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三虺聚水》 第一章小井村 正式开始这个故事前,我得先介绍一下故事的发生地,也就是我大学毕业后所工作的地方,小井村。 这是一座坐落在云贵川交界、位处乌蒙山腹地深处的小山村,周遭山高谷深,交通极为不便。 说到这儿你可能会问了,既然如此,那你干嘛还要跑到这么个偏远地界儿来找工作呢? 没办法啊,现在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就业压力大,什么投简历啊,考研啊,自主创业啊……反正该试的我都试过了,可结果全都是铩羽而归。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省里下发文件,鼓励我们那届大学生报考村官,那我就去试试呗,谁能想到我过关斩将,轻轻松松就通过了。 没办法,可能我天生就是搞仕途的料吧。 虽然只是个村主任助理…… 言归正传,我是今年三月中旬正式入职的,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两位支教老师,男的叫司浩然,教数学的,女的叫崔浥尘,教语文。 他俩都是我的同届校友,所以并不陌生。 我们抵达小井村的当天,车子刚一驶进村口就被村民包围了,车门拉开,一位面相威严的老人最先迎上来,他挺高兴的,介绍自己说是小井村的村书记,姓温,还让我们管他叫温伯。 他说完又指着身旁一个矮胖小老头儿告诉我们,这位是村长,姓谢,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跟村书记不同,我的这位上司毫无干部模样,肉呼呼笑眯眯的,浑身充满喜感。 介绍了个大概,我们跟着村民一起向村子里走去。 走了一会儿,我路过一片面积不小的空地,搭眼一瞧,这空地竟是个标准的正三角形,空地正中心矗立着一口圆形水井,外观古朴苍凉,很有些年头的模样。 村书记温伯说,小井村是有些历史的,最早能追溯到明初,但村里的这口井比村子还古老,无人知晓其来历,只知道小井村这个名字就取自于它。 可惜的是,这口水井去年就枯了。 “去年七月中,村西北的黑砬子山来了一伙儿炸山采石头的,听说是弄错了**份量,那动静哦,搞得跟大地震似的,连带附近的地质结构都被破坏了,第二天咱村这井就枯了呢。” 说起井枯,温伯一脸惋惜。 “两个月后,村里几个孩子瞎捣蛋,竟然又从井里头打出了东西。”村长谢伯接茬儿说道,“你们晓得打出来的是啥不?满当当的一桶血!血里还漂着肉渣子!” “啊?血,和肉渣子?”我、崔浥尘和司浩然忍不住惊讶出声。 实在不是我们大惊小怪,而是这枯井泣血,怎么听都很惊悚啊。 温伯笑了,摆摆手道:“别怕,我们打捞过了,那些血肉不是死人的,而是来自于咱们村民家的一头失牛。” “对喽, 你们别怕。”谢伯又把话接过去,“估计是地震时有红色的矿物质析出,加上那天清早又下了大暴雨,矿物质、井底积水、牛血搅在一起,所以才打上来一整桶血水似的东西。” 原来如此。 “要说这事,最倒霉的就是钱老四了!”跟我们离得最近的一个男村民突然插进话来。 原来钱老四也是这个村的人,而那天打上这桶血水的正是他六岁的小儿子。 小家伙当时吓慌了神儿,把吊桶打翻了,被里头的血水从头淋到脚,还有不少溅进了嘴里。 许是受了惊吓,在村民合力打捞死牛时这孩子突然发狂,冷不防地掐住他爹的脖子,丁点儿大的孩子力气大得出奇,谁都掰不开他的手! “不止呢,谁要是靠近,他就龇起小碎牙,哈喇子流老长,看得我们脊背直冒凉气。”说起当时的情形,这村民还心有余悸。 不过幸好在同一日,村里来了个邋邋遢遢的老头子,自称祖上有秘方,专治小儿癫痫和急惊风,这才把钱老四给救了下来,随后孩子的神志也在他的救治下恢复了。 当我问及那头捞起来的死牛时,这个村民打了个寒颤,一脸嫌弃地说:“血全都放干了,整只牛被撕扯得稀巴烂,尸块上全都是乌黑的糜烂,恶心死人了!” 事件的最后,是牛主人看着这一大堆烂肉也膈应的慌,索性便都送给了那个救人的老头子,而整件事则被定性为村民矛盾引起的报复,最后不了了之。 我们仨听得入神,待旧事说毕,也到地儿了。 这是一座带院子的二层小楼,坐落在村子的主道上,和村委办公室一墙之隔。 进去前我瞄了一眼门口挂着的单位门牌:小井村村民活动中心。热情的村民在里面为我们准备了欢迎宴。 席前,我们仨轮番做自我介绍,表达努力工作的决心,气氛很热烈,唯有一点令我比较好奇,那就是村民都管这个活动中心叫“小庙”,这是为啥? 一问方知,这里早先真的有一座古庙,供奉的是掌阴阳育万物的后土娘娘,据说很灵验,村中人历代虔诚敬奉,香火从未断绝,并亲切称之为“小庙”。 当年破四旧的浪潮席卷全国,村民为保险起见,就把娘娘像给藏了起来,一藏便藏了数十载。 几年前,村民们拆除了破败不堪的庙宇,在原址上盖了今天的活动中心,但依然循旧例将这里称作小庙。 小小山村故事倒不少,这是小井村给我的第一印象。 第二天,我们仨正式投入到工作中。 初来乍到,纷纷万事,刚开始的半个月,我们每天下班都是筋疲力竭的,温伯心疼我们,隔三差五就做饭送来,我们自是感激不尽。 今天是周五,温伯又拿着饭来宿舍了。 一老三小边吃边聊,话题自然又扯到了小井村上。 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我得时常在村里四处逛,逛多了便发现小井村的一个有趣之处,那便是村周的地形地貌和村中枯井的位置似乎有些特殊。 听我如此说,温伯立马来了兴致,还笑呵呵地让我给他说一说。 “嗯,小井村被三道大岭围抱其间,而这三道大岭,一眼望去,不论山势还是轮廓,都几乎完全相同。除去南岭是正西正东走向,余下两山,一座是东北至西南走向,另一座是西北至东南走向。” “嗯,继续说。”温伯放下筷子,表情认真起来。 “我目测,这三座大山所围成的是一个标准的巨大等边三角形,小井村则被囊括于正中,西角出村,东角进入山林深处。” “然后呢,还有什么?”这次发问的是崔浥尘,她似乎也对我的发现很感兴趣。 “还有就是,那口坐落在村中心的枯井,它不仅处于那片三角形空地的正中心,同时也是三道山岭围成的三角形的正中心。” “总之,小井村的内外布局极其规则和对称。”顿了顿我又补充道:“除了村东那条河,它从西北流向东南,是村里唯一没体现出对称性的存在……”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因为我注意到,当我提到这条河的时候,温伯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不顾我们异样的目光,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无声地望着外面黢黑的夜,不知在想什么。 “有些事,我得跟你们交代一下。”半晌,他幽幽开口,却没再继续跟我们讨论刚才的话题。 “下周我得去城里的医院接受治疗,不晓得还回不回得来。所以,小井村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他说得极为平淡,我们几个却纷纷呆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啥好。 大概是感到房间里气氛太沉重,温伯开始收拾碗筷,张罗着回家。 送他至院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刹住,一直低头耷拉脑地跟在他身后的我险些撞上他。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极为郑重地,甚至是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蔚森,你要帮温伯好好守护住小井村,日后,你还会……”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睑,里面眸光微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等了一会儿,他却没再往下说,而是使劲儿按着我的肩膀:“晚了,先不说了。” 望着温伯离去的背影,我内心升起一股不安。 温伯走后不久,我们也打算各自休息,不料崔浥尘突然把我和司浩然给拦住:“喂,别走,你俩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了起来,没错,的确是答应过她一件苦差事还没做。 我一身疲惫,本想拒绝,可一抬眼看到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只得无奈地同意,“行了,怕了你!” 唉,作为一个男人,拒绝美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第二章温伯的脸 好容易服完了崔浥尘的劳役,我草草洗漱,灭了灯钻进被窝。 山中春夜微凉,我不由得拢紧被头,墙上旧如古董的挂钟突然敲响,一共十一下,我的眼皮子愈加沉重,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然而不晓得过了多久,心头一颤,整个人立即清醒了,我看了眼手机,十一点零五分。 居然睡了还不到五分钟。 可就在这短短的五分钟内,我依然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说句题外话,我从来都是个少梦的人,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一宿,素有睡美男之称,可自打来了小井村以后,尤其是最近这一周,我不仅夜夜做梦,而且还是反复地做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位古典美女。 她蜂腰薄肩,弱不胜衣,总是倏忽闪现于我的梦境之中,却从不以正面示我,只留一个绝美的背影千娇百媚地舞着,让我心生好奇。 须臾,她换上宽大的青灰色素袍,下摆和袍袖随风飘舞,此时的她静立井旁,背影**。 没错,就是井旁…… 井? 嗯?这不是小井村的那口枯井吗?! 我正兀自回忆梦中佳人,却在浑然不觉间又睡了过去,只不过我自己没意识到。可即便再次睡着,我还是不得消停。 “——啊!” 一声惨叫突然而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再次醒来。 那是崔浥尘的声音! 我一个打挺翻身下床,光着脚丫子就冲了出去。 崔浥尘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一左一右地被夹在我和司浩然两人的宿舍中间。谁料刚一出门,我就和她门口的一个黑影撞了个满怀。 “谁!”我厉声喝问,那黑影也吓了一跳,随即惊诧地喊出我的名字—— “蔚森?” 原来是司浩然,他也听到叫声了。 崔浥尘的宿舍门大开着,我俩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跟在我身后的司浩然在门口摸索到开关,“啪!” 灯亮了,暖黄的光线四射,我俩顿时怔住了: 那姑娘衣衫不整,蜷着双膝晕坐在地,上半身软泥似的瘫在床沿,双臂朝床里侧伸着,床铺凌乱不堪,被子掉落在地上。 她身旁的地面上还倒着一个血人,这个人的右臂僵直地向前伸着,手则死死地抓住崔浥尘的左脚踝,脖子扭曲着歪向另一头。 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却认识他身上那件被血染成紫衣的靛蓝色干部装。 他是小井村的村书记,温伯。 我和司浩然绕到另一头,终于看清了温伯的脸。 然而下一秒,司浩然就奔出了宿舍,扶墙大吐,我呆在原地,胃里没消化完的食物开始翻江倒海地闹腾。 这还算是一张脸吗? 温伯的每一寸脸皮都密密匝匝地布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肉芽,肖似一柄捞满烂肉的漏勺,每个孔洞都匀实地漏出一丁点儿烂肉。 他的一对眼珠子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副眼眶,了无生机地洞视着未知的方向,里面尽是些黄白和红粉相间的人体组织。 有一点让我倍感奇怪:温伯浑身是血,但身上似乎没什么明显外伤,更诡异的是,不管是那张遭到极度破坏的脸,还是他的眼眶内外,竟然一丝血迹也找不到。 换言之,温伯的脸部被处理得很“干净”。 这凶手和他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太变态了吧! “你吐完了没有?吐完了赶紧给我去叫人!”我冲着屋外的司浩然大吼,“去找村长、村医,报警!” 他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抹了抹嘴,随即跑出宿舍院子。 我站在原地,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多希望这是一场梦,但眼前的一切和房间内弥漫着的浓重血气都在告诉我,这都是真实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脚腕突然一疼,有人攥住了我的脚! 一瞬间,我浑身的毛发全部炸立,背脊上冒起一层冷汗,下意识地挣脱起来,同时低头去看—— 攥住我脚的原来是温伯! 我立即意识到他尚存一息,惊魂稍定,赶紧半跪下去扳住他的肩膀:“温伯,医生马上来了,你坚持一下!” “来了……”他的声音很虚弱,像是风中的烟尘,随时会散。 “对,他们就快来了!”我安慰着他。 “他来了……”他又嘶哑地重复了一遍,而这回我突然意识到,温伯口中的这个“他”,可能不是村长、村医或警察这些人。 那会是谁?凶手么? “他是谁?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大声问道,希望在最后关头能从温伯口中得知凶手的身份,哪怕是获取一些线索也好。 温伯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显然是痛苦至极。 他松开我的脚,又挣扎着攀上我的手腕,死死地钳住我向地面压了压,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地上一片血泊,我却全然顾不得了,干脆一咬牙跪了下去,把脸贴在地面上,正对着温伯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蔚森啊,到时候了,他不愿意……” “他是谁?不愿意什么?” “井,井里……我赎、赎罪……” “井里?井里怎么了?你赎什么罪啊?” 我急得要命,然而温伯却在这时发出“嗝喽”一声的怪音,接着便彻底失去了声息。 …… 三天后,温伯的葬礼在小庙举行。 村中风俗,若有人过世,家属不在自家设灵棚停灵,而是将尸体收敛后停放在村民活动中心,也就是小庙之中,三日后举行过丧礼再行入葬。 此刻,温伯的棺材就停在活动中心的一楼大堂之中,他的脸上蒙着一块粗糙密实的白布。 听说这块布是温婶换了好几次后才确定下来的,因为也只有这种厚实的布料才能平整地盖住温伯脸上那些可怖的伤口。 村民们都到齐了,三两成群,窃窃私语,只有我、崔浥尘和司浩然被尴尬地晾在一角,无人问津。 也是啊,我们来了才半个月,他们所爱戴的老书记就死了,而且是半夜三更死在崔浥尘的房间里,难怪村民们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怀疑和埋怨,连带着对我和司浩然的态度也都冷淡起来。 四十分钟后,老村长谢伯哽咽着念完了最后一句悼词,追悼会正式结束。 几个温家的后辈走向棺材,缓缓合上棺盖并砸进七颗子孙钉封棺。 “起灵——” 村长悠长地喊了一嗓,灵柩旋即被人抬起,慢慢向活动中心大门移去,在香烛烟气的缭绕下,那口棺材仿佛是悬浮在空中,自行飘然而去。 出殡途中突然下起小雨,小井村周围的三座山岭云遮雾障,宛如仙山。 我们仨闷声不响地缀在送殡队伍的最末端,心情沉重。 特别是崔浥尘,相比我和司浩然,身处事发现场的她接受了更为密集的警方侦讯,还要面对村民异样的目光,整个人显得相当疲惫。 这三天下来,我们几个的交流并不多,唯一一次凑在一块却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猜测。 那就是,事发当夜,温伯潜入的虽然是崔浥尘的房间,但他实际想找的人,很可能,是我。 第三章坟场死人手 这一猜测当然不是凭空而来,不过原委还得从我们仨刚到小井村那会儿说起。 那时崔浥尘总抱怨她的宿舍太小,放不下东西,正好我的宿舍稍大些,索性发扬个风格,主动提出跟她换寝室。 那晚温伯离开后,崔浥尘就催着我和司浩然帮她搬家,也就是我前头所说的苦差。 而这件事温伯自然是不知情的。 岂料,换完寝室的几小时后,温伯就闯进了我刚刚搬离的那间,也就是崔浥尘当时正睡的那间屋子,狠狠地抓住崔浥尘不放。 以上,便是我们做此猜测的依据。 我们已经将这一猜测告知警方,但警方却表明这个可能性比较小,因为温伯的行为很可能只是单纯求救,不涉及想要找谁的问题。 快到墓地时,崔浥尘突然站住脚,压低声音问我:“蔚森,你还记得温伯死前的样子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怎么会忘呢?温伯那张脸被剜起无数的肉芽,一个个耸立着在灯光下发出油黄的光泽,像一丛丛等待收割的冬笋,眼球不翼而飞。 “我是今早才第一次看到的,当时温婶正给他做最后的整理。”崔浥尘有些后怕地说,“看到温伯的脸后,我马上就想起出事那晚我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女人,还穿着古装呢……” 又是女人?还穿古装?我心中一凛,莫名警觉起来。“你梦里的那个女的长得好看吗?”我问。 “好不好看?这个嘛,我还真没办法直接回答你。”她喃喃地说。 据崔浥尘回忆,她梦见的那个女的一开始只露出很美的背影,光从这点来说,的确是够好看,但随着那女人缓缓转头,画风就变了:她的面部尽是密密层层的伤痕,眼球不见了,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迹。 话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崔浥尘的意思。 她想说,温伯脸上的伤,和她梦中所见到的那个女人脸上的伤,是一样的。 这怎么可能? 但随着崔浥尘的述说,我发现更加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 “那女人穿着一件广袖轻罗衫,后来又换成了素色的宽袍,头上还插着墨玉的发钗,身后有一口井……” 我越听越震惊,几乎合不拢嘴。 按照崔浥尘的描述,我和她居然在同一晚梦见了同一个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那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而且看到了那女人恐怖的正脸。崔浥尘还说,她能感受到那女人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仿佛跟她心意相通一般。 “之后我就吓醒了,同时感觉到有只手正抓我的脚腕,我刚叫了一声就被扯下床。”崔浥尘继续回忆,“我蹬开那只手往床上爬,谁知他又拉我的左脚,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醒来后才知道那人是温伯。” 三天过去了,村长已经再次给崔浥尘调换了宿舍,但她说起这件事时仍旧心有余悸。 相比她的恐惧,我觉得这事儿更多的是扯淡,所以不死心地向崔浥尘求证了许多那名梦中佳人的细节,可一一核对后答案却是更加肯定的。 我和崔浥尘的确是“同梦相怜”了。 说话的功夫,送葬队伍已经从小井村的东南口出了村,绕到后山才停下,经过一系列仪式,温伯被葬在了此处。 这里得说一下,在小井村,南山和后山其实是同一座山,只不过是一道山岭的南北两面。 村人把朝向村里的那一侧山坡(北坡)称作南山,而把有着大片坟场的这一侧(南坡)称为后山。 半小时后,村民吊唁完毕,全都回了村子,我们仨这才准备上前拜祭,不料刚走了两步就被温和给叫住了。 温和是温伯的大儿子,人如其名,性格很是温善和蔼,他还有个弟弟,叫作温宣。 崔浥尘怯生生的,生怕温和会因为父亲的事而迁怒她。 不想温和没生气,反而还安慰起她来:“崔老师,你甭自责,我们都晓得这事和你无关,村里人也会慢慢接受的……” 说到这里,他略略迟疑:“我爹已经告诉你们他要去城里住院的事了吧?他患了肝癌。” 啊……原来温伯的病这么重,怪不得那晚他的托付会那般正式。 “他走得突然,可惜还有三个夙愿未了呢。”温和叹了口气说,“一是想把村里的那口枯井给封死;二是不许村民再往后山葬人;还有……” 话未说完,他突然扑倒在地上。 何止是他,就连我们仨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原来,是脚下的土地突然晃动起来,害得我们险些跌倒,温伯墓地的方向也同时传来一声不小的响动。 地震了么? 地面颤了大约十几秒才渐渐停下,我们立刻向坟丘跑去,不想眼前的一幕把我们都惊呆了: 刚垒好的新坟和下面的土地一起塌陷下去,此刻形成了一个四米多深的大坑,温伯的棺材破土而出,裸露在细雨中。 四面棺板上出现了无数抓痕,有的地方掉了漆,而有的地方则是连木头都被抓碎了,木屑迸溅得四处都是。 而这个深坑周遭的土地上,出现了蛛网一般的巨大裂纹。 怎么会这样? 我们震惊不已,同时又庆幸还好温婶已经由小儿子温宣扶着回村了,否则看到这一幕还不得疯了? “尔等饿鬼,胆敢如此嚣张!” 我们正不知所措,一道含着怒气的声音忽然自我们背后传来,回头看去,却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老头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 “你怎么来了?”温和惊讶地看着他,两人似乎认识。 经过温和的解释,我才知道原来这老头子就是去年救了钱老四儿子的那个人,他当时的手段我是听过的,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他冲我们点点头,接着大步走向棺材,一跃而下站在坑中的泥巴里,手掌随即落于棺盖之上,在不同部位拍打着,嘴里同时念念有词。 我们不明所以,只有看热闹的份儿,而这时地面又是一阵震动,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我发誓这辈子都忘不了。 棺材下面的泥地中,接二连三地冒出无数死人手骨,那些手骨有大有小,嶙峋可怖,有的上面粘着泥土,有的还挂着腐烂的皮肉。 手骨异常灵活,做出一抓一抓的动作,棒球帽老头子脚下的那些纷纷抓向他的脚踝,有的甚至摸索着攀上他的小腿。 站在坑外的我们满脸惊悚,而那老头子面对密密麻麻的死人手却表现得相当淡定。 他摘下棒球帽,露出头顶上凌乱的发髻,髻上插着一只发钗,他抽出发钗向下一掷,发钗当下凌空立住,接着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开始贴着地面绕棺飞速转起圈子来。 发钗忽高忽低,十分迅疾,但我还是看清楚了,它是在对抗那些枯手。 它前端的两个分叉像剪刀一样,把那些朝它抓过来的手骨一一钳住、绞碎。 没多久,地上不断乱抓的手骨全部变成了一堆碎骨头渣子,不过,我毫不怀疑地面之下必然还有许多枯手没伸上来,只因为它们惧怕那只犀利的发钗。 几分钟后,老头子从坑中跳出,若无其事地把发钗插回去,又戴上帽子,一边朝我们走来一边解释:“不必惊讶,我家祖上是开医馆的,有专治小儿癫痫和急惊风的秘方,刚才的手法正是……” “喂,大叔,你够了啊!”一向好脾气的温和打断了他,“去年救钱四哥的儿子时你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信了,但如果这次还用一样的理由是不是就太牵强了?” 温和指着那个深坑,“你把我们当白痴还是瞎子啊?” 我们几个也把目光移向老头儿,希望他能对此给出一个解释,谁知他笑而不语,拍拍屁股,走了。 这怪老头儿出现得蹊跷,走得也潇洒,我们知道强留他不住,只能由他去了。 有缘自会再见。 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温伯的坟墓早就不成样子了:陵头幡倒地,所有供物和殉葬品散落得到处都是,纸钱化成了一滩滩烂泥…… 幸好坟场还有一把铁锹,应该是某个村民带来挖坟坑用的,走的时候遗落在了这儿。 我和司浩然、温和轮班,用这把唯一的铁锹将温伯的坟墓尽量恢复原状,之后一起走回村里,所有人失魂落魄,一路无话。 说真的,亲眼见证了刚才的那种场面,谁还能说得出话? 那一切对于从小到大接受自然科学教育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冲击。 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他X的稀碎! 第四章风度翩翩李局长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我,崔浥尘和司浩然去温家探望温婶,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请温和把葬礼那天在后山坟场说了一半的话说完。 他曾告诉我们,温伯在去世前有过三个有关小井村的夙愿,其一,封井;其二,过世的村民一律火葬,不再送去后山。 至于第三个,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发生了后面那件惊悚的事。 此时温和、温宣哥俩都在,身上重孝未除,正陪母亲说着话。 见我们特意来问,温和回答得很干脆:“我爹这第三个夙愿,就是要把村东头的那条河给填平!” 啥?填河? 说真的,温伯那前两个建议我还是能理解几分的。 一来,枯井无用,留着只是徒增坠落的隐患,封就封了;至于废止后山坟场这条也由来已久,镇上多次派人来倡导火葬,但村里人执着于入土为安的观念,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但是那条河怎么了?好端端的填它作甚? 我虽然不解温伯用意,但却清楚记得,他最后一次来给我们送饭的那晚,正是在我说到那条河的时候,他突然变了脸色。 难道,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思及此处,又问:“温大哥,咱村里的那条河可有什么来历?” 温和刚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回答:“啥来历不来历的,就是一条普通的河!” 倒是他弟弟温宣继续解释了一下:“这河形成于清初的一次地震,地震引起山外河流的一条支流改道,顺着西北的山谷流进了村子。河龄都快四百年了,向来对村民的生活有益无害。” “啧,这就让人费解了。”我叹道。 “最让人费解的还不止这个呐!”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温婶突然开口:“老温的这三个建议,其实早在百十来年前就有人提过了。” 怎么又扯到百十来年前了?我糊涂了! 直到温婶向我们说起了一桩小井村的积年旧事,我们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言。 据她说,清朝时小井村来过一个年轻的哑巴道人,那道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村民们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 之后,他每天都在村里四处瞎逛,有时还扒着小井村的那口井瞧来瞧去,若哪一日看不见他,那他必定是上山或下河去了。 又过了好些时日,那道士竟说话了,开口就让村民做三件事:封井,填河,勿要再往后山葬死人。 这仨要求的确和温伯说的一样。 也是在同一日,那道人疯闯进小庙,指着里面的后土娘娘破口大骂,又哭又笑,十足的疯态。 这下村民们可怒了,就把他赶出了村子。 道人被赶走的时候痛哭流涕,说自己是遵奉了祖师爷和师傅消弭仇怨、拯救苍生的遗愿,历尽千辛万苦才寻到这里,让村民定要照他说的去做,万不可延误。 他在村口徘徊好久,见人就扑上去,一会儿说自己没找到人,一会儿又说没找到书,总之就是一箩筐没人能听得懂的疯话。 不用说,哪会有人搭理他? 一天夜里,他在村口恸哭了一番终于离去,据说哭声悲切,惊醒了许多人。 “既然温伯突然重提旧事,你们就没问问他缘故?”司浩然问。 “没。我爹当时马上就要去城里医病,家里人都以为他这是太放不下小井村,所以才会在临走前起些个幺蛾子,所以都没注意。”温和的语气明显自责。 “可我们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儿,这事过于荒诞,跟别人商量又怕引起风波,所以只告诉了警察和你们。”温和说。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表,已经七点多了,便起身告辞。 温和把我们送出院子,刚要回去却被崔浥尘叫住了。 “温大哥,原先小庙里的那个后土娘娘到底是怎样的?今天听温婶说起那个传闻,我真的很好奇。” 温和见崔浥尘这么感兴趣,就站下多聊了两句。 据他说,那尊后土娘娘像的材质挺稀罕的,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历尽沧桑不腐不旧,精致如故,且击之有金玉之音,清越灵透,还自带着一股子异香。 “那尊像现在就收在村民活动中心的仓库里,钥匙在村部,有兴趣的话你们就去看看。”温和说。 兴趣肯定是有,但暂时谁有那个心情? 入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一直在想温婶说的那个清朝疯道人的传说。 其实在温家把这个传说听到最后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下意识地又认为这一猜测实在过于荒唐,且当时的线索十分凌乱,需要做个整理才能成形。 我毫无困意,开始将来到小井村后的一些重要发现和事件进行串联: 村外三道大岭围成的巨大三角形; 村内正中的三角形广场; 位处这两个三角形正中心的枯井; 清朝疯道人临走前说的那些话; 温伯与之一致的三条建议…… 莫非…… 那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但我需要进一步的印证! 第二天,我向村长谢伯要小井村的村志,他却告诉我说小井村压根儿没这玩意儿,就算有些记载,也都是解放之后的事,我想了解的什么历史、怪谈、民间传说等,是不会被记录在内的。 我搜过了,网上有关村子的信息也少得可怜。 头疼啊。 还好,对于该如何印证我的猜测这件事,一周后就有人给了我关键的提示。 那天午休刚结束,我接到镇上通知,说市教育局的李局长下午要来小井村视察工作,让我们赶紧准备一下。 说起来,这位李局和司浩然我们几个都是春城Y大的校友,他毕业后先是留校任教,后来进入教育系统任职,如今已是市教育局历任局长中最年轻的一位。 我从没见过他,但却常听司浩然和崔浥尘提起,尤其是崔浥尘,跟我说过这个人好多次,还说支教志愿者名单确定后,李局曾亲自给他们做过上岗培训。 下午一点,李局长到了,他下了车,爽朗地跟我们打招呼。 第一眼看到李峻绍时,我微微惊讶。 身长玉立,风度翩翩啊。 已近不惑之年的他,样貌却跟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般无二,而且更多出几分成熟和气度。 “果然是四十男人一枝花啊。”司浩然压低了声音对我和崔浥尘说,我笑了笑,崔浥尘却跟没听见一样,眼睛一直跟着李峻绍走,里面亮晶晶的。 “浥尘,工作还顺利吗?生活习不习惯?”李峻绍问她。 “嗯,很好……”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关心完崔浥尘,李峻绍又拍了拍司浩然的肩膀:“没想到你和浥尘分到一处了。” “是,缘分嘛。”司浩然一边回答,一边瞅着崔浥尘傻乐。 那天李峻绍并未久留,他先在校办听了老师们的工作汇报,又在学校转了两圈,分别听了崔浥尘和司浩然的两堂课,赶在晚饭前就离开了。 临走前,他让我们仨送送他。 车子开出小井村一段路后,他叫司机停下,我们一起下车站在路边聊了起来。 “这山里的空气真是新鲜啊。”李峻绍做了个深呼吸,忽然话锋一转,问起温伯的事来。 得知案情未有进展,他叹了口气,说:“小井村向来少有事端的,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案件?前段时间我在图书馆阅览室还看到这件案子的报道,真是太遗憾了。” 对了,图书馆! 我怎么没想到,我可以去图书馆找啊,那里也许就有关于小井村的资料和线索,什么历史啊,野史啊,艳史啊,传闻啊,民间故事啊……啥都行! 没准儿就能找到可以印证我那个大胆猜测的证据! 李峻绍没注意到我突然兴奋起来的表情,已经准备上车离开。 “喂,你什么时候再来?” 崔浥尘突然冲着李峻绍的背影发问,问完后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冒失了,立马低下头去。 如水莲花一般的娇羞啊……这什么情况? 李峻绍全然不在意,回头洒然一笑:“有时间一定再来。” 可这一回头不打紧,当他看到崔浥尘那张微微发红的脸时,竟有几秒的失神,十足的痴汉相。 不好,有奸情。 不是我瞎说,实在是男人这种生物,下到十八少年郎,上到八十白头翁,对女人的审美一向都是差不多的,谁还不了解谁啊? 尤其到了李峻绍这个什么女人都见过的年纪,他眼前这位小崔姑娘的吸引力可是大了去了。 她正值美好年华,无邪有,妩媚有,别有一番令老男人神往的况味,看到她就会想起少年时的自己,贼心难免蠢动。 只是,这位李局长,已经结婚了吧? 第五章工作日志 再过几天就是五一,我惦着去图书馆找小井村的资料,就跟村长请假提前回了春城,这还是我来小井村后第一次回家呢。 温和用他那辆小面包把我送到小草坝镇,我在那乘大巴去往昭通,又在昭通坐长途客车回春城,如此折腾下来,到市区的时候天都黑了。 料想图书馆肯定关了,我只好先回家。 吃了我妈做的饭,又和我爸聊会天,十点不到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琢磨第二天去图书馆的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我直奔省图,在一楼自助查询机那儿草草浏览后,便存了书包和外套直奔图书馆三楼。 三楼是一整片借阅区,入口那儿摆了张书桌,一个五十来岁、鼻梁上架着老花的大妈正趴在桌上描字帖。 借阅区中高大书架林立,把窗外的光线挡住大半,显得十分昏暗,我几乎是扒着每排书架的搁板逐本书查看,终于在最末排的最后一个书架上看到一丝希望,因为这个架子上放的都是滇省、春城及周边地区的历史文献记录。 此时,距离我进入图书馆已经过去快四个小时了。 结果我看了半小时后,之前的希望全部宣告破灭。 这些书上记载的都是些有一定知名度和旅游资源的村镇,虽然也不乏传说和民俗故事,但不仅不够细化,而且多半一看就是瞎编的,想忽悠我这个本地土著,门儿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小井村根本就没被收录其中。 半天过去了,不仅没查出个蛛丝马迹,反闹得我脑仁儿生疼。 我正打算离开,谁知刚走回倒数第二排书架,余光突然瞥见右侧架子的下角似乎夹着一本什么东西。 我觑眼一瞧,那好像是本古书,夹在一排现代书籍中还挺显眼的。 这就怪了,我刚才找得挺仔细的啊,怎么就没瞅见它呢? 我走过去蹲下,捏着书脊把它从书架里给抽出来,翻过来一看,发现这不是书,而是一本薄薄的破笔记本,暗黄的封面上印着“工作日志”四个红字。 本子有股子霉味,看着是有些年头的,连红字都褪色了,里头的纸页也黄脆,几乎不堪翻动,我放轻手劲儿翻了几下,没署名。 回到第一页,最上方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三虺争水。 下面有一段空白,接着才是正文,开头就是一个“我呸”,后面还跟着数个惊叹号: 「无知愚民,平日里吹嘘我泱泱赤县神州,无奇不有,怎的说起真格的就都不信了,反笑我呆?上古异兽盘踞、神鸟翔空的瑰丽世界归彼何处?神龟之竟时?腾蛇为土灰?嘁,谁看见了?每私议书中所记,个个言谈侃侃,一旦我问及上古庞然巨兽今处何方,他们却都道寂灭,或云皆为人族屠戮殆尽。可笑!灵兽不受时空所限,能和天地同在,与万物共存,出世遮天蔽日,神机莫测;避世则护佑或为祸一方,怎会为小小人族所灭?无奈末法时代,悠悠一梦千万载,皆幻化为山川湖泊、绝岛深壑了,今遍布神州各处,以天地、日月、风雨、雷电、万物之精所养。罢了,罢了!此疯癫之语不便向外人道也!」 看到这里我已经是一头雾水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日志内容表达的意思就是:传说中的上古异兽都还存在,只不过是和这片大地化为了一体? 什么山地、孤岛、丘壑、森林等自然界景观,都是由那些异兽变化而来的? 这也太扯淡了吧! 不过扯淡归扯淡,说法倒还挺吸引人的,我索性拿着日志回到最后一排书架那里,盘腿坐下,打算看看笔者还能把这个淡怎么扯下去—— “两个月前我去小井村,一进村子就发觉不对劲儿。” 小井村?! 我差点儿叫出声,瞪大眼睛仔细看了半天,没错,写的就是小井村。 众里寻觅千百度,机缘凑巧,我要找的东西居然在眼前的这本破笔记本中! 我按下心中狂喜,继续往下看去—— 「此村周围三山环绕,竟是难得一见的三虺衔尾之势!虺为何物?毒蛇也。早在南朝《述异记》中就有记载,此毒兽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身,再五百年飞升为角龙,再千年则为应龙!三虺首尾相接盘绕,此处原是极凶之地,然,如今三条虺蛇行将化龙,遂大凶化为大利,小井村位处正中,被龙气环抱,本应是世间一等的灵慧宝地,但是……他X的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这么造孽,竟在村子正中打了一眼水井,测量如此精确,绝非偶成,实乃故意!须知虺蛇趋阴喜湿,最爱深水暗匿,在村中央打井引水,分明就是存心引三虺纷争,如此一来,不仅令刚形成的龙气溃碎,更是让这块福地变回凶地!」 这篇文字到此结束,我翻页再看,笔迹已从钢笔换成了铅笔,应该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写的—— 「不对!我潜回小井村看了两次,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有误。盖因天下胜境,仁德者居之,若心存歹意,打下这口井蓄意坏了风水,因果一沾,灾祸加身!谁会干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依我看,此人凿井引水,铸三虺争水之势,真正的用意,是要在这里布下一个大大的法阵!」 “——咚!” 我一拳捶在地上,激动得无以复加,那天我的推测,终于在这句话中得到了印证! 没错,我之前就说过,在听温婶讲那个清朝疯道士的故事时,我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那便是,小井村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村内布局,都隐然说明一个问题,那便是,这里不是什么平凡地界儿,而是一处极致之地,非大吉即大凶。 很有可能是一个牛人的陵墓,或是,一个法阵! 只是当初我一直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才急于求证,没想到,最终会在这本陈年日志中找到答案,还知道了小井村,不,是大法阵的真正名字——三虺争水! 大脑飞速运转,此刻我又想起温伯在我提到村东那条河流时的反应,想起他和疯道人不谋而合的三个夙愿:封井,填河,废止后山坟场。 福至心灵,又一个大胆猜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莫非,是那口枯井、河流以及坟场对这个法阵有什么损害不成? 很快,我的猜想再一次在日志中得到印证—— “若果如此,村东的河流以及后山那片坟茔地可是大大的不妥了。依我看,这河该填死才是,坟场也该废止,否则,这大阵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崩溃。” 果不其然,笔者虽然没具体说明那条河和后山坟场不妥在何处,但可以肯定,这两个存在的确是对法阵不利。 可日志的主人并没有提出封井一说,这一点和温伯、清朝疯道人又不太一样。 不仅如此,按他那意思,村中央的那口井反而还是成就小井村这处三虺争水法阵的关键。 我晃晃脑袋,强行赶走纷杂的思绪,继续向下看去—— “凿井之人不惜破坏一块福地也要弄出这么一个穷凶极恶的大法阵,必是要以凶治凶,以恶抑恶。这里一定是镇着什么大恐怖!” 我眉心蓦地一跳,反复咂摸这句话的含义,脑海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后山坟场的骇人情形,出现在我和崔浥尘梦中的古典佳人,还有温伯死前的那张脸…… 难道说,这些就是日志中所说的被镇压在小井村的大恐怖么? …… 我边看边琢磨,也不觉时间过得快,直到肚子咕咕直叫,提醒我该吃饭了。 我打量着这本日志,之后还有数页未读,便决定把它拿走,一会儿边吃边看。 可刚站起来我就意识到这日志不是正经书籍,上面也没个条形码或图书馆的磁贴,也就是说,它不能外借。 门口的大妈已经走了,就算没有这些密集的监控,我也实在是干不了那顺手牵羊的事。 嗯,那就用手机拍回去看好了。 想到这里,我忙不迭地把手伸进裤袋拿手机,结果摸了个空,方才想起早上我已经把手机和书包一起存在图书馆一楼了。 没办法,只能先下楼再说。 我先返回最后一排书架,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把那本工作日志藏了进去,边藏边忍不住好笑,不过一本破笔记,除了我谁还会注意到它? 我藏好日志,下到一楼打开储物箱,拿出手机一看,上面竟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我妈打来的。 我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她鼻音很重的声音:“小森,你爸出事了!” 第六章付之一炬 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爸心脏病突发,人现在市三院。 “他刚脱离危险,但医生说得留院观察。” “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心下纳闷:我爸身体一向健康,怎么会心脏病发作,还闹到医院这么严重? 没办法,我只能先把日志的事暂放一边,回图书馆大厅取了东西,然后迅速向医院赶去。 还是亲爹比较重要啊。 那本日志被我藏得无比隐秘,想来轻易不会被人拿走。 我赶到医院时,看到我爸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心里稍安,告诉他来路上我已向村长延了假,所以会留在春城多陪他几天。 谁料他一听这话还急了:“谁用你陪?赶紧回去上班是正事!”说完,又补充道:“还有,你小子赶紧找个女朋友回来,这也是正事,我们单位老张他女儿,记得不?你们小时候还一起……” “我刚参加工作,用不着这么急吧?”我忍不住打断他。 “哎?我这心脏怎么又开始难受了,医生说我不能动气……” “行行行,我答应你!找女朋友,马上就找……” 我无奈死了,居然还被自个儿亲爹威胁。话说这老头子这么赖,不会以后出去碰瓷儿吧? 临晚,我把我妈劝回家,又去医院食堂买了粥和十来个蒸饺,往病房走的时候却意外地巧遇了一个男人。 他长了张儒雅斯文的脸,正是前不久刚来过小井村的市教育局局长,李峻绍,他身边还有个女的挽着他的胳膊。 李峻绍笑着朝我走来:“你怎么在这儿?”看见我手里的吃食,又换作关切的语气:“谁住院了?” 他这个人,永远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别说是女人,我一男的都不得不承认他的魅力。 我解释说住院的是我父亲,今晚我陪床,说罢看向他身边那个女人,等着他介绍。 “我爱人,郭嘉佳,我们过来探望朋友。” 郭嘉佳冲我点了下头,没有笑容。看得出,她是精心保养了的,但依旧难掩脸上岁月的刻痕。 “小井村最近如何?你,司浩然,还有,崔浥尘,都还好吗?”李峻绍又问。 问到崔浥尘的时候他明显犹豫了,郭嘉佳不着痕迹地从眼角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说一切都好,并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之后我们便分开了。 回到病房时,我爸正靠在床头看新闻,是地方台的直播:“现在插播一条新闻,我市省图大楼突发火情……” “什么,图书馆着火了?” 我蹿到电视前,心道完了完了,那本工作日志还在那儿呢,关键是还有好几页我都没看呢! “吓我一跳!”我爸瞪着我,“你激动啥?火是你放的啊?” 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屏幕:整栋大楼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子,火光冲天,浓烟密布,许多消防员拿着高压水枪进进出出,现场一片混乱。 我转身冲出病房,发足狂奔,可当我跑出医院大门,被凉风一吹,终于冷静了下来——那本日志现在必定已是灰烬一捧了,我插翅也难救,还跑个屁啊? 如此一想,我渐渐停住脚步,可心中的一团火气却无可发泄:好容易得到点儿线索,就这样付之一炬了? 次日一早,我妈来到医院,连同我爸一起把我给赶了出去,非让我立刻回去上班不可。 我乘出租车去往客运站,车子驶经图书馆时,我看到昨天白天还美轮美奂的大楼如今已是一片焦黑。 今早在医院看报道,火灾的调查结果已经明确:昨夜大风忽起,一个醉汉在图书馆大楼的后巷抽烟,烟头被风顺着气窗给吹了进去,这才酿就了这场灾祸。 “也真是奇怪,值班人员说报警器响起的时候火都着了半天了,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控制,听说当时喷淋系统的水也是好半天后才喷出的。书和设施都烧没了,不过好在无人员伤亡。” 司机见我一直抻着脖子向后看,突然和我搭话说起这场火灾。 我点点头,实在没心情和他继续这个话题。 这座图书馆是前年新建的,藏书卷帙浩繁,如今一场大火焚烧殆尽,损失实在巨大,可于我而言,比起那些珍贵无匹的书籍,我真正想要的却只有那一本破旧的工作日志而已。 回到小井村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为了欢迎我回来,崔浥尘和司浩然合力置办了几个小菜。 趁着吃饭的时候,我把那本工作日志上的内容和自己的一些猜想,以及这两天的遭遇告诉了他俩,当我说到在医院偶遇李峻绍夫妇时,崔浥尘夹向菜的筷子明显顿了一下。 晚饭结束,我们仨一起出门散步,司浩然接了个电话单独走开,只留下崔浥尘同我一起。 我一番纠结,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她率先打破僵局:“蔚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她这么直接,反显得我婆妈了,我清清嗓子,问:“浥尘,你和李局长是不是那个那个那个啊?” 她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别怪我多嘴,你确定这能有结果?我觉得他太太已经知道你俩的事了。她,就是那个郭嘉佳,也是在春城身任要职,娘家有背景的,不是好欺负的主儿。你不怕?” “怕。”她回答得干脆,“可我更怕没有他。” “我和他是支教上岗培训后在一起的,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确定,我们属于彼此,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太强烈,牵引着我越陷越深,没法自控!” 她一下子说了许多,到最后越来越激动,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虽然我觉得这样不对,但你都决定了,我还能说啥。”我耸耸肩,突然又想起司浩然那个痴情种,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她一下,“浩然的心思,你知……” “啊——!” 我话说到一半,突然一声惊呼传来,正是司浩然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喊道,没有回应。 他是朝着村里的那片三角形空地去的,于是我和崔浥尘也往那里寻去。 小井村没有正经照明设施,入夜全靠各家窗户里洒出来的那点儿灯光照路,草木在茫茫夜色中张牙舞爪,风一起便是一片鬼影幢幢。 这片中央空地除了井可以说是空无一物,越往中心走,远处的灯光就越照不过来,四周安静得可怕,崔浥尘缩了缩脖子,朝我身边靠来。 我正要安慰她两句,突然,一股疾风扑面而来,接着一双手破开黑暗,朝着我的脸直直抓了过来。 好大的力道! 我本能地向后一仰,躲过一击,同时把吓呆了的崔浥尘扯到身后挡住,也是这时,我终于看清了这个袭击我的人。 “司浩然?!” 可不就是司浩然么?此时的他四肢扭曲,趔趔趄趄,眼神凶戾,不断发出愤怒的低吼声,不管我怎么叫他都无动于衷,挥舞着双手不断向我抓来。 我一手格挡,另一手反抓住他的手腕,使暗劲儿一拧,吃痛之下,他似乎有所清醒,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嘴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我凑近细听,却是“血,好多血啊”,他连说了几句,之后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我一把背起他,“回宿舍!” 在自己宿舍的床上,司浩然满头细汗,双目紧闭,眼球在眼皮子下疾疾转动,仿佛随时会从眼眶中骨碌出来,看情形似是困在噩梦中无法醒来。 我掏出电话,打算向村医务所的老中医求助,可信号一直接不通,我只好走到院里去打。 可等我返回宿舍,眼前的场面却让我一下子懵了:本来好好躺在床上的司浩然此刻趴在地上,依旧不省人事,而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崔浥尘居然也倒在地上,一张小脸煞白。 难道昏迷也会传染吗? 十分钟后,村医和谢伯一起来到宿舍。 “那个,蔚森,你不是说浩然有事吗?怎么两个都这副样子啊?” 村长仰着他那肉乎乎的圆脸,呆萌地看着我,可惜我对他的疑问也是爱莫能助。 随后,村医对晕倒的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上氧气枕,折腾了半天才把他俩给弄醒。 司浩然醒来时的表现像一个溺水获救的人,大口地呼吸,接着是剧烈地咳嗽,而崔浥尘苏醒后则是浑身汗出如浆,好在两人心智尚算清明。 谢伯走之前向我追问了好几次两人晕倒的原因,我扯了个烂谎,总算是给搪塞了过去。 待到终于把俩老头儿送走,我迫不及待地向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校友问起刚刚究竟发生了何事。 虽说我心知事情必不简单,但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从他俩嘴里说出来后,我还是惊掉了下巴。 第七章作案工具和作案手法 司浩然说,出事前他正在观察那口枯井。 “那口枯井有什么好观察的?再说天那么黑,你能看见啥?”我疑惑地问。 听了他的解释我才知道,原来他当时边打电话边溜达,挂断电话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枯井那儿。 他忽然想起晚饭时我对他说过的图书馆日志中有关这口井的记载,一时好奇,这才扒着井口往里看的。 至于照明,他的钥匙串上有个小手电。 “你看到什么了,为什么会发生后面的事?”崔浥尘问。 “看到什么了?就是普通的井道啊。再往下黑洞洞一片,手电光也照不到,然后我就……” 说到这儿他用力搓了搓脸,似是帮助自己冷静,接着,他向我们描述了他在井边的遭遇。 据他回忆,他当时正探身井口,陡然间感到空气一稀,憋闷感随之而来,他只好从井口退出身体并站直。 这一站不要紧,他惊讶地发现,村里的灯火不知何时居然全都灭了,眼前是一片漆黑和寂静。 不仅是近处的灯盏,建筑,植物,连同远处的山脉,河流,田亩,都消失不见了。 一切仿若回归到了天地最初的死寂和混沌状态。 只有他身边的那口井还在,像是一道追光打落,显得尤为明亮和突出。 不过这份惊讶没维持太久,他的五感开始逐渐丧失,这使他本能地想自我封闭,永远沉眠。 “哗啦,哗啦……” 司浩然的耳畔传来水声,是井里发出的。他勉强睁开双眼:干涸的水井居然被再次灌满,可充润它的液体并非清冽的井水,而是浓稠的血浆! 殷红的液体似乎是刚从鲜活肉体中释放而出的,它们在温度骤降入冰点的空气中散发热量,井口弥漫着轻淡的白雾,血液特有的腥甜充斥着他的鼻腔。 “真是太可怕了,本来我浑浑噩噩的,之后就完全没意识了。” 说到这里,司浩然眼神飘忽,话音儿也发虚。 我明白了,他当时攻击我的那一反常表现,应该是巨大惊吓之后的应激反应。 司浩然所描述的见闻当然只是他的幻觉,但区区一口枯井,是如何让一个人好端端地陷入幻觉的呢? 我暂时不去思考这些,而是把目光递向崔浥尘,示意她解释刚刚也晕倒在地的缘故。 她叹了口气:“我刚才的经历不比浩然强到哪去儿。趁你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我本想拧条毛巾给他擦擦汗,谁知刚一转身,这家伙居然就不见了。” “我不见了?”司浩然诧异道。 “嗯。”她瑟索着点了下头,还原了当时的情况—— 司浩然突然失踪在狭小的房间内,她心中害怕,就想去院子里找我,谁知她再一转身的当儿,便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张布满青筋的雪白怪脸。 那张怪脸出现得突然,距离近到几乎撞上她的鼻尖。 怪脸之上嵌着一对深如古井的双瞳,乍看之下无半点波澜,但深藏在里面的恨意足以吞灭整个世界,仿佛再多看一眼,崔浥尘就会万劫不复。 不知何故,崔浥尘对这双眼睛中的所有情绪都能感同身受,顷刻,里面的怫郁、怨恨和不甘,全部灌入崔浥尘的心海之中,她承受不来,心脏剧痛,捂着胸口软倒在地。 晕去之前,她看见司浩然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一把尖细怪异的声音自他口中发出:“妹妹,一别千年,那玄要之秘你可曾参破了?嗬嗬嗬嗬......” 司浩然,你可以吓唬我,但不能恶心我。 这是崔浥尘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她把刚才的经历细述完毕,一脸嫌恶地瞅着司浩然:“你都不知道刚才你有多恶心,声音像太监一样,贴上来叫我妹妹。呕。” 在女神面前丢了丑,司浩然本来惨白的脸竟一下子晕起一丝红,瓮声瓮气地反驳道:“那又不是真的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说完这话,他想起来什么似的,莫名亢奋起来:“这说明咱俩也是有特别的缘分,连受惊晕倒这种事都要一起经历。” 这个二货,这有什么好值得得意的? 之前,他一直对我和崔浥尘做了同一个梦耿耿于怀,今天可算是通过这件事找回了点儿平衡。 一顿折腾后,我睡下时已是后半夜了,结果刚闭上眼就又是那口井,还有那个女人的背影。 真他X的阴魂不散! 不得不说,那女人的每一举动都充满美感,很久之前,我曾认为那是一种对我的诱惑,或者说是献媚,可现在怎么看都像是对我的挑衅。 小瞧我? 我心中怒火升腾,开始大声怒斥,只是这一斥反倒把自己给喊醒了。 我汗涔涔地睁开眼,自己的喊声还回荡在房间,我刚刚好像在喊—— 小小异类,胆敢造次,看本道…… 异类?本道?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此时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伸手扭亮台灯,靠在床头发愣,手机突然响了,我拿起一看,屏幕上有条未读邮件。 发件人是我发小,严东。 严东这厮大我五岁,认识他的时候我还处于开裆裤时期,所以不少儿时糗事都落在了他的眼中,奈何他记性好到变态,到现在仍不时拿出来嘲笑我一番,当然我也是怼他没商量。 他的专业是考古,今年年初因为他在美国做交流的老师需要人员协助,他也去了。小井村的一些事他是知道的。 “蔚森,我根据你的描述判断,你梦里那女人的服饰应该属于唐朝所有。”他在邮件中这样写道。 唐朝? 我回忆了一下梦中那女子的服饰和发饰特点,随即不耐起来,回复道:“我不关心她是哪朝哪代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总梦到她。另外,为啥我能在梦中清晰地看清并记住她身上的每一处装扮细节?” “或许,是你不经意间甚至是很久以前在哪里获取过这样的形象,你虽然忘了,但你的大脑还记得,并通过潜意识折射出来。人类大脑潜力无穷,这不稀奇。”严东答。 我沉吟一番,问了他另一个问题:“老严,你信不信转世轮回?” “这种说法太过于虚无缥缈了,你别告诉我你信。” 我看着这条回复呆了半晌,不再复他,关了手机继续睡觉。 次日,司浩然请假在宿舍休息,反倒是一向柔柔弱弱的崔浥尘跟没事儿人似的去上课了。 我到村部的时候谢伯还没来,办公室很静,我摘了眼镜,双肘撑在桌面上轻揉太阳穴,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许多谜团和猜想。 这些谜团和猜想,每个都是一只在轴心写了答案的线轴,等我抽丝剥茧,寻觅真相,无奈这些线又互相牵丝攀藤,实难厘清。 我必须找出第一个线头。 话说,这第一个线头本该是那本工作日志,可惜它毁于大火。现在,我只能先从那口井下手了。 不仅因为日志里提到过它,还因为昨晚浩然在井口的经历。 好在今天活儿少,我帮村长打好几份文件,十点半不到就离开了村部,独自前往枯井那里。 路上我不断回想昨晚司浩然说的情形,说不瘆得慌是假的,但比起一时的恐惧,我更怕迷雾包裹,永无宁日。 所以,硬着头皮上吧! 我刚给自己打完气,抬头就瞧见一个年轻人正从村口的方向朝我走来。 甄炜? 我之前从未提过此人,实话说,直至此刻我也只把他当作崔浥尘的又一个追求者而已,到了后来我才懂,他是我整个故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甄炜是一名警察,我们是通过温伯的案件认识的。 温伯出事后,村里来过好几次警察,他是后来几次才出现的。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仅停留在跟我年龄相仿、皮肤白净细腻,不太像得经常外出办案风吹日晒的警员。 仅此而已。 实际上真正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和崔浥尘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当时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露出一种极度微妙的熟悉感。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记得吗?” 这是甄炜对崔浥尘说的第一句话,后者没直接回答,但一直蹙眉打量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日警察离开小井村时,我无意间听到带他来的老警察训他:“老子带过那么多新警察,查案之前先搭讪的我X妈还是头一次见到!还‘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记得吗?’你X妈唱歌呢?你要不要问她‘咱们结婚吧’?” 在我沉浸于回忆中时,甄炜已经走到了我跟前。 他今天没穿警服,简单的牛仔裤运动鞋,上身穿格子衬衣。我朝他身后望了一眼,没警车和警察。 一个人来的,又来找崔浥尘? “上午好,甄警官。”我笑着打招呼。 “你好啊。”他爽朗一乐,“对了,崔老师在哪儿呢?” 真是直接。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司浩然今天请假,你要找他得去宿舍,就他一人在。” 我之所以变相告诉他崔浥尘在学校,是不想他抓瞎去了我们宿舍,万一再和司浩然那愣头青产生什么争偶冲突就不好了。 当我向他打听温伯案情进展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不跟进这宗案子了。 我明面上表示了解,心中却不免暗笑——还不是因为他之前办案时对崔浥尘的态度太殷勤了? 但分开前,他却是告诉了我一个鉴证结果,是有关温伯脸上的伤口的。 据法医推测,作案工具应该是一种前端带有倒刺的尖锐物体。 作案手法是将该物体深深刺入温伯的面部皮肉,旋一圈后,往外一扯,这样,一块皮肉就被利索地剜出来了。 第八章幽井幻障 告别甄炜几分钟后,我到达枯井那里。 这口井由青石打造,井身呈圆柱形,井沿则由另一块凿穿中心的青石板制成,是正圆的制式。 总之很平常。 就是大约太久没人使用的关系,加上石头固有的灰白色,使整口井散发出一种颓败的气息。 我俯身用手撑住井沿,向里面瞧去。 井道也是圆柱形,目力所及之处,井壁皆以不规则的大石块砌成,有些地方长着苔藓,但因为没有水汽的滋润,已经枯萎了。 再向下数米,我看见那些垒砌井道的大石块之间好像夹杂着什么,一块块的,颜色比较浅。 我旋亮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照向那里,方才看清原来那些东西是一颗颗白色晶石,这种晶石在小井村挺常见的,尤其在村东的河滩上多有分布。 井里的这些晶石在光线的照射下闪着莹光,挺显眼的,它们紧密地嵌在石壁缝隙中,排布杂乱,没啥规律和美感可言。 我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门道,干脆把光线继续向下移去,但井底黑如浓墨,光打过去就被吞噬殆尽,什么也看不见。 但有阴冷的风自下而上涌来,毒蛇吐信般爬上我的脸,温柔而致命,我很舒适,缓缓合上双眼,享受起这种奇趣。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汩汩水声传来,于是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我惊骇—— 浓郁的血浆正从井底涌上来,不知哪里来的风,还是井下有什么异动,小小一方井口却像狂风暴雨之中的海面,血波搅动无休。 “海面”上还漂浮着支零破碎的残肢断臂、五脏六腑,以及死不瞑目的头颅…… 这些还算完整的,那些连着筋骨的断指、沾着黄白人体组织的眼球更是触目皆是。 这些东西混在稠密的鲜血中起起伏伏,时隐时现,最后终于淤塞在我眼前,血浪一次次翻涌,几乎触到我的口鼻。 “不对!这是幻觉!” 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我大吼一声,触电般从井口弹开,仰面摔在地上,只觉得胸内擂鼓,气喘如牛,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 我也出现了和司浩然一样的幻觉? 过了好半天,眩晕感慢慢消退,我艰难地站起来,看着那口井发怔:这井到底哪里不对?居然会有如此逆天的致幻功能? 时间已接近正午,阳光开始炽烈,我立在太阳下半天,直到脑门儿和后背心都发了汗。也多亏这通透汗,使我彻底清醒了,而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头看去,正是刚去学校找崔浥尘的甄炜。 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是受挫了。 “你咋还在这儿?”他朝我走来,“老远就看见你望着这井发呆,枯井有什么好看的?” 他边问边向井口凑去。 “别去!” 我生怕他也像我和司浩然那样中招,忙不迭地出声阻止。 他刹住脚,转身疑惑地看着我。 我干笑两声解释道:“没事,我就是想关心一下你和崔浥尘发展得如何了。” “原来要问这个呀。呃,我俩发展到——崔老师希望我以后不要再来找她的程度了。”他故作轻松地说。 这个是自然的,谁让人家心有所属了呢,我暗想,同时又佩服自己反应够快,成功地转移了甄炜的注意力。 “我想起来了,这是口古井吧?之前都是来办案,一直没机会好好参观一下。” X,转移注意力失败! 可这回我是再也没有阻止他的理由了,刚才我一惊一乍的表现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若再拦下去就露馅儿了,索性由他去吧。 首先,我不是个交浅言深的人,以我跟他现在的关系,我不想解释太过,其次我还存了个私心,那就是我很想知道,甄炜是否也会如我和司浩然那般被这口井所控制。 “你刚才不是拿了个手电么?借我用一下。”他把手伸过来。 他一说我才发现,刚刚陷入幻象的时候,我把手电筒给弄掉了。 “刚才不小心掉井里了,你将就一下得了。” 甄炜耸肩,走过去半蹲着趴在井沿往井里张望起来,一边看还一边向我问东问西,打听这口井。 起初,我俩的对话有来有往,但隔了一会儿,我忽然发觉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了。 他已经有好半天都没搭理我了啊。 于我而言,这井自然反常,但对甄炜这局外人来说,它就有些乏善可陈了,至于看这么久么? 思及此处,我连忙上前观察他。 甄炜胸部以上的身体都探入了井口,双臂下垂,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脖子看着都快僵了。 “喂,你怎么了?”我拍拍他试探着问。 没反应。 我又晃晃他,还是没反应。 我后悔了,心道这井古里古怪,万一除了致幻还能致命,我岂不是害了甄炜? 我大意了! 想到这儿,我赶忙托住他的双臂,想把他先架离井边再说,谁知这么一架,他突然动了,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便猛地跳开:“吓到你了?哈哈哈!” 我半弯腰,还保持着刚才架起他的动作,虽然面前没镜子,但我知道我现在的脸一定比锅底还黑。 半天,他笑够了,才问我:“你刚才怎么那么紧张,这口井很危险么?” “枯井而已,能有什么危险?我是怕你有什么隐疾刚好发作,万一死在小井村,我可就说不清了。” “……”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刚才在井里看见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看见,太黑了。”甄炜回答。 我不再说话,心中却疑惑起来——他为啥没事呢?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甄炜离开的时候我去送他,看见离村口有段距离的地方停着一辆豪车。 “你开来的?”我问他。 “我爸的车,借来开开。” 原来这小警官还是个富二代,我暗想。 真搞不懂崔浥尘为什么不愿意接纳这个条件相当不错的甄警官,而偏偏对那个有家有室又城府深沉的李峻绍情有独钟。 直到往回走的路上我再次看见那口井,回想起甄炜方才的恶作剧,突然就明白了。 选择了熊孩子一样的男生,就比如甄炜这型的,很可能会提前体验到当妈的感觉吧。 往宿舍走的路上,我继续思考刚才的疑问:为何我和司浩然会出现幻觉,而甄炜却能安然无恙? 是我和司浩然有什么异于他人之处?还是这井懂得看人下菜碟儿不成? 我边想边走,正好路过村部,忽然记起刚才那把被我弄掉的手电筒正是上午从办公室拿来的,那可是公共财产,得赔一个给谢伯才是。 嗯? 我猛地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问题会不会就出在那把手电筒上? 话说,我们仨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和司浩然都曾用手电向井里面照,而甄炜却没有这样做。 这是否就是造成我和司浩然先后在井口陷入幻障,而甄炜却没有的原因呢? 假如我的推测无误,那启动这口枯井致幻功能的具体原理又是什么? 是手电发出的光线么? 这么琢磨着我就已经到了宿舍院子门口,一个人正站在那里,朝院子里张望。 那是个老头子,乍看年纪也不小了,但却精神矍铄,肤色白皙,双眼熠熠生光,头上还戴了顶棒球帽,银发在后面随意挽了个髻,穿得邋邋遢遢的。 这人不是当初在后山凭一根发钗绞杀无数死人手骨的老头子么?他怎么来了? 第九章井中迷幻阵 他见到我,一个拱手,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友,long time no see?” “啊?”我虽然一头雾水,但长者面前不敢失礼,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手问好,同时不露声色地观察起他。 这老头儿长得犀颅鹤肩,目光炯炯,除了一身行头实属败坏形象之外,真可以说是姿态超然,叫人见之忘俗了。 他也在打量我。 与他对视的瞬间,我心头微动,一种莫名的亲切和信任感袭来。 怪了,这才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而已啊。 我把他请进宿舍落座,他倒也不见外,脱了鞋盘膝坐在我床上:“小子,把那姓司的小伙子叫过来,我有事问你们。” 我不敢啰嗦,赶紧去司浩然宿舍找他。 见到司浩然的时候,他正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住地叹气,我略一盘算便知一定是甄炜来找崔浥尘的事被他知道了,这是吃醋呢。 “蔚森,那警察又来了。”他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的:“案子办得不咋样,追女人倒挺积极!” 我果然没猜错。 只是他这醋话说得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这厮到现在还没看出崔浥尘和李峻绍的关系,反倒一直把跟他同病相怜的甄炜误认成情敌,我都替他的智商着急。 而且话说回来,一个是搞不清状况的司浩然,一个是熊孩子甄玮,被这俩人追求的崔浥尘,应该也够糟心的了。 我懒得听他嘟囔,告诉他我那儿来了位很特殊的客人,马上要见我们。 待司浩然随我回去时,崔浥尘却是已经等在那里了,不仅如此,她居然正在给那个老头儿梳头发,梳的仍是之前那种圆圆的发鬏。 “这回就不乱了,您看满不满意?”崔浥尘耐心地问老头儿。 “哎呀呀,丫头,你梳得太整齐了,知不知道丸子头要凌乱美才好看?” “……”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很特殊的客人?”司浩然低声问我,一脸怀疑。 我无言以对。 这老头儿倒是个急性子,见我俩回来,开门见山地问:“你俩在井里都看到啥了?哦,我说的是陷入幻觉之前。”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我从没打探过这人的来历,因为他的手段我见过,纵使再傻也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且他之前的表现颇为神秘,明显是不打算透露身份,我又何必讨嫌? “看到啥了?”司浩然反问,“不就是大石块垒就的井壁,嗯,上面好像还有些白色小石头,井底很黑,光照不过去。” “就没觉得哪儿反常?”老头儿摸了摸新梳的发鬏,漫不经心的样子。 “没有,哪里反常了?”司浩然纳闷。 但经老头儿这一提醒,我倒想起了一个反常之处,于是试探地问他:“那些白色的小石头,算不算反常?”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些白色石子,似乎太多余了。 为啥? 一来,它们于稳固井壁无益;二来因为全无美感,所以排除装饰物的可能;三就是被嵌入的位置只那么小小一片,又很靠下,没照明工具根本看不清。 而先前忽略了它们,是因为这些小石头在村里实在太常见了。 听了我的理由,老头子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颔首。 “我猜对了?真是那些白色晶石作怪?”我问。 “然也,非也。” 他先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随后才解释道:“区区几颗石子,自然不会直接导致人产生幻觉,但若被拿来布阵就另当别论了。” 在他的解释下我们方知,井壁上那片镶有白色石子的区域,竟是一方小小的迷幻阵,能渗透和摄人心智,并决定人所产生的幻觉内容。 之前,我还怀疑催动井中致幻机关的是光线,但实际上远没那么复杂,它真正的原理其实是通过视觉传导进而影响脑神经。 简言之,只要这片迷幻阵出现在视野之内,人就会陷入幻觉,所以,没有照明工具的甄炜自然看不清这片迷幻阵,反而逃过了一劫。 这样就都解释通了。 只不过寥寥数颗小石头,竟能摆出这么厉害的法阵,是不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那老头儿仿佛看穿了我的狐疑,咧嘴一乐:“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这话在理,厉害的手段往往不需要太多花花招式,既然撒豆都能成兵,小石头布阵又有何不可?只是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罢了。 “但是……”老头儿沉吟一番,扬眉道:“这迷幻阵强大,不仅因为布阵之人精专于此,还因为阵中藏有另一个玄机,只是这玄机有违天和,不能长久。” 我们仨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他叹了口气:“为了加持这迷幻阵的法力,布阵之人走了一条邪路。对了,你们听过炼魂成器没有?” 司浩然和崔浥尘都摇头,我想了想道:“古籍有载,这是一种将阴魂祭炼,而后注入法器或他物的邪术,这样法器或他物就等于有了灵魂,可供施展邪术之人驱使……” 我蓦地停住,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头儿:“你的意思是,井中的白色石子也是如法炮制——先被灌注阴魂,后被拿去布阵?” “小子,你开窍了嘛!”他笑着说,“但炼魂成器也不全是邪门歪道,正统道门里也有,但却能顺应天道,其中辛秘我就不说了。” “邪路子的炼魂成器只图一时之功,阴魂无法久寄于载体,短时间内爆发能量,而后灰飞烟灭。那些白色石头就是如此,布阵的人必须经常炼就新魂灌注其中。” “经常炼就新魂?照你这说法,哪来那么多死人魂魄供他玩啊?”我不解。 “自然是小井村后山那片大坟场喽,那儿的阴魂,可是取之不尽的!” 又是后山坟场,这个地方还真是热闹呢,我想。 温伯临终前的三个夙愿之一便是废止后山坟场,传说中的清朝疯道亦有此建议,甚至图书馆的那本工作日志上也写着那片坟茔地“可是大大的不妥”“也该废止”这样的话。 这之间必定有着某种联系。 “想不通的,不如直接去瞧瞧!”老头儿一边掐指一边撂下这么一句话,又道:“那,就今晚去?” “好!” …… 当晚子夜时分,山里起了雾,冷星朗月不见,只有滞重夜色中的一抹微光,那是我的宿舍。 司浩然、崔浥尘都在,和我一起看着那怪老头儿从一个脏破的褡裢里掏着什么。 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劝过崔浥尘和司浩然,让他俩别跟着我和他一起去后山,谁知那两人坚决不肯,还说什么一体三位,谁也不能落单之类的话。 老头子没招儿,只好随他俩,还说要给他俩找两件防身的东西带着。 他先掏出一枚兽骨回纹发钗递给崔浥尘。这发钗我们并不陌生,正是在后山绞杀无数死人手骨的那支。 我这次近看,才发现这钗古朴大气,凝神感知,竟有一股难以压制的蛮荒之气萦绕其上。 老头儿指着钗对崔浥尘说:“这玩意儿是用酸与的头骨所制,虽说这酸与不是啥祥瑞东西,但头骨却是吸纳了上古灵气,对付鬼物极为厉害。” 我少时读《山海经》,知道有种名唤酸与的奇鸟,貌似长蛇,肋下四翅,六目三足,叫声像喊自己的名字,所到之处会发生恐怖的事。 真没想到这样的生物居然真的存在过,甚至用它头骨制成的发钗现在就握在崔浥尘的手里。 “丫头你力气弱,就戴上这个吧,若我一时照顾不到,你也能自保。” 我见他把这样一个珍贵的法器递给才两面之缘的崔浥尘,十分意外,正要赞他大方,谁知这老头子却来了一句:“用完了记得还我哦。” 及至司浩然,老头儿又从褡裢中摸出一只巨大的九瓣赤铜锤,直接递了过去:“赤铜阳刚之气浓郁,溃散阴邪最是有效,接着!” 司浩然没接,脸色发木:“老头儿,你能不能也给我一把小巧的?我不是很喜欢灵感大王的造型。” “你懂什么?”老头子拔高声音反驳:“那个铜锤原是观音莲花池里一枝荷花苞,后被灵感大王运炼成兵,你这柄只取了一缕形意,最多算高仿,跟人家可没法比。” 他故意指东话西,看来是不想再找,顿了顿也不忘提醒司浩然:“回来也得还给我。” 司浩然无奈,只得收下。 我也没被落下,老头子给我的是一支拇指粗细的黑红色玉质冠笄。 这冠笄是古时男人用的一种发簪,固定冠帽用的,他若不解释我还以为是一根长筷子。倒是这一次,他没再强调我用完了得还给他。 第十章阴村鏖战 崔浥尘将骨钗插在发间,司浩然肩扛铜锤,像个山大王,那支冠笄被我别在衣服内袋中,老头子则手执一柄陈旧暗淡的银丝拂尘。 十二点整,我们踏出宿舍,向后山出发。 他说了,夜间阴气重,这样有些东西才会被看得更清楚。 夜色中的小井村像坠入了稠密的黑墨,加上浓雾弥漫,使我一直有种快窒息的错觉。 越往后山走,雾气越重,老头儿在前领路,背影时而消隐,若非他不时提醒,这短短的路程我们都不知要走散几回了。 “到了。”他突然说。 显然这后山雾气迷蒙更胜来路,因为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压抑感也更强烈。 老头儿跨前一步,掐指询纹,拂尘向前甩去,一道裂纹凌空出现。 裂纹不断增生,并向四周迅速扩散,终于,浓雾如玻璃屏障般在我们面前崩碎。 视野顿时明朗,滞涩感也完全消除,后山的情况清晰地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自山腰往下,无数坟头林立,色彩诡异的清明吊子,飘摇如鬼魅的纸幡,圆纸钱、金纸锞子被风吹着在我们脚边来回滚动,不断有纸灰扬起迷住眼睛。 司浩然倒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是阴森了些,但好像也没啥不妥。” “是么?” 老头子一笑,继而敛容凝眸,口唇微动,拂尘又是一甩,这一甩,坟场陡然热闹了起来,无数的“人”,凭空出现了! 从衣装上看,这些“人”应是来自不同时代的小井村村民。 同时,那些早已化作灰烬的金山银山、宝马香车、豪宅忠仆并无数珠宝钱币,也悉数出现了。 但那些“村民”对后辈的孝敬毫无兴趣,他们一个个面目或麻木,或怨毒,或恐惧,在这片山坡上往来穿梭,若是撞上了,便从对方身体轻轻穿过。 “这是阴村。” 就在我们惊愕四望时,老头子解释说:“是和阳间活人居住的村子阴阳相对的村落。” “人死后变鬼,遭阴风洗涤,日渐衰弱,须在魂飞魄散前归入幽府,入轮回。”老头儿继续道,“阴村和地府一样,空间有限,不能无限地收纳阴魂。” “那这里为什么会这样?” 我这样问,是因为温伯曾说,小井村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明初,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那些身着古装的“人”早该魂归地底,何以会出现历代“村民”在此济济一堂的局面? “问到点子上了。”老头儿笑着看我。 “这片坟场的幽冥之路已被阻断,所以,从古至今所有葬在后山的村民的魂魄都被拘在此处不得离开,只能日夜受阴风冲刷,直至虚弱、死亡。” “鬼也会死吗?”崔浥尘问。 “当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你们看见的这些,绝大多数便是聻鬼,也有少数的鬼和极少数中阴身。”老头儿回答她。 “那这些聻鬼再死会怎样?” “聻鬼不能进地府和入轮回,再死,就只能灰飞烟灭了。” 一番沉默后,我们继续向坟地深处探去。 因为老头子有布置,所以鬼物对我们都视而不见,作为入侵者,我都觉得太放肆了。可惜,这种放肆我们没能享受太久。 “蹲下!” 走在前面的老头儿突然大喊,他话音未落,我已感到一股阴冷凌厉的风从我背后吹来。 突如其来的危机让我心脏一紧,随即矮下身去,同时按下两边的崔浥尘和司浩然。再抬头时,老头子已同袭击我们的那个人斗了起来。 当我看到那人的脸时愣住了,这不是上周村里刚去世的孙婆婆吗? 老头子随便两掌,孙婆婆的脸就一阵扭曲,眼珠子凸出,露出最后的凶戾,接着便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踪影,只余一声轻轻的悲叹。 敌人被轻松解决掉,我却高兴不起来。 这位孙婆婆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小子,刚才那老太太是中阴身,还有些许意识残留,但聻鬼可不同,它们已经被阴风吹刷得只剩邪戾和怨毒了,千万别被它们人的样子迷惑!” 随后,老头子又补上一句:“若是手软,今夜死的就是你!”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中阴身也好,聻鬼也罢,我不去招惹它们就是,至于非得你死我活的么?还有孙婆婆,那难道不是个意外?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老头儿真正的意思。 孙婆婆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她消失不足半分钟后,密密麻麻的阴魂开始从坟包中冒出,之前一直飘荡着的魂魄也开始向我们逼近。 一瞬间,我们被包围了。 “大叔,这些东西不是看不见我们的吗?怎么……”崔浥尘小脸惨白,话音直颤。 “有人故意破坏我的布置,让这些聻鬼嗅到咱的气息,驱使它们发起攻击。”老头子说着闪身躲过一击,顺手一挥拂尘,那试图咬向他的鬼东西顷刻消散。 “你们都不是修行之人,手里的法器再牛叉也不能发挥功用到极致,务必小心!”他叮嘱。 就这样,一场鏖战在敌我数量极度不平衡的情况下开始了。 司浩然挥舞着那只铜锤,不断砸向朝他靠近的鬼物,那锤子金光四射,所有冲上来的鬼东西都爆出惨烈的厉叫,身影随即淡薄几分。 我也早已把那支冠笄掏出,冲着每一个扑上来的鬼物又插又刺。 我原以为作为灵体的聻鬼是没有声音的,但现在它们不断发出刺耳的呼啸,而且这些东西虽然都是半透明状态,可当冠笄插过去的时候却传来一种真实的质感。 这感觉,除了没有鲜血迸射,无异于杀人。 要知道,这些聻鬼除了稍微透明些,和普通活人长得一模一样! “若是手软,今夜死的就是你!”老头子的警告在耳畔回荡,我没办法,只能咬紧牙关狠下杀手! 司浩然也有同感,锤子砸在那些鬼物身上发出嘭嘭的钝响,他咧着嘴,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 就在我俩搏命之时,崔浥尘已经彻底吓傻,躲在我俩身后一味抱头尖叫。 哎,毕竟是个姑娘,真难为她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体力严重消耗,喘息渐渐粗重,司浩然挥锤的动作也越发迟缓,可鬼物只增不减,仍源源不断地向我们压将过来,令人绝望。 怪不得那老头子说这片大坟场的阴魂取之不尽,多到能拿去熔炼并灌注到石块中布阵! 我俩渐渐力颓,势头弱下来,好在那老头儿仍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硬是撑住了整个场面。 可这样的情况还能维持多久? “这都几百年的阴魂了,哪里杀得尽?接下来怎么办啊?”我一把将一个身着满清服装的女人刺穿,转身朝老头子大喊。 老头儿不理我,反望向崔浥尘:“丫头,你还要叫唤到啥时候?我给你的那骨钗再不用,这俩小子就要死在这儿了!” 崔浥尘听见,赶紧从发间抽出骨钗攥在手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想起第一次在后山见到老头儿使用发钗的情形,于是对她说:“你把它丢出去就行了,老头子当时就这么干的!” 崔浥尘点头,一把将发钗掷出,然而那钗并没如我期待那般凌空而立和开始攻击,而是一下子插在地上,毫无反应。 老头子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且战且退,来到我们身边,把拂尘往背后一插,双手合十,以腕为轴迅速转了几转,结了个古怪的手诀,直直向地上的发钗推肘。 发钗上一点金光乍现,接着,从光点中向上辐射出无数光彩四溢的金色线条,线条攀至最高又倾泻而下,垂落于地面,最后收拢起来,直到将我们完全护在里面。 司浩然挥出一锤,打散一只聻鬼,也折身冲入这里,四人会和,外面的鬼物一拥而上…… 有的鬼物刚一碰触到这保护罩便周身扭曲,抖如筛糠,一股黑烟之后便溃碎不见,而有的却当真强悍,一下下不知死活地撞上来,竟也使这小空间微微晃动。 我身处其中,暂时的安全终于让我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些鬼物了。 在保护罩的作用下,我已经听不见它们尖锐的叫声,但却依旧能看到它们的表情,那是来自灵魂遭受酷刑的痛楚。 悲凉。 这些被我刺杀的可怖聻鬼,生前也都是淳朴无辜的村民啊。 然而悲凉过后,一股怒火不可遏制地在我心中燃起。 “死后不仅不能投胎,还遭到熔炼,被灌到石头中布下枯井里的迷幻阵,现在又成了炮灰一样的存在,这都谁干的,太X妈恶毒了!”我忍不住爆粗口。 “不止,吞噬聻鬼对提升修行境界还有天大的好处呢。”老头子意味深长地说。 我闻言一惊,莫非这后山的聻鬼,不仅会被任意利用,还会被拿去食用? 这结局,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不得好死啊,再次认为这变态阴村的始作俑者,该杀! 我不忍再向外看,问老头子现在该咋办。 “本想带你们看看后山的现状,没想到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老头儿说,“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这骨钗庇护不了我们多久。” 他摸出一枚玉符,轻轻捻破:“你们先走,我断后!” 这是我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眼前一黑,身上又冷又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 第十一章半夜失踪 耳边传来清脆水声,凉丝丝的风拂过我的脸。 我睁开眼,先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刚要动弹便感到周身酸痛难忍,好容易挣扎着坐起,却发现自己居然是在村东的那片河滩上。 几米开外是崔浥尘和司浩然,没见那老头儿。 他让我们先走的声音似乎还在回荡,但那之后的事我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只记得失去意识前身上如刀割般疼痛,醒来时就在这里了。 我摇醒另外两人,他俩的反应和我如出一辙,都是浑身痛得厉害。 趁天没亮,我们仨悄悄返回宿舍。回去后才发现,跟老头儿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枚酸与骨钗和九瓣赤铜锤,只有我的冠笄还在,提醒我们昨夜的一切不是梦。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都在消化后山那夜的震撼和恐惧。 五一节后我接到一个电话,简短聊了几句后,我向崔浥尘和司浩然宣布,有人要加入我们了。 这人是我的发小严东,他说闲来无事,想来小井村待一段日子。我记得他现在该在美国才对,问他为啥提前回来,他却含糊其辞地不肯说。 一周后,严东如约而至,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形瘦高,油白面皮,三七分的发型梳得溜光水滑,脚上皮鞋锃亮,直晃人眼。 “大家好,久等了。”不等问,那男人已笑眯眯地开始了自我介绍:“我是接任温伯的小井村新村书记,鄙姓阎,请多关照。” 我们目瞪口呆。 不久前的确是接到过消息,说新书记要来,可这也太突然了,连个通知都没有。 往村里走的路上严东告诉我,他和这位阎书记是在长途客车上认识的,得知目的地一样就结伴来了。 新书记走马到任两个月后,暑假到了,司浩然和崔浥尘惦着小井村的事,没回春城休假,下了班大家凑在一起吃饭、瞎侃,倒也自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阎书记的存在。 时间一久,他就暴露了本性:小心眼,假斯文,端架子……总之缺点一箩筐,还天天因为丁点儿大的事和我在办公室里喋喋不休,聒噪得要命。 但总的来说,这段时日还是很平静的,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后山坟场抑或那口枯井,就像定时**般,早晚要爆。 小井村的事严东都知道,不过作为一名考古科学研究者,他却和我们这几个当事人持有完全迥异的态度。 照他的意思,便是这世上一切现象,不论有多玄奥、多荒诞不经,最终都能用科学解释。所以,小井村的一切,我们也该用开放的科学态度去对待。 我能理解他,毕竟在看到后山坟场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枯手和多如牛毛的聻鬼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我必须承认,怪力乱神确实存在,这世间也确实有许多现象无法用科学定义。 这算是我和严东之间的一个矛盾。 只是,不知凑巧还是注定,没多久发生的一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开始让严东对自己的坚持动摇了。 七月下旬的一天中午,我刚从村部出来,迎头遇见温和温婶母子。 温婶胳膊上挎着小篮筐,温和则拎着一只大号黑塑胶袋,隐约能看见里面是些纸元宝和几捆冥钞。 我知道他俩这是要去后山给温伯上坟,想起那晚情景,我不太放心,便主动提出陪他们一道去。那柄黑红色玉质冠笄,我一直随身带着。 三人一路聊着,很快到了后山。 后山坐北朝南,春夏山花烂漫,秋冬阳光充沛,是一块难得的殡葬宝地,关键是这里和村子一山之隔,既不会让村民畏忌,也不会因为距离远而不便送葬、祭扫。 一切看着那么完美,只有我知道这里是如何地危机四伏。 温婶摆好饭菜,温和把塑胶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点燃。我看着点点火星逐渐旺壮,蹲下去用草棍拨弄火堆,边拨边想,若有天我遇上变成聻鬼的温伯,该怎么办呢? 十几分钟后,火苗渐渐矮下去,温婶已经收好东西,温和却说焚烧贡品的火不能人为扑灭,他得留下等火彻底灭掉,以免引发山火。 我扶着温婶走到山脚,回头看去,温和还蹲在那堆灰烬前扒拉着什么。 可能是在检查还有没有余火吧,我想。 回村后,我见温和无精打采的,主动邀他参加我们今晚的聚餐,希望能借机缓解一下他的悲伤情绪,温和同意了。 晚上八点,几人在司浩然的宿舍里坐定,一时火锅沸腾,数双筷子刚刚举起,敲门声响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阎书记正拎着一瓶酒站在宿舍门口,嬉皮笑脸地往屋里张望:“吃火锅呢?我给你们送酒来了,呃,不介意的话算我一个?” 介意又如何?反正你都已经大摇大摆地进来坐下了。 我们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德行,所以并没因为他的到来而影响心情,大家吃得依旧痛快。 酒足饭饱后已是夜里十一点,崔浥尘泡了茶消食,我们边喝边闲谈,不知不觉走了困,越说越精神。 尤其是阎书记,似乎对严东的专业很感兴趣:“听说你是学考古的?” “对。” “那依你看,咱村子可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比方历史遗迹、大型古墓啥的?” 他的眼睛贼亮,越发显得一张脸油光可鉴。 严东有些无奈,摊手道:“这个,我现在真不太清楚。” 阎书记正要再问,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风,伴着这阵风,村里的狗都跟着叫起来,窗户被吹得噼啪乱扇,响成一片,头顶的灯左摇右摆,忽明忽暗。 一屋子人霎时鸦雀无声,气氛莫名僵硬起来。 崔浥尘抱住双肩:“怎么这么冷啊?” 的确,这风挟着股寒气,屋内仿佛一下子降了好几度,虽说七月天绝不至于冻人,可却让人没来由地心里发紧,皮肉发麻。 “今天就到这儿吧,太晚了。”阎书记说。大家同意,随后离开司浩然的宿舍各自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茶水的关系,我一直睡不着,天麻麻亮了方才有困意,不料,敲门声却在这时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和严东挤在一间宿舍,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他去开门,谢伯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出、出事了!”他呼哧带喘地说,“温和昨晚没回家!” 我瞬间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温大哥没回家?” 温和离开这里至少三个小时了,早就该到家才对,如果他没回去,还能去哪儿呢? 我心里头隐约有个答案,但不敢说,甚至不敢往深想。 司浩然和崔浥尘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得知温和一夜未归也是吃惊不小,我们互相递了个眼色,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不安来自何处。 “要不先去井边看看?”司浩然提议。 他的意思我明白,枯井里有迷幻阵,难保温和不会中招甚至一头栽进去。 可他大半夜去井边的可能性太低了吧?再说,就算迷幻阵害人,总得先看清那些白色石子才行,我不记得温和昨天有带手电啊。 但是,比起我的那个猜测,司浩然的这项提议已经算是合理了。 我点头,“好,去井边看看。” 天色依旧暗淡,我们几个疾步如飞,不多时就到了井边。 井口没人。 谢伯到底有了岁数,半天才跟上来,见我们瞅着枯井发怔,顿时慌了:“你们不会是怀疑温和掉井里了吧?” 我探身看了一眼昏黑的井道,回头对他说:“猜测而已,到处找找总不会错。” “那咱们下井找吧,万一这人摔伤了,没法回应呢?”谢伯说,“小庙的仓库里有绳子,村部还有两把手电,都取来,下井!” 第十二章老阎出手 一些村民已经在村里四处找开了,我把崔浥尘留在井边,明着是让她照顾村长和后来的温家婆媳,实则是让她看住这些老弱妇孺,以防他们也在井口出事。 随后,我和司浩然、严东一路向村部跑去,取了仓库钥匙和手电后来到隔壁的村民活动中心,也就是小庙。 站在门口,我下意识抬头望向小庙背后的南山。 南山之南,是葬了小井村世代无数骸骨的私家重地,就在昨天,我还陪着温家母子去那里祭奠温伯。 我猛地停下,对正往里走的两人说:“兵分两路,你们按原计划拿绳子下井找人,我先去趟后山。” 我说完即走,结果刚转身就被严东给拉住了:“刘蔚森,你脑子有毛病吗?这时候你去后山干什么?” 他俩看怪物似的盯着我,我却来不及解释,一把甩开严东的手就飞奔出去,任身后喊我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对,初闻温和失踪的消息,我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他去了后山。 跟司浩然的推测比,我这个推测不仅显得舍近求远,甚至无比荒唐,毕竟一个人大半夜去坟场,谁听了会信?人家温和又没病。 可我一想到昨天陪温家母子去后山时的情形,就无法忽略掉这一猜想。 我清楚记得,昨天在后山脚下,我看到温和蹲在温伯墓前认真地搅动那片灰烬,当时以为他在检查余火,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 温和那时略显吃惊的表情一再在我脑海中晃动,我越发觉得他的失踪和坟场脱不了关系,必须得去一探究竟。 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天才蒙蒙亮,这个时间独自去那里无疑是需要勇气的,可我鼓足的所有勇气在见到温和的那一刻都冰消瓦解了。 我的预感没错,他果然在那儿,而且正僵硬地跪在温伯墓前,身影虚无地隐在薄雾中。 我感到彻骨的寒意爬上背脊,但还是迅速跑过去想把他拽起来,可奇怪的是,温和的膝盖就像在土里扎根了一般,我使了吃奶的劲儿,他竟是岿然不动。 电话没带,无法求援,我看了眼温和,一咬牙再次朝着村里跑去。 一路上竟没遇见其他村民,直到又跑回活动中心。 料想严东和司浩然还在里头找下井用的绳索,我赶紧进去叫他俩帮忙。我就不信邪了,合我们三人之力,还不能把温和给弄回来? 活动中心的主楼矗立在院子最里,楼体两侧各有一长溜儿平房,西南把角的那间便是仓库了。 这是我头一次来这间公用仓库,里面一片漆黑,我找到灯的开关,连按好几下也没反应,只好摸黑向里蹚去,穿过一条小走廊后终于来到最里头的那间储物室。 不出所料,严东和司浩然果然一人擎着一只手电,正各自顺着一面墙往前搜寻。 仓库面积不小,东西又多,这些物件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一起,上头是厚厚的灰尘,在他俩的翻腾下屋里都快冒烟了。 我打了个喷嚏,冲里面喊:“别找了,温和在后山,快跟我去救人!” 话音甫落,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黑暗中幽幽袭来,还挺好闻,我刚要再喊,就听见严东一声惊呼——“我X!” 接着是他重重摔倒的闷响,然后是噼里啪啦东西掉落的声音。 微弱的光线中,灰飞尘扬,仓库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另一边的司浩然迅速把手电光朝着严东的方向打去,闪烁不定的光线中,严东跌坐在地,一只手里还扯着一块苫布,正呆呆地望向他的正前方。 我和司浩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登时也惊呼出声,背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严东的前面竟然站着一个人,这黑灯瞎火的,难怪他吓得绊倒在地上。 这就怪了,我们来的时候仓库大门紧锁,这个人是啥时候混进来的? “谁?!”我壮胆喝问,那人没回应,他的淡定反显得我们几个如惊弓之鸟般慌乱。 正要再问,离得最近的严**然摆手阻止我:“别喊了,我看走了眼,是尊雕像。” 雕像? 那股香味儿又适时地飘来,而且比刚才更浓郁,我嗅了嗅,忽想起温和曾说过的后土娘娘,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村里原先那座小庙里的娘娘像吧?据说材质独特、自带异香的那个? 我长出一口气,走过去捡起严东刚才掉在地上的手电,和司浩然一起把光线聚拢过去,打量起这尊雕像来。 嗯,的确是雕工精致,栩栩如生,更引人注目的,是这娘娘像的姿貌—— 松挽双环望仙髻,衣饰华贵,襟飘带舞,手持一柄拂尘的她,端的是飘逸灵秀,仙姿玉质! 这雕像的大小应是按正常女人的身材同比例雕刻而成的,虽不那般宝相**,却更显娇媚,别有况味。 而且细细端详下来,我对这雕像竟有一丝丝似曾相识的感觉,越看越像……崔浥尘?! 是啊,尤其那双眼睛,一样的灵动,一样的顾盼生辉。 听我如此说,司浩然和严东也凑过来觑眼细观,纷纷说像。 …… 不对啊,温和还在后山呢!都这个节骨眼儿了,怎么还欣赏起雕像来了?我想起正事,二话不说拉着他俩就往外走。 结果马上踏出库房时严东又发出一声惊呼,比先前那次更大声。 “又怎么了?”司浩然无奈地问他。 “那、那雕像刚刚冲我笑了!”严东指着娘娘像语无伦次地说。 我回头看了一眼,娘娘像安静地立在那儿,什么变化也没有。“你看花眼了吧?”我问。 严东瞪着眼睛,表情拧巴,半天说不出话,看来真是吓够呛,但温和的事也耽误不得,我和司浩然不再细问,扯着他冲出仓库,一溜烟儿往后山跑去,还不忘通知了崔浥尘。 后山的温和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双手撑在腿上,上半身前倾,微微地前后晃动,随着晃动,垂在胸前的脑袋不住地一点一点,像在打瞌睡,但嘴里又在念叨着什么。 此时薄雾已散,他跪在这片惨淡的晨曦中,像一只等待献祭的祭品。 我们冲上去架他,但结果跟刚才一样,他的身体重若磐石,试了又试,就是动不了他分毫。就在这时,一片呼喊声传来。 山坡下,崔浥尘、谢伯、温家婆媳都来了,村民也来了不少,这群人还没走近,呼唤温和的声音就已经此起彼伏地传来。 温和依旧没一点儿反应,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和他再无挂碍,温家婆媳见状都快崩溃了,一直哭天抢地不停。 我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众人,其间站出一位男村民,这人叫章二能,之前井里发现的那头牛死就是他家的。 他走过去蹲下,先双手扳住温和的脑袋瞅了瞅,又支着耳朵在他嘴边听了半晌,似乎没啥结果,最后起身看向村长:“谢伯,咱这么多人一起上,我就不信拽不起来他!” 村长吧嗒着烟嘴,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感到不太妥,总觉得这不是大力出奇迹的事,可几个健壮的村民已经围上去,纷纷扽住温和的胳膊腿,正待发力,一道沉着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不可!” 我们回头一看,竟是新来的村支书——阎书记,他边朝我们走来边说:“不能靠蛮力,这样不仅会弄伤他,醒了也会心智紊乱。” 他面沉如水,竟是我们未见过的严肃。 “折腾半天累了吧?不如让我老阎出手一试?”他说。 让他试?他怎么试啊? 他毫不理会我们怀疑的目光,径直向温和走去,先弯腰靠近温和的嘴去听,边听还边一本正经地嗯嗯啊啊地回应,好像真能听懂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他站直身体,告诉我们:“温和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姓温……”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