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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之罪》
第一节
一切开始于那个五岁男孩儿。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只蝴蝶。
清晨的菜市场,是城市最具生命力的角落。人们沉睡一夜,从这里醒来。他们被那些五颜六色的新鲜菜蔬、不知死期将近还在引吭高歌的鸡鸭以及摊在案板上失去本来面目的各式肉类……唤醒,昨夜的梦,今天的憧憬,统统混杂在眼神中,带着些许迟疑和兴奋,进入新的一天。
不过,唤醒那个小男孩儿的,却是一只觅食的野狗。它拱开了一堆存放杂物的旧纸箱,希望从中找到某些可以果腹的食物。其中一个大纸箱忽然动了动,接着竟“站”了起来。野狗吓了一跳,脊背上的毛和尾巴同时竖藏书网了起来,准备迎战——“哈罗,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儿完全不怕它,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并且不等它回答,又指着它大叫,“你叫狗!对不对?”
野狗仓皇逃走,男孩儿宛如大胜后的将军,叉着腰哈哈大笑。他走到墙角,对着一堆碎砖头神气地小了一泡便,接着颇为熟练地把前夜的卧室——那个供他就寝的大纸箱——小心?99lib.地叠好,藏在另外的纸箱下,然后在菜市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开始考虑他的早餐问题了。
烧饼、油条、馄饨……热腾腾刚出炉的包子,青菜馅的,豆沙馅的,纯肉馅的,雪白的皮,松松软软,褶子里渗出亮亮的油,把包子变成半透明的。
男孩儿在包子铺前停下。显然,欣赏这家包子的不止是他,还有那排出十来米队的顾客。男孩儿仰头望着笼屉里的包子,眼睛直放光。店老板忙着给排队的顾客装包子,压根就没看见这个男孩儿。直到男孩儿突如其来大声发问,他才发现高高的笼屉后面还有一个人。
“老板,包子多少钱一个?”男孩儿问,两手插在裤袋里。
“又是你?”老板皱起眉头,手可没停。
“包子多少钱一个?”男孩儿没回答老板,又问了一遍。
“五毛。”老板嘴快手也快,热腾腾的一笼包子转眼就少了一半,全装进了顾客的塑料袋。“你家大人呢?”
“肉包多少钱一个?”男孩儿仍不回答老板的问题,大声问。
“五毛!”老板习惯性地回答。
“豆沙包呢?”
“五毛!”
“菜包呢?”男孩儿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问。“菜包也是五毛?”“萝卜包呢?萝卜的也五毛?”
排队的顾客都注意到了这个男孩儿。有个眼尖的年轻妈妈看到,男孩儿身上的衣服是巴布豆的,很漂亮,就是有些脏。有人开始问包子铺老板这男孩儿是谁。
“不知道。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也没见着大人。”
老板忙里偷闲回答好奇的顾客。男孩有些不耐烦了。
“问你呢。萝卜的也要五毛?肉的才五毛,豆沙的才五毛,萝卜的为什么要五毛?萝卜又不值钱!”
排队的顾客都笑了。那个年轻妈妈怜惜地看着男孩儿,冲他招手。
“你是不是想吃包子?来,阿姨给你买!”
男孩儿瞥她一眼,动都不动一下,把视线转回到包子上,有些傲慢地说:“包子有什么好吃的?我才不想吃……”话音未落,忽然看见一个包子从店老板的手中漏出,老板想接没接到,包子滚落到地上。男孩儿愣了一秒钟,忽然弯腰抓起地上的包子,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将那个沾满灰尘的包子塞进了嘴里。
跑着跑着,嘴里的包子只剩一小半时,男孩儿忽然脚下一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中了。他刚要张嘴惊叫,嘴里的包子要掉,急忙又把嘴闭紧。抬头一看,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叉着他的腋窝,把他举得老高。男孩儿认出来了,他是包子铺旁边一个肉贩子,每天挥着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卖肉。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男孩儿。
男孩儿含着半个包子,愤怒地瞪着男人,不说话。
“你家在哪儿?”
男孩儿鼓弄着嘴巴,使劲想把包子咽下去,仍然不说话。
“再不说话,把你卖了!”肉贩子似乎发火了,脸相显得更凶狠,“就卖到包子铺,剁成肉馅做包子!”
男孩儿终于害怕了。嘴里含着剩下的包子,瞪了肉贩两秒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包子咽下了肚。
第二节
邱英杰走进派出所的院子时,还有些犯困。昨晚于若华拉着他看碟,两人睡迟了。天没亮,儿子邱月亮爬上他们的床,拱到两人中间,手舞足蹈,硬把邱英杰从梦里拉了出来。.99lib.
月亮五岁,前阵子为了让他搬到隔壁房间独睡,邱英杰和于若华使尽了招数,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直到于若华差点儿撑不住准备放弃了,月亮自己忽然开了窍,决定做个男子汉,.99lib?不再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床。不过这个“男子汉”毕竟才五岁,时不时地还会打打擦边球,半夜做了噩梦,或是早晨被尿憋醒,总是要跑到爸爸妈妈的床上来,享受一会儿好时光。
月亮不知道,其实对邱英杰和于若华 来说,那短暂的一会儿,差不多是一天中最幸福的好时光。
好时光总是会结束。虽说是周末,可邱英杰和于若华的单位各自有事儿,只得狠心将月亮送到爷爷奶奶家。月亮很不满,因为之前两人答应儿子,这周末要带他去新开的游乐园玩,又得往后拖了。爷爷奶奶就月亮这么一个孙子,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月亮毕竟是孩子,和老人在一起总会觉得孤单。为此月亮曾多次向妈妈建议,再帮他生个弟弟,这次出门前,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妈妈,你再生个弟弟吧……就一个!”月亮可怜兮兮地央求于若华。
于若华笑着把皮球踢给了邱英杰:“行呀,只要爸爸同意。”
“爸爸,行不行?”
月亮又来求邱英杰,小脸蛋上满是热切的期望。邱英杰不得不使劲忍住笑意,假装苦恼地皱起眉头。
“再生一个?”
“嗯!”月亮很认真,“生个小弟弟!”想了想,补充一句,“实在不行,小妹妹也行,不过别生那种爱哭的!爸爸,行不行嘛?”
邱英杰瞥一眼于若华,看见她在偷笑。邱英杰一脸严肃地看着儿子说:“也行,再生个乖点儿的,我跟妈妈就省事儿了。不过你这皮猴子怎么办?是卖给人家,还是干脆白送别人当儿子?”
这当然是个玩笑。这类的玩笑邱英杰不是第一次和儿子开,儿子已经不会再上当了,他知道爸爸舍不得。不过于若华每次听邱英杰开这种玩笑,还是会不安,过后会悄悄责怪邱英杰“乌鸦嘴”,还会“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更令邱英杰觉得好笑。邱英杰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很不理解身为小学老师的妻子于若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迷信。于若华性格温柔,平时很少和邱英杰争执,唯有这件事情,她总是很固执,不许邱英杰拿儿子开任何不吉利的玩笑。所以这次邱英杰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只好以赶时间为借口,匆匆岔开话题。尽管如此,临出门时,邱英杰还是被于若华暗中下狠手拧了一把,真疼!
在邱英杰看来,于若华的表现有点儿神经过敏。邱英杰知道这是出于对儿子的爱,但他同样深爱儿子,却仍可以保持做父亲的沉着和自信。不过,邱英杰并不打算就这个观点与妻子展开讨论,主要原因是于若华有个强有力的后援——闺蜜陈莉。
陈莉是儿童医院血液科的护士,到现在还是单身,但对于孩子的感情,连于若华都自叹不如。于若华常说,陈莉遇不到合适的男人结婚,是因为她是奉命来到人间保护孩子们的天使。这种不靠谱的说法,居然能获得邱英杰的认同。他认识陈莉七、八年了,亲眼看到陈莉是如何竭尽所能去疼爱和保护科里那些孩子们的——那种爱完全超越了血缘之亲和责任之重,无法不令人肃然起敬。
不仅如此,陈莉身上似乎有种天然的母性,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赢得孩子的信任和依赖,连从不缺乏父母疼爱的月亮也同样如此,刚会说话不久就对着陈莉叫“妈妈”,当时还令于若华颇有些失落,后来就让月亮认了陈莉为干妈。有时候月亮太捣蛋,邱英杰刚想给他上一道“竹笋炒肉”的小菜,月亮就哭着嚷着要干妈,并且会自己拨通陈莉的手机告状……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屡战屡败教会邱英杰,绝不要和两个女人争论关于孩子的话题,因为没有理性可言。
有了这样一个小插曲,当邱英杰在派出所看到那个小男孩儿时,心里下意识地抖了一下。男孩儿脸上有些脏,嘴角挂着一丁点儿不明物体,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热腾腾直冒气,一双大眼睛充满警惕。同事小李告诉邱英杰,男孩儿在菜场那一带活动好几天了,一个肉贩子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派出所来,那一头汗是小家伙想逃跑时挣出来的。
邱英杰一眼就认定,眼前这个男孩儿应该和月亮同龄。不管他们怎么盘问,男孩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邱英杰差点儿以为他是个哑巴,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据肉贩子检举,小家伙向包子铺老板询问包子价钱时,话多得吓人。邱英杰一听就明白,男孩儿是饿坏了。他想利用这一点撬开孩子的嘴,特地出去买来一份肯德基套餐,没想到还是不灵。男孩儿盯着汉堡和鸡腿,眼睛都快流口水了,但对邱英杰他们的询问还是打死也不说。
没办法,邱英杰认了输,没从男孩儿那儿弄到口供,还是让他吃了肯德基。一份套餐,男孩儿没用五分钟就吃光了,最后还把手上脸上遗留的碎屑依依不舍地舔干净,刚才嘴角上沾的不明物体也跟着下了肚。这个场面令邱英杰有种说不出的心酸。他稍稍试图想象一下这个孩子就是月亮,胸口便立刻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下班的时候,邱英杰把男孩儿带回了家。他知道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些麻烦,不过于若华一定不会责怪他。果然,于若华一听说男孩儿的来历,原本就很汹涌的母性几乎泛滥成灾,把男孩儿当成了她的另一个儿子,又亲又抱几乎揉成一个面团。而正牌儿子月亮的表现则有些耐人寻味。月亮是爷爷送回来的,一进门看见家里有个跟他个头差不多的男孩儿,月亮先是愣了两秒钟,接着便欢天喜地地奔向了于若华。
“妈妈,你这么快就把弟弟生出来啦!”他兴奋地大喊大叫,又跑到男孩儿面前,不顾男孩儿反对,强行抱住他,“弟弟!弟弟!你是我弟弟!”
邱英杰和于若华一下子就被儿子感动了。晚上于若华给两个男孩儿一起洗了澡,把他们安顿在月亮的床上,又给两人一起讲了故事,等他们都睡着了,才回到卧室,脸上有些疲倦,更多的却是喜悦。
“没想到栋栋还真是月亮的弟弟!”于若华迫不及待地说,“就比月亮小五天!”
“栋栋?谁是栋栋?”邱英杰有些疑惑,等回过味儿来,更惊讶了,“他自己告诉你的?啊?他跟你说话了?”
于若华笑着说:“不光说了,还说了不少,是个小话痨!月亮都抢不过他,就剩听的份了。”
原来男孩儿叫栋栋,他特意强调是栋梁的栋,不是冻豆腐的冻,不是多动症的动,也不是老鼠洞的洞——于若华引述了栋栋的原话以证明这孩子确实话多——今年也是五岁,住在城市的某栋高楼里。不过栋栋虽然话多,却并没有失去理智,一发现于若华想套出他的具体身份和真实来历,立刻就转移了话题,开始和于若华东拉西扯,讲些菜市场里的“趣人趣事”,弄得于若华哭笑不得。
邱英杰听了也觉得很好笑。通过栋栋的种种表现,他们判断栋栋应该是个城里孩子,家庭背景不会太差,看起来平时并不缺少家庭关爱。这样一个孩子为什么会独自流落在外?邱英杰认为很可能是孩子在外调皮迷了路,于若华不赞同,她觉得栋栋可能是和爸爸闹了矛盾,自己跑出来的。理由是栋栋在邱英杰面前始终坚贞不屈,一个字不说,到了于若华这里却马上就打开了话匣子。
“对了,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儿。”于若华笑着说,“我亲月亮的时候,他也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也亲了他一下,结果他老实不客气地叫了我一声妈妈!你说这孩子逗不逗?”
“月亮没吃醋吧?”
“没!我看他还真把栋栋当成新来的弟弟了,睡觉还拉着栋栋的手呢。”
邱英杰意味深长地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加把劲,生对双胞胎。”
两人都笑了。笑完,又不约而同地叹气。他们无法想象栋栋的爸爸妈妈此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邱英杰已经把这两天报纸的寻人启事都看了一遍,没有结果。两人商量了一下,在找到栋栋的家人之前,月亮暂时不上幼儿园了,白天和栋栋一起送到爷爷奶奶家玩,晚上接回来,月亮落下的课于若华来补。这个周末邱英杰和于若华都腾出时间来,带孩子们去游乐园痛痛快快玩一天。
“我有种预感,”于若华语气坚决地说,“栋栋家长肯定很快就能找着!”
“我也有种预感,”邱英杰也语气坚决地说,“我老婆的预感肯定是对的!”
怀着这种预感,他们安稳地睡了。但他们都没有预感到,一个巨大的灾难正无声地潜入他们的生活。
第三节
于若华拎着一大兜玩具和书来找陈莉,陈莉不在病房,于若华在花园找到了她。
阳光下,陈莉用轮椅推着一个剃了光头的孩子,蹲在轮椅前和孩子说话,旁边有个眼神绝望的年轻女人,显然是孩子的妈妈。那孩子身上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让人一看就知道病得不轻。于若华难过地猜想,孩子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也许不多了。她不忍心打断陈莉与孩子的谈话,轻轻地走到他们身边,听到了陈莉温柔的声音。
“妞妞,太阳多好呀。妞妞喜欢吗?”
孩子无力地点头。
“阿姨告诉你一个秘密,太阳是香的。”陈莉柔声说着,闭上眼睛,让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给孩子做着示范,“不信你闭上眼睛闻闻!”
孩子听话地学陈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脸的陶醉。
“香不香?”陈莉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问。
孩子睁开眼睛,一脸惊喜,努力大声地说:“香!”
陈藏书网莉笑了,凝视着孩子苍白的脸蛋,轻声地说:“不光太阳香,太阳照到的东西,也全是香的!你看,太阳照在草上,草是香的。照在花上,花是香的……太阳要是照在妞妞身上呢?妞妞也变成香喷喷的了!”她把头埋在孩子的病号服上,使劲闻,“真香!”
孩子费力地低头,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上绽出一个虚弱但灿烂的笑容。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的妈妈急忙转过脸去,肩膀抖得厉害。
陈莉微笑地看着孩子说:“妞妞乖乖治病,病治好了,每天和妈妈到外面晒太阳,好不好?”
妞妞认真地点头。陈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抬起头时看见了于若华,眼神里全是悲凉。她起身把轮椅交给孩子的妈妈,和于若华走到一旁。两人看着那位母亲推着孩 子走远,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还是于若华忍不住问:“这孩子……还有希望么?”
陈莉沉默片刻,说:“快走了。”
和刚才与孩子的交谈相比,此时陈莉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显得波澜不惊。但于若华却明白她内心的感受,一时不知说什么,把带来的玩具和书交给陈莉。于若华知道,病区里很多孩子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家长没有精力和能力满足他们治疗之外的需要,陈莉就经常自掏腰包给孩子们买玩具。为了帮陈莉减轻一点儿负担,邱英杰和于若华时常把月亮的玩具和书分一部分送过来。他们无法像陈莉那样,无条件地去爱那些病重的孩子,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对陈莉的敬意和支持。
陈莉收下玩具,没对于若华说谢谢。在于若华看来,这是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使彼此免去了一切世俗的客套。于若华生性和善,于世无争,这使她人缘极佳,从来不缺朋友。但在她心目中,唯一值得她真正信赖的只有陈莉,她的生活几乎就是陈莉的生活,不存在任何秘密。
这一点,邱英杰也很清楚。有一次邱英杰和于若华开玩笑,说她连儿子都送给陈莉当干儿子了,下一步是不是该把他这个老公拿去和陈莉共享了?邱英杰没想到于若华居然回答他,只要邱英杰愿意,她没意见,想了想还认真地补充说,反正这世上好男人少,这也算是节省资源了。
惊得邱英杰目瞪口呆,以后再不敢和于若华开这样的玩笑。
于若华除了来给陈莉送玩具,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请陈莉帮忙。她和邱英杰本来说好这周末带月亮和栋栋去游乐园玩,可于若华临时接到通知,要到母校去参加毕业十周年的聚会,于若华想推没推掉。她担心邱英杰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孩子,如果改期又怕孩子们失望,而且栋栋随时可能被家人领回去,所以想请陈莉帮忙,周末陪邱英杰一起带孩子们去玩。
“这周末?”陈莉说,“不行,这周末我连着两个白班。”
于若华听了,有些失望。她知道如果陈莉去了,两个孩子都会很高兴。可陈莉向来敬业,她也不好勉强。正想另作安排,陈莉似乎看出了她的失望,犹豫了一下,又改了口。
“这样吧,我想想办法,跟别人换个班,正好我也看看月亮的新弟弟长什么样儿。”陈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听说你比孙悟空还厉害,早上月亮跟你要个弟弟,晚上就变出一个。”
于若华笑了。月亮跟干妈陈莉不是一般的亲近,一有风吹草动就给陈莉打电话,栋栋的事情显然已经汇报过了。陈莉答藏书网应帮忙,于若华就放心了。有陈莉在,比于若华自己去还可靠,邱英杰应该也不会有意见。
回到家和邱英杰一说,邱英杰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于若华的意料。
“这样不好吧?”邱英杰直截了当地说,“说好咱俩一起带他们去,突然又变卦,俩小子肯定不高兴。”
于若华笑着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已经跟他们商量过了,他们都没意见。”
“都没意见?”邱英杰一脸怀疑。
于若华看瞒不过去,只好承认:“月亮是真没意见。栋栋开始不太乐意,还是月亮帮我做了他思想工作,后来也乐意了。而且我还答应他们,要是下周栋栋还在咱家,我再请他俩吃一次肯德基,算是补偿,这下都乐翻天了。”
“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嘛,”邱英杰还是皱着眉头,“不去不行?”
“要是一般的聚会也就算了,毕业十周年,好多外地的同学都过去,大家凑在一起不容易。”于若华耐心地解释。
邱英杰听完不说话,于若华打量他的神情,看出邱英杰眼神里的烦闷。不知怎么,于若华忽然也有些犹豫了,正想放弃原来的打算,邱英杰却让步了。他打起精神,接受了于若华的安排。看见于若华想改主意,他又反过来安慰于若华。
“刚才主要怕你在同学聚会上出点儿什么事儿。”邱英杰一本正经地说,“都说同学聚会是犯罪的温床。什么同桌的你,睡在上铺的兄弟……”
说了一半,自己都笑了。然后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邱英杰马上和陈莉通了个电话,约定了周末见面的时间以及一些细节。陈莉一如既往的仔细周到,邱英杰和于若华想到没想到的,她都替他们想到了。挂断电话,邱英杰明显变得轻松,于若华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吧?”于若华问。
“没问题!陈莉想得比咱俩周到。”邱英杰说。停了停,又叹了口气,“陈莉这人真不错,怎么到现在还嫁不出去?”
“谁告诉你她是嫁不出去?”于若华反驳道,“是她要求高,一般的男人配不上她,所以才没嫁。”
“那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邱英杰有点儿好奇。“每次见她都是一个人。不行我看着所里有合适的帮她介绍一个。”
于若华摇摇头说:“你别多事儿。陈莉最讨厌别人给她做媒,我说过两次她都跟我发火,别提你了。再说……”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她不愿意提这事儿,我也不好多问。”
邱英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若华的任何秘密都能和陈莉分享,却连陈莉是否有男朋友都不知道,听起来很不公平。不过这些都是女人之间的八卦,邱英杰对此没什么兴趣,这个话题就此搁下了。他和于若华开始按电话里陈莉的叮嘱,为即将到来的周末游乐园之行做各种准备。
眨眼周末就到了。于若华得赶早班长途车,天没亮就起床,只来得及亲了亲睡梦中的两个孩子,又匆匆和邱英杰道了个别便走了。长途车上,前面隔着两排有一个乘客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于若华看见那孩子趴在妈妈肩上睡觉的样子,心里忽然特别想念自己的儿子月亮,还有那个“弟弟”栋栋,忍不住用手机给邱英杰打了个电话,结果听到电话那头很嘈杂,邱英杰告诉藏书网 她,他们已经到了游乐园了,两个孩子很兴奋,多亏陈莉在,不然都管不住。
“你就放心大胆地见你睡在上铺的兄弟吧,我撑得住。”邱英杰大声开着玩笑,显然心情不错,“明天别忘了回家就成!”
于若华笑骂了邱英杰一句,叮嘱邱英杰问陈莉好,便放心地挂了电话。过不多久到了学校,面前一下子涌出那些十年没见过面的老同学,于若华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激动。青春永远是心中柔软而轻脆的记忆,那些逝去的激情、忧伤和憧憬,被岁月镀上了一层柔光,曾经的疼痛和青涩都变得那么美丽,令人沉醉。
可是这种沉醉并没有持续太久。闹哄哄的酒桌上,于若华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拿起手机一看,是陈莉的号码。同时手机上的信息提示,于若华已经错过了好几个未接来电。于若华的心忽地往下一沉,急忙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安静的地方,惴惴不安地接通了电话。
“陈莉,你打我电话了?刚才太吵,没听到电话……没事儿吧?”
陈莉在电话那头有好几秒钟都没开口,于若华以为网络有问题,正准备挂断电话回拨过去,陈莉开口了,声音里有种克制出来的冷静。
“若华,月亮丢了。”
第四节
月亮丢了。是在游乐园丢的,在邱英杰和陈莉眼皮子底下丢的。不,准确地说,月亮丢的时候,只有邱英杰一个人看着孩子。两个孩子迷上了疯狂老鼠的游戏,玩这个游戏的人多,每次都得排队,邱英杰和陈莉便一次次陪着孩子们排队。有一会儿——很短暂但却那么令人崩溃的一会儿——陈莉看两个孩子都玩得满头大汗,月亮又老是嚷口渴,便叮嘱邱英杰看着孩子,她到旁边去买饮料。
“然后呢?”
于若华疯了似地,一遍遍问邱英杰,对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视而不见。
“然后,我听见有人喊抓小偷,我就……我就……”邱英杰的声音像从水底下浮上来的,他挣扎着,不敢看于若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警察……”
“我不管你是不是警察!”于若华没听见邱英杰的话似的,继续问,“我只问你月亮呢!”
邱英杰只得逼自己回答:“我就……就去抓小偷……我让月亮和栋栋在那儿等我,不许乱跑,我马上就回来,可……”
可邱英杰没抓到什么小偷,短短三分钟时间,等他回到原地,却发现只有栋栋一个人在那儿,陈莉正好买了饮料回来。陈莉把手里的饮料递给栋栋,问邱英杰月亮在哪儿,邱英杰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无法思考。等他清醒过来时,看见陈莉在盘问栋栋月亮的下落。
但是栋栋什么都不知道。他被邱英杰和陈莉的狂躁吓坏了,结结巴巴,平时利落的小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可他们还是明白了栋栋的意思。当邱英杰跑去“抓小偷”时,月亮仿佛是水蒸汽一般,就那样悄无声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人潮涌动的游乐园中消失了!
这是不可能的!邱英杰心里一次次嘶吼。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月亮呢?月亮真的不见了。从邱英杰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看见自己的儿子。陈莉在第一时间打了报警电话,他们把吓坏了的栋栋寄存在游乐园的警务室,然后分头找遍了游乐园的每一个角落。最后邱英杰撑不住了,红着眼睛给予若华打电话,但于若华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邱英杰失去控制,把手机摔到地上砸碎了。
结果是陈莉打通了于若华的电话,宣布了这个噩耗。于若华第一次失去了对陈莉的信任,不管陈莉怎么说,她都认为这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声音哆嗦着,责备陈莉不该拿孩子跟她开玩笑,直到陈莉忍不住哭出声来。
接下来的事情陷入了一片混乱。月亮的爷爷奶奶很快得知此事,奶奶一句话都没说就晕倒了。于若华已经没了方向,被留在家里照看栋栋,陈莉给120打了电话后,和邱英杰一起赶到医院,而120也刚好把昏迷中的奶奶送进急诊中心。奶奶是因剧烈刺激引起了脑中风,经过及时抢救暂时保住一条命,但是否真正脱离生命危险,还需经历一个星期的观察期。
在医院一直忙到深夜,邱英杰的痛苦和疲倦都变得麻木了。
陈莉说:“你先回去,老人这儿有我。”
邱英杰摇头。
陈莉平静地说:“若华在家还不知怎么样了,你得去看看。还有栋栋,肯定吓坏了。回去吧,这边有什么情况我马上通知你。”
邱英杰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脸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无边的黑夜。
“这要是个梦就好了。”邱英杰低声说,“一个噩梦。”
陈莉凝视邱英杰,这个平时很刚硬、粗线条的男人,此时像个茫然无助的孩子。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伸过手去,轻轻拍拍邱英杰的手背,转身进了观察室。
邱英杰回到家,家里没开灯,也没声响。他有些惊慌,急忙打开客厅的灯,发现于若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灯光刺痛了她的眼,她伏下身子,把脸深埋在膝盖上。
于若华说:“能不能把灯关了?”
邱英杰只得把刚打开的灯关上,黑暗重新笼罩了整个家。他犹豫一下,摸黑走到于若华身边坐下,把医院那边的情况说了。
“栋栋呢?”他问。
“睡了。”停了停,于若华又问,“奶奶还好吧?”
邱英杰这才知道,刚才自己说的话,于若华可能根本就没进耳朵。他心里一痛,伸手搂住于若华,感到无限愧疚。
“对不起,”邱英杰说,“月亮不会有事儿的,明天我就把他找回来。”
于若华不说话,但邱英杰能感到她的身子缩得像块冷硬的石头。99lib.
邱英杰又说:“别怕,我跟你保证,月亮一定能找回来!相信我!”
于若华还是不说话,黑暗中她的呼吸越来越重。邱英杰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他央求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你看妈都病倒了,这种时候你可不许再出问题,不然这个家就真的乱套了。求你了,若华,跟我说点儿什么……随便说什么都行……你要想骂我,也行,怎么骂都行!你骂我吧,是我把月亮弄丢的,你骂我几句,我心里还好受点儿,我……”
于若华忽然坐直身子,打断邱英杰的话。
“别说了。别说了。月亮根本就没丢,他就是玩疯了,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根本就不是丢了。等他玩够了,他会回来的。他知道咱家在哪儿,我经常教他万一迷了路藏书网怎么回家,他记得牢牢的!月亮不会丢的,他在外面胆子小,不认识的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一个人乱跑……月亮你也真是,平时你不是最怕黑么?睡觉都不让妈妈关灯,现在外面这么黑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着急吗?月亮,你到底在哪儿啊……”
于若华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邱英杰的眼泪也下来了。于若华越说越伤心,边说边哭,邱英杰越听越难受,可他除了把于若华抱在怀里,没有别的办法。两人就那样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忽然,邱英杰感到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差点儿惊跳起来,一瞬间以为是月亮回来了。
然而并不是月亮。是栋栋。
栋栋不知什么时候从小房间出来的,赤脚站在邱英杰和于若华面前,没有开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小,怯怯的,邱英杰和于若华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邱英杰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问栋栋。
栋栋说:“我叫赵一栋,我爸爸叫赵志宏,我知道他的手机号……”
第一节
于若华拎着一个浆糊桶,在街边一路走一路张贴寻人启事。
无论她和邱英杰再怎么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事实已经不容置疑地摆在面前:月亮已经失踪五天了。这五天,他们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浑浑噩噩,晨昏不分,日夜颠倒。邱英杰查遍了全市所有派出所,没得到月亮的任何消息,邱英杰不得不亲自将自己的儿子列入了失踪人口名单。与此同时,他们却顺利地找到了栋栋的爸爸赵志宏。
栋栋回家了。月亮却不知所踪。
邱英杰把栋栋带走的时候,于若华刻意避了出去。她也没问邱英杰,栋栋和爸爸的重逢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于若华知道,她不应该将月亮的消失与栋栋的回家去作对比,然而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只要看见栋栋,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月亮。他们并排睡在月亮的小床上,一起听于若华讲故事,月亮睡着了还拉着栋栋的手,以为栋栋真是他的弟弟……每次想到这里,于若华就会被那种巨大的思念压迫得无法呼吸。她甚至暗暗希望,要是栋栋从未在她生活中出现该多好!那样的话,也许月亮就不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吧?
可希望似乎只是用来折磨人的。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大。就像于若华贴出去的那些寻人启事一样,于若华记不清自己贴了多少张,每一张就是一个希望,而几天过去,这些希望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但于若华仍然继续复印了一撂又一撂的寻人启事,继续拎着她的浆糊桶,在所有她经过的大街小巷执着地张贴。有一次她刚贴完一张,一转脸,看见不九九藏书远处一个城管正把她刚贴上的寻人启事往下揭,于若华拎着浆糊桶就冲过去了。
“你干什么?”她气愤地质问对方。
城管被她吓了一跳,接着倒笑了,“嗬,你问我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城市严禁乱贴牛皮癣,懂不懂?”话锋一转,变得声色俱厉,“不许再贴了,再贴就罚款!”
“我儿子丢了,我得找儿子。”
“我管你儿子丢不丢,反正你再贴牛皮癣,我就罚你款!”
城.99lib.管冷漠地说完,转身走了。于若华呆呆地拎着浆糊桶站在那儿,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她只想找回自己的儿子,这样合情合理的愿望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眼里的牛皮癣?于若华欲哭无泪,在那里站了很久,风把排刷上的浆糊都吹干了,她却始终只想着月亮。满脑子都是月亮的笑、月亮的调皮、月亮嘴里呼出来的热哄哄带着奶香的气息……于若华默默地从袋子里拿出一张新的寻人启事,重新贴在刚才被撕下的地方。忽然一只手从身后冒出来,夺下她手中刷浆糊的排刷。
“若华!”
于若华回头看看,却是陈莉。她一点儿都不知道陈莉是什么时候来的。
“真巧,你怎么这儿?”于若华问。
“跟了你一路了。”陈莉回答。
于若华不知说什么,只是笑笑。那笑容空洞洞的,令人心酸。
陈莉说:“给报社打电话的那几个,我和邱英杰去看了,都不是。”
他们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报社接到几个线索,说看到他们所描述的孩子。邱英杰不敢让于若华去认,怕她承受不了那些失望,于是陈莉陪他去了。
于若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陈莉接着说:“邱英杰先去医院看他妈了,让我来找你。他说……”说了一半停下,看了看于若华手中的浆糊桶,叹了口气,“现在看来,光在这附近贴寻人启事可能没什么用了,让你别贴了,先回家,咱们一起再想想办法,看怎么找月亮。”
于若华低头看着手里的浆糊桶和一袋子寻人启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陈莉,要是找不着月亮,我……我们……都没法活了……”
陈莉什么也没说,抱住了于若华。于若华把脸埋在她肩上,哭了起来。
晚上三个人聚在一起,原本说好要商量一下怎么找月亮。陈莉知道邱英杰于若华一.99lib.天都没吃什么,自己去厨房给他们下了两碗面条。面条放在餐桌上都泡烂了,他们也不动筷子。
陈莉没办法,端起面条去厨房,准备回锅热一热,于若华却说不饿。陈莉忍耐了一会儿,忽然发火了。
“什么叫不饿?你们是铁打的?不吃饭就能活?就能找着月亮?我看你们也用不着费心找他了!等你们找着,自己也变成木乃伊了!”
邱英杰被陈莉的话刺痛了。他看一眼于若华,几天下来,于若华又苍白又憔悴,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邱英杰起身从陈莉手里接过面条,说:“陈莉说得对。我去热,咱俩都得吃。”
陈莉没松手,说:“你跑了一天,歇着吧。我来。”
邱英杰还想坚持,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他一愣,和于若华同时扑过去接电话,还是他先抢到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们在找邱月亮?”
邱英杰愣了一下,马上回答:“对!对!他是我儿子!”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你儿子在我手里,明天下午六点之前,我们拿到十五万,你儿子就能回家。记住,要是你们报警,就永远别想见到他了!给你们一天准备钱,明天我再打电话。再说一遍,要是报警,你儿子就完了!对了,你肯定想知道你儿子是不是真在我手上,对吧?这个很简单,你听听这是不是你儿子的声音?”九九藏书
短暂的空白后,一声“爸爸”撞入邱英杰的耳朵。在邱英杰听来,那声音真真切切就是月亮在叫他。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声,电话便挂断了。
邱英杰不敢相信,冲着话筒吼:“喂!喂!月亮?月亮……喂!喂!”
于若华扑过来:“怎么回事儿?是月亮打的电话?”
邱英杰脑门上全是冷汗,挣扎片刻,还是把刚才的电话内容如实告诉了于若华和陈莉。于若华一听就傻了,陈莉也很吃惊,但却比于若华镇定,急忙去查看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邱英杰也回过神来,马上按照来电显示的号码回拨过去,但无人应答。邱英杰想了想,很快拨了114台,查询了那个号码,结果那是一个公用IC卡电话。
邱英杰拿起电话准备报警,但按下110,电话还没通,就被陈莉按掉了。
“你不是说那人不让报警吗?”
陈莉非常严厉,邱英杰脑子里乱糟糟的,凭着本能,他记得自己是个警察。
“必须报警!”
邱英杰想抢电话,陈莉不给他,回头看于若华,于若华也回过神来了。
“万一他伤害月亮怎么办?”
邱英杰有些软弱地说:“我是警察,不能做这种交易……”
于若华嚷起来:“你是警察,可月亮是我儿子!”
邱英杰说不出话了,抢电话的手僵在半空中。陈莉把电话放回原位。
“绑架的爱钱,更爱自己那条命。万一知道咱们报警,狗急跳墙伤了月亮,咱们就得不偿失了。而且……”陈莉迟疑了一下,咬咬牙接说,“就算警察抓着人,月亮没了,一切都是白搭。”
这句话一针见血,邱英杰和于若华像被钉在那里,好一会儿出不了声音。
陈莉说:“还是给钱吧。人更重要。”
邱英杰又气又急,大声说:“就一天时间,上哪儿去找十五万?”
陈莉想了想,说:“我那儿有几万,明天去银行取。你们手里有多少?不够的话再想办法找人借,总能凑齐的。”
这种特殊的时候,陈莉几乎就是于若华的精神支柱,于若华紧紧地抓住她说的每一句话,仿佛只要这样做,就能救出月亮。邱英杰理解于若华的心情,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混乱,隐隐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陈莉像是洞穿了邱英杰的思想。临走前,邱英杰和于若华送陈莉出门,陈莉走到门口又停下,看着邱英杰,一字一顿地说:“邱英杰,你要是报警,等于拿月亮的生命做赌注。”
于若华一愣,看看邱英杰,立刻抓住他的手,紧张地说:“英杰,你可得答应我不报警!等咱们把月亮换回来,你想怎么办都行!”
陈莉又补充一句:“你肯定不想害了自己儿子,对吧?”
两个女人都牢牢地盯着邱英杰,邱英杰看她们一眼,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第二节
邱英杰烦躁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时看一眼桌上的电话。
电话静静地没有消息。
邱英杰走到电话前,拿起电话拨号。拨了一半,又把电话扣掉。犹豫一会儿。再拿起电话,拨了号,又扣掉。仿佛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对他而言,是多么沉重,令他难以负荷。
99lib.于若华和陈莉一起去筹钱了。
邱英杰是警察,于若华是老师,两人收入不高也不低。在这件事之前,他们都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十分满足。前两年他们刚买了这套房,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只够付首付,本来想贷款,但邱英杰的父母很传统,不愿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从此背上一身债,拿出他们的大部分积蓄让儿子交了房款。和很多要供房的家庭比较,他们的生活压力小了许多。两人都没有什么奢侈嗜好,每月除了日常开销,总能存一点儿钱,当作未来月亮的教育费用。于若华是小学老师,对中国的教育制度体会最深刻,月亮还没上学,她已经提前心疼了,总希望月亮长大后用不着面对国内残酷的教育竞争,这笔钱,她是准备给月亮以后出国留学用的。
到现在为止,一共存了八万。邱英杰怎么也没想到,这笔原打算给月亮留学的钱,现在竟然要用去赎回月亮的生命,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
对邱英杰来说,更关键的是:他是一个警察。他无法想象作为正义化身的警察,却软弱地拿着儿子的教育费去向邪恶的绑匪低头,以此换回儿子的平安。这种耻辱,是邱英杰所不能忍受的。
邱英杰终于还是决定报警。他给所里打了电话,将整个情况对领导做了汇报。所领导很重视,让邱英杰在接到绑架者电话后立刻赶到所里,对此事进行统一安排和部署,以便尽快并且安全地解救出月亮。邱英杰答应了,刚挂断这个电话,电话铃又立刻响了起来。
一看来电显示,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邱英杰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喂?”
“刚才怎么一直占线?”对方语气很凶,显得有些烦躁。
邱英杰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符合自己此时应有的情绪,带着点儿软弱和慌乱回答对方:“钱不够,在想办法筹。”
“还差多少?”
“这不用你担心。总之我们会凑齐十五万。”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钟,邱英杰的心怦怦跳。他听出了对方的迟疑,生怕他改变主意,将交易时间往后拖。月亮失踪已经是第六天了,作为一个警察,他深知时间拖得越久,月亮的生命危险越大。果然,电话那头的声音说:“等你们凑齐我再打。”
邱英杰急忙说:“别挂!我以人格担保,一分钱都不会少你藏书网的!告诉我见面时间地点,我马上出去找钱!”
又是两秒钟的沉默。邱英杰几乎无法呼吸时,那人让步了。
“那好。下午六点,新街口第一百货二楼中庭,让你老婆一个人带钱来。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只要发现有人跟着,我就让你们永远见不着儿子!”
电话挂断了。时间地址都很简单,但邱英杰对自己此时的记忆力缺乏信心,为避免出错,他立刻拿纸笔将这条重要信息记录下来。接着邱英杰拨了于若华的手机,电话立刻接通了,于若华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在颤抖。她告诉邱英杰,陈莉取出了自己的全部存款共四万,又从同事那里借到三万,她们已经筹齐了七万元。于若华问对方是否再打电话来,邱英杰把刚才那人的电话内容说了。但他犹豫了一下,隐瞒了自己报警的环节。
接下来的时间,邱英杰让于若华先回家,他自己则去了派出所,和所领导一起安排了傍晚的解救计划。由于公安系统的执行程序复杂,加上时间紧迫,所领导只能就本所内部力量进行部署。等一切妥当,邱英杰回到家时,离绑架者约定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于若华有陈莉陪着,但已急得火烧火燎了。
陈莉辟头问邱英杰:“你怎么才回?我们都急死了!”
邱英杰走到于若华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若华,我还是报警了。”
“什么?”于若华大吃一惊,“他不是不让……”
“听我说!别怕,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按计划,带钱和那人见面,别的全交给我。你放心,咱们一定能把儿子安全救出来,而且不放过那个坏蛋!你相信我么?”邱英杰抢在于若华之前,一口气把话说完。
于若华有些懵,不知所措地转脸看着陈莉,陈莉显得有些无奈,但很平静。
“我就知道……”她说了一半,叹口气,对邱英杰说,“既然如此,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了。”
“我们都布置过了。”邱英杰充满信心地说,“他们不可能发现!”
陈莉点点头,说:“报警也好,起码若华的安全没问题了。”
邱英杰斩钉截铁地说:“若华和月亮都没问题!”
邱英杰的表现感染了于若华,但她还是很不放心:“你有没有跟他们说,抓人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让月亮平安回来?”
邱英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话,陈莉帮他解了围:“反正我还是陪若华一起去,到时候不管有什么情况,也好多个照应。”
邱英杰想了想说:“行!到时候你就装成逛商场的,和若华稍微保持一点儿距离,他们见面的时候,你在旁边盯着点儿,有任何消息及时通知我。记着,一定要自然,别让对方起疑心!”
陈莉一一答应。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市中心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楼下。为避免对方发现,邱英杰提前和所里的民警们汇合,按计划以各种身份潜伏在二楼中庭的各个角落。邱英杰远远地看见于若华上了电梯,陈莉则落在于若华身后几米远处。也许是为了避免嫌疑,她还用手机有说有笑地打了一个电话。相比陈莉的轻松自若,于若华明显紧张焦虑,将装钱的包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包里装的不是钱,而是救回儿子的全部希望。
事实上,对于若华来说,她的确将救回月亮的希望寄托于此。十五万不是一个小数字,但如果能换回儿子的平安归来,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为了儿子,于若华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
于若华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钱来到二楼中庭。中庭是个休息区,四面好几部上下楼的电梯,有不少顾客在这里休息喝饮料,显然,对方选择这个地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更说明了这次绑架并非一个幼稚的游戏,也意味着月亮所面临的危险。想到这一点,于若华的呼吸都不顺畅了。她有些后悔没能彻底打消邱英杰报警的念头,也对邱英杰所说的计划感到不安。万一……这时,于若华的手机响了。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并没看到任何异样。再看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于若华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这是于若华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刻意压抑的、显得冰冷无情的男人的声音。
“把我当傻子?”他开口就说,“二楼到处是警察!”
于若华一愣,脑子里轰地一下:难道邱英杰他们的行动被对方发现了?那一刻她来不及多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用无辜的声音极力解释:“不可能!我……我没报警!”
那个声音想都没想,冷笑了一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你马上带钱坐左边的电梯下楼,在电梯口把包给我,然后到一楼男卫生间去找你儿子!挂断电话三分钟内,必须到!不然我就带你儿子永远消失!”
电话挂断了。于若华呆了一秒钟,抱起包就往左边的电梯跑。电梯是下行的,快到一楼时,于若华一眼看见电梯口等着一个头裹毛线帽、戴副大墨镜的男人,个头不高,看不清脸。没等于若华下到底,男人就伸长胳膊来夺于若华怀里的包,于若华立刻明白这就是打电话的人。
“我儿子呢?”于若华护着包没松手,大声嚷,“先把儿子还我!”
但那人稍一用九九藏书
力,便把包从于若华手中抢了过去。他把包往胳膊下一夹,大步往外走,边走边回头扔下一句话:“前面右转男卫生间,去晚了找不着就别怪我了!”
于若华头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那人说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名字,她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跑。商场人很多,不断有人挡在于若华前面,她像疯子一样横冲直撞,在一片叫骂声中,冲进了男卫生间。
当邱英杰从二楼冲下来时,已经看不到于若华了,只看见陈莉气喘吁吁、神情慌乱地从商场门口跑回来。
“人呢?”邱英杰冲陈莉喊。
“那人跑出去了,我想追没追上!”陈莉一脸焦急,指着于若华过去的方向,“就见若华往这边跑,没看见她去哪儿!”
邱英杰的同事也聚拢过来,他们都被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弄得措手不及。邱英杰让他们出门去追那个男人,自己大声喊着于若华的名字,四处找她。陈莉也跟邱英杰一起找于若华,很快他们听到一个凄厉的声音从男卫生间里传出来。
“月亮!月亮你在哪儿?妈妈来了!”
邱英杰和陈莉正要冲进卫生间,却正撞上于若华却从里面冲了出来。于若华披头散发,面无人色,一看见邱英杰,立刻绝望地嚷起来。
“他骗我!月亮不在!月亮不在里面!”
一边嚷,一边又要往外跑,邱英杰一把抓住她。
“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说的?”
“他知道有警察!他让我下楼,说月亮在男卫生间!可我找遍了,月亮根本就不在!他骗我!他骗我!”
“你去哪儿?”
“去楼上!楼上还有卫生间!”
平时柔弱单薄的于若华,此时的力气大得惊人,邱英杰拉也拉不住,只得任由于若华往楼上冲去。陈莉立刻跟上于若华,一边跑一边大声让邱英杰别管这边,抓紧时间到外面追那个男人,邱英杰这才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冲出了商场。
商场外已经暮色沉沉,哪里看得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第三节
陈莉交过班后,帮病区里那个小名牛牛的孩子洗了个澡,换上了她自己掏钱买来的新衣服。牛牛开心极了,他那年老体弱的奶奶也一样,对陈莉千恩万谢。陈莉最怕这些家长含泪的感谢,她带着牛牛换下的脏衣服匆匆离开了病区。
牛牛和病区里很多孩子一样,得的是白血病。他家在乡下,父母为了给他筹钱治病,在外面同时打几份工,不能来医院陪护,只有一个眼睛半瞎的奶奶陪着他。牛牛很懂事,再痛苦的治疗,他都只是紧紧地抿着小嘴,牙齿快把嘴唇咬破了,也不吭一声。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怜惜和心酸。于是陈莉总是利用工作间隙,尽可能地为牛牛做些事情。这些事情不在她的工作职责内,也无法改变牛牛悲凉的命运,但对陈莉而言,即使只能带给孩子一丝暂时的温暖,也胜于无所作为地看着孩子慢慢死去。
陈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名血液科的护士。这份工作带给她的无力和痛楚,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于若华常说陈莉是自讨苦吃,明知自己无法置身于那些孩子的痛苦之外,却从没想过换一个科室,离开这里。其实于若华错了,陈莉不是没想过离开,也不是没想过换一个更令人愉悦的环境,她只是做不到。她无法想象,自己扔下那些被逼到生命尽头的孩子后,还能获得心灵的轻松和安定。那是不可能的。陈莉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
陈莉回到她的家——这只是她租来的一个单室套。房子很小,但房租便宜,离医院近,陈莉便一直租着,并且把它当成自己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她会把病区里某个还允许外出、还有力气走动的孩子带回家,家里常备着孩子们喜欢的零食、动画片以及一些小玩具。这些小小的准备,会给那些孩子带来莫大的惊喜。陈莉为孩子做的这些事,除了于若华和邱英杰之外,几乎没人知道。这可能也是他们夫妇多年来一直和陈莉保持密切关系的重要原因:他们爱自己的儿子,因而了解陈莉对孩子们的心。
可是现在,邱英杰和于若华的儿子丢了。不见了。仿佛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陈莉陪着他们度过了十几天最艰难的日子,眼看着他们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日益憔悴,可月亮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陈莉把牛牛的衣服洗过,晒在阳台上,然后给自己做了些吃的,但不知怎么,完全吃不出味道。她想到有几天没见于若华了,于是用小砂锅做了一份于若华最爱吃的煲仔饭,带去找于若华。事前陈莉没打电话,本来有些担心于若华不在学校,还好,于若华已经回学校上课了。
她们并肩坐在操场边,于若华在陈莉的逼迫下,勉强吃了半碗煲仔饭。陈莉看见于若华的锁骨显得很突兀。她很明显地瘦了。
“就吃这么几口?”陈莉问。
于若华勉强笑笑,说:“吃饱了。”
她们望着操场上嬉戏打闹的学生。孩子们的笑声肆无忌惮,似乎能穿透天空。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陈莉先开口。
“以后怎么打算?”
“接着找,找到为止。”
“听人家说,时间越长,找到的希望越小。”
“那也得找。你知道的,找不着月亮,我也活不下去。”
陈莉转脸看看于若华,于若华定定地看着操场上的孩子。陈莉叹口气,伸手搂住于若华的肩。
“干我们这一行的,大概都比较悲观……”她犹豫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若华,我觉得,你还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于若华的身子抖了一下,小声但坚决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月亮一定在哪儿等着我呢!英杰说了,月亮不会有事儿的!”
陈莉沉默了一会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于若华意识到什么,转脸看着陈莉,问:“你不信?”
陈莉坦白地说:“恕我直言,这次的事情,邱英杰有责任!”
于若华的表情很复杂,挣扎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也不能怪他,他……他是救孩子心切……”
陈莉提高声音打断于若华:“他那是自以为是!以为当个警察有多了不起!他是警察,儿子不也照样给人绑架了?警察算什么?有警察就天下太平了?现在可好,月亮没了!就算还活着,中国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于若华呆呆地看着陈莉,眼眶里满是泪,陈莉的眼圈也红了,急忙转过脸去。
“你知道,月亮不是我生的,可我是他干妈,看着他生下来,看着他长大,我……”
陈莉喉咙一哽,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擦泪。于若华的心又酸又痛,恨不得趴在陈莉身上,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她好容易才把这种冲动咽下去。
“我明白,陈莉。我知道你全是为我们好,为月亮好。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于若华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我心里……挺恨他的。”
陈莉有些惊讶,转过脸,眼睛红红地看着于若华:“你是说……邱英杰?”
于若华点点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必须把内心这种深藏的情绪,找一个最信赖的人发泄出来。
“从那天到现在,我不停地想,要是他不自作主张,要是那人顺顺当当拿到钱,说不定事情就不会这样了……月亮是我们的全部,对那人有什么意义?他拿了钱又干嘛要把月亮带走?肯定是被报警的事儿惹火了,故意这么折磨我们……”
陈莉默默地看着于若华,好一会儿才开口:“邱英杰怎么想?”
于若华摇摇头:“我没问。也不想知道。这几天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现在心里空空的,除了月亮,别的什么都装不下……”她忽然抓住陈莉的手,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陈莉,你说月亮会回来么?你是他干妈,说不定你会有直觉!”
陈莉没说话,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回答了于若华的问题。这一声叹息,如同一盆冰水,几乎浇熄了于若华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祈望,令她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刚知道月亮丢失的时候,于若华以为自己已经沉入了地狱,而现在她却发现,这个地狱远未到底。它如同一个无限深远的黑洞,带着于若华没完没了地往下坠,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傍晚于若华回到家,邱英杰还没回。于若华不想吃不想喝,也没开灯,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直到身体变得僵硬。但她的脑子里却异常活跃,如同一个电影院的银幕般,反反复复播放着那天的画面。在一次次的重播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于若华发现,自己恨透了邱英杰。
是的。她恨邱英杰。邱英杰不该报警。如果他不报警,说不定月亮已经回来了。要是那样,此时的家就不会是现在的一片黑暗,她会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为家人准备晚餐,月亮会时不时冲进来,和她撒娇、发嗲,或是嘴馋讨东西吃……门一响,客厅里的灯忽然亮了。
邱英杰回来了。看到于若华又是独自默默地坐在黑暗里,他并没觉得奇怪。他只是疲倦地走到于若华身边坐下,有些木然地报告这一天的努力。
“商场的录像都查过了,那人很狡猾,安摄像头的地方一概低着头,看不清脸。”邱英杰说,“我找到那天商场门口的小贩,当时有人看见他了,不过天黑了,也没看清长什么样,就知道个子不高,戴着帽子和墨镜。”
邱英杰说完,发现自己说的话如同扔进水里的海绵,无声地沉下去了。邱英杰看看于若华,于若华一动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邱英杰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往厨房走。
“还没吃吧?我去下点儿面条。”
于若华却忽地站起来,看也不看邱英杰一眼,转身往卧室走。邱英杰愣愣地看着于若华走到卧室门口,忽然沉不住气了。
“你别这个样子好不好!”
于若华站住了,但仍然背对邱英杰,肩膀单薄得如同剪影,令邱英杰一阵心痛。邱英杰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走到于若华身后,把手放到于若华的肩上。
“若华,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可事已至此,光难受有什么用?咱们还得打起精神,接着找月亮,你说是不是?”
于若华回过身,看着邱英杰,轻轻地藏书网问:“怎么找?上哪儿找?”
邱英杰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于若华凄然一笑。
“本来是有机会的。可现在机会错过了。我真后悔听了你的……”
说完,于若华转身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邱英杰呆了两秒,爆发了。他几步冲到卧室门口,狠狠撞开房门,冲于若华吼起来:“你以为是咱们报了警才没找回月亮?你别自欺欺人了!那人跑出去的时候根本没带孩子!后来商场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孩子!说明他压根就没打算按你想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他根本就是想敲咱们那十五万!要是当时你多拖延一会儿,说不定早把他抓住了!”
话一出口,邱英杰就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于若华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我不该把钱给他?”她咄咄逼人地问。
邱英杰靠最后一丝克制力,忍着没说话。
“你是说我错了?我不该把钱给他?”于若华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
邱英杰忍不住了:“没错!你要是不没头没脑地给钱,他就不会急着跑!我们就能抓住他!月亮也就回来了!”
于若华又气又急,大声嚷:“我没头没脑?不给他钱,他就会伤害月亮!我没法拿月亮的生命冒险!因为我是他妈妈!”
邱英杰也吼了起来:“难道我就愿意拿月亮的生命冒险?你别忘了,月亮也是我儿子!我是他爸爸!”
两个人针锋相对,情绪都火爆到了极点,只想迅速地抓住一件最有利的武器,狠狠地刺痛对方的要害。
“你根本就不配当爸爸!任何一个合格的爸爸,都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弄丢!”
邱英杰被深深地刺痛了。
“是!我承认我笨!我蠢!我把自己儿子弄丢了!我是个混蛋!我不配当爸爸!可你就不问问自己,我怎么会把儿子弄丢?要是你不去参加那个该死的同学聚会,不他妈的去见那些该死的同学,难道儿子会丢?啊?你有没有这么问过自己!”
“我问过无数遍了!后来我说了我不去,是你逼我去的!”
“要不是为了满足你那点儿虚荣心,我能逼你去?我怎么逼你了?拿刀逼了?拿枪逼了?别在这儿自我安慰了!老实告诉你,这个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于若华扬手给了邱英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那么重,邱英杰脸上立刻出现一个红色的掌印。邱英杰本能地扬起手,狠狠地回了于若华一巴掌,于若华被他打得身子一歪。但她刚能站直,便又甩手给了邱英杰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呆了。邱英杰没再还击。于若华望着邱英杰,泪如雨下。
邱英杰看了于若华一眼,带着脸上的掌印,默默地转身走出家门。
第一节
邱英杰在街头走了整整一夜,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些碎片。快天亮时,他实在走不动了,随便找了棵树,靠着树干坐下,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邱英杰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睡觉,月亮却趁他睡着,拿了根沾满浓墨的毛笔给他脸上画胡子。邱英杰清楚地看到,梦里的月亮那张聚精会神的小脸,因过分认真而皱起的小眉头。他还奇怪地看见自己的脸,看见自己为了不戳破儿子的把戏而强忍住的笑容。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伸出去想去抱月亮,半真半假地打他的小屁股……眼睛一睁,他从梦里醒了。
清洁工在扫马路,大扫帚一下又一下,“唰”、“唰”地扫着,从邱英杰面前经过。那一刻,邱英杰心里很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靠着冰冷的树干又坐了一会儿,渐渐清醒过来。风吹过他的脸,他觉得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摸,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
想到昨晚和于若华的争吵,邱英.99lib.杰有些懊悔。他已经记不清两人究竟吵了些什么,但他知道,那种刻意的刺伤其实只是一种软弱和无助,或者是两人藉此释放内心恐惧的方式。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既不是为什么儿子会丢掉,也不是为什么没救回儿子,而是他们唯一的、心爱的儿子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让儿子回来。
这才是此时他们应该做的。
邱英杰没有回家,直接去所里上班。刚走到所门口,就看见陈莉。邱英杰一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陈莉已经知道他和于若华吵架的事了。
果然,陈莉直截了当地问:“昨晚上哪儿去了?”
邱英杰老实地说:“不知道。就在街上转了一夜。”停了停,他有些不放心地问,“她没事儿吧?”
陈莉冷笑一声:“亏你下得了手。”
邱英杰叹了口气。他没把自己挨的那两个耳光告诉陈莉。但陈莉显然也知道了,盯着他的脸看,邱英杰觉得很羞愧,侧过脸避开陈莉的目光。
“若华是不是……特别恨我?”他问。
陈莉想了想,坦白地说:“应该是99lib?。”
“你也觉得我错了?”
“是。”陈莉说,“不过换了我是你,我可能也会报警。”
不知为什么,邱英杰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心里又温暖,又酸楚。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轻声说:“谢谢你的……安慰。”停了停又补充,“还有,欠你的钱,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还,只得……可能得等些日子。”
“你应该知道,我不在乎这个。我只是担心你和若华……”
陈莉说了一半,停下来,表情有些忧愁。邱英杰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心里又是一阵暖意。他感激地对陈莉说:“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以后不管若华怎么骂我,我保证不还嘴,更不会……动手。我知道这种时候,齐心协力是最重要的。只要我和若华齐心协力,月亮一定能找回来!”
陈莉凝视邱英杰片刻,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对邱英杰来说,这个早晨因为陈莉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冷。虽然陈莉并没给邱英杰太多的安慰,但邱英杰还是清晰地从陈莉身上感受到某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来自于陈莉与月亮之间的牵连。邱英杰提醒自己,在这样的艰难时刻,他和于若华应该像陈莉那样,保持内心的镇定。
然而真正要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邱英杰在所里忙了一整天,通过各种渠道搜寻月亮的信息,却仍是一无所获。傍晚他忽然意识到,在昨天的争吵之后,这一天对于若华而言可能更加艰难。邱英杰想马上和于若华谈谈,但他打了几次于若华的手机,都是关机,这令他有些不安,又打电话给于若华的同事李老师,李老师用同情的语气告诉邱英杰,于若华上完课就走了,临走带了寻人启事,应该是去张贴寻人启事了。
的确,于若华确实又在沿街张贴寻找月亮的寻人启事。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贴出多少份启事,记不清走过多少街巷,也不知道自己贴出去的那些印有儿子照片的启事,究竟能否帮她找回自己的儿子。但除此之外,于若华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会被焦虑和思念折磨至死。
游乐园外的街巷,其实于若华早就走遍了,好几处电线杆上都被于若华重复地贴上了相同的寻人启事,但她还是不甘心,仿佛再贴一次,就能再增加一分找回月亮的希望。暮色降临,于若华把手里最后一张纸贴上墙,发现浆糊桶里的浆糊快用完了,她怕贴得不够牢,弯下腰用排刷把桶里剩的一点儿浆糊刮到一起。正忙着,忽然听到背后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
“寻,人,启,事,什么什么……月亮,五岁,今年三月五日上午在游乐园里走失……”
于若华打了个哆嗦,全身汗毛直立。她急忙站起来,回头一看,是个小男孩儿,仰头看着寻人启事,大声地念。男孩儿看起来比月亮稍大一些,胖乎乎的很可爱,看见于若华呆呆地看着他,踮起脚,指着寻人启事上不认识的那个字问于若华:“阿姨,这是什么字?”
于若华怔怔地回答他:“邱。”
“邱?”男孩儿重复,一脸好奇,“邱月亮?这名字怪好玩的嘛。他是谁呀?”
“他是我儿子。”于若华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你见过他吗?他比你矮一点儿,这么高……”
男孩儿直摇头:“没见过,没见过……他丢啦?”
于若华困难地点了点头。男孩儿更好奇了,盘根问底。
“怎么丢的?哪天丢的?”
于若华喉咙干干的,不知说什么。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马路对面冲这边嚷起来。
“小海,小海,还没疯够啊?快回家吃饭!”
原来男孩儿叫小海。于若华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忽然很想抱抱这个陌生的男孩.99lib.儿,可刚弯下腰,马路对面那个女人看男孩儿没过去,就风风火火地闯过来了,一把揪住男孩儿的耳朵。
“喊你多少次都听不见,耳朵撕掉算了!”女人很粗鲁地骂,“怎么生你这么个小兔崽子?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男孩儿“哇哇”地叫:“有个小孩儿丢了!”
“小孩儿丢了?”女人扫了一眼墙上的寻人启事,毫不动容,大声地、没心没肺地说,“小孩丢了!怎么丢的?还不就是跟你一样,疯,疯,疯……这下好了,丢了吧?”她说着,扫了于若华一眼,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不再多说,拉起男孩儿的手就走,“走吧走吧,不关你事儿,回家吃饭!”
男孩儿被女人拉着过马路,脚步踉踉跄跄的。于若华看着,眼泪流下来,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也过了马路。男孩儿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女人忽然发现于若华跟着他们,拉着儿子加快了脚步。
于若华知道自己该停了,可她就像着了魔似地,就是停不下来。她泪流满面地跟着这对母子,一直跟出几十米,那个女人终于被于若华惹恼了,猛地站住,像老母鸡似地将儿子护到身后,冲于若华发火了。
“你这人什么毛病?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于若华想说什么,可除了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女人更火了。
“走开!走开!这又不是你儿子!呸呸呸,哭哭啼啼的,真晦气……告诉你啊,再这么跟着,我可打110了!”
说完那女人像躲瘟神一样,拉着儿子快步走了。于若华看着他们的背影,昏头昏脑,腿不听使唤地还想跟上去,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她愣怔怔地回过头,看见了一脸痛楚的邱英杰。
于若华眼泪哗哗地流,却笑着说:“我不会伤害他的,我就想看看他……”
邱英杰一把抱住于若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若华,别这样了,求求你别这样,看见你这样,我心里……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扔下月亮去抓小偷,不该自作主张报警,不该那些话伤害你……我错了!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你,我只恨我自己,是我害了月亮!你说得对,我根本不配当爸爸!我莽撞!我粗心!我无能!我……”
于若华一头扎到邱英杰怀里,放声大哭。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真的,全是我的错!我是个废物!我对不起月亮!对不起你!对不起爷爷奶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要是老天有眼,能让月亮平安回来,我宁愿立刻去死……”
于若华哭着,用手捂住邱英杰的嘴。
“不许说了!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许再说这些话!谁也不许再追究责任,不许伤害对方、伤害自己!咱们都振作起来,尽咱们全力去找月亮!好不好?英杰你说好不好?”
“好……”
他们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相拥而泣,希望靠着这样一个拥抱,使他们能够支撑着走下去。
第二节
刘军戴着帽子、斜背着一个包走进银行。银行里等着办业务的人不少,要排队叫号。刘军拿了号,找到一个最边角的座位坐下等。他带的那个包不大,但塞得鼓鼓囊囊,一直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随时防止被人抢走。即使坐在那里,他也显得不太踏实,总是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一旦目光和谁相遇,便会立刻挪开——尤其是身穿制服的银行保安,更让他警惕。
好在终于叫到他的号了。刘军抱着包走到柜台前,又用眼角的余光左右扫视了一遍,没发现异样,这才打开包,从里面掏出厚厚几撂钞票,推到柜台里。
“存钱!”
“请问您存多少?”
“十五万!”
说到这个数字时,刘军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复杂的自豪,既想把声音放大,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又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将声调降低。也许是听上去有些奇怪,柜台里的银行职员特别抬眼看了看他。
“好的。您稍等。”
那堆钞票被拿进去了。刘军的呼吸有些紧,他隔着窗户看着银行职员开始点钞。十五万元的百元大钞,颇得点上一会儿。刘军犹豫着,忽然压低声音说:“等等!”
银行职员停下,诧异地看着刘军。刘军把手通过窄窗伸进去,说:“不存十五万,存十四万,还我一万。”
那一万元被退了出来,刘军小心地装进包里。又等了一会儿,手续办好了,存款凭条和银行卡都到了刘军手里,刘军拿着凭条和卡看了半天,脸上有些不放心。
“十四万?全在卡里了?”
“是的。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到那边的自动查询机去查查看。”
刘军没再去自动查询机查询,因为那个身着制服的保安就站在查询机旁,令他有几分不安。他把帽子压低,背着变空了的包快步走出银行。走了几步看见路边的垃圾桶,刘军想了想,停下来,把手里捏着的存款凭条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这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格外轻松的感觉,像是和某种不愉快的经历告别了似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他隔着包摸摸里面那一万元钱,硬硬的有些硌手,刘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决定去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
天刚黑的时候,在商场站了一天的朱玉接了四岁的女儿欢欢回家。下班高峰,连着几辆公交车都没挤上去,又舍不得打车,朱玉和欢欢只得走了好几站路。等上了楼来到家门口时,欢欢已经累得不行了,抱着朱玉的胳膊,半个身子坠在妈妈身上撒娇。朱玉掏出钥匙开门,欢欢坠着她的胳膊,害得她半天打不开门,朱玉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地在女儿屁九九藏书股上揍了一巴掌。
“下去!让妈妈开门!”她佯装生气地训斥女儿。
“不嘛,我走不动了,”女儿知道妈妈是装的,仍然吊在朱玉胳膊上,“我太累了。”
朱玉一阵心疼,有些后悔没坐出租车回来。可她也知道,如果可以再次选择,她还是不会坐出租车。对一个靠着微薄薪水独自抚养孩子的女人来说,出租车实在算得上奢侈消费,能免则免。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恨上了那个男人——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吊儿郎当、不负责任,现在她也不必带着女儿过这种苦日子吧?
朱玉心里骂着,好容易打开房门,把女儿拖进屋,刚想关门,忽然有人从门缝里挤进来,并且立刻反手把门关上了,还打开了家里的灯,房间里一片雪亮。朱玉大吃一惊,眼前的男人正是她刚才在心里痛骂着的那一个。
刘军笑嘻嘻地看着朱玉和欢欢母女。朱玉回过神来,试图把刘军往外推。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可欢欢却惊喜地扑到刘军身上,兴奋地叫:“爸爸!你怎么来啦?”
刘军一把将女儿抱起来,一通猛亲。朱玉在一旁忍住气,冷眼看着。
欢欢向刘军告状:“爸爸,妈妈说你死了!”
刘军尴尬地看一眼朱玉,朱玉瞪他一眼,冷笑。
刘军回过神来,自我解嘲:“妈妈逗你玩呢,爸爸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朱玉冷笑一声:“对我来说就是死了!”
刘军嬉皮笑脸地说:“你看你这99lib?人,就算咱们离婚了,你也不能这么咒我……”
朱玉一把从刘军手里抢过欢欢,不顾女儿反对,强行将女儿送进里屋,锁上门,走回刘军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当初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好各走各的,不许再打扰我和女儿!”
“我不是想女儿吗?”说到女儿,刘军笑不出来了,“真的朱玉,我没别的,就是想女儿了,你不能老躲着不让我看女儿是不是?毕竟我还是她……”
朱玉毫不客气地打断刘军的话,显然她对这些话已经有了免疫力。
“少提爸爸那俩99lib?字!你不配!有事儿快说,没功夫听你念那些陈年的经!”
刘军看看被锁着的里屋,忍气吞声地问:“你是不是又给欢欢转幼儿园了?”
朱玉瞪他一眼,反问:“不行?”
“是该转,以前那家也太不像样了……”
“那你还废什么话?”朱玉越来越没耐性,开始把刘军往外推,“走!走!走!欢欢还饿着,我得给她做饭了!”
刘军被朱玉搡到门口,脸上有些狼狈,可他并没跟朱玉发火,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朱玉,说:“听说新的那家得交好几千赞助费,这是一万块钱,你拿去用。”
朱玉一愣,看着刘军手里的信封,没接,狐疑地看着刘军。
“拿着呀,不是假钞!”刘军看着朱玉的表情,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得意了。“这是我给女儿的钱,不是给你的。”
说着硬是把信封塞到朱玉手里。朱玉犹豫一下,打开信封看看,果然是一叠百元钞票。刘军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地做了解释。
“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好。可不代表我不疼女儿。”
朱玉拿着钱想了一会儿,脸上阴晴不定。
“这钱哪儿来的?”
“挣的呀。”刘军半开玩笑地说,“总不能抢银行吧?”
“你整天吊儿郎当白混日子,有两个钱就喝酒打麻将……”朱玉忽然警惕起来,把信封塞回刘军手里,“谁知道这钱哪来的,不定有多脏!我不要!”
刘军有些急了:“哎,你是跟钱有仇,还是看死了我不会挣钱?”
“那你跟我说,你怎么挣的这钱!”
刘军顿了顿,朱玉冷笑起来,又把刘军往外推。
“我就知道你心虚!”
“谁心虚了?”刘军压低了声音嚷,“这是我当演员挣的钱!”
朱玉一愣,停下来,满脸不屑地打量刘军:“就你这样儿,能当演员?”
刘军挺胸昂头,眼睛往上看,矜持地说:“我总比葛优体面吧?告诉你,别小瞧了我。论演技,我不见得就比葛优差!再说了,现在都是丑星当道,你懂不懂?”
朱玉仍然半信半疑,刘军却看出她内心的松动,急忙把信封又塞回到朱玉手里,说:“不信过半年让你看我演的电影,没准到时候你哭着喊着要当我粉丝求我合影呢。”
朱玉啐了刘军一口,刘军舒了一口气,笑了。
“朱玉,你好好想想,不管我这人有多坏,对女儿我是不是一片真心?这钱拿着,放心用!别说上幼儿园,上小学、中学的钱,我全包了。等我以后挣着大钱了,就送女儿出国上大学……”
刘军越说越来劲,还没吹完,手机忽然响了。刘军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皱眉头,把电话按掉了。还想接着说,电话又响了。刘军再次按掉,并且立刻关掉手机。但他的情绪明显受到影响,吹不下去了,草草收场。
“……总之不管怎么说,女儿虽然判给你,我永远都是她爸爸,对不对?”
朱玉却盯着刘军问:“谁的电话?接都不敢接?又干龌龊事儿了吧?”
“谁不敢接了?”刘军硬着头皮说,“求我帮忙的,老缠着我,我嫌烦!”
“求你帮忙?你能帮人家什么忙?”朱玉不依不饶地追着问。
刘军忽然发火了:“你有完没完?你要真怕我这钱不干净,行,我拿走!我还就不信这钱没地方花了!”
说着伸手要夺那信封,朱玉一闪,把信封藏到了身后,恨恨地说:“没门儿!女儿又不是我一个生的,不能便宜了你!反正你要是干了坏事儿,遭报应的是你不是我!”
不知怎么,朱玉这话让刘军打了个哆嗦。他无心恋战,连朱玉婉转地问他是否要和女儿玩一会儿,他都装听不懂,借口还有事情要办,匆匆离开了朱玉家。外面已经黑透了,这个旧小区里虽然有路灯,但光线都很昏暗,刘军走了几步就绊上一块石头,差点儿摔倒。想到朱玉的话,他心里更不踏实了。
刘军停下来,掏出刚才关机的手机,打开电源,一连几条信息涌进来。他胡乱翻看了一下,咬咬牙把那些信息全删了。黑暗中,手机铃声忽然又响了起来,刘军被吓了一跳。他犹豫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号码,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将来电按掉,然后他再次关掉手机,拆下手机的SIM卡,将SIM卡扔进了杂乱无章的树丛中。
第三节
屋漏偏逢连阴雨。邱英杰和于若华一面要忙着找月亮,同时还得担心着医院里邱英杰母亲的病情。母亲已经出了特护病房,但医生还是警告说她的情况很不稳定,让家人一定要注意保证病人的情绪稳定,绝对避免任何刺激。
陈莉带着大包小包来看邱英杰的母亲,一不小心提到“月亮”两个字,老人立刻就显得有些激动,“唔、唔”地想说话,又说不出,眼看着脸就涨得通红。邱英杰的父亲赶紧给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出去,他则留在老伴病床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她打岔,好容易才使老伴平静下来。
到了病房外,陈莉问起邱英杰母亲的病情,邱英杰把医生的话如实说了,陈莉听了,一脸的同情。
“你俩现在够难的。”陈莉说,“全凑到一块儿了。”
于若华心疼地看一眼邱英杰:“是啊。你看他,就这么几天,瘦了多少。”
邱英杰伸手握住于若华的手:“还说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笑了笑,虽然苦涩,却不孤独。陈莉看着他们,微笑地说:“难归难,还是挺让人羡慕。”
于若华叹了口气,说:“陈莉,我和英杰经常说,我们再苦再难,有一点还是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是啊,若华常这么说。”邱英杰补充着,“就是不知道怎么谢你。”
陈莉笑了笑:“说这话太见外了吧?”
于若华诚恳地说:“真的!还有,我和英杰商量过了,借你的钱……”
陈莉脸一沉,不高兴地问:“你们看我像是讨债来了?”
看陈莉似乎真要生气了,于若华不敢再说,亲热地挽起陈莉的胳膊说:“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莉这才笑了:“那你们保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打电话。我走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看着陈莉走远,心里都很感慨,陈莉让他们体会到了什么是“患难见真情”,同时却又让他们看到人生的不完美。于若华忍不住发表议论说,陈莉这样的好女人,应该得到一个好男人的爱才对。邱英杰正不知说什么,邱英杰的父亲忽然拿着拎着水壶从病房里出来,一脸喜色。
“英杰,你快去打壶开水。你妈说饿了,想吃方便面!”父亲笑着说。
邱英杰和于若华都一愣。
“愣什么愣?你妈每次病快好的时候,就想吃方便面,而且专门要吃以前那种老牌子的美味肉蓉面!我一直带着一包,就盼着她跟我要。”父亲解释,“壶里这水不开,你赶紧去打一壶滚烫的来,我马上泡给她吃。”
于若华一听,急忙接过水壶去打水了。邱英杰又高兴又纳闷,问父亲:“爸,我怎么不知道妈有这习惯?”
父亲瞪了他一眼说:“你跟你妈在一起多少年?我跟她一起多少年?”
邱英杰笑了,这么多天来,心里第一次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父亲对邱英杰说,既然这样,他和于若华就不必整天守在医院,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还让邱英杰下班再买几包那种老牌子的美味肉蓉面来,邱英杰一一答应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都走了,月亮的爷爷用刚打来的开水给奶奶泡了一包方便面。面还没泡好,病床上的奶奶就露出了孩子般的眼馋,一直盯着方便面看。她说话不太清楚,但爷爷能听懂。
“老太婆,想吃啦?”爷爷逗奶奶,像逗孩子,“还没泡好呢。”
奶奶含糊不清地说:“真香啊。”
“知道香,说明你要好啦。别着急啊,再泡一会儿,泡软了好吃!等泡好了,我再给你加根火腿肠,再加个茶叶蛋。”
奶奶笑了:“吃不了那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爷爷笑眯眯地说,“吃不下剩着,我来吃!”
奶奶用深情的目光看着爷爷。
“这些天把你累坏啦。”
“不累,我身体结实着呢。”
“别吹牛了,都快七十的人了。”
“七十算什么?现在条件好了,人都长寿了!咱们还得活上个几十年呢。”
“我可不行……”
“谁说你不行?”爷爷把泡好的方便面端到奶奶面前,“再说这话,不让你吃方便面了啊。”
奶奶像孩子似地笑了,张开嘴,爷爷仔细地把面条挑出来,吹吹凉,小心地、一口一口地送到奶奶嘴里。奶奶吃得很香,不知不觉居然吃下大半碗,还不肯停,倒是爷爷不敢让她一下子吃太多,剩下的自己吃掉了。
吃完面,奶奶的精神显得好多了,和爷爷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话。爷爷看她气色好,就陪着她说。可是说着说着,奶奶又想到了孙子。
“也不知月亮在哪儿呢。”
爷爷有些紧张,急忙打岔:“你是病人,别管那么多,安心养病要紧。”
“月亮打生下来,我就帮着带,舍不得呀。”
“我知道,谁舍得呀?英杰他们不是慢慢找呢嘛!”
“不能慢慢找,要快快找!”
“好,回头我就骂他们,让他们快快地找!”
“你别骂他们,他们够可怜的了……月亮是他们的心头肉呀。”
“好,我不骂他们。”
“可月亮要是找不回来,我就是死也不能闭眼呀。”
爷爷听到这话,有些生气,故意对奶奶板起脸:“再胡扯,我可发火了!”
奶奶看爷爷要生气了,马上变乖了,低声说:“好,我听话,不胡说……”
正说着,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个大信封,交给爷爷,说是刚才快递员送到护士站的,是送给奶奶的礼物。爷爷谢了护士,好奇地拆开大信封,里面是一个小录音机,爷爷一脸纳闷。
奶奶问:“这是什么呀?”
“好像是个录音机。”爷爷说,“是送给你的。”
“谁送的?”
“不知道呀。”
“里面是不是有歌?”奶奶追问。
爷爷试着揿了几个键,开始没声音,后来揿到了播放键,在一阵沙沙的声响后,录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孩子凄厉的哭叫。那声音就算被辗碎,爷爷奶奶也能听出来,那是他们的宝贝孙子月亮的哭声。
“爸爸!你在哪儿!妈妈!我要妈妈……”
病床上的奶奶竟然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指着录音机大叫:“月亮!月亮!是月亮!”
爷爷大惊失色,心一慌,录音机摔到地上。他急忙弯腰去捡,刚捡起来,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回身看时,发现奶奶半个身子从床上滚下来,奶奶眼睛睁得老大,身子不停地抽搐,嘴角淌着口水,手指着门的方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第四节
当邱英杰和于若华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分头赶到医院时,月亮的奶奶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的追悼会上,邱英杰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月亮的照片,轻轻放在母亲身边。他看着母亲微笑的照片,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于若华在一旁含泪看着,脸上除了悲伤,全都是茫然。
于若华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才会放过这个家。
邱英杰的父亲忽然冲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给了邱英杰一个耳光。
“你妈死都没闭眼啊……你这个不孝子,你有什么脸来见你妈?”他冲儿子吼着,脸上老泪纵横。“你知不知道你妈最后跟我说什么!啊?你妈说不找回月亮,她死都不闭眼!是你把你妈害死的……”99lib.
他一边骂,一边劈头盖脸地打邱99lib?英杰,邱英杰一动不动地任凭父亲打,旁边的于若华受不了了,一下子跪在老人面前。
“爸,爸!求您了,求您别打了,您要打就打我吧,别打他了……”
周围的人也都来劝,好不容易才把邱英杰的父亲拉出去。于若华流着泪,回头来想安慰邱英杰,却看见邱英杰还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99lib.母亲的遗像,脸上一滴泪都没有。
于若华心如刀绞。她走到邱英杰身边,轻声说:“爸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邱英杰摇摇头,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地说:“是我害死了妈。”
“英杰,你千万别这么想,”于若华又难受又着急,“这是两码事。爸心里肯定也不是这么想的,他就是太难受了,他和妈在一起这么多年,一下子接受不了,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心里的委屈不跟你说跟谁说呢?你别生爸的气……”
于若华劝了邱英杰很长时间,邱英杰一言不发,始终沉默。直到于若华掏干了所有的语言,不得不停下来,邱英杰才哑着嗓子,又说了一句话。
“是我弄丢了月亮。是我害死了妈。”
第一节
陈莉沿着楼梯走上三楼,在于若华家门口停下。她看着紧闭的房门,一丝灯光从门缝里泄出,但在陈莉眼里,那似乎不是灯光,而是充满压抑的阴云。这扇门内的那对夫妻是陈莉最好的朋友,她太了解他们了。虽然陈莉没去参加邱英杰母亲的追悼会,但她知道,在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灾难后,他们的世界也许就快坍塌了。
陈莉轻轻敲门,门内寂寂无声,半天没响动。陈莉继续敲门,同时叫着于若华的名字。片刻,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开了。
于若华满脸憔悴,简直像个面黄肌瘦的难民。即使陈莉早有思想准备,猛一看到她这样,还是吃了一惊。客厅里的灯亮着,却有种说不出的清冷。餐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看就是没碰过,因变冷而凝缩,更给这个家抹上一层说不出的惨淡凄凉。
陈莉什么也没说,抱住于若华。于若华趴在陈莉肩上哭了。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陈莉搂着于若华,低声说,“我到外地开了个会,回来才听说……”
她说不下去了,但于若华还是被她的话刺痛,哭得越发伤心,却又不敢出声,单薄的身子压抑地颤抖着。陈莉耐心地轻抚着于若华的脊背,直到于若华哭泣渐止,才轻声说:“他现在怎么样?”
陈莉没提名字,但于若华知道陈九九藏书莉问的是邱英杰。她泪眼婆娑地转脸看着卧室,卧室的门紧关着。
“两整天了,不吃不喝不睡……”于若华无助地说,“再这么下去藏书网,真怕他会垮了。我怎么劝也没用,你帮我劝劝吧。”
陈莉看着紧闭的卧室,有些迟疑:“说实话,真不知道怎么劝……”
于若华央求地说:“不管怎么劝,只要能让他活过来!我们现在已经够惨的了,他要是再出什么事儿,我真的……”
于若华的声音又哽咽了。陈莉叹了口气,走到卧室门口,抬头敲门,里面如她所料,没有任何反应。陈莉回头看看于若华,于若华一脸的无奈。
陈莉想了想,忽然开始用拳头砸门,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于若华一跳。
“邱英杰,是我!陈莉。开开门,我想跟你说几句话!”陈莉用命令的语气大声说,“你一晚上不开,我就一晚上不走!”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阵浓重的烟雾扑面而来。邱英杰像失了魂似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憔悴不堪,身后的地上全是烟头。于若华一看见丈夫这样,心疼得厉害,想上前去拉邱英杰,被陈莉阻止了。陈莉默默了看了邱英杰一眼,快步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走到窗前,“哗”地拉开窗帘,推开窗子。
“邱英杰,你现在是不是很想从这儿跳下去?”
于若华大惊失色。邱英杰却怔怔地看着窗户不说话,眼里竟然真地流露出某种渴望。陈莉瞪着他,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狠。
“是啊。一个大男人,眼睁睁把儿子丢了!又看着老妈活活急死了!心里得多难受?邱英杰,我没说错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活着特没劲?是不是觉得人生的希望全没了?是不是想一了百了、扔下若华一走了之?好呀,我们成全你!你真想这样,谁也拦不住!也用不着拦!想死你就跳!犯不着磨磨蹭蹭,拿软刀子自杀!”
邱英杰的目光从窗户上移开,落在陈莉脸上。他似乎被陈莉猜中了心事。
“我……”
“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什么伤心,什么难受,什么愧疚!你就是不敢面对现实!你把月亮弄丢了,你跟若华没法交代!你想死没关系,想逃避责任也没关系……你别忘了!月亮还没找回来!”陈莉毫不客气地冲邱英杰发火,“等你把月亮找回来,爱干嘛干嘛,保证不拦你。行了,我就想说这些。外面桌上有饭,我让若华再给你热一遍,自己出来吃!”
说完,陈莉看也不看邱英杰一眼,拉起于若华就走出了卧室,还重重地关上了卧室门。于若华又是震惊又是惶然,站在卧室门口不敢离开,陈莉硬是拉着她进了厨房,开始热那些冷饭冷菜。
“会不会……说得太重了?”于若华不放心,轻声问陈莉。
“治病就得这样。伤得越深,挖开的口子越大。”陈莉一边热饭,一边冷静地回答。
事实证明,陈莉的治疗手段是正确的。当于若华惴惴不安地端着热好的饭菜来到餐桌前,看见邱英杰从卫生间出来了。他不仅洗了把脸,还把几天里冒出的满脸胡楂刮得干干净净,虽然气色仍然不好,但整个精神状态都变了。
邱英杰平静地从于若华手里接过饭碗:“陈莉说的对,月亮还没找回来,我没权利放弃。”
邱英杰在餐桌前坐下,开始埋头吃饭。于若华心里长舒一口气,回头看看陈莉,陈莉抱着胳膊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邱英杰吃饭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于若华对她感激地一笑,她也对于若华笑笑,然后她示意于若华别做声,自己悄悄地离开了于若华家。
这次心理危机后,邱英杰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儿子的失踪、母亲的去世、父亲的怨恨,仍然会令邱英杰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时刻提醒邱英杰,他是一个男人,必须坚强地面对现实,并且尽一切所能去改变现实的残酷。邱英杰的这种变化,于若华也感受到了。这虽.99lib.然令她心疼,却又令她踏实。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邱英杰的陪伴,她该如何独自承担找回儿子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过去。月亮失去下落,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尽管邱英杰和于若华做了无数努力,却连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还没弄清:月亮的失踪究竟属于走失、绑架还是被人拐卖。对于任何失去孩子的家长来说,最盼望的都是第一种可能,那意味着相对高的安全性和找回孩子的希望。可对邱英杰他们来说,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种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月亮或者是遭人绑架,或者是被人拐卖。否则不会有赎金事件的发生,奶奶也不会因此含恨离世。
关于月亮是否遭人绑架,邱英杰和于若华无数次地讨论过。虽然他们确实接到过“绑架者”的电话,确实遭到“绑架者”的勒索,确实向“绑架者”交付了十五万元赎金,甚至确实看到了“绑架者”的真身……但等到整个事件结束,当他们能够冷静地对此进行分析后,却发现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能够证实这次“绑架”的存在。至于邱英杰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一声“爸爸”,也很可能是对方故意用来混淆视听的一个手段。毕竟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无法保证单凭一句“爸爸”便能准确区分自己儿子与别的孩子的声音。
邱英杰所里的领导和同事也更多地倾向于一个观点,所谓的绑架者,其实只是利用邱英杰夫妇急于找回孩子的心理进行了一场诈骗。几乎所有丢失孩子的家长,都会通过各种媒体发布寻人启事,而由此引来的诈骗事件却层出不穷、屡见不鲜。不幸的是,邱英杰身为一个警察,却在关键的时刻丧失了判断力,使处于困境中的家庭又一次遭受了经济上的沉重打击。
这个耻辱,被邱英杰深藏心底。
现在最让邱英杰他们疑惑的,是那个造成邱英杰母亲离世的录音。母亲去世后,邱英杰当然追查过录音的来源,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接快递的护士只记得送快递的是一个小伙子,瘦高身材,却描述不出具体的相貌,别的细节更是一概不知。邱英杰对全市大大小小所有快递公司都进行了调查,却没有一家承认当天有这样一笔业务。那份“快递”究竟是谁送到医院的?“快递员”究竟是什么人?他是那份录音的制造者还是受人之托?如果是受人之托,背后藏着的又是什么人?送录音的目的是什么?与月亮的失踪是否存在直接联系?快递事件与绑架事件又有什么样的关联……所有这些问题,邱英杰都没能找到答案。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月亮仍然没有任何消息。邱英杰和于若华都觉得,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要考虑换一种思路去找月亮。对他们而言,另一种可能就是拐卖。月亮是在光天化日下的游乐园失踪的,失踪时栋栋还在他身边,而月亮平日在外向来胆小,很少和陌生人搭话。从这些细节看,月亮被人拐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无论如何,到被拐儿童中寻找月亮已经成了邱英杰和于若华目前唯一能走的路。如果这条路都不通,他们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邱英杰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被拐卖儿童这个群体。他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获取一切与拐卖儿童有关的信息。令邱英杰惊讶的是,以前他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父母正承受着他和于若华所承受的灾难。和那些父母相比,他们的痛苦似乎才是个开头。
有一次,邱英杰从系统内获知,邻省某县城的公安局解救了一批被拐卖儿童,据说其中一个孩子就来自于邱英杰所在的青江市。邱英杰立刻将此事告诉于若华,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那个县城,准备参加被救儿童的认领活动。
在火车站,他们还因误会歪打误撞地结识了一个叫陆川的男人。于若华看见一个与月亮年岁相当的小乞丐,脸脏得看不出原样,于若华怀着一丝侥幸想看清孩子的脸,没想到自己的迫切心情却吓得小乞丐落荒而逃。于若华不甘心地追上去,却被那个叫陆川的男人误当作了人贩子,要扭送于若华去派出所,邱英杰上前阻拦,差点儿和他打起来。
等双方把话说破,他们才知道,原来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陆川竟然和他们一样,也要去那个县城参加认领活动。陆川告诉他们,儿子是被他打跑的,已经跑了两年半了。这两年半里,他放下所有的事情,天南海北地找儿子,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还是没找到。为了儿子的事情,他和老婆也离婚了。
“听说这批里面有一个是咱们青江的。”陆川看一眼邱英杰和于若华,语气复杂地说,“就看谁家命好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互相看看,都不知说什么。自从月亮丢失以后,他们知道,任何线索都可以成为希望,而任何希望都可能会破灭。在见到孩子之前,他们宁可在内心暂时藏着这份希望,至少可以温暖一下他们的路途。
认领活动现场几乎是人山人海,来找孩子的家长多得令人心惊肉跳,而这批被解救的拐卖儿童,总共只不过十二名。那些家长来自于全国的各个省市,有些还很年轻,有些已经过了中年,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相互交换着各自孩子不同的丢失经历,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将找回孩子的希望寄托在这十二名被救儿童的身上。
看到这样的场面,于若华对邱英杰说了一句傻话。
“才十二个孩子,怎么分得过来呀。”
邱英杰一阵心酸,却不忍心指出于若华话中的错误,也没敢把自己心里那个悲观的念头说给予若华听。他暗想:虽说有这么多家长,可最后这十二个孩子还不一定分得完……而现实比邱英杰预料的还要残酷。活动的最后,十二个被拐儿童中,竟然只有一个找到了家长!更令人伤痛的是,那唯一的一个也因与家人失散太久,连自己的妈妈都认不出来了。
孩子被卖到山里一户人家,一住就是三年。现在面对着亲妈妈的哭泣,孩子无论如何不肯相认。那个妈妈哭成了个泪人,伸出两手想抱自己的女儿。
“宝贝,我是你亲妈妈呀,妈妈带你回自己家啊……”
警察也帮着哄那孩子:“丫丫,这才是你妈妈呢,原来那个不是真的,乖,现在妈妈带你回家了,好不好啊?”
可孩子却拼命挣扎着想逃走,逃回她生活了三年的“家”。
“这不是我妈妈,这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在家等我呢……”孩子伤心在哭着,充满恐惧,“我不认得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父母,心都要碎了。
第二节
陈秀红抬头看看铁门上的门牌号,又对照了一下手中纸条上的地址,确认地址准确无误,这才伸手按了门铃。
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陈秀红怀着一种惊叹的心情仔细地打量面前这栋别墅。和她之前见过的住房不同,这栋别墅不属于任何小区,而是独立地建在一个池塘边,院子很大,被一堵高墙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后院有密密的枝叶探出院墙。整栋房子远离公路,中间靠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连接,仅容一辆汽车通行,看起来像是自建的。和外界的喧嚣相比,这里像是一个幽静的世外桃源。
陈秀红正好奇地张望着,院子的铁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考究、身材微丰的中年女人站在门里打量她,眼神充满警惕。陈秀红急忙把手中的纸条递给她,她看了看,又抬眼端详陈秀红,然后点点头,将陈秀红带进了铁门。
陈秀红知道,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她的新东家许小燕了。
陈秀红没猜错。
女主人许小燕带着陈秀红穿过院子,走进别墅一楼。一楼是客厅和餐厅,边上是厨房。客厅很宽敞,餐厅的餐桌上摆满了菜,许小燕的丈夫周天明坐在桌前,却没动筷子,而是愁眉苦脸地看着一桌子的菜。桌上除了周天明和许小燕的碗筷之外,还有一副小号的碗筷,但座位前却没人。
许小燕示意陈秀红停下。她对周天明说:“新保姆来了。”
周天明转过脸来,瞟了陈秀红一眼,脸上有些担忧。
“可靠吗?”他低声问。
许小燕笑笑:“放心,又聋又哑,再可靠不过了。要让她干什么,可以写给她看,我问过了,她有文化,认字没问题。”
周天明惊讶地看看陈秀红,陈秀红礼貌但是沉默地对他点头微笑。
“服你了。”周天明对妻子说。
许小燕平静地说:“没办法,等飞飞适应了再换合适的吧。”
周天明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许小燕看着桌上那副空着的碗筷,问丈夫:“飞飞呢?”
“你一去开门就跑了。说不饿。”
许小燕没说话,转身走到楼梯口,亲昵地冲着楼上叫:“飞飞,下来吃饭,不吃饭怎么行呢?听话,快下来!”
反复叫了几次,才有一个小男孩儿垂着头,无精打采地从二藏书网楼下来,许小燕亲热地拉着男孩儿的手,走到餐桌前坐下,亲自给男孩儿的碗里夹了很多菜,送到男孩儿面前。
“乖,飞飞,快吃吧。”
男孩儿没办法,低着头吃了两口。许小燕和周天明都九九藏书专注地看着他。
“好吃吗?”许小燕热切地问。
男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许九九藏书小燕耐心地问:“那你告诉妈妈,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男孩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许小燕,大声嚷起来:“你不是我妈妈!我不叫飞飞!我叫月亮!邱月亮!”
月亮一口气嚷完,推开碗筷,转身跑回了楼上。许小燕想追,周天明拦住她。
“慢慢来,急不得。”
周天明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一直站在那里的陈秀红,陈秀红显然看见了这一幕,却什么也不明白。看见周天明看她,她以为周天明要吩咐什么,往前凑了一步,周天明想跟她说没她的事情,又想起她根本听不见,只好挥挥手,陈秀红立刻就懂了,又退到一旁。
转过头来,看见许小燕仰头望着对面墙上的大照片发愣。照片里也是一个小男孩儿,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神气活现的样子十分可爱。
许小燕眼泪汪汪地看着,好一会儿,轻声说:“他俩……还真有点像。”
周天明也凝视着照片上的男孩儿,说:“脸挺像。飞飞要胖一点儿。”
许小燕的眼泪快流下来了:“可他后来瘦了……”
“好了,好了,别难受了。”周天明不忍看见许小燕哭,用特别强调的语气安慰她,“飞飞现在不是又胖回来一些了吗?孩子嘛,你再给他多做些好吃的,很快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许小燕望着墙上的大照片,含着泪笑了。
第三节
早上洗过脸,邱英杰对着镜子刮胡子,于若华则在洗脸池边刷牙。刮胡刀很钝,一不小心就把邱英杰的脸划破了,鲜红的血从皮肤里渗出,混在雪白的泡沫里,格外刺眼。
于若华看见了,急忙找来卫生棉给邱英杰止血。刀口不浅,血一直往外渗。于若华忍不住抱怨:“当心点儿呀。”
邱英杰闷声回了一句:“刀片太钝了。”
“你慢慢刮,别着急。”于若华和邱英杰开玩笑,“又不是杀猪,下手那么狠。”
邱英杰忽然发火了:“谁急了?你来试试这刀片,早他妈该换了!”
于若华一愣,邱英杰立刻醒悟了,忙对于若华解释:“我是气这刀片,没你的事儿。你说现在这些生产商,怎么就知道赚钱?什么东西都弄成一次性的,恨不得你天天买他的东西!耐用点儿的又死贵……全他妈的黑心肠!”
于若华不吭声。邱英杰从镜子里看她一眼。
“生气啦?”邱英杰打起精神弥补自己的过错,故作轻松地逗于若华,“别跟我计较。我是粗人,没文化,脾气大,臭要面子,还不懂怜香惜玉……后悔嫁我了吧?”
于若华瞪邱英杰一眼,没办法跟他生气,只好叹口气说:“买个新的吧。”
邱英杰却直摇头:“不用。这个还能将就用,那么浪费干嘛?”
于若华还想劝,邱英杰却把话岔开了。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于若华把一个煎鸡蛋放到邱英杰面前,她自己闷头吃稀饭馒头,用一点儿咸菜下饭。邱英杰起先没注意,刚咬了一口煎蛋,忽然发现于若华的面前没有鸡蛋。
于若华急忙解释:“我吃过了。刚才吃了个煮的。”
邱英杰把自己的煎蛋往于若华面前一推,淡淡地说:“你这人根本不会撒谎。我一查鸡蛋壳不就知道了。”
于若华被揭穿了,但还是把那个煎蛋推回到邱英杰面前。
“我妈说过一个笑话。以前她去买鸡蛋,有个大妈劝我妈买她的鸡蛋,跟我妈说:我这鸡蛋好,胆固醇高着呢!”于若华笑着说,“我怕胆固醇,你就帮我吃了吧。”
邱英杰想了想,用筷子把煎蛋分成两份,不由分说夹了一半到于若华碗里,用命令的语气说:“一人一半,吃!”
于若华看出邱英杰态度坚决,只得服从邱英杰的命令,开始吃那半个煎蛋。可是吃着吃着,眼圈就红了。邱英杰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咱们真到这份上了?你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了?”
“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要省大家一起省!你这样,我吃了比没吃还难受!”
于若华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之所以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处境,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月亮。“赎金事件”使他们损失了十五万元,除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外,还有陈莉那笔钱,就算再苦再难,他们也得还上。邱英杰的母亲突然住院、去世,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往后,两个人开始到外地去寻找月亮,源源不断的支出越来越多,直到邱英杰连换一个新的刮胡刀都舍不得时,于若华只能放弃自己的那一个煎蛋了。
于若华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外国动画片,叫《三千里寻母记》,讲一个孩子如何漂洋过海、艰难跋涉地满世界寻找母亲。故事的细节她都忘了,却记得主题歌里那些歌词。
“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能够见到他,可以日日见到他面,如何大风雪也不怕……”
于若华想,和动画片里那个可怜的孩子比,她受的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利用两人有限.99lib.的工资尽可能查找更多的省、市、县城、乡村,他们必须尽可能地节约,把每一分钱都变成地图上那些红色的符号。
那张地图,是邱英杰用来做记录的。地图上以他们所在的城市为中心,向外辐射出许多个红色标志。他们走过的地方,都用红笔标出来了。去的地方越多,越怕出现遗漏。而他们总是担心,也许儿子恰好就在那个被他们遗漏的方向。
有一个晚上,两人正在吃饭,于若华忽然放下碗筷,跑到存放票据的柜子里,把上次外出的各种票据翻出来看,一边看,嘴里一边嘀咕什么,邱英杰有些纳闷。
“怎么了?”
“忽然糊涂了,上次咱们到底走了几个县?”
邱英杰想了想,说:“六个县吧。我记得是两个市,六个县,问了九十七户人家。”
“六个县?”于若华不踏实地说,“我怎么记得是五个县……我再对对车票,车票应该能对上的。”
两个人饭也吃不下了,就在那儿开始查看车票,最后终于查清楚了。
“还真是六个县!唉,这个小县城实在太小了,破破烂烂跟个镇子似的。当时咱们去县公安局,还以为走错了呢!”于若华回忆着。
邱英杰也想起来了:“是啊,那地方穷。”
于若华幽幽地说:“当时我还想,月亮不会真的在这种地方吧?要真是那样,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
邱英杰心里一酸,低头看着那地图,不知说什么好。
“英杰,你说月亮现在到底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于若华自言自语,似乎并不需要邱英杰回答,“是在什么人家住着,还是在外面流浪?就算真被人绑架了,或是拐卖了,他那么可爱,也没人舍得伤害他吧?”
邱英杰默默地看着于若华,于若华的眼睛亮亮的,并没流泪,眼神里反而饱含着一种神往。这副样子,令邱英杰心里更有一种刀割般的锐痛。他想安慰于若华,一时却想不出恰当的方式,这时候父亲忽然来了。
邱英杰有好一阵子没见到父亲了。自从母亲去世,父亲拒绝再见他。即使他硬着头皮去父亲家,父亲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实在有事要说,也是通过于若华中转。邱英杰立刻有些紧张,担心父亲又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才来的。
好在并不是又出了状况。父亲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把包丢了,包里没多少钱,但有两张月亮的照片,是父亲最喜欢的,所以他特地过来,想从这里再挑两张照片带走。邱英杰松了口气,急忙翻出月亮的相簿任凭父亲挑,父亲挑了两张后,又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多挑几张,邱英杰差点儿没哭出来,硬是把眼泪咽回去了。
“爸,您想要多少要多少。全拿去也行,我们还可以再洗。”
邱英杰说这话时,根本不敢看父亲的脸。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行为,去洗刷自己带给父亲的痛苦和打击。他完全理解父亲对他的恨,甚至觉得,那恨就是再加十倍也不为过。这是他应得的。
于若华看出父子俩微妙的气氛,忙打岔问父亲是否吃过饭了,父亲说吃过了,随意地扫了一眼餐桌,看到桌上只有两碗清汤面时,愣住了。
“你们就吃这个?”
于若华急忙掩饰:“这两天我们肠胃都不好,特意吃清淡点儿,空一空。”
父亲没说话。他走到墙上那张标了无数红色标志的地图前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于若华刚才翻出来查看的厚厚的票据,脸上的皱纹都抖动起来。他几次想张口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儿子家。不过第二天,邱英杰又见到了父亲,这次父亲特意来到邱英杰的单位来找他。
父亲把邱英杰叫到派出所的院子里,从怀里掏出什么塞到邱英杰手里。邱英杰一看,是张存折,他本能地往外推,被父亲的手牢牢按住了。
“你妈走了。”父亲简单有力地说,“这是她留给你们的。”
邱英杰还想推,父亲变得严厉起来。
“你要是还想叫我爸,就给我拿着!”
邱英杰没办法了。父亲的手还按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又干又瘦,上面布满了老年斑。邱英杰胸口堵得厉害,不敢看父亲。而父亲其实也没看他,眼睛望着院子里的天空。天空是湛蓝的。
“那次……把你打疼了吧?”父亲忽然说。
邱英杰使劲摇头。
“我不该打你。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不比我好受,我就是……”
“爸,我懂!我全懂!”九九藏书邱英杰忍着眼泪说,“我从来没怪过您。”
父亲望着天空,深深地吸气,然后转过脸看着邱英杰,说:“月亮,还是得用心找!”
邱英杰使劲点头。
“可有一条,”父亲严肃地看着邱英杰,“找着月亮的时候,你俩都得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还有若华,谁也不许给我病着、饿着……听见没有?”邱英杰想插话,父亲不容他插,抢着把话说完,“我知道为了赎月亮,你们借了人家钱。这些钱,该还帐的还帐,剩下的,给你们增加营养……特别是别委屈了人家若华!”
说完父亲松开邱英杰的手,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
“那个录音机的事儿,还没查出来?”
邱英杰羞愧难当,却只能如实回答:“没有,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父亲背对着邱英杰,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把它收收好。别让若华听见,那刺激……她受不了!”
父亲走了。回到办公室后,邱英杰情不自禁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把那段录音又听了几遍。每次按下播放键后,儿子的声音就会清晰地进入他的大脑,撞击着他的心脏。
“爸爸,你在哪儿?妈妈,我要妈妈……”
月亮一遍遍地哭叫,一次次重复地告诉邱英杰,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第四节
那栋远离公路的别墅里,有一个单独的大房间,是给月亮的。和月亮从前住过的房间比,这里宽敞、明亮、舒适,各种玩具应有尽有,似乎是一个孩子梦想的天堂。唯一不和谐的是,窗户上安着一层铁栅栏,.99lib.牢固、冰冷,把这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月亮闷闷不乐地趴在地毯上看漫画,许小燕推门进来了,笑容可掬。
“飞飞,在看书啊?真乖!好不好看?”
月亮仍然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叫飞飞。我叫月亮。”
许小燕像没听见,仍然笑着说:“妈妈出去买东西,飞飞想要什么,跟妈妈说,妈妈给你买。”
月亮固执地说:“你不是我妈妈。”
“飞飞喜欢什么玩具?对了,妈妈前两天看见商场里有电影版的变形金刚,进口的,想不想要?”许小燕显得百折不挠,继续问。
月亮放下书,瞪着许小燕,大声回答:“我!想!回!家!”
许小燕微笑地看了月亮两秒钟,俯下身子,在月亮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飞飞在家乖乖的,妈妈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月亮看着许小燕走了。听到楼下的大门响。又听到外面的院门响。最后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月亮跳起来,搬了把椅子放在窗前,站上去。隔着铁栅栏,他看见许小燕的车沿着门前的小路开走了。
月亮跳下椅子,跑出他的房间,下楼来到客厅。客厅里只有月亮一个。月亮急忙跑到大门口,想把门打开。但门上的小屏幕不断提示要输入密码,月亮胡乱按了一通,大门巍然不动。月亮气得使劲踢门,却把自己的脚踢疼了。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电话,急忙跑过去,踮着脚尖拿下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可当他急切地将话筒拿到耳边时,却发现电话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喂?喂?喂?”月亮不甘心地冲着电话嚷。“爸爸,妈妈,是我呀……”
电话里一片死寂。月亮气恼地将电话摔掉,一抬头,看见新来的保姆拖着吸尘器出来打扫卫生了。月亮眼睛一亮,急忙跑到陈秀红面前,拉住她的手使劲地摇。
“阿姨!阿姨!”月亮大声说,“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
陈秀红有些惊讶,但一脸笑容地看着月亮。月亮急得快哭了。
“阿姨,求求你了,让我回家吧!”月亮嚷着,拉着陈秀红的手往门口拖,“阿姨,我想回自己家!你帮我把门打开,好不好?求你了,阿姨!”
陈秀红隐约看出月亮想出门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什么,她试着用手语和月亮交流,月亮却完全不懂,急得哭起来。
“他们不是我爸爸妈妈!我妈妈是老师,爸爸是警察!阿姨,我……”
正哭着,忽然听到门响,转脸一看,门竟然打开了,月亮大喜过望,松开99lib?陈秀红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却结结实实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周天明回来了。
月亮呆住了。
周天明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事情原委。他心情复杂地看着月亮,想了两秒钟,笑起来,弯腰抱起月亮,亲亲他,脸上全是慈爱。
“飞飞,爸爸回来了!”
陈秀红看见这一幕,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
第一节
傍晚时分,邱英杰下班回家,在楼下看到自己家的灯亮着,知道于若华已经回来了。沿着楼梯上楼,快到家门口时,忽然听到99lib?家里传出孩子的笑声。邱英杰的心脏砰砰地紧跳了几下,几乎窒息。他三步变两步地跨上最后几级台阶,冲到门口,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撒出来。这似乎更证实了邱英杰内心的期盼,他猛地推开门,几乎要喊出儿子的名字时,一个孩子从门后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
“邱叔叔回来啦!”并不是月亮。而是栋栋。
栋栋的爸爸赵志宏带栋栋来登门道谢。重新回到邱英杰家的栋栋,完全不像个客人,老三老四地为双方做介绍,然后又熟门熟路地满屋子乱跑,后来就一个人钻到月亮的房间去了。赵志宏几次呵斥儿子,却被邱英杰于若华制止,示意他别九九藏书管儿子。
于是三个大人坐在一起说话。虽然栋栋和月亮年龄一样,但赵志宏却比邱英杰年轻了好几岁。赵志宏很客气,一再解释要不是因为太忙,他早就带栋栋来了。
于若华笑着说:“别客气。其实我们也挺想念栋栋的,只是……”
她看一眼邱英杰,没把话说完,但赵志宏显然明白了。
“月亮……还没下落?”他小心地说,“不瞒你们说,为这事儿,我还狠狠揍了栋栋一顿!”
邱英杰一愣,问:“你揍栋栋干嘛?”
赵志宏瞪一眼栋栋:“明明他们俩个在一起,怎么偏偏把月亮丢了!”
邱英杰哭笑不得地说:“谁丢也不行啊……这事儿怪不上栋栋。”
“是呀,你千万别打他。栋栋很敏感,不能用粗暴的方式对他。万一再……”于若华含蓄地说,“到时候真是后悔莫及!”
谈到儿子,赵志宏直摇头。
“有时候我真是怕了这小子……我一个人,经常觉得治不住他了!”
于若华问:“他妈妈呢?”
“你们……不知道?”
“他没说过家里的事儿。怎么?”邱英杰问。
赵志宏沉默片刻,说:“上次他离家出走,就是为了他妈妈。”
原来赵志宏和栋栋的妈妈离婚了,一直瞒着栋栋。栋栋的妈妈移民加拿大,想带栋栋走,赵志宏不同意。栋栋见不到妈妈,整天缠着赵志宏要,把赵志宏逼急了,揍了儿子一顿,栋栋这才离家出走。
邱英杰和于若华听赵志宏说完,相互看看,都有些不以为然。
于若华婉转地说:“怪不得。你对栋栋……是不是有点儿粗暴?”
“都是给他逼的!”赵志宏满腹委屈。
邱英99lib?杰却没给赵志宏面子,直截了当地说:“没这话!他才几岁?你不能拿自己跟他一个标准!”
于若华看见赵志宏有些尴尬,急忙打圆场,说:“其实栋栋挺懂事儿的。你尊重他,他也会尊重你,有什么话你可以好好跟他说,动手打人总是不太好……”
刚说到这儿,栋栋从月亮的小房间里冲出来,大声说:“就是!打人就是不对!以后你再打我,我就来告诉于阿姨!”
这么一来,倒把三个大人逗笑了。
栋栋一看,得意了,又冒出一句:“月亮哥哥跟我说了,邱叔叔和于阿姨从来不打他!他们对月亮哥哥可好了!”
一句话,又把三个大人说得哑口无言。赵志宏当机立断,决定不再给栋栋胡说八道的机会。他再次向邱英杰和于若华表达了谢意,起身告辞。栋栋听说要走,很是失望。
“这么早就走啊,”他非常惋惜地说,“再坐一会儿吧。”
于若华客气地说:“是啊,还早呢,再坐坐,没关系的,我们现在还不睡。”
赵志宏却谢绝了于若华的好意,还是拉着栋栋要走。栋栋先是要求要小便,邱英杰带他去卫生间解决了。接着又说口渴要喝水,于若华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慢吞吞的喝了。磨磨蹭蹭,直到任何借口都没有了,赵志宏拉着他就要出门时,他忽然用力甩开赵志宏的手,跑到于若华面前。
“于阿姨,我可不可以明天走?”他望着于若华,充满渴望地央求,“就让我待一个晚上,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
三个大人都一愣,赵志宏先反应过来,伸手来抓栋栋,栋栋利用邱英杰和于若华的身体作遮挡,在两人身后左躲右闪,赵志宏又气又急,一脸的狼狈,眼看又要发火了。于若华和邱英杰交换了一个眼色,决定给赵志宏解围。
邱英杰拦住赵志宏,主动提出让栋栋留在这儿住一晚。
“那怎么行?”赵志宏脸都涨红了,“这小子太不像话了,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邱英杰笑着说:“有什么不行的?他又不是没在这儿住过。”怕赵志宏还不答应,他故意补上一句,“当然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来,赵志宏只好让步,同意栋栋在这里住一晚,栋栋一听,乐得一蹦三尺高,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赵志宏对栋栋做个威胁的表情,栋栋有邱英杰于若华撑腰,根本不怕,冲着爸爸挤眉弄眼地予以还击,把邱英杰他们都逗笑了。
夜里,于若华把栋栋安顿在月亮的床上睡下,栋栋想听故事,于若华给他讲了一个丑小鸭的故事。讲故事的时候,栋栋听得很入神,于若华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房间是月亮的房间,床是月亮的床,只是睡在床上的,不再是自己的儿子月亮。
“……从此,这只丑小鸭再也不是从前那只丑小鸭,而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白天鹅了!好了,今天故事讲完了,该睡了。”
于若华尽可能不让栋栋察觉她的心情,她结束了故事,希望快点儿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孩子。此时栋栋的眼皮已经有点儿打架了,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和于若华说话。
“阿姨,丑小鸭后来真的变成白天鹅了吗?”
“对呀。”
“阿姨,人也可以变吗?想变什么就变什么?”
“栋栋想变成什么?”
“阿姨,我想变成月亮哥哥……”
这句话含含糊糊地说完,栋栋就睡着了。于若华在床边坐了很久。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的栋栋,神思变得十分恍惚,总觉得栋栋的眉眼不停地在变,变得越来越像是月亮。回到卧室后,她又很长时间都睡不着,翻身的时候,发现身边的邱英杰其实也醒着。
“想什么呢?”邱英杰问。
于若华犹豫了一下,说:“刚才栋栋说,他想变成月亮。”
邱英杰无声地笑了笑。
于若华轻轻地说:“我没敢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变成月亮。”
邱英杰没说话。心里想:是啊,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变成月亮。月亮是他们的儿子,永远的、唯一的儿子,无人能够替代。
但是,月亮究竟在哪儿呢?
第二节
幼儿园快下课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家长。这个时间来接孩子的大多是老人,夹在里面的刘军显得有些扎眼。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一连抽了好几根烟,烟雾把旁边的两个老人呛得直咳嗽,不停地用手扇风,但刘军像是根本没看到。
一个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婉转地说:“小伙子,抽烟对身体不好。”
刘军瞟了老太太一眼,深深吸了一口烟,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我抽了十几年,身体特好!”
另一位老爷子看不下去了,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幼儿园!”
“不是幼儿园,我还不来了。”刘军还是没明白老人的意思,大咧咧地喷了口烟,笑着说,“我女儿在这儿上幼儿园,我是来接女儿的。”
两个老人交换一个眼神,不得不直说了。
“抽烟污染环境,要抽也别在这儿抽。”老太太说。
刘军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把烟掐了,说:“噢,是不是薰着你们了?早说呀。我不抽了,行了吧?”
这种爽快的态度令老人们很满意。他们也变得友善起来,和刘军搭话。
“女儿多大了?”
“四岁半。”
“噢,上中班了吧?”
“是啊,中班。”
“中几班?”
“中……忘了,反正是中班。”
“叫什么名字呀?”
“叫欢欢。”
“你自己来接孩子?还没到下班时间吧?”
这个问题让刘军略微愣了一下,但他随即找到了合适的答案,用漫不经心地语气回答:“自己开的公司,无所谓下不下班。”
“原来是当老板的,真不错,当了老板还自己来接孩子。”老太太赞赏地说,“开车来的吧?”
刘军又愣了一下,随口说:“今天没开车,车子出毛病,司机开去修了。”
老太太还想问,忽然一阵乱,原来幼儿园开门时间到了。刘军急忙甩开两个多嘴的老人,跟着家长涌进幼儿园。第一次来幼儿园接女儿,他并不知道女儿在哪个教室,只能挨个教室找。好在运气不错,很快就看见了女儿。
“欢欢!”
欢欢看见爸爸,惊喜地跑过来,刘军抱起欢欢,用胡子扎她,欢欢咯咯地笑着躲闪。欢欢的老师走过来了,狐疑地看着刘军。
“欢欢,这是谁呀?”
刘军急忙解释:“噢,我是他爸爸,我来接欢欢。”
老师皱皱眉头说:“没见过你。”
“没办法,工作太忙,以前都是我老婆接送,今天难得挤出点儿时间……”刘军随口扯谎,神态自若地说,“不然晚上九九藏书回家老婆又该有意见了。”
刘军顺利地带女儿出了幼儿园,正要去推自行车,却碰到朱玉匆匆忙忙往幼儿园里走。欢欢立刻大叫妈妈,朱玉转脸看见刘军,吃99lib?t>惊地跑过来。
“谁让你来的?”
刘军笑着说:“干嘛非得谁让我来?我这人一向很自觉。”
朱玉劈手想抢欢欢,刘军抱着欢欢闪开,嘴上说:“何必呢?我就是想带欢欢出去吃顿饭,又不是绑架她!”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她带走。”朱玉毫不掩饰自己对刘军的不信任,“谁知道你把她带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刘军也不生气,想了想,问朱玉:“那咱们一起去吃?”
朱玉一怔,犹豫地看着刘军。刘军装作没看见,故意回头打量着幼儿园,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幼儿园比以前那个好多了,是吧?”
刘军为自己赢来了一顿美好的晚餐。他不仅和前妻一起带着女儿下了馆子,点了不少好菜,还和前妻一起喝掉了几瓶啤酒。整顿晚餐的气氛都十分融洽,看在女儿面上,朱玉表现得十分克制,对他态度友善,虽然并没完全听信他那些吹嘘,却也没再提出质疑。
刘军很久没享受过这样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了。他忽然发现,这正是他内心无比想往的生活状态。妻子、女儿,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聚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热闹的晚餐……不知不觉中,刘军喝了不少酒,最后是在朱玉的强制下,才不得不结束了这顿幸福的晚餐。
虽然朱玉假装没听懂刘军的暗示,允许刘军到她家过夜,但刘军还是看出朱玉语气中的松动。这对刘军来说,无疑是一个良好的信号。回去的路上,刘军的脚步有些飘,乐滋滋地想象着他与朱玉破镜重圆的那一天。他摸黑穿过没有路灯的99lib?小巷,回到租住的那间旧民房门口,掏出钥匙正开门时,忽然听到耳后一阵风声,一记重击落到他头上,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刘军醒过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只有极黯淡的一丝光悬在半空中。刘军头痛得厉害,昏头昏脑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是从没拉紧的窗帘里漏进来的一丝月光。又过了一会儿,刘军想起来,这正是他租住的房间。他动动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紧了。他想说话,发现自己的嘴张得异常的大,却被什么东西卡住,根本无法闭拢,喉咙干得如同刀割一般疼。
房间里很安静。也许是刘军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一个黑影无声地挪到他面前。黑影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刘军几厘米处,虽然有些迷糊,刘军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醒了?”黑影问他,似乎还笑了笑。
刘军瞪大眼睛,想说话,干涩的喉咙却一点儿声音都挤出不来。黑影把脸从刘军面前挪开一些,语气很悠闲。
“刘军,你知道我来找你干嘛?”黑影自问自答,“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随着窸窣的声响,刘军的脸感触到一丝凉意,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他耳边。
黑影对此做出了解释。
“这是三千块。当初咱俩说好的价。当初咱俩怎么说的来着?想起来了……我请你帮个小忙,打几个电话,然后你就轻轻松松拿到三千块……本来挺好的事儿,可你怎么临时改了主意,把那十五万给顺跑了?”
刘军费了很大力气,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仿佛是什么被撕裂了似的。黑影像是看出了刘军的努力,笑起来。
“其实我也理解你的想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你把钱顺了,我不怪你。想给女儿上个好幼儿园,拿出点儿钱帮女儿交学费,我也不怪你。可你还那么大方地请前妻喝酒吃饭……你自己说,这是不是有点儿不靠谱了?”
刘军的身子扭动了两下,用哀求的目光望着黑影,黑影明白他的意思了。
“想跟我解释解释,对不对?”
刘军猛点头。黑影想了一会儿。
“行,我给你个机会解释,不过……”刘军忽然觉得眼皮一凉,有个薄薄的、尖锐的东西压到他的皮肤上,透出一股来自金属的寒意。“说好了,要是你乱嚷嚷,我一动,你这眼珠可立马就不姓王了!”
刘军惊恐地点头。忽然感觉被迫张大的嘴一松,能合上了,但整个腮帮子酸痛得像是要掉了。刘军完全顾不上这些,急着要说话,可喉咙又干又痒,猛咳了了一阵才能开口。
“我把剩下的钱还你!”刘军说,“我花了一点儿,不过不多,剩下的全还你。”
“花了多少?”
刘军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花了……三、四万的样子……”
黑影冷笑起来:“刘军啊刘军,你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刘军急忙改口:“我想起来了,好像也就花了……两万多,不到三万……剩下的我都还你,行不行?我知道你也是个爽快人,只要你把我放了,明天我就到银行取钱,剩下的一分不少全还你!”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掐住刘军的脖子,刘军本能地张大嘴,黑影立刻将刚才那个东西又塞到刘军嘴里,卡住他的嘴,接着在刘军身上一通乱翻,刘军拼命挣扎,但还是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银行卡被搜了出来。
“不好意思,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我对你的人品有些怀疑。”黑影心平气和地说,“到底还剩多少,我打算自己去查,就不劳驾你了。刚才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路边有ATM机。要是你说的是真话,可以给你多留点儿,算是酬金,你给女儿花的那一万也就算了。可万一你说的是假话,对不起,这些钱就一分都不能再归你了……好,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卡的密码是多少。对了,差点儿忘了……”
黑影走开了,片刻又返身回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刘军毫无防备,感到一股辛辣的液体从他大张的嘴巴里灌进去,呛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黑影暂时停下,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今天你心情不是挺好吗?跟前妻喝了几瓶啤酒了吧。啤酒有什么意思?太不过瘾了。我请你喝的是56度的老白干,不多,才半瓶,剩下的你要是想喝,马上全给你喝了。万一不够,我带了好几瓶呢。我知道你有点儿酒量,不过一斤装的高度老白干,撑死了两瓶也就到顶了吧?要是待会儿我拿着你的卡和密码去ATM那儿一查,发现你又蒙人,那可对不起,别怪我不客气。剩下那几瓶全得给你灌下去,等我走了你再慢慢享用……怎么?不想喝那么多?怕酒精中毒?噢,那倒是的。那么多灌下去,想不死可真不容易!过两天说不定就能在报上看到一条新闻,又有个醉鬼把自己喝得去见阎王爷了……”
刘军感到灌进他肚子里的白酒开始火辣辣地烧着血管。接着他觉得下体一热,某种液体控制不住地放了出去。
黑影立刻就发现了刘军的崩溃,往后退了一步,轻蔑地说:“这么大怎么还尿床?没出息。”停了停,接着说,“老白干真厉害,这么快酒劲就上来了?我猜,现在你肯定很想赶紧把密码告诉我,免得醉过去连自己都忘了。是不是?”
刘军昏头昏脑地点头,感觉身子快要烧起来了。黑影一伸手,刘军的嘴巴又能说话了。他毫不犹豫、哆里哆嗦地把密码说了。黑影立刻又将他的嘴卡住。
“真懂事。”黑影夸赞地说,“我这就去查查,五分钟就回来。你确定密码没说错?要是错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又醉过去了,这辈子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女儿和前妻了!”
刘军拼命上下晃动脑袋,表示他是诚实的。黑影似乎读懂了刘军的诚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刘军开始感觉到大脑被酒精控制,意志开始涣散时,门轻轻地一响,那人又回来了,径直走到刘军面前,俯下身子凑近刘军的脸。刘军听到“啪”的一声轻响,一束火苗就在他眼前亮起来。他有些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被人翻开,原本就被酒精烧得胀痛的眼球受不了光焰的刺激,令他使劲地闭上眼睛。
“这回表现还不错,密码是对的。不过刚才没信你的话也是对的,我查了一下,卡里就少了一万多。算你有良心,知道疼女儿。既然这样,以后别整天吊儿郎当的了,找个正经事儿干干,多尽点儿父亲的责任。等女儿大了,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多好!顺便说一声,九九藏书我看了一下,这点儿酒对你没影响,好好睡个两天,到时候自然会醒,反正你也不用上班。我走了,再见。”
黑影心平气和地说完这番话,再次离开。刘军张着被卡住的嘴,在酒精的作用下鼾声大作,沉沉睡去。
第三节
陈秀红惊讶地看着月亮把他面前的碗碟都推到地上摔碎了。她虽然听不到声响,却能看到月亮大发雷霆的模样。陈秀红实在弄不明白,生活在这样一个富裕的家庭中、受到父母那样疼爱的孩子,有什么理由整天闷闷不乐、动不动就发这么大脾气。
只能说,这对父母对孩子实在太过宠爱了。看到月亮又发脾气摔东西,不吃饭,陈秀红很想上前替这对父母教训教训这个孩子,可她一看到主人脸上的表情,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她在很多人家做过保姆,已经总结出不少经验,知道这样的父母对孩子是没有原则可言的。
果然,对着一地狼藉,女主人许小燕除了流露出一丝哀伤,没有任何愤怒或懊恼。不过男主人的情绪就没那么平静了,他一边烦躁地命令陈秀红收拾残局,一边和女主人开始谈论什么事情。虽然听不到他们谈论的内容,却能看出与孩子的事情有关,并且两人之间存在某种分歧。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开始男主人显得很坚持,但当女99lib?主人哭了之后,男主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还是显得无助和犹疑,但显然对女主人做出了让步的表态,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统一认识,女主人饭也不吃就开始打电话。电话打了很久,可以看出,女主人对电话那端的人充满信任,最后女主人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许小燕放下电话,一直在旁边听她打电话的周天明不无忧虑地看着她。
“怎么说的?”周天明问。
“有办法了。”许小燕镇定地回答。
许小燕和月亮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个孩子当成月亮,而不是飞飞。
“月亮,是不是很想爸爸妈妈?”许小燕问月亮。
月亮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许小燕,不敢回答。
许小燕微笑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月亮,不是飞飞。说实话好了,是不是很想爸爸妈妈?我是说你原来的爸爸妈妈。”
月亮使劲点了点头。想了想,说:“还有爷爷奶奶!”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原来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所以才不想住在这里的,对吗?”
“嗯,我想回家。”月亮小心地说,“让我回家,好不好?”
“好呀。”许小燕笑着说,“不过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要是你听了还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去,好吗?”
“什么事?”
“虽然你在这里很想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但是他们可一点儿都不想你。”
“你骗人!他们想我!”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想你吗?告诉你,月亮,因为你爸爸妈妈离婚了。你知道什么叫离婚吗?就是他们互相不喜欢对方,所以不在一起生活了。”
“骗人!我不信!爸爸妈妈才不会离婚!”
“你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现在他们都跟别人结婚了,还有了新的小孩子。他们都不想要你了,所以才把你送给我们。”
“你骗人!你骗人!他们没离婚!他们没不要我……我要去找爸爸妈妈!”
月亮放声大哭。
“月亮.99lib.,我说的全是真的!不骗你!你爸爸妈妈对我说,月亮太调皮了,一点儿都不乖,他们都觉得你很烦,谁也不想要你……本来他们要把你送到一个很远很穷的山里,那个地方连饭都吃不饱,可我们很喜欢你,觉得你很可爱,舍不得让你去那个地方受苦,所以就把你要过来了,让你当我们的儿子……”
“我不听,我不听……我去找爷爷奶奶!”
月亮捂着耳朵,转身想跑,被许小燕牢牢抓住,并且把他捂住耳朵的手拉开,强迫他听下面的话。
“我正要跟你说呢。你不知道吧,爷爷奶奶已经死了!”
月亮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许小燕还不放过他。
“知道什么叫死吗?就是到天上去了,永远回不来了……爷爷奶奶很爱你,可他们都被爸爸妈妈气死了!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从现在开始,你只有我们了。我们就是你爸爸妈妈,你就是我们儿子,我们会一直疼你,不打你、不骂你,不让你受委屈……飞飞,你说好不好?”
月亮彻底呆住了,脸上全是泪,却哭不出声音。许小燕知道,差不多够了。她温柔地拿出纸巾给月亮擦泪,然后温柔地把月亮搂进怀里。
“乖,让妈妈抱抱……飞飞真乖,飞飞是妈妈的乖儿子……”
月亮呆呆地任凭许小燕搂着,被泪水浸泡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和绝望。
第四节
赵志宏放下电话,栋栋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赵志宏瞪了栋栋一眼,没好气地说:“明天送你过去!”
栋栋高兴地跳起来,在原地直打转。
“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整天盼着往人家家跑!你是赖皮狗啊?”赵志宏生气地说。
栋栋和爸爸顶嘴:“你出差嘛!”
“那行,我送你去姑姑家!”
“姑姑家太远了,还得坐车,我会晕车的!”
“什么时候见你晕过车?再说去于阿姨家还不是得坐车?”
“有时候晕,有时候不晕……去姑姑家坐车我就晕!”
“胡说八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小心我揍你!”
“妈妈……救命啊,爸爸要打人啦……”
“混小子,我还没动手呢。”
“反正我也没妈妈了,你打我,我也没办法……”
赵志宏被儿子的话戳到了痛处。看着儿子,无奈地说:“过来。”
栋栋打量爸爸的眼神,顺从地走到赵志宏面前。赵志宏抱住栋栋。
“儿子,你知不知道,你老往人家跑,我这当爸爸的很没面子?再说了,邱叔叔于阿姨一到周末,就得出去找儿子,你去就是耽误人家时间……懂不懂?”
栋栋眨巴着眼睛不说话。赵志宏无可奈何地拍拍栋栋的屁股。
“有时候猴精,有时候又屁事不懂!真拿你没招……”
就这样,栋栋又来到了邱英杰家。好在这个周末邱英杰值班,没计划和于若华外出找月亮。上次栋栋来,两人都忙,没顾得上给栋栋做点儿好吃的,知道栋栋喜欢吃牛肉,他们特意带栋栋一起去菜场买。挑牛肉的时候,栋栋就站在两人旁边,可一个没注意,再转身时栋栋不见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吓坏了,心急火燎满菜场地喊栋栋,结果是虚惊一场,栋栋自己跑到卖鱼的摊上去看鱼了。邱英杰一看见栋栋就扯过他,不由分说在他屁股上给了两下,栋栋吓傻了。
“还乱跑!还乱跑!忘了上回的事儿啦?啊?跑丢了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
邱英杰发了一通火,牛肉也忘了拿,扔下于若华和栋栋自己走了。于若华看见栋栋吓得不轻,安慰了几句,又借这个机会好好给栋栋上了一堂安全教育课。最后栋栋哭着保证再也不这么干了,于若华才带他又买了些蔬菜回家。
吃饭的时候,邱英杰还没消气,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于若华不停地给栋栋碗里夹菜,可栋栋只敢往嘴里扒白饭,牛肉碰都不碰。于若华悄悄给邱英杰使眼色,邱英杰看见了,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邱英杰亲自夹了一块牛肉放到栋栋碗里,干巴巴地说:“吃牛肉!光吃饭,个子长不高!”
于若华明白邱英杰已经不生气了,也给邱英杰夹了一筷子牛肉。
“你也吃一块,消消火。”
邱英杰却把牛肉夹到于若华碗里,自己夹了一筷子芹菜,没好气地说:“牛肉上火,芹菜才去火!”.99lib.
栋栋一双大眼睛咕噜来咕噜去,看出些名堂,也伸出筷子,各夹了一块牛肉分给邱英杰和于若华,又给自己夹了芹菜往嘴里塞,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上火了,我也吃芹菜。”
邱英杰一肚子的火全没了。
晚上于若华带栋栋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把腰扭了。邱英杰只得把于若华扶回卧室躺下,回头帮栋栋洗完澡,让栋栋自己上床睡觉,然后他拿了个冰袋帮于若华处理一下扭伤的腰。正忙着,客厅里的电话响了。邱英杰还没来得及去接,栋栋非常积极地跑过去接起电话。
“喂?”栋栋大声问,“你是谁呀?”
电话那头没声音。栋栋很奇怪,对着话筒大声问:“喂?喂?你找谁?”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出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但却压得低低的,好像怕让人知道。
“你是谁?”那个声音问栋栋。
栋栋觉得挺好玩,大声说:“你先说你是谁!”
谁知电话忽然就断了。栋栋正纳闷,邱英杰从卧室里走出来。
“栋栋,谁的电话?”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和谁说话呢?”
“我问他找谁,他不说。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好像是个小孩儿!”
邱英杰愣了愣,走到电话机前看藏书网了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号码是外地的。邱英杰犹豫了一下,按这个号码回拨过去,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通了。
邱英杰客气地问:“你好,刚才是你打我家电话吧?请问是哪位?”
一个女人客气地回答他:“哦,不好意思,刚才儿子调皮玩手机,打错了。对不起啊。”
邱英杰只得说声没关系,挂断电话。
宽大的书房里,许小燕挂断电话,全身抖得像在打摆子,几乎连手机都拿不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月亮怯怯地望着许小燕关掉手机电源并装进兜里。他好不容易趁大家睡觉时跑到书房,找到这个手机,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可事实似乎证明了许小燕对他说的那番话——爸爸妈妈已经有别的孩子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让新妈妈失望,因99lib?为他已经答应要做她的乖儿子了。
许小燕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把恐惧藏到心底,脸上露出宽厚的、忍耐的笑容,弯腰抱起光脚站在地上的月亮,亲亲他。
“飞飞睡不着是吧?妈妈陪飞飞 睡好不好?”
好一会儿,月亮轻轻地“嗯”了一声,许小燕抱起月亮,关掉灯,走出了书房。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第一节
一大早,邱英杰就在派出所和人打了一架。
派出所辖区内的一对夫妻要离婚,关键的问题解决不了,闹到派出所来了。领导派邱英杰给他们做调解工作,可调解工作还没开始,邱英杰的火先上来了。
这对夫妻离婚的关键在于孩子问题。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两人都不想要,还把女儿也带到调解现场。三岁的小女孩儿长得白净可爱,却被爸爸妈妈当成垃圾一样推来推去,哭得非常凄凉。
女方大概是抓到了男方出轨的把柄,在警察面前语气也很硬。当着邱英杰的面,粗暴地将女儿推到丈夫面前。
“你不是想跟那个死不要脸的过吗?行啊!给我十万,把女儿带走,我马上就跟你签字!”
小女孩儿差点儿摔倒,邱英杰急忙扶住了。
“有话好好说,孩子在这儿呢……”邱英杰压着心里的火劝。
可那个男人根本不理邱英杰,冲老婆嚷嚷:“做你的大头梦!十万?你也不称称斤两,看自己值几钱!再说了,这死丫头还不知道是谁下的种,让我养?我他妈的还不如直接背个王八壳呢!”
边骂边把女儿又推回到妻子面前,小女孩儿的头磕到妈妈膝盖上,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哇哇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那女人不仅不关心女儿的伤痛,反而冲孩子骂:“哭!哭个屁!没听见你爹骂你小王八……”
邱英杰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抱起小女孩儿,冲这对男女吼起来。
“你们还要脸不要脸?孩子还在这儿呢,就这么满嘴喷粪?你们还是人吗?有你们这么当父母的吗?”邱英杰指着办公室的墙大骂,“你们这种人也配生孩子?还不如找堵墙撞死!”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刚才还闹得水火不容的两口子,忽然调转枪口,一致对外,跟邱英杰闹了起来。
“你怎么说话的?警察了不起啊?随便骂我们老百姓?你们领导在哪儿?我们要投诉!”
邱英杰火上来了,想忍也忍不住。
“我就这么说的,你们他妈的根本不配生孩子!要找领导?领导就在隔壁,要不要我带你们去?操,你们就是找公安局局长来,我也是这话!”
结果警察和群众就这么打起来了。
这场架打得可谓激烈,双方都挂了彩,那个女人用她尖利的指甲在邱英杰脸上脖子上留下了不少记号,不过她丈夫的脸也被邱英杰打成了一个染坊。战斗的过程中,邱英杰感觉自己像一颗早就引爆了的火药桶,终于找着一个机会可以爆炸。邱英杰也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结果,可那个时候,他什么都管不了。
过后邱英杰被所长拎到了办公室。出乎他预料,所长的态度还算平和,用的是循循善诱的语气。
“你家出了那样的事儿,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别忘了你是个警察!现在都在抓警风建设!随随便便一个投诉,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邱英杰不服气地打断所长:“我是警察,可我也是个父亲!”
所长提高音量:“你首先是警察!”
邱英杰嗓门更大:“你错了!我首先是个父亲!”
所长瞪着邱英杰,邱英杰也瞪着他,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所长还是决定找一个台阶给邱英杰下,放缓了语气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你必须好好反省,写一个书面检查。还有,当事人那边,必须当面道歉!”
没想到邱英杰马上说:“我不跟王八蛋道歉!”
这下把所长惹火了,冲邱英杰吼起来:“不去也得去!”停了停,补充一句,“到时候我跟你一起.99lib?去。你先回家写检查!”
本来邱英杰不想让于若华知道这件事,可他脸上脖子上那些血痕实在太招摇,瞒也瞒不住,只好如实跟于若华说了。于若华又心疼又气愤,一边用碘酒清洗邱英杰的伤口,一边骂那个女人。
“这女人下手怎么这么狠,你是警察呀!他们也太过分了!”
“我也动手藏书网了。”
“你也是,他们爱离就离,你生什么气?把自己伤成这样。”
“你没见当时那场面!你要见了,肯定比我还气!”
其实用不着亲眼看见,只是听邱英杰描述了一下,于若华就已经够生气了。
“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
“所以说他们是王八蛋!所长要我写检查,写个屁!还要我给他们当面道歉,我能给这种王八蛋道歉?想都别想!”
于若华知道邱英杰的倔劲上来,谁也劝不了。可邱英杰毕竟是个小警察,于若华不希望丈夫为此得罪了领导,更害怕这件事情给邱英杰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夜里趁邱英杰睡了,于若华挑灯奋战,连夜写了一篇深刻诚挚的检查,第二天吃早饭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交给了邱英杰。
“别让领导为难……我帮你写了份检查,你交给所长吧,算是应付差事。”
为了避免双方难堪,于若华留下检查就走了。邱英杰打开检查看了看,越看越恼火,没等看完就撕碎扔垃圾桶了。他明知于若华一片好心,可实在不愿因她的好心就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原则。为了表示对领导命令的服从,邱英杰又自己动手写了一份检查交给所长。所长打开检查一看,哭笑不得,因为上面只有三个字:我没错!
尽管如此,邱英杰还是被所长亲自押着,上门向当事人道歉。
开门的是那个男人,孩子的爸爸。
所长给邱英杰使了个眼色,有最后通牒的意思,然后说:“该说什么,说吧。”
邱英杰想了想,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那天的事情,我的态度不好。我是个警察,不该穿着警服和老百姓打架……”
那男人听到这儿,得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警察怎么能打老百姓呢?”
可邱英杰的话还没完。他接着说:“下次要是还有这种事儿,再看见你们那样伤害孩子,我保证脱了警服跟你单挑,不把你小子揍出屎来,我就不是个男人……对我的道歉,您还满意吗?”
所长和那个男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邱英杰扔下他们扬长而去。
第二节
陈莉正在护士站做病程记录,一个同事慌里慌张地从病房跑出来,说是病区里那个叫豆豆的孩子家长趁他们不注意留下孩子跑了。大家一听都有些急,主任派了好几个人出去追,哪里还追得着。主任恼火得要命。病人家属逃跑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尤其在他们这样的重症科室。一旦跑了,病人以后的治疗不谈,光是已经欠下的医疗费就是不小的数目。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这些费用都得由医院自己承担,说到底,最后还是得落到科里每个人头上。
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心情都很糟糕。可是当一个护士拿来一封信交给陈莉后,陈莉就成了心情最糟糕的那一个。信是在豆豆的枕头底下找到的,信封上清楚地写着,信是给陈莉的。
“好心的陈护士,首先想对你说一声谢谢。自从豆豆住院,你一直关心他、照顾他,给他带来很多快乐,也让我们全家都很感动……我们不想看着孩子死,可实在借不到这么多钱给他治病。陈护士,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们走了以后,你一定会救豆豆的,对吗?我们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陈莉来到豆豆的病房,豆豆小小的身子缩在床角哭,脸上全是惊恐。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那么小的年龄,却已经懂得被父母抛弃的滋味了。
“阿姨,我不想死……”他哭着说。
陈莉鼻子一酸,抱住豆豆:“豆豆不会死。”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豆豆还是哭。
陈莉的眼泪也快流下来了,但她使劲忍着,硬是咽了回去。99lib?
“不怕,有阿姨呢。”她对豆豆说。
豆豆抱着陈莉的脖子,放声大哭。在豆豆的世界里,陈莉的承诺,也许就是最有份量的了。可陈莉自己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很快,主任就无可奈何地停了豆豆的一切治疗用药,这么做很残酷,却是迟早的事情。白血病的治疗本来就耗资巨大,却未必有回天之力,更何况豆豆已经被父母抛弃,不会再有任何的医药费来源。
陈莉思来想去,下决心去找了主任。
“主任,现在豆豆一停药,只有死路一条。”
“那有什么办法?他爸妈跑的时候,还欠了好几千的药费…九九藏书…”主任的态度平静而无奈,“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他死?可咱们毕竟不是慈善机构。”
陈莉?99lib. 沉默了一会儿,说:“豆豆的医药费我来出。”
主任惊讶地笑了:“陈莉,你……”
陈莉不等主任把话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主任您没听错,我是说豆豆的医药费我来出。我马上就去交钱,您先让他们给豆豆续药。”
“陈莉,你糊涂了吧?学雷锋也不能学到这份儿上……”主任真心实意地劝陈莉,“这是无底洞呀。”
“主任,我在血液科好几年了,我知道要花多少钱。”陈莉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就这么等死,您说是不是?我这就去交钱,别的您就别管了。”
说完陈莉转身就往外走。主任愣了一会儿,忽然补上一句:“原来欠的那些呢?”
陈莉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全补齐!”
一走出病区的门,陈莉的眼泪就下来了。胸口憋着一腔的怨气,咽不下,呼不出,却不知该去怨谁。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陈莉知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的力量太弱小,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许真的该听从于若华的建议,离开这个科室,换一个工作岗位?
正想到这儿,陈莉就在楼道里迎面撞上了于若华。于若华一眼看出陈莉的情绪,忙关99lib.t>切地问她怎么了,陈莉忍不住把豆豆的事情说了,于若华听了也很难受,两人女人一起把那对狠心的父母痛骂了一顿。
“现在好受点儿了吧?”于若华问陈莉。
看得出来,于若华很想为陈莉排遣烦恼,只是她不会明白,这么做其实无济于事。不过陈莉并不想让于若华知道这一点,她很快转移话题,问于若华来找她有什么事情。
于若华显得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说了:“陈莉,你能不能再借我点儿钱?我们商量过了,准备买辆二手车,以后到外地找月亮也方便点儿。本来真是开不了口,上次借的钱还没还,可实在是……”
“要多少?”陈莉直接打断于若华。
“邱英杰托朋友找到一辆合适的,四万能拿下来。上次他爸给了我们一些,加上最近剩下的,一共能凑三万,不知道……”
陈莉痛快地说:“行,我再想办法帮你们凑一万。”看于若华又感激又羞愧想说什么,她抢先堵住于若华的话头,说,“客气话就别说了,咱们又不是头一天认识。”
于若华感动得无以复加:“那就留到找回月亮的时候,一起说。”
“这话我爱听。”陈莉笑了,又问,“对了,最近忙得顾不上问,月亮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于若华先是摇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本来倒是有的,可莫名其妙又断了。”
“是吗?”陈莉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儿?”
“前些天栋栋在我们家住。有天晚上都要睡觉了,家里来了个电话,当时我们不方便,是栋栋接的。栋栋说好像是个小孩儿打来的,问是谁也不肯说,后来就挂了。”
“这算什么线索?打错电话的事情太常见了。”
“本来我们也这么想。当时邱英杰把电话回拨过去,接电话的那个女的也说是她儿子玩手机,把电话打错了。”于若华解释,“不过邱英杰对这事儿挺敏感的,老怕错过机会,所以第二天又打了个电话想再问问。你猜怎么了?那个手机居然停机了。”
“这有什么奇怪?”陈莉不以为然地说,“前几天我手机还欠费停机呢。”
于若华耐心地说:“奇怪的就在这儿!邱英杰还是不甘心,又托移动公司的朋友帮着查了一下,朋友查完说,那个号码根本就不存在!这怎么可能呢?我家来电显示明明白白有那个号码,第一次按那个号码回拨过去的时候,电话也有人接。可突然又说号码不存在,你不觉得这挺奇怪的?”
陈莉皱起眉头,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后来呢?”
于若华叹了口气,沮丧地说:“可惜没后来了。我们再觉得奇怪,查不出那个号码的资料也是白搭。想了好多办法都没用,总而言之一句话,线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断了。”
于若华的沮丧似乎也影响到了陈莉,她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要命!这不是折磨人嘛。”陈莉说,“索性什么都不知道还没那么难受。”
于若华幽幽地说:“要是能找着月亮,再难受我也认了。”
陈莉安慰于若华:“别难受了,很可能只是个巧合。我看你和邱英杰现在都有点儿神经过敏。”
于若华苦笑着说:“到了这个份上,不神经过敏才怪。”
“也是,”陈莉说,“换了我,估计就得疯了。”
于若华看看陈莉,真诚地说:“陈莉,我老和邱英杰说,幸亏我们有你这个朋友,有时候又觉得,我们真是太拖累你了。可邱英杰说,谁让你是月亮的干妈呢?”
陈莉笑了:“看来还是邱英杰更了解我。是呀,谁让我是月亮的干妈呢?”
于若华没再说话,伸手拉住陈莉的手,紧紧握了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节
邱英杰和于若华第一次开着他们买来的二手车上路时,心情十分复杂。
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这辆车的作用,他们设法把车身变成了一个巨幅的、移动的寻人启事。车身上喷涂了月亮的照片,还有月亮丢失时间、地点、着装等内容的文字介绍。这个点子是于若华想出来的,邱英杰试着开了两次,只要车一上路,立刻就会引起路人的注意,这正是他们需要的效果。
对他们来说,看到这个寻人启事的人越多,他们得到线索的机会.99lib.就越大。在月亮失踪已经超过半年后,这样的机会已经越来越难得了。
第一个长途之前,邱英杰和于若华把月亮的一些物品搬到车上,目的是在沿途向人打听消息时,可以提供更具体的参照物。不过于若华似乎不是这么想的。整理东西的时候,邱英杰发现于若华把月亮以前的一个画板也拿出来了。
“这个也拿?”
“嗯。”
“这个没什么标志性吧?”邱英杰忍不住说。
于若华头也不抬地说:“万一月亮找着了,他在车上就能画画了。”
邱英杰叹了口气,默许了。但接着于若华又拿了月亮的一个玩具汽车准备带上时,邱英杰径直把玩具汽车取出来,又放回了原位。
于若华也不吭声,又把玩具车放到了行李堆里。邱英杰有点儿忍不住了,把手里正收拾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说:“干脆把整个家都搬车上去得了!你以为这是旅游观光还是休闲度假?”
于若华抬头看了邱英杰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把那个玩具汽车从行李堆里拿了出来,放回原地。邱英杰心里一痛,又不忍心了。
“算了,反正也不多这一件。”
邱英杰又把玩具车放进了行李堆。他暗想,于若华需要的精神寄托,他又何尝不需要呢?
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定在了离青江两百多公里的建安市。之所以选择这个城市,是因为邱英杰查过,那个曾打到家里却又莫名消失的神秘手机号码,就归属于建安地区。虽然线索已经断了,但邱英杰始终有些不放心。何况对他们来说,这种外出寻找本来就是漫无边际的。
就这样,邱英杰于若华开着这辆外形特殊的二手车,踏上了寻找儿子的漫漫长途。
于若华常常会觉得奇怪。地图上指甲大的一块区域,到了现实的世界,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无边无际,即使是开着车一路狂奔,也像是永远走不完。而他们要做的,又不仅仅是用车轮丈量路途长短,而是要在所有经过的路上,去寻找他们亲爱的儿子。
他们的车确实很引人注目。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只要一停下,很快便会引来路人的围观。热心人很多,他们看着月亮的照片,读着和月亮有关的文字,从他们的视角向邱英杰于若华提供着各种信息——具体的、抽象的;乐观的、悲观的;有用的、没用的……但在找到月亮之前,所有这些都是空的。
一次一次地,他们就这样奔波在路上。自从有了这辆车,整个路途的夜晚,他们都不再花钱去住旅馆,两个人就睡在车上。于若华不会开车,邱英杰必须全程承担司机的职责。有一次邱英杰实在太累,车开着开着就绕起了S,差点儿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撞上。
虽说是有惊无险,还是把于若华吓坏了。对她来说,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找到月亮之前就死去。她无法想象有一天儿子回来了,却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如果是那样,月亮该多伤心啊。
于若华只能婉转地提醒邱英杰小心驾驶。邱英杰开车开困了,她总是劝他抽根烟提提神,可邱英杰却没抽过一次。为了节省开销,邱英杰已经把抽了十年的烟戒了。
有一天开了很远的路,车上的干粮吃完了,他们只得把车在一个路边小店门口停下,准备随便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服务员拿着菜单站在旁边,请他们点菜,邱英杰却连菜单都不看,直接报出菜名。
“来个酸辣土豆丝,青菜豆腐汤,再来两碗米饭,行了。”
服务员显然不甘心两位客人只消费这么少的菜金。
“就这些?”
“就这些,快点儿上菜,我们要赶路。”
邱英杰没注意到服务员的意图,于若华却发现了,她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
“等等,我看一下。”于若华看着菜单,问邱英杰,“给你来个荤的吧,开车挺累的……要不,酸辣土豆丝换土豆烧肉?”
“我不要!”邱英杰话一出口,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补了一句,“你想吃?你想吃就点!”
于若华笑着说:“我用不着,我整天坐车。或者来个红烧带鱼?也不贵,才十五块……”
服务员在旁边马上就提笔准备下单了,邱英杰想阻止,当着服务员的面又拉不下脸,只好敷衍地说:“算了算了,土豆烧肉吧,你又不喜欢吃带鱼。土豆烧肉,酸辣土豆丝不要了。上快点儿,我们还赶时间。”
服务员走了。于若华看看邱英杰,邱英杰瞪了她一眼,低声命令道:“下回别在服务员跟前讨论点什么菜,听到没.99lib.?”
于若华有些好笑:“有什么呀,他们也不认识咱们。”
“那也不行!”邱英杰忍着气说,“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于若华笑了,没再和邱英杰争辩,说要上厕所,起身出去了。几分钟她回来时,却把一包烟放在邱英杰面前。
邱英杰看看于若华,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意思?”
“当然是给你抽的。”
“你明知我戒了。”
“你一个人开车,太累了,抽根提提神。”
“我不抽。你退了去99lib?。”
“不退。”于若华还和邱英杰开玩笑,“怕我害你啊?没事儿,我买的是好烟,焦油含量不高……”
正好服务员上菜来了,把一盘土豆烧肉放到桌上,于若华马上把盘子推到邱英杰面前,将里面为数不多的肉往外挑,都夹到邱英杰的碗里。
“就这么几块肉,还挺肥……来,这块好点儿……”
邱英杰忽然提高声音嚷起来:“我自己不会吃?要你给我挑!”
于若华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邱英杰,茫然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邱英杰更受不了,把那包烟往于若华面前一摔,大声说,“你给我把烟退了去!明知道我戒烟不容易,还弄包烟来吊我的瘾?谁告诉你好烟就没事儿啦?你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吸烟有害健康!没见过你这种女人,非逼我抽烟!真是莫名其妙!”
邱英杰嗓门很大,店里不多的几个客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他和于若华身上。于若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憋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猛地起身跑出了小店。邱英杰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对待于若华。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找到于若华的时候,于若华抱着一棵树在哭。邱英杰心里疼得厉害,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他走到于若华身后,把她搂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邱英杰难过地说,“对不起,若华,我……我知道你疼我,可我真的不能再抽烟了。戒烟挺难的,我真怕自己再抽上,又戒不掉……可你知道,咱们现在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不然……咱们拿什么去找咱们的月亮呢?”
于若华在邱英杰怀里放声大哭。
第四节
周天明和许小燕带着月亮一起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许小燕搂着月亮坐,手机就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月亮看得很专心,许小燕和丈夫时不时地瞥一眼月亮,显然没有月亮那么专注。忽然许小燕面前的手机响了,三个人的反应几乎是相同的,盯着茶几上的手机看,神情都透出一丝紧张,似乎那不是手机,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迟疑了一会儿,许小燕松开搂住月亮的手,拿起手机,看看上面的来电号码,若无其事地对周天明说:“公司这帮人真是窝囊废,什么事情都处理不了,这么晚了还来烦我。”她拿着手机往书房走,还回头对月亮笑笑,“飞飞,妈妈接个电话,你看你的动画片。”
月亮点点头,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动画片上。许小燕和周天明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天明明白了。
电话是那人打来的。
“最近怎么样?”
“还好,一切顺利。”
“飞飞呢?”
“也挺好的。刚才我和老周正陪他看动画片呢。”
“愿意和你们一起看电视了?”
“是啊。开始不肯的,老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要么画画,要么发呆,反正不理人。现在好多了。还是多亏你。上次按你说的办法跟他谈了一回,他就开始有变化,再没闹着要走。”
“我说的吧?小孩子,说到底很好哄的。再多哄哄,以后跟你们会越来越亲的,放心吧。”
“我可没想哄他。你知道,我和老周都是真心实意地待他,把他当成儿子,当成飞飞。”
“本来他就是飞飞。”
“……是啊,本来他就是……飞飞。”
“怎么了?”
“不瞒你说,老周有时候挺不忍的。他老说,毕竟都是做父母的,想想那家人……”
“你看你看,又来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对孩子来说,最关键的不是谁生,而是谁养。只要你们是真心疼爱月亮……不好意思,我是说飞飞……只要你们给了飞飞真正的爱,那就够了。飞飞跟你们在一起,会比跟他父母在一起更幸福……你不会也后悔了吧?”
“我没后悔,从来就没后悔过。要不然开始也不会这么干了……不过有时候我有点儿担心老周,别看他是男的,遇到事儿倒比我心软……就怕他一时糊涂,那就惨了。”
“不是我吓唬你们,他要真那么干,你们可就真的惨了。你以为这是做游戏?孩子想弄过来就弄过来,想送回去就送回去……不管是绑架还是拐卖,可都是重罪!更别提他爸爸还是个警察,奶奶为这事儿都气死了,他能轻易放过……咱们吗?”
“……我明白你意思。”
“再说了,老周那么爱孩子,我就不信他能舍得飞飞。”
“说到点子上了。我现在就靠这个安抚老周呢。别看他不像我那样老跟飞飞粘着,其实他疼起飞飞来,一点儿不比我差!飞飞跟他也越来越亲近了,有时候还挺让我吃醋的……”
电话里传来那人的笑声。许小燕也笑了。
“飞飞现在叫爸爸妈妈了吗?”那人又问。
提到这个,许小燕有些黯然。99lib?
“还没有,”接着她自我安慰地说,“没事儿,不着急,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一直疼他,不信他不叫我妈妈……”
许小燕刚说到这儿,书房门忽然被推开,周天明探头进来:“飞飞想睡觉了,是你陪他还是我陪?”
许小燕忙说:“我陪,我陪,还有两句话就说完了,马上来。”
周天明答应着出去了。许小燕匆匆准备结束电话。
“不说了,要陪飞飞睡觉了。他老做噩梦,不敢一个人睡。”
“行。那你去吧。对了,刚才那句话还没说完。你那么想就对了,迟早他会叫你妈妈的,就希望这一天早点儿来。祝你好运!”
许小燕由衷地说了声“谢谢”,断挂电话走出书房,带月亮上楼睡觉,心里却一直想着那个人的祝福,又是惆怅又是甜蜜,还混合着淡淡的酸涩。她给月亮洗完澡,换上干净睡衣,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儿童床上安顿下来,盖上温暖舒适的蚕丝被。月亮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些,那双酷似飞飞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切妥当了,许小燕俯身亲了亲月亮,温柔地说:“半夜想尿尿了,或者做了噩梦了,你一喊妈妈,妈妈就99lib?过来,好吗?”
月亮点点头。
“睡吧,宝贝。”许小燕伸手要关灯,“妈妈在这儿陪着你,你睡着了妈妈再走。”
月亮忽然说:“妈妈,别关灯,我怕……”
许小燕一愣,手僵在半空中,看着月亮,声音都颤抖了。
“飞飞,你叫我什么?”
月亮有些羞涩、有些胆怯,但还是轻轻地又叫了一声:“妈妈……”
许小燕泪如泉涌。她死命地搂住月亮,没头没脑地亲吻,一遍遍地说:“飞飞!我的飞飞!妈妈在这儿!你终于回来了!妈妈的飞飞终于回来了……”
期盼中的幸福,竟然就这样突然来临。那一刻,许小燕觉得,她为此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承受的所有风险,都是值得的。
月亮……不,也许应该是飞飞……开口叫了妈妈后,自然而然地也对周天明叫了爸爸。虽然只是称呼上的简单改变,却似乎是一个质的飞跃。半年了,作为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月亮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把自己彻底变成飞飞,看起来是一个最顺理成章的选择。
这种变化,对许小燕来说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折。她开始放松警惕,从心理上不想再把飞飞当成一个软禁在别墅里的小犯人。尤其当她每次外出时,飞飞眼神里流露出的渴望,越来越令她感到于心不忍。
终于有一天,许小燕准备出门,回头一看,飞飞默默地、眼巴巴地望着她,没有语言,眼睛里却全是语言。许小燕心中一酸,转身回到飞飞面前。
“飞飞,是不是想出去玩?”
飞飞使劲点头。许小燕脑子里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好吧,宝贝,今天妈妈可以带你出去玩。不过妈妈有个条件……”许小燕的表情十分严肃,“在外面不许跟别人说话,好吗?”
“好!”飞飞毫不犹豫地说。
“别人跟你说话,你也不能说。要是这次你表现得好,以后妈妈就常带你出去玩,听见了吗?”许小燕还是有些不放心,软硬兼施。
“听见了!”飞飞大声地、高兴地回答。
几分钟后,飞飞坐上了许小燕的车,半年以来,第一次走出这栋孤独的别墅,驶上宽阔的马路,穿过热闹的都市街头。他一直默默地趴在窗口,睁大眼睛看着外面飞逝的景物。窗外,是他曾经无比想往的自由,而现在对他而言,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许小燕一边开车,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飞飞的反应。飞飞的平静令她紧绷的情绪渐渐松驰下来。而飞飞看到外面久违的世界时,眼里那种新奇和喜悦,也让许小燕下了决心,打算以后经常带他出来放放风,尽情享受孩子玩的乐趣。
许小燕决定先带飞飞去买些新玩具,于是把车开向建安最大的百货商场。当她准备靠边停车时,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车,很多人都在围观。许小燕以为出了什么车祸,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但当她驶到离那辆车最近的距离时,不由魂飞魄散。
那是邱英杰和于若华寻找月亮的车。车身上清晰地印着月亮的照片,如同一个巨大的、醒目的寻人启事,刺眼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向许小燕宣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许小燕脸色煞白,甚至无法呼吸。她从后视镜里悄悄瞥一眼坐在后排的飞飞,飞飞仍然趴在窗口看风景,并没有看到那辆外形显眼的车。不过他感觉到许小燕的车速慢下来,有些好奇地偏过脸,往那辆车的方向看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许小燕一脚油门猛踩下去,汽车“轰”地一声,擦着路边围观的人群冲到前面。包括邱英杰于若华在内的很多人,都被这辆突然加速的车辆吓了一跳,可是当他们转头观望时,那辆车已经以惊人的速度驶出很远,最后消失在前方的街头。
第一节
一走进辖区小学的校门.99lib?
,邱英杰就不由自主站住了。无数孩子聚在一起发出的欢笑、尖叫、喧哗……混合成一股声浪,毫不犹豫地撞入他的耳际,令他头皮发麻、肌肉紧缩,有种想立刻转身逃走的冲动。
这已经不是邱英杰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知道这和月亮的丢失有关。寻找儿子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越强烈。直到忽然有一天,邱英杰发现自己看到别人的孩子时,除了那种刻骨的思念之外,还有模糊的、隐约的嫉妒和怨恨,邱英杰开始想方设法回避一切与孩子有关的接触了。
可有时候还是逃不掉。
辖区小学是邱英杰他们派出所的共建单位,邱英杰曾经是名誉辅导员之一。自从月亮的事情发生,他再没去参加过学校的共建活动。这次学校组织了一个低年级学生的亲子运动会,邱英杰还想找借口躲,可所里人手太紧,终于还是没躲掉,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操场上热闹非凡。和普通的学生运动会不同,亲子运动会由孩子家长与孩子们一同参与。更要命的是,邱英杰被“幸运地”分到了一年级组维持秩序。那些孩子看上去比月亮大不了多少,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起进行各项比赛,比赛看似紧张激烈,其实带给参与者更多的是幸福和快乐的心情。
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玩,应该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事情吧。而对爸爸妈妈们来说,能和孩子们一起这样无忧无虑地玩,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种满足。
邱英杰看着眼前这一切,胸口越来越透不过气。
“三条腿”比赛开始了,爸爸或妈妈的一条腿和孩子的一条腿绑在一起,两个人用三条腿一起往终点跑,靠的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协调和默契。有一对跑得很快,遥遥领先。还有一对发挥很不稳定,时快时慢,处于中间位置。落在最后的那一对,是爸爸和他的儿子。爸爸个头出奇的高,儿子是个小胖子,圆滚滚的像个球,父子俩显然并不是那么有默契,几乎从哨音响起的那一刻就开始摔跤,第一对快到终点了,他们还在离起点不远的地方打滚。
奇怪的是,摔得更多的并不是那个小胖子,而是人高马大的爸爸。和儿子比起来,他是那么高大,每次一摔倒,就像一头骆驼般沉重,一定会很疼。可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摔倒之后,又总是把胖球似的儿子拽倒,而且每次都很准确地倒在他的怀里。然后父子两人就像两头撒欢的动物似地,嘻嘻哈哈、放肆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仿佛比赛输掉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邱英杰忽然之间就觉得忍无可忍。他招呼也没打就悄悄地离开了。接下来的这一天,虽然天气很好,艳阳高照,但他却始终觉得满眼都是乌云。更糟糕的是,等他下班回到家,发现赵志宏又把栋栋送来了。
赵志宏自己似乎也很难为情,再三解释。
“真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们……其实本来我托了以前一个钟点工,可栋栋这小子死活不肯,非闹着来你们家不可!”
于若华还是像以往那样热情。
“没关系。栋栋在我们家习惯了,我们也很喜欢他,你尽管送他来。”她笑着,回头看看邱英杰,向他求证,“是吧,英杰?”
邱英杰勉强笑笑:“对,没事儿。”
栋栋早已经熟门熟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大人说话的时候,栋栋跑到月亮的小房间,在里面不知摆弄什么,发出很大的声响。邱英杰下意识地皱皱眉头,赵志宏注意到了,大声喝斥儿子。
“栋栋,你干什么去啦?别乱动叔叔家的东西!”
说了几句也没用,赵志宏急着赶飞机,只得匆匆走了。走的时候栋栋还躲在月亮的房间,连送都没出来送。于若华把赵志宏送出门,回头看看邱英杰,邱英杰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烦躁。
“怎么了?”
“没怎么。”
“还说没怎么,阴得都快下雨了。”
邱英杰不吭声,于若华有些不放心,在他身边坐下。
“心里有什么不舒服,说出来就好了。”
邱英杰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一句:“今天我去共建小学参加亲子运动会了。”
于若华明白了。
“想月亮了?”
“我发现自己现在……很糟糕,见不得别人的孩子。”邱英杰又羞愧、又气恼,“老天为什么那么不公平?有些人根本担不起做父母的责任,偏偏孩子就在眼前。咱们一心一意想照顾好孩子,却非得把孩子从咱们眼前弄走……我哪儿得罪老天了,非得这么惩罚我?”
“英杰,你别这么想……”
“我没法不这么想!一空下来我就想,月亮在的时候,有些事儿我做得不对,委屈了月亮。有时候我会食言,让月亮失望。碰上心情不好,他调皮,我还揍过他屁股……一想到这些,我就后悔得要命!那时候要知道以后他会给我弄丢了,他就是上房揭瓦我也由着他……”
于若华看邱英杰那么难过,想劝又不知怎么说,这时栋栋从月亮的房间出来了,怀里抱着月亮最喜欢的一个玩具熊,跑到沙发前,亲亲热热地往邱英杰身上一跳,舒服地靠着邱英杰坐着。邱英杰低头看着腿上坐着的栋栋,眉头皱了起来。
于若华急忙去拉栋栋。
“栋栋,上阿姨这儿来,叔叔累了。”
栋栋到底是个孩子,没看出眼前的形势,不仅没从邱英杰身上下来,反而把那玩具熊随便往沙发上一放,整个人就往邱英杰肩上爬。
“叔叔,我要坐飞机!”
那个玩具熊没放稳,咕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邱英杰冷冷地说:“捡起来!”
栋栋一愣,回头看看邱英杰,这才隐隐察觉出不对。他审时度势想了两秒钟,一声不吭地从邱英杰身上滑下来,跳到地上,捡起那个玩具熊,抱在怀里。
邱英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谁让你拿这个玩的?”
栋栋有些紧张了,没敢回话。
邱英杰提高声音:“放回去!”
栋栋抱着玩具熊,看看于若华,又看看邱英杰。于若华不敢多话,小声对栋栋说:“栋栋,这玩具熊是叔叔阿姨找月亮哥哥的时候用的,让阿姨把它放回去,好吗?”
栋栋抱着玩具熊,噔噔噔地走回月亮的小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走出来,走到于若华跟前,身子靠着于若华,眼睛却看着邱英杰。
邱英杰站起来,没看栋栋一眼,转身走进厨房去做饭了。于若华看看栋栋,栋栋乖巧地依偎着她,表情十分小心。
“阿姨,叔叔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的,叔叔喜欢栋栋。但叔叔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是生栋栋的气。”
栋栋恍然大悟地说:“噢,我知道了。我爸爸也经常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跟我乱发脾气,我就躲他远远的。”
于若华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无奈。夜里上床后,她想和邱英杰谈谈这事儿,但邱英杰却明显地流露出抵触情绪,于若华也不好勉强他谈。第二天早饭后,于若华和栋栋都看出邱英杰仍然情绪低落。于若华早上有课,要赶时间,她故意试探地问邱英杰谁送栋栋去幼儿园,邱英杰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他送。
谁知路上却出了个小乱子。邱英杰是骑自行车送的栋栋,半路上邱英杰拐弯,栋栋的脚一不小心卡到了自行车后轮里。栋栋疼得哇哇大叫,邱英杰急忙下车,从车轮里拔出栋栋的脚。
“别动!让叔叔看看伤没伤到骨头!”
他紧张地脱下栋栋的鞋99lib?袜,仔细地查看伤情。看样子并没伤到骨头,但栋栋的整只脚还是红肿起来,并且渗出一点血迹。栋栋强忍疼痛,一边观察邱英杰的表情,一边说:“叔叔,我不疼……”
邱英杰心里乱糟糟地,没好气地说:“怎么会不疼?都流血了!不上幼儿园了,送你去医院!”
栋栋着急地说:“不用,不用,叔叔我真的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邱英杰一愣,转头看栋栋,栋栋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邱英杰胸口堵得厉害,有种说不出的自责和愧疚。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栋栋,不是你的错,是叔叔不小心,对不起!你的脚伤了,叔叔得带你去医院看看,要是没事儿,叔叔再送你上幼儿园,好不好?”
栋栋眨巴眨巴眼睛,忍了半天的眼泪这才落下来。邱英杰把栋栋抱上车,也不敢再骑,一直推到了儿童医院。一进门诊大厅,吓了一跳,里面人山人海,挂号的队排得老长。为节省时间,邱英杰只得给陈莉打了个电话。熟人好办事,一会儿陈莉就找到一间治疗室,亲自为栋栋处理伤口。
和孩子打交道,陈莉没有任何障碍。她一边给栋栋伤口消毒,一边和栋栋聊天,栋栋一点儿都不紧张。
“你就是栋栋?”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会算卦。”
“那你就是巫婆了?”
邱英杰忙在一旁说:“栋栋,巫婆是坏人。”
栋栋马上乖巧地道歉:“阿姨,对不起,那你不是巫婆,你是……你是白衣天使!”
邱英杰和陈莉都笑了。陈莉看着邱英杰自嘲地说:“反正都不是人。”
邱英杰笑着说:“这差别可大了。”
聊着天,栋栋的伤口就包扎好了。栋栋拍起了响当当的马屁。
“阿姨你的技术真好,刚才特别疼,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
“小马屁精!”陈莉笑着说,转头问邱英杰,“又寄存到你家了?”
“是啊,他爸又出差了。”
“这不是成心刺激你们吗?”陈莉脱口而出,“99lib?好像跟月亮差不多大吧,没月亮漂亮,嘴可比月亮甜。”
邱英杰摇摇头,又九九藏书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有些茫然。陈莉同情地看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月亮。”
邱英杰勉强笑笑:“没事儿。”
“栋栋的伤问题不大,这几天别沾水,养几天就好了。”陈莉又恢复了职业的冷静语气,“有什么问题再打我电话。病区里忙,我得回去了。”
说完陈莉就匆匆地走了。走出几步,听到邱英杰在身后叫她名字。陈莉停下,回头看着邱英杰。
“还有事儿?”
邱英杰愣愣地看了陈莉好一会儿:“谢谢。”
陈莉笑笑:“就这俩字?”
“最近心里挺烦,本来想跟你聊聊的,”邱英杰犹豫了一会儿说,“既然你忙……再说还得把栋栋送回去,以后再找时间吧。”
陈莉微笑地说:“行。随时恭候。”
邱英杰让栋栋和陈莉说了再见,抱着栋栋走了。陈莉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邱英杰的背影,眼里浮起一丝忧伤。
第二节
邱英杰所在的派出所配合分局执行了一次抓捕任务,在所辖小区抓获两名涉毒人员。被抓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叫李强,女的叫王晓红。抓住王晓红的是邱英杰。这个女人发疯挣扎,害得邱英杰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把她铐住,王晓红又赖在地上不肯走,开始哭闹。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还有孩子呢……求求你放了我吧,把我抓走了,我女儿怎么办啊……”
王晓红边哭边往另一个房间里看。邱英杰怕上当,用手铐把王晓红铐在柜子把手上,拿着枪,小心地往那个房间挪动。这时,房间里传来轻轻一声响,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邱英杰一下子跳到门前,用枪指着里面。
“不许动!”
房间里,一个小猫似地女孩儿缩在墙角,惊恐地瞪着邱英杰,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邱英杰正发呆,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响,冲出去一看,王晓红把柜子把手扯掉了,戴着手铐往外跑,还好邱英杰反应迅速,又把她逮住了。
邱英杰他们把王晓红押出去的时候,那个猫一样的小女孩儿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对两个警察又踢又打,却一声都不吭。所长听说这是王晓红的女儿,头痛不已,不知怎么安顿。眼看天已经黑了,邱英杰鬼使神差似的,自告奋勇把小女孩儿带回了家。
据王晓红说,她女儿到现在没起个大名,小名叫毛毛。
于若华看见毛毛的时候,惊讶得要命。她从来没见过毛毛这么瘦弱的孩子,抵墙根站着,头发乱得像茅草,时刻准备逃走。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的眼神,看上去凶巴巴的,里面却藏着万分惊恐。
于若华听说邱英杰还没吃饭,去厨房给他热饭。邱英杰在行动中弄出一身臭汗,也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他擦着头发问于若华:“可以吃了吧?饿得前胸贴后背……”
一句话没说完,呆住了。
于若华和毛毛坐在餐桌前,餐桌上两个碗和两个盘子都空空的。毛毛抱着一个碗,还在贪婪地舔上面剩下的饭粒。于若华转脸看着邱英杰,表情无比复杂地说:“三大碗饭……她全吃完了。”
邱英杰看着餐桌上的空碗碟,还有抱着空碗在舔的毛毛,说不出话了。
于若华只好给邱英杰下了些挂面填肚子。吃完,于若华给毛毛洗澡。毛毛瘦得数得出一根根肋骨,肚子却被刚才的一顿饭撑得涨鼓鼓的。于若华小心地摸她的肚子,生怕这肚子会爆炸了。
“肚子撑不撑?”她忍不住问毛毛。
毛毛不说话,也不动。
“要是觉得难受,就跟叔叔阿姨说,好吗?”
毛毛还是没反应。
“是不是好久没吃饱饭了?”
毛毛仍然没说话,但那双装满了恐惧的眼睛却眨了眨,令于若华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酸。
这时,邱英杰不放心地推开门,探头问:“小家伙真没事儿吧?别撑坏了。”
于若华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真是饿坏了。”
睡觉时,于若华把毛毛抱上月亮的床,看看天有些凉,想给孩子再加床被子。可等她抱着被子回到房间时,却发现毛毛不见了。急忙叫来邱英杰,两人在家里一通找,最后还是邱英杰先想到的,探身到床下找,结果,毛毛当真缩在床底下最深的角落,像一头小狼崽,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孤独的光。
于若华一直陪着毛毛,直到她入睡才回到卧室。邱英杰把毛毛的背景说了,于若华十分震惊。
“两口子都抓起来了?”
“都抓了。”
“会判刑吗?”
“会判刑吗?”邱英杰觉得很好笑,“男的肯定是死刑,贩的数量太大了。女的判不判得看审理的情况,估计也跑不了!”
“那这个孩子怎么办?这么小,才三、四岁吧?”
“谁知道!所长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想不管怎么样,孩子是无辜的,就先把她带回来了。所长让我明天再带到所里去,联系一下她家的亲戚,把她送亲戚家。”
“亲戚会收留她么?”
“明天看吧。”
邱英杰的语气很没把握。不知怎么,想到那个利用女儿分散警察注意力、以便自己逃跑的女人王晓红,邱英杰有种不太乐观的预感。这一夜邱英杰和于若华都睡得不太踏实。这个陌生孩子的出现,令他们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月亮,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
早晨于若华去小房间看毛毛的时候,毛毛已经睡了,坐在床上发呆。于若华想帮她穿衣服,她却一骨碌爬起来,自己把衣服穿好了,只是扣错了钮扣。于若华一边夸她,一边帮她叠被子,手伸进被窝,摸到一片凉。
“尿床啦?”于若华笑着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毛毛立刻以闪电般惊人的速度,迅速地钻到床底下去了,吓了于若华一大跳。接着她马上回过味来,可想而知,肯定是以前尿床遭过大人的重罚,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于若华趴在床沿,安慰毛毛:“尿了就尿了,没关系,出来吧。”
可不管怎么说,毛毛就是缩在下面不出来。没办法,只得又请来邱英杰,邱英杰钻到床底下,好容易才把毛毛拖出来,昨晚才洗干净的头发,沾了不少灰,加上睡了一夜,毛蓬蓬的,衬着她瘦弱稚嫩的小脸,格外让人疼惜。
于若华给毛毛洗了脸,擦了面霜,又给毛毛梳头发。毛毛的头发不短了,可能是长久不梳的原因,纠结成很多小疙瘩。于若华怕把她弄疼,慢慢地、仔细地梳了好久,才把头发梳顺,还找了两根漂亮的丝带当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
扎完,于若华让毛毛照镜子。毛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和陌生。
“妈妈以前有没有给你梳过辫子呀?”于若华问,“好不好看?”
毛毛看了于若华一眼,目光和于若华的碰上,停留了几秒钟,才习惯性地、胆怯地挪开。她伸手揪过自己的小辫,好奇地玩起来,始终没有说话。
邱英杰上班的时候,把毛毛带到了所里。毛毛的衣服被于若华洗了,还没干,于若华找了一套月亮的干净衣服给她换上,毛毛穿着稍有些大,但是同样显得光鲜可爱。
“哟,是昨天那孩子吗?”同事看见了都问,“看不出,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嘛。”
邱英杰直叹气:“是啊,挺好的一个孩子,给那对爹妈害的……怎么样,查着她家亲戚没?本地还有人吧?”
同事说查到了。李强的父母家就在青江,还有王晓红的一个姐姐也在。邱英杰马上想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把孩子接过去。
“我看还是别打电话。”同事说,“一打准没戏。索性直接给他送去,让他们想推也推不开!”
真让同事猜对了。他们先带着毛毛找到李强的父亲家,也就是毛毛的爷爷家。敲了半天门,明知里面有人,门就是不开。直到邱英杰他们亮出警察的身份,门才勉强开了一条缝儿。一个老头儿在门缝儿里露出半张脸,显然没打算让邱英杰他们进门。
“啥事儿?”老头儿问。
一直没说过话的毛毛忽九九藏书然挣开邱英杰的手,趴到门缝儿上叫:“爷爷!”
邱英杰看毛毛认出了爷爷,刚要松口气,毛毛的爷爷却把门关得更小了,只露出一只眼睛。
“干嘛?干嘛?”他警惕而又紧张地问,完全没有看见孙女儿的喜悦。
邱英杰的同事说:“李强和王晓红都给抓了,这是你孙女,我们给你送过来了。你把门开开,让她进去。”
谁知毛毛的爷爷马上说:“给我送过来干什么?我不要!你们带走!”
“我们带到哪儿去?她这么小,总不能……”邱英杰看看眼巴巴的毛毛,没忍心说完99lib.,改口说,“你可是她亲爷爷,不能把她往外推吧?”
“我不是她爷爷!我跟李强早就断绝父子关系了!他的一切事情都跟我们无关!”
“那这孩子怎么办?”
“我们管不着。把她送到她姨妈那儿去吧!要不然,从哪儿带来还送回哪儿去!反正我们不能留!”
说完,毛毛爷爷砰地把门关上了,差点儿夹着毛毛的手。邱英杰气得要命,使劲敲门,里面却再也没动静了。开始毛毛还仰着小脸看,后来像是看明白了,转过身,靠着墙根往下一出溜,就在墙根那儿坐下,两手托着下巴,垂着眼皮,巴掌大的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没办法,邱英杰和同事只好又带着毛毛找到王晓红的妹妹、毛毛的姨妈家。一路上邱英杰都提心吊胆,生怕刚才那一幕再次重演。不过这次似乎运气不错,毛毛的姨妈虽然满脸不情愿,但在邱英杰他们的劝说下,好歹还是同意留下毛毛。
“好了好了,这丫头留我这儿吧。要不是看在你们说了这半天的份上,我真是不想留她……”毛毛姨妈牢骚满天飞,“你们不知道,她那一对爹妈,实在是自作自受,当时我们怎么劝他们也没用,现在可好……”
为了毛毛,邱英杰陪着笑脸:“是啊是啊,他们是自作自受,让孩子跟着受罪。”
“我可跟你们把话说前头啊,我只是暂时留她几天,她妈要是判个十年八年的,我可不敢收,我这儿也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谁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们看,连她亲爷爷都不愿意留她,怎么就轮到我这个姨妈了!”
走的时候,邱英杰想和毛毛说声再见,毛毛却已经悄没声儿地进屋了。邱英杰心里七上八下,像长满了毛刺,感觉很不熨贴。但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再三向毛毛的姨妈道谢,又诚恳地请求她好好照顾孩子,万一有什么麻烦,就给派出所打电话,直到毛毛姨妈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怏怏地离开。
下楼后,邱英杰不知为什么又回头朝楼上张望了一眼,正好看见毛毛隔着窗子在看他。毛毛瘦小的脸紧紧贴着窗玻璃,挤得有些变形。她脸上那种不舍和依恋,令邱英杰差点儿落下泪来。
第三节
毛毛送走后,邱英杰和于若华经常谈到她。有个问题于若华一再问邱英杰。
“你说那些人干坏事儿的时候,怎么也不想想自己的孩子?”于若华指的是毛毛的父母,“要真是不爱孩子,干嘛又要把孩子生下来?”
可这个问题,邱英杰每次都答不上来。
邱英杰并不是一个很相信预感的人。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摆脱对于毛毛命运的不良预感。他曾经给毛毛的姨妈打过几次电话,询问毛毛的状况,对方的态度总是很敷衍。邱英杰不傻,没敢指望毛毛能得到姨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疼爱,他只希望,那么弱小、那么无辜的毛毛,至少能有一个安全的家,可以让她不要随时想到逃跑。
不幸的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
半个月后的一天,邱英杰从派出所的院子走过,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地打了个机灵。转身一看,毛毛缩在墙根的一棵树下坐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身上穿的还是月亮那套衣服,已经有些脏了。
邱英杰看看周围,旁边没人,他奇怪地走到毛毛面前蹲下,问:“毛毛,你怎么上这儿来啦?”
毛毛看了邱英杰一眼,不说话。
“谁带你来的?”
还是不说话。
“是不是姨妈带你来的?”
毛毛马上就把头埋在膝盖里,身体瑟瑟发抖。邱英杰一眼看见她露出的后脖颈处有好几条血痕。他一呆,把毛毛的衣服往下拉了拉,仔细一看,里面的血痕更深。再撸起毛毛的袖子,发现细瘦的胳膊上,一块一块的全是紫痕。
邱英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他们打你了?”
毛毛使劲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邱英杰火冒三丈,气得在原地直打转。这时和他一起送走毛毛的同事正好出来了,看见毛毛,奇怪地问:“怎么又来了?”
邱英杰几乎要暴跳如雷了,指着毛毛胳膊上的紫痕给同事看。
“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人真他妈的蛇蝎心肠!”
“我的天,下手真狠!”同事也吓了一跳。
邱英杰一把抱起毛毛就要往外走。同事忙拦住他问:“干嘛去?”
“我要当面问问那女人,她还有没有人性!她就不怕咱们告她虐待儿童!”
同事冷静地说了一句:“那这孩子更没人管了!”
果然,同事的话又一次得到了应证。当他们把毛毛送到也姨妈家时,双方在家门口就吵了起来。
“你们别听这小东西乱讲!别看她小,心眼坏得很!跟她爸妈一样!谁打她啦?谁不给她吃饭啦?听她信口开河!”
姨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邱英杰尽可能冷静地把毛毛胳膊和脖子上的伤指给她看。
“这也是她自己弄的?”
“那是……那是她自己摔的!”
邱英杰痛心疾首地说:“都这会儿了还赖?真亏你说得出口!”
一看赖不过去,毛毛的姨妈又改了口。
“实话跟你们说,这丫头太调皮捣蛋,再说我们自己还有孩子,管不了她!也不想管!你们趁早把她带走!”
“她才几岁,你让她上大街去啊!”
“不是你们警察把她爸妈抓走的吗?自己想办法去,我们负不了这个责!”
毛毛又被自己的亲姨妈从家里推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邱英杰又疼又气,抱起毛毛就要砸门,被同事拦住了。
“算了,算了,这样子就是再送回去,孩子也没什么好结果。”
这才是邱英杰最担心的事情。他低头看着毛毛,毛毛脸上有种超出她这个年龄所应的忧伤和茫然。那一刻邱英杰在心里发誓,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自生自灭,更不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遭受更多来自成年人的折磨。这和警察的责任无关,藏书网只因为他是一个爸爸,有一个同样需要人保护的儿子。
哪怕邱英杰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儿子在哪儿。
邱英杰给予若华打了个电话,说了毛毛的事情。
“我还到福利院去问过了,可福利院的人说,她这种情况不符合进福利院的条件,不能收。”邱英杰在电话里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这孩子基本上是无家可归了。”
邱英杰并没对于若华提问,但于若华却听懂了他的心声。
“我知道你意思了,带她回来吧,到咱家。”于若华平静地说,“咱们虽然不富裕,养活一个孩子还是没问题。”
那一刻邱英杰对妻子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感激。
傍晚邱英杰骑着自行车带毛毛回家,毛毛坐在自行车前梁上,小手紧紧地抓着车把,手背上细瘦的青筋都暴出来。邱英杰告诉孩子,他们要去的既不是爷爷家,也不是姨妈家,而是上次她住过的那个家时,毛毛握住车把的手慢慢放松了。
“坐前面,硌得难受么?”邱英杰问她。
毛毛摇摇头。
“坐稳了啊,别摔下去。”
毛毛点点头。
“小东西,会不会说话?”
“会。”
怯怯的、但是清晰的回答。邱英杰笑了。
“那跟叔叔说,你.99lib.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毛毛。四岁。”
“什么?叔叔没听清,再说一遍?大声点儿!”
“毛毛!四岁!”
“这回听清了,毛毛嗓门真亮啊。”
……
暮色中,邱英杰带着毛毛穿过城市的街道。他们要去的,是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第一节
赵志宏又要出差了。
行李箱收拾了一半,胡乱摊在地上,出门要带的必需品塞得乱七八糟,不像是要出差,像要逃跑。
赵志宏靠在沙发上喝啤酒,两条腿颓废地摊着。脚底下已经躺着好几个空酒瓶了。他一边喝一边斜眼看着那个没收拾完的行李箱,觉得那一片狼藉,有点儿像自己现在的生活:内容很多,没有头绪,不知该如何归整。
其实最让赵志宏感到无法归整的,是他的儿子栋栋。
栋栋自顾自地玩着遥控玩具汽车。他嘴里嘟嘟囔囔.99lib.,遥控玩具车穿过混乱的客厅,在家具和行李箱的空隙里钻来钻去。玩具车撞到赵志宏的脚,弄得他生疼。栋栋却浑若不知,一人分饰两角,十分投入。
“报告长官,前方有障碍,前方有障碍……”接着又把声音憋得老粗,命令“清除障碍!清除障碍!”
玩具车拐不出去,卡在赵志宏脚边,栋栋跑到爸爸面前,把他的腿搬到一边。
“干什么?”赵志宏的情绪不太好,没好气地说。
“清除障碍!”
“你的东西收拾了没?自己收拾去!”
“我早收拾好啦!”栋栋看一眼爸爸的行李箱,理直气壮地说,“你自己的才没收呢!”
赵志宏一仰头,把剩下的半瓶啤酒灌下肚。
“你不能帮爸爸收拾一下?啊?什么都是爸爸帮你干,你帮爸爸收拾一下行李能累死你啦?”
栋栋看了赵志宏一眼,耸耸肩,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神情。他放下玩具车,查看一下行李箱,然后从卫生间里拿了一套牙具和毛巾出来。
“这个要带吧?”
“嗯。”
栋栋把牙具毛巾放到箱子里,又找出两件赵志宏的衬衣。
“这个呢?”
赵志宏瞟了一眼。
“两件不够。爸爸这次出差时间长,得半个月。再拿两件。”
栋栋又跑回去拿了两件回来,在赵志宏面前晃了晃。
“行了。”
栋栋把衬衣在行李箱里摆好,又问赵志宏:“还有什么要带的?”
栋栋的顺从令赵志宏心情好多了。他拍拍自己的腿,命令儿子:“坐这儿来!”
栋栋走到赵志宏身边,却并没有坐上爸爸的大腿,而是坐在了沙发上。
赵志宏很敏感,语气近乎挑衅:“爸爸腿上有刺?”
栋栋仰头看了赵志宏一眼,没说话,起身坐到赵志宏腿上。赵志宏抱住栋栋,把头埋在栋栋脖子上,用胡子扎他。栋栋被弄得很痒,咯咯地笑着挣扎,向赵志宏求饶。
这种时候,赵志宏还是找到了一点儿做父亲的感觉。但他还不是很满足,想让这种感觉进一步得到加强。
“儿子,爸爸出差半个月,你想不想爸爸?”
“想!”栋栋不假所思地回答。
“真想?”
“真想!”
“哪儿想?”
“心里想,脑袋里想,嘴巴想,手想,脚丫子也想……”
“要真这么想,那爸爸干脆带你一起去出差得了!反正幼儿园的课爸爸也能给你上,你说怎么样?”
“那可不行!我还得去邱叔叔家呢。”
栋栋又是不假所思地回答,这回却把爸爸惹恼了,一把将他从腿上推下去。
“就知道你是满嘴假话哄我!我看你是巴不得我出差越长越好!最好永远别回来,你索性就给人家当儿子算了!”
栋栋显然对这种情况已经很熟悉了。坐在沙发上,晃着小腿,轻松地说:“我可没说。”
赵志宏看着儿子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刚才找到的一点儿好心情烟消云散。正要开口,家中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来,赵志宏懒得理会,任凭电话响。栋栋看爸爸这样,自己跑过去接了。
“喂?你找谁……我就是赵一栋呀……”栋栋忽然紧张起来,试探地叫了一声,“妈妈?”
赵志宏一听,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过去从栋栋手里抢过电话,对着里面嚷:“找谁……你打错了……这儿没有姓赵的!这也没什么赵志宏……他死了!”
说完就粗鲁地挂断了电话。栋栋在一边急得跳起来。
“是妈妈电话!为什么不让我和妈妈说话!”
“不是妈妈!是别人打错了……”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赵志宏再接起来,只听了一声,砰地挂断电话。想了想,他不放心,把电话线也拔了。栋栋看赵志宏脸色铁青,不敢再和他闹。赵志宏走到行李箱前,把箱子里的东西胡乱归置了一下,强行拉上箱盖,拎起箱子,回头厉声问栋栋:“你的东西呢?”
栋栋急忙跑到自己的小屋,把一个收拾好的小包提出来,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赵志宏看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一说要去叔叔家了,瞧你勤快的……”他冷笑着,带着不合爸爸身份的醋意说,“要是爸爸出差再藏书网也不回来了,你是不是更高兴?”
栋栋看着赵志宏,沉默了一会儿,用忍耐的语气说:“爸爸,别闹了。”
赵志宏像被捅漏了的气球,一下子就蔫了。
第二节
赵志宏刚走,栋栋便熟门熟路地将带来的小包放到月亮房间,拿着一袋巧克力走过来,塞给于若华。
“阿姨,送给你的巧克力。”
“给我的?”于若华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巧克力?”
“你们女人都喜欢吃巧克力!”
栋栋的回答让于若华和邱英杰都笑了。这时毛毛从卫生间里出来,像只警觉的小猫,贴着墙根慢慢穿到客厅,走到于若华身后,小心地看着栋栋。栋栋猛地看见毛毛,吓了一跳。
“你是谁?”
毛毛藏在于若华身后瞪大眼睛,不说话。于若华笑着把毛毛拉出来。
“来,两个小朋友互相认识一下。栋栋,这是毛毛,比你小一岁半,是个小妹妹;毛毛,这是栋栋哥哥,他是叔叔阿姨的……”于若华略一斟酌,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好朋友。来,你们两个握握手,以后也是好朋友了。”
然而栋栋坚决地拒绝了这次友好的握手。他的脸拉下来,头昂得老高,还把手使劲背在身后,强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邱英杰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出面干预。
“栋栋,妹妹跟你握手,你怎么不理人呢?”
“我不跟女人握手!”栋栋傲慢地回答。
于若华忍着笑,故意问:“那你和阿姨也不握手吗?”
“阿姨不一样!”
“阿姨怎么不一样了?”邱英杰严肃地问,“阿姨不也是女人吗?”
“反正阿姨不一样!”栋栋耍上赖了。
栋栋来之前,邱英杰和于若华并非没想过他对毛毛的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只是没想到,栋栋的抵触情绪会这么强。拒绝握手,是栋栋给毛毛的第一个下马威,而本着世界和平的原则,邱英杰和于若华并没对此做出过多点评,希望靠时间来消融两个小家伙之间的坚冰。
但是栋栋显然并不这么想。
邱英杰带毛毛下楼去倒垃圾,于若华在厨房做饭,栋栋蹭进来,大拍马屁。
“阿姨,你做的菜好香啊。”
“是吗?那待会儿你多吃点儿。”
“阿姨,那个女……那个小孩儿,跑到咱家来干嘛?”
“咱家?”于若华故意显得很惊讶。
栋栋脸一红,忙改口说:“嗯……你和邱叔叔家。”
“那你为什么来呢?”
“咱们是老熟人了嘛。”
“老熟人也是从陌生人开始的,是不是?”于若华强忍笑容,一脸严肃地说,“而且毛毛在我家住好些天了,我们也是老熟人了。”
栋栋憋着劲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力道十足的评语。
“喜新厌旧是很不好的行为!”
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了厨房,于若华肚子都笑疼了。邱英杰回来后,她悄悄把这事儿说了,邱英杰也笑了半天。不过看起来他们小瞧了孩子之间斗争的复杂,接下来的事,就让他们有些笑不出来了。
开饭了。栋栋像主人一样帮邱英杰于若华张罗好饭菜和碗筷,态度十分张扬。相对于栋栋的高调,毛毛拿出了自己最厉害的招数,对栋栋的一切作为视而不见、沉默是金。第一个回合,很难看出胜负,这让栋栋颇感失望。
于若华烧了香喷喷的红烧肉,毛毛的眼睛像小钩子似地,钩着碗里的肉不放。于若华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还没到达目的地,栋栋就很自觉地把自己的碗递过来了。
“谢谢阿姨!”栋栋热情地说,“真香!”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块肉却落到了毛毛碗里。
“来,给毛毛吃块红烧肉。”于若华似乎没注意到栋栋的碗,“不过得慢慢吃,别烫着了。”
栋栋愣了愣,脸立刻沉下来了。
邱英杰不动声色地也夹了一块肉,这一块给了栋栋。但为时已晚,栋栋的自尊严重受伤。他立刻将邱英杰夹给他的肉从碗里夹出来,扔到桌上。
“我才不吃!难吃死了!”
邱英杰脸一沉,声音不高但语气很硬地叫了一声:“栋栋!”
栋栋看一眼99lib.邱英杰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识趣地把扔出去的肉夹起来,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自己碗里。但直到吃完晚饭,他都没再碰一筷子肉。毛毛却如鱼得水,一个人干掉了半碗红烧肉。
这个回合,似乎是栋栋输了。
到了该上床睡觉时,第三个回合不可避免地来临。于若华在月亮的小床上准备好了两个孩子的被子,毛毛先睡进去了,栋栋一看,坚决不肯上床。
“这是我的床!我不跟女人睡一个床!”他嚷着,气愤得要命,绝对称得上义愤填膺。
于若华和颜悦色地劝他:“栋栋,只有一张小床,你不跟妹妹睡,怎么睡呀?”
栋栋涨红了脸,大声嚷:“反正我不跟女人睡!这是我的床!”
邱英杰在外面听见动静,不得已又跑来进行镇压。
“谁说这是你的床了?这是月亮哥哥的床!你不睡也得睡!”
栋栋显然有些怕邱英杰,没敢再嚷嚷,但愤怒之情一点儿也没少。他义正辞言地说:“反正我不跟女人睡!电视上说了,男人必须和女人结婚才能睡一张床!”
无论如何,这话听上去还是颇有道理的。邱英杰和于若华交换一个眼色,邱英杰让了一步:“那好办,今晚阿姨带着毛毛睡,栋栋跟着我睡。这样就是男人和男人睡,女人和女人睡,总可以了?”
被窝里的毛毛一下子笑出了声,显然这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意外。而栋栋表面上赢得胜利,其实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撅着小嘴,半天不说话,最后悻悻地跑去卧室和邱英杰睡了。睡到床上还是满心不情愿,翻了无数个身,实在撑不住才睡着。即使在梦里,仍不时发出叹息。
早晨于若华给一家人准备早饭时,栋栋跑进来了。
“阿姨,我想问你一件事。”他有些扭捏,小声地说。
“什么事?”
“毛毛在咱……在你家,要住到什么时候?”
“她呀,要住好久呢。”于若华装糊涂,“问这个干嘛?噢,明白了,栋栋是不是怕毛毛住两天就走,舍不得呀。”
栋栋急忙说:“才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呀?”
栋栋闷闷不乐地回答:“不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婉转地向于若华告状。
“我早上起床,都是自己穿的衣服。她还让你穿。”
“她比你小呀,等她到你这么大,也会自己穿的!”
“她那么馋,一顿吃好多肉!该把咱家吃穷了!等你们老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等你长大了要挣钱给我们买礼物吗?我看你也不用给我们买礼物,就给我们点儿钱好了,这样我们老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没钱花了,行吗?”
“行倒是行,可……可……”
栋栋“可”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闷闷地站了一会儿,气鼓鼓地走出了厨房。
这场没有销烟的战争在栋栋的一意孤行下,继续向前发展。
早饭后,邱英杰和于若华带着栋栋和毛毛下楼。两人商量好,由邱英杰开车先送栋栋去上幼儿园,再送毛毛到爷爷家。上车后,栋栋和毛毛坐在后排,一人占据一个车窗,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刚开始栋栋还算安生,可他很快就开始寻找新的心理制胜点了。
栋栋问前面开车的邱英杰:“叔叔,她为什么不上幼儿园?”
“她是谁?”邱英杰故意问。
“毛毛呗。”
“下次记得要说毛毛妹妹。妹妹年龄小,可以不上幼儿园。”
“不对!我上大班,她应该上中班!”他转头看着毛毛,气势汹汹地问,“你为什么不上幼儿园?”
毛毛往角落里缩了缩,转脸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邱英杰忍不住说:“栋栋,你这可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啊。”
“肯定是在幼儿园表现太差,被老师赶出来了。”栋栋自言自语似地,又不甘心地转头瞪着毛毛质问,“你是不是被老师赶出来了?”
毛毛像没听见栋栋的话,继续看着车窗外。栋栋的尊严受到挑衅,生气地伸手推了毛毛一把,毛毛的头“咚”地一下撞在玻璃上。毛毛“哇”地哭了。栋栋获得胜利,得意非凡,却忘了“兔子急了会咬人”的道理。毛毛哭了两声,忽然像只被逼急了的小野猫,猛地扑到栋栋身上,抓起栋栋的手就是一口。邱英杰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到栋栋惊天动地的哭喊。
“叔叔,她咬我!她咬我……”
邱英杰一看情形不好,急忙找地方靠边停车,以便对这场战争进行武力干预。但在他停车之前,栋栋已经对毛毛展开了疯狂的报复性反击。可能是深刻体会到牙齿的厉害,栋栋也动用了这样天然的武器,对毛毛的胳膊下了“毒口”。一时间,小小的车厢里,“牙齿共口水一色,哭声与尖叫齐飞”,如同引爆了一颗原子弹,热闹非凡。
当邱英杰终于停好车,强行扯开两头打红了眼的小动物时,两头小动物都光荣地挂了彩。这场战争的演化速度如此之快,程度如此之激烈,远远超出了邱英杰的想象。其后果是,邱英杰不得不向栋栋的幼儿园以及自己的单位分头请了假,带两个孩子到医院处理伤口,然后再开车带两个孩子回家,亲自当起了看守,寸步不离地看牢他们。
可想而知于若华对于此事的反应。晚上回到家,看到两个小家伙的狼狈模样,听了邱英杰对那场激烈战事的描述,于若华肠子都悔青了。
“栋栋一来就该跟他谈谈的,”于若华懊恼地说,“说到底,他就是怕咱们有了毛毛会冷落他。孩子有这种情感反应其实很正常,咱们太不把他的失落当回事儿了,还在一边儿看笑话……”
邱英杰也很自责:“这事儿我有责任。栋栋再伶俐,毕竟是个单纯的孩子,不像大人那么虚伪,会掩饰内心的真实感情。可我老是拿大棒子压他,不让他表达,结果弄成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回头我得向他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的事儿先往后放放,”于若华说,“眼下得把栋栋的思想工作做通才行。这回赵志宏出差日子长,两个小家伙相处不是一天两天,老这么咬来咬去的咱们可吃不消。”
“思想工作是你的长项,你跟他谈吧。”
“我谈没问题,关键怎么谈?”于若华不太有把握地说,“你说是不是得把毛毛的身世告诉栋栋?可我又有点儿担心,要是栋栋知道毛毛有个那样的家……会不会更瞧不起毛毛?”
邱英杰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说:“应该不会。栋栋现在对毛毛的敌意和家庭背景没什么关系。我倒觉得他要是知道了,很可能会同情毛毛,说不定还会反过来保护弱小……当然你谈的时候还是得把握分寸,注意观察孩子的反应,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两人像对待国际大事一样,郑重其事地商量了半天,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给哪个孩子带来伤害。吃完一顿形势极为紧张的晚饭,邱英杰和于若华按照商量好的方案分头行动。于若华以散步为由带栋栋下楼去谈话,邱英杰刚带着毛毛留在家里看电视,重点是抚慰毛毛受伤的身心。
于若华和栋栋很晚才回来。邱英杰正在给毛毛洗脚,他悄悄观察栋栋,发现栋栋有点儿像颗霜打过的茄子,蔫叽叽的。邱英杰拿不准于若华的思想工作效果如何,决定先放颗烟雾弹试探一下。
“回来啦?不早了,栋栋也准备洗洗睡吧。”邱英杰若无其事地说。
“今晚毛毛跟栋栋睡小床,阿姨和叔叔睡大床,好不好?”
于若华说着,对栋栋使个眼色,被邱英杰发现了。邱英杰心里居然有点儿小紧张,不知栋栋会怎么反应。
栋栋顿了顿,马上说:“好。”
毛毛不吭声,怀着戒备看了栋栋一眼。邱英杰假装没看见。他伸手帮毛毛搓洗脚丫,感觉水有点儿凉,于是让于若华帮忙加些热水。于若华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栋栋已经一溜烟跑到厨房,拎着炉子上的水壶过来了。
“毛毛,我来给你加!”
栋栋说着,热情地把壶里的热水往毛毛盆里倒。毛毛没思想准备,脚还浸在盆里,热水倒进来,一下子烫着了她的脚,毛毛“哇”地哭了起来。邱英杰于若华都吓了一跳,赶紧采取急救措施,又是一阵忙乱,栋栋在一旁吓呆了。
还好壶里的水不算太烫,毛毛的脚并没什么大碍。邱英杰刚想批评栋栋,于若华轻轻踢了踢他,邱英杰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栋栋是想帮妹妹做件好事,但是忘了应该让妹妹先把脚拿出来,是吧,栋栋?”
邱英杰的语气很和蔼,栋栋脸色苍白,使劲点头。于若华正想安慰栋栋几句,栋栋忽然蹲下身,抓起毛毛的脚问:“毛毛,疼不疼?”
毛毛的脚落在栋栋手里,精神高度紧张,不敢回答,那样子像是很怕栋栋把她的脚当成了猪蹄,再狠狠啃上几口。可栋栋的行为却完全出乎了毛毛预料,他的确把毛毛的小脚丫捧到了嘴边,却没动用牙齿,而是撅起小嘴,“呼呼”地朝上面吹凉气,一边吹还一边解释:“吹吹就不疼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看到这一幕,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他们明白,两个孩子之间已经吹响了和平的号角,拉开了友爱的序幕。
事实不断印证他们的猜测。很快,连月亮的爷爷都感受到了这种和平的气息。由于栋栋挂彩,邱英杰他们暂时没让他去上幼儿园,而是和毛毛一起“寄存”在爷爷家。爷爷看报纸的时候,栋栋和毛毛一个画画,一个写字。
栋栋早就对毛毛递过了橄榄枝,经常有事儿没事儿找毛毛说话,不过毛毛出于自我保护,还没对栋栋开过口。栋栋出人意料地很有耐心,毛毛不接他的话,他还是热情如旧。
“毛毛,这个字写错了。”
他指出了毛毛写的一个错字。毛毛看他一眼,却不吭声,继续往下写。栋栋诲人不倦,伸手去抢毛毛手中的笔:“我来教你写,我会写!”
毛毛身子一闪,不小心把爷爷画画的墨汁打翻了。栋栋急忙拿着纸巾去擦,不仅没擦掉,反而弄得两人身上脸上全是墨迹。爷爷听到动静赶过来一看,以为两人又打架了。
“怎么搞的?不是说两个已经不打架了?怎么又……”
栋栋急忙解释:“爷爷,我们没打架,我想教她写这个字,她不给我笔……就把墨水弄翻了。”
毛毛扯着自己的衣服给爷爷看上面的墨水。
“唉哟,怎么全弄衣服上去啦?赶紧脱下来洗一洗,不然该洗不掉了……”
毛毛脱下外套,不知该怎么办,束手无策地拿着。栋栋又热情地上前要帮忙。
“我来帮你洗。”
毛毛不敢把衣服给栋栋,两人又拉着衣服扯起来。爷爷正忙着擦桌子,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毛毛松了手,栋栋摔倒在地,手里还紧紧抓着毛毛的外套。毛毛看到栋栋摔跤,有些害怕,跑到爷爷身后躲了起来。
栋栋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估计屁股颇有些疼。但他忍了忍,还是坚强地站了起来,自己揉揉屁股,安慰自己:“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儿!毛毛,我来帮你洗衣服吧。”
邱英杰于若华听爷爷说了这件逸闻,心里都有种温暖的感觉。被温暖的显然不止是他们。一直寡言少语的毛毛在栋栋热情如火的感召下,也在悄悄地发生改变。赵志宏出差快回来的时候,两个小家伙已经习惯并肩坐在一起看动画片。毛毛只要看到动画片里的邪恶势力,总是习惯性地叫一声“栋栋哥哥”,而“栋栋哥哥”也总是尽职尽责地帮毛毛捂住眼睛。
但离别还是要来的。
赵志宏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接栋栋。栋栋跟着赵志宏走出楼洞,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叫他。
“栋栋哥哥!”
回头一看,毛毛趴在邱英杰家窗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哎!”栋栋也依依不舍地回答。
毛毛大声问:“栋栋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栋栋一愣,说:“过几天!”
“过几天呀?”
栋栋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两天!最多三天!”
赵志宏没好气地把栋栋一扯,小声说:“你倒会自说自话!谁说你要回来了?以后再不来了!”
栋栋一听就急了。
“为什么?”
赵志宏随口骗栋栋:“咱们要搬家了,以后不住青江,当然就不能来了。”
栋栋一下子甩开赵志宏的手,不肯走了。
“我不搬家!我不搬家!”
“你说不搬就不搬?我是你爸爸,我说搬,你就非搬不可!”
“就不搬!就不搬!要搬你自己搬!”
本来赵志宏还有点儿和儿子玩的意思,可到了这一步,火也上来了,甩开栋栋的手,冲他吼:“没见过你这种孩子!有本事你永远别跟九九藏书我回家!”
说完赵志宏扔下栋栋就走,头也不回。楼上的邱英杰和于若华看到这一幕,都很担心,又不好出面干涉。他们看见栋栋站在原地哭了一会儿,中间还仰起头来望了好几次邱英杰家,但是最后,栋栋还是哭哭啼啼地去追赵志宏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两人对视一眼,又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一旁的毛毛还趴在窗户上,冲着栋栋哥哥远去的背影,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
第三节
找了一个两人都休息的周末,邱英杰和于若华又一次开车外出寻找月亮。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把毛毛一起带上了。
带着一个别人的孩子,去寻找自己的孩子,这种感受有多么复杂,大概只有邱英杰和于若华能体会到。
毛毛很乖,一路上都趴在车窗边看风景,眼里满是新奇。栋栋跟毛毛和好后,曾对她说过月亮的故事,但听的人糊涂,讲的人也并不清楚。毛毛对月亮哥哥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汽车外壳的照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她并不知道。所以一路上她才会不停地问邱英杰和于若华:“月亮哥哥在哪儿呀?”
月亮哥哥在哪儿呀。邱英杰和于若华多么盼望他们能痛痛快快地给毛毛一个响亮而清晰的回答!
可是他们给不了。只好顾左右而言其它。
“毛毛,你在看什么呀?”
“看外面。”
“外面好看吗?”
“好看!”
“以前爸爸妈妈有没有带你坐车看风景?”
“妈妈不让我出去。”
“为什么?”
“妈妈说外面有坏人。”
对于孩子这样的回答,他们只能摇头苦笑。
月亮失踪已经快一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月亮离邱英杰和于若华似乎越来越远,奇怪的是,月亮的音容笑貌反而在他们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调皮或者撒娇、每一声“爸爸、妈妈”,如同被风化的岩石,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记忆中。
只是,所有这些记忆,都停留在月亮失踪的前一天,仿佛被时间定格了。
这么多天过去,邱英杰和于若华已经学会了必要的一招。每次上路的时候,他们都收藏起内心的希望,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出发。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忍受一路上寻找的煎熬,忍受每一次寻找无果带来的巨大失望。
这一次,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两样。两天下来,没有任何月亮的线索,但他们还是习惯性地在每一个落脚点都留下了寻人启事。为了尽可能地扩大寻找范围,他们走了一条新路返回青江。
离青江还有几十公里时,路边出现一个村子。逢村必停是他们的规矩,邱英杰把车靠边停下。这辆与众不同的车和以往一样,立刻引起了几个农民的注意。邱英杰和于若华也习以为常地将儿子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了,并希望他们能够提供任何相关线索。
围观的人都很善良,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对邱英杰他们的同情。这当然令他们感到一丝温暖,却并不是他们最需要的。看到没什么希望,他们又留了一些寻人启事后就准备离开了。然而就在于若华抱着毛毛要上车时,一个过来看热闹的农民引起了邱英杰的注意。这人六十多岁的样子,盯着车上月亮的照片和寻人启事,反反复复地看,那神情和一般看热闹的存在明显差别。
邱99lib?英杰上前客气地问他:“大叔,请问你见过这孩子吗?”
那人犹豫着说:“说不好,说不好……”
于若华也看出这位农民似乎有话要说,急忙拉着毛毛走过来。
“大叔,哪怕是见过有点儿像的孩子,或者是知道哪儿有走失的小孩,都行!我们就想看一看,错了也没关系!”
于若华的恳切打消了对方的疑虑。
“还真巧,前两天我看村里的货郎老赵家有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老赵又没结过婚,我就问他是哪儿来的孩子,他说是他在外面卖货的时候捡的,就带回家来了!”说着他又看看车上月亮的照片,不太有把握地说,“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这孩子,反正也是虎头虎脑的……”
这对邱英杰和于若华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们立刻改变计划,千恩万谢地跟着这位农民去找那位货郎老赵。等到了老赵家门口时,两人的心都揪作了一团。所谓的老赵家就是两间土坯房,眼看就要塌了。
可能是因为真正的家徒四壁,老赵家的门都没锁,虚掩99lib.着。在外面叫了几句没反应,推门进去看看,房间里黑漆漆、空荡荡,空无一人。于若华死死揪着邱英杰的手,简直透不过气,她不知道,其实邱英杰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靠那一线希望的力量支撑着,才能继续往前走。
在家没找到老赵,热心的农民大叔又带他们去河边找,因为那里有老赵一小块地,用来种自己吃的菜。天快黑了,农村的路不好走,邱英杰怕毛毛摔跤,抱着她走。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走到河边,那位老赵果然在他那块地上干活,但他就一个人,并没看见什么孩子在身边。
听说他们是来找儿子的,老赵显得很犹豫。他并没否认自己是捡了一个儿子回来,也承认是青江的,但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原指望以后靠这个“儿子”来养老送终的。
邱英杰和于若华急忙表态,如果真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一定会重谢老赵,甚至愿意和老赵结为亲戚,在老赵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好说歹说,老赵终于松口了,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小水湾处找到了那个孩子。
确实是个男孩儿,看上去也是六、七岁孩子的身高。天色有些暗了,老赵把孩子叫到邱英杰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认。两人的心都砰砰狂跳,恨不得把孩子的脸捧到眼皮底下看,可结果终于还是令他们失望了。
月亮失踪将近一年,也许容貌上会有很大的改变,但他们还是百分之百地确认,面前这个孩子绝不是月亮。
于若华极力隐藏内心极大的失望,问那孩子:“孩子,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吗?”
男孩看着于若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他们叫我黄毛。”
“那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以前,我爸妈叫我……乐乐……”
“你是青江人?”
男孩点点头。
“还记得自己家住哪儿吗?”
男孩摇摇头。
邱英杰忍不住问:“你是怎么丢的?”
男孩脸上隐隐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头不说话,显然那是一段令人痛苦的经历。于若华一阵心痛,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她想了想,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到孩子手里。
往回走的路上,两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要命,不由自主地猜测这个孩子的身世。说着说着,邱英杰忽然一愣,停下脚步。
“刚才他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黄毛……噢,他说以前他叫乐乐……”
“乐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陆川的?”
于若华一经提醒,也想起来,上次在火车站不打不相识的那位陆川,似乎说过他的儿子小名就叫乐乐。这个发现令他们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两人立刻返身又找到那孩子,九九藏书结果刚问到他爸爸的名字,孩子脱口而出。
“陆川。”
陆川接到邱英杰的电话连夜赶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当着众人的面,陆川掀开那个孩子的衣服,看到男孩儿腰上那块标志性的胎记。他盯着胎记看了很久,眼里蓄满了泪,伸出手轻轻抚摸,仿佛怕那个记号并不真实存在。然后陆川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像个女人似地嚎啕大哭。
那一刻,邱英杰和于若华是多么羡慕这个失态的男人。
第一节
从来没有哪次回家的路那么长,那么远。
邱英杰和于若华似乎是经历了一个令人酸楚的笑话。他们带着别人的女儿毛毛,出门寻找自己的儿子月亮,最后却帮陆川找到了他的儿子乐乐!邱英杰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尚,别人的父子团圆,对他而言却成了一盆滚烫的热油,毫不留情地淋痛了他赤裸的心。
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毛毛早就睡着了,邱英杰一言不发地开车,于若华默默地望着车窗外。车窗外是没有边际的黑暗.99lib.,偶尔闪过的一星光亮,总是难以伸手捕捉,梦一般迅速地消逝了。
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了。这其实是99lib.黎明前最深的黑夜。楼道里漆黑一片,但他们谁也不想开灯。邱英杰抱着毛毛上楼,于若华提着行李跟在后面,毛毛还在邱英杰怀里熟睡。
当他们来到自己家门口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谁?”
那影子慢慢站起来,黑暗中完全看不出她的脸,但邱英杰却认出了她的声音。
“我……我来领毛毛。”
是王晓红。
进了房间,灯光把邱英杰和于若华带回了现实。这是于若华第一次见到王晓红,她惊讶地发现,毛毛几乎就是王晓红的翻版。王晓红弯腰看着沙发上仍在睡梦中的女儿,黯淡无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母亲的柔情。
“长胖了……白净了……”她喃喃地说。
于若华轻声说:“放心,孩子在这儿挺好的。”
王晓红坐回沙发。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邱英杰清清99lib? 嗓子。
“怎么样……出来了?”
王晓红的眼睛盯着地面,面无表情地说:“出来了。”
“怎么处理的?”
“李强完了。我是初犯,情节轻,又是被李强拉下水的……”说着她扭头看看沙发上的毛毛,“再说还有个孩子……他们把我放了,监视居住,每天去派出所报到。”
“这样,孩子总算还有个妈。”邱英杰叹了口气,“既然出来了,就好好带孩子,别再……犯糊涂了。”
“我知道。我一定……不干那个了。”
于若华不知怎么面对这局面,忙站起来说:“你们说你们的,毛毛没睡够,我把她抱到里面睡去。”
王晓红忙站起来,拦着于若华:“把她叫醒吧。我马上带她回家。”
于若华愣了:“现在?”
“谢谢你们照顾孩子。我以后……会带着她好好过日子!”
邱英杰也皱起了眉头,问:“干嘛这么急?”
王晓红低声下气地解释:“已经够麻烦你们了。我一看孩子的样儿,就知道你们对她很好。我在里面最担心的就是她,你们不知道,我家那些亲戚……”
邱英杰打断她:“别提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以后你有决心改好就行。”
王晓红的眼圈红了,哽咽地说:“我发誓,这辈子就算为了毛毛,我也要重新做人!要不然,毛毛以后说不定连妈妈都没了!”
看起来他们没理由再留毛毛了。可是于若华看着酣睡的毛毛,就是舍不得。
“她还没醒呢。”
“我把她叫醒。”
于若华实在找不找借口了,央求王晓红:“让我再陪她一天吧。等她醒了,我想带她出去玩玩,吃顿饭……晚上再来接,行么?”
“是啊,也不急这半天。”
邱英杰显然理解于若华的感受,也在旁边帮腔。王晓红想了一会儿,让步了。
“那……晚上我再来。”
送走王晓红,两人回到客厅,看着一无所知的毛毛,都有些百感交集。一眨眼,毛毛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了。每天哄她睡觉,给她讲故事,看着她吃饭,眼看着她一点点长胖了,变白了,脸上也有笑了,可一眨眼,又要走了。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真的来了,却觉得太快。
他们不得不把这一天,当成与毛毛共处的最后一天。
毛毛醒过来时,看见于若华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毛毛还有些迷糊。
于若华温柔地问她:“醒了?”
毛毛点点头。
“睡得好不好?”
毛毛想了一会儿,说:“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她忽然想起什么,神情紧张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被子检查床单。看到床上干干净净地,她笑了,“没尿床!”
于若华也笑了,亲亲她,夸她:“毛毛真能干!”
毛毛搂着于若华的脖子,小脑袋毛茸茸、热哄哄,蹭得于若华又想笑,又想流泪。
“毛毛,想不想妈妈呀?”
“想……”刚说完又改口,“不想!”
“要是妈妈来接毛毛回家,毛毛高不高兴?”
毛毛不说话,忽然自己开始穿衣服。于若华看到了她脸上的恐惧。
“毛毛害怕什么?”
“害怕警察叔叔把妈妈抓走……”
于若华紧紧地搂着毛毛,感到了自己的无力。虽然邱英杰安慰她,以后想毛毛了可以去看毛毛,但于若华却无法摆脱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安和焦虑。她并不怀疑王晓红流露出的那种母性,却害怕这种母性会被残酷的现实打磨殆尽,甚至扭曲变形。
可是面对这样的忧虑,于若华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只是一个连自己儿子都找不回的、弱小的、无助的母亲。
于若华特意请了一天假陪毛毛。她带着毛毛去了一趟邱英杰父亲家,婉转地让毛毛和爷爷告别。又带毛毛去了公园,尽情地玩了大半天。接着于若华又带着毛毛去了商场,想给毛毛买一个玩具。这是于若华一个小小的私心——她早就看出毛毛对玩具的渴望,在她家的两个多月,于若华可以把月亮的玩具拿给毛毛玩,却舍不得让毛毛带走。
毛毛看着琳琅满目的玩具,眼睛瞪得老大。
“毛毛,喜欢哪个玩具,跟阿姨说,阿姨给你买。”
“真的?”
“真的。”
毛毛喜悦地奔向那些玩具,左挑右捡。拿起一个布娃娃,爱不释手。又看见另一个玩具狗,抱着布娃娃奔过去拿在手里,回头看着于若华,满脸的渴望。
于若华明白了,笑着问:“两个都喜欢?”
“嗯!”
“那就两个都买!”
这是于若华早就打算好的。哪怕下个月勒紧裤腰带,也要满足毛毛今天所有的愿望。她回答得很爽快,但令她意外的是,毛毛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毛毛盯着于若华,困惑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两个玩具一一放回原处,然后跑回于若华身边,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
“怎么啦?”
“不要了。”
“为什么?不是都喜欢吗?”
毛毛拉着于若华的手就往外拖,同时尖叫起来:“不要!不要!不要!”
于若华慌了,赶紧抱起毛毛,毛毛搂着于若华的脖子,放声大哭:“阿姨,别99lib?赶我走,我不要玩具了,别赶我走……”
这一幕太让人心酸了。可于若华对此却无能为力。
现实往往如此无情。
离别的时刻很快到了。王晓红来到邱英杰家时,毛毛把整个儿身子紧紧盘在于若华身上,头埋在于若华肩上,扭股糖似地分不开。于若华不得不费力地将毛毛的手扒开。
“毛毛,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毛毛乖乖跟妈妈回家,以后叔叔阿姨一起去看毛毛,好不好?”
毛毛坚持了好一会儿,忽然松了手,似乎是从心底里泄了气。她从于若华身上滑下来,低着头走到王晓红身边,王晓红把她抱起来。邱英杰和于若华在一旁看着,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受。
王晓红对毛毛说:“毛毛,咱们回家好吗?”
毛毛忽然把脸转过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邱英杰和于若华。
王晓红又说:“毛毛,跟叔叔阿姨再见!”
毛毛却马上把脸藏在王晓红肩上,不管王晓红怎么劝,都不肯抬头。
“这个毛毛,再见都不肯说?不好意思,谢谢你们,我们走了。”
王晓红抱着毛毛要走,于若华忽然想起下午给毛毛买的布娃娃,跑去拿来,送到毛毛手里。毛毛低着头抱着布娃娃,没有看于若华。
于若华拉着王晓红千叮咛万嘱咐。
“以后,多抽时间陪陪孩子。”
“好。”
“她胆小,晚上给她讲个故事,陪她睡着。”
“好。”
“她有时候还会尿床,半夜最好起来给她把一次尿。”
“好。”
邱英杰实在忍不住了,在旁边插了一句:“千万别再把孩子饿着了!”
王晓红有点儿羞愧地说:“哎,知道了。”
不等邱英杰他们再说什么,王晓红抱着毛毛匆匆地走了。一直低头抱着布娃娃的毛毛,在出门的那一刻,忽然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于若华的眼泪都下来了。
两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隔了一会儿,他们隐隐约约听见楼道里传来孩子的呜咽声。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究竟是真的,还是他们的幻觉。
第二节
于若华到藏书网儿童医院找陈莉,陈莉不在病区。一个护士悄悄告诉于若华,那个名叫豆豆的孩子死了,陈莉亲自送豆豆去太平间了。
于若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太99lib?平间。这种时候,于若华太需要和陈莉聊聊,听听她的意见。这段日子的事情太多,令于若华应接不暇。现在又突然发生这样的情况,也许闺蜜的态度比丈夫更重要。虽然对于若华来说,太平间这个名字听上去既陌生又可怕,却毕竟是遥远的。
于若华很快就在太平间见到了陈莉。不过她并非看见陈莉的人,而是先听到陈莉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和于若华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这使得于若华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那是陈莉的声音。
陈莉在对一个女人发火,那个女人一直在哭。
“豆豆,我的豆豆,苦命的豆豆……”
“滚开!你给我滚开!”陈莉的声音又冷又硬,令人十分陌生,“现在你来了!豆豆找妈妈的时候你上哪儿去了?”
太平间里空旷和冰冷。于若华转过一堵墙,看见了陈莉和那个女人。陈莉推着一个担架车,那个女人死死地扒着担架车,身子失去骨架似地坠在地上。担架车上显然就是那个名叫豆豆的孩子,陈莉试图把担架车推走,却在原地动不了。
“孩子啊,妈妈不是狠心丢下你不管,妈妈实在没办法,借不到钱啊……”女人的哭声悲痛欲绝,“妈妈一天都没走,天天躲在医院,就是要陪着我的儿啊……”
陈莉听着豆豆的妈妈哭,脸色十分苍白。但是忽然之间,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忍耐,爆发了。
“放屁!你家穷是吧?十六床那个孩子,全家住一间老屋,为了救孩子,二话不说把房子卖了九九藏书,一家人睡在路边的草席上!三床那个妈妈,一个月卖三次血,抽出来的血里头,水比血多!实在卖不掉了,她也没说没办法!你知道她去干什么?她去洗头房卖身!为了救她女儿,一次三十块,去和那些又脏又臭的男人睡觉!你有脸说你没办法?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你怎么不去卖?你儿子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活着?你在这儿哭,哭给谁听?豆豆最需要妈妈的时候你在哪儿?你知道豆豆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陈莉一口气嚷下来,声音都快撕裂了,“豆豆说,我!想!妈!妈!听到了吗?他跟我说,他想妈妈!想那个把他扔在医院不管、眼睁睁看着他等死的妈妈!”
陈莉哭了。豆豆妈妈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连于若华这个旁观者都忍不住哭了。
这件事情显然严重影响了陈莉的情绪。当于若华想安慰陈莉几句时,陈莉表现得十分烦躁,直接打断于若华的安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行不行?”
于若华虽然不认识那个叫豆豆的孩子,但她完全理解陈莉的感受,一点儿都没生气,而是握住陈莉的手。陈莉的手凉冰冰的,没有温度。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于若华的无辜,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豆豆已经死了。说什么都安慰不了我……”陈莉尽量冷静地解释了一句,随即转开话题,“找我有事儿?”
于若华有些犹豫,不知此时谈论她的事情是否合适。
“说呀。”陈莉催她。
于若华叹了口气,说:“陈莉,我怀孕了。”
陈莉一怔。
“我刚从医院过来,才拿到的结果。我也没想到,你知道,我们一直忙着找月亮,根本没这个打算。可就这么来了……”于若华语无伦次地说,“我也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来找你商量商量。”
陈莉目不转睛地看着于若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跟我商量?”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笑非笑地说,“要商量的人好像应该是邱英杰吧?”
“不瞒你说,前些天我就有感觉了,老是吐……可一直没敢告诉他。”
“为什么?”
“我怕他没有心理准备。”
“那你呢?你有心理准备吗?”
这个问题让于若华沉默了。陈莉笑了笑。
“看来你是早有心理准备了。”
“那倒不是。”于若华苦笑了一下,无助地看着陈莉,“陈莉,你说我们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陈莉默默地看了于若华一会儿,问:“你想听真话?”
“当然。”
“我要是你,就不会抛弃月亮。”
陈莉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对于若华疲倦地笑了笑,转身走回大楼去了。于若华怔怔地看着陈莉的背影消失,心里有些发懵。陈莉的意思很明白。而于若华在开口告诉陈莉之前,其实也猜到了她会这样的态度。只是在刚刚经历了太平间里那一幕后,陈莉这句话的份量实在太重,简直令于若华有些不堪重负了。
回家的路上,于若华一直在思索,应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邱英杰,而邱英杰的反应又会怎么样。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邱英杰了,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猜不到结果。
见到邱英杰时,于若华什么也没说,直接把那张化验报告递给邱英杰。邱英杰看完,抬头看着于若华,那表情里有很多内容,却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邱英杰好几次想张嘴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总是缩了回去。于若华也不开口,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足足沉默了十分钟。邱英杰才说出第一句话。
“你怎么想?”
“不知道,心里乱糟糟的。”于若华老实地说,“你呢?”
“我……”邱英杰也老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又发了好一会儿呆。邱英杰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于若华:“既然来了,不如咱们就要了?”
于若华转脸盯着邱英杰看,那眼神令邱英杰有些发毛。
“你不这么想?”
“那月亮怎么办?不管月亮了?”
“要这个孩子,也不代表咱们就放弃月亮。”
“现在找月亮已经让咱们筋疲力尽了,要是再来个孩子,你觉得咱们还有这个精力么?”
邱英杰被于若华问住了。他有些泄气,看起来和于若华一样茫然。
于若华说:“我已经告诉陈莉了。”
“她怎么说?”
“她劝我别要。”
“那你呢?已经决定了?”
于若华摇头。话题又一次绕回原点。对他们来说,这几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决定。任何一种选择,都将带来某种未知的结果,而这种结果很可能会超出他们的接受能力。
也许是太无助了。邱英杰忽然找出一枚硬币来,往上一抛,又接在手里握住。
“国徽是要,数字不要。你猜是哪面?”
“我不猜!”
“就当是玩的。”
“我猜是……国徽?不,不,数字?”
和于若华一样,邱英杰也有几分紧张,他慢慢地将手松开,看了一眼。
“是什么?”
邱英杰还没来得及说,忽然有人敲门,却是邱英杰的父亲带着栋栋来了。原来赵志宏又出差,把栋栋送到邱英杰家,家里却没人,栋栋便主动提供线索,让赵志宏把他送到了邱英杰的父亲家。
栋栋一来,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热热闹闹,到处都是栋栋的声音。
“你们吃饭了吗?”
“吃了,爷爷请的客!”
“栋栋从自己牙缝儿里扣出不少好吃的,咱们都有份。我得给人家还个情呀。”爷爷笑着,把栋栋带来的一大包吃的递给于若华,“这是给你们的,我的留下了。”
“我给爷爷的是肾宝!专门给男人补肾的!”栋栋骄傲地宣布。
大家都笑了,纷纷向栋栋道谢,栋栋拎着自己的小行李跑到月亮房间去了。他一走,立刻就有些冷场。邱英杰的父亲看看冷冰冰的厨房,没有烟火的痕迹。
“你们还没吃?”
“还没有,”于若华忙说,“马上下面条。”
“老是面条、面条,你俩也太凑合了。”
邱英杰看一眼于若华。
“爸说的对,以前凑合还行,现在可不能再凑合了。”
于若华脸一红,捅捅邱英杰,但父亲已经看出来了,一脸狐疑地追问,邱英杰只得跟父亲说了实话,父亲一下子怔住了。于若华有些不好意思,借口煮面条,自己去了厨房。
“什么时候的事儿?”
“才知道。”
“那你们……怎么打算?”
“正发愁呢,不知道该不该要这孩子。”
“这有什么好愁的?”父亲惊讶地说,“当然要!”
邱英杰愣了一会儿。
“爸,您真觉得……”
父亲非常认真地说:“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这些日子,我总想起你妈追悼会上我打你的事儿……其实打你几下也没什么,我后悔的是当时不该说那话!英杰,你跟若华都尽心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妈要能看见这些,不会再抱怨你们了!我一直琢磨着跟你们说,能找到月亮当然最好,万一找不着,趁年轻再生一个……没想到这么巧!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可若华现在很犹豫。她怕有了这孩子,就没精力找月亮了。”
“她想的太多了!你跟她说,孩子生下来,跟月亮一样是亲骨肉,没有谁轻谁重一说!你们照样可以出去找月亮,这孩子我可以帮你们带。”父亲说着,还拍拍自己的胸脯,“我还没那么老!”
父亲的话让邱英杰动心了。
夜里两个人安顿栋栋睡下后,靠在床头说了半天话。
“也许爸说的对,这就是天意吧。”邱英杰把手放在于若华肚子上,想感受某些力量,虽然那里现在还是平平的。“不知道这回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于若华还是忧心忡忡,非常矛盾。
“可……”
“要还是男孩儿,咱们就叫他太阳。女孩儿呢,咱们就叫她星星……我爸说了,不管是谁,都是咱们的亲骨肉,没有谁轻谁重……咱们的爱是一样的!”
“可是英杰……”
“月亮刚丢的时候,我就一个念头,不找着月亮,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安宁。就觉得,只有月亮才是咱们儿子,换一个就不对.99lib.了……可我现在忽然觉得,命运的力量也许超出咱们想象。说真的,若华,我真的有点儿怕了,我怕这种牵肠挂肚、没着没落的日子,怕这种日子会没完没了、永远走不到头……”邱英杰说着,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脆弱,可我真是怕了!这种感觉,有时候都快把我给撕碎了……”
邱英杰说不下去了。于若华心一酸,伸手握住邱英杰的手。
“英杰,我明白你的感受。而且我和你一样,盼着能从那种痛苦中解脱出来……”她停下来,默默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用猜测的语气说,“说不定,这真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总是在这样的时刻,被拿来当作答案。其实,只是人们需要这样的答案。
邱英杰和于若华终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第三节
邱英杰他们接到辖区居民的报警,据称遭到入室抢劫。对派出所来说,抢劫是大案。邱英杰和同事们兴师动众地赶到那户人家时,内心都十分紧张。那户人家在二楼,门锁着,里面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嚎,能听出是一个老人在喊救命。他们叫了半天门,没有别的反应,无奈只得冒险破门而入。
陈旧的房间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柜子、抽屉都被翻开,遍地是砸碎的物品,连床上的被子、垫子都被掀翻了。没有看到嫌疑人,室内只有一对老夫妇,男的歪倒在床边,人已昏迷,手上拿着未挂好的电话,显然是.99lib.t>他报的警。女的被绑在床栏杆上,腿断了,动弹不得,痛苦地嚎哭。
邱英杰和同事们急忙上前查看情况,老先生气息奄奄了。大家急忙打了120叫救护车,邱英杰和同事小李一边帮老太太解绳子一边试图让她安静。
“别怕,别怕,救护车马上来了!看清楚是谁干的了?长什么样儿?”
老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
“是我儿子干的!我的天啊……我儿子干的!”
晚上邱英杰把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讲给予若华听。于若华目瞪口呆。
“天哪,有这样的儿子?”
“亲生儿子!真他妈的没人性,简直就是畜生!”
“他为什么做这种事儿?”
“还不是为了吸毒!没钱买毒品,就伸手跟父母要,父母早给他刮干了,实在没钱给,那畜生就对父母下了毒手!”邱英杰义愤填膺,“以前听人说,人一吸上毒就不是人,变成鬼了,我还不信。这回亲眼看见了。在他们眼里,父母算什么?估计连亲生儿子也敢吃了!”
于若华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邱英杰忽然意识到,也许不该把这样的消息告诉一个孕妇,忙放缓了语气:“算了算了,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咱说点儿别的。”
于若华沉默了一会儿,却说:“那个王晓红……也不知还吸不吸毒了。”
这句话,一下子把邱英杰惊醒了。
两人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于若华下课后,按以前王晓红留下的号码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半天没人接,于若华不放心,连着打了几次,电话总算接通了。接电话的声音里透出股委靡的味道,听上去很陌生。于若华还99lib?怕是打错了,但对方却说她就是王晓红。
于若华怀着不安的心情自我介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我叫于若华,毛毛在我家住过。”
王晓红的语气很冷淡。
“怎么了?”
“毛毛走了以后,咱们也没联系过……你最近还好吧?”
“就那样吧。”
“那……毛毛好不好?”
“挺好。”
“她在吗?我能不能跟她说几句话?”
“她不在。在幼儿园。”
“你送她上幼儿园啦?”
“对。”
“是哪个幼儿园?我这会儿有空,想去看看她,挺想她的。”
“不行。”王晓红显得很不耐烦,“老师说了,上课的时候不许打扰!还有事儿么?没事儿我挂了。”
于若华抢在王晓红挂断电话前,鼓足勇气问她:“王晓红,你现在还……做那种事吗?”
王晓红显然是明知故问:“哪种事儿?”
于若华只得直说:“吸毒。”
王晓红忽然在电话里变脸了,冲于若华发火:“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儿莫名其妙?以为帮我带了几天女儿,就有资格盘问我了?别搞错了,你老公是警察,你可不是警察!”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那一刻,于若华几乎立刻断定,王晓红还在吸毒,而刚才关于毛毛的那番谈话,很可能全是谎言。于若华很不放心,给邱英杰打了个电话。邱英杰也在担心毛毛,两人约好了一起找到王晓红家。敲了半天门,王晓红才把门打开了,但只留一条缝儿,完全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于若华还是尽量客气地解释:“王晓红,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毛毛。”
“毛毛不在。”
“她在哪儿?”
“在……幼儿园。”
邱英杰看看表,说:“幼儿园要放学了,我们跟你一起去接她。”
王晓红愣了一下,改口说:“我记错了,今天她上爷爷家去了。”
邱英杰按捺不住了,发火:“你蒙谁呢?这事儿能记错?你是不是根本没送她上幼儿园?”
王晓红急忙把门关上,不管邱英杰他们怎么敲门,在里面一口咬定毛毛在爷爷家。两人虽然明知王晓红在撒谎,99lib.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找到毛毛的爷爷家。毛毛的爷爷已经不认识邱英杰了。
“找谁?”
“我是新民路派出所的,我们来找过你。上次带毛毛来的。”
“又有什么事儿?”
“我们想看看毛毛。”
“她怎么会在这儿?”
“王晓红说的。”
“她的话你们也信?”
“那你知道毛毛在哪儿吗?”
“我哪儿知道!我劝你们最好也别管这闲事儿了!”
邱英杰火了。
“你是冷血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搞不懂你们怎么就这么冷漠!”
“冷血动物?”毛毛的爷爷一把撸起袖子,上面一条很深很长的刀疤,“看见没有,这是李强为了逼我给钱买粉,亲手拿菜刀砍的!我这条老命差点儿送在自己儿子手里!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冷血了?”
门撞上了。邱英杰表情复杂地看看于若华。于若华更担心了。两人正在门口商量怎么办,关上的房门又拉开一条缝儿。还是毛毛的爷爷,声音里藏着哭腔。
“算我多嘴。前几天王晓红是拖着毛毛来找过我,哭着跟我借钱。我不给,她就说要带毛毛一起去跳楼!我给了她一百块,一转脸她就拿钱换白粉了……那女人已经不是人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再次返回王晓红家,邱英杰顾不上别的,抡起拳头就砸门,足足十分钟,王晓红才来开门。她晃晃悠悠,眼神迷离,邱英杰一看就明白,王晓红正在“飘”。
邱英杰一把抓住王晓红的肩膀,冲她吼:“说!毛毛到底在哪儿!”
王晓红心情很好,笑嘻嘻地说:“在她爷爷家呀。”
邱英杰一个巴掌打过去,王晓红被打懵了。
“你打人?”
“就打了,怎么样?”邱英杰豁出去了,“王晓红,你是不是还想再进去?是不是想跟你老公.99lib.一样挨枪子?你要真想,我成全你,马上跟我去派出所!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老子他妈的是警察!”
邱英杰是真火了,拖着王晓红就往楼下走,王晓红慌了,死死抱着门框不放。
“你们不会想知道毛毛在哪儿的!”
“毛毛在哪儿!”
邱英杰冲着王晓红一连吼了好几声,于若华的耳朵都快震聋了。王晓红终于撑不住了,哭喊起来。
“我把她卖了!行了吧?你们高兴了吧?我把毛毛卖了!别问我为什么!我需要钱,我要钱买粉!没有粉,我活着比猪狗还不如!我这个当妈的猪狗不好,女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把她卖了!卖了!卖了!”
第一节
于若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了。忽然眼前一亮,原来邱英杰打开了台灯。显然,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睡不着?”邱英杰问。
“嗯。”于若华停了停,也问,“你说,她真把毛毛卖了?”
“谁好好的愿往自己头上扣这种屎盆子?肯定是卖了。”
“不知道卖给谁了。”
“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她要卖孩子,不可能还留在青江。八成卖到外地去了。”
“会卖到哪儿呢?”
“这就得问王晓红自己了。”
于若华沉默了一会儿,转脸看着邱英杰,目光里藏着企求。
“毛毛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我把毛毛找回来。”
“我一合眼,就看见毛毛缩在床底下的样子,看见她拼命往嘴里塞饭的样子,看见她身上那些伤……老天怎么那么不公平呢?”
“不公平的何止这一件事?”
“咱们不能因为月亮丢了,就可以漠视其他孩子的痛苦。”
邱英杰被于若华的话震了一下,扭脸看着她,问:“你是说我自私?”
于若华想解释:“不是,我……”
邱英杰打断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自私!一想到咱们月亮丢了,我就受不了其他孩子的幸福!甚至看到有人跟咱们一样痛苦,我心里似乎还会.99lib?变得好受一点儿!我知道我的心理很阴暗,没你高尚,也没你那么坚强,我……我……”
说不下去了。
于若华却像是看穿了邱英杰心里所有的话,轻声说:“对不起。”
邱英杰感到一阵羞愧,搓搓脸,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若华,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人。可咱们管不了全天下孩子的事儿。何况……”他诚恳地说,把手放在于若华的肚子上,“再过八个月,咱们就得迎接一个新生命。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对这个生命负责。”
这个话题暂时被搁置了。但很快又被邱英杰自己拎了起来。
邱英杰一早去所里上班,老远就听到留置室里传出狼嚎一般的哭叫。那声音实在太瘆人了,听得人毛骨悚然。邱英杰问了同事,才知道是头天夜里被抓的一个瘾君子,一晚上没补充“能量”,毒瘾发了。邱英杰本来想去看一眼,不知为什么,走到留置室门口了,胸口堵得慌,又掉头走开了。
可躲不掉的就是躲不掉,邱英杰还是在院子里碰到了那个瘾君子。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面色青黄,额头上满是青紫和血痕,是毒瘾发作是自己在墙上撞的,那样子像个活死人。同事正准备押他去戒毒所,邱英杰一冲动,上前和那人聊了几句。
邱英杰劝他:“下狠心戒了吧。干嘛非得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活死人有气无力地说:“你以为我自己愿意?”
邱英杰冷笑:“有人99lib.拿枪逼你抽?”
“你是不知道粉的厉害……”那人忽然伸出一只手给邱英杰看,那手上有两根指头都齐根没了,“我下了两回狠心,切了两根手指……这决心还不够大的?”
邱英杰看着那两根光秃秃的残根,忍不住想哆嗦,但他极力隐藏了这种感觉。
“听说你也有老婆孩子,就不替他们想想?”
那人半死不活地不吭声。押他的同事替他做了回答。
“替他们想?你知道他老婆孩子在哪儿?”
“哪儿?”
“他没钱买粉,逼老婆去卖淫。老婆给折磨得不成人样,后来抱着孩子跳河,两人全淹死了。”同事说完,捅捅那人,“我没说错吧?”
那人居然笑了笑,说:“早死早投胎,这么活着也是受罪。”
邱英杰再也无法漠视于若华的那个期望了。他马上请假去找王晓红。到了王晓红家门口,却碰到王晓红正要出门。看见邱英杰,王晓红吓了一跳,急忙退回家里,把邱英杰关在了门外。
邱英杰在外面用拳头砸门,门被他砸得山响。
“开门!王晓红,开门!我有事儿问你!”邱英杰不得不用上了威胁的手段,“再不开门我就踹了啊!”
谁知王晓红似乎比他还懂法,躲在门里就是不开,还和邱英杰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你敢!你是擅闯民宅!警察还干这种事儿,我去告你,让你明天就下岗!”
“你去告!我还告你吸毒呢!你这可不是初犯了,复吸被抓着怎么处理,你肯定比我清楚!”
“你少血口喷人!你才吸了呢!”
“你以为想赖就赖得掉?别说我不提醒你,复吸一抓,三年劳教是跑不掉了。你真想进去待三年?”
“三年就三年!最好三十年!我早活得不耐烦了!”
“活得不耐烦,你怎么不把自己卖了,倒知道卖女儿?”
邱英杰这句话一出,门里安静了一会儿。看来王晓红还有一丝羞耻之心,她把门拉开了,隔着门缝瞪着邱英杰,压低声音说:“你想让全世界都听见?”
“听见怕什么?又不是我干的!”邱英杰冷笑,故意转头冲着楼道大声重复,“活得不耐烦,怎么不卖自己,倒把女儿卖了?”
王晓红“呼”地把门大开,邱英杰二话不说走进去,王晓红马上把门撞死。
“你怎么这么缺德呢你?”
“我又没卖自己女儿,我缺什么德?”
“小声点儿!”
“这会儿又知道廉耻了?做那事儿的时候呢?”
王晓红的气焰明显收敛,脸上浮起羞耻。
“我……我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
“我没这功夫听你那些恶心事儿,”邱英杰压着内心的厌恶说,“我就问你,你把毛毛卖哪儿了?卖给谁了?”
“不知道。”
“你卖的你不知道?”
“我卖给人家,说好不问下家的。”
邱英杰忽然发现,王晓红的神态有些变化。她不停地看墙上的钟,显得焦虑不安,手也有些没处放的感觉。邱英杰明白了。
“要出门?”
“我……我有急事,你先让我走,回头我再找你。”
“出去找货吧?”
“不是,不是,我出去……见朋友。”
邱英杰顺手拎了张椅子往门后一放,自己坐上去,气定神闲地说:“王晓红,今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毛毛卖给谁了,你就别出这藏书网
个门。”
这下王晓红急了。毒瘾在体内露了头,毒火开始蹭蹭地往上窜。再不拿到货,下面要受的煎熬,只有王晓红自己知道。王晓红开始失去控制,对邱英杰破口大骂。邱英杰早有心理准备,听着王晓红骂,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让她出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晓红的鼻涕眼泪出来了,这是典型的“犯瘾”标志。王晓红的眼睛都被毒瘾灼红了。眼看着邱英杰山一样堵着门,无论如何出不去,她忽然一转身跑到窗前,推开窗子,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这一招完全出乎邱英杰意料,但作为警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冲过去,在王晓红跳下去的那一刻,牢牢地抱住了她的腰。
王晓红拼命挣扎,仿佛楼下等待她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而毒瘾的厉害远远超出邱英杰想象,身材瘦小、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王晓红,此时却力量惊人,邱英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窗台上弄下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邱英杰的衣服快被汗湿透了,但为了防止王晓红再出奇招,他咬着牙把王晓红拖离窗户,来到门口,自己又堵住了房门。
王晓红坐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开始哀求邱英杰。
“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我会死的……求求你了!”
“你告诉我把毛毛卖给谁了,我就放你走。”邱英杰喘着粗气说,“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不关心你这种人的死活。你要是还想跳楼,那就跳,我帮你叫救护车,叫完我还得逼你说!”
王晓红终于崩溃了。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真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叫陈四,在城南小商品批发市场卖玩具的……”
“他是专门倒卖人口呢,还是跟你一样,偶尔做做兼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晓红满脸鼻涕眼泪,哭喊着,“你去问他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你了,快让我走吧!求你了!”
邱英杰估计王晓红说的应该是实话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给王晓红让开一条路。王晓红哆里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她全身的力气都快用光了,居然连椅子都挪不开。邱英杰在一旁看着,又是恐惧又是厌憎。
“顺便问一句,”王晓红终于挪走椅子,打开房门往外走时,邱英杰忍不住问,“为了这玩意儿,你把女儿卖了多少钱?”
王晓红回头看了邱英杰一眼,眼神涣散得像个疯子。但她居然听懂了邱英杰的问话,表情木然、意味深长地说:“五百。我把女儿卖了五百块。可惜是个女儿。”
王晓红跌跌撞撞地走了。邱英杰被身体里那股冷气冻住了似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能挪动脚步,慢慢地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角落。
邱英杰颇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在王晓红所说的小商品市场找到了那个陈四。陈四把邱英杰当成了普通的顾客。
“想买什么?”
“你是陈四?”
陈四打量邱英杰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警惕。
“你找陈四干什么?”
“想从你这儿找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货品全在这儿了。”
“我要找的东西比较特殊,这儿肯定九九藏书没有。”
陈四有些不耐烦了,问:“到底是什么?”
邱英杰故意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小孩儿。”
陈四吓了一跳,立刻紧张起来。
“你胡说什么呢?我这儿是规规矩矩做玩具生意的,你捣乱啊?”
邱英杰从陈四的眼神里看到了心虚。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兜圈子,盯着陈四直截了当地问:“王晓红的女儿被你卖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陈四撒腿就跑。事实胜于用雄辩,邱英杰知道自己找对人了,拔腿就追。也许知道贩卖儿童是重罪,陈四跑得格外卖力。邱英杰一边追一边在心里骂:这王八蛋怎么不去参加马拉松比赛,偏要干这种勾当!
最后总算是追上了,邱英杰把陈四扑倒在地。两个人都筋疲力.99lib.尽,气若游丝了。邱英杰掐着陈四的脖子冲他吼,实际的声音效果却很“温柔”。
“知道贩卖人口怎么判?”
“我没干!我什么也没干!”
“没干你就跑?你他妈的当我傻子!说!你把毛毛卖到哪儿去了!”
“你误会了,误会了……王晓红说她养不了女儿,让我帮她找家人收养,哪里是卖啊?这话不能乱讲的……”
“收养?收养手续拿来!”
“没……没手续。”
“没手续,还付王晓红五百块,这不是卖是什么?告诉你,贩卖人口可是重罪!判死刑也不为过!”
“不是卖,真不是卖!是山西一个做生意的,说他自己好多年不生养孩子,想找一个身体好、伶俐点儿的男孩儿。要是男孩儿找不到,好一点儿女孩儿也行……正好王晓红也缺钱,就、就……我就是个中间人,其它的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个山西人在哪儿?你现在就带我去找他!”
“他不在青江,我只有他一个手机号……”
对邱英杰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果然,正如邱英杰担心的那样,当他按陈四说的号码拨打山西人的手机时,却得知那个号码已经停机。无论邱英杰多么不情愿,事实摆在眼前,找回毛毛的唯一线索就这么断了。
第二节
下课后,于若华正想着心事往办公室走,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拍她的肩,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陈莉。两人亲热地寒暄了几句,于若华发现陈莉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作为一个孕妇,于若华已经很负责地换上了平底鞋。陈莉看着于若华的平底鞋,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还是决定要了?”
陈莉开口问于若华,听不出什么语气。于若华的心情也很复杂。
“英杰真的想要。他说他受不了那种没完没了的折磨了。我也理解他……”停了停,于若华又补充了一句,“也许这是个解脱。”
陈莉沉默片刻,笑了笑说:“解脱的代价,是彻底抛弃月亮?”
于若华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急忙解释:“我们说好了,要这个孩子不代表放弃寻找月亮,爷爷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到时候他也可以帮忙……”
陈莉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别自欺欺人了!”
陈莉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于若华有些疑惑,更多的是不安。对她来说,陈莉的理解比任何人都重要。她不安地问:“陈莉,你生我们气了?”
陈莉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最多不过是月亮的干妈!”
“我知道,你对不认识的孩子都一心一意地疼,更别提月亮了。说真的,到底该不该要这个孩子,我也很矛盾,可……”
“可你不也心安理得,准备接受一个新的替代品了吗?”
“替代品?”于若华愣了。
“对,月亮的替代品!你们口口声声爱月亮,其实说到底,月亮不过是你们生活中一件东西,跟别的东西没两样。这件东西丢了也没关系,不是马上又找着一件新的了吗?”
这话实在太刺耳,于若华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陈莉,这么说我们有些不公平……”
陈莉似乎失去了耐心,根本不让于若华把话说完。
“那要我怎么说?说你们其实还是一心一意爱着月亮?什么叫一心一意?你只有一颗心!这颗心你已经打算给别人了,月亮还能剩下多少?这和抛弃有什么两样?”她一连串地问,却并不需要于若华回答,态度严肃而冷淡,“于若华,你的决定我没法干涉,但你真让我失望,就当咱们白认识一场。不过我告99lib?诉你,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永远不会抛弃一个孩子,我会一直等月亮回来!”
于若华不得不承认,陈莉这番话戳到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究竟要不要这个孩子,于若华内心一直摇摆不定,直到邱英杰和他父亲强烈地表达了留下孩子的愿望,才勉强定下来。但于若华始终不能回避的是,陈莉的指责其实也是她自己的担忧。
有一个细节,于若华总是忘不了。
于若华刚确认怀孕的时候,栋栋恰好在她家。这个小人儿精从邱英杰对于若华的精心呵护中,居然猜出了于若华的秘密。得知于若华要给“他”再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栋栋倒是表现得很大方,还拍着小胸脯表态,一定会好好爱护这个未来的弟弟或妹妹,绝不随便争风吃醋,很令于若华感动了一下。不过晚上于若华给栋栋讲故事的时候,栋栋脸上却又流露出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忧虑。
“栋栋发什么愁呢?”于若华问他。
栋栋很小心地说:“阿姨,你要是再生了宝宝,就不会再想月亮哥哥了吧?”
于若华吃了一惊,忙说:“怎么会呢?月亮哥哥是阿姨的儿子,阿姨怎么会不想他呢?”
栋栋叹了口气,忧伤地说:“以前我也特别想我妈妈。后来觉得阿姨……特别像我妈妈,我就……就没以前那么想妈妈了。”
童言无忌。栋栋是孩子,月亮也是孩子。如果栋栋会这样想,月亮当然也会这样想。于若华无法骗自己,这个细节对她的震动实在太大了。和此相比,邱英杰描述的那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若华愁肠百结,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她又想到了陈莉。陈莉冒着和她断交的危险说出那番话,却令于若华更加信任她。于若华觉得,自己必须再和陈莉谈谈。
于若华在病房找到陈莉,陈莉正在给一个孩子扎针。这里几乎所有的孩子,在陈莉面前都格外温顺。孩子们自有慧眼,知道谁是真正疼爱他们的人,谁最值得信赖和依靠。在这个问题上,于若华对陈莉怀有由衷的钦佩,即使像她这样疼爱孩子,也做不到陈莉那样,几乎把一颗心都掏给了那些孩子。
她忽然又想起了陈莉骂她的那句话。
“什么叫一心一意?你只有一颗心!这颗心你已经打算给别人了,月亮还能剩下多少……”
于若华对陈莉坦白了自己的苦恼。等她说完,陈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其实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若华,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想让你见一个人。如果见了这人之后,你还坚持现在的想法,我什么都不会说了。”
陈莉把于若华带到另一个病房外,停下。隔着窗子,于若华看见病房最里面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格外瘦弱的女孩儿,面色苍白,被子下的身体单薄得像是纸做的。一个农村妇女坐女孩儿身边,正给她喂东西吃。女孩儿很虚弱,喂一口东西却会流出一半,那个妇女就用勺子把流出来的部分接住,再耐心地重喂一次。
陈莉小声地给予若华讲女孩儿家的故事。
“这个女孩儿今年六岁,去年得了白血病。为给她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她还有个弟弟,三岁,我见过,活泼可爱又健康。可是前阵子,哥哥被妈妈送人了。”
“为什么?”
“我也这么问她。她没多少文化,说不了什么漂亮话。她跟我说,我把儿子送人,儿子会伤心一阵子,长大就好了。可要是不把他送人,我就没钱救女儿,等女儿死了,我看着儿子,心里会后悔一辈子……”
于若华的脑袋里“嗡”地一下,乱哄哄的全是声音。她呆呆地看着病房里那个农妇。在生活的蹂躏下,农妇的容颜十分苍老。她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喂饭任务,仔细地帮女儿擦干净嘴角,端着空碗走出病房。经过陈莉身边时,她憨厚地对陈莉笑笑,那笑容虽然凄凉,却透出股镇定和坚强。
陈莉看着发呆的于若华,轻声问:“若华,你真的想后悔一辈子?”
这句话似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改变了于若华的决心。于若华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腹部,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抬头看着陈莉。
“陈莉,陪我一起去医院吧。”于若华低声说,“我有点儿……害怕。”
在陈莉的陪伴下,于若华做了人流手术。那个还没来得及见面的孩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去了。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陈莉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于若华。出租车穿过华灯初上的城市,带于若华回家。于若华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五光十色的灯火,被黑夜映衬得更加明亮,有种令人绝望的灿烂。
于若华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有一丝畏惧。陈莉马上就看出来了。
“邱英杰?”
“嗯。”
“接吧。”陈莉说,“迟早得告诉他。”
于若华心里很难过,虽然这是她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但还是无法不内疚,尤其是在即将面对邱英杰的时候。
“真怕伤了他的心。”
“伤他心的不是你,是生活。”
陈莉说完,伸过手去,紧紧握住于若华的手,两人手都一样的冰凉。
正如于若华的预料,当她回到家把那件事告诉邱英杰后,邱英杰以为她在开玩笑。
“别逗了,”邱英杰笑着说,“你不是最迷信的么?拿这事儿开玩笑,小心遭报应。”
于若华不得不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我把孩子做掉了。”
于若华的脸色太难看了,这使邱英杰相信,她说的是实话。邱英杰瞪大眼睛看着于若华,半天没说话。于若华不敢抬头看他。
“我知道这么做会伤你心,可我实在……实在不能放弃月亮。咱们的精力有限,就算有爷爷帮忙,再照顾一个孩子,肯定会很忙乱,到时候哪怕还想找月亮,只怕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我老是想,月亮……”
于若华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解释,邱英杰忽然打断了她。
“什么时候做的?”
“……下午。”
“你身体怎么样?”
邱英杰的声音太冷静了,冷静得令人心底发寒。于若华非常不安。
“英杰,你想骂我就骂吧,我知道你……”
“我问你99lib.身体怎么样!”
“……还好。”
“别碰冷水。早点儿上床休息。”
“英杰……”
“我出去走走。你自己先睡吧。”
说完邱英杰看也不看于若华一眼,离开了家。夜很深了,邱英杰都没回来。于若藏书网华每次打他手机,总是提示关机。于若华一直坐在沙发上等邱英杰回家。她刚做完手术,又困又累又虚弱,不知不觉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于若华惊醒了,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毯子。她急忙起身,满屋子找邱英杰,家里却只有她一个。后来她闻到鸡汤的香味,到厨房一看,文火煲里煨着一锅鸡汤,已经煨出了黄灿灿的一层油。灶台上用碗压着一张字条,是邱英杰写的,简单的几个字。
我去找月亮。你好好休息,别忘了喝鸡汤。
第三节
月亮——不,应该是飞飞——趴在他房间的地上画画,保姆陈秀红推开房门,拖着吸尘器走进来。她是来打扫卫生的,却被飞飞的画吸引了。地上已经摊了很多张画,没有一张是画完的。所有的画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张画里总有一个笑眯眯的太阳。
陈秀红对飞飞竖起大拇指,飞飞对她笑了笑.99lib.,有些腼腆,低着头继续画。正画着,外面传来许小燕的叫声。
“飞飞!飞飞!”
飞飞没停手,一边画一边答应:“妈妈,我在这儿!”
许小燕推门进来了。只要看见飞飞,她总是一脸99lib.的笑容。
“我说怎么找不着你呢,又躲这儿画画啦。”
“嗯。”
“好了,这会儿不画了,妈妈该给你上课了!”
“马上!”
还是一个笑脸似的太阳,飞飞认真地把它补齐,这才跟许小燕离开房间。临出门,想起什么似地,回头指指地上胡乱摊着的画,对陈秀红做了一个歉意的表情。陈秀红笑着打个手势,示意她会收拾好,飞飞才走了。
飞飞的礼貌令陈秀红很欣慰。在这个家当了大半年保姆,陈秀红已经喜欢上这个聪明懂事的小男孩儿。和同龄的孩子相比,他显得很安静,一点儿都不调皮,陈秀红看见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画画,就是望着窗外发愣。陈秀红常想,这个家对这个安静的小家伙来说,实在是太大太空旷。虽然爸爸妈妈对他疼爱有加,可那种孤单寂寞,却总是写在他的脸上。
有一个问题令陈秀红很困惑。她不太明白,飞飞为什么总是被关在家里。偶尔出去,许小燕或周海明一定要陪着,而且在外面待的时候不会太长。这使得飞飞每次外出,都像监狱的犯人放风一样。不能出去也就罢了,这么宽敞的家,也从不邀请外人进来。即使是邮局来送信,许小燕也总是在院子门口接收,还把门小心地掩着,仿佛只要房门一开,就会有什么可怕的病毒涌入这个家。
更令陈秀红担心的是,飞飞已经六岁多了,却一直留在家里,没有送到幼儿园。整个家里只有她这样一个既聋且哑的保姆,承担飞飞教育工作的不是别人,正是女主人许小燕。按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来看,这令人不可思议。
因此有一天,陈秀红看见许小燕给飞飞上完课后,忍不住用笔和女主人交流了几句。
“为什么不送飞飞上幼儿园?”
许小燕一愣,脸马上沉下来,一看就很不愉快,很快地在纸上回答藏书网陈秀红。
“幼儿园没我教的好。”
“飞飞没有小朋友玩,挺孤单的。”
“你是保姆,做好保姆应该做的事就行了!”
这句话“说”完,许小燕狠狠地瞪了陈秀红一眼,陈秀红有些胆怯了,向女主人道歉:“对不起。”
许小燕已经准备走了,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想了想,告诉陈秀红:“飞飞有病,不能出去。再过一阵子,他身体好些了,我就送他去上学。”
陈秀红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可怜的孩子有病啊。难怪他那么安静,眼神里又总是藏着忧伤。陈秀红暗想,这孩子的病一定不轻,要不然他的爸爸妈妈不会舍得将他关在这个豪华但却像监狱一样的别墅里。对一个孩子来说,物质再丰富,没有自由、没有伙伴、见不到阳光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幸福。
从那天起,陈秀红看飞飞的眼里,总会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同情。她能感觉到,主人并不希望她与飞飞过多接触,因此很少和飞飞交流,虽然她知道飞飞已经会写不少字了。这种同情藏在心里,使得陈秀红总是希望能为这个孩子做些什么……而这一天,似乎突然就来了。
许小燕上街买东西,把陈秀红带上,给她开了一张单子,让她按单子上的内容采买。陈秀红买完东西,准备回到停车场和许小燕碰面时,经过一根电线杆。她无意识地瞟了一眼,结果看到了电线杆上的一张纸,陈秀红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就愣在那儿了。
那是一张月亮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上清楚地印着月亮的照片,以及对月亮特征的描述,最后留着邱英杰和于若华的联系方式。
陈秀红四下看看,悄悄撕下那张寻人启事,塞进了怀里。
第一节
天气不错。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小三学着影碟里看的黑社会老大的样子,晃着膀子在菜场里转悠。气势有三分像,就是肩膀太单薄,看上去没什么震慑力,这是小三自己也引以为憾的事情。不过有时弱点也会转化为长处,被贴上了家常、弱小的标签,也意味着不会过多地引人注意。对小三所从事的职业来说,犹如天然的保护色,是难能可贵的。
小三在菜场里转悠了一会儿,选中了一个目标。
目标是个女人——小三这种体型的职业工作者,一般只会选择女人或老人当作目标;三十来岁——小三对成年人的年龄只能大概估计;穿着朴素——来菜场买菜的多半比较朴素;身.99lib?t>体瘦弱——这是很关键的;相貌和善——这是经验所得,偶尔也有失手;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个女人拎包的样子一看就是对这个世界没太多防备,这种人最容易下手。
果然,目标在一个摊子前问过价,顺手就把包放在一边开始挑菜,仿佛这菜场就开在她家院子里似的。对小三来说,错过这样的目标,简直该遭天打五雷轰。这活实在太好干了,小三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留痕迹地把包弄到手,塞进怀里,然后他哼着有一阵子菜场最流行的“两只蝴蝶”,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目标。
不过小三很快就发现,这次行动只抓着一个屎壳郎——表面光光,其实没啥货色。他在菜场外的巷子里打开包时,只找到一个装了几十元零钱的钱包,一个老款旧手机,一些没啥用处的证件,一串门钥匙,一个自行车钥匙,还有一叠印着字的纸和几张照片。
“妈的,比我还穷!”小三骂骂咧咧地从钱包里抽出那些零钱,很不屑地打量了一下旧手机,“这么破,白送我都不要!”
一次顺利的行动却收获甚小,小三有些不爽。把那些不要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准备再去寻找合适的机会干上一票。掉在地上的那叠纸散开了,小三在上面发现几个认识的字,忽然有些好奇,把纸捡起来,结结巴巴、大声地读:“寻人启事,邱月亮,五岁,丢失时穿红色衣服……”
小三停下来,看看扔在地上的照片,也捡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他似乎被这事儿勾起了兴趣,又翻看了扔掉的一张工作.99lib?证,发现刚才的目标原来是一个小学老师,名叫于若华。小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决定。他把刚才所有扔掉的东西全都拢在一起,又塞回包里,夹着个包往巷外走去。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停下,犹豫了一会儿,掏出刚才从钱包里抽出的几十块钱,惋惜地看了一眼,也塞回了钱包。
小三夹着那个包又回到菜场。他四下转悠着找,发现那个叫于若华的小学老师已经走了。小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刚才于若华买菜的那个摊位前。
“哎,刚才这儿有没有人丢包啊?”
摊主瞟了小三一眼,对小三的身份显然心知肚明,却又不想给自己添什么麻烦,没好气地说:“有人偷,怎么没人丢?害得人家菜都没买成,空手走啦。”
小三冲摊主做个鬼脸,嘻皮笑脸地跑开了。
邱英杰下班回到家,发现于若华没进屋,坐在家门口等他。一见邱英杰就说,自己在菜场被一个小孩儿偷走了包,钥匙和手机都丢了。也许是职业习惯,邱英杰对此事表现得很敏感,问个没完。
“小孩儿偷的?你看见了?”
“他跟着我转的时候我看见了,可没在意。偷的时候没看见,是摊主跟我说的。其实钱包里没多少钱,丢了就丢了,可钥匙、手机还有证件都在里面,补起来很麻烦。”
“多大的小孩儿?”
“也看不出到底几岁……大概十来岁?”
“那么小?一个人还是有大人跟着?”
“我也不知道。摊主说这小孩儿常在菜场活动,他们都认识了。”
“那怎么也没人管?”
“大概都不想管这个闲事儿吧。”
“明天我去看看。”
于若华用奇怪眼神看了邱英杰一眼。
“怎么了?”
于若华有些怅然地笑笑,说:“这是两个月以来,你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看来我还得感谢这个小孩儿。”
邱英杰看看于若华,没说话。自从于若华瞒着他做了人流手术,邱英杰一直在和于若华赌气,虽说不吵架,却很少和于若华交流。这让于若华很难受,而这也许就是邱英杰对她的一种惩罚。
邱英杰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和于若华之间的僵局会持续多久。有时候他在心里责备自己,这样对待于若华不公平,是在将自己的无助和脆弱转嫁到于若华身上。而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不是没想过和于若华和解,却因为偶然听到的一个电话又放弃了。
那时邱英杰和于若华冷战了将近一个月,一天于若华在卧室睡觉,邱英杰睡在外面的沙发上。电话铃响,邱英杰接起电话,还没开口,就听到于若华已经在卧室接通了电话——自从栋栋害他们错过那个神秘电话后,他们在卧室里新联接了一部话机——邱英杰本想放下电话,鬼使神差地却没这么做,因为他听到电话是陈莉打来的。
陈莉在电话里问于若华:“身体怎么样?”
于若华叹了口气说:“差不多了。”
“那你叹什么气?”
“他还是不理我。一有空就自己出去找月亮,也不叫上我。回家跟我不说话,有事儿就留纸条,而且还……自己睡沙发。”
“至于么?你做错什么了?”
陈莉听起来有些气愤,于若华却显得很是自责。
“我想来想去,也不怪他这么伤心……我不该把他的希望毁了。”
“毁都毁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要跟你离婚?”
“再这么下去,只怕……”
于若华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了。陈莉愤愤地替于若华抱不平。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离婚吗?离就离!若华你别怕,手术是我劝你做的,我是月亮干妈,我得对月亮负责,邱英杰还是个男人吗?要恨也得恨我,你让他来找我好了……”
邱英杰急忙把手中的电话放下了。他不想再听,也没有?99lib.勇气再听。陈莉说的对,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确实称不上男人。在这两个女人眼里,也许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懦夫吧?是他弄丢了月亮,却不敢承担责任,而是想通过再生一个孩子来逃避现实……在最苦恼最彷徨的时候,邱英杰曾想过去找陈莉谈谈,可现在他很庆幸自己没那么做,否则岂不是自寻羞辱?
那天之后,邱英杰仍然和于若华保持冷战状态,但只有他知道,这冷战的性质已经改变了。于若华和陈莉的通话他没听完,关于离婚,她们也许还谈了更多的内容。这让邱英杰感到畏惧,他宁可在心里悄悄地等待最不想要的结果,也不愿光明正大地去迎接它。如果真有离婚的那一天,邱英杰希望来得越晚越好。原因只有一个,不管发生了什么,邱英杰深爱于若华,一如当初,从未改变。
第二节
小三又盯上了于若华,而于若华仍然一无所知。包丢了,她改拎了一个菜篮子来买菜,钱包就在敞口的菜篮里,简直就是在欢迎别人来“拿”。
小三很快就找到了下手的机会,他挤在另外两个买菜的人身后,靠近于若华,悄悄伸过手去……但是突然间,他的手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牢牢卡住了。
“哎哟!”小三回头一看,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冷冷地瞪着他,他无辜地大叫藏书网,“干什么?”
邱英杰卡着小三的手,冷冷地问:“你说干什么?”
于若华被惊动,回过身看见邱英杰和小三都在,满脸惊讶。更令她惊讶的是,她发现前两天丢的包,居然奇迹般地躺在她的菜篮子里!
小三在邱英杰手里拳打脚踢地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你?”邱英杰冷笑,“你刚才干什么了?”
“你说我干什么啦?我什么也没干!”
于若华忙打开前一天丢的包看看,里面一样东西也没少。她低声叫邱英杰,邱英杰牢牢地抓着小三不放。
“看看少什么了。”
“什么都没少,”于若华纳闷极了,“那.99lib.天丢的也回来了……”
一听这话,小三跳得更凶了。
“警察有什么了不起?警察就能随便冤枉好人?放开我,我什么也没干……来人啦,救命啊,警察杀人啦……”
小三无赖地叫嚷起来。周围的人不明就里,纷纷围过来看热闹。邱英杰一犹豫,小三兔子似地挣开邱英杰的手,蹿了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到手的小偷又跑了,这让邱英杰很懊恼,于若华却有了新的看法。
“可能咱们冤枉他了。”
“不可能!百分之百是小偷!”
“他脸上又没写着字。”
邱英杰瞥了于若华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回所了。”
邱英杰走了,于若华叹口气,提着菜篮子往家走,走出菜场,隐约感觉有人跟着自己。于若华猛地停下步子,小三躲闪不及,被于若华看到了。小三撒腿就跑,于若华忙在后面叫他。
“哎,等一下……”
小三远远地99lib?停下来,警惕地望着于若华。
“谢谢你啊,”于若华笑着说,“帮我找到了包!”
小三有些意外,他低头踢飞了地上一块石头,想了想,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哪天有空,欢迎到我们家做客!”
于若华望着小三孤单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喊出了这句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小三的脚步停了停,没回头,也不知他听见没有。然后忽然拔腿跑远了。
这天之后,怪事开始在邱英杰家发生。
早上于若华开门上班,发现门外的把手上挂着一兜新鲜蔬菜。开始还以为是楼上人家挂错了地方,可问了一圈也没人应,晚上下班回家时,菜还挂在门上,已经蔫了。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这回连邱英杰都沉不住气了。晚上睡觉前,于若华看见邱英杰在客厅上闹钟。
“干嘛?”
“不干嘛。”
“想看看谁给咱们送的菜?”
“知道还问。”
于若华叹气,自言自语:“警察是不是都有职业病?”
邱英杰没理于若华,拉开沙发打开被子,自个儿躺下睡了。第二天早上,天没亮邱英杰就醒了。第一件事儿就是打开房门,看门上有没有挂塑料袋。没有。邱英杰内急,上了一趟卫生间,等他上完出门一看,一袋子新鲜蔬菜又挂在门把手上了。
这简直是对一个警察的无理挑衅!
邱英杰被激发了斗志,决心非把这事儿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上好闹钟,早早睡觉,比前一天起得还早。起来了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去了卫生间后,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门口,像个等待猎物的猎人,透过猫眼盯着门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终于,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影摸黑上楼,来到邱英杰家门口,四下看看没人,轻手轻脚将袋子挂在防盗门上。刚想转身,忽然咯噔一声响,邱英杰家的房门拉开,邱英杰从里面冲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手抓了个现行。
然而当邱英杰看清了这人的脸时,大吃一惊,竟是菜场那个曾从他手上溜走的小偷!
“是你?”
小三就趁邱英杰发愣的时机,像泥鳅一样从邱英杰手中挣脱,蹿下楼去了。邱99lib?英杰回过神来,刚追出几步,却因楼道太黑,差点儿绊倒。
于若华在家里听到动静,跑出来了。
“看见是谁了?”
“就那个小兔崽子!”邱英杰悻悻地骂,“菜场偷你包的那个。”
于若华的反应却出乎邱英杰意料。
“他又没干什么坏事儿,怎么又骂他?”
“你以为他干的是好事儿?”
“给人送东西,总不算坏事儿吧。”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觉得你有职业偏见。”
邱英杰狠狠瞪了于若华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现代版女东郭!”
邱英杰在心里发了狠,要用实际行动来纠正现代版女东郭的错误认识。整整三天,他把精力都用在跟踪小三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的时候,邱英杰在商场亲眼看着小三对一个买衣服的中年妇女下手,当场将小三抓了现行,并且人赃俱获。
小三再没什么好说,被邱英杰押着去派出所。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每天辛辛苦苦给我们家送菜,贴了不少本钱吧?小小年龄,就知道行贿了?你还真是老江湖了!”
“我又不是送给你的!”
“那你放我们家门口?”
“我是送给于若华的!”
“我跟她是一家人!”
“放你的狗屎屁!你那么坏,她那么好,才不会跟你一家人!”
“还敢骂人?”
“骂你又怎么样?你打我啊?打吧,打吧,让你打……”小三可恶得很,像是吃定了邱英杰不会打他,挑衅地把脑袋伸到邱英杰眼皮子底下,“打死老子,你小子也得吃枪子!”
邱英杰被骂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干瞪眼。小三洋洋得意,宛如打了胜仗。
“让你打你不打!怕死了吧?胆小鬼!告诉你,爷爷我就不怕死!哼,胆小鬼,还想吃我送的菜?臭美吧你,脸皮真厚,还以为我送给你的?真不要脸,我是送给于若华的……你要是敢吃,就拉稀拉死你……”
等到审他的时候,就更让人哭笑不得了。邱英杰和一个同事一起审的,对他们的提问,小三神态自若,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三。”
“大名。”
“没大名。”
“今年多大了?”
“十岁。”
正好所长来了,一听这话,走到小三面前,上下打量一下,说:“站起来,把裤子脱下了。”
小三似乎完全了解所长的意图,满不在乎地脱下裤子让所长看了一眼。所长转身往外走,经过邱英杰身边时,小声说了一句:“放了吧。”
邱英杰大吃一惊,追到外面和所长交涉。
“所长,不能放。这小子是个惯偷!”
“惯偷也得放!才十岁,不放怎么办?”
“这小子老练得很,根本不像十岁小孩!”邱英杰不甘心,“说不定就个头小,钻法律空子,装成小孩儿。”
“我检查过了,不会错的。毛都没长呢。”
“咱们看也不一定准!应该做个骨龄鉴定查查!”
提到骨龄鉴定,所长的牢骚来了。
“骨龄鉴定做一次三百,钱谁出?所里就那么点经费,这种事儿要是全管,年底大家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所长当然看出邱英杰一肚子恼火,息事宁人地劝他,“确实是个小孩,拿他怎么办呢?教育教育就完了,咱们也算尽责了!”
邱英杰无可奈何。他亲手抓的小三,只得又亲手放了。小三离开派出所时那神气劲,恨不得敲锣打鼓、吹起胜利的号角,邱英杰差点儿被气死。可这还没完。下午下班回家,邱英杰骑着自行车没走出几米,车胎就没气了。下车一看,气门芯被人拔了。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是谁的杰作。
邱英杰推着车走了好远才找到一个修车的摊子,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于若华正在厨房做饭。邱英杰一眼就看出来,于若华做的正是小三送来的菜,他憋了一天的火,一下子冒上来了。
“今天抓了那小兔崽子一个现行,”邱英杰火药味十足地说,“这下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什么意思?”
“他在商场偷人钱包,让我当场逮着了!”
于若华一脸的惊讶,又暗藏失落,她把手中的菜放下了。
“他真的是……小偷?”
“你应该问问自己,是不是当之无愧的女东郭!”
“我不会是东郭先生,他也不会是那条蛇。”
“还嘴硬?”邱英杰冷笑,“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也许他真的偷了别人东西,但不代表他天生就是个小偷,更不代表他永远会是个小偷!”
“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才十岁就走上这条道了,你还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改邪归正?”
“他才十岁?”
“十岁!已经是老江湖了!”
“那就更没理由给他打上小偷的烙印了。他才十岁,还是个孩子,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你可真天真!就算你心慈手软,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别人呢?社会呢?别的不说,我是警察,首先不答应!”
于若华显然被邱英杰的话激怒了,脸涨得通红。
“警察的职责就是把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棒子打死?”
“警察的职责是惩恶扬善、维护社会安全,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孩子,今年有几岁!”
“如果这个孩子是咱们月亮呢?也这么冷酷地抛弃他?”
这个问题让邱英杰的心脏砰砰紧跳了几下。但他还是咬咬牙,装作平静地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于若华看了邱英杰好一会儿,脸上全是失望。
“邱英杰,我第一次发现你这么狠心……”
说完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走出厨房。邱英杰立刻被强烈的悔意控制住了,他冲着于若华的背影大声说:“咱们月亮是好孩子!月亮永远不可能变成小偷!”
回答他的是一声沉重的摔门声。
于若华直到半夜才回来。邱英杰坐卧不安地等了很久,实在放心不下,给陈莉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于若华是否在她那里。结果陈莉正在医院上大夜班,并不知道于若华的下落。邱英杰正想挂电话,被陈莉阻止了。
“别急着挂,”陈莉用她一惯对待邱英杰的态度说,“吵架了?”
邱英杰没说话,默认了。
陈莉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最近你们过的不太好。我在想是不是我的责任,可能我太把自己当成你们家人了,也太把你们的事情当成我自己的事儿了……”
“你想多了。”邱英杰打断她,“和你没关系。”
“那到底为什么?”陈莉追问。
为什么?邱英杰也在心里问自己。不知怎么,他的喉咙忽然哽住了,有种说不出的想哭的冲动。是的,邱英杰很想在这个他们夫妇共同的朋友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自己内心的那些苦水全都倒出来,让她看到这一年多来自己忍受的所有那些疼痛。
可邱英杰还是控制了自己。他只是淡淡地、虚伪地说:“可能是七年之痒吧。”
说完这句话邱英杰才想到,原来他和于若华结婚已经七年半了。他们曾经说过,如果到结婚七年整的时候还没“痒”,他们就要好好庆祝一番。可那个日子,早就悄无声息地流逝在寻找月亮的途中。
挂电话前,邱英杰听见陈莉在电话那头叹息着说:“都说劝和不劝离。我了解你俩,都是好人,可……实在不行,就别勉强了。”
邱英杰听出陈莉话中的善意,却还是被深深刺痛了。那个令他畏惧的问题又一次不容置疑地摆在他面前。他和于若华真要分道扬镳了吗?他们不是都曾深爱对方、希望和对方携手到老的吗?他们不是共同生育了一个令他们骄傲自豪、视同掌上明珠的儿子吗?不是在弄丢了儿子后发誓一定要把他找回来的吗?为什么所有这些承诺都还没有兑现,他们就要各走各的路了?
这一刻,邱英杰清楚地看到,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邱英杰把放在客厅沙发上的被子枕头搬回了卧室。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哪怕最后发现这只是徒劳。做完这件事,邱英杰准备出门去找于若华,于若华却自己回来了。她看上去很疲倦,没和邱英杰说话就走回卧室。不过当她看到床上邱英杰搬回的东西时,还是愣了一下,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像过去一样,把两个人的被子各自铺好,然后上床睡了。
邱英杰洗漱过后,在于若华身边躺下。奇怪的是,他立刻被一种很安心很放松的感觉裹住,两个月以来,第一次毫无障碍地、迅速地睡着了。
第二天,邱英杰特意早些下班,又去菜场买了些于若华喜欢吃的菜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了小三。小三站在厨房门口,警惕地看着他,像是随时要逃跑。邱英杰吓了一大跳。还没开口,于若华从厨房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和他说话。
“回来了?介绍一下,这是我请来的小客人,小三。我请他到咱家吃顿晚饭,谢谢他给咱们送的那些菜。”
一边说一边对邱英杰使眼色,然后又对小三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顿饭,邱英杰简直吃得莫名其妙。他和一个亲手抓过又不得不亲手放过的小偷同坐在他家的餐桌前,而曾被这位小偷光顾过的于若华,却热情周到地给他们两人不断夹菜。等到饭吃完了,又硬拉着邱英杰一起亲切地送小三出门,还再三诚恳地邀请小三下次再来。
“下楼慢点儿,”于若华看着小三连蹦带跳地下楼,不放心地喊,“当心别摔着!”
邱英杰实在忍不住了,插了一句:“放心,他手脚比你利索!”
于若华回头看了邱英杰一眼,对他笑笑:“谢谢你今天的理解和支持。”
说完就转身回去了。邱英杰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还有些迷糊,自言自语地说:“警察请小偷吃饭……算什么事儿啊?”
奇怪的是,邱英杰发现,这样一顿古怪的晚餐,竟然让自己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愉悦和满足。
第三节
新请来做家教的那个小伙子给飞飞上完一天的课,收拾好东西准备走,许小燕满面笑容地走过来。
“今天飞飞表现怎么样99lib??功课都完成了吧?”
“都完成了。飞飞很聪明,什么内容教一遍就会了。”
“那要多谢你教的好。”许小燕说着,递过几张大钞,“这是你这月的工资。”
小伙子扫了一眼,有些意外,诚实地说:“这么多?”
“别客气,多的是奖励。”许小燕笑着说,“以后还指望你好好教我们飞飞呢。”
小伙子高兴地把钱收下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一个疑团抛出来。
“许姐,你家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让飞飞去上学?”
许小燕淡淡一笑,镇定地说:“你瞧,你不都说了吗?我家条件这么好,要什么有什么,何必要去学校?”
“这倒……也对。”小伙子说,有点儿半信半疑的。
许小燕看出来了,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飞飞九九藏书 前阵子病了,医生让静养,等体质恢复了再送他上学。”
“是吗?”小伙子看一眼旁边的飞飞,“我看他挺结实的。”
“他是虚胖……”许小燕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客气而婉转地问,“你该回城了吧?正好我也去,顺道开车送你。”
许小燕和小伙子一起走了,临走照例用密码锁上了大门。陈秀红从厨房窗子看到他们出了院子,这才松口气,从厨房出来。飞飞已经不在客厅了,99lib.陈秀红猜,他肯定又回房间画画去了。果然,陈秀红来到飞飞房间时,看见飞飞又趴在地上画画。
陈秀红走到飞飞身边,伸手拿下飞飞的笔。飞飞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她。陈秀红从怀里掏出那张她藏了两个月的寻人启事,摊在飞飞面前。飞飞低头一看,立刻呆住了。
陈秀红用飞飞画画的纸笔和他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飞飞瞪大眼睛看着陈秀红,不敢回答。陈秀红看出了他眼里的恐惧。
“你不叫飞飞,叫月亮,是不是?”
飞飞还是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陈秀红的猜想被证实了。九九藏书
“我带你回家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月亮愣了一会儿,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陈秀红怀里,伤心地哭了。陈秀红一阵心疼,紧紧地把月亮搂在怀里。她又聋又哑,因为这个缺陷,.99lib.至今没有结婚,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可这并不代表她骨子里缺少那种天然的母性。陈秀红早就心疼这个孩子了。她仍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藏着怎样复杂的故事,但她知道,她要帮这个名叫月亮的孩子回家——回他真正的家。
只是这件事情,并没有陈秀红想的那么容易。单是想找个机会和月亮好好谈谈,就用去了她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陈秀红不知道是自己心虚,还是事实确实如此,总是隐约感觉许小燕在窥视她的行为、限制她的行动。如果许小燕真是察觉了什么,也许过不多久,陈秀红就会失去机会,那么这个叫月亮的孩子就再也无法回家了。
陈秀红终于决定要行动了。
夜很深了。陈秀红假装上厕所出来转了一圈,看见整栋房子的灯都熄灭了。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摸着黑打开了门上的密码锁——这是她费了很大功夫才偷记下的密码。接下来陈秀红要做的是到二楼,按白天商量好的,把假装睡着的月亮带出来,然后再把陈秀红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拎上,带着月亮走出这栋房子,开院门出去,沿着那条专门修出来的小路一直走上大路……陈秀红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陈秀红踮着脚尖轻轻上楼,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以防被许小燕他们听到。高大宽敞的房子里安静极了,陈秀红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而尽可能平缓的呼吸,似乎也成了泄露机密的风箱。短短两层楼梯走完,陈秀红已经满身是汗。好在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陈秀红甚至听到主卧里隐隐传出的男主人的鼾声。她慢慢地、悄悄地拐过楼梯扶手,月亮的房间就在前面了。
忽然,一片亮光划破了夜的黑暗。走廊里的灯光像倾盆大雨一样,铺天盖地淹没了陈秀红。陈秀红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女主人许小燕站在墙边,一只手还放在灯的开关上,意味深长、令人难以捉弄地看着陈秀红。然后许小燕微微一笑,把藏在背后的另一只手放到前面来。那只手里捏着一张纸,许小燕拿着它在陈秀红眼前晃了晃。
那正是月亮的寻人启事。
第一节
早晨于若华到车棚推自行车,忽然发现自己的车铃铛和车锁都换成新的了。她正在纳闷,邱英杰也来推车,于若华随口问了一句 。
“你帮我换的铃铛和新锁?”
“没有呀,”邱英杰略一想便猜到了,“八成是那兔……”
他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不过于若华已经明白了,看他一眼,不卑不亢地说:“人家有名字,叫小三,不姓兔。”
邱英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骑上自行车走了。自从他搬回卧室,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并没有恢复到从前的亲密,但也不再继续冷战,而是保持适当距离,客客气气,尽量避免发生争吵。邱英杰和于若华都说不清楚,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们能做的就是维持现状,等待一种新的力量到来,将他们带出眼前的胶着。
于99lib?若华总是放心不下那个名叫小三的孩子。虽然家里的菜还没吃完,她还是又来到菜场,东张西望地,希望看到小三的身影。于若华很快看到了小三,小三正尾随着一个买菜的老太太,于若华自然明白他想干什么,心里有些失望,但她很快有了主意。
小三正准备下手的时候,于若华快步走到他身边,从别人的菜篮子里抓住小三的手,拉着就走。小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于若华,脸涨得通红却没反抗。于若华一直拉着小三走到菜场外安静的地方,这才停下。
于若华盯着小三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三把脸转开,假装无所谓地望着天。
“小三,我不相信你真喜欢做这种事。”于若华诚恳地说。
小三没说话。
“我想,小三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于若华继续说。
小三还是没说话。
于若华想了想,伸手拉过小三的手,温柔地说:“小三,阿姨相信你,以后……”
小三似乎再也受不了于若华的温柔,忽然甩开于若华的手,冲她嚷起来:“你用不着对我藏书网好!我就是个小偷!我偷了别人好多钱!偷了好多东西!我是个坏蛋,根本不是什么好孩子……”
小三哭了。于若华一阵心酸。
“小三,每个人都会犯错,犯了错可以改,只要改了,一样是好孩子!”
“我改不了!”
“为什么改不了?”
“我要是不干了,我的朋友都会不理我!”
“他们不是你朋友!只有真心对你好的人才是你朋友!”
“才没人真心对我好!我是个讨厌鬼!是只偷东西的大老鼠!人人都讨厌我,骂我、打我,对我吐口水……”他厌恶地描述着自己,随即又抹一把鼻涕,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才不在乎呢!”
“谁说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就是不在乎!反正我早就没家了!我要是不偷,饿了就没饭吃,晚上就没地方睡……”
“你可以到我家来!小三,你可以把我家当成你的家!在这儿吃,在这儿住,我还可以帮你去上学……”于若华一阵冲动,脱口而出,“你在学校可以交到好多朋友,真正的朋友!难道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么?”
于若华的话把小三震呆了。他愣愣地看了于若华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忽然撒腿就跑。跑得那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于若华的视线中。回家的路上,于若华一直在回想小三看她的那副表情,想得越多,意志就越坚定。吃晚饭的时候,她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邱英杰。
“我打算把小三接到家里来住。”于若华说,“至于要住到什么时候,我也没想好,总之……不是一天两天,你明白我意思吧?”
邱英杰抬头看着于若华,没吭声。于若华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想懂。
“我这么做,你可能会觉得很自私,只顾我自己的感受……”于若华眼睛盯着桌面,自顾自地往下说,“也许吧,我也发现自从月亮丢了,我已经不太会从你的角度考虑问题,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想过了,要是你不想和我共同承担这些,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不会拖累你,可以给你自由,只要……”
“别说了!”邱英杰忽然打断于若华,“没那么复杂。小三可以来咱家住,但有一个条件。”
于若华警惕地看着邱英杰。
邱英杰态度坚决地说:“以后绝对不许再偷!”
这个回答出乎于若华意料,她长舒一口气,笑了。更令她惊讶的事情发生在之后。夜里睡下后,两人不约而同都有了一种亲近的渴望。不知是谁先靠近谁的,也不知是谁先拥抱对方的,总之他们的身体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纠缠在一起,和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一同穿越长长的黑暗,到达那个共同的目的地。
当邱英杰在黑暗中彻底松驰下来,他无比惊诧地想到,竟然是小三将他和于若华带出了那个令人进退两难的、胶着的低谷。他有些好气,又觉得好笑,悄悄地笑出了声。
于若华听见了,轻声问:“怎么了?”
邱英杰没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张开手臂搂住于若华,像他们一直习惯的那样,让两个人的身体毫无缝隙地契合在一起,温暖地入睡。
第二节
早晨临出门,于若华匆匆告诉邱英杰,他们的银行户头上攒够了两万元,让邱英杰抽空取了先还给陈莉。虽说陈莉从不催帐,还说过不让他们还的话,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陈莉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何况他们都知道,为了医院那些孩子,陈莉一直没什么积蓄。每次想到陈莉三十多岁还是孑然一身,两人心里都会替她感到凄凉,不愿欠她更多。
邱英杰利用午休时间取了钱,正准备去儿童医院,又临时改了主意,直奔菜场附近一个桌球厅。那是小三的娱乐场,除了“工作”时间,小三基本上都会在那儿耗着,和一群背景相似的青少年们打打桌球、吹吹牛皮,手头宽裕时还会赌点小钱。跟踪小三的那几天,邱英杰早把这些情况摸了个底清。
到了桌球厅,却没看见小三,不过几个脸熟的小年轻都在。邱英杰问领头的那个:“看见小三没?”
“我说了,你给我啥好处?”对方大大咧咧地反问邱英杰。
邱英杰板着脸骂:“给你个巴掌!整天在外头混,不干正经事儿!”
一群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探头对桌球底下说:“三儿,听见没,有个警察要拿巴掌换你呢!”
小三叫苦不迭,从球桌下钻出来就跑,边跑边忙里偷闲地冲告密者骂骂咧咧:“王八蛋,出卖朋友不够意思!回头老子宰了你!”
“小三!站住!”
邱英杰边喊边追。小三却跑得更快了。邱英杰和他比虽然人高腿长,但小三胜在猴似的精灵,好几次邱英杰眼看就要伸手捞住他了,他突然一个急转弯,又溜走了。如此几次折腾,到底小三年龄小,体力差,熬不住了,被邱英杰一把逮住。不过两人都累坏了,小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邱英杰也撑着膝盖大喘气,半天才能缓过气说话。
“你……跑什么跑?”
小三像条上了岸的鱼,张大嘴只喘气不说话。
“问你话!”
“我……我没偷东西!”
“我知道你没偷!你要是偷了,我还得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那你追我干嘛?”
“我问你,你家在哪儿?”
“问这个干嘛?我没家!”
“没家,你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你以为你是孙悟空?臭美!”
小三不吭声了。
“说,家在哪儿?”
“不知道。”
“哪儿来的?”
“不知道。”
“怎么从家里出来的?”
“关你屁事!”
邱英杰看看小三,小三梗着脖子看天。
“还挺犟!你不说我也知道……”邱英杰肯定地说,自己从家跑出来的吧?
小三瞟了邱英杰一眼,不吭声。邱英杰知道自己猜对了。
“为什么跑?干了坏事,挨爸妈揍了?”
“你才挨揍!”
“就冲你现在这表现,我要是你爸也得揍你!”
“我是你爸!”占了这个便宜还不甘心,又加了一级,“不对,是你爷爷!是你祖宗!”
邱英杰瞪着眼睛扬起巴掌,小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打死我也不服!”
邱英杰倒被他气乐了。克制自己,慢慢放下扬起的巴掌说:“到家再慢慢教训你。”
小三习惯性地还嘴:“到家再……”忽然一愣,狐疑地瞪着邱英杰,“到谁家?”
邱英杰笑笑:“你打算带我上你家?”
“美死你!”
“那不就完了。当然是到我家。”
小三愣愣地看着邱英杰,像是没听懂。邱英杰知道他懂了,只是不相信。
“于……对了,下次别没大没小,于若华、于若华地乱叫,得叫于老师!你于老师说了,不能让你整天在外面晃荡,彻底变成个坏小子,要把你接到我家去住。我想想也好,有警察看着你,看你以后还怎么干坏事儿!”邱英杰看小三眼睛瞪得老大,补上一句,“眼睛瞪那么大干嘛?不信?不信你去问于老师!”
小三的表情十分复杂,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怎么样?要去现在就跟我走。”邱英杰说着,作势要走。
小三忽然回过神来,冲邱英杰嚷:“没门!我才不信你有于老师那么好心!”
不等邱英杰反应过来,小家伙又撒腿跑了。邱英杰追了两步没追上,想想还要去儿童医院给陈莉还钱,只得放弃。回忆刚才和小三的对话,他有些忍俊不禁,也有些心疼,忽然之间明白了于若华为什么要把小三带回家。即使是小三这样的“坏小子”,不也对家流露出充分的敬意吗?
邱英杰一路想着小三的事情,到了儿童医院,来到已经很熟悉的血液科病区。下了电梯,正要拐进病区走廊,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迎面从病区里出来,一脸怒色,脚步匆忙,邱英杰躲闪不及,两人撞个正着。
“不好意思。”邱英杰主动道歉。
对方却狠狠瞪了邱英杰一眼,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就走了。邱英杰心中不快,多看了这人两眼,目光却被男人头上那顶帽子刺了一下——为什么这顶帽子令他感到那么眼熟?邱英杰不由停下脚步。
那个男人走向电梯,看见等电梯的人多,似乎有点儿不耐烦,在原地踱了几步,便转向步行楼梯。邱英杰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两秒钟,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忽然跃入脑海。
邱英杰想起来了。那个宣称绑架了月亮、又从大庭广众下抢走十五万元赎金的男人,头上戴的正是这样的帽子!不同的是,那时候除了帽子,他还戴了一顶墨镜。邱英杰无数次看过商场的监控录像,那个画面已经深深地刻在他心里,绝不会错。
这只是短短一瞬间的念头。那个男人正迈步走入步行楼梯,邱英杰一个箭步追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喂!”
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不是别人,正是刘军。
刘军只看了邱英杰一眼,脸色立刻变了。邱英杰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军一把推开邱英杰,闯入步行楼梯,三步并两步,以惊人的速度往楼下逃去。他这样的反应超出了邱英杰的预料,内心原本的一丝怀疑顷刻间膨胀到无限大,邱英杰顾不上多想,追了上去。
当邱英杰一路和无数人相撞、在一片骂声中追到医院门口时,那顶帽子彻底从视野中消失。邱英杰懊恼、愤怒、沮丧、咒骂……然而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挽回,就这样眼睁睁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邱英杰心里空落落地返回病区,把钱还给了陈莉。本来没想告诉陈莉刚才的事情,可陈莉却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异样,再三追问,邱英杰只得说了。
“我跟你说99lib?了,你八成不信。”
“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信不信!”陈莉笑着说。
“刚才我进门,碰上一个人……”邱英杰深吸一口气,严肃地说,“我怀疑就是以前绑架月亮的那人。”
陈莉一愣。
“我说你不信吧。”
“不是不信……”陈莉犹豫了一下,说,“你不是不认识那人吗?”
“本来是不认识。可我看见他戴的帽子,觉得眼熟,想上前问问,他撒腿就跑!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陈莉想了一会儿。
“是有点儿不对头。不过你穿着警服,他可能干了别的什么坏事儿,也心虚。”
“不像。我俩一照面,我感觉他认出我了。”
“你是警察,以前没少抓过人吧,抓完又放了的也不会少吧?”
邱英杰看一眼陈莉,有些无奈:“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
陈莉同情地看着邱英杰,轻声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是怕你白高兴。”
邱英杰叹了口气,对陈莉笑笑:“我明白你意思。谢谢。”
陈莉也笑了,说:“你看你,又来了。”
邱英杰忽然又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奇怪,他跑这儿干嘛来了?”
陈莉看看邱英杰,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回病区。邱英杰忽然发现,他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正是刚才和那个戴帽子男人遭遇的地点。邱英杰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重新设想那个机会,最后不得不百般懊恼、两手空空地离开。
晚上回到家,于若华正在厨房做饭,邱英杰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了于若华。于若华听了也很失望,但怕邱英杰过度自责,又反过来安慰邱英杰,说陈莉的分析很可能是对的,这只是个巧合。安慰了好一会儿,邱英杰的情绪才好些。
“不管怎么说,有一个道理我是明白了,你是对的,月亮一天不回来,咱们就一天不会忘了他,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邱英杰说着,握住于若华的手,眼里藏着感激和依赖,“若华,对不起,我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和你比,我太脆弱……但现在我想好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找到月亮!”
于若华泪汪汪地看着邱英杰,忽然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邱英杰,我爱你!”
邱英杰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几个月的冷战,令他尤其渴望这样的温度。他也很想对于若华说些什么,但那些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在嘴边徘徊了一会儿,又羞涩地缩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站在厨房里默默地缠绵,好一会儿才分开。
“对了,还有个事儿。”邱英杰说:“小三要来住,总得给他准备准备吧。”
于若华惊喜地说:“你真同意啦?”
“我倒是同意了,就怕人家自己不同意……”邱英杰叹口气,“今天我去找他,跟他一说,他居然说我不安好心,跑了!”
于若华笑起来:“他有点儿怕你。时间长了就好了。”
怕我?你知道上回我说我跟你是一家人,他说什么?他说:“邱英杰模仿小三的语气,恶狠狠地,”……你那么坏,于老师那么好,才不会跟你一家人!
两人都笑了。邱英杰真正愿意接纳小三来家里住,于若华显得非常高兴,一晚上都在张罗。至于小三拒绝邱英杰邀请的事情,他们倒并不担心,一致认为于若华有能力说服小三。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于若华去当这个说客,这天半夜,小三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外面在下雨。邱英杰和于若华正睡得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邱英杰迷迷糊糊地起身开门,小三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冻得直哆嗦。邱英杰一下子清醒了,忙把小三往里拉,小三看见是邱英杰,拧着不肯进,于若华听见动静也出来了。小三一看见于若华就哭起来。
“于老师,我再也不想当小偷了,再不偷人家东西了……”
虽然小三浑身透湿,邱英杰和于若华还是能看出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有明显的瘀青。原来这几天小三受到他们的影响,每天都完成不了分配的“定额”,藏书网结果被“大哥”暴打,还威胁说明天再不完成任务,就要卸爪子了。
小三哭着说:“于老师,我想当好人,我想回家……”
于若华心疼不已,把小三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自己的儿子。
“小三,好孩子,不怕,不怕,回了家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三在于若华怀里泣不成声。
第三节
小三在邱英杰家住下的第一个早晨,就悄悄地跑到藏书网自行车棚,把邱英杰和于若华的自行车全擦干净了,这令两人十分感动。邱英杰主动去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小三。这不是报答,而是信任。小三显然非常珍视这种信任,把钥匙磨得亮亮的,郑重其事地挂在胸前,仿佛那是一个代表荣誉的勋章似的。
于若华开始考虑小三上学的事情。经小三亲自证实,他大名李宇航,今年其实已经满十二岁,如果还在上学,应该上五年级了。但小三自己承认,他只在学校读了两年书,虽然还能认几个字,但想直接上五年级则很不现实。于若华和邱英杰商量了一下,决定想办法让小三到学校插班上三年级。至于和普通三年级学生的差距,由邱英杰和于若华帮着来补。
那天邱英杰正在所里给小99lib?三准备晚上的补课提纲,忽然接到于若华一个电话。于若华非常兴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邱英杰好容易才听明白怎么回事儿。原来有个外地男人打电话找学校找于若华,说他那儿有个孩子可能是于若华的,他准备把孩子送回来,现在孩子已经在路上了。这对邱英杰和于若华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讯。两人立刻分头向单位请假,汇合后一起直奔长途汽车站。
一路上,两人都激动得要命。
“他到底怎么说的?”邱英杰再三地问。
“他就说,那个孩子告诉他,妈妈叫于若华,在育新小学,还说了你的姓名和单位……”于若华不厌其烦一遍遍解释,“我一听,那肯定是咱们月亮啊,他就说那他赶紧把孩子给咱们送回来,不过藏书网他自己脱不开身,只能把月亮送上车,路上托司机照应……”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除了这句话,他们简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两人心急火燎地赶到车站,离车到站的时候还远,可他们谁也舍不得走开,钉子似地在那儿干等,直到他们等的那趟车进站,两人都怀着热切的心情扑到车门口,车门还没打开,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开始叫月亮的名字。
当车上所有乘客都下来后,售票员领着一个孩子走下来。邱英杰和于若华看见孩子的时候,都呆住了。
回来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毛毛。
“毛毛,是谁送你上车的?”
“一个伯伯。”
“伯伯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就是伯伯。”
“你怎么会到伯伯那儿的?是不是被……是谁把你送到伯伯家的呢?”
问到这儿,毛毛有些害怕了,往于若华怀里钻了钻,小驼鸟似地把头藏起来。
“算了,她自己可能也迷糊着呢,以后再问吧。”于若华不忍心再问了。“说不定就是不解之谜了。”
毛毛忽然自己开口了。
“他们把我卖了。栋栋哥哥说,要是有人把你卖了,不能哭,要自己想办法逃跑……我没哭,我跟伯伯说,我妈妈叫于若华,在育新小学当老师,伯伯就打电话了,然后伯伯就送我上车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百感交集地带着毛毛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满地的水。到了厨房才发现,原来是小三在自己动手做饭。一个洗菜接水用的塑料盆摔坏了,水漫厨房。案板上乱七八糟摊满了东西,有洗好的蔬菜,有打了一半的鸡蛋,居然还有两条鱼,时不时地仍然抽动几下。一看就知道,小三想帮忙,帮的却是倒忙。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遗余力地表扬了小三,然后由邱英杰收拾残局,于若华则带着小三来到客厅,与毛毛见面。
毛毛正老老实实站在客厅里,一步不敢挪。小脸又黑又瘦,眼里还藏着惊恐。于若华把小三拉到毛毛面前,为他们做介绍。
“小三,这是毛毛,是个小妹妹。毛毛,这是小三哥哥。来,你们两个握握手,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在于若华的怂恿下,两个孩子害羞地握了握手,随即又赶紧松开了。于若华叮嘱小三照顾好妹妹,自己去厨房给邱英杰帮忙,剩下小三和毛毛面面相觑。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到底小三年龄大些,还是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来着?毛毛?”
毛毛不吭声。
小三往前走了一步,毛毛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小三冲她扮了个可怕的鬼脸,毛毛吓得钻到沙发后面去了,令小三觉得很无趣。
“丫头片子,真没劲!”
小三不管毛毛了,自己打开电视机,调到一个激烈枪战的动画片,看得手舞足蹈。毛毛好奇地从沙发后探头出来看,小三一回头,毛毛又缩回去了。小三想了想,对毛毛勾勾手指。
“过来。”
毛毛不动。小三又想想,灵机一动,拿起遥控器。
“你想看哪个台?这个?这个?这个……”
小三不停地换台,毛毛不停地摇头。直到屏幕上出现“樱桃小丸子”的形象,毛毛眼睛盯着不动了,小三才停下来。他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招呼毛毛坐下,毛毛犹豫了半天,才怯怯地在小三身边坐下,和小三一起看动画片。
小三看了一会儿,好奇心又来了。
“你是于老师的小孩吗?”
毛毛摇摇头。
“那你是谁的小孩?”
“……”
“我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对吧?”
毛毛扁扁嘴,眼圈红了。
“没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我还不要他们呢!”
“为什么?”
小三想了想,脸上飞过一丝烦恼,似乎觉得很难描述,甩甩头,换了个话题。
“你以后就住在于老师家吗?”
“不知道。”
“那以前呢?”
“我妈妈……把我卖了……”
小三目瞪口呆。本来还想发表点儿议论,可看着毛毛可怜兮兮的表情,居然破天荒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
第四节
邱英杰家越来越热闹了。毛毛回来没两天,栋栋又来了。栋栋这次来,不是因为赵志宏出差,而是父子俩又吵了架,居然闹到“决裂”的程度。邱英杰和于若华虽然觉得好笑,还是不得不把栋栋接回了家。
可想而知,一直把自己当成邱家“主人”的栋栋,看到家里新来的两位“客人”,会是什么样的表现。好在已经有过前车之鉴,加上毛毛算是旧相识,栋栋这次总算没像以前那样醋意大发,但对于比他大几岁、自由散漫的小三,栋九九藏书栋还是有些戒备,展开了仔细的盘查工作。
“你是谁?”栋栋庄严地问小三。
小三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把遥控器在手里扔来扔去地玩,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说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三。”
“小三?这是小名,你的大名叫什么?我叫赵一栋,是栋梁的栋。栋梁就是有用的木头,懂不懂?”
“什么好木头烂木头!”小三存心气人似地说,还嘻皮笑脸。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看到这一段,旁边的邱英杰和于若华都捏把汗。不过栋栋倒是出人意料的大度,笑笑说:“那我就叫你小三哥哥吧。”
邱英杰家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餐桌上,三个孩子各有各的特点。栋栋始终是小主人的姿态,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说话。毛毛最小最弱,还很胆小,处处被动。小三年龄最大,但似乎知道自己的特殊身份,行动中总有几分拘束。尤其是怕邱英杰,眼睛都很少往邱英杰的方向看。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不管是哪个孩子,都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家。
到了睡觉的时候,月亮的小床睡不下三个孩子,邱英杰和于若华把毛毛弄到他们床上去睡了,小三和栋栋睡一个床。夜里小三翻来翻去睡不着,把栋栋也吵醒了。小三索性拉着栋栋聊天。
“栋栋,你见过月亮?”
“当然了。”
“月亮怎么丢的?”
“……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
“邱叔叔带我们去游乐园玩,我们在排队,叔叔跑去抓小偷,月亮哥哥就丢了。”
“他可真笨,抓什么小偷呀。”
“邱叔叔是警察,当然要抓小偷了!”
“……反正他把儿子弄丢了,是个笨蛋!”
“嘘!邱叔叔丢了月亮,都伤心死了,你还骂他……明天我告诉于老师去!”
“长舌头,不许告!”
“那你也不许说了。”
“……睡觉!睡觉!”
大清早则成了邱英杰家最繁忙的时刻。邱英杰在厨房做早饭,于若华在给毛毛穿衣服。卫生间的门关着,栋栋在门口憋得弯着腰,一个劲敲门。
“小三哥哥你快点儿!我憋不住了……”
栋栋敲了半天,小三才从里面出来,栋栋急急忙忙跑进来。可刚一进去,他又大叫着冲出来。
“啊哟,你怎么都尿到地上了……邱叔叔,你快来看,小三哥哥把尿尿到地上,脏死了……”
小三听到栋栋的大叫,有些难为情,藏书网冲过去把栋栋推进卫生间,硬是关上门,可栋栋的告状声还是不绝于耳,从门缝儿里钻出来。
“于老师,小三哥哥把小便都弄到地上了,还不冲厕所,是我冲掉的……他还随地吐痰,我提醒他了,他又吐了一次……他还把吃过的瓜子皮扔到楼下,我让他不要扔,保护环境卫生,他还扔……”
小三听着自己的“罪行”落到全家人耳朵里,恨不得把门砸开,拎出栋栋扔到楼底下去——当然,这也没妨碍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这样的闹剧在邱英杰家反复上演,终于达到了历史性的高潮。
这天邱英杰很晚才到家,于若华正在厨房里忙着给一大家子准备晚饭,邱英杰急忙进去帮忙。三个小家伙在客厅玩玻璃弹珠,玩着玩着,出事故了。一颗弹珠滚到电视柜下面捡不着,栋栋跑到卫生间去拿了根拖把,用拖把杆往外拨,还是够不着,小三想把拖把抢过来,栋栋不让,一来二去,拖把杆捣到电视机屏幕上,“轰”的一声,电视机爆炸了。
三个孩子当场傻在那儿。邱英杰于若华从厨房冲出来,还没来得及追究责任,小三和栋栋已经闹起了窝里斗。小三抬手就给栋栋脑袋上来了一下。
“都怪你!谁让你跟我抢拖把的?”
栋栋“哇”地一下哭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就是你,就是你,还想赖账!看我揍你……”
邱英杰一把扯开小三,呵斥他:“谁让你打人的?”
栋栋哭着跑到于若华跟前告状:“于老师,他打我!”
于若华忙搂着栋栋安慰。毛毛也吓坏了,哇哇地哭起来。厨房里飘来一阵糊味,于若华忽然想到了炉子上的菜,正往厨房跑,又听到有人敲门,只得叫邱英杰去开门。邱英杰在一片大哭小叫声中把门打开,看见陈莉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瞪着这一屋子的乱,惊讶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直到三个孩子全睡下了,三个大人才能安静地坐下来说话。陈莉是来看孩子的,不过她以为自己要看的只有毛毛和小三,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她和孩子打惯了交道,可这种局面似乎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么一个大烂摊子,打算怎么收拾?”陈莉忧心忡忡地问。
邱英杰冲于若华呶呶嘴,说:“于老师怎么指示,我就怎么执行。”
于若华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笑着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现在发现,生活中无法预料的事情太多了。”
陈莉叹口气:“服你俩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互相看一眼,都笑了:“我俩跟你比,还差一大截藏书网。”
陈莉忍不住说:“亏你们笑得出来!”
“不瞒你说,乱是够乱的,不过也有乐趣。”邱英杰说着,瞥了于若华一眼,“至少她不会没日没夜只想着月亮,也能分分心。”
于若华没说话,只是笑笑,伸手握握邱英杰的手,邱英杰也握握她的手,两人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陈莉忽然站起来说:“糟糕,瞧我这记性,病房有个急事儿差点儿忘了,得赶紧去……”
邱英杰急忙说:“等等,陈莉,你在这儿正好,有件事儿就跟你们一起说,大家好商量。”
说着他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电脑打印纸,放在两人面前。下午邱英杰去了一趟市局,委托一位专门进行人像模拟画像的朋友,按照邱英杰的记忆对那个戴帽子男人画了一张模拟头像,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回来晚了。
“看看,认识么?”
陈莉先看了看,摇摇头:“没见过。”
然而于若华只看了一眼,立刻惊叫起来:“是他!就是他!把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就是他在商场里说要还给我月亮的!”
画中的人像准确无误,活脱脱的就是刘军。
第一节
于若华送陈莉回来,看见邱英杰还对着那张模拟画像恶狠狠地看,像要把他吞下去。
“别看了,当心晚上做噩梦。”
“不行,上次就让他跑了,”邱英杰到现在还后悔,“得把他印在脑子里,绝没有下次了。”
“也对。”于若华也盯着那张画像看,“我也得记着。说不定下回在街上碰到,一定得把他逮住。”
两人盯着画像看了半天,邱英杰又想到一个新的问题,一脸严肃地叮嘱于若华:“这人要真是绑架月亮的人,一定不是善茬。真碰上了,你千万别莽撞、自作主张,马上通知我……记住了?”
于若华答应着,却发现邱英杰似乎有些走神。
“想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那人跑到陈莉他们病区,恐怕不仅仅是巧合,这里面藏着信息。”邱英杰苦苦思索,“你想,陈莉他们是血液科,一般人不会去,凡去的人,要么是有小孩儿在那儿住院,要么是去找人。这么一算,范围就缩小了不少。”
于若华想了想,也点头说:“还有可能去看病号。”99lib?
“算上一条吧,还是有目标可查。”邱英杰拿起那张画像,瞪着上面的脸,“就从这个王八蛋开始入手!”
第二天邱99lib?英杰就开始把他们的想法付诸行动。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同事小李一直很关心月亮,邱英杰把画像拿给小李看,小李端详了半天问:“就这个人?确定吗?”
“别的不敢说,他跟我儿子的失踪有关,这个肯定跑不了。”
“那就好办了。”
“好办?”邱英杰苦笑,“光有这么一张画像,上哪儿去找这人?”
“能不能让上面协助发个通缉令什么的,他可是绑架你儿子的嫌疑人。”
“问过了,证据不足,办不成。”
“那……上户藉处查查?”
“全市几百万人口,找起来工作量太大。何况这人也未必是本市居民,没准是暂住户。”
“那怎么办?”
“实在不行,我个人去报上登寻人启事,等人提供线索。”
“可万一他本人看见,那就打草惊蛇了。”
这也正是邱英杰的顾虑。左思右想,就是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邱英杰攒着一身的力气,就是使不出,令他干着急。同样着急的还有于若华,虽然她并没开口问邱英杰,但邱英杰知道,那是于若华不想增加他的压力。可邱英杰怎能没有压力?想到这很可能是目前为止找到月亮的唯一线索,他就心急如焚,然而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陈莉也很关心这件事情。“拖把事件”后没两天,陈莉又到邱英杰家来过好几趟,每次都给几个孩子带来各种生活必需品,后来竟然带了一张电视机的提货单,只要邱英杰他们打个电话,电视机就能送上门来。
于若华又感激又感动,埋怨陈莉不该这样乱花钱,陈莉却笑着说:“你家开幼儿园,我给自己弄个后勤部长的小官你也有意见?”
一句话就把于若华的嘴堵住了。陈莉就有这样的本事,总是可以不露痕迹地说她想说的话、做她想做的事情,让人无法拒绝。不过陈莉也有碰钉子的时候,那就是小三。一次陈莉又是大包小包地来,三个孩子都在,小三快手快脚翻看陈莉带来的东西,栋栋又在一旁告起了状。
“于老师,快看小三哥哥不礼貌!”
小三忙住手,讪讪地说:“我又不拿,就看看。”
陈莉在一旁开了句玩笑:“想拿就说,还装呢。”
谁知小三一下子就火了,脸涨得通红,大声说:“我没装!我就是看看!”
于若华急忙打圆场:“小三,阿姨和你开玩笑,怎么就生气啦?”
于若华开了口,小三没再和陈莉较劲,但也失去了看礼物的兴趣,一个人回房间去了。以后陈莉再来,小三也只是打个招呼,没有了开始的热情。这让于若华有些过意不去,但陈莉却很宽容,反过来劝于若华说,小三在外流浪久了,要多给他一些耐心。陈莉对孩子的这种胸怀,连邱英杰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关于那张画像的事情,陈莉每次都会问邱英杰是否有进展,这让邱英杰十分羞愧。为了不让陈莉太过失望,邱英杰索性含糊地告诉陈莉,调查仍在进行,这似乎令陈莉颇感欣慰。她还要走了几张画像,答应帮邱英杰在病区里询问是否有人认识这个男人。邱英杰常在心里暗想,如果他和于若华没有陈莉这个朋友,生活一定会是另一副样子。他又想,如果月亮没丢,有爸爸妈妈的疼爱,有干妈陈莉的呵护,还有小三哥哥、栋栋弟弟和毛毛妹妹可以一起玩耍……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完美!
然而,生活总是无法完美,甚至令人心碎。
第二节
夜里小三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却发现栋栋不在床上。他疑惑地在床上摸了半天,没人。看看床底下,也没人。再动脑子想了想,猜到一个地方。去那儿一看,栋栋果然在。
栋栋趴在阳台上看星星。小三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
“干嘛呢?”
“不干嘛。我睡不着。”
“我起来尿尿,看你不在,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
“你才离家出走呢。”
“本来我就是离家出走的。”
“真的?”
“谁骗你。”
“为什么?”
“我爸打我,我就跑了。”
“你爸老打你吗?”
“也不是老打……有时候打。”
“我爸也是有时候打我。有时候他对我也挺好的。”
“那你怎么住到于老师家?”
“说了你也不懂。”
“嘁,我懂的比你多!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你信不信?”
“不见得。”栋栋不服气,“你懂电脑吗?”
“……”
“不懂吧?我懂!我家还有电脑呢!”
“有什么了不起?我在网吧打过游戏。”
“就知道你只会打游戏。电脑比游戏难多了!”
小三生气了,转身要回去,栋栋一把拉住他,语气软了。
“好好好,你比我懂得多,你走的路比我过的桥还多,你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你……”
“行了行了,我才不吃你的马屁呢,真肉麻!”
“陪我说说话吧,我睡不着。”
小三还是留下了。两人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小三有些出神。
“你说,于老师能找回她儿子吗?”
“你说月亮哥哥?我也不知道。”
“找不回来,他们急不急呀。”
“怎么不急?我爸把我丢了那次,都急哭了!”
“你爸还会哭?”
“那当然了。要是你爸……”栋栋转头看着小三,语气肯定地说,“你跑出来,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特别着急,他们肯定会哭的……你说呢.99lib.?”
“……我不知道。”
“你想他们吗?”
“……”
栋栋看小三不说话,又仰头看着星空,自言自语:“要是月亮哥哥回来了,邱叔叔于老师该高兴死了……”
栋栋不知道,小三脑海里是另外的画面。
——来告状的家长。
“再不好好管教你们儿子,迟早得给他送牢饭!”
——脸色铁青的爸爸。
“你干的好事儿!”
——砸向他却被闪开的凳子。又抡过来的棒子。
“趁早打死你算了!你听见没,不打死你,迟早得给你送牢饭!”
——哭泣的妈妈。
“小三,快跑,先躲出去……”
——拉煤的火车、夜晚的街头、冷、饿、亲切的大哥、不再亲切的大哥、三只手、完不成任务后的棍棒和拳头……那拳头,比当年爸爸的硬多了。
小三痛苦地打了个冷颤。也没和栋栋打招呼,悄没声地回去了。
周末,恰是邱英杰母亲的忌日。不知不觉地,母亲去世一周年了。邱英杰和于若华开车带着父亲和三个孩子去给母亲上坟。平时凑在一起就叽叽喳喳的三个孩子,这次始终很安静。不知是谁的主意,下车后,他们还在路边各摘了一朵野花,放在在月亮奶奶的墓前。
邱英杰的父亲坐在老伴儿墓碑前,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老太婆,我们来看你了……你走了快一年了,月亮丢了也有一年了。我知道,你走的时候,就记挂着月亮,我也逼儿子在你灵前发誓,不把月亮找回来,就不许来见你……可现在,我们还是来看你了,我还跟儿子说了,让他别把我以前的话放在心上,让他再生个孩子,重新开始,别再像现在这么,揪心揪肝的过日子,这滋味,我知道,真不好受啊……老伴儿,你不怪我们吧,月亮是他们的心头肉,可到底,儿子也是咱们的心头肉啊……”
爷爷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于若华早就伏在邱英杰肩上哭成个泪人儿,连半懂不懂的栋栋和毛毛都哭了。只有小三,一直紧紧地咬着牙关,像在坚持什么。可到了后来,却实在坚持不住,放声大哭。
“爸,妈……我不想当小偷,真的不想!我不想偷别人东西,不想被人骂、被人打,不想人家骂我是老鼠!爸99lib?,妈,我好想你们啊……爸,妈,你们还要不要我啦……我想回家!”
第三节
小三终于想回家了。这是邱英杰认识小三以来,最感欣慰的一件事。按照小三的描述,他在外已经流浪两年多了。两年里,他从未得到过家里任何消息,也没给过家里任何他的消息。现在他终于告诉邱英杰和于若华,自己想父母、想回家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都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小三送回家。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先找到小三的家,并和他的家人取得联系。小三离家出走时,已经快十岁,对家里的信息都比较清楚,邱英杰以为这会是一个很简单的工作。可当他按照小三提供的线索,通过公安系统的网络查找小三的家人时,却意外地遇到了麻烦。
小三家所在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查过了,但没找到小三的家人,怀疑小三提供的信息是否准确,建议邱英杰再查证一下。
邱英杰失望地挂了电话。同事小李听着他打电话的,忍不住问:“小三的事儿?”
“对。那边派出所说没这人,他们还走访了一下,也没找着。”
小李一撇嘴:“我看你八成给那小子蒙了!”
邱英杰一愣。
“你意思……小三骗我?”
“这种小混混见得多了,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没几个真愿回去!”小李不以为然地说,“我就亲自送回家两个,转眼又跑出来了。”
“我们又没逼他回,犯不着这么折腾吧?”
“你忘了,上回你抓他,一出门,气门芯就给拔了……折腾你取个乐呗。”
邱英杰想想,也起了疑心。
“这小子!要真敢耍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告诉你一个真理:狗改不了吃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顺便提醒你一句,别忘了给你家贵重物品都上把锁!”
“……”
“还有,我问你,你家月亮找着了吗?”
“没有。你不是知道吗,正找那嫌疑……”
“那不就完了?自己儿子没找着呢,一个小三,一个毒贩子的丫头,上次害你弄丢儿子的那个,听说最近也在你家……你哪儿那么多闲功夫?”
“那怎么办呢?碰上这些事儿了,甩手不管?”
“人家都碰不上,尽让你们碰上!”
“是啊,”邱英杰也被小李说得满脸困惑,自言自语,“怎么尽让我们碰上?”
“送你四个字,”小李不客气地说,“多——管——闲——事!”
邱英杰不服气,正想反驳,小李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给邱英杰做个暂停的手势,接起电话。
“喂?你好,对,是派出所……报什么案?失踪?什么人失踪……你前夫?失踪几天了……哦,前夫叫什么名字?刘军……好,我记下了,请把你的姓名联系方式留一下,我们先帮你找找……”
小李连记带说地处理这个报警电话,邱英杰却看出他多少有些敷衍。果然,好一会儿小李挂断电话,对邱英杰说:“瞧见没有?又来一位多管闲事的!几天没见着前夫的面,居然就来报警说前夫失踪了,又说不出个名堂……真这么关心前夫,两人离什么婚呀。这还算好的,是找她前夫,昨天更搞笑,有人来报警,说小区里的流浪猫不见了,也来让我们找,真跟警察不见外,把咱们当自家保姆了……”
邱英杰实在忍不住,打断他:“我是多管闲事儿。不指望别的,就指望下回有人碰到我们家月亮了,也多管管闲事儿,说不定月亮就能找回来了。”
不等小李再说话,邱英杰快步离开了办公室。他觉得胸腔被一股气憋住了,说不出的郁闷。邱英杰想,他和于若华是不是真的太简单、太理想主义了?这一年多,邱英杰越来越感到,生活永远比他们期望的更现实、更残酷,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那些可怕的、阴暗的、冰冷的事情,总在他们面前一再出现,令他们逃无可逃。每当邱英杰情绪低落、失去信心时,于若华总是安慰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直到现在,邱英杰也没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有时候他真觉得这只是一个欺骗老实人的笑话!
带着这样的心情,邱英杰回了家。到车棚停车时,他没看到于若华的自行车,知道她还没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家里果然没人,但餐桌上却七零八落地摊着一堆手工材料。邱英杰记得昨晚小三说过,今天他们有手工作业,这个混乱的场面应该是小三的杰作。
邱英杰正想开口叫小三,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闪过小李的那些话。
“我看你八成给那小子蒙了!”
“你忘了,上回你抓他,一出门,气门芯就给拔了……折腾你取个乐呗。”
“告诉你一个真理:狗改不了吃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顺便提醒你一句,别忘了给你家贵重物品都上把锁!”
……
一股无名火蹿上邱英杰的脑门。他四下看看,发现卧室的门虚掩着。那是他和于若华的房间,平时都是敞着的,从来不锁。家中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有早几年邱英杰给予若华买过的一些首饰和邱英杰收藏的邮票,就放在大衣柜中间的一个抽屉里。
邱英杰没有叫小三,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卧室,隐隐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邱英杰心里一阵寒意,没想到小李的话这么快就得到印证。难道这就是于若华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邱英杰想,事实证明,他曾说于若华是现代版的女东郭,看来一点儿都不假!
邱英杰猛地推开卧室门,小三果然在里面,邱英杰的出现吓了他一大跳,他立刻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紧张地看着邱英杰。
邱英杰沉着脸,冷冷地问:“手里拿的什么?”
小三明显很慌乱,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邱英杰命令他:“手伸给我看。”
小三不吭声,一脸惶恐,手紧紧背在身后。邱英杰一阵心寒、失望,突然就失去了控制,冲小三吼起来。
“搞了半天你还是想当个小偷!你想当小偷,我还费什么劲辛辛苦苦帮你找爸妈!一门心思想送你回家!看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小偷就是小偷!”
小三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但他随即不示弱地冲邱英杰吼回去。
“我不是小偷!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你躲这儿干嘛!没偷东西你手里拿的什么?啊!手里拿的什么!”
“我没偷!就是没偷!就是没偷!”
邱英杰冲上去想抢小三手里的东西,小三死死地护着,两人斗牛似地绕了几个圈,邱英杰都没抢到。这下邱英杰更火了,手上下了蛮力,一把将小三摔倒在地。小三倒在地上,手仍然压在身子底下,哭了。
“我没偷!我没偷!我没偷!”
邱英杰二话不说,硬把小三翻了个个儿,扳开他的手,一下子愣住了。小三手里抓着的,是那个录有月亮声音的录音机,邱英杰不久前才从办公室带回家,藏在抽屉里。对邱英杰来说,家中任何别的物品都没有这件特殊,它承载了邱英杰太多的痛苦和希望。可现在,小三却打算把它偷走!
邱英杰一把夺过录音机,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小三发作了。
“没偷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的良心让狗吃啦?你那么喜欢偷东西,好,我成全你!你给我滚!爱上哪儿上哪儿!愿意回那个贼窝你就回!从今往后,没人再拦着你了!”
小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嚷:“我就是没偷!我做手工没剪刀,我来找剪刀!我也没偷录音机,我想帮你找那个坏蛋!我想帮你们找回月亮!”
邱英杰还没回过神来,小三已经哭着从他身边跑了。直到这时,邱英杰才看见地上还放着月亮的寻人启事、戴帽子男人的模拟画像以及一把剪刀。邱英杰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恍然大悟。
等邱英杰从卧室跑出来时,小三早就没影了。餐桌上放着那堆未完成的手工、小三的书包,还有一把邱英杰亲手交给小三的房门钥匙。
夜很深时,邱英杰仍然没找到小三,只得筋疲力尽地回家。刚走到楼下,就碰到于若华从楼里出来,邱英杰抱着一丝希望,盼小三看在于若华面上会自己回家,可还是失望。于若华告诉邱英杰,栋栋和毛毛都闹着要出来找小三哥哥,被她强行制止了。
两人站在楼道口,都感觉到夜的冰凉。
“我真该死!”邱英杰无比自责,“纯粹就是小人之心!”
“算了,事情已经这样,别说这些了。”于若华虽然焦虑,却不敢再火上浇油,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关键得赶紧找着他。不然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他能在哪儿过夜……”
邱英杰更羞愧了。为了找小三,邱英杰没顾上吃晚饭。可一想到小三和他一样饿着肚子,还得在外受冻流浪,他简直无法忍受自己的狭隘和莽撞。
“你还是骂我一顿吧!不然我真受不了!小三要是再回到那些人那儿,那就是我害的!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他明明一片好心,想帮咱们找月亮,我还那么冤枉他!我当时真是昏了头,骂他骂得那么狠,不知把他伤99lib?成什么样!我真该死……”
邱英杰真是肠子都快悔青了。于若华急忙劝他。
“英杰,别这样,小三回来了我一定替你解释,你不是存心要伤他,你是警察,你是为他的前途担心!小三会原谅你的,小三……”
“万一找不着呢?我是警察有个屁用,我连自己儿子都丢了,现在又是小三……”
邱英杰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于若华想几句安慰的话,一张嘴,却哭了出来:“小三,小三,你到底在哪儿啊……”
邱英杰抹一把泪,咬咬牙说:“你先回去照看那两个,我去小三以前待的那地方看看……你放心,这回不管小三怎么骂我、恨我,我绝对要把他好好地带回来!”
于若华哭着也要和邱英杰一起去,邱英杰正劝她,忽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声。邱英杰急忙示意于若华别出声。周围安静下来,那哭声越发明显了。邱英杰循声一找,结果发现那声音就来自于他们身边的树上。
小三骑在树丫上,抱着树干,哭成了个泪人。他一直没有真正离开邱英杰于若华家,就在邱英杰家楼下的树上,望着这一家人为他做的一切,心里全是留恋。小三知道,他永远舍不得离开这个家。
第四节
邱英杰曾经很相信一句老话:该来的总得来,该走的留不住。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也是他的座右铭“随遇而安”的另一种解释。但自从丢了儿子,经历了种种变故,邱英杰开始憎恨这个理论。对于某些已经发生、看似难以改变的事情,他总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影响、扭转甚至是彻底改写所谓的结局。然而无论他怎么做,却还是避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
栋栋一直是邱英杰和于若华的心病。栋栋早熟、圆滑、啰嗦,但心底善良、聪明伶俐,和小三、毛毛不同,栋栋从没失去家人的疼爱和照顾。可是尽管如此,栋栋却始终无法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享受正常稳定的家庭生活。这固然与栋栋父母的离异有关,但在邱英杰于若华看来,栋栋的爸爸赵志宏也许才是问题的关键。
客观地说,赵志宏是个好人。诚实、善良、工作上进,对儿子也很有责任心。可邱英杰于若华早就发现,赵志宏的个性很不成熟,处理父子关系时往往简单、任性、粗暴,他对栋栋的爱和恨,几乎总在交替斗争。与其说他是个父亲,不如说他和栋栋一样,本身就是个孩子。
这一次父子俩闹翻,栋栋搬来住,邱英杰于若华自然不放心,找赵志宏谈过好几次,了解了两人吵架的“内幕”后,都有些哭笑不得。赵志宏和前妻离婚后,前妻去了加拿大,作为儿子监护人的赵志宏,却恨透了前妻的“不负责任”,不仅不让栋栋与妈妈通电话,还总是告诉栋栋“妈妈死了”。偏偏栋栋从来不是个好糊弄的孩子,赵志宏的谎话很难骗过栋栋,却会引起栋栋越来越强烈的抵触情绪。这自然会给赵志宏带来压力和越来越强烈的挫败感,每到这时,赵志宏便会求助于酒精。在酒精的作用下,赵志宏更易失去控制,对栋栋实施“暴力教育”,父子俩的关系由“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几乎成为必然。
这是最让邱英杰和于若华反感的。他们明知栋栋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需要更好的解决办法,但在得知栋栋离家的原因后,却迟迟不忍催栋栋回去。他们也许有能力影响、改变一个孩子,但对赵志宏这个大男孩儿,却实在有些束手无策,不知从何做起。
看到栋栋在这里生活得自得其乐,邱英杰于若华都很安慰。可他们都明白,潜藏的矛盾迟早会爆发,到那时,原本是局外人的他们,也许会被卷入麻烦的漩藏书网涡,失去局外人的轻松。正如他们预料的一样,这一天终于来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正在厨房忙着做饭——自从家里有了三个孩子,这绝不再是一件轻松活儿——孩子们挤在餐桌上做各自的功课,有人敲门,向来把自己当作主人的栋栋,马上跑去开门。
门一开,是赵志宏。栋栋一下子就蔫了。
“爸爸,你怎么来了?”他很不合时宜地问。
赵志宏板着脸说:“接你回家。”
栋栋转身就往里面跑,邱英杰听到动静忙出来打招呼,请赵志宏进来坐。
“不了。我来接栋栋回家。”赵志宏板着脸大声说,“栋栋,把你东西收拾好,跟我回家!”
邱英杰看出赵志宏情绪不对,试图打圆场:“这么急干嘛?正好要开饭了,一起吃饭,吃完饭再说。”
赵志宏毫不领情,直接瞪着栋栋,厉声问:“栋栋我跟你说话听见没?”
于若华听出形势不对,也出来了。
“别急呀,先进来坐一下吧。”为了缓和赵志宏情绪,她有意开玩笑,“我们家又没地雷。”
栋栋小声嘀咕:“他就是地雷,动不动就爆炸……”
被栋栋说对了。赵志宏听到这话,就像被点着了引线的地雷,爆炸了。他冲进客厅,一把抓住栋栋的胳膊就往外拖。
“你这小子无法无天了!连你爸都敢骂!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以后还得了?”
栋栋害怕了,一边在赵志宏手中挣扎,一边大叫救命。这更加刺激了赵志宏,他眼睛血红,下了蛮力将栋栋往外拖。邱英杰和于若华生怕栋栋受伤,急忙上去劝阻,赵志宏却不为所动,眼看着栋栋就要被强行拖出门,小三和毛毛也急了,冲上来,一人拉着栋栋的一条胳膊不放,双方就像是展开了一场拉锯战,就差擂鼓助威了。
赵志宏彻底失控了,突然甩手给了栋栋一个响亮的耳光。栋栋“哇”地放声大哭。小三一看红了眼,松开栋栋的胳膊,跑过去抱起赵志宏的大腿就是一口。赵志宏疼得一甩腿,把小三甩到地上。小三爬起来要和赵志宏拼命,毛毛吓得哇哇大哭……乱成这样,邱英杰不得不出手了,亮开嗓门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谁再动一下,我马上让他出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毛毛还在小声抽泣,于若华忙把毛毛抱回里面房间去了。
家里一片沉默。
赵志宏忽然开口了。
“栋栋,老实跟你说,你妈已经不打算要你了!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儿,就愿意待在这儿,也行!”说着,他忽然转头瞪着邱英杰,异常冷静地说,“反正你儿子丢了,我儿子又不愿意走,那我索性做主,把儿子送给你们!以后,赵一栋就是邱一栋了。”
说完赵志宏就离开了邱英杰家,冷静的态度,显示这并非一个玩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邱英杰和于若华也有些傻眼了。之后两天,他们每次打赵志宏的电话,总是响两声就挂断了,显然对方在有意回避。邱英杰和于若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先给赵志宏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等过了这股冲动时再去找他。不过到那时是否就能真正解决问题,他们也并不乐观。
陈莉知道这件事情后,没有发表别的评论,只对于若华说:“不能让孩子们受苦。三个孩子你们要是照顾不过来,放一个到我这儿来。”
于若华十分感动。但她和邱英杰都意见统一地认为,只要他们还能坚持一天,就要咬牙坚持,不能再给陈莉增加负担。她有那么多生病的孩子要操心,已经心力交瘁了。不过有时候他们还是需要陈莉的帮助,比如孩子们生病的时候。
赵志宏大闹邱英杰家的第二天,栋栋就病了。陈莉一连几天又要上班,又要亲自跑来给栋栋吃药、打针,忙得不可开交。过了几天栋栋病情好转,不用再打针,陈莉才不必亲自跑来跑去的,拿药也由邱英杰去医院找她拿。
那天邱英杰从陈莉那里拿过药,陈莉就被叫到急诊去了。邱英杰正要离开病区,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又回到护士站。他包里随时都带着那张模拟画像,拿出一张来询问护士站里一位护士,是否见过画像中的男人。
那个护士认真看了画像,摇头说没见过。另一个护士正好过来,邱英杰也问了一下,也说没见过。邱英杰还不甘心。
“还有其他医生护士么?我想都问问。”
“这会儿都走了,就我俩。”
邱英杰没办法了,只好把那张画像留下。
“那麻烦你们帮个忙,回头问问你们同事,看有谁认识或者见过这人。”
其中一位护士认识邱英杰,知道他是陈莉的朋友,爽快地答应了。
“我留个电话,万一有消息,请马上通知我。对了,千万别给这人知道!”
邱英杰再三叮嘱,令那两个护士有些疑惑,邱英杰也没作过多解释。正要走,病区里一个护工走过来,问他们在说什么事,邱英杰又说了一遍,没想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这人啊,”护工端详着画像,随口说,“见过的。就上星期吧。”
邱英杰一听,又惊又喜。他正是上星期在这里碰到那人的。
“对!上星期他来过!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我不认识。”
邱英杰一听,有些失望,可那个护工补充的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过陈护士肯定认识,我看他来找陈护士,两人在走廊说了半天呢。”
“哪个陈护士?”
“我们就一个陈护士,”那个认识邱英杰的护士说,“不就是你朋友陈莉嘛!”
邱英杰呆住了。
第一节
栋栋已经好几天不怎么说话了。没有了他的“聒噪”,这个家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清,连小三都跟着发蔫。邱英杰和于若华当然明白是为什么,他们只是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让这个孩子恢复原有的快乐。
饭桌上,栋栋闷着头,饭粒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于若华给他夹了一块猪舌头,旁边的毛毛看了,悄悄往下咽口水,却并没开口要。
“毛毛也想吃猪舌头?”于若华故意说,“那可不行,这是给栋栋哥哥吃的。”
小三有些好奇:“为什么?”
于若华一脸严肃地说:“吃什么补什么,栋栋舌头掉了,得给他补条舌头。”
毛毛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扒栋栋的嘴,一边着急地嚷:“栋栋哥哥,你舌头掉啦?让我看看……”
栋栋躲着不让毛毛看,小三在旁边劝?99lib?他:“栋栋你快说句话,就知道你舌头有没有掉了。”
栋栋不说话,却猛地转身对着毛毛,把舌头吐出来老长,做了个鬼脸,吓了毛毛一跳,接着她又恍然大悟,高兴地直拍手。
“栋栋哥哥舌头没掉,栋栋哥哥舌头没掉……”
一家人都笑了。只有栋栋笑不出来,又低下头,继续数碗里的米粒子。看到他这副样子,大家都有说不出的滋味。
夜里于若华特意多陪了栋栋好一会儿,直到旁边的小三都打呼噜了,这才离开小房间,让两个孩子睡觉。于若华不知道,她前脚一走,刚才还拉着风箱的小三就翻个身,使劲推栋栋。
“栋栋,你睡着没?”
“干嘛?”
原来栋栋也没睡着。小三索性坐起来了。
“栋栋,你是不是想你爸了?”
“我才不想他呢。他都不要我了。”
“他骗你的。告诉你吧,你爸是吃醋了,谁让你老赖在这儿不想回家!”
“谁说我不想回家了?我……我就是想再住几天就回家的。”
“你说,你爸是不是真想把你送给邱叔叔于老师了?”
“……不知道。”
“那你愿意吗?”
“……不知道。”停了停,又惆怅地补了一句,“愿意也没用,邱叔叔于老师还要找月亮哥哥,才不会要藏书网我呢。”
“那倒是。”
“……”
“你生气啦?我说的是实话嘛。”
“……”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行不行?哎,栋栋,要不你再问问你爸,看他是不是真想把你送给邱叔叔家好不好?说不定他是逗你玩的。”
“邱叔叔和于老师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根本就不接!”
“那你就回家去找他呗。我陪你去!现在就去,反正也睡不着。”
两个小家伙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邱英杰家。
城市的路,在夜里熟睡了。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像是敲门。
“你有你家钥匙吗?”
“在这儿呢。”
“要是你爸看见你,不让你走了怎么办?”
“那我就不走了呗。”
“啊?那你不回邱叔叔家了?你舍得啊?”
“舍不得也没办法。我又不是他们儿子。”
“那你……”
“你别问了行不行?你怎么像唐僧一样!”
“问问也不行?真小气……栋栋,你别难受,其实你比我好多了,我现在根本就没家,连我爸我妈在哪儿都不知道,你……”
“还说!还说!”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
家到了。栋栋的脚步越来越快,高出一个头的小三得小跑着才能追上。熟悉的小区,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房门。越是心急,钥匙越是插不进去,还是小三帮着把门打开了。
灯一开,栋栋和小三都傻了。家里一片狼藉,像被人打劫过。小三带头冲进去,满屋子乱转,栋栋连大衣柜的门都打开来检查——然而,爸爸的衣服全拿走了,出差用的行李箱也不见了。
小三呆呆地看着栋栋说:“栋栋,你爸走了。你爸真的不要你啦。”
邱英杰和于若华都没想到,赵志宏竟然说到做到,真的扔下栋栋走了。第二天,邱英杰在单位收到一封来自海南的快递,发信地址是一个简单的信箱号。拆信的时候他还有些疑惑,因为印象中那里没有熟人。等信一拆开,邱英杰懵了。
信是这样写的:
“邱警官,于老师,对不起,我知道这封信
第二节
作为一名派出所民警,日常最常见的工作就是调解各种民事纠纷。一对曾经的铁哥们,因为经济问题大打出手,闹到了派出所。这是邱英杰最看不惯的事情,却不得不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
两人当着邱英杰的面,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仇人。
“操你妈的十八代祖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还是王八咬了?”
“操你妈的十八代祖宗,你他妈的根本就没良心,连狗都不会上门!”
“狗都不上门?当初是哪个龟孙子隔三差五跑到我家蹭饭吃?”
“你祖宗我是看你巴结得不像样,给你二两面子!”
……
两人在邱英杰面前,不停地相互问候对方的祖宗,同时又像得了失忆症似地,反复弄错自己和对方的辈分关系,用词之脏,嗓门之大,花样之多,令邱英杰叹为观止。相比之下,邱英杰的调解显得实在是太无力了。
“冷静点儿!二位都冷静点儿!你俩那么多年的朋友,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个屁的会!我全弄清了,这王八蛋就是存心坑我!”
“存心坑你?你红口白牙说胡话,根本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啊呸!好人心?老子就是上了你这王八蛋的当!多少人劝我说你不是只好鸟,我还贴心掏肺地把你当朋友看,谁知到头来还是被你这龟孙子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不知怎么,邱英杰心中一动,那两人的叫骂声仍然不绝于耳,却掩不住他脑海中另外一些声音。
邱英杰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把戴帽子男人的模拟画像拿给予若华和陈莉看时,问她们是否认识那个男人,当时陈莉明确地说没见过,而且语气是那么肯定。
邱英杰又想起在护士站的那段对话。
“我不认识他……不过陈护士肯定认识,我看他来找陈护士,两人在走廊说了半天呢。”
“哪个陈护士?”
“我们就一个陈护士,不就是你朋友陈莉嘛!”
……
陈莉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说她不认识那人?难道这件事情比我们看到的更复杂?可陈莉一直是那么好的朋友,我们把她当成全世界最值得信赖的人……这是几天来一直深深困扰邱英杰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邱英杰始终没告诉于若华。可是现在他忽然想:不行,一定要找陈莉,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要撒谎,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和月亮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即使朋友做不成,邱英杰也必须揭开这个谜底。
然而令邱英杰意外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找陈莉,陈莉却来了。
那天邱英杰请病区里的护士看过画像后,陈莉知道,她不能继续对邱英杰隐瞒她和刘军的关系了。一连几个晚上,陈莉都无法入睡。她主动和同事换班,整夜夜地守候着那些病中的孩子。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陈莉才能获得稍稍的平静,才有可能去疏理那些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是的。认识邱英杰这么多年来,那一直是陈莉用尽全身力气去小心隐藏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也从未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如何孤单、绝望、执着地爱着这个男人,直到今天。
陈莉永远都会记得她和邱英杰的初识。
那一年陈莉还很年轻,在儿童医院的急诊室工作。有一天,一个年轻男人忽然抱着个血淋淋的孩子冲进急诊室。那个男人就是邱英杰。
“快救救这孩子!快救救这孩子!”
邱英杰一遍遍地央求急诊室里的医生和护士。他的焦灼发自内心,令人动容。急诊室里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年轻的陈莉工作不久,经验有限,医生让她将“病人家属”带出急诊室。她把邱英杰带到走廊,没头没脑对他发起了脾气。
“孩子怎么伤成这样?”
“好像是过马路被车撞了!”
“好像?”陈莉毫不客气地骂,“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爸爸!孩子伤成这样,居然还是好像!”
邱英杰想说什么,又改了口,低声下气地央求陈莉:“请你们一定要救活他!他太小了,什么都还没开始……”
陈莉还想骂,被里面叫了进去。幸亏抢救及时,经过一番努力,孩子终于被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当陈莉来到外面通知孩子家属时,看到除了邱英杰,还有另一个年龄稍长的男人在。听了陈莉的好消息,那个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唤儿子的名字。而邱英杰则长舒一口气,然后对陈莉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陈莉这才知道,邱英杰并不是孩子的父亲,而只是一个下班路上热心助人的警察。
陈莉由衷地向邱英杰道歉:“对不起,刚才我还以为是你的孩子。”
邱英杰笑着,爽朗地说:“只要孩子没事儿,怎么骂我都行!”
正是这句话,深深打动了陈莉的心。
得知孩子没事儿,邱英杰悄悄地走了,陈莉甚至没能向他要一个联系电话,虽然这是当时陈莉最想做的事情。直到现在,陈莉还后悔自己那时的羞涩。虽然仅是一面之缘,陈莉已认定邱英杰正是她这一生需要的男人,可她却因自己的羞涩失去了机会。
不知道世界上缘分是否真的存在。半个月后,陈莉又一次和邱英杰相遇。
那天陈莉和好友于若华一起逛街,正巧碰到有人抓了一个小偷,出于对小偷的憎恨,很多人将小偷围起来,几乎每个人都在高叫:“打死他!打死他!”那场面实在有些惊心动魄。
陈莉弄清楚怎么回事儿,不想多管闲事儿,拉着于若华要走,于若华反而挤到人群里去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于若华竟苦苦劝阻大家别打小偷。
“别打了!他做错了事,也不能这么打,再打就打死了……”
于若华一遍一遍地央求大家,有些人却更被激怒。
“小偷打死了也活该!你不让打,肯定是他同伙……一起打!”
混乱中真的有拳脚落到于若华身上。于若华不仅没让开,相反,竟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已被打倒在地的小偷。陈莉看到形势不妙,一边报警,一边试图拉于若华逃走,可于若华固执起来简直要命,宁肯自己挨打,坚决不愿离开。
很快陈莉听到警笛声,知道救星来了。两个警察匆匆挤进人群,陈莉一回头,竟然看见了邱英杰。虽然和上次不同,这次邱英杰身上穿了警服,但陈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一刻,陈莉的心砰砰狂跳,几乎忘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可是邱英杰却并没认出陈莉。他和同事很快弄清了当时的局面,那个扑在小偷身上,表情柔弱但眼神坚强的年轻姑娘,并不是所谓的小偷同伙。她一边承受着陌生人的拳头和唾骂,一边诚恳而固执地说:“真的不能打!他也是人!你们要打就打我吧……”
后来陈莉知道,正是在那一刻,邱英杰的心被于若华俘虏。
那天陈莉终于得以和邱英杰交换了电话号码。虽然她敏感地察觉,邱英杰看于若华的目光里似乎有更多温柔,但还是被这次邂逅激励了。陈莉想,如果上天真的不想让她得到她想要的男人,就不会安排这次重逢。
然而生活还是和陈莉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仅仅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陈莉用了所有的热情和勇气去写一封信。无数个开头,最后却只落了一句话:邱英杰,我想嫁给你。她决定孤注一掷,送出这封信,无论会有什么结果。可是这时候,于若华一脸幸福地来了。于若华告诉陈莉,她刚刚和邱英杰去领了结婚证。
陈莉当然没有送出那封信。她选择了含笑为他们祝福。除此之外,她又能怎么做?这封信,一直像座死火山般沉睡在陈莉心底,陈莉不知道是否有一天它会像真正的火山一样爆发。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陈莉把邱英杰带到茶楼最深处的一个角落。这里看不到窗,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他们彼此。
邱英杰先开了口:“陈莉,我正好想找你问一件事……”
“邱英杰,让我先说行么?”陈莉看着别处,用央求的语气说,“我怕一会儿就没勇气开口了。”
邱英杰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莉,等她先说。陈莉深吸一口气,脸上写着痛苦。
“其实那天我是骗你们的。画像上那人,我认识。”
邱英杰一愣。
“你……认识?”
“认识。不仅认识,应该说还比较熟。”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撒谎说我没见过,是吧?这就是今天我找你的目的。我要告诉你一件我在心底埋了很久的事情……邱英杰,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和咱们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只要你告诉我,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陈莉很坚持,邱英杰只得想了一会儿,却茫然地摇头。
陈莉凄凉地笑了,隐约有些什么在她眼里破碎。
“没想到你根本不记得……可笑的是,我却从来没有忘记。”
所有那些画面,又一次在陈莉脑海中闪过。陈莉下了决心,从包里掏出一个白信封,放到邱英杰面前。岁月的冲刷,白信封已经泛了黄,如同心事般黯淡。
陈莉低着头说:“看看吧。你一看就明白了。”
邱英杰疑惑地拿过信,打开,抽出里面那张信纸。短短一行字,一眼就看完了。可邱英杰却像是看不懂,看了好几遍。渐渐地,他皱起眉头。这时候,他终于懂了,脸上掠过一丝困扰、同情和浅浅的愧疚,同时却涌上更多的迷惑。
“真没想到……”邱英杰说,“我一直以为……”
邱英杰不知道该怎么说,停下来。陈莉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邱英杰第一次领略到那目光的灼人,感到有些不堪重负。好一会儿,他才调整思绪,回避陈莉的视线,继续说:“不管怎么说,现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陈莉,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月亮的失踪到底是不是那人干的!”
邱英杰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在陈莉看来,则显出一种漠然。不得不说,陈莉的心像是又被冰锥刺了一下,又冷又痛。陈莉沉默了一会儿,把心里那团火苗轻轻扑灭,这才平静地开口。
“这人和月亮的失踪没任何关系。”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这是事实。”
“这不是解释!陈莉,老实说,今天你不把这事儿说清楚,咱们的朋友就没办法做了。你一定得告诉我,这人……”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向你交代吧……”说到“交代”这个词,陈莉凄凉地、自嘲地笑了,声音有些颤抖,但她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逼自己往下说,“他叫刘军,没什么正当职业。离过婚,有个孩子,以前他带孩子来看病我们认识的。他来病区找我,是想和我约一个时间好再和我上床,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根本就不认识月亮,据我所知,月亮丢的时候他正好陪一个新泡上的女人到外地去鬼混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吗?很简单,就因为他是我唯一上过床的男人!就算我从没想过要和他结婚,没想过和他谈所谓的恋爱,我还是希望他是真心待我的,所以我找了调查公司的人调查他,事实证明我的愿望很可笑,他在和我上床的同时还有好几个别的女人……邱英杰,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滋味么?心里爱着一个男人,明知永远得不到他,明知不会再爱上别人,却偏偏和别的男人上了床,而且还知道那个男人有多么糟糕、多么龌龊!这就是我的感情生活,我的真实现状,是不是很可笑,也很可怜……别!这个问题用不着回答,我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和他提出分手,可他似乎并不想轻易放弃这么一块小点心,可能是因为味道不算太差,而且很容易到手,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在开始这番“交代”的时候,陈莉眼里就泛起了泪光。但她显然不愿因此影响邱英杰的判断,一直在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陈莉泪流满面地看着邱英杰。
“我没对你们说实话,是因为我不想你们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更不想让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现在你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吧?我知道有些话早就没必要说了,知道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可我还是得告诉你,邱英杰,我八年前就爱上你了!比若华更早!”
说完陈莉站起来,拿起那封已经泛黄的信,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绝望地把它撕碎,扔进了烟灰缸。
直到陈莉走出茶楼,邱英杰还在怔怔地坐着,很久都不能动一下。
第三节
傍晚邱英杰回到家,于若华正在做晚饭,小三也在厨房帮忙。看邱英.99lib.t>杰回来了,于若华当着他的面好好表扬了小三,小三挺难为情,借口做功课到客厅去了。邱英杰接班当助手,发现于若华已经做了好几个菜了,还都是平时不大舍得吃的荤菜,有些惊讶。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菜。”
“不是什么日子……你把冰箱打开看看。”
邱英杰拉开冰箱门一看,里面塞得满满的,又吃了一惊。
于若华笑着说:“不是我买的,我可舍不得。这种吃法,日子还过不过啦……全是陈莉送的,说是给孩子们增加营养。对了,还有件事儿得跟你说,上次你在陈莉那儿碰到的那人,就是画上那个戴帽子的,别查了。陈莉已经跟我解释了,说那人是她朋友,跟月亮的事情没关系。”
邱英杰看看于若华,于若华看上去很轻松,很坦然。邱英杰犹豫了一下,问:“你觉得……这解释合理么?”他怕没说清楚,马上补了一句,“我是说,既然是她朋友,干嘛跟咱们撒谎?”
于若华瞥了一眼邱英杰,问:“你不会是怀疑陈莉吧?”
“那倒谈不上,”邱英杰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觉得挺奇怪。大家是这么多年的朋友,她明知道……”
于若华打断邱英杰:“其实我明白你意思。不瞒你说,刚听她说,我心里也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后来我就想通了。陈莉是好心,怕咱们又是一场空欢喜,不想让咱们失望。而且……”
于若华犹豫着,没把话说完。
“而且什么?”
“本来不想说的。”但于若华还是说了,“我怀疑那个男的跟陈莉之间可能……怎么说呢,你明白我意思。”
“陈莉告诉你的?”
“她没说。不过我跟她这么多年朋友了,我了解她。她越是不说,我越能猜到,她对这个男人的心情肯定很复杂。估计不是特别能说出口的那种……要不然她不会瞒着咱们的。”于若华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叹口气说,“她自尊心那么强,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不好问得太多,免得伤了她。”
99lib.邱英杰听出来,于若华并不真正了解陈莉那个秘密,而他当然也不会告诉于若华。这种关系微妙而复杂,邱英杰完全没有处理的经验,只能听之任之。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条线索,就这样罢休,实在有些不甘心。
邱英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他说:“若华,你就那么信任陈莉?”
于若华奇怪地看了邱英杰一眼,说:“那当然。你总不会认为陈莉会害咱们月亮吧?”
邱英杰含蓄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也是有的。”
于若华笑了。
“你要是觉得陈莉有嫌疑,我看全世界的人都逃不掉嫌疑了……你怎么不怀疑我呢?”于若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算你不怀疑我,我还要怀疑你——父亲卖掉亲生儿子的新闻你没听说过啊?”
邱英杰心里叹息了一声,只得放弃了这个话题。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似乎于若华对陈莉的无条件信任,成了他心底的一个依靠。或者对邱英杰来说,陈莉这个朋友同样十分重要,他比于若华更不愿毁了这种信任。这究竟是友谊,还是别的什么,邱英杰不能再想,也不敢再想。
小三越来越想家,全家人都看出来了。邱英杰和于若华私下商量了多次,终于决定利用即将到来的长假,开车带小三回家——准确地说,是回到小三所说的地方寻找他的家。为了这趟长途旅行,他们做了极为繁复的准备工作,当邱英杰向小三宣布这个决定时,小三呆了半天,忽然像猴子似地爬到邱英杰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放,看得全?99lib.家人都傻了眼。邱英杰心里也是一阵酸一阵甜。认识这么久,这是小三第一次和邱英杰如此亲近,不知怎么,邱英杰忽然想到了长大的月亮。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谁也不知道,旅途的尽头藏着什么样的结果。
对邱英杰和于若华来说,这趟旅行的味道是最特别的。三个孩子把整个车厢变成了欢乐场,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复杂的快乐。
“看!水牛!好多水牛!”
“笨蛋,那是黄牛,不是水牛!”
你怎么知道是黄牛?
“水牛的角是这样的……”
“于老师,小三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这我可不懂了,你们问叔叔。”
“叔叔,叔叔,水牛的角是这样的吗?”
“好像是吧。”
“怎么样,我说的对吧?叔叔都说好像是了!”
“白鸭子!好多白鸭子!”
“笨蛋,那是鹅!不是白鸭子!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也会背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别背了,别背了……”
“为什么?”
“反正不许背有月亮的诗。”
“于老师,你有没有带月亮哥哥的寻人启事啊?小三哥哥说,咱们正好可以找找月亮哥哥。一边走一边找,肯定能找到!”
……
邱英杰和于若华清楚地看到,他们给予孩子们的,孩子们也在给予他们了。有了他们的陪伴,寻找月亮的路途再遥远,也不会令他们绝望。
每次在路边停下来休息时,那辆车又自动变成一个显眼的寻人启事,吸引无数路人的注意。而三个孩子则不遗余力地担当起义务宣传、讲解和补充说明的职责。
有人对这支奇怪的队伍产生了好奇。
“你们都是一家的?怎么不像找小孩的,倒像超生游击队啊。”
“我们三个不是邱叔叔于老师的小孩儿。月亮哥哥才是他们的小孩儿。他是小三哥哥,我们去他家找他爸爸妈妈。我是栋栋,她是毛毛。我爸爸走了,毛毛的妈妈把毛毛卖了,小三哥哥离家出走了……我们陪邱叔叔于老师,一边找月亮哥哥,一边找小三哥哥的爸爸妈妈……”
说这一大堆话的,当然是信奉“生命在于说话”的栋栋。
到目前为止,这种复杂的讲解并没能换回月亮的确切消息,但对邱英杰和于若华来说,有一点是肯定的: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这样一家人,在寻找一个名叫月亮的孩子。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这家人的寻找永远不会放弃——直到月亮回家。
第一节
路太远,途中必须留宿一夜。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显然没办法睡在车上,只得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他们要了一个三人间,房间里只有三张脏兮兮的单人床和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99lib.。
坐了一整天车,孩子们都累了。于若华把毛毛弄到自己床上睡,小三和栋栋挤在一张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这种房间自然不可能有单独的卫生设施,邱英杰洗漱回来,提醒于若华说,那个公用的洗脸间下水不通,地上很滑,让于若华去洗漱的时候注意安全。
于若华去洗漱了,邱英杰打开他床上的被子,两只蟑螂从眼前迅速爬过,消失在床垫底下。邱英杰皱皱眉头,掀开床垫一看,立刻有无数不知名的小动物四下逃散。他咬咬牙,决定眼不见为净,又把床垫放回原处。准备脱衣服,看见房间窗帘还没拉上,伸手去拉窗帘,谁知轻轻一扯,窗帘立刻应声而落。他只得把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搬到窗前,准备站上去把窗帘弄好,可一只脚刚站上去,桌子立刻发出夸张的声响,弄得邱英杰上不得、下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那儿犹豫,于若华的尖叫声忽然从外面传进来。邱英杰冲到公共藏书网洗脸间,于若华立刻跳到他身后,脸色苍白,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怎么了?”
“老鼠!”于若华哆嗦着说,“兔子那么大的老鼠!”
邱英杰叹口气,婉转地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这地方生态环境很好,物种繁多,特别是小动物,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于若华的神情更紧张了。邱英杰于心不忍,安慰她:“其实也没什么。要知道,应该害怕不是咱们,自然界里最厉害的其实是咱们人类,小动物……”
又一声尖叫打断了邱英杰。一只肥胖的大老鼠慢吞吞地从地面穿过,爬向泔水桶的方向。
“你看你看你看……”于若华一连串地嚷,“大不大?大不大?而且一点儿都不怕人!还拿眼睛瞪我!”
“我去干掉它?”邱英杰跃跃欲试的样子。
“别!别!咱们人不生地不熟的,回头招麻烦……咱惹不起总躲得起!”
“人不生地不熟?你怕我打了它,它家亲戚来报仇?”
“咱们不是带着三个孩子吗?心里老是沉甸甸的。”
于若华一句话,说得邱英杰心里又酸又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邱英杰护驾下,于若华勉强洗漱完,两人回到房间。于若华正想上她和毛毛的床,邱英杰却拍拍自己的床,身子往里挪挪,腾出空位。
“来,先上我这儿靠会儿,说说话。”
“你不累?”
“所以才要你陪我说话。”
于若华笑着上了邱英杰的床,挨着他躺下,两人手拉手轻声说了一会儿话。结婚多年,他藏书网
们早就养成了习惯,就算睡着了,两人还经常是拉着手的。正说着,忽然听到对面床上栋栋也开口说话,他们吓了一跳,以为把栋栋吵醒了。
“什么臭牛肉,难吃死了……”
一边说,嘴里还一边发出吞咽的声音。原来是梦话!两人看着,都不由笑起来。
“臭小子,八成嘴馋了!”邱英杰笑着说。
于若华却叹起了气:“唉,孩子全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补充点儿营养,可想想咱们,真是有点儿力不从心……”
“好在几个孩子都很懂事,对咱们很体谅。”
“是呀。特别是栋栋,变化最大。你还记得吗,以前到咱家来,吃东西挑三捡四的,现在可好,碰到好吃的尽说自己不爱吃,不是让给咱们就是让给小三和毛毛……要不然也不至于夜里还梦见牛肉了!”
“也不知道赵志宏怎么想的,这么好的儿子,居然想出来送给别人!”
“那你怎么想?我是说……收养栋栋的事情。”
“收养栋栋?”
“嗯。我是想过的。要是真找不着赵志宏,咱们索性把栋栋收养了吧,当成咱们自己的九九藏书儿子!”
“那月亮呢?”
“月亮是月亮,栋栋是栋栋,都是咱们儿子呀。”
“你愿意?”
“愿意。你呢?”
“不行。”
“为什么?”
“小三和毛毛怎么办?”
“说不定这次咱们就能帮小三找到家了。毛毛……咱们可以好好劝劝王晓红,为了女儿她也得改邪归正。只要她改了,毛毛还会有一个疼她的好妈妈。”
“我可没你这么乐观……我估计,咱们得想办法再给毛毛找一个合适的家。她年龄小,身体又健康,还聪明,应该有人愿意收养。”
“原来你比我想得还细。那就是说你同意收养栋栋了?我是说,假如真找不到赵志宏的话。”
“同意,同意,你决定的事情,我敢不同意?”
“别往自个儿脸上抹泥。我就说嘛,你一直是个热水瓶,外冷内热的。这么多年,我没看错。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认识你一个月就嫁给你了。”
“嫁给我……后悔过么?”
“才没有!”
“前阵子闹冷战的时候,也没有?”
“好意思说!那时候恨死你了……”
“现在呢?还恨不恨了?”
没说话了,剩下的是缠绵的亲吻。在这异乡陌生的路上,肮脏简陋的小旅馆里,孩子们均匀起伏的呼吸声中,于若华枕着邱英杰宽厚的肩,沉沉睡去。
第二节
车一驶入小三家所在的城市,小三的神情就变得紧张起来了。他把车窗摇下来,几乎要把半个身子都探到车外,似乎那样才会认准这个他生活过的城市,认准他的家。
于若华不得不再三命令小三:“小三,头别伸到外面,危险!”
小三把头缩回来99lib.。只一会儿,又忘了。邱英杰只得强行锁上车窗。小三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不肯错过窗外每一寸街景。栋栋也来凑热闹,不停地撩小三说话。
“小三哥哥,你家在哪儿?”
“还没到。”
“怎么还没到啊?”
“没到就是没到!”
“你还认不认得你家?”
“当然认得!”
“现在还没到……你是不是忘了你家在哪儿了?”
小三愤怒地转过头,冲着栋栋大叫:“没忘!没忘!就是没忘!”
小三果然没忘他的家。虽然已经离开两年多了,当邱英杰按照他的提示,开到一个旧小区时,小三早就激动地按捺不住了。车没还停稳,他就心急火燎地推开车门跑下去,根本顾不上别人,兔子似地往小区里蹿。邱英杰在后面紧赶慢赶,眼看着小三冲进了一个楼洞,急忙跟上去,于若华和两个孩子则被甩在了后面。
小三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在一个门前停下,抬起手想敲门,又不敢敲,眼泪一下子涌上来。邱英杰追上来了,看着那扇门,又看看小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三,是这儿?”
小三点点头,眼神非常复杂。
“那就敲门吧。”
小三终于鼓起勇气敲门。门里有个女人问是谁,小三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说:“不是我妈。”
邱英杰小心地问:“会不会……没听清?”
小三没说话,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脸上浮起浓浓的怯意。这时于若华也拖着栋栋和毛毛,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了。还没来得及问,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里,一脸疑惑地看着门外这一大家人,问:“你们找谁?”
大家都看着小三,小三呆呆地看着那女人,愣了两秒,忽然从门缝里溜进去。中年妇女大吃一惊。
“哎,你干什么?干什么?怎么往人家里乱跑?”
话音还没落,小三又从里面钻出来,硬是拉着于若华往里闯。
“于老师你快来看,这真的是我家!我画的猫还在!我画的猫还在!”
于若华没办法拒绝,跟着小三进去了。栋栋和毛毛比于若华跑得还快,两条黄花鱼似地,女主人想拦没拦住,又气又急,眼看要发火了,邱英杰急忙上前三言两语地做了解释,女主人总算明白了。
“我说呢!这房子是我们去年买的,原来的人家搬走了。”
小三冲出来:“他们搬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们是从中介买的二手房,跟他们见过一面,办完手续就再没见过了……”也许是看小三太急切,她想了想又补充,“是一对夫妻,女的眼睛好像有点儿问题……”
小三一听就急了:“可我妈眼睛是好的呀。”
“那我可能搞错了,我看她戴个墨镜,走路是男的牵着她,还以为是个……”
小三呆若木鸡,女主人看他这副模样,不忍地打住了。邱英杰和于若华又问了些问题,都没下文,只好离开。下楼的时候,小三心神不定,绊了一跤,差点儿从楼上摔下去。于若华虽然努力安慰小三,可事实摆在这里,安慰又有什么用呢?
一行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楼洞,迎面碰上个老太太拎着东西往里走,小三一眼认出了老太太,冲上去大叫:“陈奶奶!陈奶奶!”
老太太停下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认出了小三。
“这不是小三吧?啊?真是小三?哎哟,小三,你上哪儿去啦?你爸你妈都想死你啦……”她一边念叨一边上下打量小三,“长高了,黑了,瘦了……”
“陈奶奶,我爸我妈呢?他们怎么不住这儿啦?”
老太太长叹一声,让邱英杰和于若华心都凉了。于若华实在忍不住了。
“奶奶,我们是外地的,陪小三来找他父母。他们是不是搬家了?”
“不是搬家,是把房子卖了去找小三啦。”
“他们去哪儿找小三了?”
“全国各地跑呗。小三,你爸你妈为找你遭多少罪哟……你妈妈天天哭,眼睛都哭瞎了!一会儿到南方,一会儿到北方,为找你欠下一屁股债,只好把房子顶债……开始还打个电话回来问问,看你有没有自个儿跑回来……现在有大半年都没动静了……”
小三扑到藏书网于若华怀里,放声大哭。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一家人都蔫了。天色渐晚,不得不找个旅馆投宿。邱英杰和于若华到服务台登记时,看见旁边三个孩子都垂头丧气地,谁也不说话。他们太清楚希望破灭的滋味了,为这几个孩子心疼,却又没什么好办法。
服务员过来了,注意力一下子落在三个没精打采的孩子身上。
邱英杰问:“请问你们一个房间多少钱?”
“要什么样的?有标间,一晚上八十;也有三人间,每张床位十五块。”
邱英杰和于若华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要三人间。他们议论的时候,服务员一直好奇地打量着那三个孩子。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是一家的?”
邱英杰不想多解释,简单地说:“对。”
“三个都是你们的小孩儿?”
“怎么了?”
“长得不太像呀。有两个男孩儿吧?要不然,我还以为你们是超生游击队呢。看过那个小品吧?有一家人,就想生个儿子,偏偏老生女儿,所以就带着几个女儿到处打游击……”
邱英杰有点儿不耐烦,打断她:“你不是看见有俩男孩儿了吗?”
服务员一愣,这才看出他们不愿意多谈,闭嘴了。偏偏毛毛在旁边听到服务员的话,很有兴趣,特意跑上前来追问:“然后呢?”
“毛毛,咱们先去房间吧。”
于若华不想多说,牵起毛毛的手往里走,毛毛还惦记着没听完的故事,仰着脸问于若华:“阿姨,什么叫打游击?”
服务员很敏感,发现了毛毛话中的“漏洞”,问正在登记的邱英杰:“不是说你们是一家人么?怎么那女孩叫她阿姨?”
邱英杰看服务员一眼,把填好的表格往她面前一推,避而不答:“麻烦你把房间钥匙给我。”
服务员没再说什么,客气地对邱英杰笑笑,把钥匙给他了。邱英杰没想到的是,就因为这次登记,他们的麻烦来了。
放下行李后,大家的情绪还是很低落。想到明天就要开始漫长的回程,邱英杰和于若华不得不设法鼓励孩子们振作。为了调动孩子们的积极性,两人带着孩子离开旅馆,到外面找了家干净的小餐馆,给孩子们点了几个像样的菜,可连向来好胃口的毛毛都没吃多少。饭后返回旅馆,三个孩子的情绪仍然没有好转,一个个都像霜打过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刚走到房间门口,邱英杰忽然发现房门虚掩着,立刻警惕起来,拦着于若华和三个孩子,让他们先在外面待一会儿。邱英杰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两个男人正在房间里翻拣他们的行李。
邱英杰一下子火了,冲上去:“你们干什么的!”
对方一看邱英杰回来了,相互使个眼色,不退反进,迎上来,毫不慌张地反问:“你是干什么的?”
邱英杰正想去掏自己的警官证亮明身份,谁知那两个人看他有动作,先下为强,一左一右迅速将邱英杰控制起来。邱英杰不明对方目的,本能地挣扎,双方很快扭打起来,把外面的于若华和几个孩子吓坏了。于若华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小三反应快,一看邱英杰势单力薄,给栋栋使个眼色,两个孩子马上冲过来,一人抱住对方一条腿,又准备动用他们最有力的武器——牙齿。这时邱英杰冲他们大喊:“小三!栋栋!躲开!若华快带孩子出去报警!”
没想到这一句喊,一下子揭开了谜底。
原来这两个男人竟是邱英杰的同行,也是警察。他们接到旅馆服务员报警,说有两个人贩子,带了三个小孩儿住在这里,情况十分可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警方特意派了两名便衣来旅馆查看,结果发生了这样一场遭遇战。所幸邱英杰喊得及时,否则两位同行的大腿就难免被咬之苦了。
这场误会惊动了旅馆里不少客人,都围上来看热闹。伶牙俐齿的栋栋,又一次当起了讲解员,把他们一行五人的复杂关系,向大家一一做了介绍,听得众人唏嘘不已。两位警察再三向邱英杰他们道歉,并特意记下了小三家人的情况,承诺日后会尽力帮忙寻找,这才走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送两位警察回来时,碰到那个报警的服务员。
“真是对不起,冤枉你们了。带来一种欣慰和踏实的感觉。他们觉得,这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冷漠,对别人的事情漠不关心,这世界仍是有希望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将出发时,这个想法变得更强烈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正在叫孩子们起床,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大堆人围上来,领头的是那个服务员。每人手里都有东西——食物、玩具、信封,一见邱英杰就往他手里塞,把邱英杰吓了一跳。直到那个服务员做了解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些人都是旅馆的客人,听说了邱英杰于若华和三个孩子的故事,一定要来表达一下他们的心意。
邱英杰和于若华自然不能要,可那些热情的人们却不容他们分说,打着给孩子的旗号,硬是逼他们留下这番盛情。无奈,邱英杰和于若华屈服了。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由衷、最感动也最幸福的一次屈服。他们发现,原来生活并不像他曾经痛恨的那么残酷。
第三节
一回到家,邱英杰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现实的问题。
“若华,咱家存折里还有多少钱?”
于若华看一眼邱英杰,没说话。邱英杰明白了。
“一点儿都没有?”
“跟没有也差不多,就几千,而且是打算存够了还陈莉的。”
邱英杰叹口气。
于若华试探地说:“不过陈莉是自己人,从来不催咱们,要不跟她说说……”
邱英杰忙打断她:“别!欠她的还是得抓紧还!”
于若华笑着说:“就怕她不要。上次她还跟我说呢,现在咱们这一大家子,开销大,有什么难处跟她说……”
邱英杰再次打断于若华:“她说归她说,反正以后咱们还是少欠她这些人情。”
于若华一愣,打量邱英杰,邱英杰脸上藏着心事。
“怎么了?”
“没怎么。”
“是不是……陈莉跟你说什么了?”
“没,99lib?你别多想。”
“那我怎么听着……你好像对她有意见?”
邱英杰勉强笑笑:“她差不多是咱家的大恩人,我能对她有什么意见?我真是不想老欠别人的人情,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说是不是?”
于若华审视着邱英杰的表情,邱英杰极力装得若无其事。
“干嘛这么看着我?”
于若华笑了,靠在邱英杰肩上。
“吓唬你呗。”
“吓唬我?吓唬我什么?”
“说了你不许生气!”
“你说。”
“你还没答应我呢。”
“好,不生气。”
“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许生气!”
“奶奶,求你了,快点儿说吧。”
“英杰,你有没有感觉?”
“什么感觉?”
“你有没有觉得,陈莉……挺喜欢你的。”
邱英杰吓了一跳。
“别胡说!”
“说了不许生气嘛。”
“不是生气,是……你怎么能往那儿想?你跟陈莉多少年的朋友了,我要是有什么歪念头,还是人嘛!”
“哈哈,不打自招了吧?我说的可是感觉她挺喜欢你的,还没说你怎么想她的,你就自己往头上套了……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邱英杰真的有些急了。
“再胡扯八道我可真生气了。”他心里有些乱,说不清是焦虑还是什么,总之满脑袋理不清的思绪,只能威胁于若华,“你要真这么想,从今往后,我就当不认识陈莉……这下你满意了?”
看邱英杰的脸沉下来了,于若华才有所收敛,说是逗邱英杰玩的。接下来两人的话题改为家里的经济状况,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们拉回了现实。
小三没找到家,赵志宏没有下落,毛毛的家庭状况,都决定三个孩子会继续住在这里。生活费、教育费、医药费,每一项都必不可少,加在一起会是个庞大的数字,更何况,他们仍然要腾出一部分收入继续寻找月亮。靠两个人的收入维持这样一个家,令他们有些不敢想象未来的前景。可这三个孩子,又都是他们不能割舍、不能放弃的,到底该怎么办,他们都有些一筹莫展了。
邱英杰脑子里飘满钞票的模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而半夜他却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了。不明白为什么,邱英杰梦见了陈莉,令他羞愧难当的是,他竟然在梦里和陈莉耳鬓厮磨地缠绵,直到被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唤醒……邱英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跳得几乎喘不过气,而孩子的哭声仍在继续。这时于若华也惊醒了,原来那哭声并不是梦。睡在他们中间的毛毛,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在梦中嚎啕大哭。
第二天晚上,这个噩梦就成了现实。
邱英杰和于若华正在客厅带孩子们做功课,听到外面轻轻的、犹豫的敲门声。小三腿脚最快,第一个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毛毛的妈妈王晓红,小三没见过,不认识。
“你找谁?”
王晓红迟疑一下,走进来,探头向里张望,说:“我找毛毛……”
小三热情地回头叫毛毛:“毛毛,有人找你!”
毛毛已经看见了王晓红,但却呆呆地坐着不动,王晓红看见毛毛,咧开嘴笑了,说:“毛毛,妈妈来看你了……”
这时候小三和栋栋都反应过来了。
“啊,是你!”小三第一个反应是把王晓红往外推,栋栋也冲过来了,跟他一起推王晓红,两人边推边破口大骂,“滚!滚出去!”
王晓红挣扎着不想出去,邱英杰和于若华虽然很不情愿,还是无奈地过来阻止小三和栋栋,但两个孩子却罕见地不听话,坚持要把王晓红赶出去。小三怒火攻心,连久违的污言秽语都冒出来了,把王晓红骂了个狗血淋头,重点当然是她卖掉自己亲生女儿毛毛的事情。王晓红被骂急了,上前强行去抱毛毛,毛毛像见了鬼似地满脸惊恐,又踢又打,坚决不让妈妈碰,这一来,小三和栋栋火更大了,驱赶侵略者的行动进一步升级,眼看就要演化为一场卫国战争。邱英杰和于若华为控制局面,不得不采取隔离措施,邱英杰负责控制三个孩子,于若华则死拉硬拽地将王晓红带出了家门。
一直到了楼下,还能听到毛毛的哭声。于若华看看王晓红,不知是不是被这样的场面触痛,王晓红缩着肩膀,面色惨淡,身体瑟瑟发抖,令于若华又是厌憎又是同情。
“王晓红,不怪毛毛这么对你。以前我总觉得,只要真心悔悟,什么错都可以改,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于若华越说越生气,“可这回,我真是对你失望透了!你是一个母亲,什么叫母亲?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都说虎毒不食子,你怎么可以为了几个臭钱就把女儿卖了?难道你比野兽还无情?你还是不是人了?”
出乎于若华意料,王晓红将她的责骂全盘照收了,态度好得惊人。
“于老师你骂得对,是我错了,我真不应该……不,我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把自己女儿卖了?我简直就不是人,我根本就不配当她妈妈……”
王晓红一边骂自己,一边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这番诚恳的自责倒令于若华有些难受,不忍再骂她了。
“既然你已经知错,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今天毛毛不可能跟你走,以后到底怎么样,咱们大人之间找个机会商量……你走吧,我不送了。”
说完于若华转身要回楼洞,却被王晓红一把拉住。她脸上涕泪交流,全身哆嗦着,用低三下四的腔调说:“于老师,你是好人,我谢谢你……你……你给我借点儿钱吧,就借一点儿……两百块就行……我有急用,求求你了……”
于若华恍然大悟。直到这时她才明白,王晓红对她的批评为何如此心悦诚服!于若华本能地想甩开王晓红的手,可那只手又冷又硬,如同鹰爪抓住猎物,死死扣着于若华的手不放。于若华一阵反胃,差点儿吐出来。
“王晓红,原来你还在吸毒!你怎么就不知道悔改呢?别说我们没钱,就算有钱,也不可能借给你去吸毒!”
于若华不想再和王晓红纠缠,费了很大力气甩开她,逃进楼洞,三步并两步地冲上楼梯,像要甩开一个噩梦。一进家门,正碰上邱英杰放心不下,准备出门去找她。邱英杰看见于若华苍白的脸,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于若华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于老师,求求你,借我一点儿吧,求求你们了……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你们就帮我这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邱警官,于老师,你们就借我一点儿钱吧,我知道你们喜欢毛毛,我把毛毛送给你们了,你们就当是可怜可怜我,给我几百块,我保证以后再不来找你们要毛毛……”
邱英杰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一边让于若华打电话报警,一边要开门出去抓王晓红。
于若华急忙拉住邱英杰,小声说:“算了,孩子们都在,别把他们吓着了……”
“那怎么办?”邱英杰气得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给她钱让她滚蛋?”
于若华无奈地看着邱英杰,那意思很明白。外面王晓红仍在苦苦哀求,说的话越来越不堪,于若华生怕里面的毛毛会听到这些胡言乱语,明知邱英杰不情愿,还是跑回卧室去拿了两百元,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在邱英杰眼皮子底下,把钱给了王晓红。
“给你两百,赶紧走,别再胡闹了……”
话音未落,王晓红拿着两百元钱藏书网,鬼影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邱英杰咬牙切齿地骂:“这女人已经彻底烂掉了!”
“谁彻底烂掉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邱英杰和于若华都一愣。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房门又被推开了,陈莉笑吟吟地走进来,手里又拎了不少东西,显然是给他们送给养来了。邱英杰和于若华忙替她接下东西,连客气话都免了,他们都知道,陈莉一定会说:“又不是给你们的,是给孩子的。”
陈莉一眼就看出邱英杰他们神情不对。
“出什么事儿了?”陈莉担忧地问,“刚才上楼差点儿跟一个女的撞上……不会正好是你们说的人吧?”
于若华和邱英杰互相看一眼,都是满脸的无奈。于若华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陈莉,陈莉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等说藏书网到王晓红竟然要以毛毛换毒资时,虽然陈莉并没开口说话,邱英杰和于若华却看出了她的出离愤怒。
于若华说:“你不知道,刚才在楼下她纠缠我的时候,死死抓着我不让我走,我当时就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感觉太可怕了!”
回忆到刚才的一幕,于若华内心那些复杂的感觉又开始往上涌。她感觉自己陷入一片肮脏的泥淖,身子直往下沉,周围又冷又滑又臭,令人又是惊恐又是恶心……于若华一阵恶心,冲到卫生间一阵狂呕,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邱英杰被于若华这个意外反应吓坏了。几个关在小房间的孩子也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于若华吐得死去活来,栋栋和毛毛吓得哇哇大哭,以为于若华要死了。
“于老师,不许你死,于老师,不许你死……”
栋栋拉着于若华的衣角哭。毛毛也跟着边哭边说“不许于老师死”。小三虽然比他们镇定些,也只是勉强忍着眼泪,拼命催邱英杰:“邱叔叔,于老师病了,快送于老师去医院!快送于老师去医院呀!”
邱英杰也有些慌,急忙问陈莉:“这是怎么回事儿?不行我打120叫救护车吧?”
全场唯一保持镇静的只有陈莉,她一边帮于若华拍背,一边观察于若华的呕吐物,同时告诉邱英杰暂时别打急救电话,交给她处理,让邱英杰先把孩子们带到外面,安抚他们的情绪,保持室内的安静。在陈莉有条不紊的调度安排下,局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当邱英杰急煎煎返回卫生间时,发现于若华已经停止了呕吐,虚脱了似地瘫坐在地上,陈莉正用湿毛巾帮她擦脸。
“若华,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医院?”邱英杰一连串地问。
于若华面色苍白、筋疲力尽地摇摇头,刚才一番狂吐似乎耗尽了她的体力。这让邱英杰更不放心,他上前想抱起于若华,于若华却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软弱但却清晰地吐出一句话来。
“英杰,陈莉,我可能……又怀孕了。”
第一节
于若华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她确实又怀孕了。
和这个消息同时到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在一系列复杂的医疗检查后,医生特意找邱英杰单独谈了一次话。医生用了很多邱英杰似懂非懂的医学术语,但最终邱英杰还是明白了。此时此刻,孕育在于若华腹中的不仅是一个胎儿,更可能是一个定时炸弹,随着孕期的增加,于若华将面临越来越严重的生命威胁。最安全的解决方式是中止妊娠,而这却会带来另一个结果:于若华很可能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说,她永远不能再生孩子。
邱英杰用几乎绝望的语气问医生:“真的没别的办法?”
医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在那一刻,邱藏书网英杰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孩子不能要了。
做出决定后,邱英杰听到心底有一声轻轻的、碎裂的声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和于若华的生命相比,别的事情都没那么重要——哪怕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希望的孩子。
不过这些话,邱英杰并没对于若华说出来,都藏在心底了。当他告诉于若华自己的想法时,心里是轻松的。几个月前他们曾为怀孕的事情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冷战,邱英杰相信,于若华仍和上次态度一样,而他也不必再绞尽脑汁去说服于若华留下这个孩子藏书网
,这或许可以算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也许这正是天意,邱英杰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事情再次超出了邱英杰的意料。
于若华说:“这个孩子,咱们得留下。”
邱英杰愣了一下,以为于若华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担心吓到于若华,他没敢原文转告医生的话,只说出于对于若华自身健康的考虑,医生建议她接受人流手术。
看见邱英杰在发愣,于若华又说了一遍:“英杰,我想好了,这次我一定得留下孩子。你别担心,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邱英杰硬着头皮说:“若华,刚才我可能没说太清楚。不管是我个人的想法,还是医生的意思,这个孩子都……”
“都得要!”于若华打断邱英杰,平静地说,“你说得很清楚了。医生是不是告诉你,如果继续妊娠,我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当医生的可能都有点儿夸大其辞……对,是可能有生命危险。”
“他是不是还说,如果我再做人流,以后就永远不能再生孩子了?”
“他也没那么肯定,只是说可能……”
“别安慰我了,我明白。”于若华浅浅地笑着,“不管是肯定还是可能,总之我已经决定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必须要这个孩子,必须!”
邱英杰了解于若华,他立刻就明白于若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她当然仍和过去一样挂念月亮,不愿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背叛”月亮,但……她不得不为了那个他们最不愿接受的“万一”而甘冒生命危险留下这个新生命。是啊,一年多了,月亮毫无踪影,“万一”的影子离他们越来越近——万一月亮永远都找不回来,他们是不是应该再拥有一个孩子?
可以想象这对于若华来说,会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决定。
问题是,于若华的选择,却成了横亘邱英杰面前的一座险峰。他也许有勇气、也有体力翻越它,却无法预料在它另一端,究竟会是怎样一番景致。如果正像医生所说,于若华因为这个孩子而发生危险,甚至……邱英杰不敢往下想了,他知道这是他根本无法面对的事情。
邱英杰第一次发现,于若华是那么固执。不管他怎么劝,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车轱辘话说了无数遍,于若华开始还左耳进、右耳出,接下来变成充耳不闻,再往后简直就是装傻充愣、拿邱英杰的话当不存在了。
邱英杰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去找陈莉。
这像是生活给他们开的一个玩笑。上次于若华怀孕,是在陈莉的劝说和怂恿下做的人流手术,致使邱英杰很长时间内都对陈莉暗藏怨恨。这次于若华再次怀孕,邱英杰却不得不调转方向,向陈莉求助,希望陈莉帮他说服于若华,拿掉这个孩子。
邱英杰把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陈莉,然后说:“这个问题,我估计你对她比我更有影响力,上次她就听了你的,我相信这次只要你出马,她还会听你的。”
陈莉微微一笑,说:“听你的语气,倒觉得你好像还在记恨我似的。”
邱英杰一愣,忙解释:“你误会了,我没那意思,就是……希望你帮我好好劝劝她,不能让她冒那样的风险。”
陈莉目不转睛地看了邱英杰一会儿,又转脸看着别处,淡淡地说:“我试试吧。不是因为你让我帮这个忙,一来因为我是她朋友,当然不想她出什么事儿,二来……还是那句话,为了月亮。”
邱英杰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这种感觉真是太复杂了。
令邱英杰失望的是,这次连陈莉的努力都失败了。晚上于若华若无其事地把孩子们都安顿睡着了,将邱英杰叫到阳台上。初秋的夜晚,风微微有些凉。夜空是一种深沉的蓝,看不到星星,也没有月亮。
“英杰,还记得我刚怀上月亮的时候,咱们为什么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吗?”
邱英杰当然记得。那也是一个夜晚,不同的是,那晚的月光非常明亮。
“那也是一个晚上。不过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于若华望着夜空,仿佛仍能望到那晚的月亮。“当时咱们刚知道要当爸爸妈妈,其实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不知道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长的什么样,生下来会不会健康,是不是很调皮,听不听咱们的话,咱们能不能带好……那种感觉,真是挺奇妙的。明明已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你却对他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以后咱们都要负起责任,都会好好爱他……”
于若华自言自语似地说,邱英杰若有若无地听。听到的那些话,和他记忆中的内容悄悄重叠着,变成影像,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邱英杰记得,他们一直满怀热情地想给那个不知性别的孩子起一个最美好的名字。月光映在于若华脸上,令她有种醉人的美丽。邱英杰心中一动,忽然想到给他们的孩子起名“月亮”。
“那样的话,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到什么时候,哪怕孩子长大,咱们也很老了,想他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了。”
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虽然听上去太文艺,有些性别不明,可那又能怎么样?总之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情感的结晶,他们生命的延续……这就够了!
于若华转过脸来,默默地看着邱英杰。虽然没有月光,可那种醉人的美丽,却一如从前。
于若华轻声问邱英杰:“英杰,难道你不怀念那种感觉?你也知道,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机会,你真舍得放弃它?”
邱英杰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心里有种冲动,令他想大声告诉于若华,他有多怀念那种感觉,多想抓住这最后一次的机会。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邱英杰,他不能那么自私,为了这样的愿望而危及于若华的生命。
邱英杰好容易才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温存但坚决地说:“我只希望你能健健康康活着,咱们才能一起往下走,一起等月亮回来,你说呢?”
于若华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让陈莉来做我工作了?”
“你应该了解陈莉,那主要是她自己的意思。”
“上次你不是……”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不同。再说,连我和她都意见一致了,更说明你一意孤行是不对的,你应该听我们的话。”
“我知道你们俩都是为我好。别的话我都能听,这个不行。”
“若华,你怎么就那么固执呢?”
“一个女人有选择做母亲的权利。”
“可你有月亮!难道你忘了月亮也是你儿子?”
“是99lib?你教我要客观的。万一月亮回不来,我不能让咱们一辈子都这样等。”
“万一?你就没想过,万一孩子没生出来你自己倒……”
“自己倒没命了,是吧?我当然想过。要是那样,只能说我命不好,我认了。”
“你认了?我怎么办?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
“傻瓜,你不会一个人的。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会有很多好女人抢着要……”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于若华有种置之度外的轻松,而邱英杰则是无法自拔的恐惧和绝望。于若华最后那句话出来,邱英杰忽然承受不了那样的压力,冲她发火了。
“别跟我说这种话!你以为你这么一说我就能放下了?于若华,你错了!你要真是这么想,就是对所有爱你的人无情无义!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房间里忽然传来轻轻的响动。两人回头一看,栋栋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赤脚站在阳台门口,有点儿惊恐地望着他们。
“于老师,邱叔叔,你们吵架啦?”
于若华忙上前拉住栋栋的手,笑着说:“怎么光脚站在地上?小心着凉。我们没吵架,商量事儿呢,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栋栋不放心地回头看邱英杰,邱英杰勉强对他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于若华说:“看吧,叔叔都笑了,没事儿了,快回去睡吧,大家都回去睡!英杰,你也来睡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又不会塌。”
于若华用这句话,关上了她与邱英杰谈判的大门。
第二节
放学了,小三带着栋栋回家。两人背着书包,边走边说话。
“小三哥哥,你刚才过马路,又没看两边!”
“我怎么没看?明明看了!”
“你就看了这边,没看那边……而且还是红灯就拉我过马路,多危险!”
“胆小鬼!怕死鬼!”
“我就怕死!连邱叔叔都怕死呢!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事啦?”
“邱叔叔又不是自己怕死,他是怕于老师……他们真的吵架啦?”
“当然是真的!他们吵得可凶了!我以前都没见过邱叔叔对于老师这么凶。”
“那我怎么没听见?”
“你睡得像头猪,当然听不见了。”
“……”
“咦,你怎么不骂我?”
“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才懒得跟你计较……他们到底为什么吵架?”
“好像是什么小孩儿的事,好像……好像是于老师怀了小孩,邱叔叔不想让她生小孩,要是生了,于老师可能会死……”
“别胡说了!生小孩儿怎么会死?你妈生你没死吧?我妈生我也没死,凭什么于老师生小孩儿就会死?”
“谁胡说了?好九九藏书像是于老师生了一种很可怕的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反正于老师要是生小孩就会死的。”
“什么病?”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知道!”
“那于老师为什么还要生小孩?”
“好像是……”
“好像!好像!是真的还是好像?”
“你到底听不听我说啊?”
“好,好,好,你说吧,好像就好像。”
“好像于老师如果不生小孩儿,以后就再也不能生小孩了,所以于老师一定要生这个小孩儿……懂了吧?”
“原来是这样!”
“小三哥哥,于老师有病,为什么邱叔叔不带她治病?”
“肯定是治不好呗,要不然邱叔叔肯定会带于老师看病的!”
“这倒是……小三哥哥,不能生小孩是不是很可怕?”
“我听人家说过,那叫什么……不孕症。”
“要是我妈妈不能生小孩,世界上就没有我了……真可怕!幸亏我妈妈把我生出来了……”
“生了有啥用?还不是不要你了。”
“你妈才不要你呢!”
“……”
“对不起,小三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也不该说你……”
小三哥哥,咱们想个办法吧,于老师可千万不能死!我都发愁死了!
“邱叔叔的话于老师都不听,咱们有什么办法?”
两人愁眉苦脸地,一路走一路说,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瘦子坐在路边,面前铺着一块布,上面摆了些瓶瓶罐罐,很神秘的样子,一对看上去像是夫妻的男女正在那儿和瘦子说话。
“……有这么神?”女人问瘦子。
“这是大清皇帝宫里的秘方配的药,你说神不神?”瘦子一脸傲慢地回答。
“什么癌症都有用?”
“信不信由你!不过看你心诚,我可以给你看看这些感谢信……”说着,瘦子身边的包里拿出一撂资料,展示给那个女人看,“这都是治好了病的人给我写的感谢信,你自己瞧瞧!他们特别感谢我,所以自愿为我做宣传,都有名有姓有电话,不信你可以打电话去问!”
小三和栋栋好奇地停下来看。那块布上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草根一样的东西,还有一瓶一瓶看起来黑乎乎的药,栋栋忍不住问那个瘦子。
“这是什么?”
那瘦子看见是两个小孩,根本不搭理他们。可他不知道,栋栋向来都善于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卖的是什么?”
问了好几遍,瘦子都不理,小三只好替瘦子回答了。
“草药呗,还能是什么?”
“草药是干什么的?”
“笨蛋,治病的!”
这时,那个女的似乎终于被瘦子打动了,掏出了钱包。
“我买一瓶试试,要是有效果,就再来找你……多少钱一瓶?”
旁边的男人似乎有99lib?些担心,问她:“真买啊?妈都吃多少药了,还不是越来越不行?”
“唉,反正现在也没办法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瘦子一看生意将成,来了精神,继续煽风点火灌迷魂药。
“你吃一次我这药,保管你马上还要来找我!多少得癌症的,连刀都不能开了,就躺在床上等死了,吃了我这药,几个月就下地乱跑了……”
“要是有用,花钱我们不怕。不过到时候我上哪儿找你?”
“喏,这上面就有我的地址!我也常来这儿!”
女人痛快地付了钱,拿着药要走,小三急忙拉拉她。
“阿姨,不管什么治不好的病,吃了这药都能好?”
“谁知道?反正他是这么说。”
说完他们拿着药走了。小三和栋栋却有些兴奋,瘦子显然也看出来了。刚打发完一个顾客,他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忽悠这两个孩子。瘦子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开始了他的把戏。
“你们家谁病了?”
小三和栋栋相互看了一眼,栋栋抢着说:“是妈妈!”
“什么病?”
栋栋又抢着说:“妈妈怀了小孩儿,可要是生小孩儿就会死,要是不生,以后又不能生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
瘦子转转眼珠,笑起来:“当然知道,这病……说了你们也不知道。总之是很严重,谁都没办法治的……只能吃我的药。”
栋栋一听乐得差点儿跳起来,小三却有些怀疑。
“真的?你不会是骗子吧?”
瘦子佯装受到污辱,一脸愤怒:“你看看我像骗子吗?我要是骗子,刚才他们怎么会买我的药?看你们小孩子也不懂什么,这是治病的大事,我没空儿跟你们玩!”
为了制造效果,他一边说一边假装收拾东西,做出要走的样子,这下子小三也上套了,急忙拦住瘦子。
“谁玩了?我们就是想给于……妈妈……治病!”
“真想治病?”
“真想!”小三和栋栋异口同声地说,“你把药卖给我们吧。”
“这药可挺贵的,你们有钱吗?”
小三立刻面露难色,栋栋却流露出一丝得意,又被瘦子看出来了,盯上栋栋。
“这药得两百块钱一瓶,你买得起吗?”
“啊?这么贵?”栋栋大吃一惊。
“你有多少钱?”
栋栋拉着小三,背过身,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两人一起点了点,居然有一百六十八块。
小三很惊讶,小声问栋栋:“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这是我的压岁钱。以前我更多呢,可惜现在没多少了……”栋栋顾不上得意,着急地说,“怎么办,不够两百块。”
瘦子早把两个孩子的讨论听到耳中,和颜悦色地说:“算了算了,看你们是小孩子,我就吃点儿亏,便宜卖给你们,有多少算多少,就当学雷锋了。”
就这样,小三和栋栋倾囊而出,用一百六十八元钱换回了一瓶不知名的“神药”,小心翼翼地装进书包,满怀希望地回家了。他们刚一离开,瘦子就卷起铺盖,黄鼠狼似地溜之大吉。
一路上,小三和栋栋生怕那个珍贵的瓶子被打碎,不断地相互叮嘱、提醒,步子越走越慢,越走越小心。等他们到家时,天都快黑了。在楼下就看见那个熟悉的厨房窗口亮着灯,家的感觉扑面而来。
栋栋说:“小三哥哥,把书包给我,我来背。”
“为什么?”
“我怕你累了。”
“我不累。”
“你都背半天了,怎么不累?”
“不累就是不累。再说刚才你已经背过了。”
“给我背吧。我怕你上楼不小心,把药给摔了。”
“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不会摔的。”
“给我背吧。求求你了!”
“不给!”
“药是我的钱买的,给我背!”
“有什么了不起,等我有钱了还你。就是不给你背!”
栋栋软磨硬泡,小三就是不给,栋栋趁小三不注意,一把抓过小三身上的书包就往楼上跑,小三急了,紧跟着追上去。平时上楼总是磨磨蹭蹭的栋栋,今天动作格外快,一边跑还一边喊:“于老师!于老师快来啊……”
大呼小叫地,一眨眼就跑到邱英杰家门口,里面的于若华已经听到动静,一脸紧张地迎出来了。
“怎么了,栋栋?出什么事儿了?”
栋栋上气不接下气、却满脸骄傲地把书包里的药瓶掏出来,往于若华手中一塞,大声说:“于老师,我们给你买了药!这药可神了,你一吃,什么病都好了!”
于若华惊讶极了,一头雾水地拿着药瓶看,上面印着神乎其神的功效,一看就是手写的。
“是吗?这是什么药?哪儿来的?”
小三被栋栋抢了头功,这时想跟上,可他哪里抢得过栋栋的快嘴。
“是我和小三哥哥在路边买的!他治好了好多人的病,那些人都快病死了,吃了他的药,全好了!是吧小三哥哥?”
小三只好使劲点头,然后补充说:“他说是皇宫里的秘方配的药!”
这时厨房里的邱英杰听见了动静,也跑出来了,于若华把药瓶递给他。
“孩子们给我买了药,说是什么病都能治。”
“什么病都能治?一听就是胡说八道!”
栋栋急忙辩解:“邱叔叔,不是胡说八道!还有一个阿姨也买了,她妈妈得了癌症,她买回去给她妈妈吃!”
邱英杰拿着那个简陋的药瓶看了两眼,问:“这瓶药多少钱?”
“他要两百块,我们没有那么多,他就只收了一百六十八块。”
小三终于抢到一句话,可邱英杰一听,脸立刻沉下来。
“谁让你们买的?这不是胡闹吗?这种药谁敢吃?还想拿它治病?我还怕吃出人命来呢!肯定是骗子!你们告诉我在哪儿买的,我带你们找他算账……”
栋栋和小三一听,满腔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全傻眼了。于若华看见两个孩子的模样,于心不忍,劝邱英杰:“算了,算了,别去了,说不定还真有用呢,我吃着试试……”
“孩子糊涂,你比他们还糊涂!药能乱吃吗?你看看这上面吹得,天花乱坠!要按它说的医院全可以取消了,全世界的病人有它就够了!这人要不是骗子,我邱英杰也算白当警察了!”邱英杰越说越火,拉起小三和栋栋就要往外走,“走,带我找他去!他这不是骗钱,是害命!这种人也太他妈黑心了,坑人坑到孩子头上……”
于若华看邱英杰较了真,忙笑着拦他。
“你看你,还来真格的了。这是孩子们对我一份心意,你心里要是有火,就冲我来好了,别吓着孩子……”
越是这么说,邱英杰越是不能这么做。他只能把一肚子火往孩子身上发,眼睛火辣辣地瞪着小三和栋栋。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买药的?”
小三看看栋栋,栋栋看看小三,低头不吭声。
“还那么多钱!哪儿来的?”
栋栋小声嘀咕:“是我的钱……”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是……是我以前的压岁钱……”
“大人给的压岁钱,能随便乱花吗?是留着给你上学交学费的!你们倒好,跑到路边骗子那儿买瓶假药回来……”邱英杰看看那瓶药,越看越来气,“一百六十八块!就这破玩意!吃药能治于老师的病吗?她那病根本就没得治!有治我不帮她吗?治不好让我怎么办?于老师不听话就够气人的了,你们俩还跑来凑热闹,药这么多钱买瓶假药!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
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委屈,把药瓶朝地上狠狠一摔,瓶子摔个粉碎,满地玻璃碴。就这样了,邱英杰还觉得不解气,用脚狠命地碾那满地玻璃碴和不知来路的药片,几个孩子吓坏了,毛毛第一个哭起来,接着是栋栋,然后小三也抹起了眼泪。
于若华哭了。
栋栋哭着走到于若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说:“于老师,我99lib?们不想你死,我们想给你治病,我们不想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们就没有于老师了,我们就没有……妈妈了……”
这下子,连邱英杰也忍不住,当着孩子们的面哭了。他流着泪,指着这几个孩子,对于若华说:“看见没有?不是我一个怕你死,这几个孩子和我一样,希望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活着……若华,你不听我的,孩子们的话你也不听?难道你真舍得让他们以后没有于老师?难道你不知道,他们都把你当成妈妈了,你忍心让他们失去妈妈?”
三个孩子的哭声一齐放大了,整个家都被他们的哭声塞满了。
于若华早就满脸是泪,她哭着,走到三个孩子身边,挨个地、依依不舍地拥抱每个孩子,亲吻每个孩子,她的泪和孩子们的泪融合在一起,汇成了小溪。最后于若华流着泪走到邱英杰面前,停下来,泪水模糊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挚爱的男人。
“英杰,就是因为这些孩子,我才明白,为了他们,我真的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要是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会有一个咱们的孩子陪着你,你就不会那么想我,也不会那么孤单……只要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再大的风险也值得。如果能让你幸福,死又有什么了不起?”
邱英杰腿一软,靠在墙上,把头深深地埋下,不让于若华看见他的脸。于若华温柔地伸手搂住邱英杰,就像搂住一个孩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邱英杰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也紧紧抱住于若华,整个脸都埋在她温暖的怀里,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失声痛哭。
第三节
于若华在病区找到陈莉时,发现陈莉罕见地没在忙碌,而是倚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望着外面发呆。直到于若华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蒙上她的眼睛,她才动了动身子,语气仍显得很平静。
“我知道是你,放手吧。”
于若华松开陈莉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想什么呢?”
陈莉淡淡地说:“跟你没关系。”
于若华打量陈莉的神情:“生我气啦?”
“有什么好生气的?”陈莉反问,“是你的命又不是我的命!”
于若华一点儿都不介意陈莉的态度,反而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和她99lib.紧紧靠在一起说话。
“还说不生气?都气成这样了。”
“你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人人都在乎你。我可不是邱英杰。”
“哈哈,难得看你藏书网气成这样。好吧,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不管你怎么骂我,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不会生你气。”
于若华的态度似乎令陈莉有些无可奈何,她偏过脸,瞥了于若华的肚子一眼,语气很尖刻。
“邱英杰就愿意看着你找死?”
“没那么严重!对了陈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些天邱英杰又托关系找到一位中医专家,专家看了我的检查结果,说他有办法,保证大人孩子都没事儿!现在我已经开始吃中药了,感觉很不错,你就放心吧,我命硬着呢。”于若华兴致勃勃地说,“现在邱英杰也很高兴,说幸亏你没把我说通,要不然这孩子恐怕就没了。你不知道,其实他比我还想要这孩子,就是担心我身体……这下好了,皆大欢喜。你就等着再当一回干妈吧!”
这个消息令陈莉有些意外,半信半疑地看着于若华。
“真的?”
“谁还骗你!”
“那你算是……如愿以偿了。”
“是啊。不过我不光希望自己如愿以偿,还希望你也一样……最少别再生我气了,好不好?”
“好笑,我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傻了。你是我全世界最好的朋友,你不高兴我怎么能高兴?”
于若华说得非常诚恳,陈莉的脸色稍有缓和,她转过身来,.99lib.面对于若华,默默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眼神很复杂。最后她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陈莉无奈地说,“你永远都这么肉麻?邱英杰怎么受得了你的?”
于若华笑了,长吁一口气说:“这下好了,警报解除!”
陈莉摇摇头说:“我看你整天跟几个孩子混,自个儿也越活越小了。”
“真让你说对了。你不知道,那几个孩子现在有多懂事!知道我怀孕了,身体又有点儿小毛病,栋栋把自己所有的压岁钱都拿出来给我买了一瓶莫名其妙的药,小三一有空就帮我们做家务,连毛毛都……”说到这儿,于若华才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你看我现在这记性,怀个孕简直变傻了。陈莉,我今天来找你,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量。”
“又怎么了?”
“毛毛的妈妈,就是那个王晓红,死了!”
这个消息显然令陈莉十分惊讶。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昨天!邱英杰一下班就跟我说了,当然没敢让孩子们听见。”
“怎么死的?”
“应该是吸毒过量,听说死的时候针管还插在胳膊上……你还记得吧,上次你到我家的时候,正好她跑来要钱,就是想去买毒品。”
“有印象……真是恶有恶报。”
“是啊。不过替毛毛想想,又觉得挺可怜的。”
“有什么可怜的?我看你就是假慈悲。这样的女人,为了毒品都能把自己女儿卖了……你以为毛毛有这样的妈妈能幸福?”
于若华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又长叹一声,拉住陈莉的手,认真地说:“陈莉,你也知道,毛毛太可怜了。她爸爸已经判死刑了,现在妈妈又死了。几个亲戚,没一个肯收留的,而且就算他们愿意收留,我们也不放心,以前吃过苦头了……本来我们是可以把她当亲生女儿的,可现在……栋栋那个爸爸到现在也没消息,小三家也还没找到,偏偏我们又有了这个新情况,过几个月,家里还得添一口,你也知道,我和邱英杰本身收入就不高,现在……”
陈莉打断于若华:“到底什么意思,直说吧。”
于若华有些为难地说:“我们都很了解你,你比我们还疼孩子。只有把毛毛交给你,我们才放心。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养毛毛?”
陈莉并没吃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于若华,那眼神深不透底,令于若华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陈莉笑笑:“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们。”
于若华一愣,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为什么?”
“很简单,”陈莉淡淡地说,“因为我是个单身,不能给毛毛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她需要的不仅是个妈妈,还有爸爸……你知道,毛毛需要的是一个家,我给不了她这些,而你们可以。”
陈莉的态度很平静,可于若华明白,这世上没人能说服她。这意味着无论有多难,邱英杰和于若华必须咬紧牙关,带着孩子们一起走向未知的未来。
第一节
初秋的时候,于若华的日子总算好过一些了。强烈的妊娠反应令她持续呕吐了将近两个月,吃什么都没胃口。随着腹部微微隆起,体重不增反减,令邱英杰和几个孩子都很心焦。邱英杰甚至私下给孩子们定下一条奖励措施,号召大家想方设法让于若华尽量多吃,可一直收效甚微。现在于若华不再呕吐,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除了最基本的饮食,于若华总是以种种借口拒绝营养,邱英杰很清楚,于若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节省开支。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两个人的收入,要维持五个人开销,而一个新生命又将降临。尽管邱英杰的父亲和陈莉时不时会接济他们,却只是杯水车薪。经济上的压力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越往前走,越是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很快,连小三都看出了邱英杰于若华的窘境。
有个晚上全家人一起看电视,广告时间,有一条奶酪的广告忽然唤起了于若华的强烈食欲。虽然她没说出来,但邱英杰和小三都看出来了。邱英杰当天晚上就让小三去超市买来一盒早餐奶酪,第二天早餐时让于若华吃。于若华看见餐桌上的奶酪,虽然很心疼,还埋怨了邱英杰几句,说他不该浪费这个钱,可眼里却情不自禁流露出喜悦和想往。然而这一盒奶酪,于若华只吃了一小块便说“太腻”、“不好吃”,把剩下的全分给三个孩子了。栋栋和毛毛对于若华的借口信以为真,把自己分到的奶酪欢天喜地全吃了。小三不肯吃,于若华板起了脸,小三只好也吃了。过后小三帮大人收拾碗筷送到厨房,却发现于若华捡出一张包奶酪的锡纸,那上面还剩下一丁点儿没吃干净的奶酪,她小心翼翼地刮下来送到嘴里,闭上眼睛细细品尝。看到于若华脸上那种满足的表情,小三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过后小三特地给栋栋和毛毛上了一堂餐饮课,明确指导他们,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绝对不能吃——比如奶酪,那是给予老师增加营养的,别人谁也没资格吃,谁吃谁是馋猫,罚他下辈子变成“野狗嘴”!
“野狗嘴是什么意思?”栋栋不耻下问。
小三严色俱厉地说:“就是让你一辈子吃不饱,永远都挨饿!”
栋栋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摇头说:“我可不想当野狗嘴,挨饿可难受了,我以前……”
小三打断他:“那你就别那么馋,偷吃于老师的东西。”
栋栋委屈地大叫:“不是我偷吃,是于老师说她不喜欢吃……”
“笨蛋!这都不懂?于老师那是骗你的,她舍不得自己吃,省下来给咱们吃……于老师现在肚子里有小孩,她还有病,要是没营养,她怎么生小孩儿?”
这么一解释,连毛毛都赶紧表态说:“以后我不吃于老师的东西了。我只吃饭就可以了。”
决议在三个孩子中一致通过并且生效。从那天起,于若华发现,她想给孩子们变相增加营养的行动总是以失败告终。她以为是邱英杰干预的结果,可邱英杰一口咬定,在这个问题上他绝对没给孩子们任何压力或者是暗示,因为对他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任何一方他都舍不得委屈。最后两人得出结论,一切都是孩子们的自觉自愿,于若华除了幸福地接受,似乎别无它法。
于若华又有了新的办法。她同意接受营养品,但总是选择可以惠及全家的种类。比如这个周末,邱英杰问她想吃什么,于若华说想吃红烧扁鱼。
“你不是喜欢吃鲫鱼的吗?”邱英杰一时没想清楚,“以前一直嫌扁鱼腻。”
于若华笑着说:“一个孕妇,你就多包含吧,我还没要求你给我买更古怪的东西吃呢。”
邱英杰忽然回过味了。于若华喜欢的仍然是鲫鱼,但鲫鱼刺多,她怕扎到孩子,所以选择了适合孩子们入口的扁鱼。邱英杰没有说穿于若华的小心思。因为脱不开身,他把菜金交给小三和栋栋,让他们帮忙去买菜,要采购的内容除了扁鱼,还有鲫鱼。
栋栋在小三带领下,熟门熟路地来到菜场,先把别的蔬菜都买好了,来到卖鱼的摊点前。小三很老练地向老板提出要求,买了几条鲫鱼和扁鱼,并且在小三的监督下,弄得干干净净。
提着篮子往外走时,经过了卖甲鱼的摊子,老板正在大声叫卖。
“甲鱼!甲鱼!地地道道的野生甲鱼!滋补养颜,营养丰富,便宜卖喽……”
栋栋一下子动了心,拉住小三。
“小三哥哥,以前我妈妈生病,爸爸就给她买过野生甲鱼,我妈妈吃了就好了。于老师要生小孩,这个肯定营养好!”
“真的?那好啊。”
两人当真走过去问价。
“老板,甲鱼多少钱一斤?”
“养殖的还是野生的?”
栋栋抢着说:“野生的!野生的好!”
“野生的一百二一斤。”
小三和栋栋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大叫:“这么贵?”
“养殖的便宜,二十块一斤,要不要?”
小三掏出兜里剩下的钱,数了数,连十块都不够。他迟疑地把钱摊给老板看。
“这够不够买一只?”
“够个屁!”老板只扫了一眼,脸就拉下来了。“走走走,一边儿去,没钱捣什么乱!”
小三生气了,刚想还嘴,栋栋拉着他,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养殖的买了也没用,没营养的!”
小三只好悻悻地拉着栋栋走开了,栋栋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小三忽然看见了卖炒栗子的,停下来。他们都知道,糖炒栗子是于若华最喜欢的零食,两人自作主张地决定用剩下的钱买一些。
还是由小三和老板侃价。小三侃好价,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精心挑好栗子,正准备称,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太熟悉了,小三一愣,立刻发现身边的栋栋不见了。
小三扔下栗子,冲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栋栋!栋栋你在哪儿!”
“小三哥哥,救命啊!”
声音是从卖甲鱼的摊子那儿传来的。小三跑过去时,看见果然是栋栋在哭叫。栋栋的左手食指被一只甲鱼牢牢咬住,鲜血已经染红了栋栋的半九九藏书只手。他尖叫着拼命想把甲鱼甩掉,甲鱼却顽固地不松口,怎么也甩不掉。
小三心急火燎,伸手想去扯那甲鱼,却被甲鱼老板制止了。老板端来一盆水,命令栋栋:“把手放水里!”
小三赶紧把栋栋的手按到水里,鲜血很快将水染成淡淡的红色,片刻,甲鱼松开了栋栋的手指,转身游走了,而鲜血继续从栋栋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栋栋又疼又怕,哭声震天。小三急了,上前扯住甲鱼老板。
“都是你的王八害的!快把我弟弟送医院!”
老板毫不客气,一句话把小三冲出老远。
“放你妈的屁!他偷我的甲鱼,自己往王八嘴里送,活该!还想让我送医院?趁早滚,不然我把你们两个全送派出所去!”
栋栋一听,哭得更凶了。小三冲上去想和老板撕打,哪里是老板的对手,两只手腕像被老虎钳钳住,动也动不得。想到栋栋的伤,想到要被送到派出所,想到邱英杰和于若华……小三也哭了。
小三和栋栋去买菜都快一小时了,还没回来。家里的邱英杰和于若华都着急了,于若华不停地问邱英杰:“怎么没回来?去半天了。”
“小三不是头一回买菜,应该没事儿……”邱英杰试图安慰于若华,可自己也放心不下,“算了,我去菜场看看。”
正要出门,小三和栋栋却认为拎着菜篮回来了。两人这才松口气,邱英杰正要盘问小三,却发现除了满满一菜篮菜,两人还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全都撑得鼓鼓的。邱英杰走过去看看,有鱼有肉,异常丰富。再仔细一看,居然还有两只甲鱼,都处理干净了。
邱英杰吃惊地问小三:“怎么买这么多菜?”
小三装傻充愣地说:“多吗?还好吧。”
“还好?这么多菜,花了多少钱?”
小三腆着脸,嘻皮笑脸地打哈哈:“也没……没多少钱,就是……你给我的那些钱,全花了。”
邱英杰一点儿都不上当,说:“我总共给你三十多块,现在什么物价?全花了也不可能买这么多菜回来。还有甲鱼……光这甲鱼三十块就不够!”
小三还想遮掩,吞吞吐吐地说:“甲鱼……不是野生的,是……是养殖的,很便宜,只要……只要几块钱!”
栋栋从进门开始,就把左手藏在身后。这时候贴着墙根想往小房间溜,邱英杰扫了一眼,看出不妙,心一沉,脸也沉了。
“栋栋!”
栋栋做贼心虚,马上站住了,根本不敢看邱英杰。
“栋栋,手藏在背后干什么?”
栋栋急忙把手藏得更紧了,嘴里支吾着说:“没……没藏呀。”
邱英杰走过去,想把栋栋藏着的手拉出来,栋栋急忙转过身子躲避。这一来,邱英杰疑心更重,一定要看栋栋的手,栋栋却一定要躲。两人捉迷藏似地面对面绕起了圈子,看得旁边的于若华一头雾水,毛毛却以为两人玩游戏,笑起来。
邱英杰灵机一动,转头看着门口,故意说:“咦,谁敲门?”
栋栋上当了,停下来看动静,邱英杰伸手一捞,把栋栋藏在背后的手抓住了,栋栋疼得“唉哟”一声,小脸苍白,邱英杰和于若华都吓了一跳。再一看,栋栋的左手食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显然是受伤了。
“手怎么了?”
“不……不小心……扎破了……”
“扎破了?什么时候扎的?被什么扎的?谁给你包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栋栋变成了哑巴,眼睛直往邱英杰身后瞄。.99lib.邱英杰猛地回头,正手舞足蹈地乱比划的小三一下子僵住了,那样子显得很滑稽。可邱英杰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他盯上了小三。
“小三,你们都不想说实话,是吧?”
一连问了几遍,小三都不吭声。邱英杰看看栋栋的手,看看小三,再看看那一大堆菜,忽然有了不详的猜测。
“小三,你到底玩的什么花招?你以为不说就能躲过去了?别忘了我以前跟你订的协定!今天买了那么多菜,我给的钱根本不够,这些菜是哪儿来的?你是不是又……”
最后那个字还没出口,栋栋先崩溃了,哭起来。
“叔叔,我错了!我想买野生甲鱼给予老师增加营养,可钱不够,我……我趁小三哥哥买栗子的时候,想去……去偷一只,可手指头被甲鱼咬住了……”
邱英杰和于若华一听,都大吃一惊。除了心疼,邱英杰比于若华更多了几分气恼和愤怒,冲栋栋吼起来:“栋栋,你也学会偷东西啦?你们拿回来的那些菜,都是偷来的?”
小三被那个字深深刺痛了,打了个冷颤,忍不住大声为自己辩解:“那些菜不是我们偷的!是人家送的!”
“送的?”邱英杰一脸不信任,“你们偷人家甲鱼,人家还送你们菜,你当我是白痴是不是?”
小三哭了。
“邱叔叔,我真的没偷,那些菜真的是人家送的……栋栋去拿人家的甲鱼,手指被咬住了,流了好多血……我求老板带栋栋去医院,老板不肯,还说要送我们去派出所……我害怕了,就跟他们说了叔叔家里的事……他们就不生气了,还送菜和甲鱼给我们,说给予老师吃,不收钱……”他边哭边说,又伤心又委屈,“不是我让栋栋偷的,我没让他偷,我真的再也没偷过人家东西……”
栋栋也哭着替小三辩解。
“不是小三哥哥让我偷的,是我自己偷的……妈妈以前生病,爸爸给她买野生甲鱼煮汤,妈妈喝了就好了……小三哥哥说,于老师老是舍不得吃有营养的东西,都让给我们了,小三哥哥不让我们吃于老师的东西……小三哥哥还说,要给予老师增加营养,我想给予老师增加营养……我错了,我不该偷人家东西……”
邱英杰和于若华把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一起搂进怀里,热泪盈眶。他们想说的话很多,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害怕只要一张口,内心的悲喜便会喷薄而出,将他们幸福地淹没。
第二节
放学路上,栋栋发现小三闷闷不乐。
“你怎么啦?又愁眉苦脸的,今天我可没惹你。”
“我又没说你惹我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
“……”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跟我说嘛。”
“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连邱叔叔于老师也不能说。”
“我保证不说!”
“我觉得……邱叔叔家现在挺穷的。”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你可真笨!于老师连营养品都舍不得吃,还不是因为没钱!”
“对,我想起来了!那天邱叔叔有个同事要结婚,请邱叔叔去喝喜酒,邱叔叔可发愁了,还说他光送份子钱,不去喝喜酒,这样可以少送点儿份子钱……看来他们真的很穷!”
“唉,都怪咱们……养三个小孩要花多好钱,把他们的钱全花光了。”
“没关系,我爸给他们留了钱!”
“你以为他们会花你爸的钱?才不会呢。再说,你有你爸的钱,我和毛毛可没有。再说,你爸才给你留多少钱?你能花一辈子?”
“那怎么办?”
“我要知道就好了。要是以前……算了算了,以前的事不说了。”
小三一筹莫展,栋栋受他影响,也忧心忡忡了。两人闷头走路,走着走着,前面地上一个空易拉罐,被小三一脚踢飞了。栋栋赶紧跟上去补了一脚,两人你一脚我一脚,在马路上踢起了“足球”。
又是一脚,易拉罐飞到路边的花园里,踢不着了。栋栋打算放弃,回头一看,却见小三盯着草丛里的易拉罐发愣。栋栋正想问小三怎么了,小三眼睛一亮,拨开灌木钻进花园,把空易拉罐捡了出来,放在地上踩扁,然后塞进了书包。
栋栋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哎呀,脏死了,你捡这个干什么呀?”
“你别管!”
“告诉我嘛,不然我就告诉邱叔叔于老师,说你在路上捡垃圾!”
“不是垃圾,是废品!”
“反正我就告诉他们是垃圾!”
“你这人真烦……好吧,好吧,告诉你就告诉你。我要把废品拿去卖钱,卖了99lib?钱存起来,存多了就交给邱叔叔于老师。”
“这些东西能卖钱?这不是垃圾吗?垃圾也能卖钱?”
“你懂什么?有人卖破烂还卖成大富翁了呢!”
“真的吗?卖了多少钱?”
“卖了……”这个问题小三也不太清楚,只得含糊过去了,“反正是好多好多钱,我以前听他们说的,他们还藏书网认识那个人呢。”
“他卖的什么破烂,卖了那么多钱?”
“什么都可以卖!废铁,旧报纸,酒瓶,空易拉罐……都可以卖钱!”
“太好了!那我以后也跟你一起捡垃圾!”
“笨蛋,不是垃圾,是废品……不过废品要多了才值钱,少了没用。咱们先把捡到的藏起来,多了再拿去卖,钱就多了。”
“藏在哪儿?”
“当然是保密的地方,不然被别人偷走就糟了。”
他们很快就在路边小公园里找到一个角落,把刚捡到的易拉罐郑重其事地藏起来,小三还用几块破砖头和干树枝遮在上面,当作掩护。在离开这个“藏宝点”之前,小三还像侦查员一样观察了四周的情况,确定没人打算趁他们不在时偷走那个空易拉罐,才带着栋栋放心地离开。
怀揣挣大钱的伟大目标,小三和栋栋开始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捡起了废品。易拉罐、空酒瓶、旧报纸、废杂志……连地上一颗生锈的镙丝钉也不放过,因为据小三说,废钢铁相当值钱。
有一次,两人在路上看见一个年轻的阿姨在喝饮料,眼看饮料瓶就要空了,于是他们便跟在阿姨身后,想等她扔掉空瓶子时捡回来。可那个阿姨的手机响了,于是她手里拿着那个只剩一口的饮料瓶,一路走,一路接电话。小三和栋栋跟了将近十分钟,栋栋不耐烦了,小声问小三:“她怎么还不喝完?”
小三无奈地说:“再等等吧。”
栋栋却等不下去了。他忽然冲上去,拉拉年轻阿姨的袖子,厚着脸皮说:“阿姨,你能不能把这个瓶子给我?谢谢你啦。”
到底没白费劲,还是把饮料瓶弄到了手。
时间一天天过去,“藏宝点”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两个孩子的希望越来越满,栋栋的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大了。一天晚上,栋栋被一个噩梦惊醒。他梦见有人洗劫了他们的“藏宝点”,害得他们破产成了穷光蛋。栋栋摇醒小三,惶惶不安地告诉小三他的梦,成功地唤起小三的不安全感。小三终于决定,这个周末就去把所有的废品拿去卖掉藏书网。
周末不上学,小三和栋栋编个理由出了门,直奔他们的“藏宝点”。一路上栋栋都在想着他那个梦,生怕到了地方会梦想成真。因为过于紧张,他们开始还找错了藏宝地点,害得两人虚惊一场。幸运的是,他们还是找到了他们的宝贝——所有的废品都在,连颗生锈的钉子都没少。
两人看着那一大堆财产,都有些兴奋。
“小三哥哥,这么多废品能卖多少钱?”
“挺多的,肯定能卖不少钱!”
“能不能卖一百块?”
“应该差不多吧。”
“才能卖一百块?”
“你真贪心!一次能卖一百块,两次就能卖两百块……积少成多懂不懂?”
“也对……拿到哪儿去卖呀?”
“别问了,跟着我走就行了。”
“这么多东西,怎么拿呀?”
小三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蛇皮袋,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两人七手八脚把那堆废品往里塞,蛇皮袋塞满了,废品还没装完。想留着下次卖,又舍不得,后来小三灵机一动,把两人身上所有的口袋全利用上,基本上算是全装上了。
蛇皮袋装满了,还真沉,一个人根本拎不动,两人一起抬着往外走。
“小三哥哥,好沉啊。”
“越沉卖的钱越多!”
“嗯,再沉点儿也没关系,我力气大,抬得动!”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抬到半路,栋栋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同一个袋子,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重,后来简直像一座山似的抬不动。破钉子、烂铁皮还把袋子扎出好几个洞,不停地往下漏东西。小三心疼得要命,一路走,一路捡,还得照顾栋栋人小体弱,只能把大半个蛇皮袋都搂在怀里,连提带抱、连拖带拉,经过好一番艰苦跋涉,才算到达半里路外的废品收购站,此时两人的狼狈模样就别提了。
收购站门口站着个小伙子。小三喘了半天才缓过来招呼他,说要卖废品。小伙子漫不经心过来了,打开小三他们的蛇皮袋瞄了一眼。
“这怎么称?全倒出来,把破烂各样归堆!”
“什么?”两人都没听明白。
“易拉罐跟易拉罐放一起,废铁跟废铁放一起,牙膏皮跟牙膏皮放一起……听懂了没有?”
这个意料之外的工作,又花费了两人不少时间。最后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好了,小伙子一样一样地上秤称,或是点个数,全部结束,拿个计算器摁了一会儿,掏出几张又脏又旧的零钞,递给他们。
“……一共是四块三毛钱,给,拿好了。”
小三和栋栋看着这几张零钞,都大吃一惊。栋栋大叫:“啊?才四块三毛钱,太少了吧?”
小三也很怀疑:“我卖了那么多东西,怎么这么少的钱?”
小伙子很好笑地看他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以为卖的什么?金子?这是废品收购站!嫌少,把钱退给我,东西拿走!”
小三和栋栋只好灰溜溜地带着那几张零钞离开回收站。回家的路上,小三把四块三毛钱数了好几遍,不停地哀声叹气。
“提得我累死了,才四块多钱!”
栋栋也很感慨,懊悔地说:“上回咱们买的假药,把我的一百六十八块钱都花掉了!那得卖多少破烂才能赚回来呀?”
“怪不得邱叔叔那么生气!”
“我还以为赚钱很容易……对了,刚才你还说能卖一百块呢。”
“我又没卖过,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有人卖破烂成大富翁了吗?”
“他们说的,我可没见过。”
“小三哥哥,以前你当小……小……那个……是不是很赚钱?”
“……”
“小三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还想去偷人家王八?”
“你这人报复心可真强……”
“谁让你说我当小……那个的?”
“好吧,算我说错了。对不起,行了吧?”
“反正我向邱叔叔于老师保证过的,这辈子就是穷死也不会再偷东西了!”
“我也不会偷人家的王八了。”
“要是去给人家打工,是不是可以赚到很多钱?”
“不知道……可惜咱们太小了,不会打工。”
“你不会,我会!”
“你会做什么?”
“我会洗碗、煮稀饭、扫地拖地……帮人换灯泡……家务事儿差不多都会做!不像你,笨死了!什么都不会!”
“我小嘛。等我长到你那么大,我就什么都会了,比你还会……那你去哪儿打工呢?去给人家当保姆吗?保姆不是女人当的吗?”
“不一定当保姆呀。可以去饭馆里打工,帮人家洗碗、洗菜什么的,除了炒菜,其它我都会……”
“那你就去找个饭馆打工吧,说不定能赚很多钱!”
小三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空易拉罐,忙跑过去捡起来,栋栋大叫:“还捡啊?”
小三看看手里的易拉罐,沮丧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可是走出没几步,他又返身往回走。
“小三哥哥你干嘛去?”
“把易拉罐捡回来。”
“还捡?咱们捡了那么多才卖四块多钱!我可再也不想卖破烂了!”
“四块钱也是钱!我去菜场买菜,四块钱可以买两颗大白菜。”
“连一只野生王八的毛都买不着……”
“我每天捡一点,一个星期卖一次,每次卖四块钱。两个星期八块,三个星期十二块……一百个星期就是……四百块!四百块够多的了吧,可以买好多王八了!”
“一百个星期是多少天?是不是很长时间?”
小三走到垃圾箱前,把刚扔进去的易拉罐又捡起来,顺便多瞄了两眼,看看有没有别的废品可捡,忽然看见一样曾经很熟悉的东西。小三伸手想拿,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僵在半空中不动了。栋栋看见了,很奇怪。
“看到什么宝贝啦?”栋栋也探头往垃圾箱里看了一眼,发现新大陆似地嚷起来,“哎呀,有个钱包!”
小三还没来得及反应,栋栋已经顾不上脏,伸手把垃圾箱里的钱包捡了出来。小三马上去抢,栋栋不让。
“给我看看!”
“不行!是我捡的!”
“我就看一下!我又不要……”
“那也不行,是我捡的,要看我先看……”
小三只好让步,栋栋得意地打开钱包,嘴里还在念叨。
“这回可发财了……”
“发个屁的财!又不是你的钱包!”
“是我捡的……”
“是你捡的也不能要!”
钱包打开了,除了几张银行卡、工作证和几张名片之外,并没有什么钱,栋栋顿时大失所望。
“啊?没钱?这人也太穷了,一分钱都没有!”
“我早知道里面没钱,钱早给人拿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小偷只要钱,拿完钱就把这些东西扔了。”
“噢,对了,你……”
栋栋恍然大悟,不过还算他机灵,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想把手里的空钱包扔了,小三却接过钱包。
“不能扔。”
“又没钱,你要它干什么?也能当破烂卖吗?”
“我拿回家给邱叔叔,让他还给人家。”
“钱都没了,还给人家有什么用!”
“银行卡还可以用的,不然还得报失、补办,可麻烦了。再说还有证件什么的……”
“这回邱叔叔得表扬咱们了!得让邱叔叔告诉我们学校,我拾金不昧了!”
“哼,要是钱包里有钱,谁知道你昧不昧?”
“我才不会那么贪心呢……最多拿一块钱!”
“一块钱也不行!”
“五毛呢?”
“半毛都不行!一分都不行!”
栋栋失望地叹了口气,说:“算你狠,不拿就不拿。”
两人带着辛辛苦苦挣来的四块三毛钱、一个新捡来的空易拉罐和一个不知主人的空钱包,怀着复杂的心情,一路走、一路说地回了家。小三脖子上有钥匙,自己开了门,刚进家门,就发现家里来了客人,一个又黑又瘦、看不出多大年龄的男人坐在沙发上,邱英杰和于若华正陪他说话。不知为什么,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特别是于若华,一看就哭过了。
“邱叔叔,于老师,我和小三哥哥回来啦。我们在路上捡了个钱包,可惜里面没钱,小三哥哥说要把钱包交给邱叔叔!”
栋栋快嘴快舌地说完,却发现没人接他的话。再一看,那个陌生的客人像失了魂似地,慢慢走到小三面前,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小三,手伸出去,想摸小三的头,又怕碰到,迟迟疑疑地悬在半空中。而小三的反应也很奇怪,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那个客人,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像是怕自己会哭出来一样。
那个客人终于说话了,声音都在打颤。
“小三,小三……长大了……你……长大了!”
那一刻,栋栋忽然明白眼前的客人是谁了。
“爸……爸……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爸!”
小三一头扎到爸爸怀里,放声大哭。
第一节
小三要走了。
小三离家出走,至今已近三年。开始小三的妈妈天天和爸爸吵架,后来两人从早到晚找小三,累得吵不动了。妈妈一提起小三就哭,过了半年,视力越来越差,最后眼睛哭瞎了。即使这样,妈妈还是要跟着爸爸一起找小三,妈妈说,她眼睛不好了,耳朵鼻子还管用,儿子的声音、儿子的气味,天底下没人比她更熟悉……为了找小三,爸爸妈妈扔了工作,花光了钱,欠了一屁股债,天南海北地跑,本想留着等小三回去的房子,也不得不卖了。每隔一阵子,他们会打电话回去问隔壁的陈奶奶,看小三有没有回家……就这样,小三终于找到了阔别三年的家。可是只有爸爸能来接他。三年里,小三的妈妈受了太多折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爸爸不敢再让她面对这样的刺激,准备先接小三回家,慢慢地想法让母子见面,然后再送她到医院接受治疗。藏书网
期望中的大团圆,成了意料之外的悲喜交加。然而无论如何,那种持续了三年的痛苦,终于可以结束了。
临走前最后一夜,小三仍和栋栋睡在月亮的床上,两人最后一次说着悄悄话。
“小三哥哥……”
“嗯?”
“你明天就走啦?”
“嗯。”
“你舍得我们吗?邱叔叔、于老师,还有我和毛毛。”
“……”
“舍得吗?”
“舍不得。”
“那你怎么也不谢谢邱叔叔于老师?”
“……你不懂。”
“你说嘛,说了我就懂了。”
“……你要真懂就不会问了!”
“那好吧,我不问了……小三哥哥,以后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你不回来,我们会想你的!”
“那……我跟我爸妈一起来看你们。”
“说话算数,一定要来噢!”
“好,一定来!”
“小三哥哥,你妈妈好可怜……”
“……”
“以后你可别再离家出走了!要不然,你妈妈要伤心死了!”
“……”
“小三哥哥,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栋栋,以后你要听邱叔叔于老师的话……”
“我知道。”
“带好毛毛。”
“我知道。”
“千万别让毛毛知道她妈妈……那件事儿。”
“当然了。我也不告诉邱叔叔和于老师我知道这件事,谁也不说!”
“还有,小公园里的东西别忘了,哪天把它卖了,钱存起来,别乱花,存够了一起交给于老师……”
“好……小三哥哥,你怎么也变啰嗦了?”
“还有,以后去菜场,再也别去摸王八了。”
“哎呀,让我摸我也不敢呀。”
“还有,要保护于老师,保护毛毛……要学邱叔叔那样,做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千万别学我当小偷……”
黑暗中,两个孩子呜呜地哭。站在门口的邱英杰,眼泪也无声地淌下来了。他轻轻拉上房门,擦掉眼泪,回到卧室,毛毛早就睡着了,于若华还没睡,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脸上又是安详,又是悲伤。邱英杰上床在于若华身边躺下,也把手轻轻地放在于若华的腹部。在那里,他们的另一个孩子正在悄悄成长。
好一会儿,邱英杰轻声说:“才想起来,咱们一家人还没张全家福呢。明天小三走之前,咱们照一张吧。”
第二天,邱英杰和于若华都请了假,一家人穿戴整齐,热热闹闹地来到楼下。小三的爸爸自告奋勇要当摄影师,邱英杰让大家站好了队形,正教小三爸爸怎么用相机,陈莉来了。栋栋和毛毛见了她都很高兴,队也不排了,跑上去拉着陈莉说话,只有小三没过去,和爸爸站在一起。
于若华忙把小三爸爸介绍给陈莉。陈莉前一天已经知道小三要走,给小三买了个新书包和全套的新文具,还有一个变形金刚,都交给了小三爸爸,小三爸爸也听于若华说过陈莉的好,再三向她道谢,还拉小三和他一起谢陈莉,可小三只勉强敷衍了一句,便躲到爸爸身边不开口了。
陈莉看到相机,问:“打算拍全家福?”
于若华说:“是呀,小三都要走了,忽然发现还没张全家福呢,赶紧拍几张,以后想孩子了也能看看。”
陈莉说:“应该的。那你们都上吧,我来给你们拍。”
“那太好了,”邱英杰把相机给了陈莉,“等我们拍完,你也来跟大家合一张。”
陈莉笑着说:“我就算了,不伦不类的。”
邱英杰指挥大家站好。镜头里,是一个奇怪却温暖的大家庭,每个人都在笑。
陈莉按下快门:“好了。”
邱英杰说:“大家都别动。陈莉,再拍两张,难得大家都在,保险点儿。”
陈莉又拍了两张。可邱英杰不知怎么,还是不放心,不让大家散,跑到陈莉身边,拿起数码相机翻看了一下,说来也怪,前面拍的好几张,没一张完美的,不是取景歪了,就是有人闭眼睛,要么就是表情不好。邱英杰只好请陈莉帮忙重新再拍,这次总算拍出了一张完美的全家福。
于若华翻看着拍好的照片,情不自禁地说:“这张照的真好。英杰,今天你就拿去印出来吧,多印几张,小三他们也可以带99lib?回去。”
邱英杰说:“好,我再放大两张,可以挂在墙上,随时都能看着了。”
陈莉忽然叹了口气,惆怅地说:“可惜月亮不在,不然真是全家福了……”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一愣,刚才那种温馨和谐的气氛,立刻就变了。陈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打岔,询问小三爸爸家里的情况,又客气地说中午要请大家吃顿饭,给小三和爸爸送行。于若华却不同意,因为事先已经说好了,中午就在家里吃顿团圆饭,她和邱英杰自己动手做,请陈莉留下和大家一起吃。邱英杰等待两个女人商量的结果时,忽然感觉有人拉他袖子,回头一看,是小三。
小三恨恨地说:“邱叔叔,她是故意的!”
邱英杰一愣,没明白。
“她故意说那句话,就是想让你和于老师难受!”
邱英杰这才明白小三的意思,却更吃惊了。
“小三,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就是故意的!邱叔叔,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个坏女人!”
邱英杰急忙把小三拉到一边,怕被陈莉听到。小三的神情十分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邱英杰也认真起来。
“臭小子,不许胡说!陈莉阿姨是我和于老师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她对我们一直那么好……她是月亮的干妈,月亮比喜欢我还喜欢她,而且她是怎么对你们的,你应该也知道。知道你今天要走了,陈莉阿姨还特别买了东西来送你,你这么说她,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邱叔叔,不骗你,她真的是个坏女人!你和于老师心眼太好了,所以才看不出来的!”
“小三,你再这么不讲理,叔叔可要不高兴了……”
“叔叔,就算你不高兴,我也要说。真的,我以前老跟坏人待在一起,我们老大就是个大坏蛋,他逼我们学坏,逼我们偷,偷来的钱全交给他。要是哪天没完成任务,他就把我们往死里打,还不给我们吃饭,不让我们睡觉……”
“这和陈莉阿姨有什么关系?”
“别看她整天笑嘻嘻的,老给咱们送东西,其实跟我们老大一样!老大刚开始要骗我当小偷的时候,比她还和善呢,对我可好了!给我吃,给我穿,给我地方睡觉,还教我抽烟喝酒,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才上了他的当……其实他心里全是坏主意,特别歹毒!邱叔叔,你一看我们老大眼睛就知道了,坏人从脸上看不出来,从眼睛里能看出来!不信你……”
邱英杰终于忍不住了,态度坚决地截住小三的话头。
“好了,小三,别说了。我不知道陈莉阿姨是怎么得罪你的,也不想再听你说她坏话了。叔叔当了十年警察,这点儿判断力还是有的,更何况你于老师还和陈莉阿姨从小一起长大……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你就要跟爸爸回家了。刚才你跟叔叔说的那些话要是让于老师知道,她一定会很伤心、很难受,你肯定不想这样,对吧?”
小三焦灼地看着邱英杰,想说什么,邱英杰用命令的眼神看着他。小三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摇摇头,说:“我才不想让于老师难受呢,我就是……”
“我知道,你就是关心于老师,关心我们大家……”邱英杰语气温和了,“小三,看到你现在这么懂事,叔叔真高兴!叔叔有个想法,回家以后你好好读书,长大了最好能当个警察……你愿意吗?”
小三愣了.99lib.愣,惊诧地看着邱英杰,没敢回答。
“不愿意?”邱英杰故意说,“本来我还打算等你以后回来看我们的时候,教教你散打格斗什么的……你不愿意就算了。”
小三笑了,使劲点头:“愿意!”
邱英杰长舒一口气,摸摸小三的头,轻松地笑了。
第二节
吃过晚饭,许小燕一家三口到小区里散步。小区是新建的,环境很好,一看就是广告宣传中的“高尚”楼盘,就是入住的人家还不多。走在人车分离的人行道上,偶尔会碰到同一小区的住户,都因相互陌生不会打招呼。
许小燕在左,周天明在右,儿子飞飞走在两人中间,一人牵着一只手,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飞飞比以前高了,也胖99lib?了一些,连性格也有变化,活泼多了,散步也不老实,和周天明打打闹闹,父子俩你追我赶地把许小燕甩在后头。
许小燕看着他们在前面打闹,不知怎么,脑海里却闪现出另外的一幕。
……
“这不行!我们当然舍不得飞飞走,可别人的孩子……怎么能代替自己的孩子?”
“老周,别急着说不行。想想十年以后的日子吧。你们再有钱,也只有一个空空的家,没有孩子,没有希望,只有银行卡里一个冰冷数字……”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别自欺欺人了。小燕都告诉我了。当然你要是打算找别的女人生……”
“胡说什么!就算不能生了,真想要孩子,我们还可以去领养。”
“你们能领养到一个跟飞飞长得这么像而且健康活泼的孩子?”
“老周,我看过那孩子了,他叫月亮,又活泼又可爱,真的跟飞飞很像!不仅年龄差不多,长相、声音,连笑起来都那么像!”
“就算有这样的孩子,就算咱们愿意出大钱,人家家长能舍得?”
“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自然能帮你们安排好一切。”
“什么条件?”
“一辈子对他好,把他当成亲生的儿子,而且得让我能经常看到他。”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问题!绝对答应!”
“那咱们就达成协议了。”
“下面该怎么办?”
“尽快给飞飞办出院手续,就说联系到别的医院可以做骨髓移植手术,把他带回家,别让任何人知道。”
“你意思是说,就让我们在家眼睁睁看着飞飞……”
“实话告诉你们,医生已经说了,飞飞最多还有半个月。与其让他在医院离开,不如……”
“回家!我们带他回家!然后呢?”
“然后,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你们只要等着迎接另一个飞飞就行了。不过,得给月亮一段时间适应新生活,接受新的爸爸妈妈。在此之前,你们要保证绝对不让他和外人接触。”
“没问题!我们在郊外有别墅!我可以把工人全辞掉,我自己管家!”
“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很快,飞飞就会回到你们身边了。”
“也许这是天意!也许老天爷看我们可怜,所以给咱们飞飞另一次生命!”
“也许吧。正因为是天意,你们才得好好珍惜,天意不可违嘛,老周,小燕,你们说是不是?”
……
许小燕忽然打了个机灵。她甩甩头,赶紧把这个令人不安的画面抛开,让丈夫和儿子的形象重新占据自己的脑海,就像之前她已经做过的那样,远离那个人,和丈夫儿子一起,真正开始他们自己的新生活。
父子俩追打了半天,在许小燕强烈要求下,才答应结束散步回家。走进楼洞,飞飞又提出了新花样,要求不坐电梯爬楼梯,最后到家的要受罚。许小燕积极响应,周天明也很配合,飞飞一声令下,三人争先恐后往楼上跑。周天明人高腿长,跑在最前头,被许小燕暗中拉了一把,使个眼色,明白了,开始大喘气,躬腰驼背地叫嚷跑不动……结果是飞飞第一个跑到家门口,许小燕第二,周天明变成了尾巴。
“爸爸倒数第一,爸爸倒数第一!”飞飞又叫又跳,“要罚爸爸!”
周天明假装愁眉苦脸地讨饶:“真要罚啊?怎么罚?”
飞飞拉着许小燕讨主意:“妈妈,快想个好主意,怎么罚爸爸?”
许小燕一边开门一边说:“妈妈哪有飞飞主意多,飞飞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一家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家,关上门,接着讨论对周天明的处罚问题。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全家人达成一致意见,决定让周天明给飞飞当大马,飞飞骑着他在家里绕三圈,还得上下三趟家中的楼梯。周天明叫苦不迭,手脚并用当起了大马,驼着飞飞开始兜圈子,许小燕则在一旁严格督察,碰到周天明有偷懒行为时,还拿扫把去打周天明的屁股,打得周天明连连求饶,逗得飞飞哈哈大笑。
一家人正闹,忽然飞飞停下笑说:“妈妈,有人敲门!”
家里特意没安门铃。许小燕和周天明都没听到敲门声,可飞飞很坚持。
“有人敲门,我听见了。”不等许小燕说话,飞飞从周天明身上跳下来,“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面果然站着人。外面黑,飞飞一下没看清来人的脸,回头叫许小燕:“妈妈,我说有人敲门吧。”
话音刚落,飞飞看见许小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接着飞飞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曾经很熟悉的声音。
“看看谁来了?”
飞飞转回脸,门外的人走进来,飞飞呆住了。
陈莉弯下腰,盯着飞飞的脸,笑着问:“怎么,不认识我啦?”
飞飞一下子冲上去,扑到陈莉怀里,紧紧抱着她,大叫:“干妈!”
陈莉搂着飞飞,望着手里拿着扫把的许小燕和还趴在地上的周天明,亲热地和他们打招呼,一脸灿烂的笑。
“小燕,老周,好久没见了。搬家也不告诉我,让我这通好找!”
许小燕和周天明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莉好容易才把飞飞——也就是月亮——从她身上扒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想不想干妈?”
“想!想死了……”
“干妈也好想你。你带干妈去你房间,咱们好好说说话,好不好?干妈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好!妈妈,我和干妈去我房间说话。快走啊,干妈……”
许小燕和周天明眼睁睁看着月亮拖着陈莉走上楼去,进了月亮的房间,将他们的视线拦在了外面。
足足两个小时,陈莉都没出来。许小燕像个疯子似地在楼下客厅打转,一趟一趟上楼,却又一趟一趟下来,她甚至不敢靠近月亮的房门,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藏着可怕而邪恶的秘密。
周天明想劝许小燕镇定,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持镇定,只能怀着大祸临头的恐惧,等着陈莉从月亮的房间出来,然后对他们进行宣判。
楼上的门轻轻一响,陈莉终于出来了,她关上房门,回身看看楼下。楼下的许小燕和周天明也屏住呼吸在看她。陈莉面无表情地走下楼,自己在沙发上坐下。许小燕看看周天明,惴惴不安地坐到陈莉对面。
她小心地问陈莉:“飞飞呢?”
陈莉淡淡地说:“睡了。”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陈莉看了一眼周天明,不容拒绝地说:“老周,我和小燕聊聊,你先休息吧。”
周天明想说什么,许小燕急忙给他使眼色,示意他离开,周天明无奈地上楼去了,客厅里只剩许小藏书网燕和陈莉了。陈莉冷冷地瞥了许小燕一眼,许小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陈莉,我知道你生气了,可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陈莉语气里充满讥讽,“是不得已要搬家?还是不得已想甩掉我?还是不得已要违反咱们当初的约定?”
许小燕把声音压得很低,小声说:“那个哑巴的事,我们实在有点儿……害怕……”
陈莉冷笑起来。
“你们害怕?你们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们不过是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来帮你们擦屁股……我还没害怕,你们就害怕了?你们要是真害怕,就该去公安局报案,说我是个杀人犯,让公安局把我抓起来,替那个冤鬼偿命……”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许小燕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们……我们怎么可能那么做?你明知道我们……我们心里……很感激你……”
“感激我,所以悄悄把家搬走,换掉手机,让我永远见不着你们的面……这就是你们对我的感激?”
许小燕张了几次嘴,就是发不出声音。
陈莉转过脸来,盯着许小燕的眼睛,目光炯炯,尖锐得吓人。
“许小燕,我帮你们做了这一切,冒了多大风险,没要你任何好处,唯一的条件就是不管你们搬到哪儿,必须让我知道,我必须能经常来看看孩子!可你们是怎么回报我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大力气才找着这儿?要是我没找上门,你这辈子就打算把我忘了是不是?打算让我再也见不着月亮是不是?你真以为你已经彻底把月亮搞定了,真以为月亮……”
许小燕忽然尖叫起来:“不是月亮!是飞飞!是我的儿子飞飞!”
陈莉笑了。
“你看我这记性!我差点儿忘了,现在他已经不是月亮,是你儿子飞飞了。那好吧小燕,提醒你一句,别忘了是谁帮你把月亮变成飞飞的。”
许小燕脸上翻江倒海,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
你说的对,我就是打算把你忘了,就是不想让飞飞再看见你!我好不容易让他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我要让他和过去的一切断绝关系!陈莉你说吧,你到底要什么补偿才肯放手?要钱?要多少?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只要你答应从此别再来纠缠我们,我全都答应你!
陈莉轻蔑地瞥了一眼许小燕,叹了口气:“是啊,有钱真好!有钱可以住大别墅,可以请最好的家教,可以想搬家就搬家,要是飞飞看上什么玩具,甚至可以把整个玩具城都买下来……可你信不信,我敢跟你打赌,光靠你的钱,没办法让月亮彻底变成你的飞飞……怎么样,许小燕,敢和我赌么?”
许小燕惊恐地望着陈莉:“你……你什么意思?”
陈莉脸上又露出一个微笑,淡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去把月亮叫醒,跟他说,其实他爸爸妈妈根本没离婚,根本没有不要他,其实他们都在撕心裂肺地想他,拼了命到处找他……”
许小燕惊慌地嚷起来:“不许说!不许你跟他这么说!”
陈莉不理她,继续轻松地往下说:如果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为了帮你们找回死去的儿子编的假话,是我把他从爸爸手里活生生偷出来送给你们的……许小燕含着泪,哀求陈莉:“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陈莉盯着许小燕的眼睛,冷漠地说:“许小燕,你好好想想,假如我一五一十全跟月亮说了,你觉得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亲亲热热地叫你妈妈?还愿意留在这个被钱堆出来的家,心甘情愿冒充你那个已经死掉的儿子飞飞吗?”
许小燕崩溃了,不得不拿个靠垫捂着脸,怕自己的哭声会吵醒月亮,整个身子抖得厉害,像在打摆子。陈莉看着,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她伸手抽走捂在许小燕脸上的靠垫,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小燕的眼睛。
“现在你跟我说,以后还打算摆脱我吗?”
许小燕痛苦地.99lib.、迫不及待地回答:“不!我发誓再也不了!我发誓!求求你别告诉飞飞,千万别告诉他!”
陈莉长舒一口气,甚至还亲昵地搂住许小燕的肩,笑着说:“这就对了。”
仿佛有一阵风轻轻穿过客厅,二楼的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掩上了。
第三节
许小燕准备去超市买东西,飞飞也闹着要一起去,许小燕便把飞飞一起带上了。在车上,飞飞一直坐在后排玩掌上游戏机,那是许小燕前不久才给他买的,看起来很令他着迷。到了超市门口,飞飞却又不肯下车了,头也不抬地继续玩游戏机,还说要在车上等许小燕回来。许小燕看飞飞入迷的样子,又好笑,又无奈,只得叮嘱飞飞别乱跑,就在车上等她,然后拔了车钥匙,匆匆下车走了。
车门一关上,飞飞……月亮便抬起头,透过车窗,亲眼看见许小燕走进超市。他立刻扔下手中的游戏机,利索地爬到前排,按下开锁键,从零钱盒里拿了一张十块的钞票,想想怕不够,又找到一张五十的,然后推开车门,跑下车,奔到停车场旁边一个公用电话亭前,踮起脚,把钱往柜台上一放,大声说:“我要打电话!”
这是陈莉走了之后,月亮无数次在内心演习过的场面,终于变成了现实。
电话亭的老板将一部电话机推到月亮面前,月亮抓起电话就拨号。此时没别的生意,老板饶有兴趣地看着月亮打电话。很快,电话里传来电脑冷冰冰的提示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您查实后再拨。”
月亮一脸茫然。老板看看计费显示屏,上面显示着月亮拨打的号码。
“怎么了?”
“打不通。”
“打不通?你把电话给我。”
月亮把话筒拿给老板听,老板听完,想了想。
“这是哪儿的电话?”
“我家的。”
“你家的?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青江!”
“噢,怪不得。打青江的电话,得加区号……我来帮你拨吧。”
热心的老板按显示屏上的号码加上区号,帮月亮拨通了电话,交给月亮。
“喏,通了。”
月亮急忙拿着电话大声说:“喂?喂?妈妈,妈妈……”
可话筒里只是传来慢条斯理的等待音。原来号码虽然对了,但电话还没人接。月亮拿着话筒,不停地望着超市大门,焦急地等待电话接通。
然而直到传来短促的“嘟嘟”声,电话仍然无人接听。月亮急得要命,又重拨了两次。最后一次,刚拨通不久,就看见许小燕拎着东西走出超市大门。月亮只得挂上电话,扔在柜台上的钱也没拿,猫着腰跑回停车场,在被许小燕看见之前,回到了车上。
许小燕拉开后排车门,把买来的东西放到后排座位上,不由笑了。
“飞飞,还玩哪?连个窝都没挪。”
许小燕不知道,月亮手中的游戏机,其实连电源都没开。
月亮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青江的家里,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地方,他的妈妈于若华刚刚挺着大肚子走进家门。
于若华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电话机前查看来电显示。刚才在楼道里她就隐约听到家中的电话铃在响,只是肚子太大,行动不便,没进门时铃声便断了。而弄清家中每一个来电,是于若华和邱英杰的习惯——月亮丢失以后养成的习惯。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习惯意味着希望,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
结果于若华看到了三个号码相近的未接来电,她一眼就认出了建安的区号。不知怎么,于若华的心砰砰一阵乱跳,她定定神,挑了最后一个号码,将电话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被人接通,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喂?”
于若华忙说:“喂,你好,请问刚才谁打的我家电话?”
“这是公用电话,打电话的.99lib.人走了。”
“走了?哦……”于若华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追问了一句,“请问是什么人打的?”
“一个小孩儿。”
这句话差点儿让于若华跳起来。
“小孩儿?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
“多大年纪?”
“看上去六七岁、七八岁的样子。”
“他……他……跟什么人在一起?去哪儿了?他说什么了?他……”
于若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一连串的发问,可电话那头却传来嘈杂的交谈声,显然是来了顾客,老板不耐烦应付她了。
“我这儿是公用电话,别的都不知道!”
电话被挂断了。然而对于若华来说,却绝非如此。
第四节
手机铃声响了,是那首红透全国的歌——吉祥三宝。自从听过这首歌,陈莉就用它做了铃音,再也没换过。每次铃音响起,只要不是在工作,或者明知有急事,陈莉总是尽可能将接通电话的时间往后拖延,这样,她就能多听一会儿这首由一家三口合唱的歌了。
多么美妙的歌声,多么美妙的歌词!哪怕是听不懂的蒙语,对陈莉来说,仍是字字都入到心里去了。
——爸爸!
哎!
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
对啦!
星星出来太阳去哪里啦?
在天上!
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
它回家啦!
太阳星星月亮就是吉祥的一家!
妈妈!
哎!
叶子绿了什么时候开花?
等夏天来了!
花儿红了果实能去摘吗?
等秋天到啦!
果实种在土里能发芽吗?
她会长大的!
花儿叶子果实就是吉祥的一家!
宝贝!
啊?
爸爸像太阳照着妈妈!
那妈妈呢?
妈妈像绿叶托着红花!
我呢?
你像种子一样正在发芽!
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
手机不屈不挠地响,已经快自动断线了。陈莉看看号码,是于若华打来的。她微微有些惊讶,通常来说,于若华总是很为别人着想,打电话时不会让铃声响得过久,以免给对方带来干扰。想必又有什么要紧事了吧,陈莉厌烦地皱皱眉头,在铃声结束之前的一刻,接通了电话。
开口的时候,陈莉用的自然是和以往一样的腔调——熟稔、无拘无束、亲密得仿佛没有距离,不分你我。
“烦死了。正忙呢,电话响个没完……有事儿?”
“不好意思,陈莉,我想请你帮个忙!”
“又怎么了?”
“刚才我在家接了个电话……不对,其实没接着,我到家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我一看那号码是外地的,又打了三个,就打回去了。结果是个公用电话,我问是什么人打的,那人说是一个小男孩儿打的!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心里特别不踏实,老想着这电话说不定是月亮打的,就算不是他打的,也可能跟他的事儿有关系,要不然怎么一连打来三个呢?我想到那儿跑一趟,找到那个电话亭问个清楚……可我现在这样儿,干什么都不方便,又不想告诉邱英杰,万一弄错了,又得让他难受好些天,还是我自己先查查再说……陈莉,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
“喂?陈莉,能听见吗?”
“听见了……你说那个电话是哪打来的?”
“建安!离咱这儿不算太远,可以坐大巴去……行吗陈莉?有你陪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让我想想……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不过我查了一下,今天的大巴已经没了,得明天了。”
“明天不行,我是白班。这样吧,要真是你说的那样,还是越快越好。咱们也别坐大巴了,我找朋友借辆车,待会儿咱们就去,我开车。”
“那太好了!陈莉,真不知道怎么……”
“烦不烦哪,这时候还有时间客气?找着月亮再好好谢我吧。对了,你真不打算告诉邱英杰?”
“嗯,还是先别跟他说算了,要是有好消息了,咱们马上就可以打电话告诉他,你说呢?”
“也好。免得他空欢喜……可咱们可能得出去一夜呢,你要跟他说是和我一起出去的,他肯定会觉得不对头……”
“那我就不告诉他我是跟你出去,我就说……我就说有个女同学从外地来,我得去宾馆看她,到时就说太晚了,回不去,和同学住一晚上……对,就这么说!反正最迟明天就能回来了,再说到时候说不定会有好消息,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
“他能信么?”
“我从来没骗过他,他不会怀疑的。”
“那好,就这么定了,我马上找朋友借车,定了就给你99lib?电话。”
“好,我马上收拾一下,等你电话,再见!”
陈莉挂断电话,阴云笼罩着她的脸,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凝神想了好一会儿,明白这一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她咬咬牙,闭上眼睛,把所有的安排、所有的细节都在脑子里默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直到确定一切都很清楚,这才收拾了一下需要的东西,走出家门。
天快黑的时候,陈莉开着租来的车,在约定的地点接上于若华,开车驶向建安方向。一上车,于若华就告诉陈莉,正像她们电话里说好的那样,她已经把所有的环节都安排好了,除了陈莉之外,没人知道她的这次“神秘行动”,更没人知道,也许她就要找到月亮了。
“陈莉,你别笑我,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以前从来没这种感觉。”于若华把手放在高高隆起、再过一个月就会诞生出一个宝宝的肚子上,坐立不安却又兴奋异常,一次一次地说,“可这次我就是觉得,肯定能找到月亮!而且我还觉得那个打电话的孩子就是月亮!”
“干嘛笑你?这是好事儿啊。”陈莉笑着说,“要不然我愿意陪你跑这一趟?既然你这么肯定,应该是有道理的……说不定是天意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有底了。”
“那你也得坐稳了,别蹦来蹦去的。老大个肚子,小心把车弄翻了。”
于若华笑起来,满怀希望地望着车窗外。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令她认不出前行的方向。
“你认得去建安的路吧?你知道,我可是个路盲,跟邱英杰去了好几次,就是记不住路。”
“放心吧,我可不像你……再说我常去。”
“那我就放心了……哎,路边是个湖吗?奇怪,以前去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个湖?”
“你那记性……”
陈莉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停住,脸99lib?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于若华吓了一跳。
“陈莉,你怎么了?不舒服?”
“怎么搞的,肚子突然一阵疼……糟糕!”
陈莉猛地把车拐到路边,一个急刹车,汽车停下。她急忙打开车门跑下车,奔到路边——路边就是一片湖水。夜色中,湖水波光粼粼,泛着层层的细浪。陈莉在紧挨湖边的一丛灌木前蹲下,几乎融在黑暗里。
于若华急忙也下了车,大声问:“陈莉,要不要紧啊?”
陈莉的声音从水边传来,听上去很窘迫,有.99lib.
些模糊。
“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拉肚子。真要命!差点儿弄裤子上……你身上有纸吗?给我送点儿过来……”
于若华听陈莉的声音,不像有大事儿,不由有些好笑。她答应着,从车上的包里取了纸巾,下了路基,穿过杂草丛生、凹凸不平的土地,来到湖边的灌木丛,想把纸巾交给陈莉,可令她奇怪的是,陈莉并不在灌木丛边。于若华四下张望,还和陈莉开起了玩笑。
“陈莉,你在哪儿呢?别是掉到水里了吧。你可知道我不会游泳,捞不了你……”
话没说完,于若华忽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到她的肚子上。她大惊,本能地挺着肚子闪避,却因重心不稳,仰面朝天向后倒去。“扑通”一声,她觉得自己砸在什么上面,那显然不是土地,比土地软,比土地凉,仿佛有种无穷的吸力,包裹着她,将她往里吸。一种冷冰冰的物质,迅速渗透她身上厚厚的冬装,如同无数钢针藏书网一般,刺痛了她全身的肌肤。
“救命……”
于若华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整个人便没入水中。在她弄清楚所有的事情之前,她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地用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鼓鼓的肚子……直到以这样的姿势,渐渐沉入湖底。
黑暗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
陈莉站在湖边,看着水面重新归于平静,不再有一丝水花掀起。身后不远处的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撕破夜幕,却无力抵达湖岸,很快便倏忽消失,令无边的湖面愈发沉寂。
两滴温热的液体从陈莉眼角滑出,淌过她冰冷的面庞,她对着沉沉的湖面喃喃低语。
“永别了,于若华。下辈子,咱们再做姐妹……”
陈莉迈着沉稳的脚步,离开了湖岸。
第一节
入夜,郊外一座普通的乡村院落,隐隐约约能听到游魂似的呻吟。
是个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痛苦而绝望,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偶尔有人从院外经过,听到这声音,总99lib?是不由地汗毛直立,毛骨悚然。到了这样冬天的夜晚,更令人有种说不出的胆寒。
“疼啊……疼……疼死我了……”
院子里的狗突然叫起来。院子里,朝南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农妇探头听,听到有人在轻敲院门。
“谁啊?”
“开门,是我!”
农妇披着衣服缩头缩脑地来开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哟,是你呀。怎么这会儿来了?”
陈莉走进院子。
“看看我妈。她怎么样?”
“还不是那样?从早到晚哼哼,慢点儿,我给你开灯!”
灯亮了。陈莉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扭曲。她转脸望着最北面的一个小屋,曾经用来养猪的地方。呻吟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陪你进去?”
“不用。我自己去。”
说完,陈莉还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定定神,走进了小屋。
小屋里没有灯,借着院子里的泄进来的一丝光线,可以看见一个干瘦得如同木乃伊的老人蜷在一人宽的床上。
陈莉站在小屋门口,看着她的母亲。母亲时不时地喊疼,而身体的虚弱却令那声音只能是一种呻吟。
“疼,疼啊……”
陈莉的影子被院子里的光拉得很长,映到了母亲床前,母亲暂时停止了呻吟。
“谁?”
陈莉慢慢走到床边。屋里的气味太难闻了,陈莉忍不住皱起眉头。
“是我.99lib?,妈。”
“啊?你……你又来……干什么?”
母亲的声音充满惊恐。陈莉走到母亲床前,俯身凑近她的脸,看着她。
“当然是来看你了。妈,最近身体怎么样,胃口好不好?”
母亲哭起来:“疼啊,疼死我了……”
“疼是好事儿……九九藏书”陈莉微笑着说,“疼,说明还活着。你说呢?”
“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你让我死了吧!”
“那怎么行?你不仅得活,还得活得长长久久的。放心,有我照顾你,最少还能再活二三十年呢。”
“你到底想怎么样?小莉,你就这么恨妈妈?”
陈莉凑到母亲耳边,像在和母亲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是呀,妈,我恨你。恨得要命。看着你痛苦,我就说不出的舒服。所以我得让你活着,让你一直活着,活得生不如死……这样我就踏实了。”
“求求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陈莉笑了,直起腰,心情愉快地说:“那可太便宜你了。好了,我走了,慢慢享受你的痛苦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你可得好好活着等我来呀……”
说完,陈莉微笑着走出了小屋,将母亲的哀嚎留在了身后。
第二节
邱英杰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床头柜上的闹钟“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按了一下钟上的灯,上面显示着四点半。他想,怎么才四点半?可他又想,到底是凌晨四点半,还是下午四点半呢?窗帘紧紧地拉着,看不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可那又有什么要紧?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对邱英杰来说,一切都不重要,还是接着睡觉吧。
可是躺了一会儿,眼泪不停地流,把枕巾都快打湿了,怎么也睡不?99lib?着。邱英杰不得不打开台灯,房间里一下子充盈了温暖的灯光。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白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还有一板舒乐安定,是前两天特意去医院开的,也只剩几粒了。他用剩下的白酒,送下两颗安定。想想,又补了两颗。四颗安定,能不能让他睡上两天?他并没打算自杀,只是想尽可能将这几天熬过去。也许熬过去了,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不是都说,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良药吗?邱英杰什么也不剩,只剩下时间了。他必须要靠时间去抹平失去于若华的伤痛,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了。
是的。当邱英杰知道那个消息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于若华死了,带着她肚子里不久便要诞生的孩子死了。她在冰冷的湖里泡了好几天,邱英杰看到她时,几乎认不出她的脸,甚至也认不出她身上的衣服,因为邱英杰时常是粗心大意的,经常弄不清于若华穿什么、用什么……可邱英杰知道,那就是于若华。因为那个死去的女人,和一般溺亡的人不一样。她的肚子隆得高高的,两条.99lib.
胳膊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可以保护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可以令那个将出生的孩子别和她一样,被这冰冷刺骨的湖水淹没。
然而,于若华的努力显然失败了。她永远地走了,也永远地带走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走了邱英杰的爱、心跳、希望和生命的寄托。她走得那么残忍,什么都没给邱英杰留下,只在邱英杰身体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邱英杰明白,即使对现在的他来说,死,才是真正的解脱,可他还是必须得活着。父亲、栋栋、毛毛……和不知身在何处的月亮,如今,只剩下邱英杰了。只要想到这一点,心底所有那些痛、恐惧和绝望,就像曾经淹没于若华的湖水一样,充满了邱英杰的世界。
为了活下去,邱英杰不得不设法麻醉自己的神经,希望靠这种强制的睡眠熬过最艰难的时候。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他又一次沉沉睡去,连噩梦都没有一个,而这正是他期盼的效果。
再次醒来,房间里仍是一片黑暗,这个夜漫长得似乎永远到不了头。邱英杰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他发现自己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这让邱英杰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睡觉前他已经拔掉了家中的电话,也关掉了自己的手机,为什么还会听到电话铃声?
邱英杰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下床,腿软得像面条,险些跌倒。他撑着床沿,四下寻找铃声的来源。铃声响得太久,断掉了。邱英杰失去了寻找的方向,又以为刚才还是一个梦。正准备放弃,可铃声很快又再次响起,这一次邱英杰听出来了,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跟着那声音去找,终于在沙发的缝隙里,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于若华的手机。手机陷在沙发的缝隙里,铃声艰难地从那里传出。邱英杰的头“嗡”的一声,脑海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才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于若华的手机,心怦怦狂跳。可是就在要接通电话时,铃声却戛然而止,忽然消失了。
“喂?喂?喂?若华!我知道是你,若华……”
邱英杰哆嗦着,捧着手机一连串地嚷,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再看看手机,这才意识到,手机已经没电了。邱英杰急忙找出充电器,接通手机电源,开机,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提示,除了几条未读短信,别的都是未接来电,除了最后一条之外,基本都是邱英杰派出所和他父亲家号码。
邱英杰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于若华走前,手机落在沙发缝里了。她失踪的几天里,邱英杰一直在单位疯狂地通过各种渠道找她,栋栋和毛毛都暂时由父亲照料。当他们拨打于若华手机时,手机其实就在邱英杰家的沙发缝里,那些未接电话就是这样来的。而刚才那个打断邱英杰睡眠的来电,则耗尽了手机最后的电量。
邱英杰看看那个号码,有点儿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电话回拨过去。很快,电话接通了。
“喂,请问哪位打的手机?”邱英杰问。
“你是哪位?”对方却这样反问。是一个女人,声音很陌生。
邱英杰想,看来对方刚才是打错了电话。他一阵失望,懒得再啰嗦,正要挂掉电话,那边却又抢着发问了。
“请问你是不是邱英杰?”
邱英杰一愣。这并不是他的手机。他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这是于若华的手机。
邱英杰马上说:“我是邱英杰。你是谁?”
“我是陈莉的同事。实在对不起,我知道你爱人是陈莉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可陈莉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陈莉手机里有你们的号码,我们打过你手机,也打过你家的手机,可……”
邱英杰被对方的话弄糊涂了,强打精神,截住对方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你说陈莉出了这样的事情……陈莉出什么事了?”
“陈莉自杀了!”
邱英杰的脑袋又是“嗡”的一下,手机差点儿拿不住。
“你……你说什么?陈莉?陈莉……”
“陈莉自杀了!”对方像是没折磨够邱英杰似地,又一次重复。“你爱人刚出事儿,本来我们不想打扰你的,可陈莉在本地没什么亲戚,听说有一位母亲,我们也不知道在哪儿,只有你们……”
邱英杰只觉得自己昏头昏脑,不得不再次打断对方:“陈莉也……不在了?”
直到此时,对方总算说出一句人话。
“没有,没有……她是自杀了,不过发现及时,被我们救过来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她现在情绪特别低落,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怕她要是再有个想不开……那就糟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虽说……”
“她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那太感谢你了!本来应该住院的,可她死活不肯,非闹着回家不可,只好送她回去了。我们想派人看着她也不让,所以我们更担心……”
邱英杰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挂断电话,明知自己现在肯定像个野人,却也顾不上,穿上外套离开家,匆匆往陈莉家赶。知道自己整个精神状况太差,他没敢开车,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陈莉家。
陈莉所谓的家,其实只是一套租来的单室套,在一个老旧的小区,离邱英杰家不算远,出租车只跑了一个起步价就到了。邱英杰到过陈莉家几次,一般都是和于若华一起,偶尔也自己来送过东西。可这次再来,邱英杰发现自己竟然忘了陈莉家在哪儿。他不得不又给刚才打电话来的陈莉同事打了个电话,这才弄清楚准确位置。
沿着陈旧破败的楼梯上楼时,邱英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不停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就是他邱英杰的命运?为什么凡是他邱英杰关心的、也关心他邱英杰的人,都要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不幸?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和他有关?还是因为他邱英杰是一颗灾难之星,只要沾了他的边,就逃脱不了本应由他承担的噩运吗?
邱英杰站在陈莉家门口,好久不敢敲门,犹豫着是否应该趁自己还没给陈莉带来真正的灾难前,离开她。
直到他隔着房门,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哭声,这才下决心敲了门。
哭声停了。没人99lib?开门。邱英杰只得再敲。好一会儿,并没听到脚步声,但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陈莉站在门里,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烂桃,披头散发,满面浮肿,与往日的模样判若两人。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雪白得刺眼。
邱英杰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眼泪就下来了。
陈莉手里拎着一瓶红酒,看着邱英杰,什么也没说,仰头灌了好大一口,痴痴呆呆地转身走回客厅,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举起那瓶酒又开始“咕咚咕咚”地往下灌,邱英杰冲过去,把酒瓶夺了下来。
“给我。”陈莉木然地说。
“别喝了。”
“给我!”陈莉提高了声音。
“不行。”
陈莉忽然扑上来抢那瓶酒,邱英杰没防备,被她抢过去了,陈莉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呛得拼命咳嗽,喝下的酒全吐出来了,一地的红,像是血。
陈莉哭了,声音像岔了缝,又干又哑。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她,看见若华……她一会儿跟我说话,一会儿对我笑,我还听见她一边敲门一边叫我,可我过去打开门,什么也没有……”
邱英杰默默听着陈莉说,喉咙哽住了,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透不过气。
“我真后悔,她走的那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说要去见同学……可后来她又在电话里哭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实在挨不下去了……我问她在哪儿,说我去找她,可她又不哭了,还说是跟我开玩笑,其实她挺好的,正安安心心等着宝宝出生呢……我真是太傻了,平时我那么了解她,那天怎么就信了她的话?我明明知道她心里有多痛苦,明明知道她有多想她的月亮,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于若华的死,因为找不到任何外力的痕迹,基本被警方认定为自杀。自从邱英杰听到这样的结论,他就没再对谁提过于若华的名字。他害怕只要一说到这个名字,他就会控制不住地骂她,骂她太糊涂,太决绝,太无情,太残忍……太令他心碎了。
可是现在陈莉却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而陈莉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仿佛都是从邱英杰心里迸发出来的。
“……若华,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是不是故意要折磨我们?是不是知道我们还不够疼、不够难、不够绝望,知道你对我们那么重要,知道我们根本就忘不了你,你才这么做的?于若华,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陈莉靠在邱英杰肩上,放声大哭。
是啊,于若华,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邱英杰心里和着陈莉的话,无声地说——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丢下我们大家、丢下所有你爱着并且也爱着你的每一个人,永远地走了……不会再回头,真的,再也不会回头。
邱英杰茫然地看看靠在他肩头痛哭的陈莉,感觉到阵阵颤抖。他不知道那颤抖是来自于陈莉还是他自己,但他觉得那颤抖更像是来自于他的心——那颗僵冷、脆弱、绝望的心。在那一刻,邱英杰被一种漫无边际的无助感笼罩了。为了驱散这种感觉,他拎起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喝下去,然后他张开手臂,把靠在他肩膀上哭得满脸是泪的陈莉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泣不成声的陈莉显然感受到了他的力量,把整个身子都埋进他的怀里,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陈莉,别哭了……”邱英杰轻声说,可是他自己的眼泪却雨点一样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脸,打湿了陈莉的头发。
陈莉哭着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多难受,邱英杰,我知道你有多爱她……对不起,我本来可以帮你留住她的……”
“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灾难都怪我……我就是一颗灾星,凡是靠近我的人,都会碰到不幸,这全是我害的……”邱英杰泪流满面,脆弱地、喃喃地说,“陈莉,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吧,我怕了,真的怕了……月亮,我妈,若华……其实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邱英杰试图推开陈莉,陈莉却把脸更深地埋在邱英杰胸前。她听着他的心跳,啜泣着,轻声但是坚决地说:“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一直那么孤独,能温暖我的只有你和若华,现在若华也走了,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邱英杰,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只请你……别扔下我……”
邱英杰苦涩地笑笑。陈莉说,这世界上,她只有邱英杰了。其实对邱英杰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邱英杰剩下的还有谁呢?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第三节
三个月后,陈莉正式办理了收养毛毛的手续。
也正是在那天晚上,邱英杰突破了与陈莉之间的最后一道界限。也许是出于感激,也许是太孤独,也许只是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一点儿酒……总之,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当然,不是在邱英.99lib.杰家,而是在陈莉家。
对邱英杰来说,也许这一生他都无法再与别的任何女人共同睡在九九藏书那张他曾和于若华睡了将近十年的床上。
这不是什么坚守。他只是做不到。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那块地方,只能留给于若华。
那个晚上的感觉并不好。邱英杰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开始的时候,不管他怎么努力,陈莉怎么积极配合,他就是不行,眼前总是于若华的样子,听到的也是于若华的声音,而他明明知道,这并不是于若华,因为于若华早就离他而去了。折腾了好久,他已经要放弃时,陈莉哭了。
陈莉一边哭,一边穿衣服,低低地说:“你以为这样她就能活过来了?别忘了,她扔下你的时候,就没打算回来了!”
这句话奇异地刺痛了邱英杰。在失去了很长时间的痛觉后,邱英杰发现,一个人能体会到痛,其实是很重要的。果然,当他被陈莉这句话刺痛后,他奇迹般地恢复了男人的功能,在黑暗中完成了一次尝试。
这次尝试,与其说是邱英杰与陈莉关系的推进,不如说是邱英杰在与过去的记忆告别。
邱英杰真的太想忘记了。
小三写信来了。
其实不是小三写的信,是小三的爸爸。小三爸爸在信里说,小三回到学校上学后,成绩不太好,觉得很羞愧。爸爸让他给邱叔叔于老师写信,他发狠说,一定得等成绩提高了再写。不过信里有一篇小三的作文,是得到语文老师表扬的。小三爸爸偷偷把这篇作文寄来了。
作文的题目是:记一位我最难忘的人。
——她不是我的妈妈,可我心里一直在想,有一天我会叫她一声“妈妈”。我认识她的时候,我是一个坏孩子,做了很多错事,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想改好,也不去想未来。
有一天我认识了她。后来我知道她的儿子丢了,她是一个伤心的妈妈。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好人,她根本就没有怀疑我,请我去她家做客,后来还让我住到了她家。她从来没有瞧不起我,总是那么和颜悦色,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我做了一点点好事,她就会特别高兴,一直表扬我,让我觉得,做一个好人是非常快乐的。
我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真的叫她一声“妈妈”。我想,就算我没有叫出来,她心里也会知道的。她给了我许多温暖,还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希望。她是我的老师——于若华,她更是我心里的妈妈。
我要努力学习,改掉身上的坏毛病,等那个时候我再去看她,让她为我骄傲。到那时,说不定我就敢真的叫她一声“妈妈”!
……
读这篇作文的时候,邱英杰哭得像个孩子。后来他提笔给小三写了一封回信,在信里,他夸奖小三是个好孩子,叮嘱他要学会照顾生病的妈妈,陪妈妈去看病,还鼓励小三不仅要努力学习,还得把身体锻炼好……信是以于若华的口吻写的,落款也写的是于若华的名字。为了让小三相信这些,他甚至还在信里说了几句“邱叔叔”的坏话,以另一种方式向小三道歉,说“邱叔叔”过去不该对他那么粗暴,如果可以回到从前,“邱叔叔”一定不会那样做了。.99lib.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邱英杰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和小三一样,毛毛也不知道于若华的事情。邱英杰和陈.99lib.莉几乎没怎么商量,就一致对她隐瞒了真相。于若华刚走的时候,毛毛几乎每天都会问起于若华,邱英杰总是骗她说,于若华开会去了,于若华出差去了,于若华旅游去了……后来陈莉正式收养了毛毛,让毛毛改口叫她妈妈。毛毛只用了几天就适应了这个新称呼,并且越来越习惯于将陈莉当作妈妈那样去依赖。对邱英杰来说,这样的结果固然令人惆怅,却是再好不过了。
唯一令邱英杰头痛的是栋栋。栋栋就在邱英杰身边,而且从来都是个机灵鬼,不像毛毛那样好骗。虽然于若华一出事后,邱英杰就把栋栋放到父亲那里,直到一切后事处理完才接他回家,并且用上了精心编造的理由,尽可能不让他发现什么痕迹,希望过一段时间再慢慢告诉他。可栋栋太敏感了,很快就识破了真相。
有一天毛毛睡着了——小三走后,毛毛又睡回月亮的小床——邱英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栋栋从小房间出来了,走到邱英杰身边坐下。
“邱叔叔,你喜欢看广告吗?”
邱英杰愣了一下,才发现屏幕上在放他最反感的电视购物的广告。他急忙掩饰地换了一个台,假装看得津津有味,还让栋栋回房间去睡觉。
栋栋却没动,也盯着电视,像是看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邱叔叔,于老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邱英杰一怔,看看栋栋,栋栋的眼眶里含着一汪泪,亮亮的,转啊转。邱英杰忽然想,也许他可以告诉栋栋,他和于若华离婚了,于若华远走高飞了,就像……栋栋的亲妈妈一样。这当然会令栋栋伤心,但总比知道实情好。
邱英杰故意含糊地说:“栋栋,叔叔和于老师确实……有些问题,不过这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别……”
“我知道,于老师已经死了……”栋栋打断了邱英杰的谎言,语气十分肯定地说,“于老师已经到天堂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吧?”
邱英杰呆住了。栋栋眼里的泪再也蓄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但他看上去并不是那么伤心,一边哭,一边还带着一丝笑。
“书上说,天堂可好了,天堂什么都有,只有99lib?好人才能去天堂……于老师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肯定是去天堂了……邱叔叔,以后我也要做个好人,等我死了,我能不能也去天堂找于老师?我真的好想她啊……”
邱英杰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把栋栋紧紧搂在怀里,告诉栋栋,是的,于老师真的是去了天堂,去了那个远比人间更美好的地方。唯一的遗憾是,于老师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四节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眨眼间,又是一个冬天了。
冬天的阳光,也许是大自然最好的礼物。对陈莉瘫痪的母亲来说,能够离开那间曾是猪圈的黑屋子,能让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也足以令她感到幸福了。
为此,她对那位发了善心将她搬到太阳下的农妇,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更令她感激的是,农妇甚至将她睡了多年、几乎从未晒过的被褥也摊在院子里晒,虽然刚晒不久,阳光还没来得及驱散被褥上积存已久的腥臭,却也很令她感到满足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惬意了,农妇从她身边经过,忍不住问她:“晒晒太阳舒服吧?”
“是啊,真舒服。”她由衷地说,“谢谢,谢谢你啊。”
“也不知作了什么孽,你那个女儿把你恨成那样,非让你过这猪狗不如的日子……我们一家人都想不通,你说她不孝吧,她按月给我们钱养你,说她孝吧,我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孝的……她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是亲生的,是我怀胎十月养出来的……”
“那她干嘛这么待你?”
这话说来就长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响,陈莉推门进来了。陈莉原本兴冲冲的,像有什么喜事,可一见到院子里的场景,立刻就勃然大怒,冲农妇发起了飙。
“谁让你给她晒太阳的?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许给她晒太阳!不九九藏书许给她打扫卫生!不许把她从房间弄出来!”
“那个房间实在太脏了,我送饭都插不进脚……”
“那你就扔进去!让她自己捡着吃!”
“何必呢?她好歹也是你妈妈,又不是猪啊狗啊……”
“她连猪狗都不如!猪狗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世上,还知道要好好疼、好好爱!她呢?你问她!你问她是怎么对自己孩子的!那时候我才三岁,她就为了自己寻欢作乐扔下我跑了!把我当成个垃圾扔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跑了.99lib?,我爸也跑了,把我扔在亲戚家,像狗一样混日子!”陈莉声嘶力竭地嚷着,冲到母亲面前,“三岁!我才三岁!你知道那么多年我怎么过来的?没爹没妈,吃不饱,穿不暖,处处看人眼色,还处处被人骂……”
母亲忍不住哭了。
“妈对不起你,那时候妈年轻糊涂……”
陈莉抓起母亲的肩膀,狠狠地摇,像在摇一堆没有生命的稻草。
“闭嘴!闭上你的臭嘴!现在谁听你这些废话!现在你没办法了,没人依靠了,知道跟我说软话了,要我给你养老了,是吧?行,我给你养老,我还得给你送终!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快就给你送终的。我要让你活着,就这么猪狗不如地活着。知道吗,妈,你活得越长,活得越痛苦,活得越想死……我就越痛快!真的,看着你这副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太痛快了!把以前受的苦全补回来了……”
陈莉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舒畅,把母亲吓得哭不出声,农妇也吓得说不出话了。好一会儿,陈莉才恢复了平时的腔调。
“可惜我那个爹死得早,享不了这个福了!来,帮我把她抬回去。从今往后,只有她死了,才能抬出这个屋。要不然,我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了。”
母亲又回到了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陈莉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像又想起什么,返身回到母亲床前,俯下脸看着她。
“对了,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我也要做妈妈了。不过我可不会像你,我会做一个天下最好的妈妈,让我的孩子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挺为我高兴的?这样吧,等孩子懂事了,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他听,要是他让我原谅你,那你的苦日子就算到头了……不过你可别太心急,估计且得等些日子哪,把自个儿急死了,这些年的罪岂不是白受了?记着我的话,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再见了,妈。”
说完,陈莉心满意足地对母亲笑笑,走出又脏又臭的小屋。她没忘记关上那扇破败的木门,因为那样,才能把这间小屋变成一个真正的囚牢。
第一节
上课时间。栋栋正在课堂里专心听讲,忽然发现前排有两个同学总是转头看窗外,他有些好奇,也看了一眼,却一下子愣住了。
窗外有张脸,紧紧贴在窗玻璃往里看。虽然两年没见过这张脸了,但栋栋还是认出来,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爸爸赵志宏。赵志宏脸上胡子拉碴的,此时也看到了栋栋,咧嘴冲着栋栋笑,栋栋急忙把脸转回来,假装没看到,只是.99lib?不停地用眼角余光向窗外扫描。
赵志宏找到了栋栋,99lib.似乎定了神,开始饶有兴趣地观察栋栋上课的情况。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一个新气象。他走的时候,栋栋刚上一年级,现在栋栋已经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黑板上的算数题已经是乘除法了。
栋栋如坐针毡,最后终于坐不住了。趁老师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字,赵志宏也在看黑板,他突然往课桌底下一缩,从隔壁同学的课桌下钻过,一路往后爬,准备从教室后门爬走。沿途难免惊扰了后排的同学,看见的同学都笑起来,对栋栋指指点点,笑声越来越大,老师转身查看,发现了栋栋的壮举。
“赵一栋,你干什么?”
栋栋回头一看老师生气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站起身来,一溜烟就从教室后门跑出去了。窗外的赵志宏这才发现儿子从座位上消失,也顾不上跟老师打招呼,闯进教室去捉栋栋,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老师被惹恼了,揪住赵志宏不让走,这一来给栋栋创造了机会,顺利地从后门成功逃脱。
栋栋找到邱英杰工作的派出所时,邱英杰正打算出警,栋栋冲过去,一头撞到邱英杰怀里,用力之猛,差点儿把邱英杰撞了个趔趄。
“栋栋?”邱英杰大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栋栋什么也不说,使劲把头扎在邱英杰怀里,邱英杰都看不见他的脸。邱英杰费了好大劲,才把栋栋从他怀里掰出来,他蹲下身,看见栋栋满脸都是泪。
栋栋又搂住了邱英杰的脖子,“哇”地一声哭出来。热乎乎的气息喷到邱英杰耳朵里,原本一头雾水的邱英杰不知怎么,忽然鼻子一酸,也有种要哭的冲动。只是一瞬间,虽然栋栋一个字都没说,邱英杰却仿佛看到了一切。他明白,栋栋终于要离开了。
这一次,邱英杰的预感很准确。栋栋99lib.果真要走了,而且将走得很远。赵志宏远在加拿大的前妻,终于说服了她现在的丈夫,准备将栋栋接到加拿大,与他们共同生活。赵志宏也因此得到了解脱,双方很快办好了一切相关手续,几天后,赵志宏就将把栋栋送上飞往加拿大的航班,从此与儿子天各一方。
直到这次回来接儿子,赵志宏才得知于若华去世的消息。邱英杰把当初赵志宏交给他们的所有物品,原封不动地完璧归赵。赵志宏当着儿子的面,哭得很伤心,而邱英杰却对赵志宏的所作所为不置一词,这令赵志宏更羞愧了。
赵志宏流着泪对邱英杰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于老师……”
邱英杰淡淡地打断他:“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以前的事儿就别说了。至于以后,我就想劝你一句话——再跟什么人谈恋爱的话,婚可以结,孩子就别生了,对大家都好。”
一句话,让赵志宏无地自容。
走之前的几天,栋栋死活不肯跟赵志宏去住酒店,仍然住在邱英杰家。邱英杰主动问栋栋,最后这几个晚上,想不想和叔叔一起睡,栋栋惊喜地答应了。夜里九九藏书,栋栋上了大床,睡在邱英杰身边,那是于若华曾经睡过的位置,她走后一直空着。半夜的时候,邱英杰被一阵哭泣声吵醒了,翻身一看,是栋栋在哭。
栋栋抽噎着说:“邱叔叔,我梦见于老师了……我想叫她妈妈,可我还没叫出来,她就走了……邱叔叔,我好想叫她一声妈妈,邱叔叔,我能不能叫她一声妈妈?”
邱英杰使劲点头,忍着,忍着,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渗到枕巾里,消失了。
栋栋望着黑夜中的天花板,大声地叫:“妈妈!妈妈!我想你!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妈妈,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邱英杰的手死死揪着床单,手指几乎要痉挛。他也在心里问:若华,你到底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多么……想你啊!
第二节
邱英杰把栋栋要走的消息告诉陈莉时,陈莉想,这可真是天意。
自从知道自己怀孕,陈莉一直在想,应以什么方式告诉邱英杰,他们该结婚了。在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陈莉绝不想轻举妄动,以免把邱英杰吓跑。事实上,虽然他们之间早有了肌肤之亲,但邱英杰却从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陈莉,这辈子他都不想再考虑结婚以及生育的问题。他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陈莉有这个打算,他们不如及早分开,而且他会给陈莉真心的祝福。
陈莉当然明白邱英杰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么想。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邱英杰和邱英杰身后的故事了。邱英杰的提议和陈莉的期望之间存在天壤之别,但陈莉明白,邱英杰需要的是时间,而她需要的则是耐性。虽然陈莉很渴望早日做母亲,但她并不太着急,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不在乎多等一年两年。更何况,现在一切障碍都已经扫除,基本上属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邱英杰和陈莉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在采取主动的避孕措施。陈莉从未表达过反对意见,甚至为了表现只知道,邱英杰符合了她从小到大对“家”这个词的全部幻想。一个家,男人,女人,孩子,厨房,沙发,灯光……一想到这些,心都温暖了。在那样一个家里,想让自己不幸福,只怕都不那么容易吧?
为了这个关于“家”的幻想,陈莉付出了多少代价,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很少去回想这条漫漫长途是怎么走过来的,除非出于安全的考虑,否则她也很少去回顾过去的日子,回顾那些不得已的经历——那种混杂着恐惧、羞愧和痛苦的滋味很不好受,甚至会变成噩梦折磨她。可陈莉并没有怨言,因为她明白,这就是代价。
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耐心地等待了一年多,陈莉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或者说,岁月不饶人,她已经三十六岁,再等下去,也许就会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消息是,由于陈莉从未对邱英杰提过任何非分要求,邱英杰正如她所料的那样已逐渐消除了戒备,因此陈莉想在两人的亲密行为中做些小手脚,简直是易如反掌。
终于,陈莉如愿以偿,平生第一次怀孕了。
现在摆在陈莉面前的任务是,如何巧妙地说服邱英杰接受这个孩子,心甘情愿地和她结婚,在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为孩子建好一个幸福的家。这个任务的难度,显然比让陈莉顺利怀孕的难度大,陈莉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合适的机会。现在栋栋要走,机会从天而降,对陈莉来说,这难道还不算是天意吗?
还有一天,栋栋就要走了。下了白班,陈莉在医院给邱英杰打了个电话。
“明天栋栋就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我想趁他走之前,咱们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你看怎么样?”
“好啊。”邱英杰爽快地说,“你不说我也这么想。你把毛毛带上,就在附近找个饭店,到时候我去……”
陈莉笑着打断邱英杰:“找什么饭店呀?这种团圆饭在哪儿吃也比不上在家吃……你说呢?”
邱英杰被提醒了:“这倒是。不过在家吃得有人做,我今天挺忙的……”
陈莉再次打断邱英杰:“又瞎操心了吧,用不着你做,今天我有空,我来做。我马上去菜场买菜,到时候你下班回来吃就行了。”
“那最好了。那……是到你那儿还是到我这儿?”
“到你那儿吧。我是这么想的,今天吃完饭,毛毛就不跟我走了,跟栋栋一起睡。两个孩子挺有感情的,以后不一定能见着面了……就算能见着,只怕那时候都大了,想一起睡也不行了。”
陈莉说着笑起来,邱英杰也笑了。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都没注意这些事儿。那好吧,就这么定了,晚上在我那儿吃顿团圆饭,两个小家伙睡个团圆觉,明天大家各奔东西!”
“你这家伙,挺高兴的事儿,让你一说怎么那么凄凉?”陈莉用嗔怪的语气说,“你是指孩子们呢,还是指咱们?”
邱英杰在电话里愣了愣,笑着说:“当然是说孩子……我这人就这样,说话不经大脑,没你想那么细,你别生气。”
陈莉柔声说:“逗你玩呢。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要生你的气,不至于到今天了。”
邱英杰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心里一酸,有些不是滋味。陈莉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多少总会感到歉疚。尤其邱英杰知道,陈莉最想要的却是他不能给的,而陈莉对此却从不抱怨,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宽容。
邱英杰忍不住说:“陈莉,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对你是不是……”
陈莉却像是看穿了邱英杰的心事,又一次阻止了他想说的话,因为她知道,现在还是不是最佳的时机。她若无其事地说:“对了,我买菜做饭都没问题,可我没你家钥匙,怎么进门?”
邱英杰似乎很高兴话题发生了转换,马上轻松地说:“没事儿,今天栋栋在家收拾东西,你直接去就行了。还可以让他给你打打下手,剥根葱打个鸡蛋什么的,他都行。”
陈莉心里暗暗有些恨,她很希望自己提到钥匙问题时,邱英杰会想到,他从来没给过她一把他家的钥匙。她甚至想提醒邱英杰,栋栋走后,可以把栋栋的钥匙留给她……但陈莉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她要等邱英杰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顿晚餐很丰盛。陈莉买的全是邱英杰和两个孩子喜欢吃的菜,这一点,邱英杰显然看出来了,很有些过意不去,到厨房帮忙端菜上桌时,小声对陈莉说:“你怎么也不买点儿自己喜欢的菜,光顾我们了。”
陈莉笑着说:“我这人好糊弄,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们觉得好吃,比我自己吃还香呢。”
邱英杰没再说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他确实被陈莉感动了。
晚饭后,邱英杰主动要求洗碗,但陈莉却另有安排。
“算了,毛毛好些天没见你了,你陪她在客厅看看电视、聊聊天吧。碗我来洗,栋栋给我帮忙,正好我们也说说话——明天想说都没机会了。”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邱英杰只有服从,栋栋和毛毛也都很乐意。
陈莉和栋栋在厨房一边洗碗,一边说话。厨房门开着,他们说话的音量不高不低,正好能传到客厅邱英杰的耳朵里。
“栋栋,明天就要去加拿大了,高不高兴?”
“不高兴!”
“不高兴?这可怪了,加拿大多好,再说去了加拿大,就能跟妈妈在一起了,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高兴?”
“反正就是不高兴。”
“我知道了,栋栋舍不得离开这儿,舍不得邱叔叔,对不对?”
“嗯……还有阿姨,还有毛毛,还有……”
“阿姨知道,还有于老师,对不对?”
“嗯!”
说这话时,陈莉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客厅,不出她所料,邱英杰被这里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陈莉不动声色,继续和毛毛聊天。
“阿姨知道栋栋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也别太难受了。以后想我们的时候,就让你妈妈带你回来看我们……好不好?”
“好!”
“到时候不光是栋栋和妈妈来,还要请新爸爸一起来,好吗?”
“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知道了,栋栋是不是怕新爸爸对栋栋不好?”
“……”
“不会的。新爸爸愿意接你过去,肯定会对你好的。”
“不一定……”
“为什么不一定?”
“我们有个同学,爸爸妈妈离婚了,后来他妈妈又结婚了,给他找了个新爸爸,新爸爸老打他……”
“栋栋的新爸爸不会打栋栋的……再说,万一新爸爸真的对你不好,你就告诉亲爸爸,让亲爸爸把你接回来,你和亲爸爸在一起过,好不好?”
“不好!要是那样,我就回来找邱叔叔,和邱叔叔一起生活!”
“哈哈,你这么喜欢邱叔叔,那你干脆别走了,给邱叔叔当儿子不好吗?”
“好是好,可惜……邱叔叔有儿子,不要我给他当儿子。”
“你是说月亮哥哥是吧?傻瓜,邱叔叔就算有月亮哥哥,也照样可以把你当儿子呀。你不知道吧,以前的人都有好几个孩子,一大家人可热闹了……对了,有点儿像你和小三哥哥毛毛妹妹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很好玩?”
“嗯!那以后要是新爸爸对我不好,我就给邱叔叔打电话,问他要不要我给他当儿子!”
“叔叔肯藏书网定要……哎,栋栋,你就这么喜欢邱叔叔啊?他有什么好的?”
“邱叔叔就是好!特别、特别好!陈阿姨,你是不是也特别喜欢邱叔叔?”
“我?是呀,阿姨和你一样,也觉得邱叔叔特别、特别好。”
“那你怎么不嫁给邱叔叔?”
“……”
“阿姨,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姨是很喜欢邱叔叔,可是……”
“可是什么?”
“栋栋,大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嘛,我懂的!”
“小东西,我说了你真的懂吗?那好吧,我就告诉你啦。阿姨是很想嫁给邱叔叔,可是邱叔叔不想娶阿姨,明白了吧?”
“邱叔叔为什么不想娶你?噢,我知道了!邱叔叔是不是怕娶了阿姨,于老师知道了就会伤心?”
“……”
“阿姨,我说的对吗?”
“……栋栋,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是不是邱叔叔?”
“才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阿姨,那你怎么办呀?”
“我?我……我就一辈子和邱叔叔做好朋友,像现在一样呀。”
“阿姨,你怎么哭了?”
“……阿姨没哭。”
“就是哭了……阿姨别哭,阿姨你别哭,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毛毛也要哭了……”
“阿姨不哭,阿姨就是……有点儿难受……阿姨从小到大就想有个家,可是一直没有……”
“阿姨别哭了,阿姨……”
栋栋哭了起来。陈莉急忙擦眼泪,哄他。
“好了,阿姨不哭了,栋栋也不哭好吗?其实阿姨现在挺好的,阿姨不是有毛毛吗?阿姨会好好地把毛毛养大……等毛毛长大了,阿姨老了的时候,阿姨就一个人住到养老院去,和很多老人住在一起,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到时候栋栋一定要记得来看阿姨呀。”
栋栋抱着陈莉,哭得更伤心了,陈莉也满脸是泪,却找不到东西擦,这时忽然身后递过来一张纸巾,回头一看,邱英杰站在那儿,眼圈红红的,明显动了情。
陈莉急忙低下头,羞愧地说:“不好意思,你看我,怎么跟个孩子……”
“陈莉,要是你不介意我是个倒霉蛋,我想问问……”邱英杰犹豫了一秒钟,咬咬牙,下定决心说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陈莉抬起脸来,凝视邱英杰,眼泪开了闸似地淌了满脸。她还没说话,栋栋这个机灵鬼已经看出场合特殊,悄悄溜出了厨房。
陈莉说:“邱英杰,我……”
她不停地流泪,说不下去了。邱英杰不明白她的心意,有些不安。
“要是你不想……”
陈莉拼命摇头,截住邱英.99lib?杰的话,邱英杰更茫然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陈莉。陈莉几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她不得不用手捂住脸,泪水汩汩地从指缝中流出来。
好一会儿,陈莉终于能开口了。
“邱英杰,本来没想告诉你的,我……我怀孕了……我知道你没想和我结婚,也没想再生个孩子,所以我……我已经想好了,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打掉孩子,还有一条就是……随便找个男人结婚,因为我不想孩子生下来,像我小时候一样,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说真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这两条路,哪条我也不想走……我年龄大了,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当妈妈了,你知道我多喜欢孩子,多想当个好妈妈……如果随便嫁个男人,又有几个男人像你一样,喜欢孩子、能真正尽到父亲的责任呢?更别提这个孩子还不是他的……想来想去,我真的要绝望了,我甚至想过,也许我应该……”
陈莉说到这里,被邱英杰猛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邱英杰眼睛血红,显得十分激动。
“不许再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怎么可以那样想?”邱英杰痛心地说,“你要真是那么做了,还不如把我一刀杀了……你明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最后悔的,就是她要做那件事的时候我没能发现、没能拦住她……你现在居然还要……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陈莉,你放心,我虽然很蠢、很无能,可我还是个男人,会负起男人的责任,只要你不嫌委屈,咱们可以尽快结婚,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有爸爸妈妈……好不好?”
陈莉扑到邱英杰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邱英杰紧紧抱着她,也哭了。只是邱英杰并不知道,此时陈莉的心里,绽开了一个何等灿烂的笑容。
第三节
婚期一99lib.天天临近,邱英杰和陈莉的心情却各不相同。
本来陈莉曾主动提出,出于对于若华的尊重,两人只要领个结婚证就行,越快越好,不必举办什么仪式了。但邱英杰却说,为了孩子考虑,还是应该有一个仪式,当然不会铺张,但总要请双方家人和单位领导同事吃顿饭,主要目的是请大家为两人的关系作个见证。这样孩子出生后,便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邱英杰如此体贴,颇令陈莉感动。其实这正是她的需要,只是怕夜长梦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才主动要求一切从简。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站在肚子里那个孩子的角度,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婚礼,自然是一种幸福。为此陈莉心底对邱英杰更多了几分感激,她暗自发誓,一旦和邱英杰结了婚,她会努力抹去内心所有的阴影,全心全意对待这个男人,好好养育他.99lib.们的孩子,以及早就视如己出的毛毛,一家四口从此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直到老,直到死。
一想到这幅美好的蓝图,陈莉简直迫不及待,恨不得一步就跨入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小小的麻烦。邱英杰对陈莉提出,他不准备将现在的房子当作两人的婚房,而是打算卖掉这套房子,另买一套给他们婚后住。邱英杰没说理由,陈莉也没问,因为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事实上,对于邱英杰这个决定,陈莉更想举双手赞成——即便陈莉自己有一副坚强的神经,但是为尚未出生的孩子考虑,她可不想和一个死去的冤魂朝夕相处。现在邱英杰主动帮她扫除障碍,就算会给他们带来一些操作上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
邱英杰言出必行,准备换掉旧房。但从整理旧房物品那一天开始,邱英杰就陷入越来越深的焦虑。在此之前,他猜到自己会有一个心理的不适应,却没想到会如此强烈,以至于几乎每一样旧物,都能令他忆起过去,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疼痛和漫无边际的茫然。
邱英杰小心翼翼地隐藏这种感觉,不让陈莉知道。那对陈莉来说太不公平,他不能那么自私,将自己的过去负载到陈莉的现在和未来,更何况陈莉已经不仅仅是陈莉,而将是他未来孩子的妈妈。作为一个男人,有些事情必须由邱英杰独自承担。
邱英杰决定处理掉旧房中绝大多数能够处理的物品,和过去告别。但和月亮有关的东西都不能扔,被他带到办公室暂时存放,准备日后搬了新家再带过去。不管未来怎样,邱英杰从未有过放弃寻找月亮的打算,他相信在这个问题上,陈莉也同样如此。
月亮的衣物玩具、寻人启事、录有月亮哭声的录音机、戴帽子男人的模拟画像……塞满了办公室的抽屉和柜子,还是装不下。同事小李什么也没说,把他的柜子也腾出来,让给邱英杰用。邱英杰默默地接受了小李的善意,把剩下的东西往小李柜子里放,一叠纸不小心从手中滑落,散落在地上。
小李帮邱英杰捡起来,递给他,邱英杰正要放进柜子,小李忽然把.99lib.手抽回去,看着那叠纸发愣。那是戴帽子男人的模拟画像,邱英杰请市局的朋友画出来后,小李也看过的,邱英杰有些诧异。
“怎么了?”邱英杰随口问,“你不是看过吗?就是商场里那个……”
小李一边愣神一边打断邱英杰:“别说话!别说话!让我想想……”
邱英杰一头雾水,只好老老实实地等。小李盯着那张画像,冥思苦想了足有三分钟,忽然一拍脑袋嚷起来。
“想起来了!总算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这张画像我见过,是没错。可刚才我忽然觉得这上面的人特别眼熟……不是因为以前看过你这张画,是别的地方,我见过这人,肯定见过这人!”小李兴奋地说,“邱英杰,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在市局也见过这人,而且不是画像,是本人照片!”
邱英杰愣了。
“照片?有照片,那不是说……”
“对啊,有照片,就等于有真人!”
“我的天!太好了!小李,你赶紧跟我说是在哪儿看到的,什么情况,不行我马上去市局找!只要能找到这人,说不定我儿子就有下落了!”
小李表情复杂地看着邱英杰,说:“邱英杰,你见不着这人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
“对。他叫什么我也想起来了。他叫刘军。本来我也不会记得这名字,可说来也巧,他前妻打过一个报警电话,是我接的。当时他前妻说他失踪了,怀疑他被害了,我还觉得挺好笑,这事儿过了也就过了,没什么下文……可前阵子我去市局办事儿,在刑侦处看到这人的资料。因为是我接触过的,特意细看了一下。这才知99lib?道,他前妻报案后没几天,他就被人发现死在出租屋里,表面看是酒精中毒,也就是醉死的。可刑侦处调查的时候,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一是身上有伤,说明死前曾和人发生过打斗,二是身上有好几处针孔,都不属于常规注射所致,这人又不吸毒,显得很可疑。更重要的是,办案的人从他前妻和熟人那儿都得到证实,他早就戒酒了,至少有半年时间都滴酒不沾,没理由突然就把自己喝死了……总而言之,局里认为他是被人谋杀,但故意造成醉死的假相,归入刑案处理,可惜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结果……邱英杰,你怎么了?”
小李惊讶地看到邱英杰脸色惨白,眼睛瞪得老大,仿佛见了鬼,小李接下来又和他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脑子飞轮一般高速旋转——刘军、酒精中毒、外伤、针孔、注射、假相、谋杀……在这些词汇的冲击下,另一个人的名字闯入邱英杰的大脑:王晓红。与此同时,另一些相关的词汇如影随形,紧跟而上——卖女儿、吸毒过量、针管、注射、假相、谋杀……再后来,是更多的人名、更多的词汇,潮水般从邱英杰的记忆库中泛滥而出。
若华、自杀、溺水、母亲、刺激、录音带、脑溢血、月亮、游乐园、失踪、陈莉、暗恋、秘密、刘军、追求者、小三、厌恶、老大、悲痛欲绝、怀孕、家、结婚……假相!假相!假相!
邱英杰呆了。傻了。晴空霹雳、如雷轰顶、如梦初醒……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一件事——所有这一切,也许都不是偶然,不是巧合,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出自于某人之手,出自她的阴谋、策划、布局、安排,以及最终的实现。
那个人,就是邱英杰即将娶为妻子的女人——陈莉。
忽然,有个声音将邱英杰从梦魇般的冥思中唤醒。
“邱叔叔,邱叔叔!”
邱英杰晕晕乎乎地转过脸,看见了小三。小三眼泪汪汪地看着邱英杰,他爸爸站在旁边,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风尘仆仆的脸上全是泪。邱英杰看见父子俩的嘴张张合合,在对他说什么,可所有的声音进入邱英杰脑海后,都汇合成一句话。那是小三走之前,曾无比诚恳地对邱英杰说过的一句话。
“……坏人从脸上看不出来,从眼睛里能看出来!”
连小三都懂的道理,邱英杰却那么愚蠢地全然不知。那一刻,邱英杰真想手头有一把刀,能够用它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第四节
小三恨透了邱英杰,因为邱英杰怎么也听不进他的话,不但没把陈莉抓起来,反而要在他和于老师生活过的房子里结婚。
放寒假了。小三是带着成绩单来见于若华的。他以为这张成绩单,一定会令于若华感到骄傲。他还有很多好消息想告诉于若华,比如妈妈的病好多了,眼睛恢复了一些视力;比如他现在不仅不再是小偷,还亲手抓过一个小偷;比如他和爸爸带来的咸鱼和咸鸡,都是他亲自动手参与做的,他知道于老师怀孕的时候很想吃,只是为了省钱,从来不提……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小三明明知道,于老师不可能是“不小心掉进湖里”,一定是那个坏女人干的。可不管他怎么对邱英杰哭,劝邱英杰别和那个女人结婚,邱英杰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大人的事情,让他别管。
小三把他和爸爸辛辛苦苦带来的东西全扔进了垃圾箱,连邱英杰家的门都不肯进,说太脏。邱英杰也不挽留,表情木然地看着小三和爸爸离去。其实邱英杰有很多话想对小三说,而且他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小三的十四岁生日,邱英杰很想给小三过一个像样的生日,那是他和于若华心里的遗憾,那时因为经济上的困窘,他们一直没能这样做……也许只有等来世了。邱英杰这么想,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凄凉,却也无奈。
邱英杰告诉陈莉,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买家,房子很快就能卖掉了。这个消息让陈莉非常高兴,新房子他们已经挑好,只要卖掉旧房,加上陈莉主动拿出的“积蓄”,他们就可以买下新房,接下来自然便是结婚。邱英杰让陈莉到家里来,帮他最后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就要和旧房彻底告别了。
陈莉来到邱英杰家时,看到家里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卧室一张床,床上还堆着一些衣物,邱英杰正在进行整理和打包,陈莉一眼就认出,那些衣物都是于若华的。邱英杰告诉陈莉,这些旧物他都不想再留了,能送的送,能捐的捐,但是作为纪念,他还是想留下于若华生前最后穿过的那一件,不过他不知道陈莉是否会介意。
陈莉马上痛快地说:“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就算你不说,我也得让你留呢。别忘了,我和若华的交情比你长。”
邱英杰笑笑,说:“是啊,你俩那么好,我也估计你不会介意的……那我就把这件收起来,别的都不要了。”
说着邱英杰从那堆衣物里挑出一件蓝色的棉衣,单独放在一旁。陈莉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把这件蓝色的放回去,捡出一件米色的羽绒服,一边仔细地叠,一边轻声说:“不是那件,是这件。”
邱英杰愣了愣,显得有些惊讶。
“不会吧?我记得就是这件蓝色的。我还记得那天早上走的时候,明明看见她穿的这件……可能是你记错了。”
陈莉瞥一眼邱英杰,脸上满是怜惜,低低地说:“我没记错,那天挺冷的,她……”
说到这里,陈莉忽然停下来,叠衣服的动作也停止了。邱英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怎么不说了?”
陈莉忙把手中的衣服放回去,又拿出那件蓝色的,尴尬地笑笑:“你看我,真是糊涂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天她穿的什么衣服……大概是跟之前的印象弄混了。”
邱英杰轻声叫陈莉:“陈莉。”
陈莉转脸看邱英杰,邱英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之凌厉,使她不得不把眼睛转开。然后邱英杰却伸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躲,逼着陈莉的目光和他的正对。
陈莉勉强笑着说:“怎么了?”
邱英杰一字一顿地说:“其实,你说对了,她走那天,身上穿的就是你刚才拿的那件衣服。”
陈莉强迫自己显得轻松:“是吗?真让我蒙对了。”
邱英杰摇摇头,目光像冰锥一样扎进陈莉的眼睛。
“陈莉,你杀了她,对吗?”
陈莉笑起来:“邱英杰,你是不是……”
“别装了陈莉,以你的聪明,你应该知道我既然开口问这话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以前我是很蠢,像个傻子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可现在不会了。”邱英杰冷静地说,同时伸出胳膊环住陈莉的肩,令她动弹不得。“那天是你把她带到湖边的,是你杀了若华,我没说错吧?”
“你真是疯了,我……”
“刘军也是你杀的。对吗?给他灌的酒还是注射的酒精?你扎针一向很准的,怎么扎了那么多针,是不是一下子没把他稳住,两人打起来了?”
这句话一出,陈莉的身子僵住了。邱英杰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他感觉自己像块石头一样,正沉向冰冷的深渊。
“王晓红的死也是你的功劳吧?这对你来说太容易了。吸毒过量……一点儿风险都不用冒,谁会对一个吸毒鬼的死过分关心?更何况这人为了吸毒,还把自己的女儿给卖了……你是不是觉得,杀了她,其实是在为民除害?”
“……”
“还有我妈。陈莉,这一点我怎么也没想明白,我妈并没挡你的路,她只是一个思念孙子的老太太,还病在床上……你为什么要杀她?别跟我说她不是你杀的,你没用刀子,你用的是那盘录音带……陈莉,你真是太狠了!太毒了!”
“……”
“别动,你以为到这时候了,我能让你走吗?我说了,我邱英杰再蠢、再无能,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警察……现在我问你,陈莉,你把我儿子弄到哪儿去了?提醒你一句,你很了解我,应该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如果你再骗我一句,只要一句……”邱英杰说着,两只大手已经滑下去,铁钳般牢牢卡住陈莉的脖子,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你,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
陈莉终于开口了。出乎邱英杰意料,她一点儿都不紧张,一点儿都不害怕,有种豁出去的轻松,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邱英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变聪明的。”陈莉轻声说,不再回避邱英杰的视线,直直地迎视他,“好吧,我承认,你都猜对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王晓红不用说了,你替我说了,我是为民除害。现在毛毛和我一起,不比和王晓红生活更幸福?刘军呢,你应该也能想到,谁让他贪得无厌不听我的话,又跑回来找我要钱,结果被你发现了,害得我费了好大劲才跟你把话说圆了……你妈?不好意思,我对老东西从来没感情,你还没见过我妈是什么下场呢。要怪也得怪你们,那时候我就想让你们痛苦、让你们难受,可你们偏偏不痛苦、不难受,老太婆居然还一天一天好起来了,你说我能甘心吗?”
陈莉一阵咳嗽,是邱英杰实在忍不住,手上的力气用猛了。
好容易才克制住,为了得到月亮的消息,邱英杰不得不让陈莉接着往下说。
“知道你不会掐死我的,别忘了,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呢,不知道是个儿子还是女儿?你要是把我杀了,等于把自己的孩子也杀了……你不在乎?邱英杰,我太了解你了,你可以不在乎别的,说你不在乎自己的孩子,骗鬼去吧!”陈莉说着,几乎有些得意了,“说实话,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可又一想,就算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不明白为什么?很简单,如果你想找回月亮,不仅得让我活着,还不能把我惹恼……你可以像个英勇的警察应该做的那样,把我抓起来,判死刑、吃枪子儿,对了,我现在是孕妇,是判不了死刑的,弄个死缓,再熬两年,换成无期,我就可以顺顺当当活下去,一边活着,一边想着你们全家受的那些罪,想着你怎么费尽心机地找月亮却永远都找不到,就算是在监狱待着,我心里也会很开心的,你不知道吧,当初看到你们难受的时候,我就体验过这种感觉了……又要掐死我了?好,再加把劲……掐死我吧……反正现在……你不会和我结婚……我也不想生下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邱英杰忍无可忍,血液全部涌到头部,感觉自己的头像要炸了。他只想掐死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被掐得直咳,看着她的脸因窒息而变色、变形,他眼前全是那些因这个女人而死去的人在哭,在笑,在呐喊……他只想痛痛快快地为自己、为于若华、为母亲、为月亮……报一次仇!
陈莉的身子开始抽搐,她的声音变得很古怪,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九九藏书
声响。
“……掐死……我……月亮……就……是……孤……孤……”
陈莉发不出声音了,她开始在邱英杰面前瘫软下去。然而她最后挤出的这句话,却让邱英杰忽然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渐渐的松开钳住陈莉脖子的手。邱英杰被这句话惊醒了。是啊,掐死陈莉报仇,一定会令人很舒畅,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邱英杰也在所不惜,因为值得,还因为这是从他明白事情的真相时,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可是现在邱英杰问自己,如果他真的杀死了陈莉,自己会面临什么结果?自杀,给陈莉陪葬?自首,换来死刑或是终生失去自由?这些邱英杰都不怕,但如果真是这样,月亮该怎么办?月亮已经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奶奶,如果再失去爸爸……这个世界上,他还能再指望谁、再依靠谁呢?
邱英杰松开陈莉脖.99lib?子的手,忽然又抓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摇。
“告诉我!月亮在哪儿?你这个变态的女人,你还是他干妈!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儿去了?他那么信任你、那么依恋你……你怎么能做得出来?你太歹毒了,太无耻了……”
陈莉被邱英杰摇晃得像颗风中的枯草,可她脸上却染上一层那么惬意的笑容。她看着疯狂的邱英杰,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得意地、舒畅地、尽情地笑,仿佛这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一刻。
忽然间,陈莉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地,眼睛朝上翻,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然后她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却看见肚子上有鲜红的液体汩汩地涌出,在那鲜红的液体中,闪烁着一点尖锐的、冷冷的金属光泽。
陈莉伸出两只手,想去捉住那点冷光,冷光却消失了。紧接着,又一点冷光从她身体的另一个部位,由后及前地穿透,继而再次消失。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陈莉没有力气回头,全身的血液都从那些冷光留下的洞穴中流走,使她像一堆破碎的泥像似地,瘫软、融化、失去温度……小三用尽全身力气,最后一次从陈莉身体中抽出那把长长的水果刀,刀刃上沾着一抹血迹,看上去格外肮脏,令他作呕。他看着对面呆若木鸡的邱英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邱英杰亲手交给他的钥匙,递过去。
“邱叔叔,我是来还钥匙的……”小三说,“我早告诉过你,她太坏了,太坏了……我要给予老师报仇。”
两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慢慢地从小三眼里滑落。
这时候,忽然一阵音乐声响起。
声音是从地上的血污里冒出来的。那是陈莉的手机铃声。不知谁在拨打陈莉的手机,却不知道这个电话永远不会有人应答了。于是,那首动听的歌,就这样执着地在邱英杰空荡荡的家中,一遍遍响起。
爸爸!
哎!
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
对啦!
星星出来太阳去哪里啦?
在天上!
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
它回家啦!
太阳星星月亮就是吉祥的一家!
妈妈!
哎!
叶子绿了什么时候开花?
等夏天来了!
花儿红了果实能去摘吗?
等秋天到啦!
果实种在土里能发芽吗?
她会长大的!
花儿叶子果实就是吉祥的一家!
宝贝!
啊?
爸爸像太阳照着妈妈!
那妈妈呢?
妈妈像绿叶托着红花!
我呢?
你像种子一样正在发芽!
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