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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匣》
序章
三月七日
凯瑟琳·柯林思从人行道踏上三级台阶,行动显得几分犹豫。面前是组合玻璃和不锈钢大门。她推了推,门没有开。她朝后面仰了仰身子,注视门楣上镌刻的文字: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为纽约市病弱者服务。倘若照凯瑟琳想来,这些字应该作如是观:进内求医者免抱希望。
她转过身。这是三月的一个上午,阳光射得她眯起了眼睛。她多么想从这里逃走,回到自己那个暖洋洋的套间里去。现在又只好到这家医院来。这儿委实是她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已经有几个病人踏上台阶从她身边匆匆擦过。他们径直上前,拉开门进入主门诊部。医院大楼恰似不祥的庞然大物,一口便把他们吞噬了。凯瑟琳闭起眼睛发了会儿愣。门原来是朝外开的。她把航空包往肩上一甩,拉开门走进这座地狱。
一股气味冲着她飘来。在她度过的二十一个春秋中,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是化学药品的气味,一种混杂着酒精和令人恶心、甜腻腻的除臭剂的气味。她99lib? 猜测酒精是用来抑制潜伏在空气中的病菌的,而防臭剂则是用来掩盖病人身上通常发出的气息。这股气味把她那原本就很勉强的求医之心扫得荡然无存。直到几个月前她第一次来这里就诊,她从未想到过死。她享受着健康的体魄,认为这是天之所赋,理所当然。
如今可不同了。她踏进了门诊大厅,闻到这股气味,近期来出现的健康问题一下子涌向脑际。她咬着下唇,努力克制内心的情绪,挤开众人朝电梯走去。
医院里匆匆来去的人群很使凯瑟琳讨厌。她真希望能够缩进一只蚕茧里。她生怕别人碰着她的身子,朝着她呼气、咳嗽。她简直不敢正眼看周围一张张变了形的病容,还有那些鱼鳞状的疹子和渗着脓血的疤疮。
电梯里的情形更加糟糕。她被挤在一伙人中间。这些人使她想起勃鲁盖尔所作的一幅画中的群像。为了忘掉周围的存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层指示器,心里默念准备对妇科门诊部接待护士说的那番话:
“您好。我叫凯瑟琳·柯林思,是大学生,已经来过四次了。我打算回去看我家的私人医师。是否能给我一份妇科病历的复印件。”
这件事听起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她漫不经心地朝开电梯的人看了一眼。他的脸阔得出奇,一侧身,可以看见他的头是扁的。凯瑟琳不由得盯住这个扭曲的形象。开电梯的转过脸喊三楼到了,这时他注意到凯瑟琳凝视的目光。他上下打量着凯瑟琳,不怀好意。凯瑟琳连忙转移视线,脸上一阵火辣辣地发烫。一个毛发浓重的大块头男人推开她走出电梯。她扶着电梯内壁,保持住身体平衡。她俯身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约莫五岁的金发小姑娘,正用一只碧眼向她报以微笑。她的另一只眼睛却被一个青紫色的大肿瘤所遮盖。
电梯门关上,继续上升。凯瑟琳感到一阵眩晕。一个月前她犯过两次癫痫,每次发作的先兆也是头晕。这次虽然与前两回不同,但是处在四面包围的电梯里,她还是十分害怕。她闭起眼睛,勉力克服这种幽闭恐怖症。有人在她的身后咳嗽,她的后脖颈上好像受到一阵细雾的喷射。电梯戛然而止,门开了。凯瑟琳来到门诊部四楼。她拖着身子向墙边走去,依靠在墙壁上,让后面的人先过。头晕很快便消失,一俟感觉恢复正常,她便朝左边拐弯。那里有个大厅,大厅的四壁还是二十年前漆就的浅绿色。99lib?
走廊一直延伸到妇科门诊部的候诊处。那边已经挤满了病人,有的人还带着孩子。抽烟的人把空气熏得够呛。凯瑟琳穿过这片中心地带进入右边的专设门诊部。大学的妇科门诊除了给医院的雇员看病外,也为它的各所学院服务,有专门的候诊区,尽管内部装饰和家具与普通门诊的都一样。
她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七个妇女在候诊。她们坐在用钢管和乙烯塑料做的椅子上,神经质地翻阅过时的杂志。接待护士坐在值班桌后面,长得小巧玲珑,漂白的头发,苍白的肤色,削瘦的身材,约莫二十五岁。扁平的胸前别着名片:埃伦·科恩。凯瑟琳走近桌子,她正好抬起头。
“您好,我叫凯瑟琳·柯林思……”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总好像缺乏必要的信心。事实上,当她把来意说完后,连自己都意识到好像是在向人恳求似的。
接待护士朝她看了看问道:“你要病历?”语气带着不屑和怀疑。
凯瑟琳点点头,努力装出笑容。
“好吧,这个你得跟布莱克曼女士说,请坐。”埃伦·科恩的语调显得唐突,带点儿权威的口气。凯瑟琳转过身,在桌子近处找了个座位。接待护士走到公文柜边抽出凯瑟琳的门诊病历,随后消失在一扇通向检查室的门内。
凯瑟琳下意识地理了理富有光泽的棕色头发,让它披散在左肩上。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尤其是在情绪紧张的时候。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有一双逗人的灰蓝色眼睛。她身高5.2英尺,可是瞧她那挺拔的身姿使人觉得她比实际身长还要高一点。学院里的朋友们都喜欢她。也许正是因为她胸无城府,她又深得双亲的钟爱。两老着实替这个唯一的女儿担忧,在纽约这个令人迷乱的世界里,说不定会受到欺侮。然而父母亲的这番过分的操心反而促使她在纽约选择了一所学院读书。她相信这座城市会有助于她发挥天赋的才能,表现自己的个性。要不是如今罹患这种病症,可以说她是一帆风顺。对于父母亲的屡次告诫她只是付之一笑。纽约是属于她的,她深爱这个城市的勃勃生机。
接待护士出来了,坐下来继续打字。
凯瑟琳暗暗把整个候诊室扫视一遍,都是年轻妇女,低着头耐心等候,像一群默默的羔羊。她庆幸自己不是来等候做检查的。一想起做妇科检查的那番滋味就恶心。她受过四次检查的煎熬,最近一次就在四个星期以前。来门诊部是最违背她的独立意志的行动,事实上她宁愿回到麻萨诸塞州的韦斯顿去看他们自己那儿的妇科医师。
威尔逊医师是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另一位给她做检查的医师。他的年纪比在这里供职的住院医师都大,而且生就一副幽默感,使她在接受检查过程中的害臊心理减轻许多,至少使她忍受了下来。这个诊室里的人却不,他们缺乏人情味,冷若冰霜,摆出大城市医院的架式,每次来就诊都是一场噩梦。凯瑟琳都挺过来了。那是她的独立意志在发挥作用。现在,她却真的病了。
护士布莱克曼女士从其中的一间房间里走出来。她长得矮胖、结实,四十五岁,乌黑的头发梳成发髻盘在头顶,身穿洁净的白大褂,显露出职业性的精干。她的装束反映她的管理作风:冷峻的效率。她已经在医疗中心.99lib.干了十一年。
接待护士在同布莱克曼女士说话。凯瑟琳听到她们的谈话中提到她的名字。布莱克曼女士频频点头,朝她坐的方向瞟了一眼,深棕色的眼睛给人留下非常温和的印象,与她那干练的外表似乎不太相称。凯瑟琳不禁浮想联翩:这位布莱克曼女士从医院下班之后,也许是一位可亲得多的女性。
布莱克曼女士并没有过来同凯瑟琳说话,她与埃伦·科恩耳语几句后又回检查室去了。凯瑟琳脸上发烫,猜想自己受到有意的冷落。对于病人提出希望看自己选择的医师的要求,医务人员都会流露出不快的表示。
她拣起一本缺少封面的《妇女家庭杂志》信手翻阅。这还是去年出版的。她心里忐忑不安,思想怎么都集中不起来。
为了消磨时间,她想象着当晚返抵家里的情景。父母亲见她回家了,会有何等的惊喜;她想象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上个圣诞节起她就没住在那里了。但是她肯定室内的摆设还会保持她离开时的原状:黄色床罩,色调和谐相配的窗帘,以及所有由母亲仔细收藏的物品,都是她用过的,每一件都能回忆起她的豆蔻年华,足堪弥珍的。她脑海里翻腾起母亲急切期待的音容,她犹豫着是否应该挂个电话告诉父母亲说她要回来了。这样做的好处是二老会在洛根机场接她;不便之处是他们会对她此趟回家刨根究底地询问。凯瑟琳宁可当面禀告她的病情,却不想在电话上谈这种事情。过了二十分钟布莱克曼女士再度露面,她又与接待护士窃窃私语起来。凯瑟琳装作入神地看杂志。
终于,布莱克曼女士朝她走来。
“柯林思小姐?”
凯瑟琳抬起头。
“听说你要求取走病历?”
“不错。”凯瑟琳取下杂志答道。
“你对我们的护理不满意吗?”
“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打算回家去看我们老家的私人医师,所以想把我的完整病历带走。”
“这倒有些不同寻常,”布莱克曼女士说,“通常我们只在医师提出请求之后,才把病历给他送去。”
“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家,我要把病历随身带走。如果我的医师向我要病历,就不必再劳你们送了。”
“本医疗中心可不是这样办的。”
“但是我知道,我有权利得到一份病历的复印件,如果我坚持要的话。”
接着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凯瑟琳不习惯如此专断的方式。布莱克曼女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一个手段施尽的母亲盯着倔强的孩子。凯瑟琳也不买帐,同样盯着布莱克曼女士黑幽幽、水灵灵的眸子。
“你得去跟医师说。”不等凯瑟琳回答,她就径自气鼓鼓地走进就近的门内,咔嗒一声带上门上的碰锁。
凯瑟琳倒抽了一口凉气。周围的病人都望着她,露出鄙夷的神色,似乎她们都倾向护士,怪罪她企图打破院方的规矩。
她尽量自我克制,免得被人看作偏执狂。她仍旧装作在看杂志,隐隐感觉到人们还不时地盯着她。她真想象乌龟似的缩进龟壳,或者干脆站起来离开这里。两种选择终究都做不到。
时间一点一点地挨过去。又有几个病人轮到号。明摆着,她遭受到有意冷落。
过了四十五分钟,出来一个身穿皱巴巴的白衣裤的门诊医师,手中拿着凯瑟琳的病历。接待护士朝凯瑟琳的方向点了点头,哈珀医师便信步向凯瑟琳踱来,在她面前停住脚步。他已经秃顶,剩下耳际一圈绒毛状头发与后颈上粗硬的发丛相接。凯瑟琳的前两次检查都是由他作的,所以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双毛耸耸的手和毛耸耸的手指,它们的外面套着半透明的乳胶手套,更显得异样。
凯瑟琳瞥了医师一眼,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些许温暖。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翻看她的病历,左手托着病历夹,右手食指移动着,像要开始布道似的。
凯瑟琳眼睑低垂,只见他的左裤管前沿沾了一串细点儿血迹。在他的右侧皮带上吊着一根橡皮管,左侧佩戴一只呼叫器。
“你干嘛索要妇科病历?”他问道,一边仍旧低着头看病历。
凯瑟琳重述了一遍她的打算。
“我以为这是浪费时间,”哈珀医师翻弄着病历说,“说真的,这份病历上几乎没有记载什么东西。只不过有两次巴氏脱落细胞抹片检查,有些轻微异常;几克呈阳性的排泄物,可以解释为轻度子宫颈糜烂所致。我的意思是,这份病历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帮助。你还得过膀胱炎,不过.99lib?,毫无疑问,是由于你在出现症状的前一天有过性行为引起的。你曾经承认……”
凯瑟琳羞得面红耳赤。候诊室里的人恐怕都听到了,她想。“……听着,柯林思小姐,你犯的癫痫与妇科疾病无关。建议你再到神经科门诊去看看……”“我已经去过神经科,”凯瑟琳打断他的话,“而且拿到了那边的病历。”她竭力忍住眼泪。一般的说她不太会激动,偶尔真要掉泪的时候就难以控制自己。
戴维·哈珀医师的视线慢慢地从病历夹离开。他吸了口气,又从半噘起的嘴唇中嘘出,十分不耐烦地说:“瞧你,柯林思小姐,你在这里受到的护理很不错嘛……”
“我并不抱怨这里的护理,”凯瑟琳低着头,眼眶里泪水满盈,垂垂欲滴,“我只是要我的病历。”
“我无非是说,”哈珀医师继续道,“你完全没有必要再就妇科方面的情形去请教别人。”
“请问,”凯瑟琳慢慢地说道,“你们究竟打算不打算把病历还给我?还是非要我去找院长不可?”她抬起眼睛看着哈珀医师,用手指关节揉了揉突眶而出的泪珠。医师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把病历摔到接待护士桌上,吩咐护士影印一份。凯瑟琳听见他含糊地咒骂了几句,没有跟她道再见,径自跑进检查室。
凯瑟琳穿上外套。她打了个寒颤,又是一阵头昏眼花。她急忙走到桌子边上,扶住桌沿。
小巧玲珑的护士继续在打字机上打信件,不予理会。等到她开始打信封上的文字的时候,凯瑟琳只得提醒她,让她意识到自己还等候着。
“好吧,再等一会儿。”
埃伦·科恩很恼火,一板一眼地答道。她打完信封,塞进信纸,封好封口,贴上邮票,这才站起来拿了凯瑟琳的病历,消失在房间转角处。她始终回避凯瑟琳的视藏书网线。
又叫了两个病人之后,接待护士才交给她一只马尼拉纸信封。她勉强道了谢,对方毫无反应。她也不在乎,挟起信封,背着提包,小步跑出门外,走进乱哄哄的妇科主候诊室。
一阵令人窒息的眩晕向凯瑟琳袭来,她不由得在浑浊的空气中停下脚步。她的情绪变得十分脆弱,走得急了,身体就难以负荷。眼睛上好像蒙了一层翳障。她赶忙趋前扶住一只椅背。马尼拉纸信封从腋下滑落到地板上。双膝发软,房屋在旋转。
这时,有一双结实的手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支撑起来。她听到有人在身边宽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她想说只要让她坐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舌头却不听使唤。她依稀感觉到自己被人架走,仰着面,两条腿变得像木头似的,任人拖过走廊。进了一扇门,里面有个小房间。她的头还在晕,天旋地转。她担心这回真的病倒了,额头上沁出冷汗,神志却很清楚。她被卧放在地板上,视力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房子也不再旋转。房间里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师在为她张罗。他们费劲地把她的一只手臂从外套衣袖里脱出,扎上止血带。
离开拥挤的候诊室,避免了往来行人的围观,这使她好受一些。
“我觉得好点了。”凯瑟琳眨了眨眼睛说。
“很好,”一个医师说,“我们要给你来点儿那个……”
“什么?”
“只不过一点儿让你镇静的药物。”
她感觉到针头扎进肘部内侧柔嫩的皮肤。止血带松开了,她能感到指尖突突的搏动。“可是我觉得好多了”,她争辩说。她转过脸,看见一只推着针筒的手。医师俯身围着她。“我觉得没事了。”
两个医师都不理会她的话,只是望着她,按住她的身体。
“我现在真的好多了。”凯瑟琳朝这个医师看看,又朝那个医师看看。有一个长着碧绿的眼珠,像两颗宝石。她试图动弹,医师却把她按得更紧了。
她的视力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医师的轮廓越离越远,同时,耳边响起阵阵铃声,身体沉甸甸的。
“我感到好得……”她的舌头变得迟钝,嘴角蠕动着,头垂向一侧。她尚能辨认出自己躺在一间贮藏室里。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第一章
三月十四日
威尔伯·柯林思先生夫妇相互搀扶着,倚立在门边等着打开门。起初钥匙插不进锁孔,公寓管理员把它拔出来,仔细辨认,确是开九十二号房间的。他又试了试,原来是钥匙插反了。门开了,他闪到一旁,让大学的女生训导主bbr>?99lib.任走进房里。
“房间真漂亮啊。”训导主任五十岁左右,身材娇 5c0f." >小,一边说话,一边神经质地打着手势。很明显,她受到压力。
威尔伯·柯林思夫妇和两个穿制服的纽约市警察随训导主任进入房间。
这是一处单卧室的小套间。招租广告上说它可以俯视河流景色。是的,但是只能从贮藏间似的浴室小窗口望出去才能看到。两个警察反背着手站在一边。柯林思夫人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太太。她迟疑不定地站在门沿,害怕会发现什么。柯林思先生则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中央。他在一九五二年患脊髓灰质炎,小腿留下后遗症,却并没有影响他在事业上大展宏图。五十五岁那年,他跃居波土顿第一花旗银行这个帝国中的第二号人物。他是个讲究实际,渴望受人尊敬的人。
训 5bfc." >导主任说:“既然才不过个把星期,你们的焦虑是不是为时过早一些?”
“我们本不应该答应凯瑟琳到纽约来。”柯林思夫人不停地摆弄双手说。
柯林思先生对她们说的话不置可否,径向卧室走去,向卧室里面探了探身子。
“她的提箱还搁99lib?在床上吶。”“这可是个好兆头,”训导主任说,“不少学生吃不消紧张的读书生活,就离开学校出去轻松几天。”
“如果凯瑟琳要出去的话,她会把提箱带走。”柯林思夫人说,“况且星期天她是要给我们打电话的,每逢星期天她都打来电话。”
“我是训导主任,知道有多少学生突然会想起需要出去调节调节,即令凯瑟琳这样的学生也不例外。”
“她可不是这样。”柯林思先生说着走进浴室。
训导主任向警察使眼色,希望他俩帮忙说几句,可是他们仍旧呆立在门边。
柯林思先生拐着腿回到起居室。
“她哪儿都没去。”他绝对肯定地说。
“你说什么,亲爱的?”柯林思夫人忙问,不安之情油然而生。
柯林思先生转过身,手里掂着还剩半袋的避孕丸:“我说嘛,她不带上这些是哪儿都不会去的。”说着便把药袋扔到长沙发上,“她就在本地,在纽约!我要你们找到她。”
他冲着警察说,“我们走着瞧,我要让你们就这桩事件采取行动。”
第二章
四月十五日
马丁·菲力普斯医师把头靠在控制室的墙上。墙壁的灰泥真凉快。他的前面有四个三年级的医科学生,紧贴着玻璃隔板朝里面张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里间有一个病人正在做计算机辅助测试扫描的准备。
今天是他们上选修课程放射学的第一天,从神经放射学开始。菲力普斯有意先带他们来看计算机辅助扫描仪,这会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剎一剎他们的骄气。医科学生有时候不免会自作聪明。
扫描室里,操作技师俯着身体在校正病人的头部位置,使之对准硕大的、形似炸面包圈的扫描仪。他伸了伸腰,扯下一段胶带,把病人头部固定在苯乙烯泡沫板上。菲力普斯走到柜台前,拿起通知单和病历,把记载的病情约略地看了一遍。
“病人姓席勒,四十七岁。”菲力普斯说。学生们没有留意他说的话,这会儿正专注着所有的准备工作。
“主诉右臂右腿无力。”菲力普斯看了看病人。凭经验,他知道病人也许极度的害怕。
菲力普斯放下手里翻着的通知单和病历。扫描室里技师正在起动操作台。病人头部正慢慢地移进扫描仪入口,像要被它一口吞食掉似的。技师最后看了一眼病人头部位置,退回到控制室。
“好啦,都过来一下,”菲力普斯说。四个学生立即顺从地围拢到计算机旁。计算机的指示灯闪烁着,等待指令。
不出所料,眼前的景象早已使学生折服。
技师把联络门关紧,从挂钩上取下话筒。
“躺着别动,席勒先生,一点都不能动。”他用食指揿下控制板上的起动按钮。扫描室里,罩在席勒先生头部的庞然大物立即开始了断续的、周期性旋转,就像大型机械钟主齿轮的运动。沉闷的金属声对于席勒先生一定很大声,对于隔在玻璃外面的学生,听起来已经降低了不少。
“正在操作的情形是,”马丁说99lib?,“扫描仪每转动一度就给出二百四十个不同的X光读数。”
一个学生向他的伙伴做出个大惑不解的样子。马丁不予理睬。他双手捂住脸,手指轻揉眼睛,然后按摩起两侧的太阳穴。他还没有喝过咖啡,头脑昏沉沉的。通常他是要在医院自助餐厅吃点什么,而今天早上因为这几个学生的缘故,没有时间去了。作为神经放射部副主任,由他负责向前来见习的学生介绍神经放射学,已经成了定则。这件迫不得已的苦差使占用了他大量科研时间。他以自己在脑解剖学方面的渊博知识给学生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他还从最初的二三十次讲解中得到快慰。然而这种热情渐渐消褪,现在,除非偶然发现资质特别聪颖的学生,绝无乐趣可言。而在神经放射学科,天赋极高的学生寥若晨星。
几分钟后,炸面包圈状的扫描仪停止旋转,门释机仪表板开始工作。这套设备外观奇特,像科学幻想电影中看到的控制台。在场的人都把目光从病人身上转移到计算机设备上熠熠发光的指示灯。只有菲力普斯低着头审视双手,拔除一根残留在食指指甲边的肉刺。他看上去心神不宁。
“在接着的三十秒钟内,计算机同时解四·三二万个方程,计算脑组织密度。”技师在作讲解。他热切地试图取菲力普斯而代之,后者也鼓励他这么做。事实上他只给学生正式授课,至于教学实习则让神经放射部的同事或者训练有素的技师去指导。
菲力普斯抬头看见学生们站立在计算机控制台前面。他把视线移向铅条玻璃窗,只能看见席勒先生的光脚板。病人暂时成了这出戏中被人遗忘的角色,学生们对机器更感兴趣。
急救柜上方有一面小镜子,菲力普斯照了照,他连胡子都没有刮过,长了一天的须碴根根直立,像板刷上的鬃毛。
他总是清晨就来上班,比本部门其它人都要早到许久,并且养成习惯,总是在外科衣帽间里刮胡须。每天,他都遵循起床、慢跑锻炼、淋浴、到医院里刮胡须、在自助餐厅喝咖啡这样的规律。这使他能够多出两个小时,不受干扰地做他感兴趣的研究工作。
他还在端详镜子,用手梳理浓密的沙褐色头发,把它们掠向后脑。他的发梢颜色彩淡,而发根却呈深棕色,形成明显的对比。难怪有几个护士常常揶揄他,说他挺讲究发式。
这实在太委屈他了。其实菲力普斯难得留意仪容。遇到无暇去医院理发室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自己动手,胡乱修剪了事。尽管不大注重修饰,他仍旧不失翩翩风度。他四十一岁,眼梢唇角新添的皱纹使得原先还多少带点儿稚气的面容变得老成持重,显得历经沧桑。前不久有个病人竟说他与其像医师,倒.99lib.不如说更像电视剧中的牛仔。这番评论很使他高兴,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菲力普斯身高接近六英尺,修长而健美,面部轮廓分明,鼻梁挺秀,嘴巴富有表情,不像做学问的人。他那浅蓝色的双眸炯炯有神,闪现出内在的聪慧。
他是哈佛大学一九六一级学生,以最优秀学业成绩毕业于该校。
荧光幕上出现第一幅图像,输出控制台阴极射线管开始工作。技师匆匆地调整调谐窗宽度和光密度,以取得最佳图像。学生们挤在普通电视机大小的荧光幕前,好像等着观看超级足球赛。他们看到的却是椭饼图像,边缘为白色,内部呈颗粒状,是一幅由计算机勾勒的病人头部内视图。拍摄位置似是削掉了席勒先生的颅顶,居高临下摄取。
马丁看了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随时指望着丹妮丝·桑格医师来接替他照看这几个学生。他心里在惦记今天上午同他的合作者威廉·迈克尔斯会面。前天迈克尔斯打来电话说,今天早上要带给他一件会令他吃惊的小东西。现在,好奇心正折磨着他。他急不可耐。
四年来他们两人合作研究一个项目——借助计算机判读脑颅X光。一旦成功,它就能够取代放射学专家。他们在给计算机编制程式,以取得对经过X光照射的特定区域的脑密度进行定性判断。目前这方面还存在问题,如果完成这项研究,那么将会获得无法估量的价值。这是因为解释脑颅X光片,其本质与解释其它器官的X光片是相同的。所以这项研究成果最终会被应用到整个放射学领域。成功之后……菲力普斯有时候也会沉浸在梦幻之中,向往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研究部门,甚至荣获诺贝尔奖。荧光幕又显示出一个图像把菲斯普斯唤回现实中来。
“这个切面要比前面的图像高出十三毫米,”技师拖长声调说。他指着椭圆体的底部:“此处是小脑和……”
“有一处异常。”菲力普斯插话。
“在哪里?”技师坐在计算机面前的矮凳上问道。
“你们看,”菲力普斯往前挤了挤,指着刚才技师称作小脑的区域,“左脑半球的亮度不正常。它的密度应该同另一侧的密度一样。”
“那是怎么回事呢?”有学生问。
“眼下还难说。”菲力普斯再挨近一点,更加慎重地注视着存在疑问的区域。
“我猜想病人的步态是不是有问题?”
“是的,是这样。”技师答道,“他运动失调已经一个星期。”
“恐怕有个肿瘤。”菲力普斯退回原处说。
四个医科学生盯着屏幕上无声的亮光,脸上顿时露出惶然的表情。现代诊断技术的魔力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他们眼前,使他们惊诧;另一方面,脑瘤这个概念令他们害怕。人人都有这种害怕心理,他们也不例外。
这幅图像骤然消失,又显示出新的图像。
“在颞叶又出现一个透明区。”菲力普斯指着渐渐被下帧图像取代的区域说。
“我们会在接着的切面中看得更加真切。不过还需要对比研究。”
技师站起身,进去把对比试剂注射到席勒先生的静脉里。
“对比试剂是干啥用的呢?”南希·麦克法顿问。
“血脑障壁破坏时,这种材料有助于显示肿瘤之类的损害范围。”菲力普斯回答说。他转过身,看看是谁进来了。
他听见通向走廊的门开启的声音。
“对比试剂含碘吗?”
菲力普斯没有听到最后这个提问,因为这时丹妮丝·桑格走了进来。她站到聚精会神的学生们后面,朝马丁莞尔一笑。
她脱掉白色短外套,踮起脚尖把衣服挂在急救柜旁边。
她都是这样开始她的工作的。而这番举动对菲力普斯却起到相反的效力。今天桑格穿的是前襟打褶的桃红色罩衫,在衣领上打了个蓝色薄丝带蝴蝶结。在她伸出手臂挂外衣的时候,乳峰在她的胸前高高耸起。菲力普斯欣赏着她的倩影,像艺术家鉴赏一件珍品。在他的眼里,丹妮丝是他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性。她说她的身高五·五英尺,实际上是五·四英尺。
她身材苗条,体重一百零八磅。乳房不大,却秀美丰满。粟壳色的浓发滋润发亮,她通常将头发从前额拢向后背,用长发夹束起。她有一对浅棕色眼睛,脸上略带几点灰色雀斑,看上去活泼而俏皮。不大有人会猜到她在三年前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在全班名列榜首。人们也不大会相信她的芳龄已经二十八岁。
丹妮丝挂好外套,从菲力普斯身边擦过,在他的左肘上拧了一把,动作敏捷,使得菲力普斯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她在荧光幕前坐定,调节好收看键钮,向学生作了自我介绍。
技师走出来告诉大家,已经给病人注射了对比试剂,他要为下一轮扫描做准备。菲力普斯往前挪动身体,俯撑在丹妮丝的肩上,他指着屏幕上的图像说,“颞叶部有一处损伤,前额部位至少也有一处,恐怕有两处。”
又转向学生道:“我注意到病历上记载着病人烟吸得很厉害。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你们说呢?”
学生们木然地看着图像,不敢有所表示。他们就像身无分文的人走进拍卖行,唯恐稍有举动就会被误会成出价钱。
“给大家启发一下。”菲力普斯说,“原发性脑瘤通常都只有单独一处,而从身体其它部位转移的肿瘤可能只一处,也可能有多处。”
“是肺癌。”一个学生脱口而出,像是在参加电视台举办的智力竞赛。
“很好。”菲力普斯说,“眼下还不能百分之一百断定,不过我敢拿钞票打赌。”
“病人还能活多久呢?”还是那个学生问道。他显然因为刚才下的诊断而受到鼓舞。
“他的主治医师是谁?”菲力普斯问。
“他是神经外科柯特·曼纳罕姆医师的病人。”丹妮丝回答说。
“那可就活不长了。曼纳罕姆会给他动手术的。”
丹妮丝急切地转过身:“像这样的病例是不能开刀的。”
“你不了解曼纳罕姆。他就是喜欢开刀。特别是开肿瘤。”马丁复又倚在丹妮丝肩上,闻到从她那刚洗过的发丝间飘逸出来的馨香。特别的香气对于菲力普斯恰如指印般明白无误,独一无二。尽管他现在身处专业工作场合,仍旧禁不住激起一阵无可名状的冲动。他站起来,打破沉寂。
“桑格医师,可以跟你谈几句话吗?”他突然发问,示意她到房间的角落处。
丹妮丝顺从地跟着他,迷惑不解。
“从专业角度看,我的意见……”菲力普斯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忽然,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近乎耳语地接着道:“你今天看起来太性感了。”丹妮丝不动声色。他等待她做出反应。她终于忍俊不禁地说:“马丁,你让我莫名其妙。瞧你正而八经的样子,我还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呢!”
“可不是么!你的这身打扮真性感,简直令我魂不守舍。”
“性感?我都把钮扣扣到喉咙口了。”
“反正凡是你身上的东西看起来都性感。”
“那是你脑袋里装的想法龌龊,老伙计!”
马丁也笑了。丹妮丝说得对。只要见到她就会禁不住联想到她那使人陶醉的裸体。
他俩约会已经有六个多月。每次约会他还是如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那样,激动不已。最初他们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守口如瓶,在医院里鲜为人知。随着各自对对方爱情的信念与日俱增,各种保密措施逐渐松懈。特别是彼此了解日深,两人对年龄上的差距也就变得越来越无所谓了。马丁是神经放射部副主任,而丹妮丝是个资历仅为两年的放射部住院医师。
正是对专业的共同追求促成他们的爱情。自从三个星期前丹妮丝开始跟随马丁值班后,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在医疗技术方面,丹妮丝可以同另外两位业已结束放射部当班期的住院医师并驾齐驱,更主要的是她觉得很有意思。
“老伙计?嘿!”马丁贴着她的耳朵说,“凭你这句话我就要罚你。这几个学生交给你了。如果他们觉得腻烦,就打发他们到血管造影室去。理论课之前先让他们临床。要加大剂量。”
桑格会意地点点头。
菲力普斯继续对她耳语:
“做完上午的CAT项目后到我办公室来,也许我们还可以溜出去上一趟咖啡店。”没等回答,他就拿起白大褂走了。
外科套间与放射部在同一层楼面。菲力普斯朝那个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停,闪避往来不绝的担架车。车上躺的病人都是等待做X光检查的。他抄近路穿过X光读片室。这是个面积很大的房间,分隔成一排排X光透视间。有十几个住院医师聚在一起边喝咖啡边聊天。
X光机器已经开动了半个小时左右,而每日必至的雪崩似的高峰期尚未来临。开头一阵X光片的数量仅仅是涓涓细流,过不多久就会像潮水般涌来。菲力普斯当过住院医师,对此种情形记忆犹新。他在医学中心接受训练,在这国内首屈一指的放射部经受严格的考验。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度过无数个十二小时的工作日。
作为对他的努力的酬答,他获得留下来共事神经放射学研究的邀请。任务完成后,他的出色成绩得到认可,医学院有关部门联合聘任他为本部职员。从此他由初出茅庐的后生之辈扶摇直上,升到如今的职位:神经放射部副主任。
菲力普斯在读片室中央稍停片刻。从X光透视间毛玻璃背后的荧光灯泡发出的低照度光线,洒射在人身上,神秘而可怖。乍一看,室内的众人宛如一具具行尸:惨白的皮肤,深邃空荡的陷窝。真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呢?他想。看看自己的手,同样是惨白的,毫无血色。
他往前走去,心内异样的不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的一年中,他是带着成见看待医院里习以为常的情景的。
也许他早就萌发了对工作不甚满意的情绪,只是还不太明显而已。他的工作愈来愈带有行政事务性质,更主要的是,他受不了办事拖沓的环境气氛。神经放射部主任托姆·布罗克顿五十八岁了,尚无退休之意。而放射部主任哈罗德·戈德布拉特也是一位神经放射学家。菲力普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在本部门新星升起般升擢,到此却戛然终止。倒不是他缺乏能力,而是他上头的两个位置被人牢固占据着。差不多快一年了,菲力普斯虽然出于无奈,却是确实在酝酿脱离医学中心另谋高就。
马丁转入通往外科部门的走廊。他穿过双重自转门,门上的牌子警告参观者到此止步。他又经过另一道转门,来到手术病人待术区。这里已经停满担架车,躺在车上的都是等待挨刀子的病人,一个个显得焦躁不安。待术区相当大,尽头有一只以厚材料制作的大台子,嵌砌进墙壁里,扼守通向三十间手术室和恢复区的入口。台子内侧,三个穿绿色手术衣的护士在把开刀病人编排到预定的手术室去,正忙得不亦乐乎。这里是全天服务,二十四小时内可以做将近二百例手术。
菲力普斯向前倾身询问台子里边的护士:“哪位能够告诉我那位是由曼纳罕姆主刀的病人吗?”
三个护士一齐抬起头来。马丁是医师中少有的讨人喜欢的一个,所以只要他来,总是大受欢迎。等她们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都哈哈地笑起来,又装模作样地互相推诿。
“恐怕只好去问别人了。”马丁装作要走。
“噢,别走。”一个金发护士说。
“咱俩到被服间去聊聊,怎么样?”一个肤色黝黑的护士打趣说。手术部是医院中百无禁忌之地,气氛跟其它部门迥然不同。菲力普斯想,也许在这里干的人都这样吧。他们穿的是如同睡衣的工作服,随时都要处理危急病例。讲讲下流话之类也许起着安全阀的作用。不管怎么样,菲力普斯对这里的一切是熟悉的。他在决定去放射部门工作之前当过一年多外科住院医师。
“您对曼纳罕姆的哪个病人感兴趣?”金发护士问,“是马利诺吗?”
“正是。”
“她就在您背后。”
菲力普斯转过身,离他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停着一辆担架车,被单覆盖着一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已经做了术前药物处理。想必她在朦胧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只见她缓慢地朝菲力普斯站的方向转过头来。她的头发为了手术的原因已被剃净,眼前的形象使菲力普斯联想起剪光羽毛的鸣鸟。她在手术前来拍X光的时候,菲力普斯曾经匆匆见过两回,如今竟判若两人,委实令人感慨不已,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娇小孱弱。她的眼睛里透出弃儿般的哀愁。菲力普斯勉强克制自己,转过脸,意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护士身上。他之所以从外科改行到放射部,其中一个原因正是他面对某些病人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移入。
他问护士:“为什么还不给她动手术?”让病人等着只会增加病人的恐惧心理。对此他很生气。“曼纳罕姆等着用从吉布森医院取来的专用电极,”金发护士说,“他打算从要切除的那部分脑组织中作些记录。”
“明白了”菲力普斯说,心里盘算着上午的安排。
曼纳罕姆做起事来就要把其它人的计划统统打乱,一向如此。
“曼纳罕姆接待了两个日本客人,”金发护士补充道,“一个星期来他神气十足。不过再等几分钟他们就会动手。已经传呼过病人,眼下正找不到人手把她送进去。”
“够啦。”菲力普斯欲离开待术区。他停住脚步关照说,“等曼纳罕姆要局部X光片时,直接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以节省几分钟时间。”
他返回原路,这时才记起需要刮胡须,便朝外科休息室走去。八点过十分。这个时间休息室里总是空荡荡的,因为七点半的一批手术医师已经各就各位,而下一批手术为时尚早。只有一个外科医师在与他的股票经纪人通电话。他一面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搔痒。菲力普斯走进更衣区,捻动橱柜上的暗码锁。管理员东尼老头让他使用这个一英尺见方的存物柜。
菲力普斯刚在面颊上涂满刮胡霜,佩在身边的呼叫器就嘟嘟地鸣叫起来。他吃了一惊,尚未意识到他的神经已经绷得何等紧张。他捡起挂在墙上的电话,尽量不让脸上的泡沫沾到受话器上。打电话来的是他的秘书海伦·沃克,告诉他威廉·迈克尔斯来了,正在办公室等他。
挂上电话,菲力普斯继续修面。他又恢复了活力。威廉要给他一件让他“大吃一惊”的东西,这使他的心里重新翻腾起激情。他往身上洒了科隆香水,急忙套上白大褂。
经过休息室,那个外科医师还在跟经纪人通话。
马丁回到办公室,跑得直喘气。海伦·沃克从打字机上抬起头,看见她的上司的身影闪过,不觉一怔。她离开坐位,取过一迭电话记录和往来信函,但见通往菲力普斯办公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得驻足。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仍回到坐位上打字。
菲力普斯靠在门上不停地喘息。迈克尔斯漫不经心地翻阅他的一本放射学杂志。
“怎么样?”菲力普斯颇为激动地问。迈克尔斯穿着他平时的那件不合身的旧花呢夹克。还是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读三年级时买的。他今年三十岁,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岁。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相比之下马丁的头发成了褐色。他微微一笑,调皮的小嘴巴洋溢春风得意之态。浅蓝色的眼睛闪烁有神。
“什么怎么样?”他说,装作继续看手中的杂志。
“算了吧,我知道你在激我,可惜装得太成功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迈克尔斯争辩说,却顿住话头。菲力普斯跑上前去,从迈克尔斯手里夺过杂志。
“别再打哑谜了。你告诉海伦说有一件惊人的东西。你晓得,我简直要发狂了。昨天夜间四点钟就想给你打电话。真该那么做。我想你是活该如此。”
“噢,对啦,有一样惊人的东西。”迈克尔斯戏谑道,“差点儿忘掉了。”说着他弓着身子在他的公文包里搜索了一阵,取出一件扎了黄色宽缎带的墨绿色纸包。“那是什么?”马丁拉长脸说,他期待解出来的是论文之类的东西,最好是计算机打印数据,说明他们研究工作的某些突破,他绝没想到会是一件礼品。
“这就是要叫你大吃一惊的东西。”迈克尔斯拿起纸包走向菲力普斯。
菲力普斯的目光又落在礼品上,他太失望了,简直使他发怒:
“真见鬼,干嘛买礼品送我?”
“因为你是一位多么难得的研究伙伴啊,”迈克尔斯把纸包递给他:“收下吧。”
菲力普斯接过小纸包,怒气略为缓解。他对刚才作出的反应感到尴尬。不管他作何想法,他实在无意伤害迈克尔斯的感情。这毕竟是他的友善的姿态。
菲力普斯掂了掂小纸包的分量,道了谢。小纸包不重,约四英寸长,一英寸高。
“不想打开它看看吗?”迈克尔斯问。
“当然要看。”菲力普斯打量迈克尔斯的面孔。这位年轻的计算机天才居然特意买礼品送人,委实不可思议。倒不是说他不够朋友,或生性吝啬,只是因为他把整个身心都扑在研究工作上,从不注重礼尚往来。事实上在他们共事的四年当中,菲力普斯一次都没有看见过迈克尔斯在社交场合露面。可以断定迈克尔斯非同凡响的心智无暇它顾。毕竟,他在二十六岁就被挑选出来领导这所大学新成立的人工智能部门。
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其时年仅十九岁。“不开玩笑了。”迈克尔斯忍耐不住说。菲力普斯解开缎带,把小纸包郑重其事地放到堆满杂物的办公桌上,打开墨绿色包装纸,露出一只黑盒子。
“这可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迈克尔斯说。“噢?”菲力普斯不解其意。
“是的。”迈克尔斯说,“你知道心理学是怎样看待大赫的,说它像只黑盒子。哦,再打开匣子看看。”
菲力普斯淡然一笑,弄不懂迈克尔斯说的话。他掀开匣盖,拔去衬垫物,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盛着一盒录音带。标签上注明是弗利特伍德·麦克灌制的《流言》。
“妈的,你搞什么名堂!”菲力普斯笑了笑说,他压根儿没料到迈克尔斯会买一盒弗利特伍德·麦克的歌曲录音带送他。
“还有更具象征性的东西吶!”迈克尔斯解释说,“它的内容远非饱你耳福的音乐!”
谜,顷刻间冰释。原来它不是什么音乐磁带,而是计算机程序。
“我们的项目进展如何?”菲力普斯近乎耳语地问道。
“尽在其中。”
“不会的!”菲力普斯甚感怀疑。
“还记得你给我的最后一批数据吗?灵光极了。它们解决了对脑密度和界限的解释。这套程序编入了你的流程图的所有数据。只要把程序放进那边那台装置里,就能够判读输入的任何脑颅X光片。”
迈克尔斯手指菲力普斯办公室的里间,工作台上摆着一套电视机大小的电器装置。显然是样机,尚未定型。它的正面部分由一整块光洁的不锈钢板做成,装了螺栓之类附件。顶部左角开了个槽口,程序卡带就从这个槽口装入机内。机身的两侧伸出两根中继线,一根同打字机输入输出装置连接,另一根是从一只四英尺见方,一英尺高的不锈钢箱体引出的。在这台金属设备的前部是一只远摄镜,设备内部看得见几只滚筒,用来插入X光片。
“我不相信。”菲力普斯怕迈克尔斯寻他的开心。
“我们起初也不敢相信,”迈克尔斯认真地说,“可是一经试验就合拍了。”他走近计算机,拍拍机身说,“你从放射学角度对突破解题和图型识别所做的分析,不仅使我们明显地感到需要新型的硬件,还启发了我们设计新硬件的途径。这是关键所在。”
“外观很简单。”
“就像常言所说,外表具有欺骗性。可是它的内部结构却会使计算机世界发生革命性变化。”
“而且可以设想,倘若它果真能够判读X光片,那么它将会在放射学领域中发挥无可估量的作用。”马丁说。
“肯定能够判读。”迈克尔斯说,“但是程序还存在缺陷。现在你要做的是把以前看过的脑颅X光片尽可能多的输入程序,越多越好。如果出现麻烦,我想主要出在负片有问题,就是说,只要病理清楚,程序会断定X光是正常的。”
“放射部门医师遇到的情况相同。”
“是的,我想我们能够在程序里消灭此类问题。”迈克尔斯说,“往后全得仰仗你啦。先开这个开关,就可以启动计算机工作。普通医师也干得了。”
“毫无疑问。”菲力普斯说,“不过我们需要一位博士接通它。”
“非常好。”迈克尔斯放声大笑,“你的幽默感有长足的进步。插上装置的插头,接通电源,再把程序盒装进中央单元,输出打印机就会通知你把X光片插入激光扫描仪的时间。”
“放置X光片的方向有讲究吗?”
“没关系,只要感光面朝下就行。”
“好吧,”菲力普斯搓着手,审视计算机,像在欣赏一件值得夸耀的礼物,“我还是不太相信它。”
“我也还不太相信,”迈克尔斯说,“四年前又有谁猜得到我们今天取得的进展呢?我还记得那天你突然光临信息系,开门见山就问是否有人对图形识别感兴趣。”
“没想到遇见了你。三生有幸!”菲力普斯接着说,“当时我猜你不过是个大学生。我甚至连人工智能为何物都不知道。”
“科学的每个突破往往都伴随着机遇,”迈克尔斯表示同意,“但是机遇毕竟只是机遇,还需要付出大量艰苦的劳动,就像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那样。别忘记把脑颅X光片编入由程序判读,多多益善。这么做既可以消灭程序中的错误,而且因为程序本身是启发式的。”
“别对我卖弄文字了,‘启发式’是啥意思?”
“看来你也否定你的那一套啰。没想到连医师都会抱怨自己不懂术语。所谓启发式程序种是指具有认知能力的程序。”
“你是说可以把计算机改进得更先进?”
“到底弄明白了。”迈克尔斯说着向门边走去,“这得依赖老兄多多费心。还有,这种计算机程序设计可以应用到放射学的其它领域。所以不妨利用业余时间让计算机开着,判读脑血管图。咱们以后再具体谈。”
等迈克尔斯走后,菲力普斯关上门,走近工作台打量起判读X光片的装置。他渴望立即动手。但是日常例行公事的负担压得他力不从心。就像为了证明似的,海伦捧进一迭书信、公文和电话记录,并向他报告说,有间脑血管造影室的X光机出了故障。真鼓舞人心!
菲力普斯快快离开新近研制成功的机器。
第三章
“莉萨·马利诺吗?”莉萨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护士卡罗尔·比奇洛正俯身问她,她的脸部只露出深棕色的眼睛,印花帽子遮住了她的头发。口罩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莉萨感觉到护士举起她的手臂转了转,以便看清拴在她手臂上的身分牌。护士放下手臂,轻轻拍了拍:“可以让我们给你准备起来吗,莉萨?”卡罗尔一边问,一边用脚蹬下担架车的制动闸,把床车拉离墙壁。
“我不晓得。”莉萨据实说。她尝试看清护士的脸庞,可是卡罗尔已经背过脸。
“你当然应该晓得。”说完,卡罗尔就推着床车经过甲醛材料做的白色台子。
自动门在她们身后关上。莉萨踏上决定她命运的旅途。
载着她的车子沿走廊推向二十一号手术室。神经外科手术大多数在四间手术室中的一间里做,它们分别是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和二十三号,都是按照脑外科专门要求装备的。手术室天花板上安装了蔡司牌手术显微镜,带录音功能的闭路电视系统,还有专用手术台。二十一号手术室还有观察廊。神经外科部主任柯特·曼纳罕姆医师偏爱这间手术室。他还兼任医学院神经外科系主任。
此刻莉萨真希望睡觉,就是办不到。神志好像特别清醒,感觉器官也格外灵敏。连消毒药水的气味都分外刺鼻。
她想眼下还来得及爬起来逃跑。她不愿意动手术,尤其是头部手术。事实上除了头部,别的部位都可以商量。
车子停住,她收回凝视的目光,看见护士在转角处消失。载着莉萨的担架车犹如停在闹市区马路边的街车。一伙人打她旁边擦过,七手八脚地转移一个呕吐病人。推车的勤杂工使劲托住病人的下巴,病人头部扎满绷带,煞是吓人。
这个病人的模样使得莉萨对自己行将面临的磨难忧心忡忡,眼泪禁不住顺面颊扑簌落下。主宰身体的中枢即将任人粗暴地劈开,大加肆虐。这可不只是截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而是拿脑袋开刀——她的灵魂及她的个性所依托的脑袋。手术后的她依旧是以往的她吗?
莉萨记得十一岁时患过急性盲肠炎,动手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使人骇怕,却比不上这会儿正在经受的折磨。她断定这回就算不丢掉性命,也会落得个身残体缺。不论结果如何,她那残离的肢体只好由人宰割,任人研究了。
卡罗尔·比奇洛又出现在她面前。
“嗳,莉萨,已经准备好,快轮到你啦。”
“请别!”莉萨细声哀告。
“得啦,得啦,莉萨。别让曼纳罕姆医师看见你哭。”
莉萨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哭。她摇了摇头,算是对卡罗尔的回答,但是内心无法抑制的情感早已化作满腔的愤恨。为什么不幸会落到她的身上?太不公平了。一年前她还是个健康的大学生。她决定主修英语,满怀希望进法学院。她喜爱文学课程,从来都是高材生。至少在结识吉姆·康韦之前是这样。仅仅在一个多月前她还相信会继续深造。认识吉姆以前她与别人有过几次性行为,可是始终都没有达到过高潮。
她自忖为什么人们对这种事情如此大惊小怪。但是同吉姆在一起,情形就大为改观。她立刻就体验到只有同吉姆做爱才真正是那么回事。她并非没有责任。她不大相信避孕丸,但是尽量适应使用子宫帽。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看妇科门诊有多难为情。
担架车推进手术室。这是间面积为二十五平方英尺的四方形房间,壁上灰色的瓷砖与观察廊玻璃窗下沿砌平。天花板上装了两只大型不锈钢手术灯,如同倒置的定音鼓,居高临下,虎视眈眈。手术室正中央的手术台显得狭窄丑陋,在莉萨的眼里宛若异教徒举行宗教仪式的祭台。手术台的一端有只圆垫圈,她顷即省悟,她的头部就要搁在它的上面。手术室的角落里有一只小型半导体收音机,播送着皮·杰斯低声吟唱的歌曲,与手术室的环境氛围甚不协调。
“现在从这边翻过身,躺到手术室台上。”卡罗尔·比奇洛告诉她说。
“好的,谢谢。”莉萨心烦意乱。谢谢?哼。根本没想过。可是只得假装讨人喜欢,往后有赖这帮人照拂。她从担架车转移到手术台上,紧紧抓住床单,徒劳地企图保持残留的自尊心。她纹丝不动地躺着,盯视手术灯。凭借眼梢的余光,她注意到玻璃隔板外面人影幢幢,由于反光看不分明,彷佛都在俯看自己。莉萨闭起眼睛。她成了公开的展品。
生活变成了一场噩梦。往昔的一切是多么美好,直到那天晚上,发生了灾难性的转折。她正和吉姆待在一起,两人都在用功,渐渐地她觉得阅读产生困难,尤其当她读到以“Ever”开头的句子时。她当然认得这个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它的意思。只好问吉姆。吉姆只是付之一笑,以为与他闹着玩。经不住她再三追问,他才告诉她“Ever”的意思就是“曾经”。尽管这样, 53ef." >可是她只要一看到这几个印刷字母,又马上把字的意思忘记了。她记得当时还伴随出现了强烈的受挫和恐惧感,紧接着闻到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一种臭气。虽然以前闻到过,却说不确切。吉姆却说他可没有闻出什么气味来。以上就是莉萨记忆所及最后的一些情况。随后出现她的首次癫痫病状。发生的情形显然非常吓人,她苏醒过来的时候,见吉姆还在颤抖不止。她曾经朝他猛打,抓破他的脸孔。
“早安,莉萨。”传来一声悦耳的男子声,带着英国腔。莉萨抬起眼皮,目光与一双黑色的眸子相遇。他是鲍尔·拉奈特医师,印度人,在这所大学里接受过专业训练。
“还记得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莉萨点点头说:“不要咳嗽或突然的动作。”她切望取悦医师。拉奈特医师的探诊还历历在目,是在昨天她用过晚饭来的。他自称是麻醉医师,莉萨的手术由他照管。他循例问了些关于健康方面的问题。老一套。莉萨不知道回答过多少遍。所不同的是拉奈特医师似乎对回答并不感兴趣,从他那棕红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有一次除外,那就是她讲起十一岁那年的阑尾切除手术。她说在用麻醉剂时没有遇到麻烦。这时拉奈特医师点了点头。另一次令他发生兴趣的是莉萨说她没有出现过过敏反应,他听了又点了点头。
总的说来莉萨喜欢性格外向的人。拉奈特医师正相反。
他缺乏表情,总是一副沉着持重的神态。但是对身处这种境况的莉萨,淡漠的表情应该说是适宜的。在受难之时能够有这样一位医师守在身边,实在令她宽慰。拉奈特医师后来的一番话却又使她大惊失色。他依旧操一口准确的牛津腔说:
“我猜曼纳罕姆医师已经同你讨论过将要采取的麻醉技术吧?”
“不,没有。”莉萨回答说。
“那倒奇怪。”拉奈特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
“为什么?”莉萨察觉到苗头不对。谈话随时可能中止。她警觉地问:“为什么奇怪?”
“通常在做颅骨切开术时我们采取全身麻醉,”拉奈特医师说,“可是曼纳罕姆医师关照我们他要局部麻醉。”
莉萨从未听说要给她做颅骨切开术。曼纳罕姆医师只说过他要做的是“掀开点盖子”,在她头上开一个小窗口,这样他就可以摘除她右颞叶受损的部分。他曾经告诉她,她的脑子里必定有某个部分受损,原因不明。就是那部分引起癫痫。如果能够取出受损组织,以后就不会再发作了。这类手术他做过近百次,结果都非常满意。莉萨听了欣喜万分,因为在曼纳罕姆之前,她请教过的医师都只是摇头叹息,爱莫能助。
癫痫发作起来委实可怕。发作之前她有预感,会闻到一股奇特而又熟悉的臭气。但是有几次发作却是突如其来的,雪崩似的向她袭来,没有任何先兆。有一回发生在影剧院里。那之前她接受过一个长疗程,大剂量的药物治疗,并且医师告诉她可以放心,病情已经控制。当时她又闻到那段可怖的臭气,异常惊恐地从座位里蹦起,踉跄地沿着走道摸回到门厅,此刻她已经不省人事。等到苏醒过来后,她挨靠着糖果出售机旁边的墙壁,把手插进两腿间,扯开衣裤,像交尾期的母猫,毫无顾忌地肆行起手淫。围观的人群把她当作嗜毒成瘾的嬉皮。在人群中她看见吉姆,对他又踢又打。
事后才听说她发病时还揍了另外两个姑娘,其中一个被她打成重伤送进医院。清醒之后她唯有掩面痛哭而已。没人敢接近她。她隐隐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会不会变疯了?她担心。
莉萨的生活从此黯然失色。她没有变疯,可是不时发作的癫痫却无药可治,所以她把曼纳罕姆医师当成她的救星。
直到拉奈特医师来查房她才醒悟到病情将带给她的严酷现实。拉奈特医师离开病房后,进来一个杂役,剃光她的头发。从那一刻起莉萨就陷入了恐惧状态。
“他要给我局部麻醉总有他的道理吧?”莉萨问道,双手开始发抖。
“是啊,”拉奈特医师终于说道,“他想确定你脑子里病变的部位。他需你的配合。”
“你是说,我在手术过程中是清醒的?……”她没有力量把话说完,最后吐出的几个字轻如游丝。手术方案实在荒谬。
“是这样。”拉奈特医师说。
“我脑子里的哪一部分发生病变他是知道的呀!”莉萨争辩说。
“知道得还不够详细。可是别着急,我会在场。不会有痛苦,你只须记住别咳嗽,也不要突然动作。”
左前臂一记针扎引起的疼痛赶跑了莉萨的胡思乱想。她抬起眼睛,看见头顶上方挂着的瓶子里升起一串小气泡。拉奈特医师开始给她静脉注射,在她的右前臂也同样插进一根细长的塑料管。然后他调整了手术台,使它向前微倾。
“莉萨,”卡罗尔·比奇洛喊她,“要导尿了。”
莉萨仰起头,看见卡罗尔张罗着解开一只塑料包裹的盒子,另一个消毒护士南希·多诺万把盖在莉萨身上的被单朝上腹部掀起,暴露她的下体。
“导尿?”莉萨问。
“是的。”卡罗尔·比奇洛一边应答,一边套橡胶手套,“我要把一根管子插进你的膀胱里。”
莉萨的头部搁回原位。南希·多诺万按住她的两条腿,使她的脚跟并拢,双膝向两侧分开。莉萨就成这个姿势躺着,她的阴部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无遗。
“我给你注射一种叫甘露醇的药物,它会使你大量排尿。”拉奈特医师解释说。
莉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她感觉到卡罗尔·比奇洛开始在消毒她的外生殖器。
“你好,莉萨。我是参治·纽曼医师。还记得我吗?”
莉萨睁开眼看到又一张戴口罩的面孔,只露出两只蓝色的眼睛。手术台的另侧还站着一个,他的眼睛是棕色的。
“我是神经外科总住院医师。”纽曼医师自我介绍,“这位是拉尔夫·劳雷医师,年轻的住院医师。昨天我同你说起过,我们将协助曼纳罕姆医师做手术。”
莉萨还没来得及回答,两腿中间一阵刺痛,膀胱里立即产生充盈感。她吸了口气,大腿内侧好像贴了胶带。“现在放松。”不等她反应过来,纽曼医师又说,“我们马上就要把你固定起来。”随后这两位医师的兴趣集中到挂在手术室后壁上的一系列X光片。
手术室里的工作节奏加快了。南希·多诺万托着不锈钢托盘进来,盘子里盛放着还在冒热气的手术器械。她把盘子放在靠近的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消毒护士达琳·库珀已穿好手术衣,戴上手术手套,把消毒过的器械依次摆放在托盘中。莉萨转过头,正好瞥见她举起一支大钢钻。
拉奈特医师把血压计袖带绕扎在莉萨的右上臂。卡罗尔·比奇洛解开莉萨的内衣,把心电图描记器导线用胶带粘贴在她的胸口。心脏监护仪马上就发出声纳般的嘟嘟声,与半导体收音机播送的约翰·丹佛的演唱声竞相起伏,一争高低。
纽曼医师研究了X光片,过来摆妥莉萨的光头。他把小手指按在她的鼻尖上,把大拇指按在她的头顶上,用色笔在她的脑袋上画起线来。第一条线从左耳沿头顶画到右耳,第二条线与bbr>第一条线交叉,从前额始,向后画到枕骨部位。
“莉萨,头向左侧靠一点。”纽曼医师说。
莉萨紧闭双眼。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触摸从右眼到右耳之间突起的骨头,色笔从右太阳穴画起,呈拱形线,往下折回到两耳后面成一曲线,画出一块马蹄形区域,耳朵是这块区域的基底。或许这就是被曼纳罕姆医师轻描淡写地比成“掀开盖子”的部位。
一阵从未惑受过的困乏传遍全身,室内空气变得粘粘糊糊,四肢沉重。她使劲用力才稍微睁开眼睛,看见拉奈特医师俯身朝她微笑,他的一只手里拿着静脉注射管,另一只手里拿着注射器。
“打些放松的药物。”他说。
时间彷佛凝固不前,声响也似乎飘忽不定,她真想立刻堕入梦乡,身体却拼命地折腾她,不让她安宁。她感觉到有人把她的身体翻向一侧,使右肩抬高,在肩下垫进枕头。她的双手手腕被缚在一块与手术台成直角的板上。浑身骨头似乎都要散落。两臂像灌满铅,沉重得无法挪动。一根皮革肚带将她齐腰拴紧,确保身体不能够动弹。好像有人开始擦拭消毒她的头部。头上扎了好几针,伴着刺痛,然后他们用钳子夹住她的头。莉萨终究无法抑制地昏然睡去。
剧痛使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她不晓得已经过了多少时间。痛点位于右耳上方。不多久疼痛再度发作。她不由得发出呻吟,想要松松筋骨。除了给眼睛留出一条缝隙外,莉萨从头到脚盖着几层手术被单。透过缝隙她尚能看见拉奈特医师的面容。
“一切良好,莉萨。”拉奈特医师安慰她,“现在别动,正在给你注射局部麻醉剂,马上就不痛了。”
仍然疼痛不已。头颅像要炸开似的。她想举举胳膊,可是受到手术被单的束缚。
“请帮帮忙。”她喊出微弱的声音。
“一切正常,莉萨。尽量放松!”
疼痛止住了。她听得见医师的呼吸。他们都俯围在她的右耳上方。
“手术刀。”纽曼医师吩咐。
莉萨吓得浑身抽搐。她感觉到一记挤压,好像有人用手指掀按她的头皮,沿色笔划出的线迹来回转扭。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了出来,浸湿了纱布,淌到脖子根。
“止血器。”纽曼医师喊道。金属器械碰击的声音直刺莉萨的耳膜。
“拿兰尼氏夹。给曼纳罕姆医师打电话,告诉他再过三十分钟一切就绪。”
莉萨尽可能不去想象头部开成什么样子。这会儿膀胱胀得难以忍受。
她叫唤拉奈特医师,告诉他要小便。
“你的膀胱里插了导尿管。”拉奈特医师说。
“我憋得慌。”
“只管放松,莉萨。我再给你加点安眠药。”
她尚能记得的便是伴随头部的压迫和震荡感而起的气体马达发出的尖厉响声。响声使她心惊肉跳。她明白这种声音意味什么。锯子正在锯开她的头颅。她不晓得这就叫颅骨切开术。虽然她神经高度紧张,惶恐地等待着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剧痛,谢天谢地,总算不痛。一股骨头烧焦的气味透过覆盖在面部的纱布,钻进鼻孔。她感到拉奈特握住她的手,感激之情油然而升。她把手心紧贴在他的手中,似乎这只手成了她再生的唯一希望。
切颅的声音渐渐消逝。心脏监护仪突然有节奏地发出嘟嘟声,莉萨又痛起来。这会儿像是局部头痛。她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拉奈特医师还站在旁边凝视她。血压计袖带在鼓胀。
“持骨钳。”纽曼医师的声音。
莉萨听到骨头嘎吱嘎吱撕裂的声音近在右耳边上。
“拿起子来。”
莉萨又经受了几阵剧痛,接着彷佛听到一声爆裂。她晓得头盖已被打开。
“湿纱布。”纽曼医师按部就班地吩咐道。
第四章
科达·曼纳罕姆医师一边擦洗双手,一边朝二十一号手术室门内探身张望,室内墙上的挂钟快指到九点。他手下的总住院医师纽曼恰好从手术台边退下,戴着手套的手交叉在胸前,走到看片灯前研究陈列.99lib?着的X光片。
显然颅骨切开术业已完成,该准备的工作都已停当,专候主任大驾。曼纳罕姆医师的时间宝贵,不能久留。来自国立卫生研究所的调查.?委员会成员预定中午抵达。同他们举行的讨价还价式会谈涉及能否获得一笔一千二百万美元的拨款,用于支持下个五年的研究活动。他必须全力以赴争取这项拨款,否则他苦心经营的动物实验室连同四年来投入的心血将统统付之东流。他确信自己已经接近于发现大脑中主宰狂躁、好斗等等反应的具体兴奋点。
曼纳罕姆听任自来水冲洗满手的肥皂泡沫。他一眼看见手术部主任助理洛丽·麦金特,忙把她喊住:“洛丽,亲爱的!我要接待两个东京来的日本医师。劳驾你派人到大厅里去张罗一下,务必把手术衣什么的准备妥当才好。”
洛丽·麦金特不大情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曼纳罕姆在走廊上大声嚷嚷令她恼火万分。“这批娘儿们!”曼纳罕姆察觉到无声的责难,心里暗暗诅咒。他越来越讨厌这些护士。
曼纳罕姆气鼓鼓地冲进手术室,像头公牛闯进了斗牛场。室内协调一致的气氛立时起了变化。达琳·库珀递给他消毒毛巾,他擦干一只手,又擦干另一只手,再擦了前臂,俯身观察莉萨·马利诺的脑颅。
“活见鬼。纽曼!”他咆哮道,“你究竟要到几时才做得出象样的颅骨切开术?如果只对你说过一遍倒还情有可原,可是已经告诉过你一千遍,把边缘切得再斜些。天晓得!糟糕透了。”新的恐惧向蒙着大手术单的莉萨袭来。手术中一定出了乱子。
“我……”纽曼欲作解释。
“我不要听你辩解。要么象样的干,要么请便,找别的工作。有两个日本医师要来,他们看到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呢?”
南希·多诺万站在他旁边,准备接过他用毕的手巾,他却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曼纳罕姆动辄耍脾气,像孩子一般,不管到哪里都要别人围着他转。这渐渐积沿成习。人们公认他是国内屈指可数的神经外科医师,技术精湛,即使称不上是动作最快的一个。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旦与脑袋瓜打交道,就没有时间犹豫。”凭他对神经解剖学百科全书型的知识,他做起复杂的脑外科手术总是游刃有余。
达琳·库珀张开一副专供曼纳罕姆使用的棕色橡皮手套等着。他将手伸进手套,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啊哈,”他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享受手插进橡皮手套产生的官能上的快感,“宝贝,你真妙不可言。”达琳·库珀递给他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掉手套外面的滑石粉,躲避他那双色 8ff7." >迷迷的灰蓝色眼睛。她对这样的恭维司空见惯。经验告诉她,此时不予理睬方是防范的上策。
曼纳罕姆走到手术台的上位站定,俯看覆盖在莉萨大脑上的一层半透明硬脑膜。他的右边是纽曼,左边是劳瑞。纽曼先期将缝合线小心翼翼地穿过冻状硬脑膜,固定在颅骨切开术区的周缘,缝合线把硬脑膜紧扎在颅骨里壁。
“行啦,动手吧。拿硬脑膜钩和解剖刀来。”曼纳罕姆吩咐说。手术器械啪啪地递到他手里。“别慌,宝贝。我们不是在拍电视,别让器械戳痛我的手。”他弯下腰,用钩子娴熟地钩起硬脑膜,再用手术刀开了个小口,透过小口裸露出粉红色的脑灰质。
只要一动手,曼纳罕姆就是不折不扣的专家。他的手相对来说比较小。他谨慎地用这双小手操作着,鼓突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病人。他体魄强健,具有非凡的手︱眼控制能力。他只有五·七英尺高,对自己矮小的身材深以为憾。他希望能够再增高五英寸,方可同他在智力上的高度匹配。他很注意保养身体,外表看起来要比他六十一岁的年龄年轻许多。
曼纳罕姆用小剪刀剪开覆盖在大脑外层的硬脑膜,把它剪到颅骨切口处,再把棉条塞进硬脑膜和大脑之间,起保护作用。他用食指轻触莉萨的颞叶。凭他的经验,即使是一丝异常迹象都会被他探察出来。他自认眼前怦怦跳动的大脑与他本人之间的默契恰好表明他存在的崇高价值。在他无数次手术中,纯粹的激情甚至可以令他性欲勃发。
“现在接上激发器和脑电图导线。”纽曼和劳瑞把绞成团的细导线理出头绪,充当循环系统护士的南希·多诺万从两位医师手里接过理出的导线,把插头插进电器仪表板的插座。纽曼医师谨慎地把芯状电极平行的放成两排,一排沿颞叶中部,另一排放在大脑静脉上方。镶银球的柔软电极陷进大脑。
南希·多诺万打开开关,心脏监护仪旁边的脑电图荧光幕上发出熠熠荧光和不规则条纹。
原田和中本两位日本医师走进手术室。曼纳罕姆医师笑逐颜开。倒不是因为能让来宾学到点什么,而是他喜欢拥有观众,喜欢有人来欣赏他的高超技术。“现在你们看,”曼纳罕姆边说边打手势,“关于颞叶切除术中是否要把颞叶上部摘除的问题,文献里存在许多谬误。有医师担心摘除它会影响病人的语言能力。回答是:进行试验。”他手持电激发器,俨然像拿着指挥棒的乐队指挥,示意拉奈特医师掀开手术帘。
“莉萨。”拉奈特医师俯身轻轻喊道。莉萨睁开眼睛,露出困惑的眼神。他们刚才的谈话她只听到片言只语。“莉萨,”拉奈特医师说,“我想让你背诵儿歌,多背几首。”莉萨表示依从,但愿配合医师,快点结束手术。她张口欲言,正在这时曼纳罕姆医师用激发器轻轻触了触她的大脑皮层,她尚未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她清楚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同时在脑海中现出一个身影,朝门外走去。曼纳罕姆注意到莉萨语言中断的现象说:“这就是回答。我们并没有触动病人的颞上脑回。”两个日本客人频频点首,表示理解。
“我们再来做这个试验中更有意思的部分。”说着,他拿起一枚深层电极,这种电极是从吉布森纪念医院弄来的。“还有,哪个去通知准备X光。我要把这些电极拍摄下来,过后可以知道它们的位置。”探针状电极又直又硬,同时具备记录和激发功能。给电极消毒之前曼纳罕姆就在距电极尖端四厘米的杆上做好标记。他又用小金属尺从颞叶前缘起,量了四个厘米,把电极垂直插入大脑。稍用力,电极就深入疲软的脑组织,达到四厘米标记处。他的动作显得漫不经心,却干净利落。在第一枚电极后位二厘米处他又植入第二枚电极。两枚电极都伸出大脑表皮五厘米左右。
神经放射部的X光主任技师肯尼思·罗宾斯幸亏在这时赶到,如果来迟,曼纳罕姆的拿手好戏便只好砸锅。手术室里装配有X光设备,主任技师只花几分钟时间就摄下两张片子。“现在,”曼纳罕姆瞟了瞟墙上的挂钟,意识到应该加快速度,“让我们激发一下深层电极,看看是否会产生癫痫性脑电波。根据本人经验,如能测出,那么用颞叶切除术解决癫痫异常的机遇是百分之一百。”
医师们重新围聚到病人周围。“拉奈特医师,问问病人,受激后她的感觉怎样?想些什么?”拉奈特医师点点头,钻进手术帘后面。一会儿他从帘后出来,示意曼纳罕姆医师继续试验。刺激对于莉萨犹如爆炸了一颗无声无痛的炸弹,她的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不知道过了一瞬间还是一个钟点,她好像看见万花筒里变幻的人影,站在深长的地道尽头,人影缓缓迭现出拉奈特医师的面目。她认不出他来,置身何处亦复茫然。唯一的意识就是又闻到那股可怕的气味,那股预兆癫痫发作的气味。她顿时惊恐万状。
“你感觉怎么啦?”拉奈特医师问。
“救命!”莉萨疾呼。她试图挣扎,可是身体受到束缚,动弹不得。她晓得癫痫又要发作了。“救命啊!”
“莉萨,”拉奈特医师惊觉事态的变化,“莉萨,一切正常,放松自己。”“救命!救命!”莉萨连声呼喊。她已经神志失控。她的头被牢牢固定着,腰身部位也被皮带牢牢拴住。她把浑身的力气集中在右臂上,猛力一挣,右臂竟挣脱拴在手腕上的皮带,在手术帘后面挥舞起来。
曼纳罕姆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脑电图显示的不正常记录,忽然眼角的余光瞧见莉萨伸出的手臂。如果他再早点就作出反应,这场事故或许得以避免。事实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顿时呆若木鸡。莉萨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全身抽搐,力图挣脱手术台的桎梏。她的手臂突然击中伸出在头颅外面的电极,把它们直戳进大脑里面。
菲力普斯在和儿科医师乔治·里斯通电话。罗宾斯敲了敲门,推门进来。通话完毕菲力普斯搁下话筒,招手让技师进他的办公室。里斯打电话来询问一个两岁男童的颅骨X光片。据告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而菲力普斯告诉儿科医师,他怀疑是受到虐待。他从病孩胸部X光片上看到肋骨发生过骨折的痕迹。事情棘手。他庆幸电话挂断了。
“你有事吗?”菲力普斯从转椅里旋过身。罗宾斯担任神经放射部的主任技师是他推荐的,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
“只是来看看你让我替曼纳罕姆拍的那些局部X光片。”
菲力普斯点点头,罗宾斯把片子插到读片灯上。通常主任技师无须离开本部门出去拍片,是菲力普斯亲自要求他到现场替曼纳罕姆拍片,无非为了避免引起摩擦。
莉萨·马利诺的手术X光片显现在荧光幕上。颅侧X光片呈多面透明,是切除骨片的部位。在这块明显的区域里可以看见许多支电极的轮廓,白色,亮晶晶的。曼纳罕姆插入莉萨颞叶中的深层电极像两枚长针,格外引人注目。正是这些电极的位置引起菲力普斯的兴趣。他用脚踩动换片机马达,只要踩牢踏板,前面壁上的屏幕就会交替变换,映现不同的X光片,在这套装置里可以装上任意张片子供医师读片。他让机器不停换片,直到显现莉萨·马利诺从前的X光片。
通过新、旧X光片对比,他就能够判定电极深入大脑的确切位置。
“好家伙,这些片子你拍得真捧。如果能够用无性繁殖法再变出几个你来,那么我有一半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罗宾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但是这番恭维话他听了确实惑到乐滋滋的。菲力普斯是一个既严格又独具慧眼的上司。
马丁用一杆刻度精确的尺子比划着量度旧片上的微血管。凭他对大脑解剖的知识和这些血管的通常位置,他能在脑海里形成对他所感兴趣的区域的三维形象。拿它来解释新拍的X光片,就得出电极末端插入的位置。
“了不起,”菲力普斯朝后面仰了仰说,“电极插入的位置好极了。曼纳罕姆真有一手。要是他的判断力和他的手术同样高明就不错啦。”
“把片子送回手术室吧?”
“不,我自己送去。”菲力普斯摇摇头,“我要跟曼纳罕姆谈谈。还要带几张片子去。我对后脑动脉位置还有疑问。”
他捡起X光片走向门外。二十一号手术室的情势表面上已经恢复如常,曼纳罕姆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故大发雷霆,虽然有外宾在场,他也无所顾忌。纽曼和劳瑞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好像是这两个倒霉鬼故意出他的洋相。
一俟拉奈特给莉萨施行了一般气管内麻醉,曼纳罕姆就开始颞叶切除术。莉萨癫痫发作后立即引起众人手忙脚乱,虽然都格外卖力。曼纳罕姆成功地攫住莉萨乱舞的手臂,及时控制事态不致益发不可收拾。真正的英雄要数拉奈特。他的反应最快,迅速给莉萨注射了一百五十毫克喷妥撒︱Ⅳ,这是催眠的剂量。随即又注射一种叫右旋箭毒碱的肌肉麻痹药。这些药剂不但使她昏然入睡,癫痫也停息了。拉奈特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接好气管内导管,给病人输入一氧化氮并调节好监视装置。
与此同时,纽曼把两支失于疏忽而深深插入大脑的电极抽出来;劳瑞移走其余的表层电极,在暴露的大脑外部敷上湿棉花,在术区盖上消毒巾。给病人重新遮上手术帘,医师们重新换上手术衣,戴上手套。除曼纳罕姆余怒未息外,其它的人都恢复了常态。
“胡闹。”曼纳罕姆伸直腰,松了松背部肌肉,“劳瑞,以后你愿意干别的什么差使索性实说,要不就替我握住牵开器,让我好看得真切。”劳瑞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看清楚他要做啥。
手术室的 95e8." >门开了。菲力普斯拿着X光片进来。
“留点神,”南希·多诺万轻声关照他,“拿破仑在光火哩。”
“谢谢你提醒。”菲力普斯答道,面带愠怒。大家都容忍曼纳罕姆变幻莫测的禀性,使他非常懊恼。不论多么称职的外科大夫都不应该耍脾气。他把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估计曼纳罕姆看见他走进来。过了五分钟,还不见反应。菲力普斯意识到曼纳罕姆有意冷落他。
“曼纳罕姆医师!”马丁喊道,嗓门盖过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响声。
曼纳罕姆挺直背脊抬起头,从矿灯样的头灯射出的密集光束直刺放射专家的脸孔。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把视线投向菲力普斯。
“你也许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在这里动脑外科手术。是否请你别干扰我们。”曼纳罕姆按捺火气说。
“你要的局部X光片子。”菲力普斯冷静地回答说,“我认为提供数据是我的职责。”
“那么你已经尽到你的职责了。”说完,曼纳罕姆就自顾自处理起张开的切口。
菲力普斯真正关注的不是电极位置,他知道位置相当准确。他只是对与后脑动脉关联的后部或称作海马状突起部位的电极方向,颇感棘手。“还有些别的情况,我………”
曼纳罕姆猛地抬起头来。头灯射出的光束扫到墙上,又扫到天花板上。他连珠炮似的吼道:“菲力普斯医师,请你连同你的那些X光片一起离开这里,行吗?别把我的手术给搅了。要你帮忙的时候会来求你的。”
然后他恢复正常的语气吩咐手术助理护士把枪刺状牙钳递给他,99lib.继续他的手术。
马丁平静地取下X光片离开手术室。他到衣帽间换上便服,竭力不去多想。情绪缓和了许多。回放射部的路上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刚才发生的冲突。这桩医疗事故唤起他的责任感。作为放射学专家,他做梦都未曾想到过与曼纳罕姆打交道需要谋略。回到放射部,他心乱如麻。
“他们在血管造影室等您。”海伦·沃克见他走进办公室,便从坐位上站起来向他报告,并跟着他走进里间。海伦三十八岁,是个黑人,来自昆斯。她的举止落落大方,已经当了五年菲力普斯的秘书。他们在工作上相处融洽。倘若哪天海伦突然离去,这对菲力普斯来说简直不堪设想。因为她像任何称职的秘书一样,处理起菲力普斯的日常事务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就连他放在办公室里的衣柜都由她操心,整理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在有个星期六的下午海伦连哄带劝的拉他去布鲁明代尔时装店,也许直到现在他的身上还会穿着大学读书时代的那套空荡荡的外套。如今的菲力普斯上下一新,判若两人。剪裁得体的服装合适地配上他那副运动员身材。
菲力普斯把曼纳罕姆的几张X光片扔到办公桌上,那上面堆放着文稿、杂志书籍和其它X光片子。他唯独不准海伦碰的就是这张桌面,不管堆放得如何杂乱无章,他都能立刻找到他所要的东西。
海伦站在他身后读着留言条,一份接一份,都是她认为必须请示的:里斯医师来电话,询问他的病人的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结果;二号心电图室的X光机已经安装好,运转正常;急救室打电话来说他们收下一个头部损伤病人,需要紧急施行计算机X光断层扫描。事情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菲力普斯让她看着办。其实她早就胸有成竹,汇报完毕便悄然退下。
菲力普斯脱掉白外套,围上铅围裙,这样做在拍X光时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射线辐射。他的围裙有个极易辨认的记号:在围裙上部画有“超人”字样的交织字母。它们虽然已经褪色,却无法擦去,是本部门的同事们在两年前画上的。马丁深知这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并不恼火,他回眸扫视写字台,看看程序盒是否还在原处,以证实迈克尔斯确实带来新的资料而不是自己的幻觉。盒子竟不在了。
他走过去匆匆翻检堆积在台子上的对象。原来程序盒压在曼纳罕姆的X光片底下。他欲走又止,拿起程序盒和莉萨·马利诺最近的颅侧X光片,冲着敞开的门叫海伦·沃克通知心电图室,他过会儿就去那里。他边说边走向工作台。
他脱下铅围裙挂在椅背上,凝视放置在台子上的计算机样机,怀疑它是否真能工作。他把莉萨·马利诺的手术X光片举到观察屏幕框发出的亮光前面。对片子上隐现的电极阴影他不感兴趣,早就把它们忘掉了。他急于知道的是计算机究竟能够对这例颅骨切开术做出哪些诊断。他晓得这个手术的步骤尚未被编入程序。
他拧开中央处理机开关,红灯亮后缓缓地塞进程序盒。盒子才伸进四分之三,机器便饿狼似的将整盘盒子吞进机里。输出部分随即动作。菲力普斯靠近一步,以便看清楚输出的内容。
您好。我是神经放射部报告单、颅骨Ⅰ号。请输入病人姓名。
菲力普斯用两只无名指在键盘上打出“莉萨·马利诺”。
谢谢。请输入病人最近自诉。
菲力普斯打出:“不规则癫痫样发作。”
谢谢。请输入相关临床数据。
菲力普斯打出:“二十一岁,女性,颞叶癫痫病程已达一年。”
谢谢。请把X光片输入激光扫描仪。
菲力普斯走到扫描仪旁边。接受扫描件的槽口内有卷动着的滚筒。他仔细地把X光片的感光面朝下沿槽口平摊,机器立刻吸进了片子。输出部分随着启动,输出如下字样:
谢谢。喝杯咖啡。
菲力普斯微微一笑。没想象迈克尔斯会在不意之中添上一点幽默。
扫描仪凝重地发出轻微的机电声。输出装置停机了。菲力普斯抓起铅质围裙走出办公室。
第二十一号手术室里一片寂静。曼纳罕姆把莉萨的右颞叶轻轻托离基部,可以看到分布在它上面的小静脉与脑静脉窦粘连在一起。他熟练地使血液凝结,把右颞叶割离。切除成功。他把右颞叶从莉萨的脑颅里取出,随手丢入手术助理护士达琳·库珀手中的不锈钢托盘里。他抬起头看了看挂钟。手术很顺利。随着手术的进展,他的情绪亦起了变化。娴熟的技术使手术只花了通常所需的一半时间。欣慰之余他禁不住沾沾自喜起来。估计中午时分便可回到办公室。
“手术还没有最后结束。”曼纳罕姆左手拿着金属吸引器,右手握着钳子,一边说一边仔细清理颞叶所在部位,又吸出一些脑组织。他在清除他称之为深核的东西。这恐怕是整个手术过程中最冒险的一步,也是他最得意之举。他导引着吸引器,避免触及生命攸关的组织,信心十足。
忽然一小团脑组织堵住吸口,引起围在四周的人发出一阵轻嘘。不一会儿,吸管里挤出血淋淋的块状组织。“音乐课开始。”这本是神经外科常说的嬉笑话,出自曼纳罕姆之口,又是在他自己造成的紧张气氛之后说出,越发妙趣横生,引起哄笑,并且感染了两个日本人。
曼纳罕姆清除了脑组织之后,拉奈特随即减慢病人的换气。在曼纳罕姆检查颅腔内有没有出血的时候,他想稍稍升高莉萨的血压。曼纳罕姆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非常满意。术区很干净。他拿起持针器缝合后脑脊膜,它是大脑表面的一层韧性覆盖物。拉奈特则谨慎地开始减少给莉萨的麻醉剂量。待缝合后他就要设法拔除插入莉萨气管内的管子,又不能使她咳嗽或扭动。这就要求他精当地配合使用各种必须的药物。至关紧要的是防止血压升高。
缝合硬脑脊膜进行得很快,曼纳罕姆的手腕熟练地旋转一周,缝上最后一针。莉萨的脑袋重新合上了,虽然硬脑脊膜下陷,颞叶处只留下黑洞洞的阴影。他十分自赏,昂起头退离手术台,得意地脱下橡皮手套,室内回响起啪啪两记摘下手套的声音。
“行啦,把她缝合起来。当心点,可别吃不了兜着走啊!”
他打手势招呼两个日本医师一起离开手术室。
纽曼走到莉萨头边,替代曼纳罕姆的地位。
“嗨,劳瑞,这下看你的啦。别帮倒忙噢。”
老板一走,纽曼就学起他的腔调。好像是给万圣节前夕用的南瓜盖上顶儿,纽曼把莉萨的颅骨复原重合,结好缝线准备缝合。他用一副齿口凹凸不平的镊子钳住切口,使它部分外翻,将缝针插进头皮,插到颅骨膜,再把针挑出。他把持针器从针杆上松开,钳住针尖,拉出缝线缝进切口,并用差不多相同的办法把丝质缝线穿进切口另一边,拉出缝线,交到劳瑞医师摊开的手掌中,由他打线结。他们重复操作着,黑色缝线缝合了切口,好像给莉萨的头侧留下一条长长的拉炼。
拉奈特医师始终在用换气袋给莉萨换气。他决定在缝最后一针时给莉萨输入纯氧,并排除体内尚未起代谢变化的肌肉麻痹剂。按照规定时间他再次用手揿捺换气袋,可是这次他的手指凭借丰富的经验触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与前一次的感觉略有异样。在后面几分钟里莉萨已经开始呼吸。这种自行呼吸的努力对人工换气自然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是在这次揿捺中那种抵抗却消失了。拉奈特盯着换气袋,借助听诊器谛听,判断出莉萨突然停止了自行呼吸的努力。
他检查了外周神经激发器,表明肌肉麻痹剂按规定渐趋耗尽。可是为什么她不自行呼吸呢?拉奈特的心怦然作跳。他清楚,施行麻醉犹如站在临崖的峭壁上,眼前既是一条再生之路,也是唯一的羊肠小路。
他急忙测定莉萨的血压,已经升到一百五十/九十。手术中血压稳定在一百零五/六十。出事了!
“坚持住。”他对纽曼医师说,两眼紧紧盯着心脏监护仪。心搏如常,速度却减慢了。尖峰信号之间的间歇变得更长。
“出了什么毛病?”纽曼问,从拉奈特的话音中感觉到他的焦急。
“还不知道。”拉奈特检查了莉萨的静脉血压,同时准备给她注射硝普纳,把血压降下来。事态恶化到这个程度,拉奈特医师断定,莉萨的血压、呼吸、脉搏等数字的变化正是大脑手术损伤的反应。可是他现在担心出血。很可能莉萨的大脑正在出血,从而导致头部血压不断升高。这或许能够解释刚才出现的一系列表面现象。他又量了血压,陡升到一百七十/一百。给她注射硝普纳!由于惊慌,他在注射时感到腹部沉重难受。
“或许她在出血。”拉奈特俯身翻检莉萨的眼睑,看到的正是他所害怕发生的现象:瞳孔在渐渐放大。“我确信她在出血!”他失声大喊。
两位住院医师面对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一筹莫展,心里所想却都一样。“这下子可要把曼纳罕姆激怒了。”纽曼说。他对南希·多诺万说:“还是把他请来。快去打电话,告诉他出现紧急情况。”
南希·多诺万急忙跑向内部通讯连络系统,给外面服务台打电话。
“需要把切口再打开吗?”
劳瑞医师问。“我不知道。”纽曼神经质地答道,“如果是脑内出血,最好做一个急诊计算机辅助X线断层扫描。如果出血扩大到术区就只好重新打开。”
“血压还在升高。”拉奈特医师注视着血压计说。他疑虑不解,打算再给病人注射药物,使血压下降。
两位住院医师依旧僵立在手术台边。“血压还在上升,”拉奈特简直是大喊大叫了,“看在上帝份上,想想办法吧。”
“剪刀。”纽曼咆哮道。剪刀立刻递到他的手里。他剪开才缝上的缝线。刚剪到最后一针,切口就向两边张开。他掀开头皮,暴露出动过开颅术的头颅部分,那儿突突地在搏动。
“给我预备四个单位血浆。”拉奈特喊道。
纽曼剪断缝合颅骨片的两个线结。骨片掉落,被他接住。硬脑脊膜胀鼓鼓地凸起,内部黑魆魆的阴影透出不祥之兆。
曼纳罕姆医师冲开手术室门,旋风般闯了进来。他来不及穿好手术衣,只扣了第二颗钮扣。
“出了他妈的什么事啦?”他猛然看见鼓起的硬脑膜在突突地搏动,“上帝啊!手套!给我手套!”
南希·多诺万慌忙打开一双新手套。曼纳罕姆从她手里一把夺过,来不及消毒就往手上套。硬脑脊膜上的缝线刚剪开几针,口子里就涌出鲜红色的血浆,溅湿他的胸口。他匆匆剪断其余的缝线,血浆浸透了手术衣。他知道需要找出出血的原因。“吸引器。”他怒喊道。吸引器呼嚓呼嚓地吸干淌出来的血液,情况立刻变得很明显:大脑位置已被移动或在变肿。曼纳罕姆迅速处理起大脑本身。
“血压降下来了。”拉奈特医师说。
曼纳罕姆嚷着要脑牵开器,用它拨开来观察手术区的基部。可是他刚移开吸引器,鲜血就喷涌而出。
“血压……”拉奈特结结巴巴地报告,“血压测不出来了。”
整个手术过程中一直稳定工作的心脏监护也渐渐减弱声音,终于停息。
“心搏停止了!”两位住院医师掀起厚厚的手术帘遮住莉萨的头面,露出身体。纽曼踩到手术台旁边的凳子上,压迫莉萨的胸骨,施行起心脏复苏术。拉奈特要来了血浆,把它挂到架杆上。他已经把静脉滴管打开了,各种点滴源源注进莉萨的血管里。
“停止。”曼纳罕姆怒喝一声。在拉奈特医师喊心搏停止的时候他已退下手术台,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脑牵开器扔到地板上。
他双手重落在身体两侧,手指沾满鲜血和脑浆,默默地站了片刻,终于说道:“不必再折腾,已经没有用了。很明显,有根主动脉破裂。一定是他妈的病人碰着电极,切断一根动脉,引起痉挛,表现为癫痫。痉挛松弛就出血了。没有办法能让病人复苏。”
曼纳罕姆提了提往下滑的手术裤,转身离去。走到门边,他回头对住院医师说:“我要你们把她缝合复原,就像她还活着。明白吗?”
第五章
“我是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在大学妇科门诊所候诊的年轻妇女自我介绍说。她勉强露出笑容,嘴角微微抖动。“我跟约翰·舍恩菲尔德医师预约在十一点一刻。”墙上的钟正好指在十一点。
接待护士埃伦·科恩在看一本平装小说。她抬起头,一个漂亮的脸蛋正在朝她微笑。只需瞥一眼,她就发现克里丝汀·林奎斯特身上蕴含的一切,正是她所缺乏的气质。克里丝汀金发碧眼,玲珑的鼻子略微翘起,两条腿修长秀美。埃伦见了顿生妒意,早已在心目中把她归入加利福尼亚的风骚娘儿们之流。事实上克里丝汀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反正都一样。埃伦狠抽一口香烟,从鼻孔里徐徐喷出。她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预约簿,随手划掉克里丝汀的名字,让她找地方坐下,告诉她给她看病的是哈珀医师,不是舍恩菲尔德医师。
“为什么不让舍恩菲尔德医师看呢?”同寝室的姑娘介绍她看舍恩菲尔德医师。
“因为他不在这里。该明白了吧?”
克里丝汀点点头。埃伦不再理睬她,依旧看她的小说。在克里丝汀踱步走开的时候,埃伦嫉妒地朝她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如果克里丝汀在这个时候就没事了,她真想一走了之,径直朝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很不满意这家医院的陈旧环境,使人联想起病痛和腐败。开设在威斯康辛的沃尔特·彼得逊医师的诊所却是窗明几净,空气清新。虽然她也讨厌每隔半年到那里去做一次体检,至少那并不令人沮丧。
她毕竟没有离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预约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耐着性子等候。候诊室里摆放着几只污渍斑驳的乙烯塑料椅,她拣了只干净点的坐下,跷起了一条腿。
墙上挂钟的指标缓慢移动,好不容易才又挨过一刻钟。克里丝汀的手心沁出汗水。她越等越心焦,怀疑自己是否在心理方面出了毛病。候诊室不大,另外还等着六个妇女,看上去都心态平静,这更使她心烦意乱。只要想起肚子里的东西就忧心忡忡。前来求教妇科医师本已使她尴尬,蒙生出受辱的感觉。
克里丝汀捡了一本破旧杂志,试图排遣纷乱如麻的思绪。并不奏效。杂志上的广告似乎都令她想到即将亲历的折磨。她看到一幅画,画着一对情侣。画面触发她新的愁绪:性交后过多久还能在阴道里发现精子?两天前的晚上,她和男朋友约会过。托马斯·休隆是高年级学生,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过夜,要是让医师检查出来岂不难堪!
她与托马斯的这种关系促使她来诊所预约。入秋以来他俩的接触日趋频繁。随着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克里丝汀意识到“安全期”藏书网
避孕已经靠不住。托马斯又不愿意采取任何措拖,屡次三番强求交欢。她向学校医务室询问过服用避孕丸的情况,医师要她先去医疗中心做妇科检查。克里丝汀宁愿回家去看她熟识的医师。毕竟难以启齿,只好作罢。
她深深吸了口气,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搅得肚子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她担心要泻肚子,惴惴不安地等候快点叫到她的号。
过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埃伦·科恩才喊到克里丝汀,让她到其中的一间检查室里去。她站在一架小屏风后面脱光衣服。铺在地上的亚麻油毡凉飕飕的,寒气直透脚心。她把脱下的衣裤挂到仅有的一只衣钩上,遵嘱换上医院的病号大褂。大褂长及大腿bbr>,胸前打结。她低头看看胸部,两只突起的乳峰因为寒冷而变得坚挺。棉布纤维大褂洗用日久显得单薄,高耸的乳头犹如两颗硬质钮扣,但愿医师进来之前能够缩下去。
有人掀起身后的遮帘。护士布莱克曼女士冷不防出现在她面前,把器械摆放到一方毛巾上。克里丝汀刚刚移开视线,无意间瞥见一堆锃亮的不锈钢器械,包括一副阴道扩张器和几把钳子。单单看见这些器具她就吓得浑身瘫软。
“啊,很好,”布莱克曼女士说,“动作利落。我们就喜欢这样。过来吧。”她拍拍检查台:“坐上去,医师随后就到。”布莱克曼女士用脚把小矮凳挪到合适的位置。
克里丝汀的手紧捂住轻薄的大褂,走到检查台旁边。台子的一端伸出金属的镫形支架,恍若中世纪的刑具。她踩上矮凳,面对护士坐到检查台上。
布莱克曼女士详细记录了病史,包括家族史,具体入微。克里丝汀对此印象颇深。因为以前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进行过这样彻底的询问,不厌其烦。她初见到布莱克曼女士有些局促不安,担心这位护士的为人像她那副冷酷严厉的面容,使人望而生畏。然而在记录病历过程中布莱克曼女士的态度和蔼可亲,把她当人看待,既认真又体贴。克里丝汀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布莱克曼女士记录的症状无非是些适量的排泄物,近几个月来克里丝汀自己也曾有所留意;还有两次月经间少量的污物,她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了。
“好吧,让我们准备起来,医师马上就来。”布莱克曼女士把病历搁在一边,“躺下,把脚伸进镫圈里。”
克里丝汀照她说的做了。她试图把敞开的大褂下襬遮起来,却无济于事,趋向镇定的情绪又起波动。金属镫形支架冰冷刺骨,寒气袭人。
布莱克曼女士摊开一条浆洗平整的被单,盖在克里丝汀身上,然后掀起被单下端蹲下身子。克里丝汀几乎能够想象出这位护士观察她裸露的两腿分叉处的光景。
“可以。身体往下挪一点。”
克里丝汀左右挪动臀部,背脊向脚跟缩近。
布莱克曼女士仍蹲在被单下方指挥她:“再挪一挪。”
克里丝汀只好再往脚跟处收屈背脊,半个屁股差不多搁到检查台的外沿。
“行啦。在哈珀医师进来以前你可以放松一点。”
放松!放松得了吗?克里丝汀想。她感到像是砧板上的肉,任凭顾客挑拣宰割。检查台后面就是玻璃窗,窗帘遮得并不严密。真丢人现眼。
一个勤杂工预先也不敲门便从虚掩的门缝里探进头来。他问布莱克曼女士送化验室的血样在哪里。布莱克曼回答说会拿给他的,说完就走了出去。
剩下克里丝汀独自留在检查室。房间经过消毒处理,弥漫着无菌酒精的气味。她索性闭上眼睛做起深呼吸。等候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另一扇门开了。她抬起头,以为医师来了。进来的是接待护士,问她布莱克曼在哪里。克里丝汀只是摇摇头。接待护士抽身便走,砰然将门关上。她把头靠回枕头,又闭起眼睛。她无法再忍受了。
她打算起身离开。这时候门开了,医师大踏步走进室内。
“你好,亲爱的。我是戴维·哈珀医师。今天感觉好吗?”
“很好。”克里丝汀无精打采地应道。戴维·哈珀的模样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看上去年纪太轻,不够当医师的资格。他的脸上还残留孩子般的稚气,头发却过早地秃头,显得很不相称,而浓密的眉毛又像是用浆糊粘上的。
哈珀医师走到小水槽边,很快地洗了手。他看着放在柜子上的病历问道:
“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是的。”
“学什么专业?”
“美术。”她知道哈珀医师无非是随便同她聊聊,满不在乎。经过漫长的等候,这倒是很好的消遣。
“美术?真不赖。”哈珀医师漫不经心地说。他揩干手,站到克里丝汀面前,解开乳胶手套,把手伸进手套里,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把手套一直套到手腕以上,依次调整每节手指,使手套戴得十分妥贴。这一切做得那样仔细,就像要举行虔诚的宗教仪式,有点儿过分。克里丝汀注意至哈珀医师除了头顶上的不毛之地外,浑身毛发浓重。手背上黑压压的汗毛透过乳胶手套历历在目,粗俗不堪。
他靠近检查台,问了她的轻度排泄物和经血等情况。很明显,他对这两种表症都不大在意,没过多久就坐到矮凳上。克里丝汀的视线看不见他。遮盖下身的被单被掀开了一些,一阵惊恐掠过她的心头。
“好吧,再往下躺一点,朝我这边。”哈珀医师若无其事地说。
她又把身体朝台子下端挪了挪。布莱克曼女士开门进来了。克里丝汀很高兴见到她。她感觉到两条腿被最大限度地掰开,阴部暴露无遗。戒备全部给解除了。
“拿鸭嘴扩张器。”
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克里丝汀一点都看不见。但是她听到金属碰击的叮当声,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沉落感。
“行,现在我要你放松。”
克里丝汀尚未作出反应,一只戴手套的手指已经分开她的阴唇。由于条件反射,她的股肌猛地收缩,接着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金属鸭嘴插进阴道里。
“喂,放松些。最近的巴氏抹片检查是在哪时候?”
过了几秒钟克里丝汀才意识到是在问她,答道:“大约在一 5e74." >年前。”这时她感到被敷上了什么东西。
哈珀医师沉默不语,克里丝汀对正在进行的情形一无所知。她的下身被插进鸭嘴,连肌肉都不敢稍动。干嘛要费那么多工夫?鸭嘴轻轻地移了移,她听到医师支吾了几句。有什么毛病吗?她抬起头。哈珀医师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转身伏到小桌子上,不知道他用两只手在做着什么。布莱克曼女士站在他旁边连连点头,不时与他耳语。克里丝汀重新躺下,但愿医师快点取出鸭嘴。鸭嘴又拨动了一次。引起腹部奇怪的深沉感。
“好啦。”哈珀医师终于开口,鸭嘴立即被取了出来,就像插入时一样,只引起短暂的刺痛。她舒了口气,可是想到检查还没有结束,心有余悸。
“卵巢触感良好。”哈珀医师剥落脏污的乳胶手套,扔进加盖的污物桶里。
“我很高兴。”克里丝汀答道。她主要是指检查总算结束。
哈珀医师一边草草地给她做了胸检就让她穿衣服,一边若有所思。克里丝汀退到屏风背后,把布帘遮实。她抓紧时间穿好衣服,唯恐医师马上要离开。她想跟他谈谈。从更衣处出来她还在扣罩衫的钮扣。哈珀医师尚未写完病。
“哈珀医师,我想请教避孕的事。”
“你要了解哪方面的?”
“哪种避孕方法对我最合适?”
哈珀医师耸耸肩膀。“每种措施都有利有弊。就你而言,我以为采用哪种方法都无妨。无非是个人选择问题。可以跟布莱克曼女士谈谈。”
克里丝汀点点头,还想再问几句,无奈哈珀医师面露不耐烦的表示,只好把话留在嘴边。
“检查的结果,”哈珀医师把钢笔插进外衣口袋,站起来继续道,“基本上属于正常。我注意到子宫颈轻度糜烂,这可以解释你的适量排泄物的原因。不要紧。也许过两个月需要再检查一次。”
“糜烂是怎么回事呢?”究竟该不该问,她惴惴不安。
“它只是一块失落普通上皮组织的区域。还有别的问题吗?”
哈珀医师显出急欲结束诊视的意思,克里丝汀迟疑不决。
“那就这样,还有别的病人等着。”他匆匆说道,“如果需要更多关于避孕的知识,可以向布莱克曼女士请教,她乐意提供咨询。另外,检查后可能会出点血,不必惊慌。过两个月再见。”说完,他朝克里丝汀一笑,轻轻在她的头上拍了拍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布莱克曼女士开门朝室内望了望,见哈珀医师已经不在,显得有些惊异。
“那么快啊。”她拿起病历,“随我到化验室来,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克里丝汀跟在布莱克曼女士后面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化验桌。柜台上摆满各种医药用品和器械,包括一架显微镜。远处靠墙有一只带玻璃门的柜子。放着各种器械,样子吓人。柜子旁边挂着视力表,印满字母E。
“你戴眼镜吗?”
“不。”
“很好。现在躺下,抽点血。”
克里丝汀照她说的办。“抽血的时候我感到有些虚脱。”
“这种感觉很普遍,所以让你躺下。”
克里丝汀眼睛看向别处,避免见到抽血。布莱克曼女士动作利落,抽血后又量了血压,测了脉搏,然后拉上窗帘,房间变得很暗。她检查了克里丝汀的视力。
克里丝汀寻找机会想问问关于避孕的事,直到做完常规检查,布莱克曼女士才回答她提的问题,建议她回去问大学里家庭计划中心的医师。她认为既然做了妇科检查,想必不会再生枝节。关于官颈糜烂,布莱克曼女士简单地画了个图,藉以解释。最后她记下克里丝汀的电话号码说,如果化验结果发现异常就会通知她的。
克里丝汀疾步走出诊室,如释重负。折腾了半天总算检查完毕。她决定下午不去听课。走到妇科门诊部门的中心,她有点辨不清方向,忘记是从哪儿进来的。她转过身寻找电梯标记,可是当文字的字母一落到视网膜上,脑子里就突然产生出奇怪的感觉:有点儿头晕;并且闻到一股恶臭,说不清是何种臭气,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带着不安的预感,她尽量避免多想,沿着拥挤的甬道走去。她必须走出医院。可是眩晕加剧了,走廊开始旋转。她抓住门框支撑住身体,闭起眼睛。旋转的感觉停止了,她还是不敢骤然睁眼,怕刚才的症状再度发作。来了些时候才慢慢睁开眼睛。谢天谢地,头也不晕了。又歇了片刻,她能够松开扶着的门框。
刚要举步,一只手捏住她的上臂,吓得她缩紧身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哈珀医师。她这才放下心。
“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急忙回答,不便直诉方才出现的症状。
“真的吗?”
克里丝汀点点头。为了表示真的没有问题,她把手臂从哈珀医师手中挣脱。
“那么打扰你了。”哈珀医师表示了歉意,径朝大厅走去。
克里丝汀望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她舒了口气,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向电梯。
第六章
马丁等到住院医师确能控制局面,从病人动脉里抽出导管之后,随即离开心血管室,快步向走廊走去。快到办公室了,他希望海伦这时已经出去午餐,可是不凑巧,他还是在最99lib?后一个过道口撞见她。她迎上前来,就像猫重见到主人。
她手里捧着一大迭急件。说实在话,菲力普斯并非有意躲她,而是因为她带给他的总是各种各样的坏消息。
“第二号心血管室的机器又坏了,”她急忙报告说,“这回不是X光机本身,故障出在卷片机上。”
菲力普斯点了点头,把铅质围裙挂到墙钩上。他了解了情况,相信海伦已经给签订了维修服务协议的公司打过电话。他瞧了一眼工作台上的输出装置,计算机输出了满满一页文件。
“还有,是关于克莱尔·奥布赖恩和约瑟夫·阿布丹查两人的事。”克莱尔和约瑟夫是专门培训过好几年的神经放射技师。
“哪方面的问题?”
“他俩决定要结婚了。”
“噢呵,”菲力普斯笑道,“他们在暗房里干起那种勾当,是不是?”
“不,不!”海伦连忙说明,“他们定在六月分结婚,然后整个夏天去欧洲度假。”
“整个夏天?那可不行。准许他俩同时休假两个星期简直难以安排。希望你把我的意思转告他们。”
“我自然会照办。不过他们说,他们打定了主意,即使解雇也无所谓。”
“天哪!”菲心普斯拍拍前额。他知道克莱尔和约瑟夫凭他们训练有素的技术水准,不愁在大型医疗中心找不到工作。
“另外,医学院院长来电话说,在上星期的院务会议上,通过投票决定把分配到神经放射部来的实习生小组增加一倍。根据去年对学生的问卷调查,认为这里的实习期属于最好的选修课程之一。”
菲力普斯闭起眼睛,搓揉头部两侧的太阳穴。还要来更多的学生!难道这就是他期待的吗?老天!
“最后一桩,”海伦边说边朝门口走去,“行政部门的迈克尔·福格森打来电话,要我们把堆放供应品的房间腾出来,他们要用作社会服务。”
“那么请问,我们把这些供应品往哪里搁呢?”
“我也提出同样的问题。他说您知道那个房间本来就不属于神经放射部,要您另想办法。噢,我得抓紧去吃中饭,马上就回来。”
“知道了。慢慢的吃吧,别急。”
他静静地伫立了几分钟,让血压降到正常。纷繁复杂的事务性工作叫人无法忍受。他走到打印机前,扯下计算机输出的报告。
神经放射部报告颅骨Ⅰ号
马利诺·莉萨
临床资料:
二十一岁,女性,患颞叶癫痫症已一年。可携式X光机显示左侧单叶投影。投影距正位约八度。右颞颥有一大块明亮区,显示骨质缺损。该区边缘轮廓鲜明,系医源性所致。此印象遂为骨质缺损下方之一大块软组织区所证实。此组织乃头皮片。所摄X光片可能为手术片。
注意到多枚金属物体,系表层电极。两枚细窄金属电极呈圆柱状,谅为颞叶处之深层电极,极可能位于扁桃体和海马处。脑密度显示枕骨、中顶骨和侧颞叶等处细微线性变异。
结论:
手术X光透视呈现右颞区大块骨质缺损。多枚表层电极和两枚深层电极。无程序性大面积脑密度变异有所扩散。
建议:
除断层扫描外,建议进行前位及斜位投影检查,进一步确认线性密度变异及深层电极定位。建议取得血管造影数据以判定深层电极与大血管之间的位置。
※程序要求在中央存贮器内插入线性密度变异的意义。
谢谢,并请
转呈
威廉·迈克尔斯,哲学博士并
马丁·菲力普斯,医学博士
读完这份资料,菲力普斯简直难以相信。妙!实在太好了,真不可思议,结尾不无幽默,简直是史无前例。他重复看了报告中某些段落,实在不敢相信手中的报告竟出自他们研制的这套计算机系统,而并非出自神经放射专家之手。尽管还来不及为它编入颅骨切开术程序,它却足具能力根据已有信息进行推理,进而得出正确的结论。关于脑密度变异部分尤其令人拍案叫绝,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甚了了。
菲力普斯从激光扫描仪里取出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他没有看出报告中提到的变异现象,有点惊惑。也许他们分析脑密度的新方法根本不行,从一开始它就是最棘手的难题。菲力普斯启动放片机,屏幕上闪现一张张X光片。他找到莉萨·马利诺的血管图像X光片数据,从以前给她拍摄的颅侧X光片中取出一张,把它同手术X光片并排放在一起,再次寻找打印报告上描述的密度变异。可是从片上仍然看不出异常现象。他非常失望。
丹妮丝·桑格推开他的办公室门走进来。菲力普斯朝她笑了笑,埋头做手中的事。他把一张纸折成对折,剪了极小的一刀,摊开纸张,中间就出现一个细孔。
丹妮丝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他:“怪不得那么忙,原来你在玩剪纸游戏。”
“科学以它奇特的方式向前发展,”菲力普斯说,“早上分手以来又出了许多新鲜事。迈克尔斯造出我们的第一套颅骨X光片读片设备。你看,这是它打印出的第一份报告。”
丹妮丝读着打印文件,菲力普斯则把中间剪了孔的纸覆盖在插在读片灯上的莉萨·马利诺X光片的上面。纸张的作用就是遮住X光片上其余的复杂部分,只留出小孔范围内的可见部分。他全神贯注审看这个极细小的区域。挪开纸,他问丹妮丝是否看见片上有异常现象。她看不出。他又把纸覆上,她依旧看不出名堂。最后还是他指了指片上少许呈线状的白色斑纹,再度挪开纸。这回他俩都看出来了,因为两双眼睛都盯准了目标。
丹妮丝仔细观察片子问道:“你认为这些斑纹意味什么呢?”
“眼下我还茫然不解。”菲力普斯走到输入/输出控制板前,准备馈入莉萨·马利诺早先拍的X光片,但愿这台小型计算机的程序发现同样的脑密度变异。激光扫描仪像刚才一样迅速把片子吞进机体,机器沙沙地起动运转。他走到输入/输出端。“我感到费解。”
“为什么?”丹妮丝问。X光读片灯发出的苍白色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这份报告使人惊讶。”
“可不是,”菲力普斯同意说,“妙就妙在计算机似乎能够比创造它的主人更加准确的读片。我就从未发现过那些脑密度变异现象。这使我想起作法自毙的弗兰肯思坦的故事。”说着,他突然发出大笑。
“怎么啦?又有什么事使你那么好笑?”
“好一个迈克尔斯!连这些玩意儿都编进程序里了,难怪每次馈入X光片,它都会提醒我在它工 4f5c." >作的时候轻松一下,第一次叫我喝杯咖啡,这回又说吃些点心。”
“听起来确是个好主意,”丹妮丝说,“去咖啡店享受一番那里的浪漫情调怎么样?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呀!走吧,我还得赶回来侍候CAT扫描呢。”
“这会儿脱不开身啊。”菲力普斯不无歉意地说。是的,是他提出一起去吃午饭的,但他也并不想让她失望:“面对这桩事我的心情实在无法平静。”
“那就算啦。我去吃块三明治。要不要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谢谢。”菲力普斯注视着重新启动的输出打印机。
“看到你们的研究进展顺利真替你高兴。”她走到门边说,“我知道它对你是多么重要。”
刚一停机,菲力普斯就撕下打印文件看起来,这份报告与第一份一样,非常详尽。使他高兴的是计算机再次描述了脑密度变异,并且建议除了再做一次断层扫描外,还要输入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X光片。
他情绪亢奋,昂起头,敲鼓似的捶击起台面。几张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从读片灯荧光幕的夹子上震落到地上。他蹲身捡取,发觉海伦·沃克站在门口望着他,以为他发疯了。
“您没事吧,菲力普斯医师?”
“哪里的话,”马丁急忙收捡起片子,脸孔火辣辣发烫,“我没事,只是有点儿激动。你该去吃饭了吧?”
“已经吃了。买了块三明治,带回办公室吃的。”
“请给我接迈克尔斯听电话,可以吗?”
海伦点了点头便出去了。菲力普斯把X光片一一插上,凝视着白色纤毫状斑纹。它们究竟意味什么呢?他陷入沉思。它们既不像钙质,分布状态又不像血管。他难以断定变化究竟是发生在灰质里呢,抑或发生在所谓大脑皮层的脑细胞区?是在白质,抑或在脑纤维层?
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拎起话筒。是迈克尔斯打来的,菲力普斯喋喋地叙说计算机程序所发挥的难以置信的奇效。激动之态溢于言表。这套程序看起来甚至能够发现一种从未引起注意的脑密度变异。他越说越快,迈克尔斯只得要求他说慢一点。
“噢,很高兴它工作得像我们期待的那么成功。”直等他缓气时,迈克尔斯才有机会插话。
“像我们期待的那么成功?远远超过我所希望的呢。”
“很好。已经输入几张旧X光片了?”
“实际上仅此一张。”马丁喃喃地答道,“输入了两张,但都是同一个病人的。”
“才一张?”迈克尔斯追问,甚觉失望,“希望不要把你的精力耗费在琐事上面。”
“当然,当然。遗憾的是白天没有多少时间能用在我们的项目上。”
迈克尔斯表示十分理解,再三叮嘱他把最近..几年的X光片都借助计算机程序诊断一遍,千万别沉溺在初次成功的喜悦之中而偏离研究轨道。他特别强调研究项目正处在关键时刻,至关重要的任务是消除程序中的任何错误和漏洞。
马丁的耳朵在听电话,心里却不停地思索着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的蛛网状脑密度变化。她是癫痫病人。他头脑中训练有素的专业知识使他很快联想到,癫痫症状与X光片上发现的精微变化是否存在联系?也许它们代表某种扩散性神经疾病?
菲力普斯结束与迈克尔斯的通话,心头涌起新的波涛。
他记得莉萨·马利诺病历上的一则临时诊断为多发性脑硬化。试试用放射学方法诊断,看看行不行,或许竟会出现了不起的发现。医师寻求对多发性脑硬化症的实验室诊断法已有多年历史,马丁知道,他需要再给莉萨·马利诺拍几张X光片,做新的CAT扫描。可是这样做并不容易。因为病人刚动过手术,而且必须得到曼纳罕姆的首肯。好在曼纳罕姆注重研究合作,所以菲力普斯决定直接同他打交道。
他隔着门喊海伦,叫她拨神经外科医师的电话,一边又研究起莉萨·马利诺的片子。按照放射学术语,脑密度变化叫做网状变化,虽然这些细纹看起来呈平行状态,并不构成网状。马丁用放大镜照看,怀疑这种变化的结构系神经纤维所致。这样的假设仍旧不能成立,因为X线的穿透力极强,足以穿过颅骨。蜂鸣器声音打断他的思路,曼纳罕姆的电话来了。
菲力普斯依旧用寻常的语气和他通话。在手术室里为X光片引起的不愉快的一幕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若要跟曼纳罕姆打交道,最好就让诸如此类的遭遇一风吹过。这回外科医师显得格外冷静,马丁因此得以把话说下去,向他解释,之所以打电话给他,是因为在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上观察到某些脑密度异常。
“我认为应该对这种脑密度变异加以探究。在病人尚能挺得住的时候,我想再拍几张颅骨X光片,并且给她另做一次断层扫描。当然,都要征求您的同意。”
沉默。气氛令人窒息。菲力普斯正欲开口,电话的那端曼纳罕姆骂骂咧咧地嚷开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寻这种开心未免太低级趣味!”
“不跟您开玩笑。”马丁说。他也弄胡涂了。
“听着,”曼纳罕姆嗓门越扯越高,“放射部现在才想起要来拍片,为时已晚,妈的!”
电话咔嗒搁断,传来拨号声。曼纳罕姆唯我独尊的态度有增无减。马丁挂上电话,苦思冥想,不能感情用事,况且还有别的路子可走。他晓得曼纳罕姆通常不管病人术后的护理,术后常规由总住院医师纽曼负责。马丁决定与他联系,看看姑娘是不是还在恢复室。
“找纽曼吗?”手术区值班台接的电话,“他出去好一会儿了。”
“噢!”菲力普斯把听筒换了一只耳朵问:“莉萨·马利诺还在恢复室吗?”
“不,很不幸,从未进来过。”
“从未进来过?”菲力普斯蓦地明白了曼纳罕姆发怒的原委。
“死在手术台上。”值班护士回答说,“真可怜!何况又是死在曼纳罕姆手里的第一例。”
菲力普斯回到读片灯前,他看到的似乎不是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而是那天早上在外科待术区看到的她的面孔。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小鸟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困扰他的心灵。菲力普斯强制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片子上。能从片上获得什么启发呢?他冲动地离开凳子,急欲再读一遍莉萨·马利诺的病历,看看片子上的纹型与临床表症,以及神经病理检查得出的多发性脑硬化症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当然,它不可能取代更多的X光片,但是的确有助于发现问题。
海伦坐在写字台前吃三明治,他经过她身旁,要她给血管造影室打电话,让那边的住院医师先干起来,他随后就去。海伦狼吞虎咽吃完最后一口,请示他倘若迈克尔·福格森先生再来电话,供应室的事该怎样回答。菲力普斯默不作声,装作没有听见。
“福格森,福格森!”他心里在嘀咕,径自沿着主走廊走向外科部门。他已学会藐视医院的行政主管。
菲力普斯来到外科。待术区还有几个病人等着,但是上午的忙乱已经过去。他一眼认出南希·多诺万。她刚从手术室出来,见他走过来,朝他嫣然一笑。
“马利诺的手术捅了娄子?”他同情地问。
南希·多诺万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真糟糕,糟透了。多年轻的姑娘!我真替曼纳罕姆难过。”
菲力普斯点点头,虽然他十分惊讶,南希居然还同情曼纳罕姆这个狗杂种。
“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手术结束的时候一根主动脉破了。”
菲力普斯沮丧地摇了摇头。他明白了。他记起电极与前大脑动脉之间的距离过分接近。
“病历会放在哪里呢?”
“我不清楚,问问值班台看。”
菲力普斯看着南希走过去向三个手术室值班护士打听。
她回来说“她们估计病历还留在麻醉室里,就在二十一号手术室旁边。”
菲力普斯回到外科门厅,那里人群熙攘。他换了一套手术衣,又返回手术区。主走廊两侧是一间间手术室。整条走廊好像是有待打扫的战场,到处是上午手术残留的痕迹。盥洗槽外面淌着一滩滩水洼,飘浮着肥皂泡沫。擦洗用的海绵和刷子遍地狼藉,有的扔在水槽旁边,有的丢在地上。一台担架车被推到走廊边上,上面躺着个外科医师,鼾声大作。也许他做了通宵手术,出来后原想借车子小憩,不竟酣然坠入梦乡,也没有人打扰他。
菲力普斯走到与二十一号手术室毗邻的麻醉室。他推了推,门上了锁,透过手术室小窗往里张望,里面黑洞洞的。他又推了推手术室的门,门被推开了。他打开开关,一只铜鼓状的手术灯亮了,发出轻微的电流声音,向手术台投下直射的光束。室内其余部分笼罩在黑暗之中。二十一号手术室发生了马利诺手术事故后,现场竟还没有清理,他见状不胜惊讶。由机械支架撑起的手术台空荡荡的,可怖又可憎。头部位置的地面上留下一摊一摊粘稠的血糊,四周是踩乱的带血的脚印。
这番景象使马丁恶心。他在医学院读书时目睹的情景历历在目,回想起来不寒而栗。他惶恐地绕过手术台,避免踩到血迹,推开转门走进隔壁的麻醉室。他伸出脚尖把门顶开一条缝隙,以便看清壁上的电灯开关。麻醉室里倒不太暗,临大厅的门微开着,留有六英寸宽的门缝,从走廊透进一些亮光。他开亮头顶的日光灯,心里好生奇怪。
麻醉室的面积为手术室的一半,中间的担架车上摆放着一具裹着白被单的尸体,裸露的脚趾直伸出被单外面,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裹在里面的是一具死尸。病历本不经意地丢弃在尸体上。
好像连死都会传染,菲力普斯屏声息气地绕过担架车。他敞开那扇通向走廊的门,看见沉睡在担架车上的那个外科医师,还看见几个勤杂工。他朝走廊两端望了望,怀疑刚才是不是推错了门。好像并没有弄错。管它的呢。于是他退进室内,取过病历。
他刚打算翻看病历,一股掀开裹尸布看个究竟的念头强烈地冲击他的心房。他明知自己不喜欢看死人,却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尸体,慢慢地掀开白色被单。尸体的头部快要露出,他闭起眼睛。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莉萨·马利诺瓷器般的惨白色面孔,没有丝毫的生气。她的一只眼睛半睁半闭,微现凝滞的瞳孔,另一只眼睛是闭着的。剃光的头部右侧留下了一条仔细缝合的马蹄形切口。手术后显然经过整容,看不到血迹。菲力普斯猜测是曼纳罕姆所为,这样就可以把死者说成死于术后,而不是手术中。
“死亡”这个冷酷的字眼像从北极刮来的寒风,朝马丁袭来。他连忙把尸体剃光的头部遮起来,拿着病历走到麻醉医师坐的凳子边。莉萨·马利诺同其它来大学附属医院就诊的病人一样,积累了厚厚的一本病历,虽然在医院里只不过待了两天。长长的病情记录出自各文件资历的住院医师之手,有些还是到医院来实习的学生写的。他翻过一页页冗长的诊断记录,有神经科的,也有眼科的,甚至发现曼纳罕姆的手笔,字迹潦草,不堪卒读。马丁寻找由神经外科总住院医师纽曼签署的最后总结。
病人到今夏二十一岁,白人,女性。进行性颞叶癫痫病程已一年。住院做右颞叶切除术。局部麻醉。病人癫痫发作对大剂量药物治疗无反应。发作次数趋频繁,先兆可闻到恶臭,表现为动武和性欲反常。据脑电图显示,发病位置在两侧颞叶,右侧颞叶尤着。无创伤或大脑受损史。直至患病前病人身体健康,虽据报告,曾出现几次巴氏抹片检查异常。除脑电图结果异常外,神经科检查均无特殊。实验室检查,包括脑血管检查和断层扫描均属正常。自诉有过几次视觉障碍,均未获神经科和眼科确认。据称还出现数度瞬间麻痹和肌肉无力感,然均未见记载。初步诊断为多发性脑硬化伴癫痫样发作,尚未确诊。病人经神经/神经外科主诊。
会诊意见:患者宜作右颞叶切除。
(签名)乔治·纽曼
菲力普斯把病历轻轻放回尸体上面,似乎死者还存在知觉,然后溜到门厅换上便服。病历记录不像他所希望的那么有价值。他记得那上面提及多发性脑硬化,但缺乏充分数据左证,应该再拍几张X光片或再做一次断层扫描。在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不时浮现出莉萨那面具般的惨白遗容。
他想到,既然是死于手术,或许会将尸体送去解剖。他当即通过壁嵌式电话与他的朋友、也是他从前的学生、病理部的杰弗里·雷诺兹医师连系,跟他谈了这个病案。
“还没有听说。”
“她是今天中午死在手术室里的,虽然他们还花了些时间缝合。”
“那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有时候他们把死者送到恢复室,宣布是死在那里的,这样统计手术事故时就可以打马虎眼。”
“你值班吗?”
“难说。要由医务监督安排。”
“要是轮到你值班,大概在什么时候?”
“目前我们都很忙,也许就在今晚。”
“我对这个病案很感兴趣。你听着,我将待在医院里,专等尸体解剖。麻烦你转告,等他们解剖大脑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
“没问题,”雷诺兹说,“尸体我们会接收,那才够劲吶。即使不解剖我也会通知您的。”
菲力普斯把换下的衣物都塞进衣帽柜里,跑出门厅。从大学时代起,只要心里有事,他就急不可耐。他穿行在医院里,到处是忙乱、嘈杂,腻烦透顶。他去迟了,心血管室的住院医师恐怕等得不耐烦了。还要给福格森回电话。狗娘养的!两个技师要在多事的夏天告假,应该关照罗宾斯几句。
还有海伦,说不定又有一二十桩急务等他回去处理。
经过计算机辅助X线扫描室,他打算趁便进去转一转。反正迟了,再迟两分钟算不了什么。刚跨进计算机房,拂面吹来的凉风沁人心脾。计算机正常运转需要空调。丹妮丝和四个实习生全神贯注地围聚在同电视机相仿的荧光幕前,乔治·纽曼医师站在他们后面。没有人注意菲力普斯进来。他静悄悄地看着屏幕。桑格指着左硬膜下的血肿给学生讲解,这个血块怎样把大脑挤迫到右边。纽曼插话说,他估计出血是在大脑内部,而不在大脑表面。
“不,桑格医师说得对。”马丁开口了。大家都掉过头,见他也在室内,都很奇怪。他向前欠了欠身,比划手势讲述起放射学经典理论,说明硬膜下血肿的特征。毫无疑问,丹妮丝是正确的。
“噢,这样就清楚啦。”纽曼心悦诚服,“还是把病人送到外科去吧。”
“越快越好。”菲力普斯 8d5e." >赞同说。他还指点纽曼颅骨开洞的恰当部位,以便摘除血块。他原来打算问问这位总住院医师关于莉萨·马利诺的情况,仔细考虑后觉得还是暂且不问为妥,便由他去了。
马丁也急欲脱身,临走前他把丹妮丝拉到一边:“听着,为了补偿你耽误了的午餐,我们一起去吃顿带点浪漫味儿的晚饭如何?”
桑格摇摇头,笑了笑说:“你有你的正经事要做,今天夜里轮到我值班。”
“我知道。我想就在医院餐厅里吃算了。”
“太好啦。”丹妮丝接着用略带嘲弄的口吻问道:“那么你的网球赛呢?”
“把它取消了。”
“这么说你真的要干出点名堂来啰。”
马丁听罢大笑。真的,除非全国处于紧急状态他才肯取消观看网球比赛。他要桑格完成断层扫描课后去他的办公室,帮他读完一天积下来的X光片。她可以带学生,如果他们愿意去的话。他们回到大厅,互相告别。菲力普斯走远了。他又跑了起来。他加快步伐,唯恐撞到海伦,又会被她叫住。
第七章
候诊的队伍排得老长。林恩·安妮·卢卡斯后悔不该来挂急诊。早些时她给学生医务室打了电话,想在校内看算了,可是三点钟医务室里就找不到人影,倘若马上就想看病就只好上医院急诊室。是不是明天再来?她拿不定主意。她信手拈了本书翻看,以消磨时间,心却总不踏实。
临近傍晚急诊室特别忙。候诊的队伍蜗牛般缓缓移动,好像纽约全市的人口都来看病似的。排在林恩·安妮后面的是个酒鬼,衣衫褴褛,酒气冲天,还夹杂尿臭。每当队伍朝前移进,他都会一个踉跄扑倒在她的身上,差点儿摔倒。排在她前面的是个大块头妇女,怀抱小孩,一条脏毯子严严实实地捂盖在小孩的身上。母子俩悄然无声地等候着叫号。
有人推开林恩·安妮左边的大门,排队的人只得闪出地方给几台担架车让路。几分钟前发生车祸,有人受伤,有的已经死亡。喧嚷的人群簇拥着车子穿过候诊区直送急诊室。排队的人都明白,这下可好,等轮到自己还早着呢。门厅的角落里,有一家子波多黎各人围着一提桶肯德基炸鸡吃饭,对急诊室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理会,甚至对刚才送进来的车祸遇难者也无动于衷。
终于,林恩·安妮前面只剩怀抱小孩的大块头妇女了,听口音就知道她是外国人。她告诉挂号的职员:“小孩不再多多的哭了。”职员告诉她,主诉病情不是这么个说法,她也听不懂。职员要看看她的孩子。女人掀开毛毯,只见小孩遍体青紫,像夏季雷雨前的天色,已经死了多时,身体早已僵硬。
林恩·安妮吓得魂不附体。轮到她了,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医院职员望着她说,来这儿就要有心理准备,什么都会看到。她把散落在前额的棕红色发缕朝后面理了理,总算吐得出声来。她报了姓名、学生证号码,并主诉病情。职员让她找地方坐下,说是要等很长时间。当然,会尽快给她看的。
又等了约莫两个小时,她随人走到一处繁忙的大厅,被领进一间从大房间中隔出的小间,四周围着污迹斑斑的尼龙布围帘。特许助理护士利落地量了她的体温、血压。她倚坐在一只旧检查台的边缘,围帘外面人声喧杂。她的手心由于焦急而沁出汗水。她今年二十岁,三年级学生,向往成为医师,正在修读医学院的必修课程。可是眼前所见的情形使她茫然若失。现实与理想大相径庭。
她年轻、健康,记得只与医院的急诊室打过一次交道,还是在她十一岁那年,溜冰出了意外。说来也怪,这次她又被领到同一个急诊室。在举家迁往佛罗里达州之前她和家人就住在附近。林恩·安妮对那次事故记忆犹新。她猜想这座医疗中心和邻近的环境一样,发生了许多变化。当年她还是个孩童。
半个小时以后,哈金斯医师走进来。他还很年轻,是西棕榈海滩人,所以当他听说林恩·安妮来自科勒尔盖布尔斯,便引为同乡。他一面看病历,一面与她攀谈家常和佛罗里达。当他获悉面前的这位漂亮女郎还是一位“美国小姐”,不禁眉飞色舞。他看过上千个病人,“美国小姐”却还是头一回遇到。他甚至还向她要了电话号码。
“患了什么病需要来挂急诊啊?”他开始记录病情。“我也说不清,”林恩·安妮答道,“近来看东西有时模糊。大约在一星期前起的。那天我正在看书,有几个字明明看得分明,忽然就想不起它们的意思来。同时头痛得厉害。就在这个部位,”她把手放到后脑勺,顺着头侧移到耳朵上方一点的位置上,“时时作痛,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哈金斯点头倾听。
“还会闻到一股气味。”她补充说。
“什么样的气味?”
林恩·安妮显得有些窘迫:“说不准,反正是难闻的臭气,又好像以前在哪里闻到过。”
哈金斯医师依旧点着头。可是很明显,根据她的诉状,病症绝非等闲:“还有别的吗?”
“有点头晕,腿很沉。发病次数越来越频繁,几乎只要捧起书本就会发作。”
哈金斯医师放下病历,给林恩·安妮做检查,看了她的眼、耳、口腔,听了心肺,测试了她的反射,又叫她触摸物品,沿直线行走,记数字序列。
“依我看你一切正常。也许你看过两个医师,吃了阿司匹林再来的吧。”他被自己的幽默引得哈哈大笑。林恩·安妮没笑。她可不是这么容易就有板有眼打发走的,何况又等了那么久。
哈金斯医师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幽默感毫无反应,就说:“让我们谈正经的。你的确应该服些阿司匹林,缓解一下症状。明天再来,去神经科做个检查,也许他们能发现问题。”
“我现在就想去神经科。”
“这里是急诊,可不是门诊。”哈金斯医师明确回绝她。
“我才不管。”林恩·安妮轻蔑地说。她不容许自己的感情受到伤害。
“行啦,行啦。”哈金斯医师只好答应她,“我先连系神经科,实际上还要连系眼科。怕是要等呢。”
林恩·安妮只是点头,她怕说话。她的自尊心行将崩溃,眼泪差点儿就要夺眶而出。
又是久等。已经六点钟了,布帘总算拉开,她抬起头,进来一个大胡须黑人医师。他叫韦恩·托马斯,是巴尔的摩人。她感到突然,因为她还从未让黑人医师看过病。不过她很快就恢复常态,开始回答医师提问。
托马斯了解到几个他认为很重要的事实。大约三天前,林恩·安妮犯过一次病,她称之为生活中的“插曲”。当时她躺在床上看书,突然从床上跳起,不省人事。后来她从昏迷中苏醒,只记得晕倒在床前地板上,头皮右侧撞起个大肿块,头部肯定碰伤了。他还了解到林恩·安妮曾经做过两次巴氏抹片检查,结果都不正常。预约在一周内还要去看妇科门诊。她最近还得过尿路感染,是服用磺胺类药物治愈的。
问完病史,托马斯医师叫进特许助理护士帮助一起给她做了彻底的体检。哈金斯医师做过的检查项目他重做了一遍。哈金斯医师没做的他也做了。大多数试验都使林恩·安妮莫名其妙,但是医师认真的态度很使她鼓舞。唯一令她讨厌的试验是腰椎穿刺。她须拳着身子做侧卧状,膝盖顶到下巴。一支针戳进背部皮下。疼痛倒仅仅片刻工夫。做完穿刺术,托马斯医师告诉她还要拍几张X光片,确诊摔倒在地上那次头颅是否骨折。他在临走前说,检查中发现她身体的某些部位好像失去知觉,不过他承认自己还难以断定病情是否严重。
林恩·安妮又留下等候。
“你能相信吗?”菲力普斯不停地往嘴里塞火鸡块,大口吞嚼着说,“曼纳罕姆的首例手术死亡事故正是我打算再拍几张X光片的那个病人。”
“听说才二十一岁,是吗?”丹妮丝问。“是的。”食物不够味,马丁往餐盘里添撒盐和胡椒,“一场大悲剧。连我都拍不成片子,简直是双重悲剧。”
他俩从医院自助餐厅的蒸气桌上取来托盘,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就餐,希望远远避开嘈杂,图个片刻清静。事实上就连这么小小的愿望也不易求得。墙壁上沾满芥末,脚下的地毯灰蒙蒙一层,塑料椅的颜色都褪成菜色。医院传呼系统不停地发出单调的声音,喊叫医师的姓名和要他们连系的分机号码。
“为什么要给她动外科手术呢?”丹妮丝拣食她的那份色拉问道。
“不规则癫痫样发作。有意思的是可能伴有多发性脑硬化。下午你走了之后我忽然想起,我们在她的X光片上看到的脑密度变化或许代表某种扩展的神经性疾病。我复查了病历,上面记载着可以考虑多发性脑硬化症。”“其它已知的多发性脑硬化症病人的X光片你调来看过吗?”
“打算今天夜里看。为了校核迈克尔斯编的程序,我必须尽量多看颅骨X光片。如果我能利用同样的放射图像发现其它病历,会很有意义的。”
“听起来你们的研究项目真的起飞了。”
“但愿如此。”马丁咬了口芦笋,不想再多吃,“我尽量克制,别激动得太早。可是天哪,看来苗头不错。所以我对马利诺病案产生那样的激情。它意味着应该立即动手。事实上机会还没有失去。今天夜里要解剖尸体,我想试试,把X光片与病理解剖的发现联系起来。果真是多发性脑硬化的话,我们就回到球赛场里来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总得设法摆脱劳而无益的门诊,哪怕每星期只有两三天自由支配的时间也是好的。”
丹妮丝放下手中的叉子望着马丁,他那蓝色的眼珠闪动着不安。“脱离门诊?不能那样做。你属于最高明的神经放射专家。想想所有受惠于你的医术的病人吧。如果你离开临床放射学,那将是真正的悲剧。”
马丁也放下叉子,握住她的左手。他第一次不再顾虑医院里有谁瞧见。“丹妮丝,”他充满柔情地叫她的名字,“我真正关心的事情目前只有两桩:你,以及我的研究工作。而只要能够同你生活在一起,我愿意寻找任何谋生之路,甚至不惜抛弃研究。”
丹妮丝迷茫地看着他,说不清是受宠若惊抑或惶恐不安。她近来常感受到他待她的真情实意,却没有料到他会在此刻向她倾吐久蕴心田的眷恋。从相识之时起她就仰慕他的声誉,以及他在放射学领域里百科全书式的渊博学识。他既是她心目中情之所锺的人,也是她在专业上崇拜的偶像。但是她不敢奢望有朝一日与他同结连理,因此她缺乏心理准备。
“你听我说,”马丁继续道,“这里不是倾心交谈的地方,也不是合适的时候。”他推开芦笋碟子,像是要有意强调,“重要的是你了解我走过的道路。你正处在专业训练的起步阶段,前途不可限量。你可以把全副身心投入业务进修,治疗病人。遗憾的是我却只能把最少的时间花在这些正经事情上面。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得耗费在处理叫人头痛的行政事务上,或者花在官僚主义的清谈上。我受够了。”
丹妮丝举起左手,它还紧紧握在马丁的手心里。她用嘴唇轻柔地吻了吻他的指节,缓缓抬起秀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黛眉下深情的眼光妩媚动人,足以使他满腹的烦恼云消冰释。他又一次成功地排遣了愁绪,顿时开颜畅笑。他紧紧握了握她的纤手,才把它松开。他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他们。
马丁身上带的呼叫器突然响起来,他俩吓了一跳。他立即站起来,大踏步向医院的电话机走去。丹妮丝的视线寸步不离地紧随他的背影。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一直被他的风度深深地吸引住,她发觉自己已经无法摆脱他特有的幽默和魅力。现在,听罢他新添的失意和感伤,愈加强了她与马丁患难与共的决心。
菲力普斯真的气馁了?行政事务负担过重等等说法,是不是他对韶华已逝、前程未卜的担忧的流露?丹妮丝无从知悉。从他们结识以来,他对工作全力以赴的劲头从来未曾使她想到,他竟然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他对她倾诉衷肠,使她感动不已;他信赖他俩的关系,他们绝非泛泛之交。
望着马丁接电话的身影,她回忆起他们交往中的一段往事。是他赋予她力量,最终结束另一桩灾难性的关系。那时候丹妮丝还是医学院学生,她认识了一个神经科住院医师,一见钟情。凭他那老练的手腕,住院医师玩弄了她美好的感情。丹妮丝受不住学校里缺乏人情味的孤独生活,轻率地以身相许。她憧憬与一个挚爱医学的人组织家庭,分享共同的志趣,实践相同的抱负。理查德·德鲁克,她曾经爱过的人,巧妙地迎合她的想法,装作志同道合。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他耍弄了她几年,竭力避免真正承担责任,却设法助长她的依赖性。虽然她终于认清他的真面目,甚至几次三番受到他的兽性发泄和凌辱,却无力争脱他的淫威。她数度出走,结果仍只得悻悻而归,受到的是变本加厉的辱骂。她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有一天他能洗心革面。履行他曾经许下的誓言。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懦弱,而未去追究他作为男人的责任。希望变成绝望。这种可悲的处境直到她认识马丁以后才得以结束。
马丁回到桌边,她心里难以抑制地涌起情爱和感激的涟漪。站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可是此时此刻,她怯于向他表明心迹。
“今天不走运,”马丁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雷诺兹来电话说,马利诺的尸体不解剖了。”
“我认为应该解剖。”丹妮丝从沉思中惊醒,赶忙拉回思绪,谈论起他们刚才的话题。
“是的,医务监督应该过问这个病案,他却屈从曼纳罕姆的意志把尸体交病理部处理。病理部征求死者家属意见,遭到断然拒绝。显然死者家属过分悲痛,精神处于歇斯底里状态。”
“可以理解。”
“我估计……咳,该死的……该死!”菲力普斯神情沮丧。
“为什么不调几张确诊为多发性脑硬化病人的X光片来看看,是否能发现相似的变异呢?”
“唔……”菲力普斯唯有叹息。
“不妨在病人身上多想想,何必唉声叹气呢?”
马丁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睇视良久,很使她惶然。她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可不想教训人,她想。不料他竟大笑起来。
“说得对!你给了我一个绝妙的主意。”
接待台对面漆成灰色的门上有一块牌子:“急诊值班室”。这是间专供内科医师和住院医师休息的房间。但是大家不常来此休息。里面盥洗间有供男士们使用的淋浴设备,女医师要洗澡就只好到楼上的护士休息室去。休息室里还有三个并排隔开的小间,每小间放置两只帆布床。医师们顶多来这儿打个盹,一般都没有空闲的时间。
韦恩·托马斯医师已经在休息室里占据了一把舒适的椅子,是只老掉牙的皮椅,绽线处露出了填塞物,活像裂开的伤口。
“我想林恩·安妮·卢卡斯确实有病。”他自信地说。
哈金斯医师、内科住院医师卡户罗·兰根、神经外科住院医师拉尔夫·劳里,妇科住院医师戴维·哈珀和眼科住院医师肖恩·法恩斯沃思等人都聚在一起,或倚或坐。柜式实验台旁边另外还有两个医师在看心电图。
“你真是个好色之徒,”劳里嘲弄地说,“她是我们白天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妞。想找借口由你来看,对吗?”
一阵哄笑,除了托马斯医师。他只是看了看兰根医师。
“拉尔夫有他的道理。”兰根赞同说,“她没有热度,生命力正常,血相正常,小便正常,脑脊髓液正常。”
“颅骨X光透视也正常。”劳里补充说。
“是嘛,”哈珀医师从椅子里站起来说,“不管什么病,至少不属于妇科。她做过两次巴氏抹片检查,都不正常,不过那是在门诊做的。所以问题得留给你们解决。老实说,我想她是歇斯底里发作。”
“我同意,”法恩斯沃思医师说,“据她自诉出现视力障碍,眼科检查却完全正常。给她看近距离视力卡,她能看出最小号数字,毫不费力。”
“她的视野怎样?”托马斯医师问。法恩斯沃思起身欲走,回答说:“依我看正常。明天可以做戈氏视野检查,不过我们不做急诊。”
“那么她的视网膜呢?”
“正常,谢谢参加会诊。棒极啦。”眼科医师拎起装器械的小提箱率先离开房间。
“棒!妈的!”劳里医师愤愤然说,“要是再让我听见夜间不做戈氏视野检查,看我不把那个狗娘养的撵出去。光会拨弄眼球的住院医师!”
“住嘴,拉尔夫,”托马斯医师说,“看你嚷嚷的,倒像个外科医师。”
兰根医师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我也要走了,告诉我,托马斯,你凭什么认为姑娘有病?只是因为她的知觉能力减退?我以为纯粹是主观因素引起的。”
“我也有同感。她说她心跳,不过我确信不是歇斯底里,再说她反复出现感觉异常,不会是装病。她的脑袋里肯定长了古怪的东西。”
劳里医师戏谑说:“关于这个病例唯一古怪的倒是你。如果你在更适合社交的场合见到她,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呢。得啦,托马斯。即使她是条狗,也保不准你明天上午就会唤来门诊的。”
休息室藏书网里的人都捧腹大笑。托马斯朝他们挥了挥手,站起身说:“不同你们这帮人计较。还是由我自己处理这个病例吧。”
“别忘了把她的电话号码弄到手啊。”劳里医师见他要走,打趣说。哈金斯医师听了哈哈大笑。这话真逗!
回到急诊室,托马斯环顾四周。从七点到九点稍有空隙,好像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把苦恼啊,疼痛啊、疾病啊什么的,都暂时搁到一边,对付吃晚饭要紧。到了十点钟,喝醉酒的、交通事故肇祸的、受盗贼伤害的,还有精神病患者,便一个个接踵而来。到十一点,来的多半是争风吃醋受伤的人。所以在这段间歇时间里托马斯才有暇考虑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病症。这个病例老是牵挂在他心头。他若有所失。
他到总服务台询问急诊室值班职员,有没有把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病历从档案室取出来。职员查看后回说没有,要他过会儿再来问问。托马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子里却闪过一个猜想:林恩·安妮·卢卡斯会不会是个吸毒者呢?他转而沿主走廊朝检查室走去。姑娘还等在那里。
丹妮丝对于菲力普斯说的“极妙的主意”简直莫名其妙。他要求她在晚上九点左右去趟他的办公室,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她正在急诊室看外伤X光片,这阵子正好是休息,她顺着供应室前面的楼梯走到放射部楼层。走廊上不复日间纷乱杂沓的模样。大厅尽头,打扫卫生的工友开动电动打光机在乙烯塑料地板上打光。
菲力普斯办公室的门开着,传出他对着录音机口授的单调话音。她径直跑进去,菲力普斯刚刚处理完毕白天的脑血管造影片。他面前的X光片换片机上插满了一系列脑血管X光片,供研究之用。每张脑颅X光片里都影现出成千上万条白线状血管,恰似倒置的树根根系。他一边口授,一边手指片上的病理变化,以便于丹妮丝理解。她不住地点头,十分叹服他的本领,竟能够熟悉这许多血管名称以及它们的正常尺寸和位置。
菲力普斯接着口授道:“脑血管造影显示,这位十九岁男性患者右基底神经节动静脉畸形。句号。口授结束。请将此报告抄送曼纳罕姆医师、普林斯医师和克劳森医师。谢谢。”
录音机“咔”的一声停止工作。坐在转椅里的马丁侧过身来,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他学着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淘气鬼的样子搓动手掌。
“来得真准时。”
“你要搞什么名堂?”她装作害怕的样子问。
“随我来。”菲力普斯领她走到外面。沿墙停放着一辆挂了静脉滴注瓶的担架车,车上还铺好床单,放了枕头。他见丹妮丝诧异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便朝大厅方向推起车子。丹妮丝尾随在后,直到病人专用电梯边才赶上他。
“我给你出了个‘极妙的主意’,就是这个吗?”她问道,帮着把车子推进电梯。“正是这样。”菲力普斯揿动到地下室的按钮,电梯门关上了。
他们深入医院的腹部,各种各样的管道纵横交叉,错综复杂,全都漆成灰色或者黑色。这里不存在色彩感。巷道里稀疏地装着几只荧光灯泡,从金属网罩里射出惨淡的光线,把长长的影子投到昏暗的地面上。电梯口对面挂有一块标志牌:太平间沿红线向前。
红线像条血迹,印在巷道中间,在幽暗的灯光中蜿蜒沿伸。巷道分叉,红线亦急剧拐折。他俩沿红线推着车,来到一个斜坡,地面向前倾斜,担架车差点儿从马丁手中滑脱。“天哪!下到这里究竟来干什么啊?”丹妮丝的发问伴随他俩的脚步声,在阴森寂寥的巷道里回响。
“你马上就会明白。”菲力普斯的笑容消失了,语气里透露出紧张。他一反常态,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而审慎。
巷道豁然洞开,前面出现一个大坑。这里的光线同巷道里的一样昏暗,顶部有两层楼高,影影绰绰。左墙有一扇关闭的门,通向焚化炉,里面发出火苗燃烧的嘶嘶声。再向前是几扇双层转门,通向太平间。画在地上的红线戛然终止。
菲力普斯停稳担架车,走向入口。他推开右边的门,朝里面张望一番回来说:“算我们走运,这个地方归我们了。”
丹妮丝勉强跟在后面。
太平间很宽畅,却因荒疏日久,无人管理,看起来就像出土不久的庞贝古城门廊。天花板布满蛛网似的电线。赤裸的导线下垂吊着一盏盏灯罩,多半失去了灯泡。水磨石地面积满了斑驳的污垢。镶贴在墙壁上的瓷砖有的龟裂,有的已经碎落。中央是一个半陷的地坑,一块自二〇年代以来就废弃不用的解剖尸体的大理石石板置于破旧杂物中间,犹如古代异教徒的祭台。如今尸体解剖都在五楼病理部,使用的是不锈钢材料制造的现代化设备。
太平间四壁是一排排的门,包括一扇硕大无朋的木门,使人联想起肉店里藏肉的冷柜。远处墙沿有一条倾斜的便道向黑暗中延伸,尽头有门通往医院综合楼的后巷。周围死一般寂静,只有水槽里偶尔滴下的滴水声和他俩的脚步声。
马丁停好担架车,挂好静脉滴注瓶。
“拿着。”他递给丹妮丝一条干净的被单,叫她把被单铺在担架车的床褥上面。
他走到大木门前,拨开门闩插销,用力推开木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喷向磨石子地面上。马丁找到电灯开关,回头看见丹妮丝还站在老地方发愣。
“过来,把车子推进来。”
“你不告诉我来干什么,我就不动。”
“让我们装作现在是十五世纪。”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弄走一具尸体。为了科学。”
“莉萨·马利诺的?”丹妮丝疑惑地问。
“正是。”
“嗯,那我可不沾边。”她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逃离。
“丹妮丝,别傻气。我无非想再做一次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和X光拍片。做完马上把尸体送回来。你不至于会认为我要占有这具尸体是吗?”
“我不知道怎么想才对。”
“富有想象力的行动。”说着,菲力普斯把担架车推进古老的冷藏间。车上挂着的静脉滴注瓶碰击金属杆,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丹妮丝寸步不离,紧紧跟随。她急速扫视了冷藏间内部:屋顶、墙壁、地面,全部砌了瓷砖,灰不溜秋的,难以分辨出它们的本色。冷藏间长三十英尺,宽二十英尺,两旁停放着成排的旧式板车,中间留出走道。板车车轮如同自行车车轮差不多大小,每辆车的平板上停放一具尸体。
菲力普斯沿中间过道慢慢前行,直到尽头再往回走,经过每一具尸体旁边他都要掀开裹尸布的一角寻看。
丹妮丝站在冷气中瑟索发抖。她尽量避免看她身边的一具尸体,是死于上下班高峰期的交通事故的,血肉模糊,一只脚还残留着鞋子,屈折扭曲,小腿中部显然已被汽车辗断,惨不忍睹。不远处的空气压缩机有气无力地发出戛嚓戛嚓的声音。
“啊,在这里。”菲力普斯撩起盖在一具尸体上的裹尸布,认出是莉萨·马利诺。
丹妮丝不由得感谢上帝。马丁示意她把车子推过来,她机械地照办。
“帮我抬起她。”
丹妮丝隔着一层裹尸布抓住莉萨·马利诺的脚踝,避免直接接触尸体。菲力普斯抱起躯干,两人齐声喊了“一,二,三”,合力把尸体移到担架车上。尸体僵硬冰凉。丹妮丝在前面拉,马丁在后面推,把车子推到外面。菲力普斯关上冷藏间木门,试了试是否关严实。
“为什么把盐水瓶带来?”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推的是具尸体。带上盐水瓶就起这个作用。称得上出手不凡吧。”他把被单扯了扯,露出莉萨·马利诺苍白的面孔,托起死者的头部,垫进枕头。丹妮丝连忙闪开视线,不敢多看。他又把空橡皮滴管塞进床褥下面。安置妥当后,他退一步,察看伪装得像不像。
“唔,十分逼真。”他拍拍尸体的手臂:“现在你感到舒服吗?”
“马丁,看在上帝份上别装神弄鬼了,行吗?”
“咳,说实话,还不是为了提防着点。能不能混得过去都没有把握呢。”
“现在才说出来。”丹妮丝嘟囔着帮他把担架车推出双层转门。
他们循原路离开地下迷宫,踏进病人专用电梯。没料到电梯升到一楼停住了,他们很狼狈。两个勤杂工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等在电梯门外。马丁和丹妮丝惶恐不安地互相看了看。丹妮丝扭过头去,心里埋怨自己不该卷入这场荒唐的游戏。
勤杂工把轮椅推进电梯,病人的脸恰好对着里壁。这两个工人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棒球赛季,根本没有注意莉萨·马利诺的模样。病人却无所事事,他扭过身,看见留在莉萨·马利诺头侧又长又大的马蹄形手术缝线,便问:“刚动完手术?”
“唔。”菲力普斯哼了一声。
“看来没问题吧?”
“她有点疲倦,需要休息。”
病人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电梯门在二楼打开。菲力普斯和桑格走出电梯,一个勤杂工甚至还帮忙把担架车推出来。
他俩推着车走向空荡荡的大厅。“真可笑,”桑格说,“我感到好像成了罪犯。”
他们走进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室。戴红帽子的技师透过涂铅玻璃看见他们,就走出控制室来帮忙。菲力普斯告诉他是急诊,需要做扫描。技师调节好操作台,站到莉萨·马利诺的头后面,把手垫进她的肩膀下,准备把她托起。刚接触到她那冰凉的、消失生机的肌肤,他便往后一跳,惊呼:“她死啦!”
丹妮丝闭上眼睛。
“不妨说她度过凶险的一天,”菲力普斯说,“你也不必谈论此事了。”
“还要给她做断层扫描吗?”技师试探地问。
“就是为这个来的。”
技师鼓足勇气帮助马丁把莉萨抬到台子上。尸体无须固定,也不用约束,所以他立刻就能够启动操作台,使莉萨的头部滑进机器内部。他检查了位置,指引菲力普斯和桑格到控制室去。
“死者脸色惨白。但是比起从神经外科送来的其它病人,她看上去还不算太糟。”他揿下按钮开始扫描。巨型炸面饼圈状的机器迅即开动,环绕莉萨头顶旋转。三人围聚在观察屏前等候图像显示。屏幕顶端出现一条水平线,沿画面徐徐下移,披露出最初的映射。骨质脑壳明显,内界却不清晰,颅腔内黑洞洞一团。
“究竟是怎么回事?”马丁生疑。
技师走到控制台校核了定位,摇摇头走回来。他们等待第二次映射。出现颅骨的轮廓,可是内容仍是一团黑影。
菲力普斯不由得问道:“今晚这台机器运转正常吗?”
“相当正常。”
菲力普斯走过去调节显示控制器,测定了窗格水平线和宽度。过了一分钟,他大惊失色道:“天哪,知道我们在看什么吗?空的!根本没有大脑,它不翼而飞啦!”
他们失神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马丁粗暴地跑回扫描机室,丹妮丝和技师紧跟其后。他捧起莉萨的头,差点把僵直的尸身都提了起来。在技师的帮助下,他找到莉萨的后脑勺。他仔细察看已变成青黑色的头皮。终于,他发现颅骨底部呈U形的细长切口已经用皮下缝针缝合,表面看不出针脚。
“我想最好还是把尸体送回太平间。”马丁不安地说。
回太平间的路上他和丹妮丝都走得很快,默默无言。丹妮丝不愿再去了,但想到马丁把尸体从车上抬回原位需要帮手,就还是跟去了。到焚化炉前,马丁又先打探一番,确信太平间里空无一人,便推开转门,挥手要丹妮丝过去,帮着把担架车推到冷藏间外面。他迅速开启笨重的木门,抬起担架把手,倒拖着车子沿过道往里走。急速的喘息变作一团团雾气从他口中呼出。他俩将担架车对齐停尸车,正要抬起尸体,骤然听得慑人心魄的响声回荡在寒光之中。
丹妮丝和马丁吓得怦然心跳,几秒钟后才意识到,原来是丹妮丝随身携带的传呼器发出的信号。她急忙关掉开关,感到窘迫,似乎引起的虚惊是她的过错。她抬起莉萨的脚踝,协同马丁把尸体搬回停尸车上。
“外面有一架壁嵌式电话,你去接电话,我再整理一下尸体,不让人看出有人动过它。”马丁说着遮盖起尸布。
丹妮丝不等听完话就急忙跑出去。对于发生的一切她思想上毫无准备。她奔向电话机,突然,朝敞开大门的冷藏间走来一个男人,与她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失声喊叫,又忙举起双手抑制刚喊出口的呼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人厉声问道,上前一把捏住桑格悬举的手腕。他叫沃纳,是医院的守尸人。
听到外头的响动马丁走出冷藏间,站到门沿。
“我是马丁·菲力普斯医师。这位是丹妮丝·桑格医师。”他竭力保持镇定自若的样子,说出口的言语听起来却总带着含混和虚怯。
沃纳松开手。他骨瘦如柴,颧骨突出,面颊凹陷,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那深埋的眼珠。空邃的眼窝彷佛是面具上两个烧穿的黑孔。他的鼻梁尖削,犹如斧头砍削出来一般,他身穿黑色的高领线衫,腰间系着黑色橡胶围裙。
“你们干嘛动我的尸体?”他推开医师和担架车,走进冷藏间,一一清点起尸体,“你们把这一具抬出去过吗?”他指着马利诺的尸体问。
菲力普斯已经从最初的恐骇中恢复,他惊异守尸人对尸体的占有欲。
“把它们称作你的尸体怕不太妥当,先生叫?……”
“沃纳。”守尸人答道。他朝马丁走过来,用食指指着他的脸说:“在有人来认领尸体之前,它们都是我的。我要负责。”
菲力普斯觉得还是不与他争论为好。沃纳紧闭嘴巴,两片薄薄的嘴唇拧成一线,摆出绝不妥协的姿势,颇像压缩的弹簧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菲力普斯欲再说几句,可是声带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说道:“我想找你谈谈,其中一具尸体我们相信藏书网它遭到残暴。”
桑格带在身边的传呼器又响了。她说声对不起,出去接电话。
“你说的是哪具尸体?”沃纳厉声问道,目光紧逼马丁的脸孔。
“莉萨·马利诺,”菲力普斯指指半遮的尸体说,“你知道这个女子的情况吗?”
“不太清楚,”沃纳朝尸体看了看,语气稍缓和一些,“从外科运来的。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清早就要抬走。”
“尸体本身的情况怎样?”这时马丁方才注意到守尸人理的平头,留着整齐的短发。
“不错。”沃纳说,目光在莉萨的尸体上留连。
“不错?什么意思?”
“是我弄到的最漂亮的娘儿们,难得啊。”他掉过脸抿了抿嘴,露出猥亵的淫笑。
马丁顿时不知所措,他只觉得唇干舌燥。幸喜丹妮丝回来对他说:“我得走了,急诊室呼叫,要去看一张颅骨X光片。”
“好吧,等有空儿在我办公室见面。”马丁趁机调整思路。
丹妮丝点着头走了,如释重负。剩下马丁单独与沃纳留在太平间,愈加忐忑不安。他硬着头皮走到莉萨·马利诺尸体旁边,掀开裹尸布,抓住一只胳膊将尸体翻侧,指指仔细缝合的切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沃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点都不知道。”
菲力普斯怀疑守尸人甚至没看到他指点的地方。他松开手让尸体放平,一边审度对手的神色。沃纳生就一副刻板面孔,活脱脱勾勒出冥顽不化的纳粹党人的凶相。
“告诉我,今天曼纳罕姆手下的人来过这里吗?”
“不知道,只是听说不做解剖了。”
“嗯。可是这个不像是解剖的刀痕。”菲力普斯拣起裹尸布,把尸体蒙上,“出怪事了。你肯定什么都不晓得吗?”
沃纳连连摇头。
“以后再说吧。”菲力普斯走出冷藏间,丢下担架车由沃纳去处理。守尸人呆呆地站着,听见外面的门一重重关上的声音。他抓住车身用力一推,车子轱辘辘地冲出冷藏间,撞到太平间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的角上,猛烈的震动把挂在车上的点滴瓶击得粉碎,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韦恩·托马斯医师两臂交叉在胸前,倚墙靠着。林恩·安妮·卢卡斯坐在旧检查台上。互相平视对方。他的目光机警而凝重,她则显得呆滞、疲乏。“最近的一次尿路感染怎么样啦?你说服用磺胺药后痊愈了,还有其它没有讲出来的情况吗?”
“没有了。”林恩·安妮·卢卡斯有气无力地答道,“他们只是让我去看过泌尿科医师。医师说我小便后还有不少尿液潴留在膀胱里,要我去看神经科医师。”
“你去了吗?”
“没去。后来不知不觉就好了,所以我想病情不严重。”
帘布掀开了一点,桑格探进头说:“对不起,有电话找我们去参加颅骨X光片会诊。”
托马斯离开墙壁,要林恩·安妮稍等片刻。返回休息厅的路上,他向桑格扼要介绍了林恩·安妮的病情,并且谈了看法:从X光片上看情况正常,但是脑下垂体是否正常尚待证实。
“诊断是什么呢?”丹妮丝问。
“问题就在这里,”托马斯推开通向休息厅的门,“这个可怜姑娘已经在这里待了五个小时,可是还得不到确诊。原来以为她是个吸毒者,可她不是,连大麻都不吸。”
托马斯把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丹妮丝按常规从头骨开始依次用肉眼扫描。
“在急诊值班医师中听了一大堆废话,”托马斯说,“他们猜想我所以对这个病例感兴趣是因为她是个美人儿。”
正在研究X光片的桑格听了,突然停下来,尖利的目光紧盯着托马斯。
“简直胡扯,”托马斯说,“姑娘的大脑有病,不论是什么病,反正已经扩散。”
桑格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片子上。骨质结构正常,包括脑下垂体区。她注视颅腔内的模糊阴影。为了确定位置,她着重观察松果腺,没有钙化。正要说片子没问题,忽然她察觉到脑组织质地的极细微变化。她并拢手掌,中间留出个缝隙,专门对准片子的这个部分研究起来。菲力普斯用剪了孔的纸张观察,她借用这种方法也差不多。移开手掌,她更加相信自己的观察结果。马丁指点她看过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的脑密度变化,现在她又发现一例!
她从读片灯上取下片子说:“我要让另一个人看看这张片子。”
“你发现什么了?”托马斯受到鼓舞。
“恐怕是的。让病人待着等我回来。”不待回答,丹妮丝拔腿就走。
两分钟后她已经在马丁的办公室里。
“你有把握吗?”
“有十分的把握。”她递过片子。
马丁接过X光片,并不立即把它插到读片灯上,只是用手指轻轻弹着,唯恐再次失望。
“你过来。”丹妮丝急切希望立刻证实自己的判断。她把X光片插上夹子,读片灯闪了闪,点亮了。菲力普斯经验丰富的眼睛循着飘忽不定的轨迹,审察片上的相关区域。
“你的判断是对的。”他又用剪了个细孔的纸更仔细地看了一遍。无疑,他在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所发现的脑密度分布异常,同样出现在这张片子上,不同的只是这一张里的症状不那么明显,扩散区域也不那么广。马丁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启动迈克尔斯研制的计算机系统,输入病人姓名。他向丹妮丝询问了病人最新的主诉,又将这些信息输入计算机,然后走到激光阅读机旁边。小红灯亮后他就把X光片塞进机器里。输出打印机嚓嚓地打出:“谢谢。请稍事休息。”
“奇迹!”读完报告菲力普斯情不自禁地喊道,“计算机的结论与你的印象完全吻合。它还记得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的脑密度分布模式,与这一张的相同,并且请求我解释这种脑密度变异的意义。这个玩意儿真妙极了,竟然还具有学习功能!像人一样聪敏。这可把我弄懵了。照此发展,保不准连它也会同断层扫描机结婚,整个夏季出去度蜜月呢。”
“结婚?”桑格忍俊不禁,吃吃的笑。
马丁挥手要她别再笑了。
“还不是那些烦人的行政事务。别提了。我们把林恩·安妮·卢卡斯叫来。既然无法再给莉萨·马利诺拍片,做CAT,这一位倒来得正是时候。”
“等你想到恐怕为时已晚。技师十点钟就关机回家了,我们得打电话把他叫来。你果真要在今天夜里把这些都做完吗?”
菲力普斯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
“说的也是。可我不想失去这个病人。我打算去安排一下,至少让病人今天夜里留在医院里。”
丹妮丝陪马丁到急诊部,领他走进一间宽畅的治疗室。她向马丁招了招手,走到右边的角落,掀起围帘。帘布把这一隅之地隔离成小小的检查区。林恩·安妮·卢卡斯坐在检查台旁边,双臂枕着头。见他俩进来,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丹妮丝刚要向她介绍菲力普斯,身边的传呼器又响了,她去接电话,让马丁单独与病人交谈。病人显然已经精疲力竭。马丁朝她热情地笑了笑,问她是否介意留在医院里过夜,以便清晨专门给她拍几张X光片。她回答说无所谓,只要能尽快让她离开急诊室。她困极了。菲力普斯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握了握,告诉她这些都由他安排。
菲力普斯来到总服务台,如同到了售卖廉价物品的地下商场。职员们忙得不亦乐乎,应接不暇。他只好费劲挤进人堆里。他高声招呼,并且不得不用手掌拍击桌面,总算唤住一个职员,向他询问病人林恩·安妮·卢卡斯的主治医师。
职员查了病人名册,告诉他主治大夫是韦恩·托马斯医师,正在七号病房处理中风病人。他赶到七号病房,见大家在忙于抢救一个心搏停止的病人。病人身躯肥胖,躺在检查台上,身上盖着床单,像块大烙饼。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人站在椅子上给病人做心脏按摩。菲力普斯很快就打听到他就是托马斯医师。病人的脂肪层肥厚,每次按压,托马斯的手指都深深陷进皱折的皮肉里。病人的另一侧站着手持除颤器的住院医师,紧紧盯着心脏监护仪的示踪信号。麻醉师在病人头边用大号急救袋给他换气,与托马斯医师协调动作。
“停止。”拿着除颤器的住院医师喊道。
众人暂时退开,让他把除颤器放置在病人涂满传导油膏的胸壁上。他揿下前胸导管顶端的按钮,一股气流直冲病人胸腔,电流计猛地一颤,病人的四肢胡乱摆动,像只拍打翅膀跃跃欲飞的肥鸡。
麻醉师立刻重新施行人工呼吸。监护仪自动调节后出现心脏的缓慢但规则的跳动。
“我摸到颈侧动脉搏动。”麻醉师用手揿压病人的颈侧说。
“很好。”住院医师的目光仍旧停留在监护仪上。出现了第一次异位心室信号。他立即命令:“注射七十五毫克利多卡因。”
菲力普斯走到托马斯旁边,拍拍他的腿以引起他的注意。他跨下椅子,眼睛还看着检查台。
“在你的病人林恩·安妮·卢卡斯的X光片上发现几处值得重视的现象,是在枕骨区,并且向前扩展。”菲力普斯说。
“我为你能发现一些情况感到高兴。直觉告诉我这个姑娘肯定患病,但是说不定究竟是哪种病。”
“眼下还无法诊断。我要做的就是明天再给她拍几张片。允许她今天夜里待在医院里。你看如何?”
“那敢情好。不过,我还得对我们那伙医师的闲言碎语费一番口舌,如果连初步诊断都没有得出的话。”
“你看初步诊断为多发性脑硬化症怎样?”
“多发性脑硬化,唔。似乎有点离谱。”托马斯捋着胡须沉吟。“说它不是多发性脑硬化的理由呢?”
“没有,可也缺乏充分理由说它是啊。”
“早期多发性脑硬化呢?”
“这有可能。但是多发性脑硬化症通常是在病变明显的时候才诊断出的。”
“症结就在这里。我们正是在它的早期病变阶段,而不是到了晚期才诊断出来的。”
“那好吧,但我要在住院单上写明:经放射诊断。”
“由我来接手吧,”菲力普斯说,“只是务必在住院单上填写:明天要做CAT扫描和多层面X光拍片。我会关照放射部安排时间。”
菲力普斯返回服务台,耐着性子夹在人群中等候,终于拿到林恩·安妮·卢卡斯的急诊室病情记录和医院的病历。他到休息厅找个地方坐下。大厅里灯火阑珊,人影稀疏。
他先看了哈金斯医师和托马斯医师的病情检查记录,内容平常。又看了病历本,依照彩色页码找到一张X光报告,记述病人在十一岁时溜冰摔伤后的颅骨X光检查。他认识当年经手的住院医师,资历比他早几年,现在在休斯敦。X光拍片的结论正常。
他把病历本从后页看起,读到最近两年在学校医务室治疗上呼吸道的记录,还瞥见一系列妇科门诊记录,提到轻度非正常脱落细胞巴氏抹片检查。他心里不得不承认,从这些记录中找不到足具参考价值的数据。而且他自从当住院医师起,这些年来对于基础医学方面的知识亦逐渐遗忘。从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〇年期间,病历上没有就诊记录。
看完病历,菲力普斯把它归还急诊服务台,回办公室去。他三脚两步跑上楼梯,心潮起伏,翻滚着必欲刨根究底的激情,难以言喻。他的干劲又足了。马利诺病案使他大失所望,没料到又发现卢卡斯病例,真可谓柳暗花明。走进办公室,他立即翻检出尘封的内科学教科书,查阅起有关多发性脑硬化症内容。
据他记忆所及,这种病的诊断是随机的,没有专项化验,除非做尸体解剖。他又想起利用放射诊断的明显价值。他一口气往下读。书上写着,这种病的典型诊断特征包括视觉失常和膀胱功能紊乱。读到下面一段文字的头两句他停住了,又重读了一遍:
此病早期难以确诊,初起表症不明显,不致引起临床注意,及至症状日趋显著,其间潜伏期较长,有可能延误最后诊断。
菲力普斯拎起话筒,揿了迈克尔斯家里的电话号码键纽。他在想,只要采取比较敏感的放射诊断,就可能避免延误这种病的最后诊断。
电话铃响了,手表已指向十一点多,他这才醒悟到时间不早了。踌躇之间迈克尔斯的妻子埃莉诺来接电话了。菲力普斯未曾与她见过面,忙不迭地为深夜打扰他们向她道歉。从声音里听起来她尚未就寝。埃莉诺则再三表示没关系,说他们不过半夜是不会睡觉的,说完就去叫她的丈夫。
迈克尔斯得悉菲力普斯还待在办公室里,连声取笑他:“勃发的青春期激情。”
“始终没有空过,”菲力普斯解释说,“喝了杯咖啡,吃了点东西,也打了会儿盹。”
“不要让别人看见那些打印文件噢。”迈克尔斯特别关照了一句,又大笑道,“我还在程序里编进一些风流词儿哩。”
菲力普斯精神亢奋,继续说道,他所以连夜打电话来是因为在急诊室又发现一个病例,症状与马利诺片子上看到的相同:脑密度分布异常。病人叫林恩·安妮·卢卡斯。他没能做到追踪马利诺病例,但是明天清晨就可以拍到有价值的片子了。他补充说,计算机还请求他解释脑密度异常病变的意思。“真是个机灵的东西,还真想学习呢!”
“难道你忘啦?给计算机编的放射学方面的程序和你的诊断程序毫无二致,它正是利用你的医术啊!”
“是吗?可是它已经超过我了。我看不出脑密度变异,它却先找出来了。这又怎样解释说它利用我的医术呢?”
“那还不容易!你要晓得,计算机以数字化方式把图像转换成由二五六x二五六个点阵组成的网格,敏感度低到二百。我们对你测试过,你只能区别低到五十的敏感度。显然,计算机更加敏感。”
“打扰你许久,真对不起。”
“你用这套程序诊断过积存的颅骨X光片吗?”
“还没有,正打算动手干。”
“唔,不必在一个晚上统统干完。连爱因斯坦都未必那样。明天再做吧。”
“这就不用你操心啦。”菲力普斯笑吟吟地搁下电话。弄到林恩·安妮·卢卡斯的住院号,再查找她的X光片卷宗,相对来说要方便一些。卷宗里只有两张近期的胸透照片以及她在十一岁那年溜冰摔伤后拍的几张颅骨片子。菲力普斯拣出一张旧的颅侧X光片,把它与当晚拍的片子并排插在读片灯上。经过仔细对比,他确认密度变异从她十一岁起就开始发展了。为了进一步证实,就将旧片输入计算机系统。结果一致。
他把林恩·安妮·卢卡斯的旧X光片全都装进大封套里,把新拍的片放在封套上面,一起迭在办公桌上。海伦是不会碰它们的。现在,关于林恩·安妮·卢卡斯病案就只等对她做进一步检查。马丁反而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些什么才好。虽然夜阑人静,他仍旧很兴奋,没有一丝睡意。而且他还要等候丹妮丝,盼望她手头工作完毕就来他的办公室。他打算用电话呼叫她,转念一想又作罢了。
他决定去档案室借调存盘的颅骨X光片,以打发时光,趁这个机会着手校核计算机程序。他怕丹妮丝找不到他,在门上留了个条子:“我在放射中心。”
他在中央计算机的终端设备前费劲地输入查索内容:一份近十年来拍过颅骨X光片的病人名单及片子编号。随后揿动输入键。他旋过转椅,面对输出打印机坐等。机器间歇后便以极高的速度倾泻般送出打印文件。停机后他捧起长长的一串名单暗忖:把打印出的几千个名字仅仅看一遍都够累的啊。
菲力普斯毫不气馁。他寻到兰迪·雅各布斯,一个学习药物学的全日制学生,也是个天赋吹笛手,外向型小伙子。档案室雇用他值夜班,专门管理X光片,把白天送来的X光片分档存放,取出次日备用的片子。马丁发现他头脑灵敏,待人热情,讨人喜欢。
最初马丁要求兰迪调出第一页名单上的X光片,有六十份左右。兰迪发挥他平时的工作效率,只花二十分钟就替菲力普斯在X光换片机上准备好二十张颅骨X光片。菲力普斯没有按迈克尔斯的要求由计算机诊断,而是亲自看片。他要发现更多的曾在马利诺和卢卡斯的片上发现的脑密度异常病例。他难以抗拒这种诱惑,开始逐张查看,仍旧用一张剪了细孔的纸做屏遮。他根据需要踩动电控操纵杆换片。处理完近半数片子的时候丹妮丝进来了。
“你说要离开临床放射学,全是空话,都快半夜了,还在看片呢!”
“确实着了魔似的。”马丁往椅背上靠了靠,用指关节揉摩眼球。既然让人把存档的片子调出来了,就想看看能否再查出与卢卡斯或马利诺相同的病例。
丹妮丝走近他身后,按摩他的颈背。他已经满脸倦容。“找着了吗?”
“还没有,才看完十二三张。”
“没把查找范围缩小一些?”
“你的意思是?……”
“嗯,不是已经发现了两例?都是最近的,又都是女性,而且都只有二十岁左右。”
菲力普斯面对排列着的X光片,欲说些什么,声音却在喉咙里打滚。他佩服丹妮丝又想出妙棋,但没有言明。他诧异自己竟那样愚钝。
丹妮丝跟随他再次来到中央计算机屏幕,计算机正在处理源源不断发来的信息,调度夜间急诊部门繁忙的工作。菲力普斯对这里的一切无暇顾及,专注地逐条列出检索内容。
他要求最近两年存盘的部分颅骨X光片,病人年龄都在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女性,她们的姓名和片子编号。输出打印机启动,只打出一行文字:数据库缺少按性别检索颅骨X光片功能。他在键盘上调整了要求。打印机重新工作,一会儿功夫便雨点般打出一份名单。这次仅开列一百零三个病人。他粗略看了一遍,其中女性不到半数。
兰迪高兴地接过名单说,前面那份长长的名单看了就泄气。他捡出七只封套让他们先看起来,其余片子很快也都可以捡出。
回到办公室,马丁不得不承认今晚真的累垮了。疲倦正在侵蚀他的工作热情。他把X光片从面前的换片机上逐件取出,伸开手臂把丹妮丝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头搁在丹妮丝的肩膀上。丹妮丝轻抚他的背脊,报以热切的拥抱。他们两相偎依,陶醉在无声的情爱之中。
丹妮丝终于抬起头,望着马丁的脸,拂开飘散在他额际的亚麻色发缕。他闭上眼睛。“今天就到此结束吧。”她说。
“好主意,”菲力普斯睁开眼睛说,“一起去我那儿吧。兴奋还没有消褪,我需要有人聊天。”
“聊天?”
“随便做些什么。”
“肯定会有电话叫我回医院的,那可真扫兴。”
菲力普斯居住的公寓取名“塔楼”,是医学中心盖的,毗邻医院。虽然它的设计缺乏创造性,但毕竟是新建筑,安全可靠,生活设施便利。公寓临河而筑,马丁就住在一套俯瞰河流的套间里。丹妮丝住的却是幢旧房子,出门就是喧闹的街道。她的房间在三楼,窗门正对通风井,终年不见阳光。
马丁向她解释,他住的地方距离医院和护士生活区的值班室距离医院一样近。丹妮丝轮到值班就在值班室休息,而从她的住处到医院的距离却要远三倍。“你能够做到随叫随到。”
丹妮丝迟疑不决。利用值班时间幽会还是破题儿头一回。此外她担心他们之间关系的升级会导致贸然做出抉择。
“也许吧,”她答道,“让我先去查看急诊室,免得节外生枝。”
马丁利用等她的空隙把几张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已经插了三张。他把视线落到第一张片上,蓦地从坐椅上一跃而起,鼻尖几乎贴到胶片上。又是一例!片子上出现同样的斑点,以后脑向前部散布。他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封套,病人叫凯瑟琳·柯林思,二十一岁。打印的X光报告单粘贴在封套上。临床检查栏注明“癫痫性异常”。
他取下这张X光片,送入计算机扫描单元,然后从剩下的四只封套里各抽取一张颅骨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刚把第一张插上,还不等他松手就发觉这又是一例。他的视力对于这些细微痕迹已经相当敏感。埃伦·麦卡锡,二十二岁。临床诊断记录:头痛,视觉障碍,右肢无力。其余几张片子正常。
菲力普斯从埃伦·麦卡锡的封套里再取出两张呈对称的颅侧X光片,它们是从略微不同的角度拍摄的。他开亮立体式读片灯,通过目镜他几乎看不到任何斑点,能够观察到的仅仅是大脑皮层的现象而不是深层白质神经纤维内部的现象。问题颇为棘手。多发性脑硬化的损害多半出现在白质。
他撕下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报告。纸页顶端印着THANKYOU(谢谢你),是对他输入X光片而言。接着是一个杜撰的姑娘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又是迈克尔斯耍的花招。
报告内容不出菲力普斯所料,描述了大脑密度。与诊断林恩·安妮·卢卡斯病案一样,这次计算机又要求说明尚未编入程序的脑密度变异临床意义。丹妮丝从急诊室回来,兰迪也几乎同时走进办公室。他又送来十五件封套。菲力普斯给了丹妮丝响亮的一吻说,多亏她的建议使他又发现了两例,都是女性患者。他接过兰迪送来的片子急于要看,丹妮丝却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急诊室安静了。从现在起还只有一个小时。天晓得!”
菲力普斯轻声叹了口气,他感受到小孩在大人要他放下手中的新玩具去睡觉时的那种心情,恋恋不舍地放下封套。他告诉兰迪去取第二份名单上剩余的片子,把它们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如果有时间,可以开始按主名册检索出所有的片子,堆放在工作台后面的墙边。他想了想,要兰迪再给档案室打电话,让他们把凯瑟琳·柯林思和埃伦·麦卡锡的病历送来。
马丁环顾办公室:“让我再想想,还有没有事情忘掉了。”
“你自己呗!”丹妮丝嗔怪说,“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八个小时,玩儿命一般!我们走吧。”
塔楼是医学中心的一部分,两地之间建有地道相通。地道内采光良好,墙壁塑料赏心悦目。供电和取暖管道敷设在顶部的隔音瓷砖后面。马丁挽起丹妮丝的手走进地道。他们先经过医学院旧址的地层,再经过新医学院建筑所在的地层,再往前,地道分支,分别通向布伦纳儿科医院和戈德曼精神病研究所。他们穿过岔道,塔楼位于地道尽头的地面上,处在医学中心目前属地的边缘。它还在向邻近的小区蚕食,扩展势力范围。拾级而上,便来到公寓底楼门厅。防弹玻璃后面的守门人认出菲力普斯,揿了揿自动启锁装置,迎俩进入。
属于豪华住宅区的塔楼,它的大多数住户都是医学中心的医学博士以及专业人员,也住着一些在大学其它系科执教的教授,不过他们的房租要贵一点。住在塔楼里的内科医师大多离异。居民中还有一些初露头角、放浪形骇的年轻人和他们的事业性极强的妻子,形成日益壮大的队伍。公寓里平时很难见到小孩,只有到了周末,轮到做爸爸的带领孩子,才能看见他们出来玩耍。还有为数不少的精神病医师住在公寓里,据马丁所知,其中很有几对在搞同性恋。
马丁就是离婚男人中的一员。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他与前妻在不协调的婚姻生活中相处了六年,跟他周围同事的情况差不多,他也是在当住院医师期间结的婚,以缓解在追求学术成就的奋斗中形成的精神压力。他的前妻叫雪莉。他爱她,至少他认为爱过她。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留给他的是莫名的惊诧。所幸他们没有孩子。离婚后他心情沮丧,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以此寻求解脱。随着时光流逝,他渐渐能够公允地反省那一段婚姻经历和导致离异的原因。菲力普斯在医学上倾注了全部精力,而妻子却正值青春年华。雪莉选择他被委任为神经放射部副主任的时机与他分道扬镳,因为她终于了解了他的价值观念。他每周工作量达七十个小时,而且总是能找到借口。擢升之前,他对妻子说奋斗目标是当副主任。而后他依旧玩命的干,借口变成争取当主任。他是个工作狂。他自己习以为常,却早已引起雪莉的反感。她不能再忍受独守空房的婚姻生活,干脆一走了之。
“那个失踪的大脑你得出结论了吗?”丹妮丝的提问把他带回现实中来。
“没有。曼纳罕姆多少要对此负责。”他们在等候电梯。门厅里悬挂着一盏华丽俗气的枝形大吊灯,地面上铺满橘红色地毯,绣缀着金丝连环花纹。
“打算调查吗?”
“还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但是我一定要弄清楚它被人取走的原因。”
从菲力普斯的套间可以眺望流向远方的河水以及河面上造型优雅的桥梁。除了这点可取之处,其它方面都极平常。他是匆忙中搬进来的,事先只打了个电话就租下套间,随后就雇请搬迁公司承办室内装饰。起居室里摆了一只长沙发,两只茶几,一只咖啡桌,两把椅子,还有一套餐桌椅。卧室里放一只床,配置一只床头柜。件数不多,凑合着用。没料到这样一下凑合了四年。
马丁素不嗜酒,今天夜里他想松弛一下,在冰块上洒了几滴苏格兰威士忌。出于礼貌,他向丹妮丝举了举酒瓶。他料到她会摇头。她只喝点葡萄酒,偶尔尝几口杜松子苦艾酒。轮到值班就理所当然滴酒不沾。她从冰箱里取出橘汁,替自己在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一杯。
他们坐在起居室里,丹妮丝听任马丁侃侃而谈,但愿他快点燃烧光工作激情的余烬。他的研究项目啊,失踪的大脑啊,等等,在这个时候已经激不起她的兴趣,期待的是向她表示爱意。他对事业的执着确实令人感动。丹妮丝尽量克制个人的情感。
“生活瞬息万变,”马丁说,“即使在一天内都会发生奇妙曲折的变化。”
“你指哪方面呢?”丹妮丝希望听到他把话题换到他俩的关系上来。
“昨天我压根儿没料到我们的X光判读程序已经那样接近成功。如果进展得……”
丹妮丝实在忍耐不住了。她站起身,把马丁也从椅子里拎起来,拽着他的衬衫下襬央求他忘掉医院里的公事,他现在需要轻松。她望着他失措的表情俏皮地抿嘴一笑,他立时领悟了。
菲力普斯承认有点过度兴奋。冲个澡或许会好些。他要丹妮丝进浴室陪他,这使丹妮丝有些意外。她只是隔着倾斜的磨砂玻璃等着他淋浴。菲力普斯赤裸的身影模糊地映衬在玻璃上,莲蓬头下冲洗的躯干时而转侧,时而屈伸,激起她的情欲。她倚在浴室门边啜饮着橘汁,哗晔的冲水盖过他说话的声音。眼下她宁愿看着他健壮的身躯,不想听他唠叨。柔情密意从她的心田油然升起,她感到浑身滚烫。
洗完澡,马丁拧紧水龙头,抓起毛巾走出淋浴间,还在念叨着计算机、医师之类。丹妮丝听腻了,面露愠色,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毛巾替他擦背,揩干背部又把他的身体转过来。
“求求你,”她假装生气,“闭上嘴吧。”
她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出浴室。马丁被她突然迸发的情欲弄得不知所措,顺从地跟她进了幽暗的卧室。丹妮丝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狂吻起来。窗前,河水缓缓向东流去,河上的桥梁像戏剧中的布景,映衬出朦胧的夜色。
马丁迅速做出反应,同她热烈的亲吻。可是不等他替她脱衣解带,她身上的传呼器便频频发出信号。他们听而不闻,依偎在一起,顷刻之间两心相融,恋人的欢悦尽在不言中。他俩默默拥抱亲吻,无声的交流表达各自的情愫。两人之间的感情升华到新的境界,他们共同感受到了。
凌晨二点四十分。一辆市内急救车驶进医学中心停车场。这里早已停放了两辆相同的急救车。刚开来的这辆倒了倒车,挤进两辆车的中间,直到汽车保险杆碰到橡胶围栏。引擎熄火后,从车上跳下驾驶员和一个男子。他们低着头冒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后退几步,跃上前面的平台。较瘦的一个拉开后车门,另一个肌肉发达的跨进车厢,拖出一具空担架。不像其它急救车,这辆车没带急救设备。它是来接一个病人的,外表并不招人耳目。
两个人抬起担架,架面像烫衣板。他们放下担架的撑脚,马上就改装成一辆担架车。他们拉开急诊室自动拉门,推着担架车沿主走廊进去。电梯把他们送到十四楼神经科西区病房。这一楼层安排了两个接待护士和五个特许助理护士值班,适才有一个接待护士和三个助理护士休息去了,主管人是接待护士克劳汀·阿内特。瘦个子把转院证明交给她,拟将病人转到纽约医学中心的单人病房,由病人的私人医师医治。
阿内特女士核对完证明,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她刚刚办妥这个病人的住院登记,签署了有关的表格。她让玛丽娅·冈萨雷斯陪他们去一四二〇号病房,她本人还得去护理吸毒病人,然后才轮到休息。灯光昏暗,但她还是注意到驾驶员生就一对幽绿色眼珠。
玛丽娅·冈萨雷斯开了一四二〇号病房房门,设法唤醒林恩·安妮。可是她沉睡不醒。她向随救护车来的人解释,她们接到电话指示,给病人用了苯巴比妥,又注射了一倍剂量的安眠药,预防癫痫发作。来人连声说没有关系。他们停妥担架,铺好床单,把病人抬到担架上,盖好毯子。动作干净利落,显得训练有素。林恩·安妮·卢卡斯依然酣睡,任凭摆布。
来人向玛丽娅道谢,她已经在动手收拾林恩·安妮腾出的床位。他们顺着过道推担架车,经过护士值班室,回到电梯。阿内特女士连头都没抬。一个小时后救护车驶离医学中心。不需要鸣响警报器,也不需要点亮车头上转动的红灯。车厢里空无一物。
第八章
不等闹钟响,马丁就揿下止闹按钮。他依然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他习惯地在五点二十五分睡醒,几乎不必依赖闹钟,不论多迟就寝都是一样。他伸了伸胳膊,迅速起身,穿上晨跑的衣裤。
夜雨后空气湿润。河面笼罩着薄雾,大桥桥墩在如烟似云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潮湿的空气吸收声音,所以清晨的车辆并没有搅乱他的思绪,他一直惦念着丹妮丝。
自从初尝爱情的浪漫滋味以来已逾经年。最近两个星期他常常失眠,心神不宁,却找不出原因。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对丹妮丝每天的穿著装束都记得分外清晰,才恍然大悟个中奥妙。他内心充满矛盾:愤世嫉俗的心理交织欢愉的情怀。
他变得愤世嫉俗是由于看到他的几位同事,都已届不惑之年,为了追求妙龄女郎的青睐而唯唯诺诺,完全失却男子汉气概。欢愉之感当然由于他与丹妮丝感情日益亲密的缘故。
丹妮丝·桑格是永驻青春的爱神化身。在她身上还奇妙地糅合了机巧的创造力和深邃的智慧。她的娇丽恰如锦上添花。菲力普斯为她倾倒,非她莫娶。只有她才能帮助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他跑到两英里路标处返身往回跑。慢跑的人渐渐增多。有些他是认得的。不过大家各行其便。他有点气喘,可是仍旧保持强健轻捷的步履跑回公寓。
菲力普斯喜欢慢跑运动,好像他喜欢医学一样。只要坚持晨跑,他就不必寻求其它娱乐活动。经历妻子离走的惊变之后慢跑就成了他不可替代的活动项目。他不太计较跑步方式。而医学研究始终是主宰马丁的神灵。他日复一日地劳碌,医学上的造诣日趋深厚。他祈望终将从事业中获得身心的自由和解脱。他并不真想放弃临床,只是不胜重负,但求稍稍轻松一下。现在丹妮丝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增加了他的负疚感。他发誓绝不重蹈覆辙。倘若他俩的关系趋向明朗,丹妮丝就要做他的名符其实的妻子。他更应该取得研究方面的成就。
洗了澡,刮干净胡须,他在七点一刻就到达办公室。刚一开门他就愣住了,办公室一夜间变成堆放旧X光片的仓库。兰迪·雅各布斯发挥他通常的办事效率,把他索取的片子大多收集来了。按主检索表取来的X光片封套堆栈在工作台后面,按第二份较短的检索表取来的封套堆在换片机旁边。从第二批封套里抽出的颅侧X光片已经插到读片灯的屏幕上。
工作激情使菲力普斯又冲动起来,他立即坐到换片机前开始观察,寻找曾经在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和麦卡锡的X光片上发现的相似病变。他观察了近一半片子,丹妮丝进来了。
她看上去精疲力竭,平时熠熠闪光的秀发好像蒙了一层油腻,脸色苍白,眼圈下面泛出黑晕。
她吻了吻他就在椅子里坐下。看见她疲惫不堪的脸色,马丁建议她回去睡几个钟头,如果高兴再来,他会去血管造影室看她。不言而喻,这番话表明他眼下有自己的事要做。
“干你的吧,”丹妮丝说,“不用讨好你的女主人。今天轮到我在脑血管造影室值班,不管有没有睡过我都会在那里的。”
马丁领悟到他估计错了。丹妮丝的事业心是不可动摇的。他笑着拍拍她的手说,他十分欣赏她的工作态度。
她多少消了气,说道:“我要去冲个澡,过三十分钟回来。”
菲力普斯目送她离去,又集中精力去看读片灯。桌上杂陈的对象中添了新东西,原来是两份病历和兰迪的留条,告诉他其余的片子等到晚上再取来;病历是凯瑟琳·柯林思和埃伦·麦卡锡的。
菲力普斯捡起病历坐回到读片灯前的椅子里。他先翻柯林思的病历,只花了几分钟就大致了解了主要的病情记录。凯瑟琳·柯林思,二十一岁,女性白人,表现扩散性神经病症状。经神经科全面检查,未能得出具体诊断结论。鉴别诊断可考虑为多发性脑硬化症。
他仔细看完整本病历,在最后几页中发现柯林思一个月前突然中断了就诊和化验,而以前的记载表明她门诊次数愈来愈频繁,而且尚需遵医嘱复诊。显然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露过面。
另一本病历要薄藏书网得多,是埃伦·麦卡锡的。她二十二岁,她的神经病病历包括两次癫痫性发作,正待复查。病历上的记录又突然中止。迄今已逾两月。菲力普斯还发现一条批注,预约病人在其后一周内再做一次睡眠过程中的脑电图,但最终并没有做。对她的检查也没有完成,自然没有记载鉴别诊断。
海伦走进来,肯定又有许多问题要请示。但她不急于汇报,先给马丁斟了杯新煮的咖啡,递上一只从乔克·富尔·欧奈特食品店买来的炸面饼圈,然后才逐项报告。福格森又打来电话,要求在中午前把存放在那间房间里的物品统统腾出,否则就要把它们扔到马路上去。海伦停了停,窥探马丁的反应。
怎样处置这批备用设备和物品,马丁心中没数,神经放射部门足有一半空间被挤占,为暂时解决燃眉之急,他吩咐海伦把东西全部搬进他的办公室,靠墙堆放,等到周末再想办法。
海伦得到明确的指示,接着汇报那一对要去结婚的技师。菲力普斯叫她让罗宾斯去办。海伦耐心解释说,这正是罗宾斯向她提出的,以便菲力普斯亲自处理。
“该死的。”马丁除了咒骂别无良策。在他们离去之前已经来不及培训新的技师。他们不怕被解雇,对他们来说找个新的工作岗位不费吹灰之力,而菲力普斯却要为物色替手大伤脑筋。
“去问问他们打算离开多久。”他本人有两年没休假了。
海伦翻到记事本的另一页报告说,打字室的康纳利娅·罗杰斯打电话来,又要请假。这是她本月份第九天缺勤。她自从调来神经放射部,最近五个月里每月至少要请七天病假。请示马丁如何处理。
菲力普斯真想把这个娘儿们痛打一顿,把她肢解了扔进河里。
“你的看法呢?”他勉强抑制住火气问道。
“应该给她记警告。”
“好。此事交给你办吧。”
海伦退到门边,记起还有一桩事情要禀报:下午一点菲力普斯要给最近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开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机讲座。刚要走,菲力普斯叫住她:“喂,请帮个忙。有个住院病人名字叫林恩·安妮·卢卡斯,请你留意一下,预定今天上午要给她做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和多面X光断层照相。如果遇到麻烦就说是应我的特别要求安排的。关照技师在动手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
海伦把这件事记录在本子上,退了出去。马丁继续研究那两份病历。她们两个都是女青年,而且都患神经方面的病症。凯瑟琳·柯林思的病历中还特地指出多发性脑硬化症的可能。迹象令人鼓舞。对埃伦·麦卡锡病例,他主要留心作为多发性脑硬化的临床表症之一的癫痫性发作频度。这种病症只有百分之十确会引起癫痫。可是为什么她们两人突然都不来复诊呢?假如她们转院求医,甚至可能去了另一个城市,那么要再给她们拍X光片就为难了。马丁不禁忧心忡忡。
对讲机里传来海伦的声音:住院医师都已经在脑血管造影室里准备好了,请他过去。菲力普斯围上铅围裙,印着超人的标志已经褪色。他拿了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走出办公室。他在海伦的写字台边停了停,要求她设法追踪这两个病人,鼓励她们来接受免费的X光诊断,不要使她们受惊,但务必让她们明白这样做非常重要。
丹妮丝已在楼下等他。她冲了澡,洗了头发,衣服也换了。只不过花了三十分钟 65f6." >时间她就像变魔术似的倦容顿消,手术口罩上方露出浅棕色的眸子,炯炯有神。菲力普斯真想亲一亲她,然而只是朝她身上投去眷恋的目光。
丹妮丝已快做完脑血管造影,菲力普斯只消从旁协助。只见她灵巧地操作导管,把它插进病人的动脉。大家都默不作声,菲力普斯留心观看,准备在他认为需要的时候提出建议。事实上无此必要。病人叫哈罗德·席勒,在前一天接受了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果然不出所料,曼纳罕姆指示给病人作脑血管造影,以作为手术准备。尽管这个病例显然不宜手术。
一小时后造影术接近完成。
“我说,”马丁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做得比我都好,虽然才几个星期。”
丹妮丝面红耳热,心里却乐滋滋的。马丁让她独自收尾,要她准备好第二个病例后再打电话给他。他必须把插在换片机的颅骨X光片看完,然后利用迈克尔斯研制的计算机系统开始诊断旧片。按每天一百张的速度计算,估计花一个半月就可以看完主名册上的片子。他还可以把计算机诊断过程中暴露出的缺陷随时通知迈克尔斯。
一俟看片结束,迈克尔斯也许亦已经纠正了程序中的纰漏。如果进行得顺利,到七月份他们就能对外展示最新的成果,令医学界震惊。
菲力普斯还没有走到办公室,海伦已经在走廊转角处迎候多时。等待他的却是失望的消息。他嘱办的事情都没有成功。林恩·安妮·卢卡斯不可能再接受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或者X光检查了,因为她已经在深夜转院去了纽约医疗中心。至于凯瑟琳·柯林思和埃伦·麦卡锡,她追查到大学,两个人都是注册在校的学生。可是柯林思在一个月前出走,迄今下落不明,列入失踪者名单;而埃伦·麦卡锡已经死亡,两月前在西边公路的一次车祸中丧生。
“上帝啊!”菲力普斯惊呼,“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非常抱歉,我做到了尽力而为。”
菲力普斯连连摇头,难以置信。他一直满有把握在三个病例中至少对其中的一个加以研究。踏进办公室,他面对墙壁发愣。形势急转直下,纵然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他以拳击掌,声音在室内回响。他来来回回地踱步思索。柯林思杳无音讯,如果连警察都找不到她,他又能有什么高招呢?麦卡锡?倘因车祸而死必定会送医院。哪家医院呢?还有卢卡斯……至少她已经被转到纽约的医疗中心,那里他倒有个好朋友。幸亏没有转到遥远的贝勒维,不然就只好放弃一切努力。
他要海伦再设法了解林恩·安妮转院原因,并给纽约医疗中心的唐纳德·特拉维斯医师打电话。他还要海伦向警察局打听车祸发生后把埃伦·麦卡锡送到了什么地方。
菲力普斯心烦意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一幅幅颅骨X光片上。这些片子从组织结构上看都属于正常范围。他走到外间海伦的写字台边,她乏善可陈。特拉维斯医师很忙,他说会打电话过来。卢卡斯的情况尚未了解到,夜班护士早上七点都已交班回家,找不到人。获悉的唯一可靠消息是:车祸发生后将埃伦·麦卡锡送回到本医学中心。
他正要海伦继续追踪这条线索,一个维修工推着手推车进来。车上满载箱子、纸张等杂物。他把它们统统卸在办公室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堆在储藏室里的物品,不是您让堆放到这里来的吗?”海伦提醒他。
维修工把东西沿墙堆放。“胡闹!”菲力普斯怒火中烧。事情都失去了控制。
他在杂乱的办公桌前面坐下,拨了住院部电话,电路那端传来无休止的忙音,给他本来就恶劣的心境平添烦躁。
“这会儿有空儿吗?”威廉·迈克尔斯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来,脸上乐呵呵的。与怒气冲冲的马丁适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睃巡房间一圈,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别提了。”菲力普斯委实不希望对方多问。
“天哪,你总不至于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中工作吧?”
住院部终于有人来接电话。可是对方是个代班的接待护士,她把电话又转给别的人,那个人只办理住院手续,不负责出院和转院的事。几经转换菲力普斯才得知他要寻找的人正在工间休息,喝咖啡去了。他只得搁下电话。面对官僚主义风气他极为懊丧。
“我干嘛不当个堵漏工呢?”他感慨地说。
迈克尔斯听了大笑。过了一会儿他问起合作项目的进展。菲力普斯指指堆着的片子告诉他,大部分旧片都取来了,用计算机系统花一个半月时间就可以把它们都诊断一遍。
“好极了,”迈克尔斯赞许道,“越快越好。事实证明,研制中的新型内存和连接系统的效果非常先进,超过我们的希望。等你那部分工作完成,我们就会有新的中央处理机处理修正了错误的程序。你恐怕想象不出这套系统的高超功能。”
“恰恰相反。”菲力普斯站立起来说,“我非常清楚。你先看看通过程序..诊断的病情。”
马丁清理了读片灯上的X光片,插上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片子。他拿起一张剪了个细孔的纸,用食指指着每张X光片上出现的脑密度异常现象。
“我是雾里看花。”迈克尔斯承认。
“问题就在这里,也正是计算机系统高明之处。”他们两人谈得投机,马丁的激情重新点燃了。
电话铃又响了,菲力普斯拿起听筒。是唐纳德·特拉维斯医师从纽约医疗中心打来的。马丁向他介绍了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病情,但有意回避放射检查发现的异常。他请求特拉维斯安排病人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拍几张专门的X光片。对方同意了。一会儿海伦通过对讲机报告说,丹妮丝已经做好下一例血管造影准备。
“那么我只好走啦,”迈克尔斯说,“祝你走运。记住,现在全靠你了。我们需要你提供这些X光片的数据,越早越好。”
菲力普斯从衣钩上取下围裙,随迈克尔斯走出办公室。
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头顶上方的一只大型日光灯出了故障,灯光闪烁,吱吱作响。她尽量不予理会,可是难以做到。自从早晨醒来她就觉得不舒服,有点头痛。闪烁的光线更使她吃不消。她发觉这次头痛非同寻常,虽然不致于因使劲而加剧疼痛,但是时隐时现,持续不断。
她看了一眼教室中央讲台上摆着姿势的男模特儿,端详起手中的习作。她的素描看上去呆板,缺乏感情,而且是平面的。通常她喜欢人体素描课,今天上午却画得不顺手,画版上的线条已经反映出来。
灯光闪得她烦躁不安,她只好抬起左手遮挡光线,觉得略为好些。她捡了一枝新的炭笔画起支撑人体的基础。先画一条垂线,可是画纸上除了留下炭笔的擦痕,根本不见线条。她非常惊讶,以为是炭笔质量差。她略微偏了偏头,在纸角上又试了几笔,不料刚才画的直线显现在她的眼梢,急欲正视,直线又消失了。只要稍偏转头部,线条就会再现。克里丝汀反复试了试,相信不是幻觉。每当她的头对准垂线,眼睛就看不到,而只要她向左右偏侧一点,这条垂线居然又会出现。不可思议!
克里丝汀听说过偏头痛症,可她从来不曾患过,猜想现在发作的就是这种病。她放下炭笔,把画具锁进抽屉,向导师请假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宿舍。
穿过校园,她又感到一阵眩晕。上课去的路上也发过一阵:突然间天旋地转,身体失掉平衡,举步艰难,同时嗅到一股难闻却又似乎熟悉的气味,耳边听到轻微的轰鸣。
克里丝汀的公寓离校园仅相隔一个街区。她的房间在三楼,同室的女友叫卡罗尔·丹福思。她吃力地登上楼梯,双腿沉重,怀疑染上感冒。
房间里没有人。卡罗尔还在听课。从某种角度说这倒是好事情。克里丝汀需要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但是她很感激卡罗尔平时的同情和照拂。她吞服了两片阿司匹林,脱衣上床,并且在额头上敷了一条凉毛巾,几乎立刻就觉得好多了。真是捉摸不定。她静静地躺着,唯恐稍一动弹又引发出这种奇怪的病症。
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很使她高兴,真想找人聊聊。可是电话并非来自她的朋友,而是妇科门诊部打来的,告诉她巴氏抹片检查结果不正常。
克里丝汀听着电话,竭力保持镇定。对方要她不必多虑,脱落细胞异常并非罕见,尤其像她那样患有轻度子宫颈糜烂的人。但是为安全计,要求她下午就去门诊部再做一次检查。
她意欲回绝,推说正在偏头痛。可是妇科门诊部坚持要她去,还说越快越好。他们那天下午对外门诊,随到随看,不必等候。
她勉强答应。也许真的病了。如果情况属实,那她要对自己负责。她想找人陪伴她去。她试试给男朋友托马斯打电话。不出所料他不在家。克里丝汀明知毫无理由疑神疑鬼,但是冥冥之中她对医学中心总怀有不祥的预感。
马丁走进病理室之前先深深吸了口气。在他还是个医科学生的时候就最嫌恶病理解剖。记得首次参加尸解简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揣度病理解剖跟一年级时的人体解剖不会有很大区别。解剖实验室里的尸体形同木雕,那里的气味虽然难闻,但多少是化学药剂的气味。在解剖实验室里大家都无所顾忌,嘻嘻哈哈开玩笑,消除紧张的情绪。病理室的气氛却完全两样。
解剖的尸体是一个十岁男孩,死于白血病。尽管尸体惨白,却还柔软,栩栩如生。尸体被粗暴地开了膛,像剖鱼似的取出内脏。马丁顿时两腿发软。午饭吃的东西差点儿都呕吐出来。他连忙转过身,总算抑制住呕吐,可是呕出的胃酸烧灼着他的食管。教授喃喃的讲解,他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待在一边活受罪,心里牵挂着失去生命的男孩。
菲力普斯推开病理室的重重大门。整个环境与他学生时代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病理部搬进新盖的医学院大楼,安装的都是最先进的现代化设备。从前的病理室是由分隔成狭小空间的隔间组成,光线昏暗,高高的天花板,大理石的地面,人们走过就会留下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现在的病理解剖区既宽畅又干净,建筑材料多以白胶木和不锈钢为主。齐肩高的隔离屏划出一块块小区取代从前的小单间。壁上装饰着色彩斑斓的印象派油画,多数是莫内的名作。
接待护士把马丁引进解剖现场,杰弗里·雷诺兹医师正在指导几个住院医师。马丁希望在雷诺兹的办公室里同他见面,接待护士坚持领他到这里来,她说雷诺兹医师不在乎有人打断他的工作。马丁并非替雷诺兹着想,主要是为自己考虑。但他还是遵照了护士的指点。
他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在他面前的不锈钢解剖台上挺着一具尸体,恰似一丬牛肉。解剖刚刚开始,Y形切口从胸部直切耻骨,皮肤和皮下组织外翻,露出腹腔和内部器官。
他进来的时候有个住院医师正好在使劲剪开肋骨。雷诺兹看见他,朝他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柄大解剖刀,像举着屠宰刀。马丁满不在乎地打量四周,避而不看面前进行的尸体解剖。解剖区彷佛手术区,崭新的设备非常先进,四壁都砌了瓷砖,冲洗方便。不锈钢解剖台共有五个,靠后面的墙壁上是一排冷藏间的方门。
“你好,马丁。”雷诺兹用围裙擦了擦手招呼他,“听说了马利诺病例,很遗憾。我原本乐意帮这个忙。”
“我能理解。谢谢你尽了心意。既然尸体不解剖了,我就打算给它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做出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雷诺兹摇摇头。
“大脑不见了!有人取走大脑,把尸体头部缝合复原。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就是嘛。”
“上帝啊,倘若让报界获悉,把这事捅出去,不晓得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来呢。更不必说家属得知后的反应了。他们坚决反对尸体解剖。”
“这正是我来找你谈谈的原因。”
沉默。
“等一等、你不会怀疑病理部卷入此事吧?”
“不得而知。”菲力普斯实说。
雷诺兹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暴起青筋:“我可以向你保证,尸体从未送到这里来过,而是直接送太平间。”
“神经外科会不会做手脚?”
“唔,曼纳罕姆手下的人很难说,不过我想他们也未必会干出这种荒唐的事情。”
马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然后据实告诉雷诺兹,他到这里来转一圈是为一个叫埃伦·麦卡锡的病人,大约在两个月前死在急诊室里。他想打听这具尸体有没有解剖过。
雷诺兹摘下手套,推开重重大门走到病理部中心区,利用病理室的终端设备接通主机计算机,输入埃伦·麦卡锡的姓名和编名。计算机显示屏上立刻显示出姓名,接着出现解剖序号、日期和死因:脑外伤导致大脑内大量出血以及脑疝形成。雷诺兹影印了一份解剖报告递给菲力普斯。
“你们解剖了大脑吗?”
“哪能不解剖呢?”他从菲力普斯手中取回报告,边看边说,“你以为脑外伤死者的大脑我们就不解剖吗?”
菲力普斯朝他看了看,他俩在医学院实验室共过事。打那以来雷诺兹的体重增加了五十磅,后脖子上脂肪堆积,遮住了衣领。他的脸颊松弛,皮下的毛细血管密布。
雷诺兹读着报告说:
“车祸前可能发作过癫痫。”
“如何断定的呢?”
“舌头有多次咬过的痕迹。尚未确认。只是猜测……”
菲力普斯听罢感触颇深。他知道那样细微的痕迹通常只有法医病理学家才发现得了。“这是脑组织切片的记录,”雷诺兹说,“大出血。可是有些现象值得推敲。颞叶皮质切片表明孤立的神经细胞坏死,几乎没有神经胶质反应。缺乏进一步诊断。”
“枕骨部位的情形呢?”菲力普斯问,“从X光片上我依稀看到那个部位有些异常。”
“取了一个载玻片,检查结果正常。”
“只取了一片?真见鬼!我以为总应该有几片。”
“算你走运,报告上说明脑子已经制成标本。稍等片刻。”
雷诺兹从检索卡片箱里抽出贴着字母M的抽屉。菲力普斯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嗯,大脑已经制成标本保存起来,但是不在我这里。神经外科曾经来要过。估计现在放在神经外科实验室。”
菲力普斯顺道去看了丹妮丝,她在做单一血管造影,操作步骤干净利落,无懈可击。然后他直接去外科部门。他避开拥挤的候诊病人,穿过候诊区来到手术区询问台。
“我找曼纳罕姆,”他对棕色头发的护士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完手术吗?”
“当然晓得。”
“那么要等到几点钟呢?”
“二十分钟以前就出来啦。”旁边两个护士听了哈哈大笑。显然手术顺利,所以她们都兴致勃勃,“他的住院医师还在缝合术口,他本人在休息室。”
菲力普斯找到曼纳罕姆,他正在会客。两个来访的日本医师分别站在他的两侧,朝他频频微笑鞠躬。另外还有五个外科医师作陪,啜饮着咖啡。曼纳罕姆拿着咖啡杯的手里还夹着香烟。虽说他在一年前戒烟了,其实只是不再掏钱买烟而已,变为向别人要烟,不管是谁。
“所以你们该知道我对那个自作聪明的律师讲了些什么了吧。”曼纳罕姆空着的手打了个戏剧性的手势说,“当然,一切得由我说了算。你们不妨想想,我的病人要谁给他们动脑外科手术呢?难道让清洁工来干吗?”
在座的人不约而同发出啧啧的赞叹,不久先后散去。马丁无暇他顾,直趋曼纳罕姆。
“啊哈,我们的放射学专家来啦,请多指教。”
“乐意效劳。”菲力普斯高兴地答道。
“不过,我得告诉你,昨天你在电话里开的小小的玩笑我可不太欣赏啊。”
“不是玩笑,”菲力普斯说,“真对不起,昨天说的那番话似乎不合时宜。我不知道马利诺已经死了,而我注意到她的X光片上隐约可辨的异常迹象。”
“你的职责是在病人死亡前看X光片。”曼纳罕姆恶狠狠地说。
“你听着,有人动过马利诺尸体,大脑不见了。我专为此事来找你谈谈的。”
曼纳罕姆顿时睁大了双眼,脸涨得通红,抓起菲力普斯的手臂,把他从日本医师旁边拉开。
“让我告诉你吧,”他咆哮道,“我碰巧听说昨天夜间你未经准许擅自搬动马利诺的尸体,还拍了X光片。老实对你说,我不喜欢有人打我的病人的主意,特别是患并发症的病人。”
“你听明白,”马丁从他手里甩开胳膊,“我唯一关心的是X光片中出现的异常,觉得非常奇怪。对它们的研究很可能会导致重大的突破。至于你的病人并发症不并发症我才不管吶。”
“但愿你别介入。如果莉萨·马利诺尸体出差错,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我们只知道是你把它.99lib.从停尸所拉出来过。不要忘记这一点。”曼纳罕姆的手指在菲力普斯面前威胁性地晃了晃。
从职业观点看,这是个易受攻击的问题。曼纳罕姆一语击中要害。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无言以对。马利诺的大脑被盗的消息一旦走?漏,那么纵有几张嘴巴也难分辩,唯一能替他作证的只有丹妮丝,而她却是应该避嫌的。
“行啦,且不谈马利诺。”菲力普斯说,“我还发现一个名叫埃伦·麦卡锡的病人,她的X光片上存在同样的迹象。很不幸,她在车祸中丧生,遗体送来医学中心,大脑已经制成标本,听说移交给了神经外科。我想暂时借用。”
“你最好别再惹我发火。我很忙,要给活人治病,没有闲工夫成天坐着看片子。”曼纳罕姆说完转身就走。
菲力普斯怒火中烧,真想破口大骂:“你这个得意忘形的地头蛇。”但是他毕竟没有发作。那正是曼纳罕姆所希望的,也许是求之不得的事。菲力普斯改变战术,不如攻击“阿基利斯的脚踝”。他用极其平和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曼纳罕姆医师,你需要请精神病专家看看。”.99lib?
曼纳罕姆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正欲反击,菲力普斯已经飘然离去。对曼纳罕姆来说,精神病学与他所捍卫的理论格格不入,是超理性的无稽之谈,根本不足挂齿。说他应该去看精神病专家,对于他无疑是一种难以容忍的侮辱。他勃然大怒,破门而出直奔敷料室。他拔脱沾满血迹的手术鞋,把它们掷得老远,操起壁嵌式电话机连拨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医院院长斯坦利·德雷克,另一个打给放射部主任哈罗德·戈德布拉特医师,坚持要求他们制裁马丁· 83f2." >菲力普斯。两个头头都洗耳恭听,任他大动肝火。曼纳罕姆毕竟并非医院里的等闲之辈。
菲力普斯不是个动辄发脾气的人。这一回他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怒不可遏。
海伦见他进来,抬起头提醒他说:“别忘记过十五分钟您还要去给学生讲课。”
菲力普斯喃喃地答应着从她身边走过。出乎他的意料,丹妮丝端坐在换片机前研究麦卡锡和柯林思的病历。她抬头看见他进来就招呼说:
“出去吃点午饭怎么样,伙计?”
“我可没工夫吃午饭,”菲力普斯抢白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你的脾气好怪啊!”
他的肘部搁在办公桌上,两只手掌捂住脸默不作声。丹妮丝放下病历站起来。
“对不起,”菲力普斯透过指缝说,“今天上午真够烦。医院的拿手好戏就是给任何稍有希望的探索设置种种人为障碍。眼看就要摸索到发展放射学的重要线索,可是院方似乎决心不让我搞下去。”
“黑格尔曾经说:‘世界上没有哪一桩伟大事业不是由于激情而成就的。’”丹妮丝眨了眨眼睛说。哲学是她念大学时的选修课程。她发觉马丁对她不时恰到好处的引用大思想家的语录很赏识。
菲力普斯终于移开捂着脸的手,笑了笑说,“昨天夜里我本来可以发挥更多的激情的。”
“随你胡说八道吧。黑格尔说的可不是那个意思。好吧,我要去吃点东西。真的不想一起去吗?”
“来不及啦,还得给学生讲课呢。”
丹妮丝走到门边停住说:“顺便提一句: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里都有几次巴氏抹片检查异常的报告。”
“我还以为她们的妇科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呢。”菲力普斯说。
“除了巴氏抹片检查外她俩在其它方面都正常。抹片检查不正常无非说明病理症状不明显,只是不十分正常而已。”
“是否不常见呢?”
“不。但是需要复查,到检查出正常为止。我没有看到正常的报告。也许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想起了,顺便提一提。回头见。”
菲力普斯挥了挥手,没有站起来。他竭力回忆莉萨·马利诺的病历,记得那上面好像也提及巴氏抹片检查。他探身嘱咐外间的海伦:
“下午我要去妇科门诊部,到时候别忘记提醒我。”
第九章
下午一点零五分。菲力普斯腋下夹着印有“CAT扫描机介绍”的幻灯片传送圆盘,步入纪念瓦罗斯基会议大厅。会议厅与放射部的其它部分相隔很远的距离。属于放射部门的建筑物只考虑到实用而不讲究它们的布局,使用面积显得拥挤不堪。会议厅布置得十分奢华,却俗不可耐,与其说是堂堂的医院会议厅,倒不如说它像好莱坞的摄影棚。一排排座椅都套上柔软的灯芯绒护套。从每个座位都能看清台上的银幕,绝不会挡住旁人的视线。他进场时已是座无虚席。
他把幻灯片圆盘放到投影机上,踏上讲台。学生们很快各就各位,集中注意准备听讲。他调暗灯光,插好第一张幻灯片。
讲稿使用了多次,几经润色。菲力普斯从英国的戈德弗兰·荷恩斯菲尔德先生最早提出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机的概念开始,讲到它的发展历史,如数家珍。他特别强调这种机器虽然采用X光管,其实图像是由计算机分析信息,重新进行数学组合生成的。学生只要理解这个基本概念,就算达到本讲座的目的了。
他不知不觉讲走了神,幸好对讲稿了如指掌,倒也无伤大雅。对那些为研制开发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作出贡献的人物他一向崇敬不已,当然也夹杂着妒意。然而他意识到,有朝一日他的研究会结出硕果,他也会被簇拥到科学舞台的中心,万人瞩目。他的成就甚至将形成推动诊断放射学前进的革命性冲击。他本人也会被列入角遂诺贝尔奖的候选人名单之中,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谈到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机诊断肿瘤的功能时,身边的传呼器响了。他只得开亮电灯,抱歉地请大家稍候,急忙去接电话。他明白海伦只在遇到急事才动用传呼系统。
可是话务员告诉他是外线电话。正要埋怨,对方传来了唐纳德·特拉维斯医师的声音。
“唐纳德,”菲力普斯用手捂住话筒说,“我在讲课,待会儿给你回电话好吗?”
“妈的,不行。为了寻找你那位半夜里莫名其妙转院的病人,我忙了整整一上午。”
“林恩·安妮·卢卡斯还没有找到?”
“没有。上星期根本没有从医学中心转来的病人。真是活见鬼。”
“怪事。明明有人告诉我她已转去纽约医疗中心。好吧,我再给住院部打电话。不过请你再帮忙查一次,事关重大。”
菲力普斯挂断电话,良久才松开话筒。与官僚主义作风打交道就像与曼纳罕姆之流打交道一样可恶。他回到讲台,力图顺次序继续讲课,可是方寸已乱。他只好谎称有个急诊,草草地收场。这是他执教以来破题儿头一遭。
菲力普斯回到办公室,海伦忙不迭地为打断他的讲课道歉。特拉维斯医师坚持要他听电话。菲力普斯要她别介意。
她跟着走进里间办公室,滔滔不绝地汇报说:斯坦利·德雷克院长来过两次电话,要求尽快回话;罗伯特·麦克尼利医师从休斯敦打来电话,征询菲力普斯是否能担任在新奥尔良召开的放射学年会神经放射学科组召集人,希望在本周内听到回音。她还要说下去,菲力普斯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够了。”
“还有……”
“我知道还有,总是没完没了。”
海伦大惑不解:“您给德雷克先生回电话吗?”“不。你代我打吧。告诉他我很忙,今天没空儿,明天再跟他谈。”
海伦琢磨眼下还是退出的好,让她的上司独自待一会儿。
菲力普斯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自己的房间,胡乱堆栈着的X光片转移了地方,代之以今天上午送来的血管造影片。看来至少他的主管技师肯尼思·罗宾斯已经控制住混乱局面。
只有工作才是菲力普斯乐此不疲的事。他立即坐到座位上,拿起话筒开始口述。手头还剩下最后一份血管造影。这时他感到有人走进办公室,就站在他身后,估计是丹妮丝。
他抬头一看,却是院长斯坦利·德雷克,正在朝他微笑。
德雷克在菲力普斯心目中的形象是一个老于世故的政客。他平时常穿三件一套的深蓝色西服,整洁、合身,配一条金表链。丝质领带别了别针,浆白的衬衫益发显得笔挺。据菲力普斯所知,至今他还戴着法国式链扣。他总是有办法使皮肤保持棕褐色,像是太阳晒成的,即使四月份的纽约时值多雨季节。
菲力普斯依然只顾自己审看血管造影片,一边口述:“结论:病人脑基底部位有一大块动︱静脉畸形,伴左中及左后脉络膜动脉畸形。句号。口述结束,谢谢。”
放下话筒,马丁转过身望着院长。他讨厌这座医院,稍有风吹草动。消息就不胫而走。德雷克居然屈尊光临他的办公室,必定事出有因。
“菲力普斯医师,很高兴见到你。夫人好吗?”
菲力普斯听了哭笑不得。
“四年前我就离婚了。”他淡淡地敷衍说。
德雷克非常尴尬,抿了抿嘴佯笑着换了话题说,医院董事会对菲力普斯任职以来在神经放射部顺利开展工作表示满意。菲力普斯只是听着,一言不发。他深知来者不善。
“呵,我是来了解马利诺病案的。真不幸。”
“您要了解什么事?”
“那个可怜姑娘的尸体未经批准就任意搬动了,还拍了X光。我想了解这个事实。”
“连大脑都不见了呢,”菲力普斯说,“给尸体拍X光片与取走尸体大脑并非一码事对吧?”
“当然不是一码事。目前还没有充分证据说明你跟大脑被盗是否有牵连,问题在于……”
“请停一下,”菲力普斯把椅子朝前挪了挪,“我要求澄清事实。我在尸体身上拍过X光,千真万确,可是我并没有碰过它的大脑。”
“菲力普斯医师,且不管谁盗走大脑。我关心的是尸体大脑确实不见了。我有责任保护本院全体医职人员不成为丑闻的攻击目标,避免可能招致的经济负担。”
“而我所关心的是,究竟是谁盗走了大脑,特别是在有人怀疑它是我干的情况下。”
“菲力普斯医师,你不必惊慌。院部已经给太平间打过招呼,死者家属不会晓得这中间不幸的插曲。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在这件事情上你随时都有可能授人以柄,我只要求你让它一风吹过。就这么简单。”
“大概是曼纳罕姆让您来了结此案的吧?”菲力普斯忍不住问。
“菲力普斯医师,请你谅解我的处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也总是力图防患于未然,但求息事宁人,无非是替大家着想。我对你别无他求,只希望能理智地处理此事。”
“谢谢,谢谢您的调解。我会慎重考虑您刚才的话的。”菲力普斯站起来说道。他迫不及待地把德雷克送出办公室,随手带上了门。他咀嚼着谈话内容,简直难以相信。
德雷克还在外间同海伦说话,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可见不是在做梦。
他也的当务之急是坚决摆脱部门之间的激烈倾轧,研究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只争朝夕的紧迫感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捡起主登记表,那上面记载着近十年拍摄的颅骨X光片。他逐件核对登记号码和散乱的底片,很快就理顺了存盘次序。他拿起第一只封套,在登记表上划掉名字,从封套里取出所有的X光片,拣了两张匹配的颅侧X光片,把其余片子仍旧放回封套里。
他将必需的信息输入计算机之后,把一张片子馈入激光扫描仪,又把另一张片子插上读片灯。存盘的X光报告放在打印文件的承受架旁。
马丁像大多数脾气固执的人一样,喜欢按部就班地办事。他记下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和麦卡锡的名字。电话铃响了,是丹妮丝打来的。她说下午的第一份血管造影准备好了。菲力普斯略加思索后说,他的在场是多余的,建议她先独立做起来,只要感觉满意就行。如他所料,丹妮丝很高兴得到他的信赖和支持。
他继续审看表格,划掉了柯林思的名字,在马利诺的名字后面注上:太平间遇沃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守尸人想必知道莉萨·马利诺尸体变故的内情。他在麦卡锡的名字后面注上:神经外科实验室。还剩下卢卡斯。经与特拉维斯通话后他确信卢卡斯不在纽约医疗中心,除非化了名,却又不大可能。所以他在卢卡斯的名字后面注上:夜班护士,神经科病房西十四。
他拎起话筒再拨住院部。电话铃响了多遍才有人来接。
要找的人仍旧不在,只好留下自己的名字,要求对方回电话。
计算机停止了运算,菲力普斯心跳加剧。他读着输出报告,把它同存盘的报告单做比较,又审看了X光片。计算机系统不但诊断出报告单上提及的内容,甚至还发现轻度骨质变厚和额窦混浊,这些在原报告单上都忽略了。他又看了X光片,不禁为计算机发挥的神奇功能所折服。他正想用同样的程序诊断第二张片子,海伦从半掩的门中探身进来,不无歉意地向他报告,“头头”马上要见他。
哈罗德·戈德布拉特医师的办公室在大楼的那一端,位于大楼侧翼。这部分建筑物如同一个肿块,突出到中央大院。你只要一步入那些办公室,就会意识到已经进入他的领地。那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四壁镶嵌桃花心木护板。这一切不由得使菲力普斯联想起开设在市中心的律师事务所。他们使用的信笺上电话号藏书网簿似的印着众多的头衔。
菲力普斯敲了敲沉重的木门。戈德布拉特端坐在写字台后面。写字台用红桃心木制成,硕大无朋。室内布置有意无意间模仿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戈德布拉特醉心权欲,运用马基雅维利式的谋略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终于成了国际知名的放射学权威。在神经放射学领域中他确曾有所建树,可是如今却变得因循守旧。他的事业知识日趋老化,抱残守缺而无所开拓。马丁虽然不免鄙薄他在诸如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之类的先进设备方面的可怜的知识,但总的说来对这位前辈还是相当尊重的。放射学毕竟是在他的推动下才发展到今天享誉医学界的地位。
戈德布拉特站起来与菲力普斯握了握手,让他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这是一位精神镢烁的老人,六十五岁左右。他的衣着不改当年,还是一九三九年哈佛大学毕业时的装束,穿的是三件一套的西服,四四方方的。裤子宽松如袋,裤管在离脚踝一英寸处折边。他的衬衫领上系着窄边蝴蝶结领结,手结的,所以显得弯弯的不很对称。满头银发剪成平头发式,鬓角略为高出耳根。他透过班杰明·富兰克林式眼镜的金属框架上缘,打量着马丁。
“菲力普斯医师,”戈德布拉特坐回到他的椅子里,把肘部搁在桌上,手掌交叉地搓了搓,发话道,“你半夜里把冰冷的尸体从太平间拉到神经放射部来,这种做法不太正常吧。”
菲力普斯承认这样做听起来荒谬绝伦,然后作了解释——他不想辩解——先谈了他同迈克尔斯合作研究X光诊断程序,又谈了利用计算机程序从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上发现脑密度异常,需要再拍些片子才能确诊病变性质,而且迫切需要追踪,藉以确立用计算机系统分析诊断X光片的新概念。
戈德布拉特颇具长者风度地点点头,笑了笑说:“听你这么说,马丁,我真有点怀疑你是否明白你在干的事情。”
“我相信我是明白的。”
戈德布拉特的评论很使菲力普斯惊讶,也使他生气。
“我不是指你那壮举的技术方面,而是就你的所作所为会带来的后果而言。坦率地说,本部门不会支持把病人与大夫进一步隔离的做法。如今的病人已经与大夫疏远得够了。你提出了一套由机器取代放射医师的系统。”
马丁不禁愕然。他没料到戈德布拉特竟会指责他离经叛道。这番指责倘若出自与他势均力敌的同行之口尚属情有可原,他的竞争对手比比皆是。
“你的前程远大,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而且我有责任保持本部门在医学中心的协调。真心希望你改弦易辙,把研究方向转向更容易为人们接受的课题。不管怎么样,未经准许你不能再去给死尸拍什么X光片了。下不为例。”
菲力普斯顿时领悟,曼纳罕姆向戈德布拉特告过他的状了,舍此别无其它解释。可是曼纳罕姆平素妄自尊大,不可一世,从来不允许别人抢他的风头。为什么他会串通戈德布拉特,也许还包括德雷克,合伙谋算他呢?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一点,”戈德布拉特把十个指头迭成尖塔状说,“有人要我留意你和一个住院医师之间存在的某种暧昧关系。我认为本部门不会对这种亲昵行为熟视无睹的。”
菲力普斯倏地立起身,眼睛眯成一条狭缝,面部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他用低沉的语调说:“有关业务方面的事情尚可通融,此外,纯属我私人的事,部门无权过问。”
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戈德布拉特连声追喊,要他注意本部门的形象,然后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
菲力普斯经过海伦身边,不置一顾。海伦却已站起,拿着记事本。他推开里间办公室的门,坐到换片机前,拎起了话筒。每当遇到不遂心的事,最好的排遣方法就是埋头工作,不让自己闲着徒生闷气。电话铃响了,他置之不理。海伦在外间接了电话,按响对讲机叫他。菲力普斯走到门边用手势问她是谁打来的,回答是特拉维斯的电话。
特拉维斯告诉他,纽约医疗中心根本没有林恩·安妮·卢卡斯其人。他找遍整个医院,询问了每一个有可能接受转院病人的单位。他又问了菲力普斯在本院住院部了解到的情况。
“并不多。”他期期艾艾地回答说。麻烦了特拉维斯那么久,又不便告诉他自己至今还没有获得丝毫的确认消息,他觉得难以为情。这个电话一搁下,他立刻就拨住院部的电话。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次总算找到负责出院的转院的女职员。他问,怎么能让病人半夜里离开医院呢?
“病人可不是犯人。那个病人不是通过急诊室住进来的吗?”
“是的。”
“这就对啦。很正常嘛。如果病人的私人医师在这里没有特许的权力,那么经急诊室同意入院的病人通常在病情稳定后就转走。”
菲力普斯嗯嗯啊啊地应答她,又询问了关于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细节。可是住院部处理数据的计算机需要输入病历号码或者病人的出生日期,所以女职员说,她得从急诊室档案中检索到号码,才能取得存储在计算机里的病人数据。她答应尽快打电话告诉他。
马丁试图继续口述报告内容,但思绪起伏,难以敛心凝神。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摊开在他的鼻尖底下。他记起丹妮丝关于巴氏抹片的话。他对妇科,特别是巴氏抹片知之甚少。他披上白大褂,拿起柯林思病历匆匆离开办公室。经过海伦的坐位旁边,他告诉她马上就会回来,没有急事就不要用传呼系统叫他。
先去图书馆。天气恶劣,他从门诊病人身边挤过,决定走地道。新盖的医学院大楼从右边岔道走。跨上台阶,前面是医学院旧楼,两年前就废置不用。当时新楼已经落成,原来计划旧大楼要翻造,供放射部等门诊部门使用。这些部门业务量日增,急需扩大。可是由于新大楼建造费用大大超出预算,尚未全面竣工,经费却已告罄。时过两年,新楼还有一部分建筑须待追加资金方可完工。旧大楼翻造项目不得推迟。门诊部门的搬迁遥遥无期。
医学院新大楼在旧大楼对面,规模设备已不能相提并论,尤其是图书馆。如今资金来源不成问题,这正是老医学院设施陈旧不堪的症结所在。图书馆门厅宽畅气派,铺满地毯。楼梯的两壁厢镶嵌着镜子,盘旋而升,直到顶层。
图书目录卡片柜排列在楼厅下方,一进门厅的夹层中。菲力普斯选了一本标准妇科教科书的索引本。他特地来查阅有关巴氏抹片检查的资料,并不想阅读细胞学的长篇专著。据说巴氏抹片检查的效果像癌症扫描检查一样,也许是最明显、最可靠的检查方法。他在学生时代曾经动手做过,所以知道这种检查非常容易,只须用压舌板在子宫颈表面轻轻一刮,再把刮取的物质涂到玻璃片上。他记不确切的起检查结果的分类方法以及对表明“异常”结果的处理方法。可惜教科书上并无详细介绍,仅仅提到任何可疑的子宫颈都要再做席勒氏检查——一种子宫颈涂碘术,或叫活组织检查,也叫阴道镜检查——以确定异常范围。他不清楚阴道镜检查,只得再查阅数据索引。原来它是一种用显微镜状的器械检查子宫颈的方法。
菲力普斯最感到新奇的内容是,子宫颈癌初发病例竟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发生在二十岁到二十九岁年龄组的妇女身上。他原来的错误印象是,子宫颈癌常常发生在中年患者中,因此必须每年都做妇科检查,这是无可争议的。
马丁归还书册,直奔大学妇科门诊部。他记得那里曾经是男学生的禁区,恰似一块诱人的肥肉,令饥饿的野兽垂涎欲滴。门诊部就诊的妇女多半是老病号,而女性医务人员都是逗人喜爱的医科大学毕业生,一个个出落得如同《花花公子》杂志彩色插页中的美人儿,与她们的病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菲力普斯颇不自在地走近接待护士。那个护士眨巴着眼睛打量他一番,深深吸了口气,扁平的胸脯微微起伏。马丁也盯着她瞧了好一阵子,她的脸孔长相奇特,两只眼睛距离很近。他移开目光。
“我是马丁·菲力普斯医师。”
“您好。我叫埃伦·科恩。”
他忍不住又朝埃伦·科恩的眼睛看了看。
“我想找主治医师谈谈。”
埃伦·科恩又眨了眨眼皮:“哈珀医师正在检查病人,不过他马上就会出来。”
换了在别的科室,菲力普斯也许会直接跑到检查室里去。他自觉地转向候诊室,怀着他在十二岁那年陪母亲去烫发,在美容室等候的那种心情,他记得当时有六七个等烫发的年轻妇女,直盯着他瞧个不停,而一旦与他的目光接触,她们便低下头看手中的杂志。
马丁找了个挨近服务台的椅子坐下。埃伦·科恩徐徐将一本平装小说从桌面上挪开,塞进抽屉,恰好被他看见。她不好意思地讪笑。
菲力普斯又想起戈德布拉特,自以为有权对他的私生活说三道四,甚至干涉他的科研项目,真太过分了!放射部如果资助过他的科研活动倒还有话可说,实际上他从未获得分文资金。若要讨论放射部的贡献,毋如计算一下马丁付出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开发硬件和编程序的经费可观,均通过迈克尔斯所在的信息系的管道获得。
好像有一个病人走来问接待护士关于巴氏抹片检查异常的含义。病人看起来身体羸弱,靠着服务台边侧,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那个嘛,宝贝,你得去问布莱克曼女士。”埃伦·科恩注意到菲力普斯在场,又笑了笑说,“我不是医师。坐下来,布莱克曼女士马上就出来。”
克里丝汀·林奎斯特这天碰到的尽是不称心的事。“不是说马上就能看病的吗?”她说上午头痛、眩晕,视物异样等等症状,不能再像前次那样久等。“请马上告诉布莱克曼女士,我来了。是她打电话约我,保证不耽搁我的时间的。”她转过身,缓慢地走到菲力普斯对面的椅子边,显得难以保持身体平衡。
埃伦·科恩翻着白眼,朝菲力普斯看看,像是说这姑娘的要求真没道理。不过她还是起身找人去了。
马丁转而打量克里丝汀,他的脑子里在急剧地思考,企图找出巴氏抹片检查出现的异常和模糊的神经病症状之间的某些联系。克里丝汀闭着眼,菲力普斯可以毫无顾忌地观察她。姑娘约莫二十岁。他急忙翻开凯瑟琳·柯林思的病历,找到神经科原始记录。病人主诉:头痛,眩晕,视觉障碍。
他继续看着克里丝汀·林奎斯特。面前的姑娘莫非又是一例与那几位姑娘相似的病人?有可能。为了争取在其它几个病人身上拍摄X光片,他历经挫折。选择新病例的念头始终没有放弃过。他要重新开始,争取机会拍摄他需要的X光片。
马丁当机立断,走过去拍拍克里丝汀的肩膀。姑娘吃了一惊,用手拂开飘散在额际的金发,露出娇弱的容貌,楚楚动人。马丁突然被她的天生丽质所吸引。
他谨慎地做了自我介绍,说明自己是放射部医师,刚刚听到她说的病情。他已经看过四个姑娘的X光片,症状都很相像。他建议她拍个X光片或许会有好处。马丁小心翼翼地强调,这无非出于仔细的考虑,大可不必担心。
医院里的遭遇使克里丝汀不可理解。前天她初次来门诊,竟让她干坐了四个钟头。现在却碰到了一个曲意奉承病人的医师。
“我不喜欢同医院打交道。”她还想说,也不喜欢同医师打交道。当然说这话不太礼貌。
“说真的,我也这么想。”菲力普斯笑了笑说。他立刻喜欢起这个迷人的姑娘,感到有责任保护她。
“但是拍一次X光片用不了很长时间。”
“我还是讨厌它。尽快让我回家吧。”
“会很快的。我向你保证。只拍一张片子。我亲自陪你去。”
克里丝汀迟疑不决。一方面她厌恶这家医院,另一方面她的身体真的需要治疗,而且她感受到菲力普斯的关切之情。
“决定了吗?”他追问。“好吧。”克里丝汀总算应允了。
“好极了。你在这里还要待多久?”
“不知道。她们说时间不长。”
“行。咱们不见不散。”马丁叮嘱说。
几分钟后喊到克里丝汀的名字。差不多同时,另一扇门开了,出现哈珀医师的身影。
菲力普斯在医院内外偶尔看见过哈珀几次,知道他是住院医师,但从未打过招呼。藏书网他那油光可鉴的脑壳令人难以忘却。菲力普斯离开坐椅做自我介绍,双方僵立了一阵。作为住院医师哈珀没有独自的办公室,而两间体检室里又恰好都有人,没有谈话的场所,他们只好走到狭窄的走廊尽头。
“有何贵干?”哈珀用略带疑问的口吻问。神经放射部的副主任大驾光临妇科门诊部门,实属罕见。两门学科无论在涉及的课题和诊视的范围方面都可谓风马牛不相干的。
菲力普斯含蓄地表示他对妇科门诊部的管理方式颇感兴趣,又问起哈珀在这里工作的年资,是否喜欢这里的工作等等。哈珀生硬地回答说,资深住院医师在大学门诊部有选择地安排值班,两个月轮换一次。他解释说,这是值满住院医师期,接受医院聘职之前的重要阶段。
他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菲力普斯。“噢,有好几个病人等着我看病呢。”
马丁本想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以缓和气氛,结果反使哈珀惴惴不安。
“还有件事请教,”菲力普斯说,“如果巴氏抹片检查报告不正常,一般应该怎样处理呢?”
“得视具体情况而定,”哈珀的回答显然露出提防的语气,“有两类异常细胞,一类虽属异常,但并不就是肿瘤细胞;另一类异常细胞可能是肿瘤细胞。”
“那么不论是哪一种细胞都应该采取措施啰?也就是说,只要检查出不正常,病人就需要定期复查,是这样吗?”
“是的,”哈珀急于脱身说,“你问这些干嘛?”他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
“没什么,只是出于兴趣。”马丁举起柯林思的病历说,“我接触到几个病人,都在这里查出巴氏抹片检查异常。但是翻遍她们的妇科记录,都没有提到要做席勒氏试验或者做活组织检查、阴道镜检查什么的,只是重复抹片检查。那是不是……不合常规?”他瞧了哈珀一眼,感觉到他已经听得不舒服了,“噢,我不是专门来挑刺儿的,只是对此颇感兴趣而已。”
“没有看过病历,无可奉告。”哈珀急于结束谈话。
菲力普斯把柯林思的病历递给哈珀,只见他读到凯瑟琳·柯林思的姓名时,脸部表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随即匆匆翻阅记录纸页。这么快的速度是根本无法看明白病历记载的内容的。哈珀翻完病历朝马丁看看,把本子还给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正常,对吗?”
“这样吧,这不是我行事的方法。我得回去工作了。对不起。”他推开菲力普斯就走。菲力普斯只得紧挨着墙让他过去。
谈话不欢而散,马丁莫名其妙。他看着哈珀匆匆走进一间检查室。他并非故意为难某人。莫不是言重了?他想。可是哈珀在翻看凯瑟琳·柯林思病历时流露出的情绪令人费解。这点十分明显。
他相信不存在与哈珀进一步谈谈的可能,便回到接待处询问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情况。埃伦·科恩装作没有听见。菲力普斯再次发问,她冲着他抢白说,林奎斯特小姐这会儿同护士在一起,马上就出来。她从第一次见到克里丝汀就看不顺眼,又见菲力普斯如此关心她,更添妒意。马丁毫不知情。他只是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感到茫然。
几分钟后护士搀扶克里丝汀从检查室出来。马丁见过这个护士,也许在自助餐厅里,所以至今还记得她那梳成发髻的浓发。菲力普斯见她们走过来,就站起身。护士关照埃伦给克里丝汀预约登记,过四天再来复诊。克里丝汀面色苍白。
“林奎斯特小姐,”马丁招呼她,“检查完了?”
“大概是吧。”
“去拍个X光怎么样?你吃得消吗?”
“我想行吧。”克里丝汀打起精神说。
突然,黑头发护士大步朝他们走回来问道:“请问,你们在说哪种X光?”
“拍颅骨X光片。”马丁回答她。
“明白了。因为克里丝汀的巴氏抹片检查结果不正常,所以我们希望她在检查结果恢复正常之前避免拍腹部和骨盆X光片。”
“没问题,在我的部门里只对脑颅感兴趣。”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巴氏抹片检查和X光诊断之间还存在这种联系,不过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
护士点点头走开了。埃伦·科恩爱理不理地往克里丝汀伸出的手掌里塞进一张预约卡片,装作要忙于打字的样子。
“加利福尼亚小婊子!”她压低嗓门咒骂道。
马丁陪伴克里丝汀离开喧闹的门诊部,穿过边门来到毗连的院本部。走过消防门,这边的情景与妇科门诊部迥然不同,环境幽雅,赏心悦目,很使克里丝汀诧异。他们经过铺满地毯的长长的大厅。新近漆过的墙壁上装饰着油画。菲力普斯边走边介绍:
“这里有外科大夫的私人诊所。”
“我还以为整座医院都是破破烂烂的呢。”
“不至于吧。”他嘴上虽然这么说,脑际却浮现出地势倾斜的太平间和刚才看到的妇科门诊部的景象。
“告诉我,克里丝汀,你站在病人的立场是怎样评价大学妇科门诊部的?”
“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克里丝汀说,“我讨厌妇科的预约门诊,说出来怕不见得公平。”
“它与你从前看病的情形相比又怎样呢?”
“嗯,这里太缺乏人情味,至少我昨天来看病的感觉是这样。今天我只看见护士,情况稍好些,也不像昨天要等老半天,没有再给我作妇科检查。感谢上帝。”
他们踏进电梯,菲力普斯揿动按钮。
“布莱克曼女士还费心解释了我的巴氏抹片检查结果,情况不坏,只属于Ⅱ型,非常普遍,差不多会自然恢复正常。她告诉我可能是由子宫颈糜烂引起的,要我用弱酸冲洗,避免性生活。”
顷刻之间马丁被她的直率弄得很窘迫。他和大多数医师一样,根本不曾意识到医师的身分本身就鼓励病人吐露隐情。
到了放射部,菲力普斯寻到肯尼思·罗宾斯,托他给克里丝汀拍一份单张颅侧X光片。已经是下午四点,放射部相对地安静一些。有一间主X光室空着。罗宾斯把拍摄的X光片拿进暗房,把它装进自动显影机。趁克里丝汀还在等候,马丁走到大厅里,蹲在一个槽口外面。显影的片子马上就会从槽口里送出来。
“活像只窥探老鼠洞的猫!”丹妮丝走到他背后,吓了他一跳。
“是有点像。我在妇科发现了一个病人,患有同马利诺以及其它几个病人相似的症状,正等着看她的X光片,连气都不敢透呢。不知道她的拍片结果是否也同她们的一样。你今天下午的血管造影顺利吗?”
“非常顺利,谢谢你。允许我独立操作,你真好。”
“不用谢我。还不是靠你自己吗。”
槽口露出X光片一角,整张片子都在传送带上输出,掉落在承接的盘子里。马丁把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手指沿片子上克里丝汀的耳际前后扫动。
“见鬼,图像很清晰。”
“你胡说什么呀!”丹妮丝反驳说,“我想你不希望把病人送去做病理检查的吧。”
“说得对。我不希望哪个人遭此厄运,只是想找个病人,可以仔细拍下X光片。”
罗宾斯从暗房里出来问:“还要再拍几张吗,菲力普斯医师?”
马丁摇摇头,拿了X光片走进克里丝汀等着的房间。丹妮丝跟在他后面。“好消息,”菲力普斯挥动片子说,“你的X光片没问题。”他又告诉克里丝汀,如果症状还不消除,那么过一个星期也许得请她再来拍片。他问了她的电话号码,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万一有事,她可以直接打电话来。
克里丝汀道了谢,刚要站起来,一阵头晕发作,她忙扶住X光台支撑身体。房间好像在作顺时针方向旋转。马丁赶紧抓住她的手臂:“你怎么啦?”
“我想没事,”克里丝汀闭起眼睛,“那种头晕症又犯了。好啦,过去了。”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她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恶臭。这些征兆难以忍受。“很快就会好的,我想最好还是回去。”
菲力普斯提出给她叫出租车,她坚持说能走。电梯门慢慢合上,她挥了挥手,甚至还勉强地朝他笑了笑。
“用这个办法获得迷人的年轻姑娘的电话号码,你真聪明。”丹妮丝说着同菲力普斯回他的办公室。拐过墙角,见海伦已经离开,马丁心里宽慰不少。丹妮丝看了看乱糟糟的办公室大惑不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什么都别说了,”马丁绕过废物堆,走到办公桌前,“我的日子够好过的啦,再尖酸的话也消受得了。”他捡起海伦留下的字条,不出所料,戈德布拉特和德克雷来过电话。海伦在电话记录上标了表示重要的记号。他凝视片刻,将手轻轻一扬,两张纸片飘然落进脚边的废纸篓里。他接通计算机开关,输入克里丝汀的颅骨X光片。
“你好!进展如何啊?”迈克尔斯的脸孔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从撒满地的垃圾推测,自上午造访以来还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要看你指的是哪桩。”菲力普斯说,“如果你问的是程序,可以告诉你,很理想。我还只输入几份X光片,但是到现在为止完全有把握说,计算机程序的精确性超过百分之一百。”
“真了不起!”迈克尔斯鼓掌称赞。
“岂止了不起,简直是鬼斧神功。照我看医院里唯一正常运转的就数它了。花在它上面的时间不够多,我深感抱歉。日常的例行事务弄得我疲于奔命。我打算今天晚上在这里多待些时间,尽可能多读几份片子。”
菲力普斯见丹妮丝转过脸看他,想透过她的面部揣度她此时的内心世界。打字机以很快的速度嚓嚓地打印出报告,吸引了他。迈克尔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走上前挨着菲力普斯的肩膀一起观看计算机系统操作。从丹妮丝站立的角度望过去,他们两个活像是计算机的骄傲的双亲。
“现在在处理的是我刚才拍的那姑娘的颅骨X光片。”
马丁介绍说,“她叫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原先以为她也患有与另外几个病人相同的脑密度异常症,我曾经对你谈起过她们的情况。但是从X光片上判断不出。”
“你为什么老是盯住这种异常呢?我个人之见你不如把时间花在改进程序上。今后有时间研究那种玩艺儿。”
“你对医师还不了解,”马丁说,“等到我们向那些自视甚高的医学界同仁展示这套计算机系统的那一天,我们就会面临哥白尼的天文学向中世纪天主教会挑战的那种局面。如果我们能够运用计算机程序从X光图像中发现新的病理迹象,它就比较容易为人们接受了。”
输出打印机停止工作,菲力普斯撕下打印文件。他逐行扫视报告,目光驻留在中间的段落上。“我不信。”他拿起片子插到读片灯上,用手遮盖片子的大部分,仅仅露出颅骨后部小块区域。
“上帝啊!果真是这样。我猜到病人表现的症状与前几例相同。这套程序竟然还记得那几个病例,而且把肉眼难以察觉的同样的脑密度变异诊断出来了。”
“在那几张X光片上脑密度异常的图像也都细微难辨。”丹妮丝从菲力普斯的肩膀上方望过去边看边说,“这块区域恰好包括后枕骨顶部,而不是壁区,也不是颞颥区。”
“也许只是发病的初起阶段。”菲力普斯说。
“是什么病?”迈克尔斯问道。
“还无法确诊。但是几个病人的X光片都显示相同的脑密度变异,我怀疑是多发性脑硬化。真是神秘莫测啊。”
“怎么我看不出来啊?”迈克尔斯把脸贴近片子,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是纹理上的变化。”马丁说,“只有了解正常的纹理分布状态才能看出区别。相信我,存在着区别。计算机程序还没有将它编入。明天我让病人再来,集中研究这块区域。也许从拍摄清晰的X光片中你就看得出来了。”
迈克尔斯承认,他不具备识别异常图像的慧眼。他谢绝了去医院自助餐厅共进晚餐的邀请,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再三嘱托马丁多花些时间用计算机系统诊断旧X光片。计算机程序能够提供机会从片子中发现各种各样新的病理迹象。只要花时间逐件判读,程序的缺陷也会越来越少。他向他俩挥手告别。
“看来他的心情很迫切,是吗?”丹妮丝问。
“那是可以理解的。他今天对我提起过,他们设计了一台更新式的处理机来使用这套程序,存储效果更佳。设备有把握很快就造出来。这样我就会变成唯一扯后腿的人。”
“所以你打算今天夜里加班加点?”
“当然啰。”马丁久久看着她的脸庞,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倦容。自从前天晚上以来她没有好好的睡过,今天又工作了一整天。
“我希望你乐意去我那里吃顿便饭,也许还能够重温昨夜的温馨。”丹妮丝显得分外的脉脉含情,楚楚动人。马丁也止不住心摇神移,几乎不能自持。和丹妮丝在一起确是排遣白天的失意和愤懑的良法,但他明白,他必须干出一番事业。丹妮丝是他心中的月亮,绝不能轻侮她。他在当住院医师的那些日子里,曾与护士们荒唐过,但那无非是紧张工作之余的宣泄,逢场作戏而已。
“我必须抓紧时间。”他终于说,“你何不早点回去呢?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也许迟些时候会去看你。”
丹妮丝执意厮守在他身边做伴。他埋头于白天积累的血管造影和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报告中,这些都是同事们口述的。虽然报告单上没有他的签字,他还是逐件查核。七点差一刻,工作告一段落,他们拉开椅子站起身舒松筋骨。马丁转身注视丹妮丝,她却把脸捂住。
“你怎么啦?”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丑模样。”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伸手去托她的脸颊,被她轻轻拂开。读片灯方才关熄,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顷刻之间由专心致志的女学生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姑娘。在马丁眼里她的娇柔困慵越发撩人心弦。不待马丁表白,她迅速送给他一个亲吻,说要回去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但愿晚些时候能见到他。说完,她就像飞鸟似的翩然离去。
过了好几分钟马丁才恢复常态。丹妮丝的魅力销魂夺魄。他知道自己堕入了爱河。他寻到克里丝汀的电话号码,拨了电话。没有人接。他决定在去自助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再查查通讯簿,怕记错了。
马丁处理完毕最后一批口授件和信札,时钟已经指到九点五十分。在这段时间里他借办公室里这套功能神奇的计算机系统又诊断了二十五份旧X光片,兰迪·雅各布斯不得不从档案室里来回跑了好几趟,把用过的卷宗拿回去归档,再取来另外几百份数据。办公室里堆放得愈加杂乱无章。
他拎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试着再拨克里丝汀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过第二遍,她来接了。
“恕我冒昧,”他说,“但是细看了你的X光片以后,我发觉片子上有很小的一块区域需要更仔细的观察,麻烦你再来一趟,你看明天上午好吗?”
“上午不行。”克里丝汀回答说,“我接连缺了两天课,不想再脱课。”他们约定在下午三点半。马丁保证她不用等候,直接上他的办公室来。
挂上电话,他靠在椅背上回忆起白天遇到的麻烦。他同曼纳罕姆和德雷克的谈话固然令人恼火,但是这两个人的言行和他们的人格是一致的。戈德布拉特同他的谈话却不同。他没有料到竟会从曾经是他的恩师的口里听到那种攻击。马丁十分清楚,四年前是戈德布拉特推荐并提名他当神经放射部副主任的,所以他倍觉费解。如果隐藏在戈德布拉特这种态度背后的是他对研制计算机判读系统的敌视,那么无论是菲力普斯本人或者迈克尔斯将会遇到的棘手事情就远远不止这些。
他正襟危坐,干脆找出他开列的那张名单。列出的病人的X光片里都潜存着新的病理迹象。确认新的诊断技术乃是当务之急。他在名单上增添了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名字。
马丁不禁深思:即使戈德布拉特不喜欢这种新型计算机系统,他的举动仍难以解释,只能认为他与曼纳罕姆、德雷克之流沆瀣一气。果然如此的话,就必定有反常行动,非常奇怪的行动在暗中策划。
他向前挪了挪坐椅,又拿起名单: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麦卡锡,还有林奎斯特。他在麦卡锡名字后面注上:神经外科实验室。曼纳罕姆不仁,他只好不义。他走出昏暗的办公室。走廊里灯光明亮。在X光透视室旁边他瞥见正要找的东西:大楼看守人用的清洁车。
马丁习惯于超时工作,他有不少机会与清洁工照面,互相都很熟。好几次他们进办公室打扫都见他还待在里面,就取笑他是偷偷躲在办公桌底下生活的人。他们当中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白人,一个黑人;还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一个是波多黎各人,另一个是爱尔兰人,都很风趣。菲力普斯想找那个爱尔兰妇女说话。她在医学中心干了十四年,是四个人中间当然的头头。
他在一间X光透视室里找到他们,他们正在喝咖啡。
“我说宝贝,”他招呼爱尔兰女人。“宝贝”是她的绰号,因为她管谁都叫宝贝,“你有办法进神经外科研究实验室吗?”
“除了麻醉品药房,医院里哪一处我进不得?”宝贝洋洋自得道。
“好极了。跟你做桩交易,你不会拒绝的。”马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他要借她的总钥匙串用十五分钟,从神经外科实验室里取件标本拍X光片。作为酬谢,替她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检查,免费!
宝贝足足笑了一分钟:“我不能把它随便交出去。考虑到您是……只是必须在我们离开放射部之前把它还给我。您可以用二十分钟。”
菲力普斯经地道来到沃森研究大楼。空荡荡的门厅里电梯门敞开着。他踏进电梯,揿了要去的楼层数字。虽然身居人口稠密、不断膨胀的大城市,又是在繁忙的医学中心工作,他还是感到孤独和寂寞。研究楼里的工作时间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现在整幢大楼里空无一人。万籁俱静,唯有电梯上升发出的嗖嗖风声。
门开了,他走出电梯。走廊上灯光幽暗。穿过消防门是一条贯穿楼层的长长过道。为了节能,差不多所有的灯都已关了。宝贝把整串钥匙都交了给他,铜质的钥匙在空寂的大楼里叮当作响。神经外科实验室位于三楼左侧,靠近走廊的另一端。马丁越走近心里越觉得紧张。实验室的门是金属的,中间镶嵌了一块磨砂玻璃。他朝两边瞟了瞟,把钥匙插进锁孔。门打开了,他迅速闪进室内,随手关上门,窃笑自己的多虑,但不免心里发怵。想到他竟干起夜行贼的勾当,神经骤然紧张起来。
他开亮灯,开关啪的一声,格外清脆响亮。实验室沐浴在日光灯的光线之中。两只大实验台占据了室内一半面积。水槽,煤气喷嘴,格子状的玻璃实验器皿架,一应俱全。实验室的尽头是动物外科实验手术区,恰似现代化手术室,所占面积约为标准手术室的四分之三,同样配备了手术灯和一个小型手术台,甚至还有麻醉机。手术区和实验室之间没有截然隔开,只是在那边铺满了磁砖。总之设备齐全,不愧是靠了曼纳罕姆争取到的研究经费和设备创下的产业。
菲力普斯不晓得人脑标本存放的地方。凡是标本想必都放在一起。所以他专门寻找较大的标本箱,结果一无所得,却意外发现靠近动物实验区还有一扇门,门上镶了平板玻璃,外加网罩。他紧贴玻璃窗眼朝黑洞洞的里间张望,对门排列着好几只书架,搁满了玻璃缸。每只缸内都盛放着浸在防腐药水中的人脑。
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马丁的焦虑也一分一分地加重。看见这些人脑标本,他急欲找到麦卡锡的,然后赶快离开。
他推开门,迅速辨认贴在玻璃缸上的标签。一股刺鼻的动物骚臭迎面扑来,左边的黑影中好像有几只铁笼。但是玻璃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标签上注明了姓名、编号和日期,恐怕是死者的死亡日期。他穿行在一排排标本缸之间,唯一的光线是透过门上的玻璃射进来的,昏暗中他只得紧贴着缸挨个寻找。麦卡锡的大脑盛放在架子尽头靠近安全门边的一只玻璃缸里。
菲力普斯刚刚伸出手去取标本,一声凄厉的怪叫突然响彻狭窄的空间,吓得他毛骨悚然。接着传来咔嚓咔嚓的金属碰击声。他骤然侧过身弯腰屈膝,两肩紧贴墙壁,摆起自卫的架式。只听得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仍不见有东西向他袭来。他定睛一看,面前是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猴子,张牙舞爪地狂叫。牠的眼球恰似两点烧红的炭火,咧开的嘴巴里露出残缺的牙齿,有两颗是在咬啮铁笼的栅栏时折断的。猴子的头顶心插满了通心粉状的电极。
菲力普斯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只做试验的动物,曼纳罕姆和他的助手把它变成面目狰狞的怪兽。医学中心无人不知,曼纳罕姆最近的研究兴趣集中在判断大脑产生愤怒反应的兴奋点。有些研究人员则认为不存在单独的致怒中枢。尽管观点对应,曼纳罕姆毫不气馁。
菲力普斯的瞳孔开始适应幽暗的光线,他终于看清还有好几只铁笼,每只笼里关养一只猴子。牠们的头部都动过手术,残缺不全,各不相同。有的猴子整个后脑勺都被削去,换上半球型压克力罩,数百条电极埋入其中。还有几只猴子看上去很驯良,像是切除了脑叶。
他往后退了退,站直身体。面前那只猴子不停地朝他龇牙咧嘴,尖声怪叫,用爪子摇撼铁栅。
他一边防范猴子的举动,一边捧起浸泡着麦卡锡大脑标本的玻璃缸。大脑已经部分切开。缸后面放着几块载玻片,用橡皮筋扎着。他要把它们一起带上。正欲挪步,只听见实验室外面的大门开启复又关上bbr>99lib?的声音,伴随一阵压抑的响动。
马丁大惊失色。他端起手中的玻璃缸,连同载玻片和钥匙串,打开动物间后门。他面前的消防梯陡然直落,无数的梯级使人头晕目眩。他伫立在第一阶梯级上迟疑了片刻,意识到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于是趁门没有完全关上急忙返回实验室。
“啊,是菲力普斯医师!”一个保卫人员惊呼。他叫彼得·查勃尼安,是医学中心橄榄球队队员,在值夜班时与菲力普斯打过几次招呼。
“您在这里干什么?”
“想出去吃点宵夜。”马丁绷紧脸,捧起标本缸。
“噢——,”查勃尼安若无其事地说,“来这里工作以前我还以为只有精神病医师才是疯子呢!”
“说正经的,”菲力普斯拖着疲软的腿脚说,“我打算拿这个标本拍X光片。原来想在白天来取,可是没有……”
他朝另一个面生的保卫人员点了点头。
“您应该告诉我们进来的时间。”查勃尼安说,“已经有几台显微镜从这幢大楼里不翼而飞。我们要看管得严格一些。”
菲力普斯找来正在处理外伤急诊的夜班X光技师,请他提供意见。他给局部切开的大脑拍了X光片,可是失败了。脑子放在纸盘上。从片子上分辨不出大脑内部的结构。他试着降低电压,依旧无济于事。技师看了看,怏怏地离开。等他走后马丁终于弄明白问题的症结。虽然大脑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其内部结构肯定已经分解,因此对它进行任何放射性诊断都会变得模糊不清。他只好把大脑放回标本缸,连同载玻片送病理室。病理实验室的门没有上锁,人都走光了。如果有人想偷显微镜,正是下手之机。他推开解剖室门,里面也没有人,走到屋子中间的长台子旁边,只见台子上摆满显微镜,每台显微镜都配备了口授器。他回忆起当年初次在镜下观察自己的血液的情景,他唯恐载玻片上的血样化验出白血病来。医学院里曾经弥漫着一种空气,似乎存在着多种疾病,而马丁疑心自己感染了所有这些疾病。
台子的尽头有一盏熊熊点燃的煤气灯,烧杯里的水在沸腾。他放下玻璃缸和载玻片,等待有人进来。不多久,一个身材臃肿的病理科住院医师蹒跚着走了进来,边走边拉裤裆中间的拉炼,压根儿没料到屋里有人。他叫班杰明·巴恩斯。
菲力普斯做了自我介绍,请他帮个忙。
“帮什么忙?我手头正忙着处理这具解剖尸体,但愿早点走吶。”
“有几个载玻片,劳驾您看一看。”
“这里有得是显微镜,自己动手不就得了?”
用这种态度对待本院同事显然太傲慢了,尽管分属不同的部门。菲力普斯忍耐着不悦的情绪说道:“已经有好几年没搞啦。再说又是大脑,我对大脑并不内行。”
“最好等到早上,让神经病理医师看看。”
“我急着想得到观察结果。”
同胖子打交道真没劲。这个病理医师的态度再次证实他的这种印象。
巴恩斯勉强拿起一片载玻片放到显微镜下,扫描一番,又换了一片。约莫花了十分钟功夫他看完了片子。
“有意思,”他说,“这里,朝这里看。”他离开座位让菲力普斯观察。
“看见那片空白吗?”
“啊,是的。”
“那里通常应该是神经细胞。”
菲力普斯抬起头朝巴恩斯看了看。
“用红铅笔做了记号的载玻片都存在这种空白区,其中的神经元要么不见了,要么是畸形的。”巴恩斯说,“奇怪的是几乎找不到炎症迹象。莫名其妙。不妨可以称之为‘多病灶、分离性神经元坏死’。病因不详。”
“不想猜测一下病因吗?”
“不想。”
“会不会是多发性脑硬化呢?”
住院医师装了个怪相,皱起前额:“也许是。多发性脑硬化症偶尔也出现某些灰质损害,虽然受损的大多是白质。但是它们看起来不像啊。炎症的可能性更大。为了有把握,我需要做髓磷脂染色。”
“会不会是钙质呢?”菲力普斯知道,影响X光密度的因素不多,钙质倒是其中之一。
“看不出钙化原因。还是做个染色再说。”
“还有,”菲力普斯指着玻璃缸说,“我要取几片枕叶切片。”
“我还以为只要我看看载玻片就够了呢。”
“对啊,不要求您看整个大脑,只做个切片。”马丁整天都遇到不遂心的事,同这么个懒虫打交道他有点不耐烦了。
巴恩斯感觉到苗头不对,便不再多说什么,捧起玻璃缸慢吞吞地走进解剖室。菲力普斯跟着进去。巴恩斯用勺子把浸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大脑取出,放到小槽边的不锈钢柜式实验桌上。他晃动着大解剖刀,按照菲力普斯所指的部位切下几片半英寸厚的脑组织切片,放进石蜡里。“切片明天就能制成,你要哪种染色?”
“随便,”菲力普斯说,“最后还有件事:您认识在太平间值夜班的看守人吗?”
“你是说沃纳?”
菲力普斯点点头。
“不太认识。这个人有点古怪,但是很可靠,工作也不错。在那里干了多年了。”
“他老是想捞点油水,是吗?”
“这倒没听说过。能捞到什么油水呢?”
“随便什么,譬如提取生长激素的脑下垂体啦、金牙啦,纪念品之类的东西等等。”
“不清楚。不过我并不感到惊讶。”
经历了神经外科实验里的心惊肉跳的遭遇之后,菲力普斯下到地道,沿红线向太平间走去时,仍然心有余悸。太平间外面那间阴森的洞穴状屋子呈现出十足的哥德式恐怖小说中的场景。黑暗中,从门上的石英玻璃窗孔中映出焚化炉熊熊燃烧的火光,恰似独眼巨兽眼窝里喷出的烈焰。
“上帝保佑。马丁,你今天究竟怎么啦?”菲力普斯默默祈祷着,企图振作起渐渐衰退的信心。这里的光景一如前天夜里,没有灯泡,仅存的灯罩和电灯的残留物悬挂在电线上。隐约闻得到一股腐烂的臭气,使人恍若置身阴曹地府。冷藏间的门虚掩着,透出的灯光夹着寒气。
“沃纳!”他大声喊道。回声轰响,无人应答。他走进冷藏间,随手带上门。
“沃纳!”只有水龙头的滴水声打破沉寂。他踌躇片刻,走近冷库,往里面张望。沃纳正在吃力地摆弄一具尸体,显然它刚从搁架车上掉到地上。他抬起赤裸僵硬的尸体到担架上,可是车身滑动,弄得他手忙脚乱。菲力普斯本来可以过去帮忙,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沃纳把尸体放到车上才跨进冷库。
“沃纳!”马丁又冷峻地喊了他一声。
守尸人屈曲起膝盖,摊开手臂,摆出副丛林怪物准备进攻的架式。菲力普斯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吃惊。
“我想跟你谈谈。”菲力普斯壮起胆用权威的口吻说。语气里仍不免透露出怯懦。四处尽是死尸,消融着他的勇气。
“我晓得你的境况,也不想惹麻烦。但是我要了解一些真相。”
沃纳认出菲力普斯,便放松戒备,但仍旧站着不动。他大口喘着气,喷出一团团气雾。
“我必须找到莉萨·马利诺的大脑,不管是谁取走的,也不管为什么把它取走。我需要它,为了一个研究项目。”
沃纳漠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要不是还在喘息,亦如死尸一般。
“听着,我愿意给钱。”马丁从来未曾对别人贿赂过。
“给多少?”
“一百美元。”
“我压根儿不知道马利诺的大脑。”
面对冷若冰霜的看守人和阴森森的太平间,菲力普斯畏怯了。
“好吧,什么时候你记起来了就给我挂个电话,打到X光室。”说完他转身便走。他感到好像在逃跑,不停地直奔电梯。
丹妮丝居住的公寓楼。菲力普斯走进门厅,寻找住户名牌。他只是约略知道她的住址,但是住户很多,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他揿动黑色按钮,握住门把等候对讲机传出话来让他进去。
大楼里面飘散着浓重的煎洋葱味,好像家家户户都用它佐餐。菲力普斯沿着扶梯上楼。底层有一架电梯,但是他在门外候了些时间,不想再等。丹妮丝住在三楼,他不在乎走这么几级楼梯。可是走到最后几级,他感到乏力了。真是折磨人的漫长一天。
丹妮丝换了个模样。她洗了澡,小憩之后精神焕发,脸上的倦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秀发垂肩,一如轻柔闪亮的波浪。今晚她身穿粉红色缎面宽松衫,紧身裤长短恰到好处,让人遐想联翩。马丁一见到她,倦意顿消。丹妮丝一反在医院里的拘谨,尽量展现女性的魅力。两种气质融集于一体,取得无与伦比的平衡,令马丁羡慕叹服。
他俩就在房门边亲吻拥抱,顾不上说话,手牵手走进卧室。马丁把她抱上床。丹妮丝悄然无语地依偎在马丁的怀里,享受马丁向她倾泻的激情和爱抚。情欲渐渐高涨,她主动配合马丁,两人沉浸在爱和欲的交合中。
他俩拥睡在一起,分享甜蜜的爱情,祈望带给对方的欢乐长留心田。良久,马丁支起胳膊,用手指轻抚她那纤巧动人的鼻梁、嘴唇……“咱俩的关系该是成熟了。”他微笑着说。
“我赞成。”
“几个星期以来我日夜想你,最近两天下定了决心。我爱你,丹妮丝。”
仅仅听了这句话丹妮丝就心满意足了。马丁在以往的交谈中对她屡表关切,但是从来没有涉及到爱情。他们缠绵悱恻,爱抚亲吻,两情依依不可分离的柔情密意无须更多的语言。
“我久久不敢向你表达蕴藏在心里的爱慕,”马丁深情地说,“对医学的追求毁了我第一次婚姻。我担心重演这样的悲剧。”
“我不这样想。”
“可是我非常担心。人们在事业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做人如同囚徒,没有半点自由。”
“但是我理解这种竞争。”
“还不能肯定你会理解。至少你还没有理解。”马丁说。
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轻视她的味道,但是处在桑格的地位,她的确无法理解管理一个部门的医务工作,同其它行业一样,存在激烈的竞争。此外,戈德布拉特对他俩关系的干涉仍像阴影一样笼罩在菲力普斯心头。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缺乏理解力。”丹妮丝说,“你自从离婚以后就已经变了。相反,我认为你具有男子汉的气质:认定目标,有事业心。可是现在你却想抛弃它,企图从改善人际关系中寻求满足。”
沉默。马丁诧异自己的胸无城府和丹妮丝的深邃洞察力。丹妮丝打破沉默:“只有一点我仍不理解,既然你追求医院圈子之外的生活,为什么还苦苦执着于研究工作呢?”
“因为它是我换取自由的关键。”马丁搂住她说,“你是我实现信念的希望;医学研究则是我取得成就的动力,也给予我更多与你在一起的时间。”
丹妮丝靠在马丁的怀里。他俩忘情地亲吻,陶醉在水乳交融的温馨中,直到倦意渐渐向他们侵来。
丹妮丝起身去漱口,马丁却在想着林恩·安妮的神秘失踪。趁浴室门还关着,他决定立即给医院打电话,提醒值班护士,林恩·安妮是通过急诊室住院的,而后又转了院。护士记起有过这么回事,因为转院恰巧发生在她填写好各种入院单之后,但是不记得病人转去哪儿。他向值班护士道了谢,挂断电话。
他蜷伏在丹妮丝背后,怎么都无法重新入睡,就跟她谈起在实验室遇到的可怖情形,还有那些头上插了电极的猴子。他问她,为了弄到曼纳罕姆占有的资料是不是值得做出这种牺牲。丹妮丝睡意正浓,嘟嘟囔囔地答非所问。马丁精神亢奋,他的思绪又回到大学妇科门诊部。
“哎,你去过妇科门诊部吗?”他用手肘撑坐起来,把丹妮丝的脸翻向他这边。她被弄醒了。
“不,没去过。”
“白天我去了一趟,总觉得那个地方有点儿不对劲。”
“你指哪方面?”
“说不清。不过妇科门诊部毕竟去得不多。”
“有意思!”丹妮丝讽刺说,掉转脸,背朝马丁侧身而卧。
“能帮忙去探探虚实吗?”
“你要我装作病人?”
“随你的便我想听听你对那边的工作人员的看法。”
“噢,我应该做年度体检了,已经迟了些日子,可以上那里去做。行,明天就去。”
“多谢啦。”马丁这才安然入睡。
第十章
丹妮丝一觉醒来抓起闹钟,已经过了七点。她慌忙起身。马丁向来在六点前就起床,所以她没有给闹钟上发条。没想到他竟睡过头。掀开被单,她急忙跑进浴室,拧开水龙头。菲力普斯睁开眼睛,正好瞥见她裸着背脊朝浴室走去。欣赏着她的胴体开始新的一天,真是妙不可言。
菲力普斯有意睡过时,这是他告别旧生活的姿态。他在温暖的被窝里伸了个懒腰,想再睡一会儿,转而又决定起身去同丹妮丝共浴。这个主意更有趣味。
走进浴室,马丁见丹妮丝已快洗完澡,看来不想再跟他闹着玩。他踏进淋浴隔间拦住她。丹妮丝装作认真的样子提醒他,八点钟她还要在临床病理讨论会上提交X光片。
“不想再做一次爱吗?”马丁戏谑说,“迟到的话我可以给你开病假证明。”
丹妮丝把揩过的湿浴巾甩到马丁头上,跨出淋浴隔间,站到铺在地上的垫子上,一边擦干身体一边隔着流水声与他说话。“如果你回来早,我就在家里做晚饭。”
“我可不接受你的贿赂。”马丁高声说,“我要去病理部看看他们对送去的麦卡锡大脑切片的结论。还想再给克里丝汀·林奎斯特拍几张片,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另外还有一大迭旧X光片需要用计算机系统诊断。今天的科研活动排得满满的了。”
“你真固执。”
“没有法子啊。”“要我什么时候去妇科门诊?”“越快越好。”
“那行,就定在明天吧。”桑格用吹风机吹干头发,谈话中断了。菲力普斯用她为他准备的一次性剃刀刮胡须。浴室的空间狭窄,几乎容不了下两个人同时使用。他们跳舞似的你挪我让。丹妮丝凑近镜子涂眼影,问道:“你认为是什么引起了X光片上出现的脑密度变异?”“我真的不知道。”菲力普斯用手掌捺平他那浓密的亚麻色头发,“所以才把切片送到病理部去。”丹妮丝朝后仰了仰头,察看化妆效果。“看来先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才能把脑密度变异与多发性脑硬化之类的病症联系起来。”
“说得对。怀疑是多发性脑硬化,主要根据病历记录。在当时它好比是黑暗中出现的一线光明。谈谈你的高见,你已经给了我新的启发。”
菲力普斯沿地道进入医学院旧大楼,临街的大门久已封闭。他拾级而上走进门厅,心底里油然升起怀旧的感慨。当年的莘莘学子,满怀大展宏图的抱负,憧憬未来无处不充满希望。他走近那熟悉的黑木门框,不由得驻足停步。镶包在门上的红色包皮经受不住风雨剥蚀而朽损,镌刻着工整字体的医学院名牌上钉满横七竖八的板条,用按钉钉了一块硬纸板告示:医学院迁至伯格大楼。
旧时的休息厅早已拆毁,栎木护壁板均被送去拍卖市场。修缮经费在这之前就已耗用殆尽。
马丁踩过废墟堆向螺旋形楼梯走去,这里从前是询问处。从楼梯上远望,门厅前面就是临街的正门,业已用铁链锁上。
菲力普斯要去巴洛会堂。走到会堂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新牌子:信息系人工智能部。他推门而入。沿着铁管栏杆往上走,可以俯视半圆形的课堂。座位已经搬空,代之以各种电子器件,疏密相间,一排排堆放着。课堂中央有两台大型计算机,外观与他的办公室里的小型处理机相彷佛。一个穿短袖白大褂的青年正在忙碌,手里握着焊枪和金属导线。
“您有事吗?”青年抬头望见马丁,问道。
“我找威廉·迈克尔斯。”马丁提高嗓门回答他。
“他这会儿不在。”小伙子放下工具朝马丁走过来,“您不妨留个话,我会转告他的。”
“请麻烦告诉迈克尔斯先生,让他给菲力普斯医师打个电话。”
“您就是菲力普斯医师吧?很高兴见到您。我叫卡尔·拉德曼,是迈克尔斯先生带的研究生。”拉德曼从栏杆外伸过手,菲力普斯与他握了握手。眼前的设备给人留下的印象颇深。
“机构可真不小啊。”马丁以前没有参观过计算机实验室,也想象不出这里竟如此庞杂。
“置身在这个地方使我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他连声感叹说,“我是从这里出去的,进了医学院。一九六一年毕业后又回到本院,在这座半圆形会堂里开过微生物学课。”
“噢,”拉德曼说,“现在我们至少把它充分利用起来了。若不是他们花光了修缮经费,也许我们就弄不到地方了。这里很适合搞计算机科研,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微生物实验室还保留在会堂后面吗?”
“是的。我们利用它研究信息储存。位置相当隐蔽。我敢打赌,您根本猜不出在计算机行业里究竟有多少专门搜集情报的活动。”
“是吗?”菲力普斯随身携带的传呼器发出间断不停的信号。他关掉传呼器问道:“你听说过颅骨读片程序吗?”
“那还用说。我们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原型嘛,我们都挺熟悉它的。”
“好极了。也许你能解答我的问题——我原想问问迈克尔斯——是否可以把处理脑密度的子程序分开来打印?”
“当然可以。只要把指令输入计算机就行。除了不会替您擦皮鞋,它什么都能做。”
三点一刻,病理部就忙得不可开交。摆着一架架显微镜的柜式化验台周围坐满住院医师。冷冻的切片提前十五分钟就从外科送来。马丁在雷诺兹办公室里找到他。他正在操作一台精密显微镜。显微镜顶端装有三十五毫米照相机,可以把观察到的东西都拍摄下来。
“能打扰你一会儿吗?”
“没关系。你昨天夜里送来的切片已经看过。今天早晨班杰明·巴恩斯拿给我的。”
“那个家伙真够意思。”马丁不无讥讽地说。
“是个很不错的病理医师,就是脾气不好。我倒喜欢同他共事。与他相比我简直成了皮包骨头的瘦子。”
“载玻片上发现什么没有?”
“很有趣。我想叫个神经病理科的再来看看。因为我看了莫名其妙。病灶部位的神经细胞要么脱落,要么畸形。细胞核呈暗99lib?颜色,形状疏松。不存在炎症的可能。最奇怪的还是损坏的神经细胞呈狭柱状,与大脑皮层垂直。从未见过这种现象。”
“染色片有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不存在钙质或其它重金属,如果你是指这些的话。”
“也就是说你看不出本来应该呈现在X光片上的现象啰?”
“绝对看不到。巴恩斯说你曾提起多发性脑硬化症。不可能。不存在髓磷脂变化。”
“如果请你诊断,你的意见呢?”“很棘手。我猜是病毒,没有把握。这些切片看起来十分奇特。”
菲力普斯回到办公室,海伦恭候多时了。她立即站起来,拿了一大把电话记录和信札想拦住他,菲力普斯却从她左边一闪而过,溜进了里间,开心得咧嘴嬉笑。与丹妮丝一起度过的一夜使他的态度大变,判若两人。
“您去了哪里?快九点了。”海伦把电话记录递给他,而他只顾自己在写字台上翻寻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片子找到了,夹在病历中间,病历又压在颅骨片文件名册下面。他腋下夹起X光片走到小型计算机前,打开电源开关,在输入打字机上输入信息数据,任海伦等在旁边。这很使她懊恼。马丁指令计算机显示脑密度子程序。
“戈德布拉特医师的秘书打来两次电话,要你一到办公室就回他电话。”输出单元启动,询问是否要数字和模拟显示。菲力普斯莫衷一是,索性两种都看。屏幕上又出现文字,要求插入X光片。
“还有,”海伦显得无可奈何地报告说,“妇科主任克林顿·克拉克医师亲自打来电话,指名要您接,声音听起来很生气。德雷克医师也来电话找您。”
满页的数字一张接一张地从输出单元溢出,菲力普斯目瞪口呆。小型计算机像发神经病。
打印机声响时断时续,海伦不得不扯开嗓门:“威廉·迈克尔斯在电话里说,您突然造访了计算机实验室,他恰巧不在,非常抱歉。他要您打电话去。休斯敦来电话询问由您主持全国神经放射学学科会议的消息,今天就要确定下来。我再看看,还有别的没有……”
海伦还在翻寻留言条。菲力普斯托起纸页,纸上印满令人费解的数位,密密麻麻。终于不再出现数字,印出了一幅颅侧图,各个部位都标了字母。他这才明白,只要找到代表字母就能找到相应的纸页,那上面提供查询人所感兴趣的区域的数据。机器不停息地工作,打印出脑颅的各个区域图,灰色阴影即为脑密度值。这就是模拟打印文件,比较容易看懂。
“噢,对啦,二号血管造影室今天停用,他们要来安装新的装汽机。”海伦补充说。
菲力普斯此刻本无心听她唠叨。他比较仿真印件上的各个区域,发现异常区域的脑密度总的要比它们周围的正常区域脑密度小。虽然脑密度变化十分微妙,他以往总误认为脑密度要大得多。看了数字印件使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数字式明白无误地表示,邻近的数值之间有很宽的跳变,难怪他把X光片上的小光斑当做钙质或某种高密度物质。计算机运算结果表明异常区域的密度都不大,透明度比正常组织的要高,说明它们更容易被X光穿透。他记起在病理部所见的神经细胞坏死现象,可是那也不足以影响吸收X射线。真是个难解之谜。
“看这里。”他指着印件对海伦说。她点点头,似懂非懂。
“它们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难道是?……”
“难道是什么?”“给我把刀子,随便哪种都行。”菲力普斯显得十分激动。
海伦从咖啡罐边上的花生酱缸子里取出一柄小刀,回到马丁办公室。这是怎么回事?她的上司像遭了邪。眼前的情景使她迷惑不解。菲力普新从盛着福尔马林溶液的标本缸里取出大脑,把它摊放在一张报纸上。那熟悉的脑回在读片灯的灯光下闪亮。她忍住恶心,看着菲力普斯从大脑标本的后部切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组织,把其余部分放回福尔马林溶液里,然后用报纸裹起切片向门外走去。海伦见他又要离开赶紧说:“还有,托马斯医师的妻子在脊髓造影室等您。”
马丁没有回答。他急步穿过大厅,走进暗房。几分钟后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室内的暗红色光线。他等视力能够看清东西后,取出未曝光的X光底片,把大脑切片放在底片上面,一起放进高架柜子里,用胶带封住柜门,贴上标签:内有未曝光胶片,请勿开启!菲力普斯医师。
临床病理讨论一结束丹妮丝就给妇科门诊打电话。她决定不暴露自己的身分,以便更加客观地评价门诊部的人事。她自称是大学的职员。接待护士也不多说,让她守着电话。这种恶劣态度使她惊讶。随后来接电话的人却问了她许多问题才接受她的预约要求。她对这里的印象颇为深刻。门诊部询问了她的妇科病史,还不厌其烦地了解她的健康状况乃至精神状态。
“很乐意再见到您,”接电话的女人最后说,“事实上我们今天下午有门诊。”
“今天下午恐怕不行。明天来好吗?”
“好的,安排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怎么样?”
“很好。”搁下电话,丹妮丝纳闷:马丁对妇科门诊部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她的初步反应不坏。
菲力普斯仔细审看插在读片灯上的脊髓造影片,试图弄清整形外科医师在托马斯太太背上动的手术。根据这张X光片,她好像接受了大面积椎板切除术,涉及第四腰椎。
这时办公室的门砰然推开。戈德布拉特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他的脸涨得绯红,眼镜架滑到鼻尖。马丁瞟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片。这种冷遇更使戈德布拉特火上添油。
“你真无理透顶!”他咆哮道。
“您好像没敲门就闯进来的吧,先生?我尊重您的办公室规矩,期待您也会这样做。”
“可是你近来侵犯个人权利的行为说明你不配享受这样的礼貌。天刚亮曼纳罕姆就打来电话,吵着说你破门而入,溜进他的科研实验室,还偷走一件标本。没说错吧?”
“借了一件标本。”
“借了一件标本?天哪!”戈德布拉特喊道,“而昨天你才从太平间里‘借’走一具尸体。你究竟中了什么邪,菲力普斯?想断送你的职业吗?真想那么办就告诉我,双方都会好过些。”
“说完了吗?”菲力普斯强作镇静。
“不!没完!”戈德布拉特喊得更大声了,“克林顿·克拉克告诉我,说你在妇科门诊部训斥他最好的住院医师。菲力普斯,你疯了吗?记住,你是神经放射学家!要不是看你的技术还不错,我会打发你走的。”
菲力普斯保持沉默。“麻烦的是,”戈德布拉特怒气渐渐平息,“你是个优秀的神经放射学家。我要奉劝你,马丁,暂且少抛头露面,这总行了吧!曼纳罕姆这个人惹不起,别挡他的道。上帝啊!离开他的实验室远远的,这家伙向来不喜欢别人进去。夜间在那里闲逛更不行。”
戈德布拉特这时才打量起马丁杂乱无章的办公室,他惊愕得拉长了脸,转身直瞪瞪地盯着马丁,许久说不出话来。“上星期你还是好好的,干得很不错。你一向受到器重,方取得今日的地位。我要你回复到原来的那个马丁·菲力普斯。真弄不懂你近来的所作所为,也不明白何以把办公室搞成这副样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再不约束一下你自己那就另谋高就吧。”
戈德布拉特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菲力普斯默默地坐着,呆呆地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说不出是怒是喜。不管他多么希求摆脱羁绊,解雇的威胁毕竟可怕。于是他旋风般地处理起职责范围内的事务。他巡视了管辖的部门;查看了治疗中的病例,并提出适当的建议,看完上午积起的X光片;又亲自给一个疑难病例做了左脑血管造影,确诊该病人无须外科手术。他召集来实习的学生讲了一课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机,学生们听了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如堕五里云雾之中,完全取决于各人的专心程度。
他还让海伦手脚不停地回复最近几天堆积起来的各种信函和留言。他又派了个职员整理堆得乱七八糟的颅骨X光片。忙到下午三点,他还挤出时间上机诊断了六十份旧X光片,把结果与原来的读片报告作了对比,表明诊断程序的效能极佳。
到三点半,他探出头问办公室外间的海伦有没有一个叫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来过电话,她摇了摇头。他走到X光室去问肯尼思·罗宾斯那个年轻姑娘来过没有。得到的回答又是否定的。
四点钟,菲力普斯借助计算机系统诊断了另外六份X光片。实践再次证明,计算机系统比他这个放射学专家高明。它检测出代表脑脊膜瘤的钙化痕迹。他重新看了一遍片子,不由得不佩服。他放下手中的X光片,想看看海伦是否寻到克里丝汀的踪影。
四点十五分,他拨通克里丝汀的电话,来接电话的是她的同室女友。
“很抱歉,菲力普斯医师,她今天早上出去后,还没见她回来过呢。她说去市立博物馆,连十一点钟和一点一刻的两堂课都没来听。她可不是那种人。”
“麻烦你帮助我找到她,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乐意效劳。说实在的,我也有点着急呢。”
五点差一刻,海伦捧进来当天的信函和公文,待他签署后,由她在回家的途中顺便付邮。
五点半稍过,丹妮丝进来打断他的工作。
“看来混乱的局面控制住了。”她颇为欣赏地环顾四周。
“只不过是表面文章。”这时激光扫描机从他手里攫取了一张X光片。
他带上门,热烈地拥抱丹妮丝,并亲吻她,过了好长时间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丹妮丝抬起头望着他:“哇,我怎么啦?引得你这般冲动。”
“整天惦记你。重温昨夜的旧梦呗。”
他几次想告诉她上午戈德布拉特来这里向他发出的不祥警告。他渴望对她倾诉衷肠,愿她日夜陪伴在侧,永不分离。可恼的是时间对他太吝啬了。他不想让她马上就走,又希望独自待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的静思。丹妮丝提醒他说,她答应过回去准备晚餐。菲力普斯迟疑了,但立刻注意到她脸上泄露出的不快,忙说:“我在考虑,如果我能集中精力借助计算机把这些旧片诊断完毕,我们也许可以在星期六晚上驱车去长岛度周末。”
“太美了。”丹妮丝脸色缓和下来,“噢,顺便告诉你。我给妇科门诊打了电话,预约在明天中午。”
“很好。你找谁谈的?”“不知道。但是对方态度热情,看来会真心诚意接待我的。瞧你!如果结束得早就去我那儿吧。”
丹妮丝走了个把小时,迈克尔斯来了。他见菲力普斯终于全力以赴用他编制的程序干起来了,非常高兴。“远远超出我的预料,”马丁说,“就连一个错误的阴性判读都没有出现过。”
“真难以置信。”迈克尔斯说,“也许我们的进展速度早已超过预定的计划了。”“看来的确如此。如果保持这种势头,到秋天我们就能造出有效发挥功能、具有商业价值的系统。可以借放射学年会之际把它公诸于众。”
憧憬未来,菲力普斯内心充满喜悦。他上午还在为职业和前途担忧,现在看来显得多么可笑。迈克尔斯离开后,菲力普斯继续工作。他改进了计算机系统,加快了处理过程。他的脑子里总丢不开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她的失约使他越来越不安。起初他恼火她不守信用,逐渐地他心里升起对她的责任感。倘若这个姑娘再发生意外,给她拍片的希望岂非又成泡影!这仅仅是巧合吗?
九点左右,马丁再次拨通克里丝汀的电话,她的同室女友立即来接了。
“真对不起,菲力普斯先生。应该由我给您去电话。我到处寻找,哪儿都找不到她。整整一天连人影儿都不见。我甚至报了警。”
菲力普斯挂上电话。不可能的事,他自言自语说,企图否定现实。这不可能……马利诺、卢卡斯、麦卡锡、柯林思,现在又添上林奎斯特!不,绝不可能,太荒谬了。他忽然记起还没有得到住院部的回音,便拎起话筒,电话铃响过四遍才有人来接,回答说经手的女职员五点钟就下班了。要到明天上午八点才来接班。别的人都帮不了忙。他狠狠地摔掉话筒。
“妈的!”他离开凳子,来回踱步,猛地想起放在柜子里的麦卡锡的大脑切片。
在暗室里,他等技师处理完急诊室送来的片子,立即开启柜门,取出胶片和变干的大脑切片。他随手将切片扔进废纸篓,把未曝光的胶片浸入显影剂里。
马丁走出暗室,到大厅过道里等候。不用多久X光片就会从砌在墙上的槽口里送出。他还在苦苦思索:克里丝汀的失踪难道又是巧合?要不又怎样解释呢?更重要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片子送出来了,落在承受器里。意想中的感光胶片应该是全黑的,所以当他刚刚把片子插上读片灯就大吃一惊。“神圣的主啊!”他惊愕得张口结舌。片子上印出一块透明的空白,与大脑切片的大小吻合。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辐射!所有那几张X光片上出现的脑密度变异皆起因于接受了大量的辐射。
他一口气跑到核医学部,在回旋加速器隔壁的实验室里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一台辐射探测器和一只铅铠装的大号贮存箱。他拎得动箱子,但是不便带出,于是把它放到旁边的担架车上推出门外。
他先回到办公室。浸泡大脑的标本缸很烫,他戴了几层橡皮手套,把它放进铅皮箱里。他找到那张垫过脑切片的报纸,又出去找回切过大脑的刀子,把它们都放进箱内,然后用探测器检查了屋子,确定没有受到辐射的污染。
他又去了暗室,把废纸篓里的东西兜底倒进铅皮箱,探测了空篓,没有问题。回到办公室,脱去橡皮手套,把它们也丢进箱子,封了箱口。他再次用辐射探测器检查了办公室,只发现微量的辐射,便放心了。第二步,他要把胶片从拴在皮带上的剂量计里取出加以处理,他须确切测定自己从大脑标本中吸收的辐射量。
他在极度兴奋状态中采取各种具体措施,同时试图把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实联系起来:五个年轻女性,可以推测,在她们的头部,或许还有其它器官里,都吸收了大剂量辐射物质……她们都出现类似多发性脑硬化的神经病病症……都有妇科门诊史和巴氏抹片检查异常……可是马丁终究理不出头绪。
面对这些事实他无法解释。焦点集中在放射性物质上,这是不容置疑的。其理由是:大剂量全身辐射可以引起子宫颈细胞改变,由此产生巴氏抹片检查结果异常。但是这些病例无一例外地出现抹片检查结果异常,就很不平常了。某种特定病理现象何以出现那么多巧合?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然而,除此还有什么解释呢?
采取了清除辐射的措施之后,菲力普斯在名单里注明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号码以及她们的妇科门诊日期,然后急忙奔向放射部中央走廊。他抄近路穿过X光片主读片室,走进电梯,揿下按钮。他心急如焚,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现在成了一颗活的定时炸弹。X光片显示她的头部吸收了大剂量辐射物质。只要找到她,相信上星期遇到的种种疑团便都能迎刃而解。他没料到又碰见班杰明·巴恩斯懒洋洋地坐在工作凳上。这位病理部住院医师的脾气不讨人喜欢,但是马丁对他的专业知识不得不刮目相看。
“什么风又把你吹到这儿来啦,接连第二个晚上?”巴恩斯不无嘲弄地问。
“不,我是特意来请教的。我想了解辐射是否会引起巴氏抹片检查出现异常结果?”
巴恩斯想了想说:“从诊断放射学角度,我没有听说过。但是放射疗法肯定会影响子宫颈细胞,也就影响巴氏抹片检查的结果。”
“如果让您看异常的抹片,能不能断定它是辐射引起的?”
“或许可以。”
“还记得昨天夜里请您看的那些载玻片吗?”菲力普斯追问,“那几片大脑切片,其中的神经细胞损害会不会是辐射造成的呢?”
“我不能怀疑它是辐射引起的。要是那样,辐射只有靠望远镜瞄准具才能进行,而紧挨受损细胞的其它细胞看起来都正常。”
菲力普斯茫然若失,一桩桩不连贯的事实在他脑海里翻腾。这些病人都摄入了相当剂量的辐射物质,她们的X光片已经反映出来。然而从细胞范围看,怎么可能某个细胞完全坏死,而相邻的细胞却完好无损呢?
“巴氏抹片标本保留吗?”马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会保留的,至少保存一个时期,但不在这里。通常都保存在细胞实验室,那里的工作时间是根据银行的办公时间而定的,早上九点过后才上班。”
“谢谢。”菲力普斯叹了口气。他盘算是否马上去细胞室,还是先给雷诺兹打电话为妥。刚要离开,他又想起一个问题。“细胞室的人读了巴氏抹片检查报告后,只在病历上注明类别呢还是要写病理分析的?”
“他们要作病理分析,”巴恩斯说,“结果都存储在磁带里。你只要报出病人的编号就可以提取报告单。”
“非常感谢。我知道您很忙,劳您费心了。”
巴恩斯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领情,又伏在显微镜上进行观察。
病理部的计算机屏幕设备与实验室隔着好几个隔离屏,它与放射部的终端设备差不多,有一个大型电视屏幕对着键盘。菲力普斯从衣袋里掏出五个病人的名单,先输入凯瑟琳·柯林思的名字,随后输入她的编号和她的巴氏抹片代码。不多久屏幕上就打出字母,拼成凯瑟琳·柯林思的名字,短暂间歇后又出现她的首次巴氏抹片检查日期以及如下报告:
抹片内容适量,固定恰当,染色正确。细胞发育和鉴别正常。雌性激素作用正常:/二十/八十。可见少数念珠菌细胞。结果:阴性。
他核对了第一次抹片检查的日期。计算机又输出第二份报告,日期与他记在名单上的相符。屏幕上显示了柯林思第二次抹片检查结果,还是阴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抹掉屏幕上的文字,他又立刻输入埃伦·麦卡锡的姓名、编号和抹片代码。计算机继续输出数据。他感到腹部抽搐扭结。结果相同:阴性!
马丁昏昏然走下楼梯。从医日久,他知道应该相信病历记录,况且还有检查报告。病人自诉和医师的印象都是主观的因素,可是报告单上反映的都应该是客观的资料。诚然化验室工作难免会出点纰漏,正如他本人也有可能疏忽或误判X光片上的某些现象。但是,偶然发生的差错可能性绝对不同于有意的篡改和伪造。后者意味着存在某种阴谋。根据判断,他倾向于这点。
他捧着头坐在办公桌边,不停地用手指揉摩眼圈。他最先想到的是给医院当局打电话,但是这意味着又要向斯坦利·德雷克汇报。这个主意只得作罢。德雷克的反应必定是对报界封锁消息,掩盖真相。向警察局报案?他打算这么说:“喂,我是马丁·菲力普斯医师,向你们报告:在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出现一些可疑迹象,有几个女青年来做巴氏抹片检查,结果正常,但是在她们的病历中却记录不正常。”想了想,他摇摇头。这些话听起来太可笑,实在不妥,他必须在警察介入此案之前收集到更多左证。凭直觉他感到一系列怪现象都与辐射有关系,虽然情形尚朦胧不清。事实上辐射可以引起巴氏抹片检查的结果异常,而在他看来,假如有人意欲避免泄漏辐射的秘密,他们就很有可能会把异常结果谎报成正常,而不是相反。
菲力普斯又想起守尸人。自那天不欢而散之后,马丁确信沃纳了解更多有关莉萨·马利诺的内情,只是不愿意吐露而已。要想从他嘴里套出实情,恐怕一百美元还不够,得付更大筹码。干这种勾当毕竟不是做学术研究。
马丁意识到在太平间里与沃纳交锋不可能成功。沃纳混迹在死人堆里毫不在乎,而他对于那个鬼地方避之犹恐不及。即使能够说动沃纳,也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并且接受他提出的苛刻条件。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沃纳在上夜班,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他当机立断,决定尾随沃纳回家,向他出五百元的价钱。
他负疚地拨了丹妮丝的电话号码。铃响了六遍才听到她从昏睡中醒来接电话的声音。“你还过来吗?”
“唔,不啦。我正在办一件事,还丢不掉。”菲力普斯闪烁其词。
“被窝里真暖和,来吧。”
“等到周末咱俩再亲热吧。祝你做个好梦。”
第十一章
他从存衣柜里取出深蓝色滑雪衫,又从滑雪衫口袋里翻出一顶希腊船长帽戴在头上。时值四月,下毛毛雨的季节。东北方向吹来的寒风使人禁不住打颤。他穿过急诊室离开医院主楼,从平台跳到停车场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上。他没有走出街,而是向右转绕过主楼的角落,旁边是布莱纳儿童医院的北墙。他沿着两座建筑物中间的巷道向前跑了十五码,再往前就通向医学中心的内院。
医院的建筑群高耸在茫茫暮色之中,酷似壁立的悬崖,但成不规则形状的钢筋水泥峡谷。医学中心建设初期,大楼一轰而起,缺乏合理的总体布局。这在大院里尤其明显,各种建筑物横七竖八,见缝插针,空间狭小。菲力普斯认准戈德布拉特办公室所在大楼的侧翼作为标记,辨明方位。他看到前面不足二十码处有个不设标志的平台,只要顺着它走,就到太平间。院方无意将处理死者的场所搞得很醒目。尸体通常从这里抬出,悄然送进早就停放着的黑色柩车,远远避开公众的视线。
他双手插在衣袋里,倚墙靠着,回忆自从肯尼思·罗宾斯把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交给他以来的种种扑朔迷离的事情。不足两天时间却像过了两个星期。当初看到那种在放射学上罕见的现象只是令他激动。现在,这种激动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恐怖。他把医学事业看作自己的生命。若非出于对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感,或许会把接触到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他想。戈德布拉特指责他在搞职业自杀,这话一直在他耳边轰响。
沃纳准时出来了,只见他转过身把门关严。菲力普斯倚墙向前探了探身,用手搭在眉.间遮避刺目的灯光。他看得真切,来人正是沃纳。他换了装,穿一套黑西服,白衬衫,打了领带。他惊奇守尸人的这副装束,俨然是位成功的商人夜间歇店打烊的气派。他那副在太平间里看起来叫人恶心的削瘦面孔似乎平添了高贵的风度。
沃纳回过身来。他犹豫片刻,摊开手掌试了试是否下雨,踌躇满志地沿街走去。他的右手拎着黑色公文包,弯曲的手臂上垂一把折伞。
马丁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不易发觉的距离。沃纳的步态与众不同,与其说是一瘸一拐地走,还不如说在跳跃,好像两腿的粗细不同。但是他行走却敏捷有力。
马丁还以为他住在医院附近,不料他拐了个弯走向百老汇大街,顺地铁入口走下台阶。马丁的心惊了半截,只得加快脚步沿地铁扶梯拾级而下,紧追不舍,争取缩短与沃纳之间的距离。转眼间沃纳不见了,显然他持有悠游卡。菲力普斯急忙买了地铁车票通过入口处的旋转式栅门,挤开摩肩接踵的人群,沿着倾斜的甬道走向站台。刚过拐弯角,他一眼瞧见沃纳的头消失在赶往市中心方向站台的候车乘客中。
菲力普斯从废物箱里拣了份报纸,装作看报。沃纳就坐在三十米外的塑料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一本《象棋走法大全》。借地铁走道柔和的灯光菲力普斯乘机对他端详了一番。沃纳身穿深蓝色西服,裁剪成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式样,两侧开叉。他的短平头经过梳理,晒得黝黑的颧骨高高突起,整个形象如同一位普鲁士将军。唯一有损尊严的遗憾是足下那双磨损的皮鞋,需要擦油了。
地铁站台上挤满了医院里交班的护士勤杂员工和技师。开往市区的火车隆隆地进站,沃纳上了车,菲力普斯紧跟着也上了车。守尸人端坐在车厢座位里,像一尊塑像。他摊开书本,深陷的眼睛专心一致地注视著书上的字句。他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夹在两腿间。菲力普斯拣了个车厢中间的座位,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聚酯纤维面料西服的西班牙裔英俊男子。
每到一个车站马丁都做好下车的准备,可是沃纳却泰然稳坐。
列车开过第五十九街,菲力普斯开始警觉:沃纳不打算径直回家,肯定有缘故。到了第四十二街,守尸人终于站起来,菲力普斯连忙跟着下车。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沃纳是否回家,而是他要在所去之处待多久。踏上街面,他为自己的蠢举感到沮丧。
过夜生活的人还真不少。尽管夜已深,寒风夹着细雨,四十二街依然被红红绿绿的灯火和诱人的色彩映照得如同白昼。在色情电影院和黄色书店门前,游荡着身穿奇装异服,行为乖戾的人,推推挤挤,放浪行骸。衣冠楚楚的沃纳泰然自若,走自己的路,彷佛对于变态的性心理之类秽行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菲力普斯却好像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举步维艰。他被迫在无赖和亡命徒中间闪避,躲让,而他的目光不得不盯住沃纳的身影不放。突然沃纳倏的一闪走进一家成人书店。
马丁走到书店门口,决计在店外面恭候,大不了由他在这种无聊的书店里消磨个把钟头。如果沃纳再不回家,他就只好半途而废了。可是他发现这般等候绝非上策,因为他很快便变成往来不绝的拉皮条的人。小贩、无赖和乞丐们光顾的对象,这边刚打发走,那边又来了一个,不胜其烦。他只得改变初衷,走进店去。店堂里靠近天花板有座帐台,像一座高高在上的布道坛,上面坐着一个黑眼圈、相貌丑陋的女人,她留着熏衣草样的头发,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她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马丁,似乎在判断,能不能容他入内。他装作观看别处,转移目光,担心在这种场所撞见熟人。他急忙走进离他最近的书架丛中。不见沃纳的影子!
一个顾客模样的人用手臂推推挤挤地从他背后经过,两只手在他的屁股上乱摸。等到那人走过,马丁才若有所悟。真令人作呕!他差点嚷起来,立刻意识到不能这样,要沉着冷静。
他在店堂里闲逛,寻找沃纳,不放过每只书架和杂志陈列架的背后。头发像熏衣草的女人高踞在她的雀巢里,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为了不使她多疑,菲力普斯信手拿了一本杂志,却发现它套着塑料封套,只好放回原处。杂志的封面上印了两个裸体男子,玩杂耍似的扭抱在一起。
突然沃纳从店堂的后门出来,从傻了眼的菲力普斯面前走过。菲力普斯忙背过身,装作迷恋于色情录像带。幸亏沃纳像戴了眼罩似的,目不斜视,一闪而过走出店门。
马丁迟疑了一下,立即醒悟到不能让沃纳溜掉。他不露声色,避免使人察觉他在尾随此人。尽管如此,他离开店铺的时候,帐台里的女人还是倾身俯看他出门。想必已有几分猜疑。
跑到街上,他见沃纳钻进一辆出租车。他担心被沃纳甩掉,前功尽弃,就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急忙挥手叫住一辆出租车。汽车在街心停下,他闪过往来的车辆,跳进车里。
“盯住公共汽车后头那辆切克牌出租车。”出租司机只是朝他看了看。
“开吧。”菲力普斯催促说。司机耸了耸肩膀,挂上排档。“你是警察?”
马丁不置可否,言多必失。沃纳在五十二街和二马路交叉的地方下车,马丁也在距离转角一百英尺左右的街沿下车,跑上前来到街区的尽头,见沃纳走进距他三家店面的铺子里。
马丁穿过马路,从对面观察。原来那是一家专售“性用具”的商店,门面与四十二街上的成人书店不同,并不注目。它的两边都是些古玩店、风味餐馆和经营高档妇女饰物的商店。这些商店的楼层里居住的人家显然属于小康家庭。这里是一块理想的生活区。
沃纳从店里出来。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高声谈笑。沃纳微笑着同那人握了握手,朝二马路走去。菲力普斯紧跟不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要是预先知道跟踪沃纳会费如许周折,他肯定不会干,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唯有希望沃纳能尽快结束他的游荡。可是沃纳有自己的打算。他穿过街到三马路,又朝五十五街走去。他走进一幢楼房。这幢楼房蜷缩在玻璃和钢筋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中,低矮局促。它是一处沙龙,外表就像二〇年代的照片上看到的那种老式房屋。
马丁反复思忖,终于跟了进去,他怕稍有疏懈又会让沃纳从眼皮底下溜走。屋里的场面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里面却挤满不知疲倦的过夜生活的客人。他侧着身体也挤了进去。作为大众化的单身汉酒吧,它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
菲力普斯扫视了整个场子,发现沃纳就在左边不远的座位上,举着啤酒杯朝一个金发女秘书微笑。菲力普斯压低了帽檐。
“你干什么来着?”女秘书的嗓门压倒周围的嘈杂声。
“我是医师,病理科医师。”沃纳答道。“难怪哩。”女秘书以衣冠取人,信以为真。
“干我这行有好处也有坏处,”沃纳说,“我通常很迟才下班。也许您乐意同我喝一杯吧。”
“非常乐意。”女秘书扯着嗓子说。
马丁分开众人走近柜台,心想这位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受骗上当了呢。他要了一杯啤酒,踱到里边靠墙处,拣了个不显眼的座位。沃纳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马丁啜饮着啤酒,冷眼旁观行行色色的荒唐举动。接受了多年高等教育的他,破题儿头一道在深更半夜混迹单身汉酒吧,盯梢一个外表貌不惊人,内心不可捉摸的怪人。沃纳竟如此老练圆熟地周旋在生意人和律师之间,令菲力普斯自叹弗如。
守尸人记下女秘书的电话号码,收拾起随身对象告辞。他在三马路叫了一辆出租车。
搭载马丁的司机不愿干盯梢的事,马丁费了许多口舌,最终靠一张五美元面额的钞票才说动他。
出租车在静谧的夜色中行驶,街灯急速掠过车窗。天下起大雨,雨滴模糊了视野。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开始不停地摆动。车子沿五马路开过市中心,往北从哥伦布圆形广场斜穿到百老汇大街,转向阿姆斯特丹街。车子驶过哥伦比亚大学的右侧时,菲力普斯认出了它。阵雨来得容易去得快,片刻功夫就止了。汽车在一百四十一街向右拐弯,菲力普斯朝前座挪了挪,问司机开到哪个地区了。“汉米尔顿高地。”司机边开边回答,车子向左拐,驶到汉米尔顿巷,减慢了车速。
沃纳搭乘的车子停在前面。菲力普斯付了车费,钻出车门。阿姆斯特丹街越往北越显得冷僻,但是这一带的环境却优雅迷人。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典雅古朴,千姿百态,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几乎每一家建筑学派的风格。大多数房屋修缮过,有的尚在整修中。沃纳走进了一幢白色石灰石砌的房子,窗户装饰了哥德式百叶窗。它坐落在街尽头,朝向汉米尔顿巷。
当菲力普斯赶到屋前的时候,三楼的窗口透出了灯光。建筑物已不像从远处看起来那么坚固,但是残缺的地方还不致影响它的使用寿命。昔日的风采犹存。沃纳拥有这样的经济实力,住得起这种房子,他惊羡不已。
走进门廊,他不想立刻去惊动沃纳。这幢楼同丹妮丝住的公寓一样,门厅上了锁。住户都在这里装了对讲机。赫尔姆·沃纳的大名排在倒数第三个。
他刚要伸手揿沃纳的对讲机,又犹豫起来。究竟要不要把调查进行到底?他甚至连见面后应该说些什么都没有把握。但是一想到克里丝汀·林奎斯特,他便产生了勇气。他果断地揿下按钮。
“谁啊?”沃纳的声音从一只小扬声器里发出,语调平稳。“菲力普斯医师。我给你带钱来了,沃纳。一大笔钱。”
再没有回答。马丁几乎听得见自己静脉的搏动。
“还有谁跟你同来,菲力普斯?”
“没别的人。”昔日豪华富丽的门厅里响起对讲机发出的沙哑的声音。菲力普斯推开门,沿楼梯直上三楼。独扇门内的连环锁打开了,露出一条门缝,光线冲他的脸射来。沃纳用一只眼窥视外边,他扬起眉毛,对不速之客的来临感到意外。他放下门链,开了门。
马丁敏捷地跨进室内,差点儿把沃纳撞倒。沃纳倒退了几步,让马丁进到房间的中央。
“付些钱我不在乎,朋友,”菲力普斯装得信心十足的样子,“但是莉萨·马利诺的大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你愿意付多少钱?”沃纳摊开手掌,有节奏地伸缩几下。
“五百块。”菲力普斯故意把数目说得极富有诱惑力,又不失风度。
沃纳笑着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瘦削的面颊上印出深刻的皱纹。
“你肯定没有人跟在后头?”
菲力普斯点点头。“钱呢?”
“就在这里。”菲力普斯拍拍上衣左口袋。
“那好。您想知道些什么?”
“都想听听。”
“一言难尽啊。”沃纳耸耸肩膀说。
“时间有得是。”
“我正要吃饭,一起吃一点吗?”
菲力普斯摇了摇头。他的肚子胀鼓鼓的。
“那就请自便。”沃纳以他特有的步态走到厨房里去。菲力普斯百无聊赖地踱着方步,粗略地打量了一番沃纳的居室。墙壁上挂着红色天鹅绒,维多利亚式的家具,摆设精美却难脱俗。丝纱罗灯罩里透出晦暗的灯光,增添了室内凝滞的气氛。桌上放着沃纳的公文包,旁边还有一只普拉罗依德牌照相机和一迭相片。
狭小的厨房里有水槽,微型炉灶和冰箱。冰箱还是他幼时见到过的旧样式:搪瓷箱面,顶上装了圆筒形盘状管子。沃纳从冰箱里取出三明治和啤酒,从水槽下面的抽屉里拿了一把开瓶刀,开了瓶盖后把刀子放回原处。
“喝一口怎么样?”沃纳举起酒瓶。
菲力普斯谢绝了。守尸人走出厨房,菲力普斯跟着出来。沃纳把桌上的相机、公文包朝边上挪了挪,摆摆手示意马丁坐下。他饮了一大口啤酒,放下瓶子,打了个响嗝。显然,他在拖延时间。随着时光的消逝,菲力普斯的信心越来越小。他已经失却先发制人的势头。他把微微发抖的手压在膝盖上,眼睛盯住沃纳,留神他的每一个举动。
“靠当守尸人挣的那点薪水,谁都没法过。”沃纳开腔道。
菲力普斯点头表示同意,听他往下讲。
沃纳咬一口三明治接着说:“我从我的祖国移居到这里,”他的嘴巴里塞满面包,“从罗马尼亚来。辛酸的往事不堪回首。纳粹分子杀了我全家,把我抓到德国。当时我只有五岁。从那时起我就在西德的达豪与尸体打交道……”沃纳谈到他的身世,他父母怎样被杀,他在集中营的非人待遇,他如何被迫跟死人待在一起。说到细节处淋漓尽致,使人恐怖厌恶。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容马丁插话。马丁几次试图打断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没有成功。此行的预定目标就像蜡团碰到炭火,无可挽救地渐渐消融。
“后来我就来美国。”沃纳昂起脖子,吸干瓶里喝剩的啤酒。他拉开椅子,又要去厨房里取酒。菲力普斯无可奈何的陪坐着,昏昏欲睡。“我谋到一份差事,就在这医学院太平间里工作儿。”沃纳拉开水槽下面的抽屉、口里喃喃道。开瓶刀下面放着几把大解剖刀,还是在太平间的大理石板上做尸体解剖的那个时候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的。他捡起一把,悄悄藏进左手衣袖里,刀尖朝外。“但是这点点薪水不够开销,我需要更多的钱。”他又开了一瓶啤酒,回到桌子边。
“我想听听莉萨·马利诺的情况。”马丁被沃纳没完没了的唠叨弄得疲惫不堪。
“正要说到这桩事情,”沃纳举起第二瓶啤酒喝了一口,“我想从太平间里寻点外快,那年月解剖比现在流行。零碎小玩意儿可多呢。后来又动起拍照的主意。我把拍摄的照片拿到第四十二街去卖。干了多年了。”他指指四周做了个介绍的手势。
菲力普斯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势睃巡昏暗的房间。饰着天鹅绒的壁上贴满相片。定睛细看,尽是裸体女尸照片,淫猥、下流、令人发指。他慢慢地把注意力移回到色迷迷的沃纳身上。
“莉萨·马利诺是我的最好的模特儿。”沃纳把桌上的一迭用普拉罗依德相机镜头拍摄的照片搁到菲力普斯膝上,“看看这些照片,都能卖好价钱哩,尤其在二马路。慢慢的看吧。我上趟厕所。啤酒喝多了,尿憋得慌。”
沃纳从不知所措的菲力普斯身边走过,进了卧室。菲力普斯痛苦地看着莉萨·马利诺裸尸照片,全都是性虐待狂的杰作。他不敢碰它们,好像照片里面受玷污的灵魂会咬掉他的手指。不用说,沃纳把他当成也是干这种勾当的不法之徒。或许这个守尸人对不翼而飞的大脑一无所知,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完全出于见不得人的贩卖恋尸癖照片的需要。菲力普斯不由得感到恶心。
沃纳走进卧室后间的浴室,拧开水龙头,涓涓的细流听起来好像他在撒尿。他从衣袖里抽出细长的解剖刀,当作匕首握在右手,蹑手蹑脚地出来。
菲力普斯背朝卧室坐着,离卧室十五英尺左右。他还在低头看摊在膝上的照片。沃纳靠在房门边,伺机而动。他的细手指死死握住磨损的木头刀柄,紧张地抿起嘴唇。
菲力普斯收拾起零散的相片,正欲把它们放回到桌上,突然感到身后的响动,不等他转身,只听得一声惨叫。
刀锋插进颈根右锁骨后面,切过肺部上叶,刺中右肺动脉,鲜血从切开的支气管迸发出,引起反射性剧咳。从嘴巴里喷出的血浆呈弧形越过菲力普斯头顶,溅落在桌上,殷红的一摊。
马丁本能地闪开身体,跃向右边,顺手操起桌上的酒瓶。他急速回过头来,只见沃纳跌跌撞撞地扑来,一只手胡乱地挥动着,试图拔出扎进脖子里的匕首。体外只留出刀柄。他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摇晃的躯体便扑倒在桌面上,慢慢地瘫倒在地。他手里握着的手术刀碰到桌子角,当啷掉落到地上。
“不许动,什么都别碰,”杀死沃纳的杀手大喝一声。门开着,此人是从走廊进来的。“幸亏把你置于我们的监护之下。”他就是那个蓄着浓密的小胡子,身穿聚酯纤维外衣的西班牙血统美国人,马丁记得在地铁里见到过。“我本来想击中他的大血管或心脏,可是这家伙怪机灵的。”
杀手俯下身,欲拔出插进沃纳脖子里的匕首。倒在地上的沃纳,头埋在右肩,刀刃深深陷进躯体,还在抽搐。杀手跨到他的身上以便抓住刀柄。
菲力普斯从意外变故中清醒过来,趁杀手俯身之机抡起酒瓶猛击他的头部。杀手闪避不及,瓶子击中了肩膀,摔倒在濒临死亡的沃纳身上。
惊慌失措的菲力普斯拔腿就跑,手里还握着啤酒瓶。他走到房门口,听见楼下走廊里响起嘈杂的声音,恐怕杀手不止一个,于是扶住门框,改变方向迅速跨回室内。那个杀手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但还站立不稳,两手紧紧捧着脑袋。
马丁冲进卧室,推开后窗窗框,用脚踢破窗纱爬出窗外。靠墙有一架太平梯,他沿梯而下,连爬带滚摔落到地面。幸好没有完全失去控制的能力,他竟没有摔伤,实属万幸。
他从地上爬起, 987e." >顾不得选择逃遁的方向,朝东奔跑,躲进邻近建筑物对面的荒园里。他的右边是一堵防风墙,截住通往汉米尔顿巷的去路。他继续朝东跑,地势陡峭。他绊了一跤,止不住顺着怪石嶙峋的山坡下滑。灯火渐远,他在暮色中摸索,走不多远撞到一道铁丝网上。离铁丝网下方十英尺有个报废汽车丢弃场,废车场的另一边就是圣尼古拉斯大街,街灯若明若暗,坦荡的路面伸向远方。
他寻找从低矮的地方攀过铁丝网,看见有多处铁丝网已经被人剪断,就顺利地爬过缺口,跑到前面的水泥墙脚。
这里只是一大片旷野,而不是真正的废汽车丢弃场,人们纷纷把报废的汽车丢弃在这里,任凭日晒雨淋,锈迹斑驳。马丁在废汽车的钢铁残骸中择路而行。前面街上的灯光是他的目标,他每秒钟都在警惕地提防可能赶来的追踪者。
踏上马路他就可以放开脚步跑了。他尽量拉开与沃纳住宅之间的距离,并且希望遇到警察巡逻车。可惜一辆都没碰上。路两边的房屋破旧衰败,多数建筑物毁于火灾,只有残存的框架,荒无人居,矗立在烟雾蒙蒙的夜空,宛如一具具骷髅。人行道上积起厚厚的枯枝败叶,瓦砾成堆。
他突然明白,跑到哈莱姆区来了,不由得放慢脚步。漆黑的夜,荒僻的景象加重了他的恐惧。他又跑了两个街区。有一伙蓬首垢面的黑人无赖在街上闲逛,看见他跑来,惊慌地闪到路边,停止正在进行的毒品买卖,呆呆地望着这个白人发疯般地从他们身旁擦过,朝哈莱姆中心跑去。
尽管马丁身体结实,还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口剧痛,彷佛随时都会倒下。他冒险跑进一幢废弃的建筑,里面黑洞洞的,没有门窗。他大口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踩在断砖碎瓦上,扶着潮湿的墙壁定了定神。一股难闻的尿臭扑鼻而来。歇了一阵,他感到轻松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看看有没有人尾随,万籁俱静。忽然他闻到一股人身上发出的气味,从黑洞洞的屋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胳膊。他失声高喊,可是声音还没有出口就变得软弱不堪。他使劲甩胳膊,好像要甩脱叮咬存手臂上的毒虫。逃出屋子,他见一个人影从门洞里慵懒地扶墙而出,原来是个吸毒的瘾君子,浑身似乎仅剩下勉强支撑的力气。“活见鬼!”菲力普斯骂了一句,逃往苍茫的前途。
他决计不再停留,按平时慢跑的速度迈开双腿。他完全迷了路。只要一直朝前跑总能跑到人口稠密的地带,他想。
天又下起雨来。蒙蒙雨丝在稀疏的街灯下飞舞。他又跑了两个街区,发现了希望的绿洲。他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街角有家通宵营业的酒吧,门外鲜艳夺目的霓虹灯招牌面临十字街口闪烁着血色的光芒,几个瑟缩的人影钻进旁边的门道,似乎是这红色的霓虹灯在这日渐败落的街区里给人们指引某种避难的场所。
马丁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潮湿的头发,黏糊糊的。借着灯光他见手上沾满沃纳溅出的血污。他怕被别人发觉参与过恶斗,设法擦掉了头发上的血迹,等到头发不再黏了才推开酒吧的门。
酒吧的空气甜腻腻的,弥漫着浓烈的烟雾。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马丁听得到心在胸膛里怦然搏击,店堂的一角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正在播放三〇年代的警匪片,只有身材粗壮的酒吧招待独自观看,他身上系着肮脏的白围裙。
菲力普斯的闯入犹如暴风雨前的闪电,酒吧里的人都转过脸瞧他,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即使他行色匆匆,也感觉到这种气氛。他在纽约居住了二十年,从未尝到过穷极潦倒的滋味。赤贫如同巨富一样,正是这个都市的特征。他一跨进酒吧就怀有戒心,防备随时都可能遭到的袭击。一道道居心叵测的目光追随在他的左右。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从坐着的高脚凳上转过身,直挺挺地挡在他面前。这是个肌肉发达的黑人,油亮的皮肤在暗淡的灯光下展示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
“过来啊,白鬼。”他高声寻衅。
“弗兰希,”酒吧招待连忙跑来打圆场,“别这样。”他又转过脸对菲力普斯说:“先生,你他妈的撞到这里来干嘛?想找死?”
“我要打个电话。”菲力普斯结结巴巴地说。
“在后面。”招待摇晃着脑袋,将信将疑。菲力普斯不声不响地从那个叫弗兰希的身边挨过,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寻找电话机。厕所旁边有一架,有人正在使用,好像在哀求他的女友:“听着,宝贝,干嘛要哭啊!”
要是在早些时候,处于万般焦急和恐惧中的他,也许会夺过话筒。可是现在,他多少理智了一些,踱回到酒吧间里等待。屋里的气氛略微缓和,谈话声四起。招待过来收钱,并送来一杯白兰地。火辣辣的酒液松弛了他那紧绷的神经,他的思维得以集中。自从遭遇到沃纳被杀的突发事件以来,马丁总算有机会回顾当时发生的一切。
在凶杀的当时,他只当是发生了一场沃纳和杀手之间的械斗,而他不凑巧撞到晦气。可是听杀手后来的说法,似乎他始终在盯自己的梢。简直荒唐。马丁本人却一直在盯沃纳的梢!稍后他又亲见沃纳掉落的刀子。难道守尸人欲对他下毒手?回忆这段可怕的经历,马丁越来越莫名其妙,尤其是他想起当晚在地铁与那个杀手照过面。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买了一杯,顺便打听了这一带的方位。他并不在意具体的街名。
马丁见打电话的黑人挂上电话走了,就推开高脚凳,举起斟满酒的杯子过去。他觉得镇定多了,能够详细地向警局报案。电话机放在搁几上。他放下酒杯,朝电话机里塞进一枚硬币,拨了911。
迪斯科音乐和电视机音响震耳欲聋。他听到电话线的那端响起振铃声,就琢磨起要不要把他的遭遇以及医院里的怪事和盘托出。考虑再三,他觉得这样只会使已经十分复杂的事态更加棘手,决计先避而不谈医院的事,除非警方特别问起他深更半夜去沃纳住宅的目的。接电话的是个沙哑的声音,很不耐烦的样子。
“这里是第六处。我是麦克尼利警官。”
“我举报一桩凶杀案。”马丁努力保持说话语调平稳。
“发生在哪里?”
“地点说不定,但是再去的话,我认得出那幢房子。”
“你的处境危险吗?”
“我想不。现在我待在一家酒吧里,在哈莱姆……”
“在酒吧间!好啊,老弟,”警官顿了顿,“你喝了几杯酒?”菲力普斯领悟到对方把他当成了酒徒。“你听明白:我看见有个人被刀子捅死了。”
“在哈莱姆用刀子捅死人的事多着呢,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马丁·菲力普斯医师。我是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的放射学专家。”
“你说你是菲力普斯?”警官的调门改变了。
“不错。”马丁对警官的反应感到惊奇。
“为什么不早说!瞧你,我们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马上把你的电话转到局里去。别挂断。如果占线就立即再给我拨电话,明白吗?”
不等回答,菲力普斯只听得受话器里咔嗒一声。他把受话器从耳朵边移开,盯着它,似乎它能够解释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对话。他明明听警官说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所称的“局里”,又是指什么局?
话筒里传来一连串咔嗒声,有人来接了,听声音又紧张又焦急。“噢,菲力普斯,你在哪里?”
“在哈莱姆区。你是谁?”
“我叫艾金特·桑森,本市的局长助理。”
“哪个局?”菲力普斯才刚有点松弛的神经又像通了电似的一阵震颤。
“联邦调查局,你这个白痴!听着,也许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得设法走出那个区。”
“为什么?”马丁大惑不解,但是他感到桑森是认真的。
“没有时间解释。那个挨了你一瓶子的家伙是我的手下,他在保护你呢。刚才他已来报告。还不明白吗?沃纳卷了进来,真是阴错阳差。”
“我简直弄懵了。”菲力普斯喊道。
“这无所谓,”桑森打断他的话说,“要紧的是把你从那个地方弄出来。别挂断,让我查查这条电话线是否可靠。”
话筒里又传出咔嗒一声,菲力普斯还把它握在手里。他盯着哑然无声的话筒黯然神伤,无名怒火在他胸中燃烧,整个事件前后联系,就像一出恶作剧。
“电话线路不可靠,”桑森回到电话旁,“把你那边的号码告诉我,等我的回话。”菲力普斯报了电话号码,挂上话筒。他的怒气渐渐平息,恐惧感又升起来。对方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联邦调查局。
刚松手,电话铃又响了,他心里一沉。是桑森的声音。“喂,菲力普斯,你听着。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牵涉到一桩阴谋案,我们正在秘密调查。”
“而此案与辐射有关。”菲力普斯脱口而出。事情初露端倪。
“你能确信吗?”
“绝对没错。”
“很好。听着,菲力普斯,案情的调查需要你协助,不过恐怕得把你置于我们的监护之中。我们要找你谈。医学中心内部需要有我们的人,懂吗?”不等菲力普斯回答,桑森接着说,“我们不能让你到这里来,担心你被人盯上了。此刻我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让他们知道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他们。别挂上。”
桑森移开话筒,但菲力普斯隐隐听见对方在窃谈,好像在商量。
“修道院,菲力普斯,你晓得修道院吗?”
“当然晓得的。”马丁不解其意。
“我们在那里碰头。叫一辆出租车,开到正门入口处下车,把车子打发走。这样我们可以确保你后面没有尾巴。”
“没有尾巴?”
“就是没人盯你的梢。哎呀上帝!照我说的去做。”
桑森不容他再多问,甚至不等他再开口,就把电话搁断了。他的提示不是建议,而是命令。菲力普斯手握空话筒,神情木然,寂寞之感涌上心头,特工人员的严厉印象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他到酒吧招待那边,请他帮忙叫一辆出租车。“夜间要叫辆到哈莱姆区来的出租车可不容易啊!”招待颇为难的说。
一张五元的钞票改变了他的初衷,他立刻用出纳柜台后面的电话替马丁连系。马丁看到电话机上方的墙壁弹痕累累,数一数竟达四十五处之多。
出租车司机在马丁答应再添二十元小费,而且听说目的地是华盛顿高地之后,才同意把车子开来。马丁又神经紧张地等了十五分钟,才看见出租车驶近,在酒吧门前停下。他钻进车里,车子刚起动司机就关照他把车门都锁上。出租车沿着往昔的繁华街道一溜烟驶去。
小汽车行驶了十几个街区才来到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带,不久就开到菲力普斯比较熟悉的地段。亮着灯的商店橱窗逐渐增多,甚至还看到撑伞的行人。
“好啦,再往哪儿开?”司机吁了口气,露出把人从敌军的阵线后面救出来的神情。
“修道院。”
“修道院?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老弟。那里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的。”
“车钱我会照付。”马丁不想与他争执。
“等一下,”司机在交通灯前停车。他转过脸隔着压克力隔板说,“我不想招惹麻烦。真不明白你他妈的干嘛上那儿去。”
“不会有麻烦。你只需送我到大门口,就可以把车开走。”
绿灯亮了。司机加大油门,他不再抱怨,也许他认为马丁的要求是合理的。
马丁很高兴趁乘车的机会可以认真的思考。
桑森说一不二的态度毕竟能奏效。在目前的处境中倘若依靠他菲力普斯本人是徒劳的,发生的一切是这样的异乎寻常!从走出医院那一刻起他就堕入一个不受现实规范节制的世界。他神志恍忽,直到看见沾在帕克大衣上的沃纳的血渍,才相信这番经历并非梦境。斑斑血点倒使他定了心,至少他没有发疯。
遥望车窗外面,城市的灯光在夜空中闪烁。联邦调查局怎么可能介入呢?他思索这个问题。他在医院里工作的经验告诉他,无论哪个组织机构,都只为自身的最高利益服务而不会考虑某个人的祸福,目前这桩案子不论属于什么性质,如果对于联邦调查局至关重要,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把他所最关心的事情记在心上呢?不能依靠他们!这个想法使他对于修道院会晤深深不安起来。修道院偏远的地形加重了他的隐忧。他转过头通过后车窗向外窥望,留心有没有盯梢的。街灯通明,不可能盯梢。他仍然心神不定,如坐针毡,意欲吩咐司机改变行驶路线,又想到也许别无安全的去处。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车子快到修道院,他向前倾身对司机说:“别停车,一直开。”
“你不是说要下车的吗?”司机争辩说。转眼间汽车开进鹅卵石铺就的椭圆形空地,这就是修道院正门入口区。中世纪建筑风格的门廊上吊一盏大灯,灯光照在湿漉漉的花岗石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再绕着开一圈。”菲力普斯吩咐司机,眼睛观察着附近的形势。两条车道从此地伸展出去,消失在黑暗中。抬头可以望见建筑物内部亮着灯火,整座院落在夜色中犹如十字军占据的城堡,似乎隐藏杀机。
司机骂了一声,驾车沿弧形道路开动。从路口可以远眺哈德逊河。马丁看不见河流,但望得见乔治·华盛顿大桥。桥身缀满一串串拋物线状灯串,在夜空中把大桥衬托得格外壮观。
马丁探身察看四周,不见人影,就连平时喜欢把车子停在河边,绵绵絮语的情侣都难寻觅。怕是时间太迟的缘故,也许是天气太冷,或者是两种原因兼而有之。出租车兜了个大圈子,开回到入口区停住。
“到啦。妈的,你究竟想干什么?”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菲力普斯问道。
“开走吧。”马丁说。
司机急速拨动方向盘,开足马力驶离修道院。
“等一等,停下!”马丁喊道。司机猛地踩下剎车。菲力普斯见三个流浪汉趴在修道院入口甬道的石墙上朝这边张望。他们听见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音。汽车停住,他们往后退了三十码。
“多少钱?”马丁一边问,一边望着车窗外面。“小意思,下车得啦。”
菲力普斯往压克力口里塞进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钻出车外。车门刚碰上,出租车就一阵风似的开走了,疾驰的车声很快消失在潮湿的夜幕中。四周复归死一般静寂,偶尔听到远处亨利·哈德逊大道上奔驰的车辆。他信步朝流浪汉的方向走回去。右边是一条从大道分岔的支路,铺过路面,它的尽头消失在灌木丛中,依稀..可见这条支路又分了岔,曲径蜿蜒,通到下方的弓形车道。
他沿支路往前走,看见立体交叉桥下有四个流浪汉,而不只三个。其中一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鼾声大作,另外三个围坐着玩牌。他们旁边燃着火堆,映见两只半加仑容量的酒罐,已经喝空。果真是一伙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他盘算着利用他们做他和桑森之间的缓冲。他倒并没有估计到有人会逮捕他,而是医院工作的经历养成他凡事都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习惯。现成的办法只有利用四个流浪汉。即使此行的目的有充分理由,毕竟在半夜三更到修道院来接洽不合常理。
菲力普斯留心观察了两三分钟,然后装作醉汉,钻进拱道里。三个流浪汉朝他看看,断定他不会伤害他们,继续玩牌。
“你们当中有谁愿意挣十块钱啊?”马丁问道。他又问了一遍,三个被社会遗弃的人这才抬起头,年纪最轻的问道:“拿了十块钱要我们干什么?”
“做我的替身,只须十分钟。”三人对视一番,放声大笑。年纪稍长的站起来说:“当真?如果让我替你,要我干些啥事呢?”
“上去,到修道院前面转一圈。碰到有人问你是谁,就说是菲力普斯。”
“让我瞧瞧你那张十块钱。”菲力普斯抽出钞票朝他晃了晃。“我来干怎么样?”年纪最大的费力地站起问道。“住嘴,杰克。”年纪稍大的抢着说,“先生,您的全称是?……”
“马丁·菲力普斯。”
“行,马丁,咱俩说定了。”
菲力普斯脱下衣帽,让他穿戴起来,又把他的帽檐拉了拉,压得很低。他自己硬着头皮换上流浪汉的外衣,一件双排钮扣长大衣,又破又脏,缀着窄窄的天鹅绒翻领。衣袋里还剩下半块三明治,没有用纸包着。
另外两个吵着要同去,又是取笑又是闹,菲力普斯怎么阻拦都不管用。最后他说,如果再闹索性都吹了,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笔直朝前走吗?”揽下工作的那个问。
“嗯。”马丁正在权衡掉包计的得失。小路从车道的下方延伸到修道院,离卵石铺成的空地不远是个陡坡,坡顶设了长凳,供走乏的行人歇脚。修道院正门外的石砌围墙在与小路交接的地方戛然中止,正对面就是进入修道院的主甬道。
“行。”马丁对他耳语说,“一直走到那扇门前面,推一推,然后往回走。十块钱就归你了。”
“您不担心我不照您说的去做,穿戴这身衣服逃走吗?”
“我倒愿意碰碰运气。再说,我能够逮住你。”
“再说一遍,您叫?……”
“菲力普斯,马丁·菲力普斯。”
流浪汉把帽檐压得更低,只有昂起头才看得见前面的东西。他上坡了,身体失去平衡。马丁在他腰际推了推,他向前扑倒,弓起背,手脚并用爬到坡顶。
马丁也缓步走上高坡,视线可及墙顶。流浪汉已经穿过大路,走到铺满卵石的地带。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卵石路面中央有个路岛,是公共汽车停靠站。他绕过路岛,直趋木头大门。“里面有人吗?”庭院里回响起他的喊叫声。他蹒跚地退到空场中央高喊:“我是马丁·菲力普斯。”
没有人回答,只有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天又在下雨了。修道院历史久远,围墙高筑,给人以浑然脱世之感。马丁又犯疑了:他不会是一场逼真的幻觉中的牺牲品吧?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四周的静谧,站在空场中间的流浪汉被子弹击中,重重地摔倒在花岗石路面上。像高速弹片削进熟透的西瓜,弹头射中他的头部,在颅内开花,炸掉了大半个脸孔,横飞的血肉溅落到三十英尺之外。
菲力普斯和另外两个流浪汉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有人开枪打死了流浪汉,三人急忙夺路逃命,滚下陡坡,远远躲开修道院。
马丁从未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就连他逃出沃纳住宅那阵子也没有眼下这般可怕,每秒钟都充满恐怖。他怀疑枪声会再次响起,夺命的子弹随时都会射来。
追踪者不论是谁,都会检验击毙在庭院里的尸体,并且立刻会明白他们上当了。他必须尽快逃离。
怪石嶙峋的山坡布满险阻。他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另一只脚又踩了个空,栽倒在地。右边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前方,他拨开灌木丛,朝小路走去。
又听到一声枪响,紧接着一声惨叫,菲力普斯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钻出丛林,他就沿着道路拼命奔跑,消失在黑夜里。他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从梯道顶上摔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落到地面。他本能地朝前扑倒以减轻冲击力,缩起脖子,像体操运动员那样顺势翻了个筋斗,坐起身体。眼睛里金星飞溅。后面道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迫使他拼力站住脚跟,顾不得头晕目眩,竭力朝前跑。
他及时发觉前方又有一段台阶,就放慢速度,拖着沉重疲软的腿,三脚两步奔上台阶。另一条路横陈在他眼前,他无暇选择方向,一直朝前。跑过又一个交叉路口,他脚下的道路就终止了,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往哪里去?路的右下方是丛林的边缘,树林边上有一幢骑楼式建筑,围着水泥栏杆。突然他又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好像有几个人追来。没有时间迟疑了,他转身朝骑楼跑去。距离骑楼下面一百码远是个水泥浇的游乐场,有秋千和长凳。场地中央是凹陷的洼地,大概是夏季供儿童蹚水嬉戏的浅水池。游乐场外面就是马路,他甚至看见一辆黄色出租车掠过。
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迫使自己全力以赴沿骑楼旁边的宽阔水泥台阶拾级而下。沉重的脚步声就在他的头顶上方徘徊。只是在此时此刻他才恍然醒悟,追来的那帮人只要赶到骑楼,他就无法穿越前面的游乐场,他会在空旷的场地上暴露无遗。
他迅速蜷伏在骑楼底部的隐蔽处,浓烈的尿骚臭扑面吹来,吃力的脚步声已经到达屋顶。他踉踉跄跄地往里边退缩,背脊触及墙壁,屏声息气地慢慢蹲下。
支撑骑楼的廊柱映衬着朦胧可辨的游乐场,远处的市区稀稀朗朗地亮着灯火。沉甸甸的脚步声穿越屋顶,朝楼下走来。马丁冷不防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黑影喘着粗气从他面前闪过,跌跌撞撞地奔向游乐场,意欲逃往对面的马路。
骑楼上传来碎乱的脚步声,隐约夹杂压低嗓门的说话声,然后是一阵肃静。那个人影从斜刺里穿向嬉水池。菲力普斯的头顶响起尖厉的枪声,逃到游乐场中央的那人应声倒下,立时毙命。
马丁深深喘了口气,感叹自己捡回一条性命。继续逃跑已不可能。他犹如遭到追逼的困兽,所剩的就是等待那致命的一击。他精疲力竭,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坐以待毙。轻捷的脚步声穿过骑楼,走下台阶。菲力普斯不敢大声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廊柱,追逐的人影随时都会出现在他眼前。
第十二章
丹妮丝·桑格忽然惊醒,她依旧躺着不动,谛听夜间的声响。她几乎抑制了呼吸,以至感觉得出太阳穴里突突跳动的脉搏,不断将肾上腺素输送到泌尿系统中。她清楚她是被某种陌生的响声惊醒的,可是醒来后那种声音又消失了,只有她那台老掉牙的冰箱发出吱吱的声音。她的呼吸恢复平缓,冰箱也终于停止制冷,整个套间复归宁静。
她的睡意已经消失,辗转反侧,难以再度入眠。刚才也许做了场噩梦。她想起来解手,小便积在膀胱里越憋越急,迫使她下床。虽然这个时候起床真不好受,也只得爬出暖和的被窝,趿着拖鞋到浴室里去。她撩起睡袍坐到冰凉的抽水马桶上,没有开灯,浴室门也没有关上。泌尿系统内的肾上腺似乎抑制了膀胱,她在便桶上足足坐了几分钟才将尿排出。刚解完手,她忽然听到一记低沉的撞击声,好像有人在隔壁的套间里敲击她的墙壁。
她侧耳细听,套间里又是一片寂静。她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检查了关闭的门户。镇暴锁安然无恙,这使她放心不少。
她转身回到卧室,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吹拂钉在记事牌上的纸条。她返回门外走廊,朝漆黑的起居室张望,靠近通风井内太平梯的窗门开着!
丹妮丝强作镇定,自从来到纽约,最使她害怕的就是歹徒破门而入。第一个月里她差不多没有舒泰地睡过一个好觉。敞开的窗门使她联想起最使她害怕的噩梦似乎正朝她扑来。屋里有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想起她的两台电话机,一只装在床头,另一只装在厨房墙上,离得不远。她大步穿过客厅,踩到老化了的亚麻油地毡上,走过水槽,抓起一柄削水果刀。薄薄的刀刃闪射出寒光。这件不显眼的武器却增添了丹妮丝自卫的信心,且不论它是否靠得住。
走过电冰箱,她抓起话筒,冷不防冰箱的压缩机起动,发出地铁中常常听到的那种吱吱声,她那早已绷紧的神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她尖叫起来,话筒从手中滑落。
但是,没等她嚷出声,就有一只大手从她背后伸来,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提起她的身体,把她拖出厨房。她的双臂无力地垂落,水果刀“当”的掉落地上。
她像布娃娃似的被挟持着,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她被强行拖过客厅,脚尖踮地拉进卧室。卧室里有几支手电筒光在闪照,她感到脑袋的一侧有一股灼热,同时听到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的射击。
子弹射进床上铺盖的被褥、毛毯。床单被掀开搜查。她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他在哪里?”一个袭击者大声喝问,另一个打开壁橱。
丹妮丝偎缩在床头,瑟索发抖。她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两个穿黑衣服、系宽皮带的男人。
“你们指的是谁?”她发出虚弱的声音。
“你的情人,马丁·菲力普斯。”
“我不知道。在医院里。”过来一个人把她举起,扔到床上。
“那么我们就等在这里。”
菲力普斯像在做梦。最后一阵步枪射击之后,再没听到声音。偶尔有汽车在相隔着游乐场的那边的公路上驰过。他的脉搏跳动减慢,渐渐趋向正常,但是还静不下心来集中思考。太阳不知不觉地从地平在线冉冉升起,他的头脑功能开始恢复,晨曦微露出鱼肚色,四周的景象渐渐明晰,包括那边一排排酷似天然岩石的废物箱。不一会儿飞来一群鸟雀,几只鸽子在干涸的水池边悠闲地停憩觅食,被子弹击中的尸体横卧在水泥地上。
马丁吃力地伸了伸麻木的腿脚。他意识到那具尸体对他构成新的威胁,一旦有人发现,便马上会去报警。经过昨夜的险遇,马丁一想到警察两字便心惊肉跳。他挨靠墙壁使劲立直身体,舒展了筋骨,小心翼翼地跨上水泥台阶窥视四方的动静。浑身酸痛不堪。他看到了数小时前舍命逃亡的小路,路的那边有人牵着狗在蹓跶。不用多久,倒在游乐场的死尸就会被人发现。他步下台阶,奔向游乐场的僻远角落。经过那具无名尸体,只见鸽群正在啄食死者的血肉。他不忍目睹,连忙移开视线。离开游乐场,他竖起从流浪汉身上换来的大衣衣领,穿过马路。他认出这是百老汇大街。街道的转角有一个地铁入口,可是马丁害怕在地铁里被人逮住,他不清楚盯他梢的那些人是不是仍在这一带活动。
他跨进一幢建筑物的门廊,警惕地朝马路张望。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街上车水马龙渐渐热闹,菲力普斯反而觉得踏实不少。人越多他就越安全。看不出有形迹可疑的人,也不曾发现坐在轿车里的暗探。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的交通灯下。马丁冲出门廊跑过去,用力拉车子的后门。车门上了锁,司机回头朝他一看,不顾还亮着的红灯急忙开车。
马丁呆立在路边,眼睁睁瞧那辆出租车飞驰而去,无奈返回门廊。门上的大玻璃映照出他的尊容,他恍然大悟,难怪司机见到他就逃也似的把车开走。他的模样十足是个乞丐:头发蓬松,粘满枯草败叶,隐隐还能发现变干的血迹。污垢的脸庞经过一天一夜布满胡须碴儿。穿在身上的破大衣捉襟见肘,使他的乞丐身分名副其实。
他搜遍全身,在裤子的屁股袋里摸到他熟悉的钱包,宽心了许多。他掏出钱包点了点剩下的钞票,还有三十一美元。依目前处境,信用卡当然不能再用。他抽出一张五元面额的钞票,把钱包放回裤袋里。
约莫五分钟后,又开来一辆出租车。这回他迎着车头走近去,让司机一眼就能看见他。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尽量显得平整些,又特意敞开大衣,不致寒酸相毕露。最要紧的是赶快举起那张五块钱。司机招手让他钻进车里。
“去哪儿,先生?”
“朝前开,”菲力普斯说,“一直朝前开。”
司机透过后视镜用怀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绿灯亮了,他挂上排档起动小汽车。车子沿百老汇大街行驶。
菲力普斯回头向车窗外面张望。街心公园和小型游艺场急速闪过。去哪里?他心中无数。但是他十分明确,越往热闹的地方开就越安全。
“我要去第四十二街。”他最后决定。
“干嘛不早说呢!”司机埋怨道,“不然在河滨大道就可以转弯了。”
“不,我不想打那儿走。我要去东区。”
“那要付十块钱,先生。”
“没关系。”马丁边说边掏钱包,抽出十元面额的钞票朝司机挥了挥,司机通过后视镜看见了。
汽车继续开动,马丁让自己紧张的神经松弛。他依旧不能相信过去十二个小时中发生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面临崩溃的边缘。他明明压抑了本能的冲动,采取理智的手段才向警察局求援的,为什么他们又把他转移给联邦调查局呢?而联邦调查局又为什么要杀他灭口呢?而且不经审讯?汽车掠过二马路,恐怖心理再次攫住了他。
第四十二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正是菲力普斯理想的混迹之所。仅仅六个小时之前,这一带街区的生活方式与他的禀性和接受的教养还是格格不入,令他望而却步;现在,同样的情景却带给他莫大的慰藉。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恣意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地公开发泄他们的变态心理,毫不掩饰做作。危险人物也是一望而知,容易防范。
他买了一大杯鲜橘汁,一饮而尽,又喝了一杯方才解渴。然后他沿着第四十二街漫无目的地闲逛。他需要缜密的思考,对每一桩事情都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医师的生涯告诉他,任何病例,不论它表现出多少毫无联系的症状,最终都能追踪到某种病因。快到五马路,他走进图书馆旁的小公园,寻到一只空长凳,坐下休息。他把破大衣裹紧,尽可能坐得舒服些,努力追忆夜间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是从医院开始的……
马丁打了个盹醒来已是红日当空。他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在监视。公园里人群熙攘,好像没有对他特别注意。天气暖洋洋的,晒得他浑身冒汗。他站起来,闻到身上发出浓重的汗酸臭,信步走出公园。手表的指标已经指向十点半。时间过得真快。
又逛了几个街区,他走进一家希腊人开的咖啡店。他把大衣揉成一团塞到桌子下面,感到饥肠辘辘。他点了鸡蛋、炸马铃薯片、腌肉、吐司和咖啡。他去了趟洗手间,但决定不洗脸,也不想整装。看到他的人猜不出他是医师。如果有人在搜寻他,那么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不用再化装了。
喝光咖啡,他从口袋里翻出揉皱的名单,上面是他记载的五个病人: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麦卡锡和林奎斯特。这几个病人以及她们的病史与他的被追击这个难以解释的事实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呢?即使如此,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这几个女性有没有受到迫害?她们遭到谋算了吗?这桩疑案与色情抑或黑社会有牵连吗?果真这样的话,那么辐射现象又作何解释?怎么连联邦调查局都卷入了进来?也许这是个全国性的案件,波及各家医院。
马丁又喝了些咖啡。他断定打开迷宫的钥匙在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里。但是他非常清楚,有关当局正在那里张网以待。换言之,医院对于他绝对危险,可是也只有在医院里他才能有机会摸清正在发生的一切。喝完咖啡他去打付费电话,先打给海伦。
“菲力普斯医师!总算来电话了!我真高兴。您在哪里?”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太自然。
“在医院外面。”
“我猜到您在外面,可是在哪里啊?”
“问这干嘛?”
“无非想知道呗!”
“告诉我,有人在找我吗?……譬如,嗯……联邦调查局的?”
“联邦调查局找您干嘛?”
现在马丁有理由断定海伦受到了监视。在平 65f6." >时接触中,她是不会拿问话回答问话的,特别是牵涉联邦调查局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一般说她听了只会嗔怪他发神经病。而且桑森或者他的助手必定守在她旁边。菲力普斯烦躁不安地挂断电话。他不得不另想办法,把病历和其它有用的证据从办公室弄出来。
他接着拨医院总机,要求接丹妮丝·桑格医师。剩下还未办妥的事就是要她去妇科门诊。不见她来接电话。马丁也不敢留言。最后他又拨了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电话。她的室友很快过来接了,但是一听是菲力普斯询问克里丝汀的消息就立即回答无可奉告,还叫他以后别再打电话来。她不容分说就搁下话筒。
菲力普斯回到座位,摊开病人名单,拿出钢笔写道:“女青年脑部(还有其它部位?)受大剂量辐照;巴氏抹片检查正常,报告却为异常。神经病理检查显多发性脑硬化症状。”他漠然地读着这些记下的字句,思潮起伏,提笔补充:“神经科——妇科——警察——联邦调查局。”其后又加了几个字:“沃纳恋尸癖。”乍一看,列出的这几条线索并不存在某种联系,但是妇科似乎的确处于关键位置。如果能够查明把几个女性的抹片检查结果谎报成异常的原因,或许就会出现突破。
突然,绝望感如潮涌般向他扑来,他显然在向更强大的势力挑战,这股势力远非他能匹敌。相形之下,那些成天搅得他头昏脑胀的官僚作风、事务主义等等,简直不足挂齿。假如日后能够允许他厮守着丹妮丝平安度日,他情愿屈从那种腻烦的琐务。他素不信奉宗教,现在却默默地祈祷上帝神明,帮助他解脱困境,他绝不再抱怨命运的安排了。一桌上摊开的字条使他热泪盈眶。芸芸众生,警察缘何专门同他作对?百思不得其解。他离开座位再次打电话找丹妮丝。没有人。情急生智,他又给妇科门诊的接待护士打电话。
“丹妮丝·桑格有没有按预约时间来门诊?”“还没有来,”接待护士回答说,“我们随时都等她来。”马丁想了想说,“我是菲力普斯医师。等她来了请转告她,原订的约会取消。让她来见我。”
“好的,我告诉她。”马丁听得出,接待护士有点莫名其妙。
他回到小公园里,拣了个地方坐下,六神无主,不晓得下一步怎么走。对于尊重秩序和权威的人来说,遭到暗算而又不能与警方取得连系,再没有比这更不合逻辑的事情了。
下午就在迷乱中打发过去,一切都无从定夺。这本身就是一种决定。时值上下班高峰,街上车流如云,喧闹拥塞。过了这阵子,车辆和行人渐趋稀少,马丁准备去咖啡店吃晚餐、时间刚过六点。
他要了一份烤肉面包。趁盘子还没有端上桌,他又试着给医院打电话,要丹妮丝接。仍旧没有她的踪影。他匆匆吃完晚餐,决定打电话到她住所,猜想警察可能已经详细掌握他的情况,把丹妮丝也监视起来。
电话铃刚响,丹妮丝就拿起话筒。
“马丁?”她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是的,是我。”
“感谢上帝!你在哪里啊?”
马丁避而不答,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打电话找了你整整一天。”
“我有点不舒服,待在家里。”
“可你没有通知医院总机。”
“我知道我……”突然她的话音变了,“别上这儿来……”她疾声呼喊。她的嘴被捂住了。
菲力普斯从电话中隐约听得到挣扎和搏斗的声音。他的心在撕裂。
“丹妮丝!”店堂里的顾客听到他的呼喊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
“菲力普斯,我是桑森。”特工桑森接过电话。电话里还隐隐传出丹妮丝挣扎欲呼的声音。“等一等,菲力普斯。”桑森挪开话筒吩咐手下的人:“把她拉开,让她安静。”他对着话筒接着说,“听着,菲力普斯……”
“见鬼!究竟闹啥名堂,桑森?你们要对丹妮丝干什么?”“镇定些,菲力普斯。小姐没事,我们是来保护她。昨天夜里你在修道院发生什么事啦?”
“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疯啦?你那帮人要送我上天堂!”
“那就怪了,菲力普斯。据我们所知到大院里去的那个人不是你。我们还以为你被他们逮住了呢。”
“他们是谁?”菲力普斯愈发茫然不解。“菲力普斯,电话里不好详谈。”
“你得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他妈的什么事!”
店里的顾客仍旧愣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都是纽约人,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司空见惯,可是在本地咖啡店里碰到这样的事却很难得。
桑森却换了个超然物外的腔调冷冰冰地说:“对不起,菲力普斯。你必须到这里来,而且得马上就到。像你这样自行其是只会把事情弄糟。谅你也明白,有几条无辜生命岌岌岌可危。”
“再过两个小时。我现在在离市内两个小时距离的地方。”
“可以,就答应你两个小时,但是一秒钟都不能拖延。”
对方咔嚓将电话搁下。菲力普斯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慌。他不再优柔寡断,丢下一张五元的钞票跑上大街,直奔八马路地铁。
他要去医学中心。不确定到了医院将如何行动,但是势在必行。毕竟还有两个小时的机会,他必须利用来寻找答案。桑森说的也许是实话。他们可能真以为他被匿名的势力逮住了。他不敢肯定。这种飘忽不定的处境更使他惶恐不安。直觉告诉他,丹妮丝处在危难之中。
交通高峰虽然已过,上行的地铁车厢里还是找不到座位,只能站着。菲力普斯无所谓。上车后他的惊魂稍定,趁这点点有限的时间开动脑筋,发挥本能的智慧。下车前,他已经计划好进入医学中心的方法以及进去后的行动步骤。
马丁随人流踏上马路,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酒店。店里的伙计朝他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看了看,就从收99lib?款机后面跑出来,想要轰他走。马丁晃了晃捏在手里的钞票才得以进入。
他买了瓶一品脱的威士忌,付了钱就跑,前后仅仅三十秒钟。离开百老汇,他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巷里摆满了垃圾桶。他拔开瓶塞,啜了满满一口酒,含在嘴里漱了漱,一小半吞进肚里,把大部分都吐在地上,又从瓶里倒出少许,洒科隆香水似的朝头上、脸上、脖子上洒了个遍。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塞进大衣口袋,跌跌撞撞地走过成排的垃圾桶。靠墙角的一只桶里装满了黄沙,大概是冬天用来铺撒人行道的。他在沙堆里挖了个浅坑,把皮夹埋进沙里,把剩下的现钞都塞进放酒瓶的衣袋。
下一个目标是一家杂货铺。店面不大,生意兴隆。购物的顾客见他闯入,纷纷避开。店里的人很多,他挤开几个顾客,找了个地方,视线可以不受阻挡地看见收银柜。
“哎唷!”菲力普斯尖叫一声,便沉重地倒在地上,堆着展销的青豆罐头被他撞得四处滚散。他佯装疼痛难熬,蜷伏地上大声呻吟。一个店员走过来,蹲下问他。马丁只是不停地喊:“痛啊,心口痛。”
不多久开来了救护车,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车,戴上输氧面具,在胸部接上心电图扫描仪。救护车急驶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片刻功夫就到了。他的心电图本来就正常,经无线电初步分析,确定无须使用心脏缓解类药品。
医院的勤杂工用车把他推进急诊部。马丁瞥见门廊四周站了几个警察,对他不屑一顾。他们把他送进主急诊室,抬到病床上。护士走来搜摸他的口袋寻找身分证件。有个住院医师又给他做了心电图,显示表明正常。监护心脏的医务人员撤走了,留下内科医师。
“疼痛怎样了,伙计?”医师俯身问他。
“我需要一些Maalox。”马丁呻吟着说,“有时候喝了廉价的酒就要服用Maalox。”
“听起来怪不错的。”医师说。
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护士送来Maalox,她手脚勤快,只是板起面孔,不住口地奚落他的寒酸相。
她简单做了病史记录。马丁谎称自己叫哈维藏书网·霍布金斯。这是他大学念书时同寝室同学的名字。护士让他休息几分钟,放松情绪,看看胸痛会不会再度发作。说完拉上病床周围的遮帘。
菲力普斯躺了一会儿就下了床,在靠墙的急诊室专用推车上找到一把剃刀和两小块消毒创口用的肥皂。他又拿了几条毛巾、一顶手术帽和一只口罩,带上这几样东西后轻轻地把遮帘掀开一条狭缝,朝外面望了望。
和往常的情形一样,急诊部在半夜里总显得格外混乱,人声鼎沸。挨着接待桌的候诊队伍排到了大门口。每隔些时候就有急救车开进。马丁沿主走廊前行,挤过被人团团包围的接待桌,推开医师休息室漆成灰颜色的门。没有人注意到他。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医师,正在全神贯注看心电图报告单。菲力普斯径自走进淋浴间。
他匆匆地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把换下的衣服塞在墙角。盥洗池旁边堆着急诊室医护人员穿戴的外科消毒衣帽。他穿上手术衣裤,戴上手术帽,低低的遮盖住湿漉漉的头发,最后戴上口罩。医师护士常常戴着口罩走出手术室,特别是着急要上厕所的时候。
他朝镜子照了照,相信不会有人轻易认出他。他不但混进了医院,而且装扮得维妙维肖。至于那个哈维·霍布金斯,没关系,急诊室病人一旦没事,往往连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花掉了一个小时。
菲力普斯溜出医师休息室,穿过急诊区,与两个警察擦肩而过。他沿餐厅的后楼梯上了二楼,想弄到一台辐射检测仪。若去办公室取太危险,只好到放射治疗科,在那里找到一台。他带着检测仪跑下楼梯,直奔门诊大楼。楼层的电梯陈旧不堪,开电梯的人也都走了。他们全是上日班的。马丁靠两条腿爬了四层楼梯才到妇科。那会儿走在地槽里的时候他曾经怀疑辐射很可能与妇科有关系。现在已经到了妇科,还携带着辐射检测仪,他的决心却动摇了。从哪里下手呢?一时拿不定主意。
经过主候诊室,他拐进面积较小的诊疗所,这里专门为大学内部服务。清洁工还没来打扫,遍地纸屑,烟灰缸里盛满烟蒂。暗淡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那样清白无邪,毫无异常。
他想先检查接待护士的台子。抽屉都锁上了,他推了推台子后面的两扇门,发现整个楼层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但是门上的锁都很普通,只须用钥匙插进门把锁孔转一下就开。他在桌上找到一张塑料片设法开了门,进去后把门关上,开亮电灯。
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他跟哈珀医师说话的走廊,左边是两间检查室,化验室和杂物间在右边。马丁先进入检查室,用检测仪探测 4e86." >了每个房间,包括橱柜、壁龛乃至每只检验台,没有发现问题,一切都未遭受辐射污染。他在化验室里照样探测了一遍,从化验桌上的橱柜、抽屉到每只箱子、盒子,又反复探查存放大型器械的橱柜,都是阴性。
最初的反应是从废物篓里发出的。检测仪显示出微弱的读数,剂量根本无害,但是毕竟存在着放射物质。菲力普斯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表,时间在飞快地消逝,再过半个小时就得往丹妮丝住所打电话。他决意等到确认丹妮丝摆脱了桑森羁留之后才露面。
在废物篓里探测出正读数,他决定再次检查化验室。可是仍然没有暴露出新的疑点。他打开壁橱,下面几格里堆满了床单和白大褂,上面的几格放着化验室用品和办公用品。在最下层隔板下面有一只加了盖的大篮子,塞满脏床单。探针尚未触及地面,探测仪就出现了微弱的正读数。
马丁将脏床单统统倾倒在地上,用探测仪检查了一遍,没有反应。他把探针伸进空篮里,靠近篮底又测出微弱的反应。篮子里边四面和篮底都漆成木纹色,篮底好像是实心的。他虚握拳头轻轻捶击几下,有振动的感觉,干脆又扣击了篮子四周,敲到篮子里面的角落,发现篮底略微有点倾斜。一切都清楚了。他用手掌把篮底朝外揿压,底板就掀开了,露出两只铅质储藏盒,印有熟悉的谨防辐射的标识。
盒上的标牌说明它们出自布鲁克海文实验室,那里是提供各种医用同位素的大本营。其中一块标牌的字迹尚能辨认,标明内装二︱︹十八F︺荧光︱二脱氧︱D葡萄糖。另一块标牌的文字有部分剥落,也标明装有脱氧︱D︱葡萄糖同位素。
他毫不迟疑地打开盒子。标牌字迹清楚的一只放射物剂量适中,而正是那另一只,盒外面的铅层要厚得多,辐射检测仪刚接近它,指针就剧烈摆动。盒子很烫手,内容物不详。菲力普斯盖上盒盖,封上口,把床单重新堆放在篮子上面,关了门。
他没有听说过这两种化合物。但是在妇科门诊部竟然发现这些东西,仅仅这个事实就足以引起怀疑。医院对用于放射治疗和某些诊断所需,以及有控制的研究工作所需的放射性物质历来管理甚严,规定的使用范围与妇科也不沾边。他急欲弄清楚放射性脱氧葡萄糖的用途。
他携带辐射检测仪下到底层。走进地道,他只得放慢脚步以免惊动往来的实习生。一进入新盖的医学院大楼他又加快步伐,到达图书馆时已经气喘吁吁。
“脱氧葡萄糖,”他喘着粗气问,“哪里能查到?”
“我不知道。”图书馆管理员一愣。
“妈的。”菲力普斯转身奔向数据卡片检索处。
“到参考数据部去试试。”卡片检索处管理员告诉他。
他转向期刊部。管理期刊数据的是个女孩,年纪不过十五岁。她已经听到刚才的问答,看见马丁朝她走来。
“快……脱氧葡萄糖,能在哪里查到?”
“您说什么?”女孩迷惑地盯着他问道。
“可能是一种醣类,从葡萄糖中提取的。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所以才来查找数据。”
“我猜想可以查化学文摘,试试医学类索引,再……”
“化学文摘!在哪里?”女孩指了指一排排书架前的长桌。
菲力普斯快步跑去,取出索引。他担心地看了看手表。在葡萄糖条目下找到需要的数据索引,索引上还注明期刊号和书页。找到文章后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因为心情紊乱,满纸铅字黑鸦鸦一片模糊。他被迫放慢阅读速度,集中心思,果然有效。他终于明白了:脱氧葡萄糖的功能与葡萄糖菌相仿,都是大脑的生物燃料,在血液︱大脑之间传输,被活跃的神经细胞吸收。可是一旦进入活跃的神经细胞,它就不像葡萄糖产生代谢作用,而是积聚起来。短文的最后部分写道:“……放射示踪的脱氧葡萄糖在大脑研究方面展示了广阔的前景。”
马丁猛地合上书本,双手因激动而颤抖。事件趋向明朗。医院内部有人在利用一无所知的病人做大脑研究活体试验!曼纳罕姆!马丁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此公的形象。他怒火中烧,决心不惜赴汤蹈火,与之较量。
他尽管不是药剂师,但也还记得脱氧葡萄糖之类的化合物经充分放射处理后就可以注射进人体,藉以研究它在大脑里的吸收过程。如果这种化合物的放射性过强,就会破坏吸收它的脑细胞。在妇科门诊部发现的盒子里就盛放着这种强放射性物质。如果想要研究大脑神经细胞的通路,只须采用这种方法有选择地破坏神经细胞。神经解剖学基础就是建立在破坏动物脑神经通路的试验上的。对于一个天良泯灭的研究人员,在人体上做同样的试验以取得研究的突破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里菲力普斯不寒而栗。只有像曼纳罕姆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才会置道德规范于不顾,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马丁被他的可怕发现摧垮了。他想不出曼纳罕姆用什么手段把妇科的人员也拉进他的圈子里。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沆瀣一气。医院的头头无疑也了解某些内情,否则为什么德雷克处处要庇护曼纳罕姆这个神经外科的台柱、医院的偶像呢?马丁领悟到内幕的骇人含义,浑身瘫软。
曼纳罕姆有政府在财力上的支持,成百上千万元的收入流进他的研究项目。或许这就是联邦调查局介入的理由?难道他马丁已被指控危及一桩由政府资助的重要研究计划的突破?联邦调查局也许并不清楚这一突破是建筑在活人试验的基础之上的。组织机构的混乱就会导致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这样的怪现象,他对此并不生疏。然而,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从事医学研究,竟然得到政府的盲目保护,这真是颠倒是非的可悲之举。
马丁颓然地看了看表,再过五分钟他就得给丹妮丝寓所打电话,猜不准特工人员会不会伤害她。但是他们对付无业游民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他了解到某些正在发生的事件——不是全部,仅仅是某些。他知道只要能够争取到某位权势人物的介入,阴谋就会揭开。那个人是谁呢?他应该既是医院统治集团圈外的人物,又熟悉医院的事务和结构。国家卫生委员会委员?市长办公室的某位大亨?抑或警察局长?他担心这些人早已风闻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谰言和诽谤,因此他们不可能理睬他的警告。
第十三章
菲力普斯忽然想起迈克尔斯这位年轻的天才。他有面见教务长的殊荣,说话有一定的分量,足以鼓动起一场咨询。这着棋或许会奏效。他急忙跑向电话机,随手拎起一架,接通外线。他拨了迈克尔斯家里的电话号码,默默祈祷,但愿他在家里。听到迈克尔斯电话中的熟悉声音,马丁不由得欣喜过望。
“迈克尔斯,我惹了麻烦啦。”
“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现在没有时间向你解释。我在这里,就在医院里发现一桩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与科研有关,看来还得到联邦调查局的庇护。别问我为什么。”
“要我帮助吗?”
“给教务长打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一桩拿活人做试验的丑闻。情况足够严重,除非请教务长出面干涉。要不然就听天由命了。但是当务之急是丹妮丝处境危险,联邦调查局的人把她看管在家中,得设法让教务长给华盛顿当局打电话释放她。”
“那么你呢?”
“不用担心我,我好好的在医院里。”
“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呢?”
“不行。我打算去神经外科实验室。过十分钟在你的计算机实验室同你碰头,快来!”
菲力普斯搁下话筒,又拨通丹妮丝住所的电话。有人拎起话筒,但默不作声。
“桑森,是我,菲力普斯。”
“你在哪里,菲力普斯?我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你似乎并没有认真考虑目前的形势。”
“我可是认真的。现在我在城市的北部,正要过来。还需要给我一些时间,二十分钟。”
“十五分钟。”桑森挂断电话。
马丁心情沉重地跑出图书馆。他更加确信桑森已把丹妮丝当人质扣留,迫使他自动投降。他们要杀他,也可能藉杀死丹妮丝来提醒他。希望寄托在迈克尔斯身上。他必须与不牵涉本案的有关人员取得连系。但他明白他的指控需要更充分的证据才能获得支持。曼纳罕姆肯定还有见不得人的隐秘。他要再闯神经外科实验室,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人脑标本受到放射性物质的照射。
马丁乘电梯上到研究大楼的神经外科楼层,电梯里空无旁人。他摘掉外科手术帽,下意识地用手指梳了梳揉成一团的头发。到给丹妮丝寓所打电话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通向曼纳罕姆的实验室的门上了锁。他朝四周看了看,想寻找一件东西把门上的玻璃砸碎。只见墙上挂着一台小型灭火器,他取下灭火器朝玻璃猛砸,用脚踹掉残留在窗框上的碎玻璃屑,然后把手伸进窗框内旋开门把。
剎那间,大厅远程的门砰然洞开,冲出两个持手枪的人,闪进走廊里。他们身穿聚酯纤维面料的工作服,显然不是医院的保卫人员。其中一个人弯起腰,两只手瞄举着枪。另一个喊道:“不许动,菲力普斯。”
马丁扑倒在实验室地上的碎玻璃上,避开大厅那端的视线。他听到从消音器发出的沉闷的枪击声,一颗子弹从金属门框上跳飞。他急忙爬起,砰地关上门,又有几块玻璃碎片从破窗框上震落。
他奔向实验室的里边,大厅里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还记得内部的布局,摸索穿行在齐柜顶高的隔离屏之间。他摸到通动物间的门,这时追捕的人已经赶到实验室门口。有人打开开关,实验室的荧光灯一齐发出耀眼的灯光。
马丁倒抽一口凉气。他跑进动物间,抓住一只关养猴子的铁笼。猴子的脑壳上插满电极,像是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牠想用爪子抓马丁的手,隔着铁丝网罩撕咬他。马丁用尽全身之力把铁笼推到门边。追捕者已经跑到距离他最近的实验台边,于是他屏气竭力打开了笼门。
猴子尖叫着蹦出樊笼,凄厉的叫声似乎把室内的玻璃器皿都震得晃动起来。牠纵身跃上实验台搁物架狂蹦乱跳,一番扫荡把搁在架上的仪器扔得遍地狼藉。目睹这只头上插了电极、拖着电线的野兽狂暴地张牙舞爪的凶相,两个追捕者吓得晕头转向。这正合那蛮猴之意,牠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怒,只一跃就扑到离马丁最近的追捕者的肩膀上,用牠的利爪撕裂他的皮肉,还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等另一个人跑来为时已晚,根本赶不上猴子敏捷的动作。
马丁无心旁观人猴搏斗,迅速穿过动物间,经过一长排一长排人脑标本架,钻进楼梯井,三步两步朝楼下逃跑。他跳到楼梯拐弯的歇脚平台,不敢停息,急转身旋风般冲下楼梯。
他远远地听到头顶上方楼梯井盖掀开的声音,忙把身体贴紧墙壁,但没有放慢下楼的速度。他不知道有没有暴露身体,不敢停步张望。他疏忽了曼纳罕姆的神经外科实验室是有人值守的。追下楼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声,但离他还有好几层。他直达地下室,跑进地道。手枪射击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
马丁闯进大门紧闭的医学院旧楼。门上的铰链年深月久,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他疾步跑上螺旋形大理石阶梯,沿磨损的走廊跑到当年的环形剧场入口骤然停步。没有灯光,说明迈克尔斯还没有赶到。身后一片寂静,追捕的人已经被甩掉了。但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当局肯定知道他藏在医学中心的大院内部。人们迟早会发现他,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他舒缓着呼吸。如果迈克尔斯再不赶来,他就不得不亲自赴丹妮丝寓所,即使于事无补也只好铤而走险。他焦急地推环形剧场的门,门却开着!一踏进剧场,他就感到被阴森寒冷的空气所包围。
电器发出低沉的噼啪声,打破了寂静。声音是那么耳熟,他在学生时代就听惯了的,这是照明系统启动工作发出的。空间立刻充满了光明,就像当年的情景。他的眼角似有某种动作闪过,朝下面的观众席望去,迈克尔斯在向他招手。“马丁,见到你可让我放心了。”
菲力普斯手扶面前的栏杆,沿走道横着走过去。当年把环形剧场改作讲堂后,大家都沿这样的走道走向座位。迈克尔斯站在最下面一级阶梯,招手示意菲力普斯下去。
“见到教务长了吗?”菲力普斯高声问道。他看见迈克尔斯就好像看见盼望了几个小时的希望的曙光。
“一切顺利。”迈克尔斯同样高声回答,“下来,到这里来。”
马丁沿狭窄的阶梯往下走。阶梯上散布纵横交错的电缆,连接着一件件电子器件。从前设置座位的地方都已腾出来放置设备。与迈克尔斯一起等着的还有另外三个人,显然他叫来了帮手。“我们得赶快把丹妮丝救出来,他们……”
“已经派人去办了。”迈克尔斯说。
“她不要紧吧?”马丁停住脚步问。
“她没事,很安全。下来呀,到这里来。”马丁走下阶梯。场子中央的设备更多,蜘蛛网状的导线层层密布,脚下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踩到它们。
“刚刚才摆脱两个人的追击。在神经外科实验室那幢楼里,他们朝我开枪。”马丁还有点气促,断断续续地说。
“你在这里就安全了。”迈克尔斯望着他的朋友匆匆走下来说道。
下到场边上,马丁把目光从堆放在阶梯上的各种复杂纷繁的器械设备转向迈克尔斯,直瞪瞪地对他说:“我来不及从神经外科实验室里弄到证据。”现在他能够看清楚那三个人了。其中一个就是年轻的研究生卡尔·拉德曼,第一次到这个实验室来的时候见过面,态度颇友好。另外两个身穿黑色连衫裤工作服的,他不认识。
迈克尔斯没有理会马丁刚才的话,对其中一个陌生人说:“现在满意了?早就对你说过、我有办法让他到这里来。”
那人仍旧盯着菲力普斯打量:“你确实把他弄到这里来了,可是你能够控制他吗?”
“我想能够做到。”迈克尔斯说。
马丁听他们两人离奇的对话傻了眼。他看看迈克尔斯,又看看穿连衫裤工作服的人,忽然他认出这张面孔,不正是杀死沃纳的那人吗?
“马丁,我让你看几样东西。”迈克尔斯平静地说,颇具长者的风度。
陌生人打断他说:“迈克尔斯博士,我可以向你保证,联邦调查局的人不会鲁莽行事。可是中央情报局的人爱怎么干,我就约束不住了。希望你能够理解,迈克尔斯博士。”
迈克尔斯洒脱地旋过身:“桑森先生,据我所知中央情报局也管不了你。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同菲力普斯先生在一起。”
他又转向菲力普斯:“马丁,我想让你看些东西。跟我来。”他趋前一步,走向连接相邻的环形剧场的门。
马丁木然了。他的手紧握环绕剧场的黄铜扶手栏杆。宽慰的心情顿时变成困惑,伴随困惑而起的是再度袭来的恐惧。
“你们在这里搞什么?”他带着几分畏惧,嗫嚅地问道。
“正是我要你看的。来吧。”
“丹妮丝在哪里?”菲力普斯没有挪步。
“她绝对平安。相信我,来吧。”
迈克尔斯走过来牵他的手腕,鼓励他下到剧场中间。
“我指几件东西给你看看,别紧张。过几分钟你就能见到丹妮丝。”
菲力普斯只得由他领着,经过桑森身边,走到隔壁的环形剧场。研究生走在前面,先去开灯。马丁的眼前呈现另一座环形剧场,座位已经搬空。他站立的剧场中央架起了一幅由几百万枚光敏电阻组件组成的巨型屏幕。组件的导线全部接到一台处理机上。从处理机里又引出数量略少的导线,并成两股干线,导入两台电子计算机。从这两台电脑里又引出许多导线与其它计算机连接,众多的导线纵横交叉,仅这套装置就几乎占据了整个剧场。
“看到这些东西你有什么想法吗?”马丁只是摇头。
“你看到的是第一台由计算机控制的人类视觉系统模型。照目前的标准衡量,它的体积大了些,比较原始,但是发挥的功能却令人惊叹。视觉形象闪现在屏幕上,而你看到的这些电子计算机则与信息源相连接。”迈克尔斯做了个总括性的手势,“整个系统可以同建在普林斯顿的第一座原子能反应堆媲美。它将成为人类历史最伟大的科学突破之一。”
马丁瞟了迈克尔斯一眼。这人也许太狂妄了,他想。
“我们已经创造出第四代计算机!”迈克尔斯拍拍菲力普斯的背说,“第一代计算机即首批制造出来的计算机,仅仅不同于计数器而已。第二代是晶体管的。第三代是集成电路的。我们研制成功第四代。该明白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了吧?”
菲力普斯连连摇头。迈克尔斯却兴致勃勃。
“我们创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我们造出了能够思维的电子计算机。它会学习,会推理。这样的一代计算机必然会脱颖而出,我们却捷足先登了。”迈克尔斯挽起马丁的手,把他拉到连接两座旧环形剧场的大厅。在这两座两层高的讲堂中间有一道门,通向从前的微生物实验室和生理实验室。迈克尔斯开了门,马丁见门的内壁已经用钢材加固,进门后还有第二道门,也是加固了的,关得严严实实。迈克尔斯用特制的钥匙开了锁,拉开门。走进门内就像进入了拱顶的墓穴,诡谲莫测,使人的心理失去了平衡。过去,这两个实验室里面分隔了许多小间,摆放藏书网着石板铺面的实验桌,如今已荡然无存。菲力普斯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宽畅的大屋里,长约一百码,四壁不留一扇窗户。屋子中间放置着一排高大的玻璃圆筒,里面浸满清澈的液体。
“里面盛的是我们最宝贵的、也是必不可缺的配制液。”迈克尔斯拍拍第一只玻璃圆筒的外壁说,“我猜得出,这里给你的最初印象将会使你感情冲动。我们当初也都这样。但是,相信我,最后的成功足以补偿付出的牺牲。”
马丁环绕玻璃圆筒缓步徐行。圆筒至少有五英尺高,直径有三英尺。浸泡在液体中的正是凯瑟琳·柯林思还存活的躯体。事后他才知道这种清澈的藏书网液体是脑脊髓液。柯林思的躯干呈端坐姿势浮悬在液体中,双臂高举过头。工作状态的呼吸装置表明她一息尚存。但是她的头颅骨已被移去,大脑整个儿暴露无遗,脸部的皮肤和肌肉多被剔除,仅存两只剥离的眼球,眼球表面贴了隐形眼镜。从她的颈脖处拖出一根插入气管的导管。
她的手臂也被细致地解剖了,感觉神经末梢历历可辨,迂回卷曲,如同蜘蛛网丝,与埋在大脑里的一支支电极连接。
菲力普斯绕着玻璃圆筒慢慢地走了一圈,心里泛起一股难以形容的虚脱感,浑身疲软,再也迈不开脚步。
“你应该明白,”迈克尔斯说,“计算机科学卓有成效的发展如信息回馈等等,都是研究生物系统的结果,其实均属于仿生学研究范围。嗯,我们只是循其足迹前进,进入对人脑本身的研究。我们可不像心理学家那样研究人脑。心理学家把人脑看成是神秘的黑盒子。”突然,马丁回想起那天迈克尔斯交给他计算机程序时用的那句谜一样的术语,现在方才如梦初醒。“我们却把人脑当做如同其它各种高度精密复杂的机器进行研究,并且成功了,超出了我们的梦想。我们发现了人脑存储信息的原理,人脑平行处理信息的过程——它根本不同于老一代计算机那种低效率的连续处理过程。我们还发现人脑组织功能分级系统的方法。最主要的是我们已经掌握了设计、制造模仿人脑,具备人脑功能的机械系统。这套系统的本领不管你的想象力如何丰富,都难以预测。”
迈克尔斯用胳膊肘轻轻推他,要他继续沿着一排玻璃圆筒观看。玻璃圆筒里存放着一个个年轻的女性,她们的大脑都暴露在液体中,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活体解剖。在最后一只圆筒前菲力普斯停下来,里面浸泡着一具尚处于准备制作的最初阶段的活体。从残留的面部肌肤认出,她正是克里丝汀·林奎斯特。
“现在你听着,”迈克尔斯说,“这是你第一回见识,精神上肯定会承受不住,我能理解。可是这项科研的突破实在太重要了,倘要急于估计它所带来的眼前利益,实属目光短浅。仅仅从医学的角度看,它将在医学界的各个领域中引起革命性的变化。你已经看到我们最初的合作项目给颅骨X光诊断带来何等重大的变革。菲力普斯,我并不要求你仓促作出抉择,懂我的意思吗?”
他们在室内转了一圈。医院和计算机的研究机构在这里融合,浑为一体。屋子的角落里是结构复杂的生命维系装置,像一套特别护理机。一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聚精会神地坐在屏幕前面,连迈克尔斯和菲力普斯走过来都没有影响他的注意力。
他们回到浸泡着凯瑟琳·柯林思的玻璃圆筒前。这时菲力普斯才第一次开口:“插进她的大脑里的是什么?”他冷冷地问,语调平板。
“那些是感觉神经。”迈克尔斯介绍说,洋溢着热情,“因为大脑对于它本身的状态出奇地缺乏感觉,所以我们把凯瑟琳的外周感觉神经和电极相连接,于是她就能告诉我们,在既定时间里她的大脑的哪些部分正在发挥作用。我们还为这个大脑建立起回馈系统。”
“你是说这具标本能与你们通话?”菲力普斯惊呆了。
“那当然。那正是整套系统设计中的神来之笔。我们借人脑的功能研究人脑。我试给你看看。”
在浸着凯瑟琳·柯林思的玻璃圆筒外面安装了一套设备,与她的眼睛相连接。设备的外形像电子计算机的终端,包括键盘和竖式荧光幕。这套设备通过电气系统既与玻璃圆筒里的装置连接,又与室内的中央计算机连接。迈克尔斯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荧光幕立刻就显示出:你感觉怎样,凯瑟琳?
提问消失,一会儿荧光幕上出现:很好,我要求开始工作,真急人。请激发我。
迈克尔斯微笑着看了看马丁:“姑娘觉得还不过瘾,所以那么听话。”
“她说‘激发我’,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她的快感神经中枢埋植了一支电极,用这个办法酬答她,鼓励她合作。我们刺激她,她就会获得极度的情欲高潮。但是必须理智地加以控制,因为她不停地要求。”
迈克尔斯又打入一行字:只能一次,凯瑟琳。你必须忍耐。然后他按动键盘旁边的红色按钮。菲力普斯见凯瑟琳的身躯微微拱起颤动。“你现在知道了,我们刚才看到的现象说明,装在大脑里的酬答系统是最强大的动力,它甚至比大脑固有的动力更强大。现在已经想出办法,把这种原理应用到我们最新的处理机中,使它更加有效地发挥功能。”
“是谁构想出这一切来的呢?”菲力普斯虽然耳闻目睹,仍旧将信将疑。
“这不是哪个人的功劳,闹出乱子也不是哪个人兜得走的。整套设计是逐步发展的,一步成功导致另一步成功。倘若要问肩负责任最重的两个人,莫过于你我了。”
“我?”马丁像挨了重重的一记巴掌。
“是的。你知道,本人向来热衷于研究人工智能,所以对于与你合作极感兴趣。你提出关于判读X光片的问题使得叫做‘样式识别’的课题的核心内容具体化了。人类能够认识各种样式,可是就连最尖端的计算机对于认识样式也存在着根本性困难。依靠了你用来判读X光片的细微分析方法,我们俩才得以把逻辑步骤单独分解出来。只有电子计算机才能重复你所做的事,如果还要再做一次的话。这些情况听起来十分复杂,其实不然。我们的科研还需要有关人脑是怎样认识和熟悉事物的知识,于是我组织起一套班子,包括对神经科学感兴趣的生理学家。最初我们采用放射性脱氧葡萄糖进行非常有限的研究,把它注射进专门安排作某种样式研究对象的病人体内。我们用眼科常用的视力表,放射性葡萄糖类似物质就会杀死接受试验者大脑里某些具有识别和联系视力表符号功能的脑细胞,造成微观损害。剩下的工作就只须画出损害图,以确定大脑活动方式。选择性破坏的技术与动物大脑研究已有多年的历史。所不同的是,我们把这种技术用于人脑研究,而且取得了丰富的新认识,又那么省时,激起我们要加倍努力的劲头。”
“为什么要选女青年做试验呢?”萦绕菲力普斯脑际的噩梦渐渐变成现实。
“纯粹因为方便。我们需要的接受试验者必须健康,而且能够随叫随到。去看妇科的女青年正是我们物色的对象。通常她们对医师给她们做了哪些检查很少提问。所以我们只要稍微改动她们的巴氏抹片检查报告的结果,就能够根据我们的需要约她们来复诊。我的妻子负责大学妇科门诊部已经有好几年,由她选择对象,在做常规抽血化验的时候就把放射性物质注射进她们的血液里。非常方便。”马丁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妇科门诊部那个面目冷峻的黑头发女人。他怎么都无法把她与迈克尔斯联系起来,但这的确是事实。
浸着凯瑟琳·柯林思的玻璃圆筒前面的荧光幕又显示出:请激发我。
迈克尔斯在键盘上输入答复:你懂这里的规矩,待会儿,等试验开始。
他转向马丁说:“这个项目是那么顺利,那么成功,鼓舞了我们扩大研究的目标,当然它也是花了几年时间才逐步实现的。我们还大胆使用了大剂量放射线物质,以便描记大脑的全部联系区域。不幸的是这种大剂量试验在某些病人身上引起表症,特别当我们对颞叶联系进行研究的时候。这部分研究工作变得非常棘手,我们必须平衡已经造成的损伤和受试验者所能忍受的症状的程度。如果接受试验者表现出太多的症状,就只得把她们弄到这里来,着手目前这个阶段的研究。”迈克尔斯朝一排玻璃圆筒打了个手势,“而就是在这间实验室里我们获得了所有重大的发现。诚然,开始这次研究计划的时候还没有预见到这些成就。”
“那么最近的几个病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像马利诺、卢卡斯,还有林奎斯特。”
“噢,是的。她们的确引起一阵小麻烦。她们都是接受最大剂量放射物质的病人,症状很快反映出来。出乎意料,我们还来不及采取措施,她们中有几个就去看医师了。幸亏那些医师从来都没有确诊,特别是曼纳罕姆。”
“你是说他没有参与?”马丁甚觉诧异。
“曼纳罕姆?开玩笑!这种至关重要的项目怎能容他那种妄自尊大的马大哈插手呢?他只要稍微做出点成绩就会四处吹嘘。”
菲力普斯环视四周,毛骨悚然。他感到身心交瘁。竟..然会有这种事情,而且恰恰发生在大学医学中心的中枢!简直是不可思议。“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马丁说,“你们居然还能平安无事。我是说上面药理部的一个可怜的家伙只不过虐待了几只老鼠,就被保护动物组织整治得焦头烂额。”
“我们有人撑腰。你大概注意到了,外面那些人都是联邦调查局特工。”
菲力普斯瞪了迈克尔斯一眼:“不用你提醒,他们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啊,对不起。若不是你打来电话,我真的还蒙在鼓里呢。他们已经监视你一年了。不过他们对我说,这么干是出于对你的保护。”
“我受到他们的.监视?”
“我们都受到监视。菲力普斯,让我告诉你一些原委。这项研究的结果将会改变整个社会结构。我并不故弄玄虚。刚起手的时候仅仅是个小型计划,但是我们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果,并且申报了专利。许多大计算机公司闻讯后接踵而至,纷纷向我们提供研究经费和帮助。他们不在乎我们从事研究的方法,只需要我们出成果。他们互相倾轧、竞相笼络我们。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我们研究的第四代计算机的最大用户就是国防部,它使得整个武器概念发生革命化的转变。我们在全息摄影分子存储系统中装上一台小型人工智能设备,首次设计研制出真正的智能型制导系统。现在,军队里有了原型的‘智能导弹’,它是继原子弹发明之后在防卫方面的最大突破。现在政府对于我们的开发计划的初衷反倒不如那些计算机公司感兴趣了。事到如今,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他们已经把我们置于迄今为止最高一级的安全措施之中,这种绝密措施甚至超过当年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就连总统本人也不能随便进入这个地方。所以说我们都受到监视。那帮人都是些偏执狂,成天担心俄国佬会来轰炸。昨天夜里他们说你疯了,变成危险分子。但是我能控制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主要取决于你自己。你必须做出抉择。”
“哪种抉择?”马丁已经精疲力竭。
“你要决定是否与这项计划共命运。我知道,这样做对于你太突然了。我承认我原来不准备把我们如何取得突破的过程告诉你。既然你所了解的内情足以使你丢掉性命,也就没有必要对你保留。你听着,马丁,我也明白,未经受试验者本人同意的活体试验,尤其当接受试验的人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这种试验技术是违反传统医学道德观念的。但是我相信,试验的结果足以证明方法的正当。有十七名女青年胡里胡涂地献出了生命,千真万确。但是她们的牺牲换取的是社会的进步,是为了保障美国将来防卫能力的优势地位。对于接受试验者本人,这是无可补偿的牺牲。从两亿美国人的观点出发,这种牺牲就微不足道了。试想每年有多少妇女糟蹋掉她们的身体?又有多少人在公路上自寻短见?这些不幸还有个完吗?十七位女性在这里为社会做出奉献,她们受到同情,得到很好的照顾,没有经受痛苦。相反,她们体验到极乐。”
“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你为什么不叫他们把我杀死?”菲力普斯困倦地说,“那样你就不必为我的决定伤脑筋了。”
“我喜欢你,菲力普斯。我们合作共事了四年。你是聪明人,对发展人工智能做出了巨大贡献,还能继续做出巨大贡献。我们获得的成就在医学上的应用,尤其在放射学方面的应用正是给整个计划打了掩护。我们需要你,菲力普斯,这并不是说离开你我们就干不成。我们当中没有哪一个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我们需要你。”
“你们不必需要我。”
“我不打算同你争论。事实上我们的确需要你。让我再强调另外一点:从此以后不再需要其它的活人接受试验。实际上这项计划的生物研究方面很快就将结束。我们取得了所需的资料。现在到了用电子设备把收集到的信息数据整理完善的阶段,活人试验已告终止。”
“有多少研究人员参与这项计划?”
“这也是本计划的独特之处。”迈克尔斯不无骄傲地说,“与计划草案规定的规模相比,人员数目极少。我们有一套由生理学家组成的班子,一套由计算机专家组成的班子,还有一些专业护理人员。”
“不包括医师?”
“不包括医师。”迈克尔斯微笑道,“等一等,那样说也不完全正确,其中有一位神经生物学家便是医学博士兼哲学博士。”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种新的计算机技术将由你率先应用到医学上,取得新的医学进展,你的成就和功绩是无可争议的,也是当之无愧的。”
“不是贿赂我吧?”
“不。这是事实。不过那将使你成为美国医学界最负盛名的研究专家。你将使整个放射学领域实现程序化,计算机系统将以百分之百的效率在诊断工作上大行其道。这对于人类的福祉可谓不浅啊!你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即使是高明的放射专家,他们的诊断准确率也不过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最后还有一点……”
迈克尔斯注视着地面,挪了挪脚掌,迟疑地说,“我刚才说过,我只能在某种程度上控制那些特工人员。如果他们认定某人是妨碍安全的危险分子,那么连我都插不进手了。不幸的是丹妮丝·桑格也卷了进来。她不清楚研究计划的具体内容,但是仅凭她知道的一些情况也足以危及整个项目的实施。换言之,倘若你不愿与我们合作,那么他们会把你,而且还会把丹妮丝从地球上消灭。到那时我就爱莫能助了。”
听到对丹妮丝的威胁,菲力普斯又一次受到精神上的凌辱,痛苦和愤恨如澎湃的浪潮在心底激荡。强压住喷薄欲发的怒火,他感到极度衰竭,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的琴弦。他强迫自己冷静,恢复清醒的意识。面对这项计划背后的权势,自己显得那么渺小无力。他可以豁出性命,但是绝不能牺牲丹妮丝。他因回天乏术而沮丧;他感到窒息,好像有一条毛毯紧紧裹住了他。
迈克尔斯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怎么样,马丁?该说的我都说了,就等你的了。”
“我想我别无选择。”马丁缓缓地说。
“不,你还可以选择。当然选择的余地很小。非常明显,你和丹妮丝都将生活在严密的监视之中,不会让你得到机会向国会或报界披露真相的。为防止发生任何不测的事件,我们有一整套应急措施。你的选择要么是丹妮丝和你都活着,要么是无谓的送掉性命,而且是立即——恕我直言。如果你选择了我所希望的决定,那么会有人告诉丹妮丝,我们的研究计划是为国防部服务的,而你不知内情,所以被误认为是影响安全的危险分子。他们将要求她宣誓严格保密。事情到此就算了结了。你的责任就是不要让她知道有关生物学研究的具体内容。”
菲力普斯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从排列着的玻璃圆筒移开:“丹妮丝在哪里?”
迈克尔斯笑了笑说:“跟我来。”
两人通过双重穹形门,循原路返回,经过环形剧场,沿走廊走过一个弯角,来到医学院行政办公室旧址。
“马丁!”丹妮丝大放悲声。她猛地从一只折椅里跳起,挣脱两旁看守的特工扑向菲力普斯,张开手臂把他紧紧抱住,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滚滚而下。“出什么事了?”她呜咽着问道。
马丁激动得语塞声噎。他终于重新见到丹妮丝,悲喜交集,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同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泻无遗。她活着,好端端地活着!他有什么权利决定她枉自送死呢?
“联邦调查局的人千方百计想让我相信,你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卖国贼。”丹妮丝抽泣着诉说,“我压根儿不相信。现在我要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
菲力普斯难过地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他慢慢地,谨慎地斟酌着字眼。因为他知道,丹妮丝的生命捏在他的手里。他们可以束缚他一时,但是他迟早要找到摆脱桎梏的出路。“是的,”菲力普斯对她说,“这不过是一场噩梦,完全是可怕的误会。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马丁捧起丹妮丝的面颊,在她的唇上忘情地亲吻,她也热烈地亲吻他。对马丁的一往情深终究没有使她失望。她深信依靠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得到了安全。马丁久久地把脸埋在她的秀发当中。如果个人的生命是宝贵的,那么她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对他来说,丹妮丝的生命弥足珍重。
“一切都终于过去了。”她重复说。
菲力普斯从丹妮丝的肩膀上面,瞟了迈克尔斯一眼。计算机专家表示赞许地点了点头。马丁心里却很清楚,事情绝不会就此善罢罢休。
第十四章
纽约时报
震惊科技界的最新消息
科学家在瑞典寻求政治避难
斯德哥尔摩(美联社)
马丁·菲力普斯博士,一位因其卓越的研究成果而于最近跻身国际知名人士行列的内科医师,昨日 4e0b." >下午在瑞典神秘失踪。这位神经放射学专家原定于当天下午一时,在著名的卡罗林斯卡学院作学术报告,济济一堂的听众因此未能一睹风采。偕同这位著名科学家的是他新婚四个月的夫人丹妮丝·桑格医师,亦同时失踪。.99lib?藏书网
据初步推测,该夫妇此举系避人耳目。菲力普斯博士自六个月前,开始发表一系列惊人的医学发现和成果以来,业已成为各方新闻采访报导的焦点。然而此种推测后来又被推翻。据悉该夫妇受某秘密机构监护,其程度之严密令人咋舌,而他们的隐姓埋名显然有赖瑞典当局合作。
经向国务院咨询,有关人士对此消息噤若寒蝉。据了解,此事涉及美国政府多级机构,显然超越事件本身范围,公众对此疑窦丛生。已趋巅峰的国际舆论,由于昨夜瑞典当局宣布的如下事先准备的声明,而益呈一触即发之势:
马丁·菲力普斯博士申请在瑞典避难一事业已批准,他偕同他的夫人已被置于政治隔离之中。二十四小时内将向国际社会公开一份由菲力普斯博士签署的文件,披露一桩以医学实验为幌子,肆无忌惮地践踏人权的犯罪行为。迄今为止,马丁·菲力普斯博士受到包括美国政府在内的既得利益集团的胁迫,无缘发表自己的观点。该文件公布之后,菲力普斯博士将在瑞典电视台的主持下,通过电视节目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
所谓“肆无忌惮地践踏人权”一说包括哪些具体内容尚不得而知。虽然如此,围绕菲力普斯博士突然消失而引起的一系列怪现象已经引起各界的严重关切。菲力普斯的专长涉及计算机系统解释医学X光显像,似乎难与医学道德相联系。然而,鉴于菲力普斯博士的声誉(据多数深孚众望的研究人员推 6d4b." >测,本届诺贝尔医学奖得主,非他莫属),无疑将成为众所瞩目的新闻人物。人们对事态的发展将拭目以待。显然上述事件已极大伤害菲力普斯博士心目中的道德观念,迫使他毅然决然置功名前途于不顾,迈出严肃而富有戏剧性的一步。此举表明,医学界绝非具有免疫功能的净土,它存在自己的水门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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