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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氏璧》
第一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国风》中的这首《桃夭》说的是周王室的一位王姬要下嫁一名大夫,“归”意为出嫁,诗中祝愿她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因桃花花色最艳,故以喻王姬,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99lib.
纪山桃花足春风,满谷仙桃照水红。“纪山桃花”是楚国的著名美景。纪山位于楚国王城郢都正北二十里处,是郢都北边的天然屏障。所谓的“山”并非崇山峻岭,而是一大片绵延的丘陵,岗峦起伏,林木葱郁。每到春季,漫山遍野的野桃树竞相绽放,粉嫩莹润,纷披陆离,迎霞沫日。花枝临风招展,柔美多姿,远远望去如霞似锦,光彩秀美。
花笑芳华,草艳春色。野生的桃花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旺盛的野性的生机,那种含情脉脉的妩媚铺天盖地,勾魂摄魄,令人窒息。在它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景物黯然失色,轻拂的杨柳和萋萋芳草都成为了点缀。
佳期纪山东,颜色桃花红。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楚国一年一度“云梦之会”的时节。
“梦”是楚语,意为原野,兼有丘陵和沼泽、丛林和水草,禽兽孳生,适于出游,宜于行猎。云梦是楚国国君的狩猎区,也是楚国桑林之祭所在地,地域极为广阔,纪山也属于其范畴。内中除了山林、川泽等各种美景外,还有一个巨型湖泊,名为“云梦泽”,是中原面积最大的湖泊。纪山东部即是云梦泽,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而云梦之会则是楚国的一种传统习俗——每到仲春时,楚国国君都要在云梦纪山高唐观举行盛大的桑林之祭。桑林之祭是一种大规模的、国家级的祭祀活动,性质与祭社相同,因祭祀时要演奏《桑林》乐舞,由此得名。
楚人自认为是火神祝融的后裔,崇拜太阳和红色,座向东为贵,因而高唐观建在纪山上极东之处,坐西朝东,东面山脚下即是水波荡漾的云梦泽。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不但是历代楚王喜爱的游乐场所,还是楚国祭祀先祖的高媒庙的所在地,是理所当然的云梦之会的地点。
高唐观台座前的广场上正在表演《桑林之舞》——数十名舞者穿着红黑相间的丝制锦衣,戴着华丽的面具,伴随着强劲有力的音乐,轻捷地穿梭,矫健地起舞,颇似军阵。场面壮观,独具魅力。
领头的巫觋时期男巫称“觋”,女巫称“巫”。">仪态不凡,戴着兽角形的头饰,各举一面旌旗,来回挥舞,与击拊的石罄声相应和。男觋阿钺手中的旌旗上绣着人首蛇身的图案,这是楚国王室“龙”的标志。女巫阿碧手中的旌旗则绣着人面鸟身,人有九首,这是楚国的图腾“九头凤”,被认为是“太阳之精”。两面旗帜的竿首均缀着五色雉羽作为饰物,在阳光下荧荧闪烁,诡异魑魅,妖冶邪气,令人望而生畏。
楚威王熊商与最宠爱的华容夫人端坐在广场西首台座的正中。台座是个夯土筑成的大平台,受山势所限,不及半人高。左边坐着故王后所生的太子槐、公子兰及眷属。右边则是华容夫人所生的公主江芈、公子冉、公子戎几人。再往下便是楚国的王公贵族,令尹昭阳、司马屈匄、大夫景翠等文武大臣依官职大小分坐在两边。在楚国为人质的诸国公子,如齐国丞相田婴之子田文、魏国魏惠王之子魏翰、越国太子无疆等,也是座上之宾。
楚地湖泊星罗,水网密布,天气潮湿,群臣均是坐在矮脚的床榻上,只有在室内时才会像中原诸国那般席坐在地上。各人面前摆有铜制的长方形酒禁,上面摆满各色酒具和食物。
案具之所以叫“酒禁”,是因为周人认为夏、商两代灭亡的根源是由于君主嗜酒无度。有了前车之鉴,周王朝特意颁布了《酒诰》,规定:王公诸侯只有祭祀时才能饮酒,不准非礼饮酒;民众聚饮,押解京城处死;不照禁令行事执法,同样治以死罪。这也是中国最早的禁酒令。到春秋战国时,禁酒令虽然跟共主周天子一样,已然有名无实,但承置酒器的案具烙下中国第一个禁酒时代的印痕——名曰“酒禁”。
楚国地广物博,矿产丰富,冶炼水平很高,其中失蜡法为楚国所独有。楚威王面前的那只酒禁即是青铜器中的精品——长约六尺,宽约三尺;禁的四周装饰有多层透雕的云纹,玲珑剔透,仿若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云纹下由数层粗细不同的铜梗支撑。铜梗分为三层,最内一层最粗,是骨干梁架。中间层梗稍细,由上而下向两侧伸出后上弯,犹如古代建筑上的斗拱。外层铜梗最细,呈相互独立的卷草状。铜梗相互盘绕,而又互不连接,多层重叠,错落有致;酒禁的上部四周攀缘有十二条龙形怪兽,前后各四条,左右各两条,凹腰卷尾,探首吐舌,面向酒禁中心,形成群龙腾云驾雾、拱卫中心的画面,灵动活泼,十分壮观;禁的下部则是十二条虎形怪兽,两长边各三只,四角及两短边各一只,蹲于禁下为足,撑托着器身,看上去霸气十足。整座酒禁构思奇特,造型奇巧,工艺精湛复杂,令人叹为观止。
但奇怪的是,这座云纹铜禁上摆放的丰盛酒食未动分毫。任谁都能看出来,楚威王病得相当厉害,这次能上纪山来主持云梦之会,已很有些勉为其难。他一直枯坐在那里,半耷拉着眼皮,处于有气无力的混沌状态。王宫医师梁艾双手提着药箱,就站在楚王身后不远的地方。
桑林之祭是公开祭祀仪式,在卫士的警戒圈子外,还聚合了大量赶来瞧热闹的普通民众。写出《道德经》的楚国奇人老子曾以“众人熙熙,如享大牢,如登春台”来形容云梦之会的盛大欢腾景象,可谓万众瞩目。
许多人目不转睛地观看舞者的翩然起舞,但更多人的目光却落在台座上的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身上。这对母女均有着绝世的容貌——母亲三十余岁年纪,朱颜丰韵,皎如明月;女儿十五六岁,豆蔻年华,灿若春花。一个瑰姿艳逸,一个风流尔雅。有如此艳光四射的绝色美人在座,难怪广场上的年轻男子争相投来各种目光。就连台座上的宾客也有不少人被美色所惑,譬如魏国质子魏翰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华容夫人,齐国质子田文则盯着江芈公主不放,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楚国王室内部的危机正是因为这对母女而起。传说楚威王爱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发狂,以至于生了废嫡立幼之念,有心废掉嫡长子熊槐的太子位,改立华容夫人所生的熊冉为太子。若不是令尹昭阳等重臣坚决反对,只怕熊槐的太子位早已不保。
太子熊槐大约二十一二岁年纪,戴着华美高大的楚冠,一身博袍绛衣愈发映衬出脸色苍白惨淡。他的心思显然不在精彩的《桑林之舞》上,一直刻意留意着斜对面江芈公主的一举一动,虽然竭力掩饰着真实情感,脸上还是不自主地对这位又聪慧又美貌的异母妹妹流露出恨意来。
太子的妻妾南媚和郑袖分坐在两旁,二女也都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比起艳惊四座的华容夫人母女要逊色不少。嫉妒是妇人的天性,意识到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才是全场瞩目的中心时,郑袖不由自主地咬起了嘴唇。
凑巧这时江芈停止了与公子冉的窃窃私语,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九九藏书望向太子这边。惊鸿一瞥中的她,天真而邪气,有着不羁的美丽。只是顾盼之间浅浅一笑,嘴角微微翘起,多少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郑袖忍不住附耳过去,赌气地告诉丈夫道:“太子,您瞧瞧公主那副得意的样子,倒像是……”
她刻意没有说完下面的话,但熊槐很清楚下半句应该是:“倒像是她的弟弟公子冉已经当上太子了。”
太子的脸色愈发难看,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及说话,疾风骤雨般的音乐声陡然止歇,《桑林之舞》结束了。
楚威王转头做了个手势,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一旁的司宫靳尚便大声宣布道:“大王有赏。”
侍臣们遂捧上金银等饰物分发给舞者,舞者们一齐上前拜谢。
魏国使臣惠施也在台座上,起身离座道:“桑林之舞如此精彩,令人赞叹。臣这次奉魏王之命出使楚国,除了要与大王修好、联合起来对抗秦国外,还有一桩大事,那就是想瞻观楚国最著名的宝器。今日是云梦之会,是君民同欢的大喜日子,可否请大王取出宝器,让臣等一开眼界?”
惠施是宋国人,一直在魏国为官,很得当今魏惠王的信任。他虽然没有明指想瞻观的宝器是什么,然而旁人都知道那是和氏璧。
天下有两大公认的奇珍异宝——一是和氏璧,二是随侯珠,均是大有来历。
和氏璧最初只是荆山的一块玉石,楚国人卞和偶然发现了它,抱去献给楚厉王。玉工鉴定后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于是楚厉王以欺君之罪砍下了卞和的左脚。楚武王即位后,卞和再次抱着玉石来献,又被玉工鉴定为石头,楚武王又砍下其右脚。楚武王死后,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玉石在纪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哭干了,眼角沁出了鲜血。
消息传开后,楚文王很是好奇,派人去询问原因。卞和道:“我哭并不是因为被砍去了双脚,而是宝玉被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
楚文王便命玉工剖开玉石,果真取出一块稀世璞玉,光彩射人——此璧正看为白色,侧看为碧色;若置暗处,闪闪发亮;搁置案上,自却尘埃;且冬日发暖,夏日生凉。见者无不惊叹。楚文王为纪念卞和献璧之功,特意为玉璧取名为“和氏璧”,从此成为楚国镇国之宝,归存楚国王室,世接代传,迄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随侯珠则是随国的镇国之宝。传说随侯出行时遇到一条受伤的大蛇,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取药为蛇敷治。大蛇痊愈后,于大江中衔取夜明珠,以报随侯救命之恩,由此得名随侯珠,又称灵蛇珠。此珠径长一寸,跟和氏璧一样,能在夜色中发光,同时照亮十二辆车子,所以又称明月珠。
楚璧随珍,遂成为共传之宝。但楚国灭掉随国后,并没有得到随侯珠,据说已经在城破前遗失,不知去向,成为世间一大憾事。和氏璧因而成为一枝独秀,愈发珍贵。
不久前,昭阳出奇谋破韩国联兵秦国攻打楚国之计,立下大功。他官任令尹,已是位极人臣,又曾因攻魏有功封上爵执珪,爵位也是最高,再无可封赏之官职、爵位。但楚威王认为楚国国法奖惩分明,有功必赏,如果昭阳立下如此奇功尚得不到任何赏赐,怕是日后难以激励军民为楚国效力,反复权衡之下,决意将和氏璧赐给昭阳。这也是和氏璧成为楚国镇国之宝后,第一次赐给大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昭阳惊喜交加,感激涕零。楚国上下也一致称赞楚威王不惜宝器,宁惜贤臣的胸襟和勇气。
惠施是天下有名的辩者,也是魏国最有智谋的外交大臣,人称惠子,心思机敏,口才出众,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要看楚国宝器和氏璧,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别有用意。
令尹昭阳站起身来,正要出面解释和氏璧已归自己收藏。莫敖屈平却忽然站了出来,道:“使者君想看我们楚国的宝器,其实宝器近在眼前。”
惠施奇道:“噢?”微一惊愕,旋即会意过来,以为屈平指的是楚王面前的那座云纹铜禁。当时大型青铜器也是国之重器,像云纹铜禁这样精美华贵的器具铸造不易,难得一见,称其为楚国宝器也不为过。
不料屈平话锋一转,道:“珠玉之类不过清玩而已,算不得什么宝器,楚国真正的宝器是贤君贤臣。我国有大王体恤百姓,充实府库,使全国人民丰衣足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各得其所;有贤臣治理内政,制定礼节,应对诸侯,排解危难;有良将镇守楚国门户,整理军务,赴汤蹈火,万死不顾。这些都是我们楚国之宝。他们现在人都在这里,使者君想要观看,转身就能一一看到。”
屈平是司马屈匄的堂弟,虽然年纪小得多,却因为父亲屈庸是长子,所以世袭了屈氏的莫敖官职,地位反而在屈匄之上。他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夏正以建寅之月为岁首,寅年寅月寅日真正符合“人”的生辰,大吉大利,是一个好兆头。因为生辰与众不同,特意取名“平”,字“原”,平即公正,象征于天,原即原野,代表大地,以合“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的“天地人”三统。99lib?
屈平自小有“神童”之称,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娴于辞令。但他毕竟才十五岁,蓦然挺身而出,对着最著名的辩者侃侃而谈,口若悬河,还是让众人大吃了一惊。然其言辞精妙绝伦,不卑不亢,着实令人激赏。
惠施一时无言可对,然仔细思量对方之言,却是句句在理,当即肃然起敬,叹道:“莫敖君年纪轻轻,见识高明,才气纵横,实在可敬可畏。惟楚有才,果真名不虚传。”顿了顿,便直截了当地表明了用意,道:“请大王恕愚臣浅薄,其实臣之前提及的宝器,指的是贵国镇国之宝和氏璧。魏王派臣来楚国瞻观和氏璧,其实是要祝贺大王,因为华夏正有谶语流传道:‘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台座上的群臣登时发出一阵惊呼声,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令尹昭阳,目光中各有深意。
昭阳正回到坐席预备重新坐下,闻言亦是心头大震,当即跌坐在床榻上。楚威王似是也吃了一惊,挑了一下眼帘,但还是没有吭声。
华容夫人到底是妇人,忙追问道:“华夏当真有这种谶语么?”惠施道:“回夫人话,千真万确。愚臣好友宋国人庄子根据梦中神授著有《天下》一篇,内中也曾言道:‘郢有天下。’”
庄子名庄周,宋国人,是楚国奇人老子道家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也是当今楚王最仰慕的人。楚威王曾派两名大夫携带重金前去宋国,聘请庄子来楚国任令尹。大夫恳切地道:“我国大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相累。深望先生欣然出山,上以为君王分忧,下以为黎民谋福。”庄子正在涡水垂钓,持竿不顾,淡然道:“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被杀死时已三千岁了。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之以锦缎,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二位大夫君,此龟是宁愿死后留骨而贵,还是宁愿活时在泥水中潜行曳尾呢?”大夫道:“自然是愿活着在泥水中。”庄子道:“二位大夫请回吧!我也愿意继续留在泥水中曳尾而行。”以龟喻人,巧妙地拒绝了楚威王的邀请。
请庄子出山到楚国为相一直是楚威王心目中难以实现的梦想,忽听得那位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曾有“郢有天下”的预言,在场群臣无不耸然动容。就连楚威王也高高挑起了双眉,枯瘦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些许表情,似是终于从浑噩的僵态中苏醒了过来。
惠施瞧在眼中,又从容续道:“各诸侯国均为此谶语而议论纷纷。听说秦国正有意发兵攻打楚国,预备用武力夺取和氏璧。这次敝国大王派愚臣出使,一是贺喜楚国有和氏璧这等天赐吉物,二则是要提醒大王,须得加紧防范西面的秦国。”
令尹昭阳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奏请将和氏璧归还王宫,楚威王却及时摆了摆手,沉声道:“寡人知道了,多谢魏王美意。云梦之会还没有结束,使者君请暂时归座,下面还有精彩好戏。”
第二节
台座上的这一段关于宝器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广场上不知情的观众们的兴致。按照传统,接下来是《尸女》表演。十二对穿戴整齐的男女一齐上场,个个年轻俊美,血气方刚,相互做着各种挑逗与象征性的性交动作,情意缠绵,奔放浪漫。音乐急促而紧密,震撼人心,间以舞者身上佩饰“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舞场上充斥着浓烈的煽情意味和狂野的原始气藏书网
息。大多数人看得面红耳赤,亢奋不止。
但这也才仅仅是云梦之会的开场,《尸女》表演结束后,才是云梦之会的真正高潮——春社交欢。先秦时期的楚国没有男女大防,也没有什么性禁忌,适龄男女可以自由约会,欢娱交媾,而云梦之会则是为大众提供一个定时定点的公开性的社交节日。等到高唐观祭社典礼结束,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青年男女各自四散开来,择偶野合,尽情纵欲狂欢。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在溪涧边,在山林中,情人们或秉兰以游,或相赠香草,欢歌曼舞,幽会交合。春水涣涣,乱花迷眼,情怀若诗,佳期如梦。九九藏书
然而,就当楚威王扶着华容夫人起身,宣布春社交欢开始,众人正争相往南、北两道下山时,变故发生了。一名站在北首的青衣男子趁乱挤近西首台座,变戏法般地从长袍下取出一具精巧的弩器,弩槽中早已扣好一支弩箭,径直端起来瞄准台座正中的王座。
此刻正值散场,是广场上最纷纷扰扰的时候,卫士们早放松了警惕,一些人正稀稀拉拉地朝高唐观东大门赶去,预备护送楚王进台馆歇息。直到那青衣男子扣动弩机,侍立在楚王身后不远处的副宫正南杉才惊觉到异样,大喊了一声,飞身奔了过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世事往往奇妙得很,就在弩箭离弦的.99lib.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一个褐色人影从旁侧扑了上来,将青衣男子连人带弩扑倒在地。弩箭虽及时射出,却被褐色人影那一扑之势带得偏了准头,正好射中楚威王左侧的华容夫人的腰间。
因为先王楚宣王在位整整三十年,楚威王四十余岁才继承王位,迄今不过十年时间,执政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功绩赫赫,先后大胜齐国、魏国、越国,又大力开拓西南,使得楚国疆土东至于海,西包巴蜀,南极牂柯,达到全盛时期。但这一年来他疾病缠身,再无昔日叱咤风云的敏锐和英气,当看到最心爱的华容夫人软倒在自己脚下时,竟然呆住了,全身发凉,浑然不知所措。
卫士和大臣们潮水般簇拥了上来。扈从楚王的宫正孟说极为精明能干,生怕刺客还有同党,混乱中会再度行刺,忙大声命道:“快来人,先护送大王进去。”
孟说一边请司宫靳尚和司马屈匄护卫楚威王进去高唐观,一边指挥卫士擒拿刺客,封锁广场。因为事关楚国内政,又派人护送魏国使臣惠施和诸国质子先行下山。
王宫医师梁艾上前查看伤势,将华容夫人身子放平。那支弩箭斜向上射中了她的腰腹,几近穿透,已经没得救了。她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便就此断气,双眼犹自瞪得滚圆。
江芈公主捂紧嘴唇奔了过来,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情形。巨大的恐惧和惊愕令这位尊贵的公主花容失色,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公子冉愣在一旁,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既不敢看母亲的尸首,便只能习惯性地依附姊姊,死死抓住江芈的手臂。
公子戎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吓得哭出声来,大声叫道:“娘亲!我要娘亲!”
熊槐十一岁就被立为太子,是一个狂妄自大惯了的人,从不善于掩饰感情,忽见有意与自己争夺王位的最大对头突然莫名被射死在眼前,惊讶之余,也多少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99lib?的神气来。
令尹昭阳看在眼中,忙走过去低声提醒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外人也许会怀疑刺客是受太子指使。当此之机,太子千万要安抚好公主才是。”
昭阳的夫人南娟与太子正妻南媚是亲姊妹,因而他和太子是连襟关系,素来荣辱与共。
熊槐会意过来,忙正正衣襟,收敛笑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上前命道:“孟宫正,南宫正,这里的事交给你二人处置。我和令尹先进去看望父王。”孟说、南杉一起躬身道:“臣遵命。”
熊槐这才上前牵起江芈的手,假惺惺地劝慰道:“江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的好,冉弟和戎弟都还需要你这位大姊照顾呢。”
江芈却是毫不领情,冷笑一声,道:“这下不是正称了太子哥哥的心意么?”决然甩开了熊槐的手,转身朝高唐观里跑去。
熊槐知道这妹妹年纪虽轻,却是智计百出,华容夫人那方的人均是唯她马首是瞻,猜想她多半是要到父王面前抢先告状,急忙追了进去。公子兰、公子冉、令尹昭阳等人略微愣了一愣,也争相跟了进去,只有公子戎还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孟说示意卫士抬走华容夫人的尸首,走过去牵起公子戎的手,温言道:“公子别哭了,华容夫人虽然离开,却是去了天上。”
公子戎哭道:“我要娘亲,我也要去天上。”孟说道:“眼下还不到时候,这里太乱,臣先派人护送公子进去。”招手叫过王宫医师梁艾,命他带公子戎进台馆歇息。
第三节
那青衣刺客早已被卫士擒住,牢牢捆缚在一边。孟说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行刺的?这里可还有你的同党?”
刺客约摸二十余岁年纪,神色甚是沮丧,大约为未能射死真正的目标楚威王而懊恼,听到孟说出声盘问,立即露出鄙夷之色来,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卫士缠子是个赳赳武夫,脾气耿直急躁,见刺客强硬,不肯回答宫正的问话,当即扬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他十几个巴掌。那刺客鼻孔、嘴角流出了血,脸颊青紫,肿得老高,却仍然不肯屈服。
一名卫士奉上刺客所用的兵器,禀道:“宫正君,这刺客用的是韩国的弓弩,说不定他是韩国派来的刺客。”
之前秦国出兵攻打韩国,韩国本欲献城与秦国讲和,然后两国联袂攻打楚国。楚九九藏书威王用令尹昭阳之计,假意援救韩国,令韩国与秦国绝交,之后又拒不发兵,结果韩军大败,被迫臣服于秦国,韩国太子韩仓也到秦国做了人质。韩宣惠王深恨楚国背信弃义,因此而派出刺客行刺楚威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广场上尚滞留了不少民众,好奇地围过来看热闹,闻言纷纷指斥韩国国君手段卑鄙低劣。却有一人嗤笑出声,道:“这韩国人是不是也太笨了,派人行刺还要带上自家的兵刃,好让人知道刺客的来历身份么?”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身材魁梧,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高鼻厚唇,面黑有光。
孟说扈从楚王多年,自有一番阅人之能,见这男子意态飘逸,有气雄万夫之相,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走过去问道:“足下是谁?听你口音,应该不是楚国人。”那男子一点也不慌乱,悠然答道:“我是赵国人,姓主名富,是个商人。”
孟说虽然半信半疑,但眼下要办的事极多,一时不及细细盘问那主富,命人先将刺客押下。
扑倒刺客的褐衣男子也被卫士扣留在一旁。孟说走到他面前,见他神态安详,穿着一身极粗糙简陋的褐麻衣裤,脚穿草鞋,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墨者?”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道:“在下墨者唐姑果。”随即朝孟说躬身行礼,道:“腹巨子命我代问宫正君安好。”
墨学跟儒学一样,是当世显学,风行天下。它反对儒家的“爱有差等”,提倡兼爱、非攻,主张以兼易别,使天下兼相爱,竭力反对战争,认为攻伐是天下之巨害,理想是“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者奔走于烽火中,抑强扶弱,虽枯槁不舍,由于富有牺牲精神,最讲究信义承诺,在人们心目中有良好的形象,深受尊敬。墨家在各国均有不小的势力,其首领称为“巨子”,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腹巨子即是指现任巨子腹。
孟说本人虽不是墨者,却是墨家第三任巨子孟胜的孙子。当年孟胜与楚国贵族公子豫友善,公子豫被楚悼王封于阳城,又号阳城君。楚国一向不欢迎墨者,大力排斥墨学,仅仅是因为墨家第一任巨子墨翟曾与公输般论战,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但阳城君却极欣赏墨家道义,接墨家巨子孟胜和弟子到阳城居住,待若上宾。
当时楚悼王任用卫国人吴起为令尹,进行变法改革,虽有富国强兵的功效,却大大损害了贵族们的利益。阳城君衔恨吴起入骨,等到楚悼王一死,便借回郢都吊唁之机,联络楚国贵族,预备杀死吴起。吴起进宫治丧时,受到阳城君等人的围攻,情急之下,躲到楚悼王的尸首边。贵族们一拥而上,射杀了吴起,并将他车裂肢解。但在围杀过程中,也有许多贵族的箭射中了楚悼王的尸体。
按照楚国法律:“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楚肃王即位后,遵照律法诛杀了所有射王尸者,罪及其三族,因此而被夷宗的贵族多达七藏书网十余家。阳城君虽侥幸逃脱,但由于封地阳城被楚肃王收回,只能走上流亡之路,从此下落不明。
阳城君离开阳城时,授予孟胜符节,任用其镇守封邑。面对赶来阳城接收的大军,孟胜没有率领墨家弟子们逃走,远离楚国的是非纷争,而是选择了舍生取义。他告诉弟子们说:“我们与阳城君有约,答应为阳城君守国,而今阳城君已逃,封国被收,凭我们的力量又不能改变现状。只能以死殉义。如果不死,那么从今以后,人们寻求严师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贤友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良臣一定不找墨者。换句话说,不死就是不义。”由此上演了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幕:包括巨子孟胜在内的一百八十三名驻守阳城的墨者均举刀自刎而死。
孟胜死难之时,其子孟卯尚在襁褓之中,躲过一劫,在楚国民间长大,虽然后来为墨家巨子田襄子寻访到,他却不愿意再成为墨家的一员,而是加入了楚军,因作战勇猛积功升为将军。他的儿子孟说成人后更是武艺高强,顺利当上了王宫的宫正,成为楚王最倚重的卫士统领。据说他力大无穷,一人即能举起高唐观前的云纹酒禁,所以又有“楚国第一勇士”之称。
孟胜蹈义赴死的壮举虽为天下人称赞,但因为某种原因,却是孟卯父子不愿意多提的一段往事。尤其孟说见唐姑果目光意味深长,似是有意提及自己是墨家巨子的后人,弦外有音,心中多少有些警觉起来,当即道:“孟某有公务在身,职责所在,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原谅。”沉下脸来,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道:“先生如何会凑巧在此处出现?莫非你也对云梦之会有兴趣?”
唐姑果淡然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人,适才看到刺客行刺也只是凑巧。”轻叹了一声,道:“可惜还是发现得晚了,不然国君夫人也不会死。”
孟说心道:“自从楚国排斥墨家,墨者中心从楚国迁往秦国,当今巨子腹更是秦惠王的座上宾。传说墨家大不同于往日,已被秦国控制。墨者个个都是有为之身,唐姑果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纪山。但无论如何,总算是他及时扑倒了刺客,救了大王一命。”他也是个慷慨豪迈之人,当即谢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正要开口询问唐姑果所寻找的人是谁,一名卫士匆匆地奔过来禀道:“大王命宫正君带刺客进去问话。”
唐姑果忙道:“宫正君先忙公事,我可能要在郢都滞留一段时间,希望还有见面的机会。”孟说道:“好。”命人放唐姑果下山,自己和副宫正南杉一起押着刺客进来高唐观。
第四节
高唐观是一组园林建筑。正东门上悬挂着一块黑色木匾,上面书写着“高唐观”三个红色大字,字体笔画劲挺,落笔起笔锋芒毕露,华藻流丽。
台馆主体建筑有前、中、后三处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结构,依山势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自然和谐,幽美恬静。其中前殿地势最低,殿堂却是最深最阔,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宴饮。
到了殿外,孟说等人一起脱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视为不洁净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惯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将鞋履脱在阶下,否则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风瘫痪,无法行走,赵国人梁艾来到王宫,称有办法能医治楚王。进入大殿时,他有意不脱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来。事后才知道梁艾是以气激来治瘫病,他由此成为楚王的座上宾。
前殿台阶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状基本上是男圆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涂着黑漆,鞋口与鞋帮儿处用绵面,鞋底用麻线编织,从中向外缠绕数十圈,舒适而轻便。也有华贵的丝履,固定鞋子的缨带是金丝鞋带,鞋口纯边装饰着珠玉,华丽之极。
楚国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个个跣足而立,神色肃穆。楚威王刚服下医师梁艾奉上的汤药,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有生气,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刺客被卫士粗暴地扯脱鞋袜,光脚带到殿中跪下。孟说大致禀明了经过。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的?你若肯说实话,寡人可以饶你一命。”
他虽然年老病重,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刺客只是垂眼凝视面前的地面,恍若未闻。孟说喝道:“大王问你话,还不快快回答!”
卫士缠子见他依旧沉默,便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阳道:“这应该是韩国的弩器,会不会是韩国国君派来的刺客?”大夫景翠却不同意,道:“韩国弓弩驰名天下,任谁都能一眼认出。如果真是韩国大王派人来行刺,一定不会使用他们本国的兵器,这样不是太明显了么?”
司马屈匄也道:“不错,是这个道理。而今楚强韩弱,韩国又新败于秦国,绝不敢轻易招惹楚国,岂会用行刺的手段?”
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七十余家贵族因箭射王尸被诛杀后,昭、景、屈就一跃成为楚国最有势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芈姓王族,如昭阳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谥号“昭”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门户,无非是要确立国君长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执掌国政,屈氏掌握兵权,实力大致相当,景氏稍弱。
昭阳心道:“难道我没有想通这一点么?大王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径直问刺客背后主使是谁,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太子。华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请求立她的亲生儿子公子冉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强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无论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当即咳嗽了一声,道:“景大夫和屈司马说的都不错,理是这个理,但也许这正是韩国人巧计所在,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这样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韩国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芈痛惜母亲惨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脚边饮泣,闻言抬起头来,问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杀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亲?”
这话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那么他确实极有可能是韩国或其他敌国国君所派。行刺事件发生后,人人均本能地以为行刺对象是楚王,华容夫人不过是替死鬼,所以宫正孟说的第一反应是派卫士护送诸国质子和魏国使臣惠施下山,实际上是担心这些人跟刺杀有干系,要将他们先行软禁监视起来。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标就是华容夫人本人,那么背后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敌国了。问题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扑,到底有没有真正影响到弩箭的发射方向?
孟说也是精干果决之人,经江芈公主一语提醒,立即招手叫过卫士缠子,命他带人去追捕唐姑果回来对质。
令尹昭阳一时愣在了当场。他本是武将出身,靠多年累积军功才升为令尹,对政治争斗之类不是特别在行,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终被华容夫人一派压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公主的话,径直走到刺客身边,喝问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要刺杀的对象到底是谁?”
那刺客始终不发一言。昭阳便使了个眼色,两名卫士走上前来,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芈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杀人灭口么?”昭阳脸色一沉,不悦地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芈道:“难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轻,易发怒”的传统,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来骄横,近年来因在父王面前失宠才勉强有所收敛,虽然事先得到连襟昭阳的嘱咐,尽量保持沉默,但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冲冲地道:“江妹,我体谅你刚刚失去至亲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芈道:“太子哥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么着急站出来,是有谁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时大窘,愤恨不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发现刺客的人。他当时站在楚王斜后面,亲眼看见刺客端起弓弩,对准了台座正中。从他站立的角度来看,理所当然地认为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来说明事实,为两位姊夫解脱困境。但南杉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后劈空呼啸而来,并没有看到刺客何时扣动的弩机。他为人谨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扑是否真的影响了刺客发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轻易出面,以免旁人怀疑他有为姊夫护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着。
江芈话中暗示的意味实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标当真是华容夫人,任谁都会怀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接话。楚威王除了开始问过刺客一句话,再也没有张过嘴,只是如木鸡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闹争执仿佛成了虚无。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莫敖屈平又站了出来,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紧的却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准,将刺客交给臣处置,臣有法子让他开口招供。”
屈平适才在台座上向魏国使臣惠施力陈贤臣为楚国之宝器,语惊四座,令人击节赞赏。然而讯问刺客不同于应对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称有法子令桀骜难驯的刺客开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执掌楚国兵权,是朝中重臣,对太子槐和华容夫人一派争夺储君之位心如明镜,暗中揣度这次刺杀事件背景极为复杂,万一真的像江芈公主所暗示的那样,牵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烦大了。他素来爱护幼弟,不愿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启禀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该按照惯例移交大司败处严刑拷问。”转头低声斥责屈平道:“有这么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出头?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败是楚国刑狱司法之官,其官职如同中原各诸侯国之司寇,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中央级司法官称大司败,地方级司法官称司败或少司败。大司败可以随时诛戮犯法官员,虽令尹、司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战败后班师回国。按照楚国刑律,战败之将必须自杀谢罪,大司败鬻拳虽不敢责令楚文王自杀,却拒不开城门接纳。楚文王无奈,只得转而进攻黄国,后来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终未能活着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国君于城门之外,可见大司败在楚国地位极高,拥有毋庸置疑的权力。
现任大司败熊华是楚威王的异母弟弟,闻言色变,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辞掉这桩棘手的案子。屈平却是个倔脾气,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声奏道:“启禀大王,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会令我楚国君臣内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敌笑话。请陛下给臣十日时间,臣自有办法让他交代出背后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楚威王就在这一刻发话了:“准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谢大王。臣还需要两个帮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随卿挑选。”屈平道:“臣只要孟宫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准。”他似乎也跟大臣们一样,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这沉闷憋屈的大殿中,扶着江芈公主站起身来,怏怏道:“回宫!”
楚国君臣一行人就此离开了高唐观,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着的肩舆上。肩舆的抬杠上装有机关,可以加装木杠,下山时,前面的抬杠要比后面的高出半人,上山时,后面的抬杠则比前面的高,这样,肩舆上的楚王能够始终保持最舒适的水平位置。虽然简单,却足见构思奇巧,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输般专为国君登山所设计的特殊乘具。
公输般是鲁国人,人称鲁班,是公认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为弓矢”之句而取名为“般”。他自小精通各种木工手艺,又善于总结经验,在实践中改进了传统的木作工具,发明了一些生产、生活和作战器具,如木工工具锯、刨、钻,画线用的墨斗和曲尺,又如舂米捣麦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灵柩的机械等。楚国长期在诸侯国中保持着武器领先的优势,如陆战攻城用的云梯,水战战船上用的钩挠,均是公输般的发明创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为中国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象征,被工匠们奉为祖师。
楚威王坐在肩舆上,始终只是垂着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实心意。紧跟在他身后那具华容夫人乘坐的肩舆却是空空荡荡,颇有人去舆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观发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阳均因言辞不当而弄得灰头土脸,再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以免惹祸上身。长长的队伍中,非但没有私语,竟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到半山腰岔道时,矛盾许久的南杉终于还是赶上前来找孟说,不及开口,对方已猜到究竟,问道:“南宫正约了人在纪山相会,对么?”
南杉点点头,道:“臣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当以公事为先……”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过约定,不见不散,臣若不去践约,她必定死等到底。”
孟说虽未受墨学浸濡,身上却极有其祖父的墨者遗风,为人忠勇正直,豪迈侠义,当即慨然道:“人无信则不立,南宫正既然事先有约,就该践诺。你去吧,有我护送大王回宫。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派你去办事了。”南杉道:“是,多谢宫正君体谅,臣去去就回。”
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飘散乱人心。令纪山名动天下的不仅是烂漫缤纷的桃花以及声势浩大的云梦之会,还有葬在这里的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姓妫,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后嫁给息国国君息侯为夫人,所以又名息妫。她天生丽质,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姿容绝代。人们赞叹其倾国倾城之貌,称她为“桃花夫人”。
不幸的是,红颜祸水的诅咒也应验在桃花夫人身上,息国和蔡国两个诸侯国均因为她而灭亡。她出嫁息国时路过蔡国,在姊夫蔡侯宫中做客。蔡侯为小姨子的绝世容貌倾倒,难以自持,多有挑逗轻薄之语。息侯闻之大怒,设计报复,怂恿楚国攻打蔡国。楚文王依计出兵,俘虏了蔡侯。蔡侯得知真相后愤愤不平,遂向楚文王称赞桃花夫人容貌天下无双。楚文王听后大为心动,遂以赴宴的名义一举灭掉息国,俘虏了息侯。
桃花夫人闻变,欲投井自杀,却被人牵住衣裙,劝道:“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
桃花夫人黯然无语,遂被带到楚国,入宫成为楚文王的夫人,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一直闷闷不乐,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此即后世诗人所吟诵的“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楚文王追问缘故,桃花夫人回答道:“我身为女子,却嫁了两任丈夫,既然不能赴死,还有什么话可说?”
楚文王知道她是感伤息国灭亡,为了取悦美人,干脆兴兵攻打蔡国,蔡侯再次被俘,最终客死楚国。但桃花夫人并未展颜而笑,最终郁郁身亡。传说她死的时候正值桃花凋零,又凑巧葬在纪山,所以楚地民间尊她为桃花神。后世还有人建有桃花夫人庙,时时祭祀。桃花也解愁,点点飘红玉,从此,明媚娇艳的桃花又被赋予了贞烈多情的意象。
南杉有意落到最后,悄悄离开了队伍,翻过几座山峦,径直赶来纪山西面的桃花夫人墓。这里虽然是处名胜古迹,却因为距离高唐观太远,加上山势陡峭,少有情人会来这里野合幽会。
南杉还不到二十岁,除了王宫副宫正的身份外,还是太子槐的内弟。他本人出身于巫卜世家,楚国巫觋虽受尊敬,但并不是贵族,实际地位并不高,还是有名无氏的那一类贱民。南家能够显赫起来,全靠南杉长姊南娟,她嫁给了位高权重的令尹昭阳为侍妾,因善于奉迎而得宠,后又生下儿子昭鱼,遂被昭阳扶正为夫人。因为这一层关系,太子槐又娶了南娟的妹妹南媚为夫人。南杉能够入王宫担任要害之职,自然也是因为裙带关系。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槐是有意将小舅子安插到副宫正的位置,不然完全可以为他在朝中谋个清闲的高官职位,不必做日日宿卫王宫的苦差事。但南杉为人实在不错,少年老成,行事谨慎,寡言少语,从不多事,甚至与华容夫人那一派也相处得很好。
一路尽是茂密的桃花林,春慵娇红,香气馥郁。桃树有高有矮,南杉时不时地得猫着腰从树枝下穿过,身上沾染了不少花瓣。
出人意料的是,当他费了许多工夫来到桃花夫人墓前时,并没有看到情人媭芈的影子,只有三名男子悄然肃立在坟茔前——为首的老年男子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衣长袍,衣饰华丽。另外两人均是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穿着相同的玄衣劲装,腰间配着长剑,似是那老者的随从。
南杉料到那老者是来吊唁桃花夫人的游客,一时顿住脚步,躲在林中,不敢过去打扰。
只听得那老者喃喃道:“一晃居然已经十五年啦。息夫人,你我同为陈人,你虽葬在异国他乡,总算还有子孙后代祭祀,可田某的亲人都在齐国。”言毕重重叹息了几声。
南杉只能瞧见那老年男子的背影,看不清面容,听他自认陈国人,又提及家眷在齐国,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老者一定是田忌。”
陈国是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国君是帝舜后裔,妫姓田氏,虽早已亡国,但陈国后裔却先后主宰了东方两大强国——陈国公主桃花夫人与楚文王所生的儿子熊恽当上了国君,即楚成王,之后的楚王代代都是桃花夫人的后人;陈国公子田完流亡齐国后受到齐桓公的赏识,任工正一职,逐渐掌握齐国大权。到田完十世孙田和时,田氏废齐康公,自立为国君,仍以“齐”为国号,史称“田齐”,取代了姜姓齐国。
田忌即是田齐贵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派人从魏国救出军事韬略出众的孙膑,收为门客。一次?99lib.与齐威王赛马时,孙膑向田忌献计:以下马对上马,以上马对中马,以中马对下马,即为著名的田忌赛马法,结果马力不及齐威王的田忌反而大胜,孙膑由此成名,摇身变为齐王的座上宾。之后田忌为主帅,孙膑为军师,二人联手先后两次大败魏军,迫使魏国大将庞涓自杀,魏国从此一蹶不振,不得不依附于齐国。但为齐国立下盖世奇功的功臣并没有好的结果,田忌被齐相国邹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国,孙膑则辞官隐居,迄今已经十五年。
田忌到楚国后很受楚王礼遇,在江南一带有大片封地,称为“江南君”,时而也会来郢都觐见楚王,南杉在王宫中见过他几次,所以认得他的容貌身形。恰好那老者回过身来,果然是田忌。
忽听见田忌扬声叫道:“足下也是来拜祭桃花夫人的么?何不现身相见?”
南杉以为形迹已露,正要出来拜见,却见另一边的树林中走出来几名男子,为首的正是不久前在高唐观广场见过的赵国商人主富。
田忌问道:“足下是哪国公子?”他虽不认得主富,但见对方气度不凡,推测其必是贵族身份。
主富笑道:“我只是名商人,姓主名富。”他身后闪出一名青衣随从,上前拜道:“君上不认得下臣了么?昔日君上围魏救赵,对赵国有大恩,敝国国君为感谢君上,曾派臣送过一批兵器给君上。”
田忌立即记了起来,道:“啊,我记得你,你是赵国铁匠卓然。”卓然笑道:“君上好记性,小人正是卓然。”
赵国民间有卓、郭两大著名冶炼世家,专门经营铁矿大手工业,用铁致富,炼出的兵器锋锐程度胜过官窑,赵王便干脆命这两大世家专门为赵国军队锻造兵器。田忌知道卓家在赵国实际有半官方的性质,见卓然对那主富极是恭敬,心中揣度他必不是什么真正的商人,这些人来找自己,也绝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他人在楚国,虽不参与朝政,但毕竟已食楚地的俸禄十五年,再与其他诸侯国的人来往,必然会引来猜忌,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当即正色道:“田某今日是特意来拜祭桃花夫人,所以不谈国政,不谈旧事。几位想必也是第一次来楚国,既然刚好遇到云梦之会这样的盛典,何不入乡随俗,找几位漂亮女子,好好乐上一乐?”
他既预先将话封死,对方也不好再说。主富笑道:“君上说的极是。我们正有心体验一下这云梦之会的乐趣,这就告辞了。”田忌道:“再会。”
主富遂拱手告辞,由原路离去。
田忌转过身来,叫道:“你还不出来么?”
南杉这才知道原来田忌最早叫的其实是自己,只得出来拜见。
田忌道:“原来是南宫正。”上下审视着南杉,露出了狐疑之色。
他虽是落难楚国,却一直是众诸侯国争相礼遇的对象,一是因为他本人是田氏贵族,在齐国仍有相当的影响力;二来他曾有两次大败魏国的辉煌战绩,威震天下,不少诸侯国都希望能请到他和奇人孙膑挂帅任将,为本国效力。这样引人瞩目的人物,自然也是楚国太子槐和华容夫人各自争取的对象。
正因为田忌一向很清楚楚国内部的王位之争,是以当看到太子内弟南杉一身公服出现时,难免会联想到他处。当他随即看到急忙穿林而来的媭芈时,这才明白过来,暗叫一声惭愧,忙道:“原来南宫正与人有约。老夫还有点私事,这就告辞了。”南杉道:“是,君上请自便。”
媭芈出自屈氏贵族,是莫敖屈平之姊,也认得田忌,忙行礼避到一边,等田忌一行走远,这才歉然道:“半路遇到点事耽误了,我来迟了。你等了很久吧?”
战国时的女子服装是不分衣和裳的,以此象征妇女的德尚专一。媭芈穿着一身粉色的长裙,腰系彩带,衣领、袖子、围腰等处均绣有精致的花纹图案,发髻、肩头染有点点桃红,当真是人面桃花,交相映衬。
南杉忙道:“没有,我也刚刚才到。”见媭芈呼吸急促,鼻梁上渗出密密的汗珠,额头秀发已为香汗浸湿,显然是怕他久等,一路匆匆跑来,很是感动,忙上前牵起她的手。忽见她右手虎口上有一道血口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受伤了!”
媭芈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随手取下衣袖上的两瓣桃花,嚼碎了涂到伤口上。
南杉道:“这是刀伤,不是树枝的划伤,可不是小伤。到底出了什么事?”媭芈叹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经不住南杉一再追问,只得说了经过。
原来今日是楚国一年一度的云梦之会,上至贵族大臣,下到黎民百姓,无不倾城而出,尽兴狂欢,但也有一些不法之徒伺机滋事。一名随姓老妪提着包袱出城探亲时,被一个名叫莫陵的年轻男子抢去了包袱。那包袱中有老妪的祖传之宝,她无力追赶,只能呼天叫地,高喊捉贼。旁边正好走过来一名年轻人甘茂,看见老太太坐地号啕大哭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遂根据老妪所指的方向,飞奔赶去追赶强盗。
这甘茂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追上了莫陵。二人互相争夺包袱,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莫陵见难以逃脱,灵机一动,反咬一口,大骂甘茂是抢夺包袱的强盗,称他自己是见义勇为,是追上来抓捕甘茂的。两人互相指斥对方是强盗,旗鼓相当。围观者也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遂将二人一齐扭送到太伯屈盖处。
老妪跌跌撞撞地赶到后,屈盖问是谁抢了她的东西。老妪却是老眼昏花,只知道一个是强盗,一个是帮她的好人,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没有受害者的指认,两名当事人又各执一词,屈盖也不知道该如何断处。
正好媭芈出城赴南杉之约,见堂兄屈盖为难,便上前指点。屈盖遂命士卒将甘茂和莫陵带到城中板桥处,令二人同时朝南城门奔跑,谁先跑出城门,就不是强盗。围观者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审盗的,议论纷纷,等着看一场好戏。结果,甘茂先跑出城门。屈盖遂命将落后的莫陵逮捕。
莫陵犹自不服气,道:“听说昔日魏国李悝只用射箭来决断诉讼案的曲直,结果造成魏国无数冤案,有射艺者横行不法。难道楚国也要如此么?”
媭芈见莫陵谈吐颇为不俗,不似普通盗贼,便上前道:“你不要不服气。道理很简单,强盗抢了包袱后,自然要拼尽全力逃走。而见义勇为的捉盗人在后面追,他起步晚许多,但还是追上了强盗,说明他跑步的速度比强盗快。所以,谁是强盗,谁是捉盗人,只要让他们比赛跑步,就能真相大白。”
周围人这才明白究竟,无不称赞媭芈聪慧过人。
各诸侯国虽然律法不一,但有一条相同,那就是对盗贼处刑极重。李悝在魏国主政变法时撰写《法经》,以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所以律法以《盗贼》开篇:“杀人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杀二人,及其母氏。大盗戍为守卒,重则诛。窥宫者膑,拾遗者刖,称为盗心。”后来商鞅和吴起分别在秦国和楚国主持变法,均沿用了《法经》的重刑思想。那盗贼莫陵本可以靠反诬甘茂轻易脱罪,却不料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媭芈来,即将面临被判死刑的命运,不免很有些恼羞成怒,蓦然挣脱士卒的掌握,从裤腿处摸出一柄匕首,向媭芈扎来。屈盖急忙抢上前托住他手臂,却还是略略迟了一些,媭芈的手掌被匕首划伤。
南杉听了经过,不由得叹道:“你们姊弟二人聪明绝顶,天生都有发奸擿伏的智慧。”
他不过随口一说,媭芈却从中听出了奥妙,问道:“平弟又揽什么事了么?”南杉道:“适才高唐观出了大事,华容夫人遇刺身亡。”
媭芈惊道:“华容夫人遇刺?”南杉忙道:“这内中情形复杂,刺客最初想要射杀的并不一定就是华容夫人。”当即说了刺客射出弩箭时为墨者唐姑果所扑倒一事。
媭芈道:“那么刺客自己招供了么?”南杉道:“没有。”顿了顿,才道,“眼下刺客归令弟屈莫敖看管。他主动向大王请命,称有办法能令刺客招供。”
媭芈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忖道:“平弟虽然机智聪明,却是单纯率直,他不知道这件案子的严重性。”凝思了一会儿,再无与情人幽会的心思,道:“我们得赶紧回城,好助他一臂之力。”
南杉本已从怀中取出为结言定情准备的香草,见媭芈已决然转过身去,只得重新收了起来。虽然紧随她走出几步,还是为难地叫道:“阿媭,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件案子,怕是我不便参与,也不能帮你。”
媭芈回过头来,眼睛晶晶发亮,问道:“莫非你也怀疑太子参与其中了么?”
南杉“啊”了一声,忙解释道:“我绝对没有怀疑太子。华容夫人遇刺时,我人就在当场,亲眼看见太子脸上惊讶无比的表情,可见他对此事全然不知情。”
媭芈道:“那么你就更应该找出真相,为你的太子姊夫洗清嫌疑。”
道理听起来是这个道理,然而南杉只是沉默不应。媭芈又道:“你放心,我信得过你,无论太子有没有参与其事,我都信得过你。”
这话听起来前后矛盾,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南杉却完全领会了媭芈的意思,胸口莫名地潮热了起来。
媭芈又仔细问了行刺时的情形,沉吟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你断定太子对行刺一事并不知情,是因为当华容夫人遇刺时,你看到了太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么,有没有可能刺客要刺的本来就是他人,不过误杀了华容夫人,所以太子才如此意外?”
她口中所称的虽然是“他人”,但言下之意无非是指楚威王,又暗指太子槐就是幕后主使。
楚国采用公子执政制度,“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即国君任用公子或亲信弟弟担任重要大臣,譬如百官之首令尹都由楚王亲族出任,非王族担任令尹的只有楚文王时的申国人彭仲爽及楚悼王时的卫国人吴起两人而已。如此一来,朝政大权尽在公子们的掌握之中,没有其他世家大族能与其抗衡,虽然王室势力得到巩固,然而一旦掌握大权的公子有野心,后果也不堪设想。楚国王室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不少公子弑君夺取王位的事件,但多为叔弑侄、弟弑兄,从未发生过子弑父之事,毕竟这是大大地违背天理人伦,一旦败露,将受到天下人的声讨。
南杉先是吓了一跳,然而他深知媭芈秉性,她虽是女子,却是外柔内刚,智慧更是在许多男子之上,绝不会无端说出这番话来,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本人也是心思缜密之人,是以特意细细回忆当时局面及后来太子槐在高唐观大殿中的种种表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有这个可能。”
第五节
蔺相如引着赵奢出来,上了车子,这才问道:“赵君到咸阳宫见宣太后到底是要做什么?”
赵奢便大致说了经过,连之前宣太后有意留他做男宠的事也没有隐瞒,道:“我答允了太后,太后也答应出手相助。若是大夫君信得过我,同意这个计划,我今晚就能将和氏璧送出去。”
蔺相如良久才叹道:“妇人的心机,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赵奢问道:“大夫君信不过宣太后么?”蔺相如摇了摇头,道:“无论信不信得过,都只能冒险一试,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赵奢道:“我也是这么想。宣太后若是想玩弄我们或赵国,有的是法子,她既然答应了我,应该不会99lib?食言。”蔺相如道:“既然如此,赵君便依计行事。”又道:“不巧的是,今晚楚国太子设宴为使臣苏代饯行,邀请了你我同99lib?去赴宴。”
赵奢道:“我断然是去不得了。”蔺相如道:“我就说你身子不适,替你向楚太子辞谢。”
第六节
回来赵国驿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蔺相如回来房中,将99lib.t>和氏璧从盒子中取出来,用旧衣衫包了,交给赵奢,道:“小心行事。”
赵奢自是知道自己这一99lib? 走,蔺相如等人多半要有性命之虞,问道:“大夫君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蔺相如摇了摇头,问道:“赵君可有孩子?”赵奢道:“我有一子,名叫赵括,一直养在燕国,九九藏书这次离开邯郸前才刚刚接回赵国。”本以为蔺相如也会提起家眷之类的话,哪知道他沉思许久,只道:“赵君多保重。”
赵奢本是军人出身,果敢坚.99lib.毅,虽觉伤感,还是毅然出门,回房略微收拾了行囊,吹灭灯烛,静坐在黑暗中等候。
第七节
蔺相如则略做梳洗,换了衣衫,带了李银等侍从到隔壁楚国赴宴。
李银尚不知道赵奢之计,问道:“赵副使不来么?”蔺相如也不说明真相,道:“赵副使说心中烦闷,不愿意出门,只好由他去了。”
楚国驿馆的建制比赵国驿馆大许多,还带有一处园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宣太后.99lib?是楚国人的缘故。当年楚怀王被诱来秦国,就是被软禁在这里,最终也死在了这里,尸首运回楚国安葬。而今他的孙子太子熊完也被迫来到秦国做人质,前程、命运难卜。
毕竟是楚太子居住之所,驿馆布置得颇为华丽,侍从众多,不似赵国驿馆那般清冷。太傅黄歇亲自出迎,将蔺相如等人引入堂中。
楚国太子熊完正与苏代在商议什么,见客人到来,忙下堂迎接。
苏代不见赵奢,颇为惊异,问道:“赵副使不肯赏光赴宴么?”蔺相如道:“赵副使身子不适,不宜出门。99lib?不过他请我转致谢意。”
苏代不由得转头看了黄歇一眼,露出了踌躇之色。
黄歇忙道:“无妨,改日再请赵副使也是一样的,只是苏大夫明日就要启程回楚国了。”今晚只请了赵国使臣一行,既然宾客已至,遂命开宴。
主人熊完席地坐在堂首的方形大帐内,面前设一长方形木制大案,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有一大托盘,托盘内放满鼎、杯、盘等餐具。主人席位的两旁各有一排宾客席,诸人就座。侍者依次奉上酒水、食物,酒是楚国特产的苞茅缩酒,食物则是米饭和炙肉。因为时人烹煮肉类食物时不放任何调料,又有小碗分别盛装着饴和盐,放在各人面前,供食用时蘸取调味。
当时北方诸侯国如秦国、赵国均是以粟为主食,很少能见到稻米。李银坐在下首,他从未吃过楚国的食物,闻着酒肉俱香,尤其是那碗白米饭更是从所未见的稀罕物,颇有大快朵颐之心。正将手伸向炙肉时,却发现上面有一根三寸长的头发,再看旁边的米饭,混着一根半寸长的杂草,心中颇感恶心,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黄歇立即留意到了,问道:“怎么,食物不合李君口味的么?”李银道:“当然不是,是这上面有异物。”
黄歇抢过来一看,发现了肉饭中的蹊跷,不觉很是尴尬。
熊完虽然年幼,却长期在秦国做人质,受尽委屈,早积压了一腔强烈的怒气,忽见手下人弄得在宾客面前失了面子,登时发作起来,叫道:“来人,立即将宰人和为李君进食的婢女全部处死。”
侍立在李银身后的婢女媚儿一听,当即软倒在地,手中的酒器跌落在地上,洒了一地,一股浓郁的酒香登时弥漫开来。
熊完见她当众失礼,心中更怒,连声喝道:“快些将这贱婢拖出去杀了。”
蔺相如忙止住侍卫,道:“请等一等!太子,这件事未必就是宰人和婢女的错,人命关天,还是先弄清楚的好。”
他是客人,熊完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便点了点头,示意侍卫放开媚儿,问道:“那么蔺大夫认为是谁的错?”
蔺相如道:“请太子稍候。太傅君,请你陪我走一趟。”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起身出堂,过了一刻工夫才重新回来,道:“宰人无罪,婢女只是小过。”
熊完、苏代等人均是大.99lib.奇,忙问原因。蔺相如道:“我刚才和太傅君到厨房看过,砧板上切肉的刀是新磨的,非常锋利。用这样的利刃切肉,筋皮都能切断。各位请看自己面前的炙肉,大小不过一寸,而这根头发却有三寸,并没有被切断,所以这不是切肉人的过错。我又查看了烤炙肉块的用具,所用的炭是最好的桑炭,铁炉也不错,用这样的炊具烤出的肉焦黄,但一根三寸长的头发却没烤焦,这不像是烤肉者的责任。由此可以推断,宰人无罪。”
苏代道:“有理。肉上的头发一定是婢女奉食时掉落的。”蔺相如道:“婢女发长过尺,挽着双髻,纹丝不乱。况且进献食物时须得举木案过额头,不大可能掉头发到肉上。这头发多半是根旧发,落在堂中什么地方,适才人进人出,穿梭如风,带得它飞到了肉上也说不准。”
熊完大觉新奇,问道:“那么蔺大夫又如何说婢女只是小过呢?”蔺相如道:“我到这位媚儿的卧室看过,床上铺的草席破旧,编席的绳子都折断了,草也碎了。她睡在这样的卧具上,有草黏在衣服上也不足为奇。又进进出出地堂中侍奉,偶尔有身上的杂草掉进饭里,也是有可能的。各位请看,这是我从媚儿卧室里捡来的席草,跟她衣衫背后的这根,以及饭里的杂草比照,是一模一样的。太子,臣以为,媚儿不仅不该受罚,还该赏新卧具和新衣服。”
熊完转头去看黄歇,见他点点头,只得道:“好,就依靠蔺大夫所言。”
宰人和媚儿莫名经历一场死里逃生,慌忙上前拜谢。
苏代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蔺大夫,来,我敬你一杯。”
众人便轮番敬酒,正酣热之时,忽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叫道:“奉太后之命,为楚国使臣苏代君送酒饯行。”
随即有侍从奔进来禀告道:“秦国大夫魏丑夫到了。”
熊完登时色变,脾气和善的苏代也明显露出不豫之色来。宣太后执掌秦国朝政,不派别的大臣,非要派她的男宠来赐酒,分明是隐有侮辱轻视楚国使臣的意思了。
黄歇却立即堆满了笑容,道:“快请,快请。”转头向熊完连使眼色。
熊完尽管不快,还是不得不亲自出堂迎接,苏代等人均跟了出去。
蔺相如心道:“想不到宣太后会派魏丑夫来接应赵奢与和氏璧。这位太后行事当真处处出人意料。”想了一想,正欲跟着出堂,那婢女媚儿却奔过来扯住他的衣衫,轻声叫道:“恩人留步。”
蔺相如道:“你有事么?”媚儿脸色绯红,眨了几下眼睛。
蔺相如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便道:“李兄,你代我去迎接魏大夫,我得去方便一下。”有意往茅厕方向而来,见左右无人时,便停了下来。
媚儿跟了过来,拜谢道:“媚儿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蔺相如道:“不必如此。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媚儿道:“嗯。”回头张望了一下,确认四周没有人,才道:“我昨夜偷听到他们谈话,太傅预备派人去你们赵国驿馆盗取和氏璧,他们今晚设宴,是有意将恩人绊在这里。恩人得赶紧回去驿馆,好做防备。”
蔺相如大出意外,微一沉吟,即道:“我知道了,这回可要多谢你。你先回去,免得旁人起疑,我迟些就来。”
媚儿点点头,转身匆匆去了。
蔺相如凝视她瘦小的身形消失在黑暗中,心道:“和氏璧原是楚国之物,楚国起意夺回也不奇怪。媚儿的话应该不假,天下人都在关注秦赵以城易璧一事,咸阳城中更是沸沸扬扬,而我自踏入楚国驿馆以来,楚国人未有只言片语提及和氏璧,原来是在刻意回避,显然是怕事发后怀疑他们。适才进堂时,苏代不见赵奢与我同来,神色更是有异。楚太子因为一点小过错,便欲当着宾客杀人立威,他一个小毛孩子情有可原,黄歇身为太傅,却不加劝阻,原来也是有意沉默,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转移我的视线。可眼下秦强楚弱,连楚国太子也在秦国为人质,和氏璧一旦失窃,楚国必然成为首要怀疑对象,黄歇、苏代均不是凡人,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干系么?又岂能为一块玉璧因小失大,无端为楚国引来战火?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抑或黄歇等人已布下周密计划,自有人出面当‘替罪羊’。”
一念及此,大是焦急。虽然他已将和氏璧交给赵奢,并不担心楚国能够盗走玉璧,但按照事先的约定,宣太后今晚会派人从楚国驿馆接应赵奢,现在看来接应的人就是魏丑夫,赵奢应该正等候在赵国驿馆的墙下。楚国一方派去盗窃和氏璧的人肯定也是打算翻墙到赵国驿馆,万一正好撞上赵奢,那么今晚偷运和氏璧出赵国驿馆的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无论如何,都必须得立即阻止楚国人的计划。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他立即回去赵国驿馆,那么楚国人猜到计划暴露,自然会取消行动。但这样一来,黄歇等人多半会怀疑到媚儿身上,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略一迟疑,蔺相如便急忙赶回来正堂。魏丑夫已被熊完等人迎来堂中,见到蔺相如也在楚国驿馆做客,极为惊异,道:“赵国使者居然还有闲心来这里。”
言外之意,无非是暗指蔺相如该留在赵国驿馆张罗接应事宜。但在不知情者如黄歇等人听来,则以为是说赵国献璧之日即到一事。
蔺相如忙道:“倒让魏大夫见笑了。相如本日夜为以城易璧一事烦忧,幸亏楚国太子善解人意,借为苏代君回国饯行之机设酒备宴,加以劝导抚慰,力主该将和氏璧献给秦王,相如才放宽了心。”
熊完根本没有谈到和氏璧一事,忽听到蔺相如如此说法,不觉面有诧色,转头去看黄歇。黄歇忙道:“理该如此,理该如此。”
魏丑夫笑道:“我倒是听说有不少诸侯国想暗中争夺这和氏璧。蔺大夫,你这两日可千万要当心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熊完到底还是个孩子,遇事不稳,脸色当即大变。
苏代忙道:“这里可是咸阳,和氏璧即将是秦国之物,谁敢在秦王眼皮底下动手,那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魏丑夫笑道:“这话倒说得极是。”
黄歇赔笑道:“各位请入席就座吧。来人,快些上酒上菜。”招手叫过一名侍从,低声嘱咐了几句。
蔺相如瞧在眼中,猜想黄歇万万预料不到魏丑夫今晚会来楚国驿馆,又琢磨不透赵奢因何故留在赵国驿馆中,心底犯了嘀咕,绝对不会再冒险盗璧,心中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第八节
赵奢从蔺相如那里取到和氏璧后,便一直等在房中。到戌时摸黑出门,来到驿馆的东墙下。隔壁楚国驿馆内有轻微的觥筹交错和人语声传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又等了老大一会儿,渐有车马声传来,似有一大群人停在了楚国驿馆门前。随即有人高声叫道:“奉太后之命,为楚国使臣苏代君送酒饯行。”
驿馆一下子骚动起来,人进人出,脚步声不断。
又等了一会儿,对面墙下传来一声咳嗽声,赵奢便轻轻地咳嗽了声作为回应。片刻后有一根绳索从对面扔了过来,赵奢将长剑和玉璧斜系在背上,攀着绳子爬上墙头,见墙下猫腰蹲着两名内侍打扮的男子,便轻身跃下。
一名内侍收起绳索,另一人上前问道:“和氏璧呢?”赵奢道:“在我身上。”内侍道:“你这身胡服怎么出得了大门?幸好太后早有准备。”扔过来一个包袱,里面却是一套内侍的衣衫、鞋帽。
赵奢只得将长剑和和氏璧解下交给内侍,换过衣衫,将和氏璧藏在长袍下,这才跟着两人出来。
刚到大门处,忽听见正堂中金刃声、惊呼声陡起,似是出了什么重大变故。守卫驿馆大门的是秦军士卒,闻声立即封锁大门,不准人出去。赵奢和那两名内侍也只能干等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宣太后的男宠魏丑夫悻悻地带着侍从出来。
一名内侍忙迎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魏丑夫道:“有刺客。”
赵奢吃了一惊,忙问道:“可有人受伤?蔺大夫人可还好?”魏丑夫道:“刺客已经被当场格杀了,只刺伤了楚国太子。”
内侍道:“楚国驿馆守卫森严,哪里来的刺客?”魏丑夫不耐烦地道:“不知道,大约是从隔壁赵国驿馆翻墙过来的。”转头瞪了赵奢一眼,道:“事情办妥了么?我们走吧。”
出来楚国驿馆,魏丑夫叫过赵奢道:“太后已安排好了,明日一早自会派人送你出关。你只需老老实实地等着。”叫过一辆车子,命车夫送赵奢去安置之所。
赵奢便上了车,一路驰来西城门的一处宅子。
车夫道:“赵君只需安心休息,养足精神,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接你。”
赵奢满口应了,进屋睡下。却哪里睡得着,一想到此行吉凶难料,即使自己能够顺利携璧返回赵国,蔺相如一行必有不测之祸,心头愈发沉重。耿耿难寐,忍不住解开旧衣衫,一边抚摸和氏璧,叹道:“和氏璧啊和氏璧,你到底有什么好,给赵国惹来这么大的风波?换作我是赵王,一定宁可牺牲你,也要换回蔺大夫的九九藏书性命。”
叹息一番,蓦然想起一件事来:和氏璧号称夜光之璧,能在黑暗中自然发光,眼下正是夜晚,为什么不见一点光亮呢?
他心中恍然明白了过来,心道:“一定是那两名内侍趁我换衣衫时换走了和氏璧,我终究还是上了宣太后的大当。蔺大夫亲手将和氏璧交给我,却被我失落,而今不但不可能完璧归赵,蔺大夫一行人大概也活不成了。这些都是我自作聪明,一手造成的后果,我……我是赵国的罪人。”身子如坠寒窟,通体冰凉。惊悔交加,却又无可奈何,忍不住涕泪纵横起来。
哭了一会儿,心中越想越气,便脱下内侍的衣服,背上那块假和氏璧,出来房中,预备连夜回赵国驿馆找蔺相如商议。
正顺路上茅厕时,赵奢忽见一名黑衣人翻过土墙,敏捷地跃入院子中。那人四下一望,走过去开了大门,又进来三名男子,手中均举着明晃晃的兵刃。四人相互点点头,一齐闯入房中。只听见“噼噼啪啪”一阵乱砍声,随即灯火点着,有人诧声道:“人不在这里!”又有人道:“赶快搜一搜。”
过得片刻,四人一起出来,在庭院中搜索一番,亦无所获。
一名男子道:“奇怪,人怎么会不在呢?没有太后交付的关传,他出得了咸阳城,也出不去函谷关啊。想回去赵国,比登天还难。”另一人道:“也许他根本就不信任太后,只是要利用太后带着和氏璧逃出赵国驿馆,既然目的达到,一到这里,他就趁机逃走了。”
又有一个声音沙哑的男子道:“多半是如此。他应该还没有发现和氏璧是假的,不然不会逃走时连假璧也带上。现在是半夜,城门还没有开,他人还在咸阳城里,赶快派人去监视赵国驿馆,他们一定会暗中与赵奢联络。”
四人计议一定,便摸黑出门去了。
赵奢一直躲在茅厕的门板后静听,心道:“原来宣太后不但要偷梁换柱地夺取和氏璧,还要派人杀我灭口。这样蔺大夫以为我带着和氏璧回了赵国,而实际上我却没有,天下人就都会以为是我赵奢私自截留了和氏璧。如此歹毒之计,只有宣太后才能想得出来。世人盛传她当年以美色诱惑秦国内廷校尉孟说,炮制了所谓秦武王举鼎的‘失手’,看来也是真的了。我真是愚蠢到家了,居然会主动送上门去向她求助。”
他情知无法再回去赵国驿馆,索性重新掩上大门,回来房中躺下,苦思对策。
到天蒙蒙亮时,忽听得门前有车马声,随即有人拍门叫道:“赵君睡醒了么?”
赵奢举剑出来,开门一看,却是昨晚送他来这里的车夫,当即将他扯入院中,挺剑逼住他胸口,喝道:“你好大胆子,居然还敢来这里装模作样。”
那车夫吃了一惊,道:“臣是宣太后的家奴向景,是奉太后之藏书网
命来送赵君出函谷关的,赵君何以如此有敌意?”
赵奢扯着向景来到房中,指着床上被砍烂的草席道:“这是昨晚太后派来的杀手做的好事,如果我不是凑巧不在房中,早就被砍成一堆肉泥了。她是因为昨晚那些人未能得手,今日又派你来查看究竟的么?”
向景满面愕然,半晌才问道:“什么杀手?”赵奢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道:“你当真不知道?”
向景摇了摇头,道:“你是太后喜欢的男子,太后要杀你,一定会亲自动手。而且她也不会一刀杀死你,就这么让你死个痛快,她会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奢冷笑道:“这听起来倒是符合宣太后的行事作风。”放开向景,收起长剑,道:“带我去见太后。”
向景道:“今日是大王吃斋的最后一天,明日就是赵国使臣献上和氏璧的日子,你不该赶快离开咸阳么?”赵奢道:“这是一块假璧,我要当面问太后,真的和氏璧去了哪里。”
向景这才会意过来,“啊”了一声,忙道:“赵君请随我来。”
匆匆领着赵奢上车,一路驰来咸阳宫求见宣太后。
第九节
江芈还尚未起床,听到家奴向景紧急求见,便简略穿了衣衫,命男宠魏丑夫扶了自己出来。她一头瀑布般的秀发披散在身后,漆黑闪亮,任谁从背面看到,都不会想到这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妪。
江芈问道:“你不是该去送赵奢出关了么,又进宫来做什么?”向景为难地道:“嗯,这个……赵君人不见了。”
江芈很是惊异,随即醒悟过来,道:“原来赵奢小子并不相信我。”
魏丑夫道99lib?:“臣早告诉过太后,赵国人不可信。赵奢不过是看出太后喜欢他,所以想要利用太后逃出驿馆,其心可诛。”向景道:“魏大夫说的极是。赵奢不识好歹,冒犯了太后,一早出城,也走不了多远,不如立即派人前往函谷关拦截。”
魏丑夫忙请命道:“此事不能张扬,以免大王知道太后暗中相助赵国使者一事,不如由臣领人去追。”江芈道:“也好。追到赵奢,也别杀了他,带他回来见我。”魏丑夫道:“遵命。”行了一礼,匆忙出去。
等魏丑夫出了门,江芈这才问道:“你连使眼色,鬼鬼祟祟,到底有什么话说?”向景道:“臣请太后见一个人。”到隔壁带了赵奢进来,详细禀明了经过。
江芈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眉目陡然变得阴森起来,问道:“你明明猜到是谁在捣鬼,刚才为什么不说?”向景道:“臣也不能十分肯定。况且要寻到和氏璧,还得着落在他身上。”
江芈冷笑几声,道:“嗯,你做得很好,这就持本太后符节,从白起那里调一队兵马,去办事吧。”向景道:“遵命。”
江芈招手叫过赵奢,问道:“你本来也怀疑是本太后派人杀你么?”赵奢道:“是。因为臣实在想不到太后手下人居然敢背着太后做这种事,现下臣知道错怪了太后,臣愿意向太后认错。”
江芈见他率直诚恳,不由得又回忆起往事来——当年母亲华容夫人遇刺,她一度被孟说怀疑,她一怒之下向父王坦白了刺客是受母亲指使的真相。从那时候起,她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她从父王眼中再看不到慈爱,她嫁来秦国的命运成为定局。如果当时孟说站在她这一边,自始至终地关爱她,情形又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不会有她今日秦国王太后的地位吧。
赵奢见她悠然神思,嘴角一度泛起微笑,虽不忍心惊扰,还是不得不催问道:“明日就是献璧之日,太后寻回和氏璧后预备如何处置?”
江芈回过神来,道:“赵君放心,我会按照约定送你出关。但你也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赵奢道:“是,今年之内,齐国客卿苏秦一定会死。太后只需在咸阳等着好消息。”
江芈道:“你杀死齐国重臣,不怕齐国怪罪到赵国头上么?”赵奢道:“苏秦在齐国与孟尝君争权已久,想杀他的人绝不止太后一个。况且臣久在燕国,知道苏秦的一些秘事,臣可以用这些来对付他。”
江芈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并不怎么喜欢苏秦,他不是还被你们赵王拜过相国么?与你们赵国的前任相国奉阳君李兑关系也十分要好。”
赵奢道:“臣听说当年苏秦学有所成后,最早来的是秦国。但秦惠藏书网王刚刚车裂了商鞅,憎恨他国人才,故而没有理睬他,苏秦遂决意联合其他六国合力攻秦。仅此一件事,便可知道此人不过是棵墙头草,一切作为都是为他自己谋取声名利益,当年若是秦惠王收留了他,断然就没有后来声势浩大的合纵。这些所谓的纵横之士,不过是靠嘴皮子功夫在诸侯中游走,苏秦此人尤其如此。”
江芈笑道:“我本来是要出一个难题给你,看来要你杀苏秦并不如何为难。我倒愈发觉得你见识不凡,很有几分赵雍的气度,兴许将来会成为秦国的心腹大患,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赵奢道:“太后要杀臣,也须得在完成与臣之间的约定之后。”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太后明日肯出面在大殿上救我国使臣蔺相如一命,臣完璧归赵后,愿意再回来咸阳领死。”
江芈笑道:“你倒是会算计,莫非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赵奢道:“臣不敢肯定。其实太后早已经拥有了一切,世上多死一个人,多活一个人,对太后而言,又有什么分别?若是太后肯如臣所请,出手相助,臣自会念念不忘,即使身在赵国,也会感激太后今日之恩情,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江芈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心中若有所感,堂中一时沉默下来。
第十节
到正午时,向景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脸有疲色。
江芈见他空手而回,十分错愕,问道:“和氏璧呢?”向景道:“臣有辱使命,只在咸阳城外追到魏丑夫,没有发现和氏璧。不过魏大夫身边的人都不是咸阳宫的侍卫,而是魏国人,一行人正预备逃离秦国。臣已将他们尽数擒拿,押到白将军的军营中拷问。有人受刑不过,招出确实是受魏丑夫指使,在楚国驿馆偷换了和氏璧。昨夜去杀赵君的四名杀手,也都是魏丑夫派去的魏国人。但和氏璧的下落,只有魏大夫一人知道。”
江芈道:“魏丑夫人呢?”向景道:“臣不敢擅自对魏大夫用刑,所以将他绑来了咸阳宫,听候太后发落。”
江芈道:“带他进来。”
向景走到门边喊了一声,便有两名侍卫押着魏丑夫进来,带到堂中,迫他跪下。他虽然暂时没有受到刑讯,模样却甚是狼狈,头发凌乱,白玉一般的脸上有不少污迹。
江芈冷笑道:“魏丑夫,你背着我做的好事!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有这样的胆量!”
魏丑夫主动请命去追捕赵奢,原是要杀人灭口,一见到赵奢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便知道所有的事情全败露了。他倒也不十分惊慌,只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江芈见这素来柔顺的男宠忽然变得倔强起来,没有丝毫乞怜之意,登时怒不可遏,喝道:“给我掌他的嘴。”
一名侍卫上前,左右开弓,扇了魏丑夫十来个耳光。那张白玉一般的俊脸登时又红又肿,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魏丑夫哼也不哼一声,也不告饶。
侍卫还要继续动手,赵奢忙道:“等一等,太后不妨先问问他和氏璧在何处。”
江芈冷笑道:“你看他这副样子,会轻易说出和氏璧的下落么?来人,斩掉他一双脚,看看他以后怎么跑回魏国。”
赵奢道:“等一下!”上前劝道:“魏大夫,你久在太后身边,早该了解秦国的实力,得罪了太后,即使你逃回魏国,魏王也不敢收留你,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魏丑夫道:“谁说我要逃回魏国的?我出咸阳,只是要去追杀你,谁想到你居然躲来了咸阳宫。”
赵奢道:“那么和氏璧一定还在咸阳城中了,你将它藏到了哪里?”魏丑夫冷笑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们赵国明日交不出和氏璧,秦王必然会杀了使者,即使侥幸逃过一命,你回去赵国也一样是死。”
赵奢道:“这么说,你做一切99lib?都是为了报复我?”魏丑夫道:“正是。太后,臣绝无背叛秦国之意,只是臣见到太后对这赵奢青眼有加,甚至一再纵容他的无礼,臣担心就此失宠,难忍心中嫉妒,才想了这个法子对付他。”
江芈很是意外,问道:“你换走和氏璧,又派人杀他,只是因为嫉妒赵奢?”魏丑夫道:“正是。太后给了我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为了一块和氏璧而背叛太后?”
江芈道:“那好,你将和氏璧交出来,让赵君先送回赵国,我自会原谅你。”魏丑夫道:“不,臣爱慕太后至深,不愿意看到太后移情到赵奢身上,臣宁愿自己死,也非要除去他不可。”
他称与赵奢争夺宣太后宠爱而谋夺和氏璧,一旁向景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江芈却是满心欢喜。她已经年过六旬,还有年轻男子为了她不惜布下阴谋诡计除去情敌,这无疑令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况且她历来喜欢有个性的男子,忽见魏丑夫为了固宠变得傲骨铮铮,愈发觉得他可爱可敬,忙命侍卫扶他起来,解开绑绳。又命宫女从藏冰的凌室取冰块为他敷脸。
一旁的向景瞧在眼中,不由得暗暗着急。他虽是奉太后之命追捕魏丑夫,但肯定会因此与其结怨,万一这位美男子在太后枕边不断吹风报复,他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当即附到赵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奢得到提醒,忙去隔壁房中将那块假和氏璧取来,道:“太后请看,这就是昨日魏丑夫命人暗中调包的假璧。”
江芈道:“嗯,这玉璧外形看起来倒是跟真的和氏璧一模一样。”蓦然会意了过来,转头狠狠瞪视着魏丑夫。
那玉璧虽然不是和氏璧,但一样洁白无瑕,也是由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打磨这样的玉璧费时费力,绝非短短十余日内能够完成。而十余日之前,赵奢根本还没有到达咸阳,江芈还没有见过他的面,根本谈不上一见倾心,那么魏丑夫与赵奢争宠一事也就无从谈起。
赵奢道:“是你杀了玉工汲恩,对不对?”
当初玉工汲恩从赵国逃到秦国,为了在咸阳立足,向秦昭襄王禀报了和氏璧重现赵国之事。秦昭襄王爱慕和氏璧的美名,很想见上一见。便写信给赵王,提出以城易璧。赵国明知可能是骗局,还是不敢拒绝。而魏丑夫听到赵国要将和氏璧送来秦国的消息后,立即动了心思,找到玉工汲恩,许以重金,以宣太后的名义请他照和氏璧的样子雕琢一块玉璧。昨日赵奢在咸阳宫中遇到汲恩,便是玉璧已雕琢完成,汲恩特来送璧。魏丑夫既是背着宣太后行事,当然要杀汲恩灭口,正好他见到赵奢呼唤汲恩,遂决意以赵奢为“替罪羊”,到咸阳宫门处取了赵奢的匕首,赶去玉肆刺死汲恩,又派人诓骗赵奢进来玉肆。但想不到他回宫之后,宣太后已决定帮助赵奢,并派他晚上到楚国驿馆接应,他又十分后悔,生怕赵奢陷入汲恩命案难以脱身。幸好赵国使臣蔺相如机智无比,仅凭凶器上的血指纹便为赵奢解了围。
江芈道:“原来你早有预谋。魏丑夫,我倒真是小瞧你了。”
魏丑夫深知江芈的性情,本已可以靠口舌功夫脱罪,却因为假玉璧被揭破心机,又是沮丧又是愤怒。他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之处,当即昂然道:“不错,这几年来,臣不过是太后脚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太后从来就没有将臣放在眼中,试问太后可有将臣当人看过?”
江芈道:“你是魏国进献给本太后的礼物,你可有想过,你做出背叛本太后的事,会为魏国惹来兵祸?”
魏丑夫道:“事已至此,臣愿意交代出和氏璧的下落,但我要太后保证不会因此报复魏国。”江芈笑道:“你在魏王眼中只是一件谄媚秦国的物品,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忠君爱国之心。”
魏丑夫道:“忠君爱国不敢说,但臣既然生为魏国人,又是魏国公子,也该为魏国尽一份力。臣知道太后垂青赵奢是因为他身上有孟校尉的影子,臣若是不交出和氏璧,赵奢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只不过是死在秦国还是死在赵国的分别,太后难道忍心看到这一切发生么?请太后速作决定,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江芈微一沉吟,即笑道:“不枉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倒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交出和氏璧,我绝不会兴兵报复魏藏书网国。”
魏丑夫知道江芈虽然恣意妄为,却是重信重义,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反悔,当即道:“一言为定。和氏璧就在楚国使者苏代的车座下。苏代已经离开咸阳回去楚国,太后若是派出轻骑追赶,应该还能来得及在函谷关截住他。”
原来魏丑夫颇有心计,他派人在楚国驿馆换走和氏璧后,又就地将和氏璧放置在了楚国使者苏代车子的车座下,这样不但成功离间了秦、赵两国的关系,还能将盗窃和氏璧的罪名成功嫁祸到楚国头上。事发后,秦国必然要兴兵报复,同时应对南北两面的楚国和赵国,当然也无暇顾及魏国了。
向景忙道:“不如由臣带着赵奢去追赶楚国使者,一旦取到和氏璧,臣顺路就送赵君出关。”江芈点了点头,道:“甚好。”
赵奢上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太后。臣赵奢告辞。”
江芈道:“赵奢。”赵奢道:“臣在。”
江芈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去吧。”等到向景和赵奢辞出,这才将目光转到魏丑夫身上,娇笑道:“现在只剩下你了,本九九藏书太后该如何处置你呢?”
魏丑夫本是魏国公子,生下来就娇生惯养,自从入咸阳宫以来,一直得江芈宠幸,官拜大夫,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迄今没有吃过半分苦。但他也听宫人议论过曾有忤逆太后的美男子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受尽磨难后才被杀死。虽然也有所心理准备,但一想那些难以忍受的刑罚要加到自己身上,还是不免心惊胆战,当即哀告道:“臣背叛太后,早不存活命之念。求太后念在往日的情分,给臣一个全尸。”
江芈笑道:“你是我心爱的男宠,我不会杀你的。”魏丑夫大感意外,道:“太后要饶臣性命么?”江芈笑道:“当然。你是魏国公子,杀了你,魏王不是要恨秦国入骨么?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罚你。”
魏丑夫见她笑得诡异无比,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颤声问道:“太后要如何罚臣?”江芈道:“来人,先割掉他的舌头,再带他去腐刑室行腐刑,伤好后发配到厨房做苦役,不准他踏出厨房一步。”
腐刑即是宫刑,通过割掉男子的性具来破坏人的生殖能力,对人身体和精神均是极大的摧残。魏丑夫闻言大是惊恐,忍不住哀求道:“太后……求太后饶命。”江芈微笑道:“不是已经饶了你性命了么?你先去吧,回头我会来瞧你的。”
魏丑夫见哀告无用,便换了一副恶狠狠的口气,怒骂道:“你这个无耻荒淫的死老太婆……”
一语未毕,便被侍卫捏住下巴,强迫他张大嘴巴,一刀割下了半截舌头。血如潮水般涌了出来,腥腥咸咸,瞬间填满口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十一节
秦赵两国约定以城易璧的日子终于到了。
秦昭襄王一早便起床梳洗更衣,换上最庄重的冕服,摆出全副仪仗,前呼后拥地来到章台大殿中。左右群臣、侍卫林立,凡是在咸阳的诸侯国质子、使者也都被召来观璧,显得隆重非凡。
然而,当蔺相如在殷殷期待中步入大殿时,众人惊讶地发现他空着双手,并没有携带玉璧。蔺相如则不慌不忙地走上殿去,向秦王行礼。
秦昭襄王道:“蔺大夫,寡人已如约斋戒五天,预备恭敬地接受和氏璧,并且传令各国诸侯使者都来章台观璧,现在他们人都在这里,就请你把玉璧拿出来吧。”
蔺相如不疾不缓地道:“虽说秦赵同宗,但秦国自秦穆公以来,前后二十几位君主,没有一位是讲信义的。往远说,有杞子欺骗郑国,孟明欺骗晋国;往近说,有商鞅欺骗魏国,张仪欺骗楚国。往事历历在目,臣也担心被大王欺骗,有负我们赵国国君,所以五天前已派人带着和氏璧从小道回赵国了。还请大王恕罪。”
秦昭襄王一听之下便怒气冲天,腔调都完全变了样,喝道:“蔺相如,你好大的胆子!五天前你说寡人不恭敬,所以寡人斋戒五天,你却把和氏璧送回赵国,分明是藐视寡人!来人,将蔺相如拿下,推出去砍了!”
殿中的诸侯使者如楚国太傅黄歇等均极佩服蔺相如的勇气,但却畏惧秦国,不敢挺身站出来为他说话。
侍卫一拥而上,执住蔺相如的手臂。蔺相如确实面不改色,道:“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听臣说一句话。”
秦昭襄王怒犹未息,道:“寡人杀你一个赵国区区使臣,如去菜草,何须多费唇舌?”喝道:“快斩!”
侍卫正要将蔺相如推出去,相国魏冉出列奏道:“大王息怒!这蔺相如胆敢欺骗大王,罪不可恕。但眼下有这么多诸侯使者在场,蔺相如的身份又是赵国使臣,就请大王听他把话说完,再杀他不迟。”
秦昭襄王见母舅发了话,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道:“带回来。”
蔺相如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依旧神色不改,从容不迫地道:“天下诸侯都知道秦是强国,赵是弱国。天下只有强国欺负弱国,绝没有弱国欺压强国的道理。大王真要和氏璧的话,请先把那十五座城池割让给赵国,然后打发使者跟臣一起到赵国去取玉璧。难道赵国敢得到了十五座城池以后而仍留下玉璧,背负不讲信义的名声,得罪秦国大王吗?”一边说着,一边有意将头转向诸侯使者一方,似在征询他们的意见。
黄歇微一迟疑,即道:“不错,是这个道理。”
诸侯使者九九藏书本来就深怨秦国,恨不得蔺相如当场给秦王一个大大的难堪才好,既有黄歇带了头,便纷纷附和,连连点头。
蔺相如又道:“臣自知有欺骗秦国大王的罪行,罪该万死,已经给我国国君写信说明我不指望活着回去了。这就请大王将我当众处死,使得诸侯和天下人都知道秦国大王是因为和氏璧而杀了赵国使者,至于内中是非曲直,自有人去评说。”
秦昭襄王余怒未消,有心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见诸侯使者似乎也站在赵国使臣一方,虽还是想杀蔺相如立威,却不得不因为顾忌而有所犹豫。
相国魏冉道:“蔺相如胆大包天,竟敢当众戏弄秦国,还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不过即使杀了他,也还是追不回和氏璧,而且还会因此伤了秦赵两国之间的和气,实在是不值得,请大王慎重考虑。”
泾阳君赵市是秦王的同母弟弟,也道:“蔺相如此番完璧归赵,回赵国后必会得到赵王重用,不如放他回去,以表示秦国的亲善。”
秦昭襄王终于下定了决心,强忍内心的不快,咬牙切齿地道:“好。来人,放了蔺相如,厚厚款待,以礼相送他回赵国。”以城易璧一事遂不了了之。
第十二节
退朝后,秦昭襄王特意留下心腹大臣大夫王稽,问道:“寡人之前明明有所防范,派兵围住了赵国驿藏书网馆,赵国使臣到底是如何将和氏璧偷运了出去?”王稽道:“听说楚国太子熊完前晚曾经遇刺受伤,兴许是赵国人有意制造的混乱,然后趁机从楚国驿馆运出了和氏璧。”
秦昭襄王道:“难怪楚国太傅说太子身体抱恙,不能来章台观璧,原来是受伤了。”想到和氏璧得而复失,不免有所遗恨,有心迁怒到楚国人头上,道:“肯定是楚国与赵国串通好了的。”
王稽小心翼翼地道:“未必如此,那晚的事极是蹊跷。据说先是魏丑夫奉太后之命去送礼物给楚国使臣苏代,魏大夫进去不久就发生了刺杀事件,刺客被当场格杀。事后,魏丑夫和楚国人都闭口不提此事,具体情形到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秦昭襄王道:“莫非你是暗示说,刺客是跟魏丑夫进去楚国驿馆的,楚国人对此心知藏书网肚明,但畏惧太后势力,所以不敢声张?”王稽道:“大王还不知道么?魏丑夫昨日被太后下令割了舌头,行了宫刑,罚去后宫做苦役。这两件事,内中一定是有所关联的。”
秦昭襄王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随即像泄了气的皮囊坐倒在地,喃喃道:“太后……又是太后。”
既不敢怒,又不敢恨,只低下头去,抚摸腰间的三尺长剑。那剑是他初登秦王王位时所铸,剑身上有大篆书写的铭文“诫”,所99lib?以又称诫剑。而今二十多年过去,剑还是那柄剑,剑的主人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还是太后手上的傀儡。
一时感慨,忍不住唉声叹气地道,“满朝文武都是太后的亲信,寡人什么时九九藏书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国君啊?”
王稽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大王不必烦恼,太后一派虽然把握秦国朝政已久,但却没有什么杰出之士。只要大王暗中寻访人才,为己所用,自然可以慢慢夺回.99lib.大权。”
秦昭襄王颇受鼓舞,道:“好,寻访人才一事,就拜托王卿了。”王稽道:“这是自然。但大王眼下要做的,还是要竭力讨得太后欢心。”
秦昭襄王叹了口气,道:“这寡人自然知道,寡人明日就派人出宫,到各地去为太后选取美男子。”
天下诸侯听到秦国之名无不震恐,而他身为秦国的国君,居然说出了这种话,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当即长叹一声,举袖遮住了脸。
第十三节
和氏璧和使者一行先后平安回到了赵国,蔺相如因不辱使命被赵惠文王拜为上大夫。但完璧归赵只是赵国外交上的胜利,对秦强赵弱的局面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而且胜利的光环很快就被秦军的武力入侵打破了。九九藏书
为了彻底孤立赵国,秦国不惜主动与韩、魏两国修好,结为盟国,然后借口赵国在和氏璧一事上欺骗秦国国君,派大良造白起率兵进攻赵国,先后杀死数万赵兵,攻取了赵国四城。赵国形势一度危急,魏国等邻国均不肯出兵援救。
幸好此时楚国太子熊完逃回郢都,哭诉秦人无礼,楚顷襄王受到激励,欲报父王楚怀王被秦国诱骗、客死于咸阳的深仇,谋划联合各国共同攻秦,并向秦国巴郡进攻。秦国为集中兵力反击楚国,不得不停止攻打赵国。秦昭襄王写信给赵惠文王,邀请他到渑池相会,商讨议和之事。藏书网
渑池虽是韩国之地,却离秦国边境极近,加上韩国臣服于秦国,赵惠文王怕秦昭襄王又有阴谋,不想赴会。
上大夫蔺相如道:“这是秦国有意试探赵国。大王不去,显得赵国软弱胆小。”力劝赵王赴约,上卿廉颇也极力赞成。
最后商定由上大夫蔺相如随行赵王,赵奢为将军,率五千精兵扈从,上卿廉颇率五万军队在边境戒备,赵国朝政由相国平原君赵胜主持。
到边境时,廉颇向赵惠文王辞别,道:“大王这次出行,估计一路行程和会见的礼节完毕,直到回国,约需要三十天。如果三十天后大王还没有回来,就请允许我立太子即位,以便断绝秦国要挟赵国的念头。”赵王虽然心有不快,但还是点头同意。
第十四节
渑池位于黄河南岸,是韩国下属的一个小城,因有池出产一种名叫“黾”的水虫而得名。这个地方主要以丘陵山地为主,有“五山四岭一分川”之称,地势险要,便于伏兵。
赵惠文王一行到达渑池时,秦昭襄王早已率大军到达。这还是两位国君执政后的第一次会盟,当即以礼相见,设置酒宴畅饮。
至饮酒酣畅时,秦昭襄王忽然道:“寡人私下听说赵王擅长音乐,我这里有一支宝瑟,请赵王演奏一下,给大家助助酒兴。”
不等赵惠文王回答,便有秦王侍从将一具赵瑟捧到他面前。赵惠文王不好再推辞,只好勉强弹奏了两支曲子。
秦昭襄王击案赞道:“妙,真是妙!寡人听说赵国始祖烈侯非常喜欢音乐,赵王真是得到家传了。御史,记录下此事。”
秦国御史遂书简写了几笔,大声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在渑池相会,赵王为秦王鼓瑟。”
这分明是侮辱赵国,赵国君臣闻言色变。蔺相如遂拿起赵王面前酒禁上盛酒的瓦缶,上前道:“赵王听说秦王擅长演奏秦地乐曲,请允许我献上瓦缶,请秦王敲击,作为娱乐。”
秦昭襄王大怒,脸色十分难看,一句话也不说。蔺相如便跪在秦王面前,再次请他击缶,秦昭襄王仍是不肯。蔺相如遂起身拔剑,威胁道:“大王未免欺人太甚!虽然秦国兵力强大,可如今五步之内,臣便可以将血溅到大王身上。”
秦王侍从一拥而上,各举兵刃,预备杀死蔺相如。蔺相如大喝一声,怒发冲冠,作出欲击秦王之势,喝令侍从退回。
秦昭襄王见蔺相如毫不畏死,不愿意与他同归于尽,只得随意敲了一下瓦缶,蔺相如召赵国御史记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为赵王敲击瓦缶。”
秦国大夫王稽道:“请赵国献出和氏璧为秦王祝寿。”蔺相如道:“礼尚往来,赵国既然献给天下至宝和氏璧,秦国也不能不回报,请秦国将十五座城池献出来为赵王祝寿。”
一番唇枪舌剑的交锋,秦国始终未能占上风。秦昭襄王本有意趁此机会将赵惠文王掳回咸阳做人质,就跟当年对待楚怀王那样,然而得知赵国已在边境部署重99lib.兵,时刻戒备后,未敢轻举妄动,终以平等地位与赵国重修旧好。
按照惯例,两国结成盟国后,国君要将自己的儿子或孙子作为人质抵押给对方。秦昭襄王遂以太子安国君之子异人为质子,送往赵国。后来异人在邯郸娶卫国商人吕不韦侍妾赵姬为妻,生下一子名赵政,即日后大名鼎鼎的秦始皇。这是后话。
会盟完毕,99lib.秦国队伍中忽然闪出一人,上前叫住赵国将军赵奢,笑道:“赵君可还记得下臣?”赵奢道:“当然记得,你是宣太后的家奴向景。”
向景笑道:“太后命臣多谢赵君如约除掉了苏秦。”
赵奢回去赵国后不久,齐国客卿苏秦便被刺客刺伤,齐王甚是伤痛,一面请名医为他疗伤,一面派人搜捕凶手。这时候,忽然有人向齐王告密,苏秦其实是燕国细作。原来苏秦是雒邑人,直属于周王室,他游走于诸侯国之间,也并不是为六国或是哪一个国家的利益,一切都是为他自己谋取功名。然而他到燕国后,与美丽的燕文侯夫人夏姬相恋,不可自拔。燕文侯及其子燕易王虽然发现,却佯作不知。苏秦感激涕零,遂发誓效忠燕国,“信如尾生”,保证自己按誓约行事,守信到死。昔日齐国攻燕,杀死燕王,燕国几乎灭国,历任燕国国君均有志复仇。苏秦便来到齐国,受到齐王重用,他不断挑唆齐国做出得罪众诸侯国之事,利用秦、赵两方来削弱齐国的力量,最终引发五国合纵伐齐。后来燕将乐毅更是大破齐国,六个月攻下齐国七十余座城,若非齐将田单用反间计令燕王猜忌乐毅,夺其兵权,齐国多半会就此亡国。但从此齐国亦失去了东方强国的地位,君臣不亲,百姓离心,再无力与秦国匹敌对抗,争夺天下,燕国终于报了昔日之仇,苏秦可谓功不可没。
可笑的是,齐人对苏秦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还一直用高官厚禄奉养他。直到苏秦遇刺,他是燕国细作的事才被人暗中揭发出来,齐王遂将他车裂于市。
这向齐国告密之举,自然就是赵奢派人所为了。他在燕国为官十年,常常出入燕王宫,深知苏秦与夏姬的风流韵事另有玄机,其实是燕文侯有意派夫人与苏秦私通,好令他死心塌地地为燕国效力。虽然向齐王告密之举未免有失光明正大,但自燕国破齐后,日益强大,一度威胁赵国,除掉苏秦这等鬼祟小人,既能除去燕国强援,又可以履行当日与宣太后之约定,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宣太后为何想要苏秦死,就没有人知道具体究竟了。
赵奢见向景特意提起苏秦之死,便道:“虽然我本人并没有直接动手,但不管怎样,苏秦已死,我与太后算是两清了。”
向景笑道:“赵君忘了么?之前你曾经恳求太后救蔺相如一命,太后可是特意交代了魏相国和泾阳君出面为赵国使者说情。而今蔺相如已成为你们赵国栋梁之臣,太后送给赵君的这份天大恩惠,又该怎么清?”赵奢道:“原来是太后在其中使了力,难怪。请向君转告太后,赵奢心中感激这份恩情,永不相忘。”
向景道:“转告就不必了。自从四年前咸阳一别,太后一直对赵君念念不忘,这次特命下臣来请赵君到咸阳一会。”
赵奢见对方口中说“请”,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一凛,不知道是喜是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