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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
引子
一场夜宴,一家兴衰,一朝更替。
——作者题记
即使人们茶余饭后偶然谈起聚宝山,也不再是议论昔日雨花台之主人韩熙载是如何风流倜傥、才气高逸,而是津津乐道于发生在韩府最后一次夜宴上的一桩离奇命案——那一晚,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在众目昭彰之下被人巧妙下毒,当堂死于非命——豪门夜宴,纸醉金迷;预谋杀人,内藏玄机;红颜殒殁,一尸两命。这个又香艳又血腥的故事,着实比韩熙载本人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具吸引力……在中国的东南部,有一座奇异瑰丽的城市,名为金陵。据说战国时期,楚威王看出此地有王者之气,便埋金以镇之,由此得名。然而,“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金陵的帝都之气与生俱来,即使埋金也无法镇住这虎踞龙盘的江山胜景。
在金陵城的东边,亦有两座奇山——宝华山和东庐山。这两座山各自发源出一条河流,婉转西流,刚好于金陵城东门外交汇,这便是名闻天下的秦淮河了。此河古名“龙藏浦”,意为龙藏身的水域。相传昔日秦始皇东巡之时,望见金陵上空紫气升腾,有天子之气。为了防止这里也出个皇帝,他派人将连绵的山岗凿断,龙藏浦就是凿山凿出的副产品,后人误认为此水是秦时所开,所以又称为“秦淮”。
秦淮河在金陵东门交汇后又分为两支:一支绕道南城墙外向西流,称为外秦淮河;另一支内秦淮河通过东门东水关进入了金陵城,由东向西穿过全城后,从九西门西水关穿出,足有十里之长。河上画舫凌波,丝竹飘渺,昼夜不绝;两岸酒家妓馆林立,舞榭歌台一座接着一座,自六朝以来便是著名的风月烟花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富丽繁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正是由于秦淮河的点缀,金陵变得一腔脂粉,半面愁容,令文人骚客惆怅无穷。
只是,表面的金粉繁华掩饰不住城市积淀的气度,“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像金陵这样,折射出盛衰的沧桑——“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自金陵得名的那一天起,人间的干戈起伏,王朝的兴亡更替,在这片土地上反反复复地上演。
不过到了五代十国时期,中原混战,北方烽火狼烟不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南边的金陵反倒成为一方乐土。自徐州人李昪创建南唐王朝,整个江淮地区成为中国南方的中心,“比年丰稔,兵食有余”,金陵于乱世中傲然挺立,经济发达,文化繁荣。
转眼到了南唐第三代君王李煜在位。此时,雄才大略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已经立国于开封,先后讨平了南平、后蜀、南汉,天下开始呈一统之势。作为江南大国的南唐政权,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赵匡胤的下一个目标。
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这是一个令所有金陵人在情感上都难以承受的悲恸日子。这一天的夜晚,南唐都城金陵在坚守了一年多后,终于被宋朝大军攻陷。因主帅曹彬事先约束将士,宋军入城后秋毫无犯。深宫中的南唐国?99lib?主李煜本来立誓“聚室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已经在宫中准备好了柴禾,预备一旦城陷便自焚殉国,但临到最后点火的关头,他蓦然畏缩了,最终除去冠服,只戴青布小帽、穿贴身白衣,捧玉玺降表出降。随后,李煜及亲属被曹彬派军押送大宋京师开封。离开金陵时,这位更适合当诗人而不是国主的大才子挥毫写下了《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一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凡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凄凉悲壮,意境深远,果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始工”。“旧家乡”从此变成了“梦一场”,李煜再也没能返回南方的故土,南唐也由此正式宣告灭亡,自李下毒。”
果如张士师所料,众人的视线瞬间移到了陈致雍身上。大家这才知道原来陈致雍不等舞蹈结束就已经离开花厅,试想王屋山今晚的绿腰舞是何等飞红流翠,令人如痴如醉,他竟然舍得中途离开,莫非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缘由?
陈致雍怔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小县吏,竟敢怀疑我下毒?可知道诬告构陷朝廷命官是反坐大罪?”张士师道:“这个下吏自然知道。不过下吏只是说陈博士有嫌疑,并没有说你就是下毒的凶犯,何来诬告一说?陈博士只要讲清适才离开花厅后的行踪,理可当众证明清白。”
陈致雍勃然大怒道:“我凭什么要向你交待行踪?!”他既露理屈词穷之态,自觉发窘,便冲韩熙载一抱拳,赌气道:“熙载兄,弟先告辞了。”韩熙载忙叫道:“致雍老弟……”一边向舒雅使了个眼色。舒雅会意,当即上前劝道:“陈博士何必着急!现今天还未亮,山道极不好走。何况即便回城,也还是夜禁时分,城门未开……”陈致雍却是不肯听从,执意要走,又冷笑道:“等天一亮,我就去江宁县,问问赵县令手下何以有如此县吏。”
张士师见事已至此,索性道:“陈博士,下吏不妨直言,你要是就此离开,嫌疑可就更大了。如果你自认问心无愧,就该留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陈致雍正待喝斥,却不料新科状元郎粲竟突然出声附和说:“典狱君虽然有所冒犯,说的却也确有几分道理。”
陈致雍气得脸都绿了,他年轻时也是个快意恩仇的任侠人物,此刻真恨不得立即上前用刀杀掉张士师,方解心头之恨。然一干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有审视探究的,有惊讶好奇的,有意味深长的,有漫不经心的,有飘忽不定的,当真如烈焰焚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忍得一忍,才勉强道:“适才我半途离开,是去了茅厕……”
张士师其实早已经仔细盘算过时间,陈致雍离开花厅时他立即尾随其后,一直到茅厕附近时见并无情状才去了厨下,在那里又遇见了秦蒻兰、小布和大胖,他们正是因为舞蹈即将结束才来厨下取果蔬的,往西瓜中下毒当在这之前,是以陈致雍并无机会。之所以要引众人去怀疑他,一来是瞧不惯他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二来可以让他尝尝被人怀疑成凶犯的滋味;三来他确实形迹鬼祟可疑,不知与什么人在茅房外交谈,那名叫阿曜的男子藏在树后偷听他谈话,后又一闪即逝,或者与他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其实说起来,那阿曜才是最大的嫌疑人,莫非是白日在镇淮桥买瓜不成,心怀怨恨,以致追到聚宝山来下毒?当时瞧他及他母亲神色,便已经可断定与韩熙载有宿怨。
正待说出阿曜一事时,陈致雍突然加重语气嚷道:“适才在茅厕外遇到典狱时,你不正是沿墙根从厨下过来么?”张士师正要答话,一直缩在人群后的小布猛然想了起来,叫道:“呀,我们刚刚确实在厨下遇到了典狱君,是也不是,娘子?”秦蒻兰已经镇定了许多,她仔细回忆之后,这才点头道:“的确如此。”
陈致雍顿时如获至宝,音调又高亢了起来,急不可待地道:“这就是了,典狱就是下毒的凶犯!快,快拿绳子将他捆起来,等天明送交江宁府处置。”
众人互相望着,却不说话,也无人上前捆拿张士师。陈致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些越俎代庖了,问道:“熙载兄,依你看……”韩熙载微一思忖,即道:“就依致雍老弟的法子。来人……”
张士师忙道:“且慢!我还有话说!”韩熙载冷冷道:“你还要强辩么?”张士师道:“强辩不敢,请听下吏一言,我个人被冤枉不要紧,然而真正的凶犯尚藏在府中,说不定还会继续对各位下手。”
他知道众人闹了半天,又惊又惧,各有疲惫之色,都巴不得早些离开这血光之地,绝无心思再继续听他长篇大论的辩解,因而这一句话说得极为高明,足够耸人听闻,又涉及各人安危,即使无意听他辩解之人也绝不敢轻视。
果然德明先道:“韩相公,不妨先听听他说些什么。”韩熙载尚在沉吟,周文矩道:“不知道韩相公是否知晓,典狱君的尊父,就是前句容县尉张泌。”韩熙载讶然道:“噢?”显是知道张泌此人。张士师尚不知道父亲名头竟会如此之大,连韩熙载一听之下都现出尊敬之意。
韩熙载道:“既是张少府之子,且听听你的辩词。”张士师道:“西瓜由下吏一路送来,若果真是我下毒,我半路即可落手,用不着再费事去厨下。何况送完西瓜后我本可以马上离开,不必刻意留下惹人怀疑……”
韩熙载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何以不在夜禁前回城,而是留在了韩府?”李家明插口道:“肯定是想留下来看看闻名江南的韩府夜宴吧?”张士师道:“并非如此……”当下原原本本将如何在出府时见到一陌生男子翻墙入府的经过说了。
老管家忙道:“确有此事。典狱君跟我讲过后,我以为又是前来偷窥夜宴的浪荡少年,便自作主张让典狱君留在府中搜寻此人。”丹珠、曼云二女也出面作证。老管家道:“不过之前典狱君未曾言明那男子是尾随秦家娘子而来。”张士师迅速望了秦蒻兰一眼,低声道:“我是怕娘子知道真相后惊惧难安,坏了宴会雅兴。”
秦蒻兰微微一怔,柔声道:“真的该多谢典狱君美意。”她本一直不信有陌生人闯入府中,认为那不过是张士师为了留在府中刻意编造的谎言,现今才知道果真有其事,不免心中颇感愧疚,便想为张士师开脱,又道,“这么说来,往瓜中下毒的人很可能就是那闯入府中的陌生男子了。”
张士师道:“诚如娘子所言,下吏也是这般认为。”当即说了这男子下午曾在镇淮桥向他买瓜,未得其便后恨恨而去。又道,“适才我离开厨下往茅厕去时,又见到了这男子,追上去时却不见了人影。看起来他对这里的地形极熟,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朱铣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迟疑了下,终于道:“我曾听到那妇人叫那男子阿曜。”
却见秦蒻兰如遭雷击,急问道:“阿曜?典狱君说那男子叫阿曜?”张士师道:“正是。”之前他一直未提阿曜母子听说“聚宝山韩府”几个字后的憎恨反应,此刻见到秦蒻兰神色剧变,更加确认那对母子与韩府有宿怨。
秦蒻兰又问道:“那男子是不是二十来岁,面色十分苍白,太夫人则腿脚有些不便?”张士师道:“是。”心想原来她认得这对母子,这样倒也省事,找到那阿曜变得容易多了。
秦蒻兰不再说话,只望着韩熙载,似在等他示下。韩熙载面容阴沉得厉害,一言不发。花厅内一时陷入了死寂,静穆得可怕。张士师不明究竟,亦不便询问,只好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韩熙载才道:“阿曜不会是往瓜中下毒之人。典狱是否还有别的推断?”言下之意,竟似已然完全信任了张士师,想请他找出真凶。
众人一时语塞,不知主人为何态度突然转变。张士师也不知情由,莫名其妙之余,颇感受宠若惊,当即道:“据下吏来看,当属阿曜的嫌疑最大,不知道韩相公缘何能肯定他不会是下毒的凶犯?”
韩熙载只哼了一声,随即缄口不言,那神态分明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舒雅小心翼翼地道:“典狱君有所不知,阿曜是我恩师韩相公的幼子。”
张士师“啊”了一声,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在镇淮桥所遇到的老妇人正是韩熙载正妻,阿曜则是韩熙载与韩夫人所生幼子,韩氏母子所怨恨的并非韩熙载,而是聚宝山一干姬妾,这就难怪韩曜为何躲在竹林中用仇恨的目光窥测秦蒻兰了,据说当初韩熙载斥巨资在聚宝山修建别宅,为的就是将秦蒻兰金屋藏娇。也难怪一直寻找不到韩曜,他必是来过多次,对建筑布局极其熟悉。既然他是韩熙载亲子,当无可能是下毒者了,即使他有心杀死众姬妾,然则这瓜只有府中首脑人物才吃得到,首当其冲的是他的亲生父亲,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弑父有悖人伦不说,且为“恶逆”大罪,名列“十恶”之中,仅次于谋反、谋大逆和谋叛,必然也会牵连他母亲家族,仅从韩曜极孝顺母亲这一点而言,便可断定他不会有此轻率举动。
陈致雍却已经不耐烦起来,道:“那么,到底是谁往瓜中下了毒?这里这么多人,只有典狱一人是陌生人,难道不是他最可疑么?”朱铣劝道:“陈博士稍安毋躁,且听韩相公怎么说。”
韩熙载不答,只拿眼睛去望张士师,分明是想听取他意见。张士师佯作不明,韩熙载只好道:“除了阿曜,典狱以为还会是谁下毒?”
张士师咳嗽了声,道:“下吏以为,下毒之人应该就在我们当中……”众人“呀”地一声惊呼,各自反应不同,有惊讶的,有恐慌的,有无法相信的,有急忙往旁侧望去的。
张士师又道:“要找出凶手,下吏恐怕又要有所冒犯了。”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看了陈致雍一眼。众人以为他在暗示陈致雍就是凶手,不由自主又投射去狐疑的目光,陈致雍身旁的侍女吴歌甚至刻意远离了他数步。陈致雍大怒,朱铣忙上前扯住他,道:“不如听听典狱怎么说。”
张士师出了一口恶气,心中颇为得意,这才道:“陈博士其实并无嫌疑,他虽然中途离开,但却是往与厨下相反的茅厕方向而去,之后不久秦家娘子便与小布、石头一起回到厨下取瓜,他并无下毒的机会。要说这嫌疑最大的人嘛……”说到这里,他突然起了孩童心思,想捉弄一下这帮平日高高在上的显宦,便有意顿住。
朱铣最急不可待,催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张士师道:“正是朱相公你。”朱铣愕然道:“我?”怔得一怔,才问道:“典狱此话怎讲?”态度却比陈致雍要沉稳得多。
张士师道:“朱相公适才不是离开了么?”朱铣道:“那又如何?”张士师环视了一遍众人,问道:“不知道朱相公离开前是否与谁打过招呼?”周文矩犹豫了一下,答道:“朱相公说是要出去方便。是也不是,闳中兄?”顾闳中点了点头。
张士师道:“先不说这瓜里面如何成为血水,据下吏推测,那往瓜中下毒之人事先并不知道这瓜是个血西瓜……”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肴桌,拿起玉刀,手起刀落,切开了另一个头小一些的西瓜——果见红瓤沙珠,鲜嫩欲滴。再隔汗巾抓起适才试过的银簪一头,将完好一头插入,银簪顿时一片乌黑。
诸人不约而同地“呀”的惊呼一声,舒雅道:“原来两个瓜都有毒!”张士师道:“正是!若是适才老管家刚巧开的不是血西瓜,而是这个瓜,表面丝毫看不出异样,那么,有毒的西瓜便顺理成章地进了各位的肚子。但恰好在开瓜之前,朱相公离开了花厅……”郎粲惊叫道:“哎,还真是!”
众人心下顿时雪亮——正如张士师所言,若不是西瓜恰好是个血水西瓜,那有毒的西瓜早就被吃进了肚子,只有朱铣和陈致雍可以避过一劫。而陈致雍离开得更早,又有张士师作证他确实去了茅厕。比较起来,朱铣嫌疑最大,他分明是知道西瓜有毒,故意提早离开。
陈致雍更是惊惧难安,他适才从外面进来花厅时,见到朱铣站在花架下,似在等人,特意上前去问,对方神色慌乱,只说花厅里面太热、出来凉快,约他一同入内,他却一再推诿,后来实在拖延不过才随他进来,现在想来,朱铣的确非常可疑。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朱铣。
却听张士师又道:“下吏适才进来时,凑巧看到朱相公一直在院落内徘徊,似是在等待着什么……”陈致雍忙道:“这点我倒可以作证。本来朱相公还不愿意进来,是我强拉着他进来……”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朱相公,夜宴开场前你捧着肚子出去,果真是去了茅厕么?”
朱铣尚在沉吟中,周压惊叫道:“呀,夜宴开场前我们几个还真在厨下遇到朱相公了!小布,是吧?”小布道:“对呀,当时秦家娘子也在,大胖也在。”秦蒻兰叹了口气,轻轻道:“嗯。”朱铣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你们怀疑是我下毒?”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朱铣位居中枢,名高位重,若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绝不会这么做。而当此局势微妙之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人敢去多加揣测。
张士师却是对政治一窍不通,他所关注的仅仅是案情本身,哪知道旁人的玲珑心思,暗忖道:“毒药药人是死罪,按律当绞,朱铣位居高官,又与韩熙载交好,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动机冒险下毒。”想了想,又道:“朱相公嫌疑最大,不过他并不是惟一的嫌疑人。”
陈致雍问道:“难道还有别人么?”言下之意已经认定朱铣就是下毒的凶犯。张士师道:“当然,凡是有机会接触到西瓜的人都有嫌疑。宾客中以朱相公嫌疑最大……”又一指舒雅道:“也包括这位公子……”
他已经大略猜到对方即是韩熙载门生舒雅。之前他离开韩府时,曾经见过舒雅在石桥上徘徊,可见他比其他宾客都要早到,因而也有机会到厨下落毒。
舒雅惊讶道:“我?怎么会?正如典狱所言,适才若不是血西瓜的话,我自己也已经吃了有毒的瓜了呀。我怎么会下毒害自己?”张士师道:“我们尚不能肯定,若不是血西瓜,也许会有人故意找借口不吃毒西瓜,跟朱相公提前离开花厅一样,也可以避祸。”舒雅当即涨红了脸,嘴唇嚅动了几下,断断续续地道:“韩相公是我恩师,我怎么会……”
周文矩忙道:“典狱没说一定就是舒公子下毒,只是说舒公子有嫌疑。”又问道:“典狱,还有哪些人有嫌疑?”一旁顾闳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怪他不该这么多问。
张士师道:“这可就很多了。西瓜由我本人黄昏时送到韩府,从那个时候起,到刚才切瓜,凡是能到厨下接触到西瓜的人——也就是说,韩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当然也包括下吏自己。韩老公,请你将府中所有人都叫来,我们要找出下毒的人。”
老管家环视了一眼,道:“除了石头,都已经在这里了。”张士师点头道:“那好……”
秦蒻兰突然打断了话头,问道:“典狱君适才说韩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也包括我家相公吗?”张士师一时愣住,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呆了片刻才答道:“是的。”
再看韩熙载时,依旧沉着脸,似并不以为意。朱铣立刻想起他与秦蒻兰在厨下附近交谈时那躲在花架后的黑影,又想起夜宴开场后他回到花厅时正见韩熙载从屏风后转出,似是外出新回。正踌躇要不要将这一节讲出来时,听见张士师又道,“韩府人中,王屋山娘子肯定是没有嫌疑的,可以首先排除。”
众人大感意外,一齐望向王屋山,王屋山莫名其妙地道:“我?”李家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单单就王屋山没有嫌疑?”王屋山听他似乎还不服气,有心将自己卷入,当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张士师当即说了曾在御街撞上王屋山一事,王屋山这才认出张士师就是白日在御街撞到自己之人,道:“原来是你!”张士师道:“王家娘子关心自己的衣裳鞋子胜过自己的身体,可见她不但爱美,而且非常在意这些琐碎之事。像她这样的娘子,绝对不会进入厨下那种地方的。”王屋山大喜,拍手道:“典狱真是聪明得很,我这辈子都没有踏进厨下半步呢!”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此刻,才都有了要对张士师刮目相看的意思。
舒雅道:“那么依典狱看来,到底是谁下毒要害恩师?”语气甚是穷蹙,一是确实关怀韩熙载,二来也想急于摆脱自身嫌疑。张士师道:“下毒要害的对象未必就是韩相公。”
诸人顿时一片哗然,李家明茫然问道:“不是要害韩相公?那到底要害谁?”张士师道:“这个……下吏暂时还不知道。还要请各位帮忙好好想想,下毒者的目标本来是谁?譬如我本人,是临时来送瓜的,肯定不是目标人物,可以首先排除。老管家、仆人、侍女、乐伎也都可以排除,因为他们基本没有机会吃到这个大瓜。剩下的各位,你们认为自己谁会是凶犯的目标?”
顾闳中和周文矩交换了一下眼色,迟疑道:“我二人本来也不在宾客的名单上,应该也不是凶犯的目标。”
张士师点了点头:“那么还剩下韩相公、陈博士、朱相公、李官人、舒公子、状元公、王家娘子、秦家娘子……”李家明忙道:“还要算上我妹子李云如。”张士师道:“嗯。这位长老……”韩熙载道:“德明长老也是临时受邀而来,并非夜宴常客。”张士师道:“还剩九个人……”
舒雅道:“会不会我们这九个人都是目标?我们这九个人恰好是最常在韩府参加宴会的。噢,状元公郎粲除外,他今日是第一次来。”张士师道:“如果九个人都是下毒对象的话,那么凶手就是……”回身一指一旁的老管家、小布与大胖:“他们三个当中的一个。”
三人一时呆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半晌后,大胖才跳了出来嚷道:“什么……我们三个怎么可能下毒?我看最有可能下毒的就是典狱君你了。”张士师道:“凡是投毒……”
忽听秦蒻兰道:“他们三个绝对不可能下毒。”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甚是坚强有力。张士师道:“下吏相信娘子的话。反过来说,他们三个不可能下毒的话,目标就不可能同时是你们九个人。”
秦蒻兰正欲开言,朱铣忽侧过头来重重看了她一眼,她登时想起朱铣在松林中所言国主派了细作到韩府的话来,还有什么比收买家人更好的法子呢?再看老管家等几人时,目光也开始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陈致雍道:“适才典狱承认自己也有嫌疑,为何总是回避不肯深谈?”张士师道:“下吏正要提到我本人为何嫌疑最小。凡投毒案件,均是预谋杀人,事先经过周密策划。敢问陈博士,下毒药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陈致雍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毒药了。”张士师摇头道:“不对,投毒最重要的不是毒药,而是耐心。下吏今日偶然来到韩府,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筹划这件事情。”
李家明道:“典狱是说今晚这西瓜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有预谋的谋杀?”张士师道:“正是,投毒者有备而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西瓜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血水,估计各位现下都已经横尸当场了。”
堂内立时陷入了沉寂,仿若一潭不见天日的死水,结满厚重的绿苔,压抑得不起一丝波澜,完全失去了生趣与活力。堂内众人也如同被晨雾笼罩的景致,朦胧中看不清本来的真实面目。
忽见得珠帘外有黑影一晃,张士师喝道:“是谁在那里?”众人惊然回头,那黑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张士师忙追了出去,只见一条人影正快步跑出院落,忙疾奔数步,在月门处将那人右臂一把抓住,反拧到背后。那人痛哼一声,回头忿恨地瞪着张士师——原来此人正是他一直搜寻未果的阿曜,也就是韩熙载的幼子韩曜。
张士师不敢再用大力,将他拉扯进花厅便即放手。堂内众人正神经紧绷得近乎窒息,忽见张士师带了韩曜进来,惊奇之余,也略略松了口气。韩熙载却垂首沉思,对幼子视若未见。尤其韩曜进来后也不上前拜见父亲,只站在一边,昂首向上,神色甚是桀骜,如此公然藐视尊长,亦是骇人听闻了。在场众人大多知道他父子不和,不敢轻易开口相劝。
过了好半天,韩熙载才道:“典狱可是已经有了定论?”张士师摇头道:“此案十分难解。不说这西瓜内瓤为何是一泡血水,单说往西瓜中注毒便甚是不可思议。此人若有心杀人,为何不下在菜肴点心或是酒水中,而要选择西瓜呢?”舒雅道:“城北老圃西瓜是恩师所钟爱之物。”张士师道:“如此说来,凶犯目标便是韩相公了。可他是如何做到往瓜中注毒却能事先不被觉察呢?”
众人一齐朝肴桌望去,只见玉盘中绿皮、黑纹、红水互相映衬,在灯烛下熠熠闪亮,甚是诡异。而旁边另一个瓜黑籽红瓤,娇艳欲滴,谁又能想到这瓜中被人下了剧毒?此时此刻,大多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早先开的是这个瓜,只怕我已然横尸当场了。”更有人忖道:“今日大伙儿命不当绝,侥幸逃过了一劫。说不得正是因为德明长老到来,才得佛祖暗中庇护。哎,起初我还不大瞧得起他,真是该打,该打。”
正又心悸又庆幸时,朱铣忽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回头惊望——一身天水碧衣的李云如正跌跌撞撞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双手紧捂腹部,头旋欲吐不吐,烦躁如狂,那张脸本来重新修饰过,此刻却因为痛楚而扭曲得变了形。朱铣不禁一愣,问道:“李家娘子,你怎么了?”
第五章 一尸两命
却见李云如目光散乱,面有狰狞凶狠之色,听到朱铣发问,突然将一只手哆嗦着伸向他,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似有求助之意。朱铣见她踉踉跄跄,立也立不稳,有心上前扶住,又见她目睛突起,耽耽可畏,不免心下又有所犹豫。众人闻声回头,尚不明所以之时,李云如已似一滩烂泥般怏怏软倒在屏风前。
却见李云如目光散乱,面有狰狞凶狠之色,听到朱铣发问,突然将一只手哆嗦着伸向他,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似有求助之意。朱铣见她踉踉跄跄,立也立不稳,有心上前扶住,又见她目睛突起,耽耽可畏,不免心下又有所犹豫。众人闻声回头,尚不明所以之时,李云如已似一滩烂泥般怏怏软倒在屏风前。
除了朱铣外,韩熙载便是站得离李云如最近的人,他却如同朱铣一般,呆若木鸡般愣在原地,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李家明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蹲身抱起李云如,叫道:“妹子!妹子!你怎么了?”
李云如喉中发出痰响声,却始终说不出话来,眼睛大大瞪着,两手紧握拳头,腰腿蜷曲,不停地抽搐抖动。张士师赶上前来,见她面色发青、嘴角有白沫流出,忙道:“她是中了毒。”李家明一呆,茫然道:“中毒?”一时难以相信,又仿若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叫道,“典狱君,你快救救我妹子。”张士师踌躇道:“我只识解砒毒。”
砒毒即为砒霜,号称“阳精大毒之物”,中毒者四肢逆冷,心腹绞痛,脏腑干涸,皮肤紫黑,气血乖逆,败绝则死。张士师曾见过几个中砒毒者,感觉李云如似是中了砒毒,然又与之前所见中毒者症状不尽相同,是以有所犹豫。
李家明催道:“不管什么毒,总得试一试。”张士师心想:“李家娘子命悬一线,少不得冒险一试。”他蹲下来俯身察看,见李云如口唇破裂,两耳胀大,知道毒已经入腹,无法催吐,忙问道:“府中可有防风?”舒雅忙道:“有,有。”
众人见他喧宾夺主、抢先回答,不免颇为惊诧。舒雅自觉失言,慌忙解释道:“恩师不习惯南方天气,患有风湿,我上次送了他老人家一大包防风……”韩熙载似大梦初醒,叫道:“韩公,你赶紧上楼去取防风来。”
老管家却是茫茫然然,莫知所往,浑然惊得呆了。韩熙载又叫了一遍,老管家这才道:“防风?好。”张士师道:“一两即够。”老管家应了,忙奔上楼去。张士师又道:“再取一碗冷水和一个空碗来。”
须臾间水药俱到,张士师先将防风在空碗中研成粉末。舒雅颇通医道,防风能解砒毒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十分狐疑,追问道:“典狱,你这解砒毒的方子从何得来?”张士师道:“公子放心,我这祖传的方子救活过不少人。”
正用冷水冲调粉末时,李家明急叫道:“典狱,你快来看看!”赶过去一看,却见李云如眼睛耸出,口、鼻、耳中开始有道道血丝流出,知其中毒已深,毒性正深入五脏六腑,忙将那碗防风水端过来,正要喂服时,李云如蓦地大力紧抓住张士师的手臂,猛握了一下,忽而松开,指爪暴裂,头绵软垂下,就此死去,只是双目犹自圆睁,样子十分骇人。
张士师伸手试探鼻息,见已无呼吸,微微摇了摇头,黯然道:“已然太迟了。”李家明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紧抱住尸首哭叫道:“妹子!妹子!”声音极为凄厉,令人不忍卒闻。德明轻叹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王屋山本一直缩在一旁,此刻不免好奇这个生平劲敌如何会突然死掉,挤过人群,只瞧了一眼,即被李云如七窍流血的惨状吓得魂气飞越天外,尖叫一声,连退数步,一屁股顿坐在椅子上。郎粲忙跟过去,关切地道:“娘子要紧么?”王屋山脸色煞白,体若筛糠,只道:“她……她……她……”
郎粲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边,当即弯下身子,附到王屋山耳边道:“你别怕,等天一亮,我就带你离开这里。”王屋山牙齿“格格”直响,不停打颤,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尸首,事情顿时变得复杂棘手起来。堂内不乏高官显宦,然均是文人雅士,适才血西瓜已经令众人大开眼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更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场面,早都骇异得呆了。
张士师虽从来没有独立办过人命案子,但毕竟是长年吃公门饭,年少时又经常跟随父亲到现场办案,见得多了,对官府处理命案的流程极为熟悉,立刻让周压回城到江宁县报官,请当值夜班的县吏派差役、仵作、书吏前来检尸立案。
周压像个稻草人般立在原地不动,张士师又说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何是我去?”张士师道:“你和我一样,不过是偶然送酒到此,与韩府无关,其他人多少都有干系,不得擅自离开。”周压道:“可现下是夜禁,城门未开……”张士师道:“这是人命攸关的大事,你只须向城门卫士说明情由,他们自会放你进城。”周压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不用再回来吧?”张士师道:“这个当然。”周压喜出望外,道:“那我去了。”拔脚便走。老管家忙叫道:“周小哥儿,大门我已经闩上,你出去后记得掩好门。”周压道:“晓得。”话音落时,人已经飞奔出厅,显是不愿意在此地再多留半刻。
老管家无可奈何地摊了下手,想了想,吩咐小布去大门守着,等待官府公差到来。小布却是不愿意一个人去,要拉上大胖。老管家知他心里害怕,也只好同意。等二人出去,才转问张士师道:“典狱君,你看现下如何是好?”
他年轻时追随主人韩熙载从北方逃来南方,一路前有阻截、后有追兵,武库森森、刀戟在前,面临常人难以想象的危境,几次生死关头都是使尽全身解数和各种诡计才得以活命,也算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如今遇到这种对手在暗地的棘手局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
张士师道:“先让大伙儿都呆在花厅,哪里也别去。”到得此时,他愈发能肯定那下毒的凶犯还在韩府之中,更有九成的可能就在他眼前,这就是为何他只让众人留在花厅,就是怕有人再遭毒手。一念及此,便上前劝李家明放下李云如尸首,以最大限度的保护物证。
李家明听了,立即转悲为怒道:“难道典狱想让我任凭我妹子躺在这里不予理睬么?”张士师道:“官人若想找出害你妹妹的真凶,便只能如此。”
这话虽然简洁,却十分有力,李家明心头顿时一凛,想道:“典狱说得有理。反正妹子已经死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刻,现下找出凶犯要紧。”当即小心翼翼地放下李云如尸首,举袖抹了抹眼泪,起身问道:“我妹子适才回房去换衣服,一直不在这里,怎么会中毒?”
此节张士师早已经想过,一时也难以想通其中关节。李家明环视众人一圈,忽然发觉少了点什么,问道:“韩曜人呢?”
大家这才发觉韩曜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李家明痛惜妹子惨死,再也顾不得韩熙载颜面,咬牙切齿道:“要是让我抓到这小子……”
诸人见他似已认定是韩曜所为,不免莫名惊诧。张士师更是心想:“韩曜母亲出身江东名门大族,声名之卓著,令国人振聋发聩。李云如虽辈分上是韩曜庶母,但毕竟只是个出身教坊的女子,二者在地位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相提并论。韩曜以嫡子身份,杀死年纪相仿的庶母,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但李家明不避嫌疑,当着韩熙载的面都这样说,或者他知道什么隐情。”一念及此,便问道:“李官人何以如此肯定是韩曜所为?”
李家明道:“适才大家人都在花厅,只有他韩曜和我妹子不在这里,现下我妹子死了,不是他还能是谁?”一边说着,眼泪又禁不住地流了出来。一旁舒雅也暗自垂泪不已。
韩熙载始终缄口不言,不置可否。还是秦蒻兰道:“我不相信阿曜会下如此毒手。”顿了顿,又道,“这里这么多人,他为什么单单要杀云如妹妹?这根本就说不通。”她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韩曜最恨的人是她——当初韩熙载为她抛家弃子搬到聚宝山时,韩曜还是个小小孩童,从此失去了天伦之乐——如果他真要杀人才能解恨,死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李云如。
李家明冷笑道:“娘子还不知道么?我妹子肚里怀了韩相公的骨肉!”
此言一出,众人一派哗然,大约均料不到韩熙载以耳顺之年、长外孙已经娶妻生子,还可以老来得子。据说他在北方之时,已经娶有娇妻,二人成亲之日,约有“誓无异生之子”的誓言,那妻子为他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不料很快因韩熙载父亲卷入政治风波被杀,韩氏一族被灭门,娇妻爱子亦瞬间殒命,只有韩熙载孤身一人逃出。后来他来到江南,虽又娶了名门女子孙氏为妻,并大蓄美妾,却始终子嗣不旺,只与孙氏生有一女一子,长女早已经出嫁,幼子韩曜更是在中年所生。若李云如果真怀了身孕,那韩曜嫉妒之下,说不定真会痛下杀手。
只听见韩熙载长叹一声,蹒跚着走近最靠近李云如尸首的椅子,无精打采地坐下。那一刻,他仿佛老了十岁,浑然没有了平日的龙章凤姿,还露出些耄耋的老态龙钟来,与适才血西瓜事件中岿然不动的姿态全然判若两人。
他随即扭转了头,以一种奇特的悲伤凝视着地上的李云如——她虽然眼睛睁着,却是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想不到今夜一曲《浔阳夜月》,竟成为了绝唱,纵然寻到了那天下闻名的双凤琵琶又有何用呢?尤其令他不甚伤感的是,眼前此情此景,又令他想起了他的爱妻,也就是他的第一位夫人,四十年前她被杀时,也当是死不瞑目吧?若是当时他遵守了诺言,与她死在了一起,现今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遗憾与烦恼了吧?
他一向以风流倜傥自居,对女人没有特别在意过,偏偏女人还总爱围着他转,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伤感的样子,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就连秦蒻兰也从未想象过他还会有如此深情款款、爱意绵绵的柔情一面,一时不敢惊扰了他。只是她却情不自禁地去想:他在意的到底是李云如本人,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忽闻珠帘晃动、脚步轻响,回头惊望,却是石头抱着一坛酒进来。他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走到墙角,将酒坛放下。
秦蒻兰素觉亏欠韩曜母子良多,有心为韩曜开脱,便对李家明道:“官人断定是阿曜所为,不过是因为适才他不在堂内,可不在堂内的也不仅仅是阿曜一人……”李家明极是精明,当即会意,哼了一声,道:“娘子是想说这哑巴仆人杀了我妹子么?他多半还不知道我妹子已经死了吧。”
此时石头正要退出花厅,大胖忙上前扯他到堂中,比划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屏风前李云如的尸首。石头大惊失色,“啊啊”连声,一会儿望望老管家,一会儿望望尸首,双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上下摩挲,完全不知所措。
李家明冷笑道:“他这个样子,会是凶手么?”小布也道:“石头怕李家娘子……怕得要命,平时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怎会有胆杀她?”
秦蒻兰便不再多说,只望着张士师,隐有求助之意。张士师早听出她想说韩曜不是凶手,虽不明白她为什么以德报怨,但料来该是为了讨好韩熙载的缘故。他当然不愿意拂逆她的意思,但照他判断,李云如之死确实以韩曜嫌疑最大,就算石头与李云如真有什么恩怨,平日多的是下手机会,何必要选今晚人多眼杂的时候下手呢?
他轻轻咳嗽了声,未及开言,李家明已抢着道:“典狱君,你是不是该立即回城,带人到凤台里将韩曜抓起来。”韩熙载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呆望着李云如的尸首。张士师迟疑道:“这个……如果真是韩曜杀了人,事情已然败露,他该当立即逃逸,还会冒险回家么?”李家明道:“当然会回家,他死也不会离开他母亲的。”张士师一怔,正欲问他何以能如此肯定,朱铣忽插口道:“未必便是韩曜所为。”
李家明心下极是不满,暗想:“韩熙载都无话可说,你这又是要为谁出头?”李家明刚成年时父母便染病亡故,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因而他既是兄长、也是慈父,一手将李云如拉扯大,兄妹感情极深。此刻为了要替妹妹报仇,别说是韩曜了,就算是韩熙载本人他也绝不会隐忍。不过他还是颇顾忌朱铣在官家面前的地位,稍忍怒气,不快地问道:“朱相公此话何意?”
朱铣自被怀疑往西瓜中下毒以来,相比于陈致雍的难以自安,显出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不做任何辩解,一直缄默不语,此刻突然开口,未免令人意外。他亦自觉不妥,只望了陈致雍一眼,迟疑道:“嗯……”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张士师见秦蒻兰神色颓然沮丧,心中不忍,便道:“我先出去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李家娘子到底是在何处中毒。”秦蒻兰忙道:“典狱君头一次来,不大熟悉这里,不如由我领你去。”
张士师正想请老管家带路,见她主动请缨,不免又惊又喜,嘴上却道:“不敢有劳娘子。”秦蒻兰径自取过一盏纱灯提了,道:“典狱君请随我来。”方欲离去,老管家急叫道:“典狱君,那这里……该如何是好?”
此刻堂内人人皆有沮丧惊惧之色,又不得离开,不由自主地将张士师当作了倚靠——就在今晚临大事之时,许多人才突然发现熟识多年的朋友原来是这般陌生,自己也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对方,比较起来,倒是这第一次见面的张士师可信多了。
张士师料想众人度日如年,均恨不得及早离开,便道:“官府到来之前,各位切莫轻易离开。”
其实何劳他再次叮嘱,堂内人人均知抢先离开会惹来一堆猜忌,如同韩曜那样,为免除后患,提都不敢提想走的话,虽须得与死尸共处一室,也少不得要多忍耐了。
张士师又让老管家取些生姜切片,先让众人含上,再在李云如尸首前两三步远的地方燃些苍术。老管家道:“生姜倒是有,苍术没有。”张士师想了想,道:“香料、熏香之类也可以。”韩熙载忽道:“我房里有龙涎香……”
他门生舒雅一直守在他旁侧悲伤垂泪,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插口道:“云如最喜欢沉香,嫌龙涎有腥气。”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他怎可当众直呼师母的名字。幸得旁人也没有留意,只有韩熙载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
张士师早听闻这龙涎香比采蚌珠藏书网还要难上千万倍,渔民冒着生死在海上漂流数月,运气好些的才能捞到一块,得来十分不易。心想:“燃些苍术不过是要冲淡尸臭,又何必用如此名贵的香料。”又记起曾见到湖心小岛上植有几株皂角树,当即道:“也不必用那么名贵的香料。若是没有苍术,皂角也可以替代。”老管家道:“皂角倒是现成的。”韩熙载却道:“人都死了,再名贵的香料又有何用?何况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一声叹息,竟似片刻之间已然彻悟。德明双手合十道:“韩相公能在这种时候明心见性,可谓善哉。”
秦蒻兰饶有深意地打量了韩熙载一眼,他依旧注目在李云如身上,丝毫未留意到旁人。她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难言的黯然神伤,大约他那戚戚哀伤也感染了她,只是她此刻看他,也仿若是雾里看花了。她凝视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这才道:“我们走吧。”
离开了厅堂,秦蒻兰问道:“云如住在东面的琅琅阁,从这里过去须得过桥,不知道典监君想从哪里开始查探?”此时二人距离甚近,张士师见她娟娟静美、声音细柔、吐气如兰,不由得一阵晕眩,怔在原地。
秦蒻兰叫道:“典监君……”
张士师道:“噢……”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忙假意问道,“娘子是说琅琅阁么?好奇怪的名字。”
秦蒻兰道:“嗯。我家相公本是北海人,小时侯常常到琅琊山琅琊台玩耍。这东面琅琅阁、西面琊琊榭,合起来就是琅琊,取纪念故土之意。”
张士师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道,“我们直接去琅琅阁。”
他见李云如不仅换了全新衣裳,而且重新化了妆、挽了新发髻,大约正因为如此,才如此费时。她如此精心修饰,应当是为了能在夜宴上力压群芳,有此心理,她会急不可待地让花厅宾客看到她的新形象,绝不会在其他地方停留,因而最有可能的是她回房时吃了什么有毒的食物,毒药毒性刚好在她回到花厅时发作。
却听见秦蒻兰问道:“典狱君也认为是阿曜所为么?”张士师道:“唔……这个……”
月华若水,佳丽当前,他生怕自己再次意乱神迷,忙拔脚抢在秦蒻兰前面数步,头也不回地道:“他确实嫌疑最大。现下他不告而逃,更说明他做贼心虚。”
秦蒻兰见他不敢望自己,心道:“想不到这小吏还是个正人君子,真是难得。”紧随其后,有意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云如离开花厅时,我正与小布、大胖拿瓜进来,石头也拿酒跟在我身后,朱相公正与周、顾二位言谈,还未出去。当时不在堂内的,除了阿曜、典狱君之外,还另有一人……”
顿时一语提醒了梦中人,张士师恍然道:“啊,还有陈致雍!”他因当时不在花厅内,并不知晓秦蒻兰所提及的细节,此刻经她提醒,突然想到在茅厕附近撞到陈致雍后,他明明比自己和石头先往花厅而去,何以会比自己还晚进来?这中间的一段时间,他去了什么地方?如果抛开动机而论,他确实有下毒作案的时间。可是动机呢?他本是夜宴客人,为什么要下毒杀死主人的姬妾?会不会是李云如回去换衣服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在做不利韩府的事,因为他担心事情败露,所以要杀人灭口?可这也不说通,一个男人若真有隐秘被识破,用手杀人岂不比用毒杀人便当得多?
一个问题未解,又有新的谜题冒了出来——绿腰舞几近结束时,陈致雍在茅厕外与人交谈,那个人到底是谁?当时韩曜正伏在树后偷听,当然不可能是他,也不可能是稍后撞见的石头,因他只是个哑巴。照之前情形及秦蒻兰所言,这个人当既不是韩府中人、也不是宾客了,这个多出来的人到底是谁?莫非除了韩曜外,还有一个真正的陌生人潜伏在府中?
张士师只觉得心头疑念一个个冒出来,如乱麻般缠成一团,死活找不到解扣。他不由得心想:“若是阿爹在此就好了,他老人家多半一眼便能识破其中关键所在。”
秦蒻兰见他沉吟不语,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领着往东而去。过了石桥,便是一个小巧的独立院落,这便是琅琅阁了——院内槐影森森,除一条甬道外,四处杂草丛生,内中蛙虫啾鸣,热闹中乍现寂寥本色,与韩府夜宴如出一辙。进得李云如房内,灯火通明中,但见惨绿上窗,香炉半烬,那件沾染了酒水的杏黄衫子随意散落在门槛上,衣在人亡,四下环顾,颇觉凄然。
张士师却没有秦蒻兰那般多愁善感的敏感心思,他自进院落便一直留意观察——这里只有一扇月门可供出入,并没有人强行闯入的痕迹;而茶几上的茶水丝毫未动,连茶杯都是翻覆在漆盘中;倒是内房梳妆台上放有小半杯茶水,只是从表面的茶釉看来,这茶搁在那里至少有两个时辰未动了,饮用当在夜宴正式开始前;堂内一切整齐有序,只有房内红漆衣柜大开着,衣服翻动得极为凌乱,梳妆台面胭脂、水粉、眉黛四下散落,可见适才李云如回房只是匆匆换衣梳妆,并未忙于其他任何事上。
秦蒻兰一直任凭张士师四下查看,丝毫不予侵扰,此刻见他久久凝视梳妆台,若有所思,便问道:“典狱君可有什么发现?”张士师摇了摇头,又各处重新勘探了一遍,再无发现。
秦蒻兰又告知琅琅阁背后尚有一小间厨房。原来韩府因姬妾太多,平日都是独立伙食,原先尚有婢女小厮烧火做饭,后来仆人们跑了,就轮到姬妾们自己动手。二人来到厨下,却见门处积尘极厚,似已许久未有人进去过。推门而入,梁上落土簌簌,声如撒豆,四处角落结有厚厚的蛛网,一派凋落凄凉景象,不要说与岛上花厅的华丽相比,就是与琅琅阁前面堂内房间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蒻兰倒也不十分惊奇,只道:“看来云如很是有一阵子没在这里开火做饭了。”张士师点点头,心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她肯定是跟韩熙载一道吃饭。你竟然不知道,莫非……莫非你平常并不与你丈夫一起吃饭,也跟那些姬妾一样,是自己做饭?”人人都知道秦蒻兰是聚宝山的主母,心下不由得对她与韩熙载的关系十分好奇。
厨下既无发现,二人又重回房间。张士师到梳妆台前,将那半杯茶小心地端起闻了闻,似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同于普通绿茶。微一沉吟,回到正堂,将那茶几上茶壶端起一闻,果有同样的怪味。他将茶壶与茶杯都平端在手中,叫道:“娘子,我们走吧。”秦蒻兰问道:“这茶……有毒么?”张士师见她颇有惊疑之色,忙安慰道:“娘子不必惊慌,这茶未必有毒,我只是想带去厅堂用银针试一下。”
出来琅琅阁,秦蒻兰领先而行,步上石桥,这里馨香浓郁,冷艳幽芳,闻之心怡。四周湖面乳雾缭绕,脚下正是一大片亭亭玉立的白莲——穿着月光洒下的纱衣,萧然摇摆,风神俊爽。花间粒粒如夜明珠般粼粼闪亮的是叶面上的水珠,随风流转,晶莹剔透,清灵易现。可惜好花不常开,“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表面的飘逸超俗下,深藏的其实是幽恨绵绵,不是正像极了她自己么?
再举目环顾——夜色温柔,这本是个沉迷于夜色的地方,每晚浮华喧闹,然而今晚的韩府却分外幽静,一切丑陋抑或美好的物事在洁净的银辉抚慰下也都变得温情脉脉起来。可叹的是,无论表面如何宁静,今晚都将是一个漫长的令人难忘的夜晚。以往每每夜宴结束、貌似繁华的激荡过后,总有种无法言说的悲凉袭来,明日晨曦到来之时,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无力去想,甚至不敢去想,只觉得从来没有像这般疲惫。
在张士师的眼中,则是另外一幅景——山风习习,花草摇曳,水中倒影,波光潋滟。她立在桥中,仿若天上下凡的嫦娥仙子,高洁无瑕,白莲般纯净,流水般透明。他只像个木偶一般,站在桥头一动不动,细细地、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侧影,心绪有如微水波澜,一阵又一阵地涟漪起伏。清风稀稀疏疏地掠过发梢,让他切实地感觉到这个夏日夜晚的清幽与温润。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刻,忽听得秦蒻兰幽幽叹了口气,道:“为什么偏偏是云如呢?”言下有不..胜惋惜之意。张士师一呆,问道:“什么?”秦蒻兰道:“可怜云如……”张士师却受到了某种提示,蓦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极的事来,惊叫道:“呀!”今晚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是被动地跟着事情转来转去,竟没有时间将与韩府有关的事件前后联系起来考虑,直到此刻,方才想起李云如无故从饮虹桥上跌入秦淮河一事,莫非她的被杀与之前那件事有关联?抑或杀她的凶手本就是白日在秦淮河推她下桥之人?
秦蒻兰被他这一声吓了一大跳,急问道:“典狱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张士师便简略说了白日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秦蒻兰惊讶万分,道:“如此说来,云如白日已经遇过一次险,可典狱君恰在当场,她为何不报官?回府后也未对人提起?”张士师道:“这个……也是下吏困惑之处。”
秦蒻兰沉吟道:“白日我也去过饮魂桥附近……”张士师忙道:“李家娘子跌入河中是发生在娘子买鱼离开后。”秦蒻兰道:“原来典狱君早已经看到过我。”张士师点头道:“当时我正在酒肆中饮酒。”秦蒻兰歉然道:“抱歉得紧,我尽想着宴会之事,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典狱君在店内。”张士师本就对她有爱慕之心,又见她如此温雅有礼,心中更是敬重,忙道:“娘子言重了。”
秦蒻兰又详细问了白日李云如掉入河中情形,道:“该不会下毒害死云如的凶手就是白日推她掉落饮魂桥之人?”张士师道:“下吏也这么想。”秦蒻兰道:“嗯,这件事还是先不要说出来的好。典狱君以为呢?”张士师道:“这样当然最好不过。果真凶手是同一人的话,除了我和娘子知道外,剩下就只有凶手自己知道……”秦蒻兰点头道:“这样就能更容易从对方言语中发现破绽,找出真凶。典狱君,你真是聪明!”
张士师得她一语褒奖,不免惊喜交加,一时怔住,有心谦辞几句,却又不知道如何得宜。好在秦蒻兰不等他回答,即往桥下走去,步出数步,不见他跟来,又回头叫道:“典狱君……”张士师这才回味过来,忙追上前去。
二人回到小岛,才刚进院落,便先闻到一股奇特的幽香,略带清冽甘甜味道,压过了庭中馥郁的莲香,闻之气爽。秦蒻兰叹道:“到底还是将龙涎香点上了。”张士师一愣,心想:“这便是龙涎香么?不过是有异花气而已,如何能比金子还贵?”
进得花厅,香气更加浓重。但见李云如尸首前放有一小巧的紫金铜炉,一剪烟缕正如丝缕冒出。虽有芬郁满堂,众人也都远离尸首坐下,可神色照旧如热锅上的蚂蚁,各有焦灼之态。
老管家一见到张士师,便急得搓手道:“周小哥儿去了这半天,官差还没有来呢!”张士师道:“老公稍安勿躁,这才过了大半个时辰,估计小周哥刚到衙门。”老管家心下稍安,又道:“我遵照典狱君所言,从厨下切了姜片,可大伙儿都不肯含上。”
嘴中含上姜片无非是让人对死尸不那么敏感,张士师料到众人杯弓蛇影,担心姜中也被下了毒药,所以不愿尝试,当即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上前将手中的茶壶茶杯放到边侧的肴桌上。
自打张士师从琅琅阁回来,舒雅心中十分关切,视线尽落在他身上,只是老管家不停地叨东叨西,不得其便相询,此刻突然见到那茶壶茶杯,立时惊诧万分,睁大了眼睛,问道:“那茶……”
张士师稍一回头,即刻想起自己送瓜后离开韩府时,舒雅正在东面石桥上徘徊,莫非当时他正要往琅琅阁而去?他既是韩熙载门生,又是夜宴常客,李云如绝对不会提防,如此,他便有许多机会往茶水中下毒。不然,为何他一见到茶壶茶杯就变色至此?最紧要的是,他脱口而出的是“茶”,而不是“茶杯”或者“茶壶”,可见他早知茶水中有蹊跷。心中既这般想,望向舒雅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怀疑,问道:“今日舒公子可曾去过琅琅阁?”舒雅断然道:“没有。当然没有。”态度甚是坚决。
张士师心想:“你现在可以抵死不认,一会儿验出茶水中有毒,再有小布作证与我一道看到你往琅琅阁去,你可就无法抵赖了。”当下不再说破,环视一周,望见只有侍女吴歌发髻上别着根长长的银簪,便上前道:“可否借娘子簪子一用?”吴歌惊奇地问道:“做什么用?”张士师道:“验一下李家娘子的茶水中是否有毒。”
众人立即一阵哗然,舒雅更是惊道:“这茶怎么会有毒?”他愈是如此,张士师愈是怀疑,只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旁人也渐渐明白过来。起初舒雅尚强作镇定,但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审视下,不由自主地开始慌乱起来。
吴歌却是不愿意拿出自己的银簪来试毒,只嘟囔道:“舒公子怎么会往李云如杯中下毒?他疼她还来不及呢。”张士师一呆,问道:“你说什么?”
吴歌不敢再深说,见众目睽睽下实在难以推托,只好拔下簪子交给张士师。张士师接过银簪,小心翼翼地探入茶杯中——刹那间,簪子一头立即由银白变成了灰黑——尽管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就连舒雅见此情状,也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张士师又捏住银簪中间,将另一头伸入茶壶中,果然又变成了黑色。
一片惊呼声后,舒雅的脸胀成了猪肝色,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下毒……”张士师道:“请问舒公子今日何时到的韩府?”舒雅又是局促又是恼怒,他虽绝迹仕途,毕竟是南唐科举状元,才誉江南,现今却被一小小县吏当众盘问、怀疑成下毒凶犯,颜面何存?然则当此情形,却又不能不答,只得强忍怒气,答道:“大约酉时……我虽比其他人早到,可我没有下毒……”张士师道:“日暮时分,我曾看到你往琅琅阁而去。”舒雅道:“那是……”又立即觉得不妥,改口道:“我只是在桥上走了走,根本就没有进琅琅阁。”
他明显底气不足,言语苍白无力,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人肯相信他?一时间,唾骂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困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道道目光如风刀霜剑紧逼着他,他最重颜面,顿感如坠地狱,真恨不得那被毒死的人是自己。无地自容之下,他只好求助地望向韩熙载,希望老师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出人意料的是,韩熙载却始终一语不发,只闷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发呆,对堂内一切置若罔闻,看起来李云如之死对他打击极大。
幸得李家明此时开了口,大声道:“典狱有些武断了!就算舒雅去过琅琅阁,但去过那里的又不止他一人。难道不可能是韩曜趁大伙儿在花厅夜宴、跑去东面下了毒吗?”他心下依然认定韩曜是凶手,此刻见到有证据指向旁人,当然很不服气。
张士师道:“好。那么,请问各位是谁最先见到李家娘子自东面住处来到花厅的呢?”诸人迟疑间,曼云忽道:“好像是客人们进来后,李娘子跟王娘子才一道进来的。对不对,丹珠?”丹珠早已经吓得傻了,只是茫然点了点头。
张士师道:“那么王家娘子就是第一个见到李家娘子自琅琅阁来到湖心岛的人了?”王屋山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
旁人以为她说不是第一个见到李云如的人,不料她顿了顿,又道,“我先见到的不是云如姊姊,而是舒雅公子。”老管家惊叫道:“他?!”舒雅脸色极为难看,但却不再强行辩解,只默默低下了头。
张士师也很意外竟然会另有目击者,忙道:“还请王家娘子讲得清楚些。”
王屋山便断断续续地叙述了事情始末,她虽然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大致的意思却很清楚:天黑掌灯之时,她离开琊琊榭来到花厅,当时宾客未到,于是打算出来走走,刚出院落,就看到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下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后,韩熙载从前院来到花厅,舒雅便随他一起进去;她又等了会儿,见到朱铣、陈致雍、郎粲、李家明等宾客正自复廊而来,就在此刻遇到了李云如,便联袂进了花厅。
张士师谢过她,又详细讲述了自己离开韩府的经过:天将黑时,他与小布一边掌灯一边离开小岛,看到舒雅正穿过东面石桥往琅琅阁而去;二人进入复廊后,先遇到了韩熙载;之后他与小布分手,独自前行,先后遇到了朱铣、郎粲、陈致雍、李家明及陪同侍女;到大门时,又见到了顾闳中和周文矩;到府外竹林时,看到了秦蒻兰以及暗中窥探的韩曜。
李家明早就不耐烦了,忍不住道:“典狱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又有何用?”张士师道:“这可不是不相干的事。”众人大多听得云山雾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郎粲催问道:“典狱,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张士师道:“奥妙就在这茶壶和茶杯中。”当即指出其中茶釉油光可鉴,茶水至少已经有两个时辰未动过——也就是说,李云如中途回去换衣裳时并未喝过这杯茶,她喝茶当在夜宴开始前——也就是天黑掌灯后、王屋山遇到她之前。
李家明犹是不明所以,问道:“那又如何?”张士师不及回答,郎粲已然冷笑道:“李官人见多识广,难道还听不明白么?李家娘子中毒之时,我等尚在途中,韩曜人在府外,只有舒公子一人……”
他有意在此顿住,但堂上诸人已经完全明白——王屋山与张士师各自所言合在一起,清晰地描绘了众人活动的路程与时间,在李云如中毒的时间,只有舒雅一人活动在琅琅阁附近,且他去时有张士师看到,来时又有王屋山撞见,时间完全吻合,可谓铁证如山。
人群中最震惊最意外的人当属李家明,他虽然不得不面对眼前事实,可他还是难以相信舒雅会对妹子下毒,只嘶声问道:“真的是你下的毒手?”舒雅却不答话,只呆望着肴桌上的茶杯,他的神情亦不是诡计被揭穿后的恐慌,而是一种追悔莫及的怅惘。
李家明连连摇头道:“不……我不信……”早先他与妹子寓居歙州时,租住的便是舒雅家的房子,可谓相识于患难之间。后来舒雅到金陵应试,也是李云如竭力向韩熙载推荐,得以成为其门生后,才一夕之间声名鹊起。可是他如何能忍心对于他有恩的李云如下手?
秦蒻兰道:“我也不信舒公子会向云如妹妹下毒。舒公子,你自己难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舒雅沮丧地摇了摇头,再无他语,如此情状,自是默认下毒事实了。李家明愕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舒雅微微喟叹,低下头,不敢再瞧众人一眼。李家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莫非你……你……”后面的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之前李家明不信舒雅会下毒,是因为实在想不出他杀人的理由——自在歙州起,他便已经与李云如情投意合,即使后来她嫁给了韩熙载为姬妾,他对她的情意也未减半分,总是徘徊左右,从不远离半步。但如今李云如怀上韩熙载的孩子,突破了他所能忍受的底限,终于因嫉生恨,决意痛下毒手——与其说舒雅要害的是李云如,倒不如说他想杀的是她肚子里的韩熙载的孩子。这些前因后果,李家明瞬间便已经想得明明白白,只是内中情形却不能当众说出,舒雅那小子倒没什么,死有余辜,他作为兄长,如何能在妹子惨死后还提这等暧昧之事、坏了她的名声?因而只瞪视舒雅,恶狠狠地道:“原来真是你这小子!”
韩熙载是真名士、真风流,但毕竟已经是六旬老翁,精力气血已衰,府中姬妾却是正当妙龄、才色双全,又因出自教坊,跌宕风流,多是难以安分之辈,不但韩府中人熟识内中情形,就是堂内大多宾客对某些姬妾暗中与青年男子私通偷欢的韵事亦有所耳闻,见舒雅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大略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张士师又哪里知道这些,他正想不出舒雅下毒药害李云如的理由,立即追问道:“李官人可是想到了其他佐证?”
李家明哼了一声,面色极为难看。堂内一时陷入了静默。张士师见众人忸怩地望着韩熙载,似在探他反应,仿若有什么诡秘往事,不免莫名惊诧。正要发问时,忽听得顾闳中道:“既然已经找出了真凶,大伙儿是不是也该散了?”
堂内巴不得及早离开的大有人在,但因种种顾虑,无人敢第一个提出。而顾闳中一直沉默,自进韩府便罕有开口,此刻突然说出了大多人心中所想,不免有些令人意外。有人不免揣度他是不是也与李云如之死有所牵连,可按理来说不应该呀,他与韩熙载少有来往,今晚也是第一次参加夜宴。可他不请自来本身就很奇怪,韩熙载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好人缘的人,况且正值免职闲居,不少朝中大员惟恐避之不及,昔日夜宴常客徐铉、张洎今晚推辞不到,多半也是这个原因。只有朱铣心中明了如镜,暗道:“早知顾闳中、周文矩二人是别有用心,此时更可见一斑。韩府出了人命凶案,他二人得赶紧进宫回报官家。不过,当此情形,兰的危机算是暂缓解除了,真是万幸。”一边想着,一边去望秦蒻兰,她也正朝他望来,只微微颔首,似已完全猜到他的心思。
张士师尚在沉吟,一时无人敢接顾闳中的话头。周文矩忙道:“那毒西瓜一案呢?”
李云如之猝死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大家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却不似发现西瓜有毒时那般追魂夺魄,毕竟死的只是李云如一人,真正关心她的只有寥寥几人,而毒西瓜的性质完全不同,几乎危及所有人。各人最关切的当然是自己,均想:“若非出了意外,我这条命今晚就葬送在聚宝山了。真是万幸!阿弥陀佛!”因而一提到“西瓜”二字脊背就有些嗖嗖发凉。周文矩旧话重提,众人既想找到凶犯,更想快点离开韩府这个是非之地,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只听见陈致雍厉声喝问道:“舒公子,那西瓜是不是也是你下的毒?”舒雅只是本能抬了下头,露出了费解的表情,便又深深埋首椅中。
诸人便一齐望向张士师,预备听他示下。张士师心中极是自得,他生平从未有这般得志——如此多的官员、美人都要仰赖于他,想来他父亲张泌最风光之时,也不过如此吧。他勉强镇定了一下,心想:“这西瓜下毒一事甚是离奇,到底凶犯是如何将毒药落入瓜中尚值得商榷,不能因为舒雅下毒害了李云如便要他承担毒西瓜一案。”
他早知道大家都有离去的心意,虽然他找出了害死李云如的凶手,众人均认可,舒雅自己也默认,然则官府断案自有一套程序,尤其关乎人命大案,需要专业仵作验尸、书吏当场记录,之前他的作为不一定算数,因而当下最要紧的是将这些人都留下,等官府公差到来。一念及此,便道:“我知道大伙儿都很疲累,不过官府公差未到,各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知道这些人地位官职远在他上,好意相劝多半不如带点威胁暗示的话语更为奏效。
果然,他话音刚落,郎粲便道:“典狱说的是,既然已经等了这老半天,也不在乎多等一刻。”李家明接道:“现在还是夜禁时间,各位下了山也无法进城。”妹妹惨死在眼前,他做哥哥的理当留下来到最后一刻,对急于离开的人也不免连带感到忿恨,语气森然不快、冷心冷面。众人听了,只得情愿、不情愿地附和,各自勉强坐下。
秦蒻兰自责没有尽好地主之谊,见诸人郁郁满怀,颇于心不忍,当即道:“也不能让大家这般干等,吴歌,你再去端些糕点上来。”吴歌却是迟疑不动,道:“娘子,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吃点心?再说了……”顿住不说,但众人均知她是想说“再说了,有人往其中下毒也未可知”。秦蒻兰便不再催促,默默走到一旁坐下。
张士师见气氛压抑、令人窒息,人人难以自安,便有心想转移注意力。他记得曾听老父亲提过,凶案发生后向案发当时在场者询问案情十分重要,称为“取证”,是极为宝贵的第一证词,总有些目击者日后会因各种理由串供、翻供,而第一证词无论真假,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日后往往成为破案的关键。现下既然大家都无事可做,不如他先来讯问案情,也可以为书吏省下不少文案活计。当下起身向众人说明想趁隙取证一事。在场虽有几位朝臣,却是无人熟悉司法程序。南唐任命官职惯例,新科进士通常先被任命为县尉,负责地方治安及刑事案件侦查,目的就是为了让其熟识司法事务。在场只有韩熙载、舒雅、郎粲三人是科举正途出身,偏偏韩熙载是在北方取得功名,不及入仕便遭逢大难逃来了南方,而舒雅只任过极短时间的翰林院编修,郎粲为新晋状元,未及授官,其他人不过各凭才学当官,如朱铣靠文章书法得以步入中枢,李家明掌管教坊,因其原本就是优伶,听张士师这般说,均以为是衙门标准程序,待会儿公差到来一样要照章办事,典狱实际上是在节省大家时间,便均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
当下张士师请老管家协助,在花厅一侧找了间单独的厢房,将宾主分别一个个请进去,由他听取证词、秦蒻兰从旁记录,问题无非是夜宴前后每各人去过哪些地儿、与什么人交谈过一些琐碎事务。张士师本待自己记录,一来费时,二来他那手字着实潦草难认,此时恰逢秦蒻兰主动请缨,大感受宠若惊,当即满口应承。一时之间,美人在侧,只觉得风光无限。
顾闳中、周文矩最先问完,二人行程最为简单,仅仅是跟随侍女自前院一路到得花厅,之后再未离开。在证词上具名画押后,二人均提出画院还有急事,希冀早些离开。张士师当然不便强留,何况他二人本不在宾客名单上,应当与毒西瓜事件没有任何关系,因而任凭他们离去。
顾闳中、周文矩离开时,特意去向韩熙载道别,请他节哀多保重身子,韩熙载只简单“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再无他话,如同枯木死灰。那一刻,所有人都认为威力已经彻底从这个一度叱咤风云的男子的身上流失,谁还会相信这样一个垂死的老人会有左右天下局势的能力?说来奇怪的是,其他人虽见到顾、周二人离去,竟再无一人附和也要回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诸多人中,张士师特别留意的是陈致雍,尤其是他中途离开花厅后的行踪。陈致雍却只提去了茅房,从茅房出来后意外遇到了张士师。张士师心想:“我明明听到你和什么人交谈,你不说实话,自是要掩饰对方。嗯,等我取到了韩曜供词再当面戳穿你也不迟。”
德明亦是相当引人瞩目,他明明是个僧人,何以会出现在夜宴这样的场合?而且事先除了韩熙载、老管家二人外,余人皆不知晓他今晚会到。张士师对其人很是反感,明明是长老身份,却不守清规,只是他除了姗姗来迟外,形迹别无可疑之处。
这一场取证极耗时日。夏季天亮得早,到得最后秦蒻兰为她自己写下供词时,外面隐隐传来鸟雀啾鸣,天开始朦朦发亮,除了在前院守候的仆人小布与大胖外,堂内仍有韩熙载、石头、舒雅三人未曾讯问,石头是个哑巴倒也罢了,舒雅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韩熙载则一直枯坐在李云如尸首边,旁人也不敢上前催促。张士师猜他痛失爱姬及肚子里的孩子,伤心过度,也就算了。
这二三十人的供词足有厚厚一迭,张士师略微翻看,但见笔迹工整娟秀,看上去十分清爽,当即谢道:“有劳娘子了。”秦蒻兰道:“能帮上典狱君,何其幸哉。”二人一道步出厢房。老管家一直守候在外,一见到张士师,忙迎上前道:“典狱君,我适才到前面看过,仍然不见官差身影。现在是寅时,夜更即尽,城门将开,你看要不要再派人下山催下?”张士师也深觉奇怪,暗道:“莫非是周压下山时遭逢了什么意外不成?”
正沉吟之时,忽听见外面大胖大叫道:“来了!来了!”堂中众人一夜未睡,正岌岌疲累,忽闻得官差终于姗姗到来,立即精神一振,各现喜色——终于等到可以马上回家睡觉了。
却听见脚步声急响,大胖和小布领着二人进来,张士师原都认得:前面一位是江宁县衙的书吏孟光;后面提着竹篮的是江宁府的仵作杨大敞,他到江宁府办事时曾有一面之缘。张士师初来江宁县为吏之时,多得孟光照顾指点,二人颇为熟稔。孟光一见他便叫道:“典狱,你怎得来的这里?”张士师不及闲话,上前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音问道:“老孟,何以迟了这多时日?”
孟光忙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明情由。原来周压下山后倒是顺利叫开了城门,因案情涉及高级官员,金吾卫士便指引他去诸司衙门找御史台御史报官。当夜当值的官员正是监察御史柳宣,他曾多次弹劾韩熙载生活作风问题,又因韩熙载被免去兵部尚书一事备受清议困扰,一听是韩府发生了命案,立即命将周压拒之门外,只派人传话,说这只是普通刑事案件,发生在江宁府治下,理当由江宁府尹处理。周压无奈,只好去了江宁府,所幸江宁府就在诸司衙门北面,倒也没有多走几步路。江宁府尹居住、办公均在府内,府尹陈继善被人从床上叫起时尚在宿醉中,听说是韩熙载姬妾李云如被杀,立即一惊而醒,挥手命人赶周压去江宁县报官。周压只好又来到位于城北的江宁县衙。江宁县令赵长名一听便连声道:“弄错了!弄错了!”原来韩熙载凤台里官舍位于秦淮河北,恰好属于江宁县辖区,然聚宝山却在秦淮河南,那就是上元县的地界了,府尹定然以为是命案是发生在凤台里,所以让周压来找江宁县报官,而实际上李云如既死在聚宝山,理所当然要归上元县管。
可怜周压又倦又累又饿,强拼着一口气从城北的江宁县衙赶去城南的上元县衙,万幸再次遇到了他进城时交谈过的那队金吾卫士。金吾卫士们见他被推来挡去,无不大笑,笑过后才用快马载着他来到上元县衙门口,还告诉他道:“你就说是江宁府尹派下来的案子,县令不敢拒绝。”另一卫士又笑道:“实在不行的话,我们还在外面等你,再载你去下一个衙门。”周压便按照金吾卫士所教,说是江宁府派下来的案子,上元县令孙苜一听果真不敢拒绝,披衣起床,亲自见了周压,大致问清案情,一听说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凑巧在那里,高兴得连声念佛,立即派了一名差役陪同周压再去江宁府,说明最先的物证、人证已经有江宁县吏接手。那队金吾卫士果然还等在上元县衙门口,见周压又被赶出,无不哄然而笑,当下簇拥着周压来到江宁府。府尹陈继善再次被从梦中叫醒,气不可遏,床都没下,怒道:“让江宁县令赵长名立即去办!别再来烦我了!”金吾卫士又送周压来到江宁县衙,县令赵长名听说本县典狱张士师也在韩府中,不由得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来,心中连骂他多事,无可奈何下,只好召来当值书吏孟光,命他带一名仵作前去检复。按照惯例,现场勘验该由县令监当,至少也该派县尉前去,但县令与县尉沾亲带故,他既不愿意自己去,也不愿意亲戚卷入,正发愁监当人选时,突然想到了无端惹来祸事的张士师,干脆顺水推舟,指派由他去主持检验。不料本县仵作新请了病假回乡下,又只好去江宁府借仵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杨大敞,一来一去费去了许多工夫。若不是得那帮有心看衙门热闹的金吾卫士的相助,用快马驮着周压来回奔跑,只怕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官差到来。
张士师听得周压报官便费了这许多工夫,不由得惊奇不已。孟光低声道:“明府亲自交代说,这件案子棘手得很,请典狱务须细心监当。”刻意加重了“细心”二字。
衙门出差有许多见不得光的行话,比如“细心”就是敷衍了事、走走过场的意思,“费心”则是认真办案,“上心”才是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张士师却从来没有办过案子,又新来金陵不久,如何能知道这些,丝毫没有听出孟光的话外之音,只道:“是。”又上前与杨大敞招呼。
杨大敞大约四十岁,是个很有经验的老仵作,他本就脾气不好,在睡梦正酣的时候被叫出来验尸,心中很是有些不痛快。尽管他的级别低于典狱许多,不过自忖是江宁府仵作,无论如何都比江宁县衙高人一等,因而对张士师也不大客气,直接问道:“死人在哪里?”
张士师便指李云如的尸首给他看,又简要说明了中毒经过及大致时间。杨大敞两眼翻白道:“我只管检尸,书吏只管填写尸格,典狱只管一旁监当,旁的不相干的事管它做甚?”
张士师早听闻杨大敞性情古怪,此刻见他一副老滑头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打算正经办案,不由得心头无名火起,只是不好当众与他争执,当即虎了脸,闷在一旁,心想:“反正此案已破,凶手已经找到,我也不怕他偷懒耍滑。”孟光上前悄声安慰道:“典狱不必理他,他就是这德行。这次典狱立了大功,日后升官发财,可别忘了老哥我。”张士师嘿嘿一声,也不答话。
杨大敞却是立在当场,动也不动,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秦蒻兰出身贫贱,饱经世故,善于察言观色,忙掏出两吊钱上前塞到杨大敞手中,笑道:“差大哥辛苦了,这吊钱留给差大哥买碗酒吃。”
原来这仵作行也属于三百六十行,凡仵作检验死尸之前,有讨要“开手钱”一说,表示开手去晦气。杨大敞掂得一掂,虽嫌钱少,但美人当前,少不得要给些面子,脸色稍和,顺手将钱塞入竹篮,这才望李云如走去。
书吏孟光忙向老管家讨要笔墨,找了张桌子坐下,自怀中掏出公文展开,预备等杨大敞喝报便开始记录。笔墨俱是现成,正是张士师适才讯问时秦蒻兰上楼所取。孟光是识货之人,一见那砚台一方碧绿,盈盈似水,上有点点红斑,鲜如胭脂,便知道是韩熙载自用的石砚。悄悄摸了一下,滑腻若油脂,果是方好砚。
秦蒻兰又取来两吊钱送与孟光,他慌忙舍了那砚,起身推谢,只道:“娘子何必破费!不过是小吏份内之事罢了。”秦蒻兰便不再坚持,刚要走开,孟光又道:“娘子请稍候,小吏名叫孟光,不知娘子可否为小吏引见各位官人?”
他为人机巧善言,明明认得在场所有官员,却假意不识,只因他官职卑微,主动上前招呼,人家不认得他,未必会理睬,但若有美人居中介绍,情况便会完全不同。秦蒻兰哪里能想得到他如此心思玲珑,心下还对这个不收黑钱的小吏颇有好感,正欲满口答应,却听见杨大敞高声吆喝道:“开检!”孟光心中暗骂了一声,表面却若无其事,道:“迟些也不妨。公事要紧。”忙回去坐下,提笔往公文上录下时间、地点、人物等大略情形。
杨大敞走近尸首,将手中竹篮放在一旁,先探身打量李云如,情状仿佛在审视一件精巧的货品。过了好一会儿,才扬声叫道:“脱衣!”伸手便往李云如头上摸去。一直处于浑噩状态的韩熙载却似突然惊醒,喝问道:“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并不大,杨大敞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听了却是心头一凛,呆了一呆,才答道:“脱衣检尸。”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官府仵作检尸要脱下死者首饰、外衣、鞋袜等。李家明早已经对这位进屋先收钱后办事的仵作不满,闻言顿时大怒道:“我妹子已经死了,你还要当众侮辱她么?”
杨大敞认得他是中主在位时极为得宠的优伶,心中很是轻视,冷冷道:“小人不敢。不过如果不脱衣验尸,如何得知死者身上伤痕位置、尺寸及性质?书吏如何填写尸格?”李家明道:“我妹子是中毒而死,满堂人亲眼所见,还需要验什么伤痕?”杨大敞道:“既是这样,官人又何必叫小人到来?”李家明见他倨傲无礼,大怒道:“你一个小小公人……”孟光忙插口道:“官人息怒,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如果死者亲属同意,尸首也是可以免验的。”一边说着,一边忙向张士师使了个眼色。
张士师本来很反感杨大敞,见他对所谓的权贵也没有好脸色,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便道:“死者李云如的兄长与丈夫均在这里。”孟光忙道:“只要二位联名写一张请文,表示愿意免验,李家娘子不必再受翻检之苦。”李家明道:“这有何难?快些拿纸笔来!”杨大敞道:“慢着!官人不可以写。”
李家明见这公差似有意处处与自己做对,勃然变色,却听见孟光道:“官人是李家娘子长兄吧?在下江宁县书吏孟光。杨大哥只是照章办事,女子出嫁从夫,既然李家娘子夫君在此,该由他来写这份请文。”
大家这才明白究竟,李家明却还是阴沉着脸,难以下台,正僵持之时,韩熙载站起身来,道:“拿纸笔来。”走到桌前,不假思索,飞文染翰,捉笔便写。
众人一下子围过来。韩熙载的书法与文章一般出名,一手飞白书名动天下,传说这处聚宝山宅邸的建筑费用完全来自他为江东富商书写文章的“润笔费”。此刻亲眼见到,果真是挥毫如风,恣意汪洋,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就连朱铣这等书法大家也叹为观止,若不是考虑所写内容,几乎就要出声赞赏。
片刻间,请文已一挥而就,韩熙载署上自己的名字,又将笔交与李家明具名,李家明歪歪扭扭写上自己的名字,再交到孟光手中。孟光略略一扫,便高声赞叹道:“相公大手笔,果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臆想。小吏孟光,今日有幸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张士师见他大露阿谀之态,心想:“以前只知道老孟机灵,极会做人,没跟他一道办过事,还真不知道他在权贵前有这样的嘴脸。”正大感不耻之时,忽听得杨大敞问道:“死者既是中毒,毒茶又在哪里?”
张士师知他想走走过场,快些交差,忙领他到肴桌前,告知已经用银簪验过,茶壶及茶杯中茶水均有毒。杨大敞也不多说,只让人赶紧准备一盆皂角水。水端上来时,秦蒻兰正引领孟光拜见朱铣,杨大敞冲着孟光大喊一声道:“开检!”倒将众人吓了一跳。
孟光忙回桌前坐下,杨大敞吆喝道:“银针勘验茶水一杯!”探手从竹篮中拿出一个皮囊,从中取出一根银针,将针用皂角水洗过,再伸入茶水,银针顿时变了颜色,吆喝道:“银针探茶水,变青黑色。”
他每吆喝一句,孟光均须如实记录,日后归入相应卷宗。堂内主宾从没有见过公差勘验命案现场的过程,无不感到新奇,劳顿了一夜的疲累亦减轻了不少。
只见杨大敞再将银针伸入皂角水中,片刻后提出,用布揩擦了几下,吆喝道:“银针用皂角水洗,其色不褪……”一低头即愣住,原来那银针青黑色竟已经被洗掉,重新恢复了银白本色,便又改口道:“银针用皂角水洗,青黑色褪去。”孟光一呆,惊问道:“什么?”杨大敞狠狠瞪了张士师一眼,不耐烦地重复道:“银针用皂角水洗后,青黑色褪去。茶水无毒。”
全场虽不完全明白他喊叫的那些术语,但最后一句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片哗然,一会儿不解地望向张士师,一会儿困惑地盯着杨大敞,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张士师自己也愕然愣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杨大敞也不理睬,又将茶壶中的茶水勘验喝报了一遍,同样是无毒的结论。李家明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大敞冷然道:“能是怎么回事?银针探物变色并不罕见,须得前后用皂角水揩洗,颜色不褪,方能确认是毒物。”语气中对张士师的失误颇为得意。
李家明对这个性情乖吝怪异的公差的话实在难以取信,又问道:“典狱,果真是这样吗?”张士师虽然不愿意承认,到底还是个有担当的人,当即大声道:“适才是我弄错了,正如仵作所言,茶水经银针检验无毒。实在是抱歉……”一边朝舒雅望去,见他依然沉浸在失魂落魄中,似是丝毫不知他的杀人嫌疑已经洗清了。
众人尚在瞠目结舌,郎粲抢着问道:“怎么会弄错呢?典狱推断出的时间、地点、人物完全吻合,一切都合情合理,就连舒雅自己也默认了呀。”
杨大敞之前只听张士师简略说了大致情形,还不知道凶犯已经默认下毒,颇为惊奇。张士师则暗想:“合情合理么?看来你们都晓得舒雅有杀李云如的动机,只有我一人懵然不知。”他知道这件事必须尽快说清楚,不然只会继续冤枉好人,令真凶逍遥法外,当即朗声道:“在下并非行人,一切要以仵作的检验为准。”他表面依旧镇定,心中却极是沮丧——在之前最艰难、最混乱的时候,堂中诸人信任他、依赖他,指望他能抓到凶手,他明明没有堪案经验,却自作聪明,结果犯下严重的过失,冤枉了一个好人。
旁人尚在迷茫懵懂,未完全会意过来,又听见杨大敞不满地道:“你们不是异口同声地称死者是在大伙眼皮底下中毒而死么?现在茶水中没毒,又该怎么说?”言下之意是在怀疑李云如到底是不是中毒而死。张士师忙道:“李家娘子七窍流血而死,大家亲眼所见,有目共睹。况且她脸色乌黑、双眼耸出、指甲爆裂,如何不是中毒症状?”
杨大敞冷笑一声,瞪视着他,眼中尽是轻蔑之意,仿佛是在说:“凭你这毛头小子,连用皂角水揩洗银针都不知道,还配与我谈中毒症状么?”张士师脸色一红,不再吭声。
郎粲道:“这么说典狱的判断是错的,舒公子并非凶犯?”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结论,之前张士师断定舒雅是凶手,基于的是取自李云如房中茶水有毒,而舒雅刚好在那个时间走近过琅琅阁,现下既然茶水无毒,舒雅当可洗清嫌疑了。
却听得李家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我早说凶犯就是韩曜了。”秦蒻兰道:“绝不可能是阿曜。除了适才被典狱带进来的那次,他根本就没有进过花厅一步。”李家明一听有理,四下望道:“是谁?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下手!”全场一片寂静,无人敢应他的话。李家明怒气更盛,转向张士师道:“典狱,这都要怪你!不懂装懂,无事生非,查不出害死我妹子的凶手不说,还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兄妹二人与舒雅相识于贫寒之时,多蒙对方照顾,才不致于流落街头。舒雅成为韩熙载门生后,更与李氏兄妹亲如家人。哪知因为张士师的误断,李家明竟对他起了猜忌之心,一度认定其为凶手,现下想来,颇多悔恨,觉得很对不起舒雅,不免迁怒于张士师。张士师亦内心有愧,无话可答,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既然舒雅没有往茶中下毒,为何他一见茶杯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既不是凶手,为何被指认为凶手时,他不竭力为自己辩解?
还是秦蒻兰道:“典狱君又不是专业仵作,他不过是恰逢其时、热心助人而已。”她虽有绝世美貌,却是为人谦虚,在韩府很得人心,李家明亦敬她三分,怒气稍减,闷哼了一声。
秦蒻兰又道:“那现下该如何是好?”目光不再投向张士师,而是改去征询杨大敞。张士师正感激她出面为自己解围,见此情状,不免又羞又愧,心中只道:“连她也要看不起我了!”
杨大敞道:“娘子是问我么?小人只是个仵作,典狱才是监当官,要问问他去。”秦蒻兰无奈,只好转头问道:“典狱君,现在该怎么办?”张士师迟疑道:“唔……”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众人投来的不信任的目光,也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难以服众,当此处境,真是骑虎难下。
一旁孟光见状很是焦急。他接到县令指派时,以为不过是大户人家司空见惯的姬妾为争宠互相使坏的案子,其他衙门不愿意接手,无非是因为韩熙载极其难缠,但对他而言却是无所谓,因而踊跃赶来韩府。他在县衙被人轻视,郁郁不得志,早就有离开之意,本以为来韩府办案也许是个难得的机会,期待能就此有机会巴结上达官贵人,以作日后晋身之阶,哪知道摊上以难缠出名的杨大敞不说,又遇上了张士师误断,搞不好还要牵累自己,然则已到此光景,少不得要能圆则圆、能缓则缓了。便忙挺身而出,道:“虽说典狱误断茶水有毒,不过既有这么多官人作证称李家娘子是中毒而死,想来不会有错,茶水无毒,或许酒水有毒……”
他只是信口胡说,不过就是想催促杨大敞赶紧在尸格签字画押,证明李云如中毒而死,最好是自杀而死,与他人无干,然后就算完成公事,可以溜之大吉。不料随口一语却提醒了张士师,心中一惊:“呀,我怎么没有想到?既然李云如可以在夜宴开始前中毒,那么也可能在夜宴中间她离开花厅回琅琅阁换衣之前就已经中了毒。”他既如此想,脚下亦不由自主移动,慢慢朝卧榻前的大肴桌走去——那上面不但有两个毒西瓜,还有一堆凌乱的酒壶、酒杯。
直到这个时候,堂中众人才慢慢回过味来,知道茶水无毒、舒雅无罪几成定论,而张士师的举止也最终给予了某种提示。片刻之间,一阵的骇人凉意悄然滑过了各人脊背,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是酒水有毒,却不知我是不是已经饮下了毒酒。”
杨大敞跟上前去,一眼留意到玉盘中的血水西瓜,只皱了皱眉,也不问究竟,道:“哪个是死者的酒杯?”张士师自是不知,忙叫老管家道:“韩老公……”秦蒻兰走过来道:“那个琉璃酒樽便是。”指给了杨大敞看。
杨大敞立即吆喝道:“开验死者酒杯。”小心翼翼地将酒樽取过来,里面只有一星点残酒。又抽出一根新银针,用皂角水洗过,喊道:“银针入酒!”将针尖探入酒樽中的残酒。再取出时,众人“啊”的一声惊叫,预备等着看银针变成黑色的样子,然则结果并非想见的那般——银针针尖依旧亮白如旧,一点都没有变化。
陈致雍叫道:“快,快试试酒壶!”他见李云如酒樽无毒,理所当然地猜想是酒壶中酒水有毒,说不得他自己也饮下了。众人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慢得一刻,纷纷叫道:“对对,赶紧验验酒壶。”王屋山甚至尖叫道:“大胖,厨下有预备绿豆汤么?快去取来,我要解毒。”
杨大敞不禁哑然失笑,道:“各位莫慌,若真是中了毒,早就跟那位娘子一样早就躺在那里了。”李家明听他言语中对妹妹不敬,怒道:“你说什么?”杨大敞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不是么?”不再理睬他,只问张士师道:“这两个西瓜……”张士师忙道:“两个瓜都有毒……噢,我用银簪验后未用皂角水擦洗,还请仵作再验一遍。”态度甚是恭谨。
杨大敞道:“有人吃了么?”张士师道:“没有。先切开的是这个血水西瓜……”杨大敞点点头道:“没吃就好。”如此奇特的西瓜事件,又是血水又是毒药,他竟没有丝毫好奇之心。
张士师见他再不提西瓜二字,只用银针一个一个去检试肴桌上的酒壶、酒杯,忍不住问道:“这两个西瓜不用验么?”他的本意是,既然早已经断定酒壶中无毒,又何必多费工夫,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杨大敞却置若罔闻,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一旁忙着记录喝报的孟光也开始嫌张士师多事,道:“典狱,这西瓜既无人食用,当不必再理会。”张士师惊诧万分,道:“有人往瓜中下毒,意图谋害这么多人命,难道不用管么?”他认定孟光、杨大敞不过是想图省事,草率了事,不免很有些不满。孟光未及回答,杨大敞突然道:“大凡人命之事,须的尸、伤、病、物、踪五样,即便这瓜中有毒,可没有人吃过,无尸、无伤,你要如何问理?亏你典狱还是出身公门世家的人。”语气极不客气。张士师被抢白一顿,本也不在意,可偏偏当着秦蒻兰的面,有些难堪,当即立在一边,闷不作声。
朱铣忽道:“请教仵作,李家娘子的酒樽既是无毒,酒壶中的酒水又怎会有毒?”孟光是刑房书吏,参与勘验的案子多了,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键。他有意炫耀,抢着答道:“相公有所不知,李家娘子的酒樽自是无毒,但这里酒壶、酒杯极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三十只,李家娘子倘若顺手取错,喝了别人杯子里的酒……”有意顿住,话说到这里任谁也明白了。李家明道:“这不大可能,堂内人虽多,但大多数是熟客,各有各的酒杯。尤其云如是个仔细的人,怎会错拿旁人的酒樽?”孟光道:“官人说得极是。不过这里酒杯这么多……”
一旁枯坐的韩熙载却似想起了什么,扬起了眉头,正欲开言,忽听得杨大敞大叫道:“就是这杯了,银针探酒,变青黑色。”
围观的众人闻声望去,想看看那有毒的酒杯到底是谁的。陈致雍最先惊叫道:“这……这不是熙载兄的金杯么?”韩熙载“嗖”地站起,飞快地步近肴桌,力排人群,果见被指有毒的正是那盏金杯。尚在一怔间,杨大敞已用皂角水拭洗完毕,喝报道:“皂角水洗,青黑色不褪,有毒。”众人面面相看,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这凶手想害的是韩熙载,不过是李云如阴差阳错地替他死了而已。”
杨大敞飞快地验完最后两只酒杯,又喝报道:“勘验完毕。验得有毒金杯一只。”原来有毒的只有那盏金杯,目标既是韩熙载,状况立即变得复杂起来。老管家道:“是谁想害我家主人?”只听见背后有人问道:“要害的对象原来是恩师么?”
惊然回头,一直瑟缩在角落的舒雅不知道何时又站到了众人背后,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大家也不晓得他听到了多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却听见韩熙载叹息了一声,道:“你们都弄错了,那盏金杯不是我的。”秦蒻兰仔细一瞧,讶声道:“有毒的这盏是阴文,是屋山妹妹的!”
王屋山虽然惊惶难安,也勉强夹在围观的人中,听了这话,尚不能相信,道:“什么?”上前一看,仵作验出有毒的那盏果真是自己的,担忧、恐惧瞬间排山倒海地袭来。
李家明本来决计不信妹子会拿错他人酒杯,此刻得知有毒的酒杯原来是王屋山所有后,立即想起了事情经过:之前王屋山不小心撞到李云如,弄掉了她的琉璃酒樽,便用金杯斟酒给她赔罪。也就是说,毒药下在金杯中,凶手要害的人本来是王屋山,若不是种种机缘巧合,死的人绝不该是李云如。他只觉得一阵晕眩,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王屋山的反应比李家明慢了许多,但她最终亦明白了过来,横尸地上的人本该是她,当即尖叫一声,扶住额头晃了两晃,本能地往她身侧的郎粲身上倒去。郎粲早瞥见她摇摇欲坠有晕倒的迹象,却不肯伸手去扶,反而迅速挪开几步。幸得哑巴仆人石头站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却见她已然晕了过去。他叫不出声,只能“啊、啊”干着急。郎粲忙叫道:“王家娘子昏死过去了!”顿了顿,又道,“该不是也中了毒?”
张士师抢将过来,见她面色如纸、呼吸急促,原来只是因惊悸而晕了过去,便道:“她没事。”秦蒻兰忙命石头将王屋山抱到卧榻上。舒雅似乎终于明白了究竟,软软地坐倒在地上,他虚弱得连大声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无奈地啜泣着急。
孟光叫道:“典狱,现场已勘验完毕,你是监当官,请来这里具上姓名。”张士师过去大略翻看了一遍笔录,署上自己的名字,又低声问道:“接下来该当如何?”孟光道:“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我们就带着那个金杯直接回衙门。”张士师试探道:“在场的都是重要的目击证人,难道不要一个一个录取他们的口供。”孟光道:“张老弟,你还嫌你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啊?”张士师便不再多说,也不提之前他已经有证人笔录一事。
杨大敞将有毒金杯用布包好,放入竹篮中,预备带回去做证物。一旁曼云、丹珠等人不免窃窃私语,那盏金杯被王屋山视为至宝,如今却变成了杀人利器,若不是运气好,七窍流血而死的就该是她了,世事难料,命运无常,亦不外如是。
张士师见杨大敞已提起竹篮准备离开,忍不住上前问道:“那尸首和西瓜……”杨大敞道:“尸首既已免验,归家属自行处理。西瓜杀人无尸无伤,无法立案。”一边说着,一边拔脚便往外走去。孟光忙收好笔录,向众人环揖道:“小吏孟光,先行告退。”走出几步,见张士师不动,生怕他又节外生枝,忙叫道:“典狱,我们该走了。”
堂内立时安静下来,沉寂有时候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有令人窒息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哀伤和恐惧再次在这个时候席卷了每个人——死者正躺在屏风前,毒西瓜还在肴桌前,凶手却是一无所知。各人心情是如此沉痛,就连对这个与他们相处了一夜的典狱张士师,也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他虽然不够老练,莽撞冒失,却始终是真诚热心的,比起那冷漠的仵作、油滑的书吏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以致没有人再怪他冤枉了舒雅,也没有人去想他会不会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而刻意将大家引往歧路。
老管家走上前来,紧握住张士师的手,嘴唇不停地哆嗦,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来。张士师心中颇为感动,道:“我要走了,老公你自己多保重。”
临走之前,再次向秦蒻兰望去,她正坐在卧榻边侧,双手握着王屋山的一只手,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肴桌上的毒西瓜。那一刻,张士师彻底体验到了毒西瓜所带来压力和恐慌,估计堂中众人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再碰一下西瓜,甚至会在吃任何食物之前,都要用银针试过。他见她面色如此忧惧,令人怜惜,忍不住心头一热,心想:“就算为了她,我也要尽全力破这毒瓜案。藏书网”一念及此,上前附到老管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管家先是愕然,随即有欣喜之色,道:“好,知道了。”
第六章 不按君臣
果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有人轻柔地步下地道,举烛出现在地窖口。微弱的烛光映着她冰肌玉骨的脸庞,当真是丰姿胜仙。一双眼睛,如寒潭般清澈,却又如薄雾般朦胧。在场差役大多未见过秦蒻兰,此刻惊见绝色佳人,只觉得梦游仙境,遍体发酥,浑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一路无语下山,杨大敞径直回了江宁府,临别连招呼都未打一个。张士师又困又乏,今夜还要到大狱当值,因与孟光熟识,便提出回家睡一小会儿,请他先行回县衙向县令回报。
孟光早已看出这件案子非比寻常——凶手的真正目标其实是韩熙载,王屋山与韩熙载的两只金杯,虽是一阴一阳,但纹路不明显,外人很难分辨,凶手是一时混淆,误将毒药下进了王屋山的金杯中,不料事不凑巧,那杯下错了药的毒酒又被王屋山转给了李云如。仔细想想,有心杀韩熙载的人可比想杀王屋山的人多了去了,他随便一掰指头,一双手都不够用的,正自叹晦气,不该接手如此棘手的案子,忽听得张士师不愿与自己即时回报县令,不禁大喜,暗想:“如此再好不过,正好可以将所有事推在他身上。”
孟光之前与张士师结交,不过因为自己没什么真本事,在县衙里没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朋友,刚好张士师新调来金陵不久,不大清楚同僚底细,兼之张士师是江宁府尹陈继善指名调来江宁县之人,谅来很有来头,因而刻意结识,还颇费工夫地指点他记住了大小京官的面孔,不过都是为了日后能有用得上的时候。但时间既久,才发现张士师与府尹并无任何私人关系,仅仅是一日府尹到句容县办公,很是赏识张士师想出的一套巡视大狱办法,仅此而已。如今张士师无端卷入命案,又擅自越权推问,还出了纰漏,得罪了权贵,搞不好还要被舒雅反告诬陷,当然是有多远就离多远。他深险诡谲,心中转念极快,表面照旧满面笑容,道:“没事。典狱忙了一天一夜也累了,先回家休息。我会替典狱向明府说清楚的。”张士师到底还是纯朴,信以为真,再三道谢,二人就此分手。
今日是个阴天,并不见太阳出来,天气却异乎寻常的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大街小巷随处可以见到汗津津的脸,金陵人都被这酷热折磨得有气无力了。大黄狗躲在巷口的槐树下,吐着大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到张士师过来,只侧了下头,竟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
匆忙回到家中,老父亲却是不在,忙赶去前院问房主老何,老何也出了门,只有孙子小豆子在家。这小豆子不过才七八岁,生长于市井之间,小小年纪已经极聪慧省事,一定要张士师答应买糖果交换后,才有板有眼告知道:“张公与人有约,出门去了。”又故作神秘状,道:“对方是个漂亮女人。”张士师素知小豆子 987d." >顽皮淘气,又知父亲决不会有此事,便道:“你既胡说八道,先前的约定不能算数,没有糖果了。”小豆子急道:“我可没有骗你。”
刚好老何出门回来,才知道是女道士耿先生一大早来约父亲登高观日出去了。小豆子笑道:“我没骗你吧。典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数。”张士师这才放了心,笑道:“放心,少不了你的糖果。”很为老父亲有此雅兴而感到高兴,回到房中和衣躺下。劳累了一夜,稍一松弛,满脑子都是韩府的怪案——金杯毒酒,一尸两命。凶手到底是谁?他要杀的人其实是韩熙载吗?那血水西瓜又是怎么回事?毒药如何能下入瓜中却不被人发现?这案子实在太离奇了。
他忖得片刻,脑海中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干脆不再去想。这时候,秦蒻兰又重新浮现了出来,曳着一身雪衣,美丽而恬静,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正含情脉脉地朝他微笑,他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西瓜,韩府老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眯眯地举起玉刀,一刀切下,西瓜应声裂成两半,却没有瓜瓤,而是滚出一个人头来——长发散面,怒目圆睁,七窍流血,正是那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李云如。刹那间,空中响起了剧烈的《十面埋伏》琵琶乐,金石相交,万马奔腾,紧紧逼压。就在张士师几乎透不过气来时,猛然一惊而醒,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耳中嘈杂之声也并非有人在弹《十面埋伏》,而是房主老何正在外面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小张哥儿!小张哥儿!典狱!典狱!”
张士师自床上一跃而起,奔过去拉开门,却见老何兴奋地站在门口直搓手,一见面便兴奋地道:“小张哥儿,你昨夜在聚宝山韩相公府上过得如何?令尊起初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意外,小老儿就说嘛,哥儿肯定是忍不住留在韩府看夜宴了。”
张士师又乏又累,打了个呵欠,抬头看见,似还未到正午,埋怨道:“何老公,我躺下前去找你问我阿爹时你怎么不问,偏要等到我睡觉时才来拍门?”老何道:“不是……小老儿适才在巷口听人说韩府昨夜出了怪案,有个美貌小娘子在夜宴中七窍流血而死。小老儿想小张哥儿既在那里,肯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赶紧来问问。”张士师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传开了?”心想道:“多半是那帮金吾卫士传出来的。”
却听见老何又得意洋洋地道:“何止传开,简直是轰动全城!早上小老儿出门时就听说韩府出了命案,御史、府尹、县令无人敢接,金陵酒肆的少店主周小哥儿如何不容易,一晚上跑六七家衙门,腿都要跑断了。小豆子好奇得紧,已经赶去酒肆打听了。”又道,“刚才又听街坊们说这是件百年棘手之案,官府无能,只有你典狱一人不畏强权……”张士师听了不禁苦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看来确是金吾卫士传出来的,他们闲得没事,正等着看官府笑话呢。”
老何道:“死的是个美貌小娘子,对吧?听说是西瓜有毒,可不见人吃,只见人死。街坊邻居们都很好奇,让小老儿来找小张哥儿问个清楚。”张士师见他一副急于猎奇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真相不明、凶手未知,他当然不可以随意透露案情,因而只含糊道:“唔,这个……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何老公,我今晚还要在县衙当班,得先去睡一会儿。这事……回头再说吧。”老何忙叫道:“哎……”
张士师却不由分说,将门合上,重回床上躺下。还听见老何还在门口嘟囔道:“我该如何向街坊们交代呀。”顿了顿,又朝内喊道:“小张哥儿,那说好了,回头等睡一觉起来可要好好说叨说叨。”张士师假意睡着,也不应话。
只听见老何嘀咕着往外走去,刚一开院门,便听见七嘴八舌的问话:“老何,打听得怎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似有许多人早已经等在外头等候消息。老何尚在支吾时,又听见有人问道:“死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
一听到“秦蒻兰”三字,张士师立时竖起了耳朵。又听见有人道:“原来死的是秦蒻兰呀。哎,你们听说没有,那大宋使者陶谷跳桥自杀时,曾高喊‘报应、报应’。看来真是报应到 4e86." >了。”完全是幸灾乐祸的语气。
听到这里,张士师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冲到院中,冲人群大叫道:“你们不知道就不要随便乱讲,死的人是李云如!”
聚集在院子门口的无非是左邻右舍以及一些好事的市井之徒,呆得一呆,立即蜂拥进来,团团围住张士师,问道:“是李云如?”“是不是教坊李家明的妹妹?”“她到底怎么死的?”“韩府夜宴到底是什么样子?”人人争先恐后,连珠炮似的提问。
如此情状,张士师真有些后悔不该莽撞地冲出来,他一张嘴如何能应付这么多人。正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之时,忽有女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做什么?”声音仿若风中的铃铛,清亮悦耳,一下子就盖过了乱哄哄的吵闹声。
回头望去,只见女道士耿先生正站在大门处,清癯的面容上满是惊讶之色。她的身后则跟着一脸肃色的张泌,目光飞快地掠过全场,迅如闪电,随即垂下眼帘,又恢复了普通老汉的姿态。
众人尚在愕然之时,耿先生又道:“典狱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刚才又有公差往韩府去了,大家伙儿都跟去聚宝山看热闹了。”话音刚落,一帮好事之徒哄然抢出院门,要赶去韩府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包括房主在内,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张士师忙上前道:“阿爹、耿炼师,你们……原来你们也知道韩府出了凶案了?”张泌仅是略微一点头,眉头紧皱,似有什么不解之愁。耿先生道:“何止我们知道,全金陵城都已经传遍了。我们一路回来,都在传说你张典狱如何断案如神呢!”张士师一呆,问道:“我?”一时不及会意,赶紧问道:“炼师适才说又有公差往韩府赶去,可知道是江宁府的差人,还是县衙的人?”耿先生不由得回头笑道:“张公,典狱君可真是个实在人呢。”张士师这才知道她是随口一句,不过是为了将围住自己的人诓骗走。张泌却道:“炼师所言未必是虚,不过提早了些时辰而已。”耿先生也道:“看如今这人人奔走相告的情形,这案子恐怕是瞒不住了。”
三人进屋坐下,张泌这才问儿子道:“你昨夜滞留韩府不归,就是因为凑巧那里出了命案么?”张士师忙答道:“并非如此,孩儿留下是因为凑巧看到有人翻墙闯入韩府,当时正是日暮时分,命案则是发生在夜半夜宴进行之时。”张泌道:“噢?这倒与坊间流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张士师大感好奇,想问问坊间到底如何传言,却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便道:“昨夜之事确实极为离奇……”
正待详细叙述昨夜情形,却听见院外有人扬声叫道:“典狱在家么?”张士师答应了声。那人道:“陈府尹召你即刻去江宁府。”张士师忙向父亲与耿先生告了罪,进里间换了公服,匆忙出去。
张泌凝视儿子背影,脸有忧惧之色。耿先生知道老友心思,当即劝道:“张公不必过度忧虑。虽说正..值多事之秋,典狱不过是凑巧赶上,应当并无大碍。”张泌深叹一口气,道:“我倒不怕别的,就怕他喜出风头,好管闲事。他自小不好读书,做事全凭一股子热气和机灵劲儿,又好任意行事,京畿之地盘根错节,搞不好要吃大亏。”耿先生道:“年轻人谁没个虚浮气?典狱为人正直,勇于担当,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张士师租住的房子离江宁府不算太远,走得快些,只需一盏茶的工夫。他心中颇为忐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那来传话的差役道:“封三哥辛苦了。大热天的,还要劳你跑一趟。”
他是江宁县典狱,官职在差役之上,如此客气,封三很是受宠若惊,当即道:“典狱君客气了,小的只是受府尹差遣跑腿,何敢有辛苦一说。”不待张士师发问,便主动道:“典狱可要小心,小的出来时,府尹面色很是不好。”张士师一愣,问道:“封三哥可知是为了何事?”封三道:“府尹未曾提起。不过……据小的估摸,当是为了韩相公府上姬妾被杀一案生气。”张士师道:“生气?”封三道:“莫非典狱还不知道么?”
封三便当下说明了经过,原来江宁县因为此案案情重大,已经将卷宗上报江宁府,江宁府又报给了刑部,刑部则与大理寺、御史台联合,以三司使的名义重新将卷宗发还给江宁府。张士师听后大为惊诧,他见多了衙门办事迟缓,这不过才半天工夫,李云如一案的卷宗已经在这么多衙门中转了一圈,可谓前所未有的高效了。如此看来,府尹急于召他,不过是要推问案情而已。
现任江宁尹陈继善是南唐官僚中著名的异类,他也算是两朝老臣,中主李璟在位时很受信任,其人出身富贵,家中资产数千万,别墅林池多不胜计。说他异类,只因与其他男人好权势、好财富、好美酒、好女色、好享乐全然不同,他平生只有两大癖好——一是珍珠,二是种菜。为了同时满足这大两爱好,他亲自举锄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将收集的千余颗珍珠当作蔬菜一般种在地里,种完了又拣,拣完了再种,如此周而复始,时人传为笑柄,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这样一个人,在二次推诿终不成后,真有决心破案吗?实话说,张士师心中很有些怀疑。
江宁府位于金陵城南北正中的中街上,因靠近皇宫正门,建筑也修得很是气派。唐朝七绝圣手王昌龄曾经在这里任江宁丞长达六年,所以又被世人称为“诗家天子王江宁”。至今江宁府中仓库后的一面石墙上还题有他的名作 href='/article/3149.htm'>《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笔意纵横,遒劲如寒松霜竹,虽岁月沧桑不能磨砺,传闻正是王昌龄的亲笔。当今国主李煜还是太子的时候,几次来江宁府观摩,据说其“金错刀”书法得益其中良多。
张士师进来正厅时,满头大汗的府尹陈继善正在严厉训斥江宁县令赵长名,道:“本尹不久就要致仕,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出这样一个难题。”赵长名十分委屈,忍不住答道:“回尹君,不是小县有意找事,是这个叫李云如的女子偏偏在昨夜被人毒死了,且是发生在上元县治下。”陈继善道:“哼,若不是你和上元县令孙苜来回推诿,这城中哪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搞不好,本尹临退休前还要被御史参上一本,最终落个跟韩熙载一样的免职下场。”赵长名心道:“原来你这草包府尹担心的是这个。”忙道:“尹君但请放心,周压最先是找御史台报案,当值御史一听跟韩相公有关,坚决不接,这才推到尹君这里。”
陈继善此时方才知道此事,很是惊讶,道:“噢?”脸色这才稍微和缓下来,举袖擦了把汗,转头正见封三正领着张士师站在厅门口,欲进又止,怒气顿生,喝道:“你怎么会在那里?”张士师忙上前参见,道:“不是尹君召唤下吏前来么?”陈继善厉声道:“本尹是问你如何在韩熙载府邸中。”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陈继善道:“原来那杀人的毒西瓜是你送去的。”
赵长名知道这位上司才能平庸,说话办事都有些缠杂不清,像这般问案,恐怕几天几夜耗在这里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前他听书吏孟光详细回报了堪案情况后,亦感到案情决不简单,加上张士师擅自越权问案,得罪了许多人不说,还捅下了大漏子,后患无穷。但赵长名远比孟光深谋远虑,知道即使将过错全推在张士师身上亦无济于事,张士师不过是个典狱,作替罪羊都嫌官职太小,权衡之下,只能以案情重大为由,飞快地将卷宗上交江宁府。他也知道陈继善绝不会接手,同时建议即刻将案子上交刑部,不然出了任何纰漏,江宁县与江宁府都面上无光,陈继善深感有理,欣然同意。只是料不到刑部也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又重新扔回江宁府。如今群情汹汹,众所瞩目,此案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碰了,可陈继善这草包肯定又要扔给江宁县,怪只能怪这个张士师多管闲事。事既至此,即使有失体面,为了保全自己,少不得要使一招金蝉脱壳了。
却听见张士师道:“下吏事先实不知瓜中有毒。尹君有所不知,李云如之死与毒西瓜无关,她是喝了金杯中的毒酒后毒发身亡。”陈继善一呆,问道:“什么,毒酒?西瓜有毒还不算,又出来了毒酒,唉。”他事先不了解案情,现在根本没有心思耗费精力在这些事上,当即一挥手,道:“赵县令,本尹素来赏识你办事精明干练,这案子还是交给你江宁县……”一语未毕,忽见赵长名身子晃了两晃,踉跄着退了几步,坐倒在一旁椅中,仰头便晕厥了过去。
陈继善奇道:“莫非赵县令也中了毒不成?”张士师忙上前查看,道:“回尹君,明府似是中了暑气。”陈继善大急,只想赶在午饭前将这案子派出去,催道:“快些掐他人中,把他弄醒。”张士师道:“是。”上前一步,使劲在赵长名人中上掐了两掐。赵长名强忍疼痛,就是不睁开眼睛。
陈继善不见赵长名醒来,急得直跺脚。一旁司录参军艾京冷眼旁观,早看出蹊跷,他与上元县令孙苜不大和睦,便有心成全赵长名,假意建议道:“尹君,赵县令操劳过度,怕是一时不得好转,此案重大,须得迅疾行事,不如改交给上元县令孙苜审理,何况命案本就是发生在他治下。只要将张典狱等人调归孙县令统辖,他便再无话说。”陈继善连连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本尹怎么没想到?就依你说得办。来人……”
正要吩咐立即将卷宗送去上元县衙之时,一名差役疾奔进来,道:“禀尹君,宫中有中使到来。”.99lib.陈继善大惊失色,跌足道:“坏了坏了,保不齐,连官家也知道这案子了。”匆匆理了理衣冠,扣好因天热解开的玉带,出厅迎接。
刚到门口,便望见一名老宦官双手捧一小小卷轴,身后跟着个小黄门,施然而来。陈继善慌忙上前,笑道:“大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老宦官甚是倨傲,也不答礼,径直道:“国主有教下,江宁府尹陈继善接教。”这“教”,便是南唐向大宋称臣之前所称的“圣旨”了。陈继善忙上前跪下,老宦官将卷轴展开,露出黄麻纸来,细声念了起来。
与此同时,因为艾京等人未得召唤,故不敢擅自跟出去,只在厅内肃手而立。忽见陈继善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张士师,如见鬼魅。张士师不明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只见老宦官念完了教令,扶起陈继善,将卷轴塞到他手中。他只愣在当场,满脸惊愕,亦不知是喜是悲。
那老宦官却并不立即离去,而是走近张士师,问道:“你就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张士师不知自己的大名一夜之间竟已经传入了深宫,忙道:“正是下吏。”
老宦官“嘿嘿”了两声,他声音尖细,这一笑便如枭鸟夜鸣,令人毛骨悚然。张士师祖父在世时,总说有三样东西不能碰:一是不明来由的财富;二是美丽的女人;三是不是男人的男人。张士师感到对方目光正不怀好意地审视自己,亦不敢轻易发问,只是浑身上下如被蚂蚁咬啮,麻痒耐难。
瞧得够了,老宦官才阴阳怪气地道:“恭喜张典狱,有人在官家面前大力推荐你,官家有命,由你来协助江宁府尹侦破聚宝山韩府命案。”张士师大吃一惊,反问道:“我?是我么?”老宦官只哼了一声,大有嘲讽之意。
一旁装晕的赵长名听了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张士师。那老宦官双眼如电,瞬间扫到赵长名身上,反应之快,与他白发衰翁的老迈浑然不配。赵长名见那目光似针尖一般,径直刺穿了心头,不禁一个哆嗦,忙又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轻易睁开。
张士师犹自不知所措,见老宦官转身欲走,忙叫道:“大官请留步。”赶紧说明自己资历浅、不懂律法,甚至将之前错验茶水有毒、误会舒雅一事也讪讪说了。老宦官惊讶地打量着他,似是意外他竟能如此坦白。
张士师又道:“此案似是连环下毒,案情复杂,小子有何能耐,怕是误了大事,还请大官……”老宦官不容分说打断了他,道:“那有什么要紧?难得典狱不惧权贵,诚实坦荡,有胆有识,这才是官家最为激赏之处。”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张典狱,你该知道君无戏言,全看你的了。”言语中颇有鼓励之意。张士师道:“大官……”老宦官再也不予理睬,又“嘿嘿”了两声,领着小黄门扬长而去。
整件事情陡然变得愈加富有戏剧性起来。原来深宫中的国主李煜不知道怎么就听到了李云如被杀一案,极为重视——当然,他重视的不是李云如本身,而是这起凶杀的真正图谋。他又听说大小衙门均不肯接案,显是惧怕这件案子背后的真相,而最后凑巧接下案子的又是以无能著称的江宁尹陈继善。正当李煜深为忧虑之时,有心腹之人向他力荐张士师来主持此案。尽管举荐人列举了张士师事迹,又具言一个在政治上无足轻重的人断案的种种益处,他还是相当犹豫,毕竟此案重大,涉及极多利害关系,绝非一个小小典狱所能掌控。忽又听说张士师是前句容县尉张泌幼子,张泌曾在他初登基时献策,条陈十项急务,他当时没有听从,现在看来,张泌所言具有相当的前瞻性,只是他已经悔之晚矣。不过,终究因为张士师是张泌之子的缘故,他下定了决心,同意由张士师来负责聚宝山毒杀案,因其人微言轻,对外仍宣称由江宁尹陈继善负责,再派人暗中向陈继善交代,一切行事由张士师主持,他只从旁监当辅佐。
等到陈继善禀退众人、将官家本意告知,张士师惊得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之前他听到由自己来协助府尹问案已经惊诧万分,此刻方得知原来是由府尹协助自己,一时呆住。陈继善忙将刑部退回来的卷宗一股脑交到张士师手中,哀告道:“典狱君,咱二人现在同坐一条船,这案子全靠你了。”
难怪他哀叹,既然这案子对外宣称是江宁尹负责,有功,当然是他的功劳,有过,肯定也是他的过错。心中难免懊悔当初头脑一时发热,将张士师从句容调来了江宁县,否则断然就不会有这摊子事呢。
张士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免一片茫然。当初他在韩府时,面对众多权贵,毫不知畏惧,此刻权柄遽然而至,竟然缩手缩脚,浑然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见陈继善在一旁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尹君,眼下该如何是好?”陈继善双眼一翻,怒道:“你还敢问我……”突然意识到张士师现下身份不同往日,已经成了自己上司,忙改口道:“官家不是命典狱君权宜行事么?你就看着办吧。”见张士师依旧手足无措,心中忍不住骂道:“到底还是土包子一个。”但无奈之下,还是得指点一二,狠狠吞了口唾沫,才道:“先主在位时,令尊曾屡破奇案,享有盛名,典狱何不请他出马相助?”张士师顿觉眼前一亮,道:“正是。家父凑巧正在京师,下吏这就回家向他求计。”陈继善“啊”了一声,心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官家指名要张士师,原来早知道他父亲张泌在此,是想请老行尊出山呢。”忙道:“甚好,甚好,你这就去办吧。”
张士师忙告退出来。刚上中街,差役封三紧跟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告道:“尹君交代小人务须跟随典狱左右,时刻听从吩咐。”张士师不懂糊涂为官之道,心中犹道:“人人都说府尹糊涂,原来并非如此,府尹虑事也甚是周全。”自经历昨日惊魂一夜,他已知办案非己一人之力能够做到,当下谢过封三,请他先随自己回家一趟。
二人一道回来张家,张泌正请耿先生在家中用饭。一闻见斋菜香,张士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着几顿没吃饭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刚好封三也未吃午饭,又拿了钱请封三就近到巷口去买些熟食回来,趁此间隙,也不避耿先生在场,将适才发生的事大略说了。张泌本来正一粒一粒地吃笋脯豆,听到一半,便将筷子放下,凝神静听,面色亦越来越严肃。
张士师一口气说完,急不可待地问道:“阿爹,你看现下要怎么办?”忽见父亲正瞪着自己,知道他怪自己急躁沉不住气,忙顿住话头,定了定神,才小心翼翼地道:“孩儿已经再三向那宫里来的大官辞谢,他听都不肯听便走了。”张泌淡淡“嗯”了声,转头问道:“炼师怎样看?”耿先生沉吟道:“如今局势复杂,外患未平,内忧又起,朝内几派势力争权夺利,选一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来办案,不失为一个聪明的法子。何况此案重大,官家定然是深思熟虑后才会做此决定。不过……贫道倒是好奇官家如何能选中典狱君。”饶有深意地看了张士师一眼。
此处关节张士师早已经在回家路上想过,当即道:“会不会是官家派在韩府里的细作报告了孩儿在韩府的胡作妄为?”张泌与耿先生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却不直接回答,张泌只道:“既是临危受命,木已成舟,你便去做吧。”张士师道:“可孩儿根本不知道……”
恰逢封三买完食物进来,一推门便嚷道:“呀,不好了,外面都在风传典狱君胡乱断案,冤枉了好人……”耿先生奇道:“典狱君冤枉好人?这倒是与我们早上听到的说法完全不一致。”张士师心想:“早上的说法定然与周压进城报案所费周折有关,他离开时李云如新死,我还未找出茶水有毒,只是前半截故事。现下那些韩府宾客多已经下山,后半截故事也该接上了。”当即苦笑道:“其实他们没有说错。”封三一呆,又道:“门外还有几个小子,鬼鬼祟祟地议论说典狱才是真正的凶手……”张士师讶然道:“什么?”封三忙道:“典狱放心,小的已经将他们赶走了。”
起初张士师挺身问案,不过是因为韩府上下怀疑他往瓜中下毒,他为了洗清自己嫌疑,不得不全力找出凶手,后来种种事故发生,甚至他错验了茶水后,也没有人再怀疑他是凶手,没想到转了这么大一圈,最终的怀疑对象还是指向了自己。想想之前的劳心劳力,不免有些沮丧起来。
张泌瞧在眼中,冷冷地道:“蛇口蜂针,这才刚刚开始,一点小挫折就不能忍受,还要如何破韩府命案?”张士师垂首道:“是,阿爹教训的是。”耿先生忙安慰道:“流言蜚语不足为信。何况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问心无愧,随他们去说好了。典狱君,你也饿了,来,赶紧先吃饭,边吃边说案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士师犹不敢坐,只偷眼瞧父亲脸色,张泌道:“坐吧,封哥儿也坐下一起吃。”张士师这才坐下,边吃边讲,自他昨日办完公事离开江宁府开始,一直说到早上勘完现场与仵作杨大敞、书吏孟光一齐离开韩府为止,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开始他尚且畏惧父亲威严,谨小慎微,说了一段后,顾忌渐去,本色渐露,他记忆力极佳、口才也好,虽然许多细节一时来不及提起,但人物、时间、案情无不描述得清清楚楚,就连王屋山如何向李云如赔罪、李云如又如何误喝了那杯本该被王屋山所喝的金杯毒酒,这些他并不在场的过程也讲得栩栩如生。期间滔滔不绝,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毫不间断,其他三人竟无一人插话,封三更是听得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典狱讲得远比河边茶馆说故事的瞎子说得曲折动听。
张士师侃侃讲完,意兴不减,评点道:“据我看来,这应当是一起连环下毒案……”张泌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一起下毒案,而不是两起下毒案?你能肯定毒西瓜与毒酒是同一人所为么?”张士师道:“当然能肯定。阿爹曾经说过,投毒最需要耐性,投毒案十成都是熟人所为。想来这人暗中蓄谋,目标本是韩熙载韩相公,事先在瓜中下了毒,不露痕迹,后来毒西瓜意外败露,他便再次往金杯中下毒。夜宴上乱哄哄一片,人人陶醉于歌舞美酒,只有谋划已久的凶手才会随身携带毒药,所以孩儿可以肯定,毒西瓜与毒酒决计是同一人所为。”他顿了顿,才问道:“阿爹怎么看这起下毒案?”
张泌沉思不语,良久才问道,“你说这是连环下毒案,凶手既然能够轻易在酒中下毒,又何必往西瓜上大费周章?”张士师道:“这也是孩儿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张泌道:“凶手往瓜中下毒,自然是想毒害在场所有人,不论有怨还是无辜,可见此人心肠狠毒。西瓜有毒败露后,他既随身携带着毒药,大可以往酒壶中投毒,何必冒险去碰金杯呢?”耿先生道:“这确实是个破绽。按照典狱君的说法,只有韩熙载和王屋山二人使用金杯,其他人均用琉璃杯,他去取金杯,决计比他拿酒壶要引人瞩目的多。”张士师道:“或许堂内人多杂乱,他知道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张泌道:“这也有理,毕竟你当时在场,你的直觉当比我更可靠些。”
张泌极少赞人,对儿子更是严肃,张士师听到父亲肯定自己的看法,立时喜上眉梢。张泌叹道:“不过断案始终要凭物证,如果仵作能当场勘验出西瓜中的毒药是否与金杯中相同,现下就不会有这么多困惑了。”张士师道:“是,孩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他顿了顿,终于讪讪问道:“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西瓜一直到切开之时都未露任何破绽,那凶手如何能将毒药落入西瓜中?”他始终觉得毒西瓜一事太过离奇诡异,不似人力所为,甚至想过世上会不会有天生有毒的西瓜。
张泌与耿先生却丝毫不觉诧异,只相视一笑。张士师知道他二人一个经验老成,一个聪慧过人,想来二人已猜到其中诀窍,正要发问,耿先生道:“典狱君当听过荆轲刺秦的故事。”张士师点点头。耿先生道:“昔日荆轲谋刺秦王,得徐夫人所造匕首,锋锐异常,为保万全,又事先在白刃上染了剧毒,匕首无需刺中秦王要害,只要稍微割破皮肤,剧毒见血,秦王便会立即毒发身亡而死。”张士师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故事,料来必有深意,只是自己愚笨未知。
张泌见儿子困心横虑,仍不能会意耿先生的提示,知他没有办过命案,经验不足,只好明言道:“你认为的最大难处是如何能往西瓜中下毒却不让人发现,其实这有何难?若是换作我下毒,根本无须往西瓜上想办法,只要将毒药事先涂抹在刀上……”张士师失声惊叫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张泌道:“你眼中只看到了西瓜,却忘记了切西瓜的刀。”封三也忍不住插口道:“小的也完全想不到!厉害,好厉害。”也不知道是在夸张泌,还是在夸凶手。
张士师这才明白耿先生为何讲荆轲刺秦的故事,秦王无非就是荆轲眼中的西瓜,真正有毒有致命力的是那把淬药匕首。他见二人一念之间便已经想通了自己困惑许久的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佩服,当即起身道:“我这就赶去韩府验那把切西瓜的玉刀。”张泌叹道:“只怕证据已经不在了。”张士师道:“什么?”张泌道:“最容易最方便往玉刀上淬毒的当是韩府的人。现下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认为凶手还会留下证据等你去查么?”张士师深以为然,不免后悔不迭,道:“都怪我愚笨,竟是始终没有想到毒药在玉刀上。”耿先生道:“凡事有弊有利,若果真如此,至少可以把凶手锁定在韩府中人身上。”
张泌又问道:“仵作不愿意惹事,不肯勘验毒西瓜,那瓜是不是也没有作为证物带回衙门?”张士师忙道:“这个阿爹倒可以放心,孩儿当时留了个心眼,特意嘱咐韩府老管家将瓜用纸封存,就是想到日后也许还可以派上用场。”张泌这才点了点头,道:“赶紧走吧,天这么热,切开的瓜怕是也放不了多久。”张士师诧道:“阿爹也要去么?”随即大喜道:“那再好不过。”顿时心中如吃了定心丸,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张泌素来不苟言笑,家教甚严,张士师亦对父亲敬畏有加,所以明明有心,也不敢公然开口请他相助。耿先生早有意撮合,此刻见张泌虽然沉谋深算如昔,但殷切之心溢于言辞,流露出舔犊天性,当即会心而笑。
张泌又道:“你还得多请个人来帮忙。”张士师料来父亲亲自提出要请的帮手定非常人,忙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孩儿这就去请。”张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士师这才会意过来是耿先生。张泌道:“耿炼师熟识毒药,是个难得的帮手。”耿先生笑道:“那都是家师爱炼丹药,我自小替她采药,胡乱学了些。”
张士师知她虽是女流之辈,见识却是远胜男子,若得她相助,无异如虎添翼,现下又知她熟知毒药,更是意外之喜,忙道:“小子无知,敢请炼师助一臂之力。”耿先生道:“贫道也正想见识一下这起轰动金陵的大案,蒙典狱看得起,盛情相邀,当然求之不得。”
几人先商议了几句,张士师忙让封三回江宁府叫人,自己在巷口雇了辆大车,先带着父亲与耿先生往韩府而去。刚上御街,张泌忽提出先去饮虹桥看看。张士师道:“阿爹不是怕玉刀的证据被毁了么?”张泌道:“要毁早毁了,也不急在这一刻。”耿先生也表示赞同:“饮虹桥似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先去看看也好。”张士师便让车夫先改往金陵酒肆而去,又道:“李云如确实在饮虹桥被人推下了河,但夜宴上凶手的目标是韩熙载,应当是两起不同的案子。”耿先生道:“可李云如为何不报官呢?甚至也不向典狱求助,完全不合乎常理。”耿先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几近金陵酒肆时,大车蓦地停了下来,车夫道:“前面人多,过不去了,几位请下车自己走吧。”张士师失笑道:“老公,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金陵酒肆怎么会人多?”他掀开车帘下车一看,前面果有许多人头晃动,车、马也停了不少。正不明究竟之时,耿先生道:“这些多半是赶来酒肆向周小哥儿打探韩府命案的闲人。”张泌道:“士师,你跟车夫先留在这里,我和炼师过去看看。”张士师忙道:“还是孩儿陪着一道去吧。”耿先生笑道:“典狱,你穿着官差的衣服,还是别过去,不然陷在人群中,怕是又要被逼着讲一遍韩府的故事了。”张士师无奈,只好答应。
他留在原地,不免有些焦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听得前面陡然安静了许多,有人大喊了一声,俨然便是他在酒肆遇到过几次的老文士张某的声音,片刻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乱哄哄一片,喧闹之极。这金陵酒肆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之前它的生意因为饮虹桥闹鬼的传说一落千丈,现下又因为一起毫不相干的命案起死回生,当真是十分讽刺。
张士师想到这里,不免心念一动,金陵酒肆是不相干,可这两件事的起因却均与韩熙载有关,韩府命案不必多说,那跳饮虹桥自杀的大宋使者陶谷不也是跟秦蒻兰有关么?莫非……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奇妙的关联不成?
正胡乱想着,却见父亲与耿先生联袂而回,忙上前问道:“可有什么发现?”张泌只简单“嗯”了声。张士师又问道:“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耿先生道:“我们可没有挤进金陵酒肆,只去了饮虹桥头,就是你说李云如被人推下桥的地方。”耿先生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听到了几句,说是李云如因为上过饮虹桥,所以才被饮魂七窍流血而死。”张士师无奈摇了摇头。
三人上了车,重往聚宝山驰去。张泌这才问道:“可曾有人见到李云如是被人推下水?”张士师道:“没有。当时正是晌午,我冲到河边时,只见到那渔夫跳水救她上岸,别无他人。”张泌道:“你再详细说说当时情形,从你最初见到李云如开始。”张士师虽不明所以,料来父亲已经有所发现,便道:“孩儿坐在窗口,先看见了秦蒻兰等在渡口向渔夫买鱼,李云如似是尾随她而来,不知不觉才走上饮虹桥。秦蒻兰离开渡口后,孩儿也离开了酒肆,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啊、啊’两声尖叫,望过去时,李云如正从饮虹桥上倒栽下来。孩儿忙赶过去,却只见到渔夫一人,正跃入水中救她。”
耿先生道:“从金陵酒肆门口到饮虹桥头不过一百来步,加上典狱目力所及,什么人能做到在短短一瞬间推李云如下桥后即刻消失不见?”张士师道:“这个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但我当时站的位置,在饮虹桥东北角,因桥高高拱起,倘若那人从西南桥头溜走,我也是看不到的。”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船上的渔夫定然瞧见了。”又说了那渔夫救人后迅疾离开的事。耿先生道:“或许他真看见了下手害李云如之人,不愿意惹事,所以才想尽快离开那里。”张泌道:“嗯。无论怎样,这应是个独立事件,与李云如在韩府中被害并无关系。”
张士师道:“仅仅因为韩府下毒案凶手的目标其实是韩熙载么?”张泌知道儿子尚需多点拨,便详细解释道:“下毒的对象到底是谁,在没有看到物证前,不应该过早结论。我所说的独立事件,是说推李云如下桥之人,肯定不是韩府下毒案的凶手。饮虹桥虽是老桥,但十分坚固,桥侧护栏从桥头到桥中渐渐升高,最高处一丈有余,要将人越过护栏推下去并不容易,得有相当的臂力,女子难以做到,此人当是名孔武有力的男子。若他是因为李云如不死又跟踪到聚宝山继续下手,以他白日敢当众推人的胆量,何必费力下毒,只需蹲在她院中,等她回来时偷袭她即可。”耿先生道:“张公说得有理,韩府地广人稀,若是他伏击杀死李云如,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扔,说不定过个三五天都没人能发现,对凶手更有利。何况毒药一事,须得事先筹划周详,仓猝之间又去哪里弄得到。”
三人议着种种可能性,一路不断遇到赶去聚宝山看热闹的人,也有零星回来的人,说是韩府大门紧闭,除了看热闹的人,没有任何其他可看。无论怎样,自开宝元年国主李煜亲往周府迎娶小周后,金陵已经许久没有如此轰动全城的事了,人人渴望知道真相,以及真相背后的香艳风流故事。
到得聚宝山脚,大车停下,几人下车。张士师向车夫付钱时,他竟推谢道:“听了一路精彩故事,足够抵得上车钱了。典狱,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们回去还请坐我的车。”
车夫一路不发一言,车也赶得稳当,旁人以为他老实可靠,哪知道偷听车内谈话竟是津津有味。张士师几人不禁又是惊讶又是苦笑,也不赘言,紧往山中而去。
还未到大门口,听见前面人声嘈杂,稍走近些,就看见有不少人围在韩府门口,一见到张士师几人,哗然道:“果真有官差来了!”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张士师已经有之前的经验,忙道:“大伙儿想知道结果,就快些让开,好让我们进去。”果见人群潮水一样向两边退开。旁边还有人问道:“这不是崇真观的耿观主吗?她怎么也来了?”
走近大门,却见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擅入者杀。”一手漂亮的飞白书,笔力遒劲,凛凛生气,有龙蛇战斗之象,正是韩熙载的笔迹。耿先生叹道:“这倒很似韩熙载的风格。”她直呼韩熙载的名字,毫不忌讳,似是与其人颇为熟稔。
三人刚刚登上台阶,大门“呀”地一声开了条缝,有人探出半边脑袋来,叫道:“典狱君,快进来。”张士师见那人正是小布,不免大喜,忙上前问道:“小布你怎么……”小布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进去,又将门缝开得大些,放张泌和耿先生进来后,又赶紧重新掩好门,这才道:“典狱君,你还能再来,实在太好了。”
原来今日一早就不断有好事者来韩府打探。眼见人越来越多,还不断有人爬上墙头窥测内宅,韩熙载无奈下写了那几个字命人贴在门上,防止有人翻墙进来。这一招虽然出奇,倒是唬住了众人。小布则奉命躲在门口监视门外的情形。
张士师又问府中情形,小布叹了口气道:“自典狱走后,客人们也陆续散了,只有舒公子和李官人留在府中帮忙……”张士师道:“舒雅和李家明现下还在府中么?”小布道:“带着石头和大胖下山买棺木去了。其他人……相公一早进了书房,再也没有出来过;王家娘子知道原本中毒的该是她后,就晕了过去,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秦家娘子、我叔叔他们几个刚刚去睡了,都折腾了两天一夜,早该累了……”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呵欠。又问道:“典狱如何又来了这里?”张士师忙说了已奉府尹之命调查此案,小布欢声道:“呀,太好了。本来秦家娘子还说,典狱君是个好人,就怕好心不得好报……”张士师道:“她……她还会担心我?”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尚在一旁,忙收敛惊喜之色。小布道:“这下可真是好了。快,我领几位进去。”他年纪还小,高兴之下童心发作,上前拉住张士师的手便往里跑。
耿先生悄声道:“典狱坦诚待人,亦得旁人真心尊敬,张公当可放心了。”张泌本以为儿子在韩府越权问案,胡乱折腾了一夜,必遭众人怨恨,所以才有各种飞短流长,此刻一见小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才知道事情全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不由得心下大慰,一丝浅笑浮上了嘴角。
忽听得门外又是一阵喧闹,有人拍门道:“我们是江宁府的公差,快些开门!”耿先生转身开门,却见封三正领着十余名差役站在门口,仵作杨大敞也在其中,另有一名刑房书吏宋江。他们三人因多去了饮虹桥一趟,封三回江宁府调派精干人手,随后赶到,只是前后脚的工夫。
张士师闻声忙赶回来,分派两名差役守住大门,好替下小布去让他去休息。又让封三带人在前后院来回巡查,方便传递消息,自己带着仵作、书吏等人往后院赶去。
封三又道:“禀典狱君,尹君说他稍后也要赶来。”张士师想到陈继善之前死活不接此案,此刻态度却判若两人,不由得心生感慨,向杨大敞望去,他却还是那般旁若无人的表情。
刚过复廊,老管家已闻声迎了出来,上前握住张士师的手拍了两下,表示感激。张士师忙为父亲、耿先生介绍,老管家却是认识耿先生,又上前见过张泌,道:“我家主人偶尔提起张公大名,很是敬佩。”张泌也料不到韩熙载这样的人物还会佩服他,很是意外,但他喜怒不露言表,只是微微点头。
张士师又问起西瓜一事,老管家道:“遵照典狱吩咐,开过的两个西瓜用纸封好后,连同剩下没动的几个西瓜都送到了酒窖中。”张士师急问道:“那柄切西瓜的玉刀呢?”老管家道:“玉刀?”张士师心头一紧,老管家道:“噢,想起来了,玉刀放在玉盘中,连同那个血西瓜一起,一并封了,也在酒窖中。”张士师长舒了一口气。张泌与耿先生却是大感意外,二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如此来看,往玉刀上淬毒的当不是韩府中人,既非韩府中人,他又如何轻易接触到玉刀?
张士师催促老管家带众人去酒窖,老管家迟疑道:“那个……因为棺木还没有置办好,那个……李云如的尸首也放在里面……”张士师道:“不要紧。”小布也不肯去睡觉,非要跟着前去。
当下众人便往酒窖而来。这酒窖就在湖心小岛厨下的地下,有地道通下,亦却并非众人想象中那般低矮狭小的地窖,而是一间大石室,举炬拾阶而下时,便觉凉气迎面扑来,到得石室中,更有森森寒冷之意。
只见石室一排堆了不少酒坛,整个地窖有一股清冽的酒香气。李云如则仰天躺在角落中的一床锦被上,双目已经为人合上,口鼻血丝也已经擦去,死状不再那么骇人。她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青紫色,倒显出一种安宁神秘的气度来。那两个开过的西瓜放在地窖正中的肴桌上,外面已经仔细地用纸包好,另几个尚未切开的西瓜随意滚落一旁,大概这韩府中再也没有人愿意碰西瓜一下了。
张泌上前将玉盘上的纸小心揭开,果见玉刀还放在盘中,刀刃上犹见汁水红色痕迹,这才请仵作杨大敞上前验刀,言语很是客气。杨大敞只点点头,从腰下解下水袋,噙了口水,上前取刀,将水喷到刀刃上,再将银针去验那带色的汁水。
耿先生忽道:“张公要验的不是汁水,而是刀。”众人尚在愕然,耿先生又道:“若要验汁水是否有毒,直接验西瓜便是,张公想验的是玉刀上是否事先淬下了毒药。”她早见杨大敞取水喷刀,知他要去验汁水,却不点破,似有意等到最后一刻好令他难堪。果见杨大敞生生将手中银针顿住,面色十分难看。
老管家渐渐明白过来,问道:“你是说这刀上有毒、瓜中无毒?”张士师道:“有可能是这样,所以才要请仵作勘验。”杨大敞忍了半晌,终于问道:“玉刀有毒也好,西瓜有毒也好,现下已经互相沾染过,玉刀无论如何都是有毒的。请教炼师,该如何分清到底是西瓜染毒给刀、还是玉刀染毒西瓜?”耿先生道:“何难之有?只要让差役用腰刀斩开一个好瓜,验明无毒,再将玉刀汁水擦洗干净后,去斩那无毒的西瓜,再验西瓜,不就可以知道玉刀是否有毒了。”杨大敞一怔。张士师道:“炼师这法子高明得紧,就照这般做。”
果然按照耿先生的方法来了一遍,先随便自地上取了一个完好的瓜,命差役用腰刀切开。这西瓜正是昨日张士师替老圃送来的瓜中一个,老管家和张士师之前见过血西瓜的惊人场面,心中有所防备,不料验出来却是无毒。
此刻人人心中均想:“看来真是玉刀有毒。”老管家更是嚷道:“怎么会……这刀……这刀怎么会……”
这玉刀、玉盘原是一套,产自广陵,材质则是西域的和田玉,价值不菲,也算是一件宝物,平时都由秦蒻兰妥善收藏,只有重要场合才会取出来装点使用。可如果怀疑是秦蒻兰往玉刀上淬毒,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忽有一阵淡香传来,一下子便压过了浓郁的酒气。张士师心道:“她来了……她终于来了……”果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有人轻柔地步下地道,举烛出现在地窖口。微弱的烛光映着她冰肌玉骨的脸庞,当真是丰姿胜仙。一双眼睛,如寒潭般清澈,却又如薄雾般朦胧。在场差役大多未见过秦蒻兰,此刻惊见绝色佳人,只觉得梦游仙境,浑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秦蒻兰先道:“有劳各位了。”一边裣衽行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老管家上前一把拉住她,慌忙追问道:“蒻兰,你……谁向你借过这把玉刀?”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打颤。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玉刀是秦蒻兰之物。秦蒻兰尚在莫名其妙中,答道:“没有人向我借过玉刀啊,玉盘、玉刀是昨晚夜宴前我才开柜取出来的。”老管家跌足道:“哎呀,他们说不是西瓜有毒,而是玉刀有毒。”秦蒻兰满脸惊愕,道:“玉刀有毒?怎么会呢?”
众人当然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会是下毒的凶手。张士师忙道:“娘子先别慌,好好想想,是否还有其他人能接触到这把玉刀?”秦蒻兰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耿先生道:“往玉刀上淬毒,既费工夫又费时日。不知道娘子上一次使用玉刀,是什么时候?”秦蒻兰道:“嗯,是上一次夜宴,我家相公被免职后……”
忽听得杨大敞怒道:“谁说玉刀有毒的?明明没有毒!”惊然回头,却见他手中银针镫亮如新,没有任何变色的痕迹。
事情大出众人意外。张士师命人重新取了两个好瓜再重复验了两遍,结果还是如此——新开的西瓜无毒,玉刀也无毒。杨大敞又重新勘验了玉盘上的血西瓜以及张士师在夜宴上切开的西瓜,证实只有这两个大瓜有毒。
张士师简直张目结舌了,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绕回了起点,凶手到底是如何不露痕迹地将毒药下到西瓜中的?他从来没有独立办过案子,当此困境,沮丧不能自已,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只好求助地望着父亲。
张泌想了想,对一旁记录的刑房书吏宋江交代道:“你先将今天一切勘验过程详细记录下来,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宋江道:“是。”张泌转身又问耿先生道:“炼师,不知道是否有可能从毒药上着手?”耿先生道:“这两个瓜中的毒药都是砒霜。”张泌皱眉道:“大毒之物,却也不难得到。”一时沉吟不语。他生平也遇到过不少奇案,可像眼前如此诡秘难言的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虽感棘手,却也激发了他心中蛰伏已久的豪气。
杨大敞忽然问道:“耿炼师能断定这西瓜中的毒药是砒霜么?”耿先生只道他有意报复之前的事,冷冷道:“当然能肯定,贫道师傅炼丹,砒石是必用之物,贫道对这毒药再熟悉不过。”杨大敞道:“可砒霜无色无味,炼师何以能如此肯定?”耿先生道:“砒霜之水,在灯光下会泛出紫金色。”
杨大敞盯着那血西瓜,一时沉吟不语。耿先生道:“若是仵作不信,可用火烧汁水……”杨大敞道:“这我知道,砒霜之水汽蒸干后,会凝结成白霜,这也就是它为什么叫砒霜的缘故。炼师,小人有样东西要给你看。”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从形影不离的竹篮中取出一盏金杯来。
张士师道:“这不是王屋山那盏有毒的金杯么?”杨大敞道:“正是死者喝下后中毒而死的那杯酒的酒杯。炼师,你来看看,杯底还有一点残酒,这不按君臣的药头……”耿先生接过金杯,就着灯光左右晃动了几下,接道:“不是砒霜。”杨大敞点头道:“金杯中有一股奇特的辛辣之气,我开始以为只是酒气,但刚才来到这酒窖中,闻了这里酒窖的酒气,才觉得原先那股辛辣之气有点不对劲儿。”耿先生道:“金杯中的毒药是斑蝥。”杨大敞奇道:“斑蝥?”耿先生道:“是一种有毒的虫子炼成的毒药,药性比砒霜慢许多,中了这种毒,不会立即毒发身亡,毒素先进入五脏六腑,慢慢腐蚀内脏,等到内脏完全受损,中毒者才口鼻流血而亡。”张士师道:“李云如在花厅误饮毒酒中毒,然后回琅琅阁换衣补妆,再次回到花厅才毒发身亡,完全符合中斑蝥毒后的情形。”
一旁书吏宋江尚不能肯定,问道:“请教典狱,是不是该这么记录,西瓜中的毒药是砒霜,而金杯中的酒下的则是斑蝥?”张士师征询地望着父亲和耿炼师,见他二人都点了头,这才道:“正是。”
酒窖中的气氛一时凝重了起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毒药,意味着这是两起投毒案,夜宴当中有两个不同目的的凶手——现在虽然不知道其中一名凶手是如何往瓜中落毒,又是何时下的手,但另一名凶手显然就在宾客中了,满堂酒坛酒壶酒杯,惟独王屋山那杯有毒,可见下毒时机恰在夜宴当中。
张士师心道:“我定然已经与凶手谈过话、交过手了,到底会是谁呢?”忽然想起昨晚向宾主询问记下的所谓的自陈笔录来,忙自怀中取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张泌问道:“这是什么?”张士师道:“这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怪自己胡乱行事。
耿先生见那一叠纸细薄光润、滑腻如丝,不似凡品,好奇地问道:“典狱手中的纸,便是传说中的澄心堂纸么?”
张士师倒是听过澄心堂是宫中国主阅览奏章的地方,却不晓得还有什么澄心堂纸,更不知道昨夜他要录笔录、秦蒻兰就近到韩熙载书房取来的笔墨纸砚都是精品中的精品,不由得一愣。
秦蒻兰忙道:“这正是澄心堂纸,上面是小女子昨夜协助典狱君做的笔录。”当下说明事情经过。张泌听了惊讶万分,既不知道儿子如何能想出这种鬼点子,又纳闷一干自命不凡的朝廷官员如何能对一个小小县吏俯首听命。
张士师叹道:“若是当时我能有现在手头这么多细节和证据,说不定就能从凶手谈话中发现破绽了。”他所指的细节,当然是两种毒药、两起独立案件。
正凝思间,忽有差役快速步下地窖石阶,叫道:“典狱,江宁尹到了。”张士师道:“呀,我想到了,府尹来得正是时候!”便拔脚往外疾奔出去。他不说到底想到了什么,众人均以为他已经发现了真凶,心下大奇,立即蜂拥跟了出去。
第七章 案发当时
聚宝山上场夜宴正是韩熙载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后,若说他有意借夜宴发泄心中不满,倒也说得通。可如今局势紧张,国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称臣,倾尽国库,送金送银,亦不能阻止赵家天子统一天下的决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他韩熙载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传闻国主李煜有意起用他为宰相来挽救危局,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敏感的时机,开一场这样盛大的夜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张士师迎出来时,江宁府尹陈继善正带领司录参军艾京悠然步上石桥,数名差役只站在桥下,并不跟上,好方便府尹尽情欣赏风景。陈继善一见张士师,便招手叫他上桥,问道:“典狱君辛苦了。不知道案情可有进展?”
张士师简短说了是因为验刀来到韩府,结果新发现西瓜与金杯中是两种不同的毒药,至于凶手是如何将西瓜落毒,尚不得而知。陈继善听得倒是认真,听完了却叹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张士师一愣,问道:“什么?”陈继善道:“你看那里。”
顺着手指望去,正见两只红色大蜻蜓互相追逐着掠过石桥,沿栏杆飞下湖面,在莲叶上一闪便失去了影子。须臾,又见它们从莲花后转出,尾翼粘在一起,盘旋交缠。陈继善又连连叹道:“哎,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张士师知道这位上司一向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理会,当即道:“尹君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大事要请你帮忙。”陈继善忙说道:“帮忙不敢当,不敢当,请典狱君吩咐便是。”
张士师说了自己想法,原来他想让陈继善以江宁尹的名义召集昨晚参加夜宴的宾客再次来到韩府。陈继善一呆,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难道不该去江宁府大堂么?”艾京忙道:“典狱可能是想再现案发情景。”陈继善道:“典狱,我的典狱,你可知道,韩府夜宴的那些宾客非富即贵,好几个都是官家眼前的红人,他们哪会听你的?别说听你的了,就是我这三品江宁尹的话,他们也未必会听。”
张士师正要说话,忽听见耿先生在背后道:“他们一定会听府尹的。”陈继善见到她上桥,蓦然现出一丝腼腆的神色来,叫道:“珍珠……”随即又改口道:“炼师也在这里。炼师的意思是……”耿先生道:“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就在宾客中间,这些人个个绝顶聪明,当然知道如果不来的话,就表示心中有鬼。”陈继善道:“是,是,炼师说得极是。来人,马上照典狱说的去办。”张士师忙将负责传话的差役叫到一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差役即应命而去。
陈继善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勉强朝耿先生微笑了一下,侧头吩咐道:“艾参军,回去赶紧抄几份夜宴宾客的单子,一份放在我案头上,其他送我私邸门房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来往了,搞不好一言不合就要送命的呀。”艾京道:“是。”
陈继善这才朝耿先生拱拱手,道:“改日再去.99lib.炼师观中拜访。”转头又道:“艾参军,你熟知律法律令,就留在这里协助典狱问案吧。”艾京忙道:“典狱尊父张县尉在此,何须下官班门弄斧。”陈继善心想有理,道:“也好,那我们走了。”丝毫不提去案发现场看看,领人扬长而去,似是他此来只想瞧瞧传说中的聚宝山韩府,谁知也不过如此。
张士师瞧着他背影,不免露出鄙夷之色来。不过话说回来,韩熙载又能比他好多少呢,在其位不谋其政,虚有大名,顶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回头见只有耿先生跟上桥来,其他人都留在岸边,也不见父亲张泌,忙问道:“家父人呢?”耿先生道:“张公还留在酒窖中,有仵作和秦家娘子陪着,他让你先按自己的想法去办案。”张士师又惊又喜,问道:“家父真这么说?”耿先生点点头,道:“这案子错综复杂,又牵涉到政治,无人敢碰。若不是典狱有心,许多证据怕是留不到现在了,真相从此湮灭不说,人与人也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张士师只觉得她话中有话,似有深意,一时不能领会,便问道:“现在我们该如何做?”耿先生道:“先去凶案现场看看吧。你不是正计划将所有人重新召回那个地方么?”张士师道:“正是。我现在有原始笔录在手,若是能再次在原地问案,也许能发现凶手的破绽,比如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等。”耿先生道:“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法子。”
步下石桥,张士师忽想起了什么,问道:“炼师是不是之前认识仵作杨大敞?”耿先生道:“嗯,贫道以前卷入过命案,正是这个杨大敞误验酒水有毒,才使得我身陷牢狱,饱受皮肉之苦,若非张公明察秋毫,发现了真相,只怕贫道早就身首异处了。”
张士师只是大略知道父亲在上一任国主在位时破过一件皇宫奇案,救了无辜蒙冤的耿先生一命,但具体事务一概不知,此刻听说原来与杨大敞有关,不免十分惊讶。但见耿先生只四下环顾,料其不愿旧事重提,也不好多问,心下却想道:“杨大敞被称是金陵资格最老的仵作,原来也有犯错的时候。”
又想到当时自己误断茶水的情形来,虽觉惭愧,但心中依然疑惑未解:当舒雅被冤枉下毒时,为何他会是那样的反应——不但不为自己辩解,还露出追悔莫及的内疚来?那明明是初次犯案的凶手的常见表情,他心中到底在后悔什么?
不知不觉已然来到花厅,依然是一番原貌,就连肴桌上的酒壶、酒杯也还是原来的样子。眼前的凌乱冷清,再比较于昨夜的门庭若市、济济一堂,不免颇生物是人非的凄凉。听说李家明本来想在这里为妹妹设置灵堂,但棺木难以通过复廊运到这里,不得不改在了前院,也幸得如此。耿先生见那阳文金杯果然与之前见过的阴文金杯十分相似,一时陷入了沉思。
张士师问老管家道:“王屋山是否有什么仇家?”老管家道:“她一个小弱女子,能有什么仇家?不过……”他有“韩和尚”的外号,脾气极好,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是以迟疑了下来。张士师追问道:“不过什么?”小布接道:“不过王家娘子为人刻薄,人缘不好,这里的人都很讨厌她。比较起来,李家娘子都要比她好许多,至少表面和和气气。”张士师心想:“一个能跳出柔美灵动舞蹈的女子,名声却是如此不好,唉。”老管家忙道:“当然绝不会讨厌到往金杯中下毒的地步。”小布道:“那倒是。”顿了顿,又问道,“典狱君,刚才在酒窖中,你是说金杯和西瓜中是两种不同的毒药,对吗?”张士师道:“对,西瓜中是剧毒的砒霜,金杯中是药性慢一些的斑蝥。”小布道:“如果有两种毒药,金杯凶手要害的自然是我家主人,那西瓜凶手到底是想要害谁呢?我一直在想,这世上会不会有天生有毒的西瓜?要不然哪会有人一下子想害这么多人。”
尚有不少江宁府差役跟进堂来,预备听候调遣。他们既与张士师不熟,又不知他何以能一飞冲天,因而一直都小心翼翼、屏声静息,忽听得小布这孩子称什么“金杯凶手”、“西瓜凶手”,又问西瓜会不会天生有毒,忍不住都大笑了起来。小布见众人发笑,不服气地道:“那树上还会结毒果子呢。”众人不免笑得更加厉害。张士师心道:“惭愧,其实我自己也有过跟小布一般的疑问。”
他见耿先生死盯着那盏金杯出神,不免很是奇怪,上前叫道:“炼师。”耿先生倒是吓了一跳,凝神片刻,叹道:“这金杯,倒是叫贫道想起一桩旧事来。”牵了张士师的手到一旁僻静处坐下,开始低声讲给他听。
原来南唐开国国主李昪原名徐知诰,是徐温养子。为了从徐氏手中夺取军政大权,徐知诰曾预备以毒酒毒杀徐温亲子徐知询,亲自用金杯奉酒道:“愿弟弟能活千岁。”徐知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盏金杯,将毒酒一分为二,道:“希望和兄长各享五百岁。”坚持要与兄长各饮半杯。徐知诰脸色大变,环顾左右心腹,始终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当众僵持时,伶人申渐高假装贪恋金杯精美,上前夺过两杯酒一同喝下,揣金杯入怀退出大殿,片刻便头颅溃烂而亡,可见毒药药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诰派来解救他的人还在半路上。虽然毒杀未能成功,却吓得徐知询逃离京师,徐知诰由此夺取大权。这件事于南唐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因而少有人提起。
张士师知道耿先生博古览今、精通典故,之前听到她讲荆轲刺秦的故事,此刻又听到如此惊心动魄的金杯毒酒故事,不免怀疑她另有深意,问道:“炼师是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他又想了一想,联系到近日不断听到的国主李煜将拜韩熙载为相以挽救南唐危局的传闻,猜道:“莫不是徐知询后人有意复仇,听到官家将拜韩熙载为相,刻意谋害韩熙载,以使南唐无人可用?”
耿先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为他的想象力意外,旋即摇了摇头,道:“自古以来,最残忍的莫过于战争与政治,那可比毒药还要厉害万倍。”她顿了顿,又道,“你大概也听说了韩熙载是个人物了。”
张士师虽然不懂政事,但亲眼目睹韩熙载周旋于声色当中,甚至亲自下场为姬妾击鼓,很有些瞧他不起,心中一直怀疑他是否真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当即道:“嗯。不过我倒觉得他只是虚名在外,跟陈继善一样,都是在其位不谋其政之徒。”耿先生叹了口气,道:“一个胸有甲兵,一个富可敌国,若不自污自毁,如何能得保全自己?昔日宋齐丘称古今独步,于南唐有开国之功,江淮繁荣景象亦全赖其劝农上策,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被逼自缢的下场。”
张士师对这些话半懂不懂,正想问问她提这些是否与毒药案有关,忽见秦蒻兰陪着老父亲缓步走进厅来,忙起身迎上前去,道:“有劳阿爹,有劳娘子。”又说了已用江宁尹名义再召夜宴宾客到场一事。张泌面色沉郁,仅一点头,也不置可否。秦蒻兰极善解人意,知他父子必有案情要商议,当即在隔壁寻了一间雅室,请张泌父子与耿先生三人进去歇息,奉了茶,便自行先退了出去。
这房间,正是昨晚张士师向宾主单独讯问案情之处——几案竹桌竹椅,清凉惬意,上面铺有古锦斑斓的丝垫,悠然意远;两边四座书架,随意摆放着一些金石、彝鼎、书籍、法帖,纵横层叠,诗风雅韵;桌子正中摆放着只青釉花瓶,内插一支白色的莲花,淡雅纯净,与这房间的陈设相得益彰。
耿先生问道:“张公可有什么发现?”张泌摇了摇头,道:“我猜凶手也许会用细管注毒入瓜,再在外皮用软蜡封上,但适才仔细找过,瓜上并无任何注孔痕迹。”耿先生道:“会不会真有软蜡封住的注孔,但切瓜时刀锋凑巧切在了孔上?”张士师嚷道:“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何况韩老公开的是第一个瓜,我开的是第二个瓜。”张泌道:“炼师说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办案决计不能心存侥幸,而是要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到。”耿先生道:“原来张公早已经想到此节了。”张泌点点头,道:“不过无论如何,总该留下蛛丝马迹,我跟仵作设法将西瓜重新拼好了细细察看,确实没有任何注孔痕迹。”又叹道,“这西瓜如何落毒确实难倒我了,尤其那玉盘中的西瓜还杂有人血……”耿先生讶然道:“是人血么?”张泌道:“嗯,这其中蹊跷我也想不通。”
张士师见父亲也一筹莫展,便大着胆子道:“小布适才无意中说过一句话,孩儿很受启发……”转述了小布引来众人发笑的那句话。张泌皱眉道:“你是想说这西瓜是天生有毒吗?”张士师忙道:“当然不是,是小布说的这句‘哪会有人一下子想害这么多人’提醒了我。想来这往瓜中落毒的人,如小布的叫法——西瓜凶手,他必定有一个主要目标,其他人不过是附带的牺牲品。既然西瓜和金杯都无从着手,也许我们可以努力去找有杀人意图和动机的人,范围也不大,无非在数名宾客当中而已……”
张泌一直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听到这里,抬头望了儿子一眼,问道:“嗯,你打算怎么找?”张士师心下颇为惴惴,见父亲“嗯”了一声,心中一喜,接着道:“这个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记得阿爹说过,世间命案的动机不外乎七种:仇杀、情杀、谋财、酗酒、政治纠纷、争权夺利以及神智失常。”张泌道:“噢?我怎么不记得跟你说过这个?”
张士师见父亲面色和悦,大着胆子嘻嘻一笑,道:“是有一次阿爹向阿爷讨教案情时我偷听来的。”耿先生道:“张公尊父十余年前已经去世,典狱那时不过是个孩子,竟能有这般记性。”张泌道:“记性是不错的,就是性子散漫,不爱读书。”耿先生笑道:“书读多了,未必就是件好事,贫道倒是极欣赏典狱这种随性。”张士师喜上心头,问道:“真的么?”张泌瞪他一眼,道:“接着说。”张士师道:“是。酗酒和神智失常不适合本案,谋财显然也说不通,因而只剩下仇杀、情杀、政治纠纷、争权夺利。只要将这四种意图挨个往宾客名单中套,不难发现端倪。”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录掏出来,“我始终觉得太常博士陈致雍最为可疑,他似在韩府.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点不难佐证,我已经命人去找韩曜……”耿炼师道:“你是指韩曜曾见到陈致雍与可疑人在茅厕外交谈一事么?”张士师点点头。张泌道:“韩曜本人没有嫌疑么?”张士师道:“他是韩熙载幼子,而且除了被我扭送进来的那次,他一直没有进过花厅。”
正说着,忽听得秦蒻兰在门外道:“典狱君,舒公子和李官人回来了,他们想见见你。”张士师忙道:“好,让他们进来吧。”
耿先生不便参与其事,起身道:“贫道四下去逛逛。”打开门,见秦蒻兰正陪着舒雅、李家明站在廊下。秦蒻兰问道:“炼师是想随意走走么?请随我来。”耿先生见这女子如此兰质蕙心,好感大生,上前挽住她的手:“有劳。”
李家明抢先进房,气急败坏地问道:“现下是典狱主持我妹子的案子,果真如此么?”不待张士师回答,又道,“典狱之前问案错误百出,还说茶水有毒,冤枉了舒雅。难道我南唐朝中无人,竟要由你一个县吏主持审案么?”
尽管张士师早料到会有类似的质疑,但他当着父亲的面斥责,多少有些难堪。转向父亲望去,却见他似毫不以为意,照旧在翻看那一叠笔录。张士师这才道:“主持本案者是江宁府尹,在下只是从旁协助。官人若对下吏资历有所疑问,可直接去江宁府请求府尹更换人选。”李家明冷笑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陈继善这糊涂官必定又回家种珍珠去了……”
舒雅忙上来拉他到一旁,放低声音劝道:“既是官家钦命,吵闹无益。何况若真在陈府尹和张典狱二人中选择,你更愿意让谁来问案?”他熟知李家明脾性,最后一句诘问极是奏效,李家明昨夜亲见张士师作为,心道:“这笨小子纵然有千般不对,却还是有长处的,他一个小小县吏,竟然对朱铣、陈致雍这等高官也毫无惧色,任气敢言,仅这一点,满朝文武百官也找不出来几个。妹子中毒虽是误杀,但总得找他出来为妹子报仇,凶手下手对象既是韩熙载,背景绝不简单,除了眼前这糊涂小子,大概也无人敢接了。”当即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舒雅这才上前问道:“典狱有劳了,不知云如的案子可有了眉目?”李家明忽又插口道:“典狱怎么不问问我,我觉得是谁杀了我妹子?”张士师道:“李官人应该已经知道,凶手要杀的不是你妹妹李云如,而是王屋山。你妹妹不过是凑巧喝了王屋山那杯毒酒而已。”顿了顿,又道,“如果要问,就该问——李官人觉得是谁想杀王屋山?”李家明一愣,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张士师道:“我知道官人会这样回答,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问。”李家明这才哑口无言。
舒雅迟疑道:“典狱认为凶手的目标果真是王家娘子么?我还以为……”张士师道:“如果我问你们二位,夜宴的客人中有人想杀韩熙载,你们觉得会是谁?”
其实自验出金杯有毒后,许多人早已经猜到凶手即在夜宴宾客当中,但却不敢往深处想,此刻由张士师问了出来,不免心头一阵凉意,就连李家明与舒雅对视的目光也各自带上了审视与猜疑的意味。舒雅先慌乱起来,收回目光,低下头,答道:“这个……恩师的仇人不少,不过却不知道宾客中……其实我自己也是宾客身份,不该在人背后妄自揣测……”
一旁张泌忽问道:“阁下便是舒雅舒公子么?”舒雅道:“正是舒某。”见张泌一身布衣,却旁若无人地稳坐一旁,不明对方身份,不觉一怔。张士师忙道:“这是家父。”舒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张公!久仰大名。”又转向李家明道:“张公在此,找出真凶指日可待。”李家明却没有他那般喜色,只道:“但愿如此吧。”又道:“李某得去前院张罗我妹子后事,先行告退。”虽然依旧神色冷冷,但已经不再似适才进来时那般敌意浓厚。
舒雅见李家明愤愤而出,忙道:“小生也不敢继续打扰……”张泌道:“舒公子且慢,这里面为何没有你自陈的笔录?”舒雅惊愕问道:“笔录?什么笔录?”全然不明究竟。
张士师听了却是大喜,他早已暗中问过差役封三,得知自己擅自在韩府问案是很大的越权行为,且只有主审官员在公堂审案召证人作证时一旁有书吏记录,从来无人在案发现场要求证人做所谓的自陈笔录,本以为父亲会深怪自己莽撞,此刻却似有赞赏之意思,且对自己再次召集证人到韩府并无任何微词,不免又得意起来。张士师当即说了笔录时的状况,共有五人未做自陈:仆人小布和大胖二人当时在前院守候,未得空隙;石头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无法书写,无法自陈;韩熙载一直守在李云如尸首旁,形如枯木,一时未能忍心催促;而舒雅则是正被冤枉成往李云如茶水中下毒的凶手,拒不开口。尽管后来江宁县书吏孟光和江宁府仵作杨大敞到来后起了变化,但事情发展得太快,再也没有机会提起笔录这件事。
张泌听了究竟,道:“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不知舒公子现在是否方便做个自陈?”舒雅微有迟疑,随即道:“这个当然。”张士师忙道:“我去叫书吏进来。”
张士师出来厢房,走过廊下,即进花厅之时,远远见到秦蒻兰正陪着耿先生在花荫下游览,二人似相处融洽,正交谈甚欢,心道:“她那样的女子,任谁也会喜欢的。”忽然脚下一磕,差点被门槛绊倒。一名差役正站在门边喝茶,见状忙抢过来扶住,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门槛也高一些,典狱君可要小心了。”
张士师一眼瞥见他手中茶杯,正是自己从李云如房中取来的那只,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问道:“你手中这杯子哪里来的?”那差役名叫朱非,道:“这是刚才老管家端出来的茶水,小人随意挑的一杯。”忽想到韩府死的姬妾正是饮金杯毒酒而死,讶然道:“莫非……莫非茶中有毒?”张士师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见过这只杯子而已。”
张士师急进来花厅,果见端给众差役茶水的茶壶正是他从琅琅阁取来的那只,当即叫书吏宋江先去隔壁厢房,自己又来到厨下寻到老管家和小布,二人正在忙着张罗茶水。张士师问道:“老公,为何堂内其他酒壶、酒杯都丝毫未动,偏偏要收拾李家娘子的茶壶、茶杯呢?”老管家尚未听明白,小布却道:“那茶壶茶杯是舒公子自己收拾洗净了放在厨下的,今儿府中人多,我见壶杯不够用,想着反正李家娘子……她也不会再用了,就顺手……”张士师道:“舒公子是什么时候收拾茶壶茶杯的?”小布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就在客人们散去后。”
张士师忙赶回厢房,却见张泌还未开始询问舒雅,忙道:“阿爹其实不必等我的。”张泌道:“我只是旁听,你才是主审。”张士师道:“那好,舒公子,我先问你,你为何急于将茶壶和茶杯中的茶水倒掉?”舒雅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大概料不到竟会有人留意此事,好半晌才讪讪道:“那茶水……仵作已经验出那茶水是没有毒的。”张士师道:“既然茶水没有下毒,舒公子为何那么着急倒掉茶水呢?”舒雅迟疑道:“我只是不想……不想……”他飞快地思索,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本不是什么老练之人,一时间涨红了脸,额头渐有汗珠冒出。
恰在此时,耿先生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招手叫道:“张公。”张泌走上前去,耿先生附耳说了几句。张泌眼睛陡然睁大,眉头紧蹙,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来。张士师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耿先生却是不答,只是拿眼望着张泌,意在等他示下。张泌想了想,回头交代儿子道:“你继续照你的想法做,我得与炼师下山一趟。”顿了顿,又道,“还须带上仵作。”张士师道:“那你们……”张泌也不解释,挥了挥手:“就这么办。”头也不回地与耿先生一道走了。
张士师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般行色匆忙,料到耿先生必有重大发现,何以她出去逛了逛就会有如此结果?又为何不告诉自己究竟?明明一切证据都在聚宝山中,证人或是凶手也都即将到达韩府,问案正要进入最关键的时刻,他二人为何遽然离去?心中疑惑极多,真想跟上去问个明白,可此刻自己却是万万走不开。又担心出什么意外,忙出去叫差役朱非带一人去追父亲,听候差遣,随时报信。一切安排妥当,这才重新进来坐下。
舒雅的神色已经缓和多了,不待他发问,便主动说道:“回典狱刚才的问题,我只是因为曾被典狱冤枉过,不想再看到那茶水,所以才想早些倒掉。”时间给了他缓和的机会,他终于找到了理由。尽管从无审讯犯人的经验,张士师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逼问出真相的最佳时机,叹了口气,心道:“也算长了个教训,问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打断,不然很可能前功尽弃。”
于是,张士师只好让舒雅自陈他昨日如何来到韩府、行踪如何。舒雅始终只说宴会前在石桥上徘徊,并不承认自己进过琅琅阁。书吏宋江均如实记录下来,再让他具名画押。问完舒雅,又分别叫大胖和小布进来。大胖跟李家明采办丧葬品回来不久,又累又困,呵欠连天,说话前后夹杂不清。小布倒是精神得很,口齿伶俐,只是他所讲述的对案情并无帮助。
张士师又想起小布领自己出韩府时曾见到舒雅步上石桥,似是欲往琅琅阁而去,然而小布亦见到了舒雅后,立即扭转了头,快步奔入复廊,好像生怕舒雅看到他一样。当即试探问道:“你一点异常情况都没发现么?”小布道:“也不是没有……昨天最异常的就是李家娘子平白无故弹那曲琵琶了,典狱你当时也在场啊,杀气腾腾的,让人害怕。”张士师也懒得绕圈子,便直接问他为何回避舒雅一事。小布果然慌张起来,道:“那个……我是真没看见。”张士师厉声道:“小布,你明明看见舒雅了,为何要装看不见?会不会是你和舒雅有所勾结……”小布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看见了舒公子往琅琅阁而去,可我必须得假装看不见。”张士师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你害怕舒雅?”小布支吾道:“这个……不是怕舒公子,是怕李家娘子……”
张士师愈发糊涂,还待发问,一旁宋江早已经会意过来,见典狱不通世故,忙附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舒雅与李云如早有私情,府中下人皆知,但不知怎的畏惧李云如,不敢声张不说,还只能视而不见。她能有这种手段,谅来心计也不简单。
问完小布,只剩了哑巴仆人石头和韩熙载,石头既无法询问,便只剩了最后一人。张士师出来厢房,正寻思要如何找韩熙载时,恰见秦蒻兰正站在廊下,似正在等他出来,忙上前问道:“娘子有事么?”秦蒻兰道:“张公与炼师何以匆匆离开?”张士师道:“我也不明究竟,只知道耿炼师匆忙进来,叫走了家父。娘子适才一直与炼师一道,可是因为她有什么发现?”秦蒻兰奇道:“没有啊,我们当时只是在闲话,她赞这里的花草树木养得极好,我告诉她这并非人力,而是全靠这聚宝山的灵气……”一语未毕,突然惊叫了声,“呀!”张士师道:“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秦蒻兰忙道:“没什么,是我失态了。”顿了顿,又道,“小女子得去前院张罗云如后事,先失陪了。”张士师不便再问,只得任凭她去。
张士师在金陵酒肆初见秦蒻兰时即惊为天人,那时候想即使能再见她一面也是好的,哪想到还能有面对面与她说这么多话的一天,内心洋溢着小小的满足。此刻见她踯躅离开,脚步沉重,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怒气顿生,转身进得花厅,一把抓住小布问道:“韩相公人在哪儿?”小布见他不明来由地怒气冲冲,错愕异常。张士师催问道:“快说,韩熙载人在哪里?”小布道:“就在楼上……”
张士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小布忙叫道:“典狱君,楼梯口在卧榻这边。”张士师大踏步走到卧榻后,才知道那楼梯设置在帷幔后,颇为精致隐蔽。众差役猜到他要上楼向大名鼎鼎的韩相公问案,均想跟去看热闹,忙去叫书吏宋江,嚷道:“典狱问案,你还不赶紧跟去从旁记录?”推推攮攮,一窝蜂地哄了上去。
楼梯盘旋上来并无回廊,直接是一间正厅:上首只一套极大的乌木桌椅,样式古朴简洁,案桌上随意摆放着笔墨、砚台、烛台等物;一缕轻烟袅袅,正从香炉中扭捏而出,芸香拂拂,花气融融,别有一种洒洒之致;南首靠窗放着一把湘妃竹躺椅,那韩熙载正和衣斜躺在上面,因背对着楼梯口,看不清面容如何。除此之外,厅中别无他物,极是爽朗空阔。
张士师愤然上楼,本有问责韩熙载之意,他既名动天下,又是一家之主,如何能在出了这等事后全然撒手不顾,将一切压给秦蒻兰这样一个弱女子?然眼前所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过是一可怜的孤寡老人而已,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神仙中人的气派。后面差役久闻韩府夜宴灯光酒色、红绿相映,花厅虽然一片狼藉,但依稀可窥见夜宴豪华气派,蜂拥上来后,本以为既是主人卧房,布置陈设定当精美绝伦,更胜楼下,不料却如此素淡,亦不免大失所望。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如何进退之时,那韩熙载忽然开了口,头也不回地问道:“有事么?”到此地步,众目睽睽之下,张士师少不得要硬着头皮问案了,他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韩相公,你为何要开这场夜宴?”
他在酒窖时已经从秦蒻兰口中得知,聚宝山上场夜宴正是韩熙载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后,若说他有意借夜宴发泄心中不满,倒也说得通。可如今局势紧张,国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称臣,倾尽国库,送金送银,亦不能阻止赵家天子统一天下的决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韩熙载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传闻国主李煜有意起用他为宰相来挽救危局,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样敏感的时机,开一场这样盛大的夜宴呢?张士师其实并无心探究韩府隐秘,但总觉得下毒凶手既然意在毒杀韩熙载,定是已经筹划多日,为何韩府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大开夜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他一张口问出的这个问题不仅吓了差役们一跳,就连韩熙载本人也大感意外,他缓缓起身,别过脸来,瞪视着张士师,也不知道惊愕的是来人还是问话本身。张士师忙道:“相公可能还不知道,两个西瓜与阴文金杯中分别是不同的毒药,也就是说,昨夜宾客当中,有两名凶手分别欲对相公下手。若是相公能告知开宴会的目的,下吏便能弄清楚参加夜宴的宾客是为何而来,才能找出潜伏的凶手。”韩熙载呆得一呆,问道:“这案子现下是由典狱主持么?”张士师道:“本案重大,由江宁尹主持,下吏只从旁协助。下吏不才,多有莽撞之举,还望相公不要见怪。”韩熙载道:“甚好。”凝视张士师片刻,又道,“极是高明。”大约是在赞叹选中张士师问案之举,又慢慢扭回头去,重新躺下。
张士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发话,便朗声道:“相公既是身上不大方便,下吏先行告退。好让相公得知,江宁尹已再召昨夜来过韩府的宾客到此,希望能弄清案发当时的具体情形,一会儿就都该到了,到时还请相公移步下楼。”韩熙载“嗯”了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令尊张公的主意?”张士师不知其意,答道:“是下吏的主意。”不再见韩熙载回答,便往楼梯退去。韩熙载忽叫道:“典狱请留步。”
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却不愿意旁人听到,忙命书吏宋江与差役们先下楼去。等到楼梯间再无声息,这才得离躺椅近些,问道:“相公还有何差遣?”韩熙载坐直了身子,侧头问道:“典狱看这楼上陈设如何?”张士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心想:“现下有多少要紧事要办,怎么还婆婆妈妈地问这些?”但对方言语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他四下略扫了一眼,答道:“挺空的。”韩熙载又问道:“比起楼下如何?”张士师道:“嗯,差别挺大的,倒像是两户完全不同的人家。”韩熙载道:“嗯,我已经回答了典狱刚才的问题了。你还有别的问题么?”
张士师一愣,不明所以,但他估计证人将会陆续抵达,来不及再去纠缠这些夹杂不清的事,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相公可曾与人结怨,抑或有利益关系?我是指在昨夜那些宾客当中。”韩熙载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士师心道:“要他去怀疑身边的亲朋好友,确实有些为难。不过昨夜看来,他那些朋友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一有事发生,大多急于保全自己。”忽听得韩熙载缓缓答道:“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在杀我一事中获利。”
张士师很惊讶他的语气,他所说的“谁”,自然是指昨晚夜宴上的宾客,他提及的时候却仿若陌生人一般,完全不带什么感情。不过他既这么说,便是否认了与人有怨,仇杀与争权夺利的动机均可以排除,剩下的无非情杀和政治纠纷而已。既然韩熙载身为三朝元老,政敌众多,政治纠纷当然最有可能,西瓜下毒尚不明时间地点,那往金杯中下毒分明是发生在夜宴当中,即使是政敌有意加害韩熙载,也需假手昨晚能出入韩府之人。莫非是政敌事先收买了某位宾客,可是以这些人的身份——中书舍人朱铣、新科状元郎粲、太常博士陈致雍、教坊副使李家明、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长老德明、舒雅——又如何能被收买?比较起来,只有舒雅还有可能,他是韩熙载门生,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他性情懦弱,还与恩师姬妾有染,也许由此被人抓住了把柄作为要挟。他记得王屋山自陈做笔录时曾经提过,宴会开始前,她先看见了舒雅自琅琅阁方向出来,随即他紧随韩熙载进了花厅,等到她与李云如进去时,舒雅正为韩熙载斟酒,而且错将王屋山的阴文金杯当作了韩熙载的阳文金杯。
一念及此,张士师忙将怀中的笔录掏出来,翻到王屋山那一页,大略一看,果是如此。莫非舒雅当时已经在金杯中下了毒药,要向韩熙载下手,只是凑巧被王屋山夺走?可这也说不通,难道之后夜宴那么长时间,王屋山始终未喝一口她金杯中的酒?
韩熙载见他眉头紧锁,问道:“典狱心中可是有什么疑问?”张士师便问道:“在李家娘子误喝那毒酒前,韩相公可曾经见到王家娘子用过她自己的那盏金杯?”韩熙载沉吟道:“嗯……屋山上场跳舞前,我还见到她用她自己的金杯饮酒……”张士师道:“王屋山既没有中毒,她下场时即与李云如相撞,特意用金杯斟酒赔罪……”韩熙载道:“所以,往金杯中下毒的时间,只可能在屋山上场到下场之间。”
张士师有些惊讶地望着韩熙载,这一刻,他浑然变了一个人——昨日在复廊初见之时,他心事重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后来再见他是王屋山跳《绿腰》之时,他正亲自击鼓伴舞,为老不尊,颇有几分轻浮浪子的味道;再后来血水西瓜惊现,他面色严峻,倒露出了几分威严;直至李云如惨死,他意色惨沮,瞬间变成了一形单影只的可怜老人;此时见他握紧了拳头,气势憾人,脸上隐隐有光华闪烁,生动了许多,昔日名士风度终于再现些微底色。
韩熙载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张士师忙道:“不,韩相公所言,正是下吏所想。只是不凑巧的是,下吏在舞蹈开始后才与老管家一道进来堂内,中途又离开,再进来时已经是发生血水西瓜一事了。若是我当时不尾随陈博士离开,或许……或许那凶手有所忌惮,不敢往杯中下毒,唉。”他心中隐隐约约将李云如之死当作了自己的失职,不免深以为恨。韩熙载叹了口气,道:“如今像典狱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张士师一愣:“什么?”韩熙载道:“这事怪不到典狱头上,你也不必自责。先去忙吧,我稍后就下来。”张士师不便再问,只得道:“是。”..随即退了出去。
刚下楼梯,便见老管家端着茶水站在那里,一见他忙问道:“我家相公怎样了?情形可好?”神色极是焦虑。张士师知道他关心主人,忙道:“韩相公很好,说一会儿就下楼来。”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又嘟囔道:“还从没见过相公这样子呢!他从来没有将这些女子放在心上过,怎么人死了反倒这般在意起来了?”张士师大奇,问道:“韩老公是说韩相公从来不在意李云如、王99lib?屋山这些人么?”老管家淡淡地回道:“嗯。”似不愿意多提,转身往外走去。
张士师心念一动:若是韩熙载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姬妾,那么也不会在意这些女子各自有入幕之宾一事,舒雅亦没有杀韩熙载的动机。他心头疑惑甚多,只觉得这韩府一家子全然不是外表所看到的那样,忙跟了出去,一边陪着老管家往厨下而去,一边问道:“老公可知道李家娘子跟……跟那个……”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明问。老管家道:“典狱是想问李云如与舒公子吧?”张士师讷讷道:“原来老公早就知道了。”老管家道:“我还是听相公说的呢。”张士师大吃了一惊,道:“什么?”老管家道:“我家相公丝毫不介意,反正他从来也没有将这些人当回事。”
张士师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为何李家娘子和王家娘子还有互相争宠之意?”老管家道:“她们真正想争的不是我家相公的宠,而是地位、财富、权势。你看府中这些侍女,原本在相公落职后都离开了,但如今一听说相公要封侯拜相,立即争相回来。李云如和王屋山若不是知道相公藏有两颗价值千金的夜明珠,恐怕也跟这些侍女一样,早就飞了。”张士师道:“那会不会有人为了想要得到夜明珠而起歹意,预备往韩相公金杯中下毒?”老管家立即会意他言中所指,想了想,才道:“这个不大可能。王屋山不会弄错自己的金杯,李云如工于心计,决不会在传闻相公要拜宰相的时候下手,她还一直指望相公给舒雅谋个一官半职呢。”
张士师顿在当场,心中忖道:“看来舒雅的嫌疑全然可以排除了。郎粲是新科状元,虽是第一次参加夜宴,但昨日见到王屋山不嫌拥挤也要去看他游街,大概二人暗中早有私情,郎粲既是有跟舒雅类似的处境,因而他的嫌疑也可以排除。李家明喜怒形于色,毫无心计,不像是能筹划这种事情的人。剩下的还有朱铣、陈致雍……莫非是陈致雍?他本是闽国大臣,与南唐有灭国之恨,也许他不过假意投降,暗中却在等待时机报仇雪恨。此刻听说韩熙载即将拜相,立即下手加害,即使不能复国,也要让南唐亡于北方大宋。而且他舞场半途离开,又与人窃窃私语,说不定那人正是来接应他之人。最为可疑的是,当仵作杨大敞验出金杯有毒后,是陈致雍最先叫道:‘这不是熙载兄的金杯么?’”
思虑至此,他转身往花厅赶去,正遇到韩熙载披衣而出,忙上前讪讪问道:“韩相公怎么看陈博士这个人?”韩熙载突然笑了起来,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看见他发笑,正莫名惊诧时,却听他道:“典狱怀疑陈博士,莫非因为他是降臣的缘故?”
张士师见对方瞬间就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不免惊叹不已,正迟疑间,韩熙载又道:“典狱应该知道,韩某的故国也不是这里,而是在北方。按照典狱的推断,韩某跟陈致雍一样,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对南唐图谋不轨,伺机北归。现下不正是有这种传闻么?”言语颇有凄凉无奈之意。张士师惊道:“竟有这种传闻?”韩熙载却是冷笑不答。
即使张士师对政事再木讷,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城中始终只有传闻、不见任命,原来官家尚在疑虑当中,也难怪要派细作到韩府来监视。现在他也知道为什么陈致雍能成为韩府的座上宾,仅仅是因为他跟韩熙载一样,有着同病相怜的境遇。如此看来,陈致雍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从政治纠纷的动机来看,案情又进入了死胡同。
凝思间,一老一少已慢慢盘桓出庭院。韩熙载忽一指南面:“典狱怀疑过那两个人么?”张士师循指望去,差役封三正领着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步出复廊,心中顿时一惊,想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顾闳中、周文矩二人不请自来,莫不是正是为政敌所收买的下毒者?”他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韩相公是不是觉得他们二人嫌疑最大?”韩熙载嘿嘿一笑,将嘴唇凑近张士师耳边,悄声道:“我告诉你,他们正是官家派来监视韩某的人。”
张士师意外之余,又有了恍然大悟之感,果真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顾闳中、周文矩匆匆离去,是因为韩府出了命案,得赶紧回宫向官家回报,他二人身怀特殊使命,因而即使是夜禁时分也可以随意进城,不过,二人也没有了行凶嫌疑。正想问韩熙载心目中可有嫌疑人选时,韩熙载又道,“据韩某推测,也正是他二人向官家力荐,由典狱来主持此案。”
张士师不知道他足不出户何以能猜到此案已经由官家钦命交由自己主持,又听说是顾闳中、周文矩向官家推荐自己,不免大为惊讶。此刻二人距离极近,张士师分明可以看到韩熙载眼中晶晶发亮,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呆间,却见他已然转身,往庭院走去,又恢复了那种步履蹒跚的老态。那一刻,张士师恍然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表面,未必是他的真实,正如他家花厅楼下楼上风格迥异一样。
此时,却听见封三远远叫道:“典狱君,顾官人与周官人到了。”张士师忙迎上前去,道:“有劳二位多跑一趟。”寒暄几句后,张士师歉然道:“我交代须得保持堂内原貌,此刻进去,也是不大方便就座。”周文矩道:“有什么打紧?那边花架下不有几个石凳么?”当即过去坐下。顾闳中问道:“案情可否有了进展?”张士师适才听韩熙载说是二人向官家力荐自己后,已暗中将对方当作知己,忙老实说了两种不同毒药的状况。
宾客当中,顾、周最早离去,当时仵作杨大敞尚未到来,害死李云如的凶手已经确定为舒雅,二人犹不知道后来之事,此刻听到又出现了这么多转机,当真是比作“山重水复”也不为过,不免骇异得呆了,面面相看了好一刻,顾闳中才道:“这么说,是两起独立的案子?”张士师道:“正是。毒西瓜一案叵耐难明,只有毒酒一案可以确认落毒时间,这一点,我正想请二位帮忙。”当即说明自己在落毒时间内刚好不在厅内,无法知道内中详细情形,想请二人画一幅《夜宴图》,以助破案。他心下揣测,二人既是画师,以擅画人物知名,观察力定比平常人要强许多,又是奉国主之命来刺探韩熙载动向,绝对不像旁人那样只知道沉迷酒宴,会更多留意观察宴会上的细节,说不定他们所画下来的那些细节,正是破案的关键。
顾闳中和周文矩听完,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时各自沉默不语,似在考虑。半晌,周文矩才先吞吞吐吐地道:“如果能有助典狱破案,那自然是好的……”张士师心道:“明明是以江宁尹的名义传他到此,他连已经确认李云如茶水无毒、舒雅不是凶手的事都还不知道,却直接说‘典狱破案’,可见确实是他向官家推荐了我。”此时,又听见周文矩续道,“周某也十分乐意……只是昨夜场面混乱,那血西瓜出现后,不怕典狱笑话,周某自己都吓得呆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旁人,因而未必能画得完整。”张士师忙道:“二位只须画下你们留意到的画面、人物,记不起来的也不必勉强。”周文矩道:“如此甚好,那周某就尽力而为吧。”
顾闳中忽然问道:“典狱是想让我们一人画一幅么?”张士师原本是让二人合力画一幅图,听后心念一动,暗道:“各人画各人的也好,这样可以互相补充。”忙道,“正是。有劳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正有两名差役带着韩曜往小岛而来,当即站起来道:“下吏还有事要办,二位请自便。”周文矩道:“典狱不是要所有证人到花厅问案么?那我二人……”张士师道:“二位官人并无嫌疑,愿意留下也好,愿意离去也可。”周文矩道:“我们当然想……”顾闳中抢着道:“当然想快些离开了,也正好可以早些完成典狱的交代。”周文矩尚在迟疑中,顾闳中却一把扯住他衣袖,道:“老周,赶紧走吧。你瞧这天,今晚非下大雨不可。”周文矩只好朝张士师一笑,道:“告辞。”张士师道:“有劳。”又招手命封三送二人出去,心中却道:“瞧那老乡周文矩的神色,并不大愿意离去,莫非官家派了他二人来韩府,从旁监视我问案?嗯,定是如此,所以他二人才来得最快。既然如此,那顾闳中为何又如此匆忙要离去?”抬头看天,火热的太阳公公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换作了乌云翻滚,看来果真如顾闳中所言,有一场大雨要来呢。
却见差役推攮着韩曜来到面前,张士师这才发现他的双手被绳索捆在胸前,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差役道:“这小子不老实,死活不愿意上山,只好将他的手绑住。”张士师点点头,挥手命差役退开,将韩曜按到石凳上坐下,一边为他解开绳索,一边问道,“你既是不愿意来聚宝山,为何昨晚还要翻墙入内?”韩曜傲然道:“你凭什么问我?”几次照面后,这才认出对方脸熟,惊道,“你……你不是昨日那个卖瓜的么?”张士师道:“是送瓜的,不是卖瓜的。”
忽有差役来报道:“新科状元郎粲和朱铣朱相公都已经到了,正在前院与李官人他们说话。封三哥让小的来问,要不要立即带他们过来?”张士师道:“等人齐了再叫他们到花厅也不迟。”那差役道:“是。”应声飞奔而去。
韩曜见张士师衣着不过普通青衣小吏,却是气派甚大,一时不明对方身份,只沉默不语。张士师问道:“那两个有毒的西瓜,是你下的毒么?”韩曜道:“我?是说我么?”张士师道:“这里还有旁人么?”韩曜冷笑道:“我又没有碰过那西瓜,怎么下毒?”张士师道:“可你母亲碰过,我在镇淮桥遇到你们母子的时候,令堂可是摸了好一阵子西瓜……”韩曜顿时如火烫一般站了起来,怒道:“家母怎么会往瓜中下毒?碰碰西瓜就能下毒,你不是还将西瓜从北城运到南城么?其中有多少下毒的机会!”
张士师哈哈大笑,他早知道韩曜并无下毒机会,在两起落毒案中都是个局外人,但他偷入韩府后,一直在四周游荡,肯定看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可这小子桀骜难驯,对他父亲都是一副不尊不敬的样子,料来直接问他必定不吐真话,得另外想个法子套出实情来。当即笑道:“果真是我下的毒,你又待如何?”韩曜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那西瓜运来韩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洗净了端上堂,这里的人虽未必在忙正事,却是人人在忙,谁能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往瓜中下毒?”张士师惊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这才明白过来,西瓜在到达韩府之前定然是早就已经下过毒的,之前他在瓜地,老圃亲口说过这几个西瓜是韩府预定过的,下毒的人定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早就有所准备。父亲和耿炼师匆忙下山,多半也是想到了此点,往城北老圃瓜地去了。现下虽然还不明白西瓜凶手是如何往瓜中落毒,但时间总算可以确认,因而西瓜凶手必定不在夜宴当中。想通了这一点,心中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当即道:“我知道你没有下毒,我也没有下毒,我是江宁县典狱。你告诉我,你昨夜进府后看到些什么。”韩曜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张士师道:“你应该已经知道,除了西瓜凶手外,还有金杯凶手,李云如就是喝了毒酒而死。我猜那凶手本来要害的人是令尊,不过弄混了金杯,误将毒药下在了王屋山的金杯中。”
韩曜昨晚被张士师扭进花厅后,虽表面满不在乎,心中也忧惧不知该如何收场,幸好众人注意力转移到那肴桌的毒西瓜上,他趁机溜了出去,当时李云如还未出现,他也不知道李云如中毒而死,只一路溜下山,在城外客栈过了半夜。第二天一早进城时才听到传闻纷纷,说是头天夜里有韩府姬妾七窍流血而死,他以为不过是误食了那有毒的西瓜而已。今日他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门,直到江宁府差役找上门来。
直至现在,他才知道有所谓金杯毒酒一事,不免惊诧万分,问道:“既是王屋山的金杯有毒,为何死的是李云如?”张士师道:“李云如是误打误撞喝了毒酒。你现在也该猜到,凶手就在令尊的客人当中,若是你不能帮我找他出来,说不定令尊还会再次身陷险境。”韩曜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花厅外偷听到你们说西瓜有毒,还觉得是有人开玩笑呢。”
张士师想起他窥测秦蒻兰时的恶毒表情,问道:“你昨夜来这里,只是想瞧热闹么?”韩曜半晌才道:“嗯。”张士师知道他恨这个地方,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无力干涉,便问道:“你昨晚真的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事儿?”韩曜想了想,道:“没有。”张士师道:“那你伏在树后偷听陈致雍陈博士与人谈话是什么道理?”韩曜冷笑道:“他有什么好偷听的,不过是我想要出去,他凑巧站在那里对哑巴仆人说话……”张士师一惊,问道:“你看见陈致雍在跟石头说话?”韩曜奇道:“原来他的名字叫石头?这倒真是名如其人了。”
张士师陡然警觉到什么,一回头,正见石头从身后不远处花丛中穿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忙起身,微一凝思,蹑手蹑脚地追过去,距石头仅数步时,猛然大喝了声,石头却似毫无知觉,照旧木然前行。
倒是这一声将正在树荫下打盹的小布叫得现了形,他揉了揉了眼睛,茫然问道:“典狱君,出了什么事?”张士师忙招手道:“正好想问你件事。”便向小布打听府中仆人的身世来历,他有意不先提石头,让小布从老管家说起。原来老管家是十岁就开始跟着主人,也是韩熙载从北方南逃时惟一的从人,小布和大胖也都是在韩府里长大,只有石头是半年前才来的新人。当时他不知怎的就来到府门前乞讨,老管家给了他几文钱,他却是死活不走,还是秦蒻兰怜悯他又聋又哑,收留了他在府中干些粗活儿。他人倒也勤快,因为是个哑巴,无法多嘴多舌,姬妾们都特别喜欢差遣他。
张士师心想:“若石头早有异图,确实没有什么比装作聋哑人是更好的掩护了。他在这里走来走去,人们丝毫不会提防到他。”又思忖石头会不会有作案时间,他自己是在《绿腰》开始后不久与老管家一道进来堂内,并未见到石头。但后来他追陈致雍出去,在茅房外遇到过石头。又记得秦蒻兰笔录中提到过她与小布、大胖、石头各抱着西瓜和酒坛进花厅时,正遇到李云如出去,那当是王屋山下场后了。如果果真是石头往金杯下毒,当是在王屋山上场到张士师进来的这一段,时间并不长,但下个毒却是足够了。可若真是他下毒,他混进韩府已经半年,无论是想害韩熙载还是王屋山还是李云如,平日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等到最人多眼杂的夜宴一刻?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是某人出于某种目的派来韩府潜伏的,而陈致雍脱离不了干系,他即便不是某人,也必定是某人的同伙。目下如果直接去审问石头,他定然还会继续装聋作哑,看来只能想办法先从陈致雍身上下手,取得实证。
小布说完,又问道:“典狱问这些有什么用?该不是怀疑我们这些人吧?”张士师道:“石头真的又聋又哑吗?”小布一愣,答道:“当然了……”
此刻彤云密布,天阴沉得厉害,一道细长的闪电蓦然划破了大半个天幕,大地被瞬间点亮。张士师转过头去,正见封三正领着李家明一群人越过石桥,内中包括德明长老与金陵酒肆少店主周压。他知道,人终于齐了,问案的关键时候到了,可父亲和耿先生还迟迟未归,他一个人能做好么?
空中陡然一声霹雳,好响的一个炸雷,吓了众人一大跳,亦包括张士师在内。
众人进来花厅时,虽有差役遍布,然见陈设一如昨夜,肴桌及其下地毯上尚有血西瓜的明显污迹,回想起昨夜,犹有肉跳心跃之感。最奇的是,韩熙载正坐在原先那把椅子上,他脚下不远处,正是爱妾中毒倒毙之处,地面上尚有几点斑斑血迹。而他本人竟似毫不避讳地坐在那里,依旧是那种恹恹不快的神情,似在玄思,又似在发愣,也不起身与众人招呼。倒是韩曜进来后,看了父亲好几眼,似有意上前拜见,却又顿住。
仆人、侍女们也都被叫了进来,只有王屋山当堂昏晕过去,迄今未醒,看来确实吓得不轻。张士师目光先落在了石头身上,他却恍然不察。一时间,张士师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对方确实是个真正的哑巴,要不然何以能毫无破绽?看来一个人若是面具戴得太久,面具就会逐渐长到他的脸上,融为一体,再想轻易揭下他的面具已属不易,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正在张士师暗自沉吟要如何拆穿这假哑巴的面具时,舒雅忽问道:“张公如何不在这里?”张士师答道:“他与耿炼师去了城北老圃瓜地。”郎粲道:“莫非毒西瓜一案已经有了眉目?”张士师道:“嗯。”并简短说明了西瓜与金杯中毒药不同,西瓜在送来韩府之前就已经落毒。郎粲讶然道:“我本来以为是连环落毒案,凶手往瓜中下毒谋害不成,又往金杯中下毒……”一边看了韩熙载一眼。
虽然之前有各种猜测传闻,但直到此时,最关键的细节才正式披露了出来。人人大概知道了究竟,但一想到竟然有两个使毒的凶手,其中一个就在自己身边,不免惊惧又生。
张士师朗声道:“都到齐了吗?”环视一圈,立即人群中发现少了秦蒻兰与陈致雍——一个是他倾心关注之人,一个是个急于问案之人——问起封三,才知道刚刚有城中店铺送丧葬用的幡幢、帐舆等物上山,秦蒻兰还在前院清点,陈致雍一踏入大门就捧着肚子进了茅厕,说是完事会自己到后院来。
张士师正想着是要等人齐了再开始,还是先行问在场的人时,德明忽问道:“外面天快黑了,马上又要下雨,典狱是打算如昨夜一般,再问一晚上案情么?要知道,这里大多人可已经是担惊受怕过一夜了。”言语中明显有嘲讽之意,就连韩熙载也被惊动,抬起头来重重看了他一眼。
张士师昨夜讯问德明时,虽反感其人,到底还是尊重他长老身份,只任他自己陈述,未多发问,此刻听他语出讥诮,怫然不快,当即道:“就从长老先开始吧,只须问完几句话,长老便可以自行离去。”德明道:“典狱请问。”张士师也不再客气,道:“长老是方外之人,为何会如此热衷尘世中的灯红酒绿?难道不会有碍修为么?”
他这个问题极其尖锐,却问出了大多数人心中所想,众人一阵哗然,齐向德明望去,想听他如何回答。德明毫不变色,坦然道:“修为自在我心,典狱君眼中自见灯红酒绿,于贫僧则如游蓬户。”回答得甚有机锋。张士师又问道:“长老昨晚很少说话,想必是用了更多的精力去留意旁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德明道:“眼前一切于贫僧如浮云。”张士师冷笑一声,道:“那就是说,长老看见的也等于没看见了?”德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稍一交锋,张士师已经知道对方绵里藏针,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儿,看来能成为国主的座上宾,也确实有几分辩才。他不愿意耗费时间去与这老和尚斗嘴皮子,当即道:“王屋山上场跳舞之时,到她跳完下场,长老人在哪里?”德明道:“贫僧人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过半步。”张士师道:“我是问长老当时人在这间屋子里的具体方位。”德明一时愣住。
张士师道:“长老当时必定是在观王屋山跳舞,是坐着,还是站着?具体在什么地方?期间有没有挪动过?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德明想了想,道:“当时贫僧并没有观舞……”众人不由得大奇,没有观舞,又在做什么,正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高明的话来,却听他说:“贫僧一直站在韩相公的身侧,看他击鼓。嗯,贫僧的前面,坐着郎粲郎公子。具体的方位嘛,就在这里。”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站在花盆鼓与椅子旁侧。张士师问道:“长老原先坐在哪里?我是说,舞蹈开始前……”德明道:“这个……贫僧昨晚到得最迟,直到李家娘子琵琶曲奏完后才进堂内,未有机会坐下。”张士师道:“嗯,我问完了,长老只须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便可以离开。”
张士师记得自己进来时确实看到韩熙载身边站着个和尚,当时还惊了一下,虽不知德明到底为何而来,不过他一身僧衣,如此与环境、气氛不协,稍有异动定会有人留意。惟一可疑的是,他进来时尚且神色自若,此刻为何又有焦急之色,急于离去?
忽见站在近门处的郎粲朝他招手,神色颇见诡秘。张士师不明究竟,微一迟疑,还是走过去问道:“状元公有何要紧事?”郎粲一把将他拉出门外,轻声道:“典狱不觉得长老很奇怪么?”张士师道:“嗯?奇怪在哪里?”郎粲道:“他刚才一进堂内,跟韩相公一直暗中眉来眼去,现在又急不可待地要走……”他忽然住了口,却见德明跨门而出,见到二人,略施一礼,即快步离去。
郎粲道:“典狱不打算留住他么?”张士师不愿意再在旁枝末节上费力,道:“长老既与韩相公眉来眼去,可见二人已有默契,为何还要杀他?”郎粲道:“他?是指韩相公么?呀,典狱,你又弄错了!”张士师道:“噢,怎么又错了?”郎粲道:“典狱只想着凶手是想杀韩相公,弄错了金杯,可万一凶手要杀的人本来就是屋……王家娘子呢?”
张士师一时愣住,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想过,自从一开始仵作杨大敞验出金杯有毒、陈致雍喊出那是韩熙载的金杯后,人人都以为凶手目标是韩熙载,尽管后来知道金杯是王屋山那盏,也认为不过是凶手弄混了杯子而已。现下听郎粲说出此节,细细一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谁想杀王屋山呢?按照府中下人们的说法,与她矛盾最深的人当然是李云如,可偏偏被毒死的是李云如本人。王屋山既是公认的人缘不好,会不会是府中的仆人、侍女?他们刚好是来来往往于夜宴中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一群人。
却听见郎粲试探问道:“典狱不觉得舒雅很是可疑么?”张士师道:“舒雅?为什么是他?”忽见秦蒻兰正步过月门,望这边而来,脚下迟缓,神色很是疲倦,忙道:“回头再问你。”张士师便舍了郎粲,迎上前去,问道:“娘子还好么?”秦蒻兰道:“嗯,我没事,刚送走送货的店家伙计,多谢典狱。”又问道,“我适才遇见德明长老匆忙离去,典狱已经问完了么?”
张士师正要答话,猛地又是一个炸雷,狂风平地而生,大作肆虐之态。他忙拉起秦蒻兰衣袖,奔进廊下,只觉得她身子极是轻飘,柔若无骨,似乎稍一松手,便要御风而去,心中甚是怜惜,道:“娘子若是累了,可自去歇息,不必理会这里。”秦蒻兰道:“我家相公他……”张士师道:“他正在堂内。”秦蒻兰再不说话,转身跨门进去。
张士师愣在当场,手上似还有她的余香。不知为什么,他每次看到秦蒻兰疲累不堪时,便忍不住要怪罪韩熙载,可当他面对韩熙载时,怒气又自行消散了。
一旁郎粲望得真切,知他为秦蒻兰绝世容光所迷,暗道:“就你这小县吏,难道还想癞蛤蟆要吃天鹅肉?”面上却若无其事,叫道:“典狱!”张士师道:“嗯……你适才说舒雅可疑,可有什么凭据?”郎粲道:“典狱想想看,最想杀屋……王家娘子的是谁?”他已有几次差点叫出“屋山”来,张士师心下更是确定他与王屋山有私情,此刻见他躲躲闪闪地指认舒雅,不免有些鄙薄其为人,当即问道:“你认为谁最想杀王屋山?不妨直言。”郎粲道:“李家娘子。”张士师道:“你是说,李云如往王屋山的金杯中下毒,预备毒死她,结果倒是自己喝了毒酒?”郎粲道:“当然不是……”
只听得“哗啦”一声,雨点如豆子般滚落下来。那雨来得好急,起初尚是粒粒分明,转瞬便转成水线,形成了一幅绝妙的雨幕。
张士师却突然明白了郎粲的意思——李云如与王屋山相斗不止,舒雅或许会心疼李云如,往金杯中下了毒,决意毒死王屋山,不料阴差阳错下反倒害死了情人。他头一次害人,心有余悸,一看见李云如的茶杯就有所联想,脸色大变,后来被张士师力指为凶手,他自己知道茶水无毒、金杯有毒,李云如到底还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如此推断,他有意图、有机会,细节都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
郎粲还以为他不懂其意,忙道:“我的意思是……”张士师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了。”进得堂内,正见秦蒻兰正附耳韩熙载说些什么,韩熙载也不答话,只略略点头,不免有些异样感觉,当即咳嗽了声,问道:“陈博士为何还没有到?”封三听问,忙自冒雨赶往前院去催。
张士师道:“我们先开始吧。我知道各位都不想多惹麻烦,但如果都像德明长老那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是说谎话那都是很愚蠢的。叫大家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更容易回忆起案发当时的情形。”他有意不突出舒雅,只挨个儿问在场所有人自王屋山上场跳绿腰舞到她跳完下场都在什么方位,本来事先想不到要如此问法,全然是被德明逼成了这样,牛刀小试,觉得很是不错。大致的情形是:曼云等乐伎们早就一排站在东面,手持乐器预备伴奏,她们远离肴桌,伴奏从始至终,完全没有任何往金杯中下毒的机会;宾客大多站在东西两边,有坐有立;因肴桌摆在北面上首卧榻前,距离场中稍远,卧榻上又坐得有人,仆人、侍女们只能站在东西宾客身后或是南首门处;郎粲与韩熙载本一直坐在卧榻上,德明长老到来后,韩熙载离开卧榻迎接。郎粲则在王屋山站在场边后离开了卧榻,坐在花盆鼓旁的椅子上。稍后韩熙载又回卧榻,李云如跟过去坐下,韩熙载脱下外衣后走去鼓边伴舞,李家明便陪着妹妹坐在卧榻上。这些是能明确案发当时位置并有旁证。只有朱铣说不大清楚到底站在哪里,张士师曾亲眼见到他慢吞吞挪到秦蒻兰身边,因他是远离肴桌,并无嫌疑,也懒得说破。舒雅称自己一直站在韩熙载旁侧,后来去卧榻边找李家明说过几句话,这当是发生在张士师追踪陈致雍出花厅后了。尤其舒雅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家明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张士师立刻知道他在撒谎,多半他去是找李云如说话。可李云如在案发时间内一直坐在卧榻上,未离开半步,当真是舒雅下毒的话,她如何能毫不觉察、后来还喝下了那杯毒酒?推算起来,更准确的下毒时间当是在王屋山饮完酒离开肴桌到李云如坐上卧榻之前,那时自己刚好不在堂内,可按众人描述看来,不是只有坐在榻上的郎粲和韩熙载才有机会么?但这两人都不可能杀王屋山。
看来一定还有别的人到过肴桌旁,只不过他太普通,众人习惯他的进进出出,没有多留意他罢了。正将目光投向石头之时,封三湿漉漉地闯了进来,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嚷道:“不好了,陈博士逃走了。”
原来陈致雍从茅厕出来时,正遇到秦蒻兰送店铺来送货的几名伙计出府,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跟出去看看,他毕竟是朝廷官员,守门的差役不好阻拦,只好任他去了。哪知道秦蒻兰回转韩府许久后,依旧不见陈致雍身影,派人出去寻找,刚进竹林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睛都无法张开,只好折返回来。
事情突然变得有趣起来,现下官府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陈致雍就是凶手,他为何要逃走?那样不是不打自招么?就连韩熙载也露出茫然之色,似是无法理解。张士师却始终惦记陈致雍与石头密谈一事,问韩曜道:“你昨晚果真看见陈博士在与石头交谈么?”秦蒻兰这才看到韩曜也在场,道:“阿曜,你也来了。”韩曜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道:“当然。”
石头正站在大胖身后,忽见大伙儿目光一齐投向自己,一时左顾右盼,不知所措。他这种死撑到底的反应张士师早已经料到,要揭掉他的面具,非用到陈致雍不可,可陈致雍偏偏不顾身份和体面逃跑了,着实不可思议。
好半天,秦蒻兰才愕然问道:“典狱是说石头跟陈博士说话?石头……石头不是个哑巴么?”张士师冷笑道:“至少要装成个哑巴。”众人一阵哗然,各自远离了石头几步。石头见道道目光不离自己,自己却不明情由,焦灼万状,忙向老管家做了几个手势。老管家向石头比划了几下,石头连连摇了摇头,“呀呀”连声,似表示没听懂,又似表示跟自己无关。
韩曜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你们就这点微末本事,只会欺负一个哑巴呀。”张士师道:“不是你亲口说陈博士与石头在茅房外交谈么?”韩曜道:“我的意思是说,陈博士在对石头说话,石头没有回答呀。他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不过大点声音说话,运气好的话,他还是可以听见的。哈哈哈……”
张士师这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会错了意,韩曜却一直有意不说,自然是为了看他出丑。他狠狠瞪了韩曜一眼,道:“韩哥儿请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然后请自便。”韩曜故作惊讶道:“咦,这里又不是公堂,你凭什么赶我走?大伙儿还不知道吧,这处宅子地契可是记在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名下的,她是主人,都没赶我走,你凭什么呀?”
张士师知他有意捣乱,可他确实说得在理,自己没有权力赶他走,不由得朝秦蒻兰望去,她显然不想赶韩曜走,可又不想让张士师为难,犹豫不决。张士师心想:“随他去好了,何必让她这般踌躇。”便不再理会韩曜,继续问案。
这一次,他不再让大伙儿回忆各人自己在什么位置,而是尽可能多地说出王屋山上场前到舞蹈开场这段时间看到其他人在哪里,但夜宴时间这般长,他所提的时间这般短,又是一个混乱的场合,别说旁人了,就连自己在哪儿都无法确定。一圈环问下来,心头颇为沮丧,他已经明白,今日注定是要无所斩获了。起初,他用江宁尹的名义将众多证人召来韩府,本意是想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形,哪知道推断出来的下毒时间偏偏是他不在堂内,证人们既无人留意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即使有零散的口供,他也无从验证。
正自沉吟,却见一名差役奔来道:“典狱,外面大雨已经停了,要不要现下派人下山去找陈博士?”张士师不及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朱铣忽插口道:“典狱预备什么时候结束问案?昨日大伙儿已经折腾了一夜,怕是……”他有意顿住不说,言下之意却很是明显。
张士师见诸人俱有疲惫之色,韩府的人又还有一场丧事要忙,他久久不见差役回报,又担心父亲与耿先生那边,忙道:“既是如此,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便请自便吧。”
此刻虽然天色开始放晴,但临近日暮,万一错过夜禁,便又无法进城,各人即刻纷纷辞别,虽然料知下山道路泥泞,也巴不得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舒雅、李家明自愿留下来操办丧事。老管家因厨下缺人的缘故,请周压留下来帮手。周压因之前留在韩府看过夜宴,回城报官几次不成更是传为全城笑谈,日间已有无数人争相赶往金陵酒肆打听究竟,酒肆生意一飞冲天,他自知全然得益于韩府命案,若是多留一晚,少不得明日会有更多人来酒肆找他打探各种内幕,当即欣然同意。
只有那韩熙载一直无话,等到张士师一说要散,便又立即起身,往卧榻楼梯口而去,既不送客,也不张罗李云如后事,似打算继续蛰伏楼上。
张士师正感怪异,秦蒻兰走过来歉意道:“典狱别怪阿曜,他不过是想引起他父亲注意罢了。”张士师这才发现韩曜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一时不明白秦蒻兰的意思,她又续道,“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相公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微微叹了口气,自去门口送客。因有差役在一旁,张士师不便多问,当即领人出来。
却见郎粲正站在月门一旁,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径直问道:“状元公还有什么事?”郎粲道:“没什么紧要事。我只是想提醒典狱,既然凶手的目标是王家娘子,他前番失手,说不定还会再次下手。”张士师知他这话无非是在暗示主动留在府中的舒雅即是凶手,冷笑道:“你倒是对王屋山关切得很。”郎粲微微一愣,随即道:“人命关天,任谁都会关心的。”张士师道:“好教状元公放心,这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明他处心积虑,策划了很久。即使他要再杀王屋山,也不会这么快再下手。”郎粲很是不快,又不便说破,只好道:“我可是提醒过典狱了。”他瞪了张士师一眼,这才转身去追朱铣,一边叫道,“朱相公,等等我。”
张士师沉吟道:“封三哥,你怎么看?”封三道:“虽则凶手未明,但总还是早提防些好。”张士师寻思有理,便分派两名差役留下,名为帮手,暗中则交代二人要特别留意湖心岛二楼韩熙载及西面琊琊榭王屋山的情形。
安排妥当后,这才出来庭院,雨后初晴,四周飘着凉爽清新的气息,一道彩虹挂在天际,明艳无比。张士师心头本来沉闷,意甚怏怏,见美景如斯,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出来韩府大门,围观的人群早已经散去,那大门上贴着的“擅入者杀”字幅亦不见了,大约是被人顺手牵羊当作墨宝带走。刚步下台阶,忽见韩曜一身烂泥,狼狈不堪地疾跑出竹林。众人尚在惊愕中,他已经奔将过来,一把抓住张士师双臂。他力气奇大,张士师挣了一下,竟没有挣脱,喝道:“你小子做什么?快些放手!”
封三忙叫差役将韩曜拖开,差役们却嫌韩曜全身泥泞,不愿意动手,只纷纷喝道:“快放手!快放手!”韩曜全身抖抖簌簌,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去望背后竹林。张士师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竹林中出了什么事?”韩曜点点头。张士师使劲将他的手甩开,怒道:“还不赶快带我们去!”韩曜一呆,这才松了手,转身指了指前面,往竹林走去。
一进竹林,韩曜不走林间那条好走些的碎石子小道,却往东钻入竹林中,脚下难走不说,这一处竹子生得茂密,稍有晃动,头上即不断有积水落下,状比淋雨。众人苦不堪言,正待呵斥,却见前面光线渐亮,潺潺水声越来越大,韩曜突然停了下来,一指前面道:“就在那里。”
远远望去,正有一人躺在竹林边上,赶将过去一看,正是陈致雍,仰天躺在积水中,浑身湿透,双目圆睁,嘴巴张大,犹见怒气,却已经气绝多时。
一案未结,又出了新的命案,死的还是朝廷大员,差役们无不面面相觑。张士师也一时茫然,不知道陈致雍为何从府中溜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
封三道:“偏偏仵作被张公叫走了。不过,依小人看来,陈博士应该是被人掐死的,他项上肉中有明显的指爪痕。”众人一望,果是如此。又见四处并无拖动痕迹,陈致雍尸首近身处泥泞不堪,却并无任何脚印,当是在大雨之前便已经被杀,凶手痕迹也被大雨彻底冲刷掉。
张士师没有丝毫头绪,问韩曜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尸首?”韩曜脸色苍白,吓得不轻,只说适才雨停即出了韩府,突然想来泉水边坐望彩虹,不料一出竹林,就看见了一具尸体。张士师心想:“陈致雍遇害当是在他莫名出来韩府到下雨这一段,时间极短,且当时我所能想到的人都在韩府里面,看来凶手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他的死与之前的两起落毒案是否有关联。”
封三见张士师神色甚是委顿,忙道:“典狱,现在天色不早,大家伙儿也都累了,不如先将尸首带回衙门,向府尹上报,请仵作详细验过再说。”众差役生怕今晚回不了家,要耗在这又阴又湿的竹林中,也纷纷附和。张士师只得同意。
当下也不再回韩府去烦劳主人,差役们自用腰刀斩断几根竹子,用随身带的绳索绑成一简易担架,将陈致雍抬了上去。张士师本不喜欢此人,但此刻见他横死竹林,还是不忍见他暴尸,当即先将外面公服脱了,将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尸首脸上,光着膀子直接穿好公服,命韩曜自行回家,不得随意外出,到问案时自会有差役上门唤他。
俗谚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又刚下了一场暴雨。一路下山极其辛苦,虽然如此,毕竟是做公的,脚力还是要快些,刚好在山脚赶上了朱铣、郎粲。二人不知道差役抬着什么人,更不知道是死人,见那担架粗陋,也不以为意。直到差役越了前头,朱铣才迟疑问道:“那人……是不是陈博士?”张士师点了点头。朱铣道:“他怎么了?”张士师简短地道:“死了。”朱铣、郎粲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什么?”
忽见一匹快马“得得”驰来。眼尖的差役已经认出马上之人正是同伴朱非,之前为张士师派去跟随张泌和耿先生下山。近得跟前,朱非勒住马头,不待跃下马,便兴奋地大叫道:“典狱,典狱,老圃瓜地里挖出了一个死人!”
这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见震撼之处,平地又听惊雷。
第八章 瓜田李下
果真是又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圃瓜地,却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空旷与寂静。以往老圃西瓜名誉金陵,总有人来瓜地里偷瓜,所以瓜季时老圃吃住总在瓜地里,就是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满地的西瓜却是再无人敢偷半个。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间已经传遍全城,在人们看来,这瓜地里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恶,西瓜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无非是在地中自行干瘪、烂掉。这西瓜的罪恶阴影,到底还要在金陵人头上笼罩多久?
话说张泌、耿先生带着仵作杨大敞匆忙离开韩熙载府邸,差役朱非、霍小岩又追了上来,五人一道下山。张泌始终不说要去何处,朱非等虽觉诧异,也不好多问。中途陆续遇到差役带上顾闳中、周文矩、韩曜、郎粲等人上山,亦有不嫌麻烦赶去韩府看热闹的好事者。到得聚宝山山脚,之前载过张氏父子的车夫竟然真的还在山脚下等待,张泌、耿先生与仵作杨大敞上车先行,朱非问起要到何处会合时,张泌只说了四个字:“老圃瓜地。”
一路上,张泌、耿先生始终不发一言,杨大敞不知情由,竟也能忍住不问一字。只有那车夫格外失望,竖起耳朵都未听到车内只言片语。他猜车内之人当有意如此,不过既是要去老圃瓜地,又有仵作跟着,必然是跟老圃有关,只有铁了心跟在后面,必然能知道真相,明日他就是这金陵城最受欢迎的车夫了。
天闷热得厉害,黑云压顶,似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到了北门,车水马龙,人流如潮,都是些一大早到玄武湖避暑赏玩的金陵人,甚至还有不少权贵,因担心下雨,匆忙从城外赶回。见一时不得通过,张泌三人便下了车,预备步行出城。车夫叫道:“喂,你们还没有给车钱呢。”三人脑海各自盘旋着案情,早就忘了此事,听了车夫喊话,才会意过来。张泌忙一边赔罪,一边上前付钱,车夫见是铁钱,委实不愿意接受,不过瞧在韩府怪案的份上,也勉强收了。
一出城门,便望见偌大一片瓜地笼罩在水气当中,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老圃正一人站在瓜地最南边的李子树下,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再走得近些,便看到他手中提着把锄头,眼睛一会儿望望大道上的人流,一会儿看看自己脚下,神色极是张皇。
张泌远远望见,叹道:“看来炼师所料不错,这里果然是有问题。”杨大敞忍不住问道:“炼师认为是老圃往瓜中下毒么?”他虽然是问话,言语中却有全然不能相信的质疑。耿先生道:“老圃世代卖瓜,若说他往瓜中下毒,想来谁也不信。”杨大敞一时愣住,不知道她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故意在说反话。
三人小心地走进瓜田,老圃面向李子树、背对众人,注意力又全在他自己脚下,竟是丝毫没有留意。稍走得近些,便见到他身上那件无袖开襟小褂子背上已完全湿透,似是水洗过一般。
耿先生叫道:“老圃!”老圃本能地横起锄头,转过身来,见到三人,骇异得呆住,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将赤着的双脚来回交叉摩挲,仿佛刚被虫子盯过。张泌也不理他,回头道:“还请仵作验一下李子树下的土壤是否有毒。”杨大敞和老圃均大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
原来秦蒻兰陪耿先生四下逛时,无意中提到韩府花草树木生得好全在于滋养了聚宝山水灵气,耿先生突然想起曾听过有人用墨汁浇地,养出黑色的牡丹,由此得到提示——想那毒西瓜会不会是有人不断用砒霜水浇地,日积月累,毒药慢慢渗进了生长中的西瓜,正如小布所言,成为了一个“天生有毒的西瓜”?她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对张泌说后,张泌竟也信以为然,二话不说,便径直往瓜地而去,因要检验土壤毒性,所以又带上了仵作。
杨大敞也是经验老道之人,一惊之后便即会意过来,无需张泌再多作交代,虽然半信半疑,还是打开竹篮,取出一个空碗,自水袋倒进半碗水,又要借老圃的锄头。老圃呆若木鸡,浑然没有反应,杨大敞自己上前夺下锄头,皱眉道:“老圃,你锄头锄刃缺了一角,怎生也不重新打一把新的?”老圃期期艾艾,也不说话。张泌一指那最粗的瓜蔓,道:“那里便是摘下那两个大瓜的地方。”杨大敞走过去锄起一撮土放入碗中,等那土完全泡散了成了一碗稀泥水,才取出银针,如法炮制地检验。
正忙碌中,忽听得背后有人阴恻恻地问道:“看来是老圃有问题。”众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那载过张泌等人的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瓜地里来看热闹。未及回答,半空中一声惊雷响,瓜地边的马匹受了惊吓,自行拖着车狂跑。车夫再也顾不得看热闹,慌忙扭身去狂追马车。
然则杨大敞验出来的结果却是土壤无毒。张泌大感意外,沉吟许久,才道:“烦劳再验一下那瓜蔓。”勘验之后,瓜蔓也是无毒,看来“天生有毒的西瓜”并不成立。
张泌一言不发,只反复在李子树下徘徊。那老圃站在一旁,死瞪着张泌,汗水淋漓而下。耿先生喃喃道:“看来有场大雨。”又温言问道,“老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圃也不回答,双眼却是半分不离张泌。耿先生道:“瞧你神色,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妨说出来听听,贫道或许可以帮上忙。”老圃失声道:“都死了人了,还不是大事么?”张泌目光如电,瞬间扫到老圃脸上,问道:“死的是什么人?”老圃道:“是……”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张泌眼睛如刀锋般锐利冰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立即改口道,“死的不是韩相公家的女人么?”
猛只听见头顶又是一声惊雷,陡然狂风大作,尘土枯叶乱飞,眼睛迷得几无法睁开。忽又听得“呼啦”一声巨响,瓜地边那小小瓜棚竟被大风吹塌了。老圃跺脚道:“咳。”忙回身往瓜棚赶去。
张泌奇道:“这老圃明明心中有鬼,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为何我却瞧不出这瓜地中的端倪?”耿先生道:“嗯,看情形当是阵雨,不如我们先去城门那边,一边避雨一边盘问老圃,也许有所发现。”张泌点头,当即往北城门而去。
路过倒塌的瓜棚时,老圃正在一堆乱物中不停地摸索,耿先生忙叫道:“老圃,赶紧先去避雨,回来再找。”老圃“呀”了一声,似是摸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站起身后,见大雨即下,无处容身,也只得跟去门洞避雨。
刚进门洞,雨点便滚滚而下。水柱滂沱,如蛟龙得水,只在片刻之间,天地间就成了白茫茫一片。
耿先生见老圃手里紧紧攥着块石头,一端还拴着根灰扑扑的细绳,大概是他刚从瓜棚中抢出来的物事。那绳子不过是街头常见的一文钱可以买上一大捆的红绳,但他手中那石头却是绿光盎然,虽尘土难掩本色,显然是块上好的玉,忙问道:“老圃,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老圃惊道:“呀!”慌忙将那石头藏到身后。他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徒劳无用之举,又将手伸出来摊给耿先生看,道:“是块玉扇坠。”耿先生接过来仔细一看,叫道:“呀,你这扇坠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圃扯起衣襟去擦头上的汗,这才发现褂子早已经汗湿透了,只好用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才道:“是别人付的瓜钱。”语气变慢了许多,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这位老圃一直被认为是个精明的人,临大事时才知道不过是个瓜农,着实称不上精明,他那些刻意的掩饰,反而使得自身陷入更加深重的嫌疑之中。耿先生道:“这个‘别人’,不会凑巧是秦蒻兰吧?”
外面雨雾如幄、雨声若鼓,还不时有雨滴潲进门洞来。老圃一时没有听清,问道:“炼师说谁?”耿先生又大声说了一遍。北门门洞深达十余米,尚有其他人避雨,一听到有人议论“秦蒻兰”,不免有些好奇,朝这边多看了几眼。幸好这些都是游人,尚不大清楚震动金陵的韩府命案,不然早就一窝蜂地围过来了。
老圃讶然道:“秦蒻兰?”随即摇头道,“不是她,是个……”耿先生道:“贫道倒是见过韩熙载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坠,还以为韩府入不敷出,是秦蒻兰将它当作瓜钱典给了你。”她说得若无其事,旁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张泌惊望她一眼,她点点头,表示确有这么回事。
张泌心道:“除了西瓜外,这是另一件将老圃瓜地与韩府连接起来的物事,想来必有来历。”不免极想听听老圃如何解释。却见他连连摆手道:“不、不,我这块玉坠绝对跟韩相公无关,是个北方客……”突然呆住,面露惊惧之色,似乎想到了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的事情,顿了片刻,才讷讷道,“原来……”
一语未毕,忽一身材高大的人影风风火火闯了过来,嚷道:“原来你们也在这边避雨!”定睛一看,竟是德明长老。老圃忙双手合十行礼道:“长老。”神色之间甚是敬畏。
张泌与耿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在下山时曾遇见德明长老上山,因差役介绍得以认识,之前仅闻其名而已,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又下了聚宝山,脚力还在朱非、霍小岩二差役之前,这种“巧遇”定然不是偶然。像眼前这样的瓢泼大雨,在外面打个转便会全身湿透,他的僧衣上却只有少许雨点,显是在大雨前就已经到达门洞,既隐忍一旁,为何又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张泌只向德明微微点头招呼,虽然明知道已经丧失了最好的机会,还是不得不问道:“老圃,你适才说这块玉坠是北方客的?”老圃镇静了许多,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是个北方客给的瓜钱。”
耿先生确实记得曾经见过韩熙载手中有这样一块扇坠,不过事隔多年,许是其中出了变故也说不准,这个倒不难对质,回头找韩熙载一问就清楚了,一念及此,将坠子还给了老圃,笑道:“这玉坠至少价值万钱以上,老圃,你这瓜可卖得够贵的。”老圃惊道:“是么?原来值这么多钱?早知道就……”忽转头看了德明一眼,见对方正注视着自己,慌忙垂下头去。
张泌瞧在眼中,知道这个德明必有蹊跷,可在一个崇佛的国度,他既身份特殊,又是国主的座上宾,不容旁人去怀疑,便干脆不再问话。
德明见张泌明明有所怀疑,却始终不来问自己,不由得很是佩服对方的定力,正想要主动上前搭讪,却见耿先生突然拉着张泌走到门洞另一边。二人不断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如此情状,他自不好再上前插话了。
这场暴雨持续得并不长久,但对被困在门洞中的人们来说,却是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时间。待雨一停,避雨的人们纷纷离去。杨大敞见张泌与耿先生尚在密密交谈,忙过去问道:“雨已经停了,我们是要回衙门么?”张泌道:“再去瓜地看看。”回头却见老圃和德明都已经不见了,忙问道,“老圃人呢?”杨大敞道:“雨一停就匆忙走了。”张泌道:“去看看。”他们便忙往瓜地赶去。
到瓜地边上时,只见那老圃竟然还是站在南边的李子树下,手中举着锄头,手忙脚乱地在挖着什么。杨大敞失声道:“呀,老圃果然有问题。”他自小就吃老圃的西瓜,本来一直不相信老圃会有什么问题,认为张泌等人怀疑土壤有毒是异想天开,完全不是做公的正常作为,此刻亲眼见到老圃三番两次失态,不免疑虑顿生。
却见耿先生匆忙越过张泌,急朝老圃赶去。一场暴雨过后,瓜地遍地泥泞,极其难行,她却行走如飞,身手敏捷,浑然不似个娇弱女子。杨大敞又开了一回眼,叹道:“耿炼师果真有仙气呀。”张泌道:“什么仙气?是真气。”忙紧随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老圃不是在掘地,而是在将那片土填平夯实,已经成了半个泥人。他一见到耿先生过来,忙放下锄头,立在当场,有些慌乱,有些茫然。此刻天气凉爽异常,他却依旧满头大汗,用手一抹,泥又糊上脸,更是狼狈不堪。
耿先生道:“老圃,你又在做什么?”老圃道:“没……没做什么……”耿先生道:“你刚才就举着锄头站在这里犹豫半天,现在你又正好在这里忙碌,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就是你摘下那两个大瓜的地方,而那两个大瓜偏生是你为韩熙载韩相公夜宴预留的,凑巧里面有砒霜剧毒。这一切,应该不是巧合吧?”老圃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砒霜剧毒?不……不……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有下毒……”耿先生道:“嗯,你家世代种瓜卖瓜,贫道也觉得下毒的不会是你。”老圃忙道:“对对,我怎么会往自家西瓜下毒?决计没有的事。”刚松了口气,又听见耿先生问道:“不过你总站在这里,是不是想要掩饰什么?”老圃道:“啊,这个……”
张泌和杨大敞这才赶了过来,各人满脚是泥。张泌望了一眼老圃脚下,问道:“下面有什么?”老圃慌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张泌道:“嗯,那挖开看看无妨。老圃,借锄头一用。”老圃极其惊骇,畏畏缩缩地直往后退。张泌上前一把夺过锄头,正要往下挖,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劳张公动手,让我们来。”
却见朱非与霍小岩赶了过来,雨下时这二人正到达江宁县衙,于是就近进衙门避雨,雨停了才赶过来,只晚了一脚工夫。张泌便将锄头交给朱非,指定挖老圃脚下那块地。霍小岩忙将老圃拉到一旁,他脸上尽是沮丧之色,仿若失魂落魄一般,却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刚刚下过雨,瓜地土壤极其松软,用力扯开瓜蔓竟然没有扯开,只好用锄头锄断,拔开瓜蔓枝叶,猛地两锄头下去,便听见一声脆响,似是碰到了什么硬物。杨大敞突然道:“大家伙儿有没有闻见一股子腐臭味儿?”用力吸了吸鼻子,又道,“嗯,是死尸的味道。”
朱非听说,忙收敛手劲,挖得小心了许多,片刻后,地面露出了一个死人头颅,面孔已经烂透。众人一齐“呀”了一声,张泌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老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脚下一软,瘫坐在泥地中。
过得一盏茶工夫,朱非已经将尸体四周泥土全部挖开,死者仰天横躺,半掩在泥土当中,肉身和衣服都已经腐烂,完全无法分辩原来的面目。张泌道:“有劳仵作验一验。”
杨大敞走上前去,围着那尸体转了好几圈,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从尸首腐烂及周围土壤情形来看,这人大约死了近一年……”一旁老圃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霍小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杨大敞续道:“是名男子,大约四十来岁。”
张泌问道:“老圃,尸首是从你瓜地里挖出来的,你怎么解释?”老圃有气没力地道:“我也不知道。”杨大敞冷冷道:“你一向亲自看守瓜地,怎么会不知道?”他向来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此刻恼恨因老圃的缘故弄脏了新靴子,也忍不住要出口呵斥。张泌道:“你若是不知道究竟,就不会三番五次地拿着锄头站在这个地方了。”老圃连连摇头,就是不肯承认与死者有关。
耿先生劝道:“老圃,现下韩相公府上出了命案,你送去的西瓜有两个都有剧毒,若是你再不将这尸首的事说清楚,官府肯定会认为是你在瓜中下毒。到时上了公堂,刑具加身,不由得你不开口,就算不是你做的你怕也认了。这些贫道都亲身经历过,不如你将实情告诉张公,有他在,你当不必受公堂荼毒之苦。”
老圃自是知道耿先生曾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一事,听她这般说,不由得心动起来,迟疑了半晌,终于道:“这北方客是……去年夏天,他跑来到小老儿的瓜地吃瓜,正吃着吃着,突然倒在这里就死了。我想他是大概中了暑气,得了急病,怕惹麻烦,就顺手将他埋在了瓜地里……”耿先生道:“你那玉扇坠,便是得自此人身上么?”老圃道:“是。他没给瓜钱,反正人也死了,我就自己留下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扇坠重新递给了耿先生。
耿先生心想:“此人来自北方,非商非旅,身上又有跟韩熙载一模一样的玉坠,看来事情并不简单,或者是北方的信使也说不准。”当即问道,“这人身上还有其他东西吗?”老圃道:“没有。他说是在渡江时被黑心的船家抢走了行囊,衣服、干粮、盘缠全没有了,好不容易才到的金陵。”
张泌一直蹲在尸首旁,忽插口道:“北方客不是因中暑得了急病,是被人杀死的。老圃,你在说谎!”老圃大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张泌一指尸体头部左侧,道:“这里是钝器打击留下的创口,表明他的头部受过重击。伤口不浅,说明你当时肯定非常气愤,所以下手很重。”老圃慌忙辩解道:“这创口跟小老儿无关,说不定是他原来就有的。”
张泌重重看了老圃一眼,又看了看朱非尚握在手中的锄头,不再多说,只俯低身子,拂掉那死人头颅上的土,右手探入,小心地取出一小块物事来,起身拿给老圃看,问道:“这是什么?”老圃见那东西似铁非铁,不解地摇了摇头。张泌向朱非要过锄头,倒拿起来,顺手摘上几片西瓜叶,将那锄头上的泥巴抹去,露出锄刃来,再将从头颅中取出的物事拼到锄刃上,正好补齐了锄刃上的缺口。众人一齐惊呼,朱非道:“原来这锄头就是杀人的凶器。老圃,这下你可无从抵赖了。”老圃也料不到竟会有这样的证据,愣在了那里。一直不动声色的杨大敞第一次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张泌忙叫霍小岩回城去向府尹禀告,再派些人手来,好将尸首、证物、人犯一并带回衙门。又让朱非去聚宝山通知韩熙载前来认尸,他跟耿先生一般的想法,此人虽然死于非命,必定跟韩熙载有所关联,他的年纪不足以成为韩熙载的故交,但极可能是故交派来的信使。
等朱非二人飞一般地去了,张泌这才扭头问老圃道:“死者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杀他?”老圃无助地看着耿先生,耿先生道:“老圃,事已至此,推诿无用,这是你最后的说实话的机会。”老圃知道再也蒙混不过去了,这才结结巴巴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去年夏天最热的一个晌午,突然有人闯进瓜地,一张口却是北方口音,衣服、鞋子全破了,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他自称到南方来做生意,行囊在渡江时被人偷走,一路乞讨才来到了金陵,因天热口渴,想求个瓜吃,瓜钱日后会加倍奉还。老圃人最小气不过,又见对方衣衫褴褛,不是本地人,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那北方客求瓜不成,只好无奈走开。老圃这才回到瓜棚,不料还未躺下,便听见外面有动静,赶出去一看,那北方客正在瓜地里抱起一个西瓜,藤蔓都不顾扯断,便径直往地上摔开,拣起裂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急忙提着锄头赶过去,嚷道:“好你个偷瓜贼!”北方客见主人来了,急忙把剩下的西瓜往口中塞,籽也顾不上吐。老圃奔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那北方客刚好砸了他最大最好的瓜,怒上心头,顺手拿起锄头,向北方客挥去,还骂道:“叫你偷瓜吃!”没想到北方客哼也不哼,倒在了地上。老圃还见他嘴巴塞满了带籽的瓜瓤,以为他是故意如此,上前用力踢了几脚,叫道:“快起来……跟我去见官!”北方客一动不动,直到看到鲜血从脑袋上汩汩流出,老圃才惊呆了。他不懂律法,不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罪,以为错手杀人要抵命,见四周无人看见,便将尸首埋在了瓜地边的李子树下,想就此瞒天过海。起初他也时常忧虑,担心死者会有亲人来做苦主讨命,幸好只是个北方客,竟然始终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慢慢忘记了这件事,还时常将从那北方客身上得到的玉坠拿出来把玩,公然宣称是旁人付的瓜钱。直到今日有人赶来瓜地,告知说是韩府一个女人吃了西瓜中毒死了。老圃不知究竟,却记得韩府的瓜摘自李子树下,这才重新想起埋迹北方客的事来,怀疑他是阴魂不散,借西瓜索命,恰好应在了韩府人身上。越想越是害怕,有心将那尸首挖出来运走,可官道就在不远处,人来人往,极易被人发现,正犹豫要不要等到晚上动手之时,张泌一行就到了。
张泌道:“忘记并不代表消失。你来看……”顺着他手指望去,那北方客嘴巴张得老大,内中填满了泥土,那被朱非锄断后剩下的一截瓜蔓恰长在他口中,情状甚是诡异。耿先生一望便明白了过来,道:“原来那个大西瓜就是从尸体口中长出来的,难怪会出现血水西瓜。”张泌道:“正是。”
杨大敞讶然道:“张公是说那西瓜中的血水是这北方客的?”张泌道:“嗯。血者,神气也,血受气的推动运行全身、营养脏腑,肝受血而能视,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摄,口受血而能食。那北方客正吃瓜时头部受重击而死,又被径直埋在土中,口中聚集的血脉和营气无法散去,凑巧他口中瓜瓤中留有瓜籽,沾染土气后生根发芽,他的血气也随着瓜蔓一道生长,最终进入了西瓜中。这瓜受人血供给,又受人尸濡养,当然要比寻常西瓜要大许多。说起来,夜宴上的人都要感谢这北方客呢。”
他话中之意十分明显,若不是这北方客的血气滋养了西瓜,就不会发生夜宴上刀光下血水飞溅的一幕,也不会有人发现瓜中有毒,那么昨晚死于夜宴上的就不仅仅是李云如一人了。
耿先生却道:“若只是普通人家买去,就算发现是个血西瓜,不过骂几句扔掉而已,偏偏自这北方客口中长出,生得奇大,被韩府看中预留给夜宴,而凑巧韩府昨夜又发生命案,我们最终顺着西瓜的线索追踪到这里。若非如此,这北方客只怕莫名埋尸于此,永世无人知晓。”张泌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起来,倒像是这北方客想方设法在为自己复仇一般。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是难以相信天下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可惊可怖。寻常百姓最惧因果报应一说,再见老圃,虽是脸如死灰,却已经是死心塌地地服罪了。
却听见杨大敞道:“张公请让一让,让我来验验这北方客的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张泌心念一动,暗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若是这北方客事先中了砒毒,毒入血脉,也有可能是他的毒血养出了毒西瓜。”忙让到一旁。
杨大敞先从竹篮中取出一柄拂尘,先将那尸体从头到脚泥土拂净,这才仔细勘验。他因是专业仵作,即使没有书吏在一旁,也依旧有边验边报的习惯,道:“死者卤门骨无红晕浮出……牙齿、牙龈黄白色……胸部龟子骨、手指、足趾骨尖黄白色……”验完骨骼,起身道:“砒霜中毒,骨殖应呈青黑色,死者全身骨骼发白,看起来并无中毒迹象。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要看喉咙部位。”从竹篮中取出一只木勺,先将那尸体喉部泥土掏干净,再调了一碗皂角水,倒入喉部冲洗,见颜色黄白,起身告道:“死者生前没有中毒。”
张泌道:“毒药杀人,无非通过血脉游走全身,最终毒气攻心,有没有可能他所中毒药都随着他的血气进了西瓜?”杨大敞沉吟道:“有这个可能,如果这样,就必须用蒸骨法勘验,我得带尸首回去衙门。”
正盘算间,只见江宁县书吏孟光带着数名差役赶来,还带着一副专抬死人的担板。张泌奇道:“来得好快!”杨大敞抬头看了一眼,道:“他们是江宁县衙的人,就在北门边上,咫尺之遥。”
原来霍小岩回城路过江宁县衙时,正好遇到书吏孟光回家,顺口提了瓜田挖出尸体一事。孟光一听,踊跃地要求前去相助,因为主持本案的张士师是江宁县的人,霍小岩自是无所谓。孟光便自行回县衙,因县令赵长名得了重病,禀告县尉后,调了全部当值差役,径直赶来瓜地。
孟光一踏进瓜地,距离尚远,便大声叫道:“张公!”只顾着招呼,却忘了正走在烂泥中,脚下一滑,摔了个屁墩,幸好也不甚疼,只是一身衣裳不免全脏了。张泌并不认识孟光,见他一身装束,料是刑房书吏,当即请他仔细观察现场,以便将来记录。孟光素闻张泌不苟言笑、办事周密,也不敢多说,当即应了。收拾好瓜地事宜,一行人便押着老圃、抬了北方客尸首进城。
张泌见耿先生有意落在众人后头,知她有话要说,顿住脚步,等她过来,问道:“炼师可是认为那北方客绝无可能先中砒毒?”耿先生道:“张公既已知道几无可能,何以还要同意仵作蒸骨?”张泌道:“想那西瓜自生根、发芽,到结瓜长成,其中有多少变数,怎生偏偏就到了韩府夜宴上?”耿先生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张公是认为如此巧合,不是人力所为。”张泌叹道:“若果真是人力所为,我们将面对一个令人敬畏的凶手。”
刚到江宁县衙门口,便见到张士师率另一拨人赶回。两边见对方也抬着一具尸首,不由得异口同声地问道:“死者是谁?”张泌这边只是个横死的北方客,张士师那边死的却是夜宴宾客之一。张泌这等老辣之人,听说陈致雍被人扼死在韩府竹林外后,也惊得眼睛老大,上前瞪视陈致雍尸首良久。
当下将两具尸首抬入衙门验房,由仵作验尸。孟光已经听到差役暗中议论县令病重是装出来的,为的是将这案子推给江宁府,自己竟又带着张氏父子及两具尸体回来县衙,回头县令知道,肯定要给自己穿小鞋。他不敢再参与其事,领着张氏父子与耿先生到抄案房休息,便找借口退了出去。
几人在抄案房边喝水边等待结果,几个人忙活了半天,确实渴坏了,一大壶水很快就见了底。张士师先向父亲追问详细情形,得知血西瓜是这般离奇的来历后,只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又向父亲叙述了自己在韩府审案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张泌道:“你太过注重出奇制胜,这本没什么不好,将证人带到案发现场问案是一招好棋,然则你审案之前便有了局限,拘泥在时间与位置当中。其实夜宴环境浑杂难辨,单以证词来确认各人什么时辰在什么位置并不准确。而问案前,你又事先透露了关键细节,不然应该不是这个结果。”
张士师奇道:“关键细节?”张泌道:“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德明长老才飞快地离开。”又说了在门洞避雨遇见德明一事。张士师道:“呀,当时舒雅问阿爹为何不在,孩儿猜到您与耿炼师定是去了老圃瓜地,顺口就说了出来。”
耿先生奇道:“典狱怎么会猜到?”张士师便说了得到韩曜提示一事——西瓜运来韩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端上了桌,韩府中无人有充裕时间往瓜中下毒——他本人一路送瓜到聚宝山,旁人无下手机会,那么往瓜中落毒当是在瓜地之时,他猜父亲与耿先生仓促离开,定是已经想到了此节。耿先生道:“嗯,贫道也是偶然得了提示,因不能肯定是否真有其事,所以没有将细节告知典狱。本来只是个一冒而过的念头,幸得张公当机立断,径直赶去瓜地查看,不然……”张士师道:“不然的话,老圃定在今晚将尸体移走,就近抛入玄武湖中,这血水西瓜终将成为无头悬案。”
几人一边议着,均觉得在瓜地发现北方客尸体一事太过侥幸,老圃在城北种了几十年西瓜,金陵人人认得,老圃西瓜更是名动金陵,无论是血西瓜还是毒西瓜,均无人往他那里怀疑。若不是他自己自乱阵脚、言行可疑,再加上那场大雨,就算张泌等人赶到,也未必能发现瓜地埋尸一事。
正说着,杨大敞进来禀告,说是北方客骨头蒸完后呈现绵白色,看上去并没有中毒迹象,而陈致雍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致死。虽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几人还是一时陷入了沉默中。还是杨大敞先道:“小人事务均已经完成,不知道是否可以回家了?”张士师道:“当然,当然。杨大哥,今日辛苦你了。”忙出门命封三让不当值的差役都回家休息:道:“大家伙儿辛苦了,都回家睡个好觉,明日一早再来审问老圃不迟。”封三应了,正要走时,又回转身低声道:“典狱,你也赶紧陪张公回家,让他老人家换身衣服,好好睡上一觉。”张士师回头一望,才留意到父亲下半身全是泥,倒是一旁的耿先生身上干净得很,只布鞋上有少许泥泞,忙进屋提出先回家休息一晚。耿先生笑道:“一切都典狱说了算。”
三人正要离开,却见封三又匆匆进来。张士师奇道:“封三哥还有事么?”封三一指后面,压低声音道:“宫里来人了。”一怔间,却见上次在江宁府见过一面的老宦官寇英带着个小黄门进来,一踏进门槛就皱眉道:“典狱办案,为何不在江宁府?”
江宁府就在王宫边上,而江宁县衙却要远得多,张士师猜他是埋怨多走了一段路,忙说明是因为城北瓜地挖出了尸体,才就近去了县衙。老宦官也不置可否,眼波一转,落在耿先生身上,当即笑道:“原来炼师也在这里。”耿先生道:“许久不见,大官别来无恙?”老宦官道:“托福,托福。”又转向张士师道:“自家奉官家之命,来问问典狱案子查得怎样了。”
张泌与耿先生听说,便退出抄案房。张士师当即请老宦官坐下,将今日在韩府问案及老圃瓜地的发现讲了一遍,这其中关节甚多,尤其两种不同毒药、陈致庸在竹林中被人扼死、瓜地挖出无名尸体、北方客口中生出血西瓜等均极尽曲折,但老宦官却始终波澜不惊,倒是那小黄门几次惊呼出声,后来干脆用手捂紧了嘴巴。听完经过,老宦官只道:“甚好。”再无他话,起身便出门去了。张士师一时莫名其妙,当张泌进来叫他才反应过来。
三人出来江宁县衙时,正值夜更开始,忽听得衙门西墙内一声锣响,过得一会儿,又是一声铃响,再过得片刻,又是一声梆响。耿先生奇道:“这锣啊铃啊的是做什么用的?”张士师笑道:“好不容易有件耿炼师也不知道的事了,这是我创制的巡夜法。”耿先生道:“巡夜法?”张士师道:“嗯,我任句容典狱时,监狱地方大、狱卒少,换班都不够用,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每更派三名狱卒同时巡逻,监房内一人提锣,监狱内一人提铃,监狱外墙一人用梆,每走十步打一次,先锣、后铃、次梆,互相呼应。这样,只需三名狱卒便可巡视整座监狱。”耿先生道:“贫道想起来了,这便是陈继善调你来江宁县的原因吧?”张士师点点头,又道:“不过人人都说江宁尹糊里糊涂,也没准儿他调我来京师,只是一时兴起。”耿先生道:“典狱也认为陈继善糊涂?他是有很多坏毛病,可绝对不糊涂。”
张士师听她口气,似与陈继善很是熟悉,不免有些好奇,正待再问,耿先生却将话题轻易转开了:“典狱如何看待老圃?”张士师知她是想问老圃会不会就是往瓜中下毒之人,当即道:“老圃杀北方客一事解释了血西瓜,但还是解释不了毒西瓜。我认为应该不是老圃下的毒,他种了几十年西瓜,实在没必要自毁名声。不过,会不会是韩熙载的对头收买了老圃?”张泌道:“那样风险太大!老圃不过是个普通的种瓜老汉,遇事即慌,若政敌买通他下毒害韩相公,怕是他将西瓜交给你就已经败露行迹了。”
以老圃今日表现看来,这种推断论证确实是极有力,其余二人听说后也深以为然,于是排除了老圃下毒的可能性。但正如张泌所言,那西瓜自生根发芽,到出蔓膨瓜,再到最后瓜熟蒂落,其间三四个月时间,不可谓不漫长,会有多少未知,如何能确保那毒西瓜必定送到韩府夜宴上,需要一个极为周密的计划,以及相当长的时间来实施,而以老圃看守瓜地之严密,下毒者必定是一个经常出入瓜地而不被留意的人,譬如每日清晨都需到瓜地摘瓜的瓜贩,因而这毒西瓜的关键,最终还要落在老圃身上。当然,下毒者绝不会是一个瓜贩,他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杀韩熙载?
张士师道:“无论这个人是谁,肯定非常了解韩熙载,知道他爱吃老圃西瓜,所以才事先在西瓜中下毒,意图谋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先开的大瓜恰好是个血西瓜。”张泌突然问道:“炼师,以你来看,政敌谋害对手一般会如何进行?”耿先生道:“历史上这种事可是不少,手段无非两种而已:一是聘请武功高强的刺客行刺,二是买通对手身边下人往食物茶水中下毒。不过,像这种在完好西瓜中下毒、再送去对头府上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张泌道:“这杀人计划确实变数太多,需要很好地控制每一步骤,能制定出这样计划的人,绝不是个普通人。凶手事先处心积虑,也必定要亲眼看到结果。”耿先生道:“张公的意思是,西瓜凶手也在夜宴宾客当中?”
张士师听她也学小布,称“西瓜凶手”,忍不住偷笑。张泌道:“正是。不过除了怀疑宾客外,韩府的人也不能排除嫌疑。”张士师道:“石头?石头最可疑了。”张泌道:“如此精密周全的毒西瓜谋杀绝不是石头这样身份的人能筹谋得了的。”顿了顿,又道,“女人也做不到,凶犯一定是个男子,秦蒻兰、王屋山等姬妾、侍女的嫌疑都可以排除。”张士师道:“所以我才说石头可疑,他来历不明,无人知道他的身世。”
张泌道:“石头要杀韩相公的话,早就有许多下毒机会,又何须忍气吞声多等待半年时间?”张士师道:“也许他的目标不一定是韩熙载。我们这样来想,如果是韩府的人要杀韩府的人,比如——我是说比如——石头要杀韩熙载,他确实没必要选在昨天晚上,所谓毒西瓜事件,除非是韩府的人要杀参加夜宴的客人,或者是夜宴的客人要杀韩府的人,又或者是夜宴的客人要杀夜宴的客人。”张泌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耿先生道:“贫道明白了,典狱的意思是——凶手和目标应该是在昨晚的夜宴上才能遇到,比如石头不可能杀韩熙载,因为他们平日就能遇到;但朱铣有可能杀韩熙载,因为他们在昨晚的夜宴上才能遇到。”张泌一时愣住。
张士师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还是炼师说得透彻明白。”张泌道:“不过照你的道理,石头更加没有嫌疑。他若有心杀夜宴的客人,应该想方设法混入目标人物的家中为仆,而不是蛰伏韩府。”
张士师仔细想了想,才道:“的确如此。那么,石头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顿了顿,又问道,“炼师适才为何要举例说朱铣有可能杀韩熙载?”耿先生道:“典狱果真细心。”张士师道:“我就知道炼师不是随口一说。是不是因为切瓜前,朱铣恰好离开了花厅?”
耿先生道:“并非如此,即使朱铣没有离开当场,贫道依旧认为他嫌疑最大。最初聚宝山夜宴宾客如云,人人以能成为座上宾为耀,自韩熙载被官家罢官,情况则大不相同,朝中达官显贵都要刻意与韩熙载保持距离,以免触怒官家,如徐铉、张洎之辈曾为夜宴常客,如今早就绝迹聚宝山。你再看昨夜夜宴宾客,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大概是图个新鲜外,余人要么是出自韩熙载门下,如舒雅,与韩熙载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要么本就是孟浪之徒,如李家明,与韩熙载还是姻亲;要么是降臣,如陈致雍,南唐人看不起他,他闽国家乡的人也怨恨他。这几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本朝并不得志。反观朱铣则不同,他是江南书法大家,如今任紫薇郎,极得信任,因而他在夜宴上显得最为奇特。”顿了顿,又道,“之前典狱说过,曾听到朱铣告诉秦蒻兰说官家派了细作到韩府监视,既然是他亲口说出,他自己当不会再是这细作……”
张士师忙道:“细作是顾闳中、周文矩。”又补充道,“是韩熙载亲口告诉我的。”耿先生点头道:“贫道也这般认为,如此才能解释顾、周二人不请而至。朱铣既非官家所派,他性格谨慎,与韩熙载差别甚大,二人完全算不上什么至交,他为何逆向而行,坚持要参加夜宴?这其中动机实在可疑。以朱铣目前的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唾手可得,韩熙载也无力与其争锋,惟一可吸引他到聚宝山者,只有美丽的女子……”
张士师心中“咯噔”一下,已然猜到耿先生下面要说的是谁,正讪讪地翕张着嘴唇,犹豫着要不要念出这个名字,张泌却突然问道:“炼师说的可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耿先生道:“正是。”又道:“贫道这也只是推测,朱铣为秦蒻兰参加夜宴完全说得通,但要说为了她毒杀韩熙载,这个……”她仔细斟酌着合适的词语,以免误导旁人,“实在有点让人费解。”张泌“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绕过宫城时,那百尺楼上只亮着几盏长明灯,再无平日时时听闻的笙乐之音,大约那沉醉于声色才艺的官家,也终于有所烦恼了,正在深宫中等候老宦官的回报。
相比于不寻常安静的宫苑,金陵的民间则照旧是一派热闹景象——夜幕刚一降临,大街上立即开始骚动起来,卖凉茶、卖果子、卖熟菜、卖点心的都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各自挂着灯、挑着担子、推着车子,争相要占个路口的好位置,人语喧哗,一扫白日沉闷的颓势。这才只是相对冷清的北城,南城秦淮河边要繁华许多,桨声人影,华烛闪烁,彻夜不眠。
三人见已近住处,便在街边随意找了家面摊,张泌父子各要了一碗阳春面,耿先生则要了一碗素面,其实就是白水面。张士师几下吃完,又要了一碗,腹中饥饿稍解,这才道:“起初我得韩曜提醒,以为西瓜凶手事先落毒,其人并不在现场,如今既然可以断定他也在现场,会不会西瓜凶手与金杯凶手就是同一人,他见毒西瓜败露,又往金杯中下毒,因为刻意用了两种毒药,我们才会以为是两名凶手?”张泌道:“那得先确认凶手的目标到底是谁。”耿先生道:“难道不是韩熙载么?”张士师道:“毒西瓜针对的肯定是韩熙载,凶手知道他爱吃老圃西瓜。不过金杯毒酒倒是未必,我今日在韩府问案时,状元公还特意来提醒我,说金杯凶手的目标其实是王屋山。”耿先生道:“你说郎粲提醒你?”张士师点头道:“不仅如此,他还不断暗示说舒雅就是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而且还会再次下手。我虽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特意留了两名差役在韩府。”张泌道:“郎粲所言真假不难判断,只要跟王屋山谈一谈就能知道。”顿了顿,又道:“案情复杂,线索纠结,还是当作两件案子来处理,且须分头行事。士师,你想选哪一件?”
张士师一时犹豫不决,从理智上而言,他当然想选毒西瓜,这是个狡猾而高明的凶手,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但从情感上而言,他又想选金杯案,这样明日他再去韩府讯问王屋山时,便又可以见到秦蒻兰了。正踌躇间,却听见父亲道:“你明日一早还要审问老圃,就毒西瓜案吧,金杯案交给我与耿炼师。”张士师只得道:“是。”心中想道:“明日韩熙载要来县衙认尸,说不定秦蒻兰也会一起前来。”定了定神,又问道:“那陈致雍被人扼死一案怎么办?”耿先生道:“陈致雍是闽国降臣,在南唐丝毫不受重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杀,会不会与‘骑马来,骑马去’的谶语有关?”张士师奇道:“什么叫骑马来、骑马去?”
耿先生便低声做了解释:原来闽国开国国主在唐代光启二年开始了对福建一带的统治,六十年后灭亡,刚好是一甲子,因为起始、终止的年头都是丙午年,刚好是马年,所以朝野流传着王氏是“骑马来,骑马去”。最后一任闽国国主王延政虽然早已经去世,但其子王继沂、王继昌均在南唐朝中为官,而明年是庚午年,刚好又是一个马年,时值南唐国势日衰,闽台民间盛传王氏子孙谋划在马年复国,即所谓再次“骑马来”。
张士师之前也曾经怀疑过陈致雍,疑心他是假意投降南唐,暗中伺机报仇,听说官家想起用韩熙载挽救危局,立即予以加害,但那只是一冒而过的念头,他也不知道“骑马来,骑马去”的故事,没有联想更多,始终觉得这些政治上的权谋争斗与他距离甚远。
又听见耿先生道:“不过闽国灭亡已久,陈致雍此人也不似那种一直心怀故土、意图复国之人。”张泌忽然问道:“韩熙载来南方四十载,日子可比陈致雍久远多了,炼师认为他还会向着北方么?”耿先生道:“当然不会,北方多次易主,韩熙载所谓的故国如今早已经不是他原来记忆中的样子了。”张泌道:“可韩府中住处的名字都是叫琅琅阁、琊琊榭,又怎么说?”耿先生一时默然,许久才道:“贫道明白张公的意思了,韩熙载能如此,陈致雍或许也会如此。如今贫道才知道,这人心原来是难以揣摩的。”
张士师却是另一种想法,若是果真如耿先生所言,陈致雍被杀是因为他意图谋反,那么能从杀死陈致雍一事中获利的人只有南唐国主,至少是有利无害,而这样的考虑,他实在想都不该想的。
张泌显然也考虑到了,果断地道:“官家为人宽厚,决计不会因为某种流言就派人暗杀陈致雍,果真要杀,也当明目张胆地派人赐死,以儆效尤。”耿先生道:“嗯,还是张公洞见深刻,倒显得贫道有些小人之心了。”张泌道:“炼师当年身陷宫廷阴谋,对政治之险恶有切身体验,考虑得自比我等要周全得多,又何必自谦。”顿了顿,又道:“陈致雍的被杀,肯定与韩府命案有关,他多半参与了其事,所以才在问案前离开韩府,逃离的可能性很小……”张士师道:“若是逃走就不会走到泉水边的竹林了,那是条死路。”张泌点头道:“他应该是到竹林中跟什么人碰面,或许正是下毒凶手,不料却被杀人灭口。”张士师道:“阿爹不是说血水西瓜案和金杯落毒案的凶手都在夜宴当中么?陈致雍被杀时,所有人都在韩府中呀,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张泌道:“果真是所有人都在府中么?你再好好想想,有谁中间离开过。”张士师仔细回顾,突然反应过来,道:“啊,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张泌道:“你先不必急着直接找他,可以试着从老圃身上下手。”张士师道:“孩儿明白了。”
他们当即吃完面结了账回家。崇真观恰在张士师住所旁边,耿先生先到,分别时特意道:“典狱若有不便之处,可带着张公来贫道观中将就几宿,客房都是现成的。”张士师不明白回家睡觉能有何不便之处,只曼声应了,见父亲一言不发,知他在思忖案情,也不打扰,当下一前一后朝家中走去。
刚到巷口,一片漆黑中,忽听得有人道:“回来了!”登时火烛齐明,只见许多人头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有左右街坊邻居,也有城中好事少年,争相要张士师讲出韩府凶案究竟。张士师这才明白耿先生的先见之明,忙道:“我得赶紧回衙门。”不由分说,拉着父亲冲出人群,径直来到崇真观,拍开大门,如躲瘟神般避了进去。
开门的小道士笑道:“观主刚刚交代,说二位再过一盏茶工夫就会到来,哪知道来得这般快。”张士师回想刚才情形,也忍不住发笑。耿先生早安排好了房间,又命小道士送来茶水和观里自己蒸的馍馍。张士师拿起来吃了半个,实在困得厉害,倒下去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刻,忽然有人一边推他一边叫道:“士师!士师!快醒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外面早已经天光大亮,又见父亲站在床边,面上尽是焦急之色,忙一骨碌坐起来,问道:“我可是迟了?”张泌道:“你赶紧去县衙,老圃昨夜在狱中上吊自杀了!”张士师惊叫道:“哎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慌忙穿好鞋子,朝外奔去。张泌在后面叫道:“我和炼师还是照计划去韩府。”张士师道:“知道了,孩儿会派封三哥来跟你们会合。”
他匆忙步出观门,江宁县狱卒郭见正等在门口,哭丧着脸,不断地搓着双手。他与张士师关系不错,平日私下里常常称兄道弟,一见面就道:“张哥儿,可不关我的事!我第二遍过监房时,老圃他人还好好的。”
他昨夜当班监房,负责看管的犯人死了,这是“疏于防守”之罪,按律要交刑部察议,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革役”,丢了公职不说,还要挨一顿大板子。
张士师皱眉道:“这是二更时候的事?”按照他的巡夜法,自夜更开始,每一更过一遍,郭见既然说第二遍过囚室时老圃还没事,当是发生在二更时分了。郭见道:“是。我三更巡视时发现他上吊死了,立即进去解救,可还是来不及。”张士师道:“三更既已发现,为何现在才知会我?”郭见道:“还说呢,我一发现出事就赶紧出来找你,哪知道你不在家,你房公老何还说你去了衙门,我以为跟你错过了,又跑回县衙找你,见你不在,又以为你去了江宁府衙,来来回回好几遍,哪知道你老兄竟躲在道观里。”
张士师见他神色极是倦怠,料来确是奔波了大半夜,歉然道:“昨夜也是怕街坊邻居追问案情,临时躲来了观里,郭哥儿真是辛苦了。”郭见道,“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辛苦又有什么用?张哥儿,你可一定要帮兄弟向明府和尹君求情。”张士师道:“那是当然,监狱是小弟管辖之所,犯人在狱中上吊自杀,小弟也难辞其咎。”郭见听他这般,才略微放了心,抱怨道:“这老圃肯定是畏罪自杀,自己死了不算,还把我们哥俩都给连累了。”张士师只随口应着,心中却想:“我自觉管理监狱甚是周密,老圃如何能上吊自杀?”
二人赶到江宁县衙,大狱位于县衙西侧,进大门往左便是。这是个独立的院落,围墙又高又厚,黑漆的大门紧闭,两扇门叶上,各有一只狴犴模样的铜环。张士师一见那门上并无自己亲笔封条,不禁一拍脑门,叫道:“坏了!”
原来按照南唐制度,监狱大门到晚上须得封上典狱亲笔花押的封条,次日一早才由典狱本人亲自验封开门。前日他提早离开县衙时,还特意写了封条留给当班的狱卒,而昨日一早他因人在韩府,未来县衙验封,定是由当班狱卒代劳了。可昨晚因事情太多,他自己竟是完全忘了封条一事,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他也逃不了“失责”一罪。
上前拍门,里面狱卒从门窗见到是典狱到来,忙开了门。一班狱卒正聚集在狱厅内窃窃议论,当班的、不当班的都有,见顶头上司进来,忙住嘴不说。张士师未到大狱不过两日,此刻竟有恍然隔世之感。穿过狱厅,便是一个坐西朝东的院落,南、北各一排监房,南面为轻监,关押罪行相对较轻的犯人,北面为重监,专门关押重罪、死罪囚犯,均是朝院内的一面敞开,外有粗木栅栏挡住。
张士师一进来院落,就发现南面第一间监房大开,里面有个人仰天躺着,估摸那便是监禁老圃的地方,问道:“为何不将老圃关在北监?”北监不仅墙更厚、栅栏更粗,也没有窗户,防范更加严密。郭见讪讪道:“我想老圃不过是错手杀人,杀的又是个偷他西瓜的北方客,不是什么大罪……”他只知道瓜地挖出尸体一事,尚不清楚老圃与韩府命案有关联。
张士师却以为县衙人常去瓜地吃瓜,多半是郭见看是熟人,想卖个人情,抢进监房一看,果见老圃手足都未上戒具,问道:“为何没有给老圃上枷杻?”只闻见一股恶臭,当即用手捂住了鼻子。郭见道:“我想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张士师跺脚道:“犯人不戴戒具,才方便上吊自杀。老圃牵涉韩府命案,如今朝野瞩目,你可是又多了一条大罪了。”郭见失声道:“呀,那要是加重议处,非判流刑不可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一时好心……”
张士师不再理会郭见,只低头去看老圃,他还是昨日那身装束,上身无袖短褂,下身粗布短裤,光脚上满是泥泞,依然是昨日大雨的痕迹。他的面目扭曲,似是十分痛苦,双眼紧闭,舌头伸出,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勒痕。
张士师心道:“之前我们早就议定老圃并不知道毒西瓜一事,正如郭见所言,他的罪名不过是错手杀了个北方客,罪名远不至死,他连一个西瓜的蝇头小利都要斤斤计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上吊自杀呢?会不会是有人杀人灭口,然后有意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可这大狱如此密不透风,闲人如何进得来?”
一念及此,回头问道:“叫仵作了吗?”郭见一愣:“仵作?没有。老圃不过是自杀……”张士师道:“快去叫仵作来。”郭见道:“可仵作请病假回乡下去了。”张士师道:“去江宁府请杨大敞。”郭见道:“杨大敞?他蛮横得很,我可请不动他。要不然还是典狱……”张士师道:“你只要说老圃死了,他准保飞一般地赶来。”他早已经看出杨大敞也对这桩案子饶有兴趣,这是老公门的禀性。郭见尚在半信半疑,却经不起张士师催促,只得去了。
张士师见监房的铁窗高处结着根腰带,窗下溺桶滚落一旁,恶臭阵阵,这里应该就是老圃上吊的地方。可这面墙外就是南大街,窗户也是临街,正因为如此,南监才只用来关押轻罪犯人。若是有人从外面搭长梯爬近窗口,老圃只需将溺桶倒覆在窗下,再站在溺桶上,仰头便能见到窗口外人的脸。若是那人吸引老圃与他说话,再趁其不备,用腰带勒住老圃脖子后吊在窗棱上,一样可以造成自杀假象。
他忙赶到监狱外墙勘探,因为地处大街,昨日又下过雨,墙根下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无从查证。正回县衙时,忽见到一名衣蓑荷笠的渔夫正站在不远处,心念微动,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回到狱厅,张士师查了昨夜当值的狱卒名单,见当班监狱外墙的李胜尚在狱厅,问道:“你昨夜巡视外墙时,是否见有可疑人出现?”李胜心想:“老圃自杀明明是郭见一人的责任,我人都不在大狱内,休想把我也扯上。”忙道:“没有,别说可疑人了,就连人影都没有见到半个。”
江宁县衙西侧即是清化市,是北城最繁华的大市集,专门交易大米和酒,南大街则是必经要道,而李胜竟然说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张士师不免怀疑起来,问道:“你果真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么?”
李胜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夸张,反而露出了马脚,只好道:“只见过一些商贩往市集运米运酒,都是时常遇到的熟面孔。这里人来人往,昼夜不停,又是官府衙门,哪里能有什么可疑人出现?”顿了顿,又道,“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有一个人挺可疑的……”张士师忙道:“是不是有一个扛着长木梯的人?”李胜讶然道:“扛着长木梯?没有,我说的是韩相公,我一更巡视完他刚好进来,二更巡视完他正好出去,不久后老圃就自杀了……”张士师惊道:“韩相公?你说的可是韩熙载?”李胜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张士师道:“那你说他进来、出去是说大狱么?”李胜忙道:“可不是我放他进来的。”张士师道:“现在是追究谁放人进去的时候么?哎,这个郭见,怎么不早说?!”
他便急忙找相关人等了解究竟。原来昨晚张士师离开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独自一人来了县衙,称是来认尸。本来县衙已经下班,当值的差役不敢得罪他,便带他去了验房,韩熙载先见到陈致雍的尸体,吓了一跳,沉默许久,后来再见那北方客一具骸骨,更是良久无言。差役问他是否认识那北方客时,他也不答,只径直去了大狱叫门,要求见老圃一面。按照规定,监狱只准狱卒及管理监狱的官吏进出,即使是同一衙门的差役、书吏及其他官吏一概不得出入。但韩熙载神色冷峻,竟让人无法拒绝,正好当晚典狱没有用封条封门,当班狱卒心想不如卖个人情给这位未来的宰相,反正不过是与老圃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韩熙载这一进去就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旁人也不敢催他,只能任他自来自去。
张士师听说了事情经过,心道:“李胜说得对,南大街地处繁华,县衙大门昼夜有人看守,若有人要从临街窗口对老圃下手,风险实在太大。老圃是自杀还是他杀,仵作来了自可确定,可若真是自杀的话,那韩熙载必定跟老圃说过些什么。”他走到大门口,正犹豫要往何处去,忽见江宁府差役封三领着数人赶来,还歉然道:“抱歉来得迟了。小人正要出府时,突然被尹君叫住去帮他续木了。”
张士师家乡句容那边经常将桑上续木上杨梅,这样结出来的果子不酸,他只听说府尹爱种珍珠,还不知道也有续木的爱好,随口问道:“是续木果树么?现今都六月了,怕是太迟了些。”封三道:“不是果树,是葫芦。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呢,就是将十根葫芦茎用布捆绑在一起,外面用泥封住。这样,几天后这十根茎就长成了一根,结出来的葫芦也比原来的要大上十倍。”张士师道:“嗯,尹君雅兴真是不浅。”封三呵呵笑了几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嘲讽还是其他意思,又道:“仵作杨大敞的孙子病了,得晚些才能赶来。”张士师道:“噢,无妨。”
正漫说着,忽见适才见过的那渔夫仍然留在街角,正朝这边张望。张士师蓦然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人正是前日在饮虹桥卖鱼给秦蒻兰、又跳进秦淮河救起落水的李云如的渔夫。这一发现,顿时让他又惊又喜,之前也曾经找到此人问问前日发生在饮虹桥上的事,他很可能是李云如被人推落水的关键证人。一念及此,忙叫道:“喂……”不料那渔夫一见张士师叫他,迅疾将斗笠压低,转身就走。张士师本能地拔脚就追,封三忙问道:“典狱要去哪里?”张士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追上那渔夫问个清楚,便道:“封三哥你跟我来,其余人先留在这里。”
那渔夫见有人追赶,竟不顾叫喊,越走越快。张士师本来只想问他几句话,见此情状,却越来越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谋杀李云如未遂的饮虹桥,第二次见他则是在老圃自杀的监狱外,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偶然?
双方一前一后,距离甚远,那渔夫脚下甚快,很快出了北城。封三道:“呀,我们又来老圃瓜地了。”
张士师一见,果真是又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圃瓜地,却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空旷与寂静。以往老圃西瓜名誉金陵,总有人来瓜地里偷瓜,所以瓜季时老圃吃住总在瓜地里,就是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满地的西瓜却是再无人敢偷半个。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间已经传遍全城,在人们看来,这瓜地里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恶,西瓜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无非是在地中自行干瘪、烂掉。这毒西瓜的罪恶阴影,到底还要在金陵人头上笼罩多久?
封三道:“那渔夫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忽然,有一阵浑厚的钟声传来。张士师问道:“这附近是有寺庙么?”封三道:“是啊,典狱还不知道么,瓜地过去就是积善寺,寺里的住持典狱原也是见过的。”张士师道:“呀,是德明长老。”
昨晚他与父亲和耿先生商议案情,已经将德明列为重大嫌疑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问案前他一听到张士师说了父亲与耿先生去了老圃瓜地后就匆忙离去,恰好在他出府后发生了陈致雍被扼杀事件,后来又在门洞“巧遇”张泌等人,恰到好处的出现刚好阻止了老圃说出关键信息,这些事情前后一旦联系起来,就知道绝不是巧合。他本来打算一早审问老圃,问出他与德明的关系,再去找德明对质,哪知道老圃昨夜自杀,渔夫将他引来这里,他更是意外得知德明主持的积善寺原来就在老圃瓜地边上,有着地利之便。
张士师问了封三,得知抄近道穿过瓜地后即是积善寺后门,忙往钟声方向赶去。他走得太急,几步便被瓜藤绊了一个跟头。封三忙道:“典狱脚下小心了。”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封三哥说尹君是特意叫你去续木么?”封三道:“是啊。”又不好意思地道,“这还是尹君头一次叫小人去办私事,挺怪的。”张士师手舞足蹈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封三不明所以,只是一边茫然望着。
难怪张士师如此兴奋,他想明白了这几天一直困惑他的问题——续木无非是利用植物的自愈能力,那西瓜凶手往西瓜中落毒也是如此,他只需在西瓜未完全成熟前,用中空的细管自瓜脐处扎入,将毒药灌进去,再从外面用泥抹上,等到西瓜成熟时,瓜脐上的细眼已经完全愈合,不露丝毫破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过来为什么昨日在韩府石桥上陈继善有意说了两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时他还以为府尹不过是触景生情,随口念两句白居易的 href='2357/im'>《长恨歌》发泄一下,这些文人不总是爱莫名其妙地吟诗抒怀么?现在他方才知道,陈继善早已经看出西瓜下毒的诀窍,有意在提醒他,不过他未明白过来而已——所谓“连理枝”,正是民间所称的“木连理”,是说两个枝干彼此摩擦损伤后,会发生自然愈合,连结生长在一起。陈继善大概见他始终猜不透,今早又有意叫封三去续木葫芦,再次提示。难怪耿先生总说府尹不糊涂,他何止不糊涂,简直是绝顶聪明。只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张士师,而要采用如此隐喻的法子呢?也许他是不想声张?
张士师当即将自己想到的下毒方法告诉封三,却丝毫不提陈继善,封三当然也猜不到是“续木”的提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张士师突然有此重大发现,不由得想立即赶去韩府验证,那毒西瓜因为条件所限,无法保留,因而还留在韩府酒窖中。可他此时也能够肯定德明多少与这件事有点儿关系,可到底要先顾哪一边呢?
正踌躇间,封三问道:“可这凶手如何能保证下了毒的西瓜一定会被送到韩府夜宴上?”张士师道:“所以说老圃是关键,凶手一定用了某种法子在他身上,可惜他人已经死了。”深叹真该昨日就该连夜提审老圃的。又道,“可否劳烦封三哥再辛苦一趟,到韩府将凶手往西瓜下毒的法子告知家父,请他老人家暗中验证一下。”封三道:“张公去了聚宝山么?无妨,小人这就赶去。”张士师道:“不过此事切不可透露给第三人知晓,我想让凶手以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下毒的法子。”封三一呆,不明典狱为何如此,但料来必有深意,只应道:“是。”重新折返瓜地,往北门而去。
张士师继续往西,穿过瓜地便是一大片竹林,清幽冷峭,与毫无遮挡物的瓜地仿若两重天。走了半盏茶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厚实高大,一色青砖碧瓦,后门也是红色鎏金,奢华宏崇,竟是比江宁县衙的正大门还要气派。南唐国主信佛,寺庙也全部由朝廷奉养,为此花费不计其数。张士师心道:“难怪耿炼师总说南唐库府的钱一半奉给了大宋、另一半则送给了寺庙。”
他见那后门紧闭,正想着要绕去前门,只听见“吱呀”一声,那后门竟在此时打开,一名十二三岁小沙弥手执笤帚走了出来,大约是预备清扫门外的枯枝败叶。
张士师忙上前道:“小师傅有礼,在下江宁县典狱张士师,有事想求见贵寺德明长老。”小沙弥顿住笤帚,上下打量着,奇道:“你便是那位正查探韩府命案的官人吧?”张士师心道:“连这么个小和尚都知道了,还谈什么方外之人、清净之地,德明肯定有问题。”当即道:“正是在下。”小沙弥道:“师傅交代过,说官人早晚会找来这里。请随我进来。”
张士师点点头,德明之前可疑行为太多,他自己应该心知肚明,能预料到官府会找来积善寺也不足为奇。见那小沙弥年纪甚小,便问道:“小师傅怎么称呼?”小沙弥道:“小僧善生。”张士师道:“小师傅知道竹林那边有块西瓜地吧?”小沙弥道:“当然知道了,种瓜的老圃时常来给师傅送瓜呢。”张士师道:“那老圃一定跟你师傅很熟悉了?”小沙弥点头道:“那是自然。”
当下穿过垣庑,来到一处佛堂,上写“雷音堂”。小沙弥请张士师进去堂侧厢房坐下,道:“师傅还在前面香积殿做早课,请官人在此稍候。”施了礼出去,一会儿再进来,奉上一盏茶和一碟笋脯豆,由退了出去。
张士师吃了几粒笋脯豆,只觉得鲜美可口,远过金陵酒肆的味道,吃了半碟,还不见人来,左右无事,便站起来四下打量,来到正堂,只见上首菩萨天人之像,设缨益床,严饰之具,均极为精致华美。像前桌案上摆有两个紫金铜炉,积了大半炉香灰,略略扫了一眼,便立时留了心——右边炉灰堆尖撮起,左面的却是平的,明显留有人指拨过的痕迹。他心念一动,伸食指入去,未探底便触到一件物事,忽听得门外小沙弥道:“师傅回来了。”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将公服上抹了两下,飞快地退回了厢房。
却见德明昂首进来,双手合十道:“典狱,我们又见面了。”张士师道:“在下冒昧打扰清修,还望长老恕罪。”德明道:“不敢。典狱请坐。”又问道,“这笋脯豆也算是本寺特产,典狱尝来味道如何?”张士师道:“嗯,味道不错。长老,我想跟您谈一桩正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德明道:“事本无正无反,是典狱的心强行将它分了正反。典狱请说。”
张士师反感他总是故作高深,明知对方身份特殊,却再也不愿意跟对方客气,当即道:“正事也好,反事也罢,长老为何一早就交代了善生小师傅,说是官府早晚会找来这里?”德明愣了一下,显是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半晌才道:“贫僧只是有所预料……”张士师道:“预料到我们会从老圃身上顺藤摸瓜吧?”
德明忙问道:“贫僧听说官府昨日将老圃捉走了,他现下如何了?”张士师道:“老圃么?他很不好。”德明惊道:“莫非你们怀疑老圃跟毒西瓜有关联,对他严刑逼供?嗯,贫僧一直以为典狱不是那种靠刑罚来审案的人呢。”张士师道:“在下若想严刑逼供,早该将参加过夜宴的所有人拘禁起来严刑拷打,若是如此,想必现在已经问出凶手是谁了。”
德明道:“那典狱说老圃不好是何意?”张士师道:“老圃死了。”德明大感意外,沉默了一会儿,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再无之前泰然神色。
张士师道:“长老不问问老圃是怎么死的么?”德明道:“典狱是官府中人,心中早有公论,又何须贫僧多问?”顿了顿,又喟然叹道:“想不到连老圃这样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乐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张士师冷冷道:“我只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长老请好自为之。”
他已经料到无法从德明那里问出更多有用的话,但对方与毒西瓜案、陈致雍被扼杀案有牵连是确认无疑的事实,除非有铁证,不然很容易被反告。况且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想不出德明卷入这些杀人案的意图何在。按照公门老行尊的说法,没有动机,就没有嫌疑,除非他是疯子,但德明能成为国主座上宾,显然并不是疯子。
..他也不待德明回应,疾步奔出厢房。赶到正堂,见左右无人,将手往炉灰中一掏,却是个小小的瓷瓶,飞快地收入怀中。方欲离开,又想起那笋脯豆的美味,颇为不舍,想了一想,干脆重新回到厢房。德明依旧悄立原地,阳光透过窗棱射到他脸上,涂抹了一层黯淡的橘黄。张士师取出汗巾,将剩下半碟笋脯豆尽数倒入包好,才道:“多谢长老款待,在下告辞。”德明缄口不语,只默默地看着他离去。
张士师走出雷音堂,不能肯定后门尚且开着,便干脆从正门出去。积善寺建筑很新,林树不多,大约是当今国主登基后才兴的土木。由于建制颇大,行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前面有人语声。过去一看,只见一名灰衣僧人正领着两名小沙弥在正殿前面派发开光佛像。摆放佛像的桌案前面,竟还糊着张麻纸,上面写着“不收铁钱”四字。大约二十来名善男信女排着长队等在阶下,手中各自握着钱袋,每听见灰衣僧人叫道:“下一位。”便依次上前,将钱交给右首的小沙弥,然后自左首的小沙弥手中捧过佛像,神色极是虔诚。
张士师忍不住摇头,这大殿叫“香积殿”,不bbr>如改叫“铜钱殿”好了,如此浓厚的铜臭味,实在是有辱佛门清净之地。他曾听耿先生提过一些寺庙利用国主尊崇佛教大肆聚敛财物,今日亲眼得见,方知确实不虚。
离开积善寺上了官道,他迅疾从怀中掏出那从香炉灰中取来的小瓷瓶,打开封塞,里面装有小半瓶白色粉末,他心下已经隐隐可以猜到这是什么东西,忙往江宁县衙赶去。
刚近大门,便见江宁府差役朱非正在四下翘望,忙招手叫道:“朱哥儿过来。”朱非忙迎过来道:“典狱君可回来了!仵作已经到了,正在大狱里验尸呢。”张士师道:“嗯,我马上就进去,不过有件事想先问明朱哥儿。昨日你到韩府去请韩熙载来县衙认那北方客的尸首,可有什么特别之事?”朱非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张士师道:“请朱哥儿详细叙述一遍经过。”
朱非见他神色严肃,料来必有缘故,边努力回忆边道:“我昨日奉张公之命去聚宝山知会韩相公,离开老圃瓜地后先到江宁县衙借了匹马,然后出城,在山脚遇到典狱君你们一干人,分别后我径直上山,因路滑难行,马就留在了山下。一到韩府,就听见前院有人在争吵……”
张士师道:“争吵?谁与谁在争吵?”朱非道:“是李家明与舒雅。听起来好像是为了棺材板的事,昨日一场大雨后,山路难行,韩府为李云如订的楠木棺材好几日将无法送上山。舒公子好像是嫌天气热,怕尸首坏了,希望李家娘子早日入土为安,想将就用一副韩府现成的棺材,李官人却嫌那棺材板太薄,不配他妹子,两人就吵了起来。”
张士师心道:“舒雅这样性格怯懦的人居然也会跟李家明吵架,可见他确实急着想将李云如下葬。嗯,这事有点儿可疑。”又问道:“后来呢?”朱非道:“后来一见我进去,他们就不怎么吵了,只告诉我说韩相公人在后院,我寻到了他,告诉他瓜地挖出了一具尸首,想让他去认认看,他只冷冷问:‘那与我有何关系?’于是我告诉他,老圃从那人身上得了块玉扇坠,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耿炼师发现了那块扇坠与他手中那块一模一样,他飞快地站了起来,问是什么扇坠。我大致描绘了样子,他便立即道:‘走,我随你下山去看看。’我见时已近夜更,他又住在城外半山,进出多有不便,就劝他明日一早再去县衙不迟。他当时考虑后也答应了,我便自行下山,骑马回城,正好赶上关城门,之后到江宁县衙还了马匹,便回家去了。”
张士师听了,推测韩熙载应当是夜更之后才入的城,至于他如何能在城门关闭后进城另待它说,他等不到次日,自见耿耿难寐之情,那北方客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以他为人之犀利,定然恼怒老圃害死了北方客,前往大狱兴师问罪。如此推断起来,老圃他杀的可能性倒是小了许多,若说这世上有人能不动声色地就置人于死地,那一定只有韩熙载能做到了。
赶回大狱,仵作杨大敞正搭着梯子在查看铁窗高处的腰带,一旁自有江宁府书吏宋江记录。只听见他喝报道:“是死结,很结实。打结处朝着街外,应当是老圃亲手所结。”张士师道:“这么说,可以肯定老圃是自杀了?”杨大敞道:“嗯,是的。”从梯子上下来,又道,“老实说,我也不相信老圃这样的人会上吊自杀,不过勘验结果确实如此。他颈中勒痕在左右耳后交会,双眼紧闭,嘴唇张开,两手紧握,牙齿露出,口中的舌头抵住了牙齿,胸前尚留有涎水滴的痕迹,臀后有粪便露出,这些都是自缢的迹状。”张士师道:“若是有人从墙外登高到窗棱处,突如其来地勒死了他,再伪装成自杀,会是怎样的情形?”杨大敞道:“若是如此,勒痕当是平的,不会在喉咙下相交,且颜色极深,不会是现在的深紫色,而是黑色。”
张士师疑惑全解,当即道:“如此,便以老圃自杀结案。”见本县狱卒郭见尚哭丧着脸缩在一旁,便叫道,“郭哥儿,你既不当班,也不必苦守在这里,老圃自杀一事,责任首先在我,不关郭哥儿的事。”
郭见担惊受怕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句,心下感激,哽咽着低声道:“多谢典狱。”张士师道:“麻烦你回家歇息时顺便去知会老圃家属一声,请他们来领取尸首。”郭见应声道:“是。”正要离去,张士师突然想起德明叹息的那句“想不到连老圃这样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乐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有所感悟,又道:“就别让老圃过拖尸洞了,回头架天秤的吊子钱我来出。”郭见忙道:“哪敢要典狱君出钱。”说完后,自出去办事。
张士师又将从德明那里取来的小瓷瓶取出,交给杨大敞道:“麻烦仵作给验一下这里面是什么。”杨大敞接了过来,只略略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张士师忙问道:“是不是……”杨大敞飞快地打断道:“还不能断定。”又自他那宝贝竹篮中取出银针,插入瓷瓶中,见银针变成了黑色,才道,“果然是砒霜。”张士师忙道:“不是还没有用皂角水擦洗么?”杨大敞瞪了他一眼:“粉末无需擦洗。”又问道:“这砒霜典狱是从哪里得来的?”张士师叹了口气,道:“积善寺雷音堂。”
杨大敞先是愕然,随即再不发一言,默默收拾了竹篮出去。张士师知他畏惧德明身份,不敢多言,在场差役、狱卒要么不明白究竟,要么也沉默不语。
出来大狱,不由得有些惆怅满怀。到目前为止,张士师已经基本上破获了诡异的毒西瓜一案,案情水落石现,可他却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总觉得心里沉甸甸地难受。正要回江宁府向府尹禀告案情,又突发奇想,交代差役们先回府,自己决意再去一趟积善寺,打算直接向德明问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得道高僧行凶杀人这一点,不仅常人难以相信,就连他也觉得实在难以说通,他太需要一个理由了。
张士师照旧抄瓜地小道来到积善寺后门,却见曾领他进去的小沙弥善生正等在门口张望,当即上前问道:“小师傅是在等我么?”小沙弥点了点头。张士师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再来?”小沙弥道:“是师傅交代的。”张士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再来到雷音堂厢房,德明正端坐在椅上,闭目念经。张士师一时不敢惊扰,只默立一旁。大概被这种静穆的气氛所感染,他此刻的心态,较之前趟来时的咄咄逼人,突然平和了许多,就连他一直反感的德明长老,突然也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过了许久,德明才睁开眼睛,问道:“典狱再次大驾光临,当是胸有成竹了。”张士师道:“不敢。在下之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长老恕罪。”德明道:“你孤身一人前来,是想问贫僧为什么么?”张士师道:“正是。长老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高洁出尘,为什么会卷入这等俗世凶杀呢?”德明叹道:“典狱君无心功名利禄,率性而为,自然不知道这恰是凡世的困惑,豪杰俊秀出众,却往往比常人更无奈。唉,贫僧真是罪孽深重,愧为佛门中人。”
张士师不明所指,正待细问,那小沙弥善生突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嚷道:“不好了,师傅!府尹派了许多人来到寺外,说师傅是北方大宋的奸细,还下毒杀人,要捉拿师傅。”张士师心道:“来得好快!定是朱非他们几个回府后告诉了府尹说积善寺发现了砒霜。不过这德明是北方大宋奸细的事,我怎么还是头一次听说?”
一刹那间,他已经想明白所有的缘由——大宋奸细,这确实是德明下毒杀人的惟一动机,长老的身份只是他的掩饰和伪装,所以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王宫,理所当然地住奢侈豪华的寺庙,甚至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韩府夜宴这样的靡靡场合,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细作,他的真实身份需要他刺探南唐的军国大事,需要他大肆消耗南唐的国库,需要他出面除掉韩熙载这样号称能挽救危局的大人物。他听说韩熙载即将在南唐拜相后,担心对宋朝不利,于是起了谋杀的心思,恰好积善寺与老圃瓜地有着地利之便,韩熙载又酷爱吃老圃西瓜,他便精心挑了两个大瓜,特意交代老圃留给韩府,再往瓜中注毒,预备将韩府人一网打尽。夜宴当中,他有意姗姗来迟,无非是要有意造成与下毒事件无关的假象。若不是那个枉死的北方客口中长出了血西瓜的话,这几乎就是个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
他脑海正飞快地盘旋间,德明已经黯然走了出去,只听见外面人语嘈杂声渐行渐近,一个宋人的细作生涯眼见就该结束了。
第九章 画外之音
耿先生心头却莫名的沉重,难怪那差役梁尚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这里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微妙的,他们都在互相隐瞒着、欺骗着,情感上的纠葛如一团乱麻,连怨恨都是如此错综复杂,实非外人所能理解。
却说张泌与耿先生一早赶去韩府,出城中正遇到新科状元郎粲在长干桥上徘徊。耿先生有意叫道:“状元公,我们正要去韩府,一起去吧?”郎粲道:“啊……这个……”耿先生道:“咦,你站在这里,不是正要去聚宝山么?”郎粲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路过这里……不过,请问那个……典狱君找到凶手了么?”张泌道:“你为何怀疑往金杯中下毒的是舒雅?”郎粲道:“他……噢,不是,我也只是猜测。”
耿先生冷笑道:“难道状元公以为旁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与王屋山……”郎粲当即涨红了脸,暴怒道:“不可胡说!”张泌道:“我关心的是真相,只在乎谁是凶手,对那些风流韵事没有任何兴趣。状元公,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不然的话,舒雅真是凶手,你便是知情不报,舒雅不是凶手,他可以反告你诬陷。对阁下而言,当下最要紧的还不是仕途前程么?”
这几句话打中了郎粲的要害,他便如一只斗败的公鸡,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嗫嚅半晌,才道:“我曾经听屋山提到她撞见过李云如和舒雅的私情,还握有实证……所以我怀疑是舒雅要杀屋山,结果却误杀了李云如……”耿先生道:“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说?”郎粲道:“这个……”张、耿不再睬他,自往聚宝山而去。
山路泥泞难行,不多会儿张泌便满脚是泥,耿先生的鞋袜却甚是干净,只有侧边粘有少许泥巴。到了竹林,正遇到正从韩府中出来的江宁府差役梁尚。梁尚一见二人,便喜滋滋地道:“二位来得太好了,小的这里有件要紧物事要给张公看。”一扬手中,却是一封信。
张泌接了过来,信皮上并无一字,掏出来信纸打开,念道:“鶗鴂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贫家女。”
梁尚道:“这是小的在王屋山枕头下发现的。”耿先生奇道:“你偷入女子的闺房了么?”梁尚惶然道:“不是,绝不是……小的和姜闻二人奉典狱之命留在韩府,防止有人加害王家娘子,刚好昨晚小的当值下半夜,忽听到她在房中喊叫,以为出了事,忙到门外问她有没有事,她只是叫喊,小的担心她有事,就冲了进去,谁知道她只是在发噩梦,所以小的又退了出来。出来时,刚好看见枕角下这封信,见她收藏得妥帖,估摸一定很重要,顺手就带了出来,或许对案情有用。”又问道,“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张泌道:“似乎是哪家男子写给李云如的。”耿先生道:“嗯,这个好说,请韩熙载一看便知道是谁的笔迹。”其实她心中早已经猜到这诗是谁的,但作为物证,毕竟不能靠猜测。
三人忙进来韩府,却见前院中灵堂已经搭好,白幡、纸箔、香烛应有尽有,却惟独缺少了一具灵柩,当然也没有尸体,由此显得很是不称。堂中恰好只有韩熙载一人闷坐那里,似在发呆,又似在打盹。梁尚正要上前叫他,耿先生见他精神萎靡,情状十分可怜,忙止住梁尚,打了个眼色,领着二人走开。
到了院外,张泌才道:“炼师是不忍心么?”耿先生点头道:“他已经如此凄凉,如果再让他知道李云如有外遇……”张泌道:“也好,不如干脆直接去问写信者本人。”梁尚奇道:“原来张公早已经知道是谁写的了。”张泌点点头。
他们正欲往后院去寻人,忽见秦蒻兰从复廊中逶迤而来,便忙向她打听舒雅的情况。秦蒻兰道:“舒雅是歙州人,云如兄妹家贫,流落歙州时,恰好租住舒家的房子,多得舒雅帮助。后来云如兄妹将他引荐给我家相公,相公爱惜他的才华,破例收了他做门生。”耿先生道:“李云如当是浔阳人了?”秦蒻兰道:“正是。”又问道,“怎么,你们是怀疑舒雅么?”张泌便取出那封信交给秦蒻兰,她略略一扫,便惊叫道:“果然是舒雅的笔迹!”
张泌问道:“舒公子现下人在哪里?”秦蒻兰道:“他与家明在花厅旁边的厢房里休息,我领诸位去。”耿先生见她面色苍白,满脸疲倦,忙道:“娘子太过操劳,不敢再有劳,请自去歇息。”秦蒻兰便不再坚持,道:“也好,各位请自便。”
三人穿过复廊,却见舒雅正穿过东面石桥,往李云如生前居住的琅琅阁而去。梁尚正要出声叫他,张泌道:“不必,我与炼师自去找他。”
舒雅却只在石桥上反复徘徊,始终不敢再往东多踏一步,仿佛心中有所畏惧。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你是内心有愧么?”蓦然回头,只见张泌与耿先生正站在桥下,其中一人的手中还举着最要命的那封信,当即惊道:“这信……这信怎么到了张公手中?”张泌道:“这信应该是公子写给李家娘子的吧?”一边很留意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只见一阵红潮涌上舒雅那张腼腆温和的脸,他迟疑了下,居然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信……”张泌道:“但信却落入了王屋山之手,而且她一直拿这封信来要挟你,对么?”舒雅无奈地点了点头。
张泌道:“所以你一心想要杀王屋山灭口,往金杯中下毒,不料却误杀了李云如。”舒雅惊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想杀任何人……”张泌道:“你是预备去琅琅阁么?”舒雅道:“嗯,想最后去看一眼……”语气突然变得抑制不住的哀伤,“我本来是为了云如才从歙州家乡来到金陵,如今云如不在了,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在这里……”
耿先生道:“如果你没有下毒,难道你不想查出凶手为李云如报仇么?”舒雅绝望地道:“人都死了,查出凶手又有什么用?能让云如活过来么?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活过来么?”他不愿意再与二人多说,也不再去顾及张泌手中那封信,匆忙步下石桥,往花厅而去。
张泌凝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不是他。”耿先生道:“嗯,他爱的女子死于非命,他的心中也仍然只有爱、没有恨,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然而舒雅心中并非只有爱、没有恨,这两天以来,他一直为李云如之死哀伤难过,神不守舍,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过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不过适才张泌的质疑倒是陡然提醒了他一件事。他来到厢房中,李家明只穿着一身内衣,埋头正饮闷酒,半醉不醒,见舒雅进来,也不理睬。
舒雅掩好了门转过身,面对李家明时却又有些踌躇起来,半晌才道:“家明,我有些话想说……”李家明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我一直就看不惯你吞吞吐吐的那个窝囊样儿。”舒雅犹豫道:“我想说……云如……云如……”
李嘉明又饮下一杯酒,狠狠地瞪了舒雅一眼。出人意料的是,这一眼反倒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飞快地将下面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和云如一直有私情,曾经被王屋山撞见过。王屋山还拿到了我写给云如的一首情诗,一度威胁说要告诉恩师知道。我有些害怕,曾经跟云如暗中商议,想逃回歙州老家,但云如却是不肯,说她自有办法对付王屋山……”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家明。李家明依然自顾自地饮酒,毫无异色,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些事。
舒雅壮了壮胆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怀疑是云如要杀王屋山,结果反倒是她自己在混乱中误打误撞地喝下了毒酒……”李家明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胡说什么?”舒雅一下子胆怯了,嗫嚅了半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家明怒道:“你再说一遍试试!”舒雅只低头不作声。李家明大声道:“我告诉你小子,云如弹完琵琶下场后,一直坐在我和韩相公中间,不要说她根本没有机会下毒,就算她要下毒毒死王屋山,以她的精明,怎么会自己喝下亲手下了毒的毒酒呢?”舒雅见他发了火,不敢再接一句。
李家明又道:“小时候我们家里穷,娘亲又去世得早。云如小小年纪就操持家务,她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却能记住复杂的账目。通常她从集市上买了东西回来,种类再多,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说出它们的价钱,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她这么精明,怎么会弄错金杯呢?”
舒雅听他提起陈年往事,很是心酸,忙道:“我知道云如不会错,可是……”李家明道:“要说云如真有什么错,就错在一直对你旧情难忘!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舒雅分辩道:“我和云如彼此真心……”李家明道:“行了行了……你们那点事我比谁都清楚。我就不该把你介绍给韩熙载当门生的,你不来金陵,云如说不定也不会死……”
舒雅大气也不敢出,畏畏缩缩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云如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李家明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半晌,才道:“云如肚子里的孩子原来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妹子是你师母,与她偷情是一回事,让她怀上你的孩子则是另外一回事?”舒雅沮丧地点了点头。
李家明左手猛然抓起桌子上的酒壶,作势要向舒雅砸去。舒雅惊叫一声,吓得抱住了脑袋。李家明稍一犹豫,狠狠地将酒壶砸在地面上。
忽听见外面有人道:“张公,王屋山已经醒了。”李家明这才意识到房外还有旁人,冲过去拉开门,见张泌与耿先生正站在廊下,眼睛望着自己这边,各有惊诧之色。显然,适才他太激动、嗓门太大,他说的话外面的人都已经听见了。
张泌见李家明露出脸来,便朝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并不是有意偷听,随即侧头道:“我们去琊琊榭吧。”正欲往外走,差役梁尚忙道:“张公请这边?99lib.走。琊琊榭与花厅是连通的,须从里面走。”耿先生道:“看来王屋山在韩府姬妾中地位最高呢。”梁尚道:“不过她似乎人缘不大好,一直昏倒在床,也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又道,“二位一路进来,有没有发现人少了许多?”张泌道:“嗯。”梁尚道:“昨日典狱君一走,府里好几个侍女就收拾细软溜走了,今日一早又听管家说乐伎们也都跑了。老实说,小的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以前总以为豪门大户吃好的、穿好的,天天过着好日子,这两天亲眼见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张泌道:“这就是了,高官位显者未必真如意,粗茶淡饭者未必不快乐。”
一边说着,一边穿过花廊,来到琊琊榭。另一名江宁府差役姜闻正在月台上等候,一见张泌,忙上前见礼,又道:“王家娘子就在里面绣房中。适才她醒了吵着要喝水,小的进去倒了一杯茶给她,她问小的是谁,小的回说是官府派来保护她的,出来后就赶紧叫老梁去禀告张公。”张泌道:“你做得很好,有劳了。”又道,“我们先等在外面,免得人多惊吓到她。”向耿先生使了个眼色,耿先生会意,推开阁门进去。
王屋山正半躺在床上喝水,忽见一名女道士进来,不免惊诧万分,坐直身子问道:“炼师是……”耿先生道:“贫道耿先生。”王屋山道:“呀,我听相公提过你的名字,原来炼师这般年轻。”耿先生微微一笑,坐到床榻上,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这才柔声问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王屋山脸色顿时极是难看,哽咽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耿先生最怕见人哭,忙劝慰道:“别哭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她虽是出家之人,却是世事洞明,知道王屋山这类女子最在意什么,果然很是有效,她立即止住了哽咽。
耿先生道:“好了,你现在能告诉我,是谁想要往金杯中下毒杀你?”她丝毫不提阴阳两只金杯有可能弄混、凶手目标或许是韩熙载的话,而是径直问王屋山,只为看到她最本能的反应。
王屋山本能地抓住了被子一角,脸有惊恐之色。耿先生温言道:“贫道知道你很害怕,不过你放心,官府已经派了人在外面保护你。”王屋山略略放了心,低声道:“有劳。”耿先生道:“不过……如果你不说出实情,难免会再遭毒手。”
王屋山又焦躁了起来,急道:“炼师刚才不是说官府要保护我么?”耿先生道:“是说过。可是大家都知道凶手是你认识的人,能够自由出入韩府,防不胜防啊。”王屋山对她的话丝毫不觉意外,只是略略有所迟疑。耿先生劝道:“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还是……”王屋山果断地道:“是李家明。”
耿先生大感意外,忙到阁门口叫张泌进来,介绍道:“这位张公,是典狱君的尊父。现下韩府命案由张典狱全权负责。你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张公,他才好帮你。”
王屋山哪里顾得上去理会谁负责调查命案,她只是想赶紧将打开的话匣子全部倒出来,当即道:“我在被我家相公君收入韩府之前,本在教坊为舞伎,教坊副使李家明是我上司,我们二人一直……一直……”耿先生道:“一直有旧。”王屋山忙辩解道:“不过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我嫁入韩府为妾,其实主要的目的也是想摆脱李家明。原以为只要我进入韩府后,我们便能理所当然分手。只是他……李家明他……”
耿先生道:“李家明却始终不肯放手,一直对你纠缠不休?”王屋山点头道:“正是。他总说……如果我不继续听他的话,他就要杀了我……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张泌问道:“可李家明为什么要在夜宴的时候下手?他平时应该有很多机会杀你。”王屋山道:“因为……那是因为……”耿先生道:“因为你真正喜欢的人是郎粲,而郎粲刚刚中了状元,你正准备请韩熙载帮他在朝中谋个好官,他一旦得势,李家明就更加无法接近你了。”
王屋山惊骇地看着耿先生,不知对方为何能知道她心底深处的秘密,那可是除了郎粲外旁人都不知道的事。张泌道:“娘子,事情缘由真是这样么?”王屋山羞赧欲死,却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耿先生心头却莫名的沉重,难怪那差役梁尚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这里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微妙的,他们都在互相隐瞒着、欺骗着,情感上的纠葛如一团乱麻,连怨恨都是如此错综复杂,实非外人所能理解。
从琊琊榭出来,耿先生问道:“张公以为王屋山所言可信么?”张泌道:“事关她自己性命,不由得她不吐实情。”又对一旁差役梁尚、姜闻交代说:“二位不必再在这里空守,稍后便与我们一同下山吧。”梁尚大喜道:“太好了。”自觉失态,忙解释道,“倒不怎么辛苦,就是这家人全都吃素,小的已多时不吃鱼肉了。”
张泌道:“有劳二位再等一刻,下山后我请二位差大哥到金陵酒肆去喝酒吃肉。”梁尚、姜闻忙道:“不敢。”
耿先生道:“我们现在是要去找李家明么?”张泌点了点头:“李家明既有动机,又有时机,按士师的说法,只有他跟李云如一直坐在卧榻上,金杯就在他眼前,随时可以下毒。尤其可疑的是,夜宴当晚李云如中毒死后,他一直愤恨不已,出言极冲,对韩熙载也不例外,但后来仵作到来,发现李云如是死于金杯毒酒后,他再无之前激动言行,这种态度的转化很可能是因为受了巨大刺激……”耿先生道:“嗯,他要杀死爱慕的女人,却误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心情肯定不好受。”
再来到花厅厢房,只剩了李家明一人,浑身酒气,醉醺醺地伏倒在桌子上。张泌一望桌脚,横倒着两个空酒坛,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全喝了。梁尚上前叫道:“李官人!”见毫无反应,又推了推他,却始终不见醒来,发愁地道:“看来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张公,现下要怎么办?”
张泌道:“我来试试。”走过去将手抚在李家明背上,往下摸到肺俞穴位后,开始用力揉搓。见依旧没有反应,又将李家明右手拿了起来,用点捏的手法按住他大拇指内侧掌骨肥肉处的鱼际穴。只听见李家明“哼哼”了两声,似乎醒了,但却没有抬起头来。
耿先生将嘴唇凑到李家明耳边,轻声道:“我们已经找到杀你妹妹李云如的凶手了。”李家明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大声问道:“是谁?”余人惊讶地望着耿先生,她只微微一笑。却听见李家明恨恨地道:“到底是谁杀了我妹子?”梁尚道:“咦,你明知故问,凶手不就是你本人么?”
李家明先是一呆,左手迅疾抓起桌上的酒杯,恶狠狠地向梁尚砸来。事出突然,梁尚吓得傻了,浑然不知避让。耿先生一个箭步抢上来,轻巧地将酒杯接住。
正僵持间,外面有人叫道:“张公在里面么?”张泌听出是江宁府差役封三的声音,忙道:“你们先在这里看住他。”出门一见封三满脸是汗,却是掩不住的喜色,料到案情已有重大进展,当即问道:“封哥儿辛苦,可是有了重大发现?”封三道:“正是。”上前附到张泌耳边,低声将西瓜凶手如何往瓜中下毒的法子说了。张泌道:“呀,竟是这样。走,我们再去酒窖看看。”
当下先去厨房找大胖要了把小刀,与封三再来到酒窖,却见里面灯火明亮,舒雅正守在李云如尸首旁垂泪。张泌这等心冷如铁之人,见了也不免微微喟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也不睬他,只仔细查看那四块毒西瓜——张士师只是随后一切,瓜脐歪在了其中一块上,果见瓜脐中部有个小小的凹眼,眼中尚填有未能洗净的泥土;而老管家切开的血西瓜更是凑巧,刚好从瓜脐中间切开,瓜脐下的白芯有一道细微的土痕,越近瓜皮越是明显。事情显而易见,张士师所猜到的下毒方式正是凶手实际采用的方式。
张泌忍不住叹道:“确是高明。”封三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张典狱真是聪明,竟然能想通凶手下毒的法子,可见还是俗话说得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呢。”张泌道:“嗯,毒西瓜案应该已经破了。”
封三一呆,他与张士师分手时正要往积善寺而去,只知道典狱突然想到了凶手往瓜中下毒的方法,后面的事一概不知,正欲追问,忽听得背后舒雅问道:“凶手是谁?”张泌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凶手。”回头道,“封三哥,你去找人借个家什。”便不再多言,大踏步离开了酒窖。
重新回到厢房时,李家明正坐在椅子上,交叉揉动着双手,神色已然清醒了很多,但他的行动却很是艰难吃力。耿先生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梁尚、姜闻则从旁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生怕再有异动。
见张泌与封三一道进来,耿先生问道:“可是典狱有要紧事?”张泌道:“毒西瓜案已经破了。”房内众人一声惊呼,就连李家明也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张泌。
梁尚急不可待地问道:“凶手是谁?”张泌道:“我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回衙门就知道了。”又道:“李官人,现在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你,你有杀人动机,也有作案时间,就连王屋山都认为是你下的手。所以,对不住,我得把你带到官府去,我们这就走吧。”
旁人均以为李家明定会再次发怒,说不定还会拒捕,不料他只是一呆,随即顺从地站了起来,左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衣,预备穿到身上,他的右手似乎受过伤,很不得力,无法举高。张泌道:“官人的腰有些毛病吧?”走过去帮李家明穿好外衣,他没有拒绝,只始终缄口不言。
一行人未遇旁人,也不再去前院与主人招呼,直接出来韩府下山。他们太急于知晓毒西瓜凶手是谁,丝毫没有留意到新科状元郎粲正躲在竹林中,窥见他们走远,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跺了跺脚上的泥,朝韩府走去。
张泌等人刚进城门,便见到一名金吾卫士骑马跃过镇淮桥,一边飞驰一边高喊道:“毒西瓜凶手抓到了!就是积善寺的德明长老!”封三等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是他?”张泌与耿先生倒不觉意外,只是心中也颇费解,德明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面卫士刚过,后面又奔来一骑,叫道:“最新消息,德明长老是宋人细作!德明长老是宋人细作!”张泌与耿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
当下先回江宁府,却听差役说府尹等人都在江宁县,便又去了县衙。到得大门,便听说府尹正与典狱审问德明,张泌忙命封三将李家明收监关押。封三问道:“他果真就是金杯凶手么?”张泌点点头,又道:“不过他尚有官职在身,不必给他上枷锁。”封三应了,押着李家明自去大狱。
张泌又向梁尚、姜闻道:“今儿晚上我做东,请两位差大哥喝酒。”二人原以为他只是顺口一说,慌忙推谢,张泌道:“说好的,晚上金陵酒肆见。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件小事想拜托二位……”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二人忙道:“张公放心,包在我兄弟身上。”应声而去。张泌这才对耿先生道:“炼师不如也随我一道去看看府尹如何问案。”
二人悄然进来大堂,只见江宁府尹陈继善高坐堂上,张士师和司录参军艾京各站在一侧,另一侧有孟光、宋江两名书吏记录,四下差役环伺,煞是可笑。德明也未下跪,只双手戴了一副木杻,站在案下陈说,正道:“贫僧确实就是北方大宋皇帝派来的奸细,着意打探南唐朝廷的动向。大宋皇帝听说南唐国主笃信佛教、礼佛极诚,便派贫僧南渡到金陵,想方设法地见到了国主,与他大谈人生和宿命之说……”陈继善道:“反正就是引诱官家就对了。明人不做暗事,你继续说,到底打探过哪些军事机密、害死过哪些朝中大臣?你下毒是要害韩熙载么?陈致雍是你杀的么?”德明道:“嗯,这个……”
张泌见陈继善审案不得要领、夹杂不清,无心再听下去,便向儿子打了个手势,自己与耿先生又静静退了出去。片刻后,张士师也跟了出来,道:“有劳阿爹、炼师,不知那边状况如何?”张泌道:“你猜到的凶手下毒方法完全正确,我已经验证过,详细情形可让书吏直接向封三笔录,以作为重要物证。”张士师应了。耿先生道:“典狱是如何想到这处关节的?”张士师道:“我不敢掠人之美,这不是我自己想到的,而是他……”顺手指了指堂内。张泌一愣,随即叹道:“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真聪明、假糊涂,还是假聪明、真糊涂。”
此刻正是午饭时间,张泌腹中饥饿难耐,估摸耿先生也是如此,便道:“你先进去办正事,我与耿炼师在衙门西面那家小馆子等你。”又想起耿先生吃素,忙改口道:“还是去崇真观吧,那里安静,说话方便。”
张士师应了,刚进堂内,便听见陈继善一拍惊堂木,叫道:“先退堂,容后再审。”自捂着肚子退入后堂,也不知道是疼痛还是饥饿。司录参军艾京忙跟了上去。此刻案情正在审问中,主审官突然宣布退堂,众人不免面面相觑,一齐望着张士师。张士师只好解嘲道:“先退堂,府尹要吃饭,大伙儿也要吃饭。”众人哄堂大笑,当下上前将德明带去重监监禁。
张士师向书吏宋江交代去找封三录一份毒西瓜的证词,又鉴于犯人非同小可,为避免再出现老圃事件,赶去大狱用封条亲自将大门封了。一名狱卒笑道:“典狱父子真是厉害,不到两天工夫,就破了血西瓜案,又破了金杯下毒案,这下可是要轰动金陵,连我们江宁县也要跟着沾光了。”
张士师大吃了一惊,心道:“金杯下毒案已经破了么?为何适才阿爹丝毫没有提起?”便忙问道:“金杯凶手是谁?”狱卒道:“李家明啊,正关在里面呢,典狱还不知道么?是了,你刚才在审案……”张士师不待他说完,忙道:“我去趟崇真观,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张士师即出衙门往崇真观赶去,刚到宫城东便赶上了父亲与耿先生二人,问道:“金杯案已经破了么?凶手怎么会是李家明?”张泌道:“不能算破了,因为还没有找到确实的物证。”又大致讲了到韩府问案的经过。张士师道:“既是如此,为何要将李家明捉到县衙关起来?”张泌道:“方便我们去寻找更多的证据。”耿先生道:“或者说,让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张士师道:“话是如此,可现下麻烦的是府尹要亲自问案,倘若我们找不到物证,李家明坚持不肯承认的话,他多半就要用酷刑逼供。适才府尹就打算对德明长老用刑,幸好艾参军提醒了他,方才作罢。”张泌道:“这世上不会有天衣无缝的谋杀案,也不会有完美无缺的凶手,一定有什么线索,是我们忽视了的。”
张士师道:“说起来,那毒西瓜案线索发现得确实侥幸。”当即说了韩熙载昨夜来访县衙、老圃夜半上吊自杀、自己正犹豫是要去聚宝山找韩熙载还是去积善寺找德明的时候,忽然为渔夫所引来到老圃瓜地,意外听到了钟声,才知道积善寺原来就在老圃瓜地西侧,往瓜中下毒是得到府尹陈继善提示,而从炉中发现半瓶砒霜更是偶然。后来还不甘心,又再次去积善寺,想问清楚德明为什么这样做。德明还没有承认事实的时候,府尹就带着大批人马到了,声称德明不仅有杀人嫌疑,还是北方宋人的细作,自己才知道德明下毒杀人的缘由。总之,这一切似乎有些太过顺畅,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耿先生道:“或者典狱暗中得高人相助却不自知呢。”张士师道:“高人?炼师是指陈府尹么?他一时精明,一时糊涂,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呢。”耿先生道:“之前朝中名将林仁肇曾向官家进谏,说德明是北方细作,但官家重文轻武,总是听不进去。这一次,德明卷入韩府命案,细作流言适时而出,也算是为南唐铲除了一个隐患,典狱功不可没。”张士师道:“哪里,不过份内之事,更无尺寸之功,炼师过奖了。”
三人到崇真观,吃了馍喝过汤,张泌说是晚上还有事,自去午睡。张士师心中仍是费解老圃自杀一事,请教耿先生。她想了很久,才道:“此事恐怕得先从北方客的身份着手,只有去问韩熙载本人才能知道。”顿了顿,又道,“不过以他脾性之刚烈硬气,除非是他自己想说,不然典狱怕是要一无所得。”
告辞耿先生出来,张士师揣摩着倘若韩熙载无从下手,老管家或许会知道一些内情,毕竟他自小跟在韩熙载身旁,对北方旧事多少知道一些。正踌躇要不要现下赶去聚宝山,忽见那老宦官寇英又出现了,老远便招手道:“典狱叫人好找!快些随我进宫,官家要见你!”
张士师一呆,虽然每日来回县衙都要经过宫墙,他这辈子还没有进过王宫呢,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王宫里面是什么样子。老宦官却不容他发呆,挥了挥手,身后小黄门立即上前拖了张士师便走。
崇真观离王宫不远,走东边小门进去便是正宫门,门上筑有高大的楼观,南唐凡国主登基、改元、宣布大赦等均在此举行礼仪。穿过门道,便是一条又长又阔的甬道,直通正殿。老宦官却领着张士师往西而去,曲曲折折穿过几道戒备森严的宫墙,又过了一个大花圃,终于来到一处楼阁前,上面写着“澄心堂”几个鎏金大字。
张士师先候在阶下,老宦官进去禀报。外面天气虽然炎热,宫中却是林木阴翳,凉气森森,丝毫不觉得难受。只是等了许久,丝毫不再见人出来,只隐约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娇笑发嗲声。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笑声渐悄,老宦官才匆忙出来,道:“进去吧。”
跟随老宦官慢慢走了进去,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中,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士正站在案桌前挥毫欲书,见人进来,忙放下笔,问道:“你便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么?”张士师道:“正是下吏。”老宦官一旁低声提醒道:“这便是官家。”张士师随意散漫惯了,突然见到本国国主,不免有些惶恐,正欲上前下跪行礼,却听见李煜道:“不必多礼。我今日召你前来,是想听你讲讲如何破了那毒西瓜奇案和金杯毒酒案。”
张士师心道:“官家的消息好快。”见他和颜悦色,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又自称“我”,而不是戏文中常听到“朕”,人似乎相当亲切,便直言道:“回禀官家,金杯毒酒案尚未勘破。”李煜奇道:“凶手教坊副使李家明不是已经捉拿到案了么?”张士师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找出真凶。”
李煜道:“嗯,我明白了。那么毒西瓜奇案呢?”张士师道:“这案子确实甚奇,之前无论如何找不到线索,但昨日从老圃瓜地打开口子后,一切结都自行解开了。”当即详细讲述了问案经过,只是没有提陈继善从中提示一事。他愈说愈流畅,渐渐忘记了听者是南唐至高无上的人,道:“我虽说未辱使命,却总觉得自己在此案中没有出什么力,就好比……就好比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李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嘴角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窝,道:“你是瞎猫,德明长老岂不成了是死耗子?”一语既出,才觉不妥,便转换话题道:“典狱负责调查此案,想必与韩相公多有接触。”张士师道:“是,打过一两次交道。”心中隐隐猜到官家下面要问的话才是今日之重点,当真问他对韩熙载的看法的话,他又该如何回答?
却听见李煜悠然道:“韩府姬妾秦蒻兰号称‘江南第一美女’,当真美艳不可方物么?”张士师万料不到官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李煜招手道:“你过来瞧瞧。”
走过去一看,案桌上摆着一幅美人站立像,骨清神秀,轻倩灵巧,不是秦蒻兰却是谁。李煜问道:“她本人美貌比起这幅画如何?”张士师道:“当然美多了,画中人不及其万一。”李煜叹道:“果真如此。早闻秦蒻兰天生丽质,虽画工之妙,始终不得其神,那该如何是好?”张士师不明所指,不敢接话。李煜凝视着那幅画,嗟叹了一回,才挥手道:“你去吧。”
这一趟进宫,未免有些传奇——传说中仁厚文雅的国主召一个县吏到王宫,大谈江南第一美女的美貌——只给张士师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印象。他当然猜不到李煜背后想以美人计应付北方大宋的深意,以为不过官家本人垂涎秦蒻兰美貌而已,多少有些替她担心起来。
出来宫门,正想着不如再走一趟韩府,突然从虹桥边跃出来一人,一把拉住他,嚷道:“可让我好等。”定睛一看,竟是江宁府司录参军艾京,忙问道:“艾参军为何在此?”艾京道:“我奉尹君之命在此恭候典狱大驾。”不由分说,拉着张士师往江宁府而去。
江宁府就在虹桥东南,距离王宫极近。进来正厅,陈继善正一人踱来踱去,神情焦急万状,一见张士师便奔上来问道:“官家问了些什么?”张士师揣度他是不愿意旁人知道他暗中指点西瓜下毒一事,忙道:“官家只略略问了案情。但教尹君放心,下吏并无半句提及尹君。”
陈继善这才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道:“本尹就知道典狱是个聪明人,不枉我将你从句容调来江宁。”顿了顿,又问道:“官家提及德明长老了吗?”张士师道:“提了,官家说下吏是瞎猫,德明长老是死耗子。”陈继善哈哈大笑,道:“嗯,这个比喻倒也有趣得紧。典狱,如今这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只需犯人招供便可以报刑部结案,咱们这就一起去江宁县审讯李家明吧。”张士师忙道:“万万不可。”陈继善奇道:“为何不可?”
张士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捉拿李家明只是一种策略。正踌躇间,陈继善却自己失了兴趣,看了一眼堂侧的更漏,惊叫道:“呀,到时辰了!得赶紧去种珍珠了。”飞快地进了内堂,竟是比兔子还要快,只扔下张士师一人。张士师愈发觉得此人难以琢磨,当真可谓深不可测。
出来江宁府,已经日暮时分,今日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再去韩府了。他又回了江宁县一趟,重新检查了大狱守卫、贴了门封,这才往崇真观而去。回到观里,方知道父亲已经出门去金陵酒肆去了,心中纳闷,问道:“阿爹是要去那里调查案情么?”耿先生道:“张公派江宁府差役梁尚、姜闻去搜查李家明家,约了二人晚上在金陵酒肆饮酒。顺便去打听一下你三番两次提及的那个神秘渔夫。”张士师道:“呀,这些事本该我来做的。”正欲赶去酒肆,耿先生一把拉住他,笑道:“张公交代了,让你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去聚宝山会韩熙载。”
张士师心想有理,当下在观里吃过晚饭,借了件道袍,从观里的老井中提了几桶水起来,好好洗了个澡。正觉得遍体舒畅、舍不得从浴桶中出来时,耿先生在外面叫道:“典狱君,顾府刚刚来人,说顾闳中顾官人已经画好了你要的《夜宴图》。不过因为天气闷热潮湿,墨迹不易干透,暂时无法将画作送来,你若是着急,便请你自己亲自过去看。”张士师张眼一看,才发现外面天色早已经黑透,隔门答道:“太好了,我马上就去。”飞快地穿好衣服出来。耿先生笑道:“典狱君,这又不是去衙门,你不必再穿公服,该不是嫌弃那件道袍太差?”
张士师见她脸含笑意,用手指了指鼻子,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穿着这件公服在外奔波了两天,早已经是汗臭熏天,忙重新进房换了道袍,又道:“等我回来再洗。”到得门口,顾府仆人已经离去另办他事,只留了地址。
张士师刚走出观门,又想起耿先生才智、见识远在自己之上,叫上她一同前往大有裨益,忙重新折返回来。却见耿先生正在院中替他洗那件公服,不由得大惭,忙上前道:“有劳炼师了。”耿先生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典狱回来,莫非是想叫上贫道一道前去观画么?”张士师道:“正是。炼师聪慧过人,还请助我一臂之力。”耿先生也不推辞,将未洗完的衣服交代给弟子后,才与张士师一道出门,因顾闳中住在九西门附近,距离甚远,便雇了辆大车,往西面而去。
此时已经是夜禁时间,城门封闭,内外隔绝,城内却是热闹得很——一路过去,酒楼林立,人烟凑集,明角灯一盏接一盏,将大街照耀如白日。一直过了斗门桥,人才慢慢少了些。如此繁华景象,又怎能想到如今强敌环伺,南唐为讨好大宋左支右绌,不断贡献方物,早已经力殚财竭,空有一副花架子了。
到得顾府门前下车,大门虚掩,叫了两声无人应门,正欲自己进去,忽有人拉开门,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出一名汉子来。张士师忙道:“敢问顾官人是否……”
那汉子蓦然见到耿先生与张士师站在门口,大吃了一惊,拔脚便走。张士师见他神色慌张,不似顾府中人,上前一把扯住,喝问道:“你是谁?”那汉子道:“我……我是……”话音未落,便听见顾府中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声喊道:“失火了……不好了!画室失火了!”
一惊间,那汉子却趁机挣脱,转身就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张士师心想救火要紧,来不及上去追赶,忙道:“炼师,烦劳你赶紧去西门叫金吾卫士来帮忙灭火,他们有防火大桶。”自冲进去顾府救火。
耿先生匆忙来到九西门,向城门卫士说明情由。那卫士只吆喝了一声:“失火了!”取出一面锣敲了起来。城中失火非同小可,顿时有一群人骚动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提了尖底水桶,一手一只,奔过来乱嚷道:“在哪里?在哪里?”耿先生心想:“不是说有防火大桶么?”不及思忖更多,忙道:“在这边。”领着众人朝顾府而去。
未进大门,却见顾府上空虽有火光映出,却并不鲜亮,估摸火势并不大。众人一股脑儿冲进大门,只往火光处而去。却见失火之处原是一处单独的石室,几名仆人、婢女正用木桶汲取井水去浇火,也只是杯水车薪。画院待诏顾闳中正无可奈何地愣在一旁,女眷们站在他身后,各有惊惶之色,忽见飞速来了援兵,倒是大感意外。
耿先生四下不见张士师,心中一紧,忙问道:“典狱君人呢?”顾闳中一指大火,道:“他说这场火是冲着《夜宴图》来的,冲进去抢画了。”耿先生跺脚道:“到底是画重要,还是人重要?”
话音未落,便见张士师灰头土脸地从火中冲了出来,背上犹带着火苗,先将手中卷轴扔到地上,这才脱下身上道袍扔在一边。一名卫士提了桶水倒在那衣服上,“嗤”地一声将火苗浇灭。
耿先生忙扯住张士师退到一旁,问道:“有没有受伤?”张士师嘿嘿一笑,道:“炼师放心,我冲进去前往自己身上淋了桶水,一点事儿没有。”顾闳中脱下自己外套,过来为张士师披上。张士师道:“多谢。”他便走过去拣起卷轴一扬,道:“《夜宴图》我可是抢救出来了。”顾闳中道:“二位请到堂内歇息。”张士师道:“这火……”顾闳中道:“这是处单独的石室,烧不了多久便自会熄灭,又有炼师费心,及时叫了金吾卫士前来帮忙,二位不必忧心。”话虽如此,回头凝视画室烈火熊熊,知道许多心血已毁于一旦,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几人来到正堂,顾闳中命人取了一套干净衣服与张士师换上,再将《夜宴图》展开,用支架竖立支好。画幅毫发无损不说,且因为大火的缘故,丹青颜色竟也干透了。顾闳中安排妥当,才郑重道:“我尚须处理失火之事,二位请自便。有什么需要,请直接告诉仆人,千万不要客气。”张士师知道他挂念画室,心中好生内疚,道:“抱歉得紧……”顾闳中道:“典狱言重了。何况未必是有人刻意纵火针对《夜宴图》。只愿这幅图果真能对案情有所帮助。”张士师道:“好,多谢。”转头一扫那《夜宴图》,便即呆住。
耿先生见他神色异常,问道:“典狱可是发现了什么破绽?”张士师道:“这里……”耿先生道:“看打扮、神色似乎是秦蒻兰,不过面容倒也不十分像。”张士师道:“这画的正是秦蒻兰,我在官家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幅画。”
耿先生面色顿时凝重起来,道:“典狱是说顾闳中还另外画了一幅《夜宴图》交给官家?”张士师忙道:“不是……我看到的那幅画中只有秦蒻兰一人。”耿先生沉吟道:“贫道明白了,顾闳中、周文矩二人当晚去夜宴,并不是去试探韩熙载,而是为了秦蒻兰。”
张士师全然糊涂了,道:“我不懂,炼师可否说得明白些。”左右无人,耿先生还是刻意放低了声音,道:“听说北方宋帝贪慕美色,官家有意用美人计来缓解南唐危机。”
张士师自是知道耿先生消息灵通,她的“听说”,一定是十分可靠的来源,只觉得内心一点点冰凉了下去,原来这江南三千里江山、高高在上的国主、满朝的文武百官,竟是要指望一个女子去拯救。
耿先生知他心意,当即大声道:“没有任何灯烛的布景,却能通过人物的手势、眼神等动作,让人感受到宴乐是在夜晚的室内进行,当真是又简练又高明。”张士师一呆,问道:“什么?”耿先生道:“贫道是在说这幅画。典狱,这幅《夜宴图》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出来,请仔细看看吧。”
张士师定了定神,勉力将目光从秦蒻兰像上移开,大致看了一遍,问道:“炼师也认为这场火起得蹊跷么?”耿先生道:“画室是间单独的石室,位于花园正中,可见顾闳中极是看重,想来对防火也相当留意。这场火刚好生在这个时候,应该不是意外。”张士师点头道:“我bbr>也认为是有人怕《夜宴图》泄露什么秘密,所以雇了人来放火。”
耿先生道:“这个人应当就是真正害死李云如的凶手了。”顿了顿,又叹道:“这一场火倒是减轻了李家明的杀人嫌疑。”张士师道:“确实,他人在监狱,无法与外面通消息。可惜的是,刚才在顾府门前让那汉子给逃了。”耿先生道:“若果真是有人雇他行凶,贫道倒有个法子可以引他出来。”低声说了几句,张士师道:“好,我这就出去请那些金吾卫士帮忙。”
等张士师出去,耿先生便凝神观摩《夜宴图》。这图共有两幅,分别为琵琶图和绿腰图,描绘了夜宴开场李云如弹奏琵琶及第二场王屋山跳舞的情形,人物纤毫毕现,古朴传神。惟有一点十分怪异,众多人物中只有朱铣与真人最像,与他本人一模一样,而其他人倒也能分辨出谁是谁,但较之朱铣的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还是差了一些。耿先生心道:“或许这是顾闳中有意如此,在传递某种消息,他在委婉地暗示,朱铣就是金杯凶手?”
正沉吟间,张士师重新进来,道:“我四下问过,确实有个仆人见到火起前有人在画室附近游荡,他赶过去人又不见了,还以为是眼花,也没有在意。我已经告诉了金吾卫士,请他们四下散布消息,说顾府失火只是一场虚惊,画室丝毫无损。”耿先生道:“嗯,咱们就守株待兔看看。”
正要说朱铣画像一事,忽听见外面顾闳中的声音道:“文矩兄这边请。”只见顾闳中领着周文矩走了进来,向二人介绍道:“文矩兄听说我先完成了《夜宴图》,想来看看。”
略微寒暄过,张士师问道:“不知道周官人的《夜宴图》什么时候能完成?”周文矩笑道:“我可不及闳中兄的快手,不过也只差一点点了,明日就能给你们送来。”转头凝视《夜宴图》,感叹道:“闳中兄的用笔着色是越来越高明了,设色既浓丽,又不失稳重,全画工整精细,线条细润而圆劲……”顾闳中道:“倒教文矩兄见笑。”周文矩笑道:“闳中兄,画的事,我们出去再谈,不妨碍典狱观画破案了。”顿了顿,又问道,“不过,不是听说两件案子都已经破了吗?”张士师道:“嗯,我还是想仔细看看二位的《夜宴图》,也许会有什么遗漏。”周文矩道:“难得。”自与顾闳中出去闲谈论画。
耿先生叹道:“这两位画院待诏倒是有趣,明明都是凶案的目击者,顾闳中绝口不提案子,周文矩也是点到即止,好像都对命案毫不关心。”张士师道:“他们是画师,画师的身份要求他们当以超脱的态度来看待周围的人和事。”耿先生道:“未必,典狱再看看这幅《夜宴图》中的朱铣像。”
张士师得到提醒,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又来回比较众人像,才问道:“为什么这朱铣画得格外像他真人?莫非画工画人像否也要看对象么?”耿先生道:“顾闳中是目识写生大家,还分什么对象不对象,贫道认为这是他在巧妙地向我们暗示:朱铣就是凶手。”张士师道:“我之前也怀疑朱铣,不过是在毒西瓜的案子上,只因他凑巧在切瓜前离开。但是在李云如的案子上,我始终没有怀疑过他,以他的身份地位,没有任何杀王屋山的理由啊。”耿先生道:“他没有杀王屋山的理由,却有为秦蒻兰杀韩熙载的理由,向官家建议送秦蒻兰去大宋以作缓兵之计的人,正是韩熙载。”
张士师一时愣住,他自是知道朱铣爱慕秦蒻兰,却不知道爱她爱到这个地步,也想象不出韩熙载竟是如此冷酷!
他一时全身无力,软坐在椅中,只死盯着那幅《夜宴图》看。瞧了许久许久,突然有所领悟,既然王屋山上场前还用自己的金杯喝过酒,下场后奉酒给李云如导致她中毒,那么下毒时间就在这当中一段时间内,而那图画得非常清楚,李云如弹奏琵琶的时候,朱铣正坐在她面前的小肴桌旁,扭转了头观她弹奏,到王屋山下场跳《绿腰》时,他则站在东侧近门的地方,张士师后来更是亲眼看到他移往秦蒻兰身边,与她低声交谈,这其间朱铣始终没有靠近金杯所在的肴桌。若说他是在中途张士师离开花厅后溜到肴桌下毒,可当时卧榻上坐着李家明、李云如兄妹,他们怎么会没有丝毫觉察?
张士师当即将自己的想法对耿先生说了。耿先生道:“嗯,典狱说得对。当日典狱召集证人到韩府问案,许多人是不以为然的,如今有了这《夜宴图》,两下比照,便显出典狱的远见来了。”张士师道:“我哪有什么远见,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又想起官家之前的戏谑来,他实在太不像个一国之主。
耿先生道:“典狱何必过谦。只是绕了一圈,重点又回到李家明身上来了。按照这两幅图位置的变化来推测,只有他才有机会往金杯中下毒。”张士师走到图前,道:“还有一个人也有机会——郎粲。炼师请看,李云如弹奏琵琶时,卧榻上只有郎粲与韩熙载二人,他一直没有动过,直到王屋山下场后,他才离开卧榻,改坐到离王屋山更近的椅子上。在离开卧榻的一刹那,他完全可以将毒药投到金杯中。”
耿先生道:“郎粲决计不会下毒杀人。”张士师道:“可他不是与王屋山有私情么?杀了韩熙载,他就能与王屋山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耿先生道:“话是如此,可郎粲少年及第,名利心极重,对他而言,最要紧的是前程而不是美色。想来他与王屋山交往,也不过是要利用她,请她求韩熙载向官家推荐。官家虽不喜欢韩熙载,但只要他所荐之人,无不加以重用。”张士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又只剩下李家明一人了。”
忽听外面有人接道:“李家明不是凶手。”只见张泌稳步进来,张士师又惊又喜,上前道:“阿爹如何找来了这里?”张泌道:“我在金陵酒肆听见有人喊西边顾府失了火,又有人喊说《夜宴图》没事,估摸这里面有点名堂,反正也隔得不远,就走过来看看,没想到你和炼师都在这里。”耿先生问道:“张公派差役搜查李家明住处可是有发现?”张泌摇了摇头。张士师道:“那阿爹如何断定李家明不是凶手?”
张泌道:“李家明是左撇子,腰有毛病,右背过分凹陷,因此连带右手有残疾,平举起来都有困难。你们看这图中,他坐在最东首,在李云如的左边,而两只金杯都在最右边,恰好离他左手最远。如果他往金杯中下毒,不单李云如会留意,在场站在门口正对卧榻的人也会立即注意到。”
仔细回忆起来,李家明确是一直在使用左手,而《夜宴图》中的情形也证实他难以悄无声息地往金杯中下毒。张士师道:“这么说,我们连最后一个嫌疑凶犯都没有了。”耿先生道:“还有一个人。”张士师道:“炼师不是已经排除郎粲的嫌疑了么?”耿先生道:“贫道指的是韩熙载。”
张士师当即会意过来:“是了,王屋山到场边预备开始跳舞后,韩熙载回卧榻坐了一小会儿,当时那里只有他一人,随后李云如过去坐在他身边,他突然说要亲自击鼓……”张泌道:“听起来情状确实可疑。韩熙载非常冷静,完全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下杀人于无形,可他有什么一定要杀王屋山的理由呢?”
张士师道:“或许他知道了王屋山嫁他的动机不过是为了摆脱李家明,现在郎粲高中状元,王屋山有了新靠山,随时可能离开他,所以他气愤之下起了杀机。”张泌摇头道:“有些牵强,这不似韩熙载的为人。”耿先生也道:“韩熙载向来不将女人当回事,你看他如何对待秦蒻兰便会知晓。对他府中姬妾多有偷欢之事,他未必真不知道,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三人议过一回,最终确定韩熙载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嫌疑可以排除,那么,到现在真的是一个嫌疑人都不剩了。又说了放火烧画室一事,张泌道:“想来这雇凶放火之人定是金杯真凶了。只是你请顾、周二位画《夜宴图》一事,旁人并不知晓,凶手如何能得知?”张士师道:“这也正是孩儿费解之处。”
正说着,顾闳中疾步奔进来,道:“等到了!果然如典狱所料,有人爬上围墙窥测拙府。只是……”张士师道:“难道又让他跑了?”顾闳中忙道:“不是,只是这人我们大伙儿原都认识。”回头叫道:“带他进来吧。”
只见两名仆人押着一青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垂头丧气,低了头,不敢看大家。张士师大惊道:“怎么会是你?”原来那人正是他们刚刚排除了嫌疑的新科状元郎粲。顾闳中不愿意参与其事,只将人带进来,又领着仆人退了出去。
耿先生道:“状元公,你在这里做什么?”郎粲道:“我是路过……”张士师道:“你是想来看看《夜宴图》到底烧了没有吧?在那边呢。”郎粲扫了一眼《夜宴图》,道:“我只是路过这里,听说顾府失火,想看个究竟。”张士师道:“可是以你状元公的身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为何要不顾体面地爬墙呢?”郎粲无言以对,干脆缄口不言。
张泌道:“状元公你应该知道,我朝律法规定,放火烧私家舍宅者,至少流徙三年,若是被毁财物满十疋,绞刑处死。顾官人画室全毁,字画价值加起来怎么也超过十疋了,想不到我朝新科状元刚刚登第,便要落个如此下场。”郎粲忙道:“不不,我没有放火。”张泌道:“可放火之人说是受你指使……”郎粲惊道:“你们抓到他了?”其余三人会心而笑,想不到张泌一诈,他便如此轻易露出了马脚。
张泌道:“状元公今晚无论如何脱离不了干系,不过……”郎粲正绝望之时,忽听对方言语有缓和之意,忙问道:“不过什么?”张泌道:“状元公只需将实情告诉我,我就当今晚没有见过状元公。”郎粲迟疑道:“那张典狱……”
张士师见郎粲明明间接承认了是他雇人来放火,也就是说,他就是金杯案的真凶,突然又见父亲与其约定,暗有放走他之意,不免十分吃惊,但料来必有用意,当即道:“阿爹说什么就是什么。”郎粲当下再无犹豫,飞快地道:“是王屋山叫我来放火,不过并不是要害人,只是想烧掉顾官人新画的那幅《夜宴图》。”
所有人大为意外,王屋山明明是受害者,怎么会对一幅《夜宴图》这么紧张?张泌问道:“王屋山为什么要这样做?”郎粲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我本来也不愿意来,可她要挟我……”耿先生道:“王屋山怎么能要挟到你?”郎粲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一咬牙道:“我与王屋山一直有私情,她威胁说要向所有人公开我们的关系……她不过是个舞伎,声名于她并不重要,可对我……”张泌道:“你当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么?”郎粲跺脚道:“事到如今,我还怎敢欺瞒各位?”张泌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信你。士师,天色不早,不便多打扰,你去向顾官人求借此画,我们回去再说。”
几人离开顾府出来,张泌便放了郎粲离开。张士师尚有所迟疑,问道:“阿爹真的信他的话么?”张泌道:“此人是名利之辈,绝不会拿前程来冒险。”张士师见父亲和耿先生都这般认为,自是再无异议。
张泌又道:“不过我在金陵酒肆也不是全无收获,今夜又有人从饮虹桥上掉了下来,掉的位置跟李云如都一模一样,我与梁尚、姜闻两位小哥儿到上面试了下,发觉桥头因总无人行走,长了一大块青苔,稍不留意就会从斜面滑下……”张士师道:“阿爹是说李云如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了饮虹桥?”张泌点了点头,道:“李云如掉下桥前,你不是听她尖叫了两声么?那第一声当是她滑上青苔时叫出,第二声则是她滑下桥时冲过了桥头的矮栏杆、不由自主地往河里倒栽过去时叫的。若果真是有人推她,应当长长的一声尖叫。”张士师道:“可李云如为什么坚持却说是有人从背后推了她?”耿先生道:“或许她也认为饮虹桥是一座鬼桥,多少有些疑神疑鬼,以为有人将她推下了桥。”
当下无言,几人赶回崇真观,立即将《夜宴图》展开,重点查看关于王屋山的所有细节:第一幅琵琶图中,王屋山身穿天蓝色舞衣,坐在李云如面前小肴桌的西首,双手拢在袖中,瞪视李云如的目光极为怪异;第二幅绿腰图中,她表情含蓄妩媚,从右肩上侧过半个脸来,微倾头,稍低眉,回望椅中的郎粲,双臂背在身后,手腕微翘,露出光洁如玉的手指来。
三人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张士师道:“既是如此,不如明日以唆人纵火罪派人直接捉拿王屋山,一审便知。”张泌沉吟半晌,道:“>还是我们去一趟聚宝山,我正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韩熙载。”
议定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张士师自往院中收取晾干的公服,正撞上打水进来的小道士,险些弄翻了水桶。张士师慌忙道歉,又帮小道士将水提进去,出来才发现手臂在木桶上磕了一下,生生作痛。他突然想到韩府侍女吴歌做自陈笔录时曾经提到王屋山下场时用手猛推了她一把,指甲上的尖护甲还戳在了她的手臂上。于是,他再回到静室细看那《夜宴图》,顿时明白了其中的诀窍。因耿先生卧房就在一旁,忙敲了敲墙板,叫道:“炼师,炼师,我知道谁是金杯凶手了!”
耿先生根本未睡,忙过来静室,张泌也闻声赶到,问道:“是谁?”张士师道:“正是王屋山自己。”
第十章 日暮苍山
踏上了长干桥,终于要进城了,金陵城就在眼前。以往虽有不少苦难的日子,但至少她还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会在路的尽头。而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路的尽头,将是黑暗的牢狱。她突然回过头去,朝身后的樊若水歉然一笑,随即纵身跃入了秦淮河中……次日清晨,张泌父子与耿先生径直雇了车出城来到聚宝山,到琊琊榭时,王屋山正收拾细软包袱,预备溜之大吉,见三人进来,忙将包袱藏在床头,迟疑了一下,问道:“三位一大早到此,有何贵干?”耿先生笑道:“王家娘子,你好聪明啊。这韩府里面,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但最聪明的人却是你。老实说,贫道这一辈子见过的聪明人不少,但像你这样心计如此深沉的女子,贫道还是第一次见,佩服,佩服。”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嘲讽。王屋山惊道:“炼师此话何意?”耿先生道:“咦,你下毒杀了人,难道还要装做不知道么?”
原来张士师昨晚意外发现《夜宴图》中王屋山跳舞的时候手指并没有戴尖护甲,然而下场的时候却突然戴上了,这样的场合尖护甲只会碍事,没有丝毫用处,除非是里面另有玄机。她下场后故意撞到李云如,再假装赔礼道歉,拿金杯来斟酒,趁机将尖护甲中预藏好的毒药下在了酒中,再将毒酒奉给李云如。李云如碍于情面,不得不接了过来,根本就不知道喝下的是毒酒。因为毒下在王屋山自己的金杯中,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有人要杀王屋山抑或是韩熙载,结果却误杀了李云如。谁又能想得到,王屋山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一切都是她事先精心策划好的局。她偶尔听到江宁府差役梁尚与姜闻在门外议论《夜宴图》一事,也听说过顾闳中有过目不忘之能,担心他的画会泄露自己的机密,就要挟郎粲去烧画。郎粲自己不敢做,又出高价从街上雇了个闲汉,他则躲在顾府附近等待消息,后来听说火bbr>没有烧起来,一时来不及去找到那闲汉兴师问罪,自己爬上墙想看看情形到底如何,不料却被守在暗中的顾府仆人抓了个正着,由此供出了王屋山。不然的话,张氏父子无论如何都怀疑不到王屋山身上。这本是个比毒西瓜更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无懈可击,若不是王屋山自乱阵脚,即使有《夜宴图》在手,旁人恐怕也很难发现破绽。
王屋山却还要强辩,道:“你们是说我杀了李云如么?不不,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杀人。”耿先生道:“嗯,那贫道便直说了,虽然你王家娘子爱的人是郎粲,但你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打算离开韩府,所以当你看到李云如越来越得到韩熙载的宠爱时,便动了杀机……”王屋山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甚是难看。
张泌走到梳妆台前,拉开首饰盒,果见里面有一只尖护甲,拿过去交给耿先生。耿先生闻了闻,道:“嗯,是斑蝥,正是金杯毒酒中的毒药。”张士师也找出了藏在床头的包袱,扬了扬,道:“是不是怕阴谋败露,正预备逃跑?”
王屋山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沮丧道:“我知道她怀了孩子后,生怕……生怕……”耿先生道:“你是怕李云如从此地位牢不可破,就想精心策划、下毒杀她?”王屋山急忙辩解道:“不不……我没有要杀她!我往金杯中下的只是堕胎药,不是毒药。你们说的什么斑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你们不信可以去银行悬壶医铺问问,我就是在那里买的药。”
三人大感意外,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耿先生叹道:“李云如的孩子,并不是韩熙载的。”王屋山十分惊讶,道:“不是相公的么?难道……难道是舒雅的?呀,早知道,我又何必……”又忙道:“我真的没有下毒,一定是另外有人在我酒杯中下了毒药,想要毒死我……”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三人见她如此害怕,便信了她的话,只交代她不得轻易离开韩府。出来琊琊榭,一时无语,这案子案情真可谓山重水复,本以为见到了曙光,却又出现了一重厚厚迷雾。商议了几句,预备先下山验证王屋山的话。张士师道:“阿爹不是还想见见韩相公么?”张泌点点头。不料寻过去,老管家却说韩熙载天还没亮就下山了,也没有说要去哪里。三人只好就此下山。
耿先生忽道:“典狱,韩熙载会不会又去了大狱去找德明?”张士师道:“炼师放心,我人未到,封条未揭,谁敢开门?”口中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慌忙回到江宁县衙,见狱门封条尚属完好,这才放心开了封条,吩咐狱卒一定要严加看守。
张士师又取了那金杯证物,三人一齐来到王屋山提到的悬壶医铺,说明情由。那店主名叫留一刀,五十余岁,询问他买家姓名他总推说不记得,但却爽快地接过金杯,略略一闻,便道:“没错,是我这里卖的堕胎药。”
耿先生是个道士,自幼出家,并不知道斑蝥也是可以用来堕胎的,忙问道:“可这斑蝥不是毒药么?”留一刀双眼一翻道:“不毒怎么堕胎?”张士师道:“难道你就不怕毒死人么?”
留一刀见他一身公服,忙道:“差大哥可千万不要话中有话,用斑蝥做堕胎药堕胎,可是民间流传了好几百年的药方。”顿了顿,“再说了,堕胎本来就是有风险的,谁也没逼着她堕呀。”张士师道:“那你知道有人为了堕胎吃了堕胎药后被毒死的事吗?”留一刀道:“只听说女人有难产死的,从来没听说吃堕胎药中毒死的。”
张泌道:“瞧这悬壶医铺的名字,料来阁下也有悬壶济世之心,药本该用来救人,阁下却卖堕胎药只求渔利,岂不是有违医德?”留一刀重重看了他一眼,肃色道:“大约一年前,一名叫小兰的年轻女子持一对金钏来店里买堕胎药,被我严词拒绝。过了一日,她又添了两枝贵重珠花,只为求药,也被我赶走。过了几月,已经是冬天,某晚小兰再来店中时,身孕已成,她哭斥如何命苦,为一老年男子所迷,又指责是我戕害了她母子性命,我还未及反应,她便冲了出去。次日,有人在饮虹桥下发现了她的尸体。”
张士师诧道:“原来她就是半年前跳饮虹桥自杀的女子。”留一刀道:“正是。这件事我后来仔细思量,小兰自杀无非是奸情败露,为家族所不容,当初我若是同意卖药给她,她堕下胎儿,犹可以活命。我本欲成全那胎儿之命,结果反害了母子两条性命。敢问老公,换作你,要如何做才不算有违医德?”张泌默然无语,良久才道:“冒犯了。”转身走了出去。
张士师却突然想起一事来,又问道:“店主刚才说这堕胎药放入酒中可用银针验出有毒,若是放入茶水中呢,还能用银针验毒么?”留一刀道:“咦,看不出你小哥儿倒是个行家。堕胎药放入茶水中,银针插进去变黑,皂角水一擦就掉了,无法验出有毒,但却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若是放入酒中,气味是没了,银针却可以验出毒来。”
张士师大喜过望,忙谢过店主,出来告诉父亲道:“原来之前我并没有冤枉舒雅,他往李云如的茶水中下了堕胎药,堕胎药放入茶水和酒水中,银针的反应是不同的。”耿先生道:“呀,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么?”三人免不了又叹息一回。
张士师道:“王屋山没有说谎,这金杯毒酒原来并不能致人死地,可李云如到底是如何中毒而死呢?”张泌道:“只有一个法子能知道,重新验尸。”张士师道:“可之前韩熙载与李家明联名写下请文,申请免验李云如尸首。若要重新验尸,须得二人同意,恐怕要再费一番周折。”张泌道:“现下韩熙载不在府中,李家明也被关在大狱里……”张士师道:“孩儿明白了。”招手叫过街头一闲汉,请他去江宁府传话,自己先与父亲、耿先生再往聚宝山而去。
耿先生问道:“毒瓜案德明招供了么?”张士师道:“只承认了他是宋人细作。对于毒西瓜案,他的话总是模棱两可,不承认也不否认,加上府尹总是胡乱发问,恐怕这案子要审上好一阵子。”蓦然从“毒瓜案”中得到了提示,眼前一亮,问道:“炼师,最初谈及如何往西瓜中下毒,你提到了荆轲刺秦的故事,炼师当初的本意是要提醒我或许西瓜无毒、玉刀有毒,但我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或许李云如并非饮毒酒而死,而是中了什么有毒的利器。”张泌顿时醒悟,道:“说得极是。”
三人重新回来韩府,也不惊动诸人,悄然来到酒窖中。李云如冷冷清清躺在角落里,仪态颇为安详。虽说酒窖阴凉,但毕竟还是夏天,尸体已经开始有浓重异味。张士师灵机一动,取了一坛酒开封,泼到地面上。浓郁的酒香掩盖了部分尸臭和腐烂的西瓜气味,总算不那么难闻了。
张泌大致检验了面、颈、手、脚等裸露在外的部位,一无所获,才道:“怕是要有劳炼师了。”耿先生道:“张公何必客气。”本来公人验尸不必忌讳男女,但既有女眷在场,自该尽量尊重死者,当下父子二人退出酒窖,留耿先生一人在里面寻找外伤伤口。
过了一盏茶工夫,里面还没有动静,张士师不免着急起来,道:“要不要孩儿下去看看?”张泌道:“炼师是个仔细人,再等一等。”正干等时,望见江宁府差役封三正领着数人穿过石桥。张士师惊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张泌道:“闲人传话往往夸大其词,这还是好的,至少你想要的仵作到了。”
忽听到底下耿先生叫道:“张公,典狱,快下来,找到了!”二人忙步下地道。耿先生松开李云如裙裾腰带,略朝下拉了一下,露出一截腰身来,指着右腰处道:“全身都验过了,就那里有一处伤口,是个针眼。”
偏头一看,在李云如右腰偏后的位置,果见有一个针眼,针眼四周晕成一个一寸见方的紫黑斑。封三等人也奔了进来,只闻见窖中酒气熏天,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张泌道:“仵作,我们刚发现李云如喝的金杯毒酒不过是下了堕胎药,并不致命,这里有处外伤,请你上前看一下。”杨大敞听得案情离奇转变,不由得大奇,上前一看,道:“这么小的伤口,四周的肉成这样的颜色,这毒药厉害,似是乌头。”张泌道:“乌头?那不是军中专用毒药么?”杨大敞道:“正是。死者中了这么厉害的毒药,毒气直接通过血液攻心,会迅速毙命。”
张泌道:“这么说,李云如是死在她换好衣服、重新走进花厅的时候了。”张士师道:“我知道顾闳中为什么要在《夜宴图》中暗示朱铣是凶手了,朱铣当时离李云如最近。其余人当时都在留意毒西瓜,是听到朱铣说了句‘李家娘子,你怎么了’才回过头来,发现李云如正慢慢倒在屏风前。”
张泌道:“这只是顾闳中的看法,我想不出朱铣有什么理由要用这种手段杀死李云如。”顿了顿,道,“书吏,你将适才的情形全部记录下来。我们再回去看看《夜宴图》。”封三忙道:“小的出来时,周文矩周官人又送一幅《夜宴图》,说是要交给典狱。小的听说昨天顾府失了火,有人想烧掉顾官人的《夜宴图》,怕再出意外,特意将画留在江宁府中了。”张士师道:“太好了,正好可以两幅图比照来看。”
一行人正离开之时,韩府某处突然传来一阵琵琶声,有人和着音乐唱道:“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颇有凄凉之意。
张士师心道:“这不是秦蒻兰的声音么?原来她唱歌这般好听。”余人也认为不过是韩府歌伎一时兴起,随口唱上一曲。惟有张泌和耿先生深为震撼,因为这正是昔日韩熙载派秦蒻兰色诱大宋使者时陶谷为她填的相思词。此时此刻,秦蒻兰突然再唱此曲,莫非也在忧惧官家要将她献给大宋皇帝?电光火石间,张泌又想起一件事来。
进城后,张士师怕府尹又来胡搅和,便请父亲与耿先生先回崇真观,自己到江宁府衙去取周文矩的《夜宴图》,才到江宁府门口,便见本县狱卒郭见匆忙赶来道:“典狱,我有急事找你。”
张士师料来一时不得脱身,便请封三取了周氏《夜宴图》送去崇真观。郭见将他拉到一旁,道:“有两件事,一是早上积善寺的小和尚来给他师傅送饭,被我挡了,他哭哭啼啼死活不走,说了许多夹杂不清的话,不过他无意中提到韩熙载一早就去了他们寺,到德明长老房中四下寻找,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我听了格外留心,悄悄去了积善寺……”
张士师道:“结果你遇到韩熙载了?”郭见道:“倒是没有,只遇到一位奇奇怪怪的渔夫……”张士师道:“又是那渔夫。他也在找东西么?”郭见道:“正是。不过他一见到有人来就跑掉了,我叫他也没叫住。”
张士师心想:“此人总在关键时候出现,行踪神秘,必有蹊跷。”忙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郭见道:“问过小和尚,说是叫樊若水。”张士师道:“樊若水,嗯,这倒不像个渔夫的名字。”又问道,“你说有两件事……”郭见忙道:“第二件事是我回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来了,说是要见德明,当时典狱来过衙门开了封刚走,我当然不肯放他进去,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士师道:“你做得好。”郭见笑道:“这前一件事足可以将功补过了吧?”张士师知他是指老圃上吊自杀一事,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当然。我还有事要忙,回头闲了请你喝酒。”郭见道:“一言为定。”眉开眼笑地去了。
张士师心想:“不知道德明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韩熙载和那渔夫都在找,少不得下次审讯德明时要好好问一问。”正踯躅时,封三飞一般跑过来叫道:“典狱君,尹君急召你。”张士师见他手中拿着个卷轴,问道:“这便是周文矩的《夜宴图》么?”封三道:“正是。小的去崇真观送画,请典狱君快些进去,尹君看上去十万火急。”张士师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心中却道:“他能有什么急事。”
进来大厅,陈继善正伏案翻看一堆书本、信札,见张士师进来,忙挥手命差役退出,等到再无旁人,才招手叫张士师到案桌旁,将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从德明房中搜出来的信,你看看。”张士师心念一动:“莫非这就是韩熙载与那渔夫在找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府尹已经抢先拿到了手。”
忙拆开信,只见开头写道:“叔言如晤……”忙问道:“请教尹君,叔言是谁?”陈继善道:“是韩熙载的字,咳。”一把将信夺过,道,“还是本尹来告诉你吧,这信是韩熙载好友李谷病重时写给韩熙载的,大概意思是希望临死前能再见韩熙载一面,并说已向宋朝皇帝推荐韩熙载为相,望他见信后立即随同信使返回北方,有玉扇坠为凭。”
张士师道:“原来被老圃杀死的北方客就是李谷信使,只是这信如何落入了德明长老手中?”陈继善道:“当然是老圃杀死北方客后交给他的,老圃不识字,也想弄明白死者身份。”
张士师开始觉得不对劲儿,德明长老是宋朝细作,既然早得到了这封信,无论是交给韩熙载本人,还是交给南唐国主李煜,都只会对宋朝大大有利,为什么反而把这样一封关键的信藏起来长达一年之久?
陈继善见他不言不语,急得直跺脚道:“典狱,你到底明白过来没有?德明是宋人细作不假,但却不是往瓜中下毒的凶手。”张士师道:“是。德明长老要杀韩熙载,无须下毒,只须将信公开,自有国主来杀他。”陈继善道:“你小子总算聪明了一回。”
张士师道:“可下吏还是不明白,德明长老为什么要将信藏起来?”陈继善道:“你是不是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惺惺相惜?”张士师道:“就算如此,德明长老也该将信交还给韩熙载呀。”陈继善道:“德明是不想让韩熙载再次处于两难的境地,换作本尹,也会这么做。”
张士师问道:“那尹君要下吏如何行事?”陈继善气道:“呀,此时此刻,你还要问本尹如何行事?笨死了,还用问吗,当然是继续找西瓜凶手了!”张士师道:“是,下吏这就去。”
方欲退出,陈继善叫住了他,道:“你把这信拿去还给韩熙载,悄悄的,可别再让旁人知道了。”张士师大为意外,一时愣住,陈继善怒道:“怎么,你还想要本尹亲自去跑腿送信么?”张士师道:“下吏不敢。只是……想问问尹君,为什么要把信还给韩熙载?若他见信后果真投奔大宋,不是于我南唐不利么?”陈继善道:“你小子还真是笨,韩熙载多年前曾出使北方,他心向北人的话,早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张士师道:“刚才尹君还说也会学德明长老,要将信藏起来的呀?”陈继善道:“这信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李谷病重垂死,韩熙载为了老友或许会心动,但目今李谷已死,北方对他再无意义。”
张士师此刻才真正领教了这位府尹的精明与见识,心中暗服,忙道:“尹君高见!”又道,“下吏不是奉承,是真心这样认为。”陈继善道:“比起你这个笨头笨脑来,本尹当然是高见了。”转眼间又恢复了洋洋自喜、自鸣得意的老官僚姿态。见张士师望着自己发呆,忙喝道,“还不快去送信!”
出来江宁府,张士师正犯愁该上哪里去找人,却见韩熙载正朝他走来,心想:“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忙上前道:“韩相公,我正要找你。”韩熙载道:“韩某也正要找你。张典狱,我想见见德明长老,请你通融。”他口中说“通融”,却是一副命令的口气。张士师道:“韩相公但有所命,下吏不敢不从。”
韩熙载在江宁县大狱被挡了驾,去找江宁县令赵长名,也未见到人,又愤愤来找江宁府尹陈继善,不想先遇到张士师,顺口一提,对方竟是一口答应,不由得大感意外。
张士师道:“不过我也有件小事想问问韩相公,相公前晚到大狱私见老圃,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促使他上吊自杀?”韩熙载冷冷道:“是他自己要死,关韩某何事?”张士师道:“嗯,韩相公是做大事的人,除了相公自己,原也没有将旁人的性命生死放在眼里。”韩熙载脸上闪出一丝愠色,道:“典狱是在怪罪韩某么?”张士师道:“下吏不敢。这里有封给韩相公的信。”
韩熙载森然看了他一眼,勉强接过信来,只一看信皮,脸色立即大变,道:“这不是……”张士师道:“信是从积善寺找到的,现归还给相公,旁人并不知晓。还有那块玉扇坠,相公也可自去县衙证物房取回。”
韩熙载飞快地掏出信来,双手颤抖,嘴唇翕张,显是极为激动。张士师却始终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印象,只因他对秦蒻兰的冷酷,当即道:“下吏先回县衙为相公安排。”走出几步,却听见韩熙载在背后叫道:“典狱……多谢了。”张士师心道:“你该谢的人是陈继善。”也不答话,甚至都没有回转身去。
回到县衙,张士师先命人将李家明放了出来。李家明道:“已经找到害死我妹子的真凶了么?”张士师道:“还没有,不过我们刚发现你妹妹不是死于金杯毒酒,而是腰间中了毒针。”李家明略微一呆,也不再多问,迅速离开了县衙。
张士师又命人将德明松了戒具,带到抄案房等候。刚刚安排妥当,便见韩熙载匆忙赶来,直接让人领他进了抄案房。
一见韩熙载进来,德明便双手合十道:“贫僧实在有愧相公。”韩熙载道:“长老不必如此,不过是各为其主……”顿了顿,又道,“提到这个‘主’字,韩某更该汗颜了。”德明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韩熙载道:“长老果真是韩某知己。”德明微叹一声,道:“阿弥陀佛,知己不敢当,不过贫僧跟相公一样身处夹缝当中,感同身受……”忽扬声道,“典狱,请进来吧。”
张士师一直躲在外面偷听,见被识破,只好走了进来,随口搪塞道:“我只想来问问德明长老,你到底有没有在西瓜中下毒?”德明道:“贫僧本方外之人,却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光顾夜宴,内心早已经有毒。”张士师道:“那陈致雍呢?是长老杀的么?”德明道:“不是。”张士师道:“长老是不是还有帮手?比如渔夫……”他心中一直对那渔夫有所疑虑,韩熙载到积善寺找信尚情有可原,那渔夫找这信何用,莫非也想挟制韩熙载?
张士师正要说出樊若水的名字时,忽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道:“张典狱,几位请出来吧。”声音又尖又细。张士师听出这是那老宦官寇英的声音,忙赶出来,问道:“大官有何差遣?”老宦官道:“官家有命,请典狱立即释放德明长老。”张士师一愣,心想:“官家这么快就知道德明不是真凶了?不应该呀,府尹那么精明,绝不会透露信件一事。”
却听见老宦官对德明道:“长老,官家有命,请你即刻出城过江,不要再来我们南唐国土了。”张士师心道:“原来是驱逐德明出境。国主果然惧怕宋人,明知道德明是细作,却还是要放他走。”
张士师心中多少有些沮丧,两面便不再理会诸人,自往崇真观而去。一进静室,便见到东西各摆放着两幅《夜宴图》,顾闳中那幅他早已经见过,周文矩那幅人物则要写实得多,场面也有所不同,比顾氏要细腻很多。
张士师不见父亲,忙问道:“阿爹呢?”耿先生道:“张公与封三去了悬壶医铺。”张士师奇道:“为何还要去悬壶医铺?”耿先生道:“悬壶医铺的店主留一刀托人带了张纸条给张公,上面写了一句诗——‘抽刀断水水更流’。”张士师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店主想说什么?”耿先生道:“这我们也没有猜透。张公说那店主既然叫留一刀,很可能留有关键一刀,所以就亲自赶了过去。”
张士师大奇,正困惑间,耿先生又道:“倒是这里确实有件要紧事——典狱适才不在,贫道与张公仔细比照了这两幅《夜宴图》。你过来看,这周文矩的图分三幅,琵琶、绿腰两幅与顾闳中的差不多,不过视角有所不同,周围环境细节更多些,但第三幅审案却是顾氏所没有,是非常好的补充。”
张士师道:“嗯,这是发现西瓜有毒后我当众推问案情时忽然发现珠帘外有黑影的情形。”耿先生道:“不错,典狱正回头看着珠帘,表情非常生动。根据笔录来看,典狱出去抓到韩曜、带他进来后不久,李云如便从屏风后出来,倒地而死。”张士师道:“正是如此。我带着韩曜进来后,全厅人加起来也就说了不到五句话,李云如就突然从屏风后冒出来七窍流血而死。”
耿先生道:“所以说周文矩这幅《夜宴图》价值重大,你看,时间这么短,又有这么多人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凶手应该不会长距离移动。”张士师眼前一亮:“对,杀死李云如的凶手应该就站在屏风附近。”看着图道,“那么,有朱铣、韩熙载、德明三人。”耿先生道:“还要算上周文矩自己,你看这幅图,韩熙载、朱铣均是背对屏风,视角恰是自屏风前看到的花厅的一切。”
张士师道:“这四个人中,只有韩熙载还勉强可以说有杀李云如的动机,也许他知道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其他三个人,根本跟李云如毫无关系。而且就算韩熙载要杀李云如,机会太多了,为什么要选夜宴这样的场合,又刚好选择李云如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动手?”耿先生道:“这确实说不通,所以张公推测凶手应该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手。”张士师道:“迫不得已?”耿先生道:“李云如从屏风后出来时,正好是站在众人的背后,也许她看见了什么她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才被杀了灭口。”只听见门外张泌的声音道:“凶手最初的目标并不是李云如,一石不能杀二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张士师愣了好半晌才会意过来,道:“这么说来,无论是凶手,还是目标,都在朱铣、德明、韩熙载、周文矩这四人当中?”张泌道:“正是。”张士师道:“嗯,周文矩是不请自来,不会是目标。除了韩熙载外,大家也都不知道德明要来,他不是目标,也不会是凶手。”耿先生道:“那就只有四种可能性——朱铣要杀韩熙载、韩熙载要杀朱铣、韩熙载要杀周文矩、周文矩要杀韩熙载。”
张士师心道:“结论显而易见了,果然是朱铣,我就知道他会忍不住愤恨下手。”杀死李云如的凶手终于浮出水面,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又想起毒西瓜案,忙道:“忘了告诉大家,已经有新的证据证明德明不是毒瓜凶手。”见并无外人,便详细说了事情究竟。
不料张泌、耿先生均不感意外,张士师奇道:“阿爹和炼师早知道德明不是西瓜凶手了么?”张泌道:“说他是凶手不是意外之事,说他不是凶手也不是意外之事。”张士师不明所以,耿先生又问道:“那渔夫果真叫樊若水么?”张士师道:“是,我觉得这渔夫十分可疑,准备派人找他来问话。”耿先生笑道:“樊若水可不是渔夫,他是与舒雅一道被除名的进士。”
原来樊若水曾与舒雅参加了韩熙载主持的进士考试,该榜取中九人,舒雅高中状元,樊若水也一举及第。当年大周后周娥皇尚在世,还准备将亲妹妹周嘉敏——也就是现在的小周后许给樊若水。但后来落第士子联名拜桥,指责韩熙载取中的九名进士中有五名跟他熟识,事情闹大后,还是国主李煜出面,取消了韩熙载认识的五名进士的资格,舒雅、樊若水均在其中。
张士师大惊失色:“原来韩熙载认识樊若水。”张泌道:“这就是关键。我已经让封三派人去找樊若水了。”张士师道:“呀,阿爹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樊若水的?”张泌道:“买鱼,从知道秦蒻兰向他买鱼开始。”又道,“我们走吧。”张士师道:“去哪里?”张泌道:“聚宝山。我已经让封三通知所有人赶去那里,真相大白就在今日。”
此时早过了午饭时间,三人又简单吃了些东西,只是出来后走了一路都没有雇到大车,只好一路步行出城。三人到达韩府花厅时,除了陈致雍、德明及个别侍女、乐伎外,参加过夜宴的人物都已经到场,甚至连江宁府尹陈继善、江宁县令赵长名都闻讯赶来。王屋山缩在屋角,低着头不敢看人,郎粲则远远站在门边,现出一贯高傲的姿态来。
张士师道:“有劳大家再次到场,现在请各位听我指挥。朱相公、韩相公,请你们二位站到屏风这边来。”二人依言走过来。张士师道:“朱相公请站在这个位置……韩相公你站这里……站好了不要动。嗯,还缺德明长老,封三哥,请你过来站到这里……就站在朱相公右首……好,你现在是代替德明长老的位置。”又叫道,“阿爹。”张泌便也走过去,站在韩熙载左首。
周文矩不解地问身旁的顾闳中道:“典狱这是要做什么?”顾闳中摇了摇头,示意不知。只听见张士师道:“各位,当下正在再现杀人时的现场。杀死李云如的凶手就在各位当中,我们要把他找出来。”李家明终于急不可待地嚷了起来:“杀死我妹子的凶手到底是谁?”
张士师道:“别着急,请大家看好了,看着屏风那边,李云如换好衣服出来了……”众人听说李云如出来,惊叫一声,一齐望过去,却见出来的只是耿先生,笑道:“贫道是代演李家娘子的角色。”
张士师道:“大家再请看我阿爹……”只见张泌从袖中取出一根针,慢慢靠近韩熙载,正要将针去戳韩熙载的腰,突然回头,发现了耿先生正走过来,于是飞快地退后几步,将针戳在耿先生的腰上,随即迅速退回原位。
张士师道:“朱相公,现在请你回头。”朱铣回头一看,耿先生正痛苦地双手紧捂腹部,不禁一呆,问道:“炼师怎么了?”
张士师道:“现在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众人尚不明所以,未完全会意过来,顾闳中突然走上前来,道:“典狱是说张公扮演的凶手本来要用毒针杀熙载兄,结果被刚换衣服出来的李云如发现了,凶手为了掩饰自己,不得已杀了李云如灭口……”张士师道:“正是。”又放低声音道:“官人现在也知道了,朱铣并不是凶手,本来我也一直怀疑是他。”顾闳中竟然点了点头。
舒雅忍不住地问道:“云如不是死于金杯毒酒吗?怎么……又变成毒针了?”张士师看了一眼墙角的王屋山,她正惊惧地看着自己,不免心想:“王屋山在金杯中下堕胎药,舒雅在茶水中下堕胎药,一个嫉妒情敌不惜加害无辜小生命,一个为了声名甚至可以戕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世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愿意再多谈这些人心险恶之事,只简单道:“酒中的毒并不致命,真正导致李云如毒发的是刺在她腰间的毒针,她是中了乌头的剧毒而死。”
李家明狠狠地盯着张泌,道:“凶手是谁?”张泌道:“不是我,我只是临时串演一下,就跟耿炼师扮演李云如一样。真正的凶手……就在你旁边!”李家明扭头一看,旁边竟然是秦蒻兰,讶然道:“是你?”秦蒻兰茫然反问道:“是我?”
张士师忙道:“错了,李官人,凶手在你的另一边!”李家明转头一看,另一边站的人恰是周文矩。
所有的人都愕然呆住,惊得张大了嘴巴。周文矩自己也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我与韩相公素无交往,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一旁江宁县令赵长名听说张士师几日来大出风头,想到他不过是自己手下一小小属吏,不免很有些不忿,有心小露一手,以免让人看轻,当即插口问道:“既是素无交往,周待诏为何又冒昧来到韩府参加夜宴呢?听说周待诏是不请自来,岂非别有所图?”又斜睥了顾闳中一眼,虽没有明说,那意思却分明是暗指他有帮凶嫌疑。
周文矩道:“赵明府有所不知,我与闳中兄是奉官家之命……”他明知道不该说出自己与顾闳中来到韩府是奉国主之命来窥探,可如果不解释清楚,实在难以洗脱嫌疑,便有意略微一提“官家”即刻顿住,旁人立即明白过来,心想:“难怪总有人说官家想重用韩熙载,却又不能完全信任他。”赵长名慌忙道:“原来如此,得罪了。”心中懊恼得要死,后悔实在不该插嘴。
眼见就要冷场,陈继善重重咳嗽了声,道:“张公,周官人说他与韩相公素无交往,无冤无仇。”张泌道:“素无交往是真,无冤无仇倒也未必。”周文矩笑道:“韩相公,你自己倒是说说,我与你有何冤仇?”韩熙载干脆地摇了摇头,道:“半点纠葛也没有。张公,还请你明说,周官人为何要杀我?”张泌道:“因为周官人的小妹周小兰。”
周文矩这时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不知道张泌如何能知道自己小妹这等隐秘之事,却见他又转头问道,“韩相公,你认识周小兰吗?”韩熙载自己也颇为吃惊,仔细想了半天,摇头道:“不认识。”周文矩勃然大怒,道:“我小妹因你而死,你竟然说你不认识她?”
他这样说,就等于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了。众人正骇异地望着他,却见李家明冲过来扭住他撕打起来,骂道:“原来是你杀了我妹子!我要杀了你……”张士师忙命差役上去将二人拉开。李家明被按坐在椅中,犹自气喘吁吁,朝周文矩怒目瞪视,愤恨不止。
周文矩甩开差役,整了整衣衫,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不承认,确实是我杀了李云如。我本想利用官家派我来赴夜宴的大好机会,用毒针杀死韩熙载,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要下手之时,被李云如撞见,我不得不杀她灭口。”
张士师道:“后来我误断舒雅往茶水中下毒,以为找到真凶……”重重看了舒雅一眼,心道,“其实也算不上完全是误断,不过你在茶水下的是堕胎药而已。”舒雅似猜到他已知晓真相,一时赧颜,慌忙垂下了头。
张士师续道:“顾官人提议大家不如就此散去时,周官人却刻意提到毒西瓜一案,应当是想留在韩府,继续找机会向韩相公下手吧?”周文矩道:“典狱猜得不错。”陈继善道:“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韩熙载?”周文矩道:“我要杀他,自然有他该死的理由。”
众人见他神色之间自有一股大义凛然的坚毅,无不心想:“莫非真是韩熙载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却听他道,“我小妹周小兰肚子里怀了韩熙载的孩子,为长辈不容,被迫跳饮虹桥自杀,她才二十岁……”
韩熙载风度才华为无数女子所迷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府中姬妾如秦蒻兰、李云如、王屋山等均是万中之选,然则毕竟都是出身教坊的风尘女子,此刻忽听他染指良家女子的奇事,无不惊愕异常。
周文矩恨恨道:“韩熙载,你一大把年纪,为老不尊不说,府中又蓄养了这么多美丽的女子,为何还要来招惹我小妹?”韩熙载冷冷道:“韩某从来不招惹女人,只有女人来招惹韩某,况且我根本不记得认识周小兰这个人。”周文矩道:“我小妹长相普通,你自然是不记得。女人于你只是一件衣裳,用完了要么扔掉、要么送人,就连你府中这位江南第一美女,不也是如此下场么?”
秦蒻兰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随即低下头。韩熙载似是被戳到了痛处,眼中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提高了声音,肃色道:“周文矩,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韩某一生中确实有过很多女人,也辜负过很多女人,但只要是我韩某的女人,我都会记得很清楚。如果小兰真有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让她去死……”周文矩冷笑道:“韩熙载,你还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适才还说不记得周小兰这个人,这会子又叫上小兰了……”
一旁陈继善早就听得索然无味,忙叫道:“来人,快将周文矩押下去!别让他们在这里婆婆妈妈地争女人、孩子什么的,一朝大臣,成何体统!”周文矩道:“陈府尹,韩熙载害了这么多女子,若是其中一个是你妹妹,抑或是你女儿……”不及说完,便被差役们蒙住嘴巴拉扯了出去。
陈继善道:“嗯,耳根总算清净多了。典狱,李云如的案子破了,毒瓜案呢?”秦蒻兰惊道:“毒瓜案不是早就破了,德明长老就是毒瓜案的凶手么?”张士师道:“娘子有所不知,德明长老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走到门边,叫道:“带他进来吧。”
只见两名差役押着一名渔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此人正是那神秘的樊若水。虽然多年不见,舒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惊道:“樊兄,你……你怎么这身打扮?”张士师道:“他叫樊若水,就是西瓜凶手。”
秦蒻兰惊道:“怎么会是他呢?典狱不是说他在饮虹桥救过云如么?”张士师道>?:“那是因为若是李云如落水淹死,当晚夜宴就开不成了,他的精心计划亦无法实现,权衡利弊,他当然要先救人。”顿了顿,又道,“樊若水,若不是你急不可待地到积善寺找东西,我们本也怀疑不到你。”
韩熙载大为意外,问道:“你还在怀恨当初是因为韩某才落榜么?”樊若水昂然道:“不错。我本满腹才华,也凭自己的本事名中金榜,仅仅因为之前拜会过你几次,便受你牵累被除名。”
韩熙载看了秦蒻兰一眼,心道:“樊若水是你同乡,当初是你将他引荐给我,我知道你隐有让我暗中关照他的意思,这是你第一次求我,所以亦如你所愿。以他的文章水平,他真以为能高中进士么?”他不愿意当众说穿此事,自揭任人唯亲之短,只轻蔑一笑,也不答话。
舒雅忙道:“樊兄原来是因为此事怀恨恩师,可这件事怎么能怪恩师呢,分明是政敌暗中指使人兴风作浪……”樊若水冷笑道:“若非韩熙载张牙舞爪、四处树敌,又怎会牵连我被除名?舒雅兄,你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何还替他说好话?”舒雅道:“这个……”
陈继善道:“罢了罢了,你们自己的恩怨回头慢慢再说。樊若水,你先说你到底是如何下毒的?”樊若水傲然道:“这有何难?我时常到老圃瓜地送鱼,偶尔还会代他看瓜,有一次听说他留了两个大瓜给韩府,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就问了是哪两个瓜,用细杆插入瓜脐,注入了砒霜毒药。”
毒瓜案自一出现便十分诡异,凶手如何往瓜中下毒也困惑了众人许久,此刻听到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许多人不免心想:“原来下毒害人如此容易,以后吃东西前可要好好用银针验过啊。”
张士师尚不明一事,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嫁祸给德明长老?”樊若水道:“我没有想嫁祸给德明长老,只是砒霜没有用完,想找个妥当的地方藏好。我借住在积善寺,当然知道积善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雷音堂了,所以趁左右无人的时候,将瓶子塞进了香炉灰里。”
陈继善道:“太好了,毒瓜案总算破了。书吏,快拿供词给樊若水签字画押,回去就可以结案了。”张泌忽道:“不,这案子还没有破。”陈继善道:“凶犯都自己招供了,怎么还没破?”张泌道:“真正的主谋还没有找到。”
众人顿时开始不自然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恐,心下忍不住要怀疑揣度他人,到底谁才是主谋。就连张士师也不知道尚有别情,大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陈继善皱眉道:“还有主谋么?”张泌道:“毒瓜杀人案筹划周详,主谋之所以选择西瓜,一定是想亲眼看到韩相公将毒西瓜吃下去。”郎粲惊道:“这么说,主谋也在夜宴当中了?”张泌道:“当然,她人现在就在这里。”便将目光缓缓投向秦蒻兰,问道:“秦家娘子,你自己说,这毒瓜案到底破了么?”
秦蒻兰飞速看了樊若水一眼,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惨然一笑,才从容不迫地道,“张公真是好眼力。只是不知张公是如何怀疑到小女子身上的?”顿了顿,又道:“嗯,应该是我适才太心急,忍不住出声为若水辩解,提到他曾经主动下河救云如妹妹。”
张泌道:“不错,这是个很大破绽,小儿士师只向娘子提过李云如落水后为一渔夫所救,并没有说就是你向他买鱼的渔夫,那渡口靠近鱼市,来来往往的渔夫多不胜数,你却是立即知道救人者是樊若水,可见你与他熟识并暗中通过消息。不过,这只是其一,娘子即使适才不开口,我也是早就知道了。”叹息道:“娘子的为人跟容貌一般无懈可击,我本来从来没有怀疑过娘子,相信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娘子,说起来纯属侥幸,只是我偶然听到差役说韩府全家自半年前就开始全部吃素,突然想起来,起初小儿士师在金陵酒肆初见娘子时,娘子不是正在向渔夫买鱼么?既然吃素已久,买鱼便只是个遮掩,娘子与渔夫二人都有问题。再说西瓜一事,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大瓜并非老圃主动预留、而是早被娘子预定,想来这预留之计,也只是预先埋伏的棋子,好让樊若水往里面下毒。另一件可疑之事便是陈致雍之死,陈致雍分明已经进了韩府,看到娘子送店铺伙计出府后,又非要跟出去看看。这‘看’自然不是看热闹,而是他看到了可疑的人和事。我猜想当时樊若水正在竹林中等候,娘子假称送人,不过是要去竹林与其相会。你二人发现陈致雍跟踪后,自然要杀他灭口……”
樊若水忙道:“是我杀了陈致雍,与蒻兰无干。蒻兰离开竹林后,我发现有人跟踪,一时心急,就上前扼住他脖子,防他叫喊,等他死了才发现是陈致雍。”朱铣听他直呼“蒻兰”,显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难过。
却听见秦蒻兰道:“一切都是我主使,与若水无干。”陈继善忙道:“不必相争,两人都有份。来人,将他二人都拿下了!大功告成,准备回府。”差役们忙应声上前拿人。张士师早就惊得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心中反复道:“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却听见韩熙载道:“等一等。”他走到秦蒻兰面前,急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秦蒻兰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说呢?”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他脸上。他看得出来,她还爱着他,只是,她的爱比死亡更冷酷。
眼见差役要押人出门,朱铣追上前来,不顾众目睽睽,一把扯住秦蒻兰,不甘心地问道:“你……你原来是打算连我一块儿也毒死么?”秦蒻兰不露声色,只淡然看了他一眼,随即挣脱了他,昂然跨出了门槛。
陈继善走过来拍了拍韩熙载的肩头,饶有深意地道:“老韩,今晚你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呀。”韩熙载猛然拨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陈继善道:“哎,本尹可是好意,你何必冲我发火,你当真以为这些女子都是上世欠你的,该任凭你摆布?”韩熙载仿若未闻,只朝卧榻走去。
陈继善见耿先生怔在一旁,似是感慨无限,忙走近去,低声道,“珍珠,如今你总算明白,我比这韩熙载要好许多了吧。”耿先生道:“嗯,你很好。”陈继善登时喜上眉梢,乐滋滋地道:“那我回府种珍珠去了。你……要与我一道下山么?”耿先生道:“你先走,我等典狱。”扭过头去,张士师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屏风前,承担着深沉而痛彻的复杂情感,尚未从发觉秦蒻兰就是毒瓜凶手的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韩熙载飞奔上二楼,赶到窗口,隔着窗棱凝视着秦蒻兰瘦削踯躅的背影,目送着她走上石桥、进入复廊,遥遥聆听着廊中回响的脚步声,无限的哀伤腾升而起。他再一次感到失去的悲哀——一别两隔,一别生死,刻骨铭心。突然间,从来不肯流泪的他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有时候——灾难并非不请自来,而是咎由自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有人走上楼来,回过头去,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韩曜,忍了许久的老泪终于潸然而下。
残阳烧红了晚霞,暮霭中带着紫色,聚宝山也被妆点得格外奇幻华丽。众人押着犯人们下山,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心头百般沉重滋味,只有如血的夕阳将各自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自踏出花厅那一步,秦蒻兰始终没有再回头,但却慢慢开始留恋一路流淌的无尽莲香与风光。到得山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回望聚宝山,那处宅邸已经被丛林遮住,完全看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长久以来,她一直想着会有离开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的心仍然隐隐作痛。
踏上长干桥,金陵城就在眼前,终于要进城了。以往虽有不少苦难的日子,但至少她还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会在路的尽头。而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路的尽头将是黑暗的牢狱,命运就是这般捉摸不定。她突然回过头去,望着身后的樊若水——她要是长得没这般美貌,定不会被家人卖入教坊,亦该早已嫁给了这位青梅竹马的同乡,或许可以小家小户地过着贤良安宁的日子,种种花草,养养鸡鸭,偶尔抬头看看云淡风轻,人生岂不完美?哎,实在可叹呀,生是如此偶然,死又是如此必然。岁月往复,多少欢乐,多少忧伤,..
多少酸甜,多少苦辣,都将过去——她朝儿时伙伴歉然一笑,阴郁苍白的面庞上突然漾开了两朵灿烂的红花,写满了纯朴天真的童年往事,随即纵身跃入了秦淮河中。
樊若水急忙排开差役来拦住她,却只拉到了一片衣角。心爱之人就此从他手中溜走,情意毒酒的杯盏终被砸碎,剩下的只有冰冷尘世中的一腔绝望与怨恨。
差役怕担负失职之罪,欲跳下河救人。陈继善忙上前喝斥道:“还救什么?你救她便是害她。”差役一愣,陈继善又催道:“还不快走,可别耽误了本尹回府种珍珠。”差役又上前去推樊若水,他却死活不肯动,差役们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从桥上拖走。
远远落在人群后面的张士师闻声赶到桥头时,河中早不见了人影,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涟漪——舒缓从容的水面泛涌着夕阳的波光,粼粼闪烁,摇弋有致。不知是何处画舫又有女音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荡漾河心,两岸渺茫。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风不着意,水却含情。往者已逝,来者犹伤。长干桥从此笼罩了一缕淡淡的忧怀感伤,成了一幅镌刻在张士师心中无法磨灭的风景。
尾声
韩熙载终于离开了聚宝山,回到阔别多年的凤台里官舍,从此与老妻、儿子过了一年的平淡生活。有一日,他正在书房饮茶,忽朝窗外凝视藏书网,道:“咦,你终于来啦。”就此而逝。老管家闻声赶进去察看,却不见丝毫人影。
喧嚣一时的夜宴落毒案终于在一片震撼和悲悯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当人们议论纷纷、歔欷不已的时候,传来了樊若水从大狱中传奇般逃走的消息,张士师也因看守不力被免职。而毒针案的凶手周文矩终被判处死刑,却由于国主李煜的“命灯”长燃,得以免死。
韩熙载终于离开了聚宝山,回到阔别多年的凤台里官舍,从此与老妻、儿子过了一年的平淡生活。有一日,他正在书房饮茶,忽朝窗外凝视,道:“咦,你终于来啦。”就此而逝。老管家闻声赶进去察看,却不见丝毫人影。再看韩熙载时,犹自脸带微笑,大约欣慰到底能与他心爱的人团聚——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将永远不再分离。
韩熙载死后,韩府哑巴仆人石头亦神秘失踪,据说有人在江边遇到过他,他正雇船渡江,言辞流利,操北方口音。坊间甚至有流言说,石头本姓陶,是陶谷后人,潜入韩府只为杀韩熙载和秦蒻兰报仇,但竟为秦蒻兰美色所迷,始终没有下手,直到秦蒻兰死后,才下毒杀了韩熙载。
韩熙载死后,国主李煜十分伤感,后悔自己没有知人之明,未及早任用韩熙载为相,决意诏赠同平章事。因为历代没有赠死去大臣宰相职位的例子,有司对此表示异议。李煜说:“当自我开始。”亲自为韩熙载安排丧事,将其隆重安葬在聚宝山东侧。
樊若水逃离金陵后锐意报复。当时南唐苟延残喘,惟一可仗恃者惟大江天险,而北方大宋又缺少精锐水师,他便化装成渔夫在采石江面钓鱼,乘小船,载丝绳,往来于南北岸几十次,测得了江面的准确宽度后投奔北方,向宋朝皇帝赵匡胤建议造浮桥渡江,被采纳。宋军南下之时,于采石架浮桥渡江,浮桥三日而成,与樊若水所测量的尺寸丝毫不差,步兵渡江,如履平地。樊若水由此成为大宋灭亡南唐的关键人物,不由得让人叹息命运的无常。
两幅成为破案关键的《夜宴图》则被收入宫中,在南唐灭亡前被国主李煜刻意派人付之一炬。宋朝有位有名画师听说后有意再现聚宝山夜宴豪华盛景,以惊人的想象力画出了琵琶、舞蹈、休憩、清吹和宴散五幅图,并诡称为顾闳中原作,这便是流传后世的杰作《韩熙载夜宴图》。
南唐灭亡后,舒雅、朱铣、张洎等昔日夜宴坐上客均投降宋朝,转身由南唐人变为宋朝官员,只有李家明死得惨烈。金陵陷落后,宋军统帅曹彬大开宴席庆功,命李家明率乐工数人奏乐助兴。李家明等人哀痛国破家亡,奏不成曲,曹彬勃然大怒,下令将其全部杀死。
而张氏父子离开金陵前再到聚宝山,远远望见有人在韩熙载大墓祭拜,走得近前,那人却又倏忽不见。惟有墓前几丝淡雅香气似曾相识,又再次挑起张士师心头惆怅,久久挥之不去。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因当时已惘然。
一江春水向东流
——夜宴背后的南唐史
“原来南唐开国国主李昪原名徐知诰,是徐温养子。为了从徐氏手中夺取军政大权,徐知诰曾预备以毒酒毒杀徐温亲子徐知询,亲自用金杯奉酒道:‘愿弟弟能活千岁。’徐知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盏金杯,将毒酒一分为二,道:‘希望和兄长各享五百岁。’坚持要与兄长各饮半杯。徐知诰脸色大变,环顾左右心腹,始终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当众僵持时,伶人申渐高假装贪恋金杯精美,上前夺过两杯酒一齐喝下,揣金杯入怀退出大殿,片刻便头颅溃烂而亡,可见毒药药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诰派来解救他的人还在半路上。”
上面这段在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小说中提到的“金杯毒酒”的惨烈故事,取自历史真事,也由此可以看出李昪建立南唐跟后来赵匡胤创建宋朝一样,均是用阴谋取自他人之手,并无昔日汉高祖刘邦和唐太宗李世民马上征战打得天下的经历。
李昪,徐州(今江苏徐州)人,字正伦,小名彭奴。其生父名潘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彭奴出生在唐朝末年,适逢黄巢领导农民军起义兵败身亡不久,时局混乱,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彭奴六岁时,父亲潘荣病死,他随伯父、母亲一道来到淮南谋生。不久,母亲也不幸染病身亡,彭奴成了孤儿,为了活命,跟着伯父投身到濠州开元寺做了一名小沙弥,勉强维持生计。刚好淮南节度使、吴王杨行密攻下濠州,到开元寺留宿,偶然见到彭奴相貌不凡,勤劳机警,对答伶俐,十分喜爱,就将他带在身边,还想收其为养子,但亲生儿子们极力反对。杨行密无奈,只好将彭奴给了最得力部属的徐温,彭奴由此成为徐温养子,改名为徐知诰。
杨行密死后,大权落在徐温手中,徐温死后,则落入徐知诰手中。徐知诰称帝后,为了以唐正统作号召,复姓李氏,改名为昪,是为南唐烈祖。李昪还尊徐温为义祖,表示不忘义父养育之恩。但夺位前后对养父亲生儿子的势力都进行了铲除和防范,譬如意图用金杯毒酒毒杀徐知询等。甚至连失势已久的杨氏遗族(杨行密后人)也不放过,将他们全部从润州(今江苏镇江)丹阳宫迁往海陵永宁宫(今江苏泰州)监禁。这些人长期被关在宫中,与外界隔绝,为了延续宗祀,只能男女互相婚配,后全部被南唐所杀,一个不留。
李昪在位七年而卒,长子李璟继位,即为唐元宗。李璟共兄弟五人,因李昪生前钟爱次子和四子,并在病危时有传位四子之意,由此造成李璟兄弟之间矛盾重重。李璟继位时,“以仲弟遂为皇太弟,季弟达为齐王,仍于父柩前设盟约,兄弟相继”,改元“保大”,希望不动干戈保持太平,由此可见李璟身上的文弱气息。
李璟即位之初,尚能锐意进取,攻灭闽国、楚国,南唐疆土遂“东暨衢婺,南及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凡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尽为其所有,近代僭窃之地,最为强盛”。
在外交政策上,南唐有心谋取中原,宋朝建立前,中原王朝更迭频繁,南唐遂与塞北的契丹积极通好往来,隐隐有远交近攻的策略。李昪在位时,契丹曾数度遣使至南唐,献马、羊等。中主李璟即位后,派遣公乘镕由海上至契丹,以续旧好,自此两国使节不断,南唐宰相宋齐丘还曾经利用杀契丹使者事件以离间后晋与契丹的关系。由于南唐雄踞江南、地处江淮,契丹得到燕云十六州后,正处于中原腹地之北,两国互通友好,有夹击中原之势,后周对此深以为忌,有意从中破坏。显德六年(959年)十二月,契丹派遣使者到南唐,南唐特意为契丹使者在清风驿举行盛大的夜宴,使者酒酣之时,离席去上厕所,被后周泰州团练使荆罕儒派遣的刺客所杀。南唐久等不见使者回来,赶到厕所,才发现使者首级已被割走。从此,契丹与南唐断绝往来。
江南自古便是鱼米之乡,经济富庶,民风温软,有浓厚的享乐传统。李璟当了几年皇帝后,生活也开始奢侈起来,专尚浮靡。他爱好文学,诗词都写得很好,现存词四首,如《浣溪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便是他所作。由此,李璟也重用文士,名士韩熙载、冯延巳、江文蔚、潘佑等都在南唐朝中当大官。但这些人都是绣花枕头,对治国施政一窍不通。冯延巳专门拈弄笔墨,不以政事为意。而韩熙载为人更是放荡不羁,他养有姬妾四十余人。朝廷给他的俸禄,全被姬妾分去,他就穿上破衣,背起竹筐,扮成乞丐,走到各姬妾住的地方去乞食,以为笑乐。
南唐宰相孙晟、户部尚书常梦锡等大臣十分讨厌冯延巳这班只会做表面文章的文士。孙晟将冯延巳比喻成装着狗屎的金杯玉碗。但李璟却十分信任冯延巳,政事都委于他。冯延巳尽力向李璟献媚,他曾说:“当初烈祖在安陆才丧失了几千兵,就不吃不喝,长吁短叹了多天,这是耕田佬的识量罢了,怎能成大事?哪里比得上当今皇上,他派出数万军队在外,还击球宴乐像平日一样,这才是真英主呵!”李璟受到这群文士的包围,日夕饮酒作诗填词,变得昏庸腐败,过着歌舞升平、倚红偎翠的生活。
后周显德三年(956年),后周世宗柴荣伐南唐,掠取江北半数之地。南唐军节节败退,精华丧失殆尽,无力反击。南唐百姓因苦于博征(南唐以茶盐强民而征其粟帛,谓之“博征”)及营田(营田是官田的一种,募人耕种,量收租利,南唐曾大兴营田于淮南),纷纷奉酒迎接后周军队。但后周军队军纪极差,专事剽掠,视民如土芥,南唐百姓由此失望,以农具为兵器,襞纸为甲,发动起义,称“白甲军”。后周发军讨伐,竟然屡次不敌这样一支杂牌军,于是后周所得南唐诸州大多为南唐收复。不久后,后周再伐南唐,攻取南唐江北各州,又于长江中击败南唐水师。南唐中主李璟忙割长江以北之地愿以国为附庸,去帝号,改称南唐国主,原所用天子之制皆降损,奉后周正朔。从此,南唐国势不振。宋朝建立后,李璟继续纳贡称臣,奉宋为正朔。
公元961年,李璟忧病死去,终年四十六岁。第六子李煜继位,世称南唐李后主。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山隐士等。他“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本来是没有机会做国主的,但他的五个哥哥都死得很早,所以才做了太子,意外成了国主继承人。
李煜喜爱文学,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少俊迈,喜肄儒学,工诗,能属文,晓悟音律。姿仪风雅,举止儒措,宛若士人”。然而,他可谓生不逢时,他即位时,正值雄才大略的宋太祖赵匡胤统一天下,先后讨平了南平、后蜀、南汉,李煜深怕遭受与这些亡国之君一样的命运,忧惧不已。只是性情文弱的他对军事和政治没有任何兴趣,不愿意锐意进取,只知道借酒消愁,与身边的女人春花秋月。
李煜笃信佛教,礼佛极诚,据说这与他祖父李昪小时候在濠州开元寺当过和尚有关。他用库府的钱招募人为僧,金陵的僧人多达万人。又自取法号莲峰居士,退朝后,与小周后换上僧人的衣服,双双跪在佛前,诵读经书,由于长时间跪拜,额头竟起了淤血。僧人犯了罪,不依法制裁,而是让他诵佛,然后赦免。甚至亲临监狱审理囚犯,死罪免死,重罪减轻,小罪释放,宽大不计其数。韩熙载为此上疏道:“狱讼乃有司之事,囹圄之中非陛下车驾所至,请捐内帑钱三百万,充军资库用。”李煜欣然认“罚”,还说:“绳愆纠谬,靠(韩)熙载矣。”如遇斋日,便在佛前点燃一盏明灯,称为“命灯”,如果命灯彻夜燃烧,罪犯便可减刑免死,反之则将依律处决。一些不法之徒见有机可趁,就用重金贿赂宫中宦官,暗中在命灯中偷续膏油,好使罪犯逃避制裁。
李煜这一佞佛的“爱好”甚至被精明的宋太祖赵匡胤充分利用,他选了一名口齿伶俐、聪明善辩的少年南渡来见李煜,大谈人生和性命之说。李煜信以为真,以为是难得的真佛出世,从此就很少注重治国安邦以及边防守卫,而是整天念佛。有一次,他巡视僧舍时见小沙弥正在削制厕简(长条形竹制薄片,功用近似后世厕纸),生怕厕简芒刺粗糙,信手拿起来在自己面颊上刮试,直到光滑藏书网为止。
一国之主如此,文武百官也纷纷仿效,莫不以素食斋戒奉佛为荣。中书舍人张洎每见李煜必论佛法,长于属文的韩熙载专为寺院撰写碑文,就连一些镇守边关的节度使也以专车载佛,随时顶礼膜拜。
如此醉心佛事,贻误朝政,也激怒了一些忠君忧国之士。歙州进士汪涣冒死上《谏事佛书》:“昔梁武事佛,刺血写佛书,舍身为佛奴,屈膝为僧礼,散发俾僧践。及其终也,饿死于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见刺血践发,舍身屈膝,臣恐他日犹不得如梁武也。”可惜李煜疏览后丝毫不加收敛。
即使有将领提议加强边防,李煜也极力压制。宋开宝三年(970年)冬,南都留守林仁肇提出:“淮南诸州戍兵,各不过千人,宋朝前年灭蜀,今又取岭表,往返数千里,师旅罢敝,愿假臣兵数万,自寿春北渡,径据正阳,因思旧之民可复江北旧境,彼纵来援,臣据淮对垒而御之,势不能敌。兵起之日,请以臣举兵外叛闻于宋朝。事成国家享其利,败则族臣家,明陛下无二心。”表示愿意领兵北上,收复旧地。甚至还预先为李煜铺好了开脱的退路:他起兵的时候,李煜就向外宣称林仁肇叛变。倘若事成,得利的是南唐,倘若失败,牺牲的就是林仁肇全家,李煜不必承担任何责任。林仁肇的这一安排十分妥帖,可是对这样的有限的冒险李煜却是“惧不敢从”,只知念佛、填词、醉生梦死。
林仁肇是南唐惟一的一员虎将,以致宋太祖赵匡胤千方百计要除掉他。宋太祖先派人到南唐,暗中画下了林仁肇的画像。得到画像后,宋太祖便把它挂到墙壁上,然后召见正被软禁在汴梁的李从善(李煜亲弟),问他认不认得画像中的人是谁。李从善一时没有认出来,宋太祖便笑道:“这是你们江南有名的大将林仁肇,他即将前来归降,先送来画像作为信物。”李从善回去后,马上亲笔写了一封密信,告知兄长李煜说林仁肇要谋反。恰巧那时林仁肇与部下将领不和,那人就造谣说林仁肇与宋太祖勾结,妄图割据江西自立为王。李煜派人赐给林仁肇毒酒,造成了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不仅如此,就连东边实力弱小的吴越李煜也不敢碰。沿江巡检卢绛曾经对他说:“吴越是我们的仇敌,将来肯定会和宋朝一道攻击我们,做其帮凶,我们应当先下手灭掉他,免去后患。”李煜却说:“吴越是北方大朝的附庸,怎么能轻举妄动、发兵攻击呢?”卢绛说:“臣请陛下以属地反叛为名先予以声讨,然后向吴越乞求援兵,等他们的援兵到了,陛下就发兵阻挡,臣再领兵悄然前去偷袭,就能一举灭掉吴越。”李煜根本就听不进去。
李煜身边有几个著名的美女。宫女窅娘用帛缠成小脚,用足尖支撑身体舞蹈,“凌波妙舞月新升”,深得李煜赞赏。据说,这是中国古代芭蕾舞的发端,而妇女缠足也是自窅娘起蔚然成风。
李煜妻子周后是钱塘著名美女。周后,小字娥皇,大司徒周宗之女,十九岁与李煜成婚。李煜即位,立为皇后。周后精音律,善歌舞,通书史,至于采戏弈棋,也无不绝妙,可称得上是五代时期的一位才女。据《南唐书》记载:“唐朝盛时,霓裳舞衣曲为宫廷最大歌舞乐章,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大周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余音复传于世。”可见周后在音律上造诣极深,与李煜可谓是志同道合,因此二人之间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堪比当年的唐玄宗和杨贵妃。
可惜好景不长。周后四岁的儿子仲宣有一日在佛堂玩耍,刚好有一只大猫趴在佛堂中高悬的琉璃灯上。大猫突然跃下,琉璃灯跟着摔下,小仲宣受惊吓而死。本已经有病的周后惊闻儿子惊悸而死,病情转重,也撒手西去。
周后有妹嘉敏,天真烂漫,清新自然,美色无双。周后死后,周嘉敏妹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后,史称小周后。据说周后卧病在床时,李煜已经与小周后偷偷私会调情。陆游《南唐书·后纪传》说:“或谓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事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患怒,至死面不外向。放后主过哀以掩其迹云。”马令《南唐书·后妃传》又经:“后自罗惠殂,常在宫中。后主乐府词有‘衩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道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后来一些画家以李煜与小周后为题材,将二人幽会的情景画入画中,即著名的《小周后提鞋图》。
小周后性爱绿色,所穿衣服,都尚青碧。有一个富人,染成一匹绉绢,晒在苑内,夜间遗忘未曾收取,为露水所沾,第二天一看,其色分外鲜明,后主与小周后见了,一齐称美,于是妃嫔宫人,竟收露水,染碧为衣,号为“天水碧”。后来李煜又在妃嫔宫人的妆束上,想出一种新鲜饰品,用速阳进贡的茶油花子,制成花饼,或大或小,形状各别。令妃嫔宫女淡汝素服,缕金于面,用这花饼装点在额上,称为“百花妆”。
在风流浪漫生活的同时,李煜对宋朝卑躬屈节,不断以金帛珠宝结宋朝皇帝的欢心,史载“(李)煜每闻(宋)朝廷出师克捷及嘉庆之事,必遣使犒师修贡。其大庆,即更以买宴为名,别奉珍玩为献。吉凶大礼,皆别修贡助”,想以此来维持他在江南一隅的统治。由于国库已经枯竭,为了上贡需要,不得不在乾德二年(964年)采纳户部侍郎韩熙载建议,发行铁钱以救急。同时巧立名目收税以增加财政收..入,到后来,就连民间鹅生双蛋、柳条结絮都要抽税。有一阵金陵少雨,有人戏称是:“雨惧抽税,不敢入城。”
为了进一步讨好宋朝,李煜又主动去唐号,改印文为“江南国主印”,将已封王的诸弟降封为公;贬损制度,下令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其余官称,多所更定;宫殿悉除去鸱吻;甚至亲自穿紫袍接见宋朝使臣,执藩臣礼数。然而他的苟安、他的懦弱、他的无能、他的臣服,并没有改变赵匡胤消灭南唐的决心,便干脆自暴自弃,日日沉湎于酒色。
赵匡胤灭南汉后,便在荆湖造大舰龙船数千艘。当时江南池州人樊若水在南唐不得志,便想归顺宋朝。他假装在采石江面钓鱼,乘小船,载丝绳,往来于南北岸几十次,测得了江面的宽度,以此作为大礼上书宋朝,请造浮桥渡江。赵匡胤考虑到宋军大多为北方人,不习水战,便采纳了樊若水的意见。
宋开宝七年(974年)的秋天,赵匡胤打算出兵攻打南唐,因师出无名,便派左拾遗、知制诰李穆出使江南,召李煜入朝。李煜畏惧宋朝军威,准备入朝,但为大臣陈乔和张洎所阻,李煜遂称病不朝。李穆劝道说:“请国主深重考虑入朝一事,希望将来不要后悔。朝廷(指宋朝)兵精甲锐,物力雄富,恐怕江南不是对手。”李煜之弟李从善之前出使宋朝,一直被扣在汴梁,李煜生怕自投罗网,始终不肯答应。赵匡胤终于有了出兵借口,随即以曹彬、潘美为大将,率兵十万讨伐江南。
曹彬自荆南领战舰东下,潘美在采石架浮桥渡江,浮桥三日而成,和樊若水之前所测量的距离不差尺寸。宋军渡江,如履平地。进至秦淮,江南水陆兵十万列阵于金陵城下。宋军涉水强渡,江南兵大败。
李煜整日在深宫与僧徒道士谈经论道,不问政事。金陵守将皇甫继勋买通宫人,隐瞒战事,李煜丝毫不知亡国在即。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外出巡城,见到宋军满野,金陵岌岌可危,这才知道为左右所蒙蔽,狂怒之下杀皇甫继勋。无计之下,又只好派徐铉、周惟简为使者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向赵匡胤求和。徐铉说:“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赵匡胤道:“朕令李煜入朝,为何违令?”徐铉答道:“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没有过错,为何被伐?”赵匡胤道:“既为父子,为何分成两家。”徐铉无言以对,知道宋帝意在江南,再无回旋余地。
李煜求和不成,急调驻守上江的朱令赟入援金陵。朱令赟率十五万大军自湖口顺流而下,欲斩断采石浮桥,以解金陵之围。到达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时,朱令赟大军与宋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遇五千人相遇。刘遇先挥军急攻,朱令赟下令用火油攻烧宋军战舰,宋军正节节败退时,风向忽转,火势反烧朱军,南唐军队不战自溃,主将朱全斌慌忙间投火自尽。此战宋军侥幸得胜不说,还消灭了南唐主力精锐,金陵陷于孤城危蹙中,指日可下。
李煜无可奈何,只好再派徐铉、周惟简出使汴京,并带去贡银五万两、绢五万匹,乞求缓兵。徐铉道:“李煜不是敢违抗圣旨,而是因病不能入朝。请罢兵以拯救一邦之命。”赵匡胤道:“朕已晓谕将帅,不得妄杀一人。”徐铉还要拿出文人的那一套嘴皮子功夫,赵匡胤大怒,拔剑道:“休要多言!江南有什么大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徐铉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退出。
宋军攻打金陵前夕,主帅曹彬忽然称病不视事,诸将都来问候。曹彬说:“我的病不是药物所能医治,只须诸位诚心起誓,克城之后不乱杀一人,我的病就自然好了。”诸将许诺,焚香为誓。曹彬这样约束将士,是因为出征前赵匡胤已下有命令,保护金陵城和江南财富。果然,宋军攻入金陵后,秩序井然。
李煜之前曾慷慨表示要“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一旦失败,也要自焚殉国。他甚至已经在宫中堆好了柴草,但临到最后一刻却放弃了,最终肉袒出降。南唐国亡。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巨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写罢降表后,随即感慨地写下这首沉痛的《破阵子》。这首词曾经在后世引起莫大的非议,大多人认为李煜拜辞祖庙、北上而为俘虏,理应对着祖宗碑位痛哭流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江南锦绣,愧对南唐百姓,而李煜却是“垂泪对宫娥”。对于感性的李煜而言,他惟一的不幸并非亡国,而是生在了帝王家。
宋开宝九年(976年),元宵节刚过,李煜及其子弟、官属一行四十五人到达汴京,身穿白衣,到明德楼拜见宋太祖赵匡胤。赵匡胤没有加害,减死罪一等,因其曾守城相拒,封“违命侯”挂名担任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有自己的宅第,但有人把守,不能随意出入,不能与外人交往,实际上仍然不过是个比较体面的囚徒。
李煜被封违命侯后,成天长吁短叹,过着凄寂不堪的日子。好在身边还有小周后相伴,总算给他绝望的生活平添了一丝温暖和安慰。就在这年冬天,宋太祖赵匡胤在万岁殿驾崩,留下千古的“斧声烛影”之谜。赵匡胤弟赵光义即位为宋太宗后,除去李煜违命侯的封号,改封为陇西郡公。
然而,赵光义表面上优待李煜,暗地却打美貌的小周后的主意,不断以宫眷的名义召小周后进宫。龙衮在《江南录》中记载:“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出必大泣,骂后主,后主多宛转避之。”明人沈德符《野获编》又说:“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有元人冯海粟学士题曰: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对妻子的境遇,身为丈夫的李煜除了落泪、任凭小周后泣骂外,别无他法。
也许霸占了别人的妻子多少有些心虚,赵光义总担心李煜会有什么不满之词,千方百计地派人监视、打探他的一言一行。南唐旧臣徐铉后来在宋朝当官,赵光义便宣召徐铉进见,问他道:“你最近可曾见到李煜?”徐铉知道宋朝皇帝明令禁止李煜与外人往来,立即惶恐地答道:“没有陛下旨意,微臣安敢私自见他?”赵光义于是说:“我对你是信得过的,你尽管去见他。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恩准的好了。”徐铉本就难忘旧主,当下欢喜地去见李煜。
这次会见,双方都不知说什么好。此时,昔日的君已经是行动不得自由的阶下囚,旧日的臣则在效忠对君有灭国之恨的大仇人,当此情形,又还能说些什么呢。然而李煜见到故臣,心情激动,居然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长叹一声说:“悔不该错杀了潘佑、李平。”潘佑、李平都是因为在南唐灭亡前向李煜直谏被杀。徐铉知道利害,没有敢接话。后来赵光义问及谈话内容,徐铉不敢隐瞒,据实禀告。赵光义听了,心中动了杀机。
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初七,这天既是乞巧节,又是李煜的生日。郁郁不乐中,他填了一阕感旧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表达了悲哀无奈的心境,以及对“故国”、“往事”的无限留恋,抒发了明知时不再来而心终不死的感慨,艺术上达到很高的境界,正所谓“不幸亡故国,有幸成词宗”。填完《虞美人》后,将它交给歌伎演唱,他自己也击节相和,不知不觉已经泪满衣襟。
词成就了李煜词宗的英名,但这首千古传唱的《虞美人》也将他送上了西去之路。赵光义得知后非常恼怒,认为李煜是故意借词发泄心中的不满,当晚就派使者给李煜送去了牵机药。牵机药是一种剧毒药,吃下去后,人的头部向前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李煜在使者的监视下被迫服药,在极度的痛苦中悲惨地死去,死时年仅四十二岁。死后赠太师,追封吴王。清人袁枚曾引用《南唐杂咏》中的话评价说:“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不久,悲痛欲绝的小周后也追随李煜于地下。才 5b50." >子佳人终成黄土,只剩下长江水日夜不停,滚滚东去。
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
——历史上真实的韩熙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