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光的错觉》 第一章 哦,不,不,不。克莱拉·莫罗走向那些紧闭的门时,心里不停地喊道。 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她能看到许多身影如幽灵般前后移动着。出现,继而消失。虽然扭曲,但仍是人形。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这句话在她耳边已经萦绕一整天了,出现,消失,周而复始。应该是来自一首诗,但她想不起全文。零散的诗句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沉下去。她怎么也回忆不起诗的主体部分了。 其余的诗句是什么呢?这似乎很重要。哦,不,不,不。 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模糊的身影像云又像雾。就在那里,但又好似是透明的。转瞬即逝。转瞬即逝。 她希望自己能做到。 这就是了。旅途的终点。她和丈夫彼得从魁北克的一个小村庄驱车来到蒙特利尔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个他们熟悉的地方。太熟悉了。他们曾多少次来到这里惊羡其新展品?是来支持哪位朋友还是哪位同行?或者只为了在某个工作日,当其他人都在忙于工.99lib.作时,他们却能够安静地坐在整洁的画廊里沉浸于艺术之中? 艺术就是他们的工作。非但如此。它必须是。否则,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年的孤独甚至失败?为什么要承受艺术世界那令人困惑甚至茫然的寂寞? 在位于偏远小村庄的小小画室里,她和彼得每天都在工作,恬静地过着小日子。虽然幸福,但他们仍渴望更多。 沿着这条长长的白色大理石走廊,克莱拉又走了几步。 这就是“更多”。穿过那些门就可以走到她一辈子努力的终点。 她小时候的第一个梦,还有那天早上做的最后一个梦——这几乎已经是50年之后了,就在这白色大理石走廊的尽头。 他们俩都以为彼得会第一个穿过那些门。作为艺术家,他远更成功,对生活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自然世界在他的犀利目光下变得扭曲而抽象,难以辨识。彼得取材自然,创造出非自然的艺术品。 人们恰恰吃这一套。感谢上帝。正因为此,桌上才能摆有食物,而三松镇那些不停地围绕他们小房子转悠的狼群才能被挡在门外。感谢彼得和他的艺术。 他轻快地走在她前面,克莱拉瞥见了他英俊脸庞上的一丝笑容。她知道,第一次见到他俩的人,绝不会想到她是他的妻子。他们想象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位身材苗条的经理,优雅地手持一杯白葡萄酒。这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位有着银灰色头发、一身贵族气质的杰出艺术家绝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女人——粗糙的手里拿着一杯啤酒。卷曲的头发上沾着颜料。画室里摆满了用废旧拖拉机零件制作的雕塑,还有长着翅膀的卷心菜等画作。 不。彼得·莫罗绝不会选择她。那有点太不符合常理了。 可是,他这样做了。 而她,也选择了他。 如果不是感觉恶心到想要呕吐,克莱拉应该微笑才对。 哦,不,不,不。她心里喊道。她看着彼得果断地走向一扇紧闭的门,里面的艺术幽灵们在等着对她做出评判。 克莱拉的手又凉又麻,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推动下,她慢慢向前挪步,混杂着兴奋与恐惧。她多么想冲向那些门,一把推开它们,喊道:“我来了!” 但是,她最想做的还是转身逃掉,从这条充满了艺术气息而又灯火通明的大理石走廊仓皇逃离,承认自己犯了个错误。起初,当被问及是否愿意在艺术博物馆举办个人画展时,她给出了错误的回答;当被问及是否希望实现自己的梦想时,她给出了错误的回答。她说是,结果她现在就站在了这里。 肯定有人撒了谎。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在她的梦中,她唯一的梦中,从小时候起就一遍又一遍出现的梦境中,她的确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办了个人画展。她沿着这条走廊走去,身姿婀娜,镇定从容,诙谐风趣。 走向那充满掌声和鲜花的世界。 没有恐惧。没有恶心。没有怪兽躲在磨砂玻璃门后面等着吞噬她,分解她,贬低她及其作品。 肯定有人撒了谎。没有说出还有别的什么在等着她。 失败。 哦,不,不,不,克莱拉心里喊道,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这首诗其余的内容是什么?她为何想不起来? 现在,距离旅途终点还有几英尺的时候,她想做的一切就是逃回三松镇的家里,推开那扇木栅门,沿着两侧开满苹果花的小路飞奔,把前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反锁上门,身体倚在上面,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 现在,太晚了,她知道谁向她撒了谎。 她自己。 克莱拉的心脏在肋骨边怦怦跳动,就好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受了惊,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她意识到自己正屏住呼吸,怀疑到底屏了多久。为了补偿自己,她开始急促地呼吸。 彼得在说话,但是他的声音缥缈而遥远。她脑中的尖叫声和胸口的心跳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还有那些门后的喧嚣,当他们愈走愈近的时候。 “会很有趣的。”彼得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克莱拉松开手,手提包吧嗒一声落在地板上。不过包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管口香糖,还有祖母送她的第一套幼儿画具里的小画刷。 克莱拉跪下去,假装去捡那些看不到的东西。她低下头,尽力屏住呼吸,怀疑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 “深吸气,”她听到,“深呼出。” 克莱拉把视线从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移开,看到对面蹲伏着一个男人。 不是彼得99lib.。 她看到的,是三松镇的朋友和邻居,奥利维耶·布吕莱。他在她身旁跪下,注视着她,善良的目光就像救生衣投向了即将溺死的女人。她抓住了它们。 “深呼吸。”他耳语道,声音平静。这是他们自己的私人危机,他们自己的私人救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快不行了。”克莱拉身体前倾,几乎要晕倒。她感觉墙壁向她压来,看到了彼得锃亮的黑皮鞋走在前面的地板上,然后停了下来。他并没有扔下她不管,但也没有注意到妻子跪在地板上。 “我知道,”奥利维耶说,“但我也了解你。不管是跪着还是站着,你都得穿过那扇门。”他点头示意走廊的尽头,一直盯着她的眼睛,“最好还是站着走过去。” “但还不算太迟。”克莱拉试图在他脸上找到答案。她看到了他金黄色的细发,还有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到的皱纹。38岁男人的皱纹应该比这要少才对。“我可以离开这里。回家。” 奥利维耶和善的脸庞消失了,她再次看到了自家的花园,就像那天早上看到的一样。薄雾还未散尽,橡胶靴子下的露水很重,早开的玫瑰和即将凋谢的牡丹潮湿而芬芳。她坐在后院的木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天。 可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心理崩溃而倒在地板上。她充满恐惧,急切地要逃离,逃回自家花园。 但是奥利维耶没错。她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 哦,不,不,不。她必须得穿过那些门,这是回家的唯一道路。 “深呼气。”奥利维耶耳语,面带微笑。 克莱拉笑了,呼气,“你能当个好的助产士。” “你们俩在那干吗?”加布里注视着克莱拉以及自己的同性恋伴侣奥利维耶,“我知道奥利维耶那个姿势通常是在做什么,但我希望不是。”他转向彼得,“尽管这也许说明了笑声的原因。” “准备好了?”奥利维耶把手提包递给克莱拉,两个人站起来。 与奥利维耶形影不离的加布里给了克莱拉一个狗熊式拥抱。“你还好吧?”他仔细看着对方,脸上并没有因为刚才奥利维耶的行为而表现出不悦。他块头很大,他却更愿意自称“魁梧”。 “我还好。”克莱拉说。 “混乱,缺乏安全感,神经质而又自负?”加布里问道。 “没错。” “太好了,我也是这样,那里面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加布里指着一扇门说,“而他们却不是能开个人画展的顶级艺术家,所以你现在应该感觉好得不得了才对。” “来吧?”彼得问,微笑着挥手招呼克莱拉。 她迟疑了一下,抓住彼得的手。他们一起走过走廊,响亮的脚步回声遮住了另一头的欢笑。 他们在笑,克莱拉想,他们在笑我的艺术。 就在那一刻,那首诗的主体浮现出来,剩余的内容也都现身了。 哦,不,不,不,克莱拉心里喊道: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我即将远离我的生活 不是挥手,而是求救。 阿尔芒·加马什坐在阳台上,听得到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知道这声音来自马路对面的公园,尽管他无法透过晚春的枫树叶看到那里的孩子们。他有时喜欢坐在那儿,假想这些欢笑和吵闹来自于他的两个孙女佛劳伦斯和佐拉。他想象着儿子丹尼尔和罗斯林在公园里,看着他们的孩子,然后大家手拉着手穿过这座大城市正中央那条安静的街道去吃饭。或者他和蕾娜·玛丽会加入他们的行列,玩接球游戏或打栗子游戏。 他愿意假想他们不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巴黎。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孩子们在附近吵闹、尖叫和嬉笑。他面带微笑,一身轻松。 加马什伸手去拿啤酒,将《观察家》杂志放到膝盖上。妻子蕾娜·玛丽坐在他对面。在6月中旬这少见的热天里,她手里也拿着一杯冰啤酒,目光投向远方,面前的《新闻报》合起放在桌子上。 “你在想些什么?”他问。 “我只不过走神了。” 他看着她,有一刻没再说话。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他的也是。她很多年来一直把头发染成红褐色,只是最近才停止染发。这点他很高兴。和他一样,她也50多岁。他们就像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夫妻那样。 不像模特儿。没有人会把他们错认为是模特儿。阿尔芒·加马什并不笨重,但是很结实。陌生人拜访这个家庭,可能会认为加马什先生是位学者,蒙特利尔大学的历史学或者文学教授。 事实并非如此。 在他们的大公寓里,到处都是书。历史书、人物传记、小说、魁北克古董研究和诗集,摆放在排列整齐的书架上。每张桌子上面都至少有一本书,通常还有好几本杂志。客厅壁炉前的咖啡桌上散放着一些周末报。访客如果有足够的观察力,端详一下加马什的书房,就会发现那里的藏书所讲述的故事。 访客马上会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退休法国文学教授的家。书架上摆满了医学和法医学图书,大部头的拿破仑法和习惯法法典,还有关于指纹鉴别、遗传密码、创伤及武器类图书。 谋杀类图书。加马什的书房里充斥了此类图书。 但是,即便到处都是关于死亡的书,他还是腾出了一些空间来摆放哲学图书和诗集。 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加马什看着蕾娜·玛丽,再一次确信他的婚姻高攀了。不是社会地位问题,也不是指学术造诣;但他无法不庆幸自己在婚姻上确实十分幸运。 加马什知道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幸运,但是35年以来他深爱同一个女人却笃定是他最幸运的地方。如果她能同样深爱他,那他所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可就太多了。 现在,她的蓝色双眸转向了他,“实际上,我想的是克莱拉的画展开幕式。” “哦?” “我们应该赶快出发了。” “没错。”他看了下手表,时间是5点05分。克莱拉·莫罗个人画展的开幕式5点钟开始,应该7点钟结束。“戴维一来我们就出发。” 他们的女婿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加马什朝屋内看了一眼。他隐约看到女儿安妮坐在客厅里读书,对面是他的副手让·居伊·波伏瓦,正在揉捻着亨利的耳朵。加马什的牧羊犬能一整天那样待着,脸上带着傻傻的笑容。 波伏瓦和安妮一直相互漠视。加马什面露微笑。至少他们没有争吵,或者更糟的是,隔着房间大声咒骂。 “你想动身了吗?”加马什提议道,“我们可以给戴维打手机,告诉他直接在那里会合。” “我们何不再给他几分钟的时间。” 加马什点点头,拿起一本杂志,又慢慢放下。 “还有什么事吗?” 蕾娜·玛丽迟疑了一下,笑了,“我在想你对画展开幕式会是什么感觉,在想你是不是在拖延。” 阿尔芒惊讶地扬起眉毛。 波伏瓦揉着亨利的耳朵,盯着对面的安妮。他认识她已经有15年了,那时他刚入警队,而她,还是个孩子,笨手笨脚的,却爱发号施令。 他不喜欢孩子,更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十几岁的孩子。但是他努力让自己喜欢安妮·加马什,因为她是头儿的女儿。 他努力,努力,再努力。最后—— 他成功了。 现在他马上就40岁了,而她也接近30岁。律师,已婚,不过还是那样笨手笨脚却又爱发号施令。他如此努力让自己喜欢她,以至于看到了一些过去不曾看到的东西。他看到她发自内心的大笑,看到她仔细倾听那些无聊人们的絮叨,仿佛他们说的事情非常有趣。她看起来就好像真心高兴见到他们,似乎他们是很重要的人物。他见到过她跳舞,手臂胡乱挥动,头向后仰,眼睛闪闪发光。 她的手曾经放在他的手里,只有一次。 那是在医院。他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回来,穿越了痛苦和黑暗,来感受这陌生而温柔的抚摸。他知道这抚摸不属于妻子伊妮德,那鸟爪般的抓握是不会让他回来的。 这只手要大一些,坚定而温暖,在邀请他回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安妮正担忧地望着自己。她怎么会在这里?他随即知道了答案。 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没有其.99lib?他病床可坐。 因为她的父亲死了,在一家废弃的工厂被枪手射杀了。波伏瓦亲眼目睹到了那一幕,看到加马什被射中,看到他抬起脚,却倒在了水泥地上。 一动不动。 现在,安妮在医院里紧握着他的手,因为她真正想握住手的那个人已经离她而去。 波伏瓦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安妮脸色悲伤。他的心碎了。然后,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喜悦。 从未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眼神中那无法隐藏、不可遏制的喜悦。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安妮就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她却猜出了他要说些什么。 她俯过身来,轻声耳语。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一种淡淡的香橼味,清新自然,不是伊妮德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浓烈香水味。安妮闻起来就像初夏的柠檬园。 “爸爸还活着。” 那一刻他真丢脸啊。医院里有这么多耻辱在等着他,从床用便盆到成人尿布到海绵浴,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得上这一刻。 他哭了。 安妮看到了。从那天起,安妮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亨利很困惑,波伏瓦不再揉捻它的耳朵,而把一只手放在了另一只手上。这是一种习
惯成自然的姿势。 那是当时的感觉,安妮的手放在他手里的感觉。 这就是他对她所拥有的一切。头儿那已婚的女儿。 “你丈夫来晚了。”波伏瓦说,语气中带着责备。 慢慢地,慢慢地,安妮放下报纸,瞪着他。 “什么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会因为他而迟到的。” “那就走吧。我无所谓。” 似乎他把子弹推上了枪膛,对准自己的脑袋,恳求安妮扣动扳机。现在这些话似乎扣动了扳机,子弹长驱直入他的脑袋,爆炸了。 我无所谓。 他感觉种痛似乎令人很舒服。也许如果他强迫她使劲伤害他,他反而不会有痛感了。 “听着,”她说,身体前倾,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关于你和伊妮德的事,我很抱歉。关于你们的分居。” “哦,这种事情不稀奇。你是律师,你了解的。” 她探寻地看着他,眼神颇似她父亲,然后点了点头。 “的确不稀奇,”她语气平静下来,一如往常,“尤其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想它会让你好好思考一下生活。你愿意谈谈吗?” 与安妮谈伊妮德?那些难以启齿的争吵,那些轻蔑和冷落,那些伤痕和结痂。这些记忆让他难过,并迅即通过神情表露出来。安妮有点后悔,脸红了,好像挨了他的耳光。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她挤出一句,拿起报纸遮住了脸。 他努力想找点话说,架起一座小桥,一条通往她的栈道。时间漫长,一分钟如一小时。 “画展开幕式。”波伏瓦最后脱口而出。他的脑子里此时空空如也,这是映入脑海的唯一一个词。就像神奇的八球游戏,当停止摇动它时,你只能看到一个词。此时此刻,这个词就是“画展开幕式”。 安妮放低报纸,毫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 “三松镇的人都会去的,你知道。” 她仍面无表情。 “那个小村子,在东部镇区那儿,”他大概指了指窗外,“蒙特利尔南边。” “我知道那个镇区。”她说。 “克莱拉·莫罗的画展,我肯定他们都会去。” 她又举起报纸。他从对面可以看到报上的一个个标题:加元坚挺;冬季坑洼地面仍然没修好;政府贿赂案调查。 没有什么新鲜事。 “他们其中有人恨你父亲。” 她慢慢地放下报纸,“什么意思?” “嗯……”看她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多了,“但并不至于伤害他或者其他什么。” “爸爸谈到过三松镇和那里的人,但他从来没提起过这茬。” 她显然心情不好,他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说。但至少把戏奏效了,她又开始和他说话了。她父亲成了他们之间的桥梁。 安妮把报纸放回桌子上,目光越过波伏瓦,望着在阳台上轻声交谈的父母。 她突然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孩子模样。她永远不会是房间里最漂亮的女人,这一点恐怕那时候就很明显了。安妮不是那种身材纤细的女孩。她更具运动员气质而非优雅。她虽然在意衣着,但更在意舒适。 固执己见,意志坚定,体格健壮。掰手腕他能胜过她,因为他们比了好几次,不过他真要费点劲。 可是和伊妮德,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当然她根本不会和他比。 安妮不仅提出要和他比,而且满心希望要赢过他。 她还是掰不过他。比过之后他们都笑了。 其他的女人,包括伊妮德,属于可爱型的,而安妮属于活泼有生气的。 晚了,太晚了,波伏瓦才体会到充满生气有多么重要,多么迷人,又是多么稀有。 安妮转头朝向波伏瓦,“为什么有人会恨爸爸?” 波伏瓦压低声音,“好吧,听着,是这么回事。” 安妮身体前倾。他们距离两英尺远,波伏瓦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竭力控制住想握住她手的冲动。 “克莱拉的村子,三松镇,发生过一起谋杀案——” “我知道,爸爸提起过。好像那里有个家庭作坊。” 波伏瓦不禁笑了,“有强光之处必有浓重的阴影。” 安妮惊讶的神情让波伏瓦再次大笑起来。 “让我想想,”她说,“这句话不是你创造的吧?” 波伏瓦微笑着点点头,“是个德国人说的。你爸爸也说过。” “说了好几次?” “经常说,以至于我晚上做梦惊醒时嘴里喊着的都是这句话。” 安妮笑了,“我知道藏书网。我在学校里是唯一会引用利·亨特诗句的孩子。”她嗓音柔和起来,“但是他最爱的,还是一张幸福的笑脸。” 听到客厅里传来的笑声,加马什笑了,把头转向他们,“他们终于和好了,你觉得呢?” “也许是吧,要么就是世界末日的预兆,”蕾娜·玛丽说,“想象四个骑士飞驰而出,而你却是一个人,先生。” “听到他笑了,我还是很高兴。”加马什说。 自从与伊妮德分居之后,波伏瓦就主动拉远了与别人的距离,冷漠离群。虽然他从未热情洋溢过,但这些天他更加沉默寡言,就好像他加厚加高了与外界之间的墙壁,同时又抬高了通往自己内心世界那窄窄的吊桥。 加马什深知,筑墙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人们错把囚禁当作了安全。而在囚禁的状态下,没有什么能够茁壮成长。 “这是需要时间的。”蕾娜·玛丽说。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加马什附和道,其实私下里却很怀疑。他知道时间可以疗伤,但是时间也能造成更多的伤害。一场森林大火,如果任其燃烧,可以吞噬一切。 加马什最后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继续和蕾娜·玛丽的交谈。 “你真的认为我不愿意去参加画展开幕式吗?”他问。 她想了片刻,“我不确定,只能说你看起来好像并不着急去。” 加马什点点头,思索了一下,“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去的,可能届时场景会比较尴尬。” “你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其中一个人,而凶手并不是他。”蕾娜·玛丽说。这并不是指责,实际上,她语气平静而温柔。她试图引导丈夫说出他的真实感受,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实感受。 “你认为那是个社交失礼?”他笑着问。 “我得说,不仅仅是个社交失礼。”她笑道。看到他脸上的幽默感,她很宽慰。这张脸刮得很干净,没有唇髭,也没有灰白的胡须。此时阿尔芒正用深邃的棕色眼睛望着她。当两人目光对视时,她几乎忘记了他左太阳穴上的伤疤。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做了个深呼吸,脸上的笑容退去了。 “对一个人来说,这的确十分残酷。”他说。 “但你不是故意的,阿尔芒。” “没错,但他在监狱度过的时间并不能因此而变得愉快起来。”加马什想了片刻,目光从妻子温柔的脸上移开,望着公园里的树木,那里一派自然风光。他多么渴望这一切啊,因为他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追踪那些非自然的东西。凶手,那些夺取别人生命的人,而且作案手法通常凶残可怕。阿尔芒·加马什是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探长。他很称职。 但他并不完美。 他因为一起凶杀案逮捕了奥利维耶·布吕莱,而此人并非凶手。 “然后怎么了?”安妮问。 “嗯,其实你差不多都知道,不是吗?报纸上都报道了。” “我当然读了报道,也和爸爸谈过。但他从未提起某人可能仍在恨他。” “你知道,那几乎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波伏瓦说,“有人死在了三松镇的一家小酒馆里。我们做了调查,证据确凿。我们发现了指纹,凶杀武器,还有从死者位于林中小木屋的家里偷来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都藏在小酒馆里。我们逮捕了奥利维耶,他受到了审判并被宣判有罪。”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 波伏瓦点点头,“我很确定。这不仅仅是你父亲的想法。” “那么你们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有人自首吗?” “没有。你记得几个月前那座工厂里的袭击案吗?那时你父亲刚回到魁北克市。” 安妮点点头。 “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起来,让我跟他一起回到三松镇调查。” “你去了。” 波伏瓦点点头。他当然会去,探长让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会去做,尽管他自己并没有这种怀疑。他深信有罪的人就在监狱里,但是他做了调查,发现了一些真正让他震惊的东西。 真正的凶手,还有凶杀案的真正原因。 “但是你逮捕了奥利维耶之后也回过三松镇,”蕾娜·玛丽说,“这也不是你第一次与他们见面。” 她自己也曾去过三松镇,并且与克莱拉、彼得还有其他人成为了朋友,不过也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们了。这件事发生后就没有见过。 “没错,”加马什说,“奥利维耶被释放后,我和波伏瓦把他送了回去。” “真难以想象他会是什么感受。” 加马什没说话,他似乎看到了雪丘上反射的阳光。透过窗玻璃,他看到村民们聚集到了小酒馆,那里温暖而安全。欢快的火燃了起来,大杯的啤酒,小碗的欧蕾咖啡,还有欢笑。 奥利维耶停了下来,在两英尺的地方盯着门。 波伏瓦想过去打开门,但加马什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在刺骨的寒风中,他们一起等着,等着,等着奥利维耶迈开第一步。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但也许就是心跳几次的工夫,奥利维耶迈开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打开门。 “我真希望能看到加布里当时的表情。”蕾娜·玛丽说,想象着那个表情丰富的大块头男人看到他的伴侣回来时的样子。 加马什回到家后把当时的场景都描述给蕾娜·玛丽听了,但他知道,不管蕾娜·玛丽想象人们如何欣喜若狂,实际的激动场面都甚于想象,至少对于加布里来说。其他村民也都非常高兴看到奥利维耶,但是—— “怎么了?”蕾娜·玛丽问道。 “奥利维耶并没有杀人,但是你知道,在审讯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奥利维耶肯定从赫米特那里偷了东西,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以及他脆弱的精神状态。结果奥利维耶用偷来的钱在三松镇秘密购置了很多房产,加布里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 蕾娜·玛丽没说话,琢磨着刚听到的一切。 “不知道他的朋友对此是什么感受。”蕾娜·玛丽最后说道。 加马什也想知道。 “奥利维耶就是恨我父亲的那个人?”安妮问道,“但怎么会呢?是爸爸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的,还把他送回了三松镇。” “是的,但是在奥利维耶看来,是我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而当初是你父亲把他送进了监狱。” 安妮盯着波伏瓦,摇了摇头。 波伏瓦继续说道:“你父亲道了歉,当着小酒馆里每个人的面。他对奥利维耶说,他很抱歉所做的一切。” “那奥利维耶怎么说的呢?” “他不能宽恕你父亲,至少现在还不能。” 安妮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爸爸是什么反应呢?” “他并没有惊讶,也没有不高兴。实际上我认为,如果奥利维耶突然决定宽恕所有的一切,他反而会很惊讶。因为,那不会是真心的。” 波伏瓦知道,唯一比没有道歉更糟糕的,是不真诚的歉。 波伏瓦就给了奥利维耶这样一个道歉。奥利维耶看起来并没有接受,却最后说出了真相。他受到的伤害太深了,还没有做好准备宽恕。 “现在呢?”安妮问道。 “那就得等着瞧了。” 第二章 “真是太棒了,你认为如何?” 加马什转过身,注意到身边有位年长于他的男士,看起来颇有身份。 “的确。”探长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观赏着面前这幅画。四周满是嘈杂声,人们高谈阔论,说笑着,老朋友叙旧,新朋友结交。 但这两个人却似乎有着自己独立的安静空间。 巧合的是,他们面前墙上挂着的正是克莱拉·莫罗个人画展的主画作。她的作品悬挂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主画廊四周的白墙上,大多数是人物肖像画。有些画彼此紧挨着,好像小小的聚会;有的则孤零零地单独挂着,比如这一幅。 这是所有肖像画中最朴素的一幅,挂在最宽敞九九藏书的墙面上。 没有竞争,也没有其他画作的陪伴,就像一个岛国,自成一派。 独霸一方。 “你看到这幅画是什么感觉?”男士问道,敏锐的目光盯着加马什。 探长笑了笑,“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们和莫罗一家是朋友。她第一次从画室中拿出这幅画时,我就在现场。” “幸运儿啊。” 加马什抿了一口杯中品质极好的红酒,点头同意。幸运儿。 “弗朗索瓦·马鲁瓦。”年长者伸出手自我介绍。 “阿尔芒·加马什。” 听到这话,年长者更仔细地端详探长,点点头。 “真遗憾,我早就应该认出你来才对,探长先生。” “哪里哪里,我更希望人们认不出我。”加马什微笑道,“你是画家?” 实际上,他看起来更像个银行家。也许是艺术品收藏者?他们属于艺术链条的另外一端。他应该七旬有余了,加马什猜测。他看起来生活优越,定制的西服,丝绸领带,身上隐约散发着昂贵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他有些秃顶,头发精心修剪过,胡须也刮得很干净,蓝色的眼睛显出睿智。所有这一切,都被加马什探长迅速而本能地注意到了。弗朗索瓦·马鲁瓦看起来既精力充沛又从容镇定。在这样充满人为营造的氛围中,他显得游刃有余。 加马什环顾展厅,满屋的男男女女们穿梭往来,有的在交谈,有的吃着水果和点心,有的则呷着葡萄酒。两条长椅摆放在展厅中央,却没有一个人坐在上面。他看到蕾娜·玛丽在展厅另一头与一个女人交谈,还看到了安妮。戴维已经到了,正脱掉外套,走到安妮身边。加马什继续扫视着,直到看见加布里和奥利维耶,两人并肩站着。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过去和奥利维耶说说话。 说什么呢?再次道歉? 也许蕾娜·玛丽是对的?他需要被宽恕吗?或者赎罪?他希望自己所犯的错误从个人档案中清除吗?那个他天天深藏于心、不断写入新内容的个人档案。 账本。 他希望那个错误消失? 事实上,没有奥利维耶的宽恕他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但再次看到奥利维耶,他却感到一丝颤抖,怀疑自己究竟是否需要对方的宽恕。他也想知道奥利维耶是否愿意宽恕他。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站在一边的男士身上。 加马什一直以来觉得有趣的是,尽管优秀的艺术作品能够反映人性、自然、人类或者其他别的什么,画廊本身却经常是冷漠而严肃的,既不吸引人,也不自然。 然而,弗朗索瓦·马鲁瓦在这里却很舒服,大理石和尖锐的画框边角似乎是他的天然栖居地。 “不,”马鲁瓦回答加马什的问题,“我不是画家。”他笑了起来,“很遗憾,我没有创造力。与大多数同行一样,我像毛头愣小子一样涉足艺术,结果发现自己极度缺乏天分,缺乏得出奇。很令人震惊,真的。” 加马什笑起来,“那么你怎么来了这里?” 加马什知道,这是克莱拉大型公开画展前夜的私人鸡尾酒会。只有少数人才能被邀请参加预展,尤其是在这着名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有钱的,有势的,画家的朋友和家人,还有画家本人,如果按照顺序排的话。 在预展中不要指望画家能怎么样。只要他们穿着衣服,神志清醒,馆长们就大可放心了。加马什看了眼克莱拉,她神情紧张,衣服凌乱。裙子有点歪,衬衫的领子向上揪着,好像她刚刚伸手去挠后背上够不着的一个地方。 “我是画商。”男士递出名片,加马什接了过来。奶油色背景,简洁的压印浮凸黑色字体,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再没有别的信息。纸张厚实,纹理清晰,是质量上乘的名片。毫无疑问,很适于高端业务。 “你了解克莱拉的作品?”加马什问道,一边把名片塞入胸前口袋。 “一点也不了解。但我与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是朋友,她塞给我一些宣传册。我真的非常惊讶,上面介绍说莫罗夫人一直住在魁北克,已经快50岁了,却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她简直就是从天而降啊。” “她来自三松镇。”加马什说,看到对方茫然的目光,他又解释道,“是南面的一个小村子,在佛蒙特的边界地带,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一位无名艺术家出自无名小镇,却……” 弗朗索瓦·马鲁瓦张开双臂,姿势优雅而又富有说服力,示意着周围这一切。 两人都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幅肖像画。画面上是一个老妇人的头部和瘦得皮包骨头的肩膀。青筋暴露、患有关节炎的手放在喉部,紧紧地抓着一条粗糙的蓝色披肩。披肩滑脱,露出了肌腱和直至锁骨的皮肤。 但是虏获了两个人视线的,是她的脸。 她直视着他们,直视着眼前的人群,觥筹交错,交谈热烈,一片欢腾。 她是愤怒的,愤怒中夹杂着蔑视。她痛恨所见所闻的一切,周围的欢乐,笑声。痛恨把她抛在身后的这个世界。让她独自留在墙上吧,去看,去观察,而永远不会融入人群。 就像普罗米修斯,这是一个被无止境折磨的伟大灵魂,心酸而卑微。 加马什听到身边的男士倒抽了一口气,知道发生了什么。画商弗朗索瓦·马鲁瓦看懂了这幅画。不是那明显的愤怒,那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而是更复杂更微妙的东西。马鲁瓦看出来了,看出了克莱拉真正创造出来的东西。 “好家伙,”弗朗索瓦·马鲁瓦叹道,“天啊!” 他将视线从画作移到加马什身上。 展厅的另一头,克莱拉点头微笑着,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耳边喧声如潮,眼前纷扰缭乱;她双手发麻。就要失去知觉了。 深吸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深呼气。 彼得递给她一杯酒,好友默娜递给她一盘点心,但克莱拉颤抖得厉害,她不得不把两样东西都推了回去。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痴狂。身上的新套装让她发痒,她感觉自己看起来像个会计。 她在蒙特利尔的丹尼斯大街上那家时装店买这套衣服的时候,想要的并不是这副模样。她想换个风格,不同于平日穿的那些肥大裙子的风格。这风格应该利落而时尚,简约而协调。 商店里,当她对着镜子里笑容可掬的售货员,微笑着告诉她即将到来的个人画展时,她看起来就是自己想要的那副形象。画展的事她告诉了每个人,出租车司机,侍者,公交车上坐在她身边的小孩,虽然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克莱拉不在乎,反正告诉他就是了。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那天早上,坐在三松镇自家的花园里,她想象了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一幅画面。她想象着自己穿过走廊尽头那两扇巨大的磨砂玻璃门,被人们的欢呼声包围。穿着新套装的她潇洒极了,整个艺术界都会震惊。评论家和艺术博物馆的馆长们都会拥过来,急切地想和她搭茬,使尽浑身解数恭维她,极力找出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她的画作。 令人震撼。美轮美奂。熠熠生辉。巧夺天工。 杰作杰作,每一幅都是。 那天早上在安静的花园里,克莱拉闭上眼睛,仰面朝向初升的太阳,微笑着。 梦想终于成真了。 根本不认识的人也会倾听她的每一句话,有些甚至还会做笔记。他们会请教她,会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想法,她的哲学,她对艺术世界的洞察,她对艺术未来走向及其过去的解读。 她会被尊敬,被仰慕。她聪明而漂亮,优雅的女士们会向她打探从哪里买的套装。她会掀起一场运动,一股潮流。 可是,现在她却感觉自己像是婚礼上妆容凌乱的新娘,要疯掉了。展厅里的客人们根本没注意她,眼里只有食物和酒水。没有人争相去抢她扔出去的花束,也没有人陪她走过红地毯,或者请她跳舞。她看起来只像个会计。 她挠了挠屁股,头发里抹进了奶酪,然后看了下手表。 天哪,还有一个小时。 哦,不,不,不。克莱拉心里喊道。她现在只想活下去,把脑袋保持在水面之上,不要晕倒,也不要呕吐,或者尿裤子。保持清醒是她的新目标。 “至少你身上没有着火。” “什么?”克莱拉转过头,身边站着一个大块头的黑人妇女,身穿鲜绿色长袍。这是她的朋友和邻居,默娜·兰德斯,从蒙特利尔退休的心理咨询师,眼下在三松镇经营着一家转手过来的新书店。 “就是现在,”默娜说,“你身上没有着火。” “没错,很确切。我也没有飞起来,还有一长串的事情我没有做到。” “也有一长串的事情,”默娜笑着说,“一长串的事情你做到了。” “你要惹我吗?”克莱拉问。 默娜停下来,端详着克莱拉。克莱拉几乎每天都会去默娜的书店,喝上一杯茶,聊聊天。或者默娜会与彼得和克莱拉一起吃顿饭。 但是今天不同于平日。克莱拉的生命中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个样子,以后也不会重演。默娜知道克莱拉的恐惧,她的失败,她的失望,就像克莱拉了解默娜一样。 她们还知道彼此的梦想。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默娜说。她站在克莱拉的正前方,身体遮住了展厅的其他地方。因此原本喧闹熙攘的场合突然变成了私密空间。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绿色的大球,屏蔽了周遭的视线和嘈杂。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本想会是很完美的。?99lib?”克莱拉小声说道,希望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当其他小姑娘幻想自己的婚礼时,克莱拉幻想的却是个人画展。在艺术博物馆,在这里,只不过不是这番场景。 “谁能决定呢?什么会让它完美?” 克莱拉想了一会儿,“如果我不那么害怕的话。” “那么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呢?”默娜平静地问。 “他们不喜欢我的画,认为我毫无天赋,荒谬,可笑。犯了个大错误。画展失败,我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没错。”默娜回答,脸上带着微笑,“这些都让你死不了。然后你会怎么做呢?” 克莱拉想了一下,“我会钻进车里,和彼得一起返回三松镇。” “然后呢?” “当晚和朋友开个派对。” “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起床……”克莱拉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后启示录。第二天早上,她会醒来,在小村庄里继续过平静的生活。她会回到以前的生活,遛遛狗,在露天咖啡座喝点饮料,在小酒馆的壁炉前吃羊角面包,喝牛奶咖啡,和朋友们吃顿饭,坐在自家的花园里看书、思考。 绘画。 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她的生活。 “至少我还没着火。”她说,咧开嘴笑了。 默娜紧握着克莱拉的双手,“大多数人为了这一天宁愿去死。不要让它白白地荒废了。你的作品都是杰作,克莱拉。” 克莱拉也握紧了朋友的手。这些年来,那些平静的日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或者关心克莱拉在画室里做些什么,除了默娜。 默娜总是在一旁为她加油鼓劲,“你的作品都是杰作。” 克莱拉相信了默娜,于是一直前行。推动她的,除了自己的梦想,还有默娜充满信任的温柔声音。 默娜往旁边让开一步,呈现在克莱拉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展厅。满屋的人已然没有了威胁。人们尽情欢笑着,庆祝着克莱拉·莫罗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首次个人画展。 “妈的,”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大声嚷着,提高声音试图盖过周围人的交谈,“这简直就是垃圾。你能相信克莱拉·莫罗搞了个人画展吗?” 他身边的女人摇摇头,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她穿着长裙,紧身T恤,围巾绕在脖子和肩膀上,戴着大耳环,每根手指上都套着戒指。 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她会被视为吉卜赛人。而在这里,她的身份不会被搞错。说得好听点,她是位成功的画家。 刚才说话的是她丈夫,也是位画家,穿着灯芯绒裤,旧夹克,脖间一条围巾。他又转回身看着那幅画。 “太糟糕了。” “可怜的克莱拉,”他妻子附和道,“批评家们会损死她的。” 波伏瓦此时正站在两位艺术家身边,本来背对着这幅画,不禁转过身来看了一眼。 这是挂在一堆肖像画之间尺寸最大的一幅。三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站在一起笑着。 她们相互注视着,相互触摸着,拉着手,或者挽着胳膊,头凑到一起。不管是什么惹得她们发笑,她们彼此注视着。即便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们也会这么做。不管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她们自然的反应。 不仅仅是友谊,不仅仅是欢愉,这幅画所表现的亲密甚至超过99lib?了爱。 波伏瓦马上转过身来背对着它。他无法再注视。他扫视整个展厅,直到再次发现她。 “看看她们。”男人说,详细评论着这幅画,“都不怎么好看。” 安妮·加马什在拥挤展厅的另一侧,站在丈夫戴维身边。他们正在听一位年长者说话。戴维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有点走神。但是安妮眼睛明亮,完全被吸引住了。 波伏瓦心里泛起一阵嫉妒,希望她也能那样看着他。 这里,波伏瓦心里喊道,看我这里。 “她们在笑。”波伏瓦身后的男人评论道,对克莱拉这幅三个老妇人的肖像画好像很不认同,“没什么神韵,倒不如画些小丑了。” 他身边的女人窃笑着。 在展厅的另一头,安妮把一只手挽在丈夫的胳膊上,但戴维似乎无动于衷。 波伏瓦轻轻地把手放在自己另一只胳膊上。应该是这种感觉吧。 “你在这啊,克莱拉,”博物馆馆长喊道,拉着她的胳膊离开了默娜,“恭喜你。真是巨大的成就啊!” 克莱拉经常和搞艺术的人在一起,知道他们所谓的“成就”在别人看来也许仅是一场活动而已。但是,总比被人在小腿上踢一脚要好。 “是吗?” “当然。人们太喜欢你的画了。”她给了克莱拉一个热情的拥抱。她的眼镜片是小长方形的,克莱拉怀疑她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都收缩在窄小的镜框里。她的头发短而生硬,衣服也是,脸色苍白得要命。她就像一个会走路的假人。 但是她很和善,克莱拉喜欢她。 “非常不错。”馆长说,后退一步欣赏着克莱拉的新形象,“我很喜欢。很复古,很别致。你看起来像……”她双手比画着,试图找到合适的比喻对象。 “奥黛丽·赫本?” “没错。”馆长拍手笑道,“你势必要掀起一股新潮流了。” 克莱拉也笑起来,心情好了一点。在展厅另一端,她看到奥利维耶站在加布里身边,一如往常。不过加布里正在和一个陌生人饶舌,奥利维耶则注视着人群。 克莱拉追随着他锋利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加马什身上。 “那么,”馆长问道,一边把她的胳膊绕在克莱拉的腰上,“你都认识谁?” 还没等克莱拉回答,馆长就已经指着展厅里拥挤的人群开始介绍了。 “你可能认识他们。”她向波伏瓦身后那对中年夫妇点点头,他们似乎被克莱拉的画作《三夫人》吸引住了,“那是诺曼德和波莱特夫妇。两人联合创作,丈夫画轮廓,而妻子擅长细节雕琢。” “就像文艺复兴时的大师们,团队合作?” “类似吧。”馆长说,“更像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很少能有这么合拍的夫妻画家。他们画得很好。我看出他们喜爱你的画。” 克莱拉认识他们,怀疑他们本人可能不会选择“喜爱”这个词。 “那是谁?”克莱拉问,指着加马什身边那位尊贵的绅士。 “弗朗索瓦·马鲁瓦。” 克莱拉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人群。为什么没有人抢着去和这位着名的画商搭讪?为什么和艺术根本不搭边的阿尔芒·加马什,却是唯一与弗朗索瓦·马鲁瓦说话的人?如果说预展有什么重要作用的话,那不是庆祝画家的成功,而是提供交际场合,建立关系网络。那么没有人比弗朗索瓦·马鲁瓦更引人注目了。随即她意识到,可能展厅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他几乎不怎么参加画展,但是我给了他一个画展目录,他认为你的作品非常棒。” “真的?” 即便把“艺术意义”的“非常棒”理解成普通人口中的“非常棒”,这依然是恭维。 “弗朗索瓦认识每个有钱有品位的人。”馆长说,“这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他喜欢你的作品,那么你就大功告成了。”馆长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画商身边的男士,“我不认识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也许是什么艺术史的教授?” 克莱拉还没来得及纠正那人不是什么教授,就看见马鲁瓦惊讶地将目光从肖像画上转到了加马什身上。他神色震惊。 克莱拉很想知道他刚刚看到了什么,此外那个神情意味着什么。 “还有,”馆长接着说,指着另外一个方向,“那边的安德烈·卡斯顿圭也是一个大人物。”克莱拉看到了魁北克美术舞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要说弗朗索瓦·马鲁瓦低调离群,安德烈·卡斯顿圭则是魁北克美术界无所不在的幕后掌权人。他比马鲁瓦年轻一点,高一点,胖一点。安德烈·卡斯顿圭身边围着一圈圈的人。里圈是各大报纸的评论家,中间一圈是规模稍小一些的画廊的老板和小报的评论家,最外圈的则是画家们。 他们是卫星,安德烈·卡斯顿圭则是太阳。 “我来给你介绍。” “太好了。”克莱拉喊道。而在心中,她却把“太好了”翻译成了自己的真实感觉:哦,妈的。 “可能吗?”弗朗索瓦·马鲁瓦问道,想在加马什探长的脸上找到答案。 加马什看着年长者,微笑着点点头。 马鲁瓦扭过头去重新审视着肖像画。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拥入,画廊里的嘈杂声几乎震耳欲聋了。 但是弗朗索瓦·马鲁瓦的眼睛只停留在一张脸庞上。墙上那位失望的老妇人。她脸上满是谴责和绝望。 “是马利亚,不是吗?”马鲁瓦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加马什探长不确定画商是不是在对他讲话,所以没作声。马鲁瓦看到了很少有人看出的东西。 克莱拉的肖像画不仅仅是一位愤怒的老妇人。她画的实际上是圣母马利亚,老年的马利亚,被这个厌倦于奇迹又提防着奇迹的世界所抛弃。这个世界太过忙碌,没有注意到石块向后滚来。它已经前进了,向着其他的奇迹。 这就是残年的马利亚,被人忘却,孤苦伶仃。 她目光犀利,望着一屋子的人欢快地品尝着美酒,从她身边走过。 除了弗朗索瓦·马鲁瓦。此时他努力将视线从画上移开,再次看向加马什。 “克莱拉做了什么?”他悄悄地问。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整理着思绪。 “你好,笨蛋。”露丝·萨多将一条瘦弱的胳膊插进波伏瓦的臂弯里,“告诉我,你还好吗?” 这是道命令。几乎没人能够忽视露丝。但是,又几乎没人被露丝这样问候。 “我很好。” “放屁。”老诗人说,“你看起来像个窝囊废,枯瘦,苍白,满脸褶子。” “你这是在描述你自己吧,你这个老酒鬼。” 露丝·萨多咯咯笑起来,“没错,你看起来就像个尖酸的老太太。你可不要以为这是在恭维你。” 波伏瓦笑了。他实际上一直想见到露丝。这位又高又瘦的老太太拄着拐棍。她的白头发很稀疏,紧贴着头皮,似乎头骨形状都能看清。这在波伏瓦看来恰是合理。露丝的脑袋里没有什么未曾暴露,未曾表达。她捂着藏着的,是她的心。 但是她在诗中却表达了出来。不知怎的,波伏瓦无法不去猜测,露丝·萨多是怎样获得了总督诗歌奖的。那些诗他一首也看不懂。幸运的是,露丝本人却容易看懂得多。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盯着他问道。 “那你呢?别告诉我你一路从三松镇跑来就是为了支持克莱拉。” 露丝看着他,仿佛他疯掉了,“当然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和每个人都一样:免费的食物和酒水。但是我现在吃饱喝足了。待会你还回三松镇参加派对吗?” “我们受到了邀请,但我可能不会去了。” 露丝点点头,“好,再给我来点。我听说你离婚了,估计是她对你不忠。这很自然。” “女人。”波伏瓦喃喃道。 “白痴。”露丝说。波伏瓦的目光游离开来,露丝追随着他的视线,看到展厅另一端的那个年轻女子。 “你能找到比她强的。”露丝说,感觉到挽着的那只胳膊紧张起来。他没作声。她用锐利的眼光看了看他,然后又打量了一下波伏瓦盯着的那个女子。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超过30岁。不胖,但也不瘦。不漂亮,但也绝不丑。不高,但也不矮。 她完全是个普通人,毫无出众之处,除了一点。 这个年轻女子浑身散发着幸福感。 露丝看到一位老年妇女走过来,手臂揽在年轻女子的腰上,吻了她一下。 蕾娜·玛丽·加马什。露丝见过她几次。 现在这干瘪的老诗人满怀兴趣地看着波伏瓦。 彼得·莫罗正在和几位画廊老板交谈。他们在美术界虽算不上大名鼎鼎,但最好还是让他们高兴。 他知道卡斯顿圭画廊的老板安德烈·卡斯顿圭就在那里,而他正急切地想见见这位大佬。他也注意到了《纽约时报》和《费加罗报》的评论家们。他环视展厅,看到一位摄影师正在给克莱拉拍照。 她移开目光,正碰上了他投过来的视线,于是耸耸肩膀。他微笑着举起酒杯致意。 他是否应该主动走过去向卡斯顿圭做自我介绍呢?但是大佬周围已经聚了一大堆人,彼得不想显得可怜巴巴的。他徘徊着。最好离开点,就好像他不在意,不需要安德烈·卡斯顿圭一样。 彼得把注意力重新转向面前的一个小画廊老板,他正在解释说他们愿意为彼得办个人画展,但是画廊已经预订满了。 彼得用余光注意到卡斯顿圭身边的人群为克莱拉让出一条道。 “你问我看这幅画是什么感觉?”加马什说。两位男士又同时看着这幅肖像画。“我感到平静,舒适。” 弗朗索瓦·马鲁瓦惊讶地看着他。 “舒适?怎么可能呢?是因为自己不像她那样愤怒而感到高兴吗?是因为她的愤怒让你感觉自己的情绪还是可以接受的吗?莫罗夫人给这幅画起了什么名字?”马鲁瓦扶了扶眼镜,倾身去看墙上模板刻印的描述文字。 然后他后退一步,显得更困惑了。 “它被称作《寂静的生命》。为什么呢?” 正当画商全神贯注于这幅画时,加马什注意到了展厅另一侧的奥利维耶。对方正盯着他。探长微笑致意,奥利维耶却转过身去。这倒也是意料之中。 他至少回应了探长。 身边的马鲁瓦呼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加马什转身看着画商。马鲁瓦已经没有了惊讶的神色。他惯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客气和老练消失了,露出真诚的笑容。 “是她的眼睛,是不是?” 加马什点点头。 马鲁瓦把头歪向一边,不再盯着画看,而把视线转向人群。困惑再次显露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回看这幅画,接着又一次把视线投向人群。 加马什追随着他的目光,果然,它落在了正在和波伏瓦说话的老妇人身上。 露丝·萨多。 波伏瓦看起来很烦躁,很郁闷,正如露丝身边人常有的表情;但是露丝却显得很高兴。 “是她,对不?”马鲁瓦问,刻意压低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加马什点点头,“她是克莱拉在三松镇的邻居。” 马鲁瓦看着露丝,入了神,就好像画作活了起来。然后他和加马什一起回头再次盯着那幅肖像画。 克莱拉把她画成了被人遗忘而好斗的圣母马利亚。年纪和愤怒让她显得苍老,那些真实的或者是装出来的愤怒,交恶的友谊,被剥夺的权利,还有受到抑制的爱。但是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那疲惫的双眼中有种模糊的暗示,甚至都看不出来,更像一种预测。远方的谣传。 在这幅画所有的笔触、所有的元素、所有的色彩和神韵中,有一个微妙的细节,一个白色小点。 在她的眼睛中。 克莱拉·莫罗描绘出了绝望变成希望的一刹那。 弗朗索瓦·马鲁瓦后退了半步,庄重地点点头。 “了不起,很漂亮。”他转向加马什,“当然,除非是个计策。” “什么意思?”加马什问。 “也许根本不是希望,”马鲁瓦回答,“只是光造成的错觉而已。”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克莱拉早早地起床了。她穿上橡胶靴,睡衣外披上一件毛衣,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后花园的一把户外沙发椅上坐下。 酒席承办商已经把花园清扫干净了,这里现在丝毫看不出昨晚大型烧烤和舞会的痕迹。 她闭上双眼,感受着初夏的阳光洒在仰起的脸上。她听到鸟鸣声,还听到贝拉河从花园后面哗哗流过的声音。牡丹花上,黄蜂忙着爬进爬出,迷失了方向,嗡嗡地叫着。 克莱拉手里握着温热的杯子,闻着咖啡香,还有刚刚割过的青草的清香。丁香花,牡丹,还有初绽的芬芳玫瑰。 这就是克莱拉从小就居住的村子。薄薄的木门通往她的卧室。门外,她的父母在争吵。兄弟们不理她。电话响了,但不是找她的。人们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别人身上。他们比她好看,或者更有趣。人们交谈着,对她视而不见;或者直接打断她,就好像她没在说话。 但是,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克莱拉总是闭上眼睛,把床单拉起来罩住脑袋,她能看到山谷里一座美丽的小村庄。那里有森林、鲜花,还有善良的人们。 在那里,笨拙是一种美德。 从记事起,她一直想要一种东西,甚至比个人画展还令人渴望。不是财富,不是权力,甚至不是爱。 克莱拉·莫罗想要归属。而现在,将近50岁时,她做到了。 这场画展是个错误吗?办了这场画展,她是否将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来? 她坐在那里,昨晚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的朋友们,其他的画家们。还有奥利维耶与她目光对视,然后肯定地向她点点头。与安德烈·卡斯顿圭等画商见面时的激动。馆长那快乐的脸庞。回到村子后的烧烤派对。食物、酒水,还有那些焰火、乐队、舞蹈和笑声。 解脱。 但是现在,大白天里,那种焦虑又回来了。并不是狂风暴雨,却像是遮蔽了阳光的薄雾。 克莱拉知道为什么。 彼得和奥利维耶去买报纸了。他们将带回她等了一辈子想要阅读的文字。评论。评论家们的文字。 妙极了。有远见。杰作。 枯燥乏味。缺乏创意。毫无新鲜感。 到底会是哪种呢? 克莱拉坐在那里,啜饮着咖啡,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努力不去注意那拉长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爬到脚下。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克莱拉在椅子里抽搐了一下,像是从梦中醒来。 “我们回家——啰。”彼得哼着歌。 她听到脚步声从房子的另一侧传来。她站起身,准备迎接彼得和奥利维耶。但这两个人却没有向她走来,他们站住了,好像突然变成了花园里的雕塑。 他们没有看她,而是在盯着一个花坛。 “怎么了?”克莱拉问,加速向他们走去,发现他们的表情不对劲,“发生什么了?” 彼得转过身,手上的报纸掉在草地上,不让她靠近。 “叫警察来!”奥利维耶喊道,前挪了一下,向花坛望去。那里种着多年生的牡丹、荷包花和罂粟花。 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加马什探长直起身来,叹了口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谋杀。 他脚下的女人脖子被拧断了。如果她躺在一段楼梯下的话,他也许会认为是事故;但是现在,她仰面躺在花坛边柔软的草地上。 女人眼睛睁着,直直地盯着上午的太阳。 加马什甚至觉得她该眨下眼。 他望了望这令人心旷神怡的花园。他太熟悉这里了,有多少次,他站在这里,和彼得、克莱拉还有其他朋友在一起,手持啤酒杯,伴着烧烤的炭火,东西南北地闲聊。 但今天不是。 彼得和克莱拉,奥利维耶和加布里,都站在河边,看着。在加马什和他们之间,是黄色警戒胶带,是分界线。一边是调查者,另一边是被调查对象。 “白人女性。”验尸官哈里斯医生说。她蹲在被害者身边,探员伊莎贝尔·拉科斯特也蹲在一边。波伏瓦正在指挥魁北克警察局犯罪现场小组的工作。警员们有条不紊地检查现场,收集线索,拍照,认真地做着一切细节工作。 “中年。”法医冷静、肯定地继续说道。 加马什仔细听着,信息一点点展现在面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事实的力量,但他也知道,几乎没有哪个凶手在事实中就能轻易现身。 “金黄色染发,灰色发根刚刚长出来。略微超重。无名指没戴戒指。” 事实是必要的。它们指出了方向,并且帮助人们构建思考网络。但是对凶手追踪靠的不仅仅是事实,还得靠感觉。是一些恶意的情绪把一个人变成了凶手。 “脖子在第二脊椎处被拧断。” 加马什探长边听边看。熟悉的流程,但依然可怕。 一个人的生命被另外一个人夺去,这从来都让他震惊。即便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负责魁北克警察局的刑事侦破,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凶杀案,遇到了那么多的凶手之后。 他仍然惊叹于一个人夺去他人的生命。 彼得·莫罗盯着那双从花坛后伸出的红色鞋子。它们穿在那死去的女人的脚上。那具尸体,此时正躺在他家的草坪上。他现在看不到尸体,因为它被高高的花丛遮住了;但是他能看到那双脚。他移开视线,试图转移注意力。加马什和一干警员们正弯腰曲身,低声说着话,好像在一起祈祷着什么。 彼得注意到,加马什从来不做笔记。他倾听着,尊重地点点头,不时问几个问题,若有所思。他把做笔记的事留给了别人。这次,是探员拉科斯特。 彼得努力移开视线,去欣赏花园的美丽。 但是他的眼睛不时地被拽回,回到花园里的那具尸体身上。 正当彼得盯着尸体的时候,加马什探长突然一个急转身,看着他。彼得随即本能地垂下眼睛,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马上后悔了,于是又抬起头。但是此时探长已经不再盯着他的眼睛,实际上,探长走向他们。 彼得考虑要不要走开,以一种比较自然的方式,仿佛他听到贝拉河另一侧的森林里有只鹿在奔跑。 他挪了下脚,又停下了。 他不需要躲避,他告诉自己。他没做错什么。看着那些警员当然是很自然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 但是平日很自信的彼得·莫罗,此时却感觉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显得自然,不知道如何放置自己的双手,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他甚至感觉不到身边妻子的存在。 “克莱拉。”加马什探长打招呼,向克莱拉伸出手,然后吻了吻她的双颊。如果其他警员很奇怪探长怎么会吻嫌疑人,他们也没表露出来。很显然,加马什也没有在意。 他走到人群中间,与他们逐一握手,最后来到奥利维耶身边,很显然是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过来。加马什伸出手,每个人都在注意看。那一刻人们似乎忘记了那具尸体。 奥利维耶没有迟疑,握了握加马什的手,但是没有和他对视。 加马什探长冲大家微笑了一下,几乎略带歉意,好像那具尸体是他的过错。难道可怕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吗?彼得想。没有雷声,没有尖叫,没有警笛,却是个微笑?可怕的事情已经到来,却在优雅的举止和文明的包裹下。 但是那可怕的东西已经来过,又走了,留下了一具尸体。 “你好吗?”加马什问,目光又回到克莱拉身上。 这并不是随口一问,他看起来真心关切。 彼得感觉放松下来,仿佛这具尸体终于从他的肩膀上卸下,交给了这个健壮的人。 克莱拉摇摇头,“很震惊。”她瞟了一眼身后,“她是谁?” “你不认识?” 他的目光从克莱拉身上转向彼得,然后转向加布里,最后是奥利维耶,每个人都摇摇头。 “她不是派对上的客人?” “应该是吧?”克莱拉说,“但是我没有邀请她。” “她是谁?”加布里问。 “你们刚才看到她了吗?”加马什继续问,并没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点点头。 “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后就回到花园,想去看看。”克莱拉说。 “为什么?” “我得知道我是否认识她,看她是不是哪九九藏书个朋友或者邻居。” “不是。”加布里说,“我当时正在我们的B&B旅馆给客人们准备早餐,奥利维耶打电话来告诉我出事了。” “然后你就过来了?”加马什问。 “难道你不会吗?”大块头男人反问。 “我是刑事侦探。”加马什说,“我无论如何也得过来,你则不必。” “我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加布里回答,“我无论如何也得过来。跟克莱拉一样,我也得看看我们是不是认识她。” “你们告诉别人没有?”加马什问道,“有别人来这个花园看过没有?” 大家都摇摇头。 “那么说你们都仔细看了,但没人认出她是谁?” “她是谁?”克莱拉再次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加马什承认,“她倒在了自己的手提包上。哈里斯医生现在还不想移动她。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 加布里有点踌躇,转向奥利维耶,“看见她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奥利维耶沉默着,但是彼得开口说话了。 “女巫?” “彼得,”克莱拉马上说,“这个女人被害了,而且就在我们家的花园。你这么说话可真不厚道。” “对不起。”彼得说,也为自己有那样的反应而感到震惊,“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西方女巫,红色鞋子就那样伸出来。” “我们并没有说她是女巫,”加布里赶忙说,“但是你不能否认,她那身打扮绝不像从堪萨斯来的。” 克莱拉翻翻眼睛,摇着头喃喃道:“上帝啊。” 但是加马什必须得承认,他和警员们都谈到了相同的事情。倒不是说这个女人让他们想起了女巫,而是说她的打扮很显然不适合乡间的烧烤派对。 “昨晚我没看到过她。”彼得说。 “如果看到了,我们肯定会记得的。”奥利维耶终于开口了,“想不注意她都难。” 加马什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女人那身耀眼的鲜红色裙子在人群中绝对独领风骚,她身上的一切都在喊“快看我!”。 他回头看了看她,搜寻着记忆。那天晚上在博物馆他见过谁穿着鲜艳的红裙子吗?也许她是直接从那里过来的,就像很多客人一样?但是他想不起来。大多数女人,除了显眼的默娜以外,衣服的颜色都比较柔和。 随后他有了个想法。 “对不起。”他说完快速穿过草地,和波伏瓦简短地交流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折回来,思考着。 “我刚才读过报告了,但我还是想亲耳听你们讲讲发现她的过程。” “彼得和奥利维耶最先发现了她,”克莱拉说,“当时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她指了指那边两把黄色户外沙发椅中的一把,一个咖啡杯仍然放在木扶手上,“男人们去诺尔顿取报纸了,我在等他们。” “为什么?”探长问。 “我要看评论。” “啊,对对。那就说明了为什么……”他挥手示意草地上那摞躺在黄色警戒胶带之内的报纸。 克莱拉也看了看报纸。她希望能说自己被这件事震惊得已经完全忘记了看评论的事情,但是她说不出来。《纽约时报》,多伦多的《环球邮报》,还有伦敦的《泰晤士报》,一整摞都被彼得扔在那块草地上。 她够不着。 加马什看着克莱拉,有点疑惑,“如果你那么着急想看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上网呢?网上应该提前几个小时就有了,不是吗?” 彼得也问过她完全一样的问题,还有奥利维耶。怎么解释呢? “因为我喜欢报纸捧在手里的感觉。”她说,“我希望和阅读我喜爱的所有艺术家们的评论一样阅读关于自己的评论。手拿报纸,闻它的油墨香,还有翻页的感觉。一辈子我都在梦想这一刻,似乎为此多等一个小时也是值得的。” “那么说今天早上你独自待在花园里大约有一个小时?” 克莱拉点点头。 “从几点到几点?”加马什问。 “从早上7点半到他们回来的时候,8点半。”克莱拉看了看彼得。 “对。”彼得附和道。 “那么你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加马什转向彼得和奥利维耶。 “我们下车后,因为知道克莱拉在花园里,所以决定直接绕到那儿。”彼得指了指房子的拐角。那里有棵老丁香树,枝头上还有些春末夏初最后的花朵。 “我跟着彼得,突然他停下了。”奥利维耶接着说。 “就在我们绕过房子时,我看到地上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彼得接过话茬,“当时我还以为是一朵掉下来的罂粟花。但是它太大了,所以我慢下来仔细看过去。就在那时我发现原来是个女人。” “然后你做了什么?” “当时我以为肯定是哪个客人喝多了,然后晕倒了,”彼得说,“睡在了我们家的花园里。但是我看见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然后她的头——” 他歪了下头,但是显然他做不到那个角度。没有哪个活人能做到,只有死人可以。 “你呢?”加马什问奥利维耶。 “我叫克莱拉给警察局打电话,”他说,“随即我又给加布里打了电话。” “你是说你们有客人?”加马什问,“派对上的客人?” 加布里点点头,“从蒙特利尔来的一对画家夫妻决定住在我们的B&B旅馆,还有几个人住在温泉旅馆。” “这都是临时订的吗?” “在我们的B&B旅馆是这样的。他们有时候就是在派对上临时决定订房的。” 加马什点点头,转身向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招招手让她过来。她听着探长的低声指示,又快速走开。她对两个年轻警员说了些什么,两人点头离开。 克莱拉一直很感兴趣加马什是怎样轻松地发号施令,他的手下又是怎样平静地接受指令的。从来没有大声喊叫,从来没有严声厉色;从来都是冷静镇定,甚至是彬彬有礼。他的命令几乎是以请求的形式表达出来,却没有一个人错误理解。 加马什转过身,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到四位朋友身上,“你们有谁动过尸体吗?” 他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然后看着探长。 “没有。”彼得肯定地说。他现在感觉地面结实起来,下面填满事实。直截了当的问题,清晰肯定的回答。 没什么可怕的。 “你们不介意吧?”加马什走向那把户外沙发椅。即便他们介意,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在他们回来之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的时候,没注意到什么奇怪之处吗?”他边走边问。很明显,如果克莱拉注意到花园里有一具尸体的话,她早就会说些什么了。但是他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关于那具尸体。这是克莱拉自家的花园,她很熟悉,非常熟悉。也许有其他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哪棵植物被折断,哪里的灌木丛被弄乱了。 也许警员们会忽略掉一些细节。那些细节可能细微到克莱拉自己都不会注意到,直到他直接问她。 不错,她没有给出一个自作聪明的回答。 但是加布里却聪明了一次,“比如说尸体?” “不。”探长说。一行人来到椅子旁。他转过身,从那个角度观察花园。没错,在那个角度女人的尸体被花坛遮住看不到。“我指的是别的东西。” 他看着克莱拉,若有所思。 “今天早上花园里有什么异常吗?”他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加布里,加布里竖起一根手指挡住嘴,“比如说有什么小东西?小细节?” 克莱拉环顾四周。屋后草坪上有一些花坛,有圆形的,也有长方形的。河沿上的大树洒下斑驳的影子,但是草坪大部分暴露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克莱拉扫视着花园,其他人也在环顾。 有什么异常?现在太难说了,这么多人,这些报纸,这场活动,黄色警戒胶带。报纸。尸体。报纸。 一切都与往常不同。 她回视加马什,显露出呼救的眼神。 加马什不愿意帮助她,不想提示她什么,也许那会导致她看到原本并不真正存在的东西。 “凶手可能曾藏在这里,”他最后说道,“等候着。” 加马什不再说什么,可以看出克莱拉已经明白了。她转身面向花园。曾经有个凶手藏在这里?在她的私人庇护所里? 他曾经藏在了花坛里?在高高的牡丹花丛后面蹲伏着?他在爬满了牵牛花的邮箱后面向外窥视?他曾跪在蓬勃生长的夹竹桃后面? 等候着? 她看着每一棵植物,每一丛灌木,希望能看到什么东西被碰掉了,什么东西又被碰歪了。折断的树枝?碰掉的花蕾? 但是一切都很完美。默娜和加布里忙乎了好些天打理花园,让它干净整洁地为派对服务。的确很整洁,昨晚是,今天早上还是。 除了此时像害虫一样趴在草地上的警员们,还有那具色彩鲜艳的尸体。真是煞风景。 “你看到什么了吗?”她问加布里。 “没有。”他回答,“如果凶手藏在这里的话,那不应该藏在花坛里。也许在树后面?”他指了指那些枫树,但是加马什摇了摇头。 “那太远了。如果要穿过草地,来到花坛这边,得花很长时间。那她就能看到他走过来。” “那么他藏在哪里了呢?”奥利维耶问。 “他没藏。”加马什说,在沙发椅上坐下来。从这个角度,仍然看不到尸体。不,克莱拉看不到那死去的女人。 探长直起身,“他没有藏起来,他就在明亮处等着。” “然后她径直走向他?”彼得问道,“她认识他?” “或者说他走向她。”加马什补充道,“不管哪种方式,她都没有惊恐或者害怕。” “她来后院干什么?”克莱拉说,“烧烤派对在那边。”她手指向房子远处,“食物,酒水,音乐,所有东西都在草地上,酒席承包商把桌子和椅子都摆放在了房子前面。” “但只要愿意,人们就能随意走到后院里来吗?”加马什问,努力在脑中想象当时的画面。 “当然了,”奥利维耶回答,“如果他们愿意。这里没有什么栅栏或者绳子挡着,但是没有必要啊。” “嗯——”克莱拉说。 大家都转向了她。 “嗯,昨天我倒是没有来这里。但是在别的派对上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就是想清静几分钟,明白吗?” 令大家惊奇的是,加布里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我也这样,就是想安静一下,远离人群。” “昨晚呢?”加马什问。 加布里摇摇头,“昨晚太多事情要做。我们虽然有酒席承包商,但是你还得监督一下吧。” “那么说有可能是这个女人想到这里清静一下,”加马什推测,“她也许并不知道这是你家。”他看了看克莱拉和彼得,“她就是想选一个静谧的地方,远离人群。”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想象着那个女人穿着“请看我”的鲜红色裙子,悄悄走到这栋老砖房的一侧,远离音乐、焰火和众人的目光。 为了找到片刻平和与安静。 “她看起来不是那种害羞的人。”加布里说。 “你也不是。”加马什微笑着,看着花园。 有个问题,实际上有好几个问题,但是目前最让探长困惑的是,此时在他身边的这四个人,没有谁曾经在派对上看到过这个女人活着的样子。 “你们好。” 波伏瓦走过来。就在他走近时,加布里脸上绽露出笑容,伸出手。 “我在想你可真是灾星啊。”加布里说,“每次你来三松镇,这里总会有具尸体。” “我也在想,是不是你弄的这些尸体,就是为了让我来陪你?”波伏瓦反击。他热情地握着加布里的手,又接过奥利维耶的手。 他们昨天在预展上见过,只不过那时在画廊里彼得和克莱拉是主人;现在在犯罪现场波伏瓦则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艺术让他恐惧。但是把一具尸体的照片钉在墙上,他却能神态自若。或者,像今天这样,尸体在花园里。这他能理解。很简单,一直都很简单。 有人非常憎恨被害者,以至于杀了她。 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个人找出来,关进牢笼里。 这里没有什么主观因素。没有什么好坏问题,也不是什么视角或者细节问题。没有什么遮蔽的东西。没什么需要去理解。情况就是这样。 收集事实。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序。找到凶手。 当然,事情虽然简单明确,可并不总是很容易。 但是,任何时候,他都会选择去侦破谋杀案,而不是去看什么画展。 不过,和今天在场的任何人一样,他怀疑这次谋杀案和画展是一回事,是紧密交织的。 这个想法让他很沮丧。 “这是你要的照片。”波伏瓦递给探长一张照片。加马什仔细研究着。 “谢谢,好极了。”他抬起头,身边的四个人正在盯着他,“我想让你们看看死者的照片。” “但是我们已经见过她了。”加布里说。 “我怀疑这个说法。当我问你们在派对上是否见过这个女人的时候,你们都说她穿着那件显眼的红裙子,想不被注意到都难。我本来也这么99lib?t>想。当我努力回忆昨天在预展上是否见过她时,克莱拉,我实际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穿着鲜红裙子的女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衣服上,而不是她本人。” “所以?”加布里问。 “所以,”加马什回答,“假想这条红裙子是刚换的。她可能就在预展上,只不过当时穿得更保守一些。她甚至可能来过这里——” “然后在派对间隙换上了红裙子?”彼得问,显得难以置信,“谁会这么做呢?” “谁会杀掉她呢?”加马什反问,“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出现在派对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存在。我并没有说这就是答案,这只是一种可能。你们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裙子上,却没有真正注意她的脸。” 他举起照片。 “这是她的样子。” 他最先把照片递给了克莱拉。女人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看起来很平静,或者说缺乏生机。即便是处在睡眠状态,人的脸上也该有某种生机。这,就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空白,没有任何思想或感情。 克莱拉摇摇头,把照片递给彼得。照片在四个人中间传递着,大家的反应都一样。 什么也没有发现。 “验尸官要把尸体移走了。”波伏瓦说。 加马什点点头,把照片放进口袋。他知道波伏瓦、拉科斯特以及其他警员都有一张。大家向尸体走去。 两个助手站在担架旁,准备将女人抬到旁边等候的面包车里。摄影师也在等着。大家一齐看向加马什探长,等他发号施令。 “你知道她死了多久吗?”波伏瓦问验尸官。她正站起身来,准备移动死者僵硬的腿。 “约在12到15个小时之间。”哈里斯医生回答。 加马什看了眼手表,计算着。现在是星期天上午11点半。这意味着昨晚8点半她还活着,午夜前就已经死了。她没有看到周日的阳光。 “没有明显遭到性侵犯的迹象。实际上除了折断的脖子,其他部位根本没有被侵犯过。”哈里斯医生说,“死亡应该是瞬间的事情,没有挣扎。我怀疑凶手是站在她身后,直接拧断了她的脖子。” “那么简单,哈里斯医生?”探长问道。 “恐怕是的,尤其是如果被害者当时没有处在紧张的状态。如果她很放松,没有警惕的话,那就没有反抗。就是拧一下而已,咔嚓一下。” “但大多数人知道如何拧断他人的脖子吗?”拉科斯特拂了一下宽松裤问道。像大多数魁北克人一样,她长得很娇小。即使穿着适合乡间的服装,她也努力保持一种随意的优雅。 “这用不着多大劲,”哈里斯医生说,“就是拧一下而已。但凶手可能有备用计划,如果没有拧断的话,就勒死她。” “你说的像一套商业计划。”拉科斯特说。 “有可能。”验尸官说,“冷漠,理智。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从体力上来说可能不会很费劲,但相信我,从情感上说会很困难。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的被害方式或者是遭枪杀,或者是被棍棒击打头部,或者被刀砍。但是你用双手去做?不是在争斗中而是用一种有意蓄谋的冷血动作?不。”哈里斯医生转身看了下女尸,“只有很特别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你说的‘很特别’指的是什么?”加马什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探长。” “但是我想知道得更确切些。” “凶手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应该是个疯子。或者非常非常在意,他想用双手亲自做这件事情——亲手夺去她的生命。” 哈里斯医生盯着加马什,后者点点头。 “谢谢。” 他看了眼验尸官的助手们,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将尸体抬到担架上。一块布盖在了女尸的身上,她被抬走了,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摄影师开始拍照,取证组继续工作,收集尸体下面的证据,包括她的手包。里面的东西被仔细地归类、检查、拍照、压印,然后送到波伏瓦那里。 口红,粉底,面巾纸,车钥匙,房子钥匙,还有一只钱包。 波伏瓦打开钱包,看了里面的驾驶执照,然后递给探长。 “上面有名字,探长,还有地址。” 加马什看了眼驾照,又看了看此时正在望着他的四个村民。他穿过草坪,向他们走去。 “我们已经知道了死者的姓名,”加马什再次确认了一下驾驶执照,“莉莲·戴森。” “什么?”克莱拉惊呼,“莉莲·戴森?” 加马什转向她,“你认识她?” 克莱拉难以置信地看着加马什,目光穿过花园,越过蜿蜒流淌的贝拉河,向树林看去。 “当然不认识。”她喃自语。 “她是谁?”加布里问。但克莱拉似乎陷入恍惚之中,眼神迷离,望着树林。 “我能看看她的照片吗?”她最后问道。 加马什把驾照递给她。这显然不是死者最漂亮的照片,但无疑比今天早上照的那张要强多了。克莱拉细加端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了一会儿,然后呼出。 “应该是她,头发不一样了,金黄色,老多了,胖了,但应该是她。” “她是谁?”加布里再次追问。 “当然是莉莲·戴森。”奥利维耶回答。 “我知道。”加布里转向他的伴侣,“但她到底是谁?” “莉莲是——” 彼得停下了,因为加马什举起了手。不是威胁,是一种指示,让他不要说下去。彼得照做了。 “我需要先听克莱拉怎么说。”探长说道,“我们私下里谈好吗?” 克莱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什么?不带我们?”加布里问。 “对不起,亲爱的加布里。”克莱拉说,“我想私下告诉他们。” 加布里看起来很受伤,?99lib.但只能接受。两个男人绕着屋角离开了。 加马什与拉科斯特对视了一下,点点头,看了看面前的两把户外沙发椅,“我们能再找两把椅子吗?” 在彼得的帮助下,另外两把椅子被搬了过来,四个人围坐成一圈。如果中央再点上篝火的话,他们就像要讲鬼故事了。 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 第四章 加布里和奥利维耶在午餐时间及时回到了小酒馆。里面挤满了人,大家都在说话,两个人一踏进门,屋里立刻安静下来。 “好了,”露丝打破了僵局,“都别装了。” 就像大坝溃堤一样,洪水般的问题汹涌泻出。 “我们认识这个人吗?” “我听说是住在温泉旅馆的人。” “是个女人。” “肯定是参加派对的哪个人。克莱拉认识她吗?” “是我们镇上的人吗?” “是谋杀案吗?”露丝问。 打破沉寂的是露丝,现在制造沉寂的又是她。大家都停止说话了,眼睛从老诗人的身上转到酒馆的两个主人身上。 加布里看着奥利维耶。 “我们该怎么说呢?” 奥利维耶耸耸肩,“加马什没说让我们保密。” “噢,去他妈的,”露丝抢话,“就告诉我们吧。再给我拿杯酒来,或者最好先给我拿杯酒,然后再给我们好好讲讲。” 大家又嘁嘁喳喳起来。奥利维耶举起手,“好吧,好吧,我们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他的确这样做了。 死者是个叫莉莲·戴森的女人。大家先是沉寂了一下,然后小声交换看法。不过没有什么尖叫,没有谁突然晕厥,也没有谁痛苦地撕扯自己的衣服。 谁都不认识她。 她是在莫罗夫妇的花园里被发现的,奥利维耶证实。 她是被谋杀的。 之后是长长的停顿。 “这里肯定有什么事。”露丝自语道,顿了一下,“她是怎么被害的?” “脖子被拧断了。”奥利维耶回答。 “这个莉莲到底是谁?”人群后面有人问。 “克莱拉好像认识她。”奥利维耶说,“但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个人。” 他看了看加布里,后者也摇摇头。 这时他发现有人悄悄地溜了进来,安静地站在门口。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一直在观察着,她是加马什探长派来的。他知道这两个人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宣扬出去。探长想知道,酒馆里是否能有哪个人在听到消息后,会自我暴露。 “跟我说吧。”加马什说。 他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一起。这是一个新姿势,但却是必要的姿势。 在他身边,波伏瓦警官打开笔记本,拿出笔。 克莱拉身体深陷在椅子里,两手抓住温暖的宽大扶手,就好像要支撑住自己。不过,她并没有俯身向前,而是向后仰着。 克莱拉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离开了家,离开了三松镇,回到了蒙特利尔,回到了美术学院,回到了课堂上,还有那些学生画展。克莱拉的记忆从大学回到了高中,然后是小学,最后是幼儿园。 回忆停止,停在邻家那个闪亮红色头发的小女孩面前。 莉莲·戴森。 “莉莲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克莱拉说,“她就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大两个月。我们亲密无间,性格却截然相反。她发育得早,长得高,我却不是。她在学校聪明显眼,我就迟钝一些。我有些事情能做得很好,但是在教室里不怎么说话。因为我容易紧张。刚开始孩子们都欺负我,而莉莲总是保护我。没有人敢惹莉莲,她是个厉害角色。” 克莱拉微笑着回忆起莉莲。莉莲橘红色的头发闪闪发光,瞪着那帮欺负克莱拉的女孩们。克莱拉站在莉莲身后。她希望能够肩并肩地站在朋友身边,但是没有勇气,那时还没有。 莉莲是她唯一的好伙伴。 珍贵的朋友。 莉莲是可爱的那个,克莱拉是可笑的那个。 她们志趣相投,比姐妹还要亲。她们用漂亮的信纸书信往来,说自己是对方永远的朋友。她们甚至有自己的密码和一套语言。她们挑破手指,庄重地把血液混合在一起,宣布成为姐妹。 她们喜欢同样的男明星。当“湾市狂飙者”乐队解散时,当《哈迪男孩》停播时,她们亲吻着海报,放声大哭。 所有这些,她都告诉了加马什和波伏瓦。 “然后发生了什么?”探长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 “因为你没有认出她来。” 克莱拉摇摇头。发生了什么?怎么解释呢? “莉莲是我最好的朋友。”克莱拉重复道,就好像需要再次亲耳听到自己承认,“她拯救了我的童年。如果没有她,我会过得很悲惨。我现在还搞不清楚她为什么选择我做她的朋友。她挑谁都行。人人都愿意当莉莲的朋友。至少,开始是这样。” 男人们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正午的太阳直射着他们,令人越来越不舒服,但他们仍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做莉莲的朋友是有代价的,”克莱拉终于说道,“她创造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有趣,安全,但她必须是对的,而且她得事事占先。这就是代价。开始我没觉得有什么。她制定规则,我跟着遵守。反正我在学校混得挺惨,所以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似乎从来不是问题。” 克莱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但是后来,似乎开始出现问题。上高中时,事情有了变化。我开始没有注意到,但是后来,比如说我周六晚上给莉莲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出去玩,看场电影什么的,她就说会给我回电话。但她没回。等我再给她打电话时,她已经和别人出去了。” 克莱拉看着三个男人。她能看出来,虽然他们听懂了她的话,但他们不一定能体会到里面的情绪,尤其是第一次的时候,那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事听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关紧要,但这是第一次裂痕。 当时克莱拉并没有意识到,只是以为也许莉莲忘了。况且,莉莲也有权利和别的朋友一起出去。 然后,有个周末,克莱拉也准备和一个新朋友出去玩。 结果莉莲勃然大怒。 “过了好几个月她才宽恕我。” 她看到了波伏瓦脸上的表情,一种厌恶的表情。是因为莉莲如此对待她?还是因为她如此懦弱地承受?怎么向他解释呢?她又怎么向自己解释呢? 在那时这看起来很正常。她爱莉莲,莉莲也爱她。莉莲保护她免受欺负。她从未伤害过克莱拉,至少未曾有意伤害。 要说有什么不和,那也是因为克莱拉的过错。 最终两人冰释前嫌,莉莲和克莱拉再次成为最好的朋友。克莱拉再次回到了莉莲的庇护之下。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怀疑?”加马什问。 “怀疑什么?” “莉莲不是你的朋友。”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话被人说出来,说得如此清晰,如此简单。她们的关系似乎一直很复杂。克莱拉笨手笨脚,会把她们的友谊搞砸。莉莲强壮,自立,总是宽恕她,收拾残局。 直到,有一天。 “那是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女孩关系破裂,或者因为男孩,或者因为小团体,或者仅仅是误会,而使彼此的情感受到伤害。老师和家长们以为教室和走廊里都是学生,但实际不是,那里充满了感情,相互碰撞的感情,相互伤害着,非常可怕。” 克莱拉的胳膊从沙发椅上挪开,它们被阳光烤的很热。现在她交叉着双手抚在腹部。 “我和莉莲一切都还好,也没有什么大的起伏。然后有一天,在美术课上,我最喜欢的老师表扬了我的一幅画。这是我唯一擅长的课程,也是我唯一真正在意的课程,虽然我的英语和历史也还不错。但是美术是我的最爱,它也是莉莲的最爱。我们的思想相互碰撞。现在我感觉我们真的是彼此的缪斯,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词。我甚至还记得老师夸奖我的那幅画:一把椅子,上面停着一只小鸟。” 克莱拉高兴地把头扭向莉莲,急切地希望与她对视。那是一种小小的恭维,小小的胜利。她希望能够与唯一懂得她的人分享。 她这么做了。但是,但是,就在莉莲脸上浮出微笑的刹那间,克莱拉看到了别的什么——一种戒备。 然后才是表示支持的愉快笑容。那种戒备转瞬即逝,几乎让克莱拉确信,是因为自己缺乏安全感才看到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这当然,又是她的错。 但现在回想起来,克莱拉知道那裂痕又加宽了。一些裂缝让光线照射进来,一些则将黑暗泄露出去。 这裂缝让她得以窥探了莉莲的内心,但那并不美好。 “我们一起上了美术学院,合住在一起。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不管我的作品得到什么样的表扬,我都要保持低调,并且不断地告诉莉莲她的作品有多棒。的确也是这样。当然,像我们所有作品一样,她的作品也在不断进步。我们在尝试,至少,我在尝试。我甚至觉得这就是美术学院的意义所在。不是去学怎样才是对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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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探索有什么样的可能,真正抓到精髓。” 克莱拉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十指交叉的双手。 “莉莲不喜欢我的画。我的东西对她来说太怪异了。她觉得这反映了她,说人们会想,如果她是我的缪斯,那么我的画作一定是关于她的。既然我的画作如此奇怪,那么她肯定也是个奇怪的人。”克莱拉迟疑着,“她让我停下来。” 她第一次看到加马什有了反应。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很快脸色和举止又恢复了正常。中性的态度,没有评价。 很显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听。 “于是我照做了。”克莱拉说。她垂着头,声音很低,像在对着自己的大腿说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萎缩变小。 这也是她当时的感觉,就好像身体有个缝,自己在萎缩变小。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有些作品是由她而起的灵感,有些则仅是歌颂我们的友谊,但表现的并不是她。她说那都无所谓,但只要其他人这么想,她就会不舒服。如果我还在意她,如果还是她的朋友,那我就应该停止创作这样怪异的作品,让它们变得漂亮起来。” “于是我照办了。我毁掉了以前所有的作品,开始画那些人们喜欢的东西。” 克莱拉赶着往前说,不敢看那些听众。 “我实际上也得到了更高的分数。我说服自己,这是正确的选择。为了事业,失去朋友是错误的。” 她抬起眼睛,直视加马什探长,再次注意到他太阳穴上那个深深的伤疤,还有那沉静、深邃的眼睛。 “这似乎是个小小的牺牲,然后就是学生画展了。我有几幅作品参展了,但莉莲没有。不过她决定为她的艺术评论课写篇评论。她给校报也写了一篇评论。她夸赞了几个学生的作品,但是猛烈抨击了我的。说我的作品愚蠢,空虚,毫无创意。” 克莱拉依然能感觉到当时那种天旋地转、火山爆发似的愤怒。 她们的友谊破碎了,甚至没有一块足以让人看清的碎片,绝无修补的可能了。 废墟上升起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敌意。一种仇恨,相互的仇恨。 克莱拉停了下来,甚至现在还在颤抖。彼得伸出手,帮她松开那紧握的僵硬手指,抚摸着她。 太阳继续炽烈地照着。加马什站起身,示意他们应该把椅子搬到树荫里去。克莱拉也站起来,对彼得微笑一下,抽回自己的手。他们各自搬着椅子,来到河边。这里有树荫,更加凉爽。 “我们应该休息一下。”加马什建议,“你们想喝点什么吗?” 克莱拉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来。 “好的。”加马什说,看着那边忙碌着的取证小组,“他们肯定也需要。如果你能从小酒馆订些三明治,”他对波伏瓦说,“我和彼得就能弄点喝的。” 彼得领着探长来到厨房,波伏瓦向小酒馆走去。克莱拉独自一人徜徉于河畔,思绪万千。 “你认识莉莲吗?”和彼得一来到厨房,加马什就问道。 “认识。”彼得找出两只水罐和一些玻璃杯。加马什从冰箱里拿出粉红色的柠檬汁,接着把冷冻的浓缩液放进水罐。“我们都是在美术学院认识的。” “你觉得她怎么样?” 彼得噘起嘴,“她很漂亮。活泼迷人,这个词挺合适。个性很强。” “你喜欢她吗?” 两个男人肩并肩地站在厨房的餐台边,看着窗外。右边他们看到的是刑事调查组在清理现场;正前方,克莱拉正把小石子踢到贝拉河里。 “这件事克莱拉不知道。”彼得说,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转向加马什。 探长没说话,他看得出彼得内心的挣扎。加马什继续忍耐着对方的沉默。他宁愿等上几分钟听到全部真相,也不愿意因催促而换来只言片语。 最后,彼得垂下眼睛看着水槽,开始往柠檬汁罐里加水。随着流水声,他小声嘟囔着。 “可以大点声吗?”加马什说,声音平静而理智。 “是我对莉莲说克莱拉的作品愚蠢。”彼得说,抬起头,也提高了声音。他现在有些愤怒,因为自己曾经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因为加马什探长逼着他说出了事实。“我说克莱拉的作品平庸,肤浅。莉莲的评论是我的错。” 加马什很惊讶。事实上,他很震惊。当彼得说克莱拉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探长本以为是什么彼得和莉莲之间的风流韵事。 他却没有想到这点。 “我参观了学生画展,看到了克莱拉的作品。”彼得说,“我站在莉莲和一帮学生身边,他们正在窃笑。他们看到了我,问我怎么想。那时我和克莱拉已经开始约会了,我想,即便那时,我也看得出她是块搞美术的料。不是佯装什么画家,而是一个真正的画家。她有着充满创意的灵魂,现在仍然是。” 彼得停了下来。他很少提及灵魂。但当他想到克莱拉的时候,这就是他想到的,灵魂。 “我不知道当时到底怎么了。好像在特别安静的时候,我就想大声喊叫。或者有时拿着什么易碎品时,我总感觉要把它扔在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看着身边这个大块头的安静男人,但是加马什继续沉默着,听着。 彼得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可能当时我也想给他们留下印象,而批评别人更易显得自己聪明。于是我就说了些不怎么好的话,结果这些话出现在了莉莲的评论中。” “克莱拉一点也不知道?” 彼得摇摇头,“她和莉莲后来几乎都不说话了,而我们俩却走得越来越近。我甚至努力让自己忘记发生了那件事,或者忘记了那件事对她很重要。实际上,我说服自己其实是帮了克莱拉的忙。因为和莉莲的绝交,她才能放飞灵魂创造自己的艺术,去尝试她所有想做的东西,真正地去尝试。现在看看结果如何: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个人画展!” “你是在为自己邀功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支持她。”彼得说,显露出自卫的情绪,“没有我的话,她会怎样呢?” “没有你?”加马什问,直视着面前这个愤怒的男人,“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彼得攥紧了拳头。 “美术学院毕业后,莉莲干什么了?”探长问。 “她并不很适合当画家,但事实证明,她却是个很好的评论家。她在蒙特利尔的一家周报找了份工作,一路做来,最后终于为《新闻报》写评论了。” 加马什又抬起眼睛,“《新闻报》?我读过上面的评论,不记得有莉莲·戴森写的文章。她有笔名吗?” “没有。”彼得回答,“她多年前就在那里工作,现在说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我们都刚起步,应该是20年前甚至更早。” “然后呢?” “我们和她没什么联系。”彼得说,“只是偶尔在一些画展上看到她,而且我和克莱拉都尽量避着她。如果实在避不开的话,表面的寒暄还算过得去,但我们都尽可能躲着她。” “你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吗?你说她20年前就不在《新闻报》工作了。为什么?” “我听说她搬到纽约去了。我想她可能是意识到这里的气候不适合她吧。” “太冷了?” 彼得笑了,“不,我说的气候指的是艺术气候。作为评论家,她没有多少朋友。” “也许这就是当评论家的代价吧?” “应该是。” 但彼得听起来似乎并不确定。 “怎么了?”探长追问道。 “大多数评论家在我们这个圈子还是受尊重的。他们是公平的,积极的,很少有恶毒的。” “莉莲·戴森呢?” “她是恶毒的。她的评论也有可能很清晰,有想法,积极,甚至是热烈的;但她时不时地会写一篇特别伤人的东西。刚开始还挺有趣的,但后来人们发现她的攻击目标是随机的,她的文字也越来越无趣。她的攻击很恶毒,就像当初评论克莱拉一样,不公平。” 加马什注意到,他似乎已经释怀了自己曾在里面充当的角色。 “她曾经评论过你的画展吗?” 彼得点点头,“但是她很喜欢。”他的脸红了起来,“我总怀疑她写那些热情洋溢的评论就是为了气克莱拉,企图在我们之间制造裂痕。她以为自己卑鄙嫉妒,克莱拉也应该是这样。” “她不是吗?” “克莱拉?别误会我,她可能让人发狂,讨厌,不耐烦,甚至有时缺乏安全感;但是她绝对会为别人高兴,为我高兴。” “你为她高兴吗?” “当然了,她配得到这些成功。” 这是个谎言。不是说她不配得到这些成功,加马什知道那是真的,彼得也知道;但是两人都知道他远非为她高兴。 加马什这么问,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而是想看看彼得是否会撒谎。 他撒谎了。如果这一点他能撒谎的话,他还撒过什么谎呢? 加马什和波伏瓦与莫罗夫妇一起坐在花园里吃午餐。取证小组的人在高高的常青丛那一侧,喝着柠檬汁,吃着从小酒馆带过来的各色三明治。但奥利维耶为这四个人准备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让波伏瓦带回来:冰镇黄瓜、薄荷瓜片汤、西红柿片、拌有香料的紫苏沙拉,以及冰镇的水煮三文鱼片。 倘若没有时不时走过或者出现在附近花坛的凶杀案调查员,这本是一幅田园美景。 加马什让彼得和克莱拉背对着案发现场的调查活动,只有他和波伏瓦能看到。但他知道,这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莫罗夫妇当然知道,他们面前这柔和的美景,小河,春末的花朵,平静的森林,并不是整幅画面。 如果他们忘记了,谈话也会提醒他们。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莉莲是什么时候?”加马什问,嗓音平柔,眼神犀利,面色和善。他叉了块三文鱼,蘸了点蛋黄酱。 但克莱拉并不傻。加马什可能会彬彬有礼,也许很善良,但他的职业是寻找凶手,只凭和善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几年前了吧。”克莱拉说。 她抿了一口冰凉的薄荷瓜片汤,怀疑自己真的能有这么饿吗?奇怪的是,当这具尸体还是无名女尸的时候,她完全丧失了食欲;现在知道了是莉莲,她却饥肠辘辘了。 她掰下一大块面包,扯掉一片,蘸上黄油。 “这会是故意谋划的吗?”她问。 “故意谋划的?”波伏瓦反问。他挑了点吃的,实际并不饿。午餐之前,他去了趟卫生间,吃了一片止疼片。他不想让探长看到自己吃止疼片,不想让人知道他现在还疼着,在枪击案发生了数月之后。 现在,坐在凉爽的树荫下,他感觉疼痛减轻了,紧张似乎正在慢慢消失。 “你怎么想?”加马什问。 “我不相信莉莲在这里被害是一种巧合。”克莱拉答道。 她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看到厚厚的树叶里有东西在动,那是探员们在搜寻一切可能发现的线索。 莉莲曾经来过这里,就在派对那天晚上,然后被谋杀了。 这毫无疑问。 波伏瓦看见克莱拉在椅子上转过身。他同意她的观点,这很奇怪。 唯一看起来合理的假设就是克莱拉自己杀掉了这个女人。这是她的家,她的派对,她以前的朋友。她有动机,也有机会。但波伏瓦不知道自己得吃多少止疼片才敢相信克莱拉就是凶手。他知道大多数人都能杀人。虽然加马什相信这世界存在善良,但波伏瓦认为这只是一种暂时状态。只要有阳光照射,盘子里有水煮三文鱼,人们就会善良。 但是把这一切都拿走,看看会发生些什么。拿走这些食物,椅子,鲜花,家;拿走朋友们,支持你的配偶,收入,看会发生些什么。 探长认为,如果你过滤掉邪恶,在最底下,你会发现善良。他相信邪恶是有底限的。波伏瓦不这么认为。他相信,如果过滤掉善良,你会看见邪恶。邪恶没有边界,没有刹车闸,没有限度。 每天让他害怕的是,加马什看不到这些,无视这些。而正是在盲点处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在距离他们的优雅野餐不到20英尺处,有人杀了一个女人,是蓄意的,是赤手杀害的。而莉莲·戴森死在这里,死在克莱拉·莫罗美丽的花园里,几乎可以肯定,这不可能是巧合。 “我们能不能看一下出席预展还有随后烧烤派对的客人名单?”加马什问。 “嗯,可以告诉你我们邀请了谁,但完整的名单嘛,你得从博物馆要。”彼得说,“至于昨晚三松镇这里的派对……” 他看了看笑靥盈盈的克莱拉。 “我们不知道都是谁来了。”她承认道,“整个村子还有周围大多数村子的人都受到了邀请。我们告诉他们可以来去自由。” “但你们说有些参观蒙特利尔画展预展的人也跟着来了?”加马什问。 “没错。”克莱拉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邀请了谁。我给你列个单子。” “不是每个参观预展的人都受到了邀请?”加马什问。他和蕾娜·玛丽受到了邀请,波伏瓦也是。他们没能过来,他以为这是针对所有人的公开邀请。但显然并不是。 “不。预展是为了评论画作、建立关系、轻松对话用的。”克莱拉说,“我们希望派对更加放松,是庆祝活动。” “是的,但是……”彼得说。 “怎么?”克莱拉问。 “安德烈·卡斯顿圭呢?” “哦,他。” “卡斯顿圭画廊的?”加马什问,“他去了预展?” “而且还来了这里。”彼得说。 克莱拉点点头。她没有告诉彼得,她邀请卡斯顿圭还有其他一些画商来烧烤派对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他,希望他们能给他一个机会。 “我的确邀请了一些大人物,”克莱拉说,“还有几位画家,很有意思。” 她甚至自己都很享受。看到默娜和弗朗索瓦·马鲁瓦闲谈,还有露丝和几个喝醉的画家朋友相互辱骂,确实很有意思。看见比利·威廉姆斯和当地农民大笑,与那些优雅的画廊老板交谈。 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每个人都跳起舞来。 除了莉莲,此时她正躺在克莱拉家的花园里。 叮,咚。克莱拉想。女巫死了。 第五章 加马什探长捡起黄色警戒胶带内侧那摞报纸,递给克莱拉。 “我敢肯定评论家们喜欢你的画展。”他说。 “唉,你为什么不当美术评论家,却在这份琐碎的职业上浪费时间呢?”克莱拉问。 “这是对生命的浪费,我同意。”探长说。 “嗯,”她低头看着报纸,“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尸体出现了吧。我最好还是现在读读报吧。” 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彼得已经进了屋,克莱拉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进去,独自一人在安静与平和中读那些画展评论。 不过,她没有回屋。相反,她感谢了加马什探长,向小酒馆走去,把那摞沉甸甸的报纸抱在胸前。她看到奥利维耶正在露台上给客人们端上酒水。贝利沃先生坐在桌旁,边饮葡萄酒边读着周末报,他蓝白相间的太阳伞放在身旁。 实际上所有的桌旁都坐着人,村民们、朋友们在懒洋洋地享受着周日的早午餐。她一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随即大家又移开了视线。 她感到一股怒气涌上来。不是因为这些人,而是生莉莲的气。莉莲毁掉了克莱拉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没有微笑,没有招手,没有对那场盛大庆祝仪式的评价,现在人们都在回避她。克莱拉的胜利又一次被窃取,又是莉莲。 她看了看杂货商贝利沃先生,他马上垂下目光。 克莱拉也是。 片刻后,等她抬起眼睛时,奥利维耶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托着两只玻璃杯。 “妈的。”她气恼地骂道。 “香蒂啤酒。”他说,“姜汁啤酒和淡麦芽酒调配而成,按照你的口味。” 克莱拉看了看酒杯,又看着奥利维耶。一阵轻风拂起了他日渐稀疏的金发。修长的身上即便系了围裙,他也努力让自己显得精明而放松。但克莱拉还是记得那天晚上,当她跪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走廊上时,两人所交换的目光。 “你真够快的。”她说。 “嗯。实际上这酒是给别人调的,但你来属于特殊情况。” “这么明显?”克莱拉笑着说。 “很难不明显,尤其当一具尸体出现在你家花园里。我知道的。” “是的,”克莱拉说,“你的确知道。” 奥利维耶示意了一下草地上的椅子,两个人走过去。克莱拉把那摞厚厚的报纸砰的一声扔在椅子上,随后自己也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她接过奥利维耶递过来的香蒂啤酒。两个人并排坐着,背对着小酒馆,背对着人群,还有犯罪现场,背对着那些探寻的目光,还有回避的目光。 “你还好吗?”奥利维耶问。他几乎都要问她是否还安好,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希望能够回答你。如果活着的莉莲出现在我家后花园,那是一场震惊。但死的莉莲?难以想象。” “她是谁?” “很久以前的朋友,但已经不再是朋友了。我们闹掰了。” 克莱拉没接着说下去,奥利维耶也没有再问。他们啜饮着啤酒,身后三棵高耸矗立的松树洒下一片清凉,俯视着村庄。 “再次见到加马什感觉怎样?”克莱拉问。 奥利维耶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看起来像大男孩一般,很年轻,远不像38岁的年纪。“不是很舒服。你觉得他会注意到吗?” “我认为是可能的。”克莱拉说,捏了一下奥利维耶的手,“你还没有宽恕他?” “你能吗?” 现在轮到克莱拉停下来思考了,倒不是思考答案;她有答案,只是在想是否应该说出来。 “我们宽恕了你。”她最后终于说道,希望语气足够温和,足够柔软,希望这些话不会伤人;但她仍能感觉到奥利维耶绷紧了,后退了。倒不是身体上的反应,似乎有种感情上的退缩。 “是吗?”他终于开口了,语气也很温柔。不是指责,更多是一种惊喜,就好像这是他每天悄悄问自己的话。 他真的被宽恕了吗? 的确,他没有谋杀赫米特。但是他背叛了赫米特,从对方那里偷了东西,拿走了这个隐居老人给他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老人没有给他的。 在后来的审讯中,所有的事实都浮出了水面,他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 就好像他们突然盯着一个陌生人,他们中的一个怪物。 “什么让你以为我们没有宽恕你?”克莱拉问道。 “嗯,比如说露丝。” “噢,算了吧,”克莱拉笑着说,“她一直叫你白痴。” “没错。但你知道现在她怎么称呼我吗?” “什么?”她咧开嘴笑着。 “奥利维耶。” 克莱拉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 “你知道,”奥利维耶说,“我本以为监狱就是最糟糕的了。那些耻辱,那种恐慌。人的适应能力可真强,真是令人惊讶。那些记忆甚至现在就开始消退了。不,并没有真正地消退,但它们现在更深地植入了我的脑海,而不是这里。”他用手压了压胸口,“但你知道没有消退的是什么吗?” 克莱拉摇摇头,让自己坚强些,“告诉我。” 她并不想听奥利维耶要说的话。那些灼伤的记忆。一个男同性恋在监狱里。一个好人,在监狱里。他有瑕疵,上帝是知道的,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但他受到的惩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罪过。 克莱拉听不得他在监狱时光中最有趣的那一部分,而现在,她却得听最糟糕的那一段。但是,他得说,克莱拉也得听着。 “并不是审讯,甚至不是监狱那段。”奥利维耶望着她,黯然神伤,“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心慌心痛,早上两点醒来吗?” 克莱拉等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就是在这里。在我被释放之后,与波伏瓦和加马什一同从车里走出来,踏过雪地,一直走到小酒馆。这段路真长。” 克莱拉看着她的朋友,不是很理解。回到三松镇的家里怎么会比被关在监狱里更可怕呢?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2月的一个周日下午,又是一个干冷的冬日。她和默娜,还有露丝和彼得,还有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舒服地坐在小酒馆里,喝着牛奶咖啡,聊着天。那时她正在和默娜说话,注意到加布里突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盯着窗外,她也看了过去。孩子们在水塘里滑冰,玩冰球游戏,滑雪橇,打雪仗,搭城堡。她看到那辆熟悉的沃尔沃汽车沿着慕林大街缓缓地开进三松镇,停在了公共绿地旁。三个裹着厚厚风雪大衣的男人钻出了汽车。他们停下,然后慢慢地走了几步,来到酒馆门口。 加布里站起来,差点把咖啡杯碰翻。整个小酒馆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加布里的视线。他们看到那三个人仿佛三棵松树活了一般走过来。 克莱拉没吭声,等着奥利维耶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其实就是几码的距离,真的。”他最后开口道,“但小酒馆看上去是那么远。寒冷刺骨,你能感觉到寒气直接穿透衣服。我们的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就好像踩在了什么活物上,弄疼了它一样。” 奥利维耶停下来,又一次眯起了眼睛。 “我能看到里面的每个人。我能看到壁炉里燃烧着的圆木。我能看清窗玻璃上的霜。” 克莱拉通过他的眼睛,似乎也看到了那一切。 “我甚至没有和加布里提起过,我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误解。我们走向小酒馆,我几乎走不动要停下来了,几乎想请求他们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不管什么地方。” “为什么?”克莱拉低声问,几近耳语。 “因为我很恐惧,比我人生经历过的任何时刻都害怕,甚至比在监狱里还害怕。” “害怕什么?” 奥利维耶又一次感受到寒风抽打在脸颊上,听到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嘎声响,透过竖框玻璃看到了温暖的小酒馆。他的朋友们和邻居们在喝酒、聊天,谈笑风生。壁炉里的火正旺。 安全而温暖。 他们在里面。他在外面,向里看着。 一扇门隔开了他和他所渴望的一切美好事物。 他几乎恐惧地晕厥过去。如果他曾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确信自己曾向加马什大嚷着,让探长带他回蒙特利尔,把他随便扔在哪个破旧的小旅馆里。在那里他或许不会被接受,但也不会被拒绝。 “我担心你们不想让我回来。我不再有归属感。” 奥利维耶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似乎要看清楚每片草叶。 “哦,天哪,奥利维耶,”克莱拉喊道,把酒杯放在报纸上,酒杯倒了,浸透了报纸,“永远不会的。” “你确信?”他扭头盯着她的脸,要得到确认。 “绝对。我们真的已经把它放到一边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在村子公共绿地的那一头,他们看到露丝离开了她的小房子,一瘸一拐地走向另一把长椅。到了那里,她看了看两人,举起手。 拜托,奥利维耶想,向我竖起中指,说点粗野的话。叫我同性恋,怪胎,白痴。 “你虽这么说,但我真的觉得你们并没有。”他看着露丝,却在对克莱拉说,“我指的是,你们把它放到一边了。” 露丝看着奥利维耶,迟疑着,然后挥挥手。 奥利维耶顿了一下,点点头。他转向克莱拉,疲惫地笑了笑。 “谢谢你的倾听。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谈谈莉莲,或者别的什么,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他招了招手,不是冲着小酒馆,而是冲着加布里。此时加布里正忙着和一个朋友聊天,把顾客们都忘在了一边。奥利维耶面带微笑看着加布里。 是的,克莱拉想,加布里是他的家。 她捡起湿透的报纸,准备穿过绿地,奥利维耶在后面喊着她。她转过身,他追了上来。 “给你。你把你的洒了。”他递上他的香蒂啤酒。 “不,没关系。我去默娜那里喝点什么。” “拿着好吗?”他坚持。 她看了看那杯已被喝掉一些的香蒂啤酒,又看了看他。他露出善良、恳求的目光,于是她接过杯子。 “谢谢你,亲爱的奥利维耶。” 她朝村里的商店走去,想着奥利维耶说过的话。 她在想也许他是对的,也许他们并没有宽恕他。 就在此时,有两个男人从小酒馆里出来,沿着慕林大街向山顶的温泉旅馆慢慢走去。她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在那里,而且他们在一起。 然后她转移了视线,看向自己的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角处,也在看着那两个男人。 是加马什探长。 加马什看着弗朗索瓦·马鲁瓦和安德烈·卡斯顿圭慢慢地向山上走去。 他们似乎不在交谈,但是看上去确实很友好,很和谐。 他们一直这样吗?加马什想知道。或者几十年前,当两人都是即将起步的毛头小子时,情况又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因为各自的地盘、为获得影响力、为画家们相互争斗呢? 也许两人一直相互喜欢,相互尊重,但加马什怀疑这点。两人都太要强了,太有野心了,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他们能够做到彼此之间彬彬有礼、谦恭友善,但几乎肯定不会是朋友。 然而,他们就在这里,就像老战友一样,一起在爬山。 加马什看着,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微微转下身,看到自己正站在克莱拉家屋角的一丛老丁香树旁边。 丁香看起来很精致,很脆弱,但加马什知道丁香实际上寿命很长。它们忍受得了暴风雨和干旱,挺得过秋霜和寒冬。即便其他表面看起来很耐活的植物死掉了,丁香也能繁荣生长,花开满枝。 他注意到,三松镇的小村庄处处点缀着丁香树。不是颜色鲜艳的新品种双瓣花,而是他祖母花园里那种淡紫色和白色的单瓣丁香花。它们尚是幼株的时候是什么年代?从维米、弗兰德斯或者帕斯尚尔归来的步兵们走过这些花丛吗?他们是否也闻到了花香,知道自己终于到家了?回到了安宁? 他回过头,恰巧看到两人拐了个弯,一个正走进温泉旅馆的入口,消失在里面。 “探长,”波伏瓦从克莱拉家的后花园向他走来,“现场小组已经清理完毕,拉科斯特也从小酒馆回来了。不出你所料,加布里和奥利维耶一回到酒馆就宣布了案件的发生。” “然后呢?” “没有什么线索。拉科斯特说,每个人的反应都如你预料的那样,好奇,难过,担心自己的安全,但是并没有真正的伤心,似乎没有人认识死者。拉科斯特后来挨桌向人们展示了死者的照片,描述了她的长相,但没有人记得曾经在烧烤派对上见过她。” 加马什很失望,但是并不奇怪。他越来越怀疑这个女人本来就不想被人看到,至少不是活着被看到。 “拉科斯特在老火车站建了专案室。” “好的。”加马什走过公共绿地,波伏瓦紧随其后,“我怀疑我们是否应该在那里设个永久性分部。” 波伏瓦笑了,“为什么不把整个刑事调查组都搬到这里来呢?对了,我们发现了戴森夫人的车。看起来好像她是自己驾车来的,就在那里。”波伏瓦指了指慕林大街,“想看看吗?” “当然。” 两人转身沿着两个画商刚才走过的路前进。一越过山顶,加马什就看到一辆灰色丰田汽车停在百码开外的路边。 “距离莫罗家和开派对的地方很远。”加马什说。他感觉到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身上很温暖。 “没错,我想这地方可能到处都停着车,也许这是她能找到的距离派对最近的泊车地点。” 加马什缓缓地点点头,“这意味着她不是第一批到达的人。或许她故意把车停在这么远的地方。” “她为什么这么做?” “可能不想被人发现。” “那又为什么穿着鲜红色的裙子?” 加马什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有个聪明的副手很讨厌啊。我怀念你以前毕恭毕敬地做我的小跟班、言听计从的那些日子。” “那是什么时候?” “又来了。必须打住。”他兀自笑道。 他们走到车旁,停住了脚步。 “都已经搜查过了。取了指纹,采集了化验样品。但是在把它拖走之前,我想请你亲自看看。” “谢谢。” 波伏瓦打开车门,探长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上。他把座椅朝后调节了一下,腾出更多空间来。 副驾驶座上放着几张地图。 他打开手套箱,里面有纸巾、橡皮圈、创可贴和两节A号电池。车上贴有一些信息,保险号码和注册号码的纸条。加马什抽出纸条,仔细查看。车龄五年,但莉莲·戴森是在八个月之前买到手的。他关上手套箱,拿起地图,然后戴上半月形老花镜,审视着。地图有乱折的痕迹,就是那种缺乏耐心的人对付恼人的地图常见的随意折法。 一张是整个魁北克的地图,不是很有帮助,除非你打算侵略蒙特利尔和魁北克城,只需知道大体的位置。另一张详细些,主要是东部一些城镇。 莉莲·戴森在买这些地图时不会知道,这些地图也没有用。为了确信,他打开一张,三松镇所应处的位置在地图上显示的是蜿蜒流淌的贝拉河、山峦和森林。没有别的,至少对于这些官方的地图印刷者而言,三松镇是不存在的。 他们从未对三松镇进行勘测和制图。不管卫星导航系统有多先进,都不会找到这个小村子。似乎只有越过山脊才能偶然发现。除非你迷了路,否则似乎不会找到的。 莉莲·戴森是迷路了吗?她是误打误撞来到三松镇,偶然闯入了派对吗? 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她穿的明显是参加派对的服装,是要吸引众人目光的。 那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她呢? “莉莲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你认为她知道克莱拉的家在这里?”波伏瓦问。 “我也在想。”加马什回答,摘下眼镜,钻出汽车。 “不管知道与否,”波伏瓦说,“反正她来了。” “但怎么来的呢?” “开车。”波伏瓦回答。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点。”加马什笑道,“但她又是怎么驾车来到这里的呢?” “地图?”波伏瓦问,很有耐心的样子,但看到加马什摇头时,他又想了想,“不是靠地图?” 加马什没有说话,让副手自己找答案。 “在这些地图上,她找不到三松镇。”波伏瓦慢慢地说,“上面没有。”他停了一下,思考着,“那么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加马什转过身,开始往回走,步伐缓慢而有节奏。 和探长并肩而行时,波伏瓦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些人是怎么来的呢?从蒙特利尔来的那些人?” “克莱拉和彼得在邀请函上标注了方向。” “嗯,这是你的答案。”波伏瓦说,“她有位置说明。” “但她并没有受到邀请。而且即便她想办法搞到了一张请柬,还有方向说明,那这些东西在哪里呢?她的手包里没有,尸体上也没有,车里也没有。” 波伏瓦向别处看去,“这么说,没有地图,也没有位置说明,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加马什停下来,背对着温泉旅馆。 “我也不知道。”他承认道,然后转身看着旅馆。这曾经是个庞然大物,一个多世纪前建成的维多利亚式的纪念性家园。 它本意是要傲视山下的村庄。但三松镇挺过了衰退、萧条和战争,而这个塔楼状的怪物却年久失修,留下的只有遗憾和惋惜。 当村民们抬头向上仰望时,他们看到的不是纪念碑,而是个影子,山上的一声叹息。 但现在不是了。现在这里是一座优雅、崭新的乡间旅馆。 不过有的时候,从某种角度,在一定的光线下,加马什仍然能看到这里的遗憾。在黄昏中,在微风里,他似乎能听到那叹息声。 加马什的胸口衣袋里,放着克莱拉和彼得从蒙特利尔邀请的客人名单。凶手的名字在里面吗? 或者凶手根本不是某个客藏书网人,而是早已在这里的哪个人? “嘿,你看。” 身边的波伏瓦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努力不想表现出来,但是这座老房子,即便是修整了之后,依然让他打了个冷战。 多米妮克·吉尔伯特出现在旅馆门前。她身穿马裤,头戴黑色天鹅绒马术帽,手握皮马鞭,看起来要么是去骑马,要么是去执导一部麦克·塞纳特式的影片。 她认出了他们,微笑着伸出手。 “探长。”她握了握加马什的手,又将手伸向波伏瓦,随后她的笑容逐渐退去。 “这么说克莱拉家花园里那具尸体是真的了?” 她摘下帽子,由于出汗,褐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多米妮克·吉尔伯特将近50岁了,身材修长。她和丈夫马克在挣了一大笔钱后就从城市隐退到了乡间。 她以前的银行同事曾经预言,他们撑不过一个冬天。但现在已经是第二年了,他们一点也不后悔买下这座破房子并把它整修成诱人的温泉旅馆。 “恐怕是真的。”加马什说。 “我能借用你的电话吗?”波伏瓦问。尽管很清楚不会好用,他还是在一直试图用手机联系取证小组。 “该死的,”他嘟哝着,“这里就好像回到了石器时代。” “请便吧。”多米妮克指了指屋子,“你甚至都不用再上发条了。” 但她的幽默在波伏瓦身上并没有起效。他踏进屋子,仍在按着手机上的重拨键。 “我听说昨晚派对上一些客人住在这里了?”加马什站在阳台上问道。 “有几个。有的是事先预订的,有的是临时订的。” “喝得有点多了?” “喝醉了。” “他们还在这里吗?”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们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你的探员告诉他们不要离开三松镇,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几乎都无法离开床了。他们没有任何逃掉的危险,至多只能说爬走吧,绝不会逃跑。” “我的探员在哪儿?”加马什四下张望着。听说有客人留下来过夜后,他指示拉科斯特分派两名初级探员一个去监守B&B旅馆,另一个来这里。 “他在后面和马儿们在一起呢。” “是吗?”加马什说,“看着那些马儿?” “如你所知,探长,我们的马儿也没有潜逃的危险。” 他知道,多米妮克搬到这里以后所做的第一批事情之一就是买马,实现童年的梦想。 但是多米妮克却没有买什么黑美人、弗利卡或珀加索斯等良种马,而是了四匹老掉牙的马,它们只配被送到屠宰场。 实际上,其中一匹看起来更像驼鹿,而不是马。 但这就是梦想的本质。刚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得都不很真切。 “他们马上来把车拖走。”波伏瓦回来了。加马什注意到他手里仍然攥着手机。这是他的镇静剂。 “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客人想去骑马,”多米妮克解释道,“我正要带他们去呢,你的探员说可以的。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确定,但看到那些马时,他心软了。我猜他意识到他们肯定不会跑到边界去。我希望没给他惹麻烦。” “没关系。”加马什说。但波伏瓦的神色好像很奇怪他能如此回答。 他们穿过草地,朝马厩走去,看到了阴影中的客人和马匹,好像是贴在那里的剪影。 在人群中间,是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探员的轮廓。他清瘦,笨拙,甚至和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 加马什探长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血液直冲脑门。一刹那间,他感觉头重脚轻,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的手变得冰冷。不知道波伏瓦是否注意到他的突然反应,这从未预料到的痉挛。另外一个探员进入了他的脑海,瞬间活了起来。 然后又死掉了。 这冲击如此之大,加马什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他几乎摇摇晃晃,但待幻影消失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在前行,依然神色从容。刚才如癫痫发作的一幕并没有被人发现。 除了他的右手微微颤动外。他现在把它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年轻探员的剪影从人群中跑出来,来到阳光下,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英俊的脸庞显得焦虑、担忧,他急匆匆地向他们赶来。 “长官。”他向探长敬了个礼。加马什向他摆摆手,示意其放下手。“我过来就是看看,”探员脱口而出,“确保他们骑马没有问题。我并未想擅离职守。” 年轻探员以前从未与加马什探长说过话。他显然只曾在远处见过探长,正如省里绝大多数人一样,在新闻采访里见过,还有报纸上的照片,在电视播放的牺牲探员的葬礼上。他半年前才调到加马什的手下。 探员甚至听过探长在警官学院的一次演讲。 但现在,当他面对着探长,所有其他的形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被泄露的警察局行动视频。这些画面本来任何人都不应该看到,但是上百万的人却看到了,因为它被传到了互联网上。见到探长还有他太阳穴上疤痕的人,都见过网上的视频。 而眼前就是探长本人,刑事调查组声名赫赫的头儿。他离得那么近,年轻探员甚至都能闻到探长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檀木香,还有别的什么。玫瑰香水。探员看着加马什深褐色的眼睛,意识到它们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他被很多长官注视过。实际上,任何人的资历都比他深。但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探长的注视是睿智而深邃的,好像在探寻着什么。 在他们警局,其他人的眼神可能是愤世嫉俗或者吹毛求疵的,但加马什的眼神却与众不同。 它们是善良的。 现在,探员和这大名鼎鼎的探长终于面对面了。结果探长在哪里看见了他?在马厩前。他浑身一股马粪味,正在给那匹长得像驼鹿一样的马喂着胡萝卜,给那些谋杀嫌疑人备着马鞍。 他等候着暴怒,等候着惩罚。 但是,加马什探长却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探长伸出了手。 年轻探员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注意到它极其细微的颤抖。他握住了那只手,感受到了它的坚强有力。 “加马什探长。”大块头男人自我介绍道。 “是的,长官。我是考恩斯维尔分遣队的探员伊夫·鲁索。” “这里一切正常?” “是的,长官。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允许他们去骑马。” 加马什笑了,“你没有权力阻止他们。况且,我觉得他们也骑不远。” 三人向马厩看去,多米妮克和两个女人各牵了一匹马走出来。 加马什又将视线转回到面前的探员身上,“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了吗?” “是的,长官,而且我反复核查了他们的身份证件。我有每个人的信息。” 他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 “或许你应该把它送到专案室,”加马什说,“交给拉科斯特探员。” “是。”鲁索答应着,并记录下来。 波伏瓦内心呻吟着。又来了,他想,他要邀请这毛头小子参加调查。他还没有接受教训吗? 阿尔芒·加马什微笑着向鲁索点点头,转身向旅馆走去,留下两个一脸惊讶的男人站在身后。鲁索惊讶的是,探长竟如此彬彬有礼地跟他说话。波伏瓦惊讶的是,加马什没有做过去办案几乎每次都会做的事情:邀请一个当地的年轻探员加入他们。 波伏瓦知道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和宽慰。 然而,为什么他又感觉如此难过呢? 一走进温泉旅馆,加马什就被里面清凉、宁静的氛围所吸引。这座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修葺一新后充满了爱意。太阳照在门厅黑白相间的光亮瓦片上,闪着耀眼的五彩光泽,有祖母绿、宝石蓝和石榴红等。内部是环形的,宽阔的红木楼梯盘旋而上。 大厅中央有一张洁净的木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只大花篮,里面有丁香、玉竹和苹果枝等。 让人感觉清新、明快、舒适而惬意。 “需要我的帮助吗?”年轻的前台女服务员问道。 “我们来找两位客人,马鲁瓦先生和卡斯顿圭先生。” “他们在客厅。”她微笑着说,领两人向右边走去。 两位警官很清楚客厅在哪里,因为以前来过多次,但他们还是让服务员领着向前。 她提出要给他们端来咖啡,但被谢绝了,于是将他们带到客厅门口后就离开了。加马什打量着房间。客厅的落地窗明亮宽敞,从那里可以俯视下面的小村庄。壁炉里堆放着圆木,但并没有点燃。花瓶里插着鲜花,点缀在桌子上。房间里的家具是现代化的,而细节和设计又颇具传统风格。旅馆的主人确实花了大工夫,把这座古老的废墟带到了21世纪。 “你好!”弗朗索瓦·马鲁瓦从一把埃默斯转椅上起身,放下手里当天的《义务报》。 安德烈·卡斯顿圭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正读着《纽约时报》,两位警官走进屋的时候,他也站起了身。 加马什当然认识弗朗索瓦·马鲁瓦,因为在那天的预展上曾经和他交谈过。但另外一个人对他来说很陌生,只是曾经听说过。卡斯顿圭站起来,加马什看到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也许因为参加了昨晚的庆祝活动,显得还有点睡眼惺忪。由于鼻子和脸颊处有毛细血管破裂,他的脸有些肿胀发红。 “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加马什说道,走上前,与马鲁瓦握手,就好像在欢迎一位客人。 “我也没有想到能见到你。”马鲁瓦回应道,“安德烈,这是魁北克警察局的加马什探长。你认识我的同行安德烈·卡斯
九九藏书
顿圭吗?” “只是听说过。鼎鼎大名啊。卡斯顿圭画廊可是名声在外。你们代理了一些优秀画家。”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探长先生。”卡斯顿圭说。 加马什介绍了波伏瓦。波伏瓦充满戒备,马上就讨厌起面前这个男人。实际上,甚至在卡斯顿圭开口对探长说话之前,他就已经讨厌这个画商了。任何一家高端画廊的老板即便不是凶杀案嫌疑人,也几乎一定是傲慢的。而不管哪一点,波伏瓦都不能容忍。 但加马什并没有恼怒。实际上,他似乎还挺喜欢安德烈·卡斯顿圭的反应。波伏瓦还注意到了别的什么。 卡斯顿圭开始放松起来,对自己更加自信。他没把警官放在眼里,而探长并没有回击。很显然,卡斯顿圭非常有优越感。 波伏瓦笑了,他低下头不让卡斯顿圭注意到自己的表情。 “你的手下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和地址,”卡斯顿圭说,坐回靠近壁炉的那把大安乐椅上,“我们的家庭住址和商业地址。这意味着我们都是嫌疑人吗?” “噢,不,先生。”加马什说,在卡斯顿圭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波伏瓦站到了一旁,马鲁瓦先生则在壁炉台旁坐下。“我希望我们没有麻烦到你们。” 加马什显得很关切,甚至是懊悔。安德烈·卡斯顿圭更加放松了。很显然,他习惯了居高临下,在所有人面前都占上风。 波伏瓦注意到探长似乎对卡斯顿圭逆来顺受。直言不讳地说,探长在这骄傲自大的人面前简直是卑躬屈膝。 “好的。”卡斯顿圭说,“我很高兴我们把这事说开了。你们没有麻烦到我们。我们反正也是计划要待几天。” 我们。波伏瓦想,看向弗朗索瓦·马鲁瓦,猜测两人年龄应该差不多。卡斯顿圭一头白发很浓密;马鲁瓦则秃顶,灰色的头发精心修剪过。两人都干净整洁,衣着考究。 “这是我的名片,探长。”卡斯顿圭递给加马什一张名片。 “你专长于现代美术?”加马什问,跷起二郎腿,似乎要与之好好攀谈一番。 波伏瓦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加马什,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甚至觉得可笑。卡斯顿圭接受着奉承。这招奏效了,他显然认为加马什探长是刚刚从野兽进化来的,一种刚会直立行走的进化动物,还没有大脑额叶。波伏瓦能够想到卡斯顿圭如何看待自己,他应该还没有进化好呢。 波伏瓦希望能说点什么显得睿智的话,或者,如果说不出来,就说些让卡斯顿圭震惊的话,异常粗野的话,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明白并不是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但波伏瓦还是努力忍住了,主要是因为他对艺术实在发表不了什么高见。 现在卡斯顿圭和探长在讨论现代美术的趋向。主要是卡斯顿圭在长篇大论,而加马什在倾听,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弗朗索瓦·马鲁瓦呢? 波伏瓦几乎忘记了他。他是如此安静,但现在波伏瓦把视线投向了他,发现这个安静的男人也没闲着。马鲁瓦在盯着加马什,研究、琢磨着探长;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波伏瓦,明亮而尖锐,但并不冰冷。 波伏瓦的血液凝住了。 探长和卡斯顿圭的谈话转到了谋杀案上。 “太可怕了。”卡斯顿圭说,好像在发表独特而有洞察力的感慨。 “很糟糕。”加马什附和道,身体前倾了一下,“我们有几张被害女人的照片。你是否愿意看一看?” 波伏瓦首先把照片递给了弗朗索瓦·马鲁瓦。他看了看,转给安德烈·卡斯顿圭。 “恐怕我不认识她。”卡斯顿圭说,“她是谁?”虽然很不喜欢他,但是波伏瓦承认他在看到女人的照片时显得很痛苦。 “马鲁瓦先生?”加马什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 “恐怕我也不认识她。她去了派对?” “我们正要弄清楚这个。你们俩谁曾在那里见过她吗?正如你们在照片里看到的,她穿着非常显眼的红裙子。”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下,但摇了摇头。 “对不起,”卡斯顿圭说,“那晚我主要在和一些难得一见的朋友聊天。她也许在那里,但我没注意到。她是谁?”他再次问道。 照片又传回给波伏瓦。 “她的名字叫莉莲·戴森。” 这个名字没有引起谁的反应。 “她是个画家吗?”卡斯顿圭问。 “你为什么这么问?”加马什反问。 “穿着红裙子,招摇过市。画家要么放浪形骸,不食人间烟火;要么过分讲究,就像那样,”他指了指波伏瓦手中的照片,“太过火了,太招摇了,那种‘大家都看我’的类型。两种人都很没劲。”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画家。”加马什说。 “我只是喜欢他们的作品,而非他们本99lib?人。画家都是些贫乏、疯狂的人,他们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空间,让人筋疲力尽,就像婴儿一样。” “不过我相信,你也曾经是个画家。”弗朗索瓦·马鲁瓦说。 警官们向壁炉边那个一直很安静的男人看去。他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得意的神色吗? “我曾经是,但我太过清醒,很难成功。” 马鲁瓦笑了起来。卡斯顿圭看起来很恼火,似乎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昨天你参观博物馆的预展了吗,卡斯顿圭先生?”加马什问。 “是的,瓦妮莎邀请了我。当然,瓦妮莎和我关系很好。我在伦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吃饭。” “瓦妮莎·德坦·布朗?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馆长?”加马什问,显然他很感兴趣,“她昨晚也在?” “哦,是的,到处都有她的身影。我们还长谈了写实艺术的未来。” “但她没有留下来?她没有住在旅馆里吗?” “没有,她提前走了。汉堡和小提琴音乐应该不是她的口味。” “符合你的口味吗?” 波伏瓦想知道安德烈·卡斯顿圭是否注意到了潮流的转移。 “通常来说不是,但我想跟这里的一些人说说话。” “谁呢?” “什么?” 加马什依然很诚恳、很谦和的样子,但很显然他才是掌控大局的人。他一直都是。 波伏瓦又看了眼弗朗索瓦·马鲁瓦,不知道这情势的转移是否会让他感到惊讶。 “你特别想和派对上的哪些人谈话?”加马什问道。他说得很耐心,很清楚。 “比如说克莱拉·莫罗。我想感谢她的作品。” “还有谁?” “这是私人问题。”卡斯顿圭说。 这么说他意识到了,波伏瓦想,但是太晚了。加马探长是海潮,而安德烈·卡斯顿圭只是一根小树枝。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浮在水面上。 “这很重要,先生。如果和案件无关,那我保证对此保密。” “我希望能够接近彼得·莫罗。他是个很好的画家。” “但是不如他的妻子优秀。” 弗朗索瓦·马鲁瓦悄声说道,就像在自言自语。但是每个人都转头看向他。 “她的作品那么好吗?”加马什问。 马鲁瓦瞅了加马什一会儿,“我很高兴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你也参观了预展,是你指出那幅圣母马利亚是非凡之作。” “什么?”卡斯顿圭问道,“根本没有什么圣母马利亚的作品啊。” “如果你仔细看就有。”马鲁瓦肯定道,然后又转向探长,“你是真正注意到她艺术价值的极少数人之一。” “我昨晚也提到了,克莱拉和彼得夫妇是我的私人朋友。”加马什说。 卡斯顿圭显出惊讶和怀疑的神色。 “这样是被允许的吗?这意味着你在为谋杀案调查朋友啊,难道不是吗?” 波伏瓦向前一步,“也许你不知道,加马什探长——” 但是探长抬起手,波伏瓦赶紧闭上嘴。 “这个问题有道理。”加马什转向卡斯顿圭,“他们是我的朋友,是的,但他们也是嫌疑人。实际上,这个村子里我有很多朋友,现在他们也都是嫌疑人。我知道这可以被视为不利之处,但事实是,我了解他们。我了解他们的弱点,他们的盲点,他们的恐惧。要在他们中间找到凶手,有谁能更胜任这项工作呢?如果,”加马什慢慢向卡斯顿圭倾了一下身体,“如果你认为我可能会找到凶手却放掉他……” 话语很和善,探长的脸上甚至有一丝微笑,但即便是卡斯顿圭也不会不注意到他嗓音和眼神中的严肃。 “不,我认为你不会这样做。”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加马什再次靠回到椅子上。 波伏瓦又向卡斯顿圭瞪了一会儿,确信他不会再次挑战探长。加马什也许认为自己被挑战是很自然甚至很健康的事情,但是波伏瓦不这么认为。 “你对莫罗夫人画作的看法是错误的。”卡斯顿圭说,面有愠色,“不过是一些老女人的肖像画而已,没什么新意。” “每一幅都有新意,如果你能看到表面之下的东西。”马鲁瓦说,坐在了卡斯顿圭身边的安乐椅上,“再仔细看看,我的朋友。” 很显然,他们不是朋友,或许也谈不上是敌人;但他们会邀请对方去餐馆吃顿友好的午饭,或者去蒙特利尔的酒吧喝上一杯吗? 不。卡斯顿圭也许会,但马鲁瓦不会。 “那么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呢,先生?”加马什问马鲁瓦。似乎这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什么力量的角斗。没有这个必要。每个人都很自信。 “我是个画商,但不是画廊老板。我昨晚告诉过你,馆长给了我一个目录,我被莫罗女士的作品吸引住了,我希望能亲自看到它们。而且,”他遗憾地笑了笑,“恐怕即便这个年纪了,我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难道你是说你对克莱拉·莫罗有了感觉?” 弗朗索瓦·马鲁瓦笑了,“不完全是。但是看了她的作品之后,我很难不喜欢她。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哲学高度,我的浪漫主义。” “怎么讲呢?” “一位艺术家能够在默默无闻中被挖掘,在将近50岁的时候被发现,我喜欢这种感觉。哪位艺术家不梦想成功呢?哪位艺术家每天早上醒来时不幻想这件事在睡觉前会发生呢?还记得马格利特吗,那位比利时画家?” “《这不是一个烟斗》?”加马什问。波伏瓦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希望探长不是突然犯了什么病,说起胡话来。 “这是一个例子。马格利特默默无闻地画了几十年,穷困潦倒。他靠仿造毕加索的画还有伪造钞票过活。他在创作时,不仅被画廊和收藏家们所无视,还被其他的画家所嘲笑,他们认为他是傻瓜。我不得不说,如果连其他的画家都认为你是傻瓜的话,那日子真是太难过了。” 加马什笑了,“他是吗?” “嗯,也许吧。你见过他的作品吗?” “我见过,很喜欢。但如果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作品是天才之作的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这么想。” “没错。”马鲁瓦说,突然身体前倾,比波伏瓦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活跃,甚至是激动,“就是这一点让我的工作每天都像过圣诞节。每个艺术家早上醒来的时候,都相信在今天他的天赋就会被发现,而每个画商早上醒来时都相信今天他会发现天才。” “但谁能决定呢?” “这就是让人激动的地方。” 波伏瓦能看出来,这个人不是在演戏。他两眼闪闪发光,双手挥动着,并没有在狂舞,但是很激动。 “我认为美妙绝伦的画作,旁人看来却可能很无聊,无趣,就比如我们对克莱拉·莫罗作品的不同反应。” “我还是认为那些画没什么意思。”卡斯顿圭说。 “但我认为很好。谁又能说谁是对的呢?这就是能让画家和画商发疯的地方,太主观了。” “我认为他们生来就是疯狂的。”卡斯顿圭嘟哝着。 “这说明了你为什么参观预展。”加马什说,“那么为什么又来到三松镇呢?” 马鲁瓦迟疑着,在考虑怎么回答,甚至都没有试着掩藏他的犹豫不决。 加马什等着。波伏瓦则把笔记本摊开,笔拿在手里,开始乱画起来。是幅线条画,一匹马,或者是只驼鹿。旁边的安乐椅上传来了卡斯顿圭粗重的呼吸声。 “我曾经有个客户,几年前就去世了,很可爱的一个人,是个商业画家,但也是非常优秀的创意画家。他家里满是美妙的画作。在他年纪已经很大的时候,我发现了他,尽管现在想来,当时他比我现在还年轻。” 马鲁瓦笑了。加马什也笑了,他知道这种感觉。 “他画得很好,是我的第一批客户。他很兴奋,他妻子也是。有一天他请我帮忙,是否能把他妻子的几幅作品放在他下一次的画展上。我很礼貌,但是拒绝了他。而他一反常态地坚持。我不很了解她,也根本不了解她的作品。我怀疑是不是她在给他施加压力。但是我能看出来这对他很重要,于是我发了慈悲,给了她一个屋角,还有一把锤子。” 他停了一下,眼光闪烁着。 “现在说来我有点惭愧。我要么应该尊重地对待她,要么就完全拒绝;但是当时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他叹了口气,“预展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我走进展厅,发现所有人都挤在那个角落。你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的作品全卖出去了。”加马什说。 马鲁瓦点点头,“每幅画,人们还买了她留在家里没展出的画,有几幅作品甚至还引起了竞标。我的客户是个有天分的画家,但是她更出色,出色得多。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发现,绝对是凡高的耳朵。” “对不起?”加马什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老头什么反应?”卡斯顿圭插嘴道,他也开始注意听起来,“他肯定很生气吧?” “没有。他是个可爱的人。他教会了我如何为人谦和。他就是这样。但我永远忘记不了的却是她的反应。”他停下来,眼前浮现出两位老画家的模样,“她放弃了绘画,不仅没有再参加画展,而且再也没有拿起画笔。她看到了这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尽管他隐藏得很好。他的幸福对她来说比她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比她的艺术更重要。” 加马什探长知道这听起来应该像个爱情故事。个人的牺牲,无私的选择。但对他来说,却更是个悲剧。 “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加马什问画商。 马鲁瓦点点头,“恐怕是。” “什么原因?”卡斯顿圭坚持问,他再次失去了线索。 “你没看到昨天克莱拉·莫罗看她丈夫的眼神吗?”马鲁瓦问。 “还有他看她的眼神。”加马什说。 两人视线对接。“但克莱拉并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女人。”探长说。 “没错。”弗朗索瓦·马鲁瓦承认道,“但彼得·莫罗也不是我的那位老客户。” “你真的认为克莱拉会放弃绘画?”加马什问。 “为了挽救她的婚姻?为了挽救她的丈夫?”马鲁瓦问,“大多数人不会。但是创作了如此画作的女人可能会。” 加马什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现在想起来,他意识到也许弗朗索瓦·马鲁瓦是对的。 “那么,”他说,“你希望对此能做些什么呢?” “嗯,”马鲁瓦回答,“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我想看看这些年来她藏在哪里。我很好奇。” “就这些吗?” “你难道不想去吉维尼看看莫奈创作的地方,或者去温斯洛·荷马在普劳茨狭地的画室看看吗?或者看看莎士比亚和维克多·雨果写作的地方?” “你说得非常对。”加马什承认道,“我和夫人的确参观了很多我们喜爱的艺术家、作家和诗人的故居。” “为什么?” 加马什顿了一下,考虑着,“因为那里似乎具有魔力。” 卡斯顿圭鼻子里哼了一声。波伏瓦有些恼火,他替探长感到尴尬。这是个可笑的回答,甚至是个虚弱的回答,向谋杀案嫌疑人承认他相信魔力。 但马鲁瓦静静地坐着,注视着探长,最后缓缓地点点头。波伏瓦甚至感觉到,他还有一丝颤抖。 “是这么回事。”马鲁瓦最后说道,“魔力。我本来没打算来,但当我在预展上看到她的作品时,我真的想看看创作了如此魔力的村庄。” 他们又谈了几分钟各自的所见所闻,比如看到了谁,与谁说了话。但是正如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加马什和波伏瓦与两位画商告辞后又继续寻找其他客人。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和每个人都谈了话。 没有一个人认识死者。谁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走下山,回到三松镇。一路上加马什回顾着他们的访谈,还有弗朗索瓦·马鲁瓦说的话。 但三松镇拥有的不仅仅是魔力。有个可怕的东西潜入了村庄绿地,吃了食物,还在人们中间跳了舞。一个恐怖的东西昨天晚上参加了派对。 并且制造了谋杀案,而不是魔力。 第六章 透过书店的窗户,默娜看到阿尔芒·加马什和让·居伊·波伏瓦沿着土路向村子走来。 她转过身。木制书架上摆满了新书旧书,室内铺的是宽宽的松木地板。克莱拉坐在窗户边的沙发上,面对着壁炉。 她是几分钟之前到的,怀里抱着那摞报纸,就像伊利斯岛的移民抓着什么破旧而珍贵的东西。 默娜怀疑克莱拉抱着的东西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没有什么幻觉。默娜很清楚这些报纸上的内容。那是人们在看过克莱拉个人画展的预展后,发表的评价。 默娜知道的甚至更多。她知道这些被啤酒浸透的报纸上写了些什么。 那天早上她也起得很早,好不容易爬下床,跋涉到卫生间。冲了个淋浴,刷了牙,换上干净衣服。在新一天的晨光中,她钻进车子开到了诺尔顿。 为了买报纸。她本可以从各大网站上下载,但克莱拉可能更想从报纸上读到这些评论。默娜也是这样。 她并不关心世界怎么看克莱拉的艺术。默娜知道它们都是天才之作。 但她关心克莱拉。 现在,她的朋友像个面袋子一样歪在了沙发上,她则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 “啤酒?”默娜问,指着那摞报纸。 “不,谢谢,”克莱拉笑道,“我已经喝够了。”她指了指自己湿透的前胸。 “你一定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默娜大笑道,“终于有了完全用啤酒和羊角面包做成的女人。” “湿透了的梦想。”克莱拉同意道,微笑着。 “你读了吗?” 默娜不必再指那摞酒气熏天的报纸,两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还没。一直障碍重重。” “障碍?”默娜问。 “一具可恶的尸体,”克莱拉说,试图控制住情绪,“天,默娜,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本应该难过,为发生的一切感到伤心。我应该为可怜的莉莲感到悲哀。但是你知道我一直想的是什么吗?我一直想着的唯一的事情?” “她毁了你的大日子。”这是个陈述句。的确是这样,她毁了她的大日子。当然得承认,莉莲本人过得也不好。但这是后话。 克莱拉盯着默娜,等着她的谴责。 “我到底怎么了?” “你没犯什么错。”默娜说,身体前倾,“我也会这么想,每个人都会。我们可能只是不会承认而已。”她笑道,“如果是我躺在那里——”但默娜没有继续说下去。克莱拉赶紧打断她。 “不许你这么想。” 克莱拉看起来真的很害怕,就好像这么说一下就会让事情更有可能发生,就好像不管她信哪个神灵,都会让这件事发生。但是默娜知道,不管是克莱拉信的神,还是她信的神,都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会需要或者注意如此荒谬的建议。 “如果是我的话,”默娜继续说下去,“你会在意的。” “哦,上帝,我会昏死过去的。” “这些报纸不重要。”默娜说。 “是的,不重要。” “如果是加布里或者彼得或者露丝……” 两个女人都停了下来。说得可能有点太远了。 “……不管怎么说,”默娜继续说道,“即便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你也会在意的。” 克莱拉点点头。 “但是莉莲不是陌生人。” “我希望她是。”克莱拉平静地说,“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她是谁?”默娜问。她听说过大概,但现在她想知道细节。 克莱拉告诉了她一切。关于年幼的莉莲,十几岁的莉莲,二十几岁的莉莲。随着叙说的时间的拉伸,克莱拉的声音沉了下来,磨蹭着,越说越吃力。 最后她停了下来。默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她。 “她听起来像是个愤怒的吸血鬼。”默娜最后说道。 “像什么?” “我自己就碰见过几个。能把人血喝干的人。我们都知道这种人。只要跟他们在一起,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慢慢被榨干。” 克莱拉点点头。她确实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尽管三松镇没有。连露丝都不是,她只能喝干别人家的酒柜。但是很奇怪,每次拜访过这位疯狂的老诗人之后,她总会感到精神抖擞,充满活力。 但有其他的人从她身上吸走生命。 莉莲是其中一个。 “其实并不总是那样,”克莱拉说,想让自己更公正一些,“她曾经是个朋友。” “往往是这样,”默娜点点头,“煎锅里的青蛙。” 克莱拉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回答。她们是否还在讨论莉莲,还是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什么法国烹饪展上? “你是说煎锅里那愤怒的吸血鬼吗?”克莱拉问。这句话她确信从未有人说过,或者至少她希望是这样。 默娜大笑着,向后靠在扶手椅上,把脚抬起放在坐垫上。 “不,小东西。莉莲是那个愤怒的吸血鬼,你则是那只青蛙。” “听起来就好像是被退稿的格林童话,《青蛙和愤怒的吸血鬼》。” 两个女人陷入沉思,想象着故事里的插图。 默娜最先回过神来。 “煎锅里的青蛙是个心理学术语,是一种现象。”她说,“如果你把一只青蛙放在咝咝作响的热煎锅里,它会如何呢?” “跳出来?”克莱拉回答。 “跳出来。但如果你把青蛙放在煎锅里,然后慢慢加热,又会怎样呢?” 克莱拉想了一下,“等锅发烫的时候,它会跳出来?” 默娜摇摇头,“不。”她把脚从坐垫上拿下来,身体再次前倾,神情严肃,“青蛙只会坐在那里。锅越来越热,但它却不动弹。它适应着,适应着,却不离开。” “总也不离开?”克莱拉静静地问。 “永不。它就待在那里,直到死去。” 克莱拉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我见过有的病人长期受到身体或者精神上的虐待。两人刚开始交往的时候,绝对没有动粗或者辱骂。因为如果有,就不会有第二次约会。刚开始的时候都很温柔,很和气。另外一个人很吸引你。去相信他们,需要他们,然后他们就慢慢地变了。一点一点地慢慢加热,直到你被困住。” “但莉莲并不是情人或丈夫,她只是个朋友。” “朋友也可以虐待。友谊也会变化,变得不堪。”默娜说,“她利用你的感激,利用你的缺乏安全感,你对她的爱。但是你做的事她却从未意料到。” 克莱拉等着。 “你自己站了起来。为了你的艺术,你离开了。她为此而恨你。” “但是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克莱拉问,“我已经20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为什么要过来?她想要什么?” 默娜摇摇头,没有说她怀疑什么。莉莲过来只有一个原因。 为了毁掉克莱拉的大日子。 她也做到了,只是没有按照她计划的方式而已。 当然,这又引起了另外藏书网一个问题:是谁谋划了这一切呢? “我能跟你说件事吗?”默娜问。 克莱拉做了个鬼脸,“我讨厌人们这么说。这意味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什么事呢?” “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 “我错了,”克莱拉松了口气,但很疑惑,“听起来摸不着头脑。这是一种新的游戏吗?我能玩吗?或者,”克莱拉怀疑地看着默娜,“你是不是又抽上了?我知道他们说大麻并不是兴奋剂,但是我仍然怀疑。” “克莱拉·莫罗的艺术让喧腾再次冷静。” “哦,不符合逻辑的推理,”克莱拉说,“就好像在和露丝说话,只不过没有那些脏话而已。” 默娜笑了,“你知道我引用的是什么吗?” “那些是引用的话?”克莱拉问。 默娜点了点头,望着那摞湿报纸。克莱拉的视线追随着她,然后瞪大了。默娜站起来,上楼,找到她买的报纸,干净而又干爽。克莱拉伸出手去,但她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默娜不得不帮她找到相应的版面。 露丝的肖像画,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在《纽约时报》艺术版的头版刊登。图片的上方只有一个词,“升起”。画的下面是标题《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 克莱拉放下这一张,抓起《泰晤士报》的艺术评论版。头版是她在预展上的照片,下面是默娜刚引用的那句话:“克莱拉·莫罗的艺术让喧腾再次冷静。” “他们为你而疯狂,克莱拉。”默娜笑着,咧得嘴角都疼了。 克莱拉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默娜。 克莱拉站起来。升起,她想着,升起。 她拥抱了默娜。 彼得·莫罗坐在自己的画室里,全然不理会丁零作响的电话铃声。 丁零。丁零。丁零。 午饭后他回到家里,希望获得片刻的平静和安宁。克莱拉拿起报纸走了,应该自己去读报了吧,所以他不知道评论家都是怎么说的。但一踏入房门,电话就开始响起来,从那以后几乎没有停止过,都是祝贺克莱拉的电话。 博物馆的馆长们传来消息,他们为评论还有后续的门票销售而激动。位于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馆长瓦妮莎·德坦·布朗也打来电话,感谢他们举办了派对,并且祝贺克莱拉。她还想知道是否能一起讨论下画展的事情。 为克莱拉办画展。 最后他终于不再接电话,让它自顾自地响着。他来到克莱拉敞开的画室门口,看到了那几个木偶。克莱拉曾想给这几个木偶画系列画。 “也许太具政治性了吧?”克莱拉曾说。 “也许。”彼得说。但“政治性”并不是跃入他脑海里的词。 他看到斗士尤特鲁斯雕塑被堆放在墙角99lib?,又一次失败的画展后留下的。 “也许还不到时候。”克莱拉曾说。 “也许吧。”彼得说。但“不到时候”也不是他所想的。 在开始创作《三夫人》时,她甚至让三个老朋友给她当模特。他替那些老太太们感到遗憾,觉得克莱拉很自私。这些老太太们站在那里,可是画出来的画却永不见天日。 但这些女人不在意。她们似乎还觉得很有意思,传来的笑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画画。 而现在,这幅画却挂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而他那些精雕细琢的画则在谁家的走廊里,或者足够幸运的话,也许挂在壁炉上。 被几个人看上一年。与那些墙纸或者窗帘一样,富裕家庭的室内装饰而已。 克莱拉那些普通妇女的肖像画怎么就成为杰作了呢? 彼得侧了侧身子,看到克莱拉的那些水晶大脚雕塑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下,似乎正在大踏步地行进。 “也许太复杂了。”克莱拉曾说。 “也许吧。”彼得当时喃喃道。 他关上门,回到自己的画室。电话铃声仍在他耳畔响着。 加马什探长坐在B&B旅馆宽敞的客厅里。墙面被刷成奶油色,家具都是加布里从奥利维耶的古董收藏品中挑选出来的。不过他不喜欢厚重的维多利亚式家具,他喜欢舒适的风格。两张大沙发面对面地摆在石头壁炉的两旁,还有几把扶手椅,创造出一个安静的谈话区域。如果说多米妮克的温泉旅馆像山顶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那么坐落在山谷里的加布里B&B旅馆则像老奶奶的房子,虽然有点破旧,但安静,让人愉快。 加布里和奥利维耶仍然在小酒馆里,给客人们上着午餐,让两位警官自己与旅馆住宿的客人谈话。 这是一次困难重重的访谈,甚至在他们跨过门槛就开始了。他们刚刚踏上旅馆的门廊,波伏瓦就小心翼翼地把探长拉到一旁。 “有件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阿尔芒·加马什饶有兴趣地看着波伏瓦。 “你干了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你看起来就像十多岁的丹尼尔闯了大祸。” “舞会上我把佩吉·苏的肚子搞大了。”波伏瓦回答。 有那么一刻,加马什神色惊讶,随即又笑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做了件蠢事。” “啊哈,确实让我想起了过去的美好时光。接着说。” “嗯——” “波伏瓦先生,多么高兴再次见到你啊。” 纱门打开了,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向他打招呼。 加马什转向波伏瓦,“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她献媚地笑道,“我叫波莱特,我们昨天在预展上见过面。” 门再次打开,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了。看到波伏瓦,他咧开嘴笑了。 “果然是你啊,”他说,“我说刚才看到你走过来嘛。昨晚我在烧烤派对上还找你来着,你不在?” 加马什探寻地审视着波伏瓦。 波伏瓦背对着微笑着的画家们,“我告诉他们我是《世界报》的艺术评论家。” “为什么要这么做?”探长问。 “说来话长。”波伏瓦回答。 这就是那两个曾经侮辱过克莱拉·莫罗作品的画家,取笑《三夫人》像小丑。虽然波伏瓦不怎么喜欢艺术,但是他喜欢克莱拉。他认识并且欣赏《三夫人》里面的原型人物。 于是在预展上他转向两个自以为是的画家,说他非常喜欢这幅作品,并借用了鸡尾酒会上刚刚听到的一些短语,什么视角了,文化了,还有着色了,越说越难停下来。而且他注意到,他的话越荒谬,这两个人听得就越仔细。 直到最后,他甩出了一张王牌。 他用了那天刚刚听到的一个词,这个词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转向《三夫人》,那三个欢愉的老年妇女,然后说道:“唯一我能想到的,当然,就是chiaroscuro(绘画中的明暗对比处理法——译注)。” 毫无疑问,两个画家看着他就好像他疯掉了一样。 这让他很生气,以至于说出了刚一出口就后悔莫及的话。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他竭尽所能,用自己最优雅的法语说道,“我是波伏瓦先生,《世界报》的艺术评论人。” “波伏瓦先生?”中年男人的眼睛瞪大了。 “嗯,就是波伏瓦先生。姓就足够了,没有必要用名字。你们读过我的评论,不是吗?” 那晚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愉快,因为大家都知道着名的巴黎评论家“波伏瓦先生”也在场。所有人都承认克莱拉的作品是chiaroscuro的绝好样本。 哪一天,他真得好好查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两位画家各自做了介绍,“诺曼德”和“波莱特”。 “我们只用名字。” 他当时感觉他们在开玩笑,但显然不是。结果现在,他们再次出现了。 诺曼德,还是穿着昨天的那条宽松长裤,粗花呢夹克,还有一条围巾。他的妻子波莱特,还是那件村妇风格的裙子,罩衫和围巾。 现在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加马什身上,然后又回到波伏瓦身上。 “我有两个坏消息,”加马什边说边把他们引向房间,“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这位也不是来自《世界报》的评论家波伏瓦先生,而是波伏瓦警官,魁北克警察局的刑事调查员。” 谋杀事件他们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最让他们丧气的是波伏瓦的真实身份。加马什看着他们对波伏瓦的抱怨,感到很可笑。 波伏瓦注意到加马什的微笑,低声对他说:“我还得告诉你,我对他们说过你是卢浮宫的馆长加马什先生。祝你愉快!” 哦,怪不得在预展上他收到了那么多画展邀请函,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他暗想,决不能在这些画展上露面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留下过夜的?”等他们发泄完怒气之后,探长问道。 “我们本来打算派对之后就回家的,但是太晚了,而且……”波莱转向诺曼德,好像暗示他喝得太多了。 “旅馆主人给了我们洗漱用品和浴袍。”诺曼德解释道,“我们几分钟之后就要出发去考恩斯维尔,去买几件衣服。” “不再回蒙特利尔了?”加马什问。 “不急着回去。我们计划待上一两天,就当度假了。” 在加马什的邀请下,他们在舒适的客厅里坐了下来。两位画家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波伏瓦和探长坐在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 “那么谁被杀害了?”波莱特问道,“不是克莱拉吧?” 她隐约露出点幸灾乐祸的神情。 “不是。”波伏瓦回答,“你们是朋友吗?”尽管答案似乎非常明显。 这个问题引得诺曼德鼻子哼了一声。 “你显然不了解画家们,探长。我们可以很文明,甚至很友好。但是朋友?还不如和狼交朋友呢。” “那么,如果和克莱拉没有什么交情,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波伏瓦问。 “免费的食物和酒水,很多很多酒水。”诺曼德说,把头发从眼前拂开。他显出一种老于世故的姿态,好像他什么都经历过,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可笑或者难过。 “那么说不是为了庆祝她的成功?”波伏瓦问。 “她的画不赖,”波莱特回答,“比她10年前画得要好。” “过多的chiaroscu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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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德说,显然忘记是谁最先提到这个词的了。“她昨天的画展有进步,”诺曼德接着说,“尽管这种进步并不难。谁能忘记她之前那次水晶大脚雕塑的展出呢?” “但说真的,诺曼德,”波莱特说,“肖像画?如今哪个有自尊心的画家还会画肖像画呢?” 诺曼德点点头,“她的画缺乏创意,价值不大。尽管人物面部特征明显,画笔处理得也很好,但确实没有什么突破,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独创东西。那里展出的东西我们在斯洛文尼亚任何一家二等的省级画廊都能看得到。” “如果她的画这么差劲,那为什么现代艺术博物馆要给她办个人画展呢?”波伏瓦问。 “那谁知道,”诺曼德说,“关系?政治?这些大机构关心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艺术,也不会冒险,他们打的都是安全牌。” 波莱特跟着频频点头。 “既然克莱拉·莫罗不是你们的朋友,而且你们觉得她的画很蹩脚,那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波伏瓦问诺曼德,“我也许会因为免费的食物和酒水去参观预展,但跑这么远的路来这里……?” 他问住了这个男人。两个人都知道这点。 诺曼德过了片刻才回答道:“因为这里有评论家,画廊老板和画商们也都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德坦·布朗,卡斯顿圭,福廷,博物院的毕肖普。预展和画展的重点并不是墙上挂着的东西,而是展厅里站着的人。那才是重点。我来这里是为了建立关系。我不知道莫罗夫妇是怎么做的,但这确实是评论家和馆长们欢聚一堂的好机会。” “福廷?”加马什一脸惊讶地问道,“是丹尼斯·福廷吗?” 现在该轮到诺曼德惊讶了,这个土老帽警察竟然还知道丹尼斯·福廷是谁。 “没错,”他说,“福廷画廊的老板。” “丹尼斯·福廷是参观了蒙特利尔的预展,”加马什紧接着问,“还是来了这里?” “都在。我本想找机会和他聊一聊,但是他太忙了。” 他停顿了一下,这个老于世故的画家似乎有些消沉,因为自己没能和福廷搭上一句话而感到郁闷。 “很奇怪福廷会来这里,”波莱特说,“鉴于他对克莱拉做过的事情。” 话停在那里,引起下一个问题。波莱特和诺曼德都急切地望着两位警官,就像饥肠辘辘的孩子盯着一块蛋糕一样。 让波伏瓦高兴的是,加马什探长没有把话茬接过去。实际上,他们都知道丹尼斯·福廷曾经对克莱拉做了什么。这也是为什么他的露面让二人如此惊讶的原因。 波伏瓦看着诺曼德和波莱特,两人都显得有气无力。但对于他们的疲惫,探长很好奇。是疲于提供了免费食物和酒水的漫长夜晚?还是疲于在派对幌子下的更长时间令人绝望的社交?或者仅仅是厌倦了拼命挣扎却仍在水底的残酷现实? 加马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我这里有一张死者的照片,想请你们看一下。” 他把照片递给诺曼德,后者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 “这是莉莲·戴森。” “没开玩笑吧。”波莱特说,靠上来抓过照片。过了片刻,她点点头,“没错,是她。” 波莱特向探长望去,目光锐利,透着机智,不像最开始那样显得不成熟。如果说她像个孩子,那她是个狡猾的孩子。 “这么说你们俩认识戴森夫人?”波伏瓦问。 “嗯,实际上并不了解。”诺曼德回答。加马什感觉他就像流体一样,能够顺着潮流随时调整自己。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波伏瓦问。 “我们认识她很久了,可后来好一阵子没有见过她。但去年冬天,她在几次展览上又出现了。” “画展?”波伏瓦问。 “当然了,”诺曼德回答,“还能有什么展览?”就好像其他的文化形式都不存在,或者都不重要一样。 “我也见过她。”波莱特说,唯恐被落下。加马什怀疑,对于这样一对夫妻,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创作呢?“在几次画展上。开始我都没有认出她来。她得自我介绍我才能认出。她把头发给染了。以前是红色的,确切地说是橘红色,现在是金黄色。而且人也比以前胖了。” “她还在当评论家吗?”加马什问。 “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波莱特回答。 加马什注视了她片刻,“你们是朋友吗?” 波莱特迟疑了一下,“现在不是了。” “以前是?在她离开之前是?”探长问。 “我认为是。”波莱特回答,“那时候我的事业刚刚起步,也小有点成绩。我和诺曼德刚刚认识,正在考虑我们俩能否合作。两个画家共同画一幅画是很少见的。” “你去咨询莉莲的意见,这是个错误。”诺曼德说。 “她是什么意见?”波伏瓦问。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能告诉你她是怎么做的。”波莱特回答,嗓音和眼神中都明显透着愤怒,“她对我说,诺曼德在最近的画展上曾经说过我的坏话。他嘲笑我的画,说宁愿与一只大猩猩合作。莉莲说她是作为朋友才告诉我的,让我小心他。” “莉莲在那之后不久又来找我,”诺曼德接过话茬,“说波莱特指责我剽窃了她的作品,窃取了她的想法。莉莲说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只是想让我知道波莱特在别人面前是怎么诽谤我的。” “结果呢?”加马什问。他们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得酸臭起来,过去了的那些闲言碎语和愤恨不平又重新汇聚起来。 “老天啊,”波莱特回答,“我们俩都信了她的话。我们闹翻了。好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莉莲对我们俩都扯了谎。” “但是现在我们在一起了。”诺曼德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波莱特的手上,面带微笑看着她,“虽然已经浪费了很多年。” 加马什看着他们,心里想,也许这就是让诺曼德疲惫不堪的原因吧——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和波伏瓦不一样,加马什探长对画家们很尊重。他们敏感,自恋,并不适合在文明社会里生存。有些,他怀疑,甚至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这种生活很不容易。生活在边缘,经常一贫如洗。被忽视甚至嘲笑。被社会、资助机构,甚至是其他画家忽视和嘲笑。 弗朗索瓦·马鲁瓦所提到的马格利特并不是孤立现象。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坐在这B&B旅馆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马格利特。他们在努力挣扎,希望被别人听到,看到,尊重和接受。 这种生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艰难的,更不用提像画家这群敏感的人了。 他怀疑,这种生活会制造恐惧。恐惧产生愤怒,在足够长的时间里积累足够多的愤怒导致了花园里那具女尸的产生。 是的,阿尔芒·加马什有足够的时间和画家们打交道,但是他很清楚他们的能力。伟大的创造力,巨大的破坏力。 “莉莲是什么时候离开蒙特利尔的?”波伏瓦问道。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波莱特回答。 “那么她现在回来了,你关心吗?”波伏瓦问。 “你会关心吗?”波莱特瞪了波伏瓦一眼,“我和她保持距离。我们都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她还有可能干些什么。我们可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诺曼德在一旁说。 “你说什么?”波伏瓦问。 “这是她评论里的一句话。”波莱特回答,“这句话很出名,被通讯社引用了,于是这篇评论全世界人都知道了。” “她评论的是谁?”波伏瓦问。 “说来好笑,”波莱特答,“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没有人记得它说的是谁。” 波伏瓦和加马什都清楚这不是真的。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 很聪明,几乎是种恭维,但它又能突然转成一种尖刻的批评。 有人一定会记得这篇评论。画家自己。 第七章 阿尔芒·加马什和让·居伊·波伏瓦从B&B旅馆的宽阔阳台上走下来。 天气暖和,波伏瓦口渴了。 “喝点什么吗?”他向探长建议道,知道答案会是肯定的。但是加马什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等几分钟,我得先做点事情。”两人在土路上停下来。天气几乎从温暖转向炎热了。村子绿地周围的花坛里,一些白色鸢尾花已经完全开放,而另外一些,则几乎爆炸开来,露出了黑色花蕊。 这在波伏瓦看来是一种证明。在每个鲜活的生命体内,不管它有多么美丽,如果完全展开,里面一定有黑色的东西。 “我觉得诺曼德和波莱特认识莉莲·戴森这件事很有意思。”加马什说。 “为什么有意思?”波伏瓦问,“这难道不是你预料之中的吗?毕竟他们都是一个群体的人。25年前在一起,几个月之前也在一起。如果他们相互不认识那才怪呢。” “没错。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不管是弗朗索瓦·马鲁瓦还是安德烈·卡斯顿圭,都不承认认识她。如果马鲁瓦和卡斯顿圭不认识她的话,诺曼德和波莱特又怎么会认识莉莲呢?” “也许他们不在同一个圈子里走动?”波伏瓦推测道。 他们离开B&B旅馆,向三松镇外的小山走去。波伏瓦脱下了外衣,但加马什还穿着。要让他穿着衬衫到处走动,天气仅仅是温暖还不够。 “魁北克美术界并没有那么多的圈子。”加马什说,“画商们也许并不是每个画家的私人朋友,但他们肯定至少能意识到画家们的存在。即便今天不是,至少20年前,当莉莲还是个评论家的时候是这种情况。” “这么说他们在撒谎?”波伏瓦问。 “这正是我想弄明白的。我想让你去专案室核查一下案件的进展情况,待会我们在小酒馆见,”加马什看了下手表,“45分钟之后吧。” 两人分了手。波伏瓦等了一下,看着探长走上山,步履矫健。 他打算穿过村子的绿地返回专案室,但他注意那边的长椅上坐了个人,于是放慢脚步,向右一拐,走过去坐下。 “你好,笨蛋。” “好啊,你这个老酒鬼。” 露丝·萨多和波伏瓦肩并肩坐着。两人之间放着一条陈面包,波伏瓦揪下一块,撕碎,向聚集在草地上的一群知更鸟扔去。 “你干吗呢?那是我的午餐。” “我们都清楚你多少年没嚼过午饭了。”波伏瓦抢白道。露丝咯咯地笑着。 “没错。不过你还是欠我一顿。” “一会儿我请你喝啤酒。” “那么,哪股风又把你吹到三松镇来了?”露丝扯下更多的面包去喂鸟,或者说掷向鸟群。 “凶杀案。” “哦,那个。” “你昨晚见过她吗?”波伏瓦把死者的照片递给露丝。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递了回来。 “没有。” “派对怎么样啊?” “你说烧烤派对?人太多,吵死了。” “但酒是免费的哦。”波伏瓦说。 “是免费的?他妈的。原来我根本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不过,偷酒更好玩。” “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没有争吵,没有谁提高嗓门?喝了那么多的酒,没有人滋事?” “喝酒?导致滋事?你从哪来的这个想法,笨蛋九九藏书?” “昨晚真的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反正我没有看到。”露丝撕下一片面包,扔向一只肥肥的知更鸟,“很遗憾听说你们分居了。你爱她吗?” “我妻子?”波伏瓦怀疑到底是什么让露丝想起这个问题。是关心还是根本就没有个人隐私感?“我觉得——” “不,不是你妻子。另外一个,那个长相平平的。” 波伏瓦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血液直涌上脸来。 “你喝醉了。”他说完抬起脚。 “而且还爱滋事,”她接过话,“但我是对的。我见到了你看她的眼神。我觉得我知道她是谁。你有麻烦了,年轻的波伏瓦先生。” “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走开了,努力不让自己跑起来,努力让自己慢慢地走,稳下步子来。左,右。左,右。 前方,他看到了那座桥,还有那边的专案室。到那里他就安全了。 但是年轻的波伏瓦先生开始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了,再也没有了。 “你读过这个了吗?”克莱拉问,将空啤酒杯放在桌子上,把《渥太华之星》报递给默娜,“《星》报不喜欢我的画展。” “你在开玩笑吧。”默娜拿起报纸,大体浏览了一下。的九九藏书确,她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 “他们怎么说我的来着?”克莱拉坐在默娜安乐椅的扶手上,“就是这儿。”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报纸,“克莱拉·莫罗是一只疲惫的老鹦鹉,模仿着真正的艺术家。” 默娜笑了起来。 “你觉得有趣?”克莱拉问。 “你还真把这篇评论当回事吗?” “为什么不呢?如果我把那些表扬我的评论当回事,为什么不把批评的也当回事呢?” “但是看看那些,”默娜指着咖啡桌上那堆报纸,“《泰晤士报》、《纽约时报》、《义务报》,它们都承认你的艺术富有新意,令人激动,美妙绝伦。” “我听说《世界报》的评论家也在那里,但是他根本就不屑于写评论。” 默娜凝视着克莱拉,“我相信他会写的,他也会同意大家的看法。你的画展获得了巨大成功。” “她的画作,虽然不错,但是缺乏远见,也没有大胆创意。”克莱拉越过默娜的肩膀读着,“他们可不认为这是个巨大成功。” “老天,这只是《渥太华之星》的一家之言,”默娜说,“肯定会有人不喜欢的。感谢上帝,幸亏是他们。” 克莱拉看了看评论,笑了,“你是对的。” 她坐回自己的椅子,“有人告诉过你画家都是傻瓜吗?” “我第一次听说。” 窗外,默娜看到露丝正用大块大块的面包扔向鸟儿们。山顶处,多米妮克·吉尔伯特骑着一匹像驼鹿一样的老马回到马厩。在小酒馆外面的露台上,加布里坐在一个顾客的桌旁,吃着甜点。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在默娜看来,三松镇就像人道主义社群,收容着那些受伤的人,不受欢迎的人。 这里是庇护所。然而,很显然,不是没有谋杀的庇护所。 多米妮克·吉尔伯特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巴特卡普的尾巴。这总让她想起《功夫小子》里面的镜头。打上蜡,擦掉蜡。但现在用的不是麂皮,而是刷子。对象不是车,而是马。 巴特卡普在马厩的通道里,还没有走进它的隔间。柴斯特看着这一切,踏着舞步,仿佛它的脑子里有支墨西哥乐队。马卡罗尼在地里,它已经被主人梳理过了,但现在正在泥里打着滚。 多米妮克把那些结块的干泥从大马身上揉掉,看到那些结痂,伤疤,再也不能长出马毛的一块块皮肤。伤痕那么深。 然而,这匹体型高大的马任她抚摸,任她梳理,任她骑。柴斯特和马卡罗尼也一样。如果说,有哪些动物赢得了反抗的权利,那就应该是它们。但是,它们选择了做最温柔的动物。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你已经把照片给我们看过了。”这是她的一位客人的声音,多米妮克知道是哪一位,画廊老板安德烈·卡斯顿圭。大多数客人已经离开,但卡斯顿圭和马鲁瓦这两位画商留下了。 “我想让你们再看一下。” 是加马什探长,他又回来了。她正巧躲在巴特卡普的大屁股后面,从马厩的尽头向外面看去。她感觉有点不自在,迟疑着是否应该露面。他们站在阳光下,靠在栅栏上。很显然,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什么私密空间。另外,是她先来的。再说,她也想听听。 于是她没有作声,继续梳理着巴特卡普,它真是好运气。梳理的时间比以前要长得多,虽然对它的屁股额外关照的背后却是担忧。 “也许我们应该再看看。”这是弗朗索瓦·马鲁瓦的声音。他听起来很讲道理,甚至很友好。 一时间没有声音。多米妮克看到加马什递给马鲁瓦和卡斯顿圭每人一张照片。两人看完之后又交换了照片。 “你们说不认识这个女人。”加马什说。他听起来也很放松,好像在和朋友聊天。 但多米妮克没有被迷惑。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否上了圈套。卡斯顿圭,也许会。不过她怀疑马鲁瓦没那么容易。 “我以为,”加马什接着说,“你们也许会很惊讶,需要再看一眼。” “我没有——”卡斯顿圭刚开口,马鲁瓦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停了下来。 “你说得很对,探长先生。我不知道安德烈怎样,但是我得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认识她。莉莲·戴森,对不对?” “嗯,我不认识她。”卡斯顿圭说。 “我觉得你需要彻底搜寻一下你的记忆。”加马什说。他的嗓音依然友好,但很有力量,不像刚才那样轻柔了。 躲在巴特卡普的屁股后面,多米妮克发现自己在祈祷着卡斯顿圭接过探长递过来的绳子。他会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是个礼物而不是陷阱。 卡斯顿圭向田野望去。三个人都望着田野。多米妮克从她站着的那个角度看不到田野,但是她很了解那儿的景色。她每天都看。经常在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坐在房子后面的露台上,远离客人们,享受着杜松子酒和奎宁水,凝望着,就像她曾经在银行大楼17层办公室的角落里向窗外望去一样。 现在,透过她的窗户看到的景色比以前要少了,但更美丽了。高高的草丛,美丽的野花,山脉和森林,还有那几匹羸弱的老马在田野里缓慢而笨拙地挪动着。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美了。 多米妮克知道此刻这些男人看到了些什么,但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尽管她能猜。 加马什探长又回来了,再次约谈两位画商,问他们曾经问过的相同问题。这些都很明显,结论也很明显。 第一次他们对他撒了谎。 弗朗索瓦·马鲁瓦张开嘴想说话,但是加马什示意他保持安静。 没有人能拯救卡斯顿圭,只有他自己。 “是的。”画廊老板最后终于说话了,“我猜我认识她。” “你猜?还是你确实认识?” “我确实认识,行了吧?” 加马什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照片。 “你为什么要撒谎?” 卡斯顿圭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没有。我很累了,也许有点宿醉。第一次我没仔细看照片,就这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 加马什怀疑他的话,但是没有进一步逼问。这只能是浪费时间,让他更加戒备。“你了解莉莲·戴森吗?”探长换了个角度。 “不很了解。最近我在几次画展开幕式上见过她。她甚至有意接近我,”卡斯顿圭说得就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人不齿的事情,“说她有一个作品集,不知我能否看看。”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卡斯顿圭震惊地看着加马什,“我当然说不行了。你知道有多少画家把他们的作品集寄给我看吗?” 加马什保持沉默,等着他继续骄傲下去。 “每个月好几百份,来自世界各地。” “那么说你拒绝了她?但也许她的作品不错?”探长问道,但他再次看到了那蔑视的眼神。 “如果她稍微好点的话,我也就听说过她了。她不是什么聪明的年轻人。大多数画家,如果能做出成绩的话,30多岁的时候也就出成绩了。” “但也不总是这样,”加马什坚持道,“克莱拉·莫罗和戴森夫人年纪相仿,她不也刚刚被发现吗?” “我没发现。我仍然认为她的作品不咋样。”卡斯顿圭回答。 加马什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你呢,先生?你了解莉莲·戴森有多少?” “不是很了解。我最近几个月在一些预展上见过她,知道了她是谁。” “是怎么知道的呢?” “蒙特利尔的美术圈子说实话不大。有很多低层次的休闲画家,也有很多中等天分的。这些人偶尔有些画展。另有一些虽未大放异彩,但还不错的熟练画家,比如说彼得·莫罗。非常棒的画家只有几个,比如说克莱拉·莫罗。” “那么莉莲·戴森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马鲁瓦承认道,“与安德烈一样,她也想让我看看她的作品集,但我没有同意。我太忙了。” “你昨晚怎么决定要留在三松镇的呢?”加马什问。 “我上次对你说过,这是临时决定。我想看看克莱拉创作艺术的地方。” “是的,你说过。”加马什同意,“但是你没有告诉我目的是什么。” “非得要有目的吗?”马鲁瓦质问,“就是想看看不行吗?” “对于大多数人,也许可以。但你不是那种人,我怀疑。” 马鲁瓦锐利的目光盯着加马什,一脸的不快。 “听着,克莱拉·莫罗现在站在十字路口,”画商说,“她得做个决定。她刚刚有了个绝好的机遇,现在评论家们喜欢她,但明天他们又会喜欢别人。她需要有人引导她,一位导师。” 加马什听着很可笑,“导师?” 他没有追问下去。 “是的,”马鲁瓦回答,又恢复了优雅的姿态,“我的事业快结束了,我知道这一点。我还能指导一两位出色的画家。我需要好好筛选,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花了过去一整年的时间寻找这样一位画家,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我参观了世界各地数百个画展,只找到了克莱拉·莫罗,就在这里。” 这位着名画商环顾四周,看到了田野里那匹幸免于难未被屠杀的老马,看到了树木,还有森林。 “就在我的后院里。” “你是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吧?”卡斯顿圭反驳道,一脸不高兴地回过头去看着面前的景色。 “很显然克莱拉是位出色的画家。”马鲁瓦说,毫不理会画廊老板,“但让她成为出色画家的天赋却让她难以驾驭艺术世界。” “你也许了解克莱拉·莫罗。”加马什说。 “也许我了解。但你可能低估了艺术世界。不要被那优雅和创造力的外表愚弄。这是个凶残的地方,到处是贪婪和没有安全感的人。恐惧和贪婪,这就是充斥着画展的东西,会涉及很多金钱,财富,还有很多自尊心在里面,各种组合。” 马鲁瓦偷偷地瞄了一眼卡斯顿圭,接着目光又回到探长身上。 “我很了解这个世界。我能把他们带到顶峰。” “他们?”卡斯顿圭问。 加马什本以为画廊老板已经失去了兴趣,只是在被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而已,结果却发现原来卡斯顿圭一直在紧紧地追随着他们的对话。加马什暗暗提醒自己,既不要低估艺术世界的可怕,也不要低估这个目中无人的画廊老板。 马鲁瓦此时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卡斯顿圭那里,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一直在注意听他说话。 “是的,他们。” “你指的是谁?”卡斯顿圭逼问道。 “我指的是莫罗夫妇。我想把他们两个人都带上道儿。” 卡斯顿圭瞪大眼睛,抿紧嘴唇,声音明显提高起来,“你还说什么贪婪!你为什么要占两个人?你甚至都不喜欢他的画作。” “那你喜欢吗?” “我认为他的画比他妻子的要好得多。你可以占着克莱拉,但彼得是我的。” 加马什听着,心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巴黎和会是否就是这个样子——当欧洲被胜利者们分割的时候。加马什也在怀疑,这场讨论会不会有同样的恶果。 “我不想只要一个。”马鲁瓦说,声音平和,镇定,理性,“两个我都要。” “该死的杂种。”卡斯顿圭骂道。但是马鲁瓦似乎并不在意,他转向探长,就好像卡斯顿圭刚刚恭维过他。 “那么昨天什么时候你确定克莱拉·莫罗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加马什问。 “那时你和我在一起,探长,就在我看到圣母马利亚眼睛里的光芒时。” 加马什回想着,“我记得当时你认为那可能仅仅是光造成的错觉。” “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但这有多神奇啊!克莱拉·莫罗她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一个人的希望是另一个人的残忍。那到底是光,还是虚假的诺言?” 加马什转向安德烈·卡斯顿圭,他们的谈话似乎让他很震惊,就好像他们参观的是不同的画展。 “我想回到死者的话题上。”加马什说,注意到卡斯顿圭似乎怅然若失的样子。被贪婪和恐惧所遮盖的谋杀案。 “看到莉莲·戴森又回到蒙特利尔你们吃惊吗?”探长问。 “吃惊?”卡斯顿圭说,“她怎么样我都不吃惊。我根本不会去想她。” “恐怕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探长。”马鲁瓦附和道,“戴森夫人在蒙特利尔还是在纽约,对我来说都一样。” 加马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曾经去过纽约?” 马鲁瓦头一次显出迟疑的神色。他的镇定被看穿了。 “肯定有人提起过。艺术世界总是充满流言蜚语。” 艺术世界,加马什想,还充满着他能想到的其他东西。这似乎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盯着马鲁瓦,直到画商低下眼睛,拂去笔挺的衬衫上一根看不到的头发。 “我听说你们还有个同行参加了派对,丹尼斯·福廷。” “没错,”马鲁瓦说,“我很惊讶能看到他。” “这个说法有点保守。”卡斯顿圭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在他那样对待克莱拉·莫罗之后。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跟我说说。”加马什说。尽管他很了解这个故事,但两个画商那么乐意提醒他,那听听也无妨。 于是,安德烈·卡斯顿圭幸灾乐祸地描述了一番,丹尼斯·福廷是如何与克莱拉签约要给她办个人画展,结果又改变主意,放了她的鸽子。 “不仅仅是放了她的鸽子,而且还败坏她的名声。对每个人都说她毫无价值。实际上我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你能想象得到,当现代艺术博物馆把她推出来时,他能有多惊讶吗?” 卡斯顿圭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既贬低了克莱拉,又贬低了他的对手,丹尼斯·福廷。 “那么你认为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加马什问。两个人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想不出来。”卡斯顿圭承认道。 “他得受到邀请。”马鲁瓦说,“但我无法想象他能出现在克莱拉·莫罗的宾客名单上。” “人们可以不请自来吗?”加马什问。 “有些会。”马鲁瓦回答,“但大多数画家是为了建立社交联系。” “为了免费的酒水和食物。”卡斯顿圭嘟哝着。 “你说戴森夫人请你看看她的作品集,”加马什对卡斯顿圭说,“而你拒绝了她。可是我记得她是个评论家,而不是画家。” “没错。”卡斯顿圭回答,“她是曾经给《新闻报》写稿,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她就消失了,别人接替了她。” 他看起来不甚礼貌,有些厌烦了。 “她是个出色的评论家吗?” “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得这些呢?” “我也同样指望你能从照片上认出她来,先生。”加马什坚定地盯着画廊老板。卡斯顿圭已经涨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记得她的评论,探长。”马鲁瓦说,转向卡斯顿圭,“你也记得。” “我不记得。”卡斯顿圭憎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 “不可能,”卡斯顿圭大笑道,“这是莉莲·戴森写的?他妈的。要有这两下子,她也许能当个相当不错的画家。” “但是她这句话说的是谁?”加马什问两个人。 “应该不是什么名人,否则我们应该能记得。”马鲁瓦回答,“也许说的是哪个可怜的无名画家。” 被这评论击垮了,加马什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斯顿圭问,“这是20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认为几十年前的一篇评论和她被害有关系吗?” “我认为谋杀案都有着很长一段回忆。” “对不起,我有几个电话要打。”安德烈·卡斯顿圭说。 马鲁瓦和加马什看着他离开,走向温泉旅馆。 “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对不?”马鲁瓦转回身。 “他要给莫罗夫妇打电话,让他们和他见面。” 马鲁瓦笑了,“正是如此。” 两人也一起慢慢走回温泉旅馆。 “你不担心吗?” “我从来不担心安德烈。他对我来说不是威胁。如果莫罗夫妇愚蠢到与他签约,那他们请便。” 但加马什并不相信。弗朗索瓦·马鲁瓦的眼神太锐利、太精明了。他那轻松的姿态也是刻意做出来的。 不,这个人很在意。他富有,他有影响力。所以重点不在那。 恐惧和贪婪,是它们驱动着艺术世界。加马什知道这很可能是真的。因此对于马鲁瓦来说如果不是贪婪,那么可能就是另外一点。 恐惧。 但这位年长些的着名画商害怕的又是什么呢? “你和我一起走好吗,先生?”加马什伸出手,邀请马鲁瓦,“我要到村子里去。” 马鲁瓦并不想再回三松镇,但他考虑了一下这个邀请。这个礼貌的邀请虽还算不上命令,但是很接近了。 两个人并肩慢慢地下了山,走回村子。 “很漂亮。”马鲁瓦说,停下来,仔细欣赏着三松镇,嘴角浮起笑容,“能看出来为什么克莱拉·莫罗选择住在这里。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有时会想,居住地对一位画家来说是多么重要。”加马什也望着宁静的村庄,“那么多人选择了大城市,巴黎,伦敦,威尼斯,住在苏豪区和切尔西区的冷水公寓和阁楼里。比如说,莉莲·戴森就搬到了纽约,但克莱拉没有,莫罗夫妇住在了这里。住在哪里会影响他们的创作吗?” “哦,那毫无疑问,他们住在哪儿以及跟谁在一起。克莱拉的系列肖像画,如果换了别的地方,是不可能创作出来的。” “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对于她的作品,有些人只看到一些老妇人的肖像画,传统,甚至是古板,而你却不然。” “你也同样,探长。当你我看三松镇时,我们看到的也不只是一座村庄。”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马鲁瓦先生?” “我看到了一幅画。” “一幅画?” “是的,漂亮的一幅画。但所有的画作,不管是令人不安的,还是精美细致的,都是由同样的东西构成。光影的配合,那就是我看到的。很多的光,但也有很多暗影,而人们恰巧在克莱拉的作品中忽略了这一点。里面的光是如此明显,人们都被欺骗了。有些人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欣赏到里面的颜色浓淡,我认为这是她出色的地方之一。她着笔细微,却又具有颠覆性。她有很多要叙说,但又不慌不忙地慢慢展露。” “非常有趣。”加马什点点头。这与他对三松镇的看法有相似之处。它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展露自己。但是马鲁瓦的比喻又有局限性。一幅画,不管画得有多妙,始终只能有两个维度。这就是马鲁瓦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吗?他是否整整忽略了一个维度呢? 他们继续向前。在村庄的绿地上,他们看到克莱拉扑通一下坐在露丝身边,露丝则拿起一片片陈面包扔向鸟儿们。弄不清她到底是在喂它们,还是想杀死它们。 弗朗索瓦·马鲁瓦眯起眼睛,“那位就是克莱拉肖像画里的女人。” “是的,露丝·萨多。” “那位诗人?我以为她都死了。” “你的想法可以理解。”加马什说,向露丝挥着手,后者则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她的大脑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心脏停止跳动了。” 下午的阳光直射在马鲁瓦身上,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留在他身后的,是一条清晰的长长阴影。 “为什么莫罗夫妇两个人你都想要?”加马什问道,“而很显然,你更喜欢克莱拉的画作。你也喜欢彼得·莫罗的画作吗?” “不,我不喜欢。我觉得它们很肤浅,太过精心雕琢了。他是个好画家,但如果他能运用更多的直觉而不是技巧的话,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他是个很好的绘图人。” 话语中并无恶意,反而让这冷静的分析显得更加致命,并且也许是对的。 “你说你只有这些时间和精力了,”加马什坚持道,“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克莱拉。但是为什么选择彼得呢?你甚至都不喜欢他。” 马鲁瓦有些迟疑,“这样更好操作一些。我们可以给两个人都做出事业抉择。我希望克莱拉能高兴。我想,如果彼得也能受到关照的话,她肯定更高兴了。” 加马什.99lib.看着画商。这是很狡猾的说法,并没有足够深入。马鲁瓦策划了克莱拉和彼得的幸福,但却转移了问题。 探长又想起了马鲁瓦讲过的故事,他的第一位客户,被妻子所超越的那个老画家。结果,为了保护丈夫脆弱的自我,女人再也没有画过画。 这就是马鲁瓦担心的吗?害怕失去他最后的客户,他最后的发现,因为克莱拉对彼得的爱甚至超过她对艺术的爱? 也许和克莱拉、彼得或者艺术都没有关系?弗朗索瓦·马鲁瓦仅仅是害怕失去? 安德烈·卡斯顿圭拥有画作,但弗朗索瓦·马鲁瓦拥有画家。是谁力量更强?但同时又更脆弱? 画框里的画不可能起身离开,但是画家可以。 弗朗索瓦·马鲁瓦害怕的是什么?加马什再次问自己。 “你为什么来这里?” 马鲁瓦很惊讶,“我已经告诉过你,探长,两次了。我来是为了与莫罗夫妇签约。” “然而你却声称,如果卡斯顿圭先生抢先一步你会不在意。” “我无法控制别人的愚蠢。”马鲁瓦笑着说。 加马什琢磨着这句话,画商的笑容开始飘忽不定。 “我要赶回去喝酒了,先生。”加马什愉快地说,“如果没有其他什么要谈的,我得走了。” 他转过身,向小酒馆走去。 “来点面包?”露丝递给克莱拉一块看起来和摸起来都像砖头的东西。 两人都掰下一片。露丝向知更鸟扔去,鸟儿们惊慌着躲开了。克莱拉则把面包丢在脚边的地面上。 砰,砰,扑通。 “我听说评论家们看到了你画里的一些东西,而我肯定没看出来。”露丝说。 “什么意思?” “他们喜欢你的画!” 扑通,扑通,扑通。 “没有。”克莱拉大笑,“《渥太华之星》说我的画还行,但缺乏远见,也没有创意。” “啊,《渥太华之星》,小报。我记得《德拉蒙德维尔邮报》曾经说我的诗无聊又无趣。”露丝哼了一声,“看,我要打那只。”她瞄准一只蓝色大松鸦。克莱拉没挪地方,露丝将一块石头般的面包投了出去。 “差点打中。”露丝说。不过克莱拉怀疑,如果她真的想击中那只鸟,她应该不会失手的。 “他们说我是一只疲惫的老鹦鹉,模仿真正的艺术家。”克莱拉说。 “胡说八道。”露丝说,“鹦鹉才不模仿呢。八哥才是模仿。鹦鹉是学词,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说出来。” “很有意思。”克莱拉咕哝着,“我得写封严肃的信纠正他们。” “《坎卢普斯纪事报》抱怨说我的诗不押韵。”露丝说。 “你记得所有的评论?”克莱拉问道。 “我只记得那些差评。” “为什么?” 露丝转过来直视着克莱拉,眼神中既没有愤怒、冷漠,也没有恶意,而是充满了疑99lib.问。 “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诗歌的代价,显然也是艺术的代价。” “什么意思呢?” “艺术让我们受伤。没有痛苦就没有成果。” “你相信这个?”克莱拉问。 “你不是吗?《纽约时报》怎么评论你的画?” 克莱拉回想着。她知道评语是好的,什么关于希望和升起之类的。 “欢迎坐到长椅上来。”露丝说,“你来早了。我以为还得等10年,但现在你就坐在这里了。” 那一刻,露丝像极了克莱拉肖像画里的人物。愤恨,失望。坐在阳光下,却在回忆着,复习着,重演着每一次侮辱。每个冷酷的词,把它们拿出来,端详着它们,像一个个令人失望的生日礼物。 哦,不,不,不,克莱拉想,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难道就是这么开始的吗? 她看到露丝再次向鸟群扔了一块没法吃的面包。 克莱拉站起身,离开了。 “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 克莱拉转身看着露丝,太阳正照在她那黏糊糊的眼睛上。 “《纽约时报》就是这么说的。”露丝说,“《泰晤士报》说,克莱拉·莫罗的艺术让喧腾再次冷静。不要忘记了,克莱拉。”她低语道。 露丝转回头去,独自一人直挺挺地坐着,手里拿着石头一样的硬面包,思绪万千。时不时地,她抬头望望辽远的天空。 第八章 加布里在波伏瓦面前放了一杯柠檬汁,自己的则是一杯冰茶。杯沿都放着一片柠檬,在温暖的下午,玻璃杯上已经开始聚集了冷凝水。 “你们不想在B&B旅馆预订房间吗?”加布里问,“你们想住的话,客房还有很多。” “我们会讨论一下的,谢谢。”波伏瓦笑着回答。和嫌疑人交朋友,他还是感觉不舒服,但是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他们既让他生气,又让他激动。 加布里离开了,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饮料。 是波伏瓦先到达小酒馆的,他直接去了卫生间,把凉水洒在脸上,很想吃粒药。但他曾经向自己保证过,只有临睡前才能吃一粒,来帮.99lib.助入睡。 等他回到桌旁时,探长也到了。 “有收获吗?”99lib?他问加马什。 “两个画商承认他们认识莉莲·戴森,但又说不怎么了解她。” “你相信他们吗?” 这是一贯的问题。你相信谁?你是怎么决定的? 加马什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以为自己了解艺术世界,但现在才意识到我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他们想让每个人看到的。艺术、画廊,但其实背后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加马什向波伏瓦探过身去,“比如说,安德烈·卡斯顿圭拥有一家高级画廊,展出画家的作品,代理画家。但是弗朗索瓦·马鲁瓦呢?他有什么呢?” 波伏瓦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探长,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那是精神之光,智慧之光。 很多人把探长看作是猎人,他寻找、追踪着凶手。但波伏瓦不这么看他,加马什探长天生是个探索家。他穿越界限,探索未被发现的空间,那些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探索、未曾审视过的空间。也许是因为那太可怕了。 加马什走向那里,走向已知世界的末端,并且超越它,走进那黑暗、隐秘的地方。他审查着罅隙,因为那里可能藏匿着最可怕的东西。 让·居伊·波伏瓦追随着他。 “弗朗索瓦·马鲁瓦拥有的,”迎着波伏瓦的目光,加马什继续说道,“是画家们,甚至更多。他真正拥有的是信息。他了解买家们和画家们,知道如何在充满金钱、自我和洞察力的世界里游刃。马鲁瓦囤积了大量信息。我认为只有在未达到目的或者没有选择的时候,他才会泄漏信息。” “或者当他被谎言套住的时候。”波伏瓦接话,“就像你今天下午套住他一样。” “但他还有多少东西没说出来呢?”加马什问。他并不指望能从波伏瓦那里得到答案,的确波伏瓦也无法回答。 波伏瓦扫了一眼菜单,但没有兴趣。 “选好了吗?”加布里问,手里拿着笔等着。 波伏瓦合上菜单,递给加布里,“什么也不要了,谢谢。” “我也不要了,谢谢。”探长说。他把菜单递回去,看到克莱拉离开了露丝,向默娜的书店走去。 克莱拉拥抱着默娜,感觉到了她那明黄色长袍下厚厚的脂肪。 最后,两个人分开了,默娜看着这位好友。 “怎么回事?” “我刚才在跟露丝说话——” “噢,亲爱的,”默娜再次拥抱了克莱拉,“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单独跟露丝说话。太危险了。你不想一个人在她的脑袋里闲逛吧?” 克莱拉笑了,“你决不会相信的,她帮了我。” “怎么会?” “她指出了我的未来,如果我不够小心的话。” 默娜笑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在想发生的事情——你朋友的被害。” “她不是我的朋友。” 默娜点点头,“我们办个仪式怎么样?用来疗伤的。” “花园?”治疗莉莲似乎有些晚了,而且私下里,克莱拉也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她能复活。 “你的花园,还有其他任何需要疗伤的东西。”默娜危言耸听地看着克莱拉。 “我?在我家的花园里发现自己憎恨的一个女人死了,你觉得会毁掉我?” “也许已经在起破坏作用了。”默娜说,“我们可以做个烟熏仪式,除掉那些仍然逗留在你家花园里的邪恶能量和想法。” 这听起来很愚蠢,克莱拉知道,虽然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就好像在发生过谋杀案的地方上空那一股烟能有什么效果。但她们以前做过烟熏仪式,感觉那确实能让人舒服,并得到安抚。克莱拉现在就需要这种感觉。 “太好了,”她说,“我这就给多米妮克打电话。” “我来准备那些东西。” 克莱拉打完电话时,默娜已经从书店上面她居住的公寓里下来了。她拿着根扭曲的老树枝,一些丝带,还有个看起来像大雪茄似的东西。 “我想用烟熏掉嫉妒。”克莱拉指着那个雪茄一样的东西说。 “给你。”默娜递给克莱拉那根树枝,“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树枝?” “不只是树枝。这是根祈祷棍。” “这么说,我或许不应该用它把《渥太华之星》评论家的那些胡话打掉。”克莱拉边说边跟着默娜走出书店。 “应该吧。你也不要用它打自己哦。” “为什么说它是祈祷棍呢?” “因为我说它是。”默娜回答。 多米妮克正沿着慕林大街走来,她们相互招了招手。 “等一下。”克莱拉拐了个弯去和露丝说话,老露丝还坐在长椅上,“我们要去后花园。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露丝看了看手持棍子的克莱拉,又看到了默娜拿着用干鼠尾草和香根草做的大雪茄。 “你们不是要去做什么亵圣的女巫仪式吧?” “当然是了。”默娜在克莱拉背后说道。 “算上我一个。”露丝挣扎着站起来。 警察们都撤了,花园里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一个人看守这曾经夺去一个生命的地方。黄色的“犯罪现场”警戒胶带随风飘舞着,圈出了一部分草地和一个冬青花坛。 “我一直认为这个花园是个罪过。”露丝说。 “你不得不承认,自从默娜开始帮忙,它就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克莱拉说。 露丝转向默娜,“这么说你是干这个的。我还一直纳闷呢,你原来是个园丁。” “我会修理你的,”默娜说,“如果你是个有毒的废物站。” 露丝大笑起来,“说得好。” “这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多米妮克指着警戒圈问。 “不,这些警戒带是克莱拉家花园设计的一部分。”露丝抢白道。 “混蛋。”默娜骂道。 “巫婆。”露丝回骂。 她们开始慢慢地喜欢对方了,克莱拉能看出来。 “你觉得我们应该越过这个吗?”默娜问。她没有料到会有那些警戒胶带。 “不。”露丝说,用拐棍把警戒胶带压住,踏了过去,然后转身对大家说,“来吧,水不深。” “但也许会很热。”克莱拉对多米妮克说。 “里面还有只鲨鱼。”多米妮克打趣道。 三个女人加入了露丝的行列。如果说有人污染了现场,那只能是露丝,而且破坏也许已经造成了。但是,她们要去净化这个地方。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多米妮克问道。克莱拉把祈祷棍插在莉莲尸体被发现的花坛旁边。 “我们要做个仪式,”默娜解释道,“这叫作烟熏。我们把这个点着,”默娜举起干草,“然后举着它围着花园走。” 露丝盯着那个用干草做的雪茄,“弗洛伊德对你们的仪式可能有些说法。” “有的时候,烟熏棍就是一根烟熏棍而已。”克莱拉说。 “我们做这个干什么?”多米妮克问。显然,她不知道邻居们还会做这套把戏。 “为了赶走邪恶的灵魂。”默娜回答。这件事说得那么可怕,听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是默娜相信,非常相信。 多米妮克转向露丝,“嗯,我怀疑你把事情搞砸了。” 没有人说话,露丝却大笑起来。听到这笑声,克莱拉想,也许变成露丝·萨多也不是什么坏事。 “首先,我们围成一个圈。”默娜说。于是大家围拢起来。默娜点燃鼠尾草和香根草,从克莱拉走向多米妮克,再走到露丝身边,让带有香味的烟飘到每个女人的身上。为了保护,为了安宁。 克莱拉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让轻柔的烟环绕在她的身边。默娜说,带走所有的负能量。那些邪恶的灵魂,不管是身体里面的还是外面的,吸走它们,为疗伤留下空间。 然后她们沿着花园游走,不仅围绕着莉莲死去的那个可怕地方,而且围绕整个花园。她们轮流把烟送给树木,送给汩汩流淌的贝拉河,送给玫瑰、牡丹和黑色花蕊的鸢尾花。 最后她们停在了开始的地方——黄色警戒胶带处,花园里一个生命消逝的地方。 “现在这里很不错。”盯着这个地方,露丝引用了自己写的一首诗。 你躺在灵床上, 还有一个小时的生命。 到底是谁, 需要你花这么多年, 才能宽恕? 默娜从口袋里掏出彩色飘带,递给每个人一条,说:“我们把飘带系在祈祷棍上,然后把我们的美好祝愿散发出去。” 她们看着露丝,等着她说些玩世不恭的话,但是她并没有开口。于是多米妮克第一个把自己的粉色飘带系在那根扭曲的树枝上。 接下来是默娜把她的紫色飘带系上去。她闭了会儿眼睛,努力想一些美好祝愿。 “这不是我第一次系飘带了。”露丝微笑着承认,然后系上她的红色飘带,青筋暴露的手扶在祈祷棍上。她停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空。 倾听着。 却只有蜜蜂的嗡嗡叫声。 最后,克莱拉系上她的绿色飘带,知道此时应该想想莉莲善的一面,哪怕只是一点点。她搜寻着内心,窥探着里面黑暗的角落,打开关闭了多年的门,努力找到一件关于莉莲的好事。 时间慢慢过去,其他几个女人都在等着。 克莱拉闭上眼睛,回想着和莉莲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多年以前。那些早年的快乐回忆都被后来发生的可怕事情掩埋了。 停下来,克莱拉命令着自己的大脑。这样想只能让自己回到公园的长椅上,还有那石头一般硬的面包。 不,愉快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她需要回想起来。即便不是为了放飞莉莲的灵魂,也是为了放飞她自己的灵魂。 到底是谁, 需要你花这么多年, 才能宽恕? “你常常对我很好。你曾经是个好朋友。” 那些鲜艳的彩带,四个女性的彩带,在风中飘动着,交织着。 默娜弯下腰,把祈祷棍周围的土壤拍得更实一些。 “这是什么?” 她站起身,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外面裹着泥土。拂去泥土之后,她把它展示给其他人。是枚硬币,就像老西部银币那么大小。 “那是我的。”露丝说,伸手去够。 “别那么快嘛,猫小姐。你确定吗?”默娜问。多米妮克和克莱拉轮流看了看。是枚硬币,但不是银币。实际上,它外面裹着的是银漆,但里面好像是塑料的,而且上面还有字。 “这是什么东西?”多米妮克把它交还给默娜。 “我觉得我知道,而且我肯定这不是你的。”默娜对露丝说。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探员与加马什还有波伏瓦一起坐在露台上。她点了健怡可乐,递给他们一份最新案情汇报。 专案室已经在老火车站建立并运转起来了。电脑、电话线、卫星线路都安装好了。桌子、转椅、档案柜,所有硬件都已就绪。很快,很专业。警察局刑99lib?事调查组已经习惯了深入偏远地区调查凶杀案,就像美国陆军工程兵团一样,他们知道时间和精确的重要性。 “我已经了解了莉莲·戴森的家庭情况。”拉科斯特把椅子往前拉了一下,打开笔记本,“她离婚了,没有孩子,父母都在。他们住在蒙特利尔NDG区的哈佛大街。” “他们多大年纪?”加马什问。 “父亲83岁,母亲82岁。莉莲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加马什点点头。这种情况当然是所有案件中最艰难的一部分——将死讯告诉活着的人。 “他们知道了吗?” “还没有。”拉科斯特回答,“我不知道你——” “今天下午我就去蒙特利尔找他们。”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会亲自通知死者的家人。“我们还应该搜查戴森夫人的住处。”加马什从胸口衣袋里掏出那份客人名单,“你是否能派人调查一下这份名单上的每个人?他们或者参加了昨晚的派对,或者参观了预展,有的两个都去了。我已经把我约谈过的人标上了记号。” 波伏瓦伸手接过名单。 这是他的职责,他们都知道。协调约谈,收集线索,安排探员。 探长顿了一下,把名单递给了拉科斯特,有效地将案件调查的控制权移交给了她。两个探员都非常惊讶。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蒙特利尔。”他对波伏瓦说。 “没问题。”波伏瓦回答,但还是很困惑。 在刑事调查组,他们都有十分明确的分工。这是探长一直坚持的原则之一。没有困惑,没有缝隙,没有交叉重叠。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职责,知道应该干什么。作为一个团队工作,没有对抗,没有内部斗争。 加马什探长是当之无愧的刑事调查组领袖。 而波伏瓦是他的副手。 拉科斯特刚刚得到提升,是高级探员。他们下面,是100多个探员和调查员,还有数百支持人员。 探长说得很明确,只要存在混乱,存在裂缝,就存在危险。不仅仅是内部争斗和政治,而且是存在真正的危险和威胁。如果大家不清楚这一点,不团结,不作为一个团队合作的话,凶狠的罪犯就可能逃脱,甚至更可怕——还会再次杀人。 凶犯藏在最细小的缝隙中。如果他的部门提供了这样的缝隙,加马什探长决不能容忍。 但是现在探长打破了自己制定的基本规则之一。他将案件调查的日常操作权越过波伏瓦,转给了伊莎贝尔·拉科斯特。 拉科斯特接过名单,大体扫了一眼,点点头,“我马上安排,探长。” 两个人看着拉科斯特离开。波伏瓦俯身向前。 “好了,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还没等加马什回答,他们看到四个女人走过来。默娜领头,克莱拉随后,然后是多米妮克和清醒着的露丝。 加马什站起来,向女士们微微鞠了一躬,“一起喝一杯啊?” “我们不会久待,但我想给你们看样东西。我们在那个女人被害的花坛边发现了这个。”默娜将硬币递给他。 “真的?”加马什非常惊讶,低头看着手掌上那枚脏兮兮的硬币。他的手下对整个花园做了细致搜查,甚至是整个村庄。他们会漏掉什么呢? 透过覆盖的泥土可以隐约看到硬币的正面是只骆驼的形象。 “谁摸过它?”波伏瓦问。 “我们都摸过。”露丝回答,很自豪。 “你们不知道怎么对待犯罪现场的证据吗?” “你们不知道怎么收集证据吗?”露丝反问,“如果知道,我们就不会找到它了。” “它就躺在花园里?”加马什问,用指尖捏住边缘,唯恐触碰到更多的地方,然后把它翻过来。 “没有。”默娜说,“它被埋在了下面。” “那你们怎么发现的?” “用祈祷棍。”露丝回答。 “什么是祈祷棍?”波伏瓦问,有点害怕答案。 “我们可以给你看。”多米妮克提议,“我们把它放在那个女人被害的花坛里了。” “我们当时正在做净化仪式……”克莱拉说,但马上被默娜打断了。 “咿咿……”默娜发出噪音,“净什么净……” 波伏瓦瞪着这个女人。祈祷棍还不够,现在还说上了倒读隐语。怪不得这里有那么多谋杀案。唯一让人不解的是,在这种帮助下,案子竟然还能破掉。 “我正弯腰培实祈祷棍周围的土,然后这个东西就出现了。”默娜解释道,好像当时她在犯罪现场做的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你们没看到警戒胶带吗?”波伏瓦质问。 “你们没看见这枚硬币吗?”露丝反驳。 加马什抬起手,两个人停止了斗嘴。 现在露出的是硬币的另一面,上面有些文字,看起来像是一首诗。 加马什戴上半月形老花镜,皱起眉头,透过泥土仔细辨认。 不,不是诗。 是祈祷文。 第九章 加马什探长弯着腰,俯身在花坛边。这已经是那天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他是在盯着一具女尸,这一次他则是在盯着一根祈祷棍。色彩鲜艳的飘带在微风中轻盈地舞动着。按照默娜的说法,它们是在捕捉正能量。如果她说得对,那么这里有很多正能量,因为彩带不断地摆动着,跳着舞。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在他身边,波伏瓦怒视着硬币被发现的地方。 就是被他漏掉的地方。 波伏瓦负责犯罪现场调查,亲自搜查过尸体附近的区域。 “你们就是在这里找到的?”探长指着祈祷棍边上的小土堆。 默娜和克莱拉凑了过来。波伏瓦已经给拉科斯特打过电话,此刻她也拿着犯罪现场资料箱赶了过来。 “没错。”默娜说,“就在花坛里。被埋在下面,上面覆盖着土,很难被发现。” “我来拿这个。”波伏瓦说,抢过犯罪现场资料箱。他对默娜的回答很是恼火,就好像要他领情,就好像需要她帮他的过失找借口。他弯下腰研究着那里的土壤。 “我们之前为什么没发现呢?”探长问。 他并没有在批评他的团队。加马什的确很困惑。他们很专业,搜查也很彻底,可还是出了差错。但是,怎么也不应该漏掉躺在尸体两英尺之外花坛里的一枚银币啊。 “我知道它是怎么被漏掉的。”默娜说,“加布里也能告诉你,任何熟悉园丁工作的人都知道。我们昨天刚刚除过草,还用土覆盖了花坛,这样土色新鲜,深黑,才能够衬99lib?托花朵的鲜艳。园丁们把这个叫作‘松土’。但让土松软,土壤就变得散碎。我的工具都差点丢了。把它们放在那里,它们就慢慢陷进去,能被埋住一半。” “这是个花坛,”加马什说,“又不是喜马拉雅山。真的能被吞进去吗?” “你试试。” 探长走到花坛另一侧,“这里的土松了吗?” “到处都松过。”默娜说,“你试试。” 加马什蹲下来,向花坛里扔下一枚一元硬币。它待在土壤表面,很明显。加马什把它捡起来,直起身看着默娜。 “还有什么建议吗?” 她瞪了一眼那里的土,“很可能已经硬了。如果是刚刚松过土,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 她从克莱拉的花棚里拿了把铲刀,挖起土来,把土掘起,培松。 “好了,再试试。” 加马什再次蹲下,把那枚硬币又扔进花坛。这次它滚动了一下,慢慢陷入一个小缝隙中。 “看到了?”默娜说。 “嗯,确实看到了。我看到硬币了。”加马什说,“不过我还是不确信。它不会是在那里已经待了一阵子了?也许是多年前落入花坛的。因为质地是塑料的,所以它没有生锈或者老化。” “我怀疑这个说法。”克莱拉说,“如果是那样,我们也早就发现了。他们在除草和松土的时候也会发现。你们不认为会这样吗?” “我不愿多想了。”默娜说。 他们回到波伏瓦搜索的地方。 “再没有什么了,探长。”他说,猛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土,“我还是不相信第一次我们会漏掉它。” “嗯,但我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加马什看了一眼拉科斯特拿着的证据袋里面的硬币。这不是货币,不是任何国家的货币。刚开始他怀疑也许它来自哪个中东国家。骆驼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加拿大货币上可以有驼鹿,那么沙特的货币上为什么不能有骆驼呢? 但上面的文字是英文,而且也没有什么面值的标志。 一面是骆驼,另一面是祷文。 “你肯定这不是你的或者彼得的?”他问克莱拉。 “我肯定。刚才露丝说是她的,但默娜说不可能是她的。” 加马什转身看着身边这个穿着长袍的大块头女人,扬起眉毛。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知道这是什么,我知道露丝永远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我以为你认出来了呢。”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大家都再次盯着袋子里的那枚硬币。 “我能看看吗?”默娜问。
九九藏书
加马什点点头,拉科斯特递给她袋子。默娜透过塑料袋看着。 “神啊,”她读道,“求你赐给我平静的心, “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 “赐给我勇气去做我能改变的事, “赐给我智慧去分辨两者的不同。” “这是嗜酒者互诫协会(AA)的初学者晶片。”她说,“是那些刚刚戒酒的人用的。” “你怎么知道的?”探长问。 “因为我从业的时候,曾经建议一些客户加入AA。后来有些人给我看过这个东西,他们称之为初学者晶片,就像那个东西一样。”她指了指被拉科斯特收回的袋子,“丢掉这个东西的人肯定是AA的成员。” “那我明白你为什么说它不可能是露丝的了。”波伏瓦说。 加马什谢过她们,看到克莱拉和默娜回到房子里,回到另外两个朋友中间。 波伏瓦和拉科斯特交谈着,交换着看法和彼此的发现。波伏瓦要给她一些指示,加马什知道,在他们去蒙特利尔时需要跟踪的一些线索。 他在花园里四处走动着。一个谜已经解开了,这枚硬币是AA的初学者晶片。 但又是谁丢的呢?是莉莲·戴森跌倒时丢掉的吗?但即便是她的,他的试验表明硬币也会留在地面上,探员们马上就会看到的。 是凶手丢掉的吗?但是,如果他是用双手拧断她的脖子,那他不可能拿着一枚硬币。同样,刚才的推理也适用于凶手。如果是他丢掉的,探员们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它又怎么会被埋住的呢? 探长静静地站在充满阳光的温暖花园里,想象着一起凶杀案。有人在黑暗中悄悄溜到莉莲·戴森的背后,猛地抓住她的脖子,喀嚓一声拧断。她来不及喊叫,来不及挣扎。 但她会做点什么。她会挥舞一下手臂,即便只是一下。 然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他走回花坛边,叫过波伏瓦和拉科斯特,两人迅速加入进来。 他从口袋里再次拿出那枚一元硬币,将之抛向空中,看着它落在刚刚翻过的松软土壤上,在上面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陷下去,消失在土中。 “我的天,它真的不见了。”拉科斯特喊道,“刚才是真的吗?” “恐怕是。”探长说,看着拉科斯特从土中捡回硬币,递给自己,“我第一次试验的时候,是跪在地上,离地面很近。但如果发生在谋杀中,它应该是从站着的高度掉下去的,更高一些,力量更大。当凶手抓住她的脖子时,她的胳膊应该会伸出去,几乎是痉挛状态。硬币从她的身体上抛出去,落在地面上应该有足够的撞击力,足以消失在松软的土中。” “它应该就是这样被埋住的,所以我们才把它漏掉了。”拉科斯特说。 “嗯。”探长说,欲转身离开,“这意味着莉莲·戴森应该一直拿着硬币。那么,她又为什么握着一枚AA初学者晶片站在花园里呢?” 可是,波伏瓦怀疑探长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什么。波伏瓦搞砸了。他本应该看到这硬币的,而不是被四个崇拜一根棍子的疯女人发现。在法庭上,这听起来可不怎么样,对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讲都不好。 女人们离开了,警官们离开了。大家都走了,彼得和克莱拉终于可以独处了。 彼得把克莱拉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低语道:“我已经等了你一整天了。我听说评论的事了,都很棒。祝贺你!” “都很好,是不是?”克莱拉说,“呵呵,你能相信吗?” “开玩笑吗?”彼得反问,松开克莱拉,大步走向厨房,“我对此深信不疑。” “哦,别装了,”克莱拉大笑,“你甚至都不喜欢我的作品。” “我喜欢。” “那你喜欢它们什么?”她取笑道。 “嗯,它们很漂亮啊,而且你用颜料把大多数的数字给覆盖上了。”他把手伸进冰箱,转过身,手里多了一瓶香槟。 “我21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了我这个。他说等我取得了巨大的个人成就后就可以打开,来庆祝我自己。”他揭开木塞上的锡箔纸,“昨天离开之前我就把它放进了冰箱。现在让我们来庆祝你的成功吧!” “不,等下,彼得。”克莱拉说,“我们应该留着它。” “为什么?等我自己的个人画展?咱俩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你会的。如果在我身上发生了,那么——” “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等着——” 瓶塞砰的一声打开了。 “太晚了,”彼得笑容满面,“你出去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他小心地倒满两个人的杯子。 “谁打来的?” “安德烈·卡斯顿圭。”他递给她一只杯子。 “真的吗?他想干什么?” “想和你谈谈。和我们谈谈。跟我们两个人。干杯!” 他倾斜了一下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再次祝贺!” “谢谢。你想见他吗?” 克莱拉的杯子悬在空中,并没有触碰到嘴唇。她的鼻子感受到了香槟撞碎的泡沫。终于解脱了。与她一样,它们也等了很多很多年,几十年,等着这一刻。 “只要你愿意。”彼得说。 “我们等等行吗?等这一切平静平静?” “随你。” 但是她听到了他嗓音中的失望。 “如果你很想的话,彼得,那我们就见见他。为什么不呢?我的意思是说,反正他现在就在这里,见也无妨。” “不,不,没关系。”他冲她笑着,“如果他是认真的,那他肯定会等。老实说,克莱拉,这是你闪光的时刻。不管是莉莲的死,还是安德烈·卡斯顿圭,都不能将它窃走。” 更多的泡沫破碎了,克莱拉怀疑它们是自己破掉的,还是被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细针扎破的,就像彼得刚刚用过的那根。即便在他们庆祝成功的时刻,她也被提醒着花园里的谋杀。 她把酒杯拿起,感觉酒进了嘴里。透过细长的酒杯,她盯着彼得,似乎他突然变小了,好像变成了空心的,像个泡沫,飘走了。 我即将远离我的生活,她边喝边想,不是挥手,而是求救。 这之前那句是什么来着?克莱拉慢慢地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彼得长长地啜饮了一口香槟,更确切点说,是大口地喝,颇具男子汉气概,甚至可以说是气势汹汹地豪饮。 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应该是这两句话,克莱拉想,盯着彼得。 嘴唇上的酒液是酸的,这酒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刚刚畅饮了一大口的彼得,却在微笑。 就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劲。 他什么时候已经死了?克莱拉在想,为什么她没有注意到呢? “不,我理解。”波伏瓦说。 加马什看着坐在驾驶座上的波伏瓦。他们正要驶过尚普兰大桥,进入蒙特利尔。波伏瓦盯着前方的路面,脸色平静,放松。 但他抓在方向盘上的手却是紧绷着的。 “如果拉科斯特探员要升职为警官的话,我想看看她会如何处理这额外的任务。”加马什说,“所以我把全套档案给了她。” 他知道不必解释自己的决定,但他想这样做。与他共事的这些人不是孩子,而是有思想有智慧的成年人。如果他不希望他们表现得像孩子,那最好不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他需要独立的思考者们,而他拥有了他们。这些有权利知道为什么要接受某个决定的男人和女人们。 “我这么做,只是给了拉科斯特探员更多的授权,仅此而已。这还是你的调查,她知道这一点。我希望你也明白这一点。不存在什么混乱。” “明白。”波伏瓦回答,“我只是希望你能提前跟我说一下。” “你说得对,我应该这样做。对不起。实际上,我在想应该由你来指导拉科斯特,做她的导师。如果她要升职成警官做你的副手,那么就该由你来训练她。” 波伏瓦点点头,抓在方向盘上的手放松了很多。他们又谈了谈案子,还有拉科斯特的长处和短处,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加马什注视着横跨圣劳伦斯河那座美丽大桥逐渐靠近的时候,思绪转到了别的地方。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一阵子了。 “还有件事。” “哦?”波伏瓦向他看去。 加马什原本计划在某个安静场合与波伏瓦谈这件事。也许在共进晚餐时,也许在山上散步时,而不是在以120公里的时速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时。 不过,话既已开口,加马什只能说下去。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你的状况。有点不对劲,你并没有好转,对吧。” 这不是个疑问句。 “关于硬币的事情我很对不起,很愚蠢……” “我说的不是硬币的事情,那只是个错误,人都会犯错的。老天知道,我这辈子也犯了一些错误。” 他看到波伏瓦笑了。 “那你指的是什么呢,长官?” “止疼片。你为什么还在吃?” 车里寂静无声,魁北克逐渐被抛在身后。 “你是怎么知道的?”波伏瓦最后问道。 “我只是怀疑。你随身带着它们,就放在上衣口袋里。” “你找过?”波伏瓦问,语气锐利。 “没有,但我在观察你。”加马什说得没错,自己的副手一直都是那么身手敏捷,精力充沛,骄傲自大。他充满活力,但同时又充满自我。有时他让加马什恼火,但大多数时候,当波伏瓦一头闯入生活中,加马什都是愉快地欣赏着他的斗志,虽然有时觉得他很好笑。 但现在,这个年轻人似乎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好像每一天过得都很费劲,仿佛身后拖着块铁砧。 “我没事的。”波伏瓦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多么虚弱,“医生和理疗师都说我恢复得很好。我感觉每天都在好转。” 加马什并不想接着说下去,但又不得不。 “你的伤口现在还疼。” 同样,这不是个疑问句。 “需要时间的。”波伏瓦说,瞄了一眼加马什,“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一直都是这样。” 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加马什担心的正是这点。 探长没有说话。他自己从未感觉身体状态比以前更好,或者至少,很多年以来是这样。他现在比以前走的路要多,理疗使他恢复了体力和敏捷。他每周三次去警察局总部的健身房健身。开始的时候很丢人,他举起甜甜圈大小的哑铃或者在空中漫步机上运动几分钟都很费劲。 但他一直坚持。慢慢地,他的体力不仅完全恢复,甚至超过了受到袭击之前的状态。 还有一些生理上的残留反应。如果劳累或者压力过大,他的右手会发抖。早上刚醒来时,或者久坐后要站起来时,身体都会发疼。虽然身体上有几处疼痛,但远不及精神上的痛苦。他每天都在与后者做着斗争。 有些日子过得很好。有些则不然,例如今天。 他怀疑波伏瓦也在挣扎,他也知道恢复需要时间和耐心。但波伏瓦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 “我能帮你点什么吗?”他问,“你需要集中花些时间来解决健康问题吗?我知道丹尼尔和罗斯林会欢迎你去巴黎玩的。也许这会有些帮助?” 波伏瓦大笑道:“你想杀了我吗?” 加马什咧开嘴笑了。很难想象什么会毁掉一次巴黎之行,但在一套小小的公寓房里和他的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小孙子待上一周,你可以试试看。他和蕾娜·玛丽每次去探望他们时,都会在附近租一套小公寓住。 “谢谢,先生。我宁愿追杀冷血杀手。” 加马什笑了。前方,跨过河,蒙特利尔的轮廓隐约可见了。皇家山在城市中心拔地而起。山顶上那巨大的十字架现在还看不到,但是每天晚上,它都会熠熠生辉,宛如引导众生的一座灯塔。尽管现在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教堂,而是相信家庭和朋友、文化和人道。 十字架似乎并不在意,它依然明亮如故。 “与伊妮德的分居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探长说。 “实际上是好事。”波伏瓦说。车开到大桥上,车速减缓下来。原本盯着前方地平线的加马什此时转过头来,看着他。 “怎么会是好事?” “是种解脱,我感到自由了。这么说可能会伤害伊妮德,那真是对不起。但这的确是在发生了一切之后,最好的事情之一。” “怎么讲呢?” “我感觉好像又有了另外一次机会。那么多人死了,我没死。但当仔细审视我的生活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幸福,并且没有任何转好的可能。这不是伊妮德的错,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但我害怕改变,害怕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害怕伤害她。但我真的忍受不了了。在枪击中存活下来给了我勇气,我要去做很多年前早该做的事情。” “改变的勇气。” “什么?” “这是那枚硬币上祷文中的一句。”加马什说。 “嗯,应该是。无论如何,我只能看到自己的生活向前延伸着,越来越糟。不要误会我,伊妮德是个好人——” “我们一直很喜欢她,很喜欢。” “她也喜欢你们,你知道的。但她不适合我。” “你知道谁适合你吗?” “不知道。” 波伏瓦瞟了一眼探长。加马什向挡风玻璃外看去,若有所思,然后又转向波伏瓦。 “你会知道的。”他说。 波伏瓦点点头,沉思着。最后,他终于说话了。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长官?如果你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却又遇到加马什夫人?” 加马什看着波伏瓦,目光敏锐,“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还没有遇到适合你的?” 波伏瓦迟疑着。他已经开了头,而加马什也接了下去。现在,加马什在看着他,等着回答。波伏瓦几乎要告诉他了。告诉他一切的一切。他一直渴望着向面前的这个人敞开心扉。他已经告诉了加马什他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事情。关于他和伊妮德的不幸福,关于自己的家庭,他想要些什么,还有他不想要什么。 让·居伊·波伏瓦用生命相信着加马什。 他张开嘴,那些话就在舌尖,就在唇边。就好像一块起阻挡作用的大石头滚到了旁边,而那些不可思议的话语即将浮现。在阳光之下。 我爱你的女儿。我爱安妮。 加马什耐心等待着,好像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比波伏瓦的个人生活更重要。 前方的城市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十字架还是看不到。他们已经过了桥。 “我还没有遇到谁,”波伏瓦说,“但我想做好准备。那我就不能是已婚身份,否则对伊妮德来说不公平。” 加马什过了片刻后才说:“这对你所爱之人的丈夫来说也不公平。” 这不是指责,甚至都不是警告。波伏瓦知道,如果加马什有所怀疑的话,那他肯定会说点什么。他没有在和波伏瓦做游戏,虽然波伏瓦在与加马什做着游戏。 不,这不是游戏,甚至也不是秘密。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未被满足的感觉,尚未行动的感觉。 我爱你的女儿,长官。 但这些话也被吞下去了,回到黑暗中,加入其他未说之事的行列。 他们找到了蒙特利尔NDG区的那座公寓楼。四四方方的灰色水泥楼,很可能是上世纪60年代设计的。 草被狗尿浇得发白,上面还有一坨坨的狗屎。花坛里野草和灌木横生。通往前门的水泥路有的地方裂开,有的地方隆起。 楼内一股尿臊味,回响着不知哪家摔门的声音,还有人们吵骂的声音。 戴森先生和夫人住在顶层。水泥楼梯旁的扶手黏糊糊的,波伏瓦马上把手拿开了。 他们一口气爬了三层,没有停下来喘气,但也没跑上去。他们缓慢而谨慎地走着。到了顶层,他们看到了戴森家的门。 加马什探长抬起手,又停下了。 在粉碎戴森夫妇的生活之前再给他们一刻安宁?还是在面对他们之前,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加马什轻叩门扉。 门开了一条缝,安全门链后面是一张恐惧的脸。 “谁?” “戴森夫人?我叫阿尔芒·加马什,是魁北克警察局的。”他已经拿出了证件,递给对方。她低头看了看,又抬首盯着加马什的脸。“这是我的同事波伏瓦警官。我们能和你谈一谈吗?” 那张干瘦的脸明显放松下来。有多少次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的只是孩子们在奚落她?或者是房东索要房租?抑或看到伪善的邪恶? 但是这次不会。这两个人是警察局的,他们不会伤害她。她这个年纪的人仍然相信这一点。这在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写着。 门关上了。安全链解开,门打开了。 她个头不高。在一把扶手椅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像个木偶的男人,矮小,僵硬,消瘦。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加马什快步走上前去。 “不,戴森先生。不必麻烦,你请坐着。” 他们握了手。他重新自我介绍了一下,比往常更大声,更清晰,更缓慢。 “喝茶吗?”戴森夫人问。 哦,不,不,不。波伏瓦心里想。这地方闻起来有股镇痛油的味道,还有点尿味。 “好的,谢谢你。我能帮点忙吗?”加马什跟随她走进厨房,留下波伏瓦一人和那个木偶在一起。他试着与老人聊一聊,但是谈了两句天气后就无话可说了。 “这地方不错啊。”他最后终于说道。戴森先生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傻瓜。 波伏瓦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墙壁。餐桌上方有个耶稣受难像,微笑着的耶稣被光芒环绕着。但墙壁其他地方都只挂着一个人的照片:他们的女儿莉莲。她的生命随着微笑的耶稣展开着。她小时候的照片离耶稣像最近,然后随着她慢慢长大,慢慢长大,照片挂满了墙壁。有的照片是一个人,有的是与他人在一起。还有戴森夫妇和莉莲在各个年龄段的照片,从年轻夫妇喜气洋洋抱着初生的婴儿,他们唯一的孩子,站在一座干净整洁的小房子前,到孩子的第一个圣诞节,到孩子一个又一个的生日。 波伏瓦看着墙壁,想找到一幅莉莲和克莱拉的合影,随后意识到如果有这样的照片,那也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 掉了门牙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硕大的毛绒玩具狗,橘红色的头发闪亮着;再大一点,站在一辆自行车旁,戴着一个大蝴蝶结。玩具,礼物,一个小姑娘想要的一切。 还有爱。不,不仅仅是爱,是宠爱。这个孩子,这个女人,被宠爱着。 波伏瓦感到胃口一阵翻搅。就在他躺在工厂的地上,躺在血泊中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身体里。 悲哀。 从那以后,死亡与以前不再一样,也不再有生命。 他不喜欢。 他努力回想着拍摄这些照片40年之后的莉莲·戴森。厚厚的浓妆,染成稻草般金黄色的头发。鲜红色的裙子似乎在喊:“看着我啊。”几乎是个笑柄,鄙俗夸张。 他又看到了年轻姑娘时的莉莲·戴森。集万般宠爱于一身,自信满满地要踏入这个世界,这个她的父母知道要用门链关在外面的世界。 但是,他们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条缝就足够了。如果门外有什么恶毒、凶残的东西,一条缝就足以让人受到伤害了。 “好的。”身后传来探长的声音。波伏瓦转过身来,看到加马什端着锡盘,上面放着茶壶、牛奶、方糖和一些精致的瓷杯。“你想让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探长的话听起来温暖,友好,但并不快乐。他不想欺骗两位老人,不想给对方错误的印象,以为他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就放在这里。”戴森夫人急忙要去清理沙发旁一张仿木纹桌子上的电视指南和遥控器,但波伏瓦抢先一步,把它们一把抓起,递给了她。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接,笑了。不是那种夸张的笑容,像她女儿的笑容,只不过要温柔一些,伤感一些。波伏瓦现在知道了莉莲从哪儿得到了她的笑容。 他怀疑两位老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也许并不知道确切的消息。不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死了,被谋杀了。但刚才戴森夫人看波伏瓦的那一眼,说明她意识到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对劲的事情。 但她还是很和善。或许她只是希望他们不管有什么样的消息,还是先不要说?让他们先保持沉默,再给自己一点宝贵的时间? “加点牛奶和糖?”她问那个木偶。 戴森先生向前坐了坐。 “这是个特殊场合,”他装着向客人们坦白,“通常情况下,她不给我加牛奶的。” 两位老人平时很可能都喝不起牛奶,这让波伏瓦的心刺痛了一下。他们仅有的那点东西现在都端出来了,用来招待客人。 “好了,老爸,”戴森夫人说道,递给探长茶杯和托盘,让他传给她的丈夫。她也假装着说些秘密,“没错,我想你们大约需要等上20分钟才能喝第一口。” 四个人都有了茶杯。坐好后,加马什探长抿了一口,将那精致的骨瓷茶杯放回小托盘,身体倾向这对老夫妇。戴森夫人伸出手去,握住了丈夫的手。 今天之后,她还会称他“老爸”吗?波伏瓦在想。或者这是最后一次?会不会太痛苦?肯定是莉莲这样称呼他的。 他还会是父亲吗?即便没有了孩子? “我有个很不幸的消息,”探长说,“是关于你们女儿莉莲的。” 他说着,望着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生活的改变,从那一刻永远地改变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和之后,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她死了。” 他用的是简短的陈述句,声音平静,低沉,明确。他需要快速地告诉他们,不能拖拉,并且要清晰,不能有任何怀疑。 “我不明白。”戴森夫人说,但是她的眼睛表明,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她非常恐惧。每个母亲都害怕的怪兽从那条缝隙中钻了进来。它夺走了她的孩子,而现在则坐在他们的客厅里。 戴森夫人扭头看向丈夫,他正在椅子里向前挣扎着,也许是想站起来。面对这个消息,面对这些话,把它们打回去,让它们滚离他的客厅,他的家,远离他的家门。把这些话狠狠地揍一顿,让它们露出谎言的真面目。 但是他办不到。 “还有。”探长说,依然盯着他们的眼睛,“莉莲是被谋杀的。” “哦,上帝,不。”莉莲的母亲显得很惊恐。她的手捂住嘴,然后慢慢地滑下来,滑到了胸脯上,无力地停在那里。 两个人都盯着加马什。他们对视着。 “我很遗憾带给你们这个消息。”他说。虽然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无力,但是他也深知,如果不这么说会更糟。 戴森夫人和先生消失了。他们移居到了悲痛的父母们居住的大陆。它外表看起来和世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但确实截然不同。这里的颜色都是苍白的,音乐只是乐符,书籍不再慰藉。食物只是存活需要的营养,不再有味道。呼吸都是叹息。 他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是多么幸运。 “怎么被谋杀的?”戴森夫人低语着。在她身边,她的丈夫愤怒了,以至于说不出话来。但他的脸扭曲着,眼睛冒着火,瞪着加马什。 “她的脖子被拧断了。”加马什回答,“很快,她都来不及意识到。”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有人要杀莉莲?” “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会弄清是谁干的。” 加马什向她伸出双手。一种慰藉的表示。 波伏瓦注意到探长的右手在轻微颤抖。 这也是工厂袭击案后才有的问题。 戴森夫人把她的手从胸脯上拿下来,放在了加马什的手里。他合上手,紧紧地握着她的。 他什么也没再说。她也没有。 他们静静地坐着,不知要坐多久。 波伏瓦看了一眼戴森先生。他的愤怒现在已经变成了困惑。一个年轻时靠行动说话的人,现在只能囚禁在安乐椅中,无法拯救女儿,无法安慰妻子。 波伏瓦站起身,双臂伸向老人。戴森先生盯着它们,抬起双手抓住了波伏瓦的胳膊。波伏瓦扶着他站起来,支撑着他。老人转向妻子,伸出手臂。 她站着,走到他的双臂中。 他们相互扶持着,哭泣着。 最后,他们分开了。 波伏瓦找到了纸巾,递给每人一把。等他们稍微平静下来,加马什探长问了每人一些问题。 “莉莲在纽约住了很多年。你们能说说她在那里的生活吗?” “她是个画家,”戴森先生说道,“非常棒的画家。我们不怎么去看她,但是她每隔两三年就会回家。” 在加马什听起来,这有点模糊,像是夸张。 “她靠艺术谋生?”他问。 “没错。”戴森夫人说,“她非常成功。” “她曾经结过一次婚?”探长问。 “他的名字是摩根。”戴森夫人补充道。 “不,不是摩根,”她的丈夫纠正,“但发音接近,姓麦迪逊。” “对,没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的婚姻没维持多久。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不是个好人,是个酒鬼。可怜的莉莲完全被他给骗了。他很有魅力,骗子经常是这样。” 加马什注意到波伏瓦拿出了笔记本。 “你说他酗酒?”探长问,“你怎么知道的?” “莉莲告诉我们的。她最后把他踢了出去,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否曾经戒过酒?”加马什问,“也许加入过嗜酒者互诫协会?” 他们似乎很茫然。“我们从未见过他,探长。”她重复道,“我想也许会吧,在他死之前。” “他死了?”波伏瓦问,“你们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哦,应该是几年前,莉莲告诉我们的。也许是醉酒而死的。” “你女儿谈起过她的什么朋友吗?” “她有很多朋友。我们每周打一次电话,她总是去参加派对、画展什么的。” “她提起过谁的名字吗?”加马什问。老夫妇俩摇摇头。“她是否提起过一个叫克莱拉的朋友,就在魁北克?” “克莱拉?她曾是莉莲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亲如一人。当我们住在老房子时,她常过来吃晚饭。” “但是她们没一直好下去?” “克莱拉剽窃了莉莲的一些想法,然后就把莉莲给甩了。过河拆桥,这深深地伤害了莉莲。” “你们女儿为什么要去纽约?”加马什问。 “她感觉蒙特利尔的艺术界不太适合她。当她批评他们的作品时,他们会不高兴。但作为评论家,这是她的工作啊。她想去艺术家们更成熟的地方。” “她提起过谁吗?也许有谁希望她倒霉?” “以前?她曾说每个人都很坏。” “那最近呢?她什么时候回的蒙特利尔?” “去年10月16日。”戴森先生说。 “你记得确切的日期?”加马什转向他。 “你也会的,如果你有个女儿。” 探长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有个女儿,我也会记得她回家的日子。” 两个男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莉莲是否告诉过你们她为什么回来了?”加马什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那应该是八个月前。那之后不久,她就买了那辆车,开始到处参观画展。 “她只是说她想家了。”戴森夫人说,“当时我们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 加马什顿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来。两个警官都知道在告诉亲人噩耗后,在他们被完全击垮之前,在震惊退去,而痛苦开始之前,有一扇小窗户。 那一刻很快要来了,那扇窗户就要关闭。他们必须认真斟酌每个问题。 “她这次在蒙特利尔愉快吗?”加马什问。 “我从未见她这么高兴过。”戴森先生说,“我以为她可能找到了个男友。我们问她,但她总是大笑着否认。但我也不确定。” “为什么这么说?”加马什问。 “她来家吃饭总不会待久。”戴森夫人说,“7点半之前就回去了。我们与她开玩笑说她是要去赴约。” “她怎么回答呢?” “她总是笑。但是,”她迟疑道,“还是有点什么事儿。” “什么意思?” 戴森夫人深吸了口气,似乎努力让自己坚持下去,尽量坚持下去帮助警官,帮助他找到杀害女儿的凶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她以前是不早走的,然后突然有一天就开始了。但她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你女儿喜欢喝吗?” “喝?”戴森夫人问,“我不明白这个问题。喝什么?” “酒。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个东西,可能是嗜酒者互诫协会的。你们知道莉莲是不是AA的吗?” “莉莲?”戴森夫人看起来很惊讶,“我这辈子没见过她喝酒。开派对时,大家总是让她开车。她有时也会喝点酒,但绝不会喝多。” “我们家甚至从来没有酒。”戴森先生说。 “为什么?”加马什问。 “我们就是没有兴趣。”戴森先生回答,“我们的退休金有很多其他的用场。” 加马什点点头,站起来。“可以吗?”他示意了一下墙上的照片。 “请吧。”戴森夫人也走了过来。 “很好看。”他说。他们看着墙上的照片。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过,莉莲长大了,变老了。从娇贵的新生儿,到被宠爱的孩子,到一头金发的可爱年轻女子。 “你们的女儿是在一个花园里被发现的。”他说,尽量使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可怕,“花园是她朋友克莱拉家的。” 戴森夫人停了下来,盯着探长,“克莱拉?但那不可能。莉莲绝不会去那里的。她宁愿见魔鬼也不愿意见那个女人。” “你们是说莉莲在克莱拉家被害的吗?”戴森先生质问。 “是的,在她家后院。” “那么你们就应该知道是谁杀害了莉莲。”戴森先生说,“你们没有逮捕她吗?” “还没有。”加马什说,“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自从你们女儿回到蒙特利尔,她没有谈起过别的什么人吗?有谁想伤害她?” “没有谁比克莱拉更明显了。”戴森先生抢白道。 “我知道这很难,”加马什平静地说,停了片刻后继续道,“但你们需要考虑我的问题。这很关键。她谈起过别的什么人吗?她最近和谁有什么不愉快吗?” “没有谁。”戴森夫人最后说道,“我们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加马什和波伏瓦对戴森夫妇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递给他们名片。 “请给我们打电话,”探长站在门口说,“如果你们想起了什么事,或者需要什么帮助。” “我们与谁——?”戴森夫人开口道。 “我会派人过来,和你们谈谈要安排的事情。这样可以吗?” 他们点点头。戴森先生努力站起来,并肩站在妻子身边,看着加马什。两个男人,两位父亲,却已然属于不同的大陆。 他们走下楼梯,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着。加马什在想,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生出克莱拉描述的那种女人。 卑鄙,嫉妒,愤恨,刻薄。 但是,戴森夫妇对克莱拉的评价也是这样。 有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 戴森夫人那么确定她的女儿不会去克莱拉·莫罗的家,绝不会主动去。 难道莉莲·戴森是被骗的?被骗到那里却不知道那是克莱拉的家?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又被杀害?为什么又是在那里? 第十章 在驱逐了花园里所有的邪灵之后,默娜、多米妮克还有露丝,一起坐在默娜家的阁楼里。 “你们怎么看那枚硬币的事?”多米妮克问,放松地倚靠在沙发背上。 “更多的邪恶。”露丝回答。两个女人看着她。 “什么意思呢?”默娜问。 “AA?”露丝质问,“一群恶魔崇拜者,是个邪教组织。思想控制,魔鬼,把人从正常的道路引开。” “不当酒鬼?”默娜笑问。 露丝怀疑地盯着她,“我不指望女巫园丁能理解我。” “你会很惊讶能在花园里学到的东西,”默娜回答,“还有女巫。” 这时克莱拉走了进来,看起来心烦意乱。 “你还好吧?”多米妮克问。 “还好。彼得在冰箱里放了一瓶香槟酒来庆祝。这是我们俩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庆祝画展。”克莱拉从默娜的冰箱里倒了杯冰茶,过来加入了她们的谈话。 “那很好啊。”多米妮克说。 “啊哈。”克莱拉附和道。默娜端详着她,但没有说话。 “你们刚才在谈论些什么?”克莱拉问。 “谈你家花园里的尸体。”露丝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她?” “好吧。”克莱拉说,“我只说这一次,所以希望你们能记住。你们在听吗?” 她们点点头,除了露丝之外。 “露丝?” “什么?” “你问了一个问题,我现在要回答。” “太晚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兴趣了。我们不弄点吃的吗?” “听清楚了,”克莱拉看着大家,清楚而缓慢地说,“我-没-有-杀-莉莲。” “你有纸吗?”多米妮克问,“我不确定能记住。” 露丝大笑起来。 “那么,”默娜说,“我们假设我们都相信你。现在的问题是,凶手是谁呢?” “肯定是派对上的某个人。”克莱拉说。 “但会是谁呢,福尔摩斯?”默娜问。 “谁那么恨她要杀了她?”多米妮克问。 “任何见过她的人。”克莱拉回答。 “但那不公平。”默娜说,“你已经20多年没见过她了,也有可能她只是对你不好。这种事是有的。我们触发了谁的哪根筋,结果暴露了彼此最坏的一面。” “莉莲不是。”克莱拉说,“她从不吝啬对别人的伤害。她恨每个人,每个人最终都会恨她,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煎锅里的青蛙。她会加热的。” “我希望这不是我们的午餐吧?”露丝说,“因为我早餐吃的就是这个。” 大家看着她。她笑了,“嗯,也许是只鸡蛋。” 大家转回默娜。 “也许不是煎锅。”露丝继续说,“是只玻璃杯。再想想,我吃的根本也不是鸡蛋。” 她们又转向露丝。 “是苏格兰威士忌。” 她们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默娜身上,她解释了一种心理现象。 “我一直恨自己和她处了那么长的时间,让莉莲伤害了我那么久才真正离开。我再也不会了。”克莱拉说。让她诧异的是,默娜没任何反应。 “加马什很可能认为是我干的。”克莱拉最后打破了沉寂,“我完蛋了。” “我得同意。”露丝说。 “当然没有。”多米妮克说,“实际上,恰恰相反。” “什么意思?” “你有一些东西,探长却没有。”多米妮克说,“你了解艺术世界,你认识派对上的大多数人。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除了谁杀了她?嗯,那就是莉莲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非常好。”多米妮克说,站起身来,“很好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问问呢?” “问谁?” “还待在三松镇的客人们。” 克莱拉想了一下,“值得一试。” “浪费时间。”露丝说,“我还是觉得是你干的。” “小心点,老太婆。”克莱拉说,“下一个就是你。” 在莉莲·戴森位于蒙特利尔的公寓里,现场勘查小组与加马什探长和波伏瓦警官会合了。他们在收集指纹,采集标本,加马什和波伏瓦则四处观察着。 这是套朴素公寓,位于一座三层楼的顶层。皇家高地区域没有什么高层建筑,所以莉莲的公寓虽然小,却很明亮。 波伏瓦快步走到主卧室,开始工作。但加马什停下了,他在感受这个地方。空气不新鲜,有油彩的味道,还有长时间不开窗的味道。家具陈旧,但不是古董,大路货。 复合地板上铺着单调的小地毯。不像有些艺术家关心房间的审美,莉莲似乎对室内的东西漠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挂在墙上的东西。 画。发光的、耀眼的画作。并不明亮,也不招摇,但让人眼花缭乱。是她收集了这些作品?或许是来自纽约的某位画家朋友? 他走上前,想看看签名。 莉莲·戴森。 加马什探长后退一步,盯着这些画,震惊了。这个死去的女人曾画了这些画!他一幅画接着一幅画地看,读着上面的签名和日期,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但他知道这毫无疑问。风格是如此鲜明,如此突出。 这些都是莉莲·戴森创作的,都是在过去的七个月里创作的。 这种画,他以前从未见过。 她的画,色彩丰富,笔调大胆。在她的笔下,蒙特利尔的城市风光,不管是视觉还是感觉,都像是个森林。这些建筑高大,歪斜,就像以不同方式生长的大树,适应着自然,而不是让自然来适应它们。她把这些建筑画成了活物,仿佛有人种植了它们,给它们浇水,施肥,从水泥地里长了出来。很有吸引力,如同所有活着的东西所具有的吸引力。 她所描绘的,并不是一个让人放松的世界;但同时,也不具有威胁感。 他很喜欢这些画,非常喜欢。 “这里还有,探长。”波伏瓦叫道,注意到加马什在盯着那些画,“看起来她好像把卧室变成了画室。” 加马什走过正忙着采集指纹和标本的现场人员身旁,来到一间小卧室,加入波伏瓦的行列。一张单人床,铺得很整洁,靠在一边的墙上,还有一个五斗橱。但这朴素的房?99lib.间剩余的地方都被泡在锡罐里的刷子和靠在墙上的画板占据着。地板上铺着防水油布,房间里一股油和清洁剂的味道。 加马什走到画架旁。 这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上面是一座教堂,鲜红色的,像是着了火;但并没有起火,它就是发着光。教堂旁边的马路犹如蜿蜒的河流,路人则像一根根的芦苇。他所认识的画家中,没有人是这种风格。就宛如莉莲·戴森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潮流,就好像立体派画家或者印象派画家,抑或是后现代主义或者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加马什几乎难以把视线移开。莉莲画中的蒙特利尔,就好像是自然界的作品,而非人类的作品。它们展现出了自然的力量、能量和美丽,还有野性。 看起来很明显,她正在尝试这种新的风格,逐渐地驾驭。最早的作品,七个月前的,显示出一些潜质,但只是在试探。在圣诞节前后,似乎有了突破,随后大胆的风格终于占了上位。 “探长,看看这个。” 波伏瓦站在一个床头柜旁,上面放着一本蓝色封面的厚书。探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将书打开到夹书签的那一页。 里面有句话被黄色的荧99lib.光笔标了出来,下面画了线。画线的动作似乎很猛烈。 “酒就像龙卷风,”加马什探长读着,“席卷了别人的生活。心破碎了。甜蜜的关系死亡了。” 书合上了。宝蓝色的封面上是加粗的白色印刷字:嗜酒者互诫协会。 “我想,我们现在知道谁是AA的成员了。”波伏瓦说。 “应该是。”加马什说,“我们需要问这些人一些问题。” 等现场工作组把所有东西检查完毕后,探长递给波伏瓦抽屉里的一本小册子。它页角卷曲,脏兮兮的,显然用了很久。波伏瓦大体翻了一下,然后看到了首页。 嗜酒者互诫协会聚会时间表。 里面周日晚上的一次聚会用笔圈上了。 四个女人两两成双,她们认为成双结对会更安全些。 “显然你们恐怖电影看得不多,”多米妮克说,“女人总是一对一对的。一个会恐怖地死去,另外一个则会大声尖叫。” “我要当尖叫的那个。”露丝说。 “亲爱的,恐怕你是捣蛋的那个。”克莱拉说。 “嗯,这我还放心点。你来不来?”露丝问多米妮克,后者正取笑地看着默娜和克莱拉。 默娜看着两个人先走,然后转向克莱拉。 “彼得怎么样?” “彼得?你怎么问起他?” “我就是想到他了。” 克莱拉盯着默娜,“你从来不随便想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你刚才来的时候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你说你们俩庆祝了你的画展。就这些吗?” 克莱拉回想着彼得站在厨房里,喝着酸香槟。用变质了的酒来庆祝她的个人画展,还有他那一丝微笑。 但克莱拉还不想谈这个,她盯着默娜,不知对方还会冒些什么问题来。 “这对彼得来说是段困难时光,”她最后说,“我想我们都很清楚。” 她注意到默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后又缓和下来。 “他在努力做到最好了。”默娜说。 克莱拉想,这,是种外交辞令的说法。 村庄绿地的另一侧,她们看到加布里和奥利维耶正坐在B&B旅馆的门廊上,啜饮着啤酒,在酒馆的下午高峰来临之前放松一下。 “马特和杰夫。”加布里向两个女人招招手。 “伯特和厄尼。”默娜回应着。她和克莱拉走上门廊前的台阶。 “你的画家朋友们还在这里。”奥利维耶说,站起来,吻了吻女人们的双颊。 “显然还要待上几天。”加布里不怎么高兴。他对理想的B&B旅馆的概念就是没人住。“加马什的手下说其他人可以离开,于是他们就走了。他们可能觉得没意思。显然一起谋杀案还不足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默娜和克莱拉走进旅馆,让他们俩继续监视着村庄。 “你们俩在忙些什么?”克莱拉问波莱特。她们曾谈过几分钟。当然,是关于天气,还有克莱拉的画展。波莱特和诺曼德都和克莱拉聊了几句。“还在画那美妙的鸟群系列吗?” “是的,实际上德拉蒙德维尔的一家画廊很感兴趣,波士顿有个评审画展我们也可能会参加。” “太棒了!”克莱拉转向默娜,“他们的翅膀系列画是惊人之作。” 默娜差点噎住。如果她再听一次谁说什么“惊人之作”,她真的要吐了。她怀疑这个词到底代表什么。蹩脚?丑陋?到目前为止,诺曼德描述克莱拉的画用的就是“惊人之作”,虽然他显然并不喜欢。波莱特说诺曼德正在策划一些力作,她也保证,大家肯定会觉得是“惊人之作”。 而且很显然,他们俩都为克莱拉的成功震惊。 同时,他们还承认莉莲的被害让他们很震惊。 “那么,”克莱拉说,若无其事地在客厅桌子上的一碗什锦甘草糖里挑着,“我在想莉莲昨天是怎么来这儿的。你们知道谁邀请了她吗?” “不是你吗?”波莱特问。 克莱拉摇摇头。 默娜靠在椅背上,留心听着他们猜测谁可能和莉莲有联系。 “她回蒙特利尔有几个月了,你知道。”波莱特说。 克莱拉并不知道。 “嗯,”诺曼德说,“有次画展上她甚至过来和我们说话,为多年前干的坏事道歉呢。” “真的?”克莱拉问,“莉莲干了什么?” “我们觉得她就是在拍马屁,”波莱特说,“她走的时候,我们还是无名小辈,但现在我们已经发展得很好了。” “现在,她需要我们,”诺曼德说,“曾经需要我们。” “为什么?”克莱拉问。 “她说她回来是为了创作,说要给我们看看她的作品集。”诺曼德回答。 “你们怎么说的?” 夫妻俩对视了一下。“我们说没有时间。我们并不是无礼,只是不想再跟她有什么瓜葛。” 克莱拉点点头。她可能也会这么做。礼貌,但是疏远。宽恕是一回事,但爬回笼子里和那只熊一起待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那只熊穿着芭蕾舞短裙,微笑着。或者,默娜是怎么打的比方来着? 煎锅。 “也许她就是不请自来,很多人都这样。”诺曼德说,“比如丹尼斯·福廷。” 诺曼德提到这个画廊老板的名字时声音很轻,就好像是不小心提到的,但却像把锋利的剑深深地刺入骨头,用意就是要伤人的。他盯着克莱拉。默娜瞪着他。 她探身向前,很好奇克莱拉将如何应对这个袭击。因为这的确就是袭击。文明,巧妙,微笑着说了出来,像是中子弹。用意就是在杀死人的同时,还要让这文明谈话的框架不塌掉。 听这对夫妇说了半个小时的话,默娜承认这次袭击并没有让她震惊。克莱拉也一样。 “但他是受到邀请的,”克莱拉轻声说,恰与诺曼德的语气相呼应,“我亲自邀请丹尼斯来的。” 默娜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克莱拉对福廷的直呼其名是对他们的致命一击,好像她和这位知名的画廊老板是铁哥们。 不管是诺曼德还是波莱特,都愣住了。 但是,两个让人困惑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是谁邀请了莉莲来参加克莱拉的派对? 她为什么又要接受邀请? 第十一章 “说实话,你是史上最逊的调查员。”多米妮克说。 “至少我在问问题啊。”露丝反驳道。 “那只是因为我插不上嘴。” 默娜和克莱拉走进小酒馆,加入另外两个女性朋友的行列。她们坐在壁炉前,里面点燃的火与其说是有必要,不如说是摆样子。 “她问安德烈·卡斯顿圭他的那‘活儿’有多大。” “我才没有。我问的是他是个什么样的‘傻鸟儿’。这是不一样的。” 露丝举起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两英寸的样子。 克莱拉禁不住嘻嘻笑了起来。她经常想问画廊老板们同样的问题。 多米妮克摇摇头,“然后她又问另外一个——” “弗朗索瓦·马鲁瓦?”克莱拉问。她本想把画家们交给多米妮克和露丝,而由自己来对付画商们;但她现在还不想见卡斯顿圭,尤其在他打来祝贺电话,还有她和彼得的谈话之后。 “是的,弗朗索瓦·马鲁瓦。她问他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用。”露丝说。 “结果呢?”多米妮克逼问道。 “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有用。”露丝承认。 “那么说,这顿盘问后,没人承认杀了莉莲·戴森?”默娜问道。 “他们把持得出奇地好。”多米妮克说,“尽管卡斯顿圭的确说走了嘴,说他的第一辆车是辆格雷姆林。” “他不是精神不正常吧?”露丝说。 “你们俩收获怎么样?”多米妮克问,伸手去够柠檬汁。 “我不确定,”默娜回答,几乎把碗里的腰果一把抓光,“我喜欢你刚才对付诺曼德那个家伙的招数,当他提起丹尼斯·福廷的时候。” “你指的是什么?”克莱拉问。 “嗯,就是你告诉他你亲自邀请了福廷。实际上,现在想起这个,这又是个谜。丹尼斯·福廷来这里干什么?” “虽然不想告诉你,”克莱拉承认,“但我的确邀请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孩子?”默娜问,“他那样对待过你。” “嗯,如果我把每个曾经拒绝过我的画商和画廊老板都拒之门外,这地方就没人了。” 默娜已经不是第一次真心佩服克莱拉了,能够有这么宽容的心,又有这么多值得宽容的事。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这种情况下,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在残忍的艺术世界里存活下来。 她想知道还有哪些人得到了宽恕,受到了邀请,虽然在外人看来本不应该。 加马什已经事先打了电话,现在他正在位于蒙特利尔圣丹尼斯大街的福廷画廊后院的停车场泊车。这个停车场是员工专用的,但现在是周日下午5点半,大多数人已经回家了。 他钻出车,四处张望着。圣丹尼斯是蒙特利尔一条具有国际化风采的大街,但后面的小胡同却肮脏不堪。用过的安全套,空针管,扔得到处都是。 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污秽。 那么哪一面是真正的圣丹尼斯呢?他一边锁车,一边想,走向那条生机勃勃的大街。 福廷画廊的玻璃前门是锁着的。加马什正在找门铃,丹尼斯·福廷出现了,满脸笑容地为他打开了门。 “加马什先生,”他说,伸出手与探长握了握,“很荣幸再次见到你。” “哦,不,”探长说,微微鞠了一躬,“是我的荣幸。谢谢你这么晚还见我。” “给了我个机会赶点工作。你知道怎么回事。”福廷小心翼翼地锁上门,向探长挥了挥手,示意着画廊里面,“我的办公室在楼上。” 加马什跟随着这个比他年轻的男人。他们以前见过几面,因为福廷曾去过三松镇,当时在考虑给克莱拉办个画展。他大约40岁,举止优雅明快,身穿一件裁剪考究的上衣,敞领的衬衫熨烫笔挺,黑色牛仔裤。衣冠楚楚,时尚潇洒。 他们一起上了楼。福廷兴致勃勃地讲解着挂在墙上的一些画作,探长一边仔细倾听,一边留意着画廊里是否有莉莲·戴森的作品。她的风格非常独特,一眼就能识别。但是四面的墙上,虽然有一些非常不错的画作,却没有戴森的。 “喝点咖啡?”福廷指着办公室外的一台卡布奇诺咖啡机。 “不了,谢谢。” “那来点啤酒?现在天有点热了。” “好的。”探长回答,尽量让自己在福廷的办公室里显得随意些。福廷刚一出门,加马什就俯过身去,快速浏览着桌上的文件。主要是与画家们签的合同,还有一些为即将举办的画展做的宣传模型图。一位是着名的魁北克画家,另外一位加马什从未听说过,很可能是个处于上升期的新人。 但在他目光所及处,没有看到莉莲·戴森的字样,也没有克莱拉·莫罗。 加马什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就在福廷踏进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他回到了座位上。 “来吧。”画廊老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啤酒和一些奶酪,“我们总有些葡萄酒、啤酒和奶酪备着,这一行的工具。” “不是画板和画刷?”探长问道,拿起杯壁上挂着冷凝水的冰啤酒。 “那些是有创造力的人用的。我只是个小商人而已,架在才华和金钱之间的桥梁。” “干杯。”探长举起玻璃杯,福廷也举起来,两人都满意地抿了一口。 “有创造力的,”加马什重复道,放下杯子,接过一块斯蒂尔顿干酪,“但画家们也是情绪化的,有时变化无常,是吗?” “画家?”福廷问,“你指的是什么?” 他大笑起来,笑容轻松愉悦。加马什也忍不住笑了。你很难不喜欢这个人。 他知道,对于画廊这一行来说,魅力也是一种工具。如果需要,福廷递上的是奶酪和魅力。 “我认为,”福廷接着说,“这取决于你把他们比作什么。比如说,把他们比作残暴的土狼,或者说饥饿的眼镜蛇,这种比喻对画家来说就很合适。” “听起来你好像不怎么喜欢画家。” “实际上,我喜欢他们。但更重要的是,我理解他们。他们的自尊,他们的恐惧,还有他们的不安全感。很少有画家和别人相处时能感到自如,大多数人选择在画室里独自安静地工作。‘他人即地狱’这句话,肯定是位画家说的。” “是萨特说的,”加马什说,“是位作家。” “如果你与出版商聊一聊,也许他们和作家们打交道的感觉,与我对画家的感觉是一样的。在我看来,这些画家们在小公寓里的画架上努力捕捉的,不仅仅是现实的生活,而是神秘,是灵魂,是作为人内心深处矛盾的情感。而且他们大多数人都讨厌并且害怕别人。我理解这一点。” “你理解?为什么呢?” 出现了片刻沉寂,气氛稍显紧张。丹尼斯·福廷虽然和蔼可亲,但却不喜欢尖锐的问题。他更喜欢主导对话,而不是被主导。加马什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倾听,被默许,或者被人奉承;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决定被别人接纳。在充满脆弱人群的世界里,丹尼斯·福廷是个强势的人。 “我有个理论,探长。”福廷说,跷起腿,抚平牛仔裤,“那就是大多数的工作都是自我选择的。我们可能会慢慢适应一份工作,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走上一种事业正是因为它适合我们。我喜爱艺术,但我画得不好。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尝试过了。我确实曾经想过当一名画家,但是痛苦的失败却把我带上了我注定要走的道路:发现别人的天赋。这是个非常好的搭配。我以此谋生,不仅过得很好,而且被伟大的艺术所环绕着,还有伟大的艺术家。我成为这创作文化的一分子,却不必承受亲自创作的煎熬。” “或许你的世界也并不无痛苦。” “没错。如果我决定要代理哪位画家,而他的画展却失败了,那对我的影响会很糟糕。如果那样,我就会努力挽回,给大家造成这样的印象,那就是我大胆敢为,勇于承担风险,属于前卫派。这总是很奏效。” “但是画家……”加马什说,故意欲言又止。 “哦,那你就明白了。他会受到惩罚。” 加马什看着福廷,努力不显露出自己的厌恶感。就像画廊所在的大街,福廷有着吸引人的外表,掩藏着的,却是相当肮脏的内在。他是个机会主义者,靠别人的天赋吃饭,靠别人的天赋发财。而大多数的画家自己却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并且承担所有的风险。 “你保护他们吗?”加马什问,“有人批评他们的时候,去支持他们?” 福廷看起来既惊讶又觉得可笑,“他们是成年人啊,加马什先生。有表扬,他们承着;有批评,他们也得担着啊。对待画家像对待孩子一样,这绝不是个好主意。” “也许不像对待孩子,”加马什说,“而是受到尊重的合作伙伴。如果一个受尊重的合作伙伴遭到攻击,你不会站在他那边吗?” “我没有合作伙伴。”福廷反驳,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但似乎有点凝固了,“这会很麻烦的。你肯定能明白,最好不要支持任何人。这会让你失去判断力。” “很有趣的视角。”加马什说。这时他明白了,福廷肯定看到过工厂袭击案的视频。福廷的话很含蓄地暗示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福廷和世界上所有其他人都看到了他的失败,在保护自己人时的失败,为了救他们。 “正如你所知,我没能保护我自己的人。”加马什说,“但至少我努力了。你不会吗?” 显然,福廷没有料到探长会如此直接地面对这件事。这让他有点乱了阵脚。 其实并没有你显得那样沉稳,加马什想,也许你更像画家,虽然你不想承认。 “幸运的是,人们并不会真的向我的画家们开枪射击。”福廷最后说道。 “不,但还有其他形式的攻击和伤害,甚至是杀戮。你可以谋杀一个人的名声,你可以杀掉他们的干劲和渴望,甚至是他们的创造力,如果你用了足够的气力。” 福廷大笑,“如果一个画家这么脆弱的话,那他要么应该改行,要么干脆别出门。直接把画布扔出来,然后赶紧锁上门得了。但我认识的大多数画家都有很强的自我,很大的抱负。他们希望获得表扬,获得认可。那是他们的问题。正是这个使他们脆弱。不是他们的天赋,而是自我。” “但是你承认他们是脆弱的?” “是的,我刚刚说过。” “那你是否承认这种脆弱会使一些画家恐惧?” 福廷迟疑了一下,感觉到前方有陷阱,但不确定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点点头。 “恐惧的人会猛烈攻击别人?” “可能是吧。我们到底在谈些什么?这好像称不上是一场愉快的周日下午闲谈。估计你也并不想买我的画。” 突然,它们变成了“我的”画。加马什注意到。 “不,先生。我会马上告诉你的,如果你迁就我一下。” 福廷看了眼手表,所有的技巧,所有的魅力,都消失了。 “我想知道昨天你为什么参加了克莱拉·莫罗的庆祝会。” 加马什的问题让福廷先是张口结舌,随即仰天大笑,根本没有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难道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我被搞糊涂了。我不可能犯了什么法吧。再说,克莱拉本人邀请了我。” “真的吗?但客人名单上没有你。” “我知道没有。我听说了她在博物馆的预展,决定要去。” “为什么?画展的事你变了卦,你们俩的关系不怎么好。实际上,你羞辱了她。” “她对你这么说的吗?” 加马什没有说话,而是直直地盯着对方。 “肯定是她。你还会从别的什么地方听说呢?我现在想起来了,你们俩是朋友。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来威胁我?” “我是在威胁你吗?恐怕很难有人相信吧。”加马什把啤酒杯向画廊老板倾斜了一下,后者依然很吃惊的样子。 “除了拿枪对着我,还有其他的威胁方式。”福廷抢白。 “没错,这是我刚说过的观点。有不同的暴力方式,不同的杀人不见血的方式。但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威胁你。” 他真的这么容易被威胁吗?加马什怀疑。他如此脆弱,以至于与一位警官的简单谈话会让他感觉是场攻击?也许福廷真的更像他代理的那些画家,虽然他不愿相信。也许他也生活在恐惧中,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我马上要说完了,然后就把剩下的周日时光还给你。”加马什说,语气让人愉快,“如果你觉得克莱拉·莫罗的画不值得你花时间,为什么你还要参观她的画展呢?” 福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了一会儿,盯着加马什,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满是酒味。 “我去是想向她道歉。” 现在轮到加马什吃惊了。福廷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轻易认错的人。 福廷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很显然,对他来说这很困难。 “去年夏天我去三松镇和克莱拉谈画展的时候,我们在小酒馆喝了一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服侍我们。不管怎么说,等他离开后,我说了他点不好听的话。后来,克莱拉因为这事责备了我,我特别生气,发了脾气,取消了她的画展。这件事很愚蠢,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但为时已晚,我都宣布了,不能自食其言。” 加马什盯着丹尼斯·福廷,在想能否相信他。但证实他的说法很简单,直接问克莱拉就行了。 “那么你去开幕式只是为了向克莱拉道歉?何必那么麻烦呢?” 福廷的脸微微发红,他向右方窗外看去。夜幕即将降临。外面,人们正开始聚集在圣丹尼斯大街大小露天咖啡座,喝着啤酒,马提尼,葡萄酒或者大罐的水果酒。享受着晚春这温暖而舒适的傍晚。 然而,在这安静的画廊里,气氛却既不温暖,也不舒适。 “我知道她会成名的。我向她提出了个人画展的邀请,因为她的画独具一格。你也看到了吧?” 福廷向加马什探了探身,不再包裹在自己的焦虑里,也不再防卫戒备。现在,他几乎有些不持重,很兴奋。谈论起伟大的艺术作品,他满是劲头。 这,加马什意识到,才是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他可能是个商人,可能是个机会主义者,或者是个不把.99lib.别人放在眼里的自我主义者,但他了解并且热爱伟大的艺术,比如克莱拉的画作。 莉莲·戴森的艺术呢? “我见过。”探长说,“我也同意,她非常棒。” 福廷开始滔滔不绝地解析起克莱拉的肖像画。那些细微的差别,缓慢的笔画之中又运用了一些细小的笔触。加马什听得入迷。他发现自己真心很享受和福廷的这段共处时光。 但他没有接着谈克莱拉的画作。 “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骂加布里是‘该死的假娘们’?” 这话立刻产生了效果。它不仅令人震惊,而且恶心,可耻,尤其是在福廷刚刚描述过那些艺术之后——克莱拉创作的光明、优雅和希望。 “是的。”福廷承认道,“我经常说这种话。以前经常,现在再也不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这也是你刚才说的,不同的杀人方式。我的很多画家都是同性恋。如果我知道新交往的哪个画家是同性恋的话,我就会指着别的哪个人,骂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这会让他们失去平衡,自乱阵脚。这是一种精神强暴。如果他们不反击,我知道我就拿下了他们。” “那他们会吗?” “反击?克莱拉是第一个。这也让我明白,她是与众不同的,一位拥有自己的声音、观点和骨气的画家。但这种骨气有的时候会带来不便。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温顺些。” “所以你就解除她的合约,诋毁她的名声?” “没管用。”他懊悔地笑道,“现代艺术博物馆把她挖去了。我是去道歉的。我知道很快她就会声名鹊起,名扬四方。” “引起了你的私心?”加马什问。 “最好还是一切都没发生过。”福廷说。 “你去了之后怎样?” “我去早了。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家伙,我曾经骂过的。” “加布里。” “没错。我意识到我也欠他一个道歉,所以就先向他道了歉。那天是99lib?个忏悔节啊。” 加马什再次笑了。福廷,终于显出真诚的样子了。加马什很容易弄清他说的是不是事实。实际上,这事太容易核实了,加马什确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丹尼斯·福廷还是去参观了画展,是去道歉的。 “然后你又去找了克莱拉。她怎么说的?” “实际上,是她先跟我说话的。我想她可能是听到我向加布里道歉了。我说我很对不起,预祝她画展成功。我说真希望画展能在福廷画廊举办,但在现代博物馆档次更高。她表现得很和气。” 加马什能够听到福廷语气中的轻松,甚至是惊讶。 “她邀请我去参加那晚在三松镇的派对。我实际上晚上有约,但是感觉真的不能拒绝她了,于是我取消了和朋友的聚会,去参加了烧烤派对。” “你待了多久?” “说实话?没多久。路上要开很长时间的车。我只是和几位同行简单交流了一下,然后拒绝了几个平庸的画家——” 加马什想知道这里是否包括诺曼德和波莱特,他推测答案是肯定的。 “和克莱拉、彼得聊了一会儿,让他们知道我来了。然后我就走了。” “你与安德烈·卡斯顿圭还有弗朗索瓦·马鲁瓦说话了吗?” “我和他俩都说话了。卡斯顿圭的画廊就在这条大街上,如果你要找他的话。” “我已经跟他谈过了。他现在还在三松镇,马鲁瓦先生也是。” “真的吗?”福廷问,“我想知道为什么。” 加马什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那枚硬币。他把装硬币的小证据袋举起来,放在两人中间,“你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吗?” “银币?” “请再仔细看看。” “可以吗?”福廷示意着那枚硬币,加马什递给了他。“很轻。”福廷看了一面,然后是另一面,最后递回给探长,“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仔细盯着探长。 “我够耐心的了。”福廷说,“也许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了吧?” “你认识一个叫莉莲·戴森的女人吗?” 福廷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该认识吗?是个画家?” “我有她的照片,你介意看一下吗?” “当然不。”福廷伸手过去,狐疑地看着加马什,目光落在照片上,眉头紧锁。 “她看起来……” 加马什没有接福廷的话。他是要说“很熟悉”,还是“死了”? “睡着了。是吗?” “你认识她吗?” “也许在几次画展上见过。但我会见到很多人啊。” “你在克莱拉的画展上见过她吗?” 福廷想了想,摇摇头,“我在那儿的时候,没有看到她。但我去得早,展厅里还没有多少人。” “那烧烤派对呢?” “我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以也许她在,只是我没注意到。” “她肯定在。”加马什说,把硬币放回口袋,“她在那里被杀了。” 福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有人在派对上被杀了?具体什么地方?怎么杀的?” “你见过她的画吗,福廷先生?” “那个女人的?”福廷问,冲着那张照片的方向摇摇头,现在照片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从来没有。我从来没见过她,从来没见过她的画,就我所知的情况而言。” 加马什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假设她是位优秀画家。她活着,或者是死了,哪种情况对画廊来说更有价值?” “这是个可怕的问题,探长。”但是福廷还是思考了一下,“如果活着的话,她就会为画廊画更多的画去卖,也就意味着画廊会得到更多的钱。但是死了?” “怎么样呢?” “如果她的画非常好,那她的作品越少越好。可能会有竞标大战,那价格……” 福廷看着天花板。加马什已经有了答案。但他提出的是个正确的问题吗? 第十二章 “这是什么?” 克莱拉站在厨房的电话旁。烧烤架已经支上了,彼得正在外面拨弄着从布
99lib?
里兹农场买来的牛排。 “什么?”他隔着纱门喊道。 “这个。” 克莱拉走到外面,手里拿着一张纸。彼得的脸沉了下来。 “哦,糟了。哦,上帝,克莱拉,我整个给忘了。发现莉莲引起的混乱,加上那些不断的打扰——”他挥动着烧烤叉,随即僵在那里。 克莱拉的脸凝住了,虽然她经常是很温和的。她手里拿着的,是彼得匆忙记录的一些信息,一些祝贺。他把它用大头针别着,压在电话下面。他本想拿给她看的。 只是忘记了。 从她站着的角度,克莱拉能看到黄色警戒胶带在花园里圈出了一块不规则的区域。一个洞,一个生命终止的地方。 但现在出现了另一个洞,就在彼得站着的地方。她几乎能看到黄色警戒胶带围绕着他,圈住了他,吞噬了他,正如曾吞噬了莉莲一样。 彼得盯着她,眼睛里透出恳请、乞求她理解的神情。 就在克莱拉看着他的时候,彼得似乎消失了,他曾经站着的地方只留下空荡荡的一99lib?片。 阿尔芒·加马什坐在自家的书房里,一边同伊莎贝尔·拉科斯特通话,一边做着笔记。 “我已经向波伏瓦警官汇报过,他建议我给你也打个电话,探长。我们已经约谈了大多数客人,”她说,电话是从三松镇打来的,“对当晚的情况有了大体了解,但对莉莲·戴森却毫无线索。我们问了每个人,包括侍者,但没有人见过她。” 加马什点点头。一整天他都在跟进她的书面报告。报告一如往常地令人赞叹,清晰,细致,报告者的直觉也没漏下。拉科斯特探员从来不害怕追随她的直觉,她不害怕错误。 而这,警长知道,是个很重要的长处。 这意味着她能够探索一些模糊的小径,而这样的地方,能力不足的探员可能根本看不到。或者,即便他们看到了,也会认为根本不可能而置之不理,认为是浪费时间。 他问探员们,谋杀犯有可能藏在哪里?藏在明显的地方?也许。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被发现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藏在意想不到的性格和躯体当中。 沿着昏暗的小径,大多藏书网数人呈现的是友好和善的虚假外表。 “你认为没有人在派对上见过她,这意味着什么?”他问道。 拉科斯特沉默了一下,“嗯,我怀疑她也许是在别的地方被害,然后尸体被拉到了莫罗家的花园。这能够解释为什么在预展和派对上都没有人见过她。” “然后?” “我与现场调查组的人讨论过,似乎不太可能。他们相信她就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遇害的。”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除了明显的可能?她被外星人瞬间传送到了那里?” “除了这之外。” “我认为她到达后就直接去了莫罗家的花园。” “为什么?” 拉科斯特顿了一下,在各种可能性中慢慢地梳理着。虽然她并不害怕犯错误,但也不急于犯错误。 “为什么要开车一个半小时来参加派对,结果却根本没进入现场,而直接来到一个僻静的花园?”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加马什等着。他已经闻到了蕾娜·玛丽做的晚餐的香味,配了新鲜芦笋和松子的意大利通心粉,还有山羊奶酪。这是他最喜欢吃的,已经快做好了。 “她到花园里是去见什么人。”拉科斯特最后说。 “有可能。”加马什说。他戴上老花镜,做着笔记。他们已经收集了事实,所有的现场发现,初步的尸检结果,证人的访谈。现在需要的就是解释。 进入那昏暗的小径。 这就是凶手将被发现的地方,或者消失的地方。 女儿安妮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盘子。 在这吃吗?她用口型无声地问道。 他摇摇头,微笑着举起一只手,示意她稍等片刻,他就会加入她们当中。安妮离开了,探长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与拉科斯特的通话上。 “波伏瓦警官怎么说?”加马什问。 “他问了类似的问题。他想知道我认为莉莲·戴森要见的人是谁。” “是个好问题。你怎么回答的?” “我认为她见到了凶手。”拉科斯特回答。 “是的。但凶手是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加马什问,“或者会不会她以为要见到一个人,结果出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说她是被诱骗到那里的?” “我认为这是种可能。”加马什回答。 “波伏瓦警官也是这么想的。莉莲·戴森雄心勃勃,她刚回到蒙特利尔,需要快速启动事业。她知道克莱拉的派对上会有很多画廊老板和画商。哪有比这更好的社交机会呢?波伏瓦警官认为她被骗到了花园,那个人装作是知名的画廊老板。” 加马什微笑着。波伏瓦已经认真承担起了导师的角色,而且干得很好。 “那你么看?”他问。 “我认为她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出现在克莱拉·莫罗的派对上,毕竟她们之间积怨太深。那么是什么能够诱惑莉莲·戴森来这里呢?什么能够让她克服这种深深的积怨呢?” “应该是她非常非常渴望的东西,”加马什推测,“那会是什么呢?” “见一位非常有名的画廊老板,用她的画打动他。”拉科斯特毫不迟疑地说。 “也许。”探长说,俯身向前,浏览着报告,“但她是怎么一路找到三松镇来的呢?” “肯定有人邀请她来参加派对,可能通过许诺与一位大画商的私人会见诱骗她来这里的。”拉科斯特顺着探长的思路推理。 “他应该告诉了她如何开车来这里。”加马什想起了莉莲车副驾驶座上那些没用的地图,“然后在克莱拉的花园里杀了她。” “但为什么呢?”现在轮到拉科斯特提出问题了,“凶手知道这是克莱拉家的花园吗?还是随便哪个地方都行?在九九藏书露丝或默娜家的花园里有什么区别吗?” 加马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约见地点安排在派对上呢?如果他策划了谋杀,为什么不选择更加私密的地方?更方便的地方?为什么是三松镇,而不是蒙特利尔?” “也许三松镇就是方便的地方,探长。” “也许。”他同意道。这是他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谋杀发生在那里,是因为凶手就在那里,住在那里。 “另外,”拉科斯特说,“凶手一定知道有很多的嫌疑人。派对上有不少多年前就认识莉莲·戴森的人,恨她的人。这样他就很容易消失在人群中了。” “但为什么是莫罗夫妇家的花园?”探长追问道,“为什么不是在树林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克莱拉家的花园是故意选择的吗?” 不,加马什凝神冥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有太多的东西隐藏着。小径依然太模糊。他喜欢生活在各种想法、理论和推测中,但他也小心不要在事实前跑得太远。他们现在就在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处在迷路的危险中。 “关于作案动机有什么进展吗?”他问道。 “波伏瓦警官在蒙特利尔,我在三松镇这边,我们约谈了几乎每个参加派对的人。自从莉莲回来后,几乎没有人和她有什么联系。但不管是谁,只要多年前认识她,那时候她是个评论家,都恨她,害怕她。” “那么说动机就是复仇?”加马什问。 “或者是这个,或者是阻止她做出更多的破坏,因为她现在回来了。” “很好。”他顿了一下,思索着,“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告诉了她当天他与丹尼斯·福廷的谈话。画廊老板确信,一个死了的杰出画家比活着的杰出画家要更有价值。 死了的杰出画家,更有卖点,更容易操控。莉莲·戴森的画现在已经能让某个人非常富有了。 他和拉科斯特探员道了晚安,又做了点笔记,然后走到餐厅和蕾娜·玛丽还有女儿安妮坐在一起。他们静静地吃了顿晚餐,意大利通心粉和新鲜的脆皮面包。他提议她们可以喝点葡萄酒,但决定自己不喝。 “要保持冷静的头脑?”蕾娜·玛丽问。 “实际上,我打算今晚去参加一个AA的聚会。那样我自己就不应该有酒气。” 他妻子笑道:“尽管你可能不是唯一一个。终于承认你有问题了?” “嗯。我有问题,但不是酒的问题。”他面带微笑看着她们,最后目光落在安妮身上,“你一直没说话。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需要和你们两个人谈一谈。” 第十三章 加马什探长站在蒙特利尔市中心的舍布鲁克大街上,盯着马路对面那座高大的红砖教堂。它不像是用砖建成的,更像是用巨大的矩形牛血石建成的。他开车时经过这里数百次,却从未认真看过它。 但现在他在仔细观察它。 它黑暗,丑陋,乏味。它不在呼喊拯救,甚至连低语都没有。它大声叫喊的,是忏悔和赎罪,罪行和惩罚。 它看起来就像罪人的监狱,没有人能踏着明快的步伐怀着轻松的心情进去。 但它又激起了另外一个回忆。明亮的教堂,并没有起火,却在发着光。而他现在站着的这条街犹如一条河,上面的人都像芦苇。 这就是莉莲·戴森画架上的教堂。虽未完成,但已经是天才之作。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什么怀疑,那么现在见到实物后他打消了一切猜忌。她把会给大多数人带来不祥预感的一幢建筑、一个场景描绘成了具有活力和勃勃生机的东西,极具吸引力。 加马什注视着,车流变成了河,走进教堂的人们变成了芦苇,漂进了教堂。 他也是。 “嘿,欢迎参加聚会。” 加马什探长几乎还没走进教堂,就被各种各样的问候包围住了。两侧的人们都伸出手来,微笑着。他努力不让自己认为他们笑得很狂野,但其中一两个人毫无疑问确实是。 “嘿,欢迎参加聚会。”一名年轻女子说,将他领进门,走下台阶,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地下室。这里肮脏不堪,一股发霉的气味,混杂着老烟卷、劣质咖啡和变质牛奶的味道,还有汗酸味。 天花板很低,每件东西上都好像覆盖了一层灰膜。大多数人也是灰蒙蒙的。 “谢谢你。”他说,握了握年轻女子伸过来的手。 “你是第一次来?”她问道,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走对了地方。” “刚开始我也是这种感觉。放轻松点,我给你介绍个人。鲍勃!”她大喊道。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走了过来,胡须参差不齐,衣服不搭。他正在用手指头搅着一杯咖啡。 “我把你留给他。”年轻女子说道,“男人应该和男人在一起。” 探长不知道接下来他将会遭遇什么。 “嘿,我是鲍勃。” “阿尔芒。” 他们握了握手。鲍勃的手黏糊糊的,鲍勃整个人看起来也黏糊糊的。 “那么,你是新人?”鲍勃问。 加马什低下身子,小声问道:“这是嗜酒者互诫协会吗?” 鲍勃大笑起来,口气里夹杂着咖啡味和烟草味。加马什直起身来。 “当然是。你找对地方了。” “我实际上并不酗酒。” 鲍勃看着他,似乎感觉很好笑,“当然了,你不。为什么不来点咖啡呢,我们可以谈谈。聚会几分钟后开始。” 鲍勃给加马什倒了半杯咖啡。 “假如——”鲍勃说。 “什么?” “得了震颤谵妄症,”鲍勃审慎地了一眼加马什,注意到他拿咖啡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我曾经得过,不是好玩的。你上一杯是什么时候喝的?” “今天下午,我喝了一杯啤酒。” “就一杯?” “我不是个酒鬼。” 鲍勃再次笑了,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黄黑色牙齿,“那意味着你清醒了几个小时。做得很好。” 加马什发现他对自己很满意,庆幸自己晚餐的时候没喝那杯葡萄酒。 “嘿,吉姆,”鲍勃冲着房间那头一个灰色头发、湛蓝眼睛的男人喊道,“来了个新人。” 加马什朝那个方向看去,吉姆正在同一个年轻人热切地说着什么,后者看起来似乎很有抵触情绪。 是波伏瓦。 加马什探长微笑着,与波伏瓦的视线对接。波伏瓦站起来,但吉姆又让他重新坐了回去。 “跟我来。”鲍勃说,领着加马什来到一张长桌前,上面摆满了书和小册子,还有硬币。加马什捡起一枚。 “初学者晶片。”探长说,仔细端详着,和在克莱拉家花园里发现的那枚一模一样。 “我记得你刚才说你不酗酒。” “是的。”加马什说。 “那你猜得很对。”鲍勃大笑道。 “很多人都有这个东西吗?”加马什问。 “当然。” 鲍勃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亮闪闪的硬币,低头端详,脸色柔和起来,“这枚我是在第一次聚会时拿的,一直在我身边。它就像枚奖章,阿尔芒。” 鲍勃伸出手,把硬币放在加马什的手里,握住对方的手帮其攥在手心。 “不,先生,”加马什反对道,“我真的不能。” “但你必须拿着,阿尔芒。我把它给了你,有一天你也可以送给别人,送给需要它的人。一定拿着。” 鲍勃合上加马什的手,让他握住硬币。加马什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鲍勃突然离开,回到了长桌旁。 “你还需要这个。”他拿起一本厚厚的蓝皮书。 “我已经有了一本。”加马什打开提包,让他看到里面的书。 鲍勃扬起眉毛,“那你还可以拿一本这个。”他递给加马什一本小册子,《在否定中生活》。 加马什拿出在莉莲家找到的聚会时间表,新朋友的脸上露出了他早已预料的神情。鲍勃感觉加马什很好笑。 “还说自己不酗酒?很少有不酗酒的人随身带着AA手册,初学者晶片,还有聚会单子。”鲍勃认真看着那张聚会单,“我注意到你标出了一些聚会,包括一些女性聚会。说实话,阿尔芒。” “这不是我的。” “我明白了。这是哪个朋友的吗?”鲍勃带着无限的耐心问。 加马什几乎笑了,“不算是。刚才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年轻女子说男人应该跟男人待在一起。她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应该有人告诉你。”鲍勃在加马什面前挥了挥那张聚会单,“这不是交朋友的聚会。有些男人喜欢泡女人,有些女人想钓男朋友,以为这会拯救他们。不会的。实际上,恰恰相反。即便没有这些让人分心的事,戒酒已经很难了。所以男人主要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这样,我们才能把精力集中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鲍勃紧紧地盯着加马什,那是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我们很友好,阿尔芒,但是我们很认真。我们的生活危在旦夕。你的生活危在旦夕。酒精能杀死我们,如果我们允许它。但我告诉你,如果像我这样的老酒鬼都能戒酒的话,那么你也能。如果你需要帮助,我随时乐意帮助你。” 加马什相信他。这个黏糊糊的、衣冠不整的小个子男人会拯救他的生活,如果他愿意的话。 “谢谢。”加马什真诚地说。 在他身后,传来了木槌急速敲击木头的声音。加马什转过身,看到一位外表尊严的长者坐在屋子前方一张长桌前,一个老妇人坐在他身边。 “聚会开始了。”鲍勃低声说道。 加马什回转身,看到波伏瓦正在努力捕捉他的眼神,向他挥手示意身边的一个空座位。很可能是吉姆留下的,他此时正和别人坐在房间另一侧。加马什想,也许他已经放弃了波伏瓦,认为这个人无药可救了。加马什越过别人,向那个空座位挤过去。 鲍勃跟定了加马什,坐在加马什的另一侧。 “大人物怎么沦落了?”加马什歪着身子,对波伏瓦耳语道,“昨晚你还是《世界报》的艺术评论家,现在就成了个酒鬼?” “有人陪我作伴啊。”波伏瓦说,“我看到你交了个朋友。” 隔着加马什,波伏瓦和鲍勃相互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得跟你说点事。”波伏瓦低语。 “聚会之后吧。”加马什说。 “我们还得在这里待着?”波伏瓦问,有点垂头丧气。 “你不必,”加马什回答,“但我要待到结束。” “那我也在这。”波伏瓦说。 加马什点点头,把那枚初学者晶片递给波伏瓦。波伏瓦端详着,皱起眉头。 加马什感到右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他扭过头,看到鲍勃正笑眯眯地盯着他。“很高兴你能留下来,”鲍勃小声说道,“你甚至说服了这位年轻人也留下来,而且还把你的晶片给了他。我们就是需要这种精神。我们会帮助你们戒酒的。” “非常感谢。”加马什说。 嗜酒者互诫协会的会长感谢了每个人,请大家安静一下,一起做平静祷告。 “神啊,”他们齐声说,“求你赐给我平静的心——” “是同样的祷文,”波伏瓦小声说,“写在硬币上的。” “没错。”加马什同意。 “这是什么?邪教组织?” “祈祷并不能让什么东西成为邪教。”探长低声道。 “你刚才经历了那么多的微笑和握手吗?那是什么?你不能说这些人没有被精神控制吧?” “快乐不一定就是邪教。”加马什小声说。但波伏瓦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他怀疑地四处张望着。 房间里挤满了人,各个年龄段的男人和女人们。有些坐在后面,不时地大声喊叫着,时而爆发争吵,但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其余的人都微笑着倾听会长讲话。 在波伏瓦看来,这些人都精神失常。 有谁在周日的晚上坐在一间令人恶心的教堂地下室里还能快乐呢?除非他喝醉了,或者精神失常。 “那个人你看着眼熟吗?”波伏瓦指着AA会长,他是少数几个看起来神智正常的人之一。 探长也正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会长看起来面容整洁,潇洒。似乎60岁出头的样子,灰色的头发修剪精致,眼镜既经典又时尚。穿着一件薄毛衫,看起来像开司米的料子。 休闲但是昂贵。 “应该是个医生。你觉得呢?”波伏瓦问。 加马什思索着。也许是个医生,更像是个心理医生,一位负责此类酗酒者聚会的上瘾症咨询师。探长希望在聚会结束后跟他谈一谈。 会长刚刚介绍了他的秘书,她一边读着无休止的声明,虽然大多数内容已经过时了,一边找着什么似乎被她弄丢的文件。 “老天,”波伏瓦小声抱怨道,“怪不得人要喝酒。这与要被淹死一个感觉。” “嘘——”鲍勃发出制止的声音,给了加马什一个警告的眼神。 会长介绍了当晚的发言人,提到了什么“引领人”这个词。加马什身边,波伏瓦痛苦地呻吟着,时不时坐立不安地看看手表。 一个年轻人低头垂肩地走到房间前面。他剃着光头,头皮上刺着青,图案是一只伸出中指的手。前额上刺着“Fuck You”的字样。 他的整张脸都打了洞。鼻子,眉毛,嘴唇,舌头,耳朵。探长不知道这到底是时尚还是自残。 他扫了眼鲍勃。鲍勃泰然自若地坐在他的身边,就好像他的祖父刚刚走到了台上。 没有任何恐慌。 也许,加马什想,他得了脑水肿。因为喝酒太多,脑子都变软了,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力,所有识别危险的能力。因为如果有什么人需要戒备的话,那前面的这个年轻人就是。 探长看着会长,他坐在主桌前,热切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至少看起来还是清醒的,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叫布莱恩,是个酗酒者,也是个瘾君子。” “嘿,布.99lib?t>莱恩。”大家都喊了起来,除了加马什和波伏瓦。 布莱恩讲了半个小时。他告诉大家他在格林芬镇长大,母亲吸食可卡因,祖母吸食冰毒,没有父亲。小混混们成了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老师。 他的发言中时不时冒出一些脏话。 他说他曾经抢劫过药店,抢劫过住家,甚至有天晚上闯入自己的家打劫。 房间里充满了笑声。实际上,自从他开始发言,笑声就没有断过。当布莱恩说到他曾住在精神病院,医生问他喝多少酒,他回答每天一杯啤酒时,人们的笑声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加马什和波伏瓦对视了一下,甚至连会长也忍俊不禁了。 布莱恩曾经接受过休克疗法,曾经睡在公园长椅上,曾经有天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丹佛。直到今天有些事都让他没弄明白。 房间里爆笑如雷。 布莱恩曾经开着偷来的车碾轧过一个孩子。 然后逃离了现场。 那时布莱恩14岁。那个孩子死了。笑声依旧。 “即便那时我也没有停止酗酒和吸毒,”布莱恩承认道,“那是那个孩子的错,是他母亲的错,但不是我的错。” 房间里安静下来。 “但最后世界上终于没有了足够的毒品让我忘记我所做过的一切。”他说。 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 布莱恩看着会长,长者迎着年轻人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最终是什么让我屈服的吗?”布莱恩问大家。 没有人回答。 “我希望我能说是内疚感,或者是良心。但不是,是孤独。” 在加马什身边,鲍勃点点头。前排的人们也缓缓地点点头,仿佛在巨大重量的按压下,然后又抬起来。 “我他妈的是那么孤独,一辈子都是。” 他低下头,一个硕大的黑色万字符刺青露在众人面前。 他又抬起头,看着大家。先是直视着加马什,然后目光才继续移向别人。 那是双忧郁的眼睛,但里面还有些其他什么情绪。是癫狂?加马什想。 “但我再也不了。”布莱恩说,“我这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家。谁能想到我找到的都是些混蛋呢?” 房间里又爆发出喧腾的笑声,只有加马什和波伏瓦没有笑。布莱恩停了一下,看着人群。 “这里就是我的归属。”他平静地说道,“一间脏兮兮的教堂地下室,和你们在一起。” 他微微鞠了一躬,有些笨拙。那一刻,他看起来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年轻,还不到20岁,羞怯,英俊,即便带着刺青的伤疤、穿洞和孤独。 人们热烈鼓掌。最后会长站起来,在桌子上捡起一枚硬币,举起。 “这是一枚初学者晶片。它的一面是骆驼,因为骆驼可以连续24个小时一口水也不喝。你们也能。我们会告诉你怎么戒酒,每天进步一点点。这里有哪个新人要拿上一枚吗?” 他把它举起来,就好像它是个祭饼,一块威化。 他的目光直接落到阿尔芒·加马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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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 就在那一刻,加马什终于认出了聚会的主持人是谁,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眼熟。他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或者医生,他是魁北克最高法庭的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 而皮诺特法官显然也已经认出了加马什。 最后,皮诺特法官终于把硬币放下,聚会结束。 “你想去喝点咖啡吗?”鲍勃问,“我们几个人要去提姆荷顿。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欢迎。” “我可能会去,”加马什说,“谢谢你。我得去跟他说几句话。”加马什指了指会长。于是两人握手告别。 波伏瓦和加马什来到长桌旁,这时会长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来。 “阿尔芒,”他站起身望着加马什,“欢迎。” “谢谢,法官先生。” 首席法官笑了,向前倾了倾身子,“这里的人都是以匿名的身份出现的,阿尔芒。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了。” “包括你?但是你主持会议啊。他们肯定知道你是谁吧?” 皮诺特法官笑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我叫蒂埃里,我是个酗酒者。” 加马什扬起眉毛,“我以为——” “我负责这里?不酗酒的人领导一群酒鬼?” “嗯,聚会的负责人。”加马什说。 “我们都负责。”蒂埃里回答。 探长看了一眼边上一个正和自己的椅子过不去的男人。 “不同程度吧。”蒂埃里承认,“我们轮流主持聚会。这里有几个人知道我以什么谋生,但是大多数人只知道我是个平庸的老家伙蒂埃里·P。” 但加马什了解法官,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平庸的老家伙”。 蒂埃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波伏瓦身上,“我在法庭上也见过你。” “让·居伊·波伏瓦,”波伏瓦自我介绍道,“我是刑事调查组的警官。” “没错。我本该早就认出你们来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但话说回来,显然你们也没料到会见到我。哪股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 他把目光从波伏瓦身上又移回到加马什身上。 “一个案子。”加马什说,“我们私下里说好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 蒂埃里领着他们穿过后门,走过好几条走廊,一条比一条暗,最后来到一间楼梯井。蒂埃里法官指着一级台阶,就好像邀请他们在剧院正厅的前排座位上就座,然后他自己也坐在一级台阶上。 “就在这?”波伏瓦问。 “估计这就是私密的地方了。那么,什么事呢?” “我们正在调查发生在东部镇区一个村子里的谋杀案,”加马什说,坐在法官身边脏兮兮的台阶上,“叫三松镇。” “我知道这个地方。”蒂埃里说,“那里有很好的酒馆和书店。” “没错。”加马什很吃惊,“你怎么知道三松镇的?” “我们在三松镇附近有处乡间住所,在诺尔顿。” “哦。被害的女人住在蒙特利尔,在这个村子短暂逗留。我们在她的尸体附近发现了这个,”加马什递给蒂埃里那枚初学者晶片,“这个是在她的住所发现的,还有一些小册子。”他又递给蒂埃里那张聚会单,“这次的聚会被圈上了。” “她是谁?”蒂埃里问,看着聚会单和硬币。 “莉莲·戴森。” 蒂埃里抬起头,盯着加马什深棕色的眼睛,“你说的真是她?” “你认识她。” 蒂埃里点点头,“我刚才还在想她今晚怎么没来。她一般都会来的。” “你认识她多久了?” “哦,这个我得想想。不管怎么说,有几个月了,但不超过一年。”蒂埃里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加马什,“她被谋杀了,我知道了。” 加马什点点头,“她的脖子被拧断了。” “不是摔倒?不是意外?” “绝对不是。”加马什说。他发现“平庸的老家伙”蒂埃里消失了,现在坐在他身边肮脏台阶上的这个男人变成了魁北克的首席法官。 “有嫌疑人吗?” “大约200个。当时举办了一个庆祝画展的派对。” 蒂埃里点点头,“当然,你知道莉莲是个画家。”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加马什发现自己突然警惕起来。面前这个男人,虽然是首席法官,但也认识被害人和她遇害的那个小村庄。 “她谈起过。” “但这里的人不都是以匿名的身份出现的吗?”波伏瓦问。 蒂埃里笑了,“嗯,有些人的嘴巴比别人的要长一些。莉莲和她的引领人都是画家,我听到他们在喝咖啡时聊过。过段时间大家相互之间就会了解得更多,不仅仅是在分享上获得的了解。” “分享?”波伏瓦问,“分享什么?” “对不起,这是AA的说法。分享就是你们今天晚上听布莱恩说的那些,就是演讲,但我们不喜欢这么说。听起来更像是表演,所以我们称之为分享。” 首席法官皮诺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波伏瓦的表情,“你觉得好笑?” “没有,先生。”波伏瓦马上说。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个谎言。他觉得既可笑又可怜。 “我过去和你想法一样。”蒂埃里承认,“在我加入AA之前,我觉得‘分享’这类词很可笑。傻瓜的拐杖。但我错了。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事情之一。在我们AA的分享中,我们需要完完全全的诚实,这有时甚至很残忍。这是很痛苦的,就像今晚的布莱恩。”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波伏瓦问。 “因为这也是解脱。没有人能伤害我们,如果我们愿意承认我们的缺点、我们的秘密。这是很有效的。” “你们告诉大家自己的秘密?”加马什问。 蒂埃里点点头,“不99lib?是告诉每个人。我们不会在报纸上发表公告,但是我们会告诉AA的人。” “那就会帮助你们戒酒?”波伏瓦问。 “有帮助。” “但有些东西却很糟糕。”波伏瓦说,“那个叫布莱恩的家伙杀了个孩子。我们可以以此逮捕他。” “你们可以,但他已经被捕过,实际上是自首,在监狱里待了五年,三年前被放出来。他已经面对了自己内心的恶魔,但不意味着它们不会再次出现。”蒂埃里·皮诺特转向探长,“这点你知道。”加马什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但如果它们出现在光明里,它们的力量就会小很多。警官,这就是我们这么做的目的,把那些丑恶的东西从其隐藏的地方挖出来。” “仅仅因为你们能看到它,”波伏瓦坚持道,“并不意味着你们能赶走它。” “是的。但是直到你看到它,才会有希望。” “莉莲最近分享过吗?”加马什问。 “从未,就我所知。” “那么没人知道她的秘密?”探长问。 “只有她的引领人。” “就像你和布莱恩?”加马什问。蒂埃里点点头。 “我们在AA内部选择一个人,那个人就担任了类似导师或者向导的角色,我们称之为引领人。我有,莉莲也有,我们都有。” “你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引领人?”加马什问。 “所有的事。” “谁是莉莲的引领人?” “一个叫苏珊的女人。” 两位警官都在等他接着说,比如说这个人的姓;但是蒂埃里却看着他们,等待下一个问题。 “不知你能否说得更具体一些?”加马什问,“蒙特利尔的苏珊,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很有帮助。” 蒂埃里笑了,“估计是。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但是我能做得更多。我可以把你们介绍给她。” “太好了。”加马什说完站起来。他努力不去在意,就在他起身的时候,裤子被台阶轻轻地粘住了。 “但我们需要抓紧时间,”蒂埃里说,大步走在前面,几乎都要变成小跑了,“她现在可能已经走了。” 一行三人快速穿过走廊往回赶。当他们闯入刚才聚会的那个大房间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不仅没有人,连桌子、椅子、书和咖啡都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糟糕,”蒂埃里说,“找不到她了。” 一个男人正在把杯子放回橱柜,蒂埃里与他说了几句话,带回来消息,“他说苏珊在提姆荷顿。” “你可以吗?”加马什向门口示意了一下,蒂埃里再次带路,跟他们一起向咖啡馆走去。就在他们等交通信号灯要穿过舍布鲁克大街时,加马什问道:“你怎么看莉莲?” 蒂埃里回头看了看加马什。这个眼神加马什了解,是法官的眼神,是在评判他人。他是个好法官。 蒂埃里转身望着车流,开口了。 “她很热情,总是乐于助人,经常自告奋勇地去泡咖啡或者搬桌椅。聚会的准备工作很烦琐,还有事后的清扫。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帮忙,但莉莲总是愿意的。” 三个人同时瞅准了车流之间的断档,一起跑过四车道的大街,安全抵达马路对面。 蒂埃里停了一下,转过来看着加马什。 “真的很难过,你知道。她的生活正重新走上轨道。每个人都喜欢她,包括我。” “这个女人?”波伏瓦问,从口袋里拿出照片,脸上的惊讶很明显,“莉莲·戴森?” 蒂埃里看了看,点点头,“是莉莲。真是悲剧。” “你说每个人都喜欢她?”波伏瓦接着问。 “是的。”蒂埃里回答,“怎么了?” “哦,”加马什说,“你的描述和其他人的说法不一致。” “真的?别人怎么说她?” “说她残忍,喜欢摆布人,甚至虐待。” 蒂埃里没再说话,他转过身,走入一条昏暗的小巷。在隔壁的那个街区,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提姆荷顿的标识。 “她在这里。”蒂埃里说道,三人走进咖啡馆。“苏珊。”他招了招手。 一个黑色短发的女人抬起头。她应该有60多岁了,加马什想。戴着很多艳俗的首饰,穿着紧身上衣,披着一条薄披肩,大约只有3英寸长的裙子,对她那水桶一样的身材来说实在是太短了。还有另外六个女人也坐在桌旁,年龄不一。 “蒂埃里!”苏珊跳起来,搂住了蒂埃里,好像刚才没见过他似的。她明亮而好奇的眼睛看着加马什和波伏瓦,“新鲜血液?” 波伏瓦很恼火。他不喜欢这个轻佻艳俗的女人,太招摇了。现在她好像以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今晚聚会上我见过你。没关系,亲爱的。”看到波伏瓦的表情,她大笑起来,“你不必喜欢我们。你只需戒酒。” “我不酗酒。”即使在他自己听来,这句话也好像是只死臭虫或者什么脏东西,让他迫不及待地从嘴里吐出来。可她并不生气。 但加马什有点生气了,他警告地瞪了波伏瓦一眼,向苏珊伸出手。 “我叫阿尔芒·加马什。” “他父亲?”苏珊指了下波伏瓦。 加马什笑了,“很幸运,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关于AA的。” 他深沉的举止似乎影响了她,苏珊的笑容渐渐逝去,但眼睛还是很机灵。 很机警,波伏瓦意识到。他刚开始看成是白痴的那种目光实际上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个女人实际上很留意。在她的大笑和明亮的眼神后面,大脑在工作,在拼命地工作。 “那是为了什么?”她问道。 “我们能不能私下里谈一谈?” 蒂埃里离开他们,走到咖啡厅的另一侧,加入鲍勃、吉姆和另外四个男人的行列。 “你们来杯咖啡吗?”苏珊问。他们在靠近卫生间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那里安静很多。 “不了,谢谢。”加马什说,“鲍勃刚才很好心地给我倒了一杯,尽管只有半满。” 苏珊大笑起来。在波伏瓦看来,她似乎特别爱笑。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在隐藏着什么。依他的经验,没有人那么容易被惹笑。 “震颤谵妄症?”她问,加马什点点头。她满眼爱意地看了看那边的鲍勃,“他是救世军,你知道。每周参加七次聚会。他以为遇到的每个人都酗酒。” “还有更坏的假设。” “我能帮你点什么?” “我是魁北克警察局的,”加马什说,“刑事调查组。” “你是加马什探长?”她问。 “是的。”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波伏瓦很高兴看到她不再那么兴奋活跃,而变得谨慎起来。 “是关于莉莲·戴森。” 苏珊的眼睛瞪大了,低声问:“莉莲?” 加马什点点头,“她昨晚遇害了。” “哦,天啊。”她把手捂在嘴上,“是抢劫吗?有人闯入了她的公寓?” “不,不像是偶然的,是在一个派对上。她的尸体是在花园里被发现的,脖子被拧断了。” 苏珊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对不起,我太震惊了。我们昨天还通过电话。” “谈了些什么?” “哦,只是随便聊聊。每隔几天她都会给我打电话,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提到过派对的事情吗?” “没有,她没有提过。” “不过,你肯定很了解她。”加马什说。 “是的。”苏珊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外面走过的男男女女,“你是否曾经有过导师,探长?” “我有,现在仍然有。” “那么,你就会了解那种关系有多么亲密。”她看了波伏瓦一眼,目光柔和下来,微微笑了一下。 “我了解。”探长说。 “我看到你结婚了。”苏珊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无名指。 “没错。”加马什说。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想象一下这两种关系的结合和深化。世界上没有哪种关系能像引领人和被引领人之间的关系那样。” 两个男人都盯着她。 “怎么讲?”加马什最后问。 “它虽然没有性关系,但很亲密;虽然不是友谊,但很信任。对于我引领的人,我一无所求。一无所求,只需诚实。我对他们唯一的期望就是戒酒。我不是他们的丈夫或者妻子,也不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或者老板。他们无须答应我什么。我只是在引导他们,然后倾听。” “那么你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呢?”波伏瓦问。 “我自己的戒酒。一个酒鬼帮助另一个酒鬼。我们可以和很多人胡扯,探长,而且经常这样。但我们相互之间绝不会。我们相互了解。我们是很疯狂的,你知道。”苏珊笑着说。 这对波伏瓦来说不是什么新闻。 “你第一次见莉莲的时候她疯狂吗?”加马什问。 “哦,是的。那只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是扭曲的。她做了那么多的错误决定,以至于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关系,莉莲把她的秘密告诉了你。”探长说。 “是的。” “那她的秘密都是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 加马什盯着这个防火栓,“不知道,夫人?还是不愿意说?” 第十四章 彼得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床垫边。这张床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但刚结婚时,他们只能买得起这样一张双人床。彼得和克莱拉已经习惯了彼此靠得很近很近。 近得使他们相互触碰,即便在最闷热的7月的夜晚。他们会赤裸地躺在床上,被单踢在地上,身体因为出汗而湿滑。但这样,他们也会彼此触碰。不会太多,比如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或者她的脚放在他腿上。 接触。 但是今晚,他紧抓着他那边的床垫,她则抓住自己这边的,好像前方和背后都是悬崖,害怕掉下去。 他们早就上床了,所以安静也可能是自然的事。 并不自然。 “克莱拉?”他低声叫道。 还是寂静。他知道克莱拉睡着的样子,但这次不是。睡着的克莱拉和醒着的克莱拉几乎一样精力充沛。她不会翻来覆去,但她嘟哝哼唧,有时还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次她嘟囔:“但是凯文·斯佩西被粘在了月球上。” 他第二天早上告诉她时,她根本不相信,但他当时听得一清二楚。 实际上,他说她晚上睡觉时哼哼唧唧地发出各种声音,她不相信。虽然声音不大,但彼得已经习惯了克莱拉。他能听见她梦呓,即使她自己听不到。 但今晚她很安静。 “克莱拉?”他又叫了一次。他知道她在那里,也知道她醒着,“我们需要谈一谈。” 然后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长长地,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是一声叹息。 “谈什么?” 他在床上坐起来,但没有开灯。他宁愿看不到她的脸。 “对不起。” 她没动弹。他看得到她,在床上隆起的一块,挤在世界的最边缘。她离他不能再远了,再远就掉下去了。 “你总是对不起。”她嗓音低沉。她在对着床垫说话,甚至都没抬一下头。 他能说些什么呢?她说得没错。他回想与她的过去,总是他说了什么蠢话或者做了什么蠢事,而她在宽恕他,直到今天。 事情发生了改变。他曾想,对他们婚姻最大的威胁会是克莱拉的画展。她的成功,还有他的突然失败。 但是他错了。 “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彼得说,“我们得聊聊。” 克莱拉突然坐起来,试图把缠在身上的被单扯开。最后,她终于做到了,转向了他。 “为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再次宽恕你?是这个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希望我的画展失败?希望批评家讨厌我的画,而你才是真正的画家?我了解你,彼得,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从来就不理解我的画,你从未关心过。你认为它们简单幼稚。肖像画?太可笑了。”她压低了声音,模仿他的语调。 “我从来没这样说过。” “但你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 “不要跟我扯谎了,彼得,至少现在不要。” 她嗓音中的警告很明显,以前从未有过。他们以前也有过争吵,但不像这次。 彼得知道他们的婚姻要么已经束,要么也快了。除非他能找到正确的话来说,正确的事去做。 如果“对不起”还不管用的话,那什么可以呢? “当你看到《渥太华之星》的评论时,你肯定高兴死了。他们说我是一只疲惫的老鹦鹉,模仿着真正的艺术家。这真让你痛快吧,彼得?” “你怎么能这么想?”彼得问。但那确实让他痛快,还有解脱。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快乐的时光。“《纽约时报》的评论才重要,克莱拉,那才是我在意的。” 她盯着他。他感到寒气沿着手指和脚趾爬上来,顺着胳膊和腿爬上来,仿佛他的心脏已经衰竭,无法把血液输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他心里却知道,一直以来都知道:他是虚弱的。 “那么就给我引用一句《纽约时报》的评论。” “什么?” “别装了。如果你印象那么深刻,如果它才是你在意的,那你肯定能记住哪怕是一句话。” 她等着。 “或者一个词?”她问道,声音冰冷。 彼得搜索着记忆,迫切地想记起什么,《纽约时报》上的一句话。来向自己证明,且不提克莱拉,证明自己的确在意。 但他所记住的一切,所看到的一切,只是那份渥太华报纸上那些令他心情舒畅的评论。 她的画作,虽然不错,但是缺乏远见,也没有大胆创意。 他本以为她的画作愚蠢就够糟的了,结果却发现,她的画作精彩反而更糟糕。因为他不仅没有跟着沾光,反而突出了自己是个失败者。她的作品光辉耀眼,而他的却相形见绌。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句鹦鹉比喻的评论.99lib.,好像这是抗菌液,可以敷在他的小我上,而克莱拉的艺术就是那细菌。 但是现在他知道,变成细菌的并不是她的艺术。 “猜你也说不出来。”克莱拉抢白道,“甚至连一个词都说不出来。我来提醒你一下,克莱拉·莫罗的画作不仅仅是成功的,它们是辉煌的。她用大胆慷慨的笔触,重新定义了肖像画法。我重新读了一遍,然后背了下来。不是因为我相信这是真的,而是我可以选择去相信什么,不一定总是要选择最坏的。” “还有那些电话。”克莱拉接着说。 彼得缓缓闭上眼睛。 那些电话来自克莱拉所有的支持者们,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廊老板、画商还有馆长们,来自家人和朋友们。 在加马什和克莱拉以及其他人离开后,在莉莲的尸体被运走后,他花了几乎一上午的时间接电话。 丁零零,丁零零。电话响个不停。每次铃声都在贬低着他,在剥夺着他的男人气概,他的尊严,他的自我价值。他记下了那些良好的祝愿,对那些掌控着艺术世界的巨人们说着好话。可是他们只知道他是克莱拉的丈夫。 侮辱是彻底的。 最后,他终于让电话答录机接管了,而他自己九九藏书则躲到了画室里。他躲了一辈子的地方,躲避那只怪兽。 而现在,他感觉到它就在卧室里,感觉到它的尾巴在他身边扫过,感觉到它热烘烘的腐臭口气。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如果他足够安静,足够渺小,它就不会看见他。如果他不无事自扰,不大声喧哗,它就不会听到他,不会伤害他。如果他用优雅的微笑和良好的举止掩藏他的残忍,它就不会吞噬他。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处可藏。它总会在那里,总会找到他。 他,就是那只怪兽。 “你希望看到我失败。” “绝没有。”彼得说。 “我甚至在内心想,你是为我而高兴的,你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但这才是真正的你,是不是?” 否认再次挂在了彼得的嘴唇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是他停住了,什么东西阻止了它。 他盯着她。最后终于,指甲撕裂,鲜血溅出,他再也无法抓住这一辈子死抱不放的东西,松开了手。 “《三夫人》那幅肖像画,”他艰难地说道,“我见过,你知道,在完成之前。我悄悄溜进你的画室,从画架上拿走了画纸。”他停了一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已经太晚了,他在急速下沉。“我看到了——”他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但是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寻找它,而是在躲避它,“辉煌。我看到了辉煌,克莱拉,还有爱。它让我心碎。” 他看了看手里被拧得扭曲的被单,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就知道,作为画家,你要比我强得多,因为你不画物品,你甚至不画人。” 他又看了看克莱拉那幅肖像画,三个老朋友,三个优雅的女人:埃米莉、碧翠丝和凯伊。三松镇的邻居们。她们笑着,相互扶持着。年老,体弱,临近死亡。 她们完全有害怕的理由。 然而,任何一个看到克莱拉这幅画作的人,都感受到了这些老妇人所感受到的东西。 欢欣。 看着三个老妇人的画像,那一刻彼得知道自己完了。 他还知道别的东西。这个东西,看到克莱拉杰出创作的人们不一定会清醒地意识到,但是会感受到。在他们的骨头里,在他们的骨髓里,能够感受得到。 没有十字架,没有祭品,也没有《圣经》。没有神职人员,也没有教堂。克莱拉的画作辐射出微妙而隐秘的信念。来自于眼睛里的一个小亮点,来自于相互挽着的饱经风霜的手。对宝贵生命的信念。 克莱拉画的,是宝贵的生命。 当愤世嫉俗的艺术世界里的其他人画着最丑恶的东西时,克莱拉画的,却是最美好的。 因为这个,多年来她一直被边缘化,被嘲笑,被排斥。被美术当权派否认,而私下里,却是彼得的否认。 彼得画物品,画得非常好。他甚至宣称画上帝,而有些画商也相信他。很好的故事。但他根本没见过上帝,又怎么可能画得出呢? 克莱拉不仅见过上帝,还认识上帝,于是她画出了她所知道的东西。 “你说得对,我一直在嫉妒你。”他说,直视着她。现在他已经没有了恐惧,已经超越了恐惧,“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嫉妒你,从未消失。我努力过,但它一直在,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加强。哦,克莱拉,我爱你。我恨自己对你做了这样的事。” 她沉默着。这沉默虽不能提供慰藉,但也不再伤人。 “但我嫉妒的,不是你的艺术。我本以为是,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视它的原因,假装不理解。但我非常清楚你在画室里做些什么,你在努力捕捉什么。这些年来,我看到你离上帝越来越近。这让我发狂。哦,上帝。克莱拉,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你而高兴?” 她沉默着。 “然后,当我看到《三夫人》时,我知道你终于找到了。还有那幅露丝的肖像画。哦,上帝。”他的肩膀耷拉着,“除了你,还能有谁能把露丝画成圣母马利亚呢?充满了蔑视、痛苦和失望。” 他张开手臂,然后垂下来,呼出一口气。 “还有那个小点,她眼睛里那小小的白点,充满了仇恨的眼睛。透过那个小点,你能看到即将来临的东西。” 彼得看着克莱拉,虽然只在床的另一侧,却显得那么遥远。 “我嫉妒的不是你的艺术,从来就不是。” “你在撒谎,彼得。”克莱拉低声说。 “不,不,我没在撒谎。”彼得反驳着,声音在绝望中升了八度。 “你批评过《三夫人》,你嘲笑过露丝那幅画,”克莱拉喊道,“你想让我把它们搞砸,把它们毁掉。” “是的,但并不是你的画。”彼得大声喊着。 “放屁。” “不是。是——” “怎么?”克莱拉叫嚷着,“嗯?是什么?让我猜猜。是你母亲的错误,还是你父亲的错误?是因为你钱太多还是不够花?是因为你的老师们伤害过你,还是因为你祖父酗酒?你现在又在编造什么样的借口?” “不,你不理解。” “我当然理解,彼得,我太了解你了。只要我老实地待在你的影子下,咱俩就没有问题。” “不。”彼得从床上下来,后退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你得相信我。” “不会了,我不相信。你不爱我,爱不会让你做出这种事。” “克莱拉,不。” 那令人头晕目眩、摸不着方向的可怕坠落终于结束了。彼得摔倒在地。 “是你的信仰。”他大喊着,瘫在地上,“你的信念,你的希望。”他哽咽着,嗓音沙哑,喘着粗气,“这比你的艺术要更可怕。我希望能像你那样画画,只因为这意味着我能像你那样看待这个世界。哦,上帝。克莱拉,我一直嫉妒的,是你的信念。” 他双臂抱住自己的腿,拼命地拉向自己的胸脯,使自己尽可能地缩小,缩成一个小球。他摇晃着。 前前后后。后后前前。 克莱拉在床上盯着他,一直沉默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诧异。 波伏瓦捡起一堆脏衣服,扔到墙角。 “来吧,”他微笑着,“不要客气。” “谢谢。”加马什说,毫无戒备地坐下来,膝盖几乎一下子弹到了肩膀上。 “小心那沙发,”波伏瓦在厨房里喊,“我觉得弹簧应该坏了。” “有可能。”加马什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怀疑在监狱里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就在波伏瓦准备饮料的时候,加马什环顾着这座位于蒙特利尔市中心的简易公寓。 唯一有人情味的东西似乎就是刚才被扔在墙角的那堆脏衣服了,还有一个毛绒玩具,是头狮子,放在没铺过的床上,看起来很奇怪,甚至很幼稚。他怎么也不会把波伏瓦和毛绒玩具联系起来。 他们从咖啡馆出来,走了三个街区来到波伏瓦的公寓,在这清新凉爽的夜晚交流看法。 “你相信她吗?”波伏瓦问。 “你指苏珊说她不记得莉莲的秘密?”加马什思索着。市区街道两侧的树木已经长出了叶子,正要从嫩绿色转变成更深一些的颜色。“你呢?” “根本不信。” “我也不信。”加马什说,“但问题是,她是有意撒谎来掩藏什么,还是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呢?” “我觉得是故意的。” “你总是这样。” 没错,波伏瓦总是想到最坏的一面,这也是更安全的做法。 苏珊的解释是,她引领过很多人,他们每个人把生活中的所有都告诉了她。 “这是AA程序的第五步。”她当时说,然后引用道,“向上帝,向我们自己,向另外一个人承认我们所犯错误的本质。我就是所谓的‘另外一个人’。” 她又大笑起来,做了个鬼脸。 “你并不喜欢?”加马什问,试图猜测那个鬼脸的含意。 “开始时是喜欢的,那是我第一批引领的人。说实话,我有点好奇他们的酗酒生涯中都藏着些什么鬼把戏,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人能那么相信我是很让人激动的。我得跟你说,我喝酒的时候这种事可不常见。那时候要是相信我那你肯定是傻瓜,但实际上后来慢慢地就没啥意思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秘密很可怕,但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比如说呢?”探长问。 “比如说风流韵事,不公开的同性恋,偷盗行为,可怕的想法。因为喝醉了酒而错过了重要的家庭聚会,让心爱的人失望,伤害爱人,有时甚至是虐待。我不是说他们所作所为是对的,很显然不是,所以说我们才隐藏了那么久。但这并不少见,不止是他们中某一个人。你知道第五步里最困难的是什么吗?” “向我们自己承认?”加马什问。 波伏瓦很惊讶探长居然能记得确切的措辞。在他看来,这就像场哭哭啼啼的闹剧。一群酒鬼哭诉着自己所做过的事,寻求即刻的宽恕。 波伏瓦相信宽恕,但那藏书网只是在受到惩罚之后。 苏珊笑了,“没错。也许你认为向自己承认会比较简单。毕竟,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就在那。但当然,我们不会承认自己做的事情那么可恶。我们一直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同时又在否定自己。” 加马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些秘密经常像布莱恩的那样可怕吗?” “你是指杀了个孩子?有时是的。” “你引领过的人中有谁杀过人吗?” “他们当中是有几个承认杀过人。”她最后说,“不是故意的。不是谋杀,是意外。大多数是因为醉酒驾车。” “包括莉莲吗?”加马什平静地问。 “我记不得了。” “我不相信你。”加马什的声音很低,“没有人听了这种忏悔还会忘记。” “随你怎么想,探长。” 加马什点点头,把名片给了她,“今晚我会住在蒙特利尔,但之后我们就回三松镇。我们会待在那里,直到发现杀害莉莲·戴森的凶手。要是你想起来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三松镇?”苏珊问,接过名片。 “就是莉莲被害的地方。” 他站起身,波伏瓦也跟着站起来。 “你说你们的生活依赖于真理。”他说,“结果现在却忘记了。” 15分钟之后,他们来到波伏瓦的公寓。就在波伏瓦开关着碗橱,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时,加马什从那刑罚般的沙发里艰难地站起,在客厅里踱着步。他看到窗外街对面的一家比萨店,“超级比萨”的霓虹灯广告非常醒目。然后他的视线又回到屋里,看到灰色的墙壁和宜家的家具。最后目光落在了电话机和一旁的便笺簿上。 “这么说你不只吃比萨。”加马什说。 “你说什么?”波伏瓦在厨房里喊。 “米洛斯餐厅,”加马什读着便笺簿上的文字,“很好。” 波伏瓦往客厅里看,目光直接落在了桌子和那本便笺簿上,然后看着探长。 “我本想什么时候带着你和加马什夫人去那里呢。” 那一刻,房间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波伏瓦看起来就像布莱恩。不是在他刚开始分享时那个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年轻人,而是那个鞠躬的男孩,谦卑,困惑,犯了错误。人性。 警觉。 “为了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波伏瓦说,“与伊妮德分居,还有其他一些事。这几个月来真的很难过。” 加马什看着这个年轻人,很惊讶。米洛斯是加拿大最好的海鲜饭店之一,当然也是最昂贵的,是他和蕾娜·玛丽最喜欢的饭店,尽管他们只是在极特殊的场合才会去。 “谢谢你。”他最后说,“但你知道,我们吃比萨也会很高兴。” 波伏瓦笑了笑,把便笺簿从桌子上拿下来,塞到抽屉里,“那就不去米洛斯。但我一定要请你们吃‘超级比萨’,不要跟我争哦。” “加马什夫人会很乐意的。”加马什笑着说。 波伏瓦回到厨房,端着饮料走出来。给探长的是一杯微酿啤酒,他自己的则是一杯水。 “不喝啤酒?”加马什问,举起杯子。 “所有这些关于酒的谈话让我没胃口。水就好。” 他们复又坐下来。加马什这次选择了小玻璃餐桌旁的一把硬椅子。他抿了一口。 “管用吗,你认为?”波伏瓦问。 加马什停顿了一下,在想对方到底指的是什么。 “AA?” 波伏瓦点点头,“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自我放纵。把秘密吐露出来为什么就能让他们不酗酒?直接忘掉不.99lib.比把那些东西翻出来要好吗?而且这些人都不是经过培训的。那个苏珊本人就是一团糟,我看不出来她能对谁有帮助。” 探长看着一脸倦怠的波伏瓦,“我认为AA那一套之所以有效果,是因为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善意,除非他自己经历过,否则不会真正理解某种经历的感受。”加马什平静地说,注意不让自己身体前倾,侵入对方的空间,“就像在那家工厂,那次突袭。除了我们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样。治疗师虽然能提供很多帮助,但他毕竟没有身临现场。”加马什看着波伏瓦,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你会经常想起工厂那次事件吗?” 现在轮到波伏瓦思考了。“有的时候吧。” “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谈这有什么好处呢?我已经告诉了调查人员,告诉了治疗师。对你和我都已经是过去时了。我认为我们都不应该再谈这件事,接着往前走。你不这么认为吗?” 加马什把头歪向一旁,盯着波伏瓦,“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谈下去,直到它完全消失,直到没有任何未处理完的事。” “发生在工厂的事已经结束了。”波伏瓦抢白道,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是自我放纵。我只想继续我的生活。唯一未处理完的事,唯一还在困扰我的事,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就是谁泄露了袭击的视频。它是怎么被弄到互联网上去的?” “网络调查说是黑客。” “我知道,我读了报告。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不是吗?” “我别无选择。”加马什回应,“你也一样。” 探长嗓音中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但波伏瓦宁愿听不到,或者没有注意到。 “那不是黑客。”他坚持,“甚至没有别人知道视频的存在,除了警察局的另一些警员。黑客不会盗取这种视频的。” “够了,让·居伊。”这种谈话他们以前就曾有过。工厂遇袭的视频被传到了互联网上,然后感染了病毒,全世界上百万人看到了经过编辑的视频。 看到了发生的一切。 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还有发生在别的警员身上的。上百万人看到了,好像这是一场电视表演,一场娱乐节目。 警察局经过几个月的调查后,确认那是黑客的行为。 “他们为什么没有找到那个家伙?”波伏瓦质疑道,“我们有一整个部门专门负责调查网络犯罪。然而根据他们自己的报告,却找不到是哪个混蛋干了那事?” “随它去吧,让·居伊。”加马什严厉地说。 “我们得找到真相,长官。”波伏瓦说,身体前倾。 “我们知道真相。”加马什说,“我们需要做的,是学会接纳它。” “你不想再调查了?你就要接受了?” “是的,而且你也应该。答应我,让·居伊。这是别人的问题,不是我们的。” 两个男人彼此瞪了一会儿,直到波伏瓦最后草草地点了个头。 “好的。”加马什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拿着酒杯走向厨房,“该走了,我们需要早点回到三松镇。” 和波伏瓦道了晚安后,加马什慢慢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有点凉飕飕的,他很庆幸自己穿了外套。他本打算叫辆出租车,结果却发现自己沿着于尔班大街一路走到了劳里埃大道。 他边走边想着AA,想着莉莲,还有苏珊;想到了首席法官,还有此时正在三松镇已经入睡了的画家和画商们。 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秘密所具有的腐蚀性效果,包括他自己的秘密。 他对波伏瓦撒了谎。并没有结束,他不会让它就这么过去的。 波伏瓦洗好啤酒杯,然后走向卧室。 走下去,一定要走下去,他恳求着自己,就再走几步。 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停下了。自从那视频出现后,他每晚都是这样。 只要一上了网,就永远,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在那里了。也许会被人们遗忘,但仍然在那里,等待着被再次发现,再次浮出水面。 就像个秘密,永远不会完全被隐瞒,永远不会完全被忘记。 而这个视频还远不能被忘记,现在还不能。 波伏瓦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打开了电脑。链接被储存在收藏夹里,但是他有意改变了标签。 他的眼皮因为困倦而发沉,身体疼痛。他最终还是点开了链接。 视频又出现了。 他点击了播放按钮,开始播放。然后又来了一次。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视频。图像清晰,声音也很清晰。爆炸,射击,还有喊叫,“警员们卧倒!卧倒!” 这是加马什的声音,镇定,威严。发出清晰的命令,让大家团结一致,战术特警队一步一步地逼近工厂,控制着乱局。将枪手逼到绝境。远远多于预期的枪手。 一遍又一遍,波伏瓦看着自己腹部中枪。一遍又一遍,他看着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加马什探长,胳膊甩出,后背拱起。拱起,又摔倒。重重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混乱迫近。 视频终于结束了。他逼着自己离开屏幕,准备睡觉。洗脸,刷牙。拿出药盒,他取出一粒奥施康定。 然后他把另外一小瓶药压在枕头底下,以备半夜需要。放在那里比较安全,在视线之外,像个武器,最后一招。 一瓶扑热息痛。 以防奥施康定还不够用。 在床上,在黑暗中,他静静地等着止痛药开始起效。他能够感受到白天在眼前慢慢地消失。那些担忧,那些焦虑,一幅幅的场景逐渐退去。他抱着毛绒狮子,即将失去意识,但有一幅画面始终飘在他的眼前。不是他自己被击中,甚至不是看到探长被击中,倒下。 所有这一.99lib?切都慢慢淡去,被奥施康定吞噬。 但有件事一直在眼前,跟着他。 米洛斯餐厅。那个电话号码,现在藏在桌子的抽屉里。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每周他都会给米洛斯餐厅打电话,预订座位,两个人的座位,周六晚上的座位。靠后的那张桌子,旁边是白色的墙壁。 可是每周六下午,他都会取消预订。他怀疑他们是否还会浪费时间记下他的名字。也许他们只是假装而已,就像他一样。 但是明天,他确信,事情会不一样。 他一定会给她打电话。她会答应。他会带上安妮·加马什来到米洛斯餐厅,那里有水晶酒杯和白色桌布。她会点多佛鲽鱼,他则会点份龙虾。 她会听他讲话,用她那热切的眼睛看着他。他会问她一天过得怎么样,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她的感受,一切的一切。他想知道一切事情。 每天晚上,他都会带着这样一幅画面进入梦乡。安妮坐在对面看着他。然后,他会伸出手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会同意。 就在即将睡着时,他会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另外一只手上。就应该是这种感觉。 然后,奥施康定就主宰了一切。让·居伊·波伏瓦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第十五章 克莱拉下楼来吃早餐。她闻到了咖啡香和英式烤松饼的味道。 她醒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另一侧空空的。她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头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 他俩的争吵。 她差一点就起来穿上衣服,离开他。发动车子,开到蒙特利尔,在一家廉价旅馆住下来。 然后呢? 然后,总会发生些什么。她剩下的生活吧,应该是。她不关心。 但是彼得最后告诉了她真相。 他们谈到了深夜,最后她睡着了。没有触碰,还没有。他俩都太受伤了,还做不到。就好像他们被剥了皮,被解剖了,被抽走了骨头。他们的内脏都被拿出来,被仔细审查着,结果却发现已经腐烂了。 他们并没有结婚。他们就是搭伙过日子。 但是他们也发现了,也许,也许,他们可以再试试。 会有不同。会更好吗? 克莱拉不知道。 “早上好。”看到她露面,彼得说。她的头发都粘到了一边,脸上还有一丝睡意。 “早上好。”她回答。 他给她倒了杯咖啡。 昨晚,克莱拉刚一睡着,他一听见她那沉重的呼吸和鼻息声,就下楼来到客厅。他找到了那些报纸,找到了那些充满溢美之词的画展报道。 一晚上,他都坐在那里,读着《纽约时报》上的评论,读着《泰晤士报》上的评论。这样他就能把它们背下来了。 这样,他也可以选择去相信什么。 然后,他盯着报道中她那些画作的图片。 才华横溢。但他也早已知道。只是在过去,看着她的肖像画时,他看到的只有缺陷。不管是真的,还是他想象的。那里缺了一笔,这里的手部还能画得更好一些。他故意把注意力放在这些细节上,这样他就看不到整体。 现在,他看到的是整体。 要说他因此而感到高兴,这是撒谎;但彼得·莫罗下定决心不再撒谎,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克莱拉。 说实话,看到她如此的才华,他还是会受到刺痛。但现在,自从遇到克莱拉以来,他第一次不再找她的缺陷。 但整个晚上,他还是在为一件事挣扎。他已经告诉了她一切,每件他所做过或者想过的坏事。那么她就知道了一切。那么就没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情,让彼此惊讶的事情。 除了一件事。 莉莲。还有多年前在学生画展上他曾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过的那几个字,自己都能用手指数出来。但每个字都是一颗子弹,每个都击中了目标。克莱拉。 “谢谢。”克莱拉说,接过那杯浓香的咖啡,“闻起来很香啊。” 她也决心不再撒谎,不再假装一切都没问题,只因为希望幻想能成真。事实是,咖啡闻起来的确很香。至少谈这个话题还很安全。 彼得坐下来,鼓起勇气决心要告诉她自己曾做过什么。他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张开嘴准备坦白。 “他们回来得挺早。”克莱拉冲着窗外点点头,她一直在盯着窗外。 彼得看到一辆沃尔沃驶过来,停好。加马什探长和让·居伊·波伏瓦钻了出来,向小酒馆走去。 他闭上嘴,感觉现在还不是时候。 透过窗户看着两个人,克莱拉笑了。波伏瓦警官现在不再锁车,这让她感到好笑。当他们第一次来三松镇调查珍的谋杀案时,警官们还都每次务必锁车。但现在,几年之后,他们不再费这个劲了藏书网。 她猜,也许他们知道,三松镇的人偶尔会夺走一条人命,但不会偷车。 克莱拉看了看厨房里的钟,还不到8点,“他们肯定刚过6点就从蒙特利尔出发了。” “啊嗯。”彼得答应着,看着加马什和波伏瓦消失在小酒馆,然后他看了看克莱拉的手。克莱拉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外一只手放在那张旧松木桌上,松松地握着。 他敢吗? 他伸出手去,慢慢地,以防惊着她或者吓着她。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用他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让它安全地待在那里,在他亲手建造的这小小的家里。 她没动。 这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无须告诉她其余的一切,无须让她难过。 “我要——”波伏瓦慢慢地说。他盯着菜单,虽然毫无胃口,但他知道自己得要点点什么。菜单上有蓝莓煎饼、薄烤饼、班尼迪克蛋、培根、香肠和现烤的羊角面包。 他早上5点就起床了,5点45分去接了探长。现在差不多7点半了,他还在等着饥饿感的到来。 加马什探长放下菜单,看着侍者,“让他先想着,我要一杯牛奶咖啡,一些蓝莓煎饼加香肠。” “好的。”侍者应道,接过加马什的菜单,看着波伏瓦,“你呢,先生?” “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不错。”波伏瓦说,“我要跟探长一样的东西。谢谢。” “我以为你肯定会点班尼迪克蛋,”等侍者走后,加马什微笑着说,“我记得这是你的最爱。” “我昨天自己做过。”波伏瓦说。加马什大笑起来。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他吃块“超级比萨”作为早餐倒更有可能。实际上,最近波伏瓦只是喝点咖啡,或者再吃个面包圈。 透过窗户,他们看到旭日里的三松镇。还没有多少人在外面。有几个村民在遛狗。有几个人坐在长椅上,喝着咖啡,读着晨报。但大多数人还在睡觉。 “你觉得拉科斯特探员的进展情况怎么样?”探长问。这时他们的牛奶咖啡到了。 “还不错。你昨晚和她通过话吗?我让她把几件事告诉你。” 两个人喝着咖啡,对比着记录。 早餐送来了,波伏瓦看了看表,“我让她8点到这里与我们会面。”现在7点50分,他抬起头,看到窗外拉科斯特正穿过村庄的绿地向小酒馆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卷宗。 “我喜欢当导师的感觉。”波伏瓦说。 “你当得很好。”加马什说,“当然你有个好老师。慈爱,但又严格。” 波伏瓦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探长,“你?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指导着我?怪不得我需要治疗。” 加马什低头看着早餐,笑了。 拉科斯特坐在他们身边,点了一份卡布奇诺。“再来一个羊角面包,先生。”她在侍者的身后喊道,把卷宗放在桌子上,“我读了你关于昨晚聚会的报告,探长,并且做了些挖掘。” “已经?”波伏瓦问。 “嗯,我起得早。说实话,我不喜欢在B&B旅馆跟那些画家们混在一起。” “为什么?”加马什问。 “恐怕是因为他们很无聊。昨晚我与诺曼德和波莱特一起吃的饭。我想试试能否从他们嘴里再套出点什么关于莉莲·戴森的信息,但他们似乎已经没啥兴趣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波伏瓦问。 “他们花了几乎一顿饭的时间渲染《渥太华之星》对克莱拉画展的评论。他们说那些评论会毁了她的事业。” “但谁又会在意《渥太华之星》的评论呢?”波伏瓦问。 “10年前没人会在意,但现在有了互联网,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拉科斯特说,“不重要的观点会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如诺曼德所说,人们只会记住那些不好的评论。” “我怀疑这种论调。”加马什说。 “搜索莉莲·戴森的评论你有什么进展吗?”波伏瓦问。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拉科斯特引用道,希望这句话说的就是诺曼德和波莱特,尽管她头一次想到也许写的就是他。也许这个评论里的“他”就是诺曼德。这也许能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刻薄,为什么在看到别人受到批评时那么高兴。 拉科斯特随即又摇摇头,“关于这篇评论没有什么进展。时间太久了,20多年了。我派了个探员去《新.99lib.闻报》报社的资料室。我们得一点点地过滤那些微缩胶片。” “好的。”波伏瓦点点头表示赞许。 拉科斯特把温热酥脆的羊角面包掰成两半。“按照你的吩咐,我调查了莉莲·戴森的引领人,探长。”她说,咬了一口羊角面包,把它放下,然后拿起卷宗,“苏珊·科茨,62岁,格林大街尼克饭店的女招待。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波伏瓦摇摇头,但加马什点点头,“是西山社区的一个地方。” “我早上来这里之前打过电话,与她们其中一位女招待谈了谈,一个叫洛林的证实苏珊在那里干了20年。但当我问到苏珊的工作时间时她显得很谨慎。最后这个洛林承认,当她们为私人派对服务挣取外快时,彼此之间都帮着保密。苏珊应该是午餐班,但周六不在。不过,她昨天上班了,跟往常一样。她从11点开始工作。” “‘为私人派对服务’,这是不是意味着——?”波伏瓦问。 “卖淫?”拉科斯特反问,“拜托,这个女人都62岁了。尽管多年前她干过这一行。两次因为卖淫遭到逮捕,一次是因为非法闯入。这些是上世纪80年代早期的事情了。她还曾因为偷窃受到过指控。” 加马什和波伏瓦都扬起了眉毛。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并且这些离谋杀还有一段距离。 “我还查了一下她的纳税信息。她去年的申报收入是2.3万加元。但她深陷债务危机,三张信用卡都刷爆了。她似乎觉得信用额度还不是她的目标。就像大多数欠债的人,她在不同的债主之间玩杂耍,但几乎都快要完蛋了。” “她自己了解情况吗?”加马什问。 “很难不了解,除非她得了妄想症。” “你没见过她本人,”波伏瓦说,“妄想症还是比较保守的说法呢。” 安德烈·卡斯顿圭能够闻到咖啡的香味。 他躺在床上,躺在舒适的床垫上,躺在柔软的鹅绒被下。他希望自己死了。 他感觉好像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却幸免于难。被摔扁了,全身擦伤青肿。他伸出颤抖的手,够着了床边的玻璃杯,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感觉好了一些。 他慢慢地坐起来,让自己适应着每一个新的姿势。最后,他站了起来,把浴袍裹在软弱无力的身体上。再也不会了,他拖着身体缓缓向卫生间挪去,一边盯着自己的倒影。再也不会了。 但他昨天就这样说过。还有前天。还有大前天。 刑事调查组整个上午都待在设在加拿大国家火车站的专案室里。这座古老的红砖建筑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坐落在三松镇贝拉河边。建筑物早已废弃,几十年前火车就不在这里停靠了。没有什么解释。 曾有一阵子,还是有火车轰鸣着路过,蜿蜒穿过山谷,在群山之间曲折而行,最后消失在拐弯的地方。 然后有一天,突然不再有火车路过,不再有12点的特快,不再有下午3点开往佛蒙特的牛奶车。 不再有村民们可以用来确定时间的火车了。 于是,不管是火车,还是时间,在三松镇都停滞下来了。 火车站就一直空着,直到有一天,露丝·萨多有了个不涉及威士忌或者冰块的主意。三松镇的自愿救火队接管了这个地方。于是,由露丝领头,他们来到这座可爱的古老红砖建筑,舒适地安顿下来。 就像现在的刑事调查组。在这大房间的一边,堆放着一些救火设备,斧头,水管,头盔,还有一辆卡车。房间的另一半则是桌子,电脑,打印机,扫描仪等。墙上挂着一些救火提示的张贴图,本地区的大地图,总督诗作奖获奖者的照片,其中包括露丝,还有几块大木板,上面标着:嫌疑人,证据,被害人,还有问题。 有很多问题。刑事调查组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试图回答这些问题。详细的尸检报告已经送到,正由波伏瓦警官处理,他同时还负责处理现场证据。他的工作就是了解她是如何死的。而拉科斯特探员的工作是了解她活着时是什么样子,她在纽约城的时候如何,还有关于她的婚姻、朋友、同事。她做过什么,想过什么,其他人是怎样看她的。 最后加马什探长把所有这些都放在一起。 他坐在桌后开始工作,手边一杯咖啡,读着头一天和头一晚的所有报告。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本蓝皮大厚书,出去散散步。他本能地向村子走去,在横跨小河的石桥上停了下来。 露丝正坐在村子公共绿地的长椅上。显然,她并没有在做些什么,但探长却不这么认为。她正在做着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她在等待,她在希冀。 他看着她,她歪起灰发的脑袋望向天空,倾听着,像在倾听遥远的声音,比如说火车,或者远方的人回家的声音,然后她的脑袋又垂了下来。 九九藏书他想,她还会等多久?几乎已经是6月中旬了。曾有多少人,母亲或者父亲,坐在露丝坐着的地方,等待着,希冀着?倾听着火车的声音,想着它是不是会停下来。也许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会走过来,从那些充满了死亡的地方回来,维米岭,法兰德斯战场,帕斯尚尔。 希望能存活多久? 露丝歪着脑袋,看着天空,再次倾听着,听着来自
99lib?
远方的呼喊,然后她又低下了头。 一种永恒,加马什想。 如果希望能够永存,那么仇恨呢? 他转过身,不想打扰她。当然,他也不想被打扰。他需要安静的时光,去阅读和思考。于是他转过身,经过老火车站,来到一条土路上,这是从村庄绿地辐射出来的一条小路。他在三松镇走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 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枫树,枝叶在空中相连,树叶几乎把太阳全都遮住了。但还没有完全遮蔽,阳光从树叶中过滤下来,洒到了土路上,洒到了他的身上和手中那本书上,落下了斑驳的光点。 加马什看到一块巨大的灰色石头在路的一边探出头来。他坐下来,戴上老花镜,跷起二郎腿,打开了书。 一个小时之后,他合上书,向前方看去。他站起来,沿着那满是树荫和光影的小路又走了几步。在树林里,他看到了干树叶、蕨菜,听到了花栗鼠爬树的声音,还有鸟鸣声。一切尽在眼中,尽管他的思想却在别处。 最后,他停下了,转身往回走。他的脚步缓慢,从容不迫。 第十六章 “好吧。”加马什坐在椅子上,前面是张临时会议桌,“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哈里斯医生的全部报告今早送到了。”波伏瓦说,站在墙上贴着的几张纸前,吹了吹鼻子底下一支未打开盖的马克笔,“莉莲·戴森的脖子是被拧断的,一个动作就完成了。”他模仿了一下拧脖子的动作,“她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没有瘀青,除了脖子上的一个小点,就在脖子被折断的地方。” “这告诉了我们什么呢?”探长问。 “说明死亡是瞬间的。”波伏瓦说,一边用粗体字写了下来。他最喜欢这部分工作:写下事实,证据。用墨水写下来,这样事实就变成了真理。“正如我们想的那样,她吓了一跳。哈里斯医生说,凶手既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很可能年纪不会很大。一定的力量和杠杆作用是必须的。凶手的个头很可能会比戴森夫人高。”波伏瓦边说边看着手里的笔记,“她身高只有5英尺5英寸,大多数人都会比她高。” “克莱拉·莫罗有多高?”拉科斯特问。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看。“大约也就这么高,我觉得。”波伏瓦回答。加马什点点头。 很遗憾,这是个相关的问题。 “没有受到其他的侵犯。”波伏瓦继续说,“没有性侵,也没有最近发生过性行为的迹象。她略微超重,但不多。两小时之前在麦当劳用过餐。” 波伏瓦努力不去想象验尸官所发现的“快乐套餐”。 “她胃里还有别的食物吗?”拉科斯特问,“派对上提供的食物?” “没有。” “身体里有酒精或者毒品吗?”加马什问。 “没有。” 探长转向拉科斯特。她低头看着笔记,读道: “莉莲·戴森的前夫是纽约的一个爵士乐号手。他和莉莲是在画展上相遇的。他在鸡尾酒会上演奏,而她是画展的客人。他们相互吸引。很显然,两个人都酗酒。他俩结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似乎都戒酒了。后来就出问题了,两个人都出了问题。他开始吸食可卡因和冰毒,因此被乐队解雇了。他们被从租住的公寓里赶了出去。情况一团糟。最后,她离开了他,又和几个男人勾搭上了。我找到了其中的两个,但其余的没找到。似乎都是些临时的关系,不是真正的关系。而且,似乎她越来越饥不择食。” “她是不是也吸食可卡因和冰毒呢?”加马什问。 “没有证据。”拉科斯特回答。 “她如何谋生?”探长继续问,“是作为画家,还是评论家?” “两者都不是。看起来她似乎生活在艺术世界的边缘。”拉科斯特说,低下头继续看笔记。 “那么,她到底做什么?”波伏瓦问。 “哦,一些非法工作。她没有在美国的工作许可。根据我所能收集到的证据,她在美术材料商店非法工作,到处打零工。” 加马什想了想。对于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生活可能令人激动,但是对于一个接近50岁的妇女来说,这会让人疲惫不堪,让人沮丧气馁。 “她也许不吸毒,但是否曾交易毒品?”他问道,“或者卖淫?” “有可能两个都干过,但最近没有。”拉科斯特回答。 “验尸官说她没有性病迹象,身上也没有针眼或者疤痕。”波伏瓦说,一边看着打印的文件,“我们知道,大多数的低级毒品交易者同时也吸毒。” “莉莲的父母认为她的丈夫可能已经死了。”探长说。 “是的,”拉科斯特说,“三年前,吸毒过量。” 波伏瓦把男人的名字用笔画了一下。 “加拿大海关记录表明,她去年10月16日从纽约城乘坐巴士过境,”拉科斯特说,“九个月前,她申请了政府福利,并且获得了。” “她是什么时候加入AA的?”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拉科斯特回答,“我试图联系她的引领人,苏珊·科茨,但没有联系上。谢兹·尼克说她有几天假。” “是早就安排好的吗?”加马什问,身体前倾。 “我没问。” “一定要问问。”探长说完站起来,“你要是找到她,告诉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问她。” 他走到桌前,打了个电话。他本可以把名字和号码告诉拉科斯特或者波伏瓦的,但他还是想亲自做这件事。 “首席法官办公室。”那边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我能与皮诺特法官先生讲话吗?我是警察局的加马什探长。” “皮诺特法官今天不在,探长。” 加马什愣住了,非常惊讶,“真的吗?他生病了吗?我昨晚还看见了他,他没提到过什么呀?” 现在轮到皮诺特法官的秘书愣住了,“他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他接下来的几天要在家里工作。” “这属于例外情况吗?” “首席法官有权这么做,加马什先生。”她听起来很耐心,尽管很明显他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那我给他家里打。谢谢。” 他接下来试着拨笔记本上的另外一个电话,尼克饭店的电话。 没有,电话那头的女人不耐烦地回答,苏珊不在。她打电话来说来不了了。 那个女人听起来很不高兴。 “她说为什么了吗?”加马什问。 “说她身体不舒服。” 加马什感谢了她,挂了电话,然后又拨苏珊的手机,没打通。挂上电话,他把眼镜拿在手里,轻轻地敲着。 似乎周日晚上见到的AA的人都失踪了。 苏珊·科茨不见了,蒂埃里·皮诺特不见了。 这值得担忧吗?阿尔芒·加马什知道,凶杀案调查中任何人的失踪都值得引起关注,但不是恐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从他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贝拉河,还能看到三松镇。就在这时,他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停下。这是辆两座的车,造型优美,崭新锃亮,很昂贵,与住户院子前停着的那些旧车形成鲜明反差。 一个男人从车子里钻出来,四下张望着。他看起来犹豫不决,但并没有迷路。 然后他很有把握地走进了小酒馆。 加马什看着,眼睛眯了起来。 “哈!”他嘀咕着,转过身,看了看墙上的钟。将近中午了。 探长拿起桌上那本厚书。 “我要去小酒馆。”他说,看到了拉科斯特和波伏瓦脸上会意的笑容。 不能怪罪他们什么。 加马什的眼睛逐渐适应着小酒馆内的昏暗。外面已经很暖和了,但是室内的两个壁炉里仍生着火。 就好像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有着它自己的气氛和季节。这里永远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永远气候适宜。 “欢迎,老主顾!”加布里喊道,从光亮的长长吧台后面挥着手,“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想我了吗?” “我们永远不要谈感情,加布里。”加马什打趣道,“这会让奥利维耶和蕾娜·玛丽受不了的。” “太正确了。”加布里大笑道,从吧台后跑出来,递给探长一根甘草棒,“我也听说最好要压抑自己的情感。” 加马什把甘草棒放在嘴里,像吸烟一样。 “很有欧洲大陆典范,”加布里说,点头表示赞许,“很像梅格雷探长。” “谢谢。是我喜欢的样子。” “不到外面去坐吗?”加布里问,指了指露台。那里有几张圆桌,上面撑着樱桃伞,几个村民围坐在桌边呷着咖啡,还有几个在喝着开胃酒。 “不,我在找个人。” 阿尔芒·加马什指了指酒馆深处,火炉旁边的那张桌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着,看起来绝对放松和自在的人,正是画廊老板丹尼斯·福廷。 “不过,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加马什说,“福廷先生在克莱拉画展预展那天跟你说话了吗?” “在蒙特利尔?是的。”加布里笑道,“他当然说了。他道歉来着。” “他说什99lib?么了?” “他的原话是,‘我非常抱歉曾叫
你该死的假娘们。’引用完毕。”加布里盯着加马什,“我本来就是,你知道的。” “我听说过传言,但是被人这么称呼可不好。” 加布里摇摇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但你说得没错,永远不会不在意,感觉总像是个新伤。” 两人看着那位漫不经心的画商。福廷显出无精打采又很放松的样子。 加布里笑了,“实际上,我挺喜欢他。曾经这样称呼过我的人,并没有几个向我道歉。得给他记上一分。他也向克莱拉道了歉,因为曾经那样恶劣地对待过她。” 看来画廊老板之前说的是实话,加马什想。 “周六晚上这里的派对他也来了,克莱拉邀请了他。”加布里说,跟着探长的目光,“但我注意到他没待多久。” “他是没久待。” “那他又回来干什么?” 加马什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几分钟前他看到了丹尼斯·福廷,他来也正是为了这个问题。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加马什说,向福廷走去。后者从座位上站起来。 两人握了手。 “我本没这个计划。但是周一画廊休息,而且我在考虑着——” “考虑什么?” 两人坐在扶手椅里。加布里给加马什端来一杯柠檬汁。 “你刚才说你在考虑——?”加马什问。 “考虑昨天你在我那里说的话。” “关于谋杀案?” 丹尼斯·福廷红了脸,“哦,不。是关于弗朗索瓦·马鲁瓦和安德烈·卡斯顿圭两个人还在这里的事。” 加马什知道画廊老板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怎么?” 福廷咧开嘴笑了,那是一种消除戒备的孩子气的笑,“我们这些艺术世界里的人喜欢认为自己是反叛者,我行我素的人,自由的灵魂。不管是智力还是直觉都超越其他人之上。但是他们所说的‘艺术当权派’不是毫无来由的。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追随者。如果一个画商在哪个画家身边嗅来嗅去,那用不了多久,其他人也会加入进来。我们喜欢跟风。一种现象就这么被创造出来了。不是因为这画家比其他人要好多少,而是因为画商们有团体性思维,或者说羊群心理。突然间,他们就都决定想要某一位画家了。” “他们?” “我们。”他更正道,显得不太情愿。加马什又一次注意到那股恼怒似乎从来就没有远离福廷。 “而那位画家就成了下一个红极一时的大人物?” “很可能。如果只是卡斯顿圭,我还不会担心,或者甚至只是马鲁瓦。可是他们两个人同时?” “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这里?.99lib.”加马什问。他知道为什么,马鲁瓦已经告诉过他,但他还是想听福廷的解释。 “当然是莫罗夫妇。”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还能有什么?” 恐惧和贪婪,马鲁瓦曾经说过。这就是在艺术世界那辉煌的外表下搅动着的力量,也是驱动福廷坐在这个安静的小酒馆里的力量。 让·居伊·波伏瓦拿起丁零作响的电话。 “波伏瓦警官?我是克莱拉·莫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耳语。 “怎么了?”波伏瓦也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坐在他桌子旁的拉科斯特探员也探过身来。 “我们后院有个人,是个陌生人。” 波伏瓦抬起脚,“他在干什么?” “在看。”克莱拉小声说,“看着莉莲被害的地方。” 拉科斯特探员站在村庄绿地的边缘,异常警觉。 她的左侧,波伏瓦警官正悄悄地绕向莫罗家的小房子。她的右方,加马什探长在草地上轻轻地走着。他们小心翼翼,以防惊动了房子后面的人。 遛狗的村民们停了下来,谈话声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很快,整个三松镇寂静下来,等待着,观看着。 拉科斯特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保护村民们,如果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后面是什么人,只要他越过了探长,越过了波伏瓦,那么,拉科斯特就是最后的一道防线了。 她能够摸到挂在髋骨上枪套里的手枪,藏在那时尚的上衣下面。但她没有把枪拿出来,现在还没有。加马什探长不止一次地训练他们,除非你确实要用枪,否则不要把它拔出来。 射击,让歹徒停下来。不要瞄准腿或者胳膊,要瞄准躯干。 不一定非要杀死他,但也绝不能错失目标。因为一旦拔出了武器,那就意味着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失败,都被挣脱。 一幅场景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探长倒在了地上,想要说点什么。他双目怒视,努力要瞄准。他的手满是鲜血,他的结婚戒指被鲜血浸泡着。他的手上有那么多的血。 她把思绪拖了回来,集中精力。 波伏瓦和加马什都消失了。她所能看见的,就是阳光下那座安静的小农舍。她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着,跳着。 加马什探长绕过了农舍拐角,停下了。 背对着他的,是个女人。他几乎能确信这是谁,但还是想搞准。他也几乎确信她不会伤人,但在他放松警惕之前,还是想搞准。 加马什向左扫了一眼,看到波伏瓦站在那里,满眼警惕,但不再惊恐。探长抬起左手,示意波伏瓦待在那里不要动。 “你好。”加马什喊道。女人跳了起来,尖叫一声,转过身。 “天哪,”苏珊喊道,“你要吓死我了。” 加马什微微一笑,“对不起。但你也要把克莱拉·莫罗吓死了。” 苏珊向农舍看去,看到克莱拉站在厨房的窗前。苏珊向她轻轻挥了下手,歉意地笑了一下。克莱拉迟疑了片刻,也挥了下手。 “对不起。”苏珊说。这时她注意到了波伏瓦,站在花园另一侧几英尺开外的地方,“我确实没啥危险性,你们知道。也许会比较愚蠢,但没有危险性。” 波伏瓦瞪着她。依他的经验看来,愚蠢的人从来没有危险,但他们同时也是最可怕的。愚蠢同样导致很多犯罪事件,如同愤怒和贪婪。他缓和了一下脸色,走向他们,对探长耳语。 “我去告诉拉科斯特这里没事了。” “好的。”探长回答,“这里我来负责。” 波伏瓦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苏珊,摇了摇头。 愚蠢的女人。 “那么,”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加马什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看看莉莲被害的地方。昨晚我睡不着觉,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来越清醒。莉莲被害了,是被谋杀的。” 但她看起来好像还不相信这个事实。 “我得过去看看,看看事情发生的地方。你说过你会在这里,我想帮你的忙。” “帮忙?怎么帮?” 现在轮到苏珊惊讶了,“除非这是个错误或者随机性攻击,否则就是有人故意杀了莉莲。你不这么认为吗?” 加马什点点头,认真地看着这个女人。 “有人想要莉莲死。但会是谁呢?” “还有为什么呢?”探长接道。 “没错。也许我能帮着回答‘为什么’这个问题。” “怎么?” “真的。”苏珊笑着说,回过身,看到花园里随风飘动的黄色警戒胶带围出来的洞,笑容消失了,“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莉莲,甚至超过她的父母,很可能比她自己还了解。我能帮助你。” 她盯着他深棕色的眼睛。她目空一切,随时准备战斗。但她没有准备好的,是在他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思考。 他在思考她的话。不是不屑她的话,也不是想和她争论。阿尔芒·加马什在思考她说的话,还有他听到的东西。 探长研究着面前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她的衣服太紧了,而且也搭配不当。这是有创意呢,还是不会穿衣服?她是看不到自己呢,还是根本不在意自己什么样? 她看起来很愚蠢,甚至自称愚蠢。 但她不蠢。她的目光精明,她的话甚至更精明。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被害人。她是专门来帮忙的。但这是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吗? “你们好。”克莱拉试探着说,从厨房后门出来,朝他们走去。 苏珊立刻转过身,盯着对方,然后走向克莱拉,伸出手。 “哦,对不起。我本该先敲门得到你们允许的,而不该直接闯进你家的花园。我不知道当时怎么了。我的名字叫苏珊·科茨。” 当两个女人寒暄时,加马什的目光从苏珊身上回到了花园,看到了地上插着的祈祷棍。他想起了默娜在棍子下面找到的东西。 初学者晶片,来自AA的。 开始他以为这属于被害人的,但现在他怀疑了。也许属于凶手的?这是否解释了为什么苏珊不请自来地出现在花园里? 她会不会在找丢失的那枚硬币?她自己的硬币?而不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它? 克莱拉在向苏珊描述发现莉莲尸体时的情况。 讲完后,克莱拉问:“你是莉莲的朋友吗?” “算是吧。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 “你是位画家?”克莱拉问道,打量着面前这个年纪比她大的女人,还有她的衣着打扮。 “勉强算是吧。”苏珊笑道,“跟你不是一个级别的。我自认为我的作品很直观,但批评家们说它们不怎么样。” 两个女人都大笑起来。 在她们身后,只有加马什看得到,祈祷棍上的彩带飘动着,就好像在捕捉她们的笑。 “嗯,我的作品被称作是‘不怎么样’已经很多年了,”克莱拉承认道,“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只‘啥都不是’,甚至没有受到过注意。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画展。” 两个女人交换着对艺术的看法,加马什听着。这是一位画家的人生99lib.记录,是自我和创作相平衡的记录,是自我和创作相斗争的记录。 是努力不去在意,不要过多地在意。 “我没有去参观你的画展,”苏珊说,“那对我来说太高级了。我更有可能是端汉堡的人,而不是吃它们的人。但我听说非常好,祝贺你。我计划一有机会就过去看看。” “我们可以一起去。”克莱拉提议道,“如果你感兴九九藏书趣的话。” “谢谢。”苏珊说,“要早知道你这么好,我几年前就该来了。” 她四下里看看,没再说话。 “你在想什么?”克莱拉问。 苏珊微笑着说:“我实际上想的是对比。在这样宁静的地方发生的暴力,那么丑恶的事情发生在这里。” 然后她们都望着这宁静的花园,最后目光落在了黄色警戒胶带圈起来的地方。 “那是什么?” “那是祈祷棍。”克莱拉说。 三个人都盯着相互交错的丝带。克莱拉突然有了个主意。她解释了一下仪式的过程,然后问道:“你愿意系一根丝带吗?” 苏珊想了一下,“我非常愿意。谢谢。” “几分钟后我就回来。”克莱拉向两个人点点头,转身向村庄走去。 “很好的女人。”苏珊说,看着她离开,“希望她能一直这样。” “你怀疑?”加马什问。 “成功会玩弄你,但失败也会。”她再次大笑起来,随后沉默下来。 “你为什么认为莉莲·戴森是被谋杀的?”他问。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因为我同意你的观点。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她,比她自己更了解她。你知道她的秘密,而你现在正准备告诉我。” 第十七章 “你好——”克莱拉喊道,“有人在吗?” 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这声音似乎很遥远,很微弱,似乎是从电视里传来的。这个地方让人感觉空荡无物,尽管她知道其实很可能不是。 在这座老火车站里,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经过闪闪发光的红色消防车,经过警方的设备。克莱拉看到了自己的头盔和靴子。三松镇的每个人都是志愿救火队的成员。露丝·萨多是救火队队长,因为她本人就比任何大火都可怕。如果让人在露丝和一座燃烧的建筑之间选择,大多数人宁愿选择那座着火的建筑。 “哪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克莱拉从消防车后面绕出来,只见波伏瓦警官坐在桌旁正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微笑着与她打招呼,在她双颊上各吻了一下。 “来,请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他问道。 他看起来心情愉快,精力充沛。但不管是在画展上,还是此刻,克莱拉看到他仍然感到震惊。形容枯槁,筋疲力尽。即便对于他这样一贯体型瘦长的人来说,他还是瘦得让人心疼。像其他人一样,她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至少,像其他人一样,她知道传言是怎么回?99lib?事。但克莱拉意识到她并不真正地“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我来是征求建议的。”她说,在波伏瓦身边的转椅上坐下。 “从我这里?”他的惊讶很明显,正如他语气里透露出来的高兴。 “对,从你这里。”看到他的反应,她很高兴没有告诉他实话。她没有去找加马什的原因是因为加马什身边有人,而波伏瓦却独自一人。 “喝咖啡吗?”波伏瓦指着一壶已经煮好的咖啡。 “谢谢,我来一杯吧。” 他们站起来,往缺了口的白色马克杯里倒了些咖啡,各自拿了几块无花果酥坐下。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波伏瓦坐下后看着对方。虽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但总让人想起加马什。 让人感觉很舒服,克莱拉庆幸自己决定跟这个年轻的警官谈话。 “是关于莉莲的父母,戴森先生和夫人。我认识他们,你知道。有段时间非常熟悉。我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还活着。我们昨天见到了他们,去告知关于他们女儿的事情。” 克莱拉顿了一下,试着想象那会是什么情形,对于双方而言。 “那一定很可怕。他们很宠爱她这个独生女。” “这种事一直很可怕。”波伏瓦承认道。 “我很喜欢他们。即便莉莲和我闹翻了以后,我也尝试与他们保持联系。但是他们不感兴趣。他们相信莉莲的话。我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她听起来并不那么确信。 波伏瓦没有说话,想起了戴森先生语气里的怨恨,他当时几乎认定克莱拉就是谋杀他们女儿的凶手。 “我想去看看他们,”克莱拉说,“告诉他们我是多么难过。怎么了?” 波伏瓦脸上的表情阻止了她。 “我不会这么做。”他说,放下杯子,身体倾向她,“他们很难过。我认为你去拜访他们于事无补。” “为什么?我知道他们相信莉莲说的关于我的坏话,但我去也许能做点什么。我和莉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你不认为他们愿意与谁谈谈他们的女儿吗?一个爱她的人?”克莱拉顿了一下,“曾经爱过她的。” “也许吧.99lib.。最终,但不是现在。给他们一点时间。” 这或多或少也是默娜给她的建议。克莱拉去书店要丝带还有干香根草和鼠尾草做的雪茄,但她同时也征求了意见。她是否应该去蒙特利尔见见戴森夫妇呢? 默娜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克莱拉是这样解释的。 “他们很老了,很孤独。”克莱拉说,很惊讶默娜还需要她解释,“这是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了。我去就是想给他们一些安慰。相信我,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开车去蒙特利尔见他们了,但这似乎恰是正确的事情。把那些痛苦的感情抛在脑后。” 丝带紧紧地缠在克莱拉的手指上,勒得很紧。 “对于你,也许。”默娜说,“但对于他们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抛开这些呢?”克莱拉松开丝带,然后又缠上,很是烦躁,“也许他们孤独地坐在那里,完全垮掉了。我不去就是因为我害怕?” “如果你必须得去,那就去吧。”默娜说,“但要弄清楚你去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你。” 耳朵里回响着这警告,克莱拉穿过了村庄绿地,向专案室走去,去跟波伏瓦谈谈,同时也为了另一个目的。 她想知道戴森夫妇的地址。 听完警官的建议后,克莱拉点点头。两个人都给了她同样的建议。等待。克莱拉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老火车站的墙面。上面有莉莲的照片,死了的莉莲,在她家的花园里。 而那里,正是加马什探长和那个陌生女人等着她的地方。 “我想,我想起了莉莲的大多数秘密。” “你想?”加马什问。他们在克莱拉的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驻足欣赏。 “我昨晚并没有对你撒谎。不要告诉我引领的人们,但我把他们的秘密全都搞混了。日子一长,我就很难区分哪些事情是谁的。全都混了,真的。” 加马什笑了。他也是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保险柜,那些他在调查中知道的与案子毫无关系的事情。这些事情永远不须被公开,他也直接把它们锁了起来。 如果突然有人问加马什先生那些秘密,他也会被问倒。当然,说实话,他需要时间才能把一些事情和其他的事情区分开来。 “莉莲的秘密也不比其他人的恶劣。”苏珊说,“至少,她告诉我的那些是这样。顺手牵羊了,坏账了,从她妈妈的钱包里偷钱了。她吸过毒品,背叛过丈夫。她在纽约的时候,从老板的钱柜里偷钱,独吞小费。” “没什么大事。”加马什说。 “从来都是这样。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被一些小罪过压垮。小事叠加起来,直到我们彻底崩溃。避免那些大罪过很容易,但就是这些上百件卑鄙小事最后擒住了你。如果你听人们说话听久了,你会意识到,伤人的不是耳光或者是痛打,而是流言蜚语,鄙视的眼神,被拒绝。这些就是还有着良心的人感到羞辱的事情,这些就是你依靠喝酒想忘记的东西。” “那没有良心的人呢?” “那他们不会来AA,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 加马什思索了片刻,“你刚才说‘至少,她告诉我的那些是这样’,这是否意味着她对你还保留着什么秘密?” 他并没有在看她。他发现,如果给人们更多的私人空间,他们会更加坦诚。相反,加马什探长直视着前方的忍冬和玫瑰,在下午的暖阳中绽放。 “有些人一下子就全都倾泻出来了。”苏珊说,“但大多数人需要时间,并不一定是他们有意隐瞒什么。有时他们掩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自己都忘记了还有这事。” “直到?” “直到它自己慢慢地爬出来。不过到那时候,曾经微小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几乎难以辨识的东西99lib.,巨大,恶臭。” “然后又会怎么样呢?”探长问。 “然后我们就要选择。”苏珊回答,“我们可以直面事实,或者我们可以再次把它掩埋,或者,至少尝试这样做。” 在外人看来,他们俩像是两个老朋友,讨论着文学或者最近在村子礼堂里演出的音乐会。但眼光稍尖的人就会注意到他们的表情,虽算不上沉重,但对于这可爱的晴日来说,有点忧郁。 “如果人们再次掩埋这些秘密的话,会怎样呢?”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普通人。但对于酒鬼来说,这是致命的。如此腐烂的秘密会迫使你喝酒,喝酒又会逼着你走向坟墓。但在这之前,它会从你这里偷走一切。你爱的人,你的工作,你的家,你的尊严。最后,是你的生命。” “都是因为一个秘密?” “因为一个秘密,还有将它掩藏起来的决定,临阵逃脱的决定。”她紧紧地盯着他,“清醒不属于懦夫,探长。不管你怎么想这些酒鬼,要戒酒,完全戒酒,需要极大的诚实,而这又需要极大的勇气。不喝酒是比较容易做到的那部分。面对我们自己,面对我们的恶魔是最艰难的一环。有多少人愿意这么做呢?” “不是很多人。”加马什承认道,“但如果恶魔获胜的话,又会怎样呢?” 克莱拉·莫罗在小桥上缓缓而行,时不时停下来看看下面的贝拉河。河水汩汩地流过,阳光下水面碧波粼粼。她能看到水底的石头,被水流磨得很光滑,时而还能看到一条虹鳟游过。 她应不应该去蒙特利尔?事实上,她已经查到了戴森家的地址,她只是想去波伏瓦那里核实一下。它此时就在她的口袋里,而她,看了一眼他们的车,停在那里,等待着。 她应不应该去蒙特利尔? 她在等些什么?她害怕什么? 他们会恨她,骂她,轰她走开。曾经是克莱拉第二父母的戴森夫妇,会断绝和她的关系。 但她知道她必须得这样做,不管默娜怎么藏书网说,不管波伏瓦怎么说。她没问过彼得。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现在还不能信任他。但她怀疑,他也会这么说。 不要去。 不要冒险。 克莱拉转过身,走下了小桥。 “没错。”苏珊回答,“有的时候恶魔获胜,有的时候我们无法面对事实。这太痛苦了。” “然后会怎样呢?” 苏珊在用脚扫着草地,不再观赏美丽的花园。 “你听说过《矮胖子》吗,探长?” “那首童谣?我曾经给孩子们读过。” 他记得,丹尼尔很喜欢这首童谣,总是让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给自己听,对里面的插图——国王的人马去拯救那个傻傻的老鸡蛋——永不厌倦。 但是安妮呢?她听了这个故事简直是号哭不已,眼泪不停地流啊流,浸透了他胸前的衬衫。他只好抱着她摇来摇去,努力去安慰她。加马什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她安静下来,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问题清楚了。小安妮,虽然只有四岁,无法忍受矮胖子就这样被粉碎了。永远不会痊愈,受伤太严重了。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苏珊说。 “你是说矮胖子先生从来就不存在?”加马什问。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探长。”苏珊的笑容退去,她静静地走了几步,“就像矮胖子一样,有些人受伤太严重了,无法治愈。” “比如莉莲?” “她正在愈合。我认为她做得不错。她的确很努力。” “但是?”加马什问。 苏珊又走了几步,“莉莲受到了伤害,很严重。但她正在重振旗鼓,回到正道上来,虽然很慢。但这不是问题。” 探长陷入深思,面前这个女人,虽然艳俗花哨,却又如此忠诚,到底想告诉他些什么?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 “她不是矮胖子,”他说,“她没有从高墙上摔下来。她推了别人。别人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因为莉莲。” 在他身边,苏珊·科茨的头随着每一个脚步微微地上下晃动着。 “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克莱拉说,从屋角处那丛老丁香后面转出来,“我从默娜那里拿到了这些东西。” 她举起丝带和雪茄。不管是探长还是苏珊,看起来都很困惑。 “这到底是种什么仪式?”加马什问,一脸疑惑。 “这是一种净化仪式。你愿意加入吗?” 加马什犹豫着点点头。他熟悉这种仪式。以前在一些凶杀案现场,有些村民做过这个,只是从未有人邀请过他。尽管在他信仰天主教的年轻时代,已经有足够的焚香缭绕在他身旁,这次估计也不例外。 两天以来,克莱拉已经是第二次点燃香根草和鼠尾草雪茄了。她轻柔地把那芬芳的烟挥向略显紧张的苏珊,让她从头到脚都沐浴在焚香里。这会让你释放一切消极思想和负能量,克莱拉解释道。 然后轮到加马什了。她看着他。他的表情有点可笑,但很放松,聚精会神。她把烟驱拢到他身上,直到烟像一块甜甜的云朵包围了他,最后消散在微风中。 “所有的负能量都被赶走了,”克莱拉说,给自己重复着同样的仪式,“没有了。” 但愿这样管用,三个人都静静地想,那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克莱拉给了每人一根丝带,邀请他们默默地为莉莲祈祷,然后把丝带系在棍子上。 “那胶带怎么办?”苏珊问。 “哦,那没关系。”克莱拉说,“那更像个提示而不是命令。再说,我认识那个围胶带的人。” “这仪式没啥用处,”加马什说,帮助苏珊把胶带压下来,然后自己也跨了过去,“但用意很好。” 拉科斯特减慢车速,几乎都要停下来了。她正要开出三松镇,去蒙特利尔。为了莉莲·戴森在《新闻报》上发表的那篇评论去报社资料室调查,去弄清那篇特别恶毒的评论到底写的是谁。 正当路过莫罗家的时候,她目睹了难以置信的一幕。一位魁北克警察局的高级警官显然正在朝着一根棍子祈祷。 她笑了,希望自己能加入他的行列。在犯罪现场,她经常在心里默默说些祈祷的话。等大家都离开后,拉科斯特还会回去,让亡者知道他们并没有被忘记。 然而这次,似乎轮到探长了。她想知道他到底在祈祷些什么。她想起曾握住那只血淋淋的手,心想也许自己能猜到。 加马什把右手放在棍子上,开始整理思绪。过了片刻,他把丝带系在上面,后退几步。 “我说的是宁静祷文。”苏珊说,“你呢?” 但加马什不想告诉她们自己祈祷了些什么。 “你呢?”苏珊转向克莱拉。 加马什注意到,她很专横,还好打听。他不知道这对于引领人来说是不是个好的品质。 像加马什一样,克莱拉也没有回答。 “我得离开你们一会儿。回头见。”克莱拉急匆匆地向屋子里走去。她现在很着急,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第十八章 “真的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彼得跟随克莱拉走到房前的小路上,他们的车就停在大门外。 “不会待久的。我在蒙特利尔就做一件事,很快。” “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他迫切地想向克莱拉证明他已经变了。可是尽管她对他礼貌有加,但一切都很明显。他的妻子,虽然对生活有着这么多的信念,却最终对他失去了所有信心。 “不,你好好待在家里吧。” “到了以后打个电话。”他在车子后面喊,但不确信她能听到。 “她要去哪儿?” 彼得转过身,看到波伏瓦警官站在他旁边。 “蒙特利尔。” 波伏瓦扬起眉毛,但没有说话,然后离开了,向小酒馆走去。 彼得看到波伏瓦在一把黄蓝相间的金巴利阳伞下坐下来,独自一人。奥利维耶马上走出来,就像警官的私人管家。 波伏瓦接过菜单,点了一杯饮料,显得很放松。 彼得很羡慕波伏瓦可以一个人悠闲地坐着。他还羡慕那些三三两两坐着的人们,享受着彼此的陪伴。对于彼得来说,自己一个人待着是最糟糕的了。除非是他待在画室,或者和克莱拉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 但现在,他被克莱拉扔下了,孤零零地站在路旁。 彼得·莫罗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你的人总也吃不上午饭,他该恼火了。”苏珊朝小酒馆点点头。 他们离开了克莱拉家的花园,决定在村子的绿地上走一走。露丝坐在小公园中央的长椅上,这里是三松镇地心引力的来源。 她仰望天空,加马什在想祷告能否真的得到回应。他也抬头注视天空,正如他刚才把手放在祈祷棍上一样。 但是天空还是空荡荡的,寂静一片。 他的目光又回到地面。波伏瓦坐在酒馆的桌旁,看着他们。 “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苏珊说。 “他饿了就不会高兴。” “那我肯定他经常饿肚子。”苏珊说。探长看着她,本以为会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笑容,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她神情很严肃。 他们继续散步。 “莉莲·戴森为什么要来三松镇?”加马什问道。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那你有结论了吗?” “我觉得不外乎两件事。她来这里或者是修补已经造成的损伤,”苏珊停下脚步,直视着加马什,“或者要造成更大的伤害。” 探长点点头,他也这么想。但这二者是多么不同的世界啊。在一个世界,莉莲健康,清醒;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残忍,顽固不化,毫无悔改。她是国王的手下要去拯救别人呢?还是来到三松镇要把别人从高墙上推下去呢? 加马什戴上老花镜,打开那本厚书。他曾把它遗忘在小酒馆,后来又找了回来。 “酒就像龙卷风,席卷了别人的生活。”他用低沉而平静的嗓音读道,从半月形的眼镜上方看着苏珊,“书是我们在她的床头柜上发现的。这些文字被荧光笔标了出来。” 他把书举起来,深色背景上是明亮的白色字体“嗜酒者互诫协会”。 苏珊咧开嘴笑了,“不是很严谨。实际上挺讽刺的。” 加马什微笑着,低头继续看书,“还有呢。心破碎了。甜蜜的关系死亡了。” 他慢慢地合上书,摘下眼镜。 “这能说明点什么吗?” 苏珊伸出手,加马什把书递给她。她把书打开到书签处,扫了一眼,笑了。 “这说明她处在第九步。”她把书还给加马什,“她肯定是在阅读书的这一部分。在这一步,我们对曾经伤害过的人做出补偿。我猜这就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第九步是什么?” “在可能的情况下,对这些人做出直接补偿,除非这样做会伤害他们或者他人。”她引用道。 “这些人?” “就是我们曾用自己的行动伤害过的人。我觉得她来这里是为了道歉。” “甜蜜的关系死亡了。”加马什说,“你觉得她来这里是为了跟克莱拉·莫罗说话?为了,你们怎么说来着?做出补偿?” “也许。听起来好像这里曾有很多美术界人士。她来这里也许是为了向其中的哪个人道歉。天知道,她欠了别人很多补偿。” “但真有人会这么做吗?” “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真诚道歉,我不会选择在派对上。” “这是个好问题。”她叹了一口气,“还有件事,这件事我真的不想承认。我不确定她真的到了第九步。我感觉她没有完成这之前的那些步骤。” “这有关系吗?你们必须按照顺序来吗?” “不必,但这样会更好。如果你刚读完大学一年级就直接跳到四年级,那会怎样?” “很可能行不通。” “没错。” “但是这里的行不通意味着什么?你们也不会被踢出AA,不是吗?” 苏珊大笑起来,虽然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可笑的地方,“不会。听着,所有步骤都很重要,.99lib?但第九步也许是最微妙、最令人担忧的。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走出自己、走向他人的时刻,为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如果这一步没做好的话……” “会怎么样?” “我们会造成更多伤害。对别人,也对自己。” 她停下来,去闻路边一簇盛开的丁香。加马什怀疑,她也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真美。”她说,把鼻子从芬芳的花朵上移开,四下张望,好像第一次看到这美丽村庄,“我能想象在这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个安家的好地方。” 加马什没说话,感觉她好像在往什么地方引话题。 “我们的生活,当我们酗酒的时候,是相当复杂的,很混乱。我们惹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乱成一团。这里是我们向往的地方,阳光明媚,安宁祥和。但随着我们每天酗酒,我们离它越来越远。” 苏珊看着村庄绿地周围的小农舍。多数人家都有门廊和前花园,花园里盛开着牡丹、羽扇豆和玫瑰。猫和狗在阳光下闲逛。 “我们渴望家。经过了多年与周围人、与我们自己战斗后,我们只渴望平静。” “那你们如何找到呢?”加马什问。他比大多数人都更加了解,平静,即便在三松镇这样的地方,也是很难找到的。 “嗯,首先我们得找到自己。在途中的某个地方,我们迷路了,最后沉溺于酒精和毒品,离真正的自己越来越远。”苏珊转向加马什,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但我们有些人能从荒野中找到回来的路。”她的视线离开了加马什深棕色的眼睛,离开了村庄的绿地、家园和商店,看向四周环绕的森林和群山,“喝醉只是问题的一部分。这是一种精神疾病,是知觉的疾病。”她敲了几下太阳穴,“我们看东西、思考事情全都扭曲了。我们称之为腥臭的思考。这也影响了我们的感受。我可以告诉你,探长,改变我们的知觉是很困难很可怕的事情,大多数人做不到,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做到。只要做到这个,我们就找到了自我。还有,”她看了看四周,“我们就找到了家。” “你们得先改变头脑然后才能改变你们的心?”加马什问。 苏珊没有回答。相反,她继续盯着小村庄,“多有意思啊,这里打不了手机。我们一路走来,没有一辆车开过。我怀疑外面的世界是否知道这里的存在。” “这是个无名的村庄。”加马什说,“哪张地图上都没有,你得自己找来。”他转向苏珊,“你确定莉莲真的戒酒了吗?” “哦,是的。自从她第一次参加聚会。” “那是什么时候?” 苏珊想了片刻,“大约八个月前。” 加马什心里计算着,“那么她是10月份加入的AA。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说,发生了什么?不。对于一些人来说,例如布莱恩,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整个世界塌了,他们崩溃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安静一些,几乎无法察觉,更像是内心世界的逐渐瓦解。莉莲就是这样。” 加马什点点头,“你去过她家吗?” “没有。我们总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你看到过她的画没有?” “没有。她告诉我她又开始画画了,但我没见过。我也不想看。” “为什么?你本人作为一个画家,我认为你会感兴趣的。” “实际上,我确实感兴趣。估计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似乎这件事对谁都没啥好处。如果她的画很好,我可能会嫉妒,那就不好了。如果她的画很蹩脚,我该怎么说?所以没有,我没看过她的画。” “你真的会嫉妒你引领的人吗?听起来不像是你所描绘的那种关系。” “那是理想状态。我接近完美,正如你看到的,但还稍微差点。”苏珊笑道,“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嫉妒。” “还有爱管闲事。” “我的两个缺点,嫉妒和爱管闲事。我还有点专横。哦,天啊,我真的很糟糕。” 她大笑。 “我还知道你欠债。” 这句话让苏珊停下了脚步。“你怎么知道的?”她盯着他,但加马什没有回答。她无奈地点点头,“当然你会知道。是的,我有债务。在财务方面我向来处理不好。现在又很显然我不能偷窃,生活更加艰难了。” 她向他释然地一笑,“又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列表是越来越长啊。” 列表确实越来越长,加马什想。还有什么她没告诉他?两个画家竟然不能相互看对方的作品,这让他很惊讶。莉莲竟然不把她的画作给引领人看,不管是为了获得赞许,还是批评。 苏珊又会怎么做呢?发现莉莲才华横溢后,她能怎样?妒火燃起,杀死莉莲? 似乎不太可能。 但这确实很奇怪:八个月的亲密关系,苏珊从未去过莉莲的家,从未见过她的画作。 突然又有个问题进入加马什的脑海。“AA是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还是在那之前你们就认识?” 可以看出来这个问题击中了什么。笑容虽未消退,但她的眼神却更加锐利。 “实际上,我们的确认识,尽管‘认识’这个词并不确切。很多年前,我们在画展上遇见过。那是她去纽约之前,但我们根本不是朋友。” “那你对她友好吗?” “喝了几杯酒之后?我就不止是友好了,探长。”苏珊笑道。 “但可能对莉莲不是。” “嗯,不是那样。”苏珊同意道,“事实上,我不值得她注意。她是《新闻报》不可一世的评论家,我只是又一个酗酒的画家。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是个混蛋,向来有名。不管喝多少酒,你也不会愿意接近莉莲。” 加马什想了一下,接着向前走。 “你在AA有多久了?”他问。 “到3月18日为止,已经23年了。” “23年了?”他很震惊,而且表现了出来。 “我刚刚加入的时候你应该见见我。”她笑道,“疯疯癫癫的。你现在看到的,是23年辛苦努力的结果。” 他们从酒馆的露台前走过。波伏瓦指了指自己的啤酒,加马什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向前走。“23年了,”加马什重复道,“你是在莉莲去纽约的时候开始戒酒的吗?” “应该是。” “这只是巧合吗?” “她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喝醉还是戒酒,跟莉莲一点关系都没有。” 苏珊的声音有点尖锐,她略有怒气。 “你现在还画画吗?”加马什问。 “画一点,大多数时候只是玩玩。上点课,教点课,参观些画展,因为那里有免费的食物和酒水。” “莉莲提起过克莱拉及其画展吗?” “她从未提起过克莱拉,反正没提过名字。但她说过她需要向很多画家、画商和画廊老板补偿,克莱拉也许是其中之一。” “他们也在其中吗?你是否知道?”加马什的头微微一转,示意坐在B&B旅馆门廊前正向这边张望的两个人。 “波莱特和诺曼德?不,她也没提起过他们。但如果她欠他们一个道歉,我也不会奇怪。她喝酒的时候可不怎么样。” “或者写作的时候。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加马什引用道。 “哦,你也知道吗?” “显然你也知道。” “魁北克的每个画家都知道。这是莉莲的杰作,作为评论家,她的得意之作。几近暗杀。” “你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谁吗?” “你不知道?” “知道我还会问吗?” 苏珊研究了一下加马什的眼神,“有可能,你很狡猾。但不,我不知道。” 几近暗杀。这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莉莲用这句话做出了致命一击。受害者是否等了几十年,现在来还她的人情呢?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不等回答,默娜已经坐了下来。一旦坐下来,可就不容易把她给挪开了。 波伏瓦看着她,表情并不是很欢迎。 “可以,没问题。” 他看了看露台。几个人坐在阳光下的桌旁,喝着啤酒、柠檬汁或者冰茶,但还有几张空桌子。默娜为什么要坐在他身边呢? 唯一可能的原因正是他最害怕的原因。 “你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那就是她想谈话。他慢慢地抿了一口啤酒。 “我还好,谢谢。” 默娜点点头,拨弄着自己啤酒杯上的冷凝水珠。 “天气很好啊。”她最后说道。 波伏瓦盯着前方,认为这个问题不值得回应。也许她应该明白了,他想自己待着思考问题。 “你在想什么?” 现在他不得不看着她。她表情柔和,兴趣盎然的样子,但不尖锐,不咄咄逼人。 让人舒服的表情。 “案子。”他撒谎道。 “我知道了。” 两人看向村子的绿地,没有多少人在活动。露丝在用干面包掷向鸟儿,几个村民在花园里干活,一个人在遛狗,探长和一个陌生女人在沿着土路散步。 “她是谁?” “认识死者的一个人。”波伏瓦回答。没有必要说太清楚。 默娜点点头,从混合坚果碗里挑了几个硕大的腰果。 “探长看起来强多了,真让人高兴。你觉得他痊愈了吗?” “当然了,很久以前就痊愈了。” “哦,很久以前不太可能。”她推理道,“事情只是在圣诞节之前发生的。” 真的是这样?波伏瓦自言自语,感觉很惊讶。只有六个月?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嗯,他很好。我也是。” “混乱,缺乏安全感,神经质而又自负?露丝对‘很好’的定义?” 这句话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想把自己的表情变成一个鬼脸,但是做不到。 “我不知道探长如何,但是这说法对我来说很合适。” 默娜笑了,抿了一口啤酒。她盯着波伏瓦,后者的目光则追随着加马什。 “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 波伏瓦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的意思——?” “在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当时你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快速地说道。 “我怀疑。当时肯定很可怕,你看到的一切。”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波伏瓦问。他有点头晕。突然间,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 “因为我认为你需要听这些。你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地救他。”默娜看着对面这个疲惫的年轻人。他正在忍受着痛苦,她知道。她也知道,在事情发生了那么久之后还能产生如此痛苦的只有两件事情。 爱,内疚。 “东西往往在最坚硬的地方断掉。”她说。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句话?”他盯着她。 “我是在对加马什探长的一次采访中读到的。就在那次袭击之后。他说得没错。但需要很长时间,很多人的帮助才能修复。你当时很可能以为他死了。” 波伏瓦是这么认为的。他看到探长被击中,倒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死了,或者就要死了。波伏瓦确信。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去救探长。 “你当时无能为力,”默娜说,正确地读懂了他的想法,“无能为力。” “你怎么知道?”波伏瓦质问,“你又怎能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在视频上。” “你认为从视频上就能得知一切?” “你真的以为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多?” 波伏瓦转过身,感觉肚子上那熟悉的疼痛变成了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默娜用意是好的,但他现在只想让她离开。 她当时不在场。他不相信,也永远不会相信当时他什么也做不了。 探长救过他的命,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给他包扎。但当加马什受伤的时候,却是拉科斯特探员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救了探长的命。 他却什么也没做,就是躺在那里,看着。 “你喜欢她?”加马什问。 他们已经转了一整圈,现在就站在小酒馆露台对面的绿地上。他看到安德烈·卡斯顿圭和弗朗索瓦·马鲁瓦坐在桌旁,享受着午餐。或者,只是享受着食物,而不是对方的陪伴。他们似乎不怎么交谈。 “是的。”苏珊说,“她已经变好了。做事思考周密,乐观向上。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教堂地下室时,我没想到会喜欢上她。她离开这里去纽约之前,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但那时我们都还年轻,都是酒鬼。我怀疑那时我们俩都不怎么样。但是人会变的。” “你那么确信莉莲变了?” “你确信我变了吗?”苏珊笑道。 加马什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问题。 但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他很惊讶以前未曾想过的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三松镇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村子,外人几乎找不到。但现在,你却站在这里。” “他开车载我来的。” 加马什转过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越过露台,在一扇窗户里,一个男人站着,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本书。 尽管看不到他的脸,加马什却能认出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蒂埃里·皮诺特此时正站在默娜书店的窗边。 第十九章 克莱拉·莫罗坐在车里,盯着那座破旧不堪的老公寓楼。这与克莱拉认识他们时,戴森一家居住的那座可爱的小房子可是天差地别。 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和莉莲的友谊。那份让人大脑发麻的圣诞节短工,她们在一起给邮件分类。后来,是当救生员,那是莉莲的主意。她们一起学过救生课,一起通过了游泳考试。她们偷偷地从救生棚里钻出去,抽烟,或者吸一口大麻。 她们一起参加学校的排球队,还有田径队。在体操方面,她们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天赋。 克莱拉童年的美好回忆中,没有哪件事没有莉莲的身影。 戴森夫妇也总在其中。作为善良的支持性人物,就像漫画《花生》里面的父母。虽然很少看到他们,却总有准备好的鸡蛋沙拉三明治、水果沙拉和温热的巧克力饼干,总有一大罐粉色的柠檬汁。 戴森夫人个子不高,胖胖的,稀疏的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她看起来显老,但克莱拉意识到她当时应该比自己现在要年轻。戴森先生个子高高的,瘦长结实,卷曲的红发,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起来像头顶生的锈。 不。毫无疑问。克莱拉为自己甚至能怀疑这件事而感到惊骇。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她没有乘电梯,而是爬了三层楼,努力让自己忽视楼道里烟草、毒品和尿液的气味。 她站在他们家门口,盯着门,喘着气,不完全是因为体力上的疲惫。 克莱拉闭上眼睛,努力想象小莉莲,穿着绿色短裤和T恤,站在门前,微笑着,邀请小克莱拉进门。 克莱拉·莫罗敲响了门。 “首席法官。”加马什喊道,伸出了手。 “探长。”蒂埃里·皮诺特回应着,接过他的手,握了握。 “太多的长官了。”苏珊说,“我们找张桌子?” “我们可以和波伏瓦警官坐在一起。”加马什说,领着他们走向警官。波伏瓦已经站起身,示意着自己的桌子。 “我们还是坐在这里吧。”皮诺特法官说,指着一张靠着灰墙的桌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苏珊和加马什停下来。 “这里更幽静些。”看到他们疑惑的表情,皮诺特解释道。加马什扬了下眉毛,但还是同意了,挥手让波伏瓦过来。皮诺特法官先坐下来,背对着村子。加布里记下了他们点的东西。 “你们介意吗?”加马什问,指着波伏瓦拿过来的啤酒。 “不99lib?介意。”苏珊回答。 “我今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加马什说。 加布里把他们点的饮料放在桌子上,对波伏瓦耳语,“那个男的是谁?” “魁北克的首席法官。” “没错。”加布里投过一个厌恶的眼神,离开了。 “我的秘书怎么说的?”皮诺特问,抿了一口沛绿雅矿泉水加酸橙汁。 “她只说你要在家工作。”加马什回答。 皮诺特笑了,“我确实是,差不多吧。只恐怕我没说清楚是哪个家。” “你还要回诺尔顿的家?” “这是审问吗,探长?我是否需要个律师?” 笑容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但两个男人都很清楚,这样逼问魁北克的首席法官可是件冒险的事情。 加马什也用微笑回应他的笑容,“这是个友好的谈话,法官先生。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噢,老天,蒂埃里。这个人想知道什么,直接告诉他好了。难道这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加马什隔着桌子看着苏珊。他们的午餐送来了,她正往嘴里塞着鸭肉酱。这个姿势不是贪婪,而是恐惧。她几乎在用胳膊护着盘子。苏珊不想要别人的食物,她只想要自己的。如果需要的话,她愿意保卫她的食物。 但是,在一口接一口之间,苏珊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不是想帮他调查,蒂埃里·皮诺特为什么会来这里? “哦,我来是为了帮忙。”皮诺特说,很随意的样子,“恐怕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探长,法官的反应。我向你道歉。” 加马什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当首席法官似乎很乐意向他——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头儿——挑战的时候,他却从未挑战过苏珊,这个全职女招待和业余画家。实际上,他很平等地接受了她的小玩笑,她的批评,她轻浮的姿态。这是礼貌问题吗? 探长不这么认为。他有种感觉,好像首席法官受着苏珊的威吓,好像她手里攥着他的什么把柄。 “我让他带我来这里。”苏珊说,“我知道他会帮忙的。” “为什么?我知道苏珊很关心莉莲。你也是吗,先生?” 首席法官用清澈而冷静的目光看着加马什,“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并没有想象任何事情,我只是在问。” “我是想帮忙。”皮诺特说。他声音严厉,眼神锐利。加马什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在法庭上,在高级安全会议上。 他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蒂埃里·皮诺特首席法官在亵渎他。虽然微妙,老练,斯文,礼貌,但仍是亵渎。 加马什知道,这种侮辱对抗赛的问题在于,本该保密的东西会变得公开。皮诺特首席法官的隐私就要公开了。 “那么你怎么认为会帮上忙呢,先生?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来这里是因为苏珊要我来,因为我知道三松镇在哪里。我开车把她带过来,这就是我帮的忙。” 加马什的目光从蒂埃里转到了苏珊身上。她此时正在对付一条新鲜的法式面包棍,撕下一块蘸上黄油,扔进嘴里。她真的能像这样命令首席法官吗?把他当作司机来使唤? “我叫蒂埃里帮忙,是因为我知道他会很冷静,很明智。” “而且他是首席法官?”波伏瓦问。 “我是个酒鬼,不是傻瓜。”苏珊微笑着说,“这似乎是个优势。” 这的确是个优势,加马什想。但为什么她需要这个优势呢?为什么皮诺特法官选择了这张露台上位置最差的桌子,远离其他的桌子呢?并且迅速地选择了一个面对着墙的座位? 加马什四处扫视着。首席法官是在躲猫猫吗?他到了以后,直接来到书店,等苏珊回来之后才出来。现在他又背对着每个人。这个位置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同时也不会被别人看到。 加马什的眼睛扫视着整个村庄,看着皮诺特法官看不到的东西。 露丝坐在长椅上,喂着鸟儿,时不时地仰望天空。诺曼德和波莱特这对二流画家正坐在B&B旅馆的阳台上。几个村民手拎装在网袋里的杂货,从贝利沃先生的百货商店走回家。还有酒馆的其他客人,包括安德烈·卡斯顿圭和弗朗索瓦·马鲁瓦。 克莱拉站在走廊里,盯着那扇摔在她脸上的门。那声音仍在墙壁间回响着,沿着走廊,下了楼梯井,最后出了大门,散进明媚的阳光里。 她眼睛圆睁,心脏怦怦直跳,胃口发酸。 克莱拉感觉自己就要呕吐了。 “啊哈,你们在这里。”丹尼斯·福廷站在小酒馆的门口喊道。他很高兴地看到安德烈·卡斯顿圭跳了起来,差点把白葡萄酒打翻。 然而,弗朗索瓦·马鲁瓦没有跳起来。他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就像个蜥蜴,福廷想,在石头上晒太阳。 “老天,”卡斯顿圭喊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可以吗?”福廷问,在两个人还来不及说不之前,在他们身边坐下。 他们一直都不愿意与他共桌,几十年以来都是这样。画商和画廊老板的小团体行为。现在大家都老了。福廷当初决定不再当画家,开了自己的画廊后,他们就团结一致起来,反对半路闯来的陌生人,新来者。 可是现在,他成功了,比其他任何人都成功。也许,除了两个人之外。在魁北克美术界的所有人中,他只在意两个人的观点,那就是卡斯顿圭和马鲁瓦。 没错,总有一天他们会认可他的,也许就是今天。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说,示意侍者再来一轮酒。 他注意到,卡斯顿圭很喜欢白葡萄酒。马鲁瓦则在啜饮着冰茶,朴素,有教养,有节制,冷静,像个绅士。 他点了微酿啤酒,麦考斯兰微酿。他年轻,春风得意,鲁莽无理。 “你来这里干什么?”卡斯顿圭重复道。他在“你”字上加强了语气,好像福廷需要为自己做出解释。福廷几乎就回答这个问题了,一种本能反应。需要对这两个男人进行安抚。 但是福廷及时地阻止了自己,迷人地笑了。 “我来这里与你们的目的一样,要签约莫罗夫妇。” 这句话在马鲁瓦身上产生了反应。他慢慢地转过头,直视着福廷,又慢慢地扬起眉毛。这表情如果放在别人身上,那肯定很好笑。但来自马鲁瓦,则很令人恐惧。 福廷感到浑身发冷,好像见到了女妖的头颅。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继续瞪着眼睛,希望哪怕自己变成了石头,至少脸上也要带着不经意的蔑视。不过,他担心自己脸上已经转成了完全另一副表情。 卡斯顿圭大笑道:“你?与莫罗夫妇签约?你本来有机会,却给搞砸了。”他一把抓过酒杯,喝了一大口。 侍者又端上更多的饮品,马鲁瓦伸出手去阻止。“我觉得我们已经喝够了。”他转向卡斯顿圭,“也许该散散步了,你意下如何?” 但卡斯顿圭却不这么认为,他抓过酒杯,“你永远不会与莫罗夫妇签上约。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廷摇了摇头,恨不得踢自己一脚,为什么要做出反应呢? “因为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说话声音很大,大得把周围人的谈话声都压了下去。 最后那张桌子旁的每个人都伸头张望,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除了蒂埃里·皮诺特。他的脸依然面对着墙壁。 “够了,安德烈。”马鲁瓦说,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不,不够。”卡斯顿圭转身朝向弗朗索瓦·马鲁瓦,“你和我努力工作才获得了现在拥有的。研究美术,了解技巧。我们也许意见不一,但至少是在讨论问题。但这个人,”他的胳膊向福廷的方向猛地一戳,“他想要的,就是快钱。” “而你,先生,你想要的,”福廷说完站起身,“就是酒瓶。哪个更糟?” 随后他僵硬地微微鞠了一躬,走开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离开就好。离开这张桌子,离开这艺术当权派,离开这两个瞪着他的人。而且,此时他们俩很可能在嘲笑他。 “人都是本性难移的。”波伏瓦说,使劲捏着汉堡,里面的奶酪都渗了出来。 皮诺特首席法官和苏珊离开了,向着B&B旅馆的方向走去。现在,波伏瓦终于可以安静地讨论谋杀案了。 “你这么认为?”加马什问。他的盘子上是蒜烤大虾和藜麦芒果沙拉。为了这等待午餐的饥饿人群,负责烧烤的人已经在加班工作了,做着炭烤牛排和汉堡,明虾和三文鱼。 “表面上也许会改,”波伏瓦回答,拿起汉堡,“但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是个混蛋,那他长大后也是个混蛋,死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了一口。若在以前,这夹着培根蘑菇、焦糖洋葱和蓝奶酪的汉堡,他早就会狼吞虎咽了,可现在他却感到有点反胃。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吃下去,做出样子给加马什看。 波伏瓦注意到探长在看着他吃东西,心里有点烦,但反感很快就消失了。和默娜谈完之后,他去了趟卫生间,吞下一粒扑热息痛。然后待在那里,双手捧着脑袋,直到他感觉暖意散开来,疼痛减弱,远离。 桌子对面,加马什叉起蒜烤大虾,舀了一满匙藜麦芒果沙拉,享受着美餐。 当安德烈·卡斯顿圭提高了嗓门时,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波伏瓦甚至站起身,但探长阻止了他,想看看这戏到底如何收场。像在场的其他客人一样,他们看到丹尼斯·福廷快速地走开,后背挺直,双臂放在身体两侧。 就像个小士兵,加马什想。这让他想起了儿子丹尼尔小时候在公园里阔步走来走去。不是奔赴战场,就是从战场归来,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 假装的。 丹尼斯·福廷撤退了,加马什知道,去舔自己的伤口。 “也许你不同意?”波伏瓦问。 “说人本性难移这件事?”加马什问,视线从盘子上移开,“不,我不同意。我相信人们能改而且会改。” “但不像被害者表现出来的那么大的改变。”波伏瓦说,“那将会是非常明显的chiaroscuro。” “明显的什么?”加马什放下了刀叉,盯着副手。 “意思是大胆的对比,光影的运用。” “是这个意思?是你自创的词吗?” “不是我自创的。我在克莱拉的画展上听到了这个词,甚至还用了几次。真是一群势利的人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说了几次‘chiaroscuro’,他们就确信我是《世界报》的评论家了。” 加马什重新拿起刀叉,摇摇头,“那么说这个词可以用在很多地方,而你还在用着?” “你没注意到吗?一句话越是荒谬,就越容易被接受。当他们知道我不是《世界报》的评论人时,你没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吗?” “你很是saugendender(幸灾乐祸——译注)吧?”加马什说,看到波伏瓦脸上怀疑的表情,他并不惊讶,“这么说你今早查了‘chiaroscuro’这个词。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干了这个吗?” “这个,还有空当接龙游戏。当然还有情色图片,但我们只在你的电脑上看。” 波伏瓦咧开嘴笑了,咬了一口汉堡。 “你觉得被害人很chiaroscuro?”加马什问。 “实际上不是。我说这个就是为了显摆。我觉得那是胡说八道。前一刻她还是个婊子,下一刻她就是个圣女了?拜托,全是胡扯。”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错把你当成一个不可一世的批评家了。”加马什说。 “没错。听着,人是不会改变的。你觉得贝拉河里的鳟鱼在那里只是因为它们爱三松镇?但也许明年它们就会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波伏瓦把头歪向河流的方向。 加马什盯着他,“你怎么想?” “我觉得鳟鱼没有选择。它们回来,因为它们是鳟鱼,鳟鱼总是这样。生活就是这么简单。野鸭子每年都回到同一个地方,大雁也是这样。大马哈鱼、蝴蝶还有鹿都是这样。鹿是一种习惯性极强的动物,在树林里从来都是走同一条路,从来不会走偏。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鹿被射杀,众所周知,它们从来就不会改变。人也一样,我们是啥样就是啥样,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不会改变?”加马什拿起一根新鲜芦笋。 “没错。你曾告诉我,人,或者是案子,从本质上说是很简单的。是我们自己把它给复杂化了。” “戴森的案子也是这样?我们把它给复杂化了?” “我认为是。我觉得是哪个被她诈骗过的人杀了她。故事结束。一个悲哀的故事,但很简单。” “是她过去生活中的哪个人?”加马什问。 “不,你就错在了这个地方。莉莲戒酒之后认识她的那些人都说她变成了一个好人。而那些认识戒酒之前莉莲的人,都说她是个混蛋。” 波伏瓦举起两只手,一只抓着大汉堡,另一只拿着一根薯条。它们之间有个空间,隔开了彼此。 “而我认为,不管是什么时候的莉莲,都是同一个人。”他把两只手放在一起,“只有一个莉莲,就像只有一个我或者只有一个你一样。也许在她加入AA之后,她更擅长隐藏而已。但相信我,那个刻薄、卑劣、可怕的女人还在那里。” “而且还在伤害别人?”探长问。 波伏瓦把薯条扔进嘴里,点点头。这是他在办案中最喜欢的一部分。不是指食物,尽管在三松镇,食物从来就不是问题。他还记得在别的地方办其他的案子,他和探长几乎好几天吃不上什么东西,或者只能分享点冰冷的豌豆罐头和午餐肉罐头。即便是那样,他也得承认,回想起来也是很有意思的。但这个小村子在制造尸体和美食两方面,平分秋色。 他喜欢这里的食物,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与探长的谈话,只有他们俩的谈话。 “有个理论是说莉莲·戴森来这里是为了对某个人做出补偿,”加马什说,“道歉。” “如果真的是,我敢说她不是真心的。” “那么,如果她不是真心的,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来做她本性使然的事情,来害哪个人。” “克莱拉?”加马什问。 “也许吧,或者别人。她有很多选择。” “结果出了岔子。”加马什说。 “嗯,肯定没如愿以偿,对她来说。” 答案真的这么简单吗?加马什怀疑。莉莲·戴森真的还是她本性中的那个人吗? 自私,破坏性的,伤害别人的人。不管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 同一个人,同样的本能和本性。 伤害别人。 “但是,”加马什问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派对的?这是个私人派对,只有受到邀请的人才会来。而且我们都知道三松镇很难找。莉莲是如何知道这个派对的,她又是如何找到的?凶犯又是如何知道她会在这里的?” 波伏瓦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思考答案,但还是摇摇头。 “我只能想到这里了,探长。该轮到你来做一些有用的事了。” 加马什啜饮了一口啤酒,沉默起来。他如此沉默,以至于波伏瓦都有些担心了,难道自己那些轻率的话让探长不高兴了? “怎么了?”波伏瓦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不,没有。”加马什看着波伏瓦,好像要做出什么决定,“你说人都是不会改变的。但你和伊妮德曾经相爱,是吗?” 波伏瓦点点头。 “但现在你们分居了,走向离婚。那发生了什么事情?”加马什问,“你变了吗?还是伊妮德?有什么东西变了。” 波伏瓦惊讶地看着加马什。探长看起来真的很不安。 “没错。”波伏瓦承认,“有事情变了。但我认为不是我们变了。我想我们只是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想装成的那种人。” “什么?”加马什问,身体倾向对方。 波伏瓦整理着凌乱的思绪,“我是说,我们那时都还年轻,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周围的朋友陆续结婚了,似乎很好玩。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但可能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我当时真的是在装,装成是另外一个人,伊妮德想要的那个人。” “结果呢?” “袭击事件发生后,我意识到我必须要做回原来的自我。而那个我,对伊妮德的爱是不够的,那个我不想留在她身边。”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 “周六晚上,在去参观画展之前,你和安妮说了很多话。” 波伏瓦一动也不动。探长接着说,并不需要他回答。 “在派对上,你看到了她和戴维在一起。” 波伏瓦希望自己能够眨一下眼,呼吸一口气,但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就要晕过去了。 “你很了解安妮。” 波伏瓦的大脑在尖叫。他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希望探长直接把话说出来。加马什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波伏瓦。他眼中流露出的是恳求,而不是愤怒。 “她对你讲过她的婚姻吗?” “什么?”波伏瓦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 “我以为她可能对你讲过什么,征求你的意见或者别的什么。因为她知道你和伊妮德的事情。” 波伏瓦头脑发晕,有点不知所措了。 加马什向后靠着,深深地呼了口气,把卷成团的餐巾扔在盘子上。“我感觉自己真是个傻瓜。其实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小迹象,事情有些不对劲。戴维要么取消与我们共进晚餐,要么迟点露面,比如周六晚上那次,要么提前离开。他们俩不像以前那么感情外露。我和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感觉也许这是他们关系发展的过程,不是以前那样形影不离。夫妻间有段时间可能会疏远些,然后还会回到一起的。” 波伏瓦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动了,狂跳。 “这么说安妮和戴维现在关系疏远?” “她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波伏瓦摇摇头。他的脑袋里现在哗哗作响,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安妮和戴维疏远了。 “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吗?” 他有过吗?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想象和夸张的呢?他记得安妮把手放在戴维的胳膊上,但戴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在倾听,心不在焉。 波伏瓦看到了这一切,心里想这简直就是耻辱。把感情浪费在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男人身上。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嫉妒在说话,不是事实。但现在…… “你刚才说什么,长官?” “安妮昨晚回家来吃饭,也为了跟我们谈谈。她和戴维之间出现了问题。”加马什叹了口气,“我本希望她能跟你说点什么。虽然你们经常争论,但我知道安妮就像你的小妹妹。她多大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了?” “15岁的时候。” “有那么长的时间了?”加马什问,一脸惊讶,“那一年她过得不快乐。她的第一次迷恋,对象是你。” “她曾经迷恋过我?” “你不知道吗?哦,每次你来我们家,我和夫人总得听她讲,让99lib?·居伊这个,让·居伊那个。我们试图告诉她你是多么颓废,但那似乎只能增加她对你的迷恋。”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加马什感觉好笑地看着他,“你想知道?你那时总是取笑她,要是告诉你可真够她受的。另外,她求我们不要告诉你。” “但是现在你对我说了。” “秘密泄露了。我相信你不会告诉她的。” “我会尽力。戴维怎么了?”波伏瓦低头看着吃了一半的汉堡,就好像它突然做了什么精彩的事情。 “她没有具体说。” “他们要分居了吗?”他问,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礼貌而客观。 “我不确定。”加马什说,“她的生活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太多的变化。她换了份工作,你知道,在家事法院办公室。” “但安妮讨厌小孩。” “嗯,她不怎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但我认为她并不讨厌孩子。她很喜欢佛劳伦斯和佐拉。” “那她没有选择。”波伏瓦说,“都是一家人。她老了以后很可能还得靠她们。她会成为刻薄的安妮姑姑,喜欢收集门把手还有过期的巧克力。她们得照顾她,所以她现在不能得罪她们。” 加马什大笑起来,波伏瓦想起了安妮和佛劳伦斯——探长的第一个孙女,在一起的样子。那是三年之前,佛劳伦斯还是个婴儿。那应该是他对安妮的感情第一次浮出水面,但其强度和规模让他震惊。猛然袭来,让他感到天旋地转,应接不暇。 波伏瓦突然意识到他也想要孩子。他想和安妮有孩子,只和安妮。 安妮,怀抱着他们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子。 安妮,搂着他。 他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蹦,就好像拴着它的枷锁突然被解开了。 “我们建议她试着解决与戴维的问题。” “什么?”波伏瓦问,猛地一惊,回到了现实中。 “我们不想看着她犯错误。” “但是,”波伏瓦说,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也许她已经犯了错误,也许戴维就是错误。” “也许吧。但是她得确定。” “那么你们是怎么建议她的?” “我们告诉她,不管她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她。但我们的确委婉地建议他们去做婚姻咨询。”加马什说,把那双富于表现力的大手放在木桌子上,努力捕捉波伏瓦的眼神。但是他看到的只有周日晚上坐在客厅里的女儿,他的小女儿。 她从抽泣到暴怒,因为恨戴维,恨自己,恨父母建议他们去做婚姻咨询。 “还有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们吗?”加马什最后问。 “比如说?”安妮逼问。 她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蕾娜·玛丽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看看他,又看看女儿。 “他伤害过你吗?”加马什问。他说得很清楚,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儿,在搜寻答案。 “身体上?”安妮问,“他打过我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从来没有,戴维永远不会那样做。” “以其他方式伤害过你吗?精神上?他在精神上虐待过你吗?” 安妮摇摇头。加马什看着女儿的眼睛。他探究过那么多人的面孔,试图发现真相,但他从未做过今天这样如此重要的事情。 如果戴维虐待了他的女儿…… 他能感到怒气腾地一下爆发出来,即便只是这样想一想。如果被他发现这个人真的……他会怎么做呢? 加马什把自己的思绪从悬崖上拉了回来,点点头,接受了她的回答。他坐在她身边,用双臂搂着她,摇晃着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安慰着她,就像小时候她为“矮胖子”痛哭时安慰着她。但这次,从高墙上跌下来的是她自己。 最后,安妮从他身上离开,蕾娜·玛丽递给她一些纸巾。 “你想让我开枪打死戴维吗?”她大声擤着鼻涕时,他问道。 安妮笑起来,喘匀了气,“也许只要击碎他的膝盖骨就好了。” “我会把这件事放在首位。”加马什说,弯下腰,和女儿四目相对,脸色甚是严肃,“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擦了擦脸,“我知道。” 像蕾娜·玛丽一样,他倒不见得是震惊,却很困惑。安妮似乎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们,什么不合乎情理的事情。每对夫妻都有困难时期。他和蕾娜·玛丽有时也会吵架,也会伤害彼此的感情。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若在一起生活,朝夕相处,这种事情必然会发生的。 “假如你和爸爸相遇时彼此都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安妮最后问,盯着他们的脸庞,“你们会怎么做?” 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女儿。加马什心想,这正是波伏瓦最近问过的同一个问题。 “你是说你遇见了别人吗?”蕾娜·玛丽问。 “没有。”安妮摇摇头,“我是说适合戴维和我的人就在那里。紧抓着错误的东西不放手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么做是不对的。” 后来,当他和蕾娜·玛丽独处的时候,她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当时两个人躺在床上,各人手里拿着一本书。“阿尔芒,”她说,摘下老花镜,“如果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已经结婚了,你会怎样呢?” 加马什放下书,盯着前方,试着想象这种情形。他对蕾娜·玛丽的爱是如此彻底,如此直接,很难想象他会和别人在一起,更不用提结婚了。 “天哪,”他最后说道,转向妻子,“我会离开她。虽然这是个自私可怕的决定,但在那之后我只能是个糟糕的丈夫。全是你的错,你这个鬼丫头。” 蕾娜·玛丽点点头,“我也会这么做。当然,我会带上小胡里奥和弗朗西斯卡。” “胡里奥和弗朗西斯卡?” “我和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生的孩子。” “可怜的男人,怪不得他会唱那么多伤感的情歌。是你伤了他的心啊。” “他永远不会恢复过来了。” “也许我们能把他介绍给我的前妻,”加马什说,“伊莎贝拉·罗西里尼。” 蕾娜·玛丽哼了一声,拾起书,随即又放下。 “但愿你没有还在惦记着胡里奥。” “没有。”她说,“我在想安妮和戴维。” “你觉得他们俩完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我感觉她心里有了别人,但不愿意告诉我们。” “真的?”她的话让他很吃惊,但现在想来也许是对的。 蕾娜·玛丽点点头,“我觉得那人可能已经结婚了,可能是她律师事务所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换了工作。” “天哪,我希望不是这样。” 但他也知道,不管哪样他也无能为力,除了在她身边帮她收拾残局。但这个形象又让他想起了别的什么。 “好了,该工作了。”波伏瓦说,站起来,“凶手是不会自己跑出来的。” “等一下。”加马什喊道。看到探长的脸,波伏瓦坐回到椅子上。 加马什静静地坐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这种表情波伏瓦见过很多次。他知道加马什探长的脑子里在跟踪着什么线索。一个想法,会引起另外一个想法,然后再一个想法。黑暗中的小径并不像通风井道那样直接。他在试图寻找藏在最深处的东西:秘密,事实。 “你说工厂袭击案最终让你决定与伊妮德分开?” 波伏瓦点点头。这是事实。 “我怀疑这在安妮身上也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怎么?” “这是个让人难以承受的经历,对于每个人来说。”探长说道,“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我们的家庭。也许像你一样,安妮也重新审视了她的生活。” “那么,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也许她不想让我感到对此负有责任。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没有意识到。” 波伏瓦想起了就在画展之前和安妮的谈话。她问及了他和伊妮德的分居,模糊地提到了枪击案和争吵。 当然她是对的。他需要的就是最后推一把。 他阻止了她,拒绝谈下去,因为担心会说得太多。但她真的想谈谈自己的麻烦吗? “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你怎么想?”波伏瓦问探长。 加马什靠在椅子上,脸色有些不安。 “也许是件好事。”波伏瓦轻声提议,“如果有什么积极的事情因此发生,这就是好事。不是吗?也许安妮能够因此找到真爱。” 加马什看着波伏瓦。眼前这个年轻人太瘦了,显得枯槁,疲惫。他点点头。 “嗯,如果有什么积极的事情因此而发生,那就是好事。但是我不敢确定我女儿婚姻的结束可以被视为是件好事。” 但波伏瓦不同意这个观点。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他问。 加马什从沉思中醒来,“我想让你做些切实的工作。” “嗯,不过我确实得查查‘saugendender’这个词。” “查什么?” “你刚才用的那个词。” “Saugendender,”加马什笑了,“不用费劲了。意思是因为别人遭殃而高兴,幸灾乐祸。” 波伏瓦在桌旁停了一下,“我觉得这个词描述被害人很合适。但莉莲·戴森接着又往下走了一步,她确确实实创造了不幸。她一定很高兴。” 但加马什不这么认为。高兴的人不会每晚需要用酒来帮助入眠。 波伏瓦离开了,探长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着那本AA的书,特别注意标了下画线的段落和页边空白处的评语。这古老而优美的语言轻柔地描述着人们堕落到地狱然后又爬出来的过程。最后,他合上书,抬头仰望天空。 “我能坐在这里吗?” 加马什吓了一跳。他站起来,微微地鞠了一躬,拖出一把椅子,“请坐吧。” 默娜·兰德斯坐下来,把泡芙和牛奶咖啡放在桌上,“你好像在想事情?” 加马什点点头,“我在想矮胖子。” “那么说案子就快破了。” 探长笑了,“我们在接近目标。”他看了对方一会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随时恭候。” “你认为人是会变的吗?” 默娜正要把泡芙送到嘴里,听到这话,她把点心放下来,用清澈探寻的目光看着探长。 “这个问题从何而来?” “我们在讨论这个死者是否变了,是否还是20年前大家认识的那个人,抑或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为什么认为她变了呢?”默娜问,咬了一口泡芙。 “记得你在花园里发现的那枚硬币吗?你说得没错,是AA的,应该是死者的。她已经戒酒八个月了。”探长说,“AA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描述和克莱拉的描述完全不一样。不是一点点差别,是根本不一样。一个她善良慷慨,另一个她残忍,爱操纵别人。” 默娜皱着眉头思考着,喝了一口牛奶咖啡。 “我们都会变的,只有精神病人才不变。” “但或许更像是一种成长而不是改变?就像和声,音符是保持不变的。” “只是旋律的变化?”默娜问,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是真正的改变?”她想着,“也许经常是这样吧。大多数人会成长,但他们不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大多数的人。但有些人?” “有些人会变的,探长。”她紧紧地盯着他。熟悉的脸庞,刮得很干净。渐变灰白的头发在耳朵边卷曲着。太阳穴处有个深深的伤疤。伤疤下面,眼睛和善。她担心这双眼睛会变化。担心下一次她再看他时,他的目光会变得无情。 它们没有变。他也没变。 但她不会骗自己。他也许只是看起来是这样,但是实际上已经变了。任何活着从那个工厂出来的人都会变的。 “当毫无选择的时候人们会变的。因为要么变,要么死。你提到了AA,酒鬼只有在触底的时候才会戒酒。” “然后呢?” “从悬崖跌落后会发生什么?”她启发地问,“就像矮胖子一样。” 他微微点点头。 “当人99lib.们触底后,”她继续说,“他们或者会躺在那里等死,大多数人是这样,或者会重振旗鼓。” “重振旗鼓。”加马什重复道,“就像我们的朋友矮胖子先生。” “嗯,不过他有国王全部人马的帮助。”默娜回答,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办法把矮胖子完全拼回去。” “我读过报道。”探长同意。 “另外,即便他们成功了,他还会再摔下来的。”现在她看起来真的很严肃了,“同一个人会一遍又一遍地做同一件蠢事。所以,如果你把所有的碎片全都恢复原样,丝毫不差的话,又从何指望生活会不一样呢?” “有什么选择吗?” 默娜面带微笑看着他,“你知道有的。但这是最难的部分,没有多少人有这个勇气。” “改变。”加马什说出了答案。 也许,他想,这就是矮胖子这个故事的用意所在。他并不需要被恢复成原样,他就该发生变化。毕竟,高墙上的一枚鸡蛋总是危险的。 也许矮胖子先生就得跌下来,也许国王所有的人马就应该失败。 默娜喝完咖啡,站起来。他也站起来。 “人们会变的,探长。但你得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并不总是朝着好的方向。”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说说话呢?”加布里问,把装着空玻璃杯的托盘放在吧台上。 “我忙着呢。”奥利维耶回答。 “你在洗杯子,服务员完全可以做。去和他说说话。” 两人向窗外看去,看着那个大个头男人独自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本书。 “我会的。”奥利维耶回答,“别催我就好。” 加布里拿起碗巾,擦起杯子来。他的伴侣则在一旁将杯子上的泡沫冲洗掉。“他犯了个错误,”加布里说,“他道过歉了。” 奥利维耶看着身系白底红心围裙的伴侣。两年前,他曾恳求加布里不要为了情人节买这个,也恳求其不要这身穿戴出去。他觉得这太丢人了,祈祷他们在蒙特利尔认识的人千万不要来这里,看到加布里系着如此可笑的东西。 但现在,奥利维耶喜欢极了,希望他一直这样。 不希望他有任何改变。 奥利维耶洗着玻璃杯,看到阿尔芒·加马什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 老火车站里,波伏瓦走到墙边,看着墙上钉着的一张张纸。他把神奇马克笔的盖子打开,在鼻子下轻轻地晃动着,一边读着纸上写的东西。书写非常整洁,都是用黑色的栏目清晰地分门别类。 让人非常舒服。清晰,有条理。 他一遍遍读着警方列出来的证据和线索,还有问题,一边补充着当天调查又搜集到的一些信息。 警方已经约谈了派对上的大多数客人。不出所料,没有一个人承认拧断了莉莲·戴森的脖子。 但现在,看着这些纸,一件事突然跃入他的脑海。 所有其他的想法都被抛到脑后。 有可能吗? 派对上还有其他人。村民们,美术界成员,朋友和家人。 但还有个人在那里。这人被大家提过多次,但从未被注意过,从未被约谈,至少没有深入约谈过。 波伏瓦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蒙特利尔的电话。 第二十章 克莱拉关上门,靠在上面,听着彼得的动静。希望,希望,她希望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希望能独自一人待着。的确只有她自己。 哦,不,不,不,她想,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莉莲没有死,她还活在戴森先生的脸上。 克莱拉疾驰回家,车子几乎要飞起来了。她的视线被那张脸给遮住了。那些脸。 戴森先生和夫人。莉莲的爸爸和妈妈。年老,虚弱。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全然不是她曾认识的健壮、愉快的形象。 但是他们的嗓音强硬,他们的语言更加强硬。 毫无疑问,克莱拉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她不仅没有使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反而弄得更糟。 她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 “该死的小混蛋。”安德烈·卡斯顿圭推开桌子,站起来,身体摇晃不稳,“我得跟他理论理论。” 弗朗索瓦·马鲁瓦也站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朋友。” 他们两个看着丹尼斯·福廷下了山,朝村子走去。他没有迟疑,没有回头看他们,没有偏离他显然已经选好的道路。 丹尼斯·福廷正朝着莫罗家的房子走去。卡斯顿圭看得很清楚,马鲁瓦也看得很清楚。加马什探长一样,他此时也正在观察着。 “但我们不能让他跟他们说话。”卡斯顿圭说,想挣脱马鲁瓦。 “他不会成功的,安德烈,你知道的,就让他试试吧。再说,我看到彼得·莫罗几分钟前离开了,他根本不在家。” 卡斯顿圭摇摇晃晃地转向马鲁瓦,“真的?”他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 “千真万确。”马鲁瓦证实,“真的。你何不回旅馆休息一下?” “好主意。” 安德烈·卡斯顿圭缓步而行,有意穿过村庄绿地。 加马什看着这一切,现在他的目光回到了弗朗索瓦·马鲁瓦身上。画商的脸上有种疲惫的老练,看起来几乎有些茫然。 探长走下露台,来到马鲁瓦身边。后者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莫罗家的小农舍,就好像在等着它做出什么值
得见证的事情,然后又转到卡斯顿圭身上,他正蹒跚在土路上。 “可怜的安德烈。”马鲁瓦对加马什说,“福廷这么做可真不怎么样。” “他做什么了?”加马什问,也看向画廊老板。卡斯顿圭现在已经到了山顶,正向他们挥手告别,然后继续走下去。“在我看来,卡斯顿圭先生正是施虐的人啊。” “但他是被激怒的。”马鲁瓦回答,“福廷知道只要他一坐在桌边,安德烈就会如何反应。然后……” “然后?” “然后他要了更多的酒,把安德烈灌醉了。” “他知道卡斯顿圭先生有问题吗?” “爱喝个小酒?”马鲁瓦笑了,摇摇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控制住。他必须得控制。但有的时候……” 他舞动了一下手臂,意思不言自明。 是的,加马什想,有的时候…… “然后还明确告诉安德烈,他来这里是为了和莫罗夫妇签约。福廷真是自找麻烦。自以为是的小人。” “你不有点虚伪吗?”加马什问,“毕竟,这也是你在这里的原因。” 马鲁瓦大笑起来,“说得好。但我们是先来的。” “你是说这里有个权利体系吗?关于艺术界的事情,我不懂的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需要谁来告诉我什么是伟大的艺术。我看到了,我就知道。克莱拉的作品显示了画家的才华横溢。我不需要《泰晤士报》,或者丹尼斯·福廷,或者安德烈·卡斯顿圭告诉我。有些人是用耳朵来鉴别,有些人是用眼睛。” “丹尼斯·福廷就需要别人告诉吗?” “在我看来,是的。” “那你会把你的观点传播开来吗?福廷是不是因为这个而恨你?” 弗朗索瓦·马鲁瓦现在把全部注意
力都转到了探长身上。他的脸不再是个密码,他的惊讶表现得很明显。 “恨我?我肯定他不会。我们是竞争对手,没错。我们经常争取同一位画家或者买家,有时的确很讨厌。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种共管
状态,而且我不会对外宣扬我的观点。” “但你告诉了我。”加马什说。 马鲁瓦有点迟疑,“因为你问了,否则我决不会说什么的。” “克莱拉有可能与福廷签约吗?” “有可能。谁都喜欢悔过的罪人。我敢肯定他现在正在忏悔呢。” “他已经忏悔过了,”加马什说,“所以他才受到邀请参观了画展。” “啊——”马鲁瓦点点头,“我还纳闷呢。”他第一次显露出不安的表情。然后,经过努力,他那英俊的面庞又放晴了。“克莱拉不是傻瓜,她会看透他的。他以前不知道她的价值,现在也同样不了解她的作品。他努力给自己打造出一个新锐的名声,但其实他不是。一个错误的举动,一场糟糕的表演,整件事情就会搞砸。名声是个脆弱的东西,福廷比谁都更加明白。” 马鲁瓦朝安德烈·卡斯顿圭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后者几乎已经到了温泉旅馆了。“他呢,就不会那么脆弱。他有很多客户,还有一个大公司账户,凯利食品公司。” “婴儿食品制造企业?” “没错,很大的公司买家。他们在艺术品上投资很大,装饰世界各地的办公室,让自己显得更高雅一些,而不只是向钱看。猜猜是谁替他们搜寻那些艺术品?” 这无需答案。安德烈·卡斯顿圭已经一头扎进了温泉旅馆的大门,消失了。 “当然,他们很保守。”画商继续说,“但是,安德烈也是这样。” “如果他那么保守,为什么还会对克莱拉·莫罗的作品感兴趣呢?” “他不感兴趣。” “那是彼得?” “我认为是,这样他一箭双雕。一个画家的作品他可以卖给凯利食品公司,安全,保守,受人尊敬,没有什么太大胆或者让人引起联想的东西。但选择一个真正前卫的画家,他能得到各种各样的宣传和地位,比如克莱拉·莫罗。永远不要低估贪婪的力量,探长,或者自我的力量。” “我会记下来的,谢谢。”加马什笑道,目送马鲁瓦追随着卡斯顿圭的脚步上山。 “心儿不是破碎于棍棒。” 加马什顺着声音转过身,露丝正坐在长椅上,背对着他。 “也不是石头。”她接着说,显然是在对着空气讲话,“我知道,是一根鞭子,小得你无法看到。” 加马什坐到她身边。 “艾米莉·狄金森。”露丝说,眼睛盯着前方。 “阿尔芒·加马什。”探长回答。 “不是我,你这个白痴,说的是诗。” 她生气地转过脸,却看到探长的笑容。她大笑起来。 “心儿不是破碎于棍棒。”加马什重复道。听起来很熟悉,让他想起最近谁说过的什么。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露丝说,“太多的噪音,把鸟儿都吓跑了。” 的确,看不到一只鸟。不过加马什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一只鸟,而不是很多。 罗莎,她的野鸭,去年飞到了南方。但今年没有和其他鸟儿一起回来,没有回到她的巢里。 但露丝没有放弃希望。 加马什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想起了为什么狄金森的诗句那么熟悉。他打开仍在手里的书,看到莉莲用荧光笔标出的词句。 心破碎了。甜蜜的关系死亡了。 他注意到有人从酒馆向这边张望,是奥利维耶。 “他怎么样?”加马什问,微微示意着小酒馆的方向。 “谁?” “奥利维耶。” “我不知道。才不关心。”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他是你的好朋友,我记得。” 露丝没说话,脸色凝固。 “人是会犯错误的。”加马什说,“他是个好人,你知道。我知道他爱你。” 露丝不礼貌地哼了一声,“切,他关心的只有钱。不是我,也不是克莱拉或者彼得,甚至不是加布里。根本不是。他能为了几块钱把我们都给卖了。你应该比别人都更清楚。” “我告诉你我清楚什么。”加马什说,“我知道他犯了个错误。我知道他很抱歉,我知道他正努力弥补。” “但不是对你。他根本都不看你一眼。” “你会吗?如果我因为你根本没有犯下的罪名逮捕了你,你会宽恕我吗?” “奥利维耶向我们撒了谎,向我撒了谎。” “每个人都会撒谎的。”加马什说,“每个人都会隐瞒一些事情。他的事是很糟糕,但我见过更糟糕的,糟糕极了的。” 露丝本已削薄的嘴唇几乎都消失了。 “我来告诉你谁确实撒谎了,”她说,“就是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 “弗朗索瓦·马鲁瓦?” “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鬼名字。你刚才和几个人说话来着?不管他叫什么,他没有对你说实话。” “怎么?” “那个小子自己并没有点那么多的酒,是他点的。在后来的年轻家伙露面之前,那小子就已经喝醉了。” “你确定吗?” “我有会品酒的鼻子,还有注意酒鬼的眼睛。” “显然还有识别谎言的耳朵。” 露丝露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笑容。 加马什站起来,看了一眼奥利维耶,向露丝微微鞠了一躬,用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耳语。 “现在有个好消息: “你躺在灵床上, “还有一个小时的生命。” “够了。”她打断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虽没有真的摸到他的脸,但近得足以把那些话挡住,“我知道结尾怎样。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使劲地盯着他,“到底是谁,需要你花这么多年才能宽恕,探长?” 他站起来,离开了她,走向贝拉河上的那座小桥,沉思着。 “探长。”他看到波伏瓦从专案室大阔步地走来。他了解那种眼神。波伏瓦有了消息。 第二十一章 克莱拉·莫罗只想一个人待着。可此时,她却发现自己在厨房里,听丹尼斯·福廷自说自话。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孩子气,更加懊悔。 “咖啡?”她问,然后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问。她现在只想让福廷离开。 “不,谢谢。”他微笑道,“我真的不想打扰你。” 但你已经打扰了,克莱拉心想,知道这样说很刻薄。是她打开的门。她开始讨厌起门来,不管是关着的,还是开着的。 如果一年前有人说她希望这位着名的画廊老板离开她的家,她是绝不会相信的。因为她的全部努力,包括彼得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获得福廷的注意。她所认识的其他画家也不例外。但现在她想的,就是要摆脱他。 “我猜想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他说,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我非常希望与你和彼得谈一谈。他在家吗?” “没有,他不在家。你想等他回家再来吗?” “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他站起来,“我知道我们有个很糟糕的开始。全都是我的错。我希望我能改变这一切。我真的非常非常愚蠢。” 她要说些什么,但他举起手,微笑着。 “你不必那么有礼,我知道我是个混蛋。但我已经有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不管是对你,还是别人。我想把这个说完就走。请你或者你丈夫考虑一下,好吗?” 克莱拉点点头。 “我想代理你和彼得两个人。我还年轻,我们可以共同成长。我会花很多时间帮助你的事业。我认为这很重要。我的想法是给你们两位各办一次个人画展,然后是两个人的联合画展,发挥你们两个人的才华。它将是本年度最佳画展,甚至是10年以来最佳画展,真正激动人心的事呀。请你考虑一下,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克莱拉点点头,目送福廷离开。 波伏瓦警官和探长在桥上会合了。 “看看这个。”99lib?波伏瓦递给他一张纸。 加马什注意了一下标题,快速向下读,随即停下来,好像撞到了一堵墙。他抬起眼睛,遇到了波伏瓦的目光。对方正面带微笑等待着。 探长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张纸上,这次读得更慢了,一口气读到尾。 他不想错失任何东西。他们几乎就错失了。 “干得好。”他说,把那张纸递回给波伏瓦,“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正在整理访谈记录,突然意识到,我们可能还没有与参加派对的每个人谈过。” 加马什点点头,“好,很好。” 他向B&B旅馆方向看去,伸出手臂,“我们过去?” 片刻之后,他们从明亮温暖的阳光下走到了凉爽的露台上。诺曼德和波莱特一直看着他们穿过村庄绿地走过来。实际上,加马什怀疑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 也许三松镇表面看上去昏昏欲睡,但实际上清醒地注意着发生的每件事。 他们走近,两位画家抬起头。 “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加马什笑问。 “当然。”波莱特回答。 “你们能不能绕着村子散散步,或者去小酒馆喝点什么?我请客。” 他们看着他,开始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波莱特意会了。她把桌上的书刊收起来,点点头,“散散步是个好主意,对不,诺曼德?” 诺曼德看起来似乎不想动弹,他只想坐在凉爽前廊的秋千上,手里一本《巴黎竞赛画报》,身边一杯柠檬汁。加马什不能说什么,但他确实需要他俩离开。 两个人等着,直到画家们听不到他们说话,然后走向阳台上坐着的第三个人。 苏珊·科茨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杯柠檬汁,腿上放着的不是杂志,而是一本速写簿。 “你们好。”她说,尽管并没有起身。 “你好。”波伏瓦回答,“首席法官在哪儿?” “他回诺尔顿的家了。我今晚就要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波伏瓦问。他拉出一把椅子,加马什则坐在了旁边的一把摇椅上,跷起二郎腿。 “我计划待在这里直到你们弄清楚到底是谁杀了莉莲。估计对你们尽早破案能起到很大的刺激作用吧?” 她微笑着,波伏瓦报以同样的笑容。 “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真相,进展会快很多。” 这句话擦去了她脸上的笑容。 “关于什么?” 波伏瓦把那张纸递给她。苏珊接过来看了看,又递回去。她那大把大把的精力突然萎缩了,就好像发生了爆聚。她的目光从波伏瓦身上转移到加马什身上,但加马什没有给她什么提示,他只是满怀兴趣地看着他们。 “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在这里。”波伏瓦说。 苏珊一时间没有说话。加马什惊奇地发现,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当根本没有逃跑的希望时,她仍在想着撒谎。 “是的。”她最终承认,眼神从一个男人身上跳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你们只问我是否去参观了艺术博物馆的画展,我的确没去。你们并没有问我参没参加这里的派对啊。” “你是说你没撒谎?”波伏瓦质问道,同时看了加马什一眼,好像是在说,看到了吗?又一只行走在老路上的鹿。人是不会改变的。 “是这么回事。”苏珊说,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我会去参观很多画展,但我最常去参加的还是事后的庆祝会。我告诉过你。我就是这么赚外快的,我并没有隐瞒。嗯,我的意思是,我向加拿大联邦税务部隐瞒,但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们。” 她乞求地看着加马什。探长点点头。 “你并没有告诉我们全部。”波伏瓦反驳她,“你没提过当你的朋友被谋杀时,你就在这里。” “我不是客人。我是干活的,连侍者都不是。我一整晚都在厨房。我没看到莉莲,甚至都不知道她在这里。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个派对是很久以前就计划好了的。我是几周之前就被雇用的。” “你对莉莲提过这件事吗?”波伏瓦问。 “当然没有。我不会告诉她我干活的每一个派对。” “你知道这个派对是为谁办的吗?” “根本不知道。我知道是位画家,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这样。雇用我的酒席承办商总是为画展服务。不是我决定要来这里,我只是被安排到这里。我不知道是谁的派对,也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没人抱怨,而我得到该得的报酬就好。” “当我们告诉你莉莲死于三松镇的一个派对上时,那时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波伏瓦逼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本应该告诉你们的。”她承认道,“我知道,实际上,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我知道得告诉你们实话。我只是在鼓足勇气。” 波伏瓦看着她的表情,既厌恶又佩服。 真是在上演一场欺骗好戏。波伏瓦扫了一眼探长,加马什也在琢磨着这个女人,但他的表情很难猜透。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波伏瓦再次质问,“为什么要撒谎?” “我当时太震惊了。你们刚开始提到三松镇时,我以为自己肯定听错了,你们走了之后我才回过神来。那天晚上我在这里,甚至在她死的时候也在这里。” “那你今天刚到的时候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们?”波伏瓦问。 她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很蠢。但时间越长我就越意识到这件事看起来有多么不妙。后来我就说服自己,没关系的,因为整晚我都没出酒馆的厨房半步。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你有没有初学者晶片?” “什么?” “AA的初学者晶片,鲍勃说每个人都有。你有吗?” 苏珊点点头。 “我能看看吗?” “我忘了。我给别人了。” 两个男人盯着她。她脸色发红。 “给谁了?”加马什问。 苏珊迟疑着。 “给谁了?”波伏瓦逼问,身体前倾。 “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你想不起来的是谎言。我们想要实话。说吧。”波伏瓦抢白。 “你的初学者晶片在哪里?”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我把它给了我引领的一个人,几年前的事了。我们都这么做。” 但探长认为那枚晶片离他们很近。他怀疑它就在证据袋里,在莉莲倒下的地方被发现,浑身裹着泥土。他怀疑这是苏珊·科茨来三松镇的众多原因之一。她要找回丢失的晶片,看看调查进行得如何,也许还能对警方进行一些误导。 但无论如何,不是来告诉警方真相的。 彼得沿着土路走来,发现自家的车泊得有些歪,停在了草地的边上。 克莱拉回家了。 他几乎一下午都坐在圣托马斯教堂,重复着儿时就记住的祷文,基本上都浓缩为主祷文和就餐祷文,“哦,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还有晚祷。 他静静地坐着祈祷,甚至还唱了些赞美诗集里的东西。 他的屁股很疼,他既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感到欢欣鼓舞。 因此,他离开了。如果上帝在圣托马斯教堂,那上帝就在躲着彼得。 不管是上帝还是克莱拉都在躲着他。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来说,这一天过得不好。不过在回村子的路上,他想,即便是这样,莉莲也愿意与他换换位置。 比起没见到上帝来说,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比如说,见到福廷。 就在快到家时,他发现丹尼斯·福廷刚刚离开。彼99lib.得走上小路,两个男人相互挥挥手。 他看见克莱拉站在厨房里,盯着墙壁。 “我刚刚见到福廷了。”彼得说,从她身后走过来,“他来做什么?” 克莱拉转过身,彼得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干了件可怕的事情。”她说,“我得找默娜谈谈。” 克莱拉绕过他,向门口走去。 “不,等等,克莱拉,跟我说说,告诉我吧。” “你注意到她的脸没有?”波伏瓦一边问,一边疾走几步赶上加马什。 两个人穿过村庄绿地,留下苏珊独自坐在阳台上。摇椅现在静止不动了。她腿上的水彩画,画的是加布里枝叶繁茂的花园,被揉捻毁掉了。是她自己毁掉的。曾经画了这幅画的手,现在又毁掉了它。 但波伏瓦也看到了加马什的脸,他脸上的严肃和眼睛里的寒意。 “你觉得那枚初学者晶片是她的吗?”波伏瓦赶上加马什,走在他身边。 加马什放慢脚步。他们又一次站在了小桥上。 “我不知道。”探长脸色凝重,“多亏了你,我们才知道她撒了谎,没有告诉我们莉莲死的那天晚上她就在三松镇。” “她自称没离开过厨房半步。”波伏瓦说,观察着村子,“但若从商店后面绕过去,来到莫罗家的花园对她来说很容易。” “然后在这里与莉莲见面。”加马什接着说,转过身,看着莫罗的家。莫罗家花园里种的几棵树和丁香花丛让花园有了几分私密性。即便站在桥上的客人也不会看到在那里的莉莲或者苏珊。 “她肯定是把克莱拉派对的事情告诉了莉莲,因为她知道克莱拉在莉莲的道歉名单上。”波伏瓦推理,“我敢说她甚至鼓励莉莲来这里,然后安排与她在花园里见面。”波伏瓦又向四周望了望,“这是离小酒馆最近的花园,是最方便的。这说明了为什么莉莲在这里被发现。这里本可以是任何人家的花园,只不过恰巧是克莱拉家的。” “那么她说没把这个派对的事情告诉莉莲,是撒谎,”加马什推测,“她说不知道这是谁的派对,也是撒谎。” “我敢向你保证,长官。这个女人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撒谎。” 加马什点点头。事情无疑开始呈现出这种可能。 “莉莲甚至可能搭了苏珊的车——”波伏瓦说。 “这个说不通,”加马什说,“她自己有车。” “没错。”波伏瓦若有所思地说,试着整理事情的脉络,“但她有可能是跟着苏珊来的。” 加马什考虑着这种可能性,点点头,“这可以解释她是如何找到三松镇的。她跟着苏珊。” “但没人在派对上看到过莉莲。”波伏瓦说,“就凭她那身红裙子,如果她在这里,肯定会有人看到她的。” 加马什想了想,“也许莉莲在准备好之前,不想让人看到。” “准备什么?” “给克莱拉道歉。也许她一直待在车里,直到某个约好的时间,与她的引领人在花园里见面。也许苏珊答应她,在她做出这个艰难的道歉之前,给她最后打打气。她肯定以为苏珊在帮她的大忙。” “的确帮了大忙。苏珊杀了她。” 加马什站在那里陷入深思,随即摇摇头。情节可以说对得上,但说得通吗?苏珊为什么要杀掉她引领的人?杀掉莉莲?而且经过精心谋划。如此冷血,把双手掐在莉莲的脖子上,拧断? 到底是什么驱动着苏珊这么做? 被害人根本不是苏珊所描述的那个女人吗?波伏瓦又对了吗?也许莉莲根本没变,还是克莱拉认识的那个残忍、自私、爱操控别人的女人?是她把苏珊逼到这种地步? 也许是苏珊从高处跌落下来,但这次她是抓住莉莲跟她一起跌下?抓住了她的脖子? 不管是谁杀了莉莲,那人一定非常恨她。这不是一起偶然命案,而是经过精心谋划和设计的。还有武器:凶手自己的双手。 “我犯了这么可怕的一个错误,彼得。” 加马什顺着声音扭过头,波伏瓦也不例外。这是克莱拉的声音,是从她家花园那繁茂的枝叶和丁香花丛后传过来的。 “告诉我吧,你可以对我说。”彼得说,声音低沉,轻柔,仿佛要把一只猫从沙发下哄出来。 “哦,老天,”克莱拉急促地喘着气,“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你干什么了?” 加马什和波伏瓦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紧紧地贴着小桥的石壁听着。 “我去见了莉莲的父母。” 两个人谁都看不到彼得和克莱拉的脸,但他们能想象得到。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是好心。”彼得说,听起来有点迟疑不决。 “一点也不好。”克莱拉打断他,“你该看看他们的脸。就好像我找到了两个将死的人,然后打算活剥他们的皮一样。哦,老天,彼得,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真的不想来杯啤酒吗?” “不,我不想喝啤酒。我想找默娜,我想……” 除了你之外,谁都行。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每个人都听到了。不管是花园里的人,还是桥上的人。波伏瓦感到自己的心为彼得而痛。可怜的彼得,太失落了。 “不,等一下,克莱拉。”彼得喊道。很显然,克莱拉离开了他。“就对我说吧,求你了。我也认识莉莲。我知道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你肯定也很爱戴森一家人吧。” “是的,”克莱拉说,停下来,“我爱他们。”她说得很清楚。她转向彼得,转向藏在树后面的警官们,“他们曾经对我很好,可现在我却干了这个!” “跟我讲讲吧。”彼得恳求。 “我去之前问了好几个人,他们的回答都一样,”克莱拉说,又重新走向彼得,“不让我去。他们说戴森家的人看到我会非常受伤,但我还是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说我很抱歉,关于莉莲,也关于我们的闹崩。我想给他们机会谈谈过去,谈谈莉莲小时候。也许可以告诉对方一些故事,与一个认识她并且爱她的人聊聊她。” “但他们不想谈?” “太可怕了。我敲了门,戴森夫人开的门。显然她已经哭了很久,看起来已经崩溃了。她花了好一阵子才认出我,可是当她认出来后,她……” 彼得等着,桥上的人也在等着,想象着门口那个老太太。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痛恨,从来没有。如果她当时能在那里就把我杀掉,她肯定会的。戴森先生也走到她的身边。他现在矮小得很,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几乎只是苟延残喘。我还记得他曾经高大的样子。他经常把我们抱起来,扛在他的肩膀上。可现在,他腰弯背勾,而且,”她顿了一下,显然在寻找合适的词,“微小,真是微小。” 没有什么合适的词了,几乎找不到了。 “‘你杀了我们的女儿。’他说,‘你杀了我们的女儿。’然后他把拐棍向我挥来,但是拐棍被门夹住了。他最后绝望地痛哭起来。” 波伏瓦和加马什似乎看得到:孱弱、痛苦而又绅士般的戴森先生愤怒得几乎要杀人。 “你努力了,克莱拉,”彼得说,声音平静而满含慰藉,“你努力了要帮助他们。你不知道会这样。” “但其他人都知道,我为什么就不知道呢?”克莱拉抽泣着说。彼得再次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彼得再次等待着,然而15英尺之外的波伏瓦却几乎喊出声来,“什么?” “我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很有勇气的,甚至是道德高尚,去看望和安慰戴森家的人。但我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现在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他们不是那么年老体衰的话,我感觉戴森先生都能杀了我。” 加马什和波伏瓦能听见彼得拥抱着克莱拉时,她闷闷的抽泣声。 两人离开小桥,走向贝拉河对岸的专案室。 回到专案室后,两人分头行动。波伏瓦跟踪刚刚发现的看起来很有戏的线索,加马什则要去蒙特利尔。 “晚饭之前我会回来。”他交代着,钻进沃尔沃车里,“我需要与布吕内尔警司谈谈,关于莉莲·戴森的画作,看看价值到底如何。” “好主意。” 波伏瓦和加马什一样,曾在被害人公寓的墙上看到过她的画。它们看起来就像蒙特利尔大街奇怪而扭曲的形象。熟悉,可以认得出来,但现实生活中的街道是有棱有角的,而画中的街道却是弧形的,流动着的。 这些画让波伏瓦有点恶心。他不知道布吕内尔警司会怎么看。 加马什探长也想知道。 到达蒙特利尔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在高峰时段的车流中穿梭之后,加马什来到特蕾莎·布吕内尔位于乌特蒙的公寓。 他事先打了电话,以确保布吕内尔夫妇在家。就在他爬楼梯的时候,杰罗姆打开了门。杰罗姆几乎是个老保守,但绝对是个好主人。 “阿尔芒!”他伸出手,与探长相握,“特蕾莎在厨房里,准备点吃的。我们先去阳台坐吧。你想喝点什么?” “沛绿雅就好了,杰罗姆。”加马什回答。他跟着主人穿过熟悉的客厅,经过一堆堆打开着的参考书和杰罗姆的拼图游戏以及密码索引,来到前阳台。在那里可以看到藏书网街道另一侧郁郁葱葱的公园。很难相信拐个弯就是遍及小酒馆、啤酒屋和礼品店的劳里埃大街。 他和蕾娜·玛丽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他们已经是这个家的常客了,经常过来吃顿饭或者喝杯鸡尾酒。布吕内尔一家也曾多次去他们家。 尽管这次不是串门,布吕内尔夫妇还是尽量让人感觉一切都很舒服。如果必须要讨论犯罪、谋杀,何不伴着点饮料、奶酪、辣肠和橄榄呢? 这正合阿尔芒·加马什的意。 “谢谢,杰罗姆。”特蕾莎·布吕内尔说,一边把装着食物的托盘递给丈夫,接过一杯白葡萄酒。 他们站在阳台上,沐浴着夕阳,欣赏着公园。 “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是吧?”特蕾莎赞叹,“真清新。” 随后她把注意力放在身边这个男人身上。 阿尔芒·加马什看到的,是一个他已经认识了十多年的女人。实际上,他教过她。他在警官学校教过课。在所有的学员中,她非常显眼,不仅因为她明显比别人睿智,还因为她的年龄足以做其他人的母亲。事实上,她比加马什本人要大整整10岁。 在这之前,她在蒙特利尔市立美术馆做馆长。这样一段辉煌的事九九藏书业之后,她才加入警局。作为一位知名的美术历史学家,警察局曾经因为一幅神秘画作的出现请教过她。不是消失,注意,是一幅画的突然出现。 就在那次的案件侦查中,她发现了自己对解谜的爱好。在帮助警局调查了几个案件之后,她意识到这才是她真正想做的,是生来注定要做的。 于是,她来到一位吃惊的招聘专员面前,报了名。 那是12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已经是警察局的高级警官之一,超越了她的老师和导师。但只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加马什选择并被赋予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阿尔芒?”她一边问,一边用优雅而修长的手指着阳台上的椅子。 “我回避一下?”杰罗姆问,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不,”加马什挥了挥手让他坐下,“如果你愿意,就和我们在一起吧。” 杰罗姆一直很愿意。作为一名退休的急诊室医生,他一生都很热爱拼图游戏。他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他妻子,虽然一直在取笑他无休止地拼图,现在自己却一头扎进了拼图游戏中。当然,是性质更严肃的拼图游戏。 加马什探长把沛绿雅矿泉水放下,从包里拿出卷宗,“我想让你看看这些,说说你的想法。” 布吕内尔警司把照片放在精致的铁桌子上,用酒杯和托盘压在边缘,以防被微风吹开。 她仔细查看,加马什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楼下,车子一辆辆地驶过。公园里,孩子们在踢足球,荡秋千。 阿尔芒·加马什一边呷着冒着气泡的矿泉水,手指拿着那片酸橙,在水里搅动;一边看她研究着挂在莉莲·戴森公寓里的画作。 特蕾莎看起来很严肃,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调查员,她正在谋杀案中贡献自己的视角。她的眼睛从这里跳到那里,大体浏览着这些画。然后目光慢下来,先停留在一幅画上,然后是另一幅。她在桌子上移动着照片的位置,歪着头从不同的角度审视。 她的目光从未柔和下来,但表情却柔和了,就好像在这些画作中忘却了自我。 关于这些画,阿尔芒什么也没说。谁画了这些画,他想知道些什么,他都只字未提。他没有告诉她任何信息,她只知道这些都是为了调查一起谋杀案。 他希望她形成自己的观点,不受他的问题或者评价所影响。 探长在警官学院曾经教过她,犯罪现场并不只是地面上的东西,还在于人们的大脑。他们的记忆和洞察,他们的感觉。你不能用一些引导性的问题将之沾染。 最后,她抬起头,靠在椅背上。一如往常,先看了看杰罗姆,又看着加马什。 “怎么样,警司?” “探长,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些作品或者这位画家。风格很独特,与别的画不一样。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不粗糙,也不刻意。很美。” “会有价值吗?” “现在有个问题。”她又看了看画,“美并不代表时尚。尖锐,黑暗,严酷,愤世嫉俗,这些才是画廊老板和馆长们想要的。他们似乎以为这样的画更复杂,更富有挑战。但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并非如此。光明和黑暗一样具有挑战性。通过欣赏美,我们可以发现很多自我。” “那么这些,”加马什指了指桌上的画,“能告诉你什么?” “我自己的看法?”她微笑着问。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他是谁,阿尔芒?” 加马什迟疑了一下,“待会我告诉你,但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认为。” “能画出这些画的人是个非常优秀的画家。我感觉,不会很年轻。里面有太多的细微笔触。我说过,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笔触非常细腻。比如这里,”她指着一栋建筑旁的一条路,就像一条小河流经一块巨石,“这里就有光的轻微运用。还有这里,在远处,天空、道路和建筑物相接的地方,混成一色,难以辨析。” 特蕾莎看着这些画,几乎是满怀渴望地说:“它们太美了。我真希望能见到画家。”她盯着加马什的眼睛,“但是我怀疑看不到了。他死了,是吗?他就是被害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 “除了因为你是刑事调查组的头儿这一事实?”她微笑着问,“因为你把这些画拿给我看,就说明画家要么是嫌疑人,要么是被害人。而画了这样的画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为什么?” “画家们倾向于画那些他们熟悉的东西。一幅画就是一种感觉。最好的画家能够在他们的作品中展现自我。”布吕内尔警司说,又看了一眼画,“画这些画的人是满足的。也许,并不完美,但是个满足的人。” “画家是个女人。”探长说,“你说得没错,她死了。” 他把莉莲·戴森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她的人生和她的被害。 “你们知道是谁杀了她吗?”杰罗姆问。 “我们正在接近谜底。”加马什回答,一边收集起桌上的照片,“关于弗朗索瓦·马鲁瓦和安德烈·卡斯顿圭两个人,你了解吗?” 特蕾莎扬起一只描画精致的眉毛,“画商们?他们也卷进来了吗?” “还有丹尼斯·福廷。是的。” “嗯,”特蕾莎啜饮了一口白葡萄酒,“卡斯顿圭有自己的画廊,但他的大部分收入来自和凯利公司的合同。他很多年以前就拿到了这份合同,一直抓牢了没松手。” “听起来好像很费劲啊?” “实际上我很惊讶他竟然还保有这份合同。随着很多更现代的新画廊的开业,他近年来影响远不如从前。” “比如福廷的画廊?” “没错,类似福廷这样的。福廷很有野心,在绅士俱乐部里属于事事都志在必得的人物。我不能说这是他的错。他们把他关在了门外,他别无选择,只能使劲砸门。” “丹尼斯·福廷似乎并不满足于只是砸门。”加马什说,拿了一薄片意大利熏香肠和一颗黑橄榄,“我有种印象,他想让所有的事情都传到卡斯顿圭的耳朵里。福廷什么都想要,而且一定要得到。” “凡高的耳朵。”特蕾莎笑着说。加马什愣了一下,把那片香肠放进嘴里。“我不是指香肠,阿尔芒,你是安全的。不过我不敢保证那橄榄哦。” 她给了他一个恶作剧的眼神。 “你刚才是说凡高的耳朵吗?”探长问,“在这之前的调查中也有人提到过这个说法,记不得是谁说的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因为担心错失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把所有的东西都抓过来,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们错失了凡高。丹尼斯·福廷就是这么干的。他把所有有潜质的画家都揽在旗下,以防其中的哪个变成了凡高,或者达明恩·赫斯特,或者安尼诗·卡普尔。” “下一个大人物可能就是克莱拉·莫罗,他不能错过。” “没错。”布吕内尔警司说,“这就让他坚决不会再犯错误了。” “那么他会想要这位画家?”加马什指着放在桌上已经合上了的卷宗。 她点点头,“我认为会的。我说过,漂亮并不代表时尚。但如果你想找到下一个大人物,那他就不应该在做其他人都在做的事情。你需要创造自己独特艺术形式的人,比如她。” 特蕾莎用做过了美甲的手指敲着卷宗。 “那么弗朗索瓦·马鲁瓦呢?”加马什问,“他属于什么样的角色?” “嗯,这是个好问题。他表现出来的就是从容练达的冷漠,当然是内部斗争的表现。他似乎生活在圈子的混战之外,声称只想推广伟大的艺术和艺术家。当然他也确实有双慧眼。在加拿大所有的画商中,无疑也是在这个城市当中,我敢说他最具发现才华的眼光。” “然后呢?” 特蕾莎·布吕内尔紧紧地盯着加马什,“显然你对他有些了解,阿尔芒。你怎么想?” 加马什想了一下,“我认为,在所有的画商中,他最有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布吕内尔缓缓地点点头,“他是个食肉动物。”她最后说道,“耐心,无情。非常有魅力,估计你也注意到了,直到他发现目标。然后呢?你最好躲藏起来,直到屠杀结束。” “那么可怕?” “很可怕。我还不知道弗朗索瓦·马鲁瓦有什么事情达不到目的。” “他曾经违过法吗?” 她摇摇头,“反正没有违反过国家制定的法律。” 三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加马什说话了。 “在这个案子中,我听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 他靠在椅子上,观察他们的反应。在这之前还很严肃的特蕾莎,此时微笑了一下,而她的丈夫则大笑起来。 “我知道这句话,出自一位评论家,我相信。但是很多年之前的了。”特蕾莎说。 “没错,是《新闻报》上的一篇评论,就是死去的女人写的。” “评论是她写的?还是关于她的?” “这句话里提到的是‘他’,特蕾莎。”她的丈夫觉得好笑。 “没错。但加马什也可能引用错误啊。他一直干活偷工减料的,你知道。”她笑着说,加马什则大笑起来。 “哈哈,不过这次我是误打误撞,我引用对了。”他说,“你记得这句话写的是谁吗?” 特蕾莎·布吕内尔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对不起,阿尔芒。没错,这句话很有名,但我怀疑不管评论的是谁,那位画家最后都没有成功。” “评论那么重要吗?” “对于卡普尔或者托姆布雷来说,不重要。但对于一个刚刚起步的画家,对于第一次画展,评论非常重要。这倒提醒我了,我看到了对克莱拉画展的那些精彩评论。我们没能去参观预展,但我不奇怪它获得了这么好的反响。她的画是天才之作。我曾打电话向她祝贺,但没人接听。她肯定很忙。” “克莱拉的画比这些画要好吗?”加马什指了指卷宗。 “她们是不同的风格。” “没错。不过如果你还是美术馆的馆长,你会买哪位画家的画呢?克莱拉·莫罗还是莉莲·戴森?” 特蕾莎想了一会儿,“你知道,我说了它们是不一样的。但它们有很重要的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很欢欣鼓舞,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如果艺术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该是多么好啊。” “为什么?” “因为这也许意味着人类精神的方向,走出黑暗阶段。” “那是很好。”加马什同意道,收起卷宗。但在起身之前,他看着特蕾莎,打定了主意。 “你对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了解吗?” “哦,老天,阿尔芒,不要跟我说他也牵涉其中?” “是的。” 布吕内尔警司深吸了一口气,“我对他个人不怎么了解,但作为法官,他似乎很正直、正派,司法记录上没有什么污点。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但作为在任法官,我还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他的说辞。” “那么在法庭之外呢?” “我听说他喜欢喝酒,有时候会喝得挺严重。但他有理由,失去了个孙子,或者是个小孙女?曾经有过酒后驾车的记录。那之后就戒酒了。” 加马什站起来,帮着清理桌子,把托盘拿到了厨房,然后向门口走去。在那里,他站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与特蕾莎和杰罗姆探讨各种事情。但如果说真的有那么一次机会,那就应该是现在。真的有那么一对值得信任的夫妻,那就应该是他们。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加马什平静地说,“与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是关于其他事情的。” “什么?” “袭击案的视频,”他说,牢牢地盯着他们,“你们认为到底是谁把它泄露到了互联网上?” 杰罗姆看起来很困惑,但布吕内尔警司却非如此。她看起来很愤怒。 第二十二章 特蕾莎把他们引回公寓,远离门口,远离落地窗,来到光线暗淡的房间中央。 “曾有过内部调查,”她说,声音低沉而愤怒,“你知道的,阿尔芒,他们认为是黑客行为。哪个孩子发现了这个文件,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是如此。” “如果是哪个孩子误打误撞发现的,为什么他们没有找到他?”加马什问。 “这个问题就留给调查人员吧。”她说,声音缓和了一些。 加马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年老的男人和女人,皮肤褶皱,面容干枯。 但,他也是这样。 这就是他为什么警告波伏瓦不要再深究下去,为什么不私下把这件事交给手下几百名探员中的哪一个。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很乐意地深挖下去。 但他们会发现什么秘密呢? 不,最好还是由他自己来做这件事,在他信任的这两个人的帮助下。但布吕内尔夫妇还有另外一个突出的资质。他们更接近结尾,而不是开始。他也同样。他们事业的末尾,生命的末尾。如果他们现在失去了其中的哪一个,他们也已充实地活过了。 加马什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一位年轻的探员。他不会再因此失去一个人,只要有选择。 “我一直在等内部调查的报告,”他说,“我读过了,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研究,并一直在思考。” 布吕内尔警司认真思考着,最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虽然她真的不想听到答案。“那么你得到了什么结论?” “调查存在问题,甚至可能是故意的。实际上,几乎肯定是故意的。警察局内部有人在试图掩盖真相。” 没有必要再装什么了。这就是他深信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杰罗姆问。 “因为黑客几乎不可能找到这个视频文件。即便是黑客,调查官们也应该找到他了。他们的工作就是这个。一整个部门只负责网络犯罪,他们能找到他。” 特蕾莎和杰罗姆都没有说话。然后,杰罗姆转向了妻子。 “你怎么看?”他问道。 她的目光从丈夫身上转到客人身上。 “你认为警察局内部有人在隐瞒真相。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这是内部泄露。”加马什说,“警察局内部有人泄露了视频,而且是故意的。” 虽然这么说,他也意识到他说的没有哪件事不是她已经知道的,或者怀疑的。 “但又为什么呢?”她问道。很显然,这个问题她也一直在问自己。 “我认为‘为什么’取决于‘谁’。”加马什回答,盯着她,“这对你来说并不惊奇,是吗?” 特蕾莎·布吕内尔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我也读过报告,正如其他所有的警司。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但我的结论与你一样。倒不一定是内部操作,”她提醒地看着他,“但因为某个奇怪的原因,调查毫无结果。牺牲了四名警官,家人遭到了出卖。我本以为调查工作会非常严密彻底。我以为他们会竭尽全力。他们的确也是这么说的。然而,不管说得有多么冠冕堂皇,结论却是令人震惊地单薄。视频被一名身份未知的黑客盗取了。” 她摇摇头,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接着说道:“这里有问题,阿尔芒。” 他点点头,看着两个人,“有大问题。” 布吕内尔警司坐下来,向另外两个人示意了一下椅子,他们也都坐下。她顿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你认为是谁干的?” 加马什迎住她那睿智而明亮的目光,“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谁。” “我知道,但我需要你说出来。” “西尔万·弗朗克尔警督。” 外面,他们听见孩子们相互追逐时的尖叫,一路的笑声。 “这很好玩啊。”杰罗姆·布吕内尔正在思考一个很难的拼图游戏,搓着两手说道。 “杰罗姆!”他妻子喊道,“你没在听吗?魁北克警察局的头儿很可能干了什么不仅非法,而且是很残忍的事情。警官遭到了袭击,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他们的家人也遭到了出卖。为了自己的利益。” 特蕾莎转向加马什,“如果是弗朗克尔,他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他想除掉我已经很多年了。他或许在想这是最后一击。” “但那视频并没有丑化你,阿尔芒,”杰罗姆说,“恰恰相反,你看起来很有英雄气概。” “什么会让你受伤呢,杰罗姆?”加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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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看着对面的男人,目光善良,“被错误地指责,还是被错误地表扬呢?尤其是在有着那么多的痛苦,而没什么值得表扬的情况下?” “但这不是你的错。”杰罗姆说,直视着对方。 “谢谢。”加马什歪着头,“但这也不是我最得意的时刻。” 杰罗姆点点头。聚光灯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跑开,躲避在不被人注意的昏暗处,躲避公众赞许的目光,因为这种目光太让人受伤了。 加马什没有跑。但不管是杰罗姆还是特蕾莎都知道他几乎就忍不住了,差一丁点就递交了的搜查证和退休报告。但即便这样,也不会有人责备他的。正如不会有人因为那些年轻探员的死而谴责他。没有人,除了加马什自己。 但是他没有退休,没有退却,探长挺了下来。 杰罗姆怀疑这就是原因。加马什探长还需要再做一件事。他最后的义务,不管是为了活着的还是死去的警官。 找到真相。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探员用手抹了一把脸,看了看手表。 晚上7点35分。 探长早些时候打来电话,有个看起来很奇怪的请求,实际上是个建议。这意味着额外的工作,但她已经派了另外一个探员去搜查。现在,他们中的五个人都在蒙特利尔《新闻报》的资料室里仔细检查那些文档。 虽然进展快了很多,但因为不知道那篇评论发表的时间、年份,甚至连大概的时间段都没有,所以工作还是非常困难。而加马什探长刚刚使这个工作更加困难了。 “看这个!”其中一个初级探.99lib.员喊道,转向拉科斯特,“我觉得找到了。” “哦,感谢上帝。”另一个探员轻声道。 其余三个探员紧紧地围在微缩胶片旁。 “你能放大一下吗?”拉科斯特问。探员点击了一个按钮,屏幕一下子跳近了,更清晰了。 黑体字的标题是《非常感人的展览》,而下面紧跟着的,不是什么评论,而是个幽默段子,重复词是“感人”、“动作”和“生理功能”。 探员们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一边读,一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写得很幼稚,不成熟,但还是很可笑。就好像看到谁踩在香蕉皮上滑倒摔了一跤,虽然没有什么微妙之处,却非常搞笑。 拉科斯特没有笑。 和其他探员不一样的是,她看到了这篇评论导致的后果。在这张报纸上看不到的,是晚春花园里趴着的一具尸体。 以笑话开始,却以谋杀结束。 拉科斯特把这篇评论影印了下来,确保上面的日期清楚。然后,她感谢了几位探员,驱车回到三松镇。她深信,车里载的是一份定罪证明。 第二十三章 彼得坐在克莱拉的画室里。 她刚刚默默吃了一顿晚饭,离开家去了默娜那里。毕竟他给予的安慰还不够。他知道,他也被尝试过,但还是不够格。 他一直都不够格。但到目前为止,他并不真正知道他到底缺少些什么。于是他追求着一切。 现在至少他知道了。 他坐在克莱拉的画室里,等着。他知道,上帝也生活在这里。不仅仅生活在山上的圣托马斯大教堂。还生活在这里,虽然这里杂乱无章,干掉的苹果核扔在墙角,锡罐里99lib?的画刷上的油彩都变硬了。还有那些画。 水晶大脚雕塑。 在走廊另一侧他自己一尘不染的画室里,他为灵感准备好了空间。干净整洁,利利索索。但是灵感却搞错了地址,反而停在了这里。 不,彼得想,他寻找的不仅仅是灵感,还有别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一辈子都在搞错,把一个当作另外一个。以为灵感就是一切,把被创造的当成了创造者。 他拿了一本《圣经》来到克莱拉的画室,也许会用得上,以防上帝需要他证明自己的真诚。他翻着《圣经》,寻找着使徒们。 托马斯。比如说他们的教堂。怀疑的托马斯。 多奇怪啊,三松镇的教堂竟然以一个怀疑者的名字命名。 那他自己的名字呢?彼得。他是磐石。 为了打发时间,直到上帝找到他,彼得翻阅着《圣经》,搜寻任何提到他名字的地方。 他找到了很多让人满意的地方。 磐石彼得,使徒彼得,圣人彼得,甚至是殉道者彼得。 但还有一个地方提到了彼得。当彼得面对着一个明显的奇迹时,耶稣曾对彼得说了一些话。一个人行走在水面上。可是彼得,尽管他自己也行走在水面上,却不相信这个事实。 不相信所有的证据,所有的证明。 “噢,你缺乏信心。” 这句话说的是彼得。 他合上了书。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停好车,走进专案室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她事先打了电话,所以加马什和波伏瓦都在等着她。 她已经在电话上把那篇评论读给他们听了,但当见到她时,两人都急切地想亲眼看到。 她递给每人一张影印件,看着他们。 “老天!”波伏瓦快速地读了一遍。两位警官都转向加马什,他戴着老花镜正在慢慢地读。最后,他放下那张纸,摘掉眼镜。 “干得好。”他严肃地向拉科斯特探员点点头。用“令人惊讶”来形容她的发现,那有点太保守了。 “那么,就是这么回事了,你认为呢?”波伏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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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他引用道,并没有看那篇评论,“不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搞错了呢?” “时间一长,事情就会有一些改变。”加马什回答,“我们约谈证人的时候都知道,人们记住的东西不一样,就像?99lib.做填空题一样。” “那么,现在怎么办?”波伏瓦问。很明显,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加马什想了一下,转向拉科斯特。 “这事能交给你吗,拉科斯特探员?波伏瓦警官,也许你能跟她一起去。” 拉科斯特笑了,“肯定不会有麻烦的。” 但她马上后悔这么说了。 然而,探长却笑了,“我一直认为会有麻烦。” “我也是。”波伏瓦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枪。拉科斯特也做了检查。两个人一头扎进了夜色中。加马什探长则坐了下来,等待着。 小酒馆周一的晚上很安静,只有一半的座位坐了人。 拉科斯特走进门,先大体扫视了整间屋子,没敢想当然。仅仅因为熟悉,舒适,并不意味着就安全。大多数的事故发生在家附近,大多数的谋杀发生在家里。 不,此时此地,她不能放松警惕。 默娜、多米妮克和克莱拉正喝着花草茶,吃着甜点,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悄悄地说话。在远处角落的壁炉旁,她看到了两位画家,诺曼德和波莱特。他们对面的一张桌旁,是苏珊和她的晚餐同伴,蒂埃里·皮诺特首席法官和布莱恩,后者穿着破牛仔裤和破皮衣。 丹尼斯·福廷和弗朗索瓦·马鲁瓦共用一张桌子。福廷正在讲述什么好笑的趣闻逸事。马鲁瓦看起来很礼藏书网貌,但有点厌倦的样子。没有看到安德烈·卡斯顿圭。 “你走在前面。”两人走进小酒馆时,波伏瓦小声对拉科斯特说。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两位警官的到来。开始,大家只是看了一下,有些人笑了笑,然后继续谈话。但是过了片刻,有人再次抬起头,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默娜、克莱拉和多米妮克没有说话,看着警官们在桌间穿梭,身后留下一片寂静。 经过了这三个女人。 经过了画商们。 在诺曼德和波莱特的桌前,他们停下了,然后转过身。 “我能和你们谈谈吗?”拉科斯特说。 “这里?现在?” “不,我们去个更安静的地方,好吗?”拉科斯特静静地把那篇影印的文章放在木头圆桌上。 这张桌子旁的人陷入了沉默,除了苏珊的呻吟,“哦,不!” 他们走进专案室时,加马什探长站起来打了招呼,好像这里是他的家,而他们则是尊贵的客人。 没有人糊涂,他们也不该糊涂。这是礼貌,只是礼貌而已。 “请坐好吗?”他来到会议桌旁。 “怎么回事?”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问。 “夫人。”加马什说,没有理会皮诺特。他指着一把椅子,看着苏珊。 “先生们。”探长这时转向了蒂埃里和布莱恩。首席法官和他那位文了身、穿了洞、刮干净了脸的同伴都坐在加马什的对面。波伏瓦和拉科斯特则坐在探长的两侧。 “请你解释一下好吗?”加马什探长以一种谈话的口吻说道,指着桌子中央放着的那张《新闻报》的文章。它就像两个大陆之间的小岛。 “怎么解释?”苏珊问。 “任何你喜欢的方式。”加马什说。他安静地坐着,一只手扣在另一只手上。 “这是审讯吗,加马什先生?”首席法官质问道。 “如果是,你们两个人就不会与我们一起坐在这里了。”加马什看了看蒂埃里和布莱恩,“这是谈话,皮诺特先生。为了搞清楚一个矛盾的地方。” “也就是谎言。”波伏瓦接话。 “你们有点太过分了。”皮诺特转向苏珊,“我建议你不要回答什么问题。” “你是她的律师吗?”波伏瓦问。 “我是个律师,”皮诺特抢白道,“而且是个好律师。不管你们称之为什么,但用舒缓的语气与和善的词语并不能掩盖你们的真正目的。” “那我们是什么目的?”波伏瓦质问,并不怯首席法官的语气。 “给她设圈套,迷惑她。” “我们本可以等她一个人的时候再问她。”波伏瓦说,“能让你过来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好了。”加马什抬起手说,尽管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两个人都停下了,嘴巴张着,还在准备攻击对方。“够了。我想和你谈谈,皮诺特法官先生。我认为我的警官说得有道理。” 但在与首席法官说话之前,加马什把波伏瓦拉到一边,耳语道:“控制住你自己,不要再这样了。” 他盯着波伏瓦的眼睛。 “是的,长官。” 波伏瓦来到卫生间,又一次坐在隔间里,静静地振作起精神。然后他出来,洗了洗脸和手,吃了半片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安妮和戴维有矛盾了。”他自言自语,感到自己平静下来。安妮和戴维有矛盾了。胸口的疼痛开始渐渐离去。 那边,加马什探长和皮诺特法官走了一段距离,离开其他人,来到红色消防车旁。 “你的手下有点太咄咄逼人了,探长。” “但他是对的。你需要做出决定。你在这里是要作为苏珊的辩护律师呢,还是她的AA……”他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应该用哪个词,“朋友?” “两个都可以。” “这不行,你也知道。你是首席法官。决定吧,先生,现在就需要决定。” 阿尔芒·加马什直视着皮诺特首席法官,等待他回答。首席法官吃了一惊,很明显没有料到他会受到挑战。 “我要做她AA的朋友,作为蒂埃里·P。” 这个回答让加马什也吃了一惊,并在脸上表现出来。 “你认为这是个比较虚弱的角色,探长?” 加马什没说话,但很明显他的确这样认为。 蒂埃里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神色变得很严肃,“任何人都可以确保她的权益不受到侵犯。我认为你就可以。但是你做不到的是保护她的清醒。只有另外一个酗酒者才能帮助她渡过难关,保持清醒而不去诉诸酒精。如果她失去了这个,再次酗酒,她就失去了一切。” “这么脆弱吗?” “不是保持清醒很脆弱,而是酒瘾很狡猾。我在这里帮助她抵抗重犯酒瘾。你可以保护她的权益。” “你信任我?” “你,我是信任的。但你的警官?”首席法官朝波伏瓦的方向点了点头,后者刚刚离开卫生间,“你需要看着他点。” “他是刑事调查组高级警官,”加马什说,声音很冷,“他不需要被看着。” “每个人都需要被看着。” 这句话让人浑身发凉。加马什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有着如此力量的男人。他有很多天赋,却又有很多缺点。探长又一次在想,到底谁是皮诺特首席法官的引领人?他会对着谁的耳朵说出他的秘密呢? “皮诺特先生已经同意作为科茨女士在AA的朋友,并以此角色帮助她。”探长说。两人坐了下来。 拉科斯特和波伏瓦都很惊讶,但没说什么。这会让他们的工作容易些。 “你向我们撒了谎。”波伏瓦重复道,把那篇评论举到苏珊面前,“每个人都引用错误了,是吧?大家都认为这评论说的不知是哪个男性。但这说的不是男性,而是一个女性。你。” “苏珊。”蒂埃里想提醒她,然后看了一眼加马什,“对不起,我当法官的职业病总是改不了。” “你得努力,先生。”加马什说。 “但是,”苏珊说,“这个提醒有点迟了,不是吗?”她又转向警官们,“首席法官,首席警官,现在似乎我已经成为首席嫌犯了。” “太多的首席了?”加马什遗憾地微笑着。 “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苏珊说,摇了摇手里那张纸,哼了一声,“该死的评论。被那样侮辱已经够糟糕的了,然后还被错误地引用。他们至少应该把这侮辱弄确切才好。” 她看起来更像是觉得好笑,而不是愤怒。 “它让我们绕了很多圈子。”加马什说,胳膊肘靠在桌上,“每个人引用时都说‘他是个天才……’,而实际上评论上写的是‘她是个天才……’。” “你们最后是怎么意识到的?”苏珊问。 “读AA的书帮助了我。”加马什说,点头示意仍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大厚书,“这里谈到酗酒者时,用的都是代词‘他’,但很显然,很多人其实是‘她’。在案件调查的整个过程中人们总是这样。当性别不确定时,人们就会假设是‘他’而非‘她’。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自动的定位。因为人们记不住这篇评论写的到底是谁,他们就说‘他是个天才……’,但实际上莉莲写的是你。拉科斯特探员最后终于在《新闻报》的资料室找到了这个。” 他们全都朝着那篇影印的文章看去。从资料室里被挖出来的东西,虽被埋在文件中,却没有死。 上面有一张苏珊的照片。虽然是25年前照的,但一眼就能认出是她。她咧嘴笑着,站在她的一幅画作前,自豪,兴奋。她终于梦想成真了,她的艺术终于被人注意了。毕竟,《新闻报》的评论员在场。 苏珊在照片上的笑容是永恒的,但现场的苏珊笑容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表情,一种几近古怪的表情。 “我还记得那一刻。摄影师让我站在一幅画前微笑。微笑不难。如果他让我停下不笑,那倒是很难。画展是在当地一家咖啡馆办的,很多人在场。当时莉莲走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我在别人的画展上见过她,但总躲着她。她看起来很刻薄。但这次她却很甜的样子,问了我几个问题,说她将在《新闻报》上为我的画展写一篇评论。那张照片,”她指了指桌上那张纸,“就是她说完那些话大约30秒后拍摄的。” 大家又都看了一眼。 年轻苏珊的笑容几乎都要跃出老照片之外了,甚至现在这笑容都能照亮屋子。然而,这位年轻女子并没有意识到她脚下的地面即将坍塌。她没有意识到她就要被抛到空中,稀薄的空气中。而身边这位甜美的女子正在记着笔记,同样微笑着。 这是一幅让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就像在卡车疾驰驶入画面的那一刻恰巧看到一个人走来,灾难发生前一毫秒的时刻。 “她是个天才,”苏珊说,根本不需看评论,“创作艺术就像她的生理功能。”她抬起头,笑着说,“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办过个人画展。实在太羞辱人了。即便是画廊老板们忘记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办了。我不可能再承受另外一篇这样的评论还能活下来。” 她看了看加马什探长。 “国王所有的马匹,国王所有的手下。”他说道。她点了点头。 “我确实摔得很惨。” “你对我们撒了谎。”波伏瓦说。 “是的。”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苏珊。”首席法官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没关系。”她说,“我本来也要去告诉他们真相,你知道的。只是他们先找到了我,还没等我有机会主动说出来。这真是个耻辱。” “你有很多机会的。”波伏瓦说。 皮诺特抽动了一下,要去为她辩护,但控制住了自己。 “没错。”苏珊说。 “她说的是实话。”布莱恩说。 每个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不仅因为这句话而惊讶,而且还因为这嗓音。年轻得惊人,提醒着他们,虽然浑身布满了刺青,但他其实还是个男孩。 “苏珊让我和蒂埃里跟她一起吃饭,想和我们谈一谈。”布莱恩说,“她把这件事全都告诉了我们。”他抬起一只有刺青的手朝那篇文章的方向挥了挥,“她说,明早第一时间就去找你们谈。” 这个浑身上下都有刺青和穿洞的孩子对首席法官直呼其名着实令人惊讶。加马什看着皮诺特,不知道是该羡慕他帮助了这个几近堕落的孩子,还是该怀疑他失去了理智。 这位知名法官在判断方面还犯过其他错误吗? 探长老练的目光射在布莱恩身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很放松,甚至很舒适。他喝多了吗?加马什怀疑。但他显然是已经摆脱了这一困境。他既不感到好笑,也不难过,有种身处其外的感觉。 “那你是怎么对她说的?”波伏瓦问,看着布莱恩。他以前也遇见过这种小混混,几乎从未友好收场过。 “我受不了了。”皮诺特承认道,“我体内的法官认为她应该请个律师,律师很可能会建议她保持沉默,不要主动提供任何信息。而作为AA的成员,我又认为她应该马上说出实情。” “那么哪个你占了上风呢?”波伏瓦问。 “还没等我提出什么建议,你们人就到了。” “但你一定知道,这样做不合适。”加马什说。 “首席法官给谋杀案嫌疑人提供建议?”蒂埃里问,“我当然
知道这样不合适,甚至不道德。但如果你女儿或者儿子被怀疑谋杀来请求你的帮助,你会把他们打发给别人吗?” “当然不会。但你不是说苏珊是你的亲属吧?” “我的意思是说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苏珊,她也了解我,比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孩子都更了解。就像我们了解布莱恩一样,他也了解我们。” “我知道你们了解对方对酒精的上瘾,”加马什说,“但你们不能说了解彼此的内心。你不能说仅仅因为她戒酒了,或者属于AA,苏珊就是无辜的。你们不可能知道她现在是否在说实话,你们也不可能知道她是否有罪。” 蒂埃里对这话很是不以为然,两个强势的男人相互对视着。 “我们彼此都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布莱恩说。 加马什身体倾向他,锐利的目光盯着少年,“但你们其中的一个人死了。”探长指着身后的墙,上面满是莉莲的照片,趴在莫罗家的花园里。加马什有意把三个人的座位都安排在面对墙的位置上,面对着这些照片。这样,就没人会忘记他们在这里的原因。 “你们不知道。”苏珊说,嗓音抬高了,里面有一丝绝望,“当莉莲对我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指着那篇评论,“我们是不一样的。两个酒鬼。但我是即将结束,而她刚刚开始。没错,我因为这个而恨她。我当时本来已经很脆弱了,结果她把我一下子推到了边缘。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为了能喝上酒,我卖淫。很恶心。我让人恶心。最后,我终于坠入谷底,来到了AA,开始准备重新做人。” “那么20年后,当莉莲走进AA的大门时?” “我惊讶地发现我还是那么恨她——” “苏珊。”首席法官又一次提醒她。 “蒂埃里,我要么全都说清楚,要么就别费这个劲。对不?” 他看起来很不高,但还是同意了。 “但是后来她让我做她的引领人,”苏珊说,转向警官们,“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波伏瓦问。 “我宽恕了她。” 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最后是波伏瓦打破了沉寂。 “只是这样?” “并不单单只是这样,警官,我得承认。当你帮助你的敌人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解脱了。” “她为那篇评论道歉过吗?”探长问。 “是的,大约一个月前。” “你感觉她是真诚的吗?”拉科斯特问。 苏珊停了一下,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如果我认为不真诚的话,当时我不会接受的。我真的相信她后悔对我做了那样的事。” “还有对别人?”拉科斯特问。 “是的。”苏珊同意道。 “那么,如果她因为那篇评论向你道了歉,”加马什探长示意着桌子上的那张纸,“她很可能也会向其他被评论过的人道歉。” “我认为很有可能,但她没有对我说过。我本以为她向我道歉只是因为我们是引领人与被引领人的关系,所以她需要冰释前嫌。但现在想来,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是她道歉的唯一对象。” “也不是被她毁掉事业的唯一画家?”加马什问。 “很可能不是。虽然不是每一篇评论都像写我的那篇那么残忍无情。我甚至还有点引以为荣,不可能比这更尖锐了。” 苏珊笑了,但是在场的所有警官都感受到了她在说“残忍无情”一词时,语气中的痛扑面而来。 她没有宽恕她,加马什想,至少,没有完全宽恕。 苏珊和其他两个人离开后,三位警官围坐在会议桌旁。 “我们是否有足够的理由逮捕她?”拉科斯特问,“她承认隐瞒了对被害人蓄积已久的愤恨,还有曾在现场的事实。她有动机和机会。” “但没有证据。”加马什说,向后靠在椅背上。真是很令人沮丧。他们几乎马上就可以指控苏珊·科茨了,但确实又不能定案。“这非常具有暗示性,很有暗示性。”他拿起那篇评论,看了一眼,放下,然后又看向拉科斯特。 “你得再回《新闻报》报社一趟。”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的脸沉了下来,“除了这件事什么都可以,长官,干脆你直接把我杀了得了。” “对不起。”他有点疲倦地笑着说,“我认为通过报社资料室还可以查找到更多的尸体。” “怎么讲?”波伏瓦问。 “其他被莉莲扼杀了事业的画家们。” “她需要道歉的其他人。”拉科斯特领会了探长的意思,准备离开,“也许她参加克莱拉的派对不是为了向克莱拉道歉,而是向别人道歉。” “你认为不是苏珊·科茨杀了莉莲?”波伏瓦问。 “我不知道。”探长承认,“但我怀疑如果苏珊想杀掉莉莲的话,她可能早就动手了。然而……”加马什停了一下,“你没注意到当谈及那篇评论时她的反应吗?” “她还是很愤怒。”拉科斯特说。 加马什点点头,“她在AA已经23年了,一直在努力甩掉自己的愤恨,但她依然愤怒。你能想象没有经过这般努力的人吗?他们又该有多么愤怒?” 波伏瓦拾起评论影印件,盯着里面那个快乐的年轻女子。 不仅希望破灭了,梦想和事业也都毁于一旦,会怎样呢?整个人生毁于一旦,又会怎样呢?当然,他知道答案。 就在他们身后的墙上。 让·居伊·波伏瓦把水泼在脸上,感觉到了扎手的硬胡子。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他睡不着。他被痛醒了,然后一直躺在床上希望疼痛离他而去。但当然,疼痛依旧。 因此他拖着身子起来,去了卫生间。 现在,他在镜子前左右转着脸,看着里面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颓废疲惫,已经有了皱纹。那些粗粗的皱纹爬在眼角,嘴边,眉间,前额上,却都不是笑纹。他抬起手摁着双颊,试着熨平那里的纹路,但它们不肯离开。 他又向镜子前靠了靠。那些胡子,在B&B旅馆卫生间刺眼的灯光下,竟然是灰色的。 他把头转向侧面,太阳穴那里的头发也变灰了,整个头的头发似乎都在灰色的阴影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老天,他想,这就是安妮看到的?一个老头?灰色头发,颓废疲惫?哦,老天。 安妮和戴维现在有矛盾了。但已经太晚了。 波伏瓦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望着天花板,然后摸到枕头下面,取出药瓶,摇出了一粒药。它就在他的手掌上。他盯着它,视线有些模糊。他握紧了手掌,然后,快速地张开手心,把药扔进嘴里,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水,一口送了下去。波伏瓦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地,他感觉疼痛在消退。但另外一种,更深的痛依然深驻。 让·居伊·波伏瓦穿好衣服,悄悄地离开B&B旅馆,消失在夜色中。 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 波伏瓦的头俯近屏幕,被他看到的震惊了。这个视频他已经看过几百遍了,一遍又一遍。头盔上的摄像头拍下的这个视频,每个画面他都记得。 那么,他又怎么能忽略这个细节呢? 他点击了“重播”,又看了一遍。然后又点击“重播”,再看。 他就在那里,在屏幕上,手持武器,瞄准了一个枪手。然后他被从后面射中,腿曲了起来。波伏瓦看着,看到自己双膝着地,向前扑倒,脸先着地。他记得。 他似乎还能看见那肮脏的水泥地面向他扑过来,还能看到上面的土。他一头栽在上面。 然后是疼痛,难以描述的疼痛。他紧紧按住小腹,但无济于事。 屏幕上,他听到有人喊,“让·居伊!”是加马什的声音。探长手持冲锋枪,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防弹背心,把他拖到一堵墙后。 然后就是熟悉的近镜头。波伏瓦失去了知觉。加马什冲他喊叫,命令他保持清醒,给他包扎,把手摁在他的伤口上,给他止血。 能看到探长手上的血。手上有那么多的血。 加马什俯下身,做了一个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动作。他吻了一下波伏瓦的前额,动作如此轻柔,比炮火更加令人震惊。 然后,探长离开了。 并不是这个吻让波伏瓦眩晕,而是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当然,他看到过,只是从未真正体会到它的含意。 加马什离开了他。 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等死。 探长抛弃了他,让他一个人在那肮脏的工厂水泥地上死去。 波伏瓦点击着重播。重播。重播。每次重播,当然,同样的事情在重演。 默娜说错了。他并不是因为没能救加马什而感到悔恨,他是因为加马什没能救他而愤怒。 波伏瓦的心跌入了无底深渊。 阿尔芒·加马什呻吟着,看了看墙上的钟。 3点12分。 B&B旅馆的床很舒适,温暖柔软的鹅绒被盖在身体上,凉爽的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了远方猫头鹰的叫声。 他躺在床上,假装马上就要入睡。 3点18分。 现在,他很少在半夜醒来,但也偶尔发生。 3点22分。 3点27分。 加马什终于接受了现实。他跳下床,穿上衣服,踮着脚尖走下楼梯,离开了B&B旅馆。夜里的空气清新而凉爽,现在甚至连猫头鹰也没有了声响。 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一位探长在行动。 加马什缓步而行,环绕村子绿地逆时针踱着。周围的住家安静而黑暗,人们都在熟睡。 三棵高高的松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沙沙作响。 加马什双手背在身后,清理着大脑。他不再想案子的事情,实际上,他在努力什么也不想,只想呼吸清新的夜风,享受安宁和平静。 经过彼得和克莱拉的家,他又走了几步,停下来,向桥的那边望去,看到了专案室。一盏灯亮着,不是很明亮,几乎都看不见。 拉科斯特?他怀疑。也许她找到了什么线索,已经回来了?不过她肯定会等到早晨。 他走过小桥,朝老火车站走去。 透过窗户,他看到那亮光是一台显示器发出来的。有人在黑暗中坐在电脑面前。 他看不清楚是谁。像个男人,但是太远了,而且这人整个坐在阴影里。 加马什身上没有枪。他从来就不带枪,如果有可能的话。相反,他倒是习惯性地从床头柜上带走老花镜。无论走到哪儿,他都把老花镜插在胸口衣袋里。在他看来,它能帮上更多的忙,比任何枪支都更有威力。尽管他得承认,就目前而言,眼镜起到的作用有限。他想过回旅馆叫醒波伏瓦一起来,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是谁在那里,那时候早该没影了。 加马什探长试了一下门,没有上锁。 他慢慢地打开门。门吱嘎响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但屏幕前坐着的那个人没有动弹,似乎出神了。 最后,加马什把门开到足够大,钻了进去。 站在屋里,他终于可以看清了。闯入者是只有一个人,还是有同伙? 他扫视了那些黑暗的角落,没有什么动静。 探长在专案室里又向前走了几步,准备对峙屏幕前坐着的那个人。 这时,他看到了显示器上的东西,黑暗中跳动的影像。是警察局的探员们手持武器,在工厂里前进。加马什看到波伏瓦被击中,摔倒了。他看到自己疾跑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去救波伏瓦。 屏幕前的那个人在看着这被盗的视频。从背影上,探长看到闯入者短头发,身材修长。加马什只能看清这些。 更多的影像涌到屏幕上。加马什看到自己蹲在波伏瓦身旁,给他包扎。 加马什几乎看不下去了。但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入了迷,一动不动。就在视频上的加马什离开波伏瓦那一刻,闯入者的右手动了一下,画面跳了过去。 重新回到开始。 枪战又重新上演。 加马什向前挪步,他看得更清楚,也更确定了。直到最后,随着胃里一阵翻搅,他知道了。 “让·居伊?” 波伏瓦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胡乱抓着鼠标,疯狂地想点击什么地方。暂停,停止,关闭画面。但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你在干什么?”加马什问,向他走近。 “没什么。” “你在看这个视频。”加马什说。 “没有。” “你当然是在看。” 加马什大踏步走到自己的桌前,拧亮了台灯。让·居伊·波伏瓦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瞪着探长,双眼红通通的,很疲惫的样子。 “你为什么在这里?”加马什问。 波伏瓦站起来,“我就是想再看看。我们昨天谈到了内部调查,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我需要再看一遍。” 看到加马什眼睛中的痛苦和关心,波伏瓦感到一丝满意。 但波伏瓦现在知道这是假的,一种表演。这个站在那里满脸关切的男人并不关心自己,他是装的。如果关心,他当时就不会离开,让自己等死。 在他的身后,视频继续播放,虽然两个人都看不到。已经过了波伏瓦点击重播的那个时间点。加马什探长,穿着防弹背心,手持冲锋枪,在一个枪手后面追着上了楼梯。 “你得把这件事放下了,让·居伊。”探长说。 “然后忘记?”波伏瓦抢白道,“你倒是希望这样,是不是?” “你是什么意思?” “你想让我忘记,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忘记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加马什向他进一步走近,但波伏瓦后退着,“到底怎么了?” “你甚至都不关心到底是谁泄露了视频。也许你就想让它被泄露吧?也许你想让每个人都看到你是个大英雄。但我们俩都知道真相。” 在他们身后的视频上,模糊的身影挣扎着,蠕动着。 “我们每个人都是你选拔上来的。”波伏瓦说,嗓门提了起来,“你指导过我们每个人,是你带着我们来到这家工厂。我们跟随你,信任你,结果怎样?他们死了。现在你却不愿意费点劲弄清楚到底是谁泄露了视频?记录着他们死亡的视频。”波伏瓦现在已经嚷起来了,几乎是尖叫了,“你和我一样,根本不相信这是什么小孩干的坏事。你甚至都不如那个黑客。你根本不关心我们,我们中的任何人。” 加马什瞪着他,下巴紧绷,波伏瓦几乎能看到那里的肌肉在抽搐。加马什的眼睛眯了起来,呼吸急促。屏幕上的探长,满脸是血,拽着一个昏迷了的、被铐住的枪手下了楼梯,扔在脚下。然后,他手持武器,扫视着整个房间,枪声仍然此起彼伏。 “你以后绝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加马什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你还不如黑客。”波伏瓦重复道,逼近探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感觉自己无所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伤人。想推他,推他,把他推开。想把手握得紧紧的,握成炮弹,捶击加马什的胸膛。打他,伤害他,惩罚他。 “你太过分了。”加马什的声音低沉,含着警告。波伏瓦看到探长握紧了拳头,压抑着怒火。 “你还不够过分,长官。” 屏幕上,探长迅速地转过身,但是已经晚了。他的头向后一仰,胳膊张开,枪甩了出去。加马什倒了下去,后背弓起。 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受重伤。 加马什跌坐在椅子上,两腿无力,双手颤抖。 波伏瓦离开了,把门重重地摔上,只留下那撞击声回荡在专案室里。 波伏瓦的电脑屏幕亮着,加马什可以听到视频的声音,但看不到图像。他听到警员们相互呼喊着,听到拉科斯特在呼叫急救,听到枪声。 他不需要看。他知道每个年轻探员,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怎样死在了他所领导的这次突袭中。 探长继续盯着前方,粗重地呼吸着,听到身后的枪声,听到人们呼喊着请求帮助。 听到他们死去。 整整六个月的时间,他都在努力让自己跨过这个坎。他知道自己必须放开。他也在尝试。忘却虽然在发生,但是很慢。他没有意识到在心中埋葬四个健壮的年轻探员需要多长时间。 在他身后,枪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此刻声音全无了。 他几乎,几乎就按捺不住,要揍波伏瓦了。这让他很震惊。 加马什以前也愤怒过。他当然受过讥讽和考验。来自桃色新闻的记者,嫌疑人,辩护律师,甚至是同事。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差一点就要动手了。 他控制住了自己。但用的气力太大,以至于让他上紧的发条一下子松了下来。力倦神疲,深深地受伤。 他明白。明白为什么无论嫌疑人,甚至是同事多么令人发疯、让人挫败,也不会像今天一样让他差点动手。那是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深深地伤害他。 但他关心的人却可以。 你还不如黑客。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加马什想,很不耐烦。那只是波伏瓦在发泄自己。 但这并不说明他错了。 加马什又叹了口气,感觉好像要窒息了。 也许应该告诉波伏瓦,他已经在调查这次泄露事件。应该相信波伏瓦。但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这是一种保护。他不能让波伏瓦卷进来。如果他曾经想过告诉波伏瓦,那么过去的15分钟发生的事情让加马什彻底放弃了。波伏瓦太容易受伤了,他受的伤害太重了。不管是谁泄露了视频,这个人一定很有势力,很恶毒。而波伏瓦,在目前这种虚弱状态下,绝不是对手。 不,这个任务只能由那些耗得起的人来执行,不管是指事业,还是别的方面。 加马什站起来去关电脑。视频又在重新播放,就在探长关上之前,他又看到让·居伊·波伏瓦中了枪,倒下,摔在水泥地上。 直到这一刻,加马什探长才意识到,让·居伊·波伏瓦从未真正站起来过。 第二十四章 加马什探长给自己泡了一壶咖啡,坐下来。 现在要想再回去睡觉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看了看桌上的闹钟,4点43分,离起床也没多长时间了。 他把马克杯放在一摞文件上,开始敲击键盘,在等待信息跳出来之前,又敲进了一些内容。他点击,浏览,细读。 带来的老花镜结果还是派上了用场,他怀疑当时若是带了一把枪会发生些什么。 了解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的大体生活还是很容易的。加拿大人享受着开放的社会,他们为此而骄傲。他们庆幸这个国家是透明社会的典范,决策的制定都在公众的视野之下。公众人物和有权力的人物都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们的生活也接受公众的监督。 这是一种自负。 并且,正如大多数的开放社会,几乎没有人想去测试界限到底在哪里,去弄清楚开放何时何地会变成封闭。但凡事总有个界限,加马什探长几分钟前才弄明白。 加马什刚刚查过首席法官皮诺特职业生涯的公开记录。他以公诉人的身份起家,曾在拉瓦尔大学担任法学教授,然后升到法官的位置。最后,成为首席法官。 鳏居,三个孩子,四个孙辈。其中三个活了下来,另外一个死了。 加马什听说过,布吕内尔警司曾经告诉过他。那个孩子是被卡车司机轧死的。加马什想弄明白那个司机到底是谁,他怀疑,是不是就是皮诺特本人。 什么能让这个人颓废如此以至于跌至谷底呢?戒酒?彻底扭转了生活?死去的那个外孙女给了蒂埃里·皮诺特第二次人生机会? 这或许能解释首席法官和小布莱恩之间的奇怪关系。两个人都知道听见那软软的撞击声是什么感觉。那是车子减速停下。 然后知道那一声代表着什么。 加马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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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桌旁,试着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想象着坐在他的沃尔沃车方向盘后面,知道了刚刚发生了什么,然后下车。 但他的思绪就停在了那里。有些事情超出了想象。 为了清理思绪,加马什回到键盘前,接着搜索关于那场事故的信息。但是没有。 开放社会的门慢慢地关上,而且锁上了。 但在安静的专案室里,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时,加马什探长潜入了魁北克公众面孔的表面生活下,去探究秘密隐藏的地方。公众人物的私人档案。 在那里探长找到了蒂埃里·皮诺特的信息。他酗酒,有时行为古怪,和其他法官争执。然后是个空档,三个月的请假。 随后是他的回归。 私人档案显示,在过去的两年里,蒂埃里·皮诺特至少有一件案子受到官方审核,并被撤销判决。 还有个案子。不是最高法院的案子,他并没有参加,至少不是作为法官。但是这个案子皮诺特首席法官一次又一次地复审。档案描述的是一件案情非常明朗的案子,是一个孩子被卡车司机轧死的事情。 但没有其他更多的信息了。档案被锁起来了,锁在了连加马什都够不到的地方。 他靠在椅背上,摘下老花镜,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着。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探员怀疑是否有人真会死于无聊。如果有的话,那她肯定是第一个。 她现在对魁北克的美术界了解很多,虽然她并不感兴趣。画家们,馆长们,还有画展。评论家们。主题,理论,还有历史。 魁北克的着名画家,例如奥佩尔、勒米厄和莫利纳瑞,还有一大批她从未听说过,以后也不会听说的人。那些曾被莉莲·戴森评论过,之后就销声匿迹的画家。 她揉着眼睛。随着每一篇评论,她必须提醒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想起莉莲·戴森躺在莫罗家花园柔软的绿草地上。一个永远不会再变老的女人,一个生命停止在那里的女人,在那美丽安宁的花园里,因为有人夺去了她的生命。 然而,在读了所有这些让人反感的评论之后,拉科斯特甚至想自己拿根棍子去找这个女人算账。她觉得很脏,就像被一大桶粪便浇透了全身。 但有人杀死了莉莲·戴森,不管他是不是很丑陋,拉科斯特决意要找到他。她读得越多,越是确信有人藏在这里。藏在报社的资料室里,藏在这些微缩胶片中。这起谋杀案的开端是如此古老,它.99lib?只藏身于这些塑料档案中,只能透过布满灰尘的幻灯片观看器才能看到。这种过时的技术记录着一起谋杀案。或者至少,死亡的开端。一件时间久远的事情仍然鲜活地存在于某人的心里。 不,不是鲜活,是腐烂了的,陈旧而腐烂。 拉科斯特知道,如果她寻找的时间足够长,寻找得足够细心,凶手就会浮出水面。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当太阳越升越高,人们纷纷起床时,加马什探长一直在工作。他感到疲倦了,摘下老花镜,用手擦了擦脸,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钉在老火车站墙壁上的一张张纸。 在这些纸上,用红色粗体马克笔标出的,是问题的答案,就像血迹,通向凶手。 他看着这些照片,.99lib?尤其是其中两张。一张是戴森夫妇给他的,活着的莉莲,微笑着。 另一张是由犯罪现场的摄影师拍的,是死了的莉莲。 他想着这两个莉莲。活着的,和死了的。不仅如此。那个快乐、清醒的莉莲,苏珊描述的莉莲,与克莱拉认识的那个恶毒刻薄的女人相去甚远。 人是会变的吗? 加马什探长离开电脑。收集信息已经结束了,现在该把这些信息归拢了。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探员盯着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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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一遍又一遍。这篇评论甚至配了一幅照片。拉科斯特认为,这是莉莲·戴森所保留的最恶毒的攻击。画面上,一位年轻画家和年轻的莉莲站在一幅画的两侧。画家在微笑,咧着嘴笑,指着那幅作品,就好像那是一条获奖的大鱼,就好像那是美妙非凡的东西。 莉莲呢? 拉科斯特摁了一下按钮,人物形象一下子跳近了。 莉莲也在微笑,自鸣得意的样子,邀请读者欣赏这个笑话。 评论如何呢? 拉科斯特读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她在看一部虐杀电影,看着一个人死掉。因为这就是这篇评论的用意:扼杀一份事业,扼杀活在那个人体内的画家。 拉科斯特敲了一下键,打印机开始咆哮起来,好像先吐出嘴里的臭气,然后才开始向外吐出打印件。 第二十五章 “让·居依?”加马什敲门。没有回应。 他等了片刻,然后拧动把手。门没锁,他走进去。 波伏瓦躺在黄铜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睡得很香,甚至还轻轻地打着鼾。 加马什俯身看了看他,又朝敞开的卫生间望去。他一边留意着波伏瓦,一边走进卫生间,快速扫视着洗手台。摆放在除臭剂和牙膏旁边的,是一瓶药。 从镜子里望去,他看到波伏瓦仍在熟睡。探长拿起药瓶,上面有波伏瓦的名字,是15粒奥施康定。 上面的处方是让波伏瓦每晚吃一粒。加马什打开瓶子,把药丸倒在手掌上。还剩下7粒。 但处方是什么时候开的?探长把药丸放回去,盖上盖子,看标签的底部。日期字体很小。加马什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然后重新拿起药瓶。 波伏瓦呻吟着。 加马什一动没动,盯着镜子。他慢慢地放下药瓶,摘下眼镜。 镜子里,波伏瓦翻了一下身。 加马什退出卫生间,一步,两步,然后停在床脚边。 “让·居依?” 更多的呻吟声,这次更清晰,更大声。 一阵凉爽、潮湿的微风吹进了房间,吹动着白色的棉布窗帘。外面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探长听到雨滴打在树叶上的低沉声音。村子里的住家飘来了熟悉的柴火味道。 他关上窗户,重新回到床前。波伏瓦刚刚把头依偎在枕头旁边。 刚过早上7点,拉科斯特探员就打来了电话。她现在驱车赶过来,刚下高速公路。她在报社资料室找到了一些东西。 加马什希望等她到达的时候,波伏瓦能参与到讨论当中。 他已经回过自己的房间,冲了淋浴,刮了脸,换了衣服。 “让·居依?”他再次轻声呼唤。 波伏瓦睁开沉重的眼皮,从狭缝中看着加马什,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然后,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脑袋猛地从加马什的面前移开,笑容变成了惊讶。 “别担心。”加马什说,站起来,“你很有绅士风度。” 睡眼惺忪的波伏瓦花了半天时间才弄明白探长的意思,吃吃地笑起来。 “我至少请你喝了杯香槟酒吧?”他问道,抹着眼睛,擦去睡意。 “嗯,你沏了壶好咖啡。” “昨晚·”波伏瓦问,在床上坐起身,“这里?” “没有,是在专案室。”加马什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还记得吗?” 波伏瓦一片茫然,摇摇头,“对不起,我还没完全醒过来。”随后他搓了搓脸,试图想起什么。 加马什拽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下来。 “现在几点了?”波伏瓦向四处张望着。 “刚过7点。” “我得起床了。”波伏瓦抓起鹅绒被。 “不用,现在还不用。”加马什的声音柔和,但很确定。波伏瓦停下来,手落在床上。 “关于昨晚,我们得谈谈。”探长说。 加马什看着仍然疲惫不堪的波伏瓦,后者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之前说的当真吗?”加马什问,“你真是那样感觉的吗?因为如果是的话,你现在就需要告诉我,在大白天告诉我。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说什么了?” “你昨晚说的话。说我希望视频被泄露,说在你看来,我和黑客一样可恶。” 波伏瓦瞪大了眼睛,“我说过这样的话?昨晚?” “你不记得?” “我记得看那个视频,很郁闷,但我不记得为什么。我真的那样说过?” “是的。”探长端详着波伏瓦,对方看起来真的很震惊。 但这样更好吗?这意味着波伏瓦可能不相信探长说的话,但也意味着他丧失记忆了,一种大脑停电的状态。 加马什注视了波伏瓦一会儿。波伏瓦感觉到了这种审视,脸红了。 “对不起。”他再次说道,“当然我不是那样想的。我不记得我说过。对不起。” 他的表情很诚实。 加马什举起手,“我知道。我不是要惩罚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不需要。我很好,真的。” “你不好。你越来越瘦,你压力很大,你性子暴躁。在昨晚对科茨女士的审讯中,你发泄了怒气。对首席法官的言行举止也很鲁莽。” “是他先挑起来的。” “这不是学校操场。嫌疑人肯定会让我们不安,我们必须保持镇定。你被他们激得失去了平衡。” “幸运的是,有你帮我扶正。” 加马什再次端详着他,并没有忽略他话中的酸味,“到底怎么了,让·居依?你需要告诉我。” “我只是累了。”他搓了搓脸,“但正在好转。” “你没有。曾有一段时间你在好转,但现在你的情况越来越糟。你需要更多的帮助。你还需要警察局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我会考虑的。” “你不只需要考虑。”加马什说,“你吃多少奥施康定?” 波伏瓦刚要抗议,但忍住了。 “根据处方的要求。” “那是多少?”探长的脸色严肃,目光锐利。 “每晚一片。” “你会多吃吗?” “不会。” 两个男人相互盯着对方。加马什深棕色的眼睛毫不退却。 “你会吗?”他重复道。 “不会。”波伏瓦回答,很坚决,“听着,和我们打交道的瘾君子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成为其中一员。” “你以为那些瘾君子想这样吗?”加马什质问道,“你以为苏珊、布莱恩和皮诺特开始就料到会发生什么?没有人开始的时候是以上瘾为目标的。” “我只是累了,压力太大,就是这些。我需要药片来解除疼痛,来睡觉,没有其他目的。我保证。” “你得重新做心理咨询,我来监督。明白吗?”加马什站起来,把椅子重新放回屋角,“如果真的没有问题,咨询师会告诉我的。但如果有,你就需要更多帮助。” “比如说?”波伏瓦看起来很震惊。 “不论我和咨询师如何决定,这不是惩罚,让·居依。”加马什的语气有所缓和,“我自己也需要咨询,我也有难过的日子。我知道你现在经
历着什么。但咱俩受伤的方式不一样,我们好转的方式也不会一样。” 加马什盯了波伏瓦片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可怕。你是个内向的人,一个好人,很坚强。否则,在数百个探员中我为什么会选择你?你是我的副手,因为我信任你。我知道你有多聪明多勇敢。让·居依,你现在就需要勇敢起来。为了我,为了整个部门,为了你自己。你需要帮助才能好转,相信我。” 波伏瓦闭上眼睛。现在他真的想起来了。昨晚,一遍又一遍地观看视频,就好像是第一次看似的。看到自己被击中。 看到加马什离开,背对着他,让他一个人等死。 他睁开眼睛,看到探长正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与在工厂里的一模一样。 “我会的。”波伏瓦说。 加马什点点头,“好。” 然后他离开了,就像那天,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波伏瓦知道。 加马什总会离开他。 让·居依·波伏瓦的手伸向枕头,从下面拿出药瓶,摇出一粒药丸放在手掌上。等他刮好脸,穿好衣服下楼时,他已经感觉好了。 “你发现了什么?”加马什探长问。 他们在小酒馆吃早餐,因为他们需要交谈,又不想在B&B旅馆的餐厅和其他住客分享这些信息。 侍者给他们端来了还冒着泡沫的牛奶咖啡。 “我发现了这个。”拉科斯特探员把文章的影印件放在木桌上,望着窗外。加马什和波伏瓦则读着文章。 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了苏格兰雾霭,笼罩在村庄周围的群山上,使三松镇显得更加静谧,仿佛世界其他地方都已不复存在。 壁炉里的火很旺,刚好驱走寒冷。 拉科斯特累极了,希望能喝上一杯牛奶咖啡,吃个羊角面包,然后蜷在壁炉旁的大沙发上,读着从默娜书店借来的旧平装本,老梅格雷探长的书。读一会,睡一会。再读一会,再睡一会。就在壁炉前,让外面的世界和忧愁都消退在雾中。 但忧愁就在这里,她知道,就在这个村子里与他们在一起。 波伏瓦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干得好。”他说,用手指敲着影印件,“肯定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吧。” “差不多。”她承认道。 他们向探长看去。他似乎花了比平常要多的时间来读这篇尖锐短小的评论。 最后,他放下文章,摘下老花镜,侍者恰在这时把他们的食物端了过来。波伏瓦的是吐司和家制蜜饯,拉科斯特的是梨子和蓝莓可丽饼。从蒙特利尔开车回来的一路上,她就靠想象早餐吃点什么来保持清醒,这招果然好用。一碗加了葡萄干、奶油和红糖的粥摆在探长面前。 他把上面的红糖和奶油倒掉,重新拿起影印件。 看到这个,拉科斯特也放下刀叉,“这个是否说明问题,探长?为什么莉莲·戴森会遭到谋杀?” 加马什深吸一口气,“可以说明问题。我们需要证实,要回填一些日期和信息。我们知道动机。我们也知道是有机会的。” 他们吃完早餐,波伏瓦和拉科斯特返回专案室。加马什则留在小酒馆,他还有点事要做。 他推开厨房的弹簧门,奥利维耶正站在柜台旁,切着草莓和甜瓜。 “奥利维耶?” 奥利维耶吓了一跳,刀子掉在地上,“老天,你不知道不要和拿着刀子的人开这种玩笑吗?” “我想与你谈谈。” 探长关上身后的门。 “我忙着呢。” “我也很忙,奥利维耶,但我们仍需要谈谈。” 刀子切着草莓,砧板上留下了一片片的草莓和红色的草莓汁。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也知道你有各种理由恨我。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可饶恕的,我唯一的自我辩护就是,那不是恶意的,不是为了伤害你。” “但的确伤害了我。”奥利维耶把刀摔在砧板上,“你以为因为你不是恶意的,监狱就不那么可怕了?你以为,当那些人在院子里围住我时,我会想,哦,没关系的,因为那个好心的加马什探长并不想伤害我?” 奥利维耶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不得不紧紧地抓住柜台边缘。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本相信会真相大白。信任律师,法官,还有你。相信我会被放走的。结果听到了判决:有罪。” 过了一会儿,奥利维耶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无助。“我是有罪,当然,在很多事情上,我知道。我努力向人们弥补,但是——” “给他们点时间。”加马什静静地说。他和奥利维耶隔着一个柜台站着。他肩膀厚实,后背挺直,但他也紧紧地抓住了木头柜台,指节发白。“他们爱你。你不知道这件事真是可惜。” “不要教育我什么是可惜,探长。”奥利维耶咆哮道。 加马什盯着奥利维耶,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知道。” “这样我就能宽恕你?让你摆脱负担?嗯,也许这就是你的监狱,探长,对你的惩罚。” 加马什想了想,“也许是吧。” “就这些吗?”奥利维耶问,“你说完了?” 加马什深吸了一口气,呼出,“还没有。我还有个问题,关于克莱拉的派对。” 奥利维耶拾起刀,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还不能切东西。 “你和加布里什么时候雇用了酒席承包商?” “我们一决定要开派对就雇用了,三个月之前吧,我想。” “派对是你的主意吗?” “是彼得的主意。” “是谁写的宾客名单?” “我们都写了。” “包括克莱拉?”加马什问。 奥利维耶胡乱点了下头。 “这么说很多人提前几个星期就知道派对的事情了。”探长说。 奥利维耶又点了下头,不再看加马什。 “谢谢你,奥利维耶。”他说,停了一下,望着那金黄色头发的脑袋,正垂在砧板前。“你是否觉得,也许,我们已经被关在了同一间牢房?”加马什问。 奥利维耶没有回答,加马什向门口走去,又迟疑地停下,“但我不知道谁是警卫,又是谁有打开牢房的钥匙。” 加马什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离开了。 整个上午直至下午,阿尔芒·加马什和他的小组都在收集信息。 1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克莱拉·莫罗。 “你和你的手下有空过来吃顿饭吗?”她问,“我们要偷捕一条三文鱼。看看谁能来。” “难道偷捕不是非法的吗?”加马什问,很困惑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克莱拉笑起来,“说偷捕是开玩笑的,我们就是要做水煮三文鱼。” “说实话,其实怎么样都可以。”加马什承认。 “太好了,很随意的。En famille.” 听到这句法语短语,加马什笑了。蕾娜·玛丽经常用这句话,意思是说“像平常一样来就行了”,但里面的内涵不止如此。她并不在每个随意的场合或者对每个客人都这么说。这种话只对被视为家人的特殊客人说的。这是一个特殊的位置,一种恭维,一种亲密感。 “我接受。”他说,“我相信另外两个人也会很乐意。谢谢你,克莱拉。” 阿尔芒·加马什给蕾娜·玛丽打了个电话,然后冲了个淋浴,渴望地看着他的床。 这间客房,和B&B旅馆的其他房间一样,非常朴素,但并不寒碜。它低调而优雅,干净的白色床单,填着鹅绒的羽绒被,手工刺绣的东方地毯铺在宽宽的松木地板上,这是最开始B&B旅馆作为驿站的独特风格。加马什不知道曾有多少旅行者休憩在这里,在他们艰难而危险的旅程中做短暂停顿,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又去往何方。 不知道他们最终是否到达了目的地。 B&B旅馆比山上的温泉旅馆要简朴得多。他想,也许可以住在那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渴求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家人,朋友,书。与蕾娜·玛丽还有99lib?亨利——他们的爱犬,一起散步。 在简朴的卧室睡上一整晚。 现在,他坐在床边,穿上袜子,可心里只想向后倒下,感受身体撞在柔软的羽绒被上,然后陷进去的感觉。闭上沉重的眼皮,放下一切。 睡觉。 但他的旅程还有一段距离要走。 警察局的警员们走在薄雾和毛毛细雨中,穿过村庄绿地,来到克莱拉和彼得的家。 “请进,”彼得微笑着说,“就穿着鞋进来吧。露丝来了,我怀疑她蹚过了路上的每个水洼。” 他们看了看地板,没错,到处都是泥脚印。 波伏瓦摇摇头,“我以为会看到什么偶蹄动物。” “也许这就是她穿着鞋子的原因。”彼得笑道。警官们在门口地垫上把鞋子擦得尽可能干净后才走进去。 房间里有股三文鱼和新烤面包的味道,夹杂着微微的柠檬和莳萝草的味道。 “很快就会吃饭了。”主人说,领着他们穿过厨房,来到客厅。 几分钟内,波伏瓦和拉科斯特就喝了好几杯葡萄酒。加马什因为疲劳,只要了水。拉科斯特走到两位画家——波莱特和诺曼德的身边。波伏瓦和默娜还有加布里聊天。加马什怀疑,主要是因为这些人都离露丝很远。 加马什扫视着整个房间,现在这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了。注意每个人在哪里,都在干些什么。 奥利维耶站在书柜旁,背对着房间。显然他对那里的书很感兴趣,但加马什怀疑这里的书其实他已经浏览过很多次了。 弗朗索瓦·马鲁瓦和丹尼斯·福廷站在一起,虽然并没有说话。加马什想知道另外一个人在哪儿,安德烈·卡斯顿圭。 他最终在房间的一角发现了卡斯顿圭,正在同皮诺特首席法官说话。几步之外,年轻的布莱恩正看着他们。 布莱恩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加马什在想。在那些刺青,万字符,扬起的手指,还有那“FUCK YOU”图案下,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探长看到了未曾见过的表情。布莱恩很警觉、很戒备的样子,完全不是头天晚上那心不在焉的小青年。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卡斯顿圭说,提高了声音,“你不可能喜欢它。” 加马什向他们的方向靠近一点,其他人都向他们张望了一下,然后移远一点,除了布莱恩。他站在原地没动。 “我不仅仅喜欢,我觉得太妙了。”皮诺特说。 “浪费时间。”画商说,嗓音沙哑,手里紧紧抓着一只几乎空了的红葡萄酒杯。 加马什又靠近一点,注意到两个人正站在克莱拉的一幅画前,确切地说,是关于手部的一幅习作。这些手有的紧紧地握着,有的攥成拳头,有些张开着,或者合上,取决于你的感知。 “这完全是胡扯。”卡斯顿圭说。皮诺特做了一个微妙的手势,示意画商压低声音。“每个人都说棒极了,但你知道吗?” 卡藏书网斯顿圭身体倾向皮诺特,加马什则盯着他的嘴唇,希望能听清楚画商要说点什么。 “这样想的人都是白痴,低能儿,脑子进水了。” 加马什本不用担心听不到。每个人都听见了。卡斯顿圭喊出了他的观点。 画商周围似乎更没有人了。皮诺特扫视了一下房间,加马什怀疑他是在找克莱拉,希望她没听到刚才客人对她作品的评价。 首席法官的严厉目光又回到卡斯顿圭身上。加马什在法庭经常看到这种眼神,虽然很少射向他,大多数时候是投向某个越权的出庭律师。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安德烈,”皮诺特说,声音冰冷,“也许有一天你会与我的感觉一样。” 首席法官转身走开。 “感觉?”卡斯顿圭朝皮诺特的背影喊道,“感觉?老天,也许你应该试着用用你的脑子。” 皮诺特迟疑着,背对着卡斯顿圭。整个房间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看着他们。首席法官还是走开了。 现在安德烈·卡斯顿圭成了孤家寡人。 “他需要触底。”苏珊说。 “我已经触过很多次底了,”加布里说,“我觉得挺管用的。” 加马什环顾房间寻找克莱拉,幸运的是,她不在房间里。几乎可以肯定她是在厨房里准备晚餐。诱人的香味飘进来,几乎盖住了卡斯顿圭刚才一番高论的臭味。 “那么,”露丝说,背对着那位得势的画商,将注意力集中在苏珊身上,“我听说你是个酒鬼?” “没错。”苏珊回答,“实际上,我和各种各样的酒鬼打过交道。他们什么都喝,打火机油,池塘的浮沫,我的一个叔叔发誓说他可以把尿液变成葡萄酒。” “真的?”露丝很惊讶,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能把酒变成尿。难道他把这个程序完善了?” “不奇怪,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但我妈妈有个制酒蒸馏器,什么都可以发酵。豆子,玫瑰花,灯泡。” 露丝感觉难以置信,“别扯了。豆子?” 但是,看起来她还是打算尝试一下。她把酒一饮而尽,把杯子朝苏珊的方向倾斜了一下,“我敢说你妈妈从来没尝试过这个。” “这是什么?”苏珊问,“如果是个蒸馏过的东方毯子,她也能做。味道像我祖99lib.母,但肯定能做。” 露丝看起来相当感兴趣,但还是摇摇头,“这是我的特殊调配,杜松子酒、苦啤酒和小孩子的眼泪。” 苏珊似乎并不惊讶。 阿尔芒·加马什决定不参与这场谈话。 就在这时,彼得喊道:“开晚饭咯!”于是宾客们鱼贯进入厨房。 克莱拉在厨房的周围点燃了蜡烛,长松木餐桌中央放着一瓶瓶鲜花。 加马什坐下来,注意到三个画商似乎总是在一起,三个AA成员,苏珊、蒂埃里和布莱恩也是如此。 “你在想什么?”默娜问道,在他右边坐下,并递给他一篮热乎乎的法式面包棍。 “三人团伙。” “真的?上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想的是矮胖子。” “老天,”露丝喃喃道,坐在他的另一边,“这个谋杀案是永远也破不了咯。” 加马什探长看着老诗人,“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她盯着他,冷冷的蓝色眼睛眯着,脸上满是沟壑,随即朗声大笑。“你想得没错,”她说,抓起面包,“我可真行!” 一只大盘子里,装着一整条水煮三文鱼,正顺着一个方向在客人间传递着。而装着蔬菜和沙拉的盘子则顺着另一个方向传递。每个人各取所需。 “那么,三人团伙?”露丝向画商的方向点点头,“就像活宝三人组?” 弗朗索瓦·马鲁瓦大笑起来,但安德烈·卡斯顿圭看起来目光呆滞,甚是不快。 “三人团伙是很有历史的,”默娜说,“大家经常考虑一对一对,但实际上三个三个也很常见,甚至很神秘。神圣的三位一体。” “三夫人。”加布里说,取着蔬菜,“比如你的画,克莱拉。” “三种宿命。”波莱特插话。 “还有三对佳偶,”丹尼斯·福廷说,“预备,瞄准。”他看着马鲁瓦,“开火!但我们并不是唯一出入成三的人吧?” 加马什探寻地看着他。 “你们也是。”福廷说,目光从加马什身上落到波伏瓦和拉科斯特身上。 加马什笑了,“我还真没想到。不过倒是没错。” “三只瞎老鼠。”露丝说。 “三松。”克莱拉说,“也许你们就是三棵松树,保卫着我们的安全。” “结果弄得一团糟。”露丝说。 “愚蠢的谈话。”卡斯顿圭嘟哝着,叉子掉在地上。他怒视着地板上的叉子,一脸呆滞。房间里安静下来。 “没关系,”克莱拉愉快地说,“我们有很多。” 她站起来,在她经过时,卡斯顿圭伸出手来想拦住她。 “我不饿。”他说,声音很大,满腹牢骚。 结果他没拦住克莱拉,手却碰到一边的拉科斯特身上。“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彼得、加布里和波莱特立刻开始说起话来,声音很大,很快乐。 “我什么也不想吃。”当布莱恩把三文鱼递过来时,卡斯顿圭拉长了脸说。然后,画廊老板似乎将注意力放在了年轻人身上,“上帝,谁邀请你来的?” “就是邀请你的那个人。”布莱恩说。 彼得、加布里和波莱特说话的声音甚至更大了,更快乐了。 “你是干什么的?”卡斯顿圭含糊不清地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布莱恩身上,“老天,别告诉我你也是个画家。你看起来真他妈像个画家。” “我是,”布莱恩说,“我是个刺青画家。” “什么?”卡斯顿圭没有听清。 “好了,好了,安德烈。”马鲁瓦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道。这似乎起了作用,卡斯顿圭在椅子上微微摇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好像被催眠了。 “谁还想要点什么?”彼得高声问。没有人举手。 第二十六章 “那么,”丹尼斯·福廷问,此时,他们站在前廊里,手里拿着咖啡和干邑白兰地,“你们俩找时间谈了吗?” “谈什么?”彼得反问道。他正观察着雨中的村庄,听到这话把视线转到了画廊老板身上。毛毛细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福廷看着克莱拉,“你还没和他谈过?” “还没有。”克莱拉说,感觉有些内疚,“但我会的。” “什么事?”彼得再次问道。 “我今天来过,想问问你和克莱拉有没有兴趣由我来代理。我知道第一次被我搞砸了,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他顿了一下,整理着思绪,看看彼得,又看看克莱拉,“我请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请让我来证明我是真诚的。我真的认为我们会是一个很好的团队,我们三个人。” “你怎么看?”加马什探长看着窗外的三个人,彼得、克莱拉和福廷正站在前廊里。 “他们?”默娜问。听不到那三个人在谈些什么,但很容易猜到。 “福廷能说服克莱拉再给他一次机会吗?”探长问,呷了一口特浓咖啡。 “需要机会的不是福廷。”默娜回答。 加马什转向她,“是彼得?” 但默娜没再回答,加马什怀疑彼得是否已经告诉了克莱拉,多年前他在那篇无情而尖刻的评论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认为我们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下。”克莱拉说。 “我理解,”福廷说,带着迷人的笑容,“我不给你施加压力。我唯一想说的是你们应该考虑与一家更年轻、更富成长潜力的画廊签约。几年之内不会退休的人。只是个想法。” “说得很有道理。”彼得说。 这事如果放在不久以前,克莱拉肯定二话不说就能同意福廷。彼得显然对福廷很感兴趣。她相信彼得完全能够做出最有利于他们的选择,有利于他们两个人。他会将她的利益放在首位。 而现在,看着这个她已经与之生活了25年的男人,她意识到实际上自己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她确信,那肯定不是她的利益。 克莱拉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知道事情必须要有所改变。 彼得在努力,她知道。他非常努力地在改变。也许,现在该轮到她努力了。 “他还在痛苦,你要知道。”默娜说。 “彼得?”加马什问,这时他才看到了她的目光。她已经没在看前廊里的三个人。她盯着的是波伏瓦,他此时正和露丝还有苏珊站在一起。 露丝似乎已经爱上了这个古怪的前酒鬼,她显然有着无穷无尽地蒸馏家具的秘方。 “我知道。”加马什平静地说,“今天早上我和让·居伊谈了。” “他怎么说?” “说他没事,已经在好转。但当然,并不是这样。” 默娜沉默了一下,“不,他没有。他是否告诉过你他为什么痛苦?” 加马什注视着她,“我问了,但他没回答。我觉得应该是他受伤还有失去那么多同事造成的吧。” “是的,但还更具体一些。实际上,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加马什把全部注意力转向她。虽然传来卡斯顿圭提高了的暴躁、任性、抱怨的嗓音,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让加马什的眼睛从默娜身上移开。 “让·居伊对你说了些什么?” 默娜端详了加马什一会儿,“你不会喜欢的。” “工厂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里没有什么是我喜欢的,但我需要知道。” “是的。”默娜同意,下定了决心,“他感到内疚。” “为什么?”加马什问,很是震惊。这个回答他始料未及。 “因为他没能救你。他看到你倒下,却没能救你,可你却救了他。他走不出这个圈子。” “但这太可笑了。他不可能救我啊。” “你知道,我知道,甚至他自己也知道,但我们头脑里知道的和心里感受的是两回事。” 加马什的心向下一沉。他想起了凌晨在专案室里那个脸色憔悴的年轻人。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使波伏瓦的脸色更加苍白。年轻警官一遍又一遍地观看那可恶的视频。 但并不是加马什被枪击倒的画面。波伏瓦看的是他自己中枪的镜头。加马什告诉了默娜凌晨他所看到的。 默娜呼了一口气,“我感觉他是在逼自己,就像自残一样。拿着刀伤害自己,只不过刀子是那视频。” 视频,加马什想,感觉怒气直冲脑门。该死的视频。它已经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现在又要杀死一个他喜爱的年轻人。 “我已经命令他回去接受心理咨询——” “命令?” “开始是个建议,”探长说,“但到最后就成了命令。” “他反抗了吗?” “相当抗拒。” “他爱你。”默娜说,“那是他回家的路。” 加马什远远地看着波伏瓦,向他挥了挥手。探长又一次看到他倒下,摔在地上。 波伏瓦呢,在客厅的另一侧,微笑着挥手致意。 他看到加马什在关注他,眼里满是关切。 然后离开了。 “上帝!”卡斯顿圭厌恶地说,指着整个房间,“这就是了,世界的末日,文明的末日。”他喝了一口酒,朝着布莱恩,“他在摩托车手身上刺青‘母亲’,还称自己是画家。真是要命。” “好了,”蒂埃里·皮诺特说,“我们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皮诺特扶着卡斯顿圭的胳膊肘,想把他带到前门,但卡斯顿圭甩开了。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好画家了。她不是。”他指着刚刚从前廊那里走过来的克莱拉,“她多年来已经没啥新意了。画的东西陈旧,多愁善感。肖像画。”他几乎把这个词随着唾沫吐了出来。 人们从他身边躲开。 “还有他,”卡斯顿圭说,选择着下一个被害人。是彼得。“他的东西还凑合,很传统。我可以卖给凯利食品公司,埋在他们在危地马拉的办公室。取决于我能把他们的采购人灌得多醉。可惜该死的凯利公司不允许喝酒,说那会败坏公司形象。所以估计我是不能把你的画卖出去了,莫罗。但他也卖不出去。” 卡斯顿圭挑衅地看着丹尼斯·福廷,“他向你许诺了些什么?个人画展?联合画展?或者也许只是个联合的?就他对艺术的了解,他可以去卖家具。水平臭极了。现在又当上了画廊老板,更臭了。他唯一擅长的就是脑子有病。” 加马什和波伏瓦目光对接,后者又向拉科斯特示意了一下。三位警官围拢在卡斯顿圭身边,但继续让他说下去。 弗朗索瓦·马鲁瓦出现在卡斯顿圭身边。 “别说了。”他小声道。 “他没做错什么。”探长说。 “他在羞辱自己。”马鲁瓦回答,看起来焦虑不安,“他不应该这样。他病了。” “现在,该你们俩了。”卡斯顿圭转了下身子,失去平衡,撞在沙发上。 “瞧瞧,”露丝说,“谁能不恨喝酒的人呢?” 卡斯顿圭稳住自己,继续转向诺曼德和波莱特,“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俩为啥在这里。” “我们来参加克莱拉的派对。”波莱特说。 “嘘——”诺曼德阻止道,“别鼓励他。”但太晚了,卡斯顿圭已经把她作为攻击对象。 “但你们为啥还要留下来?不是为了支持克莱拉,”他笑着喷了出来,“在相互憎恨方面,唯一比诗人稍逊一点的就是画家。”他转向露丝,夸张地鞠了一下躬,“夫人。” “该死的白痴,”露丝说,然后转向加布里,“不过他说得不错。” “你们恨克莱拉,恨她的画,恨所有的画家,”卡斯顿圭逼近波莱特和诺曼德,“你们俩也许甚至相互憎恨,可能还恨自己。你们肯定恨那个死去的女人,有着很好的理由。” “好了。”马鲁瓦说,来到卡斯顿圭身边,“该和这些可爱的人们道别,回去睡觉了。” “我哪儿都不去。”卡斯顿圭咆哮着,扭动身子甩开了马鲁瓦。 加马什、波伏瓦和拉科斯特都靠近了一步,虽然其他人后退了一步。 “你倒是想得好,你想让我走开。但是我先发现她的,她应该和我签约。结果你偷走了她99lib.。” 他的声音高起来。卡斯顿圭猛地把玻璃杯扔向马鲁瓦,杯子嗖的一声从对方耳边飞过,砸在墙上。 卡斯顿圭又冲上去,用有力的双手掐住马鲁瓦的喉咙,力量之大使两个人的身体都摇晃起来。 警官们在他们身后跳了起来。加马什和波伏瓦去抓卡斯顿圭,拉科斯特则努力将身体嵌在两个正在打斗的画商中间。最后,卡斯顿圭的手被从马鲁瓦脖子上掰开了。 弗朗索瓦·马鲁瓦摸着自己的喉咙,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同行。不止他一个人,屋子里所有人都瞪着卡斯顿圭。他被逮捕,带走了。 阿尔芒·加马什和让·居伊·波伏瓦一个小时之后回到了彼得和克莱拉的家里。这次,加马什接受了一杯酒,坐在加布里搬来的一把大扶手椅上。 大家都还在这里,正如他所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太紧张太兴奋了,太多的问题等待着回答。他们没法回去睡觉,他们现在还不能休息。 他也不能。 “啊——”他呷了一口干邑葡萄酒,“味道真好。” “这一天过得!”彼得感叹道。 “还没结束呢。拉科斯特探员正照看卡斯顿圭先生,做笔录。” “就她一个人?”默娜问,看看加马什,又看看波伏瓦。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探长说。可默娜的眼神却说,她希望探长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 “那么,到底怎么了?”克莱拉问,“我被搞晕了。” 加马什坐在椅子上。每个人都坐了下来,或者坐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只有波伏瓦和彼得还在站着。彼得是个好主人,而波伏瓦是个好警官。 外面,雨下得急了起来,可以听到雨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为了流通新鲜空气,通往前廊的门仍开着,所以大家也听到了雨滴打在外面植物叶子上的声音。 “这个谋杀就是关于对比的。”加马什说,声音低沉,柔和,“清醒和醉酒。外表和现实。向好处转变,还是向坏处转变。光亮和黑暗的运作。” 他看着大家聚精会神的脸庞。 “在你的画展上有个词。”他转向克莱拉,“是描述你的作品的。” “我都不敢问了。”她说,带着一丝疲倦的笑容。 “Chiaroscuro,意思是光亮和黑暗的对比,反差的并列。你在肖像画中运用了它,克莱拉。在你运用的色彩中,描影中,还有你的画作所激发的情绪中。尤其是露丝的那幅肖像画——” “还有我的肖像画?” “有着鲜明的对比。暗暗的色调,背景里的树。她的脸一部分在阴影中。她怒容满面,除了一个小小的点。最微小的光,在她的眼睛里。” “希望。”默娜说。 “希望。或者不是。”加马什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当我们站在那幅肖像画前时,你说了句好奇的话。你还记得吗?” 画商看起来很困惑,“我还说了什么有用的话?” “你不记得了?” 马鲁瓦想了片刻。他是那种能让别人等着还不急躁的少数人之一。最后他笑了。 “我问你是否认为这是真的。”马鲁瓦回答。 “是的。”加马什探长点点头,“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光造成的错觉?给了人希望,然后又否定了。非常残忍。” 他看了看四周的人们,“这就是这场谋杀所围绕的。这光到底有多真实?这个人是真的高兴,还是只是假装而已?” “不是挥手,而是求救。”克莱拉说,再次注意到了加马什那深深的伤疤之下和善的目光。 “没有人听到他,”克莱拉引用道,“但是,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我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不是挥手,而是求救。” 但是这次,当克莱拉引用这首诗时,彼得并没有进入她的脑海。这次克莱拉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自己。装了一辈子。总是去看那光明的一面,却从未真正感受到。但不会再这样了,事情会发生改变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除了雨滴温柔的敲打声。 “没错。”加马什说,“我们多少次把一个错认为是另外一个?因为太害怕,或者太着急而看不到真正发生的东西?看不到有人在溺水?” “但溺水的人有时候会得救的。” 大家把目光从加马什身上转到说话人的身上。是那个年轻人,布莱恩。 加马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那些刺青,身体上的洞眼,衣服上的饰钉,看99lib?透了他的皮肤之下。探长缓缓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我们一直想弄清的问题是莉莲·戴森是否得到了拯救。她变了吗?抑或只是一种希望而已?她是个酒鬼,一个残忍、刻薄、自私的女人。她伤害了每个认识她的人。” “但她并不总是那样。”克莱拉说,“她曾经很好。一个好朋友。曾经是。”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苏珊说,“刚开始。大多数人并不是生来就在监狱里,或者在桥底下或者在毒品站里。他们是慢慢变成这样的。” “人们可以变坏。”加马什说,“但到底有多少人真正会变好?” “我相信我们会的。”苏珊说。 “莉莲变了吗?”加马什问她。 “我认为是的。至少,她在努力。” “你呢?”他问。 “我什么?”苏珊问,虽然她肯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变了吗?” 长时间的停顿。“我希望是。”苏珊回答。 加马什压低了嗓音,这样他们必须伸直了耳朵才能听见。“它真的是希望?还是只是光造成的错觉?” 第二十七章 “你在每个转折处都欺骗了我们,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简直就是个习惯。”加马什继续盯着苏珊,“在我看来,这不像是真正的改变。这在我看来就像是情境伦理。什么行得通,就干什么。在过去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中,有很多是不方便撒谎的。但有些很方便,比如说,你引领的人过来参加了克莱拉的派对。” “我根本不知道莉莲在这里。”苏珊说,“我对你说过。” “没错,但你对我们撒了很多谎。你说你不知道莉莲那句着名的话说的是谁——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其实你知道说的是你。” “你?”克莱拉惊讶道,转向身边这位生气勃勃的女性。 “这篇评论是对你的最后一击。”加马什说,“在那之后,你就陷入了自由落体运动,最后落在了AA,在那里,你也许改变了,也许没改变。但在你们这个圈子里,你并不是唯一撒谎的人。” 加马什的目光落在坐在苏珊旁边的男人身上,“你也撒谎了
,先生。” 皮诺特首席法官看起来很惊讶,“我撒谎了?撒什么谎了?” “确切地说,更是一种疏忽罪,但仍是谎言。你认识安德烈·卡斯顿圭,是吧?” “说不好。” “好吧,那我来替你解释。卡斯顿圭先生如果有任何可能保住与凯利食品公司的合同,他就得戒酒。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们是个不准和酒搭边的公司。可是他的酒瘾却越来越大,因此他去了AA。” “如果你想这么说。”蒂埃里说。 “你们昨天来到三松镇时,你在默娜的书店待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那家书店很不错,但一个小时似乎有点长了。后来,当我们在外面坐下时,你坚持要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而且背对着村庄。” “这是种礼貌,探长,我自己坐最差的座位。” “这也是种方便,你在躲着什么人。然后,等我们谈话结束后,你站起身很愉快地跟着苏珊去了B&B旅馆。” 蒂埃里·皮诺特和苏珊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不再躲着什么。我环顾四周,想弄明白到底什么发生了改变。只有一件事变了:安德烈·卡斯顿圭已经离开。他醉醺醺地回到了温泉旅馆。” 皮诺特首席法官面无表情地盯着加马什。 “今晚我犯了个小错误。”加马什承认道,“当我们到达的时候,你和卡斯顿圭正在角落里谈话。你们似乎在争论什么,我想应该是关于克莱拉的画。” 众人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到屋角挂着的克莱拉那幅关于手的习作。 “对不起。”他对克莱拉说。克莱拉微笑着。 “人们一直对我的画有争议。没关系的。” 但加马什不相信。伤害已经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然而我错了。”探长继续说,“你们并没有在争论克莱拉的画到底好不好。你们争论的是AA。” “我们没在争论。”皮诺特说,深吸了口气,“我们在讨论。与酒鬼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想说服谁加入AA都没有用。” “再说,”加马什说,“他也已经尝试过了。” 两个男人相互盯着对方,最后皮诺特点点头。 “他大约一年来的,非常想戒酒。”皮诺特承认,“结果没成功。”九九藏书 “你那时就认识他了。”加马什说,“我怀疑你不仅仅是认识他。” 皮诺特再次点点头,“他是我引领的人。我试图帮助他,但他还是没能戒酒。” “他什么时候停止去AA的?”加马什问。 皮诺特想了想,“大约三个月前。我给他打电话,但他不再回我的电话。最后我不再打了,我九九藏书想等他触底以后他会回来的。” “你昨天看到他喝醉的时候,你马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加马什说。 “什么问题?”苏珊问。 “安德烈加入我们小组的时候,他认识了很多人。”皮诺特回答,“包括莉莲。她,当然,也见到了他,而且马上就知道了他是谁。她告诉了他关于她画画的事,甚至给他看了她的作品集。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劝他不要管这件事。男人应该和男人待在一起。再说,这不是什么社交机构。” “谈她的画违反你们的规则吗?”加马什问。 “没有什么规则。”蒂埃里说,“只是说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即便不掺和任何生意上的事,戒酒都已经够难的了。” “但莉莲做了。”加马什说。 “我不知道这件事。”苏珊说,“如果她告诉我,我也会让她停下来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不告诉我。” “后来安德烈退出了AA。”加马什说,“但有个问题。” “如你所说,安德烈有个大客户,”蒂埃里99lib?说,“凯利食品公司。他生活在恐惧中,害怕有人会告诉他们关于他的酗酒问题。” “但这个秘密他保守不了多久的。”默娜说,“以他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来看,他喝醉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长。” “没错。”蒂埃里附和,“安德烈失去一切只是个时间问题。” “你一看见他在这里,就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加马什说,“你总是断案,经常是谋杀案。你善于把线索放在一起。” 皮诺特似乎在考虑该说些什么。大家都不自觉地将身体倾向首席法官,被这沉寂所吸引,等待着故事。 “恐怕莉莲来这个派对是要和他对峙。她要与他在克莱拉家的花园见面,威胁安德烈如果他不代理自己,她会把他酗酒的事告诉凯利公司的人。”皮诺特说,“你们都看到他今晚的表现了,根本没有任何控制力了,不管是酒量还是他的愤怒。” 皮诺特安静了一会儿,加马什柔声地催促他。 “接着说。” 大家都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 “我怀疑莉莲把他推到了边缘,威胁要敲诈他。” 皮诺特又停了下来。等待让大家痛苦,加马什再次催促。 “接着说。” “我怀疑他杀了她。很可能他当时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很可能甚至自己都不记得。” 加马什在想,不知道陪审团或法官是否会相信这个说法。或者这种说法会令结果有什么不同。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和他有一样的疑问。 探长等待着。 “但是,”克莱拉问道,一脸困惑,“刚才卡斯顿圭先生不是指责你从他那里偷走了莉莲吗?” 她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老画商没有说话。克莱拉眉头紧锁,她想弄明白,于是把目光转向加马什。 “你见过莉莲的画吗?” 他点点头。 “很好吗?值得争吗?” 他再次点点头。 克莱拉看起来很惊讶,但还是接受了加马什的判断。“那么说她用不着敲诈卡斯顿圭。实际上,听起来好像是卡斯顿圭迫切地要签约莉莲。她也无须对峙他。他被出卖了,他想要她的画。除非,”克莱拉说,思考着各种可能,“那就是逼他下手的事情。” 她看着加马什,但探长面不改色。他在聚精会神地聆听,但没有泄露任何想法。 “卡斯顿圭知道自己要失去凯利公司,”克莱拉说,小心翼翼地在事实间穿插着,“他一旦退出AA,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什么人来替代凯利公司。一位画家。但不是谁都可以,必须要极为出色,必须要能拯救他的画廊,他的事业。但必须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画家。他自己的发现。” 她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连雨都停了,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倾听。 “莉莲和她的画能够拯救他。”克莱拉继续说道,“但莉莲做出了卡斯顿圭从未想到的事情。她一贯这样,她为自己着想。她虽然与卡斯顿圭有了联系,但又去接近马鲁瓦先生,更有实力的画商。”克莱拉转向马鲁瓦,“于是你就拿到了她。” 弗朗索瓦·马鲁瓦的表情从和善的微笑变成了冷笑。 “莉莲·戴森是个成年人。她没有卖身给安德烈。”马鲁瓦说,“她有自由选择她想要的。” “卡斯顿圭看到她来参加派对,”克莱拉继续推理,努力不被马鲁瓦的眼神所威胁,“他很可能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肯定是他领着她来到我家的花园,以避开众人。” 大家都在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小提琴手,舞蹈,欢笑。 卡斯顿圭看到莉莲来了,正从慕林大街泊车的地方走过来。他刚喝了几99lib?杯酒,着急去截住她,急切地想在她有机会和派对上的其他人接触之前把事情搞定。因为那里到处都是画商、馆长和画廊老板们。 他领着她来到了最近的花园。 “他很可能都不知道这是我家的花园。”克莱拉说,眼睛仍然望着加马什。他还是没有露出任何观点倾向,只是在倾听。 他们呼吸着寂静,感觉整个世界都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在收缩,收缩到此刻,此地。 “结果莉莲告诉他,她已经和弗朗索瓦·马鲁瓦签了约。” 克莱拉停下来,眼前看到了那个遭受挫折的画廊老板。60多岁了,被毁掉了。一个精疲力竭,醉醺醺的人,打出了最后一击。他干了什么? “她是他最后的希望。”克莱拉轻声说,“结果没了。” “他可以申辩行为能力下降或者过失杀人。”皮诺特首席法官说,“他当时肯定喝醉了。” “什么时候?”加马什问。 “他杀死莉莲的时候。”蒂埃里回答。 “哦,安德烈·卡斯顿圭没有杀死她。你们其中的一个人杀死了她。” 第二十八章 即便是露丝现在也被完全吸引住了。外面,雨又下起来了。
从昏暗的天空落下来,使劲地砸在玻璃窗上,雨水顺着旧玻璃流下来。彼得走过去,关上通往前廊的门。 现在,他们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了。 他重新加入人群,人们围成一个圈,彼此盯着对方。 “卡斯顿圭没有杀莉莲?”克莱拉重复道,“那是谁杀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又要小心不要把目光锁定在谁的身上。然后,所有的视线又都回到加马什身上。圆心位置。 外面亮起了闪电,即便隔着关闭的窗户,他们也能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下,周围黑暗的森林刹那间被照亮了,然后又重新陷入黑暗中。 加马什平静地说。雨声和雷声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这个案子里最让我们震惊的事情之一是两个莉莲之间的对比。一个是你所知道的恶毒的女人。”他看着克莱.99lib.拉,“另一个则是你认识的善良、快乐的女人。”他又转向苏珊。 “Chiaroscuro.”丹尼斯·福廷说。 加马什点点头,“没错。黑暗和光亮的对比。她到底是哪一个?哪个是真正的莉莲?” “人会改变吗?”默娜问。 “人会改变吗?”加马什重复道,“还是会最后恢复原状?莉莲曾是个可怕的人,伤害了不幸在她周围的每个人,这一点似乎没有疑问。她内心充满了恶毒和自怜。她觉得她什么都该得到,如果得不到,她就受不了。这样过了40年,最后她的生活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开始在酒精的控制下跌跌撞撞地活着。” “她触底了。”苏珊说。 “她的生活彻底粉碎了。”加马什说,“虽然我们知道她曾乱成一团糟,但很明显她也在努力愈合,努力在AA的帮助下重新拾起生活,并找到,”他看着苏珊,“你们怎么说的来着?” 她似乎有点困惑,随即笑起来,“明媚阳光下的安宁之地。” 加马什点点头,若有所思,“对,是这个。但如何找到呢?” 加马什看着大家的脸,目光短暂地在波伏瓦身上做了停留,看起来他好像就要哭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戒酒。但就我过去几天的发现,对于酒鬼来说,戒酒只是开端。他们必须改变才行。他们看问题的方式、态度。他们必须清理身后留下的一堆堆麻烦。酒就像龙卷风,席卷了别人的生活。”加马什探长引用道,“莉莲在AA手册上的这句话下画了线。心破碎了。甜蜜的关系死亡了。” 他的目光现在落在克莱拉身上。她看起来很受触动。 “我认为她对你和你们的友谊深感抱歉。因为她不仅没有支持你,反而要毁掉你的事业。这是她真诚地感到愧疚的事情之一。当然,我不敢肯定。”加马什说。在克莱拉看来,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俩在房间里。“但我相信你们在花园里发现的初学者晶片是她的。我想她一直带在身上,攥着它,努力要鼓起勇气与你说话。说她对不起。” 加马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手心。这是鲍勃的初学者晶片。在AA聚会的时候他送给了加马什。探长踌躇了一下,然后递给了克莱拉。 “到底是谁,需要你花这么多年,”露丝低语,“才能宽恕?” 露丝环视了一下房间,但奥利维耶并没有在看她。和其他人一样,他的目光也在紧紧地盯着克莱拉和加马什。 克莱拉伸出手,接过硬币,攥在手心。 “但莉莲却再也没能找到机会道歉。”加马什继续说道,“她犯了个可怕的错误。在她奔跑着努力改变自己的过程中,她接连跨过了AA的好几个步骤,而不是小心地一步步慢慢来。莉莲一下子跳到了第九步。你们还能记得确切的说法吗?”他询问AA的三位成员。 “在可能的情况下,对这些人做出直接补偿。”苏珊说。 “但还有另外一部分,不是吗?”加马什问道,“似乎每个人都只注意补偿这部分。但还有其他内容。” “除非这样做会伤害他们或者他人。”布莱恩接道。 “但是道歉怎么会伤到别人?”波莱特问。 “因为这样会重新揭开旧伤口。”苏珊回答。 “在努力把自己心里的恶魔置于休眠的同时,”加马什说,“莉莲意外地唤醒了别人身上的恶魔。本已休眠的恶魔被唤醒了。” “你认为她想给予补偿的那个人并不想听到她的道歉吗?” “莉莲不是龙卷风,”加马什说,“龙卷风虽然有破坏性,但是一种自然现象。它没有什么目的或者意志。莉莲有意地恶毒伤害别人,目的就是要毁掉他们。对于画家而言,这不仅仅是他们的工作或者事业。他们创作的艺术就是表现自己。毁掉他们的作品,也就毁掉了他们。” “这是一种谋杀。”布莱恩说。 加马什看了年轻人一会儿,点点头,“的确是这样。莉莲·戴森谋杀了,或者试图谋杀了很多人。不是指要了他们的性命,但一样具有残忍性。攫走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创造力。”.99lib. “她的武器就是她的评论。”诺曼德说。 “它们的威力远远大于评论。”加马什同意道,“有创造力的人们知道,被人评论,尽管有时是负面的评论,是他们事业的组成部分。虽然不会让人愉快,但是个事实。但莉莲的话尖酸刻薄,刻意要把那些敏感的人们彻底击溃。她也的确达到了目的。面对这样的评价和耻辱,不止一个人放弃了艺术事业。” “她需要向很多人道歉。”福廷说。 加马什转向画廊老板,“是的。而且她起步很早。但她没有考虑这个步骤的第二部分,也就是造成破坏的可能性。或者,也许她已经考虑过了。” “什么意思?” “我认为她的一些补偿,虽然早一些,却是真诚的。但有些不是。我感觉她虽然正在愈合,但却不健康。老毛病又溜了回来,却被伪装成高尚的行为。如你们很多人刚刚问到的,道歉怎么还会错呢?但有时候就是这样。补偿反而给了谋杀犯以作案动机。对另外一个人的补偿又给了他作案的机会。” 大家再次面面相觑。在阴影中,加马什注意到波伏瓦慢慢移动着,直至站在了通往厨房的门前。那是走出房间的唯一通道。 他们快揭晓谜底了。加马什知道这点。波伏瓦知道。昏暗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知道。谋杀犯肯定能感受到他们炙热的呼吸。 加马什转向克莱拉。 “莉莲来这里是向你道歉的。我真心相信她有很大一部分诚意,但也有不真诚的成分。她实际上无须选择在你的大日子这天晚上来,也无须穿一件哗众取宠的裙子。莉莲知道她也许是你在庆祝自己成功之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那她为九九藏书什么要来呢?”克莱拉问。 “因为她体内恶毒的那一部分仍然想伤害你,想毁掉你的大日子。” 克莱拉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硬币,感觉得到掌心那个硬硬的圆。 “那她怎么知道这个派对的?”默娜问道,“这是私人派对。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三松镇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 “有人告诉了她。”加马什说,“谋杀犯告诉了她。告诉了她这场派对和如何找到这里。” “为什么?”彼得问。 “因为谋杀犯想伤害莉莲。杀掉莉莲。但他也想伤害克莱拉。” “我?”克莱拉目瞪口呆,“为什么?是谁?” 她环顾房间,寻找着如此恨她的那个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第二十九章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她的目光。 谋杀犯试探地笑着,目光在屋里乱窜,最后落在让·居依·波伏瓦身上。他正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唯一的出路被堵住了。 “你?”克莱拉问,声音几乎难以听见,“你杀死了莉莲?” 丹尼斯·福廷转过身来面对着克莱拉。 “莉莲·戴森罪有应得。唯一让人奇怪的是怎么没人早点拧断她的脖子。” 奥利维耶、加布里和苏珊从他身边挪开,往房间的另一侧移去。画廊老板站起来,看着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鸿沟。 只有加马什神态自若。不像其他人,他没有躲避,仍然安坐在福廷的面。 “莉莲去找你道了歉,是吧?”探长说道,仿佛在与一位令人兴奋的客人友好地交谈。 福廷盯着他,最后点点头,坐了回去。 “她甚至都没有预约,直接来到了画廊,说她对不起我,曾经在评论里那么恶毒地攻击了我。” 福廷停下来,整理着思绪。 “对不起。”他引用道,每说一个字就伸出一根手指,“我对你画作的评论很残忍。”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14个字。她以为这就扯平了。你们见过她的评论吗?” 加马什点点头,“我这里有,但我不会读出来。” 福廷看着他的眼睛,“嗯,至少要谢谢你这么做。我甚至记不住她具体的措辞,但我知道,那感觉就像是在我的胸脯上捆了一颗炸弹,然后引爆了。更糟的是,在我的画展上,她一直不停地在和我说话,没法更友好了,说她多么多么喜欢我的作品。我自信满满地以为周六《新闻报》上的评论会热情洋溢。我等了一周,整整一个星期,几乎夜夜难眠。我通知了所有的家人和朋友。” 福廷停下来,再次整理思绪。灯光闪烁着,屋里物体的影子时长时短。彼得和克莱拉已经从橱柜里拿出了蜡烛,放在房间四周,以防断电。 外面,暴风雨再次掀起。群山后闪电劈开,最后落在了三松镇。 雨打在了玻璃窗上。 “评论终于出现了。坏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它,简直是场灾难。恶毒,充满嘲讽。她取笑我所创作的东西。我的作品也许称不上才华横溢,但我刚刚起步,尽了最大努力。而她,把自己的高跟鞋踩在上面,使劲地碾踏着。不仅仅是羞辱。如果只是这样,我或许还能恢复过来。可是她甚至说服了我自己,那就是我根本毫无天赋。她扼杀了最好的自我。” 丹尼斯·福廷停止了颤抖。他一动也不动,似乎停止了呼吸,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 村庄的绿地上,一道巨大的闪电亮起,紧接着一声霹雳,整个农舍似乎摇摇欲坠。每个人都跳了起来,除了加马什。倾盆大雨泻在玻璃窗上,仿佛要求进到屋子里来。外面,狂风肆虐,撼动着大树,撕裂着它们。又一道闪电闪过,枫树和白杨树上一些新生的枝叶被扯断了,在草地上翻滚着。 在村子的中央,三棵巨大的松树顶部摇曳着,迎接着旋风。 客人们相互看着,眼睛圆瞪。等待着,倾听着。等待着那撕裂、撞击和崩塌。 “我不再画画了。”福廷说,提高声音来盖过周围的噪音。他是屋内唯一似乎不在意或者没有注意到暴风雨的人。 “但办画廊成就了你一番辉煌的事业。”克莱拉说,试着不去注意外面发生的一切,“你取得了巨大成功。” “而你却毁掉了我。”福廷说道。 暴风雨好像就在头顶上。彼得点亮了蜡烛和油灯,因为电灯一直在闪。亮了灭,灭了亮。 然而,克莱拉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盯着丹尼斯·福廷。 “我告诉了每个人,与你毁约是因为你的画太差劲了,他们都相信了我,直到现代艺术博物馆决定给你办个人画展。老天,个人画展。这让我显得像个傻瓜。我失去了所有的可信度。我除了名声之外一无所有,而你却夺走了它。” “这就是你为什么在这里杀了莉莲?”克莱拉问,“在我家的花园里?” “当人们想起你的画展时,”他说,瞪着她,“我希望他们能想起你家花园里的那具尸体。我希望你也能记住。只要想起你的个人画展,就想起莉莲,死了的莉莲。” 他瞪着面前众人的面孔。而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什么腐臭的东西,渣滓。 灯又闪了起来,随即暗下去。电压不足。灯光努力维持着,大家都能感受到其压力。 最后,终于灭了。 陪伴他们的,只是摇曳的烛光。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等待着,看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更可怕的事情。他们能够听到狂风鞭打着树的声音,还有雨拍打在窗户和屋顶的声音。 然而,加马什的眼睛却始终盯在丹尼斯·福廷的身上。 “如果你那么恨我,那为什么要来参加我在博物馆的画展?”克莱拉问。 福廷转向加马什,“你能猜出来吗?” “为了道歉。”加马什回答。 福廷笑了,“莉莲走了之后,我的怒火慢慢地平息下来。我陷入了思考。” “如何复仇?” “致命的一击。”福廷说。 “这是充满了仇恨的计划。”加马什说。 “如果是,也是莉莲自找的。”福廷说,“她自己制造了这只怪兽,如果它转而袭击她,她也不应该感到意外。但是,你知道,她很意外。” “你怎么知道莉莲认识我?”克莱拉问。 “她告诉我的。告诉我她正在干些什么。到处向人们道歉。她说曾在蒙特利尔的电话簿里找过你,但没找到。她问我是否听说过你。” “你是怎么说的?”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开始我说不认识。但她走了之后,我又想了很久。然后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关于你画展的事情。她的反应足够让我欣慰了。她听到这个消息一点也不高兴。” 他那卑劣的笑容蔓延到了眼睛里。 “魁北克的美术界是个小圈子,我听说你们要在预展后开个派对,尽管,当然,我并没有受到邀请。我告诉了莉莲,建议她这是个向你道歉的好机会。她考虑了几天,最后还是给我回了电话,希望知道详情。” “但你有个问题。”探长说,“你以前来过三松镇,因此给莉莲指路并不成问题。你知道她也愿意不请自来,但你也需要在场。这样的话,你就需要受到合理的邀请。但你和克莱拉的关系并不好。” “不错,但莉莲启发了我。”福廷看着克莱拉,“我知道如果我向你道歉,你肯定会接受的。这也是为什么你在美术界没法成功的原因。没有胆量,没有骨气。我知道如果我要求参加派对,恳求你,你就会同意。但没用得着我恳求,你邀请了我。” 福廷摇藏书网摇头,“我的意思,说实话,我对你不仁不义,而你呢,不仅宽恕了我,甚至还邀请我上你家来?你应该有点脑子,克莱拉。人们会利用你的,如果你不够小心的话。” 克莱拉瞪着他,但没有说话。 又一个霹雳摇动着房子,仿佛风暴一下子蹦起来,增强了好几倍,却被困在了山谷里。 客厅让人感觉很私密,古老,就好像旧罪被揭露了。烛光摇曳不定,笼罩着人们和家具,把一切变成古怪的影像映在墙上,仿佛他们身后还有一群躲在暗处的倾听者。 “你怎么知道是我杀了莉莲?”福廷问加马什。 “话说到底,其实很简单。”加马什回答,“这个人肯定以前来过村子。他不仅知道如何找九九藏书到三松镇,还知道哪个是克莱拉的家。如果说莉莲只是偶然被杀死在克莱拉家的花园,那似乎太过巧合。不,肯定是经过事先谋划的。那么如果是经过谋划的,目的又何在呢?把莉莲杀死在花园里能够伤害两个人。莉莲,当然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就是克莱拉。而参加派对的人很多都是嫌疑人。其他一些认识莉莲的人,可能也希望她死。这也解释了谋杀犯对时间的把握。谋杀犯肯定是美术圈子里的某个人,既认识克莱拉和莉莲,也知道三松镇。” 探长迎住福廷闪闪发光的眼睛。 “你。” “如果你想在我这里找到忏悔,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个该死的女巫。” 加马什点点头,“我知道。但她也在往好的方向努力。她道歉的方式也许你并不喜欢,但我认为她真的对所做的事情感到很抱歉。” “你来试试宽恕毁掉你一生的人?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来吧,给我上上课,讲讲什么是宽恕。” “如果这就是宽恕的标准,那我来给你上上课。
” 每个人的视线都转向发出声音的黑暗角落,那里只有一个人的轮廓。一个古怪的女人,穿着很不搭配的衣服。 “她是个天才,”苏珊轻声低语,虽然外面嘈杂,却仍能听得到,“创作艺术就像她的生理功能。我做到了宽恕。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 “不是为了莉莲,而是为了我自己。我紧紧地抓着这伤痛不放,悉心照料,喂养着它,让它生长,直到最后它几乎吞噬了我。而最后,我希望拥有的东西却不是痛苦。” 暴风雨似乎渐渐退出山谷,慢慢地笨拙前行,向着另外一个目的地。 “而是在阳光下的,”加马什探长说,“安宁之地。” 苏珊微笑着点点头,“安宁。” 第三十章 第二天清早,虽然云层很厚,但空气清新。雨水和昨天的潮湿已经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层终于出现了裂缝,阳光洒向大地。 “Chiaroscuro.”蒂埃里·皮诺特说,一边跟上正在散步的加马什。树叶和小树枝散落在村庄绿地上和住家的前花园里,但并没有大树被昨夜的暴风雨吹倒。 “什么?” “天空。”皮诺特指着天,“黑暗和光亮的对比。” 加马什笑了。 他们在寂静中一起散步。正走着,他们看见露丝离开了家,关上小门,一瘸一拐地沿着那条被踏平的小路,来到长椅前。她用手在湿木头上胡乱一抹,便坐了下来,盯着远方。 “可怜的露丝。”皮诺特说,“一天到晚坐在长椅上喂鸟。” “可怜的鸟儿。”加马什和皮诺特都笑了。他们看到布莱恩从B&B旅馆走出来。他朝首席法官挥了挥手,又冲加马什点了点,然后穿过绿地坐在露丝身边。 “他有遗嘱吗?”加马什问,“或者他就是容易被受伤的东西所吸引?” “两者都不是。他被有愈合能力的东西所吸引。” “那他很适合在这里。”探长说,环视着村庄。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蒂埃里问,观察着身边的大个头男人。 “是的。” 两个人停下来,看着布莱恩和露丝并排坐着,显然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你肯定很是为他而自豪。”加马什说,“真是难以相信,有着如此背景的男孩竟然能改邪归正。” “我为他而高兴。”蒂埃里纠正道,“但并不自豪。为他自豪的不应该是我。” “你有点谦虚了,先生。估计不是每个引领人都有这样的成功。” “他的引领人?”蒂埃里反问,“我不是他的引领人。” “那你是什么?”加马什问,努力不显露出自己的惊讶。他看了看首席法官,又看了看长椅上浑身穿洞的年轻人。 “他是我的引领人。” “什么?”加马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布莱恩是我的引领人。他已经有八年的戒酒史,而我才两年。” 加马什看看优雅的蒂埃里·皮诺特,穿着灰色的法兰绒长裤,浅色的开司米毛衣,再看看长椅上剃着小平头的男孩。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探长。没错。布莱恩很能容忍我。当他和我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时,他朋友的反应让他很痛苦。我西装革履,领带笔挺,还有一切的一切。让人很是尴尬。”皮诺特微笑着说。 “这虽然与我想的并不一模一样,”加马什说,“但也很接近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他的引领人吧?” “我当然是这么认为的,”加马什说,“难道没有——” “没有别人了?”蒂埃里问道,“有很多人。但我有很多理由选择布莱恩。我很感激他能同意引领我。他拯救了我的生命。” “这样的话,我也很感激他。”加马什说,“向你道歉。” “这是一种补偿吗,探长?”蒂埃里笑着问。 “是的。” “那么我接受。” 他们继续散步。这比加马什想象的要更糟糕。他想过首席法官的引领人会是谁。应该是AA里的人,这毫无疑问。是另一个酒鬼,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能够影响一个本已非常有影响力的人。但加马什从未想到蒂埃里·皮诺特会选择一个小平头当自己的引领人。 他那时肯定是喝醉了。 “我知道我可能越界了——” “那就不要做了,探长。” “但这不是什么普通场合。你是个重要人物。” “布莱恩不是?” “他当然是。但他也是个罪犯,一个有着吸毒和酗酒记录的年轻人,曾经醉驾轧死了一个小女孩。” “这个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承认了这件事,我听到了他的分享,我知道他曾为此进了监狱。” 他们围着村庄绿地静静地走着,随着太阳升起,昨天下的雨被蒸腾成薄雾。天还早,几乎没有什么人起床。只有薄雾中的两个男人围着高高的松树一圈圈地散步,还有露丝和布莱恩坐在长椅上。 “他轧死的那个小女孩是我的外孙女。” 加马什停下脚步:“你的外孙女?” 蒂埃里也停下来,点点头,“艾美当时4岁,如果活着,现在应该12岁了。布莱恩因此坐了5年牢。他出狱的那一天来到我们家,道了歉。当然,我们没有接受,让他走开。但他不停地回来,帮我女儿割草,帮他们洗车。我女儿那时的生活很颓废。我酗酒,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布莱恩开始帮着做各种事情。他一周来一次,做些杂活,帮我女儿,也帮我们。他从来不说话,干完活就走人。” 蒂埃里又开始走起来,加马什追上他。 “有一天,大约一年之后,他开始对我讲他酗酒的事。他为什么喝酒,有什么样的感受。这些恰是我的感受。当然我没有承认,不想承认我与这个可怕的家伙有什么共同之处。但布莱恩了解。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我们要去兜个风。他领我参加了我的第一次AA聚会。” 他们回到了长椅处。 “他拯救了我的生命。我很乐意用我的生命交换艾美的生命。我知道布莱恩也会的。我戒酒几个月后,他又来找我,请求我的宽恕。” 蒂埃里停在了路上。 “我宽恕了他。” “克莱拉,不,求你了。” 彼得站在卧室里,只穿着睡裤。克莱拉看着他。那个美丽的躯体没有哪个地方她没有触摸过,爱抚过。 现在她仍然爱着。他的躯体不是问题,他的思想也不是问题。问题出在他的心上。 “你必须得走。”她说。 “但为什么?我已经在尽最大?99lib.努力了,真的。” “我知道,彼得。但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我们都得弄明白什么重要。我知道我需要弄明白。也许这会让我们珍惜我们所拥有的。” “但我已经珍惜了。”彼得恳求道。他惊恐地向四处张望。离开家的想法让他害怕。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家。离开朋友,村庄,克莱拉。 踏上那条路,越过山,走出三松镇。 到哪里去呢?什么地方还能比这里更好? “哦,不
,不,不。”他呻吟道。 但他知道,如果克莱拉想这样,那他必须得走。必须得离开。 “就一年。”克莱拉说。 “说话算数?”他问,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他唯恐一眨眼,她就变了卦。 “就到明年的今天。”克莱拉说。 “我会回家的。”彼得说。 “我会等着你。到时候我们办个烧烤派对,就我们俩。牛排,嫩芦笋,还有从莎拉面包房买的新鲜法式面包棍。” “我会带一瓶红葡萄酒。”他说,“我们不邀请露丝。” “我们谁都不邀请。”克莱拉同意道。 “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她说。 于是彼得·莫罗穿好衣服,整理好手提箱。 透过卧室的窗户,让·居伊·波伏瓦看到探长慢慢走向他们的车子。他知道自己要抓紧了,不能让探长久等。但是还有一件事他得先做完。 这件事他知道自己最终会做的。 起床之后,他先吃了一片药,然后吃了早饭。让·居伊·波伏瓦知道就在今天了。 彼得把手提箱扔到车上。克莱拉站在他身旁。 彼得感觉到自己在真相的边缘摇摇欲坠,“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我们还没说够吗?”她问道,感到很疲倦。她昨晚一夜没睡。凌晨两点半,电力终于恢复了,但她仍还醒着。关上灯后,她去了趟卫生间,最后终于爬回床上。 看着彼得熟睡。看着他呼吸,面颊贴着枕头,长长的睫毛三五成簇,双手放松。 她端详着这张脸。那可爱的躯体,虽然已经50多岁了,仍然美丽。 可是,放手让它离开的时刻到了。 “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他坚持说。她看着他,等着。 “我很遗憾莉莲在学校的时候写了那篇可怕的评论。” “你为什么现在要对我说这个?”克莱拉问,很是疑惑。 “只是——当他们在看你的画时,我正好站在她身边,我想我——” “怎么?”克莱拉问,警觉起来。 “我本应该告诉她我认为你的作品非常棒。我的意思是说,我告诉了她我喜欢你的作品,但我想我本应该更明确一些才好。” 克莱拉笑了,“莉莲就是莉莲,你不可能改变她的看法。不要再想了。” 她拿起彼得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接着又亲吻了他的嘴唇。 然后她离开了,默默地穿过大门,沿着小路,走进屋子。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彼得想起了一件事。“现代大师中出现了新希望。”他喊道,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确信他喊得还算是及时的,她肯定听到了。“我记住了那些评论,克莱拉,所有好的评论。我背下来了。” 但是克莱拉藏书网已经进屋,靠在门上。 她闭上眼睛,从口袋里摸索出那枚硬币。初学者晶片。 她紧抓着,上面的祷文都印在了她的掌心上。 波伏瓦拿起电话,开始拨号。两个,三个,四个数字了,超出了他以前还未拨完就挂上电话的位数。六个,七个数字。 手掌心里都是汗,他感到头重脚轻。 他透过窗户看到探长把包扔在车后座上。 加马什探长关上后车门,转过身,看着露丝和布莱恩。 又有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奥利维耶慢慢地走着,好像在接近一颗地雷。他只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走,走到长椅前,露丝身边的时候,停下来。 她没有动,继续仰望着天空。 “她会永远坐在那里的。”彼得说,走到加马什身边,“等着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加马什转向他,“你不相信罗莎会回来?” “不,我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错误的希望是没有任何益处的。”他声音生硬。 “你不期望今天会发生奇迹吗?” “你呢?” “我一直在期望,而我从未失望过。我现在就要回家,回到我爱的那个女人身边,她也爱我。我做着一份对之抱有信心的工作,和一群我欣赏的人共事。每天早上,当我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我都感觉像走在水面上一样不可能。”加马什盯着彼得的眼睛,“正如布莱恩昨天晚上所说,有时候溺水的人也会得救的。” 这时,奥利维耶坐在了长椅上,加入露丝和布莱恩的行列,一起仰望天空。他脱下身上的蓝色毛衣,披在露丝的肩膀上。老诗人一动没动。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谢谢你,”她说,“你这个笨蛋。” 十一个数字。 电话响了。波伏瓦几乎本能地就要挂上了。他的心跳得如此剧烈,以至于他肯定即便有人接了电话,他也听不到。如果真的有人接了电话,他很可能当场晕倒。 “你好?”电话那边传来了愉快的声音。 “喂?”他挣扎着,“安妮?” 阿尔芒·加马什看着彼得·莫罗开车沿着慕林大街缓缓地驶出三松镇。 他转过身,看到露丝站起来,盯着远方。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叫声,熟悉的叫声。 露丝搜寻着天空,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的手在喉咙处紧紧地抓着那件蓝色毛衣。 阳光从云层细小的缝隙间挣脱出来,洒向大地。痛苦的老诗人把脸转向那叫声和阳光,努力看向远方,寻找着尚未映入眼帘的东西。 在她疲惫的双眸中,有一个小小的光点,闪烁着,闪烁着。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