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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原之战(下)》
第七十三章 田丸
当时的江户城,并不是关原大战后那样的规模。
城里到处是草葺屋顶的建筑,城墙也并非上方风格的石墙,而是将挖掘护城河的废土堆拢起来,种上青草。江户城彷佛被泥土草墙围绕着。
家康返回居城后,不知心里在琢磨甚么,倏然停止了军事活动。
——今天能下令出征吧?
跃跃欲试的军团有点泄劲了,却又不敢解除上阵的装备。全体足轻穿着武士草鞋,旅费挂在腰间,宿营城内,时刻准备着。一声令下就可以立即上路。
城里家康宅邸周围的警卫武士们,睡时人不解甲,宅邸门前大墙边新配置了长枪队,枪柄林立。书院壁龛挂着家康本阵的象征——金扇马标。
结果,八月五日家康从小山回到江户后,直到九月一日,他动也不动。
其间,在上方之地,东军城池相继陷落,西军气势昂扬。
而跟随家康的福岛正则等丰臣家诸将,也都已各就战斗位置。但家康依旧稳坐不动。
“主上做何打算?”
就连家康侧近的将士都感到疑惑不解。
进入江户数日过后,甚至连很能沉住气的本多正信也说道:
“主上可真行啊。”
正信察言观色后如此说道。此话意思是,主上可真沉得住气呀。
“嗳,动得了吗?”
家康说道。
首先,有来自北方的威胁。自己若辞别江户,担心会津的上杉可能联合常陆的佐竹,乘机闯入关东。
“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傻瓜和莽汉。”
家康说道。
上杉家虽说拥一百二十万石,却不具备在领国外作战的能力。
也就是说,上杉景胜军团的战力最多只能将会津盆地要塞化,诱进家康将之消灭,并没有冲到领国外,到关东八州放纵驰突的兵力。因此上杉军团不可能闯入江户。
(但是,不可掉以轻心。)
家康这样思量。
上述观测始终仅是常识,但对上杉景胜那样忠义无双的傻瓜,及其谋臣直江山城守兼续那样满怀奇妙正义感的莽撞之人,均不适用。说不定他们会被热血冲昏头脑,从会津向江户发起决死的远征。
因此,家康命令隔邻会津上杉的伊达政宗:
“必须紧咬上杉的裤脚,切莫松口!”
伊达政宗是走过战国波涛的豪杰,自然是招数百出,故此家康还是不能高枕无忧。家康向来多疑不安,而政宗又是个狡猾的谋略家。
(在这世间,他是对利害最敏感的人。)
家康这样推断,岂敢疏忽。如果政宗是信长和秀吉级数的人,必定会反过来拉拢邻国的上杉景胜。上杉氏好像已经与南邻的佐竹秘结同盟了,因此倘若伊达、上杉、佐竹三者联合,俸禄额将超过二百万石,足以在关东平原与家康决战。
——不能让他们得逞。
家康早就采取了对策。但谋略家政宗会如何变心,那是说不准的事。
“先观望一下北方的形势。”
家康对正信说道。
“弥八郎(正信)心下如何?”
“哎呀,臣以为甚善。”
正信认为慎重是美德,家康的态度令正信欣喜若狂了。
“若是织田右府公(信长),大概会轻率地离别江户,疾风般奔驰东海道,电光石火间便和治部少辅(三成)决一雌雄。但我不会那样作。彻底弄清北方情况,我才能动身。”
“臣认为如此运筹可靠。不过这帮年轻人动辄焦急万分,渴盼主上今或明天就御驾亲征。”
“武士若没有这股精气神,那就糟了。”
“不仅德川家的武士如此,”
正信说道:
“西进的福岛正则等人,也来信催促主上尽早出征。”
对此,正信也觉得不好处理。他们并非德川家的家臣,原本是秀赖的家臣,先日才在小山变节随了家康。他们为讨伐以秀赖为首的西军而奔驰。德川家若让他们心怀忧虑,那么,本可打下的天下却会因此错失良机。
“主上如何看待这种催促?”
“这个啊。”
家康慢吞吞闭上眼睛。
本多佐渡守正信等待那对眼皮睁开。他耐心等着。令正信惊讶的是,他等了四半刻,家康才终于睁眼。那双和老人不相称的眼睛凝视着正信的脸,闪烁着寻常看不见欲决死一战的光芒。
“他们可信吗?”
家康阴沉沉地问道。
(事到如今,讲这甚么话呀?)
不消说,正信十分诧异。家康平时做事慎重,但从不优柔寡断。福岛正则以降诸将已无视于秀赖的存在,在小山会议上决定拥戴家康为盟主,并将此意禀报家康。家康也为之大悦,以此为基础制定了消灭西军的战略。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主上又担心他们吗?”
“弥八郎,不觉得吗?”
“若这样说来……”
正信俯首,凝视榻榻米。的确,他并非不担忧。他们皆是背叛了丰臣秀赖的逆臣,虽然见风使舵滚到家康一侧,倘若形势再有逆转,他们或许还会滚回秀赖那边。
“战场上发生这般转变可就糟了。”
家康说道。倘若在战场上倏然窝里反,掉转马头冲进家康本阵,那么构筑至今的谋夺天下高层建筑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对不?毕竟是那种根性的家伙。能神速叛变倒向我方,也能神速倒向敌方吧。因此不敢相信。”
“这是杞人忧天呀。我方越强大,他们就越不可能倒向敌方。恕臣冒昧,用人不疑,为将之道也。”
“这我当然明白。”
家康用不着听正信说教。秀吉死后,大将家康的经验与功绩在日本国已无人能出其右了。
“诚惶诚恐。口无遮拦,弥八郎罪该万死。”
正信略开玩笑地说道。
“唉,其实,想到太合一手提拔的大名竟是些无节无义之辈,我高兴之余,又颇觉寒心。”
家康不希望德川家染上这种无节无义的风气。
“这是由于丰臣家势弱吧。”
正信说道。秀吉出身为织田家的一介军官,后来夺取了天下。他并非家康那样的豪族出身,没有代代追随的家臣,亦即身周没有谱代重恩之辈。
丰臣家的大名,多是秀吉服侍织田时代的同僚,或是新跟随而来的大名。即便是自幼恩养的大名,也是始自秀吉这代。他们对秀吉个人有爱,但对丰臣“家族”却无忠诚的习惯与传统。所以对秀赖寡义薄情。
“德川家与之相异。我们的谱代大名心性如何,只看伏见的鸟居彦右卫门的例子,就会明白的。”
彦右卫门作为一颗弃子而死。那种杰出心性不存于丰臣家的家风中。
“故太合之所以能得天下,是透过对诸大名饵以重利。为利聚者,利去则散。这与德川家的家风大相迳庭。”
“这我也知道。”
家康说道。
“在小山,那么多大名中,没有人挺身申明站到秀赖公一边,何故?哪怕只有一人也好啊。”
“是呀,哪怕仅有一人。”
“挺身而出是武士的佳趣呀。武士并非全为私利的。”
“主上所想,挺奢侈哪。”
正信说道。正因为他们是因势而动.99lib.的轻佻者,家康才能打这场夺取天下的大战。
“非也。只要有一个固执者站出来,福岛正则等人的叛变行为就能够相信了。竟然这么干脆地一举背叛,总觉得难以信任。弥八郎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确实如此……)
正信无言颔首。
“所以,”
家康说道:
“那群猎犬是否真心,我想在江户再观望一下。”
当时江户有个怀有异心的人。不,严格说来,并非在江户。
这位大名离别江户,为出征上方来到品川,驻军此地时产生了异心。
(不能箭射秀赖公。)
此人这样暗思。小山军事会议上,他被卷入大势,迫不得已申明跟随家康。虽然如此,西行路上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此人命军队驻扎驿站,然后带领几名随从返回江户,进了江户城,要求面晤正信。
传讯武士禀报此人姓名时,正信歪头左思右想。人名记得,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让他进来!”
正信下令领到书院。
究竟是何人,正信还是没想起来。
此人名叫“田丸直昌”。
是美浓一带年禄四万石微不足道的小大名。但宫中授他的爵位很高,是从五位下的中务大辅,秀吉晚年还赐姓丰臣。
(到底田丸是……)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大名?正信努力回忆着。依稀觉得是五十岁左右、外表不出色的寡言人。
正信叫来佑笔(书记官)。佑笔名曰本间闲斋,很熟悉丰臣家的武监(人事档案)。
“他原本是伊势的望族。”
闲斋说道。
田丸家是南北朝以来担任伊势国司的北畠家旁支,世代为伊势国度会郡田丸乡的田丸城主,血统在伊势格外受尊敬,城池甚至被称作“田丸御所”。
秀吉优待田丸家,先令其迁至信州任大名,后来又移到美浓。俸禄少、官阶爵位高是因为田丸家属于名门血统。
不言而喻,田丸家没有军事实力。秀吉晚年,田丸直昌担任御伽众,一直服侍秀吉身旁,陪他闲聊。
(的确有这么个大名吧。)
经这么一说,正信“嗳”地一声表示佩服,尽管田丸直昌在世间是个近似于无名之人。
(此人有何意图?)
正信疑惑不解,来到书院,草草点头致意,就听田丸直昌说事。
“在、在下是……”
田丸的窄脸上堆起皱纹,刚起头就张口结舌说不上话了。他严重口吃。口吃之人竟担任秀吉的御伽众,有点不可思议。
“茶都凉了,换一下吧。”
正信插了一句话,和缓一下田丸的心情。
田丸点头,马上又仰脸发出了甚么声音。呼吸急促,声音断续,几不成句。反倒是听着的正信觉得痛苦。
好不容易听明白的意思是:
“在小山我未得申明己意。若这样钻入江户大人伞下,在忠义上对不住秀赖公。”
田丸直昌好像在说,“因此,我想投奔西军,能否得到恩准?”
“看来,您是从品川驿站折回来的?”
“是、是的,正是。”
“但请想想。这场交战不利于治部少辅,他必定灭亡。难得立了大志,现又作罢,这合适吗?”
“多、多谢好意。”
田丸直昌欢喜地一礼致谢,但又道出声音,结结巴巴说了一番话,意思如下:
“我、我只能走这条路。我蒙受故太合殿下太多恩泽,不能走其他路啊。”
(头一次有这种人出现。)
对此,正信心怀感动。
但是立场须分敌我。正信不便夸赞“这才叫武士”,只能表情严肃地说道:
“你的礼数我彻底明白了,定会得体地转达主上。”
正信令田丸直昌退去。直昌这般小大名站到我方也好,站到敌方也罢,都无关大局。加之,
“立志加入上方一边的人请离开我军,不必客气”,已有言在先。直昌的态度符合军队之礼,堂堂正正。
其后,正信将此事报告家康。
“出现这样的人了?”
不消说,家康的语气明朗愉快。
此处为冗笔。关原大战后,田丸直昌领地遭没收。但并未赐死,而是放逐到越后,最终获得赦免。晚年寄食于相当于侄子的蒲生秀行家,直到终老。
如此宽刑可谓德川家的好意。德川家的恶意,倒是集中表现在处理跟随家康的福岛正则、加藤清正、加藤嘉明等大名的家业上。德川家断了这些人的家门。这大概因为打下江山后,德川家对他们没有好感吧。
第七十四章 桑名城主
伊势桑名的城主,名曰氏家行广。
“不过是个小大名,倒很爱讲大道理。”
自早便有此定评。
这处所谓的“爱讲大道理”,是指他发表太多“应该?如何”的正论。
“我讨厌弯曲的东西。”
氏家行广总这样说。他的头盔饰物也是用上一根祭神幡杆,直挺挺竖着。幡杆和祭神幡的镶边都是黄金打造,盔顶则涂着黑漆,在当时诸大名的头盔中,算是颇有逸趣的匠心之作。
家康之前——即还没离开大坂时,他曾向老臣正信:
“内膳正(行广)会跟随哪一方?”
家康担心这位桑名城主的向背。
“是那个黑不溜秋的人吗?”
正信也略微歪头思索。
“……黑不溜秋。”
言讫,家康笑了。氏家行广肤色黑得出奇。
“确实,黑得令人难以忍受。”
缺乏谐谑感的家康,也觉得自己的言辞这般滑稽,挺怪的。
加之,氏家行广五十四、五岁了,牙齿很好,雪白大牙宛如编贝。白牙将行广的脸衬99lib?得愈发黝黑了。
行广的鼻子高翘,下巴结实得似乎怎么打也不会裂,作为一张武将的面容无可挑剔。这张脸再戴上头盔,穿一身黄金锁编黑甲出现战场上,俨如不动明王。
秀吉在世的时候,氏家行广就豪壮地说:
“我是海上守关人!”
用较长远的眼光来解释这句话,意思大概是,“我受太合殿下特别青睐,自请担任海上守关人。”总之,“海上守关人”这个语词十分有趣。
行广修建的桑名城,是东海道一带最重要的渡船场。
桑名城位于伊势,而且距离尾张边境颇近。桑名城下区濒临揖斐川河口,桑名城以揖斐川和伊势海为外壕。从海上遥遥望去,天守阁彷佛漂在水上。
顺便带上一笔。明治维新后修建了铁路,东海道经琵琶湖畔通往京都。明治以前不是这样。
东海道从京城通到近江的草津,再越过铃鹿岭,抵达伊势的龟山。从龟山西行往海滨去,经四日市抵达桑名。从桑名港(间远渡口)海上航行七里,抵达尾张热田。
因此,桑名港俗称“海上七里渡口”。
总之,自古以来,由桑名乘船去热田是东西交通的常识,江户时代也没有变化。不,哪里是没有变化,江户时代的桑名作为驿站异常繁荣。
氏家内膳正行广的城池就在桑名。行广自负地说,自己是海上守关人,理所当然,此话并非夸张。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秀吉将家康移封到关东同时,特意筛选,将氏家行广安置到桑名这交通要冲。
(如果家康发动叛乱,此人在桑名堵截,经东海道西进的德川军就打不进近畿。)
秀吉必定将此一期待寄托在顽固的正直理论家氏家行广身上。
氏家行广也知道秀吉的期待。所以,虽只是区区两万两千石俸禄的身分,却用了“海上守关人”这诗般的词汇,向人们宣扬自己常备不懈的精神之美。
氏家行广与福岛正则、加藤清正不同,他既非出身庶民,亦非秀吉一手培养起来。
氏家一族原本侍奉美浓土岐的斋藤氏,世代居住西美浓,人称“西美浓三人众”之一,是势力庞大的地方武士,任大垣城主。论勇武,行广之父氏家卜全名声远扬。
氏家家从行广之父这一代开始,归属于尾张的织田信长。信长攻击伊势长岛时,氏家卜全隶属柴田胜家,参加战斗,在信长的撤退战中殿后,大雨中且战且退,马陷泥沼,动弹不得,饮弹而亡。
到了秀吉时代,氏家家被编入丰臣家,其后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小田原攻击战结束,氏家卜全之子行广受到拔擢,虽然俸禄不高,也是挤身大名之列了。
尽管仅获赐两万两千石,氏家行广的感恩之情却异乎寻常。
“哎,他会做何打算呢?”
家康的谋臣正信无法掌握桑名城主的本心,就是因为行广的气质。
“那人是个傻瓜吗?”
家康问道。此言并不含轻蔑之意,家康开始对行广多少抱有好感。有“傻瓜冥顽不灵”的意味在。
“死板是死板,但不是傻瓜。更何况他对于事理,其实是见解过人。”
“原来如此。敏于事理啊。”
家康沉吟了一会儿,再问道:
“那么他对于‘利’又如何看待?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行广的利欲之心是否强烈?按照家康的经验,利欲炽旺的人,容易了解,最好驾驭。若洞察到其欲望目标,饵以重利,轻易便会转投我方。家康熟知,再怎么有正义之心、明晓道理的人,只要他利欲薰心,最终必然会败给欲望。
“这一点,行广如何?”
“这一点……”
正信歪头思索。一般认为,行广不可思议之处便是过度缺乏利欲之心。
“原来如此。那就难对付了。”
缺乏利欲之心,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比总是根据道理来思考事物的人更难笼络的了。加之听说行广天性顽固。
“若是这样气质的人,我方最好别耍花招引诱。若是手法拙劣,不知他会发生如何转变。”
家康可谓聪明,决定暂时不惊动行广。
这一段也是稍前的事情。家康从大坂出发,以征伐上杉的名目东下之际,通过了必经的伊势路。
若照一般走法,理当由桑名乘船,但家康与幕僚们商量之后做出如下决定:
“内膳正(行广)的真心不明,避开由桑名乘船进发。”
行军路线改动,大军来到离桑名十五公里的南侧海港四日市,由此乘船渡过伊势海,进入三河的佐久岛。
当时正在桑名城里的行广这样思忖。
(家康做事,莫名其妙。)
按理说,家康应当来到桑名呀,为何从四日市乘船?行广百思不解。如此不解表现在行广身上,是一种天真无邪。
这人虽然会思考道理,却非政治性的道理,他天生缺之这种感觉,此外还得归咎于他所处的环境。
实际上,俸禄区区两万两千石的大名,就算同处于丰臣家殿上,也搞不懂大大名之间的纠葛。殿上的休息室不同,交际范围限定在与自己身分相同的小大名之间,行广很少有了解政治形势的机会。
加之,他又是个生性不太愿意了解天下大势的人。
(我能守住一己本分,足矣。)
这是行广的处世态度。他一直贯彻这种态度,所以,针对家康自四日市出航的行军路线,他焉能想到这是家康在怀疑自己。
首先,行广为了跟随家康讨伐上杉,已做好了上阵准备。他对家康毫无异心。
在行广看来,家康这次征讨上杉,是以丰臣家首席大老的资格,奉幼君秀赖之命出动大军。
行广认为此役完全是公战,并非私斗。自己是秀赖的大名,跟随家康出征理所当然。
他藏书网的心境天真无邪。
于是,行广派家臣小栗大六为使者,前往四日市,向家康禀报心意:
“四日市是个不方便的港口,只要移驾四里,敝人已于桑名备好船舶,十分方便。城里备下午膳,请务必利用桑名港。”
然而家康只是婉谢。他认为,如果糊涂听从行广邀请,进了桑名城,说不定会遭谋杀。
(石田三成应该早已安排好机关了。)
家康的幕僚全都这么判断。
“深谢厚谊。但我等已在四日市备好船只,急于赶路,不能接受难得的好意,实以为憾。”
本多正信代替家康向小栗大六客套了一番。若伤害了行广的心意也不好。
“这是对厚意的回礼。”
言讫,家康将著名刀匠兼光打造的短刀赠给行广。
家康离去了。
其后,数日过去,行广率军从桑名开拔,跟随家康讨伐上杉,行进在东海道上。这一点,行广的行动可谓完全合乎道理,遵循法律。
然而,此时爆发了对行广来说是意外的事件。
行广走到远州滨松一带时,得知大坂事变的消息。
“甚么?石田治部少辅为了辅弼秀赖公,举兵讨伐家康?”
并且命令书是以秀赖名义下发。讨伐上杉也是以秀赖的名义,为此奔赴战场途中,事态却如此这般,跟随何方为好?行广感到气愤。
“真是让人困惑不解!”
“是的。”
弟弟氏家行继猛地点头。这个弟弟和么弟信乘,都和行广非常相似。
“想来,八虚岁的秀赖君,不可能以自我意志决断事务。德川内府也好,石田治部少辅也罢,大概都是操纵幼君的狸和狐吧。”
此时,.行广立马路旁,开始发表鞍上评论,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弟弟行继难以忍受了,问道:
“那么,氏家家该当如何?”
行广咯噔咯噔骑马转圈儿,操纵着缰绳,掉转马头冲着来的方向。
“回桑名城!跟随哪一方都是愚蠢可笑的!”
行广命令全军返回。
他向关东的家康派去一名使者,转达口信:
“形势骤变,难以判断双方正邪。敝人明白之前,不能出兵。”
在乱世中明确表达中立态度的人,也只有这位氏家内膳正行广。
行广回到了桑名。
三成对桑名城主不可能弃之不理。无论怎么说,桑名是战略交通要冲,别的且先不谈,但必须将行广拉拢过来。
三成派 53bb." >去使者劝诱,他是石田家里以能言善道广为人知的武家佐兵卫。
佐兵卫飞马出了佐和山,行广返回桑名三日后,佐兵卫便进入桑名城拜谒。
佐兵卫熟知行广的性格,倾尽一切语言说明征讨家康战争的正义性。
行广反问佐兵卫,不断反问后这样表态:
“确实,西军有理。一想到丰臣家的将来,太合登仙后,讨伐恣意妄为的家康,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不能站到西军一边。”
“此话怎讲?”
“不能与西军为伍。诚然,内府流露出营私野心,但我难以相信此时年幼的秀赖公会调动大军征讨关东。真要行动也会等到成人可以亲断政道后再起兵。现在举兵不合道理。我不能跟随西军。”
行广这样回答,又解释道:
“我如此申明,若遭误解,那便不好。我不会做出不想辅弼丰臣家、跑到内府帐下的卑鄙可耻之事。”
行广的立场是保持中立。
“在此情况下不偏靠任何一方,最终将是损害家运的祸根呀!”
佐兵卫这样忠告,行广却不听。无奈,他没完成任务,返回了佐和山。
家康从小山刚返江户,就听闻这个消息。
“行广拒绝了治部少辅使者的游说?”
家康大喜,唤来本多平八郎忠胜,命令他将桑名拉拢过来。
忠胜立即遣使奔向桑名,使者名字不详。但见行广气势汹汹,竟这样叫嚷:
“我是故太合殿下命令镇守桑名海津的氏家内膳正,焉能参与和丰臣结仇的战争!再来游说,必斩来使!”
行广把来使撵了回去。
江户的家康听到了这报告,不由得苦笑说道:
“在这充满贪欲的时势中,真是个奇妙之人。”
其后行广也继续固守桑名城。但抵挡不住进入伊势路的西军压迫,终于让步。
“那么我加盟,但不参战。”
按照行广的理念,“赞同举兵宗旨,此乃合乎正道;但战争并非如此,故不参战。”行广誓将“道理主义”贯彻到底。
事实上,行广只守城,不出兵,就这样迎接关原大战的结束。
形势不断发展,东军大举攻来,将桑名城围得水泄不通。面临压境大军,区区三四百兵丁的小城是无法支撑的。
终于,行广接受了东军一将池田长吉讲尽道理的开城劝告,和弟弟行继一身普通肩衣装束,仅持一扇,以降将之姿走出城门,直奔高野山,出家,法号道喜。
顺便讲一下行广日后之事。
关原大战后,行广依然幸存于世,看到了家康对秀赖的态度。
“当年在辨明正邪之前按兵不动,现今总算明了,家康是邪恶的。”
行广觉醒后,投身关原之战十五年后爆发的大坂之役。翌年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夏之阵时,行广参加了天王寺口的激战。友军溃灭后,他撤进城里,为秀赖殉死。不知何故,大坂之役中他以荻野道喜的别名参战。也许因为考虑到自己已非大名,只是一介浪人身分,故以别名参战吧。行广终年七十岁。
第七十五章 锅岛
九州佐贺,有位别称“老虎”的人物。
他是肥前佐贺城主,名曰锅岛加贺守直茂。身为年禄三十五万七千零三十石的大领国之主,其应变的谋略非比寻常。
锅岛直茂在佐贺听说家康从大坂开拔征伐上杉,随即看透了其中用意。
“家康的机谋我已洞悉。他恐怕是托辞征讨上杉,率丰臣家诸将奔赴自己的领国关东,待石田三成在大坂举兵,再率军杀回,决战本州中部,企图一举夺取丰臣家的天下。”
远在九州,却能如此洞察时势本质,锅岛直茂决非寻常人士。
“跟随何方?”
直茂前思后想。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双眼则有个癖性,常会突然瞪大。直茂满六十二岁了,外貌却与壮汉无异,爱吃鸡肉,消化能力异常强大,食量为寻常人三倍。
——与何方为伍?
关于这点,直茂的判断有一定之规,即跟随有获胜希望者。但不知东西两军何方能获胜,因而需要情报。
为搜集情报,直茂很早就建立了情报传送机构,派出许多最有能力的家臣驻在大坂宅邸,他们送出的情报,由轻舟快行濑户内海,送达佐贺。
世间没有比直茂更老谋深算的人了。
……
直茂不是继承祖业的大名,他成长于战国风云之中。
要说这种老练的强手幸存者,首先,东北的伊达政宗和九州的锅岛直茂就是典型代表。
锅岛直茂是所谓战国时代中,肥前国主龙造寺家的家老,受赐筑后柳河城。他的实力超过了主公家,进而培植自家势力,千方百计逐渐削弱主公家。及于织田信长隆盛的时代,锅岛直茂终于成为实质上的肥前国主。
不言而喻,当时信长的威势还没有到达中国地方和九州。
(下一个时代将握于织田信长之手。)
当时直茂就从遥远的九州地方看透了天下大势,很早便遣使前往上方,与信长通好。其非凡的洞察力与抢先行动之迅捷,几乎堪称为奇迹般的才能。
该使者不以主公家龙造寺的名义,而以锅岛的名义。因此,不熟悉九州形势的信长认为:
——肥前是锅岛的吧?
信长不晓得锅岛上头还有龙造寺家。即便知道,
(反正龙造寺仅是名门,现在已经有名无实了。只要记住肥前是锅岛的,即可。)
他也一定会这样思忖。
锅岛直茂的有趣之处,在于他身为龙造寺家的家老,却对中央形势颇感兴趣。这在战国时代九州豪族中可谓特例。其他如岛津、秋月、相良、大村、松蒲、伊东等九州大名们,都仅相阋于九州天地内。除锅岛直茂外,多少会关注中央形势的应该仅有丰后的大友宗麟吧。
锅岛直茂在京都一带安排了秘密情报官,因此很快就得到了信长死于本能寺的事变消息。
(此后是谁?)
直茂这样揣度。他马上判断将会是羽柴筑前守秀吉。直茂具备了股市炒手般的敏锐直觉。
听到了本能寺事变的消息,直茂立即遣使前往羽柴筑前守秀吉处,馈赠了宽檐洋帽。
自然,秀吉也认为:
——肥前是锅岛的。
对龙造寺的印象一定很淡薄。
直茂根据情报,得知秀吉讨伐岛津的意图后,火速向秀吉派去使者申明:
“届时,愿当先锋。”
秀吉对直茂的用心很满意。毕竟对不熟悉九州的秀吉来说,早早便前来申言跟随的直茂,挺招人喜欢。
秀吉出征九州时,直茂说到做到,担任先锋,效力奔忙。当然,名目上直茂是拥戴龙造寺家的现主公龙造寺政家,但政家年纪尚幼。
秀吉平定九州后,对直茂说:
“今后肥前的政务,就由你掌管!”
靠中央政权撑腰,直茂已成为事实上的一国之主了。不过,此时龙造寺家作为象征性的国主之家,依然留在肥前。但随后龙造寺家的主公和继承者不可思议地接连夭折,直茂成为名副其实的肥前大名。
秀吉十分赏识直茂的能力,庆长年间(一五九六─一六一五)的朝鲜战争中,任命直茂与蜂须贺家政、安国寺惠琼同时担任军事奉行。
然而,朝鲜战争期间,秀吉衰老了。
(丰臣家的后嗣是幼主。德川家康要取而代之,理所当然。)
直茂仔细地观察形势,频繁接近家康。
秀吉死了。
其后,三成以奉行之职,弹劾家康暴行。伏见城下闹腾得好像第二天就要发生巷战。当时直茂恰巧在伏见宅邸。
他当即去了家康宅邸拜会。
“敝人认为,内府是唯一无二之好人。但是,敝人老迈年高,不知何日就会寿极离世,为求子孙不可癫狂失控,故此留下家训:子子孙孙必须与德川家共存亡。于是,”
直茂又接着说:
“能否请内府也为德川家子孙留一份家训,说明尊意:锅岛乃有如此志向之家,无论世道如何变化,锅岛家都与德川家一方。”
家康大喜。因为一旦开战,家康在九州地区的盟友很少。若有黑田氏、加藤氏再加上这位锅岛氏,家康几乎可以掌握九州约四成势力。
“多谢!敝人也如此告诉中纳言(德川秀忠)。”
家康郑重地对直茂颔首。
尽管直茂如此这般将家康当作“期货”买了下来,然而,一旦家康东归,三成举旗,那时又该如何?
(哎呀。)
直茂在肥前佐贺城里歪头犯思量。他对自己买下的“期货”的行情产生了疑问。作为赌徒,此刻是最应存有戒心的瞬间。投机取巧的高手直茂,这次却颇感困惑了。麇集西军的大名人数多得出乎预料,直茂为之惊骇。照这种趋势,西军人数将压倒东军。
(石田治部少辅那厮不过一介小小大名,却不安分。)
以前,直茂这么思忖,估计三成聚兵顶多两三万人。关于这一点,直茂的预测完全错了。
加之,三成的战略非同小可。他将日本列岛一分为二,与会津的上杉夹击家康,这般宏大的作战规模,像直茂那样仅以九州西端小天地为战场打杀过来的人是无法想像的。
(细想起来,三成可谓太合的心腹弟子,一定是最继承了太合的器宇。如此人物在这场战争中或许能够胜出。)
大毛利家成为三成方统帅之事,也对直茂造成冲击。99lib?尽管三成本人是江州佐和山俸禄不足二十万石的大名,但他的信望之高,足可以和家康平分日本国。加之三成拥戴丰臣秀赖,在名分上大有获胜的希望。
(我的下注眼光已经老化了吗?)
直茂对自己心生疑问。直茂是投机高手,他深知若在赌局中自信一有动摇,便已无胜出的可能。
(作罢。)
他决定停止下注。不,是另选安全之路。直茂曾经言中了信长和秀吉的天下,但如今他毕竟老了。
直茂迅速向大坂宅邸下令:
——囤积东海地方的稻米!
直茂推测东海地方可能成为决战的主战场,所以囤积附近的稻米。这是一道不可思议的指令。
直茂斥钜资白银五百贯囤购稻谷。家臣团依令,暗中收购东海道沿途各地村长处搜购稻谷,然后暂时寄存当地。
直茂这招,是打算从佐贺持续观望形势,然后向可能胜利的一方提出:“为了尽忠大人,在下已购置了军粮,请尽量使用吧。”
直茂还同时向关东和大坂派去使者,得体地传达上述意旨。
却说直茂有个二十一岁的嫡子,名曰锅岛胜茂。
胜茂还用幼名伊平太的时候,就服侍于秀吉身旁,颇受宠爱,元服后立即受封从五位下信浓守的官位。父亲直茂是从五位下加贺守,年少的儿子受封官阶竟与父亲相同。
胜茂还获得赐姓丰臣。少年受到厚遇,是出于晚年秀吉的特殊心情。
(其父是个老滑头,我死后他不知会怎样转变。不消说,能成为藏书网保护秀赖的屏障之人,当是这个年轻嫡子。必须对他多示恩爱。)
秀吉一定是抱持如此远虑。
伊平太胜茂也是因为年幼,和秀吉分外亲密,与丰臣家休戚与共的心情十分强烈。
这胜茂已经二十一岁了。
家康以讨伐上杉为目的,动员大名,就法而言是奉行丰臣家的公务命令,锅岛家理所当然出兵了。
胜茂任司令官,引锅岛军由佐贺开拔,抵达大坂登陆后,来到伏见。由此地经宇治进入大津,bbr>沿近江路行进。
但是来到近江爱知川,遇到石田方新设的关卡,由此向前,禁止通行。
“要深知自己的名分!”
三成的家臣这样劝说。胜茂因而于此掉头,入大坂城,参加西军。
当然,这消息传到了直茂耳中。
“信浓守是我的儿子,也是在丰臣家殿上成长起来的人。心向大坂,理所当然。”
直茂没有表示甚么。在直茂看来,情报还不充分,不适合向胜茂发出新指令。
其间,胜茂作为西军一将,参加攻打伏见城。城池攻陷后,他又与西军诸将一起奔向伊势路,攻克安浓津城,进而参加了松坂城的包围战。
直茂的嫡子站到西军一边,此间,直茂对家康采取的策略仍旧没有松懈。他煞费苦心,力求做到哪一方胜利都能保住锅岛家存续。
却说胜茂参加西军后,攻打伊势地方的城池,毫不含糊,舍生忘死投身各场战役。他的将士也不愧是以悍勇闻名的佐贺兵,显露了非凡的威势。
譬如,在伊势的津城附近的战斗中,前往侦察的锅岛家家臣梅野右马助,途中遭枪击重伤,战马都已倒毙了,他却连血迹都没擦一把,继续步行接近敌阵,测量河流深浅,进而探察了进攻点,然后才返回阵地,博得全军赞扬。在同一个战场上,今田宗与也中弹受伤,却逼近津城,攀上石墙,在城内战斗中再次受长枪刺伤,终于倒下了。
今田宗与虽然倒下了,却又爬到胜茂身旁:
“臣身体是不行了,但心气依然坚定。这场大战恐怕是日本最后的战争,请用门板将臣抬去。到了目的地美浓(关原),终于赶上交战时,请将臣与门板一起弃置战场上!”
这个极合乎佐贺人气质的插曲,大大提高了西军士气。
但是,锅岛家与西军的并肩作战就在伊势结束了。直茂的急使下村左马助来到津城阵地传达道:
“老主公命令,不要再参战了。”
胜茂惊呆了。辅佐胜茂的重臣在军营里火速协商,为不开拔之举编造一个藉口,即“伊势长岛城里的敌人不知何时会出战,因此暂时按兵不动。”
此事上报大坂城的西军大本营,然后在伊势驻军不动。不久,判明关原大战结果后,胜茂急忙逃脱伊势,前往大坂,在大坂玉造的锅岛宅邸里闭门反省。
此间,佐贺城里直茂的外交活动片刻也没停止。
关原开战前,直茂根据来自大坂的情报获悉:
——西军诸将相互猜疑,步调不齐,多出叛徒。
于是,直茂向住在上方的家臣发去训令:将贮存东海地方的军粮稻谷献给家康。
家臣疾驰东海道,入江户,向准备征西的家康献上了军粮帐本。
“转告加州大人(直茂),做得好!”
家康对直茂的家臣说道。家康不胜欣喜。如实说来,家康调动十万大军,眼下正为筹措军粮发愁呢。
决定了向背后,直茂进而派家中最能言善道的甲斐弥左卫门前往家康处,为胜茂参加西军之举谢罪。
申述理由如下:
第一,胜茂年轻,受到大坂诸奉行欺骗,但他对内府绝无二心。
第二,事到如今,锅岛家七千士兵同时切腹,以为胜茂年轻冒失过错道歉。
“自古及今,没听说过七千人同时切腹的事。”
对这种夸大的申述,家康发出苦笑。
家康一开始就将直茂的本心悟得一清二楚,只是没有逐一列举。与其列举,倒不如利用锅岛的势力,驱逐九州的西军势力,才是上策。
“我明白了。以前在伏见的时候,加州大人曾说过,要与我家共存亡。信浓守年轻冒失,罪过可以宽恕,让他火速下九州,讨伐该地的乱臣贼子!”
家康这样说道。
如此一言,尘埃落定。关原大战后,锅岛家依然受封肥前一国,年禄三十五万七千零三十石,一直持续到幕末。
第七十六章 九鬼
志摩半岛的鸟羽,住著名曰九鬼嘉隆的老海盗。
九鬼嘉隆虽为海盗头子,官位却是从五位下,叙任大隅守,俸禄三万五千石,是丰臣家堂堂大名之一。
三成在大坂举兵时,谋臣岛左近问主公三成:
“战斗将是陆战吧?若有水军,可以打一场相当有意思的战争。鸟羽的九鬼大隅守大人向背如何?”
“九鬼啊?”
三成思索片刻,答道:
“他不是心胸豁朗之人。此人贪得无餍,拘泥小利,气质也难以相处。不过,我确信他不会站到家康一边。”
使者立即从大坂出发,奔向鸟羽的九鬼嘉隆帐下。
……
九鬼家属熊野水军的一派,是大约百年之前就开始骚扰伊势、志摩、熊野沿岸的海盗家族。
原初并非甚么显赫家族,是到了嘉隆这一代,他与勃兴于尾张的织田信长联手,家运陡然隆盛。永禄十二年(一五六九)前后,嘉隆就进入织田家帐下,历时颇久。当时嘉隆接近三十岁了。
信长对水军的认识很深刻,支援当时不过是鸟羽地方小海盗的九鬼嘉隆,大力栽培。
嘉隆也有足以回应信长期待的才能。早在天正六年(一五七八),嘉隆就率织田家的军船,守在大坂的木津川河口,与来袭的毛利家水军百余艘军船在湾内展开海战,击沉对方许多船只,又追到湾外,打退毛利水军。综观整个战国时期,毛利水军在日本威势最强,可见九鬼嘉隆的军功之大,难以估量。
信长死后,嘉隆进入秀吉帐下,受赐年禄三万五千石,跻身大名之列。在丰臣家的殿上,嘉隆以黝黑脸庞和破锣嗓子而广为人知。他一进入休息室,人们听声音就知道是他,走廊尽头都会传来这样的议论:
“啊,九鬼大人登城了。”
常年在海上指挥,他的声带过于发达,到了殿上好像也控制不住。
在秀吉时代,海军的活跃领域比信长时代更广。秀吉征讨四国和九州,还有他晚年发动的朝鲜战争,均属渡海作战。那些时候,鸟羽城主九鬼嘉隆从城下海湾里派出船队,担任水军指挥官,十分活跃。
“嘉隆非常贪得无餍,拘泥小利。”
三成这样评价。并非嘉隆而已,如此倾向可说是历经战国动乱锻链、土豪出身的大名之共同性格。
却说——
去年发生某一事件,露骨地展示了嘉隆性格。
九鬼嘉隆在他的领地外,另有一个很有海盗作风的财源,那就是向通过嘉隆管辖海域的商船徵收通航税。
这是平安时代以来海盗的规则,是他们的重要财源。熊野滩的海盗和濑户内海的海盗,一直都靠这笔收入养兵。
然而,这种做法已经不合时宜了。随着天下统一的进展,织田信长废除了各国各乡的关卡,连徵收通行税的规则也一扫而光了。
秀吉承袭了这个政策,撤除了六十余州的此类关卡,同时陆上与海上的私权全都不予承认。这个英明决断奠定了丰臣治世的巨大基础。
然而,仅有九鬼嘉隆是例外。
“不得不认可。”
此乃秀吉的心境吧。海盗出身的大名唯九鬼嘉隆一人。并且自织田信长时代以来,九鬼嘉隆功勋卓着,与之相比,他的领地显得过小。
“至少认可他的私权吧。”
大概是这样的。毕竟九鬼家不是昨今才诞生的海盗,祖先可溯及源平时代的海盗“熊野的别当湛增”。秀吉肯定认为,可以准许这般历史性的私权存在。
然而,现实中因这种私权而遇到麻烦的,是毗邻九鬼领地的大名。
伊势神宫所在地山田,西南方约一里处,有个地方叫岩手(亦写作“岩出”,在今伊势市内),有座小小的岩手城。
城主稻叶道通是一个年禄两万七千余石的大名。
“哪有这般荒谬事!”
稻叶道通怒不可遏。伊势度会郡的山林是稻叶家的巨大财源,从山上伐木,连成木排,经海路运到上方销售。木排的牵引船通过毗邻岩手的鸟羽海面时,岛上船舶检查哨的九鬼嘉隆哨兵就会大喊:
“通过的是稻叶家的船!”
随着喊声,岛影里嗖地划出快船,前来徵收通航费。
“诸国无此例。通过天下之海,被徵收买路钱,令人无法忍受。”
岩手城主稻叶道通很早就这么认定。加之他又不是个温和老实人。
稻叶道通原初靠霸占胞兄家成了大名。侄子成人后,他仍不让出继承权。关原之战后发生了诉讼,但道通觉得事情若声张出去,必然败诉,便杀了正统继承人。道通强硬的性格和强烈的欲望,皆不亚于九鬼嘉隆。
秀吉死后,丰臣政权转入幼主手中,统治力道自然就松弛了。
“时势已变,不必再向九鬼缴纳通航费了。”
道通向领地内的商人发布公告,于是经过鸟羽海面时拒不付费。
九鬼当然盛怒,多次谈判,却无任何进展。最后他向丰臣家的大老家康提出了诉愿。
当时家康在大坂城西丸,代理丰臣家执行政务。
家康斟酌审议之后,“九鬼无理。”做出此结论。
家康与信长、秀吉不同,他不谙水军,并不十分重视海盗大名九鬼嘉隆的存在。
(九鬼对我并无大用。我将来需要的应该是稻叶道通。)
家康这样判断。稻叶道通很早就接触家康,已成为家康的亲近大名之一。
家康做出有利于稻叶的判决。
他对九鬼嘉隆阐述了判决理由:
“废除陆地和海上的关卡通行费,是太合留下的伟业之一,故而黎民喜悦。就连直辖太合的淀川也不可徵收通航费。照此99lib?执行,才是忠于太合的遗志呀。”
因此九鬼嘉隆完全败诉了。
“这纯是偏袒!”
当然,嘉隆盛怒。
“徵收通航费,是我承蒙太合殿下所恩准。如今否决这项权利,岂非违背太合遗志。”
嘉隆再度提出诉讼,家康不予受理。嘉隆愈发憎恨家康。
“内府口头禅似地说着‘太合遗志’‘太合遗志’,其实,率先践踏太合遗志、恣意营私舞弊之人,不正是内府自己吗?”
九鬼嘉隆来到大坂城内的奉行政务室,这样叫嚷着,三成也听见了。
于是他判断:
——九鬼不会与家康为伍。
事实上,九鬼嘉隆败诉后,回到领地,远离世事剃发隐居,家督之位让给嫡子守隆,自己离别鸟羽城,住在领地内另一私邸。
“没有比家康更令人讨厌的家伙了!”
平素他向家臣们也这样宣泄心中郁愤。在出身海盗世家的嘉隆看来,禁止徵收海盗特权的通航费,与其说是经济问题,毋宁说攸关名誉。彷佛自永禄十二年(一五六九)在信长的伊势作战中出动船队以来,他作为水军大将三十余99lib?年的殊勋和名誉遭到家康蔑视。
(家康待我如同普通大名。他不想承认我是水军大名。)
九鬼嘉隆的郁愤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此时,大坂的奉行们派出的使者到了。
传达意旨:
——讨伐家康!
当然,嘉隆在来使面前击掌拍膝,喜悦满怀。
然而,嘉隆也有棘手的事。
儿子守隆在继任家督之前,就接受了丰臣家大老的动员令,参加征讨上杉,已下了关东。想当然耳,守隆未带去水军,只率陆军部队在江户听从家康指挥。
(太可怜了,对守隆只能见死不救了。)
嘉隆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这一点上,嘉隆具有战国时代幸存大名的冷酷。期待复仇与赏赐,为了这种强烈的赌博,可以牺牲亲儿子。
嘉隆开始活动了。
自己是隐居之身,首先,必须夺回已经让给儿子的鸟羽城。鸟羽城里住着留守家老丰田五郎右卫门。
某日,嘉隆来到鸟羽城,大喝一声:
“五郎右卫门,我来要城池!”
大喝之下,五郎右卫门迫不得已,向嘉隆投降了。
嘉隆联合关系亲密的熊野新宫城主堀内氏善、淡路岩屋城主菅平右卫门,组成船队,海陆并进首攻稻叶道通的伊势岩手城。
由于兵少,没取得充分的战绩。攻城需要相当于敌人十倍的兵力。
(如此太勉强了。)
领悟这点后,他们跑到海上,三十几艘藏书网军船并列飘浮在伊势海上。
“海盗要有海盗的样子!发挥海盗威风,让家康瞧一瞧九鬼家的看家本领!”
嘉隆激励部下,骚扰践踏伊势海沿岸的东军领地。其间西军由伏见大举进攻,进入伊势,围困安浓津城。此时嘉隆由海上入侵,登陆来到敌阵之前。安浓津城陷落后,嘉隆又扬帆航行伊势海,侵掠尾张沿岸,火烧沿岸村庄,抢夺军粮。
他们又向东航行,出现在三河冲、远州滩一带,威胁沿东海道西行的东军,并登陆在村庄里抢夺财物。如此做法和室町时代骚扰大明国沿岸的倭寇完全一样。但与倭寇相异之处是,嘉隆利用海运与河运,将抢来的粮食都送到美浓大垣城等西军的前线阵地。
于是东海地方沿岸的村庄一片恐慌,海面一出现九鬼舰队,农民渔民便弃村遁逃。面对嘉隆的这种捣乱活动,东军大名的军队防不胜防。
九鬼嘉隆沿岸航行的旗舰是从陆地都能清楚辨识的大船。船上装饰紫色帐幔,帐幔上印染着白色的“五七桐”家纹。
家康在江户得知了这一消息。
“是、是那个家伙吗?”
他流露出少见的慌张失措。不谙水军的家康,没料到西军会亮出这一招。家康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备有对策,唯九鬼水军沿岸侵掠一事出乎意料,他十分狼狈。
家康即便想防备也没有水军。帐下的嘉隆之子守隆,也没带水军来。
最后家康采取的方针是,让儿子守隆击败老子嘉隆。他唤来守隆,命令道:
“胜利后,赏你南伊势五郡。火速驰归,拿下志摩和伊势!”
守隆急速归国,修复了距离鸟羽城不太远的畔名荒城,盘踞此处,搜集现有船只,创建船队。
与此同时,他给漂泊海上的父亲嘉隆写信,劝说归顺家康。
“休说混话!”
嘉隆回了这样意旨的信。
“虽然如此,父子不可真战,我佯装与你交战,你将船只调遣出来吧!”
父亲的话却也有一定道理。守隆将船队发至伊势,巡弋海上,寻觅父亲的船队。有时相遇,双方的大小火枪便互相激烈射击。结果是儿子的火力遭到压制,逃走了。
这就是海战。
从陆地上望去,是否为阴谋串通的战斗,谁也难以辨别。
家康以降长于陆战的武将们,全看得一头雾水。
如此这般之间,关原大战结束了,西军败北已成定局时,九鬼嘉隆命令家臣们:
“都回到守隆帐下!”
嘉隆自己在鸟羽海滩下船,装扮成各种形象,隐遁于熊野山中。
儿子守隆焉能舍弃逃亡的父亲,请求家康饶命,家康不予宽恕。
最后,守隆借助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帮忙,缠磨家康。家康无奈,饶恕了嘉隆。但是嘉隆没交好运,救命的使者即将抵达之际,嘉隆在熊野地方绝望了,自杀身亡。
守隆跟随东军,九鬼家没有灭亡,作为德川家的大名,一直延续到幕府末期。
第七十七章 美浓诸城
庆长五年八月八日,三成人在他的居城——琵琶湖畔的佐和山城。
他发出军令:
“明天黎明前,从城里开拔,奔往表美浓!”
城里和城下准备出征,一片混乱聒噪。三成稳坐天守阁,一动也不动。
“作为主公,实属罕见。”
指挥全军从事出征准备的岛左近,觉得三成颇为怪异。左近熟知主公三成的癖性,他头脑过于敏锐,过度明事悟理,每逢这般混乱情况都会坐立不安,必然插嘴发表意见,参与指挥。
(真棘手。)
关于三成,左近早就这么认定了。唯有今天的三成,他感到异乎寻常。
“主公呢?”
有人问道。
“在天守呢。”
另有人回答。乱糟糟一片。但由于三成所在巍然不动,一片杂乱中存在着统一的稳定。
“所谓‘大将须知’,首先就是坐镇大本营。”
左近经常向三成呈上逆耳忠言。唯有今天,三成好像采纳了。
(这样一来,或许能胜出。)
左近终于可以相信三成了。最近一个月左右,三成的将才器量似乎成长扩大了几轮。
黄昏时分,出征准备停妥,城里和城下终于恢复了宁静。此时从美浓来了两位大名。
美浓苗木城主、年禄一万石的川尻直次。
美浓福束城主、年禄两万石的丸毛兼利。
二人身分不高,却是西军死心塌地的伙伴,三成出征表美浓,要前来当向导。
二人拜会了三成,“明天出征吗?”首先问了一句。
“是的。明天黎明前从佐和山城出发,拜托担任行军向导。”
“遵命。但是……”
丸毛兼利好像有难言之隐。
“明天是凶日,后天是吉日。敝人认为,推迟出发为宜。”
“此言令人惊诧。”
三成立即答道。
明天八月九日是凶日,三成心里一清二楚。但他根本不理会这些世俗信仰。
然而必须尽快打消丸毛兼利的这一说法,因为它事关全军士气。
“倘若秀赖公加封二位十万石,二位还会言称今天是凶日,而对秀赖公的加封令坚辞不受吗?”
“这个嘛……”
“恐怕不会吧?这场交战旨在降服乱臣贼子,将其俸禄悉数奉还秀赖公,焉能说是甚么凶日。当年故太合为降服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从播州姬路城开拔之日,若按老规矩论,也是个凶日呀。”
“有道理。”
“会像故太合那次一样,大获全胜。此战必然亦如是!”
这番话语立刻在石田家中传播开去,举家上下踊跃振奋。当时的武士认为,兴亡成败取决于运气的微妙表里转化,所以许多武士将修炼的山野僧和祈祷僧带到军营里,这是当时的通则。三成的上述观点,避免麾下将士不必要的精神动摇。
时间推移,到了翌日黎明前。
黎明前月亮已落,只有星斗缀满了湖东的天空。三成走下了佐和山的天守阁。
三成的佐和山城与加藤清正的肥后熊本城一样,是诸大名居城中规模最大者。连绵的山峰沟谷全部严密要塞化,相互之间由山坡或石阶复杂相连。
(唉,还能返回这座城池吗?)
三成在黑暗中下山,倏地这么一想。三成狠下心肠不回首返顾。纵使失败了,俸禄区区十九万石的大名,调动了天下大军,历史也会永远铭记此事。下山坡的三成脚步加快了。身边百余马回武士高举着大火把,驱散黑暗,与三成步调一致,跑着下山。
又往下走了一段,脚下各座角楼开始吹响出征的螺号。在螺号的咆哮声中,三成继续下山。
未久,朝阳升起了。三成已经骑在马上,马头向东,策马前行,带领大军六千人。按照三成的身分,这已是他动员能力的极限了。
雾霭涌来,向西流去。三成的军旗迎风招展,向东行进,好似在雾海中游泳。
军旗是白色的,上写:
“大一大万大吉”
六个大字。这面不可思议的旗帜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十分有名,却无具体意义,只是这六个字都表明了事情的发端或吉祥,这一点或许能使三成武运多幸。
岛左近担任先锋。
他前导全军,已经走过了鸟居下面。跟随左近队伍后面的是蒲生乡舍、小川平左卫门、新藤缝殿、后藤又介、百百宫内、分田伊织、浅井新六率领的军队。第二支队伍由舞兵库任大将,后续的有中岛宗左卫门、大场土佐、大田伯耆、香筑间藏人、三田村织部、町野介之丞、马渡外记、川崎五郎左卫门等人率领的部队。
日头升高了的时候,大军越过美浓国境。太阳西倾时分,抵达中山道旁的美浓垂井驿站,部队分别驻扎于附近各处。
不过,都是野营。
三成需要城池。此后,西军诸将接连不断进入美浓路,作为前线指挥所的三成居所若是野宿,成何体统。
东方三公里处,有一座大垣城。这座城池作为将在浓尾平原上展开的关原大战的指挥所,最恰当不过了。
“是这样吧,左近?”
三成问左近。左近回答,确实如此。
“但不知城主能否将城让给我们?”
“逼他交出来。”
三成满不在乎地回答。大概因为他讨厌这一带吧。此外,他要向他人强制推行自己的正义。“我们为辅弼秀赖公,舍生忘死,以至要和关东打一场战争。由此看来,他们完全可以出让一两座城池呀。”此话是三成的理论。他完全根据这理论来处理事务。
使者动身奔藏书网向大垣城。
城主年禄三万四千石,是个微不足道的大名,名曰伊藤彦兵卫。其父伊藤长门守过世不久,就赶.99lib?上日本发生了这场动乱。伊藤彦兵卫还没获授爵位,所以还没有“守”的称呼,自称彦兵卫。
“想借..城?”
城主伊藤彦兵卫感到惊愕。
“正是。此乃主公治部少辅的恳切愿望。bbr>”
“令我借出城池,这可是世间稀有的‘借来之物’呀。”
彦兵卫没有立即答覆。
其实,眼前这场动乱发生以来,彦兵卫一直在思忖何去何从。犹豫不决之间,形势向前发展,自己的城池所在地美浓平原,却成为预定的战场。此间,西军诸将不断涌进了城外的原野。
(这可是出人意料。)
彦兵卫觉得狼狈。照这种形势,从道理上讲,难免不被卷入西军。但西军果真能获胜吗?
在彦兵卫看来,自己押在家康身上的赌注也实难舍弃。
(骰子上只有偶数和奇数,如果西军的骰子转为失败,把城借给治部少辅,这是大罪,无论如何也难逃罪责。)
彦兵卫令来使暂且等待,他将家老伊藤赖母、伊藤伊予唤到了密室。
“东西两军哪一方能胜利,我不关心。关键是只要能保住伊藤家的三万四千石就行。有何良策?”
商量了一刻钟左右,终于想出一个对两方都说得过去的良策。
就是先拒绝一次。拒绝后,在家康面前就有了辩解的理由。
但是,三成不会就此甘休。肯定再来进行强制谈判。届时再屈服。如果西军大获全胜,获得赏赐是千真万确的事。
“恕难从命。”
彦兵卫这样回覆来使。
“城是武士家的据点,我们现在若恬不知耻出让城池,这是对武家祖先的羞辱。还不知要承受世间多大嘲讽哩。片刻也不能出让。”
“无可奈何。”
使者是个拙口笨舌的人,就要告辞归去。彦兵卫反倒慌神了。
“我解释一下。我如此决定并非偏袒关东。本意是维护武家的自尊。请对治部少辅大人解释清楚。”
又竭言补充道。
三成在垂井驿站听到了这结果。
(彦兵卫是敌是友?)
三成心里没底了。按照三成那过于理论化的性格,他缺少能够推测非敌非友之人心理动态的那根神经。
(是敌人吧?)
若果真如此,三成认定尽早摧毁彦兵卫为宜。他叫来了盟军的丰后杵筑城主福原右马助长尧,美浓垂井领主平塚因幡守为广,命令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发兵夺取大垣城!”
他们即刻沿街道东进,包围大垣城,遣使进城劝说。彦兵卫大惊,说道:
“迫不得已,跟随秀赖公。”
于是让出了城池。
此后,彦兵卫带领家臣团队来到原野上,在领地内名叫今村的村落建起了临时城寨,住了进去。尔后,彦兵卫于关原决战后抛弃美浓,只身逃往北国,一度潜伏在加贺,不久又改名“图书”,服侍加贺的前田家。
三成开进了大垣城。
此城并非天险。只有西南城外流淌一条牛屋川,勉强可当作天然屏障。三成将本丸、二丸、三丸组合一体,相互勾连,作为唯一的防御体系,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座平原城。但大垣城极难攻克,遐迩闻名,在战国百年里的美浓动乱中,发挥了坚忍不拔的防卫力量。
三成命自家军队驻扎城里,又将能和自己生死与共最可靠的盟将也调进城里作为守备部队,有福原长尧、高桥直次、秋月种长、垣见一直、相良赖房、熊谷直盛、木村胜正、木村丰统,大军共计七千一百人。这些军队不用于关原决战,而作为名副其实的大垣城守备军。
然而,整个美浓国并没因此全部进入西军的保护伞下。
美浓国里原初大名众多,除了岐阜十三万三千石的织田秀信,其他都是至多两三万石的小大名,密布国内,计二十二人。
其中,以织田秀信为统帅的十七人加盟西军,防备由东边压来的家康大军。
诸城当中,有一座名叫福束的小城。
临揖斐川,小到微不足道,不过有船舶码头,是河流交通的要冲。来自伊势海的船舶直接上溯揖斐川,到福束的河港卸货。
因此从大坂经陆路伊势路来的货物与乘客,都是从伊势桑名港乘船漂泊海上,过伊势海进入揖斐川,再直接进入美浓,到大垣城转入陆地运输。住在大垣城的三成认为,福束城是联络大坂大本营不可缺少的要地。
在福束城的防卫问题上,三成失策了。
“福束城只交给原城主防守,是否合适?”
当初左近曾向三成提出疑问。
城主就是出现在本章开头的丸毛三郎兵卫兼利,身分两万石,将士只有五六百人。左近建议的要旨是,是否应该让其他武将支援福束城的保卫战?
“那样,将会如何?”
三成担忧的是相互融合的问题。丸毛兼利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不仅不欢迎诸将支援,恐怕还会发生冲突。
“只交给丸毛兼利即可。”
三成这样判断。原因之一在于他没认识到福束城的重要性。
而在美浓和尾张拥有城池的东军诸将,谙熟当地情况,深晓福束城在战略交通上是如何重要。
三成进驻大垣城的时候,在美浓属于东军的小城主们暗中协商,做出了决断:
“内府莅临之前,我们应当先立一功。最好是夺取福束城,阻断大垣和大坂之间的交通。”
福束城的规模,动用美浓本地东军各城主把持的兵力就足以攻克了。
老将德永式部卿法印寿昌是美浓松木城三万石的城主。他曾是柴田胜家的重臣,胜家为秀吉所灭后,转而服侍秀吉。
德永寿昌任联合部队的盟主,组织了一支两千人的混合部队。八月十六日,骤然起兵包围福束城,两天就攻陷了。
开战以来,西军首先攻占了伏见城,接着又连克东军诸城。而东军首战夺取就是这座小城。
得知福束城陷落的消息,不谙美浓地理的三成说道:
“充其量不过是座小城。”
三成并没介意,但障碍立即就发生了。三成送往大坂的信件,有几封被福束城的占领军夺走,内容全部泄露给东军了。
三成得知这个非常重大的失败后,却依旧泰然自若。三成相信自己的作战韬略,他觉得只要能在即将发生的主力决战中获胜,丢失个福束城这等小失误算不得甚么。
第七十八章 使者
东海道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大混乱。西行诸将的人马、运送物资的后勤部队挤满路面,拥挤前行。
“绝不能让出先锋!”
福岛正则不断激励着麾下兵马,和同样担任先锋的池田辉政部队展开竞争。
正则行军途中对其他诸将也常态度粗暴傲慢。每当此时,江户的家康派来的代理官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就得出面奔走调停。
“切不可伤害左卫门大夫(正则)的心情!”
家康这项叮嘱是二人肩负的使命之一。同受这番叮嘱的还有丰臣家的大名黑田长政、池田辉政。此四人是正则的心情调解员。
——那个半狂人掌握着胜败关键。
此乃四人的共识。东军的大多数将领,都是因为蒙丰臣家隆恩最深的福岛正则举双手赞成,才拥戴家康讨伐三成。
——不,敝人跟随大坂一方。
小山军事会议上,正则若这样表态,军事会议的情况必定为之一变。
(那个混蛋握着天下命运。)
如此想来,黑田长政觉得自己如履薄冰。行军中不知何时正则的心情会发生变化。
事实上,正则在行军途中有一次酩酊大醉,对左右高喊:
“将甲州(黑田长政)给我叫来!”
左右感到为难。正则片刻不能离酒,酩酊大醉就失态,乘酒意杀死家臣,翌晨却不记得了。
——将甲州叫来!为何还不去叫?
正则这突然的吼叫令左右战栗,他们感到自己又有被正则杀死的危险。势逼无奈,跑去长政的宿营。
“我家主公的为人,大人您也知道,请屈尊坐轿前往吧。”
家臣恳求长政前往。受同级大名呼来喊去,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大事之前,必须忍耐。)
长政这样忖度。他手持一柄扇子,泰然轻松,趋访正则宿营。
正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一见长政的身影,他凝视着,嘴角下垂,大声叫喊:
“甲州,武士无二言吧?”
长政明白此话涵义,颔首回答:
“无二言。”
正则叮咛的涵义是“家康不包藏伤害秀赖公的野心吧?”此事在小山军事会议的前夜,
“无二言。”
长政就对正则如此断然说道。正则相信了,也正因如此,他才奋起讨伐三成。然而沿东海道西上一路行军途中,突然,
(不可信。归根结柢,这岂非德川内府取得天下的一战吗?!按照自然趋势,秀赖公焉能不灭亡?)
正则产生了疑问。
“甲州,再断言一遍,绝无其事!”
“当然可以断言。”
长政点头,重复了同样的内容。然而对方是个醉汉,逼迫长政:
“再说下去!”
长政也是个急性子,一味忍耐,重复了好几遍。
“明白了。”
正则探出身来。
“甲州啊,我有言在先。我左卫门大夫在这场交战中,全是因为极度憎恨治部少辅,才跟随了内府。既然要做,就要竭尽全力,战到枪缨被敌人骨头磨损了为止。但是,内府若对丰臣家抱有狼子野心,则另当别论了,我决不饶恕内府!”
“左卫门大夫,不要再说了。”
长政举起大掌,以这种姿势面对福岛家的重臣们说道:
“刚才左卫门大夫的话,权当我没听见。诸位也都忘了吧。”
接下来,部队继续行军。
一路极尽艰难。雨日颇多,河流涨水,道路泥浆蒙住了载货马车的车辙,景状惨透了。
八月十日,正则来到了他的居城尾张清洲城下。
正则已经与东海道沿途的诸将同时将城池献给了家康,不便进入本丸,便进了二丸。
其后,诸将相继进入尾张,被安排住进清洲城内外的宿营里。八月十四日,终于全军到齐了。
立刻召开了军事会议。
然而,家康没来,连他已从江户动身了的消息也没有。
“内府在干甚么呢?”
此事自然成了军事会议的主要议题。只要主帅不坐在军事会议的座位上,议论任何事也不能通过,永远是虚幻的。
诸将疑惑不解。
(内府难道不来了?)
家康在下野小山明确说过:
“众卿先出发,我有些事需要准备一下,先回江户,再火速追赶诸位。”
然而,如今诸将已抵达最前线的尾张清洲城,却还没看到家康离别江户的迹象。
军队到达后,当即从清洲派出了催促家康莅临的快马。诸将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不安。
“我们上当受骗了吧?”
甚至有人这样窃窃私语。大家开始怀疑,家康意图令丰臣家的大名分成敌我,挑起内讧。也许当双方都精疲力竭时,家康?99lib?t>就出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倘若是这样,可就惨了。”
小大名们低语议论,觉得自己到头来不过沦为丰臣家的叛军,最终犹如云霞般成了西军的食饵。
其间,以木曾川此岸的大垣城为中心,三成摆开了阵势。三成的运筹十分活跃,遣密使去对岸,开始对东军诸将进行分化瓦解的策反工作。
最感尴尬的是家康派遣的军监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二人。
每当召开军事会议,“内府在干甚么?”诸将就拥聚上来,勃然变色质问道。两人也不晓得家康的真意,只是一味毕恭毕敬地回答:
“诸位所言极是。已向江户派去急使。快马返回前,还请稍安勿躁。”
除此之外,他俩再做不出其他解释了。
十八日夜里,清洲城里的军事会议沸沸扬扬,态势已不可收拾了。
正则好像带着酒气,手执白扇拍打着榻榻米。
“难道内府要将我们当做‘劫’,垫付出去吗?”
正则用围棋的术语破口大骂。家康的女婿池田辉政从旁告诫道:
“左卫门大夫,说话要注意点。”
口角愈发激烈。两名军监也无法稳住局面了。
却说江户的家康。
说实话,小山军事会议上,丰臣家诸将轻易就站到己方,超出了家康的预料。因此他更加怀疑他们的内心。
(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倒戈 5417." >吗?)
家康熟知丰臣家的大名、特别是福岛正则,是如何热爱秀吉的遗子秀赖,他们虽然一时发誓跟随,但西行途中难保不会变心。
滞留江户第九天的晚上,家康叫来了本多正信,“我心生疑念了。”家康低声说道。
藏书网“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有何疑念?”
“哎呀,还是那些人的事。”
“啊。那么该当如何?”
“我们的计策过于如愿了。良策为如愿而施,但这般巧妙如愿,反倒给我们留下了担忧。”
“主上想多了。”
正信笑了。家康心怀的忧虑,与正信的心事同样多。
“你不这样认为吗?”
“恕臣冒昧,与主上所想略同。不过,事到如今,除了信任他们,别无良策。”
“道理我明白,但难以信任他们。”
如果就这样轻率从江户出发,开进美浓和尾张的战线,坐在他们的主帅座位上,或许当天就会遭到背叛,接受包括他们在内的丰臣家大名的总攻击。
“人心叵测呀。”
“是的。”
“如何是好?”
“这个……”
正信也没有妙计。妙计没想出,就不能从江户开拔,日复一日拖延到现在。
“必须慎重对待。我年轻时受今川大人和织田大人颐指气使,吃了不少苦头,但我忍过来了。后来,织田大人作古,在紧要关头,我又落到必须服侍秀吉的地步。尽管如此,我还是忍受了这种命运。如今一旦开运,因大喜过望,轻率对待,最终导致难得的好运又会溜走的。”
“正是。事已至此,主上最后关头的谨慎细心,非常重要。”
正信不嗜好做事如赌博,这一点与家康相同。
“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坐镇江户。”
“先这样,主上遣使前往,确认一下他们的真心,如何?”
“如何运作?”
“他们在尾张南遥望敌城,久守阵地,空度时日。主上应当叱责他们:‘大敌当前为何不开战,太不可思议!’”
“你的意见是命令先打一仗?”
“正是。如此这般声色俱厉地叱责,怀真心者受辱必发愤,怀伪心者则投敌。敌我自然就区别分明了。”
家康颔首,采纳了这个方案。
“派谁任使者为宜?”
“这个……”
正信列举了数人,都是俸禄额万石以上的大名级人物。其才干与口才,足以胜任远行千里的使者。
家康摇头,认为都不合适。理由是个个都精明过人。
“傻瓜为好,特别是愚直者更好。”
(啊?)
正信一副讶异的神情。他终于感到自己不及家康。确实,这个使者不能由精明人担任。
距离江户九十里的尾张清洲城里,诸将明言猜疑家康,情绪日益激昂。这时若去了一个精明人,看懂了现场气氛,会适当缓和家康的意思,最后不能将家康的“斥责”口气如实传达过去。
现在需要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如何以家康鸣响的皮鞭声为计策,一举打开局面。
“谁最合适?”
“略似轻率急躁的村越茂助,如何?”
“想得好!”
家康笑了。村越茂助是个旗本,身分很低,但在愚直这一点,他是无与伦比的适当人选。
“将茂助叫来!”
家康下令。少刻,茂助出现了,五十岁左右,皮肤黝黑。
家康对茂助口述了此事,茂助复述,多次出错,最后终于能准确背诵了。
茂助登途。
每到一个驿站就换马,沿东海道飞速西驰之间,这个消息的预告传到了清洲城里两名军监耳中。
(是何道理,如今派茂助这样的人来?)
井伊直政怀疑家康的真意,更令他担心的是茂助的性格。此人过于生硬粗莽的形象出现在清洲诸将面前,直来直去地传达家康口信,最终必将败事。
(何种口信?当预知才是。)
井伊直政这样揣想,他发现恰好茂助的兵法师父柳生又右卫门(后来的但马守宗矩)时下在军中。
“你前往途中,面晤茂助!”
井伊直政这样命令,让他立即从清洲出发。十九日早晨,又右卫门在三河的池鲤鲋遇见了茂助,竭言追问他此行任务内容。茂助顽固地不开口。
终于,茂助进了清洲城。
军监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立即将他唤至政务室,低声询问:
“何种口信?”
面对家康的代理官,茂助将内容和盘托出。
两个军监得知后,大惊失色。
“茂助,这可是危险至极!目前是这样的局势呀!”
军监详述了大名们的动静,并恳切解释道:“主上这口信反倒会误事的。”
“因此,应当这样传达。”
井伊对家康的口信略作歪曲,让茂助按他说的完全记住,内容如下:“目前敝人(家康)偶感风寒,不能离开江户,近日即可痊愈。病一好,我尽快出马,可与众卿一起,顷刻之间打垮敌军。”
“你就这样传达!将来怪罪下来,我们二人切腹。”
井伊这么一说,茂助难以违抗,垂首答应照办。
“复述一遍看看。”
“那么,我说一遍。”
茂助讲了一遍新的口信,意外地十分流畅。
两个军监放下心来。二人伴随茂助来到了挤满了大名的厅堂。茂助作为家康的正使,坐在列位大名之前。
“茂助,讲吧。”
井伊直政说道。
茂助摆正膝头,挺直腰板,咳嗽了一声,高声讲了起来。
(啊!)
井伊直政感到惊骇。适才那样认真地教茂助怎样讲,可现在他口中所言却是在江户时家康叮嘱的原话。
“照这么说,内府还不能来吧?”
“是的。”
茂助点头,面无表情。
大名们感到扫兴,尤其是福岛正则,表情苦涩地问:
“内府的口信内容就这些呀?”
茂助摇头,回答:“还有。”
“总之,各位眼看着敌人,一仗不打。久守不战,就连诸位是敌是友,我都难以区分了。应当尽早进攻河对岸,打一仗给我瞧瞧。然后,我就从江户出发。”
茂助将原话重述一番。
两名军监满身大汗,惊骇得几乎心跳都停了。这时发生了意外怪事。是福岛正则。
正则骤变,欣然凑向前去,打开折扇,夸张扇着茂助的额头,高喊:
“说得好!”
这个凶猛的嗜武之人,仅被这么一煽动,就被驰突战场拍打鞍心般的亢奋驱动起来了,说道:
“内府所言极是!马上出手,尽快向江户报捷!”
闻听此言,诸将欢声鼎沸回应。他们被迫回应。与小山军事会议的情况相同,正则再度被亢奋牵着鼻子走了。
第七十九章 岐阜中纳言
织田信长有个孙子,人称:
“岐阜中纳言”。
是时年二十一岁的青年。他是信长的继承人信忠的遗子,现任织田家正统主公,名曰秀信。
秀信是目前的岐阜城主。
他是一个命运跌宕之人。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织田信长和信忠遭到明智光秀袭击殒命时,岐阜中纳言年仅三岁。他和父亲信忠一起被明智军围在二条城里。
信忠自戕之前,将亲信前田玄以叫到跟前,嘱托道:
“三法师,拜托关照。”
秀信幼年通称“三法师”。
前田玄以原本是尾张小松寺的住持,擅长书法,精通庶务,故直接以僧侣身分担任织田家的文官。
二条城开始燃烧了,前田玄以跪拜,高喊一声:“请莫见怪!”便跑到上段间,抱起三法师穿过战火,突破明智军的重围,逃离京都。其后,前田玄以回到尾张,安排织田家的正统嫡子避难于清洲城。
尔后,三法师虽是三岁幼童,政治身价却一路飙升。秀吉在山崎大破明智军后,拥立三法师。
——只拥戴三法师任织田家的正统继承人。
秀吉对织田家的遗族和重臣宣布:自己任三法师君的保护者。所谓三法师君的保护者,就等于是信长一切遗产的管理者。可以说,秀吉为了使自己篡夺天下合法化,将三法师当成工具。秀吉运用这种手法,非常明朗地操纵他人的微妙心理,却不给人留下厌恶感。可以说秀吉是个罕见的演戏高手。
顺便一提。反三成诸将都抱有如此疑念:三成岂非正在模藏书网仿当年秀吉的戏剧吗?三法师不过就是秀赖。三成给了别人这种疑念,但作为演员和秀吉相比,演技却显得非常低劣。
当时秀吉最大的对立者是织田家首席家老柴田胜家。当时的胜家相当于现在家康的位置。胜家判定:
——天下要被秀吉夺走。
他拥立信长的三子信孝,反对三法师继承家业。
继承问题尚未尘埃落定,秀吉与胜家就开始交战了,结果胜家于贱岳落败,于越前北庄城自尽。
天下归于秀吉。
从法而言,三法师不具备继承天下的资格。资格问题尚未解决,秀吉便以武力称霸而成功解决。但从人情方面讲,秀吉独力征服天下后,应当将之献给三法师,自己退身,居其麾下才是。
然而,秀吉没那样做。
他只让三法师继承了织田家的本家,成人后晋升中纳言,在美浓赐三法师俸禄十三万三千石,任织田家的故城岐阜城的城主。对此,世人并不觉得奇怪。
不仅.99lib.如此。许多人还赞誉道:
——太合殿下优待故主织田家。
此可谓秀吉演技的高妙。岂止世间,就连岐阜中纳言秀信本人,非但对秀吉毫无不满,还感谢他呢。
秀信生来就是个大名,面对秀吉的举动,他并无心怀不平的霸气与野性。他只是酷好奢华的生活。
这一点完全没有继承祖父信长的血缘。他继承的只是织田家的特征——秀丽的容貌。
秀信讨厌武道,嗜好游艺。
征伐上杉的动员令,也送达岐阜中纳言处。既然这是秀赖的代理官家康发布的丰臣政权正式命令,与其他大名一样,岐阜中纳言也只好服从。不如说他做了服从的准备,开始整装向会津进发。
平素秀信怠于战备,嗜好阔气,他希望自己的军队服装配饰统一。譬如旗帜和甲胄的颜色他也想按照自己的喜好,搞得华丽辉煌。对这名青年而言,军事也宛如一种祭礼仪式。故此他不能按照命令日期上阵,仍在岐阜城里拖拖拉拉。
恰在此时。
发生了这场动乱。当然,这与秀信本人的意愿是两码事,他在形式上采取了中立的姿态。应当说,态势令秀信必须保持中立。
可是,形势在发展,出自地理原因,事态变得滑稽起来。
秀信的城池坐落于美浓的岐阜。城池所在地美浓,成为预想战场的可能性很大,终于,预想变成了现实。秀信的城池成为两军冲突的战场,好似高耸的无能巨人陷入了困境。
岐阜城并非是等闲之城。斋藤道三倾尽其筑城才 80fd." >能,建于稻叶山上。其后,秀信的祖父信长进一步扩建加固,被称为铃鹿关以东难以攻克的城池。
“城池挺碍眼呀。”
东西两军都这么认为。
“岐阜城是否被敌方夺去,会导致不同的形势巨变。”
当然,双方都这么断定。也就是说,预定在美浓展开的大会战,胜负的关键在于谁能争得岐阜城。
三法师,也就是现今的岐阜中纳言秀信,好像肩负着如此命运降生人间。秀吉争夺天下时,秀信是政治争斗的工具;现在又偶然掌握了决定天下成败的关键。不消说,这次的情况与他幼年时相同,并非他主动掌握了关键,而是他本身的天生条件使然。
“必须将岐阜中纳言大人拉到秀赖公一方。”
仅在一个月之前,三成才想到了这一点。毕竟三成的举兵准备时间不充裕,几乎没做过家康那样的预备工作,在这一点,明显存在行动神速但却漏洞百出之憾。此前和中纳言这位最事关重要的人物之间,竟无像样的秘密谈判。
“现在开始也不迟。家康的手决不会伸到那位主君之处啊。”
三成这样判断。举兵之初,三成对一切都抱乐观态度,对中纳言亦然。
“中纳言因为得益于故太合的援助才闻名于世。他必念厚恩,奔向秀赖公一方。”
秀信年轻,岐阜中纳言家靠重臣合议制来运营。重臣中武名远扬闻的木造具正,已经透过黑田长政表明决心,跟随家康。这一切三成并不知晓。
三成一返回江州佐和山居城,就唤来家臣河濑左马助,叮嘱之后,令他从佐和山城出发,密往岐阜。
河濑不善言辞,但做事认真,最适合担任这样的密使。
他进入岐阜城,拜谒了中纳言秀信,传达了三成的意旨。
河濑陈述了大致的形势,高谈恩义,讲解战略,结论是三成必胜。
“故请中纳言大人务必念记旧情,请拉大坂的幼君一把。然后……”
河濑代替三成许下了赏赐。
即“美浓、尾张两国”。
河濑补充说明,赏赐一事,是经过西军统帅安艺中纳言毛利辉元与众奉行和议之后决定的事情,绝对没错。
(浓尾两国啊!)
织田家的年轻主公动心了。在这个不知劳苦的名门之后眼中,比赏赐更重要的是帮助年幼的秀赖。这个美德行为富有魅力,而且美举之后还跟着赏赐。秀信听着河濑的劝说,渐渐心醉了,险些喊出来:
“明白了。听从建议。”
中纳言织田家有惯例,事无钜细,都须在重臣会议上讨论。
“诸条事项我都知道了。但必须和家臣们商定。此间,望暂且轻松逗留城内吧。”
秀信兴致勃勃说道。
然后,他叫来了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两名家老。
秀吉创立以秀信为主公的织田家之时,此二人就是织田家的家老,即便在丰臣家的殿上,也具备准大名的资格。
木造具正的官阶是从五位下,官名左卫门佐,食禄两万二千石,这一点与大名无异。具正是伊势人,伊势的木造家是名门望族,有“木造御所”之称。信长征伐伊势之前,具正就暗通信长;征伐伊势后,他成了织田家的家臣。后来又转至福岛正则麾下。
百百纲家出身于近江的名门。秀吉还是织田家部将的时候,纲家就服侍织田家,后来担任丰臣家的直辖领地代理官。秀信当上大名后,百百纲家立即被秀吉任命为家老。官阶为从五位下,任越前守。百百纲家是筑城名人,后来,土佐的山内家赏识其技术而聘之,直至作古。
总之,二人都熟谙丰臣家的殿上内幕,与大名的交情也深。特别是木造具正,与反三成派的大名们交往亲密。
“此事不必一议。”
木造具正大声说道。
“这次举动,千真万确是治部少辅的阴谋。主公千万不可站到他们一边。只能奔向江户的内府一侧。”
听闻此言,秀信蹙眉,双颊僵硬,神情不悦。端出这副表情时,秀信的脸颊酷似祖父信长。
“但是,太合对我有恩。”
“真是个忠厚老实人。”
木造具正说道。
“事到如今,臣就明说了吧。主公是故信长公的嫡孙,若生逢其时,应当由贵府的血统治理天下。然而故太合殿下无道,趁主公年幼,窃取了主公家的天下。主公对丰臣家分明只应有恨,却说蒙其恩泽,这岂不是忠厚老实人的想法吗?”
“事情都过去了。”
秀信记住的只有秀吉那笑容可掬的温和老人形象;幼童时代被秀吉抱在膝盖上;及至年长,秀吉称自己“三法师主君”。
秀吉特意称秀信的幼名,以特示敬畏。秀信再怎么样也无法认定秀吉是篡夺了织田家天下的人物。加之织田家的信长逝去时,秀吉的地盘就以近畿、东海、北陆为中心,已是四百几十万石的身分,事实上已控制了天下。就这一点来看,秀信也不认为秀吉篡夺了织田的天下。
“过去的事不要说了!”
秀信说道。
“现在想问一下,今后该当如何。”
针对从三成的家臣河濑左马助听到的未来目标,秀信觉得颇有吸引力。和织田家此前的美梦相比,美浓、尾张 4e24." >两国的赏赐,是多么华丽的现实啊!
然而秀信无法反抗木造具正的意见。从少年大名时代开始,秀信就没有逆反老臣意见的习惯。
“迫不得已。”
秀信勉强同意了木造的意见,这场评议会结束了。
秀信还没死心。该夜,他将三名亲信偷偷唤来寝间,他们是伊达平左卫门、高桥一德斋、入江右近。
“诸位意见如何?”
秀信问道。
这三个人与木造、百百不同,并不通晓丰臣家殿上政情。在不清楚内幕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看,胜利都属于西军。他们只是这样认定,并对秀信明陈其意。秀信大悦。
“正是。你们也这么认为呀?”
秀信的脸颊通红。
“加之,故太合的隆恩,主公也应有所考虑。”
“啊,此事也与我同感。那位老人对我很和善,如今仍经常相见于梦中。为老人的遗孤尽力,作为人,乃理所当然之事。”
秀信觉得,没有比此事更安全甜美的赌博了。
“那么,趁我主意还没改变,赶紧回信。”
秀信当场给三成修书一封,喊来河濑左马助,亲手交给他。河濑大喜,当夜束装就道,从岐阜城出发了。
翌晨,秀信再度招集众臣,说明昨夜变更决心的理由,这样宣布:
“回信已经写完,交给来使了。再不必诤谏了。”
木造具正等人大惊,与百百纲家交会眼神后,凑上前去。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毕竟是织田家的一件大事,为慎重起见,我二人再和京都的德善院商量一下吧。”
所谓德善院,即前田玄以。
织田信长死后,玄以服侍秀吉,以僧人之身获拔擢为俸禄五万石的大名。他总理庶务的才干受到赏识,与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浅野长政并列为五奉行。前田玄以主管京都市政。
“这样啊。要谘询玄以?”
对这个名字,秀信难以违抗。毕竟秀信三岁时,玄以穿过本能寺的战火将他救出。其后,玄以退避于尾张清洲。
“那么,和玄以联系一下吧。”
秀信坦率说道。首先,玄以作为丰臣家的执bbr>政官,在这次讨伐家康的举动中,是与三成联名的主要策划者之一。秀信认为,他一定会建议:“奔向秀赖公一边吧!”
木造和百百二人立即离开岐阜城,沿途不断在驿站换马,火速奔向京都。
第三天抵达京都,立即拜访玄以宅邸,征求意见。出人意表的是,玄以身为西军主谋人之一,却这样说道:
“不言而喻,加盟内府。回去转告急速下关东!”
玄以深知西军不统一的内幕。他本人暗通家康,为求战后保住自己的身分。
“我只是站在奉行的立场,站到治部少辅一边,这仅是表面形式。”
玄以这样解释。
木造颔首。事情如此复杂,木造本人熟悉丰臣家殿上形势,基本可以想像出来。他的想像与现实吻合了。
二人向玄以致谢,为解旅途困乏,在京都休息了两天,第三天离别京都。其间,佐和山的三成并非在闲玩,这里发生了令木造和百百感到意外的情况。
第八十章 头阵
三成也没有疏忽大意。
“做事需缜密。”
三成遣人去邀请织田信长的孙子前来佐和山城。
“有军事战略相商。”
这是理由。三成必须敲定岐阜中纳言织田秀信加盟西军一事。毕竟秀信年轻而且凡庸,难保他会改变主意。
“和我相商吗?”
以武将身分受人相待,织田秀信喜在心怀。任辅佐官的家老木造和百百二人,总把自己当作孩子。由此看来,三成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
“转告治部少辅,我接受邀请。”
秀信答覆。
“哎呀,主公当场答覆是否合适?等那二位回到岐阜,再回覆也不迟呀。”
有家臣如此诤谏。“那二位”指的是木造和百百二人。他俩去京都前田玄以处,谘询织田家究竟应该加盟西军还是东军。
“我的事,我做主!”
秀信气哼哼地回答。
“我并非永远是个孩子,尔等可知道我是谁的嫡孙!”
秀信大喊:我继承了祖父信长的直系血缘!
秀信将队伍整理得华美绚烂,向近江佐和山城进发了。从岐阜算起,距离大约五十公里。途中在国境住了一夜,翌日黄昏抵达佐和山。
三成为了这一场接待,前夜由美浓大垣归来了。
三成穿一身礼服,至城下鸟居本迎接秀信。三成下马施礼,秀信则在马上颔首,喜形于色答礼曰:
“蒙专程出迎,礼仪太隆重了。”
(必须将这位中纳言大人拢入手中。)
三成来到人世四十年,从没像现在这样劳心费神。岐阜城能否到手,会导致战略形势大不一样。
三成亲自引路,将贵客请进佐和山城内的书院。在此,三成就战略梗概做了说明。话到半截,秀信似乎感到厌倦了。
“治部少辅,行了。听一言即可。军事战略必胜无疑吗?”
秀信想听结论。
“正是!”
“不会发生意外吧?千真万确可以获胜吗?”
“必胜!”
“这样便好。这一战归于你的指挥之下,我不想再罗嗦询问了。与此相比,治部少辅,我倒想看看那个。”99lib?
“何谓‘那个’?”
“狂言袴呀。”
“啊,是茶碗呀。”
三成失望了。这位年轻中纳言的兴趣似乎不在武道,而在茶道。
“茶道明晨再享用吧。”
“唯夜间茶道,才趣味盎然。”
三成无奈,只好命令也列席这场军事会议的司茶僧安排茶室。
(真拿他没办法。)
三成的谋臣岛左近也这么暗思。秀信身上,毫无祖父信长的气质与才能。
少刻,庭院里的灯笼点亮了,秀信在三成引导下,走过了通往茶室的走廊。
茶道开始了。
“是这个吗?”
秀信将喝完了的茶碗置于膝头欣赏。这是由朝鲜传进来的,胖嘟嘟的碗体呈圆筒状,上面印着圆形花纹,总令人联想到狂言演员裙裤上的花纹,故得名“狂言袴”。
“这是利休居士喜好的款式。”
“听说是的。”
秀信点头。他喜欢欣赏茶道用具,这个情趣似乎继承了祖父血统,他不懂规矩似地,热心地长时间观赏着。
(送给他吗?)
三成思索着。从现在开始,面临了赌上历史与身家性命的大战,再好的天下名器,珍藏下去究竟有何用?
“请收下吧。”
三成静静说道。
“请今后在岐阜城里使用吧。”
“要送给我吗?”
秀信双眼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芒。
“敝人的身分与它太不匹配。如果经中纳言大人的手爱抚过,茶器就会价值飙升了。”
“我好像是为了要这茶器而来似的呀。”
尔后,秀信在城里住了一夜。
翌晨,天气晴朗。
佐和山城门前面有条街道。几名武士骑马由西而来,策马来到城下。
武士是织田中纳言家的家老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他俩访问了京都的织田家顾问前田玄以之后,联袂归来。
(这里是三成的城池,必须飞速通过。)
二人都心怀这般紧张,终于策马奔驰而去。
三成也没有粗疏大意,他揣测今天早晨这两人可能会通过城下,便在街道上安排了两个认识他们的家臣。
这个安排恰中所愿。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二人来到了鸟居本宿入口时,石田家的家臣挡住去路。家臣身穿无袖礼服,手执折扇,在路上郑重致礼。
“想必是木造大人和百百大人吧?”
石田家家臣恳切问道。
“怎地,你是何人?”
“在下是石田治部少辅的家臣白石权十郎,真是贵人多忘事哟。”
“有何要事?”
二人下马。
石田家家臣不慌不忙说道:
“我这里传达主公治部少辅的口信,务必请顺便进城里一叙。”
(这可麻烦了。)
木造和百百二人流露出为难的神情。
“盛情难得,但我等并非人在旅途游山玩水,而是奉主公命令进京的归途。须尽快返回岐阜覆命。请让我们直接从城下通过吧。”
“奉主公命令?”
“正是。”
“那正好。尊主公中纳言大人,现今正逗留本城。”
(啊?)
二人流露出惊诧的神情。无可奈何。二人本来要拿前田玄以反对加盟西军的主张说服秀信,如今这计划毁于一旦了,说服与否还有何意义?秀信已在三成手中。
(仅仅是白忙了一场。)
二人对视了一眼。二人都认为,丰臣家的文官石田三成焉能战胜千军万马的家康。在京都从丰臣家的奉行前田玄以那里,详细听闻了西军内情后,二人尤其这样断定。玄以反覆指出:
“一旦开战,真正会活跃战场上的仅有石田与大谷的部下而已。”此话现在又萦绕在二人耳中。
(信长公以后的织田家,如今也要灭亡吗?)
二人同时思谋着。
然而,主公中纳言秀信眼下正滞留此城,不得不顺路>进城一拜。
二人满心不情愿,进了佐和山城。
在城内书院,二人拜谒了秀信。退下又在另室会见了城主石田三成。
三成始终喜形于色,出酒食款待二人。
“尽忠秀赖公,令人钦佩。”
言讫,三成分别馈赠二人名刀与黄金等。
二人很快就退下,催促秀信返回岐阜。
岐阜城里,再次召开了军事会议。二人备述了前田玄以的意见:
“德善院认为,归根结柢,应当站到德川右大臣一方。主公绝不想无视德善院的意见吧?”
二人这样逼问。
“不能无视。”
秀信言辞窘迫,脸色近乎苍白。前田玄以毕竟是在本能寺事变中救自己出战火的恩人。加之他还是织田家的顾问。
玄以同时是丰臣家的五奉行之一,他表面上与三成联手,是此举的主谋,实质上这位主谋本人却力主:
——不可加盟西军!
恐怕玄以也是表面服从三成,暗地与家康互通款曲吧。若理解到这一步,岂不可以说,西军内部已经腐朽得一塌糊涂了吗?!
“主公该当如何?为了织田家万万岁,此刻加盟胜利一方,才是最允当的选择。”
“不过,”
秀信的嘴唇颤抖着:
“我专程去了佐和山,已和治部少辅立下约定。约定不可推翻呀。”
“菩萨说谎是一种权宜之计;武门谎言是一种策略。不必那般忠义守规矩。”
“你是说要毁约吗?”
“正是。”
“不可!”
秀信看重面子,诸事都喜欢做得时髦奢华。在人际关系上,秀信不能做出毁约那种肮脏事来。
“这样的话,”
有人膝行凑前。原来是老臣饭沼十左卫门。
“先佯装加盟西军,再看准治部少辅疏忽大意之时,邀他来本城,将之谋杀了事,如何?”
“蠢、蠢货!你以为我能做出那等行径来吗?汝等要让我当龌龊的卑鄙小人啊?!”
“不行吗?”
“我不再听了,别说了!对故太合尽忠义,必须奔向秀赖公一方,此外,我不再考虑其他事了!”
秀信大喊道。秀信的话说到这份上,群臣不能再提出异论了。
此决议明定下来,是在会议两日之后:三成的侍大将河濑左马助和柏原彦右卫门率一千士兵入城,担任援军。
“迫不得已。”
木造具正对同僚百百纲家低语。这样一来,只好与东军交战了。但若真打起来,对织田家的未来反倒是危险的。
“为保住织田家战后不被摧毁,交战须适度,并要将真意传达给东军。”
木造和百百想出这一计,决定遣密使将意向通报福岛正则。此时,正则住在木曾川对岸、东军最前线的清洲城里。
“左卫门大夫这人接受拜托,会贯彻到底。西军败北后,他在内府面前会给我们说好话打圆场的。”
当夜,木造具正差密使去了对岸的尾张清洲城。
清洲城里,召开了开战前最后一次军事会议,议定的主题是:
——先攻打哪座城池?
正面西军最前线的要塞有三座,即:
岐阜城(十三万三千石,织田中纳言秀信)
犬山城(十二万石,石川备前守光吉)
竹鼻城(杉浦五左卫门重胜)
其中,竹鼻城与其说是城池,毋宁说是一座堡垒。
“先打软弱的吧。”
这种意见占压倒性多数。此战法是攻击阵地的原则。意见的内容具体说来,即人称金城汤池的岐阜城放到最后攻打,先摧毁小城犬山城和竹鼻城。
“有道理,有道理,所见极是!”
家康派遣的军监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表态。他俩在会上概不发表意见,只是点头。在他俩看来,战斗的主角始终是丰臣家的大名,并非德川军,自己只要能促动议事就行了。
“还有哪位发表高见?”
“敝人。”
福岛正则凑上前来。
“敝人反对。无论怎么说,岐阜城都是主干,犬山和竹鼻不过枝叶耳。再难攻也应该先打岐阜,攻下此城,作为枝叶的犬山和竹鼻自然也就枯萎了。”
“说起岐阜城,”在满座人的中心处,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那可是故右大臣(信长)苦心设计的。能那么轻而易举攻下来吗?”
“说甚么?”
正则扯开嗓子粗野喊着:
“别人我不管,敝人独自攻下来给列位瞧瞧!”
出此一言,众人缄默不语了。诸将不得不服从他的意见。正则任先锋大将,他是在座丰臣家大名中的首席。
“既然如此,就服从左卫门大夫的高见,先打岐阜吧。”
军监本多忠胜下了结论。忠胜前一夜从正则那里听到织田家的意外内幕,作出判断:
——不消说,岐阜比犬山和竹鼻还软弱。
犬山虽是小城,却由石川备前守光吉把守,此人是从故秀吉的“母衣武士”获得提拔的,以刚直闻名。按照攻击软部的原则,犬山城倒是应该避开。
“如此一来,如何攻打?”
军监本多忠胜问道。
一切全成了正则独自恣意活跃的舞台。
“如军监所知,若奔向岐阜,必须渡过木曾川。”
“是的。”
忠胜郑重颔首。此时的忠胜要做到尽量不伤害正则的情绪。
“水浅的地方有两处。”
“是吗?”
“上游在河田,下游在尾越。”
正则生于尾张清洲,现今又是清洲城主,对于渡河登对岸美浓的军事要地情报,自是了然于胸。
“若从上游的河田渡河,距岐阜城大手门很近。敝人是先锋,当然应该一马当先,从河田渡河。”
是否还有异议?正则环视了会场。
“胡说!”
三河吉田食禄十五万二千石的池田辉政,竖起了膝头。
辉政通称三左卫门,在丰臣家殿上也是个众所周知的粗莽大名。
池田辉政现在是三河吉田城主,但直到秀吉攻打小田原之前,他曾短期担任过岐阜城主,自然熟悉城池情况,通晓美浓地理,故而这次与正则并列,获任命为先锋大将。
“左卫门大夫,不要想错了!彼此同为先锋,何故你取捷径河田,我却必须取道交通不便的下游尾越?”
这是合情合理的意见。
但正则不让步,辉政也不后退,逐渐地越吵声音越高,最后双方都快动手扭打一起了。军监本多忠胜居中调停,他先劝说正则:
“大人是首席先锋,这一点众人皆知。争论.起来对大人有利。但这场战争‘人和’至上,仔细想来,大人是尾张的领主,较容易徵集到渡河用的木船和竹筏,而三左大人(池田辉政)不具备这种便利条件。所以,将上游的河田让给三左大人吧。”
不言而喻,此一番话好似煽动正则的自信心般,催促他让步。
正则对忠胜的细致劝说感到满意,同意将上游让给辉政,自己取道下游的尾越,进攻岐阜城搦手门。
第八十一章 渡河
岐阜城里召开的战术会议上,以木造具正为首,几乎所有老臣都紧紧围着年轻主公织田中纳言秀信苦劝道:
“死守城池吧,唯此才是上策。请务必死守城池。”
在老臣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按他们的想法,本不希望势弱的织田家卷入这场大乱。既然面临二者必随其一的形势,理想选择是跟随家康。这个想法却由于不谙世故的年轻主公独断专行,未能如愿。既然决定加盟西军,“死守城池”便是最佳选择。
死守城池和野战不同,可以不甚损兵折将,伺机而动,开城投降也方便。
首先,纯粹从战术判断,己方兵力不过区区六千五百人。
对岸敌人,仅是大名人数,以福岛正则为首,就接近二十人,总兵力达三万四五千人。如果野战,织田家毕竟寡不敌众。
然而年轻的中纳言秀信最先反对:
“这不行!”
老臣总把他当孩子看待,秀信觉得讨厌,再一听他们那种以得意洋洋的神情提出的“安全第一战术论”,就觉得恶心。
“死守城池是冷血老人的战法,我这样的热血男儿,不可如此!”
“但是,应当随机应变。”
家老木造具正这么一说,秀信激烈摇手。
“祖父如何?曾祖父又是如何?”
秀信扯开嗓子叫嚷着。事实如秀信所言,祖父织田信长和曾祖父织田信秀,从未采取过死守城池的战术。谈何死守城池,一旦交战,肯定冲出领地,国外作战,从不诱敌深入领地之内。
这是织田家的作战原则。弹正忠信秀平素告诫儿子信长的是这样的话:
“哪怕迈出一步,也要在国外作战!”
信长恪守这一座右铭,在征讨外国方面,他取得了独步古今的天才性战绩。
“此乃织田家的家法!”
秀信说道。主公一提到家法,老臣们唯有服从了。
(真是个难对付的青嫩主公!)
木造具正以如此心情,回眸一顾同僚百百纲家。
总之,秀信憧憬奢华阔气的行动,至于城外决战有无胜利的希望?这种事关重要的问题,他不考虑,也..不辨别。
(只是一味嗜好虚荣奢华,照此下去,织田家迟早会灭亡。)
木造具正觉得,奉如此大将为首领,老臣的辅弼已经到了尽头。他思索着,织田家要灭亡就让它灭亡吧!但我们须另谋出路,琢磨出保住自身的良策。
“意下如何?左卫门佐?”
年轻的城主喊着木造具正的官名。木造扫兴奉令,平静说道:
“遵命出战城外,布阵以待。”
“很晓事理。别忘了我是右大臣公的嫡孙!”
“没忘。”
其后,木造具正仅与重臣们协商,按照中纳言秀信的基本方针制定了作战计划,分别部署下去了。
这个作战计划,靠人称“野战筑城名人”百百纲家的智慧,制定出来了。
这套部署恰如其分。首先,在距离河此岸三丁左右处,横列一道战线,设置鹿砦,阻止敌军人马。鹿砦内侧配置火枪四百挺。
然后,在鹿砦外侧,亦即河岸,配置火枪六百挺,待敌人渡河之际一齐开火,再迅速撤至鹿砦内侧,下令前述的四百挺火枪依次射击,骑兵、长枪队、弓箭队,侧击游动鹿砦内外的敌军人马,一阵乱打之后,将其赶入河中。
“不错。”
中纳言秀信也表示赞成。
“我祖父右大臣,每战必伫立阵地前头,我也如此。”
秀信说完,下令备战。
秀信不具备指挥战斗的才能,但是对甲胄、大本营的装饰设计、行装等却苦心孤诣,甚有讲究。他出马来到城外川手(岐阜市川手町)的地藏堂大本营时,一身戎装绚烂夺目;加之传自信长、红地印有金色家纹的十面旗帜,以及二百杆镶有螺钿的长柄枪立于秀信背后,那种气派,就连敌军斥候窥见之后也惊叹禀报:
“古往今来,没有这般漂亮的大将!”
(虽说是敌人,中纳言大人是信长公的嫡孙,非同小可,不可取其首级。)
福岛正则等东军诸将,听到了来自河对岸的情报后,内心都这样思忖。
庆长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夜八时,东军先锋大将池田辉政走出了根据地尾张清洲城的城门。
此夜,天空阴暗。
只有火把的光焰照亮了北上大军的脚下。池田辉政部队后面跟随的有浅野幸长、山内一丰、堀尾忠氏、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京极高知的部队。这一路的总兵力一万八千人。
他们在尾张领地内行进五里,天色未明的四时抵达木曾川畔,遥望河对岸的美浓。
全军登上了木曾川长堤,将士们坐在右脚上,左膝头竖起,等待黎明。
这时,“便当来了,吃便当喽!”人们口中相继高喊。随之涌出一大堆人。监物一柳直盛部队中的某人,在长堤附近的黑田村有座豪宅,按照惯例,同僚诸将只要踏入自己的领地,就必须招待他们。
“监物做事侠义豪 723d." >爽!”
诸将大惊。区区三万石的经济实力,一柳直盛不仅向同僚大名提供便当早餐,连大名身边的家臣也一个不落,悉数分发了便当。
先锋大将池田辉政吃完早餐,发现堤上有一间乞丐陋屋,就爬上了屋顶。
天已经亮了。
河面上雾气缭绕。雾气那边的河对岸,依稀可望见敌军旗帜晃动着。
“敌军有多少呢?”
辉政一边低语,一边透视着雾气对面。少刻,同僚诸将聚集到乞丐陋屋的周围。
“哎,三左大人(辉政),站在那里能望清楚吗?”
远州挂川六万石的山内对马守一丰,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爬上屋顶。接着,尾张黑田三万石的一柳监物直盛,也爬上来了。
“别上来了,屋脊承受不住啊。”
经辉政一说,后续的远州须贺三万石的有马玄蕃头丰氏断念了,不再攀登,站在屋檐下,举手搭凉棚远眺。
“对州大人(山内一丰),足下老练精明,首先估计一下人数吧。”
“哎哟,有四五千人吧。”
话音刚落,比一丰年轻二十岁左右的一柳直盛说道:
“没那么多吧?”
直盛青年时代就跟随秀吉野战攻城,在估算敌军人数方面颇有自信。
“三千五百人上下吧。”
(是的,有意思。)
旁边的辉政这样思忖。今年满五十四岁的山内一丰思虑深沉,与年龄对称。自然观察事物的观点慎重,虽非胆小,却颇有胆小鬼倾向,过高评价敌方。却说一柳直盛,年龄三十四岁,朝气蓬勃,自然就气吞大敌,癖性是低估敌人。
“总之,哪个数字都无所谓。”
辉政说道。无论兵力多少,己方都是敌方的数倍,渡河后厮打搏斗不会太纠缠,不用消耗太多时间。
“我一马当先,各位随后!”
说完,辉政一身披挂,..大喊一声跳到草上,再一跃飞身上马。担任这场大战的先锋,时年三十五岁的辉政身心兴奋,情绪高昂。
辉政一回到自己军营,就下令吹响了进军螺号,命令麾下四千五百士兵一齐渡河。辉政身先士卒,坐骑走进河水里。
这一带的木曾川河面最宽,水很浅,水深处也没打湿马肚带。
对岸不断射击,士兵相继中弹,倒在河里。但是,渡河大军速度不变,拥动前进,终于登上了对岸。
织田军火枪猛烈射击。未久,按预定部署,开始后撤到米野村。
这时,一柳直盛的家臣、名闻遐迩的勇将大塚权大夫采取了异常行动。他蔑视畏怯敌军射击的友军,一登上对岸,就拍马奋进,勇往直前。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我要独揽“最先冲入敌阵”和“最先砍下敌人首级”两项殊荣!)
此乃大塚权大夫最绚丽的虚荣。这愿望促动他奋勇地一骑当先,以踢飞田埂的气势跃过敌军阵地的鹿砦,最后冲进了集结在米野村的敌军中。
“老子是一柳监物的家臣大塚权大夫!人称‘不好惹’,快快持枪与老子交战!”
织田家一个名曰武市善兵卫的家臣冲上前来,跃下战马。
权大夫也下马,两杆枪纠缠一起。打了两三个回合,权大夫刺倒善兵卫,割下首级。权大夫如愿以偿,作为东军将士拿下了第一个敌军首级。
权大夫要将首级系在鞍上,此刻,好似武市善兵卫的同族武市忠左卫门扑了过来。
权大夫拔刀砍倒忠左卫门,“砍下敌人第二个首级”的荣誉也被他独揽了。
(该回营了!)
权大夫这样思量,飞身上马。这是战场上的精明人。若不及早回营,就须授首敌军了。他足踢马腹刚要回营,一名身穿燃烧般火红戎装的人,从织田军的阵地上遥遥飞驰过来,大叫道:
“我方首级,焉能交给无名之辈!”
权大夫仔细一瞧,这满身红的武将,铠甲外边由红丝线缝就,披着红色防箭袋,缰绳也是红色,朱漆长枪挥舞在头顶上。他在马上扯开嗓子自报姓名:
“老子是织田中纳言的家臣饭沼小勘平!”
饭沼小勘平翻身下马,枪缨滑动在草丛里朝权大夫刺去。
(是小勘平啊?)
其武勇大名,大塚权大夫早有耳闻。慌忙拽缰绳掉转马头之际,他的坐骑前腿遭受猛击,权大夫滚落下来。
“站起来!老子在等着!”
小勘平收回长枪,权大夫略有疏忽。权大夫倏地将站起之际,被小勘平抓住机会,腋下吃了一枪,悲惨殒命。
饭沼小勘平割下权大夫首级,唤来兵丁。
“我最先砍下敌人首级!快跑,收兵回营!”
小勘平下令。他要骑马,马却不见了。
(连马也要骑权大夫的马呀。)
小勘平想牵过适才杀死的敌将的战马,然而,此马十分悍烈,不停暴跳,讨厌小勘平。
此间,大堤上几面旗帜映入了小勘平的视野。那旗帜牵引众多骑马武士,悠然奔向战场。
(这证明我方武运宏丰!)
小勘平欢欣雀跃,离开战马,徒步奔去。
“那里前簇后拥的人好像是一员大将。老子是织田中纳言家的家臣饭沼小勘平,定要让他吃老子一枪!”
小勘平快跑如飞,靠近了对方。
那位武将是池田辉政的胞弟、备中守长能。一见有武士悍猛奔来,长能的家臣伊藤与兵卫欲上前保护主公,长能却斥退了他。
“那红武士志气可嘉,我亲自与他一决胜负!”
长能脚踢马腹,与步将饭沼小勘平交手,立刻宛如戳芋头般刺倒了小勘平。人称小勘平是“使枪高手”,但战场上命运难测。
此间,兼松又四郎纵横驰骋,在战场另一处冲杀。兼松是德川家的直属家臣,奉家康之命,现任一柳直盛的“目付”。
(可有劲敌?)
他驰突沙场,对杂兵不屑一顾,少刻,遇到了一个看似有名的骑马武士,身披红色防箭袋。
“喝!看枪!”
名也没报,枪就刺了过去。敌将拢起马头迎战,骑马转圈儿,蹄声咯噔咯噔。当战马转到有利位置后,敌将开始攻击兼松又四郎。
兼松也是擅长马上交战的沙场武将,他巧妙躲开攻势,寻隙反击,红色防箭袋与黄色防箭袋擦肩错过,缠斗了好一阵。
“此人不是津田藤三郎吗!”
兼松惊诧。此前一直全神贯注交手,没看清对方,这才见着了对方的鼻子眼睛。提起织田家的津田藤三郎,太平年代,两人是在伏见城下对酌的朋友,还联袂去京都的醍醐赏樱呢。
“真稀奇,这不正是兼松又四郎吗?”
“没遇上好对手。”
兼松笑着收回长枪。津田藤三郎也收枪,勒马后退。
“后会有期!”
他留下了笑脸,纵马驰入乱军之中。
渡口的战斗持续了约三小时,太阳升高时,织田一方败北的倾向渐趋明显了。少顷,前述的津田藤三郎元房任殿军之将,全军退却。
渡口交战失败,织田一方的战术,按照预定,转为死守城池。家老们簇拥着上阵来到川手村的中纳言秀信,退入岐阜城里,紧闭城门,等待敌军。
第八十二章 奇妙之人
却说福岛正则。他从下游尾越村渡口渡木曾川,并不知道上游池田辉政的捷报。
总之,正则的军队乘夜阴顺利渡河,全军集结河漫滩上。正则心中推敲攻打策略。眼前就是可谓岐阜城分城的竹鼻要塞。
(要透过外交手段攻陷它。)
正则这样思量。为攻打岐阜主城,正则已和池田辉政构成竞争,他不想为途中小城浪费时间。
“久之丞,你来谋划一下!”
正则命令老臣山路久之丞。正则知道,竹鼻要塞的副将毛利扫部助和梶川三十郎,都是山路久之丞的老友。
“主公,现在臣来谋划已不可能了。正值即将开战的关键时刻,策反守城武将,结果如何,臣无把握。”
“先做看看!”
正则焦躁,挥动麾令旗咆哮着。此人最厌恶家臣诉苦发牢骚。
然而,事态比深思熟虑的山路久之丞所想的简单。镇守二丸的毛利和梶川,轻松接受了久之丞的劝降,将福岛军队带进二丸。
“两位都是明白人。两位的前途,有敝人保证。”
正则对敌军的两员副将说道。事后,此二将如正则所云,世代服侍德川家。毛利家归属尾张德川家;梶川家成为德川家的幕臣。
正则后来一心攻打本丸。慎重起见,遣使者劝说本丸主将杉浦五左卫门投降。
“你错看武士了!”
杉浦将劝降使粗暴轰了出去。他加固城门和栅栏,开始战斗。毫不停息激战了八个钟头。黄昏四时刚过,杉浦自己点燃了城楼,与幸存的三十余名家臣同时在烈火中自杀了。
就这样,竹鼻要塞陷落了。
攻克之后,正则马上撤兵,集结于附近的太郎堤,决定在此野营。
细川忠兴
加藤嘉明
黑田长政
田中吉政
藤堂高虎
等人,也都如此。
他们拥戴正则为议长,召开了军事会议。
“天已黑了。待黎明时分,再向岐阜城进发。”
这样做出决定时,上游渡河大军先锋池田辉政派出的身披黄色防箭袋的联络官,策马抵达。
“报告!”
联络官在帐幔外喊道。正则让他进帐内说明来意。竟是传送池田辉政的捷报,言称已攻克米野村敌军阵地,获敌首级二百七十个,刚刚向江户的家康派出了报捷使者。
“啐!三左卫门(辉政)这混蛋!”
正则咬牙大怒。应当说,池田辉政的举动明显违反约定。
当初约定是,辉政在占地理优势的上游渡河后,决不可随意发起战斗,必须等与下游的正则军会师后再开战。正是附带这个约束条件,正则才将上游让给了辉政。
然而,池田辉政岂止发起战斗,还将捷报送达家康处取悦讨好。
“那么?三左现在何处?”
“此事刚才就应禀报,辉政目前在新加纳,宿营该处。预定明天破晓前攻城,已经万事俱备。”
“荒、荒唐!”
正则名副其实地暴跳如雷了。辉政竟敢违约进驻新加纳。新加纳距离目标岐阜城不到十公里,而正则等人驻扎的太郎堤,距岐阜城三十公里开外。
纵然此刻顺势决定“以破晓为期,同时攻城”,也构不成竞争。终于让辉政捷足先登了。
“事到如今,不可宽恕!与敌军相比,应当先讨伐三左卫门池田辉政!”
正则持刀要跑出去,细川忠兴竭力拉住他。于是二人在草地上揪成一团。诸将聚上来总算拉开了。
“市松,冷静点!”
伊予十万石的领主左马助加藤嘉明,直呼正则幼名。他当秀吉的儿小姓时,就与正则是同僚了。
“说甚么呢,孙六!”
正则也直呼加藤嘉明的幼名。
“市松,这时要做出权衡分辨。辉政任意进驻新加纳,我军今夜子时(零点)开拔,奔向岐阜,时间正好来得及吧。”
“是说不睡觉就出发吗?”
“正是。不睡觉就出发。”
“就这么定了!”
正则跑出会场,返回自己军营。他全不按照与嘉藤约定的子时开拔,而是命令即刻进军岐阜。
福岛部队从早晨就展开战斗,人困马乏,却又不敢违抗正则的命令,粮草后勤部队弃置于宿营地,士卒带足一昼夜的口粮,傍晚八点便朝桑木原方向行进。
其他将领得知福岛部队骤然开拔,大惊,分别慌忙着手准备进发。毕竟事出突然,部队集结不畅。就连随后动身的黑田长政部队,也是在正则出发两小时后,才总算开拔了。
翌晨六时刚过,福岛部队逼近靫屋町总木户口。
“三左还没到吧?”
正则这个竞争精神异常强烈的猛将,此刻关心的与其说是敌人,莫如说是友军池田辉政。他朝南遥望,看见飞扬尘土中无数旗帜晃动,池田辉政的部队由新加纳开来了。
“来了呀!”
言讫,正则中止攻城,下令火烧大堤一侧民房。恰巧起风,吹起浓烟,飘向拥来的池田军队,一时间人马不前,队伍大乱。
辉政曾一度担任过岐阜城主,谙熟这一带地理。少刻,他改变进军路线,奔往桑木原方向,由此沿长良川行进,攻打岐阜城水手口。
正则又派出使者,提出申请:
“足下撕毁了在清洲城立下的约定,太肮脏。眼下暂且中止攻城,先和敝人一决胜负吧!”
终于,辉政也对正则的执拗感到异常棘手,谦恭回覆:
“昨晨渡河时突然开战,并非敝人本意,敌军先开枪,无奈只得被迫应战。此外,攻打岐阜城,敝人也不想攻大手门,大手门由足下攻打,敝人打算奔向水手口。”
于是,正则的情绪略微镇静下来。
“三左这小子,已向我屈服了。”
正则仰天大笑,摇动麾令旗,大军回旋奔向大手门。正则可说是性格奇妙;他总瞧不起自己人,对同僚友军的憎恶与竞争心,才是他的行动基准。他加盟东军只因憎恨三成;作为东军最强猛将,如今要发挥悍勇威力,本意不是为了家康,而是出自与同行的先锋大将池田辉政的竞争心。望着这个奇妙的人,
(主上好运气呀。)
家康的代理官井伊直政在军中一直如此暗思。直政认为,倘若正则不在东军,事态会大不一样。毕竟东军诸将悉数是深蒙丰臣家恩泽的大名,随着越来越接触西军,他们必然心情沉重。直政感到他们之中存在着丧失斗志甚至倒戈的危险。然而,正则的竞争心像暴风一样,吹散了直政这种自然的感伤。诸将在正则的气势煽动下,开始义无反顾地冲向敌阵。东军诸将的斗志之所以能提高到这程度,应当说归功于正则的性格。故此,直政觉得:
——主上好运气呀。
岐阜城天守阁耸立在稻叶山上。山巅巨岩壁立,山腰遍布密林,山坡陡峭,群峰连绵的瑞龙寺山上坐落两座支城,自斋藤道三以来即为远近闻名的天下坚固之城。
通往山巅有三个登山口:
七曲口
百曲口
水手口
池田辉政沿长良川行进,奔向从西条谷攀登的水手口;福岛正则奔向通往七曲口的大手门。
城里织田军的人数,由于二十二日野战失败,许多士兵逃跑了,剩下不过千余人,而包围攻城的大军有三万五千人。福岛军和细川军以炽烈的气势猛攻,大约二三十分钟就破了大手门,呐喊着攀登山坡。
把守七曲口的是家老木造具正。木造原本就是加盟东军的提倡者,并且暗通黑田长政。虽然如此,其奋战气概也绝不懈怠。若懈怠,将影响到这位老练战斗指挥者的名声。木造为名誉而战,屡屡踹落、击溃福岛军和细川军。
(已无望获胜,只想打一场漂亮仗,令天下人记住我的名字!)
这大概是木造具正的本意。
他命令弓箭高手奥田喜太郎占据山坡上一座小高地,安排了四人才能拉开的强弓,狙击上攻的敌军。中箭倒下者就有十余人。
木造具正又选拔二十名火枪手,亲自指挥。在弓箭和火枪掩护下,木造具正冲下山坡追击敌人,有时竟追出百余公尺。
正则在山坡下仰望这场面。
“木造打得真漂亮呀!”
他好像将木造当作自己人,反覆高声赞扬。与此相反,正则叱喝己方攻势迟钝。因此,福岛部队怒气冲冲猛攻,终于在过午时分冲破了山腰的上格子门,奔向本丸。
于此前后,浅野幸长攻打瑞龙寺山的分城,激战的结果,马标高举在搦手门上。堀尾忠氏部队杀死了逃跑敌军守备兵二百人许;京极高知部队从主城百曲口攻入;山内一丰、一柳直盛部队攻克净土寺口,登上山顶;池田辉政部队摧毁了水手门的城门,开始攀爬陡峭急坡。每支部队都力求能拔头筹冲进本丸,这点完全一样。
其中,福岛部队的气势尤其惊人,最先登上了本丸郭内。但敌军抵抗激烈,难以登上最终的目标天守。
正则冥思苦索。
“久之丞在吗?”
他再次叫来了山路久之丞。
“你去劝木造左卫门佐(具正)投降!”
“哎呀,那人能接受吗?”
久之丞心存疑问。但是,怀疑性的异论在正则面前是无用的。最后,久之丞一人奔驰弹雨之中,接近本丸石墙下,大声叫喊:
“我是大夫(正则)帐下的山路久之丞,木造左卫门佐可在?若在,有事禀报!”
俄顷,城墙上的射击一齐停息下来。木造具正露脸向下探问:
“何事?”
久之丞回答:
“织田家武道之高,已经充分领教了。再战下去,只是徒损士卒性 547d." >命,别无任何价值。此战讲和,如何?”
木造具正闻之颔首,迳自退下,进入天守阁,劝说城主织田秀信投降,让出城池。
“已经无法进行保卫战了。”
“何故?”
“我方将士已经逃光死尽,仅剩三十八人了。”
“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年轻的秀信对此感到满意,坦率决定开城投降。随后他走进大广间,盘腿而坐,让人拿来纸笔。
(主公要切腹吗?)
左右都这么揣度。
“我要写战功状。”
秀信说道。
所谓战功状,就是武士的武勇证明书。织田家灭亡后,麾下武士服侍其他主家时,要根据战功状内容决定俸禄额。
“主公,都到这时候了……”
左右惊愕,好似睁眼了似地看着这位织田信长的嫡孙、二十一岁的城主。在城池陷落的紧要关头,他却选择为家臣的前程写战功状,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啊。
(也许不只是个嗜好虚荣奢华的人。)
就连辅弼秀信长大成人的家老木造具正,也好似从这位任性主公身上发现了意外的一面,凝视着他的笔端。
(归根结柢,还是继承了名将的血统。)
木造具正思忖之间,秀信焦急了。
“快说!”
秀信对木造说道。秀信的意思是赶快陈述幸存武士的武勇功绩。
木造开始陈述。秀信不借佑笔之手,亲自将诸兵将的武勇功绩述之以文,流畅书写,这点也是众人颇觉意外的才气。
此刻,池田辉政的士兵已经出现在天守阁背面,沿着便道偷偷摸摸攀上石墙,将大旗扔进城里,同时欢呼:
“池田三左卫门辉政最先攻克天守阁!”
正则盛怒,向辉政派去使者,想再度发起争斗。但是城池攻陷后,经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仲裁,判定是福岛、池田两家同时攻陷,总算尘埃落定了。
开城之后,关于城主织田秀信的处置问题,有大名主张:
“令他切腹!”
但是正则摇头反对。
“中纳言(秀信)是已故右大臣的嫡孙,焉能逼他短寿?!敝人深蒙太合隆恩,没直接蒙受右大臣家恩泽,但我想用我的战功,换取秀信的性命。”
正则这样强调。终于感情激奋,眼里溢出了泪水。
看着正则异常亢奋的样子,
(此人不久也会对秀赖公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吧?)
德川家的井伊直政颇感惊骇。不过,对正则的观点本身,井伊直政不持异议。纵然结果了年轻织田中纳言秀信的性命,也不会对战局带来甚么积极影响。
秀信豁免一死,带领十四名小姓出城,进了城外上加纳的寺院净泉坊。秀信在此落发为僧,其后又去了高野山。
翌年,秀信病故。
第八十三章 从江户出发
家康还待在江户。他藏身城中,连城外也不去。
来自尾张和美浓前线“请尽早上阵”的请求,每天都通过东海道送进江户,然而家康老人好似脚下生根似的,一动不动。
前线军监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主上若迟迟不出马,诸将的心理将会发生何种变化,不得而知。”派人送来了含有埋怨的信函。尽管如此,家康依然不动弹。
——不动如山
这是家康喜欢的武田信玄酷好吟咏的中国军事家孙子的话。没有比此言更能表达此间家康的动静意识了。
战争已经西从九州、东到奥州全面铺开了,家康不可能只关注美浓、尾张战线。战略指挥总部设在江户城,与坐镇云烟遥距一百四十里许的大坂城西军总司令毛利辉元,两大阵营对峙。
家康的日常,忙忙碌碌。
每天,他像着述家一样终日执笔,向西面八方的丰臣家大名写亲笔信,忙得焦头烂额。最有才能的佑笔,也没像这时期99lib?的家康写出大量的文字。
譬如,对九州的加藤清正,他这样写道:
“战胜之后,肥后和筑后两国全送给你。”
他用“利”来诱引加藤清正。清正一想自己目前领地是肥后半国二十五万石,这可是接近原来三倍的加封呀。
这个时期,家康最担心有倒戈倾向、而费心笼络的人物是:
加藤清正
福岛正则
伊达政宗
三人。
特别是对奥州伊达政宗的警惕异乎寻常。从在小山的时候开始,家康就殚精竭虑,多次派出使者,要把伊达政宗的行动柔和捆绑到家康的战略上。
在家康看来,既然决心在西线(美浓、尾张)决战,东线(对上杉的包围战)的活动必须休止。若东西两线同时动起来,家康必会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一来,正好陷入三成的圈套,只有败亡。
要想东线休止,绝对不能刺激会津盆地里的上杉军防御阵地。不刺激,仅包围,上杉军就不会动。按照家康判断,上杉军没有发动袭击进而涌入关东平原的意图。对于家康的战略方针,政宗显然不满。
政宗的领地与会津上杉的国境接壤。如果可能,趁乱闯入会津上杉领地,扩张领土,以应付战后的形势,这是政宗贪婪的企图。
——难以对付的滑头。
家康这样看待政宗。就连太合统一天下时,对政宗的贪婪野心都十分棘手。
果然,家康还在下野小山的时候,政宗就在天下动乱前派兵越境,攻陷了上杉方的白石城。
上杉方果然紧张起来,意图大举反攻。后方的家康派去使者拚命劝说政宗,让他撤回 81ea." >自己领土内。家康对战国幸存者政宗的本心了若指掌。他早已看透,政宗积极尽力并非出自对家康的好意,完全是出自个人领土扩张的野心。故此,家康明明白白告诉政宗:
——现在你不战就是立功,即便不战,唯对你,也会格外多有赏赐,我甚至想到,可将会津上杉领地全部赏赐于你。
家康动用此约,才好不容易令政宗兵撤回国境。然而,战后家康毁弃了这个约定。
出羽山形二十四万石的最上义光与政宗一起,在会津上杉的后方担任牵制任务。家康也向最上义光多次去信。美浓战线刚刚起动的八月中旬,家康就对前哨战的战况进行涂饰,夸大宣传:
“战斗形势大大有利于我方,已将三成赶回了他的居城佐和山城,两三天内,佐和山城大概就会陷落。”
家康对最上义光这样说。不言而喻,此时三成在美浓前线指挥所大垣城里,尚无关原决战的气氛。出羽山形的领地属于远国,不谙天下大势,家康利用了这一点。
家康依旧安然不动。
其间,家康派往尾张清洲城的使者村越茂助,往返用了九天时间,八月二十二日返回江户。
他立即登城,向家康回禀了前线大名的动静。家康最想听的是福岛正则的言行。
“大夫(正则)如何?是精神抖擞,还是灰头土脸无精打采?”
“哎呀,好似春季原野上的悍勇骏马一般,眼望河对岸敌军阵地,前蹄直刨地呢。”
“再说详细些!”
家康要求正则的只言片语也要禀报。家康深知村越茂助是个拙诚的实在人,故选他担任这种资讯搜索者。村越将耳闻目睹之事,不掺杂任何主观因素,向家康做了如实汇报。
其后,过了四天,池田辉政向家康送来报告,说是前线部队已进入美浓,渡过木曾川大获全胜,同时还将取得的首级也送来了。
“大夫该当如何?”
家康思虑之间,正则也送来了报告,言及木曾川下游渡河成功与攻克竹鼻要塞之事。
“大夫这下子动起来了。”
家康觉得肩头的淤凝霎时间全都化散开去。他顾盼侍臣,低语道:
“照如此趋势,可以胜出。”
“可喜可贺!”
侍臣们小声回应。家康这个战略构想能否成功,取决于单纯刚烈的福岛正则的向背。他渡过木曾川,攻陷敌城,总之,如今不妨认定他是铁心跟随家康了。
翌日,前线所有大名接连不断送来快报:岐阜城陷落,织田中纳言秀信投降了。这一天是八月二十七日。
家康当即执笔,给十九位大名一一回信。盛赞其战功。接着,他以安排公务似的语言和神情对侍臣们说:
“现在,该从江户出发了。”
是呀,形势已发展到出发并非冒险,而是前往执行公务。前线诸将的本心,因此一清二楚,首战告捷也确认了诸将的本心。得到这些事实之前,不欲动身。针对此事,家康周密和慎重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讨厌冒险的老人,等待良机,将事情运作到彻底消除风险,胜利几乎等于公务的必然结果了。达到这个火候,家康才能动身。
庆长五年九月一日,家康走出了江户城城门。
留守江户城的诸将,以家康的弟弟松平因幡守康元为首,乃下总关宿四万石的领主。此外还有松平备后守清成、诹访安艺守赖忠、石川日向守家成、菅沼织部定盈、武田万千代信吉、松平源七郎康忠等。留下诸将除了一两名外,其余皆非野战型将领。
出发之前,留守将军之一的石川日向守家成,说出了吻合老人性格的事情:
“九月一日,日子不吉利。”
“是何凶日?”
“西塞之日。”
出阵选择吉日,这是惯例,然而家康付诸一笑。
“西塞的习俗,出发后就打开了。何须挂虑。”
家康出阵,并不戴盔穿甲。他头戴茶色绉绸法禄头巾,怎么看都像是茶人去游山的打扮。
家康通过樱田门时,恰好遇见了军监的使者从美浓前线飞驰归来。
“何事?”
家康让人问了一声。使者回答:在美浓取下敌人二十个首级,请主上过目。
“看一看。将首级桶摆在增上寺门前!”
言讫,家康前行而去。
位于芝的增上寺与家康的缘分很深。
寺院原在今日东京都麴町纪尾井坂上(武藏国丰岛郡贝塚),后来迁至日比谷,进而又移至辰口。
辰口时期的住持是名学问僧,法号存应,相当世俗。为了寺院的兴隆煞费苦心。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八月,家康被秀吉封为关东八州守入江户,当时江户还是一片荒芜之地。
——德川大人的宗派属于哪一派?
存应预先做了调查,偶然发现是与增上寺相同的净土宗。存应认为,这是可资利用的奇货,便努力接近家康。存应揣想,如果增上寺被指定为关东八州守的菩提寺,未来的兴隆不可估量。
于是家康的入驻队伍进江户时,存应一身盛装,带领弟子和同宗僧侣,伫立山门前念佛,场面引人注目。果然引起家康注意,命令侧近:
“那位僧人法名何称?问一下!”
侧近跑上前去询问。
“贫僧法名存应,承继与贵府同宗的佛法传统。”
存应回答。他以爽飒宜人的话语祝贺家康入境。家康大悦,停下队伍,进这座寺院休息吃茶。
存应谈吐圆滑流利,“大人在三河的时候,菩提寺该是感应寺吧?”
存应得体自然地谈到预先所做的调查结果。家康颇感惊诧,不啻在毫不熟悉的异乡关东意外遇到故知,大喜过望。未久双方结了寺僧与施主间的缘分,增上寺定为德川家在江户的菩提寺,寺领渐增,寺院也于前年迁移到芝这个地方来了。
“将首级桶摆在增上寺门前!”
家康想到三万二千七百人的德川大军要通过山门前的大道,如此做旨在鼓舞士气。
少刻,家康主力大军一接近增上寺山门,家康下令行军暂停,眺望一整排首级桶说道:
“这是出发的吉兆!”
家康兴高采烈进入山门,等待已任关东第一大寺院增上寺住持的存应出迎。
家康参拜本堂,向祖先灵位行出师之礼,然后小憩。存应来到.家康近前,祝贺出师。
“值出师之际,贫僧准备行驱散怨敌的祈祷仪式,不知向那座寺院和神社祈祷为宜?”
精于世故的存应问道。以法然为开山鼻祖的净土宗,与天台宗或真言宗不同,并没有祈祷现世利益的思想。若勉强为之,将与宗祖法然的教义有所抵触。但眼下这场合,存应觉得宁可歪曲宗义,也须迎合家康的心意。
“贵府属于源氏流脉,应该向源氏的守护神八幡宫祈祷吧?”
“八幡大菩萨也可以呀。”
家康欣悦回答。欣悦是欣悦,但他并不迷信祈祷的效果。
“关于八幡大菩萨,我年轻时就朝夕祈祷过,现在用不着再祈祷了。所幸我八州里的常陆有武神鹿岛大明神。我可命令这座神社的别当祈祷。贵寺也向鹿岛大明神祈祷吧。佛寺方面,唯有浅.99lib?草的观世音挺合适吧。从前已有吉祥先例,鎌仓右幕下(源赖朝)讨伐平家之际,就向这一社一寺祈祷过。”
家康故意提到“鎌仓右幕下”这武家政治创始者的名字,是因为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意图:消灭三成后,夺取丰臣家政权,开创幕府。
略事休息后,家康从增上寺山门前出发了。
在神奈川(金川)的驿站休息时,西边来了几名身穿黑袈裟的僧人,要求拜谒家康。
近臣想赶走他们,但一听僧人报上的名字十分诧异,便向家康传达。
此僧法名教如,年纪四十二、三岁。虽然旅途劳顿,却仍具贵族格调风貌。
教如俗名光寿,是本愿寺门迹显如(光佐)的长子。天正年间,当时坐落在摄津石山(大坂)的本愿寺,曾与织田信长交战数年,最后因正亲町帝的敕令而和解。这时,长子教如对这项屈辱的和解颇感不悦,与抗战派的僧侣和俗众一起逃离寺院。其后织田军到处追捕教如,他因而流浪诸国。
不久,进入秀吉时代,按照秀吉的意愿,本愿寺迁至京都,教如返回寺院,继任本愿寺十二世门迹。
然而,不久在秀吉的秘令下,教如不情愿地将佛统继承权让给了异母弟准如(光昭),年纪轻轻就隐居起来了。
此间内情,世间是这样议论的:
——好像是太合好色的结果。
前代显如的后妻是名闻世间的美人,秀吉暗中招之爱之。事后,她生下准如,于是秀吉令教如隐居,让准如继任十三世门迹。
这种传言家康已有耳闻。
(当然,教如对太合与丰臣家怀恨在心,为此有事来求吧?)
家康这样揣度,接见了教如。教如果然说道:
“主上这次出师,贫僧愿尽微力。所幸我们的门徒大多分布在此次的战场美浓、近江附近,贫僧想动员他们起义,从背后捅治部少辅一刀。不知尊意如何?..”
家康脸上露出苦笑,说道:
“我根本没必要借助僧人力量呀。”
但是家康早就对教如的处境寄予同情。他对教如说道:我早琢磨着,这场战争结束后,要让你发迹,安安稳稳待在江户吧。
自战国以来,列位大名都对本愿寺的势力感到棘手,无可奈何。不消说,家康想借助教如,将本愿寺的势力分裂成两派。
不久,到了战后。家康允准在京都本愿寺的东侧又建一座本愿寺,任命教如为法主,这就是所谓东本愿寺。本愿寺在全国的下属寺院分为两派,西本愿寺仅剩下一万二千座;而家康创建的东本愿寺拥有九千几百座寺院。
接下来,家康夜宿藤泽。
第八十四章 美浓大垣
治部少辅在美浓大垣城眺望眼下风云,此人可谓是强烈坚持自己信念的人。
——自己以外,再没有神。
这一点,信长与秀吉亦然。三成也是这种极端者。
三成现今的处境,重要的是他的战略。他在构筑设想,在设想之上又高高构筑了自己反抗家康的战略。对此,三成自信十足。
“家康不会轻易来到战场。”
三成首先设下这样的前提。理由是家康背后有会津上杉。只要有刚愎的上杉景胜与睿智的直江兼续,总计一百二十万石实力的军队对抗家康,家康就不能轻率离开关东。
——家康出马之前,还有充分的时间。
故此,三成把诸将分散开去:攻打丹后田边城的细川幽斋;包围近江大津城的京极高次;另一路则攻打伊势路的东军诸城。然而,不久很可能成为决定命运的决战之场——极其重要的美浓平原,驻屯的不过是余下的部份兵力。
“兵力过于分散。”
当初制定这个大战略,谋臣岛左近就摇头,消极反对。对三成的构想,左近不具备积极反对的能力。
左近得心应手的强项是指挥区域型的战斗。若是率领三万士兵与五万敌军交战,再没有像左近这般勇敢且充满智谋的指挥官了。
然而天下势力两分,主导其中之一的大战略构想,必须靠三成的才干制定。毕竟三成自幼跟随秀吉身边,从方方面面见过秀吉如何制定并运作战略。自然,在这次行动中,二人的任务分担是三成制定战略、左近指挥战斗。
“这样很合适。”
三成对此坚信不移。根据三成的观察和预测,到藏书网家康出马之前,时间还非常充裕。这也是对不动情势的观测。在过于宽裕的等待时间里,若让诸将在阵地上游乐,必然滋生惰气,难保将遭敌军施用谋略瓦解。
“原来如此。”
左近不得不这样说。左近一直觉得,与其攻克丹后、近江、伊势这些乡野小城,不如尽量将兵力集结到日本列岛中央平原的预定战场,这才是当务之急。
“没事的,家康短时间里不会出马的。”
三成的这番观测始终是他的战略基础。
“虽说是乡野小城,攻打之举也可使乌合之众化为合体一心。”
这是三成的意见。让聚来的西军诸将接受弹雨洗礼,以期激扬斗志,加强团结,令兴亡与共的命运感高涨起来。百场政治议论,不如一场交战更能成为强化团结的契机。这是石田治部少辅的战略理论。
“不过,倘若家康不如我们所想,提早出马,又该当如何?藏书网”
“没有的事!”
三成一口断定。敌人是活物,作为一个战略家,应当具备最机动灵活的思考力。三成如此断定敌人动向,显然过于固执己见。但这种顽固或许正是三成性格的一部份。若这一战卓越告捷,三成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毫不动摇的观测力必能博得好评,或许会被誉为日本史上最伟大的名将。左近认为,今后的一切或许就是赌博。
进驻美浓大垣城后,左近又提出了疑问:
“该如何决断?”
木曾川对面的尾张清洲城里集结着东军诸将。家康的主力大军确实没来,纵然没来,仅清洲城里的东军,比诸美浓各城里的西军也是大部队。他们作为野战军,如果攻击只有二千三百守备兵的美浓各城,势必发挥巨大的破坏力。
“不必担心。”
这是三成一贯的观测。与其说是观测,莫如说是信念;与其说是信念,莫如说他坚信自己的智慧。这就是三成的性格。三成敬慕的信长与秀吉,他俩的做法皆是先灵活计算整体的形势与条件,得出最终结论后,再化为以信念支持的行动。三成却是先有既定观念,然后让各种形式和条件吻合这想法,进而制定战略。
当然,这种战略不容怀疑与动摇。
(颠倒了……)
左近总觉得这样很危险,但是他又不具备足以充分反驳的战略感。归根结柢,左近仅是一介杰出的区域型战斗家。
然而,事态骤变。
屯集在木曾川对岸尾张清洲城里的东军诸将,没等家康出马,擅自动了起来。
“他们渡河奔向了岐阜城!”
听到这个消息,三成大为惊愕,夸张地说,简直像天地颠倒了一般。
“真是如此吗!”
三成反覆询问信使。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倘若属实,这意味着三成的既定观念瞬间云消雾散,战略构想也将彻底土崩瓦解了。
“是误报吧?!”
三成直觉如此。应该是错误消息。在三成这个信奉自我的人看来,出现这种动向,是敌人怪异不正常。
——敌人错了!
三成想这样怒吼。但纵然按照他的想法,敌人“错了”,他们也确实渡过木曾川了。
而且攻陷岐阜城。
此间,三成将自家军队——石田军,分出一部,派去支援。如此程度的增援不啻杯水车薪。
兵力不足。
美浓平原兵力严重不足。原本兵力充足的西军,如今分散各地,远远分布于日本海岸、琵琶湖畔和伊势海岸。
——向美浓集结!
三成慌忙下令。然而,想将所有兵力集结此处,需要足以令人昏厥的漫长时间。战争已经开始了。敌人无知地(!)蔑视了三成的既定观念。
“至少宇喜多中纳言能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三成跺脚般地焦虑揣度着。宇喜多秀家有一万七千人,是西军最强大的野战兵力,主将秀家是对三成最忠诚的同志,而且他率领的军队是战国时代战场经验最丰富的备前士卒。唯有这支宇喜多军能对敌人发挥最大的破坏力。但对三成而言,不幸的是,岐阜城陷落前后,这支军队正悠闲沿着伊势路南下呢。
三成从美浓大垣城发令:
“要疾驰如闪电!跑到马腹破裂!”
三成心里有些慌乱了,亲自对三骑传令兵下令。用一种依赖的心情鼓励他们。三成的愿望催促传令兵疾速奔驰,只想尽早在伊势路上发现宇喜多军。哪怕他们只晚半天抵达美浓平原,三成战略构想的破绽恐怕就缝合不上了。
战斗闪电般开始了。
岐阜城攻防战的急报传到三成耳中。
——接二连三。
这时的形势,正如这古老成语所形容的,犬山城被敌军包围,接着,竹鼻要塞告急的消息传入了大垣城。
“啧!”
三成牙缝间多次习惯性地发出了细小的啐斥声。以极少兵力守卫美浓各城的西军诸将,已开始心生动摇。不消说,三成是不知道的。
主战场美浓平原上西军兵力太少。加盟西军的诸将原初对此就心绪旁徨,一直怀有动物式的恐惧。
——西军会失败吧?
这就是他们的不安。他们这些小大名不晓得三成的“战略”。与“战略”相比,他们更需要的是兵力人数。至于前线要塞竹鼻,只有数百守备兵,他们必定遭受数万敌兵蹂躏,与犬山城的命运相同。
犬山城的主将石川光吉是个刚毅的男子汉。但是援将之一的加藤贞泰早就动摇了,他派密使去江户拜见(已经开始西进的)家康,禀报意旨如下:
“在下表面属于敌军,心志早在大人一方。东军兵临城下时,我们不战,率先让出城池投降,然后准备加入东军。”
家康接受了这要求。加藤贞泰又劝诱同僚守将竹中重门和关一政,拉他们下水,成了叛徒的同伙。加藤贞泰是时年二十一岁的青年,其父光泰文禄二年(一五九三)在朝鲜战场上战斗病殁,贞泰从父亲俸禄中继承了四万石。他因倒向家康之功,进入德川时代后成了伊予大洲六万石的藩国之主。加藤家在大洲这块风景名地继承了城池与领主之位,持续到明治时代。
竹中重门此时是丰臣家五千石的旗本。其父竹中半兵卫重治是秀吉的参谋,名声颇高。竹中重门的领地在父亲的出生地美浓,与军事相比,他的文学造诣尤深。这名时年二十八岁的青年,接受了加藤贞泰的劝诱,得以受赐前朝领地,后来成为幕臣,继承家业。关一政原本是蒲生氏乡的家老,后得秀吉关照而自立,受封信州饭山三万石,入大名之列。因为犬山的行动,后来俸禄额增至五万石。但在德川时代初期,家门被幕府摧毁了。
总而言之,犬山城不待敌军猛力攻打,由于守将们的忧惧,自然崩溃了。
三成焦虑不安。
令他失去冷静的并非来自敌军的攻击,而是自己建立的战略构想崩溃。
(不久,敌人就会来到这座大垣城。)
三成这样猜测。从岐阜到大垣,距离只有二十公里。
三成的悲剧成因,一方面是源自全盘的战略领导失误,也可说是一开战就手忙脚乱,无法专心于防卫大本营。而且防卫兵力实在太少了。
竞争之心支配着渡过木曾川、闯入美浓西军圈内的东军诸将。
他们没有战略思想,战略全出自坐镇江户的家康一人。扬鞭过河的东军诸将只不过是奋勇向前的竞争者。可以说,先锋福岛正则近乎疯癫的猛烈进击触发了诸将的竞胜心,全军将士甚至忘记要区分敌我了。
“不可败给某某!”
这种心理是推动大军不断前进的唯一动力。东军诸将的脑子里已经没有甚么丰臣家与德川家了。
木曾川下游渡河大军的后续部队,跟不上提前出发的先锋福岛军的行军速度,抵达岐阜城时,激战似乎已过高潮。事实上,当派出斥候侦测军情时,福岛军的激烈藏书网
攻击已让整座城池笼罩在黑烟之中。
(是来捡别人的残渣。)
后续部队诸将这样认为。
而且在通往岐阜城的路上,或许是先锋福岛正则意图阻拦后续部队以抢功,他将满载军粮、弹药、军营用具的车辆散乱停放在城下路上,后续部队难以接近城池。
后续部队诸将有:
黑田长政
田中吉政
藤堂高虎
这些都是跟随家康的武将中战斗力最强旺的人。
黑田长政头戴家康在小山赏赐的西班牙风格头盔,盔前配以羊齿饰物,他一登上木曾川的美浓侧的河岸就说道:
“已经来晚了。”
他望着城外米野、新加纳村冒起的微弱烟火,立即改变心意。现在纵使直直穿过混乱的阵势,紧逼城池山麓,也只能空虚地旁观正则获取功劳 800c." >而已。因此黑田长政当即决定,不如独断往攻并未列入作战计划的西边大垣.99lib.城。
“停止攻打岐阜!停止!”
黑田长政掉转马头跑了起来,与后续诸将——田中吉政和藤堂高虎等人在路边稍做商议。
“可以。”
其他诸将手拍鞍心,表示赞同。
大军西行。
军队掉转去向。新目标大垣城虽小,却有西军主谋石田三成坐镇。与岐阜城里的织田秀信不同,若逮住这个猎物,便可谋取天下最大功名。全军开始沿着一条小路夜行军。
途中有一条河,合渡川。
此河是墨股川的上游,水深流急,大军渡河十分艰难。二十三日黎明时分,队伍来到了河边。
……
却说大垣城里的三成。他做出判断:
“敌人进逼岐阜,迟早会来这里。”
当夜他向宿营于大垣城周边的西军发出火速集合的命令。
然而,没有人马。只有西侧十公里处的中山道垂井驿站驻扎着岛津惟新入道指挥的区区一千几百名萨摩兵。
“火速赶来墨股!”
三成派出使者。岛津大概觉还没睡下就被喊起来了。
为了做好野外防卫,三成率领二千士兵来到城外的泽渡村。驻扎完毕之际,收到织田军在岐阜城的米野、新加纳大败的急报。
三成必须改变战术。原初制定的战略构想宛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
三成为了眼前的对策忙得焦头烂额。
“敌人肯定会从合渡村过合渡川。在堤坝上布好火枪阵地,不许敌军过河!”
三成拨给麾下赫赫有名的勇将舞兵库,以及森九兵卫和杉江勘兵卫共一千士兵,令其急速奔往合渡川。这点兵力还没有黑田长政等东军的五分之一多。
三成待在泽渡村的野战大本营里,以稻草捆为枕头躺着,感到非常窝囊。三成倾尽智力反覆推敲的战略,却因始料不及的东军诸将的无知及其近似无聊的动物性亢奋心理,而搞得破绽百出,不可收拾了。
(为何没预先察觉,没多加考虑呢?)
三成并未这样反省。在三成的心里,都是敌人不好。面对这场将日本一分为二的大会战,东军诸将当然不知道甚么叫做“应当遵守的规则”。
但三成还抱着希望。若能在此暂且抵挡一阵,不久,来自伊势的西军主力部队,就会如云霞一般布满美浓平原。
第八十五章 合渡川
三成有错觉。
“敌人要出动。”
他估计敌人将从尾张清洲压来,于是急急出了美浓大垣城城门,在城外泽渡村布下野战阵地。泽渡村位于尾张清洲通往美浓大垣的途中。
然而三成判断失误。敌军竟从遥远的北方岐阜进攻大垣。听到敌人要过合渡川的消息,三成慌忙拨出一千兵马,责令家老舞兵库指挥,在渡河地点打阻击战。
舞兵库和左近都是三成引以为傲的家老,名闻天下的勇将。但是奔往防卫地点的舞兵库心存疑问:
(千余人果真抵挡得住吗?)
出动小量兵力是作战的大忌。仅是等着被各个击破而已。
(我家的大将虽说是位战略家……)
确实,除了三成,谁也不敢以德川内大臣家康为对手,制定决定天下成败的宏大战略。
(却不是个战术家。)
舞兵库不免如此暗想。
深夜,舞兵库和森九兵卫、杉江勘兵卫一起抵达合渡川畔布阵。森九兵卫和杉江勘兵卫将阵地设于距河最近之处,后面即是舞兵库的阵地。
……
却说东军的黑田长政、田中吉政和藤堂高虎等,黎明前抵达合渡川畔。天一亮就寻找渡河地点,然而并不容易。
关于寻找渡河地点一事,田中吉政曾经兼任这一带的丰臣领地代理官,算是具备有利条件。吉政名久兵卫,官至兵部大辅。他是近江农民出身,由步卒努力锻链成长,终得秀吉青睐,现任三河冈崎十万石大名。
吉政在合渡一带认识某位僧侣,便将之从寺院带出来,让他指点合渡川何处水浅。
黑田长政部队不谙地理,为找渡河地点找得有些厌烦了。
(可以跟着田中部队走。)
黑田长政的侍大将后藤又兵卫心里这样琢磨。他压低蹄声,偷偷尾随而行。又兵卫戴着饰以银制前角饰物的头盔,身披黑色防箭袋,插在背上银光闪闪的大半月背旗高六尺、重十贯,宛似小山向前移动。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一片浓雾,看不清前后。这场浓雾有益于东军行动。
却说河对岸。
守备最前线的森九兵卫、杉江勘兵卫等人,因为雾浓,没发觉敌军渡河,便让士兵吃早饭。
倏然间枪声大作,马蹄声喧,前方浓雾中无数旗帜宛如影子般移动着。对西军而言,不幸的战斗开始了。
西军仓促应战,但为时已晚。而且东军兵力大大超过西军。舞兵库令士兵恣意驱驰,殊死奋战,然而战况渐趋不利。不久后撤,又于梅野村再战,力图顶回敌人,但兵力失去三分之一,队长之一的杉江勘兵卫也战死了,最后全线崩溃,不得不向大垣城总退却。
此时,三成还在敌人尚未到来的泽渡村,手下兵力不多。
他身边的大名只有小西行长(肥后宇土二十四万石)。本来萨摩的岛津惟新入道也在,昨夜紧急派他前往把守墨股的渡河地点了,敌人却没去墨股。
当天黎明时分,三成醒来就遣人叫回岛津惟新入道,八点左右召开了军事会议。
说是军事会议,但参加者仅有三成、惟新、行长三人。
(就这么点人啊。)
的确就只有这几个人。三成将大名分散到丹后、近江、伊势各条战线,四面出击的凄惨结果,现在清楚显现了。
但是始终深信自己能力的这人却绝口不提:
“我失算了。”
军事会议在泽渡村的寺院召开。此时,自远国萨摩前来参战的六十五岁老人岛津惟新入道义弘,看着三成和行长的脸,心里大概比他俩还没有底吧。
在善战这一点上,惟新入道恐怕可称为日本第一了。这位老人青年时代在九州作战,从不知何谓败绩。朝鲜的泗川之战,以少量兵力与二十万明军交锋,最终击溃明军,斩获首级三万有余,几乎是史无前例的大捷。
但是,这次因为战争发生在远国,他只带领了一千几百名士卒,而且因为兵力太少,在西军并未受到高度评价。
惟新入道的心思也不单纯。当初他要跟随家康,因故未果,才不情愿地加入西军。既然加盟西军选择了兴亡与共的命运,为了进一步发扬萨摩的武勇,惟新入道不断向领国派遣急使,再三要求增兵。领国对上方的形势十分迟钝,根本不予回应。
(这小子真的会打仗吗?)
老人心怀忧虑。在重建岛津家财政方面,三成曾表现出优秀的行政管理才能,连老人也给予很高评价,但三成作为武将的阅历过于平淡。诚然,朝鲜战争时庞大复杂的兵站与运输业务,全靠三成一人的头脑卓越完成,但那与实战指挥无关。
军事会议开始了。
不,即将开始。恰在此刻,北方合渡川渡河地点惨败的消息传到会场。
三成脸色一变,再次确认:
“不是误报吧?”
事到如今,三成的自信仍不动摇。他不相信惨败的消息。但惨败是事实。杉江勘兵卫已经战死,众人羡慕的实战家舞兵库正败往大垣城。
(该如何是好?)
三成在军事会议上应当这样询问。他却没问。他问自己的头脑,急着作答。心无余裕。
(敌人乘势而来,即便在这里摆下野战阵地,也无望获胜。暂且退回大垣城死守,等待宇喜多秀家大军到来。待我方膨胀成大军之后再决战,一举决定胜负吧。)
三成自忖。想来,这就是他当初自定的方针,因受敌军动向牵制,终于布下了无用的野战阵地,未交战却已受伤了。
(现在应当回归基本方针。)
三成如此思索时,这个甚无表演力的人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促。三成站了起来,疾步走出本堂,倏然回头说道:
“惟新大人,敌人胜乘威势,湖水般涌来。在此布阵已不合适,火速撤出,回大垣城!”
惟新入道闻言颇感惊诧。
(这小子脑袋不正常吧!)
惟新入道寻思道。昨夜正是听从这小子命令,岛津军从垂井驿站开拔,到墨股布下了防卫阵地。现在又倏然撤兵,若是这样,最前线的岛津军将置身于敌军之中。
“治部少辅大人,现在还用不着这么慌张。按目前形势进行下去,完全可以取胜。大人的军队与我的军队同时出发,两侧夹击,敌人必然溃逃。”
(或许如此。但目前即便小胜,也属徒劳。不如靠将来的大决战来决定胜败。)
三成这样认为。他一言否定了身经百战的老将的提案。
“不可。”
三成态度冷漠地拒绝了。对于这点,他的朋友大谷吉继觉得可怕,谋臣左近亦然。这可以说是三成生来的缺欠。
“还请暂等片刻。”
惟新入道强忍怒火。
“主力部队撤走后,对尚在墨 80a1." >股的我家军队,只能是见死不救了。这不行,我现在就去墨股,必须将他们收拢来。”
“敝人也去。”
三成站在全军主谋的立场,就算是作戏,也应该如此表态。但三成没说这话。他置之不理,在门前飞身上马。
“治部少辅大人!”
拦住三成坐骑的是岛津家的家臣新纳弥太右卫门和川上久右卫门。他俩出于愤怒,质问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想置我家主从于死地,独自逃脱吗!您不感到卑怯吗!”
“我并非卑怯。”
三成沉痛地回言。但他并未解释为何此非卑劣之举。
三成策马而去。
(并非卑怯。)
三成再度这么想。信长也好,信玄也罢,无论哪位历史名将,遇到这种场合都会采取与他相同的行动。为了救出我方区区千人,主将去与大军厮杀,命殒小卒群中,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战争会因此结束。信长在越前敦贺抛下全军,单骑逃离战场,家康也在三方原之战中将陷入溃乱的部下抛在战场,一骑逃回居城。如果大将被杀,纵然我方有数万人,也必然战败。
(大将必须保命。)
这应该说是起码的军事常识吧。但三成与上述的信长、家康不同,他缺了一个致命的条件。岛津惟新入道并非石田家的部将,而是同级大名。若是家臣,此时理应不怕牺牲,为主上担任殿后。不言而喻,他们将牺牲视为武士道的体面举动,将欣喜满怀。
三成的不幸在于,他不像现今的家康和过去的信长、秀吉那样,拥有自养的大军。三成不过是这场大事的发起人和主办人,而且只是个财力非常匮乏的剧团团长。
然而,岛津惟新不这么理解。他认为三成懦弱,是个毫无友情之人。
“迫不得已。事到如今,只能自力救墨股了。”
惟新入道这样决定。他先向墨股派出急使。墨股的守备队长是相当于岛津惟新孙子的岛津中务大辅丰久。
出于警醒超群的作战感觉,惟新入道义弘没有亲率兵藏书网马前去解救。
他不去解救,而将手下三百兵丁派到泽渡村旁吕久川的堤防上,全军人马排成一列。惟新入道期盼,敌人可以遥遥望见这个阵势,他自己则伫立横列的中央。
果然,黑田长政从吕久川的对岸看见了。
“那不是岛津吗!”
黑田长政看见了白色长条旗印着家纹“⊕”,叫嚷起来。
堤防上的军队沐浴逆光,黑压压地排列着,一动不动,难以理解是何意图。
“一定是为了让墨股的己方军队便于逃脱!”
长政的侍大将之一后藤又兵卫首先看破了其中奥妙。
“开始攻击吧!”
有人这样提议。又兵卫赶紧阻拦。
“那些兵士都是亡命之徒,全军有决死之相。随随便便攻击,只会导致我方重大伤亡。”
又兵卫要求全军切勿轻举妄动。
不久,墨股的岛津兵与主力会师,由泽渡村奔向大垣城,行军五里。
三成已在大垣城里。他从泽渡村归城后,立即向正在北边越前地方作战的盟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派去急使,这样传达:
“家康还没来。但是美浓方面的敌军突然猖獗起来,希望足下暂停战斗,急速驰援美浓。”
大谷吉继手下有户田重政、脇坂安治、小川佑忠、朽木元纲、赤座直保等人,都是小大名。三成想要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大谷吉继的战斗力。
三成又向大坂城里西军统帅毛利辉元派去急使,传达道:
“请火速出兵美浓路。”
辉元如果亲率毛利大军到来,西军士气必会大振。
三成运筹帷幄之际,城外漠漠沙尘飞扬。家臣来报:岛津军顺利撤回。
“啊?”
三成抬头,略做思考,立即搁笔,戴上头盔。
(我去迎接。)
三成这样决定。此前在泽渡村分别时的隔阂,三成回到大垣城后非常后悔。一后悔,他憋闷得几乎都要窒息了。
(我或许失去99lib?了一个武将的心。岛津惟新不会跑到东军去吧?)
三成的焦躁,现在愈发病态。他戴上饰以水牛角的头盔,穿上黑色铠甲,一身正规戎装,单骑出城,在大道途中迎向岛津军,祝贺惟新入道顺利归来。
(又有何打算?)
惟新入道只是苦笑,话语不多。三成自然也沉默起来,二人并辔,默默入城。
当天午后,对三成来说,有了一件值得狂喜的好事。他渴盼的宇喜多秀家一万七千大军进入了美浓路。
“来了呀!”
三成即刻为这位五十七万余石的大大名物色宿处,安排在城下建得最漂亮的町医玄好家的宅邸。
黄昏时分,秀家一入住,三成就派家臣阿閇孙九郎为使者,馈赠茶叶,接着又派石尾某某送去了晚餐。
(治部少辅这小子,缘何狼狈不堪?)
中纳言秀家觉得三成如此接待自己,简直一如司茶僧。说起来,三成不过是十九万余石的低身分。如此低身分却必须担任如此大会战的谋主,各种顾虑一定很多。
三成让家臣阿閇孙九郎直接问纳言秀家:
“有何不如意否?军粮及其他等,无论何事,敬请尽管吩咐。”
秀家神情极度苦涩地回答:
“与这些相比,我最想谈谈交战之事。我有必胜良策,转告治部少辅尽速来此!”
第八十六章 爱知川
初芽人在京都。
她和三成不是夫妻关系,因此不能回主城佐和山城。当然,像初芽那样并非妻子身分,却与大名同住城内的例子,世间虽有,但不多见。处于初芽那样地位的女性,如果正妻住城里,便去伏见或大坂宅邸,也有与此相反的情况。
三成失去了大坂宅邸,初芽自然也没了住处。于是她移居京都。
“来佐和山城吧!”
三成再三催促,但初芽就是不离开京都。到从未去过的佐和山??城,接受素不相识的三成妻子指使,那种精神折磨与负担,光想就心情沉重。
三成的家臣经常来看望初芽,尊称她“阿局”。
既然是“局”,就应该从石田家正式领取与其身分相应的俸禄,然而初芽谢绝了。她既非石田家的仆佣,亦非三成的妾。
此可谓独立自由的人格。用遥远的后世语言表达,她与三成是地位平等的恋人。
初芽的生计费用来自京都经营和服店的商人茜屋武左卫门。茜屋经常出入石田家,石田家处理伏见和大坂宅邸的财产时,便由武左卫门一手负责。结算余额约合二千两,三成将之存在武左卫门处,嘱咐道:“就让初芽随意用吧。”
初芽住在神泉苑旁,与侍女志津和两个杂工一起生活。听到京都街里的小道消息,原本想写信往佐和山,又听说三成出佐和山,进大垣城。个性沉稳的她也开始闹心,想去看看三成。
此日恰巧是福岛正则渡木曾川进逼岐阜之日,京都还没听到这消息。
初芽眺望住处旁边王朝时代天子游览的遗址神泉苑,池水日益青绿,苇草抽长出白花花的大穗。置身平安无事的京都秋天,初芽很容易忘记围绕着三成的战争风云,
“我要去一趟大垣,哪怕只住上一夜。”
初芽像稚儿似地断断续续对侍女志津说道。志津是蒲生浪人的遗孀,亡夫生前换了三位主公,志津随夫转徙各地,习于外出旅行。
“一定去一趟!”
志津的态度很积极。其后,初芽好像被志津牵引着似地,整装完毕,出了京都。突然说出“大垣”这词的第三天,美浓岐阜城已经陷落了。
初芽在大津的茶馆听到惨败的消息。东边来的行商对西边来的老僧高声谈论自己的见闻。不同于后世,当时的百姓习惯大声说话。高声议论政道,只要不是极特殊的场合,是不会遭到官员责难的。
行商的刺耳高声怒骂着轻易便弃城投降的织田秀信:
“那等人还真行啊,这样也配称作右大臣大人(信长)的嫡孙!”
听闻此言,连那枯瘦无力的行脚老僧都倏地笑出声来,欣然啜茶。作为谈资,有趣便好,管谁失败谁背叛,他们不受任何利害影响,所以心情轻松。
(岐阜陷落了吗?)
初芽不敢置信。说起岐阜城,世人的印象是难攻不破之城。信长的先人信秀,后半生都用在攻打当时称为稻叶山城的岐阜城,但每次都遭击退,打击沉重,连护城河桥上的装饰都没摸着。就是这样的一座城,现在却两天就陷落了。
(是讹传吧?)
初芽这么揣测,身体哆嗦得难以自制了。从岐阜到三成坐镇的大垣城不过五里路。眼下那里正进行着硝烟沙尘滚滚的野战吧?
“哎呀,不知哪一方会胜出哪。”
东边来的行商说道。庶民仅对这事感兴趣。
“谁知道呢。但听说连大坂丰臣家的奉行们都阳奉阴违,表面是治部少辅的伙伴,背地里暗通内府。又有小道消息讲说,统帅毛利中纳言一直坐镇大坂城,是因为担心自己一旦不在城里,奉行们会勾结关东哪。”
老僧拿起了麻薯碟子,眯眼说道。初芽听了这些话,觉得岐阜的消息或许不假。三成原本就过于相信自己的奉行同僚,无论是增田长盛或长束正家,他们是否确实真心实意想和三成兴亡与共?值得怀疑。
“你去何处呀?”
老僧向志津问道。
“回美浓大垣的娘家。”
志津回答。东边来的行商瞪大眼睛,露出惊愕的神情。
“太危险啦!”
行商说道。此言有理。根据这行商的“见闻”,美浓的原野、山岭与河流很可能都成战场了。
尽管如此,还是要去。志津这样表态。她对行商的惊诧置之不理。
“道路情况怎么样?”
志津询问最想知道的事。行商摇手答道:根本走不通。又说,前方的野洲川、佐和山都设有西军关卡,西军怀疑往东的人可能是大坂大名派往家康处的密使,甚至连小孩的行李都须严格检查。总之,断念死心,返回为宜。
翌日来到野洲川,的确突然设置了关卡,旅人拥挤不堪。
志津心里有谱,若被盘问就这样回答:
“是治部少辅大人亲密的初芽。若是到过大坂宅邸的人,应该都?认识她。”
二人意外地没被叫住盘查就过去了。并非她俩,大多数人也都顺畅通过了。
(传播小道消息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添枝加叶。岐阜的事说不定也是假的。)
接下来,她俩夜宿近江名曰爱知川的小驿站。河对面的湖东平原已成为三成的领地,兴许是这个原因,初芽眺望原野的状貌和山岭的姿形,都觉得好像飘漾着三成的体味香气。
进入驿站后院,几乎将手都染红了的残照洒满了稻埕。篱笆对面是一片原野,这一带分布着许多小池沼,映出红灩灩的天空。池沼的彼方就是琵琶湖。
“这就是治部少辅大人的领国啊。”
初芽放眼远眺,想把辽阔田畴上的稻穗及其尽头的湖泊尽收眼底。三成就出生、成长在湖东平原上,现在正治理着家乡的人民。
关于民治这点,大坂的殿上流行如下的评价:
“治部少辅的近江;主计.头的肥后。”
三成和加藤清正在各自领国的行政管理上都可谓明主。若论农业、土木工程技术,加藤清正成果卓越;至于租税制度配套和交通管理,则是三成表现出色。二人的共同点是租税低,没有恶劣的下属官吏。
这时,篱笆对面的田间小路走过一个看来蹊跷的人。他肯定是这间旅馆的住客,但穿着唐人衣装。初芽一时搞不清他是 4f55." >何许人也。
这身奇装异服,若出现在伏见和大坂的话便无人不晓了。初芽当然也认识,那就是藤原惺窝。
情不自禁大声喊人,是因为在人地生疏的异乡心生怀恋吧。初芽大声喊出口后面红耳热,因为发觉对方根本不认识自己。
然而,藤原惺窝停下脚步。
初芽十分狼狈,心慌意乱,赶忙解释:自己在大坂某宅邸当差,见过先生,所以不由自主高声喊了先生,颇为失礼,非常害臊。
“大可不必。”
惺窝背着落照。由于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住在这里,请过来玩玩吧。”
惺窝的话令初芽颇感意外。这个自我中心的人很难接近,无论大名如何隆情邀请,他不如意便拒不前往。惺窝曾经冷淡拒绝了关白秀次的邀请;最近三成千方百计想聆听高见,他到底也没允诺。
惺窝是个与众不同的性情古怪之人。所谓的学问,在日本这国家原本是公卿或僧侣的业余爱好,是惺窝首创了学者这门职业。他的特异并不只表现在服装上。
惺窝喜欢的大名有限。其中就有江户的家康。
家康与秀吉不同,他有从学问中追求治国平天下之道的姿态。家康不将惺窝的学问视为技艺,而着眼于其实用性。惺窝大概认同了家康的如此观点。
惺窝好像冷笑静观这场战争风云,不与任何大名接触。恰在此时,他听到一个求之不得的好消息——明朝某流亡学者来到了堺。为拜会异国学者,他走出寓居之所,在路上受阻于军旅混乱。
其后,初芽让志津带着宇治茶,二人去了惺窝的房间。
“因为旅行,才有了这果报。有幸和如此美女同睡一个屋檐下。”
惺窝对送来的茶叶和美女初芽十分欢喜,直让初芽不知所措。惺窝连“你服侍谁家”的话都没问。
二人聊了许多,延续下来话题也自然而然触及当今世间。惺窝说,从江户来此途中,沿路挤满兵马,交通堵塞严重。
“但这是迫不得已吧。”
学者说道。
惺窝的容貌和身躯颇有威严。这般形象当学者,有点 53ef." >可惜了。
“所谓迫不得已,是指战争一事。恶王之世到了尽头,天命变革之际,必然发生战争。这在中国是很普通的事。”
“恶王?”
初芽不由得抬眼问道。听惺窝的语气,所谓“恶王”,只能认定指的是前年去世的秀吉吧。
“恶王指的是哪一位?”
“是谁呢。我可不知道。”
惺窝温和地回答。
“我不知道是谁。但他兴无用之师,渡海攻击以礼乐治民的君子之国,最终将大明、大韩、本国这三国人民都推进了涂炭苦海。若非恶王,他又是甚么呢?”
“但是,”
初芽想反驳了。她话的意旨是,秀吉统一了乱世,对历史有巨大贡献。惺窝颔首说道:
“就仅是这些罢了。”
惺窝相当讨厌对学问和学者不屑一顾的秀吉这号人物。
惺窝的性格憎恶心烈,证据是他一旦讨厌秀吉,就连与丰臣家关系亲密的人他都讨厌了。秀吉的外甥、当初被任命为丰臣政权接班人的关白丰臣秀次的其他性行,姑且不论,但他异常嗜好学问。然而惺窝厌恶秀吉之后,也就疏远了秀次。对待三成也是如此。丰臣政权诸大名中,三成的教养出类拔萃,百忙中也嗜好读书,颇多文人墨客知己。这些事惺窝应该是知道的。然而,去年三成派遣家臣户田内记,想将惺窝接到佐和山时,惺窝极力躲避。所以只能认定他连秀吉的余党也讨厌上了。
“秀吉呀,”
惺窝完全甩掉了敬称。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胆量。眼下这世间还处于丰臣家的统治,而且此地是三成的领国。
初芽默默点头。她被惺窝之大胆吸引住了,只能默默点头。
“秀吉对人采取饵以利益的手段,诱惑天下英雄豪杰。于是天下人心汲汲仅思利,茫茫不思道。靠利得到的天下,利尽之时必将灭亡。看看现在,在美浓平原像狩猎助手一样为内府到处奔走的,岂不都是秀吉施恩提拔的大名吗?他们的精神关注点,不过是秀吉的遗产。”
惺窝的话语过于惊人,初芽愕然。
“对了,”
最后,惺窝问道。
“你说以前曾在某宅邸当差,是那一家?”
“我现在也没离开那一家。”
“这样啊。是哪一家呢?”
(说出来,他会吃惊吧?)
初芽不想看到这位男子汉的惊愕之相,于是缄默了片刻。
但还是和盘托出了。
惺窝只噗哧一笑。他好像早就知道了。
“若见到治部少辅大人,就转告惺窝这样说了。这场战乱的胜者,将会是改革天命之人。”
“那人是江户内大臣吗?”
“不,还不知晓。也许是石田治部少辅。治部少辅若有改革恶王之世的意识,诸侯人民都会站到三成一边。若无的话,天意就落到内府一边了。”
惺窝好像预言了家康的胜利。
翌晨,惺窝也许担心自身安?99lib.t>危或有万一,破晓前就离开了旅宿。
第八十七章 焦躁
来到大垣城下的西军首领宇喜多中纳言秀家,雄心勃勃。来大垣的途中,他和家臣商量,
——发动突袭,大破东军。
制定了作战计划。不消说,宇喜多秀家对此抱着期待,进了大垣城。
然而三成派家臣前往旅馆,询问要军粮否?要茶否?好像司茶僧在从事接待,他本身却根本不来协商作战问题。
(那家伙,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文官。)
秀家精神抖擞,对三成的拖泥带水很感焦躁。
事逼无奈,秀家对三成派到旅馆当接待者的孙九郎不快说道:
“今晚我将独力夜袭。将这意旨转告治部少辅!”
孙九郎立即退出,跑回去向三成传达此意。三成没做回答。
三成的身边有左近。左近刚刚制定了夜袭计划,恰正向三成进言。在左近看来,宇喜多的一万七千大军进了大垣,西军人数达敌方一半了。敌军虽有三四万,但从凌晨就厮杀奔波,早已精疲力竭了。
三成反对左近的观点,当然?,也反对秀家的提案。三成避免触怒对方,
“敝人不反对,但待与岛津和小西商量之后,再做决断。”
他这样答覆秀家。
孙九郎将这回覆送到旅馆。宇喜多秀家觉得愚蠢过甚,说道藏书网:
“这样的密谈也能泄露给他人,只令人感到不可理喻。总之你转告一声,我独自夜袭!”
这话马上传到三成耳中,他慌慌张张出了城。
(倘若今天就发动夜袭,那可糟了!)
三成这样思量。他始终是个完美主义者,连大会战也拘于形式,不想在大战前透过小战获取胜利。
(关键是要砍下家康的脑袋。敌军的前线大军悉数是丰臣家将领,纵然将他们打散,也无关大局。)
三成这样思考,进了宇喜多秀家下榻的旅馆。
三成坐在下座,以诚恳的语言慰问秀家行军的劳顿。秀家只是点头,他心中只将三成视为家臣。秀家只有二十八岁,但若论及实战,他却是已在朝鲜战场备尝艰辛了。
“发动夜袭吧!”
秀家再次提议。
“我的部队今日行军七里,都已人困马乏了,何况敌军在岐阜、合渡作战,其疲劳远胜我方。恐怕今夜敌军士卒都累得爬不起身了。”
秀家所云,确有道理。眼下敌我双方的状况,酷似秀吉就要一统江山前,与柴田胜家对峙于北近江山中之时。秀吉得知柴田方的前线指挥官佐久间盛政继续行进,便从这座大垣城夜间急行军,以夜战和拂晓进攻击溃敌军,最终打得柴田军全军崩退了。现在若原封不动套用此一先例,轻而易举就可获胜。
但是,三成摇头。
“敌军四万,我军不过两万。以现今这些兵力与敌军争夺胜负是危险的。”
“夜战属于奇袭,奇袭的关键不在人数。”
“首先还是……”
三成像要灭了篝火似地将手一挥,意思是停止议论吧。三成不太敬佩秀家的才干。
(勇气可嘉,但这是青年大将的勇气,虽说在朝鲜战场从箭林弹雨中穿过,但秀家毕竟不过是心血来潮吟咏的歌人。这场会战靠的也是家老们献计献策吧。)
“现在,连大坂的辉元卿,敝人都在督促他出马。等辉元卿到来后再说吧。”
“治部少辅,你是将作战当成往饭桌上摆饭菜吗?辉元卿莅临之时,敌军和家康也会到来呀!”
“今夜,还是请先休息吧。”
说完,三成就走出了秀家的旅馆。回到城里,见众人一片聒噪,西天边上不断腾起烟火。三成急匆匆登上了天守阁。
(果然藏书网如此!)
方向是西边,从中山道垂井到关原一片黑烟,已是薄暮时分,可以望见熊熊火焰。实际情况是,东军的藤堂高虎长时间驻扎该地,为防备袭来的敌军,他将民房当作防备的堡垒,正放火烧之。
对此,三成却别有反应。
(佐和山危险。)
他这么判断。确实,美浓通往近江佐和山的道路即垂井至>99lib?关原的中山道。三成猜测敌军大概要从美浓一举奔袭他的居城佐和山城,便急骤走下台阶,唤来左近道:
“我要回一趟佐和山!”
左近诧异,一听理由,是因为西方大火。左近已经望见了,知道此事。但他不认为敌人有急袭佐和山的意图。
(想像力太不一般。)
左近奇妙地感到佩服。有想像力是好事,但三成由想像而产生的反射总是被动性的。譬如,想像敌人的疲劳时,并未积极反应,不立即决定发动夜袭。望见敌人放火,产生的是消极反射,立即决定保卫自己的居城。按照这种思维,主将的反应越敏锐,军事上越被动,最终必将被敌人赶进窘境。
(虽说头脑敏锐,到头来对军事还是外行。)
左近这样思量。战争靠的是头脑、勇气和机敏,但纵然具备了这三项要素也还不够。就三要素而言,三成较之信长、秀吉,可说是不相上下。但有一点致命的差异是承载着这三要素的资质。也就是那被动的反应。左近如此推度,因此认定三成是军事外行。
“关于那场大火,我不那么认为。东军若攻打佐和山城,对我军而言才叫因祸得福。我们可以和宇喜多军联手,从背后追击之,与佐和山城的留守部队遥相呼应,夹击敌军。”
“不行,我心中挂虑,必须回去看看。”
“在这深更半夜,主公果真要抛弃阵地?”
左近诧愕。他不由得觉得,三成因这场大规模战争劳心过度,神智不清。
“若如此担忧,敝人跑一趟吧。”
“不,我去。我会重新强化城防部署,命令他们死守。”
“主公!”
左近抓紧裙裤。
“赌局已经开始了。佐和山那样的城池,就舍弃它一两个吧!”
三成断然拒绝,下令打点行装。要穿过敌阵必须变装。他从家臣那里借来脏兮兮的窄袖便服和伊贺裙裤,穿上后率三个随从,偷偷出了大垣城,遇见己方人士也一声不吭。
(哎呀呀,太急躁了。)
左近觉得脖颈都僵硬酸疼了。虽说三成的身分低,却是西军主谋、事实上的大将呀。
三成奔驰在暗夜大道上,也觉得此举有些悲伤。
(这可还是个西军主谋吗?)
三成这样反省。家康不会这么做吧?这是没有正式指挥权的低身分者的悲哀。
此日午后起,东军停止了一切战斗行为,驻扎在大垣西北十公里的赤坂驿站一带,旨在恭候家康到来。
布阵之际,他们首先必须选定家康大本营的地理位置。
“那座山丘可否?”
有人提议。诸将望去,是水田中隆起的小丘陵。家康派遣的军监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当即走田埂小道过去,登上山丘一看,果然是个合适的阵地。
从此地到西军根据地大垣之间是一整片辽阔水田,杂有四五个小聚落,但不妨碍眺望。
“山丘何名?”
问了一下当地人,名叫冈山,可谓普通的地名。
以冈山为中心点,在划定的直径三公里范围内,布下诸将阵地,分派各人所据区域。
然而,毕竟是水田,骑马奔走不便。便用柴薪、稻草紧急铺出一条临时道路。
没遭西军夜袭,平安迎来了黎明。东军步卒从背后的金生..山砍来树木和青竹,开始构筑直径三公里的大规模阵寨防卫线,或用竹竿编结篱笆,或将树杈插进地里,建成鹿砦。
这一切,左近从大垣城的天守阁遥望。少刻,他悟出了敌军用意,似在做长期驻扎的准备。
(为了等待家康吧?)
左近这样判断。家康究竟何时到来呢?按照三成的观测,家康不会轻易前来。但是战争常常不容许预断。从东海道到江户,沿途布满了左近的间谍。由于街道全在敌军掌控区域内,谍报活动难以灵活进行。
提起间谍,三成向位于大坂的总帅毛利辉元发去的催促出兵密信,被敌人扣留了。不消说,三成没有察觉。久无回音,三成又发去一封同样意旨的请求信。这一次顺利送达。
翌日夜里,三成骑马从佐和山返回大垣,越过近江、美浓国境。为避开敌军阵地,不走中山道,走养老街道。在这一带,三成看见有人影走在前面。
“那是村民吗?”
主从在马上推开刀鞘口,策马靠上前去,看样子有点像女人。
二人结伴而行。
三成等人迳自策马而去。初芽并未察觉是三成,她没这个运气吧。
初芽走的是岔道,因而沿途没有旅馆,一直踏黑行路。
天亮之前,三成进了大垣城。这时左近已经起身了。
“一觉睡到中午吧。”
左近心疼地说道。三成历尽艰辛,前往佐和山城下达警告,敌军却无那种动向,倒是在大垣城外十公里处构筑野战阵地,摆出长期扎寨的架势。
(三成此行,毫无意义。)
左近这样断定。但他若能因此安稳心神,就不能说全无意义。佐和山城的士气如何?左近错开主题,装做无意问道。
“个个精神抖擞。”
“那好极了。”
“我有点儿乏了。到黎明之前,想在这里打个盹。”
“真吝啬。”
左近笑了。
“别那么小气说睡到黎明,请充分在被窝里睡到中午吧。大将须心里有数,尽量不要搞到精疲力竭。疲劳时出的主意,总是看敌人巨大,看自己微小,容易导致逐渐萎缩下去。”
“睡觉时若敌人动了起来,该当如何?”
“我来叫醒主公。敌人不会动的,家康到来之前,他们准备原地不动。”
“哎,哎。”
三成从角楼的射箭口了望夜景。天空无月,星斗繁密。星光下,敌人燃起数千篝火,烁烁明亮,宛如梦境。
“那些火不像在赤坂附近,应该是更近一些吧?”
“主公,别那么焦虑。晴空之夜,火望着挺近的。”
左近唤来三成的侧近,将这位过度疲惫的主公搀扶到寝间。
早晨,宿营于大垣西南郊名曰绫部的村落里的宇喜多家一支部队,逮住了两个旅途女人。她们是初芽和侍女志津。
(甚么人?)
一经盘查,答道:我是石田家家老岛左近的亲戚,名叫初芽。她故意不提三成的名字。宇喜多家向左近发去了书面通知。
(是初芽啊。)
左近对两名女子的大胆感到惊讶。总之,先派人去交涉。未久,初芽在左近的一对足轻陪同下出现在军营里。
“哎呀!哎呀!”
左近站了起来,亲自将初芽领进了鼓楼的房间里,寒暄起来。
——何故来此?
左近没这样问。即使没问,看一眼初芽沉重的嘴唇和求助的眼神,饱经世故的左近就甚么都明白了。
“再等两刻吧。”
言讫,左近命令在城里干活的附近村妇照料初芽和志津,自己到阵地巡视。
过了中午,左近估计三成睡醒了,禀告初芽到来之事。三成为难到令人觉得有些可怜。
“左近,如何是好?”
左近明白,三成此言涵义是,主将领来一个女人,城里必会 8bae." >议论纷纷。这个极其规矩严正的男人,若是自己一手破坏城里的风气,他会非常不快。
但是,在左近看来,要使三成近乎病态的焦躁心理镇定下来,单靠左近的忠告和大道理是行不通的,最灵验的唯有女人的肉体。
“不要想了。若在城里憋得慌,就悄悄到城外去。”
“不可。其间敌人若有活动,我将遗耻后世。”
“哎呀,主公的性格太不潇洒了啊。”
左近笑了。三成这种性格表现在外,就是去揭他人短处,而让自己陷入树立无用之敌的困境。
“左近,还是别见了。”
三成似乎下定决心了。他一言既出,左近的劝慰他便听不进去的。三成回到自己房间,给初芽修书一封,连同一柄短刀递给左近。仅此而已。
当日午后,初芽离开了大垣。
第八十八章 一咄斋
翌晨,霖雨浇湿了美浓的原野。午后雨停了,刮起风来。三成的旧识俨如乘着雨后清风似地来到了大垣城。
“堺的鵙屋宗安大人来访。”
侧近传达之后,三成怀疑自己的耳朵。
“宗安大人”
难以置信。以商人之身,穿过布满兵马的原野,来到美浓大垣城,这行动本身就需要相当的勇气和机智。
“确实是鵙屋宗安大人吗?”
“是的,说要来看望阵中的主公。”
传达者回答。三成大喜过望,站起来迎客。可能的话,他甚至想跑步出到门口,拉住宗安的手。
“妙斋在吗?”
三成唤来茶头,吩咐准备茶室和浴室。不消说,三成是且走且安排的。他继续且走且命令为宗安及其随从们安排歇息房间。
三成慌忙通过走廊,来到门口。恰好行旅装扮的宗安正从樟树绿荫中向这边走来,领了十四五人,像是临时随从。
(他们好像还没发觉我。)
这情形,三成愉快得像孩提时代玩游戏。三成叫来随从,命令先将来客领进更衣间。三成不愧出身于主管行政事务的官僚,下达指令总是细致入微。
少刻,宗安一人缓缓走来,站在门口。
“啊,治部少辅大人!”
三成亲自到门口迎接,宗安惊愕。
“客套话暂且搁下,先沐浴吧。”
三成摇手,以几近轻忽的态度接待这位稀客。
然后,三成慌忙进入后屋,唤来茶头妙斋,细细叮嘱让他备好茶。最后命令道:
“将芳野拿出来!”
所谓“芳野”,是三成珍藏的知名茶器中特别令茶人们羡慕的铭品——口沿棱角明显的茶罐。
所有指示告一段落,三成长舒了一口气,双肩松弛,感到疲顿了。这种疲顿含有满足感。
“一咄斋”。
宗安以这名号,名声远播。不,宗安喜欢的某种形状的茶釜,称“鵙屋釜”,应该说因为这称呼,宗安的名字才广为后世茶人熟知。宗安在堺是首屈一指的富商,跟随千利休学习茶道,娶利休女儿为妻。宗安与三成同庚。
因为年纪相仿,三成很早就和这位富商之子来往亲密。宗安继承家业后,三成给予一些关照,并以茶会友。可以说,宗安乃时下三成在这世间的唯一良友,关系近密,推心置腹。
堺的富商很多,但最大的是今井和鵙屋。今井家的老板宗薰,很早以前就与家康往来,为家康提供各种便利。鵙屋宗安则延续老关系,始终愿为三成效力。
茶室准备停妥。
三成在茶炉前迎来鵙屋宗安。
“路上如何?”
三成问道。宗安孩子气的圆脸上浮现温厚的微笑。
“首先,路上没遇到大雨。”
他答了这么一句,就低下头。三成询问的意思是,途中是否遇上军队,是否一路艰难。宗安却轻轻带过。大概是要避开战争杀伐的话题吧。
话题以茶器、故秀吉为中心,三成也尽量避开这次交战的内容。军需品的筹备,现阶段没必要借助宗安之手。过了一刻钟左右,三成拿出适才命令茶头取出的茶罐芳野,连同从中国进口的金襴袋,一起置于鵙屋宗安的膝前。
“这个呀。”
宗安歪头思索。他知道这袋子里装的是甚么。
“是芳野吧?”
宗安脸颊通红,那年轻声调彷如不期邂逅了旧情人。缘何如此?因为这拳头大小的茶罐,原本属于宗安的珍藏,是三成出三百枚黄金,从他手中强买过来了。
“哎呀呀……”
宗安笑了。
“治部少辅大人心术不正啊。让敝人重睹此物,用意在于要让敝人觉得懊悔可惜吧?”
“非、非也。”
三成出现了少见的结巴,缄默了片刻。
“那又当如何?”
“并非那用意。是否能收下?”
“此话怎讲?”
“最近我要发动讨奸会战。届时,敝人若武运不佳,战死,这般名器必定化作战场瓦砾。”
(说些啥话。)
宗安诧异地看着三成。他的憔悴令宗安心痛。宗安不由得错开了眼神。
“到那时,将是天下一大损失。故此,若听到我三成战死的噩耗,能否请用这茶罐点茶,为死者祈冥福?”
“那、那我不能接受。有摩利支天王和毘沙门天王保佑,胜利就在眼前!”
“哎呀,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敝人幸运获胜,再将其买回,如何?”
“若是那样……”
宗安终于舒展眉头,拿起膝前的茶罐,愉快接受了。——此处为冗笔。不幸的是,关原大战落幕后,这茶罐并未重返三成手中。宗安逃离堺,去向不明。次年岁末,宗安出现在筑前博多的街头。筑前国主黑田长政恰巧发现了茫然自失伫立街头的宗安。
“那不是一咄斋吗?”
黑田长政差人跑上前去,将宗安请到城里,闲聊之间,长政发现宗安脖子垂着一根带子。一问缘由,原来是宗安随身带着三成转让的芳野。
“悼念故人,事到如今只有如此了。”
说完,宗安将其取下,献给长政。长政受之,不忍私藏,拿到江户献给家康,收藏于德川家的珍宝库里。
然而,此时的三成尚不知自己与茶罐将来的命运。二人谈完茶罐之事,又快乐谈了一阵,茶事结束了。
走出茶室,为送宗安,三成踩着庭院里的踏脚石前行。忽然,宗安说:
“治部少辅大人的失物,敝人在前来大垣的途中拾获了。如何处理?”
“失物?”
“已安置在为敝人安排的客舍里,能否劳步一趟?”
(何故趁夜阴?)
三成倾头思索。但之后未再追问,因为宗安打的哑谜,答案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去。”
三成小声说道。所谓“失物”,恐怕指的就是初芽。
夜里,三成去了城内宗安的宿处。宗安不在。但有位接待者。手持蜡烛引三成至深处一室。这是三成为宗安提供的独栋屋子,宗安不在,只留下了接待者。此人款款移步送来煎茶。作为商人的随从,显得风格独异。
举止身姿像是儿小姓。放下茶后,就势跪拜,肩头颤抖。刚才随着行过走廊时,三成就发觉此人是初芽。宗安顾忌城里的风言风语,才让初芽这身打扮。
“为何来见我?”
三成没这么问。
“来这边。”
三成只说了这句,其余甚么也没再说了。三成拉着初芽的手,拽到自己的膝头上。这以后,不再需要语言了。
将近黎明时分,三成慢慢穿上衣服。
“还能再见。如果胜利的话。不过……”
三成低声说道。
“一定能胜利!”
“但愿如此。”
三成颔首,脸上浮出一丝令人担忧的微笑。初芽觉得,三成开始放弃对胜利的执着了。彷佛正作为此事证明,三成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初芽,我有点老了。但是,不会更老了。”
九月七日,新到达的部队使大垣城下拥挤而热闹。走伊势路抵达的毛利秀元、吉川广家两万人构成的主力,其他还有土佐的长曾我部盛亲六千六百人,长束正家一千五百人,安国寺惠琼一千八百人,都到了城下。
(大约三万人。)
三成在城外一一接待诸将,计算着兵力。加上此前到达的宇喜多秀家、大谷吉继和三成的部队,集结于美浓的野战部队已有五、六万人。
(驻扎赤坂的敌军有四万人,我方兵力已经超过了。)
现在开战,也许可以轻松战胜。是否该开战?三成思谋着。但是,家康尚未来到敌阵,纵然获胜也是白搭。发动这场大规模会战的关键,就是为了诱出家康,取其首级,斩断丰臣家的祸根,并非为了杀死赤坂的福岛正则那类人。
(是否等待家康?)
关于此事,三成必须召集诸将进行合议。
三成在城外迎接毛利秀元时,并辔徐行,他和秀元商议了此事。
“是么?”
秀元露出了稚嫩的微笑。年仅十九岁的毛利家的养嗣子,一切听凭伯父吉川广家。
“请去问出云侍从(广家)吧。”
秀元说道。
三成策马奔向出云富田城十四万二千石的吉川广家身旁,并马前行。
“今夜,想召开军事会议,意下如何?”
三成问道。
广家四十岁。他向三成非常郑重地点头回礼,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尊意如何?”
“是呀,军事会议应当大开特开,但我的人马从伊势安浓津刚抵达这里,途中没有休息。总之,先休息一下再说吧。”
“何时召开为宜?”
三成继续征求意见。“哎。”广家直摇头,不答话。
(莫名其妙。)
三成对这样的广家多少有些不快,但无其他疑问。
三成返回大垣城里。到达的几路大军在大垣城吃了午饭,继续行军,开始向西挺进。
(去向何方?)
三成伫立城头,眺望两万大军行动的景观,有些茫然了。面对随心所欲移动军队的他们,三成不掌握可以制止的强权。
敌军驻扎赤坂,己方的几路大军却走到赤坂西边高耸入云的南宫山,开始攀登。
“左近,左近在吗!”
三成喊着左近。俄顷,左近来到,三成指着远山:
“他们要登山。”
“啊?”
左近惊诧。他们俯视眼底的敌阵,要登上敌阵附近最高峻的大山。从南宫山的山麓街道至山顶,绵延着二十丁长令人胆寒的坡路。决战是平原大会战,部队上山的话,一旦开战岂非来不及?但另一方面,驻扎在高峻山上,可保自身安全。
“你看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三成难以猜透广家的本心。
“哎呀。”
连左近也从未听闻古来有此种布阵先例。
“观察到明天再说吧。”
翌日,左近全副武装,率十余个近习,去了南宫山。
摩天的山巅,布有毛利和吉川两家两万人的阵地。
其他各家布阵如下:山腰是长曾我部盛亲;再往下是安国寺惠琼;山麓(栗原山)是长束正家。
左近返回大垣,拜见三成,说道:
“吉川广家大人兴许暗通家康。”
史实上,吉川广家向黑田长政约定倒戈,进而向江户的家康派去密使,彻底敲定。
广家倒戈的方法,并非简单地突然变成叛军,他采取的倒是巧妙做法:按兵不动,就等于倒戈。大军置于山巅,俯视山下的长曾我部、长束、安国寺三支部队,一旦到了关键时藏书网刻,下山重创己方三支部队背后。既然三支部队皆对山巅的己方大军心存怀疑,就不可能轻易开往战场。
“这是按兵不动的背叛啊。那样持续下去,山下的长曾我部、长束、安国寺无论怎样效忠丰臣家,一想到山巅的己方大军背叛之事,就不能离开阵地。而且,”
左近接着说:
“广家大人的巧妙之处是,那般在山顶按兵不动,若己方获胜,则可辩解没加盟敌方的德川军。换言之,这么一来,就等于还没和敌人刀兵交战,我方就驿减了两万人。”
三成不得不点头。
第八十九章 信州上田城
德川军分成两个军团西上。
家康走东海道。
嫡子中纳言秀忠走中山道,率领三万八千大军,八月二十四日从宇都宫开拔。
(秀忠真的有那种才干吗?)
对这一点,家康持怀疑态度。秀忠此年二十一岁,不曾有战场经验,也没指挥过军队。而且资性平凡,无任何才气。秀忠的可取之处,表现在有儒士的认真与农夫的质朴这两点。因此,作为家康开创的德川家家风继承者,秀忠是理想人物。
然而,秀忠器量甚小。
对此,家康并不伤脑筋。事到如今,家康准备江山由自己这一代打下,他从没打算留下未竟之业让第二代接手完成。秀忠只要拥有能珍重继承家康成果的性格就足够了。
家康就是这样想的。他对秀忠感到满意。但眼下秀忠会如何?亲率三万八千人的德川第二军团,能否顺利抵达美浓?
家康因为有此挂念,便将自己最器重的谋臣本多正信配给秀忠,任顾问官。
又令德川家数第一的作战高人榊原康政任军事参谋,然后大军开拔。
九月一日,秀忠到达轻井泽。
九月二日,到达小诸。
小诸是仙石秀久五万石的小城。仙石秀久是秀吉青年时代提拔的武士,他身为一介骑士时,名曰仙石权兵卫,战场上英勇善战,出类拔群。秀吉取得天下后,一度赐他赞岐一国。然而征伐九州时,仙石秀久在战术上出现过失,领地被没收了,自己到高野山闭门反省。之后,经家康说情再度当上大名,俸禄降低,任小诸城主。仙石秀久自然认为家康是自己唯一无二的恩人。
这次出师,他领家康之命,跟随秀忠军。他腾出了小诸城给秀忠当宿营地。
问题是距离小诸二十公里的西北方有一座上田城,城主是真田昌幸。昌幸已与三成联合,他固守上田城,反德川的大旗迎风飘扬。
——如何对待真田昌幸?
九月二日,为此事在小诸城召开了军事会议。仙石秀久凑上前去,说道:
“安房守(昌幸)生于信浓,在信浓拥有城池,他只于这一带活动,度过半生,可谓乡间老人,难怪他不晓天下大事。如果谆谆开导,会倒向我方的。”
满座鸦雀无声。说是“乡间老人”,德川家的将士比秀久更知道这位“乡间老人”如何厉害。早在天正年间,正是那个真田昌幸,在闯入信州的德川大军中纵马驰突搅扰,令德川军大伤脑筋,最终陷入了败军的惨局。
但满座人对仙石秀久提出的劝说归顺方针,没有异议。
于是,遣使火速前往上田城。
一到城里,就被领到本丸。使者在此劝说归顺。
“这样最合适。”
使者劝道。他指出,毕竟城外二十公里的前方驻扎三万八千德川大军,近两千人的区区兵力与这支大军为敌,怎么反抗也都是白费力气。使者进而揭露了西军内幕,他说:就连大坂城内的奉行们,都不精诚团结,这种状态,西军焉能取胜。
“意下如何?”
“劳您费心,但我拒绝。”
使者话音刚落,真田昌幸就这样回答。
“大人这是见识短。听一听吧,表美浓的西军所凭赖的岐阜城,已经陷落了。”
“啊。”
真田昌幸不知此事。或许是三成发出的资讯太慢吧。
(小小岐阜城,与大局有何干系。)
在昌幸的战略眼光看来,即将到来的外美浓的大决战,并不属于要塞战,而是野外决战。若是这样,类似岐阜这样的城池夺取几个或丢失几个,并不值得伤神。
“你想以得失成败的预料来说服敝人。但敝人的想法不在于计算得失。”
(啊?)
这次轮到使者惊愕了。通常情况下,没有比昌幸更敏于计算得失的人了。昌幸的半生为得失绞尽脑汁,他雄心勃勃奋斗着,却说这不是在计算得失。
“那么,何以跟随西军?”
“以‘义’。”
昌幸回答。使者似乎理解不了此言,摇头思量。“义”这个儒学的伦理观念,当时还不像后世那样普及,一般言谈中很少有人使用这观念。
“敝人的立场不朦胧,很明快。只为秀赖公尽力,这就是义。既然是义,有失也不可罢止。不可因为己方危险,就投身不义之军。”
“可憎的语言。”
使者怒形于色。
“可憎吧?”
乡间老人笑了。
“大憎敝人吧!若感到憎恶,就请疾速归去,准备攻城吧!我以子弹刀枪做回礼。”
昌幸的这场战斗动乱,与其说在做交易,毋宁说是赌博。他是生来的名将干才,活动的舞台却限定于信州小天地里,无论如何奋斗,最终还是跳不出小大名的圈子。现在昌幸跟随三成,心里是这样想的:作为自己一生的回忆,要大赌一场,或者因此一举晋升为与自己才干相称的拥有领国的大名;或者趁西军胜利后可能出现的混乱夺取天下。老人壮着胆子对待此事,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掷了骰子,就不容许踌躇动摇了。
(西军能赢。)
昌幸这样揣度。西军获胜的唯一战略,就是在上田城阻止眼前秀忠率领的三万八千大军,不让他们奔赴美浓战场。
(这也是可能的。)
正因为老人这样认定,才像一脚踢飞了似地驱逐来使。昌幸只怕东军三万八千人对自己的小城置之 4e0d." >不理,迳自急速奔向美浓。他必须刺激对方交战。
(为此,必须激怒对手。所幸秀忠是个年轻小伙子。恐怕听了使者的禀报会大怒吧。)
果然,秀忠大怒。
“岂能称为不义!”
秀忠怒从心头起。他立即再度遣使奔赴上田城,这样说道:
“说我方不义,深感意外。不义者,石田三成也。证据是,丰臣家施恩提拔的大名,大多数都倒向了德川方。”
(傻瓜上钩了。)
昌幸这样认定。年轻的秀忠心思热衷于无聊的“义”与“不义”论争,导致东军的行军长时间拖延,停滞不前。这正是昌幸的目的。
昌幸继续论争。
“高论错了。丰臣家施恩提拔的大名跟随内府,便证明‘义’在内府,此论不能成立。中纳言大人(秀忠)有点发疯昏了头吧?”
此言传到秀忠耳朵里,他忍无可忍了。
“事到如今,给我攻城!”
秀忠大喊。家康派遣的军监本多正信起身劝止年轻的秀忠。
“切勿短视,我们必须尽早抵达美浓。攻城耗费时日,非同小可。”
接着正信阐述了对策。为了说服这个小顽固,只好再驻扎两日。正信也中了昌幸的计谋。
东军使者频繁奔走于小诸城与上田城之间,开始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外交谈判。
跟随德川一方的昌幸之子信幸,向上田城派去了使者,靠邻城之谊,仙石秀久的使者也去了上田城。昌幸并不一味激怒他们。
“热情劝解,十分感谢。等我和家臣商量之后,再做回答。”
昌幸这样表面应付,以争取时间。
此间,昌幸积极准备死守城池。见此,秀忠大怒,派出了若干次诘问使。昌幸在城里接见来使,却加以嘲弄。
“我想打仗,当然要备战。自古及今,可有因备战而遭敌将斥责的先例?”
昌幸笑了。
秀忠听了这报告,愈发激愤,召开了军事会议。
“我们被耍弄了!”
诸将情绪亢奋说道,已激起立即攻城的气氛了。唯有文官正信老人明白昌幸的计谋。
“那是昌幸玩弄的伎俩。”
正信这样说道,想稳住同袍们。然而秀忠失去了平素的温和,顺口吐出激烈言辞。武官不听正信制止,已是气势汹汹怒不可遏了。
最终决定攻城,力主一走了之的正信失败了。
(到底还是家康伟大呀。)
正信内心不禁这样思量。家康不在上头,素以统制力自豪的德川军也是这种结果。不管正信如何力主家康的基本方针“尽快会师美浓”,武官们也置若罔闻。
攻城开始了。
九月五日。主帅秀忠来到可以眺望上田城的染屋平,坐在折凳上。
与此同时,昌幸说道:
——今日天气不错,我去窥探一番。
昌幸带领儿子幸村外加四、五十个骑兵随从,开始慢吞吞骑马行进在预定的战场附近。
从秀忠所在的台地可以看见这一切。
“马标虽然藏起来了,但那大脑袋小个子的老头,千真万确就是安房守!”
榊原康政这样断定。
“是在愚弄我!”
那一堆人悠闲的马蹄声,似乎都能听得见了。他们悠然欢畅,宛似出门远游。
“火枪射击!”
秀忠下令。倏然,枪声充满了天地之间。这正是昌幸所期望的。这架势是真打起来了。
然而,枪弹打不中昌幸。昌幸一开始就巧妙地骑马行进在枪弹射程(一百五十公尺左右)之外。而且昌幸尽管听见了枪声,却不着急不着慌,悠闲在秀忠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追击!”
秀忠下令。正信制止了这道命令。
但为时已晚。布阵于台地下的牧野康成、牧野忠成父子俩,率兵驱驰原野,尾追昌幸。
追击途中有一片长满了杂树与灌木丛的丘陵。在德川家的世袭武将中,牧野康成不愧以身经百战而名播远近。
“这样地方,必有伏兵!”
牧野康成停止进兵,并下令齐声高喊。
果然如此。真田军从丘陵的四面八方成群站起,冲下来攻击牧野部队。牧野部队拚死激战,寡不敌众。
秀忠在台地上看见这场面,命大本营的将士前去救援。只见马蹄刨起田里泥土,将士个个飞速突进,好不容易到达这片狭隘的战场,丘陵上真田的生力军一边开枪射击,同时一致举起长枪,往下冲刺。
德川军殊死奋战藏书网,成了名副其实的血战。
其他地方的大久保忠邻(治部大辅,相模小田原城主)部队和本多忠政听到了这情况,踏破野山,驰援而至,这是大部队。
丘陵上的真田军不过三百人左右,立即按预定转而退却。德川军追击,但真田军谙熟地理,抄近道急速进城了。
德川军追到城下时,大手门立即打开,幸村等约百骑策马冲了出来。
德川军开始苦战。不幸不止于此,德川一方背后的虚空藏山倏然枪声大作,伏兵悉数站起,从背后攻击,德川军倏地崩溃了。这时,昌幸率领少数人马出城,冲入溃散的德川军中舞枪刺杀。对方招架不住,撤退一公里许。昌幸并不深追。
与幸村拨回马头,回城途中且高吟歌谣。
对于己方的举动,台地上秀忠身旁的正信盛怒,气得浑身发抖。
“成何体统!不听军令,各自随意出战,竟让敌人高唱凯歌!”
正信怒吼。不言而喻,这话是说给秀忠听的。此时,正信认为,若不行使家康授予他的领导权,武将们的狂奔必然导致全军自己崩溃了。
正信立即召集诸将,直言不讳:
“败军之罪,尚可宽恕。最大的罪过是不听军令,随意出战,这种现象必须纠正!”
翌日,正信发表了处罚决定。
受处罚者都是有功之将,譬如牧野康成部队在丘陵因遭伏击而苦战之际,前往救援的秀忠的大本营将士,都被赶回上州吾妻城。
就连一军大将的大久保忠邻,正信也要将其赶回后方,但因大久保家的家臣杉浦安左卫门将罪过揽于一身,切腹谢罪,总算饶了他。对最先冲上阵去的牧野康成判罪最重,令他在上州吾妻城闭门反省。
对这一连串严肃处罚,全军愤慨。
“那个老头不想让我们在战场上奋力冲杀吗?越奋战越成犯罪,是何道理!”
如此这般,对正信的谴责声一片嚣杂。
牧野家和大久保家的部份家臣,怒气冲冲声称:
“宰了佐州(正信)!”
士气顿时大落。
(我现在相当于三成在丰臣家的位置。三成当年在朝鲜战场处罚违犯军令的清正,得罪了他,终于演变成今天的状态。我家恐怕也不会长存下去的。)
正信倏然这样思前想后,感慨万端,对敌将三成寄予了某种同情。
昌幸的作战大奏奇功。秀忠的三万八千大军被钳制在信州达十日之久,最终没赶上参加关原战场的大决战。
第九十章 密信
赤坂和大垣。两军依旧驻扎不动。家康不来,硝烟不起。美浓的天空阴暗,一日之内多次降下霖雨,夜里特别冷。
“赤坂的东军在等待家康到来。”
三成一日数次这样嘟囔着。东军若攻来,立即就会变成大战。赤坂的东军不动,大垣的三成也不动。
三成也在继续等待坐镇大坂的西军统帅毛利辉元到来。毛利的主力不到,三成在兵力上就没有把握。另外,统帅不到前线,对己方士气多有影响。
“毛利的主力军不到,我方将败亡吧?”
这种疑虑和恐惧在西军将士中扩散着。美浓前方后方的西军大名中,开始出现暗通东军者,归纳看来,可以说原因正在这里。
不消说,三成多次催促大坂,信使有的在途中遭敌军斩首,也有的平安到达了。
辉元本人并无恶意。
“那么,我动身吧。”
他也曾想过要动身。但有人忠告他:
“不可,不可,打消这念头为宜。毛利大人若让大坂成了一座空城,城里暗通家康者不知拥戴秀赖公会做出何种事来。家康的间谍中,有一个就是西军的首脑增田长盛。增田大人非常可疑。”
于是,好不容易起身的毛利又坐了下去。不知忠告者都是何人?99lib?,恐怕他们都是家康的间谍。巧妙利用间谍扰乱敌军内部,这是从乱世中艰辛生存下来的家康的特长。不太谙熟乱世的三成,在治世过程中学习过如何感知世间,但他缺乏家康的那种才能。
“再给大坂发去一封催促信看看。”
九月十日黄昏,三成有些焦躁,对谋臣左近说道。
(这可不好。)
左近这么认定,原因不在于毛利不来,而是三成的焦躁。三成若过度焦急,失去了争胜的自信,那么,只要毛利不来,他这种心理对战争形势势必影响极大。
“主公,不可再指望毛利了!”
左近建议道。事到如今,应当考虑在毛利主力大军不来的前提下,如何制订战术,将战争引向胜利。否则,指望的毛利军若不到来,将会陷入失去战机的窘境。
“但那样能胜出吗?”
“必须琢磨胜出的手段。若竭尽全力仍未胜出,那就只能将胜负置之度外,奋勇苦战,死而后已。”
“左近的武士根性还没消失呀。”
三成微微一笑。按照三成的说法,“奋勇苦战,死而后已”并非战略,只不过是武德。将道德掺入战略中通盘考虑,这并非大将的思想。
(有道理,确实如此。)
左近佩服三成明确的逻辑思维。但这种思维未必完全适用于实战。战略这种政治性或计算性的结构中,唯有再融入战士非合理性的敢死气概,交战才能生气勃勃。左近这么自忖,但没反驳三成。
当天从早晨到过午,左近一直陪同三成,到处视察各部队的布阵情况。老实说,左近心里有一件细致考虑的大事。
即南宫山问题。
这座山的北麓有一条中山道,山的西北麓铺展着关原。在其反面或恐与交战毫不相干的东南山中,俨如潜伏似地,随意驻扎着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的军队。这地方无论战况如何变化,枪弹也飞不来的,同时,他们也不会开一枪。
“请下山,往平原再靠近一些。”
三成忍无可忍这样要求过。但两个文官强调各种理由,不想离开这个绝好的隐蔽场所。提起长束正家,他是丰臣家的理财官,头脑聪明,被提拔为奉行。安国寺惠琼是僧侣,早于信长健在时他就被赞为外交能力无与伦比的人物,而且惠琼是禅僧,平素在丰臣家的殿上,他一直得意洋洋为诸将讲解生死的禅理。
“何其胆怯呀。”
左近辞别他们的阵地时,他对三成心怀顾虑,却不得不唾弃似地这样说道。
(毕竟是文官。)
左近这样思量。文官的心理结构与武将不同,武将纵然再胆小,但一被拖到战场也会壮起胆子稳如泰山。文官大名无论平时怎样口若悬河,一上了战场就惊怯失色。
(文官和武官有这种区别。)
若是这样,自己的主公三成又如何?三成青年时代驰骤沙场,二十岁前后作为独当一面的武将,围攻过关东城池,但他的主业始终是文官。在左近看来,三成虽是文官,但与长束、安国寺、增田相比,他的风格带有武断倾向。三成也相信自己和文官相比,更偏于武将。
(虽然如此,毕竟还是文官吧?)
左近根据三成对毛利的态度这样认定。毛利不可指望,三成却指望毛利率军到来。事到如今还将毛利计算在内,制订战略,这本身就是危险的。尽管如此,三成仍像文官核对帐尾一样,现在还对毛利主力大军的兵力恋恋不舍,到了这样紧要关头,仍想将其纳入战略计算当中。
当夜,三成在大垣城内一室,给增田长盛写了一封长信。
一提笔,想到对方是自己推心置腹的盟友,不知不觉发起了牢骚。盟友虽和三成共同起事,现在却 4e0d." >不相信能够获胜,暗中向家康派去了密使,内应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三成却毫不知晓。
“除了足下,再无别人愿听我关于悲痛现实的牢骚了。”
他用宛如对话般的绵绵文体写着写着,表达更加柔软了,字里行间流淌着哀愁,举出的素材全都是悲观的。
(有点太过了。)
搁笔之时,三成毕竟察觉到这点。他转念一想,听到了这般哀伤的前线报告,大坂兴许会振奋起来。他封上了信,用蜡黏固。
(大坂历来如此。)
三成说给自己听。他相信此函的效果。三成猜想,大坂远离战云,殿上极尽太平安乐,增田长盛等人认定此战必胜,所以毛利不派大军来。三成希望此函能促动他们惰气清醒,精神振作。
当夜,三成就派出了信使。
但发生了意外情况。信使在近江路被捕,信件落入经东海道正在西进的家康手中,三成并未察觉。缺乏谍报意识的三成,当初就没想到会有这种危险性。总之,接到信的不是增田长盛,而是家康。
家康收到信,对信中的哀伤感到诧异。
“好啊,收到了这封信。”
家康感到挺有意思。如果原本该收信的增田长政读了这封极其哀切的书信情辞,必会因恐惧而失去斗志,依恋家康,会为取得内应之功而更加卖力的。
——嘿,竟是让我收到这封信。
因为此事,家康稀奇地语带诙谐。
首先,信的开头涉及战线景状。
三成写道:
“布阵于赤坂的敌军,现在尚无活动迹象。似在等待甚么。”
三成信中的“等待甚么”,指的是敌军等待家康上阵一事。
“长束、安国寺过于自重,他们布阵的地势,敝人真想让大人瞧上一眼。本是我方主谋的这两人,其怯懦形象敌人若不知跷,那或许该说敌人也够粗心了。敌人粗心,我方胆小,可哀也。
“前线军费军粮不足,我自己的钱物能拿出的全拿出来了,现在手头拮据,何事也做不了,望火速送来军费和米钱。
“提起军粮,美浓方面的水稻已经成熟,若收割可充军粮,但恐遭敌袭击,轻易不敢收割。近来我方士气似趋萎缩。”
接着,三成再度笔及共同举事的同僚长束、安国寺的怯懦形象。
“我去了那二人的军营,询问关于交战有何打算。二人一味拥兵自重,看那种胆小的样子,即便敌人开始退却,想必也不敢追击。他俩在垂井的高山(南宫山)安营扎寨,山上没有人马的饮用水,他们却紧守大山不离。一旦开战,人马上下很不方便,何故安营该处,己方感到蹊跷,敌方也莫名其妙吧。
“但是,我军宇喜多秀家的奋斗气势与精神准备,非常卓越,岛津惟新和小西行长亦然。
“关键是人心。诸将万众一心,击溃眼前敌人不用二十日,但看目前样子,最终大概要从我方的内部开始崩溃。”
(哈哈,是吗?)
家康终于有了必胜的信心。三成自己这么说,西军实况肯定如此。再进一步作敌人内部工作瓦解之,东军就愈发稳操胜券了。
家康向前线的井伊、本多两位军监派去急使,命令他们:
“加紧瓦解敌军!”
尤其对西军猛将宇喜多秀家和大谷吉继,要打进去劝诱内应的使者。这个战略的要点,即通过外交与怀柔使敌军兵力减半,再动刀兵。
家康在三成信中还看到一条自己十分喜欢的消息。
即毛利辉元不可能上阵这一条。为了将辉元和毛利大军困在大坂,家康及其幕僚不知耗费了多少苦心。幸亏相当于毛利军参谋长的吉川广家与德川方里应外合,利用广家去做了毛利家的内部工作,收到了一定效果,三成的信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三成似乎还不知道家康已经离开了江户。
从信上看,开头写有一句“似在等..待甚么”,这说明三成认为家康上阵的可能性是模糊的。但信的中段有这样语气的文字:
“辉元大人现在还没出马,>连百姓都百思不解。不过,家康若不来,辉元大人继续留在大坂也无妨……”
这段话的真意想说甚么呢?此前往来书信的内容家康不知,他有点难以破译,但没关系。家康从此信中得到的资讯是:三成不知道家康是否要来美浓。
(三成确实不晓。)
三万人以上的德川直属大军从江户开拔了,家康在军中,这一切三成好像一无所知。
(何其粗心大意呀。)
虽是敌人,家康却从心情上觉得三成挺可怜。这么多人马从江户出发,布满东海道,若在江户和东海道各地撒下间谍,马上就会清楚敌情。就连这样的事,三成好像也没做。
(总而言之,我知道了一件好事。)
家康有了自信。他过了三岛驿站后,开始采取隐秘行动,让人觉得家康不在这支大军中。譬如证明家康所在的马标,已装进箱子里秘藏起来。行进路上坐的轿子,尽量使用外观素淡的。这些安排与努力都有了回报。
这种场合,若是秀吉,必然特意将外出的装饰搞得富丽堂皇,沿途散播夸大的消息,以挫伤敌军斗志。这是秀吉的惯技。家康相反,这个老人好似潜行一般。此乃家康的爱好,但也不仅仅是爱好。
——家康来了!
家康担忧敌方听到这消息后,大坂的毛利辉元会理所当然地来到美浓。
(总算万事尽随人意。)
家康读着三成的信,心里感到满足。
致增田长盛的信函发出后,三成一直在等待反应。
(读了那封信,长盛也能察觉到美浓的危机,定会劝说毛利辉元大人出马。)
“纯是白费心思。”
某日,针对此事,左近这样说道。
根据毛利家的家风与传统来看,辉元及其幕僚不可能采取积极策略。振兴毛利家的是毛利元就,元就的临终遗言是采取保守策略。尔来三十载,毛利家对侵犯山阴和山阳的敌人皆投以防卫对策,从未尝试踏出领地争夺天下。
“归根结柢,辉元大人不会出马。”
左近这样判断。
在左近看来,毛利家的辉元虽被推举为西军统帅,但他只考虑无论哪方胜出都要设法保住自家和领土,并以此来决定行动,他绝不可能赌博。
“果真如此,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三成说道。西军若失败,家康无论如何都要处理毛利家及其领土,若不没收铺展在山阴和山阳的广大领土,家康再无领地可封给东军诸将。
“计算一下全日本的土地,就会明白了。”三成这位计算专家说道。他确实言中了。
战后,毛利家的领土遭家康没收。毛利哭泣哀求,总算得到长门、周防(山口县)二州,但很难养活庞大的家臣团,德川时代三百年中,毛利家一直处于穷困状态。后及幕府末期,这个长州藩总算抛弃了传统的保守主义,开始疯狂地挑战德川家。
第九十一章 家康上阵
家康西进。
东海道沿途驿站,全都挤满了人马。家康直辖的三万二千大军旌旗招展,一直向西进军。对此,西军却未获得任何情报。
九日,抵达三河冈崎。
十日,抵达尾张热田。
大军已经进入浓尾平原,西军仍毫无察觉。十一日,家康进入福岛正则的居城尾张清洲城。
从尾张清洲到三成的大本营美浓大垣,直线距离不过二十五公里。尽管如此,西军还没发觉。
“总算成功了!”
到达清洲之夜,家康在清洲城听取敌军情报,同时感到心满意足。自己进入了尾张,敌军却一无所知。
“治部少辅等西军诸将,好像全是傻瓜。”
按家康的观察,以美浓大垣城为中心布下的西军阵地,其注意力悉数被前面赤坂东军阵地吸引住了,竟没发觉来到背后的家康及其大军。
(这也太马虎大意了。)
家康终于了解了西军的体质。从谍报这一点看颇有缺欠,几乎可谓残疾了。
家康故意不穿戴盔甲,便装进了清洲城。少刻,赤坂前线的藤堂高虎来访,谋划议论到夜半。高虎担任家康的谍报官。谋划的内容是驻扎赤坂的己方诸将可靠与否。
“福岛正则如何?”
此事家康问了好多遍。针对这一点,高虎钜细靡遗调查过正则的言 884c." >行,他断定:
“总之,他不会倒戈。”
听了这句话,家康放下心来。只要福岛正则跟随东军,胜利就确信无疑,这是家康当初的战略观。
接下来,参谋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从赤坂赶来,军事会议开到了半夜。
“窃以为,主上在清洲等候走中山道来此的中纳言大人(秀忠)为宜。”
二人这样说道。此言在理。走中山道的秀忠引三万八千大军,不等到他们抵达,难以统筹全局。
“不必等了。”
家康说道。他怎么也没想到秀忠大军会被钳制在信州上田城,而判断能随后就到。若此,驻扎清洲空无意义,来到尾张就应早一天渡过木曾川,进军美浓赤坂的阵前。
“明天到达岐阜,后天到达赤坂。照此安排!”
家康下令。
然而,事实上发生了一点临时变动。当夜家康偶患感冒发烧。
家康慎重起来。一旦开战,感冒有导致思虑判断模糊不清之虞。发烧只是轻微低烧,十二日家康用于休养,滞留清洲城里。
“服药后,痊愈。”
侍医板坂卜斋这样记录。感冒并不严重,一日疗养是家康出于谨慎起见。
十三日早晨,家康从清洲出发,当日黄昏进入岐阜,夜宿城下。
家康在岐阜向大垣派去间谍打探,得知大垣的西军阵地情况仍无变化。大军都到达此地了,西军却没发觉家康已来到距离自己约二十公里的地方。
(这般粗心,令人惊诧。)
家康这样思忖。透过这件事,家康领略了三成的力量。与家康过去的盟主织田信长相比,或者与小牧长久手之战中家康的敌人秀吉相比,三成的头脑显得何其简单呀。
家康为了继续隐秘行动,将标明家康所在的马标、旗帜、战鼓、传令团队、近卫队等,趁夜从岐阜提前运走或派出,令其早一步到达赤坂前线。
十四日天一亮,家康就离别岐阜,奔赴赤坂。途中,西军倒戈的稻叶贞通、加藤贞泰前来迎接,并任向导。
长良川上架起了临时浮桥,集中了约七十艘放鹈捕鱼的小舟,上面铺好木板。家康及三万大军轻松过了长良川。
家康坐轿前行。途中来了一名和尚,献上一个大柿子。
“这么快,大垣就到手了。”
家康稀奇地开起玩笑来。他在轿里滚玩着大柿子,
“这就是大垣,夺取它!”
他对轿旁的小姓幽默而言。
途中经过南宫山旁,家康拉开轿子小门,要望一眼高.山。
(这是一座有问题的山。)
家康觉得饶有趣味。
西军的毛利秀元、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等武将,在这座无益战争的高峻大山上安营扎寨,行动如谜。他们恐怕打算在这座山上观望战场胜负,直到最后也不开一枪吧。
“这就是南宫山。”
从赤坂前来迎接家康的柳生宗严在轿旁讲解。家康刚才已经知道了。
毛利秀元的两万大军扎寨山巅。将其捆绑在山巅的是毛利军参谋长吉川广家,他与家康里应外合。
(如此布阵,动弹不得。)
家康放下心来。他还想往山顶遥望,命令上扬轿子,倾斜起来。
“没事儿,再倾斜一点!”
家康又命令道。他想清楚望见山脊和阵形。
俄顷,家康满足了,令轿子恢复原状,奔向赤坂。
九月十四日的中午,家康终于抵达赤坂前线。七月下旬接到三成举兵的消息,尔后从小山返回江户,从那时至今,四十余日的时光流逝。
家康登上指挥所冈山,进入山丘上紧急建造的二层楼主帅营部。
二楼是一个大广.99lib?t>间。
“呵,大垣城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家康手扶栏杆,探出上身,眺望耸立在美浓平原彼方十公里远的大垣城,这样说道。
“现在可以了,马标和大旗都竖起来!”
家康命令道。
负责此事的指挥是渡边半藏。他立即开始安排,面对敌军大垣城,高高竖起二十杆白旗、七杆葵形家纹旗,外加七杆扇骨镀金的家康马标。
“内府已到99lib?赤坂!”
没有比这讯息更能震撼大垣西军诸阵了。那些西军将士迄今听到的都是家康不离江户,他们深信有上杉氏在会津牵制,家康当然来不了美浓。
主谋三成本人,“焉有这等事?”一开始也不相信。他立即登上大垣城天守阁想遥望赤坂方向,然而雾霭飘浮,望不见远处。
西军阵地中,部署在最突出接近敌军的是三成的家老蒲生乡舍部队。从这里能够清楚望见冈山顶上竖起的一长排白旗。
“那不是内府吗?”
士卒叫嚷起来,阵营动摇了。这种动摇伴随着战栗。家康是群雄中武略出众之人物,给人一种畏藏书网惧感;家康来到阵前,其直属部队四、五万人必然参战,数量上构成一种恐怖感。这种畏惧感与恐怖感,存在于西军所有将士脑海中。
这个紧急报告传达给蒲生乡舍时,乡舍怕将士斗志动摇,说道:
“那个呀,那些旗帜吗?那是金森法印父子的旗帜。”
乡舍撒了一个立即就会暴露的谎,想尽力让将士们暂时镇定下来。
乡舍又对士卒们说道:
“内府时下正鏖战奥州,焉能来到美浓这里。”
就连斗志最炽旺的石田部队,也心怀恐惧,其他诸将阵中的动摇情绪就更渗透了。
大垣城的三成为确认事实真伪,派出石田部队里的水野庄次郎、宇喜多部队里的稻叶助之丞、小西部队里的赤星左近这些老练武士,前去侦探敌情。
此三骑马首并列奔驰,靠近敌阵,不久返回,“内府已抵达阵地,千真万确。”禀报道:
“我们认识渡边半藏插在铠甲上的小旗。那家伙是内府的近卫队长,必须认定内府已经到了。”
阵中愈发动摇起来。
(如此这般,真是无可奈何。)
左近这样思量。为了侦察,左近策马来到了城外池尻口,观察东军阵地的动向,顺便拨马跑过己方各个阵地。己方动摇之大,令左近诧愕。己方动摇,可谓是对总指挥官三成的评价,也是全体将士认为三成不及家康的证据。
(这是真实的。)
既然这种人物评价是现实的,就不能斥责将士了。不过,若对这种动摇听之任之,己方大概开战前就被敌方气势所压倒而失败了。
(手段只有一种。)
左近返回大垣城,甩开坐骑,来到了三成面前。
“照此下去,连交战的胜负都难以测定了。我现在率人诱敌出击,然后将其各个击破。以此来恢复我方士气!”
左近引五百兵马出城了。见此,宇喜多秀家命令部将明石扫部助和长船吉兵卫率兵八百,后随左近而去。
杭濑川。
一条芦苇茂密丛生的河流,从东西两军的边界上流过。
河畔有池尻、木户、笠缝等村落,树林和灌木丛颇多。左近利用这些地形,布下伏兵,然后率主力部队渡过大河。
河对岸敌军领地里,水稻已成熟了。左近令足轻队手执银镰收割水稻。毫无疑问,此举旨在挑衅敌人。
(敌人会上钩吧。)
左近认出前方敌军是丰臣家三中老之一、骏府十七万五千石的中村一氏阵地。中村一氏于七月十七日病殁,其子中村一忠任战场指挥官。一忠是个十一岁的少年,由老臣们辅佐监护之。
(应该上钩的。)
中村家的老臣们经常意识到,背后冈山上有家康的眼睛。即便是不愿打的仗,恐怕他们也一定要打的。
左近的预测成真。
中村部队紧靠栅栏,火枪开始射击。左近下令还击,枪战开始了。
——哎呀,小战开始了。
在冈山营中楼上吃晚饭的家康,听见枪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哎哎,出去了。”
家康举着筷子,欣赏眼下这场前哨战。家康说的“出去了”,指的是中村部队的骑马武士打开自家阵地栅栏,冲出去了。
“看那阵势!故式部少辅(中村一氏)不愧是一代英雄。他死后,其家忠实继承了他的遗令,习惯了作战规矩。那种追击bbr>..敌人的勇猛,就是证据。”
家康嚼饭,鼓着腮帮子,喋喋不休。
另一方面,左近命足轻们巧妙退却,最终退到杭濑川的堤坝上。左近又令他们跳进河里。
中村部队继续追击,战马一齐跑进河里,踢着水流,开始过河。
“呀,不妙!敌人是岛左近吧?中了那人奸计了!称中村家精通兵法,这说法错了。”
家康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中村部队的前半截登上对岸,后半截刚想上岸的瞬间,左近的伏兵同时站起,开枪射击,转眼间打死了数十人。马队出现,截断了退路。
眼见中村部队恶战苦斗,近邻阵地的有马丰氏部队也打开栅栏冲出,欲渡河解救友军。
此刻,西军也倏然出现宇喜多秀家的三百兵,侧面痛击有马丰氏部队。
“这一下要全军覆灭了!”
家康扔了筷子。
何故如此?因为左近部队虽然胜利,却再次后撤。中村、有马两支部队如同被牵引着似地尾追,终于在日落前遇上四面八方涌来的伏兵,几乎陷入了溃灭状态。
这时,中村部队的指挥官野一色赖母下令:
“撤!”
他纵横驰骋在黄昏战场上收拾残兵。野一色是诸家共知的豪杰,此日,他的铠甲上披着白色僧衣,背插金色绢旗,头戴有鹿角饰物并附五片护颈的头盔。宇喜多秀家的家臣浅香三左卫门最后纵马靠近野一色,将其拖落,砍下了首级。
与野一色共同指挥中村部队的甘利备前也被杀死,群龙无首了。
暮色逼近。家康为收拾败军,不得不派出德川家赫赫有名的作战高手本多忠胜。
忠胜率少数部下,从遥远的后方飞马穿过东军阵地,一进入战场就左冲右突,巧妙收拢败兵,送往后方,关紧了栅栏。
左近避免深追,以杭濑川为界,集结全军,撤回大垣城。
斩获敌人军官首级九十二个,士卒首级一百五十四个,作为局部战斗,这是罕见的胜利。
“我部下的沙场神威,总是这样!”
为鼓舞士气,三成向全军通报了这一捷报。
捷报也传到了不可思议扎寨在南宫山上的军团诸将耳中,却没能将他们从沉滞中解救出来。家康上阵这项事实,致命性地挫伤了南宫山军团的斗志,山巅毛利秀元军的谋将吉川广家,得知杭濑川之战获胜的快报后,当即将人质送到家康处,坚决保证做好内应。
然而,三成全然不知此事。大垣城里士气昂扬沸腾。
(战之能胜。)主谋三成本人也恢复了自信。
第九十二章 奔赴关原
太阳落了,杭濑川的前哨战大致结束了。在冈山营中二楼,家康放下了筷子,
“有生以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晚饭。”
对伺候吃饭的小姓说道。家康一边欣赏无关大局的小战斗,一边吃着晚饭。家康说,这虽说是东军中村部队的战术失败,却像观看能狂言剧一样妙趣横生。
家康的感想传到了挤在楼下的东军诸将耳中。
“不愧是内府呀!”
福岛正则夸张地拍膝赞叹。巧舌如簧,将败仗说成了一场舞剧,若藏书网非久经沙场的大将,焉有这般感想。战争伊始,家康大概害怕这场算不上战争缘起的败北影响士气。
饭后,家康唤来了黑田长政。
“斥候还没回来?”
“马上就能回来。”
长政也在等待斥候归来。说实话,西军究竟有多少兵马,还没掌握准确数字。
不消说,若干份谍报已送达家康手中。某位武将派来的斥候报告说:
“有十四五万人。”
家康也认为,这或许是实数,但此时他变了脸色,说道:
“胆小鬼看敌军,数量才显得众多!”
家康说这话,是力避己方军心动摇吧。接着,田中吉政的斥候回来报告:
“大约十万人。”
田中吉政身经百战,是深得秀吉青睐的武将。吉政认为这个数字可信。家康不悦。
“哪一份报告都是商人计算的数字。甲州,从你手下再派出斥候!”
家康直接对黑田长政下令。长政为煽动丰臣家的大名倒向家康,一直在总结经验,是一个有政治敏感度的人。家康预见到他这一特点。
“所幸我家有个高手,名叫毛谷主水。”
长政这样说,是因为黑田家的传令官毛谷主水有个癖性,在任何战场都低估敌军兵马数量。
毛谷主水于家康吃晚饭前就出发了。他身穿黑色铠甲,怀抱一杆长枪,骑一匹名曰“薄野”、引以为豪的骏马,从大垣到南宫山,再到松尾山,跑遍了敌阵周边。不言而喻,对毛谷主水而言,用不着现在来观察敌阵形势,他几乎每天都跑到这一带闲晃,对敌军形势了若指掌。
未久,主水进入中山道,返回了布阵于赤坂村西端的黑田家军营。主水继续策马奔驰,主公长政正在家康营中,必须赶到那里。
途中,遇上了黑田家的侍大将后藤又兵卫。又兵bbr>..卫打马靠到近前,与主水并列,问道:
“主水,去观察敌阵了吗?”
主水颔首。又兵卫再问:
“备前中纳言(宇喜多秀家)的人马好像频繁活动,你看了吗?”
“看了。”
“对其下何判断?”
“并非交战的准备,只是换防。证据是未时(午后两点)刚过,人马始动。bbr>”
主水说,午后两点刚过,人马好似在活动,要想昼战,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而认定并非准备夜战,是因为人马活动的范围太广。
“主水,说得有理呀。”
又兵卫对主水的战术眼光表示满意,拍拍他的肩膀跑开了。主水快马加鞭,来到家康营帐所在地冈山之下,将马拴在松树上。他拨开茂密的萱草,走小路登上丘顶,报告主公长政自己归来。
长政在二楼,与家康一起。
“上这里来!”
长政朝楼下大喊。主水开始登楼梯。人称楼梯为“绳梯”,是用绳索将木头捆绑起来做成的粗简楼梯。这种营帐十分符合性喜朴素的家康的要求。
主水登了一半楼梯,站住了,没进二楼。未经特别许可,内大臣家康这样身分的贵人房间,不可靠近。
“主水,没事儿,把脸露出来吧!”
家康语调轻松说道。主水略微露出了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络腮胡子脸。
“说吧!”
长政命令道。
“报告!上方军(西军)大约有一万八千人。”
诸将面面相觑,最高出现过十四五万的数字,这一万八千人是怎么回事?唯有主公长政舒一口气,放心了。为了让诸将都听见,他故意大声说道:
“说一说敌人为何那般狼狈!”
自然,主水也不得不大声说话了,他用战场上的大嗓门回答:
“确实,仅靠目视的数量,能有十四五万吧。但仔细一看,上方军几乎都驻扎在上下艰难的大山上,连下山打水都令人担心,这部份敌军不叫武士,纯粹等同木偶。减去这一部份,再看平原扎寨的敌军,大致也就是一万八千人左右。”
“说得好!有功之臣!”
家康大声表扬,环视身边,只有豆沙饼。即刻抓了一大把递给近习,说道:“给他。”
其后,家康召开军事会议。
“攻打大垣城!”
这种意见占压倒多数。尤其是家康的谋臣井伊直政、虽属旁系大名却与家康有姻亲关系的池田辉政,力主攻打大垣城,碾碎城池,取下石田三成和宇喜多秀家的首级。按照这种请战气势,这个攻城方案应当落实为作战。
但是,家康眼皮下垂,像睡觉似地听着,不置可否。
(是不满意呀。)
本多平八郎忠胜看透了其中奥妙。忠胜从少年时代到五十三岁的如今,一直跟随家康,是名副其实久经沙场的武将。忠胜深知家康不擅长攻城。
世间没有比擅长和不擅长更奇妙的事了。比谁都最擅长攻城的是秀吉,就连以性急着称的信长,攻城也是其强项;家康却不擅此道,一贯力避攻城,而嗜好野外决战,这一直是他的强项。
此外,在目前政治形势下,没有比旷日费时的攻城战更不利的事了。围城日久,其间难保跟随家康的诸将不会变心,而且不知九州和东北的形势可能如何变化。对家康而言,现在可取的唯有野外会战,一举决定天下。
“诸位的话说得都很漂亮,但是,”
忠胜发表反对意见。
“诸将最挂虑的是大坂的人质。现在应当马上攻打京城大坂,与毛利中纳言决战,夺回人质才能得到众人心。这才是获胜之路呀!”
“讲得好!”
家康抬起了眼皮,微微点头。家康想说的是,井伊直政虽是谋臣,毕竟太年轻;到底还是忠胜这样的老练者绝对可靠,深通事理,能洞晓主将的强项与弱项。由攻大垣城改为攻大坂城,忠胜的意见表达得何其巧妙。
不消说,忠胜并非出自本心才这么提议,大坂城可不是两三年能攻陷的城池。
——奔赴大坂。
此计旨在诱敌出城,家康认为忠胜“深通事理”,是因为忠胜为了欺敌,首先在会议上欺骗了友军。
“我想明天就撤出这赤坂阵地,开始西上。途中在近江有治部少辅的根据地佐和山城,以此作为交战开端,歼灭敌军。”
家康调整语气,一字一板,口齿清楚,明确说道。如果在座有暗通西军的大名,家康希望他仔细听好。
家康深通谋略,军事会议结束后,他叫来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命令道:
“遣人将刚才的军事会议结果,散播到敌阵中。”
直政和忠胜已经笼络了几个美浓当地武士,送进大垣城加入了西军,从事间谍活动。家康命令现在立刻和他们联络。
不必这般费事。西军也有打入东军阵地里的密探,他们回来都禀报说:
“似乎要大破佐和山之后,再奔向大坂。”
听斥候带回的谍报,三成惊骇。毕竟东军阵地连足轻都在议论此事,决不会有错。
大垣城外前线阵地的左近,也派出了斥候,回馈给左近的情报也都只有一种:从佐和山去大坂。
(为何如此?)
按照常识,目前两军的位置,那赤坂与大垣之间,已成决战态势。家康却欲避开此地西去,令人纳闷。左近又对斥候说:“说一下刚到来的家康的本营阵地情况!”他们的回答完全一样:
“只架起了一道竹篱笆,没有挖战壕的迹象。”
(该是一夜阵地吧?)
左近根据经验,这样猜测。这是仅在赤坂住一夜的防备工事。如此说来,纷至沓来的“家康西去”的说法,并非计谋,而是事实了。
左近到了大垣城里,三成已和宇喜多秀家等人开始了军事会议。上座坐的是宇喜多中纳言秀家,三成坐在他身旁,bbr>左手持扇,时而换为右手持扇,手不停动着,但眼睛不动,一直大睁,向上凝视着。
“左近,有何高见?”
三成等不及左近入座,这样问道。
“敌军西去,千真万确。”
左近如实回答。于是如何应对为宜?回答只有一个方法。
唯有先下手为强,在要害地方设伏,挑起决战,一决雌雄。
位置就在大垣以西十二公里处的关原,唯有此处是绝好的战场。
东军西上,首先必经关原。于是,该地布阵不会空等。
接着是地形问题。关原地形宛如一椭圆托盘,东西长四公里,南北宽二公里,可以充分容纳敌我双方数十万大军。
就像托盘有盘沿一样,关原周围环绕一圈小山。若抢先抵达群山脚下布阵,就充分占据了地利。加之,这里驱驰兵马的道路四通八达,原野中央,东西贯穿着中山道,北国街道北上通向北方,伊势街道南下通往南方,关原相当于这些大道的交汇点。这种占交通之便的地形,古来兵法术语称“衢地”,是适合大会战的地点。左近说,六十余州中,最具备衢地条件处唯有关原。
“赤坂的东军出发前,恐怕会留下控制大垣城的兵力。我方应于敌军部署尚未完备之际奔向关原,将大垣变成一座空城。”
“所言甚是。”
三成颔首。
刚才左近的提案,三成和秀家也都在思考,全体没有异议。
城外开始下雨了。如果今夜雷厉风行奔赴关原,暗夜里必须在雨水和泥泞中行军。尽管如此,为了不被东军察觉,还须行动隐秘,灭掉灯火,绳绑腿甲,马匹衔枚,防止嘶鸣。
“明白,马上出发吧。”
宇喜多秀家到底年轻,已经坐不住了。
“顺序是,”
“中纳言大人(秀家)是大军,担任殿后,我打先锋。”
三成说道。从前头数来,顺序是石田三成、岛津惟新入道、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这支移动的部队总数三万二千人。其他部队早已布阵于关原周围群山中,按兵不动。归根结柢,恐怕仅有这些人马奔赴关原,奋战破敌。大垣城里留下的福原、熊谷、垣见、相良、秋月、高桥等来自九州的小大名,担任守备队。
军事会议结束,诸将走出城门,返回各自阵地。
岛津惟新人在城外阵地,也接获了命令。
须臾,岛津部队副将岛津丰久赶来,向三成建议:
“现在奔赴关原,莫不如今夜袭击内府阵地为宜?如果大人同意,我岛津部队愿打先锋!”
三成回答:
“望服从军事会议的决定!”
三成说,夜袭也是可以的,但古来夜袭都是小部队攻击大军的战法,今天的情况难以采用。于是,岛津丰久也许对三成的意见感到不悦,没郑重施礼就归阵了。
西军开始隐秘行动。
赤坂村冈山营帐里的家康却毫无察觉。夜里十点就寝,睡前命令诸将:
“夜间守备要戒备森严!”
为防备西军夜袭,燃起了点点篝火,阵地前沿照得通明。
然而西军的行动走漏了风声。大垣城内东军间谍久世助兵卫趁夜色逃出城,朝赤坂的军事阵地跑去。
福岛正则派出的间谍也返回赤坂村,报告了情况。正则大惊,派遣重臣僧兵祖父江法斋为使者向家康报信。
家康听到了消息,立时尖锐叫喊:
“三成出洞了!”
家康踢开枕头,爬了起来。此刻是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午前两点。家康命令全军开拔。
第九十三章 牧田街道
雨水湿了天地。
西军先锋偃旗息鼓出了大垣城,雨却愈发繁密起来,大得敲打在地面上,黑暗都泛白了。
走在先锋石田部队前头的是蒲生乡舍。
“忍住!忍住!”
蒲生乡舍一边操纵缰绳,一边命令向后传达这一指令。遵守命令,全军哑默悄声。马嘴含着稻草,为防止人的腿甲相触发出金属声响,腰以下用绳子绑紧,而且不使用灯火。
天地一片漆黑。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人人都紧紧跟住前边的人,一直朝一个方向前进。
不,标志仅有一个,那就是漂浮在前方黑暗中的篝火。
暗夜中的那个地点是栗原山,那山麓驻扎着西军旁观军之一的长曾我部盛亲部队。为加强夜间防守,雨中燃起了熊熊篝火。
篝火望去又小又红,俨如向命运之神祈祷的祭火,飘动在黑暗中。
“别迷失了那堆篝火,唯有它是标志!”
出发之际,蒲生乡舍对前导部队的三名骑马武士叮嘱道。按照军事会议规定的行军路线,不走主干道,从大垣城西渡杭濑川,迂回到野口村,再抵达栗原山的山脚栗原村,由此钻入山间,走上通往关原的牧田路。
牧田路是一条好像缝合两座山脚的山谷道路,路面窄得仅能通过一匹马。走这条路从大垣到关原有十六公里,在这恶劣条件下,大约需要五、六个小时。
行军艰难至极。
雨水打在头盔和铠甲上,流过了内衣,浇得身体湿嗒嗒的。东北风吹来,不时在队伍头顶卷起旋风,残酷卷走了士卒们的体温。
第二支部队是岛津部队。
岛津的阵地距东军较近,担心撤出营盘时被敌人发觉,营房的檐下栽植了无数竿青竹,中间夹着火绳,明灭闪烁,纵然敌军间谍靠近了,也会以为这里人马俱在。岛津部队尾随石田部队。
三成于自家部队的中军按马行进,经过野口村时,雨下得越来越大,敲打头盔的雨点,顺着盔檐不断流淌下来。
三成顺手压了压盔檐,前屈上身,好像保护腹部似地对抗着雨水。一个小小的不幸袭来了。
——腹痛。
三成原本就不是个体格强健的人,素来有痰,胃肠功能很弱。平时都很弱的胃肠,被这冷雨激着了,肚子持续着绞痛。实在受不了了,他就下马解手再上马。
“现在如何?”
左近的坐骑靠近,歪戴头盔,询问三成。三成对这种询问都觉得不耐烦,他沉默不语。
“左近,抵达关原之前,由你来指挥。”
三成说道。
左近心里咯噔一声。他思忖三成为何偏在关键时刻发病呢?但左近想错了。
“哎呀,我想前去朝那些胆小鬼的腰部狠劲踹上一脚,再回来。”
所谓胆小鬼们,即指扎寨南宫山的山巅、山腰、山麓(栗原山),按兵不动的毛利秀元、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怎么估算,他们也有三万兵马。
(他们若不动,能打赢的战争也赢不了。)
三成思量着,一直这么思量着。毫无疑问,三成并不知晓南宫山巅相当于毛利秀元参谋长99lib?的吉川广家,已独自与家康缔结了秘密讲和的约定。
“访问完南宫山,还必须去松尾山,去小早川秀秋的军营看看。”
三成在雨中凝眸,像幽魂附体似地嘟囔着。松尾山的山巅位于关原之南,西军第二号大军——小早川秀秋部队安营山巅。此人也不打算下山,不想听三成指挥,甚至还吃里扒外,人们议论纷纷。
“敝人当使者,去跑一趟吧。”
左近在马上不忍心看三成的形象,这样说道。三成摇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想说服上述那些丰臣家的显贵,由左近那样的陪臣前去不可能奏效。
“主公,不冷吗?”
左近不觉吐出了关爱的话语。再关爱也不能让雨停下来,这是无用的话。
“左近,别说废话!”
三成闷闷不乐地回答。
少刻,队伍到达了南宫山麓的栗原山旁。石田部队朝南转弯。
唯有三成北转。他仅带领三骑——近江人矶野平三郎和渡边甚平、塩野清助。
途中,三成多次如厕,面容憔悴。徒步向扎寨山腰的安国寺惠琼阵地走去时,如厕之后头晕目眩,抓住野草倒了下去,立即又站了起来。身体像脱尽了水似地酸软乏力。这种病体爬山坡,其艰难远在痛苦之上。
“主公,我背着您走吧。”
矶野平三郎在山坡上弯腰弓背。三成觉得这种关心反倒令人过意不去。
“不可如此!”
三成低声说道。让人背着去己方诸将营地,他不愿露出这般有失体面的形象。那些人平素都是胆小鬼,如今若看见主谋三成这副德性,还不知斗志会如何动摇呢。
(就是爬,我也要自己爬去。)
三成喝着从头盔上流下来的雨滴,心里这样想着。
“阿轻、阿英都在吗?”
家康抛弃了温暖的被窝,当即喊起了小妾的名字。
二女子是家康带到阵中的小妾,家康让她俩一路上照顾生活起居。
二女子出现了。
“将盔甲拿来!”
这是家康的要紧事。待命邻室的两个小姓已经消失了踪影。他俩因骤然出师而惊讶,跑回自己营房披挂去了。
女子们将盔甲柜抬过来了。让女人碰盔甲,这对当时非常迷信的武士来说属于禁忌。但家康并不介意。
“一听说上阵,那些人(两个小姓)就劲头十足地跑出去了。你俩来帮我穿征衣。”
“但是……”
女子面面相觑。
“这样做合适吗?”
“干脆一点吧!甚么事都畏畏缩缩的这样不好。”
首先,她俩必须重新给家康缠兜裆布。平日就做惯这件事,敏捷地很快做完了。
接下来是穿铠甲。
此前,要先穿武士服和裙裤,还须绑上绑腿、戴上护臂具与护胫具。
家康摇手,“不用,不用。”心情畅快说道。
“‘不用’是何意思?”
“从上面开始穿。”
家康挥舞着袖子。他的意思是,不必穿武士服,在平时穿的窄袖便服外面直接藏书网套上铠甲即可。
两个女子套不惯铠甲,困惑得不知所措。
家康发出苦笑。恰在此时,家康觉得活动在邻室的影子有点像司茶僧宗圆。
“和尚,来给我帮帮忙!”
家康以年轻的声音说道。和尚宗圆膝行进了房门跪..立着,俄顷,从盔甲柜里只拿出护胸甲。
少刻,家康着装结束,那一身披挂看起来显得有点古怪。
家 5eb7." >康在平时穿的窄袖便服外只穿戴了护胸甲,再披上和服肥袖外褂。
他不戴头盔,而替以一顶沿途惯戴的涂着砥石粉的斗笠,仅此而已。
“讨伐治部少辅这小子,如此装束就足够了。”
俄顷,人马聚齐了,家康下到一楼。此刻送来了报告:先锋福岛正则已经出发了。
“是吗,大夫(正则)开拔了?”
家康没带表情,点了点头。尽管现已到了最后关头,家康挂虑的仍是福岛正则的动向。一旦到了紧要时刻,他会有何举动?连家康也做不出精准预测。
(那厮憎恶三成,仅因此而燃起了斗志。他与黑田长政、细川忠兴不同,并非为建立我的天下而战。)
家康的侧近武士渐次飞奔聚来。他们不知敌情,不晓得家康的决断,只是跟随家康东跑西窜。其中一人叩拜,大声问道:
“主上欲奔向何方?”
问的是在这深更半夜,家康要去何处。
“奔向敌方。”
家康回答,面无笑容地向门口走去。屋檐外一片雨幕,雨中的篝火升腾着白蒙蒙蒸汽般的烟雾。
白烟雾里牵出一匹马。家康摇头,他小心谨慎,担心遭雨打而伤风。
“坐轿为好。”
一声令下,轿子抬到了门口迎宾台上。
家康弯下胖嘟嘟身体,“现今,”上轿时故做吃力状,说道:
“我原以为,现今没有敢向我发起战争的混帐。唉,笨蛋真是好可怕呀。”
所谓笨蛋,是指不晓得交战中家康底实可怕的那些人。说的肯定是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之流者。
少时,家康的轿子拨开草丛,走下冈山的山坡,进入原野,雨中行进,走上了中山道。家康出师行动神速,以致大本营必备的马标、旗手、长枪队、火枪队在后头疾跑追赶,到垂井驿站,他们才总算追上了家康轿子。
比家康先行一步、从赤坂出发的东军先锋福岛部队,暗夜中拥挤聒噪着西进。他们与西军相反,不必在伸手不见五指里行军。
队伍高举火把前进,烟气在雨中流动着。
走过了垂井,走过了经塚和上野。未久,要经过桃配山麓时,福岛部队的前锋被辎重队伍挡住了。
“躲开!别碍事!竟敢走在先锋的前头,汝等是谁家?”
福岛部队的士卒一怒吼,前边人回答:“我等乃备前中纳言部下!”
福岛部队众人大惊,备前中纳言即西军将领宇喜多秀家!他们是西军的殿军宇喜多家的辎重队伍。
夜色漆黑。
一方面是雨中,加之会战在即,福岛部队认为此时与敌军运输队进行小战并不合适。他们佯装没听见,故意放慢了步伐。
宇喜多部队的运输队不晓得后面跟的是敌军先锋。由于不知道,他们慢吞吞地走去了。
却说三成,他一座山坡一座山坡走着,访问了安国寺和长曾我部的阵地,也访问了长束正家的阵地。
安国寺惠琼正在酣眠,不易唤醒。此话有点像安国寺让人传达谎言,这种与武将不相称的举措令三成十分焦躁。
(当初,此举是我与惠琼共同策划的,惠琼是主谋之一。一旦上了战场,却又这般胆怯。)
惠琼总算起来了,穿上僧服,来到檐廊边。三成进到庭院里,伫立雨中。
三成解释完作战新阶段之后,“撤出此地,开赴关原吧。”大声说道。南宫山的前面就是关原盆地。
“明白了。”
惠琼神色沮丧地回答。
“待和山巅的毛利、吉川大人协商之后,贫僧就开拔。”
“糊涂!”
三成已经不顾忌用甚么语言了。
“无论毛利、吉川如何,足下也应当尽早开赴关原!”
“这……”
惠琼语塞。若非这个惠琼平时总在大坂殿上得意洋洋讲解关于人的生死精神结构,三成大概还不至于这么生气。
“看来足下相当怕死呀。”三成的坏毛病又犯了,终于讲出了带刺的话来。三成这种语言不知树立了多少敌人。然而三成本人对此尚无深刻认识。
“如何这般讲话!”
惠琼似乎恼羞成怒了。三成听了对方的语气,感到狼狈,当场道歉。且道歉且觉得自己很可怜。
(难道我必须来哀求他出兵吗?)
三成来到了长束正家的营地。正家是个小心的人,他已经起床了,穿好了铠甲。
(归根到柢,此人是个刀笔吏。)
三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正家身穿戎装,看起来很不匹配。青年时代他驰骋过沙场。自从秀吉任命他主管丰臣家财务以来,在殿上正家俨然成了一位大总管了。
三成将对惠琼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又对正家重复了一遍。正家老实点头。
仅此而已。
三成走出了营盘大门,心里几乎一片绝望。
在他们当中,扎营于最下边栗原村的长曾我部盛亲,刚刚继承了土佐国主的家,不谙世间政局。他遵从大坂的上阵命令后,从土佐浦户扬帆起航,船帆巨大的军舰满载着六千六百人大军,进入上方,才知道政局复杂,尽管如此,也不过略知一二。
土佐毕竟是个远国,不谙上方情报。加之家老们与其他家没有交往。可以说因此也没有来自东军的劝降。现今终于来到美浓。到达阵地后,尚未制定出自家方针的老臣们向盛亲进言:
“一切全仰赖山巅的毛利大人吧。”
老臣们看到西军不统一的状态,开始认定己方不可能胜出。
“遵命。”
盛亲这样答覆三成。三成离去,老臣们插言,为在紧要关头容易退却,让辎重部队远去伊势街道。此家始终不离山,一旦确认己方失败了,准备逃回土佐。
第九十四章 松尾山
夜色依然深沉。
夜里一点过后,石田部队抵达位于关原西北深处的笹尾山麓。雨下得有些小了,雾气却飘荡起来。
士兵已经困乏了,但为了取胜,不能让他们休息。
“立即动手,架起寨栅!”
三成向物头下令。全体将士成了民夫,有的搬运建材,有的挥锹掘地。
须臾,寨栅架立起来了。
虽然简单,却99lib.也是野战阵地。北国街道与河流相川之间架起了双重寨栅。冲出这道寨栅,岛左近与蒲生乡舍分别布阵于左右两翼,恰呈双角之势。寨栅内侧,背倚笹尾山麓,设有三成的营帐。这里竖起了写有“大一大万大吉”六个大字的白旗。
在这旗帜飘扬的台地上,关原尽收眼底,作为总指挥的阵地可谓绝佳。
却说行军的第二支队伍岛津部队,凌晨三点抵达目的地。这支人称日本最强的部队布阵于石田阵地的右翼。
“布下弓弩阵!”
岛津惟新入道下令。这是萨摩军特色的阵形,不是横摆而是纵摆,比喻说来,它呈利剑形。此阵弊端是缺乏防御功能,长项是在冲击敌人这一点,再无较此更高明的阵形。
岛津部队的主将营帐设在北国街道西侧,惟新入道立在那里上写“一本杉”的马标,曾经令朝鲜人惧怖不已。圆圈里十字的岛津家家纹旗竖在每一名物头所在的位置上。岛津部队在西军中人数最少,从大坂开拔时仅有八百人。
阵地上的岛津部队多次遣人回萨摩国要求增兵,领国始终采取不增兵方针。增加的全是只身逃出领国的自愿从军者。他们三三五五带着长枪和铠甲,纵马踏破一千二百多公里道路,赶到美浓。自愿从军者从前天开始陡增,兵力终于多出一倍。部队到达关原后,还有数人拄长枪为手杖,找部队来了。
“呀,来者姓啥名谁?”
主将惟新入道逐一接见,安慰沿路的劳苦,将他们派往阵地。
凌晨四点,第三支队伍小西行长部队开始布阵。他们到达天满山北侧山岗,在岗顶燃起了熊熊篝火。这种大篝火照出了小西家的家纹旗“日章旗”。朝鲜战争中担任先锋的行长出师时用的太阳旗,如今当作阵旗。
然而行长的斗志远无中军阵地的大篝火那般炽烈。他反对三成提出的关原决战构想,在大垣城举行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上,
“此事令人惊愕,治部少辅要抛弃大垣城,逃往关原吗?”
行长讽刺道。行长始终力主应以大垣城为据点,攻击赤坂之敌。因为关原决战的构想等于己方主动落入擅长野外决战的家康之圈套。但三成没有纳谏,此事令行长对三成闹别扭,小西部队会如何冲杀是个疑问。行长的部队有六千人。
早晨五点过后,第四支队伍宇喜多秀家部队,一万七千兵力是西军最多数量,抵达关原的天满山南麓,树起了印有圆鼓家纹的大旗。唯有这支部队精神振奋,斗志旺盛,向东军派出斥候。bbr>.
却说这时的三成。
他还没返回自己阵地。单骑历访诸将,访问完松尾山巅的小早川秀秋阵地后,下山访问盟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摆在关原西侧山中村的阵地。
“挺冷吧?”
吉继将三成请进了有农家火炉的房间里。
“在这大雨中,也太辛苦了。”
吉继很同情三成的处境。
“喝点酒,暖暖身子呀?”
“不,我实在不会喝酒。”
三成谢绝了。他平时不太喝酒,现在连肚子都疼,哪敢喝呀。
“喝酒还不如往火炉里给我多加些柴薪。”
“没想到此事。我看不见火。”
吉继令家臣往炉子里添柴。炉灶里填满了细树枝,一瞬,火苗炽旺起来。吉继因病双目失明,看不见。
“如何?火旺了吗?”
“啊,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其后,三成缕述诸将布阵情况,将适才与诸将商议的事项毫无保留告诉了吉继。三成对南宫山诸将和松尾山小早川秀秋,特别做出如此通告:“决战至半,燃起烽火。以此为号,尔等攻击敌军腹背!”然而他们斗志低下,能否果真践行约定,三成不敢确信。
“有耳闻否?”
吉继戴着白色遮脸布,口中问道。
“据传言,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要叛变。”
“岂能有那种事,他可是故太合的养子啊。”
“有这种想法,大人太天真了。”
吉继的脸在遮脸布里笑了。吉继知道三成有明敏的头脑,其中却脱落了对人品的认识。
“金吾能背叛常理吗?眼下正是他报答故太合的时候呀!”
因为寒冷和愤怒,三成声音颤抖地说道。三成的癖性是,理念总表现为批评,而非认识现实。
“大人责备的是他‘应该’如何,但是,”
吉继说道。
“那个混蛋有符合混蛋的逻辑。二者必选其一,现在比责备他更重要的,是必须预料到他果真叛变时,我们应采取何种手段。”
“呀,现在我就再去一次松尾山阵地,和金吾说一下。”
“他若已经背叛了,没有比大人这样做更徒劳无功的事了。”
吉继的话不无道理。开战前若还有充裕时间,努力一番或许能促动他悔悟,然而,俄顷天就亮了,天一亮,决战就开始了。
“那样做,他焉能悔悟,反倒会杀了大人。光靠说服徒劳无功。”
吉继很现实地说道。
“我掉换阵地。”
吉继说道。他似乎已想好了这种情况下的阵形,对三成做了说明。
就是将山中村的阵地向前挪动。
“我将主阵地布在关藤川。”
吉继令家臣拿出地图,指出该地点。位置在小早川秀秋主营松尾山前的山麓,纵然秀秋倒戈攻打己方,只要不冲破大谷阵地,他就翻不起大浪。
吉继抽出六百兵士安排在松尾山西麓,架设了防备秀秋的寨栅。然后,吉继又将属下的薄禄大名脇坂安治、小川佑忠、朽木元纲、赤座直保四人也安排到防备秀秋方面。
然而吉继根本不知道,由于东军藤堂高虎私下运作,这四个小大名都已经约定叛变投敌了。
“这样部署,纵然金吾倒戈,只要我部战到全部阵亡,就不至于影响大局。”
吉继召集自己的侍大将们,立即下达了变换阵地的指示。
三成离开大谷吉继的军营,又策马奔跑在雨中街道上。奔走到这种程度,他还不想回自己的兵营。
(金吾中纳言万一倒戈,)
那么,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拥有一万五千大军,战斗中他若突然冲下山来,重创己方背后,那可就不可收拾了。
(哎呀,无计可施。)
三成低声嘟囔着,感觉自己在马上哆嗦起来。三成突然发作似地按住了缰绳。
“主公,有何事?”
身旁的塩野清助问道。
三成无言,立马路上。从这条街道往右走,就是通往松尾山的岔道,往上走,山巅有秀秋的兵营。
(我去不去?)
三成勒马转圈儿。
家臣明白三成的心事,却又担忧他那马上颠簸的身体。他们认为,三成已经没有体力登上这座山了。
“臣代替主公前往,如何?”
行进在山坡途中,塩野清助问道。“不行,纵然爬,我也要爬上去!”三成怒气冲冲地回答。他的心中全是不快。
事实上,坡道是一条险路。三成丢下马,有的路段只好往上爬。坡道上雨水流淌,与其说是道,毋宁说变成了河。
这座松尾山顶有旧堡垒。从前织田信长反覆攻打近江浅井时,命令出生于美浓的部将不破河内守光治在山巅筑起了城寨。现今只留下旧址。山巅残留着石墙,秀秋的营帐就设在此处。
最熟悉秀秋的人,是血缘上相当于婶母的北政所。秀秋尚在襁褓之中,北政所就开始养育他,当儿子对待,将来要招他为养子。
一时之间列位大名都认为:
“金吾兴许会继承丰臣家吧?”
异常尊敬秀秋。随着秀秋长大成人,他那种昏庸愚昧,自大傲慢的可憎性格暴露出来了。北政所开始疏远秀秋。但秀秋在丰臣家的地位很高,二度征讨朝鲜时担任主帅,带领四十二个大名渡海作战。在朝鲜战场,秀秋多有不检点的行为,凯旋后遭到秀吉严厉责难。
——都是由于三成的密报。
秀秋坚信,自己遭秀吉斥责,病根在此。
这次出师之际,秀秋去京都问候北政所,“你唯有辅佐德川大人。”竟然从这位太合未亡人口中得到此暗示。
尔后,秀秋在西军中的态度骤然变得诡异,但尚未达到投敌的程度,他以摇摆不定的姿态出现在美浓战线上。
暗地里秀秋异常机敏。为了密通家康,他紧急遣使前往江户。使者赶到小田原,路遇西上的家康,说出希望暗通家康的意图。
“小子之言,不可轻信!”
家康这样表态,拒绝接见来使。家康走到白须贺,秀秋的使者又来了。这时家康还是没接见,但为了不激怒秀秋,说了一些赞美秀秋才干的话,便将来使打发走了。在家康看来,秀秋性格狂躁,能力近似鲁钝。家康不愿将他的话信以为真,自己成了世间的笑料。
家康到了美浓赤坂,听黑田长政讲了关于秀秋某事的原委,这才略微放下心来。长政已着手做秀秋的工作,互换了人质。有长政担保,家康多少可以相信秀秋了。
“此事全交给你处理。”
家康对长政说道。
“金吾中纳言若真心做内应,将来赐他上方两国。”
长政将家康赏赐的约定与家康侧近本多忠胜、井伊直政的信函传给了秀秋。秀秋大悦,十四日黄昏再遣密使,最后敲定了此事。
不言而喻,三成对此一无所知。他攀爬着,来到松尾山巅军营大门前,要求秀秋:
“现下再晤一面。”
秀秋颇感困扰。一味拒绝,反招怀疑。于是召见了三成,当然,秀秋坐在上座。
“治部少辅,掉到河里了吗?”
三成引以自豪的黑色铠甲不断滴水,浇湿了地板,秀秋诧异。
“是淋到雨的。”
三成回答,然后闭目沉默少刻。腹痛病又犯了。迫不得已,只得如厕。
回来后,三成哀求似地再三劝说秀秋:尽忠秀赖公,现在为时不晚。
“明白了。”
秀秋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三成又饵以重利。
“胜利后,我们丰臣家全体官员奏请朝廷,推举金吾大人任关白,恳请辅弼秀赖公。”
一听这话,秀秋的表情倏地活了起来。
“担任关白?”
说来,秀吉、秀次之后,丰臣家尚无人继任此职。按照世袭制,这个人选唯有秀吉的遗属秀秋。
“治部少辅,我在认真听着。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三成也着急了,他以为有了效果。
事实上确实有了效果。在秀秋看来,虽然已约定为家康做内应,但他认为爽约也不是太难的事。
(我在山巅观战,可以倒向胜利99lib.在望的一方。)
秀秋忽然这样思谋,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特聪明人,值得骄傲。因为东西两军无论何方胜利,空前的巨利都会滚向秀秋。
三成出了军营。走下坡山路时摔了好几跤。三成被三个家臣搀扶起来,才将就着起身。
来到山脚骑上马,三成连操辔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让矶野平三郎牵马而行。
渡过了藤川、寺谷川,从关明神经由北国街道北上,回到了笹尾山麓的自家阵地。
进了营帐,三成刚要换下湿透的内衣,左近来了。他想来听一听三成游说诸将的结果。
“没问题,战必胜。”
三成打着寒颤说道。那帮人能否协同奋战?三成并无自信。但如今纵使对左近和盘托出,也无济于事了。
“金吾大人见到烽火便冲下山来一事,千真万确吗?”
左近追问道。按照左近的作战感觉,他判断只要秀秋参战,西军就能取胜。
“他究竟如何?”
“金吾与我们遥相呼应。”说完,三成俨如说给自己听似地,频频点头。
第九十五章 雾中
天色终于逐渐泛白。盆地里雨意浓浓,大雾弥漫,人马好似皮影戏偶移动。这时,东军第一支大军福岛正则的六千兵力,基本进至盆地中央,背靠明神之森布阵,白底画着蓝色山道纹的旗帜迎风招展。
午前七点左右,东军部署完毕。
除了先锋的福岛部队,后续还有加藤嘉明三千人,筒井定次两千八百人,田中吉政三千人。这些兵马与天满山的西军宇喜多秀家对峙。此外,藤堂高虎、京极高知在中山道略偏南,面对西军小早川秀秋的松尾山,布下了野战阵地。
第二支大军以细川忠兴为主将,配以稻叶贞通、寺泽广高、一柳直盛、户川达安等武将。这支大军面对石田三成阵地,横向大面积铺开。黑田长政部队带有一种游击性质,位于第二支大军最右侧,摆出了冲击石田三成阵地的架势。
第三支大军以德川麾下的本多忠胜为军团长,布于家康大本营前方。第四支大军以池田辉政为中心,从者有浅野幸长、蜂须贺丰雄、山内一丰、有马丰氏、中村一荣、小出吉辰、生驹一正、水野清忠。这支大军控制西军南宫山阵地,死死钉在此地。
家康大本营布于桃配山上。从这里到西北方向三成大本营的笹尾山,约有四公里距离。
午前七点刚过,家康缓慢登上山顶,坐在折凳上。
折凳旁立着家康自少壮时代就一直使用的大将象征——金扇大马标。
这支金色七根扇骨大扇,中心处画着一轮红日,扇骨钉垂吊着银穗。
马标前并列插着昭示源氏血统的十二面雪白大旗。另外还有一面上写“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大旗,在大雾中飘扬,说明了德川军的战争哲学。
那八个字出自净土宗的理念:讨厌现世(秽土),憧憬死境(净土)。家康的佛教信仰属净土宗,他麾下之人也多是这一派。看这八个大字,自然就会产生武勇活跃不怕死的心情。四公里之外,笹尾山阵地迎风招展的三成大旗上写着“大一大万大吉”,呼唤胜利好运,飘漾着充满现世利益的气息。与之相比,家康的八个大字非常厌世。
早上七点半前后,东西两军的布阵工作基本上结束了。
从人数看,西军十余万,东军七万五千有余,西军略占优势。论及阵形,西军绝对有利,对东军几乎构成了包围的阵形。从纸上作战来看,可以说开战前就注定三成必胜。
家康一方占有隐形优势。家康用战略弥补己方99lib?
战术之不利。不消说,家康不靠战术而要靠战略取胜。开战前他就开始瓦解西军,正在对半数敌军内部采取间谍活动,而且他们几乎都倒向了家康,达成或倒戈或不抵抗的逃亡等约定。若这些叛将所言为真,那么对家康来说,战争已不过是一场野外剧,其进展与胜负都在剧本里安排停妥了。
桃配山顶,家康坐折凳上打盹儿。可见交战会走向胜利吧。在努力达到胜利之前,家康付出了不懈的努力。
然而家康到了桃配山顶,却仍不能放下心来。
(果真能按照剧本的情节发展吗?)
这是家康的担忧。诸事在揭开盖子观看前都不知其真相。
证据是家康神情焦躁,旁观都觉得非比寻常。他bbr>动辄无缘无故站起来在山顶走动着。
“这场大雾,让人很无奈呀。”
家康嘟囔着毫无意义的话,似乎耐不住开战前时间的沉重。雾很浓,不过数公尺外就甚么也看不见了,故而发生了一件稀奇事。
有个旗本名叫野野村四郎右卫门,因大雾迷失方向,骑马一直走到了家康的折凳附近,马屁股险些撞上家康的脸窝。
若是平时的家康,顶多苦笑一声完事了,或者说句话让他注意。
现今的家康却像换了个人。
“啐!”
家康大喝一声,拔刀猛地刺向身旁,要砍死野野村。野野村一看是家康,
“哇!”
喊叫着逃跑了。家康的刀没碰着他的身体。这一下令家康更恼火了。
家康眼前,一个名曰门奈长三郎的小姓背后插的小旗摇摇晃动,不仅挡住了家康的视野,都快碰到家康的脸了。
“滚开!”
家康怒吼了。不仅如此,他挥起那柄出鞘却没砍着野野村的利刀,嚓!一刀砍断了长三郎背后旗杆。但家康或许立即就后悔了,到此为止,没再责备那二人。
浓雾夺走了二十万人的视野,因为大雾无法活动,敌我双方一枪也不能放,一直在等待浓雾淡散。
“敌军如何?”
家康反覆追问,多次离开折凳站了起来,但他没察觉自己的这种举动。为了掩饰如此焦虑不被人发现,他对左右像开玩笑似地说道:
“从前有个能人。”
所谓“能人”,譬如家康青年时代的下属内藤四郎左卫门等即是。
“他在大雾里也能看清东西。”家康说道。
“四郎左卫门已经老了,不能来参加这场战役。”
此话是想说现在的人不行吧。家康环顾左右,眼神盯住了名曰渥美源吾的人。
“源吾在呀。”
家康高兴地说。渥美源吾并非“使番”,但老于世故,让他当间谍,会干得出类拔萃。
“跑一趟,去观察一下敌情!”
源吾当即抓过缰绳,策马下山驰去。
他的右肩贴着镶边的纸,这是东军记号。
源吾像雾中游泳般前进,途中一看见雾中人影,就问道:
“山之山?”
这是东军的暗号。
“麾之麾。”
对方这样回答,就是自己人。源吾仅跑了十五六分钟,就立即折回桃配山,向家康汇报。
其实,源吾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却回禀说看见了。
“敌军形势,时机正好。我方应当涌上去了。”
源吾大声报告。意思是应当发起攻击了。
家康颔首,令源吾退去。然后满意地说:
“不愧是个老于世故的人。”
家康知道源吾的报告纯是谎言,并非来自观察敌情的结果。然而,所谓“应当涌上去”,说明形势大好,对鼓励开战前的士气大有效果。
“为何说谎?”
源吾回到阵地,同僚们这样责备他。
“我心里十分清楚,今天的交战,主上不出马是打不赢的。潮水已达高潮了,不看敌情,主上也该出马了,而且越早越好。”
“但是,主上早出马,若沦为败军,你做何辩解?”
“笨蛋!”
源吾嘲笑道,不再理睬他们。若沦为败军,自己死了,家康也死了。
死人和死人之间哪里还有辩解?!这就是谙熟战场机理的老油条的回答。但须谨慎,不可透露答案。
此时,东军有的步兵部队在浓雾中进逼敌军。这是一支三百人许的小部队,其一马当先的行动,包括家康在内,东军谁也不知晓。
部队主将是松平忠吉。
家康的四儿子,为家康的侧室阿爱所生。忠吉年少,却任武藏忍十万石的城主,现年二十一岁。因娶井伊直政的女儿为妻,家康命令直政担任忠吉的辅佐官。
此日,直政来到忠吉阵地后,建议道:
“这是大将的初阵,若如此滞留后方,最终会未见战斗,交战就已经落幕了。大将理应一马当先,观看打头阵的将士们如何奋力冲杀。”
直政亲率三十骑,一路陪同,开始雾中进军。
部队宛似摸摸索索前进,一路上鸦雀无声。
(迷路了吧?)
连直政这样老练之士,瞬间都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一名虎背熊腰的骑马武士冲破浓雾出现眼前,手持一柄钩形长枪刺来,
“来者何人!”
以破裂嘶哑的嗓音大喝道。
直政一听觉得声音好熟,却是福岛正则的物头、武名天下传扬的可儿才藏。
(糟了,不妙!)
直政这样思忖,肯定是碰上了己方先锋福岛正则部队。这个可儿才藏大概在这里负责监视可能溜到前线抢头功的后方友军。
“从他人关卡旁通过,是何道理?今日打头阵者非福岛左卫门大夫莫属,难道想溜上前去抢头功吗?”
“非也。”
直政报上自己的军监之名,言语谨慎,并高喊道:“马上公子乃松平下野守忠吉大人。”
然而可儿才藏巍然不动。
“无论何人,军法就是军法!”
“不,我等并非想上前抢功,是根据主上命令,前去窥察敌情。”
直政撒谎了。
可儿才藏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练武将,识破了谎言,在马上大笑道:
“说是窥察敌情,这般威严庞大的队伍,做何解释?能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我才藏的双眼!”
“噢,觉得可疑,确有道理。”
言讫,直政将带领的大部份步兵留在福岛阵地上,率轻兵摆出宛如前去窥察敌情的架势走过去了。
可儿才藏怒火中烧,嗓子眼儿呼隆呼隆直响,一口沫狠劲吐在地上。
直政和松平忠吉继续前进,紧贴着敌军宇喜多部队前头一同行进。这时,雨停了,风刮起来了。
风给战场带来了变化。雾气开始流动,渐渐可以看见双方人马和一片旌旗了。
(这也太靠近了。)
直政慌了神。雾若不淡薄,还可以混在宇喜多部队里。
宇喜多部队也发觉了这一群可疑人马的影子。宇喜多部队的前锋指挥,是名播远近的作战高手明石扫部助全登。
“那些人影不是我方军队。”
他这样判断,试探着派去一哨人马。直政火速做出反应,命令三名持火枪的足轻向前来的宇喜多部队连续射击。
这枪声,成了关原战场最早响起的枪声。
其后,直政保护着女婿松平忠吉撤下来。听见枪声,东军先锋福岛正则大怒。
正则将银色芭蕉扇马标插在地上,背向明神之森,拿出折凳。这时,他听见了枪声。
“被别人抢先了!”
正则大喊,命令擂响战鼓,全军开始战斗。不仅如此,正则还飞身上马。
福岛部队的足轻在雾里活动,朝宇喜多部队猛烈射击。
对方则以更大的规模还击,从明神之森到天满山南麓这一大片空间里充满了枪声和硝烟。
当然,桃配山顶的家康也听见了枪声。
家康焦虑不安,因为雾中遥远的枪声倏然停了,仅是侦察部队的冲突?还是先锋部队正式开战了?家康不甚清楚。
“刚才枪声确实响了,但又停了。有再听见枪声吗?”
家康询问左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然而,左右沉默,皆歪首猜度。
“缘何默不作声?”
家康追问时,一个老人实在忍不住,开口讲话了。
他并非武士。
是家康的马夫,老人名曰“缒り(sugari)”,字怎么写,连他本人也不知道。
老人的身分没资格和家康说话,但目前情况紧急。长年跟随家康驰骋战场,他也养成了第六感。
“属下认为,交战已经开始了。主上赶快出马吧。”
家康和左右都感意外,好像战马开口说话了。家康焦急了,问他何出此言?
“刚才听到了火枪声,枪声停了,证明长枪拚杀开始了。”
理由如此。
家康当即采用了他的建议,“既然如此,吹螺号,让将士们齐声呐喊!”命令了军营奉行。
紧接着,家康的命令化为螺号声。强劲的号角声几乎吹散了雾气,扑向眼底的关原,在空气中回荡,宣告开战。
然后德川军主力三万人,站在草地上齐声呐喊。
这波怒吼在椭圆形的关原上空转圈飞驰,每转一圈之际,雾里的远近各地敌我阵地中就飞出了回应的呐喊。螺号、呐喊、古钲同时响起,巨声飞天驰地,碰撞四周群山,回音激荡,一时鸣响不止。
“去看一下先锋交战的场面!”
家康向使番下令。家康身边的使番有安藤直次、成濑正成、城织部、初鹿伝右卫门、米津清右卫门、小栗忠政、牧野助右卫门、服部权大夫、阿部八右卫门、大塚平右卫门、大久保助左卫门、山本新五左卫门、横田甚右卫门、铃木友之助、小笠原治右卫门、山上乡右卫门、加藤喜左卫门、岛田治兵卫、西尾藤兵卫、中泽主税、保坂金右卫门、直田隐岐守、门宫左卫门等。
这些都是精选出来的战场菁英,总在家康身边担任传令与侦察的差事。他们后背插的小旗统一在黑底上写着一个“五”字。
其间有两骑疾驰而出,是小栗忠政和米津清右卫门。
二人势不可挡,来到了福岛部队的战场,看完了概况,“我方必胜!”立即拨马返回,向家康覆命,然而这并非事实。此时福岛部队被宇喜多部队冲杀得渐渐退却了数百公尺。
然而,家康并不知晓。
“策马前进!”家康下定决心。他舍弃了桃配山,要将指挥所前移至中原。
第九十六章 南宫山
桃配山。海拔三百八十公尺。这座可以俯视关原的小山头,对家康来说未必是一个待着舒服的地方。
(背后南宫山上的敌人,会矛头一致冲下山来吧?)
这忧虑一直不能离开家康的脑际。桃配山不是一座孤山,它背后高耸着南宫山。桃配山不过是南宫山西麓隆起的小山头。从南宫山巅到东麓,西军的毛利秀元、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布设着阵地。比喻说来,彼此好似隔着一道屏风,西侧是家康,东侧是西军诸将。他们只要有心,越过屏风很容易刀砍家康后背。
然而,严密说来,他们不是敌人。
南宫山巅的毛利、吉川已向家康呈上了誓言书,发誓不战,当中立主义者。山坡上的安国寺、长束、长曾我部虽未倒戈,但毛利、吉川的大军压顶,动弹不得。迫不得已,他们只好按兵不动,采取机会主义姿态,这种姿态还将保持下去。总体说来,家康是安全的。
但是家康并未洞彻他们的内心,说不准毛利、吉川觉得家康近在眼前,心动变卦,会倏地挺枪刺杀而来。
(没问题吧?)
家康总甩不掉这个疑念,不无道理。
前线局部开战后,家康一直坐立难安,终于从折凳起身。
“再向前靠近一步。”
这句话并非意味着家康多次嘟囔的“大本营前移”,而意味着家康亲自上前去看一看。
“我去一下就回来,众人都待在这里!”
家康率近习十骑许,下了山坡,过十九女池畔,来到布设于十九女池前的本多忠胜阵地。阵地上的人见家康倏然出现,惊异,即刻禀报主将。忠胜慌忙出迎,请入营帐。家康挥手叫来忠胜,表示就在这里谈一谈。忠胜无奈,跪在茅草上。
“那里没问题吧?”
家康向后望去,嘴朝形似牛背的南宫山努了一努。
忠胜立刻会意,为让家康放心,他深深点头回答:
“绝对没问题!”
家康的担忧依旧没有消散,即便让他们写百页长的誓言书也还是保证不了的。
“光就吉川侍从(广家)而言,没问题!”
“对于人,不能用‘光就’之类的词。”
“哎呀,他们倘违约要攻打主上阵地,应该开始下山了。请看,他们依然纹风不动。”
(这倒是的。)
他们从山巅阵地进逼家康大本营,必须越过五道山脊,至少需要两个钟头。假设他>..们至今尚未活动,千真万确,他们正履行密约。
“那就好了。”
家康要离去了。忠胜歪头纳闷问道:
“就这些事吗?”
家康没回答,倏地转过身去,少刻,走进了雾气深处。
(看来主上相当焦虑。)
忠胜这样猜测。若是这等问题,家康何必亲自前来,派遣使番就足够了。刚一>开战,总帅离开大本营,亲自来追问,可见他心中怀有相当畏怯之事。
忠胜对家康感到担心。
(原本就不是个大气的人啊。)
虽然如此,家康可从未有过这等神色举动啊。
——今日的交战,难道会败北?
忠胜一闪念,立即因这不吉利的妄念感到十分狼狈。为了转换心情,他赶紧念诵起自己所知的一切神佛之名:梵天王、帝释天王、四大天王、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大黑尊天福神、毘沙门天王、大弁财天女、只园牛头天王、十五童子、三十三番神、十二所权现神、九十九所权现神、鹿岛大明神、富士大权现神……
此时,安营于四公里之外笹尾山麓的三成,也不由得随口念诵神佛之名:
“南无、弓矢八幡大神……”
三成认为自己已经获胜了。斥候策马穿过迷雾驰归,回禀道:家康大本营确实设在桃配山上。
对家康来说,桃配山是最坏的位置。
当初,三成从各个角度推测家康大本营会设于何处。无论怎样思考,他都认为除了利用关原北侧菩提山山麓伊吹村的某个丘陵地带,别无适当场所。
三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桃配山。该处不正是己方布阵的南宫山一侧山坡吗?
(那般作战高手,焉能……)
三成难以置信。然而,确系事实。这对己方来说,是最大的意外幸运。三成用力拍膝。
“胜了!”
这是三成的癖习。头脑这般明锐的三成,却总是只看事物的一面。譬如,家康这久经沙场的老将,缘何特意选该处布设大本营?对此,三成不去猜疑。
——莫非南宫山上的友军已经叛变投敌了?
如果猜疑,必会生出这样的疑问。但三成的性格总是阻遏这种思考能力,只计算于己有利、于己光明的那一面。很少有人能像三成这样,缺乏同时解读表里的能力。
“朝南宫山,升腾狼烟为号!”
三成以极其明快的声音高喊。要说明快,自抵达美浓以来,从未见三成流露过如同这一瞬间的明快神情。举狼烟为号,已和南宫山诸将商定好了。狼烟升起,他们就下山冲向家康的大本营。
狼烟升腾了。
雾已半霁,南宫山上的己方不可能看漏了这股黑烟。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看漏。
山颠的吉川广家,清楚看见笼罩西北笹尾山的雾气被染黑了一个点,狼烟逐渐渗透扩大。
“治部少辅动起来了。”
广家眯着双眼嘟囔。但他不想从山巅松树根旁的折凳起身。
广家是毛利家的分支,却又是出云富田城主身分,年禄十四万二千石,官至从四位下侍从,受到故秀吉的特殊优待,受赐羽柴姓。这次作为大坂西军总帅毛利辉元的代理人,出征美浓,辅佐辉元的养子秀元,扎寨山巅。山巅驻屯广家直属部队四千人,秀元的主力军一万六千人,广家任全权指挥。
山棱线呈南北走向,最北边是广家的兵营,南侧山顶最高处布设着毛利的大本营。再略往南稍靠下侧,是毛利元政、毛利宍户就宗、毛利福原广俊三位家老的军营。
毛利一方的各军营使番相继跑到广家帐下,问道:
“那狼烟是何用意?”
广家歪头,简短回答:
“没甚么,只须按兵不动!”
然后将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广家的侧近几乎都不知广家与东军缔结了密约,“主公,现在机不可失。下西山坡,进攻内府阵地,我方肯定马到成功!”有人献策,但广家置若罔闻。
广家始终将一切都赌在家康身上了。他想,只有家康可以支撑下一个时代。诚然,现在冲下山去,攻打家康背后,西军必胜,无可置疑,自己的本家毛利辉元可以取得天下。
但辉元乃凡庸之辈,将导致天下大乱,重现元龟、天正年间的群雄割据,辉元最终必会为某人所杀。倘令家康胜出,战后六十余州的大名会放下弩弓归顺,天下可免干戈扰攘,进入大治。向这样的家康卖人情,可保毛利家安泰。这是广家的观测,也是他坚定不移的态度。
——家康必胜。
就连广家也不能这样断定。与其说家康有胜出的希望,广家才钻进其保护伞下,不如说广家在帮助家康获胜。这是广家的想法。从这一点看,坐镇山巅的广家认为,这场交战的主角既非.家康,亦非三成,而是我吉川侍从广家。
广家依然不动。
雾气快速流动,露出的晴空越来越辽阔了。未久,从三成的阵地可以清楚望见南宫山上的大片旌旗。然而,山巅旗帜一动不动。
(是何道理?)
三成令人再举狼烟。山巅旌旗依然不动。事实已摆在眼前,三成却仍不怀疑广家叛变了。三成思维中不愿疑人的念头,甚至扭曲了他对事实的认识。
此时,左近足踢马腹从前线归来,进入三成帐内,气喘吁吁询问三成。
关于南宫山的事。拂晓时分,左近向三成认真询问过此事,这是第二次认真询问了。
“臣多次打探同一件事,主公切莫不悦。哎,南宫山无事吧?”
左近问道。战略由三成负责;战术由左近主导。在左近看来,必须根据战略来改变战术,所以这一点应当殷殷确认。
三成的回答依然坚定不移。
“无事!”
他尽管这样断言,但多少心怀隐忧,又补充道:
“广家蒙故太合鸿恩,受赐羽柴姓,现今应该尽忠故太合吧。”
听了三成补充的话语,左近在他沉厚的表情底下,颇觉得三成的个性带来困扰。对战术家而言,比吃饭更需要的是尽可能多的现实与事实,此外别无他物。在这耳闻枪声的战场上,“应该……吧”这种观念论,毋宁说是有害的。三成观察现实之眼受其观念支配,总是只能看见歪曲的图像。
“确实如此吗?”
左近本想再追问,最后还是压下了这句无礼之言,立即告辞,掀开帐帘走了。出来一望眼下,刚才还是白茫茫的战场景象,现在开始流动鲜亮的色彩。雾霁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
(必须抓紧时间。)
左近心急火燎,马鞭甩得嘎嘎响。随着雾气的指散,敌军也该开始动了。
在关明神这个地点,东军福岛正则部队与西军宇喜多秀家部队之间的局部激战依然持续着。
从实况看,福岛部队败象偏浓。
宇喜多部队打得非常漂亮,引诱福岛部队深入再痛击之,击溃后就跟踪追击,俨如猫玩老鼠一般。
宇喜多秀家的本营设在天满山丘陵上,燕尾旗形的马标迎风招展。全军一万七千人分成五段,斗志炽烈,似火燃烧。秀家不以政治感觉操纵这一战,由衷坚信这是一场拥护丰臣家的圣战,他也向将士贯彻这一观点。
加之,宇喜多部队里的干将颇多,长船吉兵卫、浮田太郎右卫门、本多正重、延原土佐等侍大将都是名播世间的作战高手,特别是担任前卫的明石扫部助全登,可谓天下名人。
秀吉在世时,明石全登任家老,受秀吉青睐,兼任丰臣家的直属家臣身分,官至从五位下,俸禄额十万石,享大名级待遇。这一点与上杉家的直江兼续相似。
全登擅长活用火枪部队。首先,当福岛部队靠近时,排枪反覆射退敌人后,看准时机派出长枪队,抓住敌人的空隙,攻击马队。如此缓急适度回圈,毫不紊乱。
未久,雾散。全登立即断然发动前卫部队八千人的总攻,将福岛部队打得落花流水,最终退却了四、五百公尺。
面对自家军的不中用,正则盛怒,飞身上马跑入乱军中纵横驱驰,手里挥舞着银色的芭蕉叶形马标。
“给我死战!给我死战!”
正则大喊着,力图扭转溃退之势。然而一旦出现溃退倾向的步伐,就难以停下来了。
“后退者,斩!”
正则大叫着。
“敌军心虚胆怯,他们没有预备队!”
他大叫着,晓以利害。正则所云有理。东军有德川主力军为预备队,西军每个阵地都只有一层。
“杀回去!”
正则终于将马标扔给了火枪队长,挺枪要冲向敌军。受正则激励,跑出来几个人。星野又八郎单骑从己方队伍中冲出去,担任头领,论起大薙刀砍杀追来的敌军。转瞬之间薙刀被打落,战马被刺倒,又八郎落马,被砍下了首级。
此外,可儿才藏逆着溃退的己方大军,朝敌军冲杀而去,一直杀到握枪的手都因鲜血而打滑了。他终因精疲力竭,最后左右躲避着追来的敌人,跑进了己方队伍。
才藏遁逃后,福岛部队的前锋四散,中军崩溃,后卫开始不停退却。
此刻,若非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的两群人马前来侧击宇喜多部队,福岛部队大概就全军覆灭了。
加藤嘉明身穿红线缝制的铠甲,披着白色外褂,引兵八百,攻击伫列极度分散的宇喜多部队。明石全登当即停止追击福岛部队,收缩队伍,以应对新的局势。
此刻,时间已过了上午九点。
第九十七章 混乱
云彩还很低。
笹尾山顶融进了不知是云还是雾的靉气中。山麓的高台视野开阔了起来,以此地为大本营的石田部队的旗帜,一目了然。
一杆杆旗帜迎风呼呼作响,兵卒不动。不动是兵法之一,因为已占地利。凭此可以充分诱敌而击之,击溃之后,挺进中原。
西军防卫部署次序如下:
第一队
岛左近、蒲生乡舍
第二队
舞兵库、高野越中、樫原平吉
第三队
三田村善七郎、大山伯耆、大场土佐
第四队
牧野传藏、高桥权大夫、喜多川平左卫门
东军判断石田部队的斗志最炽烈,便安排黑田长政与细川忠兴与之抗衡。众所周知,此二将在战场上最勇猛,而且他俩比谁都更憎恶三成。黑田长政平时就常以福岛正则式的说法扬言:
“我要生啖治部少辅的肉!”?
特别是在开战前运作各大名一事,长政戮力进行,甚至比家康还着力,几乎都是他所完成的。攻击石田部队,没有谁能比他俩更合适了。
此日,黑田长政想亲手砍下三成的脑袋。头一天夜里,他从家臣里选出十五名最顽强者,组成了特别战斗队。他说:
“我要杀进治部少辅的营帐,与他一对一单挑决胜负。如果开战了,各位不要离开我的鞍前马后,不要抢先,与我的坐骑同时前进。若抢先,纵然取得了首级,也不算立功!”
以长政为首的整支黑田部队,不谙熟战场地理,只得赶紧依赖向导——竹中丹后守重门。
此人是竹中半兵卫重治的三子,秀吉的少壮时代,半兵卫任秀吉的军师,赫赫有名,三十六岁病殁。父亡之际,竹中重门还是个幼儿,受到秀吉呵护,十六岁官至从五位下,任丹后守。可谓亡父留下的余荫。竹中重门是丰臣家的直属家臣,领俸禄六千石,住在父亲的故乡美浓菩提山,领地在关原附近。
此年,重门二十七岁。
他是一个继承了父亲半兵卫血统的聪明人,只是没继承父亲的军事才干。竹中重门富有文才学识,若将他的出生时代改换一下,他会度过另一种人生。晚年,他在江户撰写父子两代服侍过的秀吉之传记,未久,写就《丰监》一书。此书的结构与行文皆模仿《增镜》,以纯日本文体写就。其节制文风令此书可列入江户初期的名文中。
关原决战的前夜,重门属于西军,率援军进入尾张犬山城。他对内部不统一的西军感到绝望,恰在此时,他接受了同僚加藤贞泰的诱降,立即从尾张返回美浓,努力促动领国内诸将倒向东军。
开战之时,重门引兵百人,成为黑田长政手下的武士。他熟悉地理,担任战场向导。
长政到达关原阵地后,靠重门带路,在小栗毛的河滩上布设了防卫阵地。
阵地前流淌的河流叫相川,相川对岸是石田阵地的前沿高地。
少时,南边雾气里传来了福岛部队和宇喜多部队激烈冲突的枪声,其他东军前线部队尚无动静。
“都怯阵了吗?”
长政手抓膝盖,心里焦急,但也没有出动。若仅有自家部队冲去,友军万一不跟上来,那只是自取灭亡。与其说窥探敌人动静,毋宁说长政更注意部署在自家部队左边的友军动向。但他们旗帜一动不动。他们也都在观望,左右友军出动后,自己大概才能出动吧。
(都怯阵了。)
长政想打头阵,忽然,他发觉了重门的存在。
重门应当打头阵,这是作战的惯例。自古以来,战场地盘的所有者或者降将,都须在前头冲锋。重门兼备这两种身分。
“丹州(重门)大人,”
长政让使番去和重门打招呼。
“在思索何事?是想坚决打头阵吗?我们愿恭闻其详。”
重门听得此言颇感困扰。与参加这场战役的许多武将一样,重门也打算尽量减少自家军队损失,并能寄身于胜方,更何况自己仅是刚达百人的小部队。大部队还好说,这么点人带头渡相川冲入敌阵,获得的唯有巨大损失而已。
然而,重门又不得不出动。
重门的小窄脸转向了使番,解释道:
“现在正在修马蹄铁。”
重门令众人着手准备。俄顷,一切准备停当。
“牵马来!”
重门摇动的麾令旗在空中呼呼作响。他下令擂起战鼓,催动部队出发。
兵卒不迈步,前面好似高耸着一堵墙壁。背后的战鼓擂响,好不容易步伐才迈动起来。那行动宛如倾全身气力一点点推动空气的墙壁。
4e0d." >不久,队伍渡过了大河。在东军全体右翼诸将中,重门这支部队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黑田部队和细川部队都动起来了。
随之,加藤嘉明主力部队两千几百人走出了雾气,开始与黑田、细川两支部队齐头并进。加藤部队刚才驰援福岛部队,嘉明向北转,来到这里。
田中吉政的三千人部队,当初也布设在关原的中央位置,在雾中北进,来到了石田阵地前。生驹一正一千八百人的部队尾随其后,都希望与三成交战。若能摧毁三成阵地,宰了三成,就立下这战场上最大的功劳了。
嘉明转向北进的理由,实际上带有一点冲动。
嘉明发现福岛部队遭到宇喜多部队惨重打击,行将崩溃,下令驰援,大喊要侧击宇喜多部队的松散薄弱处,救福岛部队于危机之中。然而,主将正则非但不感谢,还一边纵马驱散敌人,一边大喊大叫:
“哎呀,孙六(嘉明的通称)跑来了,战功别bbr>?让这家伙抢走了!唯有我们才是这方面的先锋!”
听此言,嘉明怒不可遏。
当年,左马助加藤嘉明通称孙六,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通称市松的时候,二人就是同僚,同时当秀吉创业时代的儿小姓。二人还都是贱岳之战中世间所称的“七本枪”。其后,二人在秀吉殿上也属同一团队。正则性格急躁,嘉明有忍耐力,二人的关系并不坏。
尽管如此,眼下遭到正则劈头盖脑一顿非难,嘉明忍无可忍了。
“那好,就靠你市松一杆枪吧!”
言讫,嘉明收兵,移动在雾气里。而今出现在石田阵地前面。
望见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生驹一正各部队的旗帜逐渐靠近,黑田长政放下心来,但又觉得自己的猎场遭到别人践踏。
“前进!”
长政拍打马鞍,激励自家军队,自己则跑出中军,想冲到前卫处。因此士卒也加快了步伐。竹中重门的小部队已经过河登上对岸了。
黑田部队也渡河了,会合重门的小部队,同时开始枪战。
火枪队冲在最前面,不断装枪药击退敌人。接着,比火枪射程短的弓弩派上了用场。弓弩队代替火枪队冲到前面,猛烈射箭。长枪队看准时机出动,骑兵队再一跃登场,成了战场主角。
遭到攻击而奋起反击的石田军左近部队和蒲生部队,战法与黑田部队一样。终于短兵相接,左近纵马于乱军之中。
“冲啊!杀啊!”
左近以低沉而脆快透彻的沙哑声叱咤己方。战后,黑田家家臣们每逢夜谈,左近的嗓声必然成为话题。
“那种刺耳的声音,现在还没消失。”
许多人且讲且毛骨悚然。
左近部队的冲锋势不可挡,轻巧击溃了两倍于己的黑田部队。黑田长政为自家军殊死督战,但无法稳住溃退的步伐,终于像大海退潮般退却了。
接着,田中吉政的三千人部队出现在左近部队面前,不给左近部队喘息的机会,立即攻打。左近巧妙地交替活用火枪与骑兵,发动冲锋,打击敌人,后来舞枪身先士卒,断然发起骑兵队的冲锋。
这场冲锋非比寻常,士卒的脸上都带着即将癫狂的表情,无人怕死。
“表情都一样。”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在马上毛骨悚然。吉政是近江人,与三成的关系不坏。他对三成的评价总是很冷静的,与正则、长政不同。吉政熟知石田家的士卒对三成心悦诚服。其家风的统一特色,巍然远超出其他家。
(治部少辅那家伙,好像对全体足轻都贯彻决死的理念。)
吉政这样判断。这大概是观念主义者三成的特征吧。三成肯定是向士卒说明了这一战的意义,令其渗入士卒心底,然后再部署队伍。
(否则,不可能表情都一样。)
吉政这样推测。吉政少年时代抱一杆锈枪,寄身近江小豪族宫部善祥房家。尔来三十余年之间,他驰突过无数沙场,在审视敌我士气方面,他比谁都老练。
(与这样敌人正面交锋,只会伤亡巨大。)
吉政这样认定,对被打击得不断后退的手下士卒,一概不叱喝。他脱力了,顺其自然。其间,吉政的部队后退了二三百公尺。
却说三成,他压着搅劲疼痛的受凉肚子,从山上大本营了望战况。
(无可置疑,我方必胜。)
他这样坚信。
为了不让置敌于死的良机流逝,三成向天满山的宇喜多秀家升起了发动总攻击的狼烟信号,又遣使番荻野鹿之助奔往岛左近处,激励斗志。
三成抛弃了折凳。
跑下大本营的山丘,来到寨栅边,在这里指挥战斗。先锋左近、蒲生两支部队遥遥离开了主力军,不断将敌军驱往南方。指挥所几乎都不得不南迁了。
(我方必胜。)
三成忘记了腹痛。
东军各队一片混乱,像遭人驱赶的鸡群一样,四散奔逃,后退者与原地不动者堆叠互撞,不可收拾。组长看不见组员,组员混杂到其他家的队伍里,事实上指挥已经消失了。
(这么大规模的军队,如此状态。)
田中吉政在尽量不损兵折将的情况下逐渐撤退。己方失去控制,令他觉得悯然可笑。东军有斗志,却无统一指挥。列位大名急于立功,随意进击,溃败时又任意退却,然后就是各部队你推我挤,乱作一团,不成战斗体统。
吉政之所以选择跟随东军,因为他确信东军能胜出,这个盆地里的战况证明了这一点。诚然,西军现在占优势,但战斗的只有石田部队、大谷部队和宇喜多部队。
余皆旁观者。
(有两万人左右吧。)
吉政估算在这盆地里奋战的西军实数就是这些。再看己方的东军,总数七万几千人悉数出马,握枪面对敌人。
(总之,东军必胜,暂时不必勉强。)
这位战场高人如此认定。脱力仅限于己方如此混乱的时刻。在观察战况推移的过程中,迟早会出现一座可以明快威武拚杀的舞台。
在这一点,吉政是老练的强手。黑田长政和细川忠兴都青嫩,心急如火,拚死想稳住阵脚。细川忠兴不知不觉陷入敌群,他慌忙拔刀不断拨开敌人长枪,纵马跑回自己队伍。
乱军之中,黑田长政和细川忠兴策马擦肩跑过去了。
“越中!”
长政拉住缰绳,朝着忠兴呼喊。
“咱们这么做吧。我若目睹你如何厮杀,将来我向内府反映一下。反过来,你若目睹我如何心劳,将来也给我做个证人。如何?”
长政略从马鞍起身,伸过头来问道。忠兴感到不快。眼下身处这等败军之中,长政还一味算计立功之事。现在应当做的唯有竭尽全力,重整败军。
“我不管那些事!”
忠兴脱口说出。
“如大人所见,我还没立下甚么战功。大人究竟如何辛劳我也没看到。在乱军中互相确认战场表现,没意义。”
忠兴转过脸去,纵马跑走了。
长政也踢着马腹向东驰去,“呸!”吐了口吐沫。
(越中,你等着瞧,将来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长政一边这么琢磨着,一边在左近、蒲生部队的进攻下,向后退去。
第九十八章 人和
这是后话。
……多年后,春季一个恬静日子里,在筑前福冈城里某处所,黑田家年迈的武士们回忆遥远已逝的关原决战诸多往事。
自然,话题逐渐向一个主题集中。在石田军面前,黑田长政部队好像落网的鸟儿一样,双翅扑腾,陷入了几近灭亡前的状态。
“哎呀,岛左近真可怕!”
一个人说道。这时他回忆说,“冲啊!杀啊!”当年岛左近在马上摇动麾令旗叱咤自家军的那种声音,至今还不绝于耳。这成了一个有名的故事。
众人皆有同感。话题又转到当时左近的戎装上。
“一身漆黑铠甲,头盔上没有装饰物,后背没插小旗,铠甲外披的无袖外罩是土黄色的。”
一人这样回忆。
“后背没插小旗,但无袖外罩不是土黄色的,是灰色的。”
又一人提出了异议。还有人说:“哎呀,左近后背插着小旗。”无袖外罩的颜色也因每人的记忆不同,说法不一。
众人同时想起来了,恰好黑田家有一个服侍过石田三成的武士,当年在左近手下。于是遣人将那人叫来,听他讲一讲那日左近的戎装。
结果是,除了后背没插小旗一事,其他方面,老武士们全都记错了。
首先,头盔有饰物,朱红色月牙形“天冲”足有三尺高。
铠甲是紫檀色涂漆胸铠“桶革胴”,细皮绳菱形交叉连接铠甲片,外面套的是棉布无袖外罩,颜色是葱心绿。
“哎呀,真是汗颜!”
老武士们凝视着未经沙场的青年武士说道。
“小伙子们啊,别笑我们胆怯。现在一想起那个紧张场面,还毛骨悚然呢。因为太可怕了,岂止是连敌将的铠甲和颜色都没看清,连头都不敢抬呀,这就是证明。”
老武士们又说道。
这个故事载于古书《故乡物语》。此外,此书还收入了一个人的谈话。关于这段谈话,引用其中文字如下:
各位可曾忘记?一听到岛左近,现在仍令人胆战心惊。我们若不开枪射击,我等的脑袋就被他拿走了,如同探囊取物。
在混战与溃逃过程中,黑田长政决定以枪战来对付左近,便组织一个狙击部队,匆忙出发了。
狙击队长是菅六之助(后称和泉)。
他是自如水当家时就跟从黑田家的谱代家臣,少年便博得武勇大名。黑田家的后藤又兵卫与此人,名传其他各家。
菅六之助的容貌奇特,脸上长着一个大痣,嘴唇缺了一半,牙齿凸露出来。朝鲜战争时期,中了明军毒箭,伤了脸面,他引以为耻,嘴总是用白布捂着。
菅六之助转到了左近的左翼,急速来到其附近的小丘上布下火枪阵地,将百余杆火枪一字排开,瞄准了左近。
一齐开火。
其中三颗子弹击中了左近的左臂、腰左侧和坐骑。
左近的坐骑前腿折了,俄顷倒地。左近弃马,拄枪站了起来。
“别管我!冲啊!杀啊!”
左近想这样喊,却喊不出声来了,只见他盔檐下一脸愤怒相,活像张口成“阿”字嘴型的仁王。少刻,左近和枪同时倒下了。
左近负伤,动摇了他部队的军心。骑马近卫将他护送到寨栅之内。因此,阵形溃乱了。
加之,山丘上菅六之助的火枪队瞄准左近部队俯射,一刻不停。左近部队有些将士向山丘上的火枪队三次冲锋,均遭到山麓的加藤嘉明部队和新参战的户川连安部队阻击,未能奏效,最后陷入了极度苦战。
(这可不行!)
栅内的三成从折凳上起身,脸上的汗全消了。
“鸣金收兵!”
必须救出左近。失去主将的左近部队一片大乱。若放任不管,势必全线崩溃。
左近部队的士卒争先恐后撤到寨栅内。
石田部队这道前卫的崩溃,倏然令敌军威势大振。附近东军各部队停止了退却的步伐,重整阵形,少时,吹螺号,擂战鼓,攻击石田部队。
此刻,蒲生乡舍在寨内。田中吉政部队想占尾追之利,最先追来,遭到蒲生乡舍迎击,顷刻间被击退了四百多公尺。
(敌军势弱。)
三成坐回折凳上,一放下心来,又觉得己方必胜。
(必胜。——如果现在侧击敌人。)
他这么认定,命令一支部队迂回攻击敌人腹背。
三成冷静下来后,发现雾散天晴。
视野可以扩展到山麓了。所有丘陵上旗帜林立;原野上,盔甲与将士后背插的小旗波动,卷起了色彩的漩涡。
战况对三成一方有利。
在天满山麓,宇喜多部队游刃有余地耍弄着福岛部队等;石田部队阵前的敌人,多次被击退了。
(然而,南宫山和松尾山上的己方部队还是没出动。)
他们若现在冲下山,己方必胜,这在谁看来都是千真万确之事。
三成想高呼,他下令又向上述部队升起了狼烟。
这时,石田部队不太宽阔的阵前原野上挤满了敌军兵马。
不仅有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竹中重门、加藤嘉明、田中吉政、户川达安等人的部队,就连位于战场中央的佐久间安政、织田有乐斋、古田重胜、稻叶贞通、一柳直盛等人的小部队也有这样的心情:
——要攻就攻治部少辅的阵地!
他们拥挤聒噪着,奔驰麇集此地。
石田阵前的原野狭窄,敌军得不到充分施展。加之石田部队的火枪射击十分激烈,难以接近。
这个战场总体上不可思议的是,西军兵力的三分之二纹风不动,三分之一兵力殊死拚杀。与此相对,东军倾全力驱驰冲杀在各战场。从实际人数上讲,西军对抗着四倍于己的敌军,然而,战况却越来越有利于西军。
(必胜。)
三成这样认定,但将此落实为决定性的信念,他又感到焦躁烦心。想胜利还需要一个条件,即友军能加入战局——哪怕只派出十分之三的兵力。
“岛津部队在做甚么?”
三成哀鸣似地说道。就连岛津部队也一动不动。岛津部队部署在石田主阵地右翼,位于北国街道沿途。至今却未放一枪,偃旗息鼓,旁观战况。
“助左卫门,马上去一趟岛津军营,催他出战!”
三成向名曰八十岛助左卫门的小队长下令。三成适才曾派此人前去督促过。
岛津丰久只是点头说道:
“得令。”
依然不出兵。
八十岛担任第二次督促使又纵马上路了。此人是三成的老臣八十岛助左卫门道人之子,平素能说会道,三成与其他家联络时,常派为使者。但他做不出有益于战场的大事。
八十岛披上防箭袋,策马出发了。
岛津惟新入道和岛津丰久的心境,与战场上任何一个战将都不一样。毋庸置疑,岛津与己方不出战的诸将相异,绝无倒戈投敌之意。
岛津部队并不想拒绝参战,但复杂的理由是,极不愿在三成指挥下作战。
“敌军若攻到岛津部队阵前,必击退之。但不为治部少辅而战。我们已不是西军的一部份了。”
岛津丰久对部下这样说道。岛津惟新和岛津丰久将对三成的感情很复杂,缘由多得堆积如山。譬如,此前三成撤销大垣城外战线时,对镇守前线的岛津部队弃之不顾。接着,在大垣城召开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上,岛津丰久提出的夜袭方案,连议论都没议论就否决了等等。再进一步说,在西军里武略最出类拔萃的岛津惟新,并未受到三成适当的优待。
——治部少辅那厮身分低微,无武道阅历,缘何趾高气扬命令我等?
这种心理不限于岛津惟新和岛津丰久,也窝在岛津家小队长以上的人物腹中,使得岛津部队一直采取冻结战斗队形的姿态。
——岛津部队做何打算?
东军也在揣测,惧怕岛津家的武勇,不敢轻易攻击。在这般乱军之中,自然,岛津部队继续保持这个姿态。
就在这时,八十岛纵马而至bbr>.。
“前来催促出战!”
他在马上对岛津丰久说道。是八十岛太焦急慌促?还是主公的傲慢癖习传染了他?他没下马。
这举止违背军规。八十岛飞快地传述了旨意,但这种方式,说甚么都没用。
“还不下马吗?!”
岛津家拥上几个武士,挥刀欲砍。八十岛惊骇,慌忙掉转马头跑了。
三成听了八十岛的覆命,又没看见现场,勃然大怒,几欲发狂。
“竟敢挥刀驱逐军使!”
言讫,三成飞身上马,自任军使,离开了大营。他策马奔驰,捂着下腹,肠子拧绞似地剧烈疼痛。
三成来到岛津阵前下马,走到岛津丰久近前。由于下痢,三成脸色苍白。
“为何不出兵?现在胜利在望!”
(胜不了。)
岛津丰久这样判定。西军只有一部份部队疯狂作战,预备队大军团的大旗无意移动。在岛津丰久看来,疯狂作战的各部队体力消耗得精疲力竭之际,就是西军败北之时。
“现在,”
三成接着说道。
“我们要攻击敌军大本营,一举决定胜利。还望能有贵军随之。”
“用不着大人这份关心。”
丰久坐在折凳上回答。
“我家原本就反对在这关原与敌军正面交锋。在大垣我们献策发动夜袭,大人却拒绝了。大人那当时的傲慢言行与小儿般的幼稚,现在遗留在我的眼里和耳中。”
“但、但是,”
此时,三成才发觉对方感情的扭曲,为之愕然。
“那等事,将来再说。现在正是鏖战的高潮啊!”
三成的语尾像哀求似地颤抖着。
“确实正当鏖战的高潮。”
丰久的眼睛不看三成,凝望前方,又张开了嘴唇。
“然而,敝人觉得今日的战斗是各自随心所欲的战斗,仅是为了无愧于自家的武道名声。故此,虽然好不容易张了一回口,对不起,别人家的事,敝人已无余力去管。”
“中务大辅大人。”
三成唤其官名。
“幕后的岛津惟新入道大人,也是这般意见吗?”
丰久在前阵,总帅岛津惟新在后阵。故而三成这样问道。
“后阵的事,”
丰久没瞧三成,这样回答道:
“我不知道。仗打得这么激烈,已不能顾及后阵的意向如何。大人就认为这是岛津家的意向吧。”
“……”
三成一时语塞,再无话可说了。
战况在发展,不能留在这阵地与萨摩的年轻先锋大将议论下去了,必须火速返回自己阵地。
三成策马回营,
(究竟这场战争后果会如何?)
心绪黯然。三成不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性格造成的。其实,归根结柢,所谓战争是主将性格的作品,然而,三成不这么认为。
(自己若是百万石的身分就好了!)
三成咬牙切齿地懊恼思索着。晚年的秀吉移封无能暴虐的养子小早川秀秋,曾打算将北九州的百万石封给三成。
三成却这样谢绝:“唯有在距离京城大坂很近的佐和山,更能效力丰臣家。若是拜领难得的广大领地,人在九州,难遂此愿。”
(若有那一百万石!)
理所当然,自己可以亲率三万以上的直属大军来此战场。西军的核心军队若有三万人,诸将都会悚惧三成的武威,我三成制定的战略战术,他们一定会摇尾服从。
(一切全靠实力。十九万余石的实力,成不了甚么气候。)
现在,三成焉能不再次懊悔此事。
三成回营后,左近坐在草地上,脱光了上身,让人往伤口上涂抹“军中膏”。
“左近,能动了?”
三成高声问道,疾步来到左近身旁。他没料到左近已经能起身坐定了。
“说甚么呢,岂止能动,马上就可以作战了。”
左近仰望三成,想笑起来。可能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微笑反倒显得形象凄惨了。
“岛津搬不动。”
三成贴近左近耳朵,低声说道。三成不想让其他将士知道。
“南宫山上的毛利、吉川、安国寺、长束、长曾我部,还有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看他们那种态度,到最后也不像能挪动的样子。”
“还很难说。”
“说甚么呢,他们若不动,还谈何胜负成败。主公为了名传千古,应当加紧努力啊。”
“还没死心断念。”
“山上的事,考虑到此即可。我们若一推进,二推进,三推进,步步胜利前进,山上那帮骑墙派就忍耐不住了,会主动跑下山,来到我们跟前。事到如今,只有尽死力奋战,调配好作战的色彩。”
“左近,你还能驰突沙场吗?”
“胳膊不听使唤,腿还行。即便腿不行了,嘴还能说话。”
少刻,左近从肩头到腋窝斜向包扎的白布,鲜血渗了出来,白布染得通红。如果血流不止,则难保左近的生命延续很久。
左近穿上了戎装,两个家臣从背后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 雾霁
在战场背面,时间也流淌着。南宫山东麓的安国寺惠琼,听着山那边作战的厮杀声开始焦急了。
“还没结束吗?”
安国寺多次嘟囔着。嘟囔就是这老人的行动。
家臣看不下去了,建议道:
“别人的事让别人琢磨,安国寺家单独出击吧。”
所谓“家”,严格说来,是用语不当,出家人无家。
安国寺惠琼不是一个普通出家人,他是禅宗东福寺派的大本山长老。作为禅僧,这是最高身分了。另一方面,惠琼还是个大名,秀吉赐他伊予国年禄六万石。安国寺现在率兵一千八百人,在伊势路的战场攻打东军安浓津城,唯有他的部队获取了敌人四十七个首级。取敌首级乃是惠琼家臣们的主业。
惠琼本人总是穿僧衣,不着戎装,进退行走都坐轿。
“宰相还没动啊?”
这是他目前焦躁的一切。所谓宰相,即扎寨山巅的毛利秀元。
在三成和惠琼的奔走下,毛利辉元被选为西军总帅。中纳言辉元辅弼秀赖,停驻大坂。
毛利军的一部份,驻扎在关原东侧的南宫山巅。这支外出部队的总司令官是辉元的养子、毛利宰相秀元。
“尽快下山参战吧!”
山麓的惠琼不知向山巅的宰相秀元派去了多少次使者,传达一己建议。
“现在立即下山。”
秀元每次都这样答覆来使。只满二十一岁的这个年轻人,应该不会有恶意。总地说来,宰相秀元是一个心灵健康人品好的青年。
只是才干过于平凡。第二次出兵朝鲜时,秀元以毛利家主公代理人的身分率三万大军渡海。但阵中一切,全听凭毛利家分支的吉川侍从广家支配。
即使眼下,一切依然任从惠琼和吉川广家。
惠琼是外交顾问,吉川广家任军事顾问。然而,说起关系没有谁能比他俩更坏的了。因此毛利家分裂成石田派的惠琼和家康派的广家,分别运作毛利家。眼下阵中,广家的工作成果逐渐获胜。尽管三成多次强烈请求出兵,坐镇大坂的总帅毛利辉元依然不动,这就表明广家成功了。
如今在南宫山情况亦然。受到山麓惠琼的催促,毛利秀元想下山,怎奈吉川广家扎寨于山脊道路的途中。
“再稍等片刻。”
广家这样建议,不让秀元..出动。
毋庸置疑,宰相秀元并不知晓参谋长吉川广家已经单独与家康和解了。
“战机尚不成熟。”
吉川广家以此为由,阻止秀元出战。在作战方面,宰相秀元只能对广家言听计从,别无他法。
“战机不成熟,没办法。但安国寺总来催促,令我不安。”
“一个和尚,如何懂得作战之事!”
广家唾弃似地说道。他恨透了惠琼。为了使惠琼及其谋友三成没落下去,广家早就打算和任何人联手。与家康联手,与其说是为毛利家的未来着想,毋宁说是出于这种憎恶。
早上八点前后,山麓的惠琼听到山的彼方关原的枪声,从此刻到十一时之间,惠琼先后向山巅派去了数名使者。
宰相秀元就是不下山。
(或许他投敌了?)
惠琼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广家那混蛋,该不是给家康当内应吧?)
惠琼猜想,难道他会做出那等事来?但又想,广家无论怎样恨自己,也不至于堕落到那种地步——不管怎么说,毛利家是西军头领呀!头领本人要投降家康,任凭惠琼的想像力如何丰富,也难以推测到这种程度。
惠琼认为,果真如此,归根结柢,毛利家也不可能平安无事,毛利家或者被摧毁,或者被削减领国,二者必居其一。
(吉川广家再蠢,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藏书网广家卓越地完成了近似于惊险杂技般的战场交易。
这件秘事,广家没告诉担任主帅的宰相秀元,但他曾用另一种方式对秀元说道:
“我收到了大坂中纳言(辉元)大人的来信,不许我们轻举妄动。”
不消说,这是广家在撒谎。
“所谓‘不许我们轻举妄动’,并不意味着不许作战啊。”
宰相秀元摇头困惑。但万事任从广家,对其言唯有听从。
这个人品很好的青年觉得,这样做,自己对不住惠琼。一次又一次被催促,秀元终于没有藉口了。
“正在吃便当。”
秀元让家臣这样答覆来使。秀元不会撒谎,于是就吃起便当来,还让家臣们也一起吃。安国寺的使者每次登上山来,秀元吃便当就成了藉口。
“吃便当,花费的时间也太长了。”
终于,有个使者这样讽刺道。最后,到战斗结束这一期间,毛利宰相秀元一直在吃便当。于是,战后的世间流行一句揶揄之言:
“宰相大人的空饭盒。”
另一名青年,驻扎在海拔二百九十三公尺的松尾山巅。
此人是中纳言小早川秀秋。
他就靠与北政所的血缘关系,成为筑前、筑后五十二万余石的大大名,官阶高至从三位中纳言,然而,这个青年的智慧远低于常人。
秀秋长得身材矮小,脸形也窄小,几乎等于没长下巴,嘴唇小得令人担忧,皮肤很薄。
那脸盘怎么看也不像个大人,好似三四岁的娃娃。
“你要拥戴家康!”
将秀秋从襁褓中抚养成人的北政所,暗地这样开导他。
“故殿下要将你从筑前的五十二万石削减迁移到越前的十五万石,是因为听了治部少辅的谎言。”
北政所又这样说道。减封改易、迁至越前一事,所幸因秀吉之死而中止了。至于三成的谗言导致秀秋减封改易这一传闻,秀秋也早已听到了。
不言可知,这分明是毫无根据的小道消息,秀秋却想当然耳,一直记恨三成。
..然而若说秀秋因此主动暗通家康,毋宁说将秀秋引上暗通之路的功劳,属于家老平冈石见。
平冈石见老于世故,原本是丰臣家的旗本,秀吉器重平冈石见的资质,特选他任秀秋的“傅人”。后来,秀秋当上了领地辽阔的大名,聘平冈为家老,赐年禄两万石。
平冈娶黑田如水的侄女为妻,与黑田家结为亲戚。黑田长政从亲戚角度说服了平冈,劝他加盟东军。平冈已经对丰臣家的前途感到绝望,约定内应,并将胞弟送入长政阵中当人质。
平冈又说服了同僚老臣稻叶佐渡、川村越前,达成一致意见,然后劝说秀秋,获得同意。
早在西军还驻扎大垣之际,秀秋就和黑田长政缔结了秘密约定。
家康欣喜,将旗本奥平藤兵卫贞治派到小早川军营监督;接着,黑田长政也派大久保猪之助进入小早川军营监督。
开战在即,三成登上山来与秀秋商议出兵事宜时,上述两个东军联络官已在营中。三成大意,没有发觉。
当日早晨,宇喜多部队和福岛部队在雾气中激烈冲突时,“石见,何方可获胜?”秀秋问了平冈。透过山麓来的传令使,平冈了解东军福岛部队不占优势,但平冈心里琢磨,对秀秋这种不定性的人是否该如实传达战况。
“毋庸置疑,我方必胜。”
平冈脸不变色地回答。
秀秋的感觉停留在“我方”这个词上。“我方”指的是东军还是西军?一瞬间,他的头脑混乱起来。
“所谓‘我方’,指的是何方?”
秀秋追问。
“主公,事到如今,何出此言?‘我方’指的是内府大军呀!”
“确实可获胜吗?”
这是秀秋的风格,他强烈关心胜败。
“如何获胜?”
秀秋目不转睛,看着平冈。
“我方先锋是左卫门大夫,他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压住了备前中纳言(宇喜多秀家)的威势。”
“雾气茫茫,看不见山下战况。”
秀秋说道。
“从这山顶上看不到。”
平冈说道。
“何时能消散?”
秀秋问道。
“指的是雾气啊?”
平冈表情迟钝地反问道。
“起风了,天马上就晴了。”
雾气逐渐消散了。
十一点刚过,雾气几乎消散一空。秀秋俯望原野,大惊失色。“我方”全线几乎都为西军威势压倒了。不消说,败象很浓。
“石见!”
秀秋大叫,遣人去叫来平冈。
此时,平冈伫立山巅军营北侧崖头,俯瞰战场,心中也开始动摇了。
(东军会失败吗?)
霎那间,平冈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停止叛变。然后,或者一如既往旁观,或下山攻打东军?在这种形势下,小早川军一万五千余兵马若攻打东军,西军必胜,取家康首级如同摘柿子一般轻而易举。
平冈一路晃着铠甲,来到了秀秋的折凳近前。
“主公,有何贵事?”
“意下如何?眼下治部少辅形势大好。”
秀秋紧锁愁眉。此人也明白战场形势的好坏。不,毋宁说,正因为秀秋是思虑短浅之人,或许对现象的变动更显得过于敏感。
“该当如何,石见?”
“此言何意?”
平冈仰起肥胖脸盘,明知故问。
“就是说,是否跟随治部少辅。”
“确有道理。”
平冈可谓奸猾,秀秋说出了冒险的关键话语。
“若是那样,目前逗留营中的德川家军监和黑田家的监视人,如何处理?”
“可以宰了他们。”
“原来如此,可以宰了他们。那么,逗留黑田军营的舍弟,后果会如何?”
理所当然,也会被杀掉。
“……”
秀秋沉默不语了。
“哎呀,武士为子孙而奋斗。主公若能提拔令弟的遗子,他就不算白死。”
“背叛内府,如何?”
秀秋小声问道。
“不必慌忙。再稍微观望一下两军形势,然后决定去就为宜。”
德川家的军监奥平藤兵卫贞治,逗留小早川兵营里。作为家康的旗本,他绝非无名之辈。他是下野宇都宫十万石的奥平大膳大夫家昌的伯父,久经沙场,是名通达世故的老人。
(东军的形势恶劣。)
藤兵卫这样判断,焦急了起来。现在小早川若不冲下山去,东军只有溃败了。
(秀秋在干甚么呢?)
藤兵卫开始寻找平冈,东瞧瞧西望望,少刻,发现平冈掀起秀秋的帐幔走了出来。
“石见大人。”
“噢,我当是谁呢。”
平冈看见藤兵卫,立刻将神情松弛下来,但脸上残留着怪异的阴影。
(此人变卦了?)
藤兵卫的心思敏锐起来。
“正在酣战,赶快倒戈吧!”
“我知道。”
平冈面无表情地颔首。故意装做急匆匆的样子走过去了。藤兵卫忍无可忍,迳自跑到大本营,仓促掀起了帐幔。
“中纳言在吗!”
藤兵卫的声音很大,连呆在临时房深处的秀秋都能听见。藤兵卫瞪大眼睛,到处张望,发现秀秋没坐在折凳上。
“在何处?”
“刚去了临时房。”
一名近习回答。据说秀秋进去吃饭。
“在这个关键时刻,还顾得上吃便当!”
藤兵卫不管不顾,就要跨进。近习慌了神。
“站住!”
说完就进屋传达。俄顷,秀秋走出了小屋,眼角飘着酒气。
(果然名不虚传,呆头呆脑的!)
藤兵卫藏书网愣住,想喊秀秋,却硬是忍住了。家康和三成的命运都掌握在这傻子手中。
“大人,遵照以前订立的约定,应该尽早倒戈!”
“我心里有数。”
秀秋没看藤兵卫的脸,慌忙晃着细细的脖子点了点头。
此时,平冈石见的腿甲被从松树根底下跳出来的大久保猪之助拉住了。此人是黑田家派来的监视者,他本来就带着决死的心理准备前来,所以,可以说其言辞几乎就等于胁迫。
猪之助一手拉住平冈石见的腿甲,另一手紧握短刀柄。
“战斗已经打响了,胜负众说纷纭之际,还不下达倒戈命令,令人费解!平冈大人若对我家主公甲斐守(黑田长政)撒谎,我对弓矢之神八幡神发誓,必与大人拚命!”
大久保猪之助这样说道。
平冈石见并不惊骇。
“你的担忧自有道理。大军进军的时机,你就听从我们掌握吧。”
说完,他将猪之助的手一把拨开。
第一百章 咬指甲
时间接近正午,西军依然占据优势。
桃配山上的家康,坐不住折凳了,常常站起来咂嘴。
(真是差劲!)
对跟随家康的丰臣家诸将的作战能力,家康这样认定。敌方只有占总数两或三成的兵力在作战。连这点敌人都拙于对付,可见东军诸将的心底肯定没有竭尽死力的准备。
(只能这样认为。)
战场如此混乱,家康的指挥不可能周密到位,只能由各将领随机应变各自为战了。
但有一个办法。
在家康阵前十九女池畔担任警备的本多忠胜,和家康同时想到了同一个办法。他纵马跑上山丘,大声喊道:
“主上,现在到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理当如此,家康颔首,立即站了起来。在这混战的形势下,只能靠主将一马当先来到最前线,己方士卒看见家康的旌旗由后方奔驰到军阵前头,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鼓励。
这是一招险棋。敌人会觉得正中下怀,将家康营帐作为攻击目标。
不过对身经百战的家康而言,这股勇气他还是具备的。为保住身家性命,丧失了战机,这样的深思熟虑家康是没有的。
“前进!”
家康坐进轿子,一声令下,轿子抬起来了。在护卫马队的簇拥下,武士喊叫声不绝如缕,开始沿中山道奔跑。
这时,家康的金扇马标和葵叶家纹旗等,由酒井左卫门尉守护,行进在前。
家康决心将新营帐设在前线,通过关原村,再往北行,位于距离石田阵地和岛津阵地五六百公尺的地方。此处当时并无地名,战后诞生了“阵场野”、“床几场”等名称,贯穿整个德川时代,这里被当作圣地保护着。
却说三成。他听闻家康出马,心头大喜。
“冲上去,砍下老贼首级!”
三成这样高呼着激励士卒,但难以即刻发起冲锋。石田阵地前挤满了敌军人马,拥挤不堪,推推挤挤,动弹不得。
“大炮搬来!”
三成命令道。传令官奔向后方丘陵,足轻们立刻抬下五门大炮。
这是铁铸大炮,没有车轮,炮筒固定在木台上,形状与后来的大炮差异较大,论其性能,火枪无法相比。
通常野外会战不使用大炮。攻城或海战时偶尔动用。织田信长对这种重兵器感兴趣;秀吉嫌搬运困难,不喜欢大炮,不将其作为常备武器。
然而,朝鲜战场上因为轻视大炮,弊端明显暴露出来了。就火枪数量和性能这一点,恐怕日军在世界上也是堪称领先,靠火枪完全可以压倒敌方。但明军和朝鲜军装备著名曰“佛郎机”的大炮,它一出现在战场上,日军就大伤脑筋。
三成任军监渡海后,目击其状,便将缴获的敌炮带回日本,让自己领国内国友村的火枪工匠研究,制造出新开发的五门大炮。现今架在寨栅内的就是“国友炮”。
(现在,趁此有利时机,用之必有效果!)
三成这样判断。阵前敌人密集,而且心生恐惧,现在炮击,敌人会心惊胆寒四散而去。
再令马队发起冲锋,敌军必定溃逃。
足轻们开始着手填装火药。
先将两升左右的火药全部倒入炮口,用长棒将其捣实于炮筒底部。然后,其他足轻将重约四公斤的炮弹装入炮筒,接着装散弹。说是散弹,其实就是装入薄纸袋里小石头、铅球等,数量有五六十个吧。
“从右侧开始,依次开炮!最后一门开炮之后,枪矛队发起冲锋!”
三成命令道。
少时,第一门大炮的导火孔点着了火,足轻们都捂着耳朵,趴在地上。
“轰隆隆!”
巨大的炮声响起,炸得沙尘飞扬,草根喷天,炮声在战场的天地回荡。
重约四公斤的炮弹撕裂空气,飞在空中;散弹雨好似通过漏斗的水,狠狠泼射过去。
哇!敌军崩溃,战马狂奔,人群向四面八方乱跑。
大炮威力超出了想像。瞬息间又开了第二炮。石田阵地的阵容,被大炮发射产生的浓烟密实地笼罩着。
大炮连续轰隆隆地发射,最后一炮咆哮过后,突击队钻出了白烟,凶猛地冲入敌阵。
敌人溃不成军了。突击队若至少有三千人,枪矛就可以刺进家康的新营帐。
“治部少辅这厮,好厉害!”
家康没注意到自己脚跟碾着泥土,乱踩着地面。他心急如焚。家康忧惧的是,事先已运作好并令其坚守待命的过半西军,看到石田部队、宇喜多部队和大谷部队现在的优势,万一反悔,该如何是好?目前形势,他们若变心,家康纵然有鬼神般的武略,也必败无疑了。
解救家康,唯有依靠驻屯关原南边松尾山上小早川秀秋一万五千余兵马反戈一击,猛扑西军背后。若能这样,已约好倒戈的诸将也会放下心来,确信必胜,一致向西军高举反旗。事到如今,家康可凭恃的也唯有这个了。
然而,松尾山依然静悄悄的。
旗不动,兵不动,不想开一枪,只在继续观望眼下战况。
(为何如此?)
他们若恪守与家康缔结的约定,早该下山攻击大谷部队背后,侧击宇喜多部队腹部。然而他们仍不想动弹。
(在观望形势。)
任谁都会这么判定。经过观察,东军出奇的脆弱令秀秋惊诧,因此他想突然变卦吧。
(金吾〔秀秋〕若变心,)
东.
军必亡。
家康的脸上没了血色,呼吸急促起来。
“被秀秋骗了!”
家康不由得大喊,癫狂似地嘟囔着。这个诸事思虑周密的家康,意外地失去冷静。对家康来说,这很自然。自少年时代开始,他历尽千辛万苦,筑起了自己的地位。针对这场大战,慎重地做了事前准备和谍报工作,问题考虑得周到又周到,最后亲临战场。然而毕生的策略和五十余年的人生,却因为松尾山巅愚蠢至极的黄毛小子,眼看就要崩塌了。关于此时的家康形象,借用《黑田家家谱》中的古典描写如下:
“家康公自弱冠之时始,有一癖习,每当己方危机之际,便咬手指。此刻也频频咬之,口中说道:为黄毛小子所骗,懊悔,懊悔!”
说是咬手指,严密说来,是咬小指指甲。不消说,家康本人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习惯性动作。
“乡!”
家康喊着身边的使番山上乡右卫门。
“快去甲州(黑田长政)阵地,责问甲州!他对我拍胸脯保证过,但金吾那厮缘何还不下山?”
“得令!”
乡右卫门受家康焦虑影响,纵身上马,马蹄刨起土块疾驰而去。乡右卫门原本是小田原北条家的家臣,北条灭亡后,服侍家康。他通达事理,谙熟战事。
乡右卫门后背插着写有“五”字的小旗,迎风而去。
“甲州,甲州,筑前中纳言(秀秋)倒戈一事,没错吧?”
乡右卫门一跑入黑田家阵地,就骑在马上俯视长政高喊着,没用敬语。家康的焦躁全都传染了乡右卫门。
“口吐何言?”
长政因为自家军的败退、对秀秋的疑惑等事,焦虑不安,血冲头顶,大为恼火。
“金吾到底倒戈与否,我和你一样无法知晓。事到如今前来追问,究有何用?!”
“仅言如此,无法覆命!”
山上乡右卫门暂且不顾自己的身分差异,耍起了使番的威风。长政愈发怒目圆睁了。
“纵然金吾抛弃人质,欺骗我们,倒向石田、宇喜多一方,也不必狼狈不堪呀!现在稍等片刻,先打垮眼下的石田,再奔往松尾山宰了金吾,易如反掌。到了这紧要关头,我甲斐守的利弊权衡,不在谋略,只在枪头上!”
长政大叫大嚷。长政此番话的意思是,开战前他为了家康,与西军玩弄谋略。一旦开战,长政就忘了那个角色,一门心思只想着交战灭敌大事,此刻偏偏在混乱的战场上责问战前谋略的成功与否,这有何意义?
山上乡右卫门纵马归去。长政望着他的背影。
“藏书网多么不懂礼貌的混蛋!”
长政生乡右卫门的气了。刚才他连马也不下,不用敬语和自己讲话,太不懂礼貌。乡右卫门走后,长政才察觉这点。
乡右卫门返回家康的大营床几场,如实回禀了长政的话,口吻与原话一致。
没料到家康却很高兴。他觉察到自己的焦躁,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根据多年经验,家康深知,大本营主将动摇,必影响全军。
“甲州说得对!”
家康笑了,大大颔首。
“甲川乃如此性情之人也!”
家康这样赞美,以显示自己游刃有余。聚在折凳周围的旗本,表情舒缓下来,焕发出蓬勃之色。
然而事态并未好转。东军依然受压抑,家康必须打开这个困境。此时,视察前线的久保岛孙兵卫策马归来,缕陈战况。
先锋福岛正则部队的颓势已经隐瞒不住了。东军好不容易获胜的仅止于摧毁了小西行长的阵地。除此以外,全线形势在时刻恶化着。
家康硬是控制着表情听禀报。这个久经沙场的老练者,熟知目前形势最是恶劣。在颓势中,战士不可能长时间忍耐下去。按照目前形势,当某一个瞬间到来,他们就会顿时崩溃。一旦开始崩溃,任何力量也无法让他们的步伐停下来。
“孙兵卫!”
家康下定决心,对这个侦察官说:“你再去一趟前线,给你战马。”孙兵卫的马太疲累了。家康将自己的坐骑给了孙兵卫,语速飞快下达指示。所谓指示,即告诉前线的德川家火枪大将布施源兵卫,进兵秀秋的松尾山,排枪朝山上连续射击。
“向金吾大人开枪?”
孙兵卫感到意外,即刻又理解了家康的用意。
这是诱战的枪战,是家康督促秀秋赶快叛变,同时也是恫吓:汝若不叛变,我方就开始发动攻击!
家康决定这么做,将久保岛孙兵卫派出去了。这一招或恐过于大胆。秀秋遭到家康枪击后,兴许愈发气愤,将矛头对准家康。另一种可能是,秀秋悚惧,这种悚惧化作转机,大军下山,按约定付诸行动,攻击西军背后。
何者占上风,不得而知,恐怕各占一半。家康将宝押在秀秋的纤弱性格上。那个性格纤弱的傻子,若能因枪击而被家康的气魄压倒,受促动,蹦着跳着下山,家康就时来运转了。
“快去!”
家康对使番久保岛孙兵卫发出怒吼。孙兵卫骑上拜领的战马,飞驰而去。此马是小林源左兵卫去年献给家康的,其飞跑速度之快,无与伦比。
未久,孙兵卫抵达德川家的前卫阵地高喊:
“源兵卫可在?”
布施源兵卫一边吃着乾粮,一边指挥着火枪足轻。听喊声猛然回头,神情迟钝地问道:
“何事?”
此人是个彪形大汉,行动迟缓,常受人奚落。这样的场合,家康或许觉得布施源兵卫那种看似悠然的姿相,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使番久保岛孙兵卫传达了家康旨意。
“明白。”
布施颔首,从自己队伍里选拔十个火枪足轻,说了声“跟我来!”就朝南走去了。
宇喜多部队的流弹飞到了这一带,布施脸不变色,脚踩野草前行。前面流淌著名曰藤川的河流,过了河就是松尾山的山麓了。布施登上山麓一座小丘。从山顶小早川阵地上,可以俯视得到。
“那就是金吾大人的大旗。瞄准那面大旗,开枪!”
足轻们一字排开,蹲踞在野草上,端起跪射的架势,枪托顶在右腿上,操作调整,枪口呈仰角。毫无疑问,火枪的射程是打不着山顶的。然而山顶阵地肯定能领会家康的用意何在。
火枪的细火绳夹上了,火口盖打开,一齐扳动了扳机。硝烟腾起,枪声震天。
“此乃何事?”
山巅的秀秋尖声高喊着。
“我记得那人背上的小旗。应该是内府火枪小队长布施源兵卫吧。”
一个侧近说道。
“内府为何如此?”
“是督促吧。”
平冈石见回答。平冈领会了家康的意图,虽然如此,他也不想立即付诸行动。但秀秋的脸色变了。
“内府大发雷霆了!石见,赶紧行动啊!”
“是指倒戈吗?”
“当然!”
秀秋站了起来,踢开折凳。平冈安慰着秀秋,让他再次坐下来。
“那么,请下命令吧。”
平冈说完便集合使番,让他们记住下达给各队长的命令:
“有特殊原因,现在倒戈!”
使番们对这道意外的命令感到惊讶。
“现在一齐下山,敌人是大谷刑部。攻打大谷阵地的背后与旁侧!”平冈不容许使番对命令说三道四。他们奔向了四面八方。
第一百零一章 响应叛变
战功卓着的松野主马重元,是小早川家先锋队长之一。他的年禄一万石,绰号“小早川家的枪鬼”,众人皆知。
“呀,此人可是枪鬼?”
秀吉曾对叩拜于大坂殿上走廊的此人这样问过。
“让我看看脸!”
秀吉一副细瞧的架式。主马战战兢兢仰起脸来。虽说是小早川家的重臣,因身分系陪臣,没有在殿上亮相的资格。秀吉一派轻松地打破了这条规矩。
“今后,你来给我讲故事吧!”
秀吉说道。故此,松野主马虽是小早川家的家臣,又直属丰臣家。秀吉晚年又对左右说道:
“将我的姓赐给主马!”
秀吉允许松野主马用丰臣姓。秀吉认为,赐姓就等于结为血缘亲属,这是秀吉常用的怀柔法。透过这种方法,从心情上给予对方以准一族的亲近感和名誉。秀吉独创的这种待遇法,其后被德川幕府继承下来,将松平姓赐予毛利家、岛津家、蜂须贺家等强大的旁系大名。
对松野主马这样的一介武夫来说,如此待遇,令他感激得简直浑身发抖。
“听说中国有句名言叫‘知己之恩’,士为知己者死。恕我冒昧,我对太合怀抱的正是这种心情。”
松野主马时常对他人这么说。
山顶大本营跑来的使番,出现在这位主马面前。
“主马大人,主马大人,有令!”
使番甩开了马。此人名曰村上右兵卫,他跑上前来,想大声传令,突然压低声音传达了“倒戈令”。
“再说一遍!”
主马歪头,疑惑不解,难以置信的样子。但他很快就知道,使番的话不是谎言。布阵于山顶、山腰、山麓各要隘的小早川家部队旗帜,倏然都朝向了西军。同时,宣战的鼓声、出师的钲声,宛如突然涌荡出来似地笼罩全山。
“是何道理?”
松野主马厉声叱喝使番。他问,主公要消灭丰臣家吗?这一战如果西军败亡,秀赖公后果如何,主公难道不明白吗!哎呀,若明知如此,却还要倒戈,我松野主马作为武士不能答应,也不能容忍!
“果真如此,又当如何?”
话赶在这节骨眼上,村上右兵卫杀气腾腾地问道。
“不言可知,不能背叛秀赖公。倘若倒戈,主公是主公,我主马是我主马,立刻下山,杀入眼下麇集的关东一方敌军中,直到战死!”
“大人那是错误观念!”
右兵卫困扰得难以回答,却又不得不说服对方。
“大人提到秀赖公,眼下若闯入关东一方大军,是对赐予大人俸禄的主公不忠不义吧?如何看待不忠不义?”
“啊?”
主马一时语塞。
武士的忠义,只限于现实中直接赐己俸禄的主公。不必顾虑主公的主公,这是通常理念。在这一点,松野主马竟顾及主公的主公,这已超越了实践的境界。使番村上右兵卫言及此事,
“意下如何?”
又追问道。
“确有道理。”
松野主马颔首,但仍未释怀。他又说,背叛是“士”最大的悖德行为,纵然是主公命令,也不可同流合污。
右兵卫又说,此非笑谈,背叛确系“士”之恶德,但中纳言大人(秀秋)不是“士”,而是将。将者背叛,并非背叛,而是武略。是武略就不该以善恶衡量。
“总之,命令我已传到了!”
村上右兵卫后退,来到坐骑旁,随即成为鞍上之人。但他没立即纵马,一时间像在思忖。这名传令官虽然传达了主公命令,但对这道命令或许也不尽释然吧。少刻,他仰起脸来,说道:
“主马大人,切莫误了命令!”
他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言讫,扬鞭纵马而去。
松野主马左思右想。
他想的是道义。下及德川时代,关于武士道德中的道义问题,阐述探究得十分热闹,而在这一味追求功名的时代,松藏书网野主马这样的人实属罕见。
(右兵卫花言巧语,把中纳言大人的叛变说成了武略,非也。一派胡言!)
他认为,这毕竟还是有悖伦理。参与有悖伦理的活动,实不吻合一己的好尚。
“抛弃了吧。”
主马大声自言自语。所谓“抛弃”,指的是对主公不满意时,家仆弃主公而去。家仆享有这种权利。进一步说,松野主马觉得,自己并非只是秀秋的家仆。自己还直属丰臣家,甚至受赐丰臣姓,与他人不同,思考“主公的主公”的事也是可以的呀。
“拒绝参战。”
主马丢开枪,集合部队,转移到战场一隅后,命令全员不参战。主马的策略是,东西两军哪一方也不参与,始终观战,还须避开胆小怕事的误解。如此一想,主马立马于矢弹飞来的阵前,置魁梧英姿于险境。此举需要勇气呀。
违抗命令的只有松野主马。秀秋麾下的稻叶、平冈、镰田、谷村等将领,计万余大军,奔驰下山,一路山坡沙砾被刮得从天而降。他们扑向了大谷吉继的阵地。
此日,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打扮十分特殊。
蓝绸布袋套在患病溃烂的脸上,仅露出两只眼睛,但两眼已无视力。他故意不戴头盔,只戴着朱漆脸盔。蓝脸罩和红脸盔,明显地般配适称。
“我想给大谷刑部百万大军,让他放纵地作战。”
秀吉生前说过这样的话。现实中的大谷,年禄却不过五万石,手下兵卒不过一千五百人。
但有西军的六个小大名分配给大谷当“与力”,大谷统一指挥他们。六人分别是:
平塚为广一万二千石三百人
户田重政一万石二百五十人
朽木元纲二万石五百人
脇坂安治三万石一千人
小川佑忠七万石二千人
赤座直保二万石五百人
将朽木、脇坂、小川、赤座四人的排列下降一格,是因为这四人斗志不昂扬,能同路走到何处,是个疑问。
在这一点,秀吉麾下的直属家臣平塚为广、户田重政的斗志,始终高昂,忠实服从吉继的军令,在其指挥下,显示了拚死决战的气概。吉继的主力部队与平塚、户田的兵员合起来,刚满二千。
这二千人从早晨开始奋战,渡过藤川闯入敌阵,一军独战东军藤堂高虎的二千五百人与京极高次的三千人,奋战不止,多次驱散了敌军。如果事态照此发展下去,吉继担负的关原西南角战场必以西军大捷告终。
吉继禁不住患病皮肤的折磨,没穿铠甲,只穿武士礼服,外面缠着白布,白布上用墨汁粗线条描画着铠甲模样。
吉继不能骑马,他坐着卸掉四面边框的平轿,让骑马侍卫中的身强力壮者抬着走。
“走!”
吉继发出病体沙哑的声音,命人将他抬入敌阵。看他那形象,手下自然有了不怕死的心理准备,舞枪跃进,纵横冲杀..t>,无人踌躇。
不幸的事就在此刻发生了。
吉继的部队为追击藤堂高虎与京极高次的部队,队形极度分散。此刻,从右侧的松尾山巅,小早川军一万五千兵马,势如崩塌般降落下来。
“主公,小早川他……”
轿旁的人因这异常事件惊骇,带着哭腔大喊。轿上的吉继倏地仰起了甚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仰望着右侧山顶。
“叛变了么?”
吉继颔首。他认为事已终结。从这瞬间开始,丰臣之世终结,德川之世来临。同时,吉继有了心理准备,自己的生命到此必须结束。
吉继第二个行动开始了。立即下令鸣金撤退,集合兵力,放弃了前面的藤堂与京极部队,想阻击刚出现在右侧的小早川大军。若想从这战场上双方诸将中寻找名将,唯有吉继足以任此头衔。吉继设想到最坏情况,预先命令队形要富弹性,安排平塚为广、户田重政担任先锋,将四百人火枪队埋伏在藤川西岸。
这支埋伏的火枪队横穿中山道,挺进山脚下,四百杆火枪横排在草丛里,突然猛烈射击前来侧击的小早川大军。吉继坐轿进入硝烟之中,挥动着麾令旗,下令道:
99lib?“死战!死战!”
他又声嘶力竭地大喊:
“哎呀,金吾留下了千载丑名!枪崩叛徒!冲啊!别盯着乱兵杂辈,要以金吾的大旗为目标,灭了金吾!不可让牛头马面把金吾推进地狱,你们要抢先于前,把金吾推进地狱!”
吉继且高喊且冲入敌阵,那声音与形象俨然有鬼神附体。大谷军已化作死战之兵。
先锋平塚为广和户田重政二人,虽是年禄万石的大名,却纵马挺枪,身先士卒。平塚为广挥舞的十字形枪头,血迹不曾片刻乾过。户田重政虽是老人,也是不断枪挑敌人,开路前进。混乱交战中,重政的长枪掉了,无暇捡起,便抽出了腰刀。从他战马旁跑过的仆人,捡起长枪递给了重政。此人名叫阿寅,重政平素讨厌他,残酷驱使他。阿寅尽管不受青睐,还是赶来参加这场带着绝望的战斗,且一步不离重政的坐骑。重政感动了。
“阿寅,我也得战死了!”
重政在马上大喊。阿寅哭丧着脸,剧烈点头。
“平素,是我错了!”
重政向阿寅道歉。古代记录这样写道:
汝出身下贱,并非名门。吾虽认为汝乃有用之人,却因汝面相丑陋,平时憎之,最终未令汝配戴腰刀。此乃吾之武道过错也。
总而言之,重政此言的意思是,尽管认为阿寅有资格成为武士,但因为其性格不招他欢喜,最终没提拔到配戴双刀的身分,这是自己作为主公的过错。
“事到如今,无颜面对,授汝此物。”
言讫,重政将自己的腰刀扔给阿寅。这意味着授予他武士身分。
大谷的将士们挥舞刀枪冲入小早川军,乱军之中左冲右突。他们不考虑功名,高喊着“不义之徒”“卑怯之徒”杀奔而去,小早川军难以抵挡,头阵立刻溃不成军。紧接着第二阵也溃逃了。最后连大本营都动摇了。秀秋的大旗后退了五百多公尺。连家康的联络官奥平藤兵卫贞治也战死了。
“小早川危险!”
家康坐在折凳上向西望去,意外的局面令他惊愕。得知小早川秀秋背叛,家康手持青竹麾令旗,往地面连续拍打了三次。
——金吾,总算付诸行动了!
他喜悦地高喊。然而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作战气势出人预料,战场形势再度恶化。
“你看混帐刑部那老不死的怪模样!”
家康少年时代在骏河今川家长大成人,谈吐颇有品格,是个语言沉稳之人,仅在这时候才口吐恶语。
此外,家康感到不快的是,战线西南方向的藤堂、福岛、京极、织田诸将,不想驰援苦战中的小早川部队,竟然暂歇,从旁观战。
“他们在做甚么!”
家康大喊,派出了使番。虽然口吐怒言,家康还是理解他们的心情。面对倏然参加东军的倒戈军队,藤堂诸将感到困惑,不知如何处理为宜。还有,若将秀秋视为己方人士,他们对目前战局变化会感到放心,但从做人方面看,或许又觉得秀秋可憎。故而退缩不前,不愿坦率地向秀秋伸援。
面对这种局面,家康不能弃之不理,否则胜负的重心兴许会再度向西军倾斜。
“让泉州大人挥旗!”
家康向使番下令。使番急忙作了一揖,就驰入战尘之中。
所谓泉州大人,指开战前就为家康从事谍报和幕后工作的藤堂和泉守高虎。
高虎在西南线的战斗中已受到吉继部队重创,撤退到关原中央,正在重整阵形。
即将开战之际,高虎秉承家康命令,对隶属大谷军团的四个小大名运作,并取得了他们的同意。
这四人是:
朽木元纲
脇坂安治
小川佑忠
赤座直保
对这四人,大谷吉继也疑其居心,特意将他们调离,命其布阵于松尾山麓,以防备小早川军。
藤堂高虎向此四人派去密使,传达了小早川秀秋背叛的意旨,说明西军必亡之事,约定他们做内应。
信号就是摇旗。
现在,家康下令摇旗了。
未久,藤堂阵地打出了怪异的旗帜,开始左右大幅摇动。正在追击敌人的吉继的近习,远远望见了那面旗帜。
“大人!”
近习汤浅五助当即禀报盲人吉继。五助禀报之后,朽木、脇坂、小川和赤座的旗帜一致掉转方向,啪啪!重新响起了枪声。大谷部队没料到侧面遭到枪击,兵士一个个被击毙了。
户田重政掉转马首,朝新的敌人奔去,立即中弹,滚落马下。平塚为广早于户田重政冲到秀秋的大本营附近,遭敌包围,授首敌军。
“五助,就要结算了。”吉继说道。他命令轿子停下。吉继判断,连朽木、脇坂都回应叛变,大势已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石田崩溃
事实上,大谷吉继部队的奋战已经是绝望的苦战,兵士几乎都死了。纵横这一带战场的几乎全是敌人。
“快该切腹了。”
吉继低语之时,三十来个近习申请发动最后冲锋。
“没有用的。分头逃走,保全性命吧!”
吉继命令,近习们却不听。“向金吾中纳言大人报以仇恨的一枪,再壮烈战死!”他们高叫着冲了出去。吉继大声喊住他们。
“要冲锋便冲锋吧!但尔等知道,我是盲人,看不见尔等罕见之死战。冲锋者依次来我面前报上名字!”
吉继向前探了探身子。每个人都骑马凑近吉继的轿子,自报姓名。吉继一一点头,众人回致一礼后便纵马冲向 654c." >敌军。吉继虽是区区五万石的低身分,却相当理解武士的心。
他们全部战死了。然后,吉继下令:
“将我从轿子上扶下来!”
仆从长和军中杂役合力,将吉继抱下轿子。
“将金子全部拿出来!”
吉继下令。仆从长保管在战场使用的军资,便将其从砚箱式金库中取出。吉继将黄金全部分给护卫身边的士卒。
“既然注定是败军了,全军战死有何益处?赶快逃走!将这些金银当作盘缠!”
吉继怒吼着驱散了他们。然后,吉继叫来汤浅五助,令他担任介错。
“不可将我的头颅送给敌方!”
让自己被疾病侵蚀的头颅落入敌人手中遭到检视,这对吉继来说是不堪忍受的。
“五助,明白?”
吉继盘腿大坐,腹部敞开。趁转到身后的五助还没拔刀,他敏捷地刀刺腹部切开。五助也恰在此时挥刀砍下了吉继的头颅,用无袖外罩包好,飞身上马,朝战场西边驰去。来到谷川一带时,已经远离敌人的影子了。五助长舒一口气,翻身下马,扒开小石块,执枪掘穴。俄顷,正要掩埋首级,只听头上传来一声大喊:
“这不是五助么!”
五助回头一看,原来是藤堂高虎的侄子、藤堂家的侍大将仁右卫门。
“呀,仁右卫门,久违了!”
五助拄枪站了起来,仁右卫门是他的故知。
“虽说是多年老友,但按战场规矩,迫不得已。”
五助和仁右卫门都这么说,开始了步兵式的两枪交战。汤浅五助曾有大勇之名,若在平时,仁右卫门哪是他的对手。?然而五助清晨就开始激战,已经精疲力竭,手脚都不十分灵活了,动辄枪缨朝下,终于大腿根被刺了一枪,仰面倒地。倒下之时疾速拔刀,将仁右卫门的长枪砍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仁右卫门弃枪拔刀,跳上前去要砍五助。五助倒地,举起左手说道:
“胜负已见分晓,我有话要说。”
他如实说出了吉继首级之事,求他不要泄露给外人。
“拜托!”
仁右卫门将盔沿往下拉了拉,点头说道:
“我向摩利支天发誓,决不违背誓言,不泄密。”五助大喜,以枪为手杖,拄着站了起来,勉力端个架势。少刻,走形式持枪交上一个回合,五助故意让仁右卫门刺死了自己。其后,藤堂高虎大喜,战斗中特意将五助的首级送到家康的大本营拜见。家康说道:
“汤浅五助是大名鼎鼎的勇士,如果确是五助首级,一定是个兔唇。”
果然,五助是个兔唇。战后,家康想令人寻找大谷吉继的尸体,对左右说道:
“哎呀,有线索了。汤浅五助这样的人,不可能未见主公之死,自己便死了,让藤堂仁右卫门讲一讲五助的情况,准能问出眉目来。”家康让人向仁右卫门询问此事。
“我知道。”
仁右卫门诚实回答,但又说道:“但无论受何刑罚,我都不能说。五助临终托付我的事,既然应诺了,纵然赐死。我也不能说。”
家康大笑。“哎哟,是个忠义规矩的青年。”说完,他不再追究此事,反而赐仁右卫门一口备前忠好的名刀,以志对其功绩的奖赏。
总之,大谷部队全军覆灭了。此事影响到西军各阵地。传令官奔走,传达“金吾中纳言叛变”的消息。随之,全军军心动摇。譬如,小西行长部队卷旗弃阵,开始溃逃。
于是,西南战线的宇喜多秀家成了孤军。被五、六倍敌人包围,受到来自所有角度的攻击,部队开始崩溃了。
宇喜多秀家发狂般叱喝着崩溃的自家军士,并且大喊:
“金吾叛变了!”
秀家掉转马头,朝向小早川部队。
“反正已败,既然如此,干脆冲进金吾的大本营,大不了与那小子拚杀而死!”
秀家脚踢马腹要冲上前去,这时先锋队长明石全登跑来拉住了秀家的坐骑,让秀家镇静下来。他大喊:
“大将之身,不可疏忽轻率呀!”
秀家还没断念,吼道:
“作战之利消失了,丰臣家等于灭亡了。剩下的唯有战死,以报答太合大恩!”
明石全登进一步哄劝:
“秀赖公在大坂,活下去,好谋划秀赖公的未来!”
明石全登给秀家配上二十个近臣,硬是让秀家逃出战场。
时间已过午后一点半。
西军有八成都溃逃了,东军的攻击目标全集中到布阵于关原西北角的石田三成。
“真不明白!”
三成不知这样嘟囔了多少次。令自己理解眼前的现实真是太难了。当初策划这一行动时,理论上已经得出绝对胜利的确定答案。开战中途,小早川秀秋举动蹊跷,三成觉得不可能胜利了。恶战取得战果,胜利的可能性复苏了。当然三成又开始怀抱希望:松尾山上的秀秋会跟随占优势的西军吧。然而一切都逆转了。战场上大谷、宇喜多、小西的旗帜消失了;眼前盆地里漩涡一般翻卷的全是东军的旌旗。
“左近,有何见地?”
“看来,”
左近眯眼远望:
“毕竟要失败了。”
回答的声音非常沉稳。负伤流血使左近面如土色,除此之外,他与常人无异。
“该当如何是好?”
“只剩下士卒们考虑战败后的各自态度了。”
“我没败。”
三成低语,紧接着又高喊着同样的话。
“此话怎讲?”
左近温和问道。他怀疑三成是否精神错乱了。
“我说的是,胜利确实消失了,但我没败!”
(搞不明白。)
左近纳闷。三成的头脑中,原本就对观念过度敏感,缺少观察现实的能力。面对眼前惨重败亡之状,三成却依然视而不见,一仍旧贯,构筑着一层层观念的楼阁。
“我没败!”
三成尖声喊道。按照三成的说法,家康并无名分,自己却有“丰臣家的防卫屏障”这一巨大名分。名分不会因一两次战败而消亡,而且是不可消灭的。三成的这种观念,令他构思了这场作战,它虽然在眼前渐趋崩溃,名分本身却与三成同在,不会消亡。
“‘我没败’就是这个意思。我要贯彻这志向!”
(说的仍是费解的话。)
战术家左近是个现实主义者,他难以理解“名分”这观念的世界。他只认为,现实中的战斗就要结束了。
“眼下如何定夺?”
“逃走。”
不战死??左近以眼神询问。
三成颔首。他说:“看一看源赖朝。”源赖朝举兵讨伐平家,兵败石桥山。源赖朝只身逃脱,后来各路兵马云集源赖朝旗下,汇成大军,终于打倒了平家。三成平时爱读《源平盛衰记》,几乎能背诵下来。三成强调的是,与源家的复兴相同,有志者纵然十败,最后一战也能够实现大志。
“明白了。”
左近飞快地用力点头。在现实家左近看来,与其听三成讲大道理,倒不如调整步骤,冲破眼前敌人的重围,保证三成能逃脱出去。
此时,左近的儿子战死了。
左近之子名曰信胜,十七岁初次上阵,穿的不是当代戎装,一副古代披挂。身着红皮绳连接铁片的铠甲,头戴古式凤翅型头盔,戎装与青春少年十分匹配。信胜于栅外前线指挥岛家士卒。形势逆转之际,他决心战死。
“作为一生的回忆,须杀强敌!”
信胜口中暗念,冲入敌军,趁乱混进恰好从西南战线移来的藤堂军支队里。地区狭隘,人马混乱,没人发现信胜。他寻找敌将,少刻,纵马靠近了一个支队长模样、一身黑戎装的魁梧猛士面前。
“和你扭打!”
信胜突然一声大喊。猛士是藤堂高虎的侄子玄蕃,这突如其来的大喊令玄蕃十分狼狈。他的脖子被信胜扭住,挣扎不得,二人在鞍上就扭打了起来,接着滚落马下。一落地,信胜举起闪闪发光的短刀,刺进了对手铠甲缝隙,疾速砍下首级。
然而信胜的体力毕竟有限,他站不起来了,趴在敌人尸体上。玄蕃的马回役山本平三郎长枪下刺,刺死了信胜。
石田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了。
大多数人在这种绝望的战况中留在原地,为死得体面而战,相继战死了。看到这种恶战气势,家康后来感叹:“家风可畏!”三成任大名时,招揽了大量武士,多数是蒲生氏乡的浪人,另一部份是关白秀次的浪人。蒲生系统的武士几乎悉数战死于败军之中;秀次的浪人则是逃散了。
“旧主是蒲生氏乡的武士们这般勇猛,证明氏乡的薰陶还留在他们身上。”家康这样评断。
蒲生系统的石田家武士代表,是在石田家与左近平起平坐的侍大将蒲生备中乡舍。蒲生乡舍虽同姓,但并非同族,只是从氏乡那里拜领了姓氏。原名横山喜内,生于近江蒲生郡横山村。蒲生家移封会津时,乡舍领年禄一万三千石。
乡舍奋战途中,岛左近负伤,乡舍一人负责前线指挥。他以游戏般的巧妙手法指挥士卒进退,没让敌人靠近一步。乡舍本人原地不动,主将大旗也不移动,他始终坐折凳上指挥。
乱军之中,乡舍之子十郎(通称大膳)战死之际,乡舍说:
“十郎这小子先去了冥府,也太性急了!”
他回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川平左卫门,一侧脸颊扭曲着装出微笑。此刻,己方几乎被打散了,已无可供指挥的兵力。
“牵马来!”
乡舍决定进行最后的冲锋,他从折凳起身,敏捷上马。一看乡舍开始纵马前进,被驱散了的己方残兵斗志焕发,倒下者拾枪爬起,跟随乡舍共同前进。前头拥挤熙攘的是黑田、加藤、细川、田中、生驹、藤堂、竹中等人的部队,乡舍独自带领的只有二、三十人,这与其说是战士,毋宁说是一群自杀者。
乡舍时年五十一岁。他的坐骑毛色如白斑鹿,四腿像立起的麻秆没有赘肉,后臀壮实得俨如朝上隆起。
乡舍呼呼冲入敌阵,敌人像遇到大风的稻壳般飞散了。乡舍继续前进。
“老子是治部少辅的家臣蒲生备中,现在想奔往冥府!有谁来给老子作伴?!”
他向敌军大喊着逼近。俄顷,开始交锋,一杆枪下刺上挑前进之间,手下人几乎都被杀死了,剩下的不过数骑,紧围在乡舍的战马旁边。
“去向何方?”
备中的老臣小川平左卫门问道。
“内府身边!”
备中回答。他继续刺杀敌人。未久,小川平左卫门在对打中遇害。乡舍的坐骑被刺伤,他落马立即站起,徒步前进。最后枪也丢了,乡舍拔出大刀奔跑,不觉来到敌军后方。敌军也混乱了,纵然看见了乡舍,也不认为这徒步武士会有多高的身分。
乡舍一看,前头一将,身穿华丽戎装,带领数骑卫士,驱驰而来。他瞧旗帜有织田家家纹,原来是右大臣信长的弟弟织田有乐斋。他是秀吉的御伽众,领年禄一万五千石,这次跟随家康,人在后方也驰骋战场。
“织田侍从!”
乡舍拖刀耸肩,问马上的有乐斋。有乐斋时年五十八岁。
“藏书网还记得我吗?我是蒲生飞驒守(氏乡)的家臣横山喜内。”
乡舍报上有乐斋理当知道的旧名。有乐斋从马上俯视,回答道:
“噢,记得。在此遇上我,算你有福分。我帮你向内府乞求一命吧。跟我来!”
乡舍满是灰尘的脸庞露齿大笑道:
“不敢相信,这就是信长公的弟弟!原来是一介凡夫啊!事到如今,你认为我备中会向大人乞怜吗?”
说完,乡舍靠近有乐斋身旁,挥刀朝其右大腿的腿甲砍去。
有乐斋忍受不住,落马了。织田家的家臣泽井久藏跑上前来,挺枪刺乡舍。
乡舍举刀砍落久藏的长枪,跳上去砍死了他。久藏的手下一人惊骇,抱住乡舍。乡舍拖住他,猛地将其摔在地上,一刀结束了性命。此间,其他家的武士发觉了这一场面,瞬间,数十骑围住乡舍,合成枪林,猛地一齐将乡舍刺倒了。这时有乐斋爬了起来。
“都退下!”他斥退众人,砍上了复仇的一刀。然而此刻乡舍早已停了呼吸。
第一百零三章 乌头坂
蒲生部队溃灭之际,岛左近勒马边向三成的马前侍卫下令:
“把大旗……”
意即把大旗卷起来。
“将那卷起来吗?”
众武士全都仰望背后笹尾山上迎风飘扬的“大一大万大吉”长条旗。
“嗳,卷起来!”
左近命令。
“你们慢慢上山,慢慢卷旗!其间,我冲进江户内府的阵地,如果得手,取来家康那个肥膘脑袋瓜,随身携带,当作送给阎王爷的见面礼!”
左近开始打点自己一生的最后时刻了。首先,他必须打防卫战,以保证三成逃出战场。同时,自己武名远扬,此一死必须做到绝顶豪华壮丽。
(还剩几人?)
左近目视清点了一下人数。从早晨开始激战,大都阵亡了,顶多幸存百余人。
“我带五、六人即可。有无想找死的人?”
左近问道。他希望其他人悉数bbr>离开战场。然而,士卒全体要求参加拚死冲锋。这在当时是罕见的现象。
“最终,我家好奇心盛的人都聚齐了!”
左近欣喜笑着,立即应允了众人要求。同时,左近向三成派去一人送信,让他现在开始逃离战场。
三成见到来使,当即高喊:
“逃走!”
三成拔出短刀,割断铠甲的细皮条,脱了下来。头发也故意弄得乱蓬蓬的,一副当地人的装束。三成不以如此行动为耻,远远逃走,幸存下来,伺机可再谋划讨伐家康之举。
“代问左近安好!”
三成对来使说完,便去了幔帐返回萨摩国。他们想以此树立岛津家的武道形象。
“就这样定了!”
先锋队长岛津丰久说道,并命令全军撕下袖子上的标志,折断马标。
前队百人簇拥着惟新入道,负责殿后的岛津丰久率其他士卒,少刻,全军高声呐喊,以箭头形冲锋队形,开始进军。
高喊,擂鼓,步调一致,全军一片漆黑,跑动起来。如此异常事态,令胜军惊诧。
首先,他们通过了福岛正则部队的先锋阵地前。正则叱喝将士:
“不许攻击!”
正则不愧是个熟悉战场之人,心中自有打算。首先,岛津部队自朝鲜战争以来,有“日本最强”的悍勇武名;加之全军有决死气概。正则认为,如果轻率攻击如此敌人,唯有己方的损伤巨大。
“敌人垂死挣扎,切勿攻击!”
正则下令。按他的看法,东军胜利已成定局,现在纵然讨伐垂死挣扎之敌,也无功绩可言。
“放行!”
正则下令。但这道命令没有送达先锋福岛正之的阵地,结果他们攻击岛津部队,瞬间就被萨摩人的猛威顶回来了。
接着,秉承家康命令的井伊、本多两支部队奔上前去,队形层层旋转,挡住了岛津部队的去路,收缩包围,朝惟新入道冲杀过来。岛津部队与之激战,每冲破一层包围,便从撕破的口子逃走。此间,士卒相继被杀,人数眼看着不断减少,但退却速度丝毫未减,士气愈发旺盛。
最令家康惊讶的是,一片巨大的步伐声开始通过家康大本营前。
“竟从这里通过!”
家康手执青竹麾令旗拍打地面。他脸部充血,脖子涨得通红。已经扭转战局获胜的家康,精神上绰有余裕,他边用麾令旗拍打地面,一边因萨摩人正在他眼前通过的超人勇气而感动,大声赞美,并快言下令:
“我方将士不可劣于萨摩人,将他们全部杀死!”
天候多少为岛津部队提供了幸运。少顷,雨意浓浓,天空似呈倾斜之势,豪雨敲打地面,雨烟笼罩战场。岛津部队冲破雨幕一路南下,反击,再南下,终于抵达乌头坂。
乌头坂可谓关原东南缘,取道山中,下西南,可走上伊势街道。
然而东军不允许岛津部队如此行进。结果岛津部队在这个山坡上走投无路了。
副将岛津丰久在乱军中出于决死的意志,穿上预备好的惟新入道的短袖外罩,勒起马头,引十三骑武士冲入追兵之中。
“哇,是惟新入道!”
东军各队望着岛津丰久穿的猩红色短袖外罩,亢奋起来,停止追击,转为迎击。岛津丰久闯入敌军,挥枪拚杀。枪杆折断,拔刀再战,最后遭枪林齐刺,八杆长枪穿透了他的身体,宛如抛球似地七次抛向空中。丰久终于战死了。
此间,主将惟新入道在百余公尺的远处,遭如洪水般的敌军人马围困着,不知丰久已经阵亡。
东军本多忠胜的部下,割下丰久首级。见到首级,井伊直政说道:
“只让平八郎(忠胜)立功,我感到丢人!”
井伊直政焦急地追击岛津部队之间,发现前头有一面圆圈套十字的家旗迎风招展。
“那就是惟新入道!”
他激励士卒奋力追击。
其实这面十字旗下的大将并非惟新入道,而是扮装的家老阿多入道盛淳。
盛淳和丰久同样,也想做惟新入道的替身。他激励幸存的十五骑部下转过身来冲向敌军。部下当中有一人名曰长崎隼人,悚惧战场的过度残酷,没跟从盛淳,故意滑落入路旁小溪,欲藏身灌木丛中。盛淳在马上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
“你听着!”
盛淳高喊着。
“远离乡国千里,现在你即便藏身那里,也无路可归,死路一条!”
盛淳说完,长崎隼人爬上了道路,大喊一声:
“我不再害怕了!”
他跑在盛淳的马前。
盛淳冲入井伊军中,大喊:“吾乃岛津惟新入道!”奋战之间中弹,授首大和浪人松仓重政的家臣山本七介。
丰久、盛淳阵亡,以井伊直政为先锋的追兵终于逼近了惟新入道的坐骑。
岛津的撤退战法中有一特殊布阵法“坐禅阵”,亦称“舍身下跪加伏击”。主将撤退后,决死之士散坐路上,端枪瞄准敌人,路旁草丛里布下伏兵。下跪姿势姿俨如坐禅,追兵接近时,轰然开火,射击结束,撤到队伍最后面,枪膛装弹药。其间,第二伙接着射击。按此反覆进行阻击。此战法可减缓敌军的追击速度。
井伊直政上了这种战法的当,第?99lib.一巡就右臂中弹,翻身落马,还因出血过多神志昏迷,被抬进了附近的庄户人家。
接着,与井伊直政同任追兵先锋的家康四子松平忠吉,也遭狙击负枪伤,在士卒照护下送到后方。
岛津部队伤亡巨大,有名将士几乎都战死了,撤出乌头坂的惟新入道身边不过八十人。他们抵达松尾山背面名曰多罗的村落时,东军倏然停止追击,各部队分别掉头,返回关原。
此刻已是午后四点了。
岛津部队对这突然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少刻,听见敌军各阵地上回荡着螺号声,得知是家康大本营命令全体胜军结束战斗,岛津部队觉得自己复活了。但是他们的行动还未结束,还必须经得起由美浓战场回归萨摩沿路的艰难考验。
他们通过伊贺时,勇战三百草寇并驱散之;接着于白昼中威风凛凛突破了东军的伊贺上野城下。尔后经奈良、大坂,从堺乘船航行内海,抵达日向,终于回到了故国。
第一百零四章 藤川台
雨下在历史之中。早晨开战时,雨停了;午后战斗结束时,雨好像久等得不耐烦了,又下了起来。
关原之地河流很多,相川、寺谷川、藤川、黑血川等,分别流入美浓的低地。据说战死者的鲜血流进浅滩,河水都染得通红。
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对胜利者家康而言,可谓一切刚从这雨中开始。
“头盔拿来!”
家康站在松树枝枒底下说道。会战之间,家康一直没带头盔,现在想戴了,向小姓下达命令。这是家康立于自己开拓的新时代潮头上说出的第一句话。
(为何要头盔?)
众人纳闷。战争已经结束了,云集涌动战场上的数万胜利者,连欢呼胜利的体力都消耗尽了,坐在雨中,摘下头盔,茫然自失。
“主上要头盔吗?”
小姓追问道。
家康颔首,将头盔捧起,戴到额前发稀的头顶。
系着下颌和其他部位的头盔细带都绑紧之后,家康高兴地说出一句警言:
——胜利后要系紧头盔细带!
这是个陈腐的警句,但说出如此带有教训性的话语,是这个现实主义老者的癖性。特别是在大事告一段落,可以放心松口气时,此言会倏然带有更多的教训意义。
“不愧是主上!”
近习们天真地感动了。然而,家康不过是用头盔来遮蔽越下越大的雨水而已。
家康戴上了头盔,周围人不得不又戴上了头盔。因此德川大本营的气势威严肃穆,与活动在战场上的疲劳之师相比,形成了鲜明对照。
“出发!”
家康雨中骑马。在这个战场上,家康骑马也是首次。他离开了松林中的战斗指挥所。
这次移动不存在战术上的原因,只是为了避雨。
烟雨包围着家康及其团队。他们坐骑的马蹄刨起泥土,向关原西南奔去。西南有高地,名曰藤川台。几乎大败得全军覆灭的西军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临时指挥所,就建在藤川台上。家康要将此作为营房。
少刻,家康进去屋内。
房屋正面宽近四公尺,进深近八公尺,一进门,右侧有道窗户。建造水准仅仅如此。还有的就是泥土地面的房里铺着稻草和席子。
“马上做饭!”
家康发觉自己肚子空空,回望了一眼仆从长,这样命令道。毕竟是露营,没有专门厨房,在距此百公尺左右的山坡上,为家康建了一间简易厨房,四根细竹为柱,上面覆盖涂有涩柿汁的防水纸,下面架起两口锅,烧火造饭。家康的近侍之一板坂卜,记录了当时实况:“就连三千石左右的武士露营,厨房也不会如此简陋。水桶三个,水壶一个,厨师两名,仆役五名,负责伙房的人员只有这些。”
家康命令准备饭食后,好似想起了某事,唤来使者。
“向各阵地这样传达!”
家康下达了细腻得惊人的指示。
“仗打胜了,饿魔向大家逼来。此时若慌忙吃生米,会闹肚子疼。所以要用凉水充分浸泡米粒,傍晚八点以后再吃。向大家这样传达!”
这真是老于世故的年长武士之语。使番对这意外的指示与家康的关爱感到吃惊,策马飞快传令去了。
各阵地均按家康指示去做。然而将泡在河浅滩的白米捞出来一看,都被鲜血染红了(《落穗集》),这说法不知是真是假。
其间,东军诸将为向家康致大捷贺词,开始从原野的四面八方奔向藤川台。
家康系紧头盔细带,也是为了这一场接待。家康端坐折凳的形象,派头凛然,看上去特别像开辟了新时代的人物。
第一个前来祝贺大捷的是黑田长政。他让小姓拿着头盔,掀起印有葵形家纹的帐幕,进入家康营房的庭院,于屋檐下拜贺。
“哎呀,这不是甲州(长政)大人吗?”
对待长政,家康的礼节尤其郑重。他离开折凳,握着长政的手,三次高高举起,说道:
“这次胜利,完全得益于甲州大人的辛劳奔走!”
确实,若无长政运作诸大名,不会有如此众多的丰臣家大名跟随家康。若无长政对西军诸将动用计谋达成内应,家康在关原也不可能获胜。
“我以何事,可回酬甲州大人的殊勋?”
家康说道。接着,他甚至这样说:
“我德川家子孙万代都不会怠慢黑田家。”
听家康口出此言,长政满足了。故此,长政一跃获得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广大领地。日后,他走马上任,奔赴新领地,在九州登陆,去中津城拜会了父亲黑田如水,提及当时家康的热烈褒赞。
“内府三次高举我的双手。”
长政兴高采烈说道。这也是为了让父亲高兴。
然而如水的神情苦涩。如水原以为这一仗会是持久战,他想急速平定九州,率兵竞争中央霸主,最终夺得天下。如水广纳浪人和乡间武士,武力夺取各方土地,活像打谷脱壳似的,目前九州加盟西军的大名领地之大半都收入自己手中了。但是,形势和预想殊异,由于儿子模仿老子,以策士自居,关原大战半天就结束了。
如水得知外美浓的急剧变化后,
(我的大事,完了!)
他这样思忖。他紧抓膝头、眼睛一直盯着来使的形象煞是可怕。顷刻之间这副形象又被微笑抹掉了。再说了,活跃于上方的长政的策士派头,如水只觉十分可笑。如水经常对侧近说这样的话:“长政要模仿我也行,但缘何不以夺取天下为目标?”
长政没搞懂父亲的本心。他看到如水异常不悦的神情,心里猜测:
(是因为耳背吗?)
长政将家康三次高举自己手的那段又藏书网重复了一遍。如水终于颔首问道:
“被握的是右手还是左手?”
这句问话,长政感到莫名其妙。他姑且向如水举起了被家康握过的右手,说道:“呀,是我的右手。”如水一声苦笑,唾弃似地说道:
“是右手,这我知道了。可当时你的左手在做甚么?”
此话意思是,左手为何不刺杀家康?
第二个前来祝贺的是福岛正则。家康正圆滑地夸奖正则之间,织田有乐斋出现了,接下来诸将摩肩接踵,相继汇集小屋庭院里。
家康脸上始终没断过微笑。他慰问每位武将的辛劳,表扬其功,给了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
织田有乐斋的兵马虽少,却武运昌盛。除了杀死石田家的部将蒲生乡舍,还取了西军一流猛将户田重政的首级。与重政格斗的有乐斋的家臣申明,主公的枪尖将重政那戴着头盔的头颅从右向左刺透了。有乐斋说:“那枪头却一点也没损伤。”于是家康道:“那杆枪务必让我看一眼。”有乐斋大喜,派人把枪拿来,请家康过目。
家康看枪之间,小指碰到枪尖,刺伤了。或许是这原因,家康忽然不悦。
后来有乐斋向家康近臣打听此事,回答是:
“因为主上发觉那杆枪是‘村正’。”
村正被德川家认为是不吉利的存在。家臣杀家康祖父用的刀是村正所铸;发酒疯的家臣挥刀砍伤家康父亲的凶器,是村正;现今村正又伤了家康的小指。
“这如何道歉是好?”
织田有乐斋大骇,不如说他感到惊怖了。虽说自己不知内情,但在祝贺的场合,让家康过目给德川家带来灾祸的村正长枪,还伤了家康的小指,自己兴许会落得本心遭家康怀疑的下场吧?有乐斋心怀这般恐惧,让人拿来柴刀,将此枪剁得粉碎。帐幕内外诸将看到有乐斋的失态,
——时势变了。
无不心生这般感触。织田有乐斋仰仗“信长公之弟”的身分很吃得开。信长健在时,家康在安土城的殿上也须跪拜有乐斋。当年的有乐斋如今却如此惧怕家康,这般失态。
“主上已取得了天下。”
家康的侧近们窥见有乐斋的举动后这样议论着。他们彷佛现在才知道大势如此,品味着此日的巨大胜利。
——滑稽的是金吾大人。
大本营里的人这样议论着。诸将成群结队前来祝贺大捷,唯有小早川秀秋却尚未到来。
根据见闻,秀秋在松尾山自家阵地上自卑得抬不起头来。确实,在人们看来,没有比这更滑稽的光景了。
可以说秀秋的倒戈确定了家康的胜利。
秀秋若因西军的优势动摇而跟随之,那么,如今在藤川台接受祝贺的不是家康,而是别人了。秀秋是给家康带来了幸运的人物,他却好像心怀忌惮和悚惧,龟缩在松尾山上。
“那个傻子,似乎连自己起了多大作用都不清楚。”
家康的侧近相互议论道。
诸将觉得秀秋的名字宛似禁忌,谁也不提。他确实为己方带来了大利,但谈及他那叛变的恶臭,实在令人不快。胜利者彼此间不愿承认:这场大捷来自秀秋那令人不快的举动。
但是,家康站在自己立场上,不能抹煞秀秋的功绩。诸将祝贺完毕,家康好像着重想到了他,顾盼左右问道:
“金吾大人在何处?”
左右也好像刚注意到似地答道:
“这么一说,还真没看见他的身影。”
“茂助!”
家康叫来了平常不离身边的使番村越茂助。
“你去将金吾大人接来!”
家康判断,不特意去迎接,那个精神脆弱的傻子是不会来的。
村越茂助致一礼,上马奔驰,背上的“五”字小旗迎风招展。
跑入松尾山麓的小早川营地,茂助向秀秋传达了家康的旨意。秀秋欢喜雀跃。大喜之余,馈赠来使茂助一百枚黄金。茂助捧着这意外礼物,难以处理。
“我准备一下,稍等片刻。”
秀秋慌忙穿戴上刚脱掉的盔甲。提到此事,盔甲像这名青年如此豪华者,在该日两军阵中再无第二人。上淡下浓的紫色铠甲有代表丰臣家同族的桐叶铁甲,头盔上有金质龙头凤翅饰物,头盔双耳上饰以金银制成的一横上缀三星的小早川家家纹。秀秋腰上佩带一口“毛太刀”,纯金刀鞘外壳套着虎皮袋。坐骑名曰“白波”,是一匹肥壮高大的黄白杂毛马。秀秋的戎装与风度怎么看都如平家的贵公子。
秀秋跟随茂助来到家康大本营时,黑田长政掀起帐幔,特意到路边迎接。长政既然自己动用计谋令他叛变了,他就准备陪同秀秋拜见家康。
秀秋总算来到了家康面前。
家康离开折凳。毕竟从三位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与丰臣家同族,家康必须施以如此礼法。家康尊敬秀秋的身分,特意摘了头盔。
“这是战场上的规矩,望恕失礼。”
家康郑重颔首致礼。这意外郑重的礼节令秀秋惊慌失措,他跪在雨脚如麻的庭院红土地上,双手撑地,像低贱下人般叩拜。
对此,黑田长政皱起了眉头,他对身边的福岛正则窃窃私语:
“你看看他那一脸奴仆样。”
长政认为,金吾的官爵是从三位中纳言,有相应的礼节规格,应当得体施礼。正则也发出苦笑,突然说出一个按他的水准而言是过于精采的比喻:
“那是野鸡来到了老鹰面前。”
正则觉得这黄毛小子如此狼狈,也是迫不得已。
家康没露出轻蔑的神色,就像对待长政那样的郑重态度,说道:
“今天唯有金吾大人的战功最大。正是因为那时顺利倒戈,才发展成这样的胜利。”
此时,黑田长政又来到家康近前说道:
“主上对金吾中纳言过度的褒赞,令我也露脸了。因此,这里承主上美言,恳请答应在下一个请求吧。”
长政所说的“请求”,指的是秀秋当初曾参盟西军,攻打伏见城。为了赎罪,长政建议明天攻打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城时,请求家康务必任命秀秋为先锋。
不消说,这是bbr>藏书网颇有策士风度的长政想出的计策。按照现职,秀秋完全与丰臣家同族。他若任家康的先锋,从这一瞬间开始,秀秋就等于臣服德川家了。
家康明白长政的把戏。与丰臣家同族的秀秋,只要自今日起臣服德川家,那么,福岛正则等“与主上无血缘关系的大名”臣服德川家这一不自然的事实,也就变得很自然了。
“甲州也这么说了,不知金吾大人意下如何?”
家康满脸笑容凝视秀秋问道。
“啊?”秀秋抬起头来。
“无上光荣!”
他在雨中回答。事实上,当先锋本是武门的荣耀。再加上被恕罪的喜悦与家康的郑重礼遇,使秀秋欢天喜地,不知东南西北了。秀秋双手撑地回答:“遵命!”从这一刻开始,世道变了。
可以说,事实上丰臣家已经灭亡了。
第一百零五章 古桥村
三成遁入了伊吹山中。其目的是前往大坂。可能的话,紧闭城门,造成死守城池的态势,想与家康再进行一场决战。若行不通,就逃往九州,寻找消灭家康的机会。
(有源赖朝的先例。)
对三成来说,这种想法是活下去的希望。三成爱读《源平盛衰记》,几乎都能背诵。对三成而言,源赖朝刚举兵就兵败石桥山,其命运可谓激励三成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源赖朝兵败石桥山,只身逃至安房,在该地受到地方豪族拥戴,最后消灭了平家。
(我不能死。)
这一念头激励着三成的五体。三成钻山林北去。大坂在西边。
为抵达大坂,三成在脑中画出了一条长长的迂回路线。西边道路危险,三成选择潜行山中,远远绕过琵琶湖,走湖西岸山区,避开京都去丹波,想从能势一带进摄津。应当说,即便对一个带着充分乾粮的健康人来说,这也是一条难中之难的路线。
何况三成的身体不比平常。
关原大战的前夜,从大垣出发以来,三成因为下痢,粒米未进,几乎从未合眼。从早晨就指挥交战,半日里除了作战还是作战,最后只身遁逃。三成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还在走着。
三成身上穿着当地人的粗布衣裳,折一根新枝当手杖,攀登山坡,从岩石苔藓上滑过,跨过了溪谷。
天黑了,藏在林间睡了一觉。翌日,三成觉得照这样下去小命也就完了。幸好在山谷里找到一块瘠田,摘下了稻粒,用石头舂出米粒嚼之充饥。
——嚼之就能补身。
三成这样坚信,他数着米粒咀嚼着。然而,这样吃导致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了,严重腹泻,几乎就要倒下去了。
他还在走着,到了第四天,三成觉得自己要死了。逃离目前苦难,死亡是唯一的方法,但他叱责自己。
(我死了,家康还活着。)
三成这样嘟囔着。三成的“傲慢”根性已经通过傲慢变成一种执念,这种信念让他活下去。一想到死,他就抽出小刀,刺一下左上臂,鲜血像茱萸的果实鲜红地冒了出来。
“还有血。”
三成的精神朦胧,意识快要消失了,他必须费气力这样确认,眼见流血,证明自己还活着。疼痛感令他稍微恢复了一点气力。哪怕一滴血三成都十分珍惜,他将冒出的血都吸进了口中。
(想吃盐了。)
三成这样渴望着。身体脱水失盐,皮肤和指甲都干巴巴的。照此下去,三成将在山中无人知晓地成为饿殍,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白骨。
(我必须活下去。)
这种想法令三成怀恋起故里了。从关原算起,三成北上,在山中走了五十公里,此地已非美浓。
而是近江北部了。北侧巍然高耸的土藏岳,将天空划成了美浓天空与近江天空。峰岭之水汇集,流动山谷中的高时川就在三成目前所处位置的崖下。
三成想顺溪而下,下去之后有个名叫古桥的村庄。那里是三成的旧领。
三成想起了自己领地百姓的面容。热心于治国的三成,十九万余石领地上的百姓,他能记住两成。直到后世,能像三成这样热心治民的大名也十分稀少。
特别是古桥村,某年遭受寒灾,庄稼颗粒不收。三成免去地租,还送给村民一百石大米。村民惊喜,互相议论:村史上从未有这样的领主。
(我曾给过村民大米,如今他们至少能报答我一碗稀粥吧。)
三成这样思忖,缘溪下山,还没进入平原,古桥村就出现了。三成趁夜色来到山寺。
寺名三珠院。三成敲门,俄顷门开。寺僧好像预知三成会来,一点也不讶异。
寺僧名曰善说,他没有值得一提的事,只是个世间寻常老僧。
善说已知关原败亡之事,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施主要点甚么?”
善说仅仅这样问道。他猜想可能想要米粥、清茶、或者妙药甚么的。三成坐在火炉旁,弯着快要折了的腰,但仍不想扔掉自己的洒脱特色。
“想要家康的首级!”
他回答。
老僧大惊。他猜想,三成大概由于战败旁徨山中,神经出了毛病吧。
“先来点稀粥吧。”
老僧毫不在意地问道。于是三成开始手按小腹。
“听说韭菜粥对痢疾有好处。”
“那就做韭菜粥吧。”
老僧颔首,为摘取韭菜出了后门,蹲在菜地一角,捻摘韭菜时,恐怖开始令老僧的手颤抖起来。
(他将被杀死。)
确实如此。胜者家康千方百计搜索三成,他选派田中吉政负责。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现任三河冈崎的城主,生于近江。他是个聪明人,从一匹瘦马的身分开始磨练,最后哜身丰臣家的大名之列。
“你熟悉近江的地理。”
因此家康命令他负责搜索三成。田中吉政将麾下三千兵力分撒国内,严密搜索,连草根都要掀开寻找。当然,近江边界的这个古桥村也有兵卒出没。而且告示已经发下来了。
内容是,若在某村逮住了三成,则该村永免租税。这一点很有吸引力。第二条,没活捉而将三成杀死,赏赐殊勋者黄金百枚。相反,若窝藏三成,不仅本人,家人和亲戚及全村人皆处以死刑。
少刻,韭菜粥煮好了。
三成吃将起来。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肚子又开始疼了。
“怎么了?”
“肚子疼。”
三成慢慢伸腿,俯卧下来。老僧递给他一个枕头。
三成转过脸看着老僧,说道:
“我适逢壮年,战斗正酣时刻,肚子却有病,不仅战家康,还必须战腹中之敌。家康恁大年龄却手脚健壮,指挥大军,因此我甚懊恼。”
“甚么事都是命运。”
“不是命运。我不相信命运。”
“那么?”
信甚么呢?老僧看着炉上饭锅的凉热,心里这么思忖。
“我信的唯有义。孔子提倡仁,孟子处于末世,提倡义,强调义是立世防乱之道。孟子说,义战胜不义,有义之处必然昌盛。然而这场战斗却相反。”
“相反?”
“正是。不义获胜了。”
少刻,三成的胳膊从肚子旁滑落下来,睡了过去,那睡姿好像被现实压垮了似的。
(怎么办?)
老僧的眼神越过饭锅,看着三成的睡相,他忘记了呼吸似地思索着,是举报,还是窝藏三成?
少时,老僧站了起来,将法衣盖在三成身上。
(相信是灾难吧。)
老僧是相信命运之人。三成逃进这座寺院,对老僧来说是恶运。老僧从属的佛法教育人们:命运无论.99lib?善恶,人都难以违抗。佛法提倡既然命运难以违抗,就应甘心接受。任何事都是业,都是因果。面对业和因果,人无可奈何,人的一切命运早在前世就定下来了。
(我在前世作恶多端吗?)
老僧在三成的脚下瘫倒了。他心里想,若有来世再出生一次,千万别有这等事。为了创造来世的幸运,现在当奠定宿业的善根。所以,至少在三成病愈之前,将他藏起来吧。
两天过去了。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不知是谁发现了,“三珠院里窝藏一个落荒而逃的武士”,成了全村议论的话题。
“好像是治部少辅大人。”
人人猜测,相互谈议,但没人由于害怕灾难而去举报。蒙受三成百石大米之恩,还鲜明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
此地有个人,名曰与次郎大夫,是当地的豪农。三成当年来视察时曾打过一声招呼:
——你就是与次郎大夫吧?
因此与次郎大夫很感激,对三成怀有特殊感情。他想同时拯救三成与村庄。
首先,他和妻子离缘,让妻儿都回娘家。以免连坐之灾。然后,他来到三珠院,对老僧善说道:
“寺院里进出的人太多。”
虽然如此,如果将三成藏到村里自家宅邸,被发现后必给村里添麻烦。按照与次郎大夫的想法,将三成转移到离村子稍远的山中岩洞,在那里养病。若被发现了,罪过自己一人承担。
老僧放下心来,夸赞与次郎大夫这个大无畏的建议,说道:
“死后能去极乐世界呀。”
善说如此劝说三成,三成也就同意了。时下顶要紧的是恢复体力,若能走了,想尽快离村,前往大坂。疗养的场所只要比较安全就可以了。
最后,三成被转移到与次郎大夫家的深山,与村子相隔两座山。三成住进山中岩洞,与次郎大夫专心照护病弱的三成。
(世间真有不可思议的人。)
三成看着这个豪农勤快可靠的样子,觉得自己认识了另一个世界。三成没生活在与次郎大夫的社会里,他少年时代受秀吉青睐,生活在权力社会之中。二十来岁后,三成掌握着可谓这社会最核心的权力圈,甚至可以自由决定列位大名的生杀命运。三成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处世度日,直到如今。
(那个社会里,不存在义。)
关原会战的中途,三成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存在的仅限于“利”而已。
人仅为利而动,利较多时,抛弃丰臣家的恩义如同抛弃旧履,小早川秀秋之流最是典型。一言以蔽之,权力社会里不存在义。
(孟子错了。)
三成这样认定。孟子周游于列强之间,访诸侯,宣传义。孟子说,义是国家、社会与文明秩序的核心。作为丰臣家的家老,三成读《孟子》得到的信念是:维护丰臣家的秩序之道,就是义。这是何等空虚的理论啊。
(不,我并不恨孟子。)
三成这样思量。孟子也活在乱世,他知道权力社会里毫无义的观念与情绪,他明明发觉这是空论,却到处奔走,执拗地索求不存在的东西。
(但是,人有义的情绪。)
与次郎大夫.99lib?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个瘦削的中年农民,气色不好,脸盘丑陋。这个似乎一无可取之人,却豁出性命和一家命运,窝藏三成,还这样照护病人。这种行为完全得不到利益,而是无限的祸殃。尽管如此,与次郎大夫为三成煎药,换铺睡眠用的乾稻草,照护得无微不至。
与次郎大夫的如此行为,动机只有一个。
即他和三成感情亲密?t>。领主特别向他打过招呼,于是,他成了与领主关系亲密的农夫。这种感激化作情念,变成了义,驱使这农夫有了如此举动。
“与次郎大夫,对不起!”
三成说出此话时,与次郎大夫哭泣似地回答:当年若不拜领百石大米,全村人早就饿死了,我这是报恩,所以,且莫说那般令人诚惶诚恐的话。
(在我生活的阶层里,却无这种可爱的理念。)
三成发出这样的感触。就连三成本人也是如此。他口头倡义,实际上对参加西军的大名诱以重利,许诺巨大封赏,想以此将他们拉到己方。
(而且,自己又会如何?)
对此,三成心怀不安。假设关原大战中三成获胜了,自己能保持何种程度的清高?他并无自信。纵然自己不创立石田幕府,也会创立鎌仓幕府时代北条那样的政权吧。
(但是,我无那种打算。这一点大谷吉继知道。正因为他知道,当初他虽然预测会败,但是到了生死关头,还是那样殊死奋战。)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这样判断。他们认为三成企图夺取丰臣的天下。因此不认同三成的微弱势力,都跑到了丰臣家最大的大名家康一边。
(一切都是为了利呀。)
三成觉得自己败给利益了。这时,他几乎想出声询问与次郎大夫:
(和他们相比,你的心究竟如何?)
在岩洞里,三成的身体总算恢复过来。第二天,与次.?
郎大夫回村里搜集消息,黄昏时分回来了。
据说邻村都知道了这件事,而邻村不是三成的旧领地。
与次郎大夫说,邻村有搜索队的营房,他们蜂拥至此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逃走吧。”
与次郎大夫鼓励三成。三成不动。
“我要用我的义,来还你的义。”
三成答道。现在如果逃走,与次郎大夫必被处死,逃走不是三成回酬义的举动。
三成开导了与次郎大夫一阵。他说:“我靠义,发动了关原会战。但有人好像误认为是因利而发动此举,令我伤心。”
接着三成又说,如果现在枉顾与次郎大夫的不幸而逃,自己会被评定为不义之人,因此连这一战都被视为不义之战,失去了意义。
“为拯救我的名誉,你应当去田兵(田中兵部大辅)的兵卒那里,报告我在何处。”
三成这样说着,越说越激昂,终于说服与次郎大夫前去举报了。
三成在岩洞里等待着命运。等待期间,一瞬也没考虑过自杀的事。
第一百零六章 六条
三成被绑走了。
严密说来,他并没被绳捆索绑。秉承家康的追捕令,田中吉政来到与古桥村相距咫尺的井口村。吉政派家臣、同姓的船左卫门,抬一顶轿子去接三成。吉政命令家臣:
——不可怠慢。
吉政与三成除了是同乡,还有一层恩义关系。吉政少壮时代服侍关白秀次,是家老级别。因得罪了秀次,沦为浪人。当时三成同情吉政,向秀吉说情举荐,让他成为丰臣家的直属大名。当时的恩义,吉政至今无法忘怀。
吉政不愧由底层磨练成长起来的,做事周到圆滑。他到半路迎接三成,郑重地点头致礼,然后,再次于营房客间会见三成,待为宾客。
然而关键之处,吉政决不疏忽。三成的装束像樵夫,身上只披着一件柿色单衣,吉政装作没看见。若送三成一件外褂,那会得罪家康。
面对三成这次悲惨命运,吉政以无言的神色寄予同情,他说:“虽说如此,这次亲率数万大军,实践了乾坤一掷的壮举,此乃弯弓射箭的武士夙愿。若非足智多谋的三成大人,是做不出这等大事的。”
三成颔首。
“田兵,你听着!”
三成傲慢地略去敬称,将“田中兵部大辅”简称为“田兵”。尽管大事失败了,三成仍想说明此举宗旨。“这场大事,为回报故太合殿下的厚爱,旨在翦除将危害秀赖公未来的祸首。但天不助我,遭此败绩。一切都是命运,事到如今,心中无悔。”言讫,三成将短刀赠给吉政。
“权当一份薄礼。”
这柄短刀是秀吉送给三成的,是盛传于世的快刀贞宗打造的名刀。吉政高举双手,接过了名刀。
家康以近江大津城城宿营地,一直驻扎此处。昨夜得到三成被捕的消息,在此等待押来本人。
(如何接待?)
家康左思右想。接待三成的方式巧拙,将影响现在肇始的德川天下之声誉。
家康采用了复杂的方法。他一接到田中吉政将三成押来的消息,就吩咐道:“接待方式还没决定,先在门前铺一张榻榻米,让他坐在那里!”
根据此令,三成五花大绑坐在城门旁边地上。卓越的演员家康,算计到加盟东军的诸将今天集中来此向自己致贺,登城的丰臣家大名必会从马上俯视坐在城门边的三成。家康以极偶然的形式将生擒的三成示众,以此广告周知,丰臣家的权威已如同瓦砾,毫无价值了,由此提高德川家的威望。这个计划如愿实现了。
第一个走来的是在关原进行过最大规模激战的福岛正则。正则从马上一见三成,便吐痰似地“啐!”了一声,大喊道:“你小子是治部少辅吧!”正则在守山喝了祝捷酒,满嘴酒气。酒经常令此人失态,当天异样的高喊也不正常。他破口大吼:“你小子发动空无意义的战争,反抗日本第一的武士内府公,落得这副模样!这就是位居五奉行之首的小子下场吧?!”
“一派胡言!”
三成挺直腰板,脸颊瘦削,双眼却炯炯有神,盯住正则怒斥:“竖子你这弱智男人,焉能理解我的本心?赶快滚开!省得玷污我眼睛!”三成的声音浑厚透彻,膛音洪亮,他将仅剩的体力都用到维护自己尊严上了。
“你这小子为何,”
正则进一步逼问:“为何不死?为何不切腹?为何接收这五花大绑的侮辱?”三成板起苍白的面孔,答道:“你焉知英雄心事?”三成称自己是英雄。他说:“英雄直到最后瞬间,也在思考如何生存,等待机会!”这是三成要大喊大叫表达的重点。
“我的眼睛在看着尔等每一个人的内心,然后去泉下禀报太合。正则,你心里记住!”
三成说道。总之,三..成由于处在战斗漩涡之中,不太理解诸将的心理动态。现在他要看透了每个人是怎样叛变的,然后赴死。好将此一一禀报黄泉底下的秀吉,并谴责他们。这种病态的人,不,这病态的正义铁汉,若没看透这一切是不会想死的。秀吉在世时,三成因为这种检察官的性格就招惹众人讨厌,到了这关头,他的性格表现得更加露骨。现在虽然被迫坐在地上,他却似乎以检定马上胜利者的气魄活在人世。
“是在发莫名其妙的牢骚啊。”
正则终于无话可说,马蹄刨土,离开了三成。
第二个来的是黑田长政。这个关原会战中的间谍头目,见到三成,立即下马,单腿跪在三成面前。
“胜败可谓天运。”
长政以意外的态度安慰三成。他说:人称五奉行之首的大人,落得这般模样,实在遗憾。长政憎恨三成,曾发誓要生啖三成之肉。现今他拉着三成的手,那手冰冷得令他惊愕。长政脱下了自己的和服短外罩,套在三成身上。
三成失去了检定者的语言,闭目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他失去兴致,一言不发了。这种异常的温柔,也是长政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谓关原会战中长政的最后一计。在此处遭三成怒斥揭发对丰臣家的忘恩负义行为,贬低自己的评价,长政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长政用一件短外罩封住了三成的口。可以说,三成被长政最后一计一骗到底。三成的奇妙之处是,头脑那么聪敏,竟没发觉此刻被长政骗了。证据是,长政离去时,三成俯首低语道:
——多谢!
三成好像天生就缺之政治敏锐度。
少时,细川忠兴策马而来。忠兴的视线没投向三成一侧,他在马上低着头,无言地点头致礼,进了城门。
忠兴进城门后,城里树林中有一人朝三成走来,此人是小早川秀秋。秀秋早在三成被城门示众前就进了城,没看见三成的形象。
“怎么回事?”
秀秋的样子非比寻常,以致忠兴惊讶地问了一句。秀秋好像每迈一步腰部的重心都有变化,活像个跛子。眼神闪烁不定,不断转动,是秀秋的一贯毛病,即便如此,今天他也格外诡异,听见忠兴打招呼,急忙抬眼。
(因为是矮个头。)
“是越中(忠兴)大人啊。我去看一眼治部少辅。”
秀秋语速很快地回答。忠兴冷静的眼睛看到,秀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额头就冒汗了。
“大可不必了。”忠兴皱眉劝道。“大可不必了。”忠兴又跟了一句。
“不,我要去看一眼。”
秀秋回答。但这个丰臣家的同族好像心怀恐怖,表情僵硬。担心叛变的后果,看可怕的人的好奇心,三成死后作祟的恐怖,趁三成还活着的时候先抚慰他切勿作祟,以求心宁等,如此这般,各种愿望和感情,促使他的两条细腿向城门迈去。
“大可不必了。”
忠兴劝了第三遍。这最后一句好像没传到秀秋耳中,他迈着风中摇摆似的步子走过去了。
秀秋来到城门内侧,到底还是没敢走到门外三成身旁。他躲在门柱背面,以孩童捉迷藏的模样悄悄窥视外边。
三成的视线敏捷捕捉到秀秋。“金吾!”三成一声大喊。不知这喊声到底是从他那极度衰弱的身体何处发出来的。
“你那种窥视,多么凄惨可怜啊!”
三成高喊着,又开始进行己所擅长的检定。三成怒斥道,你小子是太合殿下的同族,蒙恩最丰,却跟随要窃走殿下江山的老贼,舍义,背叛盟友。只要日本国有人居住,你小子的臭名就会永远议论流传下去。我死后变成厉鬼,也决不让你活在人世!
“听见了吗!”
三成最后一声大喝时,秀秋已从门柱后消失了,他像忘记了呼吸似地,走在通往本丸的斜坡上。
家康坐在居室深处,听完那些相关事务的所有报告。最后颔首下令:“会见治部少辅,要郑重对待!”
“必须郑重!”
家康又强调了一句。三成示众已经收到了效果,接着就要显示德川家的襟怀了。应以军门之礼接待三成,以改善舆论。家臣们领会了家康的用意,照令行事。
会见在无言中结束。
三成被解去绳索,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棉布单衣,即便是这副模样,倨傲的三成还是以丰臣家权臣的态度对待家康,令周围人目瞪口呆。尔后,三成托付给家康的侧近本多正纯家里。正纯是本多正信的儿子。
正纯将三成带到自家,按照家康命令,热情款待。家康命令正纯听好并记住三成讲的关原会战经过和他的心事,因此,正纯向三成问了许多事情,三成不做回答。最后,正纯问道:
——为何不自杀?
三成好像怜悯正纯似地微笑了,回答道:“这心事只有发起大事的人才知晓。古有赖朝,今有三成。你这等小卒,安能理解。”听此言,正纯大惊。
“小卒!”
他抓着下巴嘟囔。正纯在家康麾下是个五万石的大名。
继三成后,安国寺惠琼、小西行长也被生擒,送到大津来了。
家康心满意足,立即下达行军令,二十六日,家康押着三个败将奔赴大坂。途中避开京都,取道醍醐,路过醍醐三宝院门前,经六地藏,进入伏见,在此地住了一夜,二十七日进入大坂。
在大坂的宿舍,三人的衣着太寒酸,家康向每人发了里外一套棉衣。
亲自发送的是家康的使番村越茂助。
慎重起见,三成问村越茂助:“这棉袍是谁给的?”村越茂助理所当然地回答:“主上赏赐的。”
“主上是谁?”
三成明知故问。死到临头还语带讽刺。辨别是非曲直,一一订正错误,好像是这个顽固得有点令人讨厌的正义汉子最后的工作。
“主上只有秀赖公。内府不过是你们的主人,要称‘主公’!”
三成斩钉截铁说道。
家康要在城下显示到底谁是“主上”。二十九日,他将三成等人绳捆索绑,骑在马上,在大坂和堺游街示众。每人的脖子上都挂着铁圈,一到十字路口,狱吏就向群众高声宣读犯人罪状:“这些人肆无忌惮地组织党徒,发动骚乱,妨碍天下安宁,据此,处以极刑。”
家康下令游街示众,是他的精心安排。九月三十日,三成等人将押往京都,十月一日,在京都游街示众,出发地点是位于堀川出水的奥平信昌宅邸。信昌是家康的京都所司代。
三成等人服装又换了。是白红相间横条花纹的棉袍,色彩明艳花俏,一看就特觉滑稽。无论三成如何想保住威严,穿上这套服装,也叫人无可奈何,哭笑不得了。
(这事做得太超过了。)
三成这样认为。他终于觉察到自己的迂腐,将家康看得太简单了。三成原以为家康理所当然会简洁处死有身分的自己,所以没自杀,活了下来。然而..,家康将三成当工具使用,由此要让世间普遍知道:世道完全变了。
在京都游街示众,三成没有骑马,坐在肩轿上,轿的四周围有栏杆,人坐其内。
小西行长也是同样。行长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按照教义不可自杀。安国寺惠琼一味怕死,他或许是自杀未遂吧。
三顶肩轿从奥平宅邸抬出,来到一条的十字路口,慢吞吞走室町通,进入寺町,然后奔向六条河原刑场。沿途看热闹的据说有数万人,栏杆里的三成对他们不屑一顾,以打禅的姿势端坐里边,闭目,担任家康策划的这场活动的主角,苦苦忍耐着。途中,三成口渴了。
“可有热水?”
他问奥平家押送组的组头。“没有热水。”组头不耐烦地回答。“但有柿饼,吃柿饼代替茶水吧!”说完,宛似向猴子扔食饵般,将柿饼扔进了栏杆。
对这种非礼举动,三成无可奈何。但他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要挽救被家康摧毁了的自尊心。三成沉默片刻,尖锐地说出一句话:
“吃柿饼,易生痰。”
确实如此。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吃柿子易生痰。
“一个将上刑场之人,再讲究养生,怕生痰,又有何用?”
组头说道,大声嘲笑三成。
“真是个下贱之人!”
三成说道。
“大丈夫为义,讨伐老贼。但事与愿违,落入囚轿。小智难晓一世之大事,此时此刻,会出现何种事态,唯有苍天知道。所以,虽说眼前就将遭处死,我仍须养生,厌毒!”
三成一字一板,格外爽快地说着。对此,狱吏沉默了,群众也好似屏住了呼吸,哑默悄声。
尔后,三成在六条河原受刑了。
三成没有吟咏辞世歌。按照惯例,游行寺住持、行脚僧游行上人在六条道场要授予三成十念称名,但三成谢绝了。
“去九泉之下拜谒太合殿下,唯此为乐!”
三成言讫,白刃闪闪发光,他的脑袋落在了沙滩上。眼睛依然睁着,望着东山的天空。刽子手狼狈不堪,急忙拾起了首级。
第一百零七章 下河原
战争结束了,黑田如水却在九州继续活动着。表面上黑田如水始终隶属于家康。
——我是隐居之身,但要平定九州,作为献给内府的礼物。
如水这样说道。他连克九州城池,然而,其本心谁也没看透。
关原会战的捷报,七天后传到老人耳中。消息来得这么快,得益于他预先设置的濑户内海接力式通讯船。
如水在阵中读着密信。
(战争结束了。)
胜负如此神速,如水大惊。他判断,想结束这种局势,至少需要持续一年的战乱。如水的构想是趁乱赚得九州,再引兵与中央胜利者相争,最后夺取天下,此事笔者已多次言及。然而,上天根本不示好意于这位老天才。
(三成性急,是家康的幸运。)
如水这样思量,撕碎了密信,撕得像丝线一般,投入火中。其后,一名重臣问道:“那密信上写有何事?”
“无关紧要,是女人的事。”
如水泰然自若地回答。重臣纳闷。如水本是个对女人兴味寡淡的人,不可能在上方包养情妇。如此说来,“女人的事”所指为何呢?如水的重臣心眼若再敏锐一点,就可以想像出如水所说的情妇,或许是指天下大权。
如水的怪异之处是,接到家康胜出的消息后,仍然偷偷摸摸恋恋不舍地调兵遣将。
(天下事,变幻莫测。)
如水这样思量。家康在关原获胜,但驻扎大坂的西军统帅毛利氏态度如何,尚不知晓。毛利氏只要有反家康的意思,就可与败退领国的土佐长曾我部氏与萨摩岛津氏联合起来,反抗家康。这样一来,包括“如水的北九州”在内,天下三分,形势会变得饶有趣味。
如水的作战能力恐怕在家康以上。如水少壮时代就是秀吉的参谋,为秀吉呕心沥血。晚年的秀吉害怕如水的智谋,为了不让他拥有巨大势力,将他打发到远国的丰前,年禄也限定在bbr>..十余万石。这种冷遇,甚至当时人们就说:
——不必讳言,对如水大人来说,这是男子汉颇有实力的荣光。
如水惊人的实力,不但秀吉了解,也广为世人共知。
而如水本人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能事。但此人有相当脱俗的地方。
(老迈年高,已无竞望天下的强烈功利心了。不过,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才能,作为一生的回忆。)
如水毕生扮演的都是帮别人干活的妻子角色。他生于播州豪族小寺氏的家老之家,最初协助小寺氏,接着辅弼秀吉,到底也没碰上为自己尽情发挥才干的机遇。
(一次也好。)
如水这样想。他眷恋动乱。
事实上,如水已开始发挥奇迹般的才能。他招纳了一小部份浪人,巧妙带领乌合之众,轻而易举地连拔加盟西军的诸将之城,军队势力日益壮大,终于仅用月余就平定了丰后、丰前、筑前、筑后,进而联合肥后熊本的加藤清正要进攻萨摩。速度之快宛如魔术师干净利落的手法。对此最感惊诧的是如水自己。
(我到底还是有取得天下的才干!)
如水这样认为。他暗中祈祷自己赌博成功。
但如水也没忘记关照家康。十月二十五日,如水攻克筑后柳河城,此日,他向在上方从事战后处理的家康去信,缕述战斗经过。对如水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他殚精竭虑必须让家康认为,这场攻伐完全是为了家康。其致家康信中写道:
——目前仅剩下萨摩的岛津了,这毕竟是个大敌,难以立即攻克。我想暂做休整,明年春季与加藤清正联手讨伐。此事还请恩准。
家康见信大喜。至少,他要装出大喜的样子,批准了请求。
然而,岛津也是无懈可击。他们败退回领国之后,加强边境防守,准备进行防卫战,同时又向家康派去使臣,展开谢罪外交。这种暗藏恫吓的巧妙谢罪,宗旨是恳望恕罪,但不可削减封地。倘若削减一寸一尺,便举国决战。家康左思右想,现今岛津如果反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天下,也许会再度陷入骚乱,诸方英雄豪杰群起,掌中天下最后又丢了。而且黑田如水是狡猾老狐,事态若变成那样,如水会佯称消灭岛津,实际上却与岛津联手,以加藤清正为先锋,大军涌向上方。
唯有家康看透了如水的用意。故此,家康对岛津不做任何处分,愉快纳降。但从本意上讲,此刻没有比这更令家康不快的事了。后来,家康临终遗言:“将我的尸体朝西,面对西方敌人,我永世守护德川家。”家康看出将来要消灭德川家的是毛利氏或岛津氏。
总之,由于家康对岛津采取了出人意料的怀柔政策,如水腹隐的计划化作一场梦。
家康滞留上方期间,处罚关原会战的战败者,嘉奖胜利者,赐予如水之子长政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对如水却没宣布任何决定。人们纳罕,论战功,为东军征服了整个九州的如水,功劳最大。
终于,侧近之一对家康道出了这一意旨。家康摇头,唾弃似地说道:
“那老人为何日夜辛劳?”
后来,如水风闻这个秘谈,瞬间好似恶作剧被发现的少年一样,缩着脖子噗哧笑了,甚么也没说。他大概想说:知晓内幕了吧?
如水将九州事务处理完毕,为向家康致贺,赴京都拜谒了家康。
家康盛情款待,却不涉及平定九州的话题。如水也只字未提。
“这次大人真是太辛苦了,”
最后,家康像倏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所以,我奏请朝廷加官进爵,一并奉上退休金。”家康要赠予大约一万石的退休金。
如水惶恐不安,装出对其隆恩非常感激的样子,关键的决定他却谢绝了。“毕竟我已老迈年高,对俗世已无任何欲望了。”他又说,犬子长政已拜受了过大的加封,足可赡养老衰的我。
(不可上了家康的当。)
这才是如水的本心。赐如水微小的官爵与领地,然后不知又会设下何种圈套。再者,如水从心底不想要领地。他想取得天下,为的是作为自己一生的回忆,既然这一意图落空了,他就想重返原来的安乐隐居生活。事实上,此后的如水就呆在领地内的隐居城内,以村童为伴,嬉戏游玩,终其一生。
如水滞留京都期间,借用位于东山山麓的公卿别墅当作旅舍。
如水的人气炽旺,全京都的大名、公卿、僧侣争相造访。在他们看来,如水赤手平定九州,可谓当代诸葛孔明,很想直接聆听这位智者的话语和咳嗽声。
如水原本就是一个座谈高手,嗜好言谈。最后,听到了如水的名声,周边的平民百姓也聚来了。
此地有一人,名曰山名禅高。山名家是足利幕府时代的名门,禅高曾任因幡鸟取城主,因过于胆小,遭敌军攻击时吓得缩成一团,终被家臣们驱逐出城。但此人的品质好,秀吉同情这个无用的足利贵族,封他为从五位下中务大辅的高官位,任御伽众一职,赐以禄米。
一日,禅高来访如水,悄?t>声说道:
“我对大人有个忠告。”
禅高和如水是老交情。
“人们清一色的议论是,大人现今在招募门客,企图谋反。”
按照禅高提供的小道消息,从达官显贵到无官庶民都羡慕如水,成群结队登门拜访,那都是如水呼啸召集来的。而且京都郊外的宇治、醍醐、山科等地,最近住了许多浪人,肯定是如水想占领京都而暗藏的人马。“我不相信,人们却那样议论。内府的性格,大人也是知道的,或恐有探子扮作访客,混入其中。可要注意呀。”
一听这话,如水手拍榻榻米,
(此人正是家康的奸细。)
看出了其中奥妙。他故意发怒,不发怒反倒会招致家康怀疑。
“荒唐!你想想看,”
不消说,如水知道这里讲的话会全部泄露给家康,故意说出可怕的事情来。
“那一年。”
这是指动乱的年头。“我得知上方事变的消息,心有所思,举兵征伐四方,终于平定了九州。当时我若有野心,”如水说出了他的战略,“我可以率领九州大军,沿山阳道上行,势如破竹发起攻击,先锋是加藤清正。那勇猛的清正若在我的指挥下发挥威力,必定所向无敌。而且途中的备前、美作(冈山县,宇喜多秀家的领国)正是空国。其邻国播州又是我的故乡,熟人颇多。在播州树旗,向天下发表檄文,心慕汇集者能不下十万之众。若引如此大军与内府军决战,还不知天下大权落到谁手中哩。”
“然而,”
如水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我没有那么做。非但没做,还将自己竭尽全力打下的九州诸城诸国,一个不留全部还给内府。而且你看,我这样只身进京,祝贺内府胜利。——我这么做,”
如水凝视禅高的双眼。
“到如今,却竟然认为我想谋反!”
禅高的眼光开始颤抖了。他低着头,草草寒暄,告别如水,然后偷偷报告给家康。
“甚好!”
家康微笑,没再说甚么。家康此前多少还怀疑如水。如今得知如水的内心像秋空一样清爽。他放心了。
因为这件事,如水觉得与访客座谈是件麻烦事,立即关门。尔后,他大多是领着一个年轻武士,在京都街里散步。如水戴着柿色头巾,跳跃似地跛行着。满街人谁也没发觉这个一身粗服的老爷子,就在去年执一根马鞭征服了整个九州。
如水身上带有一种脱俗情调的风骨,又似乎多少有点好奇意识。只园下河原的松林里有座尼庵,住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尼姑。她寂寞度世,有种痛楚之美,在这一带是人们议论的话题。
“藏若,顺路去一下。”
某日,如水走到附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好像知道后门似地通过柴扉,顺利进入院中,向屋里打招呼:“能赏一碗水喝吗?”
喊话之时,如水已经坐在阳光照及的檐廊上。如水是一个做任何事都很自然圆通的人。
室内出现了人影,俄顷,来到了客间,拉开如水背后采光的纸门。尼姑用漆板托着茶碗,端了过来,沉默不语。
如水也一言不发,默默低头,双手接过,然后说道:
“久疏问候了。”
如水故意以快活的表情看着尼姑的脸。尼姑微微点头,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俯首,身子一动不动。
“那个,”
如水举起了手杖,指着篱笆旁边的杂树说道。“是乌冈栎吧?”如水嘟囔着,他不必问尼姑便知道。“这是材质粗硬的树。”如水说。“适合做橹和木槌。用这种木头烧出的炭,火力比任何木头的火力都强。它是这样的木头,粗硬。”如水又说道。正像如水所言,在京都,庭院里不栽这种树。
“这是尼师所栽的吗?”
如水问道。不必特意询问,土很新,像是最近挖坑栽下的。
“那个男人,”
如水没提名字。“缘何喜欢那种树,在大坂宅邸和佐和山城都栽那种树。他也具备通常的茶道修养,为何那么喜欢毫无情调的树,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
“因为他有智慧。”
尼姑首次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尼姑想说的似乎是,乌冈栎在带栎字的树中,材质最坚硬,所以用途很多。出于重视实用远超过重视情调的智慧,那人才喜欢这种树。
“那男人智慧过多了。”
如水说道。
“智慧过多,从脸上都流露出来了,和我相似。但我懂得韬晦之术,到现在还活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哟。”
尼姑带着蔑视,看着如水。如水并不生气,执手杖划着地面,点头笑着说道:“我很坏。”
“我很坏,但还有一个男人,比我更坏。”
如水说的“还有一个男人”,指的就是家康吧。
“不义之人昌盛,这是好事吗?”
尼姑似指家康。
“哎呀,这话不对头哟。”
如水歪头反驳。按他的生存经验,义与不义尽管可以成为起事的名目,却成不了改变世道的原理。
如水想说的是,丰臣家已失去了继续治世的魅力。秀吉晚年,从大名到庶民都暗中渴盼秀吉政权结束。尽管如此,那男人却硬要延续这个政权。一切的勉强都集中在这里。但是,如水保持沉默。他改换话题说道:
“那男人成功了。”
此乃仅就一件事而言。他那一举是献给故太合最好的盛馔。丰臣政权灭亡之际,如果连三成这样的宠臣都奔向家康献媚,那么世道的形象就崩溃了,人们失去了道德操守的界限。如果遭活在人世的宠臣背叛到这种地步,那么秀吉的悲惨可真是没救了。如水此言的意思是,在这一点,那男人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少刻,如水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将此当作供品。
如水说完,将怀中取出的东西放下。又喊起尼姑的俗名——初芽。然而,这时尼姑的身影已不见了。
太阳西倾,采光纸门已经关上了。西斜太阳照射着的纸门上,映出了乌冈栎的影子。
翌日,如水离别了京都。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