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颚十郎捕物帐》
捕物小说 日本推理小说的独特亚种
私家侦探
大众文学的特点之一,是泾渭分明却又可以交相错杂,比如武侠小说可以含有历史、军事、惊悚、推理和爱情元素,而推理小说同样可含有武侠、谍战、科幻等各类99lib.元素。何以如此?皆因各种元素其实都只是一种剧情(桥段)上的设置,而大众文学最重要的就是好看、好玩。所以,当一种小说类别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总是会有人率先引进新的元素,打破旧的壁垒。
这方面的案例,真可说俯拾皆是。就拿武侠小说来说吧,金庸、梁羽生之后,先有古龙引进推理元素,复有黄易引进玄幻元素,这都是早年间难以想象之事。推理小说亦然——当柯南·道尔以福尔摩斯故事称王称霸之后,便有法国的莫里斯·勒布朗引进“冒险”元素,创出“怪盗”亚森·洛宾的探案系列;后来则有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科幻推理、加德纳(Erle Stanley Gardner)的法庭推理、卡尔(John Di Carr)的历史推理,种类丰富,不胜枚举。
日本特有的时代小说
生物学有一个“亚种”的概念,用来指称同一种群之下的不同分类,譬如东北虎、华南虎和孟加拉虎,就都是虎的亚种。不同的地区往往会有不同的亚种,这次所要谈的,便是日本推理小说里名曰“捕物帐”(捕物小说)的独特亚种。
任何一个国家、民族,但凡是有小说的,相信都不会没有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具体又分出两种,一种是依照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辅以相当程度的夸张和想象;另一种则只具背景,主要的人物和故事全由虚构而来,却又不脱离特定的时代环境。日本用“时代小说”来称呼后者,以显示和正统历史小说有别,中国则似乎一直无意将之从“历史小说”的概念里剥离出来。当真细究的话,我国古典小说里的《金瓶梅》《包公案》都可以算是时代小说。
日本的时代小说,是从1913年的《大菩萨岭》开始的。作者中里介山是日本大众文学的创始人,其《大菩萨岭》历经23年、41卷、570万字,至1941年作者撒手人寰时犹未完结,前后十三次被搬上银幕。小说剑走偏锋,恶意盈然,故意选取新选组大搞“天诛”的恐怖时期,以显示人性扭曲,主角机龙之助尤其雄暴嗜杀,因要砥砺意志,培养日后决死时的胆量,不惜随意斩杀素不相识之人!他不分男女老幼,只要偶一动念,立刻夺其性命,直至受到盲目的爱情感染,方才重拾人性。
这部《大菩萨岭》推出之时,正是大正天皇上台后的第二年,打赢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胜利感不减反增,整个国家渐渐由资本主义滑向帝国主义,展露出血腥的侵略欲望。像《大菩萨岭》这种一上来就泯灭善恶之念的小说,倘若没有了当年独特的历史环境,恐怕绝不会受到社会上下的一致欢迎。
捕物小说开山之作
随着《大菩萨岭》取得空前成功,自然而然就会有其余作者来向之取经,其中最成功的当属冈本绮堂。冈本绮堂早年从事新闻行业,中年后开始创作歌舞伎剧本及各种怪谈小说,至1917年才开始创作破案题材的小说。据说他是1916年才读到福尔摩斯系列故事,有意创造一个日本的福尔摩斯,于是第二年就抓紧动笔。
有趣的是,他的小说非但没有所谓“新时代”的精神,反倒处处弥漫着明治维新以前的街巷沧桑,主角是封建幕府统治下的一个衙门捕快,破案指不上科学技术,想去哪里都需要亲自跑腿,验尸时甚至没有法医帮忙,其断案几乎完全是依靠所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和个人才干,据此而破解各种各样的离奇事件,诸如妖怪出没、贡品丢失、突然隐身……要言之,这是非常典型的以经验和智慧定胜负的解谜型推理小说。日本捕物小说的开山作“半七捕物帐”系列,就此诞生。
究竟什么是捕物帐呢?所谓捕物,就是缉拿凶犯。日本幕府统治时期,把江户城(东京都之前身)下的居民区分成两片,由南町衙门和北町衙门分别进行管理。两个衙门内管理治安和司法之人称作“与力”,其助99lib?t>手称作“同心”,负责具体工作。与力手下一般有四五个同心,每个同心手下又有两至三名捕吏,官方称作“小者”,民间则习惯称作“冈引”、“御用闻”或者“目明”。衙门的薪俸只发到“小者”级别,至于每个“小者”又要再带几个走卒小弟,那就统统不再管了,所以当头子的捕吏们,甚至要偶尔贴些钱照顾小弟。
捕吏接到报案,要把情况上报与力或者同心,由他们到町衙门告知总负责人。衙门的公务房里,有一个专门用来记事的本子,师爷把一个又一个案件,像流水账一样记录在这个本子上面,就是俗谓之“捕物帐”了。
战前六大捕物帐
日本文学有“战前”和“战后”之分,其断代标志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战前和战后的文坛上,时时刻刻都不乏捕物帐的身影。事实上,日本的捕物小说自打“半七捕物帐”以降,确实是从未间断,一直有新作问世,漫画、影视层出不穷,风格上五花八门。近几年出现的《伏铁炮娘捕物帐》和《胡鹤捕物帐》都是青春、幽默的上佳之作,倘若没有了偶尔提到的一官半职,真难想象这竟然是最传统的捕物题材。
但若论到具体成就的话,则还是要以战前的六大捕物帐影响最大。侵华战争发动后,日本政府曾宣布禁止本国作家创作推理小说,理由是此乃西方舶来之文学类型,是敌国文学!(按:日本最初是把西方的Detective Story直译为侦探小说的,所以当年被禁的实是“侦探小说”,而后才由江户川乱步和木木高太郎提出“推理小说”这个新称谓。现在统称为推理小说。)推理小说家受到禁令的恐吓,纷纷转向创作披有本土外衣的捕物小说。捕物小说的质量,由此得到一次震撼性的提升。战前的捕物小说,著名者计有以下六大系列:
(一)冈本绮堂“半七捕物帐”系列,始于1917年,共68个短篇。
(二)佐佐木味津三“右门捕物帖”系列,始于1928年,共38个短篇。
(三)野村胡堂“钱形平次捕物控”系列,始于1931年,有长有短,共468篇。
(四)横沟正史“人形佐七捕物帐”系列,始于1938年,逾200篇。
(五)城昌幸“少爷武士捕物帐”系列,始于1939年,约100篇。
(六)久生十兰“颚十郎捕物帐”系列,始于1939年,共24个短篇。
后三者本来都是推理小说家,因此其捕物小说仍然以解谜取胜。但若从创新性和综合性的角度来看,当以(一)和(六)的水准最高,尤其久生十兰被称为“小说界的魔术师”,作品中充满奇思妙想。主角颚十郎真名阿古十郎,用一“颚”字,皆因其下巴肥大,仿佛冬瓜倒悬。这个颚十郎伶牙俐齿,做人却不大着调,最喜欢跟贩夫走卒们胡侃瞎聊,再根据意外听到的新闻,做出缜密推理。
久而久之,各种各样的怪事件反倒让他躲都躲不掉了,诸如官府抓人、鲜花枯萎、狸猫搬家甚至鲸鱼消失,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当事人欲哭无泪。试想,放在展览舞台上的一头大鲸鱼,只是大半夜上个厕所的功夫,竟然就凭空没了,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虽说西洋镜拆穿后总是会让人无趣——鲸鱼是被三十几个人偷偷溜进来切碎运走的,但是这解答合情合理,加之行文叙事饶有趣味,斗嘴下绊出人意表,特别值得推荐。
明治开化新舞台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被美国管制,军方禁止创作鼓吹武士道精神的时代小说,结果又导致一大群时代小说家开始创作捕物小说,使得捕物小说骤然间充斥大街小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学家坂口安吾受《小说新潮》之邀开始创作捕物小说。
坂口安吾是“无赖派”文学的旗手之一,主张天皇制度是万恶之源,可叹日本民众竟不敢反抗权威,那就只好继续采取自嘲、自虐的生活态度。他的文学作品是很消沉的,病态而又阴郁,具有相当强烈的颓废倾向。由于他是主张反抗权威(包括文学权威)的人,因此他所创作的《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从一开始就特别受到关注。
这部小说跟一般的捕物小说不同,故事不再发生于明治维新以前的社会,而是发生于巨变之后。其风格更是一反坂口安吾的创作常态,积极进取,无半点消沉颓丧。小说采取双侦探制,一个是亲临现场的结城新十郎,另一个则是端坐家中根据各种情报,来做出推理的胜海舟。(胜海舟本来是幕府的陆军总指挥官,明治维新时说服幕府向天皇投降。)这就形成一个暗喻:安坐于家中之人,是无法跟上这个新时代的,所以胜海舟的推理每一次都会出错。最明显反映出这一点的是《蒙面豪族》一案,所谓“密室里的死者”根本就是屋主所编,胜海舟光听屋主叙述,理所当然就无法洞察真相。
江户公役组织职位关系图
.町奉行所——管理市政的机构
与力——具武士身分,相藏书网当于现今的警察署长
同心——具武士身分,相当于现今的警官
中间——武家随从的一种,由奉行所指派,俸禄也由奉行所支付
冈引——捕吏、密探,从同心处领取执照,收入类似杂工
小者——又名“御用闻”、“目明”,为冈引的手下
町奉行所主要负责江户的司法、立法及行政。以“与力”为首的公役制度,相当于现今的警察总署。“同心”是维持警政制度运行的小螺丝钉之一。而由于“与力”和“同心99lib?”的身分都为武士,对市民生活的了解往往不足,须有人充当搜集情报的跑腿,因而有“冈引”与“小者”的产生。
江户町人自治组织阶层表
町年寄——为市政之钥,樽屋、奈良屋、喜多村、三家世袭
名主——世袭制,管束町为主?99lib?t>要职责,依资历分草创、古町、平三种
地主·屋主——非法定制度,99lib?协助名主管理、监督租户
管理人——受雇于地主或屋主,代理其职,与名主共称为“町役人”
由于江户城不断扩大,以及人口增加,町奉行所下原有的组织制度,逐渐不堪负荷,于是,町人自治组织应运而生。
舍公方
不知森
十月中旬,秋色深深。一个浪人晃晃悠悠地走来。
他身上披着一件旧黑色羽二重料袷掛,里面没有穿内衬,腰上挂着两柄刀鞘斑驳的日本刀,脚上蹬一对粗稻草鞋。街上的尘土随着他的经过,纷纷扬起,看他那悠闲劲儿,就像是要去澡堂里。
这地方是船桥街道,就在八幡的不知森地区附近。
这个小子名叫仙波阿古十郎,生来就是无拘无束的浪荡子。都二十八岁了,却一事无成,整日在下人住的长屋里,与杂役马夫们厮混。
叔父庄兵卫曾经为他花钱买了个官儿,让他去甲府做勤番,可是,甲府到处都是山,了然无趣;勤番众的名号听着固然威风,奈何德川氏末世将至,来此当班的,尽是一些在江户城里,混不下去的旗本武士家的次男、三男。这些个混球武士,对端呗小曲和河东节净琉璃精通得很,却连刀锋刀背都分不清楚。
要说混,仙波阿古十郎也不比他们强到哪儿去;可是,那些混球武士轻浮碍眼,让人忍无可忍。他实在很厌烦他们,于是,阿古十郎便独自一个人溜出了甲府,翻过笹子峠,打算返回江户去。结果半道变卦,转身拐去了上总。
在这半年之间,阿古十郎辗转在木更津、富冈等地的望族家借宿度日,随后。突然又想念起江户来。前天刚从富冈出发。这次大概能顺利回到江户了。
仙波阿古十郎将两手插在怀中,任由空空的袖管随风摇摆,沿着不知森缓缓向前走去。突然,从昏暗的森林中,传来了招呼声:“武……武士大人,武士大人!……”
这片林子不深,可是据故老相传,莽撞进去会受诅咒,所以,当地村民自然不会进出森林,旅人们也纷纷绕道而行。因为人迹罕至,林中落叶堆得老高,天还没有黑,就能够听到林中传来阵阵枭鸣。
仙波阿古十郎自觉自己已经彻底抛弃武士一职,何况此际,他身上穿着旧袷,脚踏粗稻草鞋,怎么看都没有武士的样子,便当对方是在呼唤别人,继续朝前赶路。
“那边的武士大人,有一事相求,还请留步则个……”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对自己说的。仙波阿古十郎只好停下了脚步,不耐烦地扭头应声道:“嗯?……”
他那个时候的表情十分奇异,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摆出如此奇怪的表情。
相传诸葛孔明脸长一尺二寸,仙波阿古十郎的脸也不逊色。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往额头上挤,在上方胡乱拧作一团,留下了一个硕大的下巴,就好像夕颜花架上的夕颜花,挂在下边。嘴唇往下快有四寸长了,脸的面积一半以上,都分给了下巴。这下巴尖一些也就罢了,阿古十郎的下巴越往下长,反而越肥大,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
仙波阿古十郎长着这么一个又长又大的下巴,还走路带风,大步流星,众人的眼睛自然没法往别处搁。在甲府勤番众中,背地里没有一个人管他叫阿古十郎,都叫他“下巴”或者“下巴十”。
当然,当面可没有人敢这么叫他。有个一同当班的,只因为在仙波阿古十郎面前,有意无意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被阿古十郎大叫一声:“畜生!……”抽出武士刀就斩,差点送了性命。
还有一个人,下巴上贴着膏药,走过了仙波阿古十郎的面前,结果被阿古十郎揪着领子,拖出去老远,最后丢进了水沟,吃尽苦头。在阿古十郎面前,别说下巴这个词了,就连能让人联想到下巴的动作,都是忌讳。
仙波阿古十郎扭过了长相如此奇异的脸,往森林的树木间一看,只见在“八幡之座”爬满青苔的石头小祠边,坐着一个如枯木般消瘦的云水僧。他年近八旬,下巴上的胡须又白又长,好像拂尘,正半闭着眼睛,寂然地在落叶上坐禅。
仙波阿古十郎踏着落叶,走进了树林,站定之后,从怀中抽出手来,捏着肥大的下巴问道:“师父,刚刚是您在喊我?”
“对,正是老衲!……”
“嘿嘿嘿,您真爱挖苦人。我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武士了?”
“这话是怎么说来?”
“我不是当个武士的材料,充其量把‘武士’二字改两笔,算是个风狂僧吧。”
“何苦这么讲?”
“所谓业障,大抵都是这样。倒是您在这种地方参禅打坐,小心着了寒凉,引发疝气。到底是要发什么心愿,让您在这里久坐不起?”
“阿弥陀佛,贫僧是在等你。”
“等我?……这可真让人吃惊。我生性疯癫,兴致一来,看风往哪儿吹,我就就往哪儿走,往西往东都没个准。今天这双脚会往哪儿走,我本人尚且不知,您又怎么会知道,我要由此路经过?”
老和尚捋了捋长长的胡子,说道:“你本月今日申时途经此地,是生前便有的约定,正所谓宿缘难逆。”
“是嘛。”阿古十郎不觉可笑。
“贫僧从上月十七日,便来此处斋戒等你。从我在这里坐下,今天正好是第二十一天,乃满愿之日。一切皆是佛缘,不可小觑。”老和尚说罢,猛地瞪大了眼睛,凝望着阿古十郎的脸,喃喃道,“究竟如何呢……”
他的眼睛可谓善目,眸子里却透出了激昂的光芒,贯穿仙波阿古十郎的眼睛。颚十郎向来处变不惊,此际也觉得这目光太过耀眼,难以回视。
仙波阿古十郎禁不住别过头去,说道:“师父,您的眼睛可了不得。实在太亮了,请往别处看吧!……”
老和尚满意地颔首道:“原来如此,越看越觉得是贤达之相。睡凤眼底透白光,谓之‘遇变不眊’——这是万里挑一的异相。你天庭有清明之色,地府存敦厚之息,实为稀世异才,真正不枉费了贫僧在此恭候一场。”
仙波阿古十郎被夸得害了羞,搔了搔后脖颈子道:“多谢……承蒙夸奖,这话真是过奖了。我生来就是个木头,干什么都不成事。这次本来负责,押送甲府的钱款去江户,可是走到半路,突然感到厌烦,便在笹子峠丢下了驮钱的马,跑去上总玩了一圈,才不是什么贤达之才。”说着,他慢慢地向前躬了躬身,“不过,这世上没人受了夸奖还生气。我知道您是奉承我,可是,我还是想问一句,您说您二十一天不吃不喝,只为在这里等我,究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贫僧有一桩难事相求。”
“您尽管说。俺虽然没有钱,却有的是闲工夫。就算是承蒙您夸奖的谢礼,只要俺力所能及,不论什么事情,都会帮助您去解决,想来也能遇到一些奇闻轶事。话说回来,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你若愿意接手此事,定能在国家大乱之前,防患于未然。”老和尚语重心长地劝道。
“这话你说的太大了,我能阻止国家大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阿古十郎笑着,点了点头,“好,这件事我接下了。事不宜迟,您快和我说一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你能够欣然接受,贫僧不胜感激。这样,我也好安心瞑目了。”
“哪儿的话,凡夫俗子理应帮助出家人,这也是佛缘。”
“哈哈哈,此话有趣,那便听贫僧絮絮一言!……唯此事关乎国家机密,不可被外人听去。你且去看看这附近可有旁人?”
“小事一桩。”
仙波阿古十郎点头答应着,转身走出森林,环视街道。其时暮霭初降,四下里不见人影。他为防万一,又在森林里反复查看,随后返回,对和尚回了一句:“没见有人。”
“麻烦你再凑近一点,我来和你说一说,当世只有四人知晓的国家机密。”
“这么机密啊!……”阿古十郎不禁咂了咂嘴。
“第十二代将军家庆公的太子,小名政之助,也就是现任右大将的家定公。他是本寿院大人之子,文政七年四月十四日,降生在江户城本丸。其实,在他出生后四半刻,还有一名男婴降生,他们乃是双胞胎。”
“哎?……”仙波阿古十郎叫了一声。
“震惊是免不了的,毕竞当世知道太子,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的,就只有本寿院大人、家庆公、产婆阿泽和贫僧四人。其实,当时产室里还有三位佣人,但是,为守住这个秘密,只好假托病死之名,将她们统统砍杀了。”
“那么,后来出生的那位少爷,后来怎么样了?”
“我这就和你说。国家的太子是双胞胎一事,乃是大乱之源,因为难以分辨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等到两人长大成人,其中一人被选为太子,另一人必定不满。到时候,如果他一口咬定,自己才是长子,笼络亲信背靠大藩谋反,势将使国家大乱。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家庆公当时就想斩草除根,可是,禁不住本寿院大人苦苦相求,最终没有痛下杀手。他将孩子赐给了阿泽,与她约定,等孩子长到十岁,就让他出家,隐瞒住他的身世,送到深山破寺,让其自生自灭。阿泽是个妥帖的女人,负责此事最适合不过。”
“嗯嗯。”
“阿泽将孩子藏在怀中,穿过吹上御园,悄悄地出了坂下御 95e8." >门,回到神山绀屋町的家。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舍藏,精心养育。舍藏八岁那年春天,她将孩子托付给了远亲——草津小野村万年寺的祐堂和尚,并说明了孩子的身世。”
“那个祐堂和尚就是您老吧?”
“阿弥陀佛,正是老衲。”老和尚点了点头,“舍藏长到十岁那年,我本想给他剃度,可是,他不肯做和尚,竟从寺里逃了出去。那之后十四年过去了,贫僧托钵化缘,辗转各地,探寻舍藏的下落,但就是找不到人;直到今年春天,老衲返回草津的寺院,意外收到阿泽丈夫久五郎寄来的急信。”
“哈哈,总算出事啦。”
“久五郎来信的大意是,五月二日傍晚,他听到家中有人痛苦地呻吟,进门一看,竟是阿泽被人砍翻、他赶忙上前急救,阿泽却说别管她,掏出一封信说,信里写着三个汉字,快发急件寄去这个地址,说完便断气了。久五郎拿着信出门去寄,谁知道刚跑到街上,左右两边就蹿出贼人来,上前夺他的信。久五郎大喝一声,想甩开两人,不料那封信被撕成了三片,其中两片被对方两人夺去了,只剩一小片还留在手中。”
“这可不好办啊。”
“这是阿泽临终托付之事,闹成这样,实在对不起她。无奈,那时候天色已黑,没有能够看清楚贼人的长相,想要抢回信,也没有所在可抢,只得将仅剩的一片寄来,希望能够派上一点用处。”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打开一看,信纸的后半部分全被撕去,只留下一个‘五’字。阿泽写给贫僧的,不用说,必定是舍藏大人的所在之处。她说有三个汉字,滋贺的五个庄自然不在话下,五峰山、五郎泻以及武藏的五日市,贫僧都走了一个遍。听说下总的真间一带,有一个名叫‘五十槻’的小村庄,所以,上月十五日,我就去那里寻找,可是,那里也寻不见舍藏大人的身影。”
“嗯嗯!……”仙波阿古十郎已经逐渐明白了。
“贫僧自知这十月的戊日戊时,便是命终之时。凭我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舍藏大人了。万幸贫僧那时候,尚存二十一日余命,便坐在街边,观察旅人的相貌,打算将此事托付给有缘之人,所以,这才在此斋戒打坐。”
“原来如此。会有那样的贼人袭击阿泽,想来双胞胎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出去。他们正在寻找那个舍藏的下落,其中必定别有用心。”
祐堂和尚点了点头道:“比较可疑的是,前大老水野越前守,他犯下大错,被革去了职务,可还不到十个月,就被将军亲自召回,官复原职了。其中的缘由,除了家庆公,谁也不知道,真是让人称奇。这只是贫僧的猜测,可能不准确,说不定是那奸贼水野,最近听说了有双胞胎的秘密,以此威胁主公,强行要求复职。如果此事正如我所想,那么,水野要是找到了舍藏大人,蛊惑他归入自己的势力之下,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何等惊天大事。
“贫僧想求助于你的,正与此事有关。请你务必先于水野越前守,找到舍藏大人的藏身之处,将这封信交给他。信上有警告的话:为无法实现的野心而焦虑,终究伤身无益。俗欲乃过眼云烟,切莫被其蒙蔽双眼,劝君早日皈依我佛,悠享天年。这是舍藏大人的画像,事情就托付给你了。”
祐堂和尚说着,在袈裟底下摸了半天,掏出了一卷画像,一手递给仙波阿古十郎。
“明白了,我只要找出舍藏大人的所在,将这封信交给他,劝他早点出家当和尚,这就行了吧?这事交给我了。那您之后怎么打算?”
“贫僧马上会在此死去,你不必在意我。”
“是吗,我本来应该在这里,念佛念得直到您瞑目,可对您这样有觉悟的人来说,我说这番话都是多余的。师父,祝您安然善终。”
“若是有缘,我们还能来世再见……”
“玩笑话不可乱说,您不用说,肯定是要去往极乐世界,可是,俺却打一开始,就没有这般可能。不论今生来世,此别都是永别,告辞啦!……”
仙波阿古十郎说完,爽快地点了点头,拖着粗稻草鞋,步入了街道的暮霭之中。
吊空女
颚十郎打算当晚就抵达千住,便摸黑往国府台赶路。
他途中经过一个地方,右边是总宁寺地界,左边是有名的国府台断崖。峭壁之下,利根川的河水卷着漩涡,奔流而下。
阿古十郎慢悠悠地踱到钟之渊,看到百米开外的对面,有五、六个人正从崖边探出身子,压低嗓子,轮流对着崖下说话。而崖下则传来一个清脆镇定的女声,与崖上之人一问一答。
颚十郎不解:这是在干什么,便摸到断崖边,往女声的方向俯视斜望。这一看,让他不禁叫出声来。
那时利根川上弥漫着水雾,月影淡淡。恰逢明月出云,青晃晃的月光斜照在断崖之上,将那一块照得十分明白。一个女人就像结草虫似的,被绑住手脚,用绳子吊在六十多尺高的断崖上,正在半空中晃悠。
方才那镇定的女声,正是源自这个被绳子吊在半空中的女子。只听她道:“要杀便杀……是不可能的。你们爽快地把绳子割断吧。我被五花大绑,掉进下面如此湍急的河里,必死无疑。”
上边的人压着嗓子,低声道:“没有人说要杀你,要的只是你一句话。只要你招了,我们马上救你上来。”说话声虽低,可声音在峡谷间回荡,所以,阿古十郎从头到尾,听得十分真切。
下边传来“啊呵呵呵呵”的笑声:“什么?我说了便放我一马?真会说笑!……你以为我会被这样的说辞欺骗吗?”
上边换了个声音说道:“不,我们一定会救你。想要的只是你的一句话,你就快说了吧。”
“听这声音,是御庭番的村垣吧?……你们御庭番是将军大人直属的密探,只要跪在御殿外廊边,轻轻地咳嗽一声,将军大人便会走到廊边,遣开旁人听你们密告。密告内容不光有目安箱里密告书的真伪,和远国外样大名的执政情况,还有家族内部的派系斗争。天下的动静。只要御庭番一出手,不论多么细枝末节的事,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我说得对吧?若是接令调查土佐地区,你们必定是家也来不及回,就直奔土佐。你父亲村垣淡路守当年奉命调查萨摩,走出御园就直奔萨摩,二十五年后才回家。御庭番若是为了圣旨和保密,就算是亲兄弟的孩子,甚至亲骨肉都能痛下杀手;更不惜砍掉手脚,假扮残障和瘫子。有如此可惧的六个人,在悬崖边站成一排,就算我说出事实,但是,我总归是知晓那重大机密之人,你们又怎么会放我一条生路!……村垣,我说得对吧?既然说是死,不说也是死,那我就是不说!……我宁愿带着这个秘密死去。反正说不说都要杀我,那你们不如快把绳子割断。这样被吊在半空里,反倒让人心焦得不得了。求你行行好吧,村垣。”
上边六个人蹲在崖边,似在低声商量。不久,一人站起身来,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悬崖,问道:“喂,八重,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崖下再次传来“呵呵呵”的笑声:“对,我想死,劳烦你们快杀了我吧。天下忠义的不止你们。你们上面是将军大人,我上面可是本性院大人。愿意舍命为她做事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想杀我便杀吧。就算我死了,也很快会有别人接替我的班。我的接班死了,还有新的人呢。虽说人多的是,但是,这样一想就反倒觉得,继任者们有些可怜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也好。你在这一带转悠,我们大概也摸清楚了方向。不好意思,我要割绳子了。”
“真爱吹,什么大概摸清楚了方向,我怎么能够让你们知道,那位大人的所在!……想找就找吧,让人瞧瞧你们的真本事……”
最后的话音变成了一声惊叫,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带着长长的绳索,像一块石头般掉了下去。阿古十郎惊得缩起了下巴。
不愧是御庭番,下手可真狠哟。这件事做得实在干净利落。
话说回来,方才还真听到几句让人在意的话。祐堂和尚说得不假,这佛缘一来,真是挡都挡不住,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线索送上门来了。
总之,先把那个掉进河里的女人捞起来,套套她的话吧。
仙波阿古十郎撩起旧袷褂的下摆,露出光腿,沿着悬崖,急匆匆地往下游方向奔去。
这一带是足利幕府时期的太田城旧址,遗留着不少当年的殿守台和古坟。阿古十郎穿过古城,看到有百来阶在断崖岩石上凿出的石阶,一路通到河边。那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字叫作“罗汉井”。
仙波阿古十郎飞跳着,冲下了陡峭的石阶,蹲到井边岩石上,借着淡淡的月光凝视河面,只见方才那女子,正时沉时浮地顺水漂来。
女人的请求
仙波阿古十郎将横倒在岸边的一根粗榉木,推进河里,轻轻巧巧地跳了上去,等到女人顺流下来时,他便一把拽住了女人的后领,将她拖至岸边。
他让女人趴在防波木桩上,自己则坐到石埋刑留下的石笼上,慢悠悠地抽了一袋烟,嘀咕道:“如此一来,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只要让她把水吐出来,这就行了吧。”
阿古十郎仰望着淡月疏星,喃喃自语,旋即细细打量起那个双眼紧闭的女人。只见那个女子年方二十,一张瓜子脸,五官端正。她身穿绉绸和服,紫缎腰带扎成一个立矢结,头上绾着岛田髻,外面还披了一件白长袖褂子,和服的下摆卷得很短,脚上是白绑腿和草鞋。
“不得了,我在甲府,还没见过鼻梁这么挺的姑娘。看她至多二十岁,却能吊在半空中,还放出那般狠活,这般年纪的普通女孩子可做不到。”阿古十郎满心嘀咕着,“看她温和文静,好似观音菩萨,谁知道,竟然吐得出那般恶语,怪不得人家说女人可惧。让她一直趴着也不是个事,先帮她把水吐出来吧。”
仙波阿古十郎磕掉烟灰,把烟斗收进了袖子中,猛地起身,揪住那个女人的衣襟,就像拖巨头鲸似的,将她拖到了河滩上,撩起衣襟伸手往胸口摸去。
“哦,还暖和着,当无大碍。看来是在下落时,便昏厥过去了,掉进河里倒没呛几口水呀。”
阿古十郎给女人解开了绑住的手脚,让她俯身将水吐出来,随后拿来河滩上的枯枝,生了一个火。
就在颚十郎忙活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恢复了意识,手脚微微动了起来。
“哟,醒过来啦?……”他两手抓住女人的肩,边晃边道,“姐儿,姐儿,你醒了吗?”
女人呻吟了一声,睁开迷蒙的双眼,讶然四顾,问道:“刚才是你在说话?我这……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被人丢进了钟之渊,险些淹死。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救上来的。”
女人“唉”了一声,瞠目讶然道:“是你救了我?”
“怎么这般啰唆,就因为我救了你,你才在这里。不然,现在恐怕已经冲到行德,叫鰯鱼钻进屁股了。”
“哟,你真有趣。换作别人,救完人可说不出这种玩笑话。快别杵在那里,来这边烤烤火吧。”
颚十郎被这一席话,说得没了脾气,有些恍惚地走去篝火边,蹲下了身子。那姑娘整整衣冠,带着几分妩媚,侧身坐好,一边伸手烤火,一边说道:“实话跟你说,其实我醒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因想知道,你到底有何意图,所以,就一直在装睡观察你。”
“那你知道,我帮你暖脚丫子和暖胸口了?”
“当然知道,真是谢谢你了。”
“让人吃惊哦,都说江户人心眼坏,看来这话不假。”
“河滩上一对孤男寡女,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意图,我心生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玩笑话不可乱讲啊。”阿古十郎两眼眨巴着,“你被吊在六十尺髙的断崖上,还能那样恶言恶语,竟然也会害怕?”
“哟,真是的,那些话都被你听去了?要是这样,我对你装乖是为时已晚啊。”
“快别嘲弄人了,我着急赶路,没时间对付你。”阿古十郎故意起身,假意要走。
女人伸手拦住他道:“你怎么能够把我一个女人,丢在这里,要是我被狼叼去了,那怎么办啊?都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天,况且我还有件难事,想要请你帮忙。”
颚十郎搔搔脑袋,说道:“我最经不得别人相求。你想让我帮什么忙,我着急走路,就快点交代了吧。”
“听你有甲府口音,是打那儿来的吧?”
“我是甲府乡士之子,这次是头一回去江户。”阿古十郎说着,又望着女人问,“话说回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遭遇如此劫难?”
“我叫八重,是个侍女,服侍一位名叫本性院的娘娘,只因知道了一个大老的丑事,便招来好多那样的密探,想要杀我灭口。你也都看到了,那么多大男人,折磨我一个弱女子,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确实挺可怜的。”
“你就不想帮助我一把?”
“帮是可以帮,主要看什么事。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八重把手搭在颚十郎的膝盖上,哀求他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江户,有个叫龙之口的评定所。那评定所的休息室里,有个目安箱,我想让你帮助我,把那个箱子取来。”
所谓目安箱,是历代将军为解民情,而设置的诉状箱。那里面的密告书毫不留情,上至老中的褒贬,下到町奉行、目付和远国奉行的治理失误,可说是包罗万象。将这目安箱送去本丸御殿时,先有六个目付,护送到老中的用部屋,再依次传给部屋坊主、时钟之间坊主、侧用取次等近臣。
箱子交到将军手上后,他会遣开众人,从脖子上挂的护身符袋中,取出钥匙亲自打开箱子。擅自开箱者均问死罪。
而这个八重,竞要颚十郎把那目安箱给拿出来!
仙波阿古十郎向来从容淡定,听了这番话,却也小小地吃了一惊。他面上固然不改神色,心下却暗暗咂舌——妈妈咪呀,这世上还真有了不得的女人呀。
“只要把箱子拿给你就行了吧?这是小事一桩。不知道那箱子重不重呢?”
“哎哟,你理解错啦,箱子怎样倒无所谓,我想要的只是箱子里的一封信。”
“好,我知道了。那我拿到了信,又送到哪里去呢?”
“后天六时,你拿着信到钟撞堂下面。”
“我记住了。”
“你可真是个好人。”
“哪里,过奖过奖。”
目安箱
时隔两年,仙波阿古十郎重履江户。他将手插在怀里,熟门熟路地摸进了胁坂的长屋。
一个杂工正坐在大门口的木横框上擦脚,抬头看到颚十郎,不禁“哇”地跳了起来,惊问道:“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甲府的风太劲,像我这样的温柔男人,总归是住不惯呀,所以,我又得来这儿打搅一阵子啦。”
“先生走后,我们个个无精打采,时时眺望着甲府,就盼着您哪天回来。喂,大伙儿,先生回来啦!快出来吧!……”
话音刚落,从里面跑出一大群杂佣,他们一边乱喊着“哟,先生,欢迎回家”,一边像抬着颚十郎似的,架着他往里屋走。
第二天早上七时,阿古十郎换上一件岩槻染料的竖条纹棉质和服,外配茶色棉外褂,用白色羽二重料的围巾,将长下巴围个严实,晃悠悠地出走出胁坂的住所。他脚蹬一双龟之子草鞋,腰上则挂着有些斑驳的皮质烟袋,怎么看都像个乡下来的状师。
“虽然不知道其中就里,但是我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那目安箱中。想不到竞得去评定所偷目安箱,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是,这都是为了防止国家大乱,迫不得已。哎哎,总之试试看吧。”
颚十郎自言自语着,走到护城河尽头,进了和田仓门。从那里走到底,就是町奉行的衙门,房子右边即是评定所。这是老中和三奉行定夺天下大事的重要衙门,有时也判官司。
在寄合所大玄关左侧的小门边,站着三个门卫。他们看了一眼颚十郎的装扮,说道:“是地方的官司吗?”
“对,正是。”
“状书递上来了吗?”
“对,递啦。”
“是合判官司〈寄合官司)还是钱财官司?”
“是合判官司。”
“那往西边的等候室去。”
“谢谢了。”颚十郎抱了个拳,大步流星转身而去。
走过一段石子路,便是等候室。好多状师正坐在马扎上,等着被叫进去办事。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诉讼所的入口,在入口台阶一角贴墙放着的,正是那个目安箱。
那是一个镶着黑铁的柏木箱,看着很结实。大小和五层套盒差不多。
颚十郎一面彬彬有礼地,一一向坐在马扎上的人打招呼,一面往入口台阶挪步。他走到台阶前,在上面摊开一块打满补丁的包裹布,不慌不忙地包起目安箱来。
没人料到会有人偷这天下闻名的目安箱。那四、五个状师呆望着十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就在他们发呆时,颚十郎已经包好了目安箱,他右手提箱,撂下了一句“好了,借过”,便走出了等候室。
等他走出老远,状师们终于回过神来,有两、三个人从马扎上蹦起来,高声喊道:“抓小偷!……”
“了不得了!喂,等一等!……”
他们踏着石子路,争先恐后地追了过来。
“傻帽!谁等啊!……”
说罢,仙波阿古十郎也高声喊着“抓小偷、抓小偷”,一路往小门跑去。
“喂!门卫,门卫!刚刚有小偷跑出去了!”
门卫正在休息室里下棋,闻言大吃一惊,握着棋子就奔出来问:“喂喂喂,你嚷个什么呢?”
颚十郎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小……小偷!刚刚嗖地从这里逃出去了!”
“胡扯!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那边,那边,就往那儿去了!……”颚十郎说罢,高喊着“站住,那边的贼人”,就冲出了侧门。
他也不往和田仓门那边跑,沿着町奉行衙门的围墙,往坂下门方向逃去。回头一看,番众护卫、同心和状师混作一团,正吵吵嚷嚷地追在后面。照这情形,怎么跑都只能跳护城河了。
阿古十郎改往红叶山下的半藏门跑,可如此一来,必会在半藏门被抓。
“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西之丸躲一躲好了!……”
所幸当时四下无人,阿古十郎拼命扒住,种满杜鹃花的堤岸,翻身跳了进去。
他闯入的正好是一片墓园,隔着假山,能看到对面藏书室的房檐。颚十郎在一棵老枫树下盘腿而坐,嘀咕道:“逃到这里就没事了。现在,想必正有人通报呢——四之丸有贼人闯入,快报告支配——支配上报添奉行,添奉行再上报给吹上奉行,等到手续走完,天都黑透了。嘿,我正是要其如此一番,且先开箱瞧瞧。”
阿古十郎从怀中摸出了一一柄五寸细齿锯,对着状书投入口,嘎吱嘎吱地锯了起来。他从锯开的洞中,伸手一掏,发现箱里有五封状书。
阿古十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一封一封地读,等看到第五封时。不禁“哎呀”惊呼一声,缩起了脖子。这封信是这么写的:
说来难堪,我是被本性院大人的前任侍女,一个名叫八重的姑娘拋弃的男人。我无法纾解被她拋弃的怨恨,特此向您告知八重等人密谋造反之事。
其党羽包括以下几人:大老水野御前守、町奉行兼勘定奉行鸟居甲斐守、松平美作守支配、天文方兼见习御书物奉行涉川六藏,甲斐守家臣本庄茂平次、金座金改役后藤三右卫门,还有在中山法华经事件中,抱病蒙恩休养的本性院伊佐野娘娘、本性院的侍女八重。这些人佯装知晓家定公双胞胎兄弟舍藏大人的下落,由水野越前守威胁主公要求复职。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舍藏大人在什么地方。去年九月,八重杀了家住神田绀屋町、一个名叫阿泽的妇人,抢来写明舍藏大人所在的书信,但是,信上只有一个“大”字,他们知晓的仅此而已。
八重昨天才去了国府台一带搜寻,这正是他们一伙人,还未曾查清楚舍藏大人居所的铁证。鸟居甲斐守于去年末,派手下探子暗中大范围搜索,但是,看样子还没有找到有力线索。
事实如上所述。另据听知,水野一派计划找出舍藏大人,拥立他要求设立分家,想以此扶植自身势力,同时打倒阿部伊势守。
将军
任她再是狡猾,终究是个女人。把我当成乡巴佬,打一开始就不放在眼里,真是她失算了。
八重算准了被自己抛弃的男人,必定会告密状,可是她一介女流,无法靠近评定所,所以才拜托我这个浪荡子,干出这等事来。
然而对我而言,这却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明天在汤岛神社见了她,可得好好道谢。
话说回来,和尚做到祐堂这份上,也真是了不得,想来他已在不知森圆寂了吧,没想到水野的诡计,真的被他说中了。
如此一来,我已入手了“五”和“大”二字,剩下的只差一字。不知这最后一字,落在谁的手中?反正急也急不得,时机一到准能找着。
难得闯进庶民无法入内的吹上御园,就让我参观参观,这里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吧!
阿古十郎将五封密告信,偷偷地塞进了腰包,沿着枫树间的小道,往假山方向晃去。
穿过假山脚下的树林,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对面是水田,水田的南北两边,两座小山遥相呼应。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的‘木贼山’和地主山吧。看这光景,十足就是个小山村呀!……想不到皇城禁地里,竞有这样的地方,哎哎,了不起。”
仙波阿古十郎沿着草坪,往木贼山脚走去。在那里高耸的怪石奇岩间,一道两丈多高的瀑布,倾泻而下,凶猛撞击在岩石上,溪流在树林、竹丛间弯曲流转,最后注入一片宽阔的湿地。
毗邻湿地的小山丘的斜坡上,星星点点的凉亭茶室,在树木间若隐若现。湿地的西面是一片花田,各色秋花争奇斗艳。
颚十郎正看得出神,花田对面的林荫道上,突然传来足音。
“哟,这可不妙。在这里被抓住的话,我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一带哪里能供我藏身呢?”
然而,环视四周,到处都一览无余,并没有特别理想的藏身之处。颚十郎一路寻找,发现附近一个茶室院子里,有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松。
“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躲在那棵松树的枝杈间了。”
阿古十郎迅速跑到树边,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噌地往上爬。就在他爬到枝叶繁茂处,终于松了一口气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眼神精悍的男人,无声地推开柴门,走进院子。
此人松垮垮地穿着一身松坂棉料和服,外披一件茶色棉外褂,看体格应该是个武士,却是一副市井小商贩的打扮。阿古十郎觉得他十分奇怪,便从树上观望。
那人已在茶室外廊边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行礼,随后用右手掩口,轻声地清了清嗓子。
稍后,茶屋的移门开了,从走廊里走出一个五十出头、十分富态的男人。
出来的这男人也穿得松松垮垮,他走到外廊边,袖手问道:“哦,是村垣啊。那件事之后,怎么样了?还不知道人在哪儿?”
被称为村垣的男人,应声抬头,答道:“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在下于国府台,追踪先前和您提及的,伊佐野娘娘的侍女八重,尽全力逼她招供,可是她什么都没说。为除后患,我将她丢进了钟之渊。”
“这样线索就断了。”
“无妨。八重得到一个貌似乡士的男子搭救,已安然返回江户。”
“哦?……”中年男子歪起了头。
“八重必会以为:我们认定她已死去,今后会更大胆地行动。只要盯住八重,一定能查到那位大人的下落。我们分析,既然八重在国府台一带找人,应当首先搜查那一片。北至川口,东到市川,南及千住,我们打算在这个三角范围内搜查。”
“此一范围内,有名字带‘鹿’的地方吗?”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地名。若依卑职拙见,此字恐怕非‘鹿’字,而是代表平假名的‘か’或者‘しし’、‘か’是‘鹿之子’的发音,‘しし’则是‘鹿谷’中‘鹿’的发音。这是在下的一点不成形的推断。”
“也许吧。总之,尽快查出他的下落。可怜是可怜,但是,必须照我所说,处理掉他。不然我无法压制奸臣水野。水野复职的原因不明,不只内阁,连坊间都议论纷纷。对我而言,水野的威胁已忍无可忍,令人不快!……”
“主上之心,臣等了然。一定一定。”村垣连声答应。
“交给你了。”富态男子说完,返回了茶屋之中。村垣在院中恭敬地俯身低头,跪地不起。
颚十郎在松树上嘀咕道:“说完快点走,你不走,我怎么下来啊,要哭到别处哭去。”
正嘟囔着,村垣终于站起了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低头往林荫道走了。
仙波阿古十郎趁机跳下树来,走进湿地,溜入竹林间,再次盘腿坐下,自语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村垣不仅告诉了我最后一字,还教我念法,真是求之不得。这么一来,阿泽婆婆留下的三个汉字,应该分别是‘五’、‘大’和‘鹿’。如果鹿按‘鹿之子’念作‘か’,那五就该按‘五月’念作‘さ’。这就好办了。最后的‘大’按此思路,不是念作‘大臣’的‘ぉ’,便是念作‘大人’的‘う’。‘さぉか’简直不知所云,所以应该按‘大人’之意念作‘そうか’。そうか……そうか……草加!……嘿嘿,原来如此!”
垂涎三尺
汤岛的“古梅庵”料亭里间,柱挂上插着一枝红梅。红梅下边,仙波阿古十郎嘴角淌着口水,目光呆滞。
坐在他对面紫檀餐桌边微笑的,正是钟之渊遇到的八重。八重盘腿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以手支颐,神情轻蔑。
“呵呵呵,你这个下巴阿仙呀,明明知情却想戏弄我,没这么简单!……
“我趁着你洗澡之时,偷偷地读了祐堂和尚的信,知道了你知道的那个字。这和尚确实爱管闲事。知道了‘五’字,这事就没跑了。我总算知道舍藏大人的所在了,这就要先走一步。你头回来江户,就吃到这种苦头,也挺可怜,就当买个教训吧,以后别做这种吃不了兜着走的事了,懂了吗?
“我们有缘再会。等一会儿手脚不麻了,记得檫擦你的口水。再啰唆一句,我这就去了,告辞!……”
“此、粗、畜……”
“你想骂畜生吧?别着急,一会儿慢慢骂。”
八重把想说的话全说完,吐了吐舌头,灵巧地走出里间。
阿古十郎虽被下了麻药,身体动弹不得,脑子却转得飞快。心里恼火得很,可下巴的筋肉,却因麻药使不上劲儿,无法咬牙切齿。
那之后过了一刻钟(两个小时),阿古十郎终于能稍稍活动手脚了。
他半爬着换到账房,叫了乘三枚轿子,翻进轿中,大着舌头说道:“草……加……草……加……”
“哟,这位客官在说‘是啊是啊’。”
“到底是什么呀?”
“草加……草加……”
“您是要去草加吗?”
“啊,是……是啊。师傅……快点……钱管够……”
“哟,伙计们,说钱管够,走快轿。”
“哦,好嘞!……”
一共三个轿夫,一人牵着绳子抬前棒,两个人负责抬后棒。三人“嘿咻嘿咻”地飞奔出去,好似一团黑云。
从北千住到新井,三个轿夫轮流抬轿子正跑着,后棒的师傅突然惊呼道:“哎哟,小哥,这档子事儿好生怪哩。打从刚刚,有台快脚轿子,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跑。那人可是小哥的同伴呀?”
“不,没这回事。那轿子从哪儿跟上来的?”
“自打我们的轿子从古梅庵出发,就一直跟着呢。”
“你看到轿子上的人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是个大美人,盘着高高的岛田髻,腰带扎成个立矢结。”
“混蛋,竟然是八重啊……不错,八重根本就不知道村垣手中的字;她给我下了麻药,便去准备快脚轿子。她算准我药效一过,必会鲁莽行藏书网事。所以,她早就在古梅庵边候着了。”颚十郎大怒起来,踢踏着两脚暗骂,“我竞然被她如此看扁,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哥,还有一件怪事。在女人坐的快脚轿子后面,还跟着一台快脚轿子。”
“哦,那台轿子又是从哪里开始跟着的?”
“也是从古梅庵那里。”
“里面坐的人呢?”
“脸颊消瘦,像是武士,又像小吏。”
“哼,原来是村垣那个混球!我把八重带到草加,她又引来村垣……所以,最傻的就是我呀!……”阿古十郎气得一脸火,两脚乱踢轿子底儿,“可恶!既然如此,我也有我的对策。”
只听颚十郎对轿夫大喊道:“喂喂喂,我事出有因,得在前面的堤岸上跳出轿子。你们就别管我,从那里柺进岔道,一路小跑往上总走,我无论如何都得甩开他们。抬轿钱加上礼金,一共十两,我放在坐垫上啦,拜托了!……”
“好嘞,走着!……”轿夫答应着抬起轿子。
眼看快到西新井的堤岸,颚十郎瞅准时机,顺势跳出了轿子,沿着堤岸斜坡,骨碌骨碌滚进了水田。
舍藏大人在草加的郊外做私塾先生。
他当年逃出万年寺,并无特别理由,只是常听人讲起,江户如何繁华,想亲眼去看上一看。二十岁时,他与一家和服店的姑娘阿君相恋。两个人便私奔到了草加,过着清贫和睦的小日子。
舍藏大人迟迟下不定决心剃度,但在颚十郎造访两个月后,他便去上野的轮王寺出家了。
在那之后不久,水野越前守便再次失了势,而且,从此再未能东山再起。
稻荷使者
狮子鬼面
春霞烂漫……
咚咚咚咚,初午的太鼓声惊起一群老鹰,神乐的笛声悠悠回荡,这个上午真是闲适极了。
颇为风雅的庭院里,黑木板墙上插着黑铁防盗铁钉,齐腰高的舞良细格木门边,栽种着两株松柏,根府川产的脚踏石,一直铺到泉水边。院内的泡桐长势旺盛,还种有金松,院门横梁上的梅衣也透着雅趣。
宽阔的走廊前面是一个盆栽架,上面摆着二、三十盆万年青,有阔叶的、长叶的、烫斗折叶的、乱叶的……各式各样,一盆接一盆摆得整整齐齐,这些万年青的叶片,质地各不相同,有呢绒的、芭蕉布的、金刚的、沙子地的;而斑纹则有星点纹、吹点纹、墨笔纹和绀覆轮,花样繁多数之不尽。
在宽宽的走廊的垫脚石上,一个男人愁眉苦脸地望着盆栽架,他就是庄兵卫组的森川庄兵卫。
森川家世代都是与力,庄兵卫从上一代的矢部骏河守时代起,便在北町奉行所工作,还兼任吟味方头领和市中取締方。这些职位都是负责审问犯人、在市里查案和抓捕犯人的,相当于现在的检察官和搜查部长,是个十分威风的岗位,手下除了六个书记员和随从,外加密探、巡查、捕头、捕快、探子合计三百,与南町奉行所隔月轮班,负责江户市内的检察治安工作。
然而,不论是大冈越前守、筒井伊贺守还是鸟居甲斐守,历代被奉为著名奉行的人,都曾在南町奉行所供职。除了远山左卫门刚上任的时候,在北番奉行所待过一小阵子以外,从第一任与力加加爪忠澄开始,这北町奉行所就一直不太起眼。
让人们议论纷纷、或是被编入戏剧演绎的,总是南町奉行所里的长官,北町奉行所却被视为空气。其实组内并不缺有能力的人才,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佳,北番奉行所总遇不到什么出彩的案子。城里人和南番奉行所的人,因此瞧不起北番奉行所,总把庄兵卫组戏称为小便组。北番奉行所的公房宿舍在本乡森川町。
这庄兵卫的家境其实相当殷实,在离衙门稍远的金助町,买了一座宽敞宅子自住。
庄兵卫是个秃头,头上油亮亮的,泛着赤铜色的光,头顶仅剩的一小撮头发,梳成了一个发髻,望过去犹如蜻蜓落在了头顶。他面如赭石,仿佛刷了朱砂,整天板着一张看门神犬似的狮子鬼面脸。这张脸,自打出生以来,就从不曾露出笑容。
庄兵卫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脖子粗且短,肩膀宽又平。他秃头上冒着蒸汽,快步赶路的样子,简直像是一块画有背后烈火熊熊的、不动明王的拉门在走路。庄兵卫性子急、认死理,爱出汗又专断,而且,比谁都好逞强。“好疼”、“伤脑筋”这种话,就算他嘴巴烂了,也肯定说不出来,简直就是顽固老头们的范本。
大约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早晨,庄兵卫满头大汗地在读书。虽然他的脸色和平时一样,这汗却流得实在夸张。他的独生女儿花世,担心地问了一句,结果庄兵卫这老头,瞪着和往常一样、如同不动明王一般的三白眼,抬头对女儿喝道:“傻孩子……出汗……又怎么了。”那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
原来庄兵卫一把年纪,却非要逞强,每天早上练习挥刀三百下,身体却吃不消,那天早上闹起了肠扭转。到了最后。他终于撑不住了,黑着脸找来按摩师父。治疗期间,庄兵卫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把一只箱枕捏了个粉碎。
说起这庄兵卫逞强与死要面子的事迹,简直多得刹不住车。他在衙门里,每天也是这副顽固、倔强的样子,搞得奉行和年番方都敬他三分,不敢随意招惹这老家伙。
然而,这位庄兵卫老爷子,毕竟是有弱点的。一旦事关独生女儿花世,便会立刻没了主意。
花世是森川庄兵卫四十岁才得的独女,他对女儿宠爱有加,巴不得含在嘴里,不论女儿想要什么,都只有一句“嗯,好,好”。外甥仙波阿古十郎毫不客气地,打趣他说:“我说舅舅啊,这本所石原家的岩落饼,硬倒是够硬,可是太甜啦,说到底还是不像样呀。”
庄兵卫被阿古十郎戳中最大的软肋,总是恨得牙痒痒。
除了女儿,庄兵卫还有个大弱点,那便是栽种万年青。他沉迷于万年青,就像着了魔。
万年青
栽种万年青流行自天保年间,当年,一片叶子要价二百金,已经不算稀罕。到了嘉永三年,竞有一盆卖出了八千两白金的天价。
幕府觉得这价格太过出格,便宣称万年青有伤世风,于嘉永五年(1852)颁布了禁令。然而,栽种万年青的热潮,非但没有因此降温,反倒越演越烈。到文久初年,连阿猫阿狗都种起了万年青,将工作杂事抛在一边。
万年青十分娇贵,土必须用京都的七条土,浇水得用花蛤煮出的汁,讲究得不得了。
要说栽种万年青的讲究,谁都比不了庄兵卫老爷子。每次月班休假,他总是从早到晚,为万年青仔细地擦洗叶片。他最宝贝的,是一盆名为“锦明宝”的剑叶畝目纹白覆轮万年青,毎次去万年青同好的聚会,都会带上这一盆,得意地在众人面前显摆。这盆草自打三年前,摘得万年青大赛..
的关东桂冠后,一直保持这一称号,价格标到两千金,也难怪庄兵卫会如此骄傲。
然而,这除了女儿花世之外,第二宝贝的锦明宝,在四天前突然没了生气。它的叶面上突然长出一层黑灰的斑点,失去了光泽;叶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奄奄一息。
庄兵卫心急如焚,浇水不行,又浇柴鱼熬的汁,将能用的法子试了一个遍,可是,就是不见好转。他每天一起床,就跑去走廊边,尽全力悉心照料锦明宝,却想不出对症良方,唯有皱着眉头,眼睁睁地看着它凋零。
庄兵卫最近真可说是祸不单行,坏事接踵而至。很少生病的女儿花世,又突然发起了高烧,把庄兵卫吓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女儿病愈,他又差点失手烧了马厩,所幸在火势蔓延前,把火扑灭了。这还不算完,这回,他弄丢了重要的证物,那可是最近坊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女佣连环被杀案的唯一线索。
庄兵卫丢的是一个梨地鞘造的印盒。他确实记得,将印盒放进了袖中,这才出的门;可是走到圣堂附近,偶然往袖内一摸,妈妈咪呀,竞然没有了印盒踪影。庄兵卫记得盒子在出门前,被放在客厅的桌上,可是,因为他早晨经常醉心于万年青,所以,也记不清楚究竞是忘在桌上了,还是带出家门了。
此事非同小可,庄兵卫脸色有点发青,赶紧叫了一台轿子,赶回家去,冲到书桌前一看——桌上哪里有什么印盒。
他呆立家中,思前想后,确实不觉得在路上掉了东西。他又询问当时,在家里睡大觉的仙波阿古十郎,有没有见到类似的盒子,颚十郎只是敷衍地回答了一句:“这我可不知道。”
家里的佣人都做了五年、十年,知根知底。再说客厅平时,会放有番奉行所公文,所以,庄兵卫在走廊那头,装了一道带锁的门,让佣人在那里止步。他早上出门时,正好和往客厅走的阿古十郎擦肩而过,颚十郎自打那时起,便在客厅里睡懒觉,不可能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东西偷走了。
庄兵卫为了以防万一,一个个单独询问佣人,再将大家的话对照分析,证实早上确实没有人进过客厅。他又问了女儿花世,花世也说不知道。
按说小偷是不会进与力家里来偷东西的,然而,庄兵卫还是去院子里,查看了一下后门。那扇木门结结实实地,从里面上了锁。
院子毗邻着春木町大街,高高的木板墙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黑铁防盗钉,院外的大街白天人流量很大,贼人不可能一点不受怀疑地,轻易翻墙进来。如此想来,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庄兵卫确实将印盒带出家门,将它掉在去番奉行所的路上了。
约莫十天前,在芝田村町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伤害事件。被砍伤的是家住四谷箪笥町的旗本武士家的三公子——石田直卫。当时双方都喝醉了酒,因一点小事口角起来,最终拔刀相向,大打出手。对方将直卫的手腕划伤后,逃之夭夭了。
虽说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直卫却报案说:是个穿着考究的、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印盒掉在他们打架的地方99lib?
,后被巡查捡到,拿回了值班室。
打开盒盖一看,里面有两个红色的药粉包。找人查证方知,这竟然是有剧毒的凤凰角(毒芹根)粉。这下事情可不得了。
去年十月十日,汤岛神社内,有个侍茶女阿丰被人毒害;三天后,两国的射箭场女帮佣阿冷,也以同样症状离奇死去。
验尸表明:两人都被下了砒霜或凤凰角。南番奉行所组员们得知情况以后,顿时展开全面调查。可是时至今日,还是没有查出两人被杀的原因,也找不到犯罪嫌疑人的蛛丝马迹。就在南番组挨个排查店里熟客的时候,北番奉行所却意外地发现了这一重大线索。这么一来,只要找到这印盒的主人,就很可能查出毒害两名女佣的真凶。
那是一个刻有叼着稻穗野狐的高肉雕梨地印盒,一看盒盖的开合口,便知此盒出自乌森的泥金画师梶川之手,只要去他那里询问,是谁定做了这只盒子便好。
北番奉行所得到这样的重大线索,真是老天开眼,吟味方自然高兴,同心们更是欢欣雀跃——常年灰头土脸的北番奉行所,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好好嘲讽平时一直将自己戏称为小便组的南番组了。
哪知庄兵卫竟然不慎,弄丢了如此重要的物证!……
这可不是单说一句“不知在哪儿搞丢了”,就能够轻易了结的事情。这不仅是吟味方头领的重大失职,更攸关身为三百人统帅者的颜面。
这要是传了开去,南番奉行所那些组员,又该拍手大笑了。最重要的是,万一有人说他是收了贿赂,协助销毁证物,让庄兵卫平白无故地受冤枉,那才叫没脸活下去呢,搞不好可能得切腹谢罪。
事态重大,往日里一贯逞强硬撑的庄兵卫,彻底没了主意。他悄悄唤来心腹瘦松,带着手下的探子,一间一间地对城里的当铺和销赃黑店,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可直到今天早上,仍然没有半点消息。
庄兵卫死要面子。印盒不见了这事,他对女儿和仙波阿古十郎都只字未提、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已是飓风碰上了海啸,掀起了万丈波涛,一直惴惴不安,难以平静。
他对番奉行所称有案子要查,在那之后,就一直待在客厅里,闭门不出,可不论做什么事情,他都沉不下心来。
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还顾得上万年青。
庄兵卫毎天早晨,蹲在万年青前面,愈发愁眉不展。其实,这都是为了不让女儿和阿古十郎,看到自己这副藏都藏不住的苦脸,以防他们察觉到,自己已经几近走投无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叹气。
万一真的找不到了怎么办?这念头简直让庄兵卫背脊发凉,耳朵边好像听到全江户人,拍手嘲笑自己的声音。至今为止的那些刚愎,瞬间化作了一团烂泥,庄兵卫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道:“鹤龟、鹤龟,别光想那触霉头的。不不不,出来出来,一定找出来!这万年青枯萎,定是我的霉运走到头了,反过来想,这可是好征兆啊!”
正当他嘴里念念有同,胡乱寻找心理安慰时,突然有人接过话茬,说道:“咳,您在那儿念叨些什么呢?”
权八
庄兵卫回头一看,外甥仙波阿古十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两手插在怀中,就站在自己身后。
阿古十郎是庄兵卫老爷子唯一的外甥,也是这世间最让庄兵卫不喜欢的人。
在老爷子庄兵卫看来,颚十郎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一点都瞧不起舅舅的权威。每次一张嘴,便会说出一些让庄兵卫不快的话。也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论怎么破口回骂,十郎总是笑嘻嘻地不当回事,完全抓不到他的弱点。
到了最后,仙波阿古十郎还总是能够找出一点由头,让庄兵卫给他零花钱。老爷子到底是个好心人,一不小心,便被颚十郎牵着鼻子掏出了钱。等过一会儿脑子转过来,才气得直躲脚,连说上了他的老当。
十郎是庄兵卫妹妹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五年前,庄兵卫帮阿古十郎买了个甲府勤番的职务,让他去做侍卫。可他干了不到半年,就弃官回来了,也不知在哪里晃悠,一时音讯全无,直到去年末,才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袷褂,脚蹬一对粗稻草鞋,好像大病刚愈的权八似的,伴着西北风走进屋来。
仙波阿古十郎那时的说辞,可真有意思。他盘腿坐下,从怀里抽出手来,慢悠悠地捏着长下巴,说道:“咱加深一下亲戚间的感情吧。舅舅,您也到了想要个外甥的年纪了吧?”
要说这十郎的长相可真怪异。他这样靠在房柱上,换个冒失眼拙之人,一定会错以为,是柱子上挂了一个冬瓜做装饰。他的眼鼻口全在额头上挤作一团,独独一个又大又肥的下巴,挂在了下面,不是马配灯笼,倒像是灯笼罩在马头上,面相着实奇怪。十郎就挂着这么个下巴,在江户城中大摇大摆地晃悠。
仙波阿古十郎有一个禁忌之词——下巴。不只是词,在此人的面前,哪怕无意中摸下巴,都会让他拔刀相向,已经有两人险些因此送命。那些感冒鼻塞的人,都怕得不敢喊他的名字。
庄兵卫对这些事自有耳闻,所以,他也有些发憷,生怕喊错名字,每次都清清楚楚地管他叫“阿古十”或者“阿古十郎”。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着阿古十郎的面,大声喊他“颚先生”或者“颚十郎”,那就是阿古十郎的表妹花世。只有她喊颚先生时,阿古十郎才会笑眯了眼,马上回应道:“嘿嘿,怎么啦?”
仙波阿古十郎的态度,可谓是失礼至极,庄兵卫也是又愣又气,可就这么留他在家,也不是一个正事儿。刚好北番奉行所空出一个例缲方的职位,庄兵卫便又花钱买官,让阿古十郎做同心的下级见习。
例缲方一职归在奉行下面,主要负责查找刑律判罚的前例,算是个比较体面的职位。可是,阿古十郎丝毫没有感谢舅舅之意,只从番奉行所的书库中,搬出成堆的赦免录和捕犯录,也不去当班,就睡在弓町一家干货店的二楼,从早到晚地埋头猛读。
庄兵卫担心影响不好,让他来自己府上住;颚十郎却说没意思,不愿意听命:然而,自那之后不过三日,十郎突然再次造访庄兵卫家,说些打趣挖苦的话,最后又讨了一点零花钱。
十郎确实没有干什么坏事,有时还会出出洋相,让人没法打心底里厌烦他。庄兵卫也不知道,自己到是气颚十郎还是宠爱颚十郎,心情十分矛盾。
仙波阿古十郎又是单穿着那件黑色羽二重料的旧袷褂,一条茶色献上纹腰带扎得很低,都拉到屁股下面了。他伸手拍着裸露的胸膛,大声说道:“我说舅舅,您也太没用了。这样子跟个小孩似的。”
“什么小孩,不许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竞敢说我没用,原本……”
颚十郎接茬道:“原本这盆金贵的万年青会枯死,都怪我的不是。您让我将它从走廊里搬进来,可是我手滑,不小心将花盆打翻了。这并非是有意使坏,将这万年青颠个倒,但是我接受批评,今后绝不再犯。您瞧我这手笨得很,常把事情搞砸,今天正式来向舅舅再次道歉。话说回来,不过是上下颠倒一记,便会枯死了——这万年青也真是娇气,太难伺候。舅舅,莫非这盆草是假货呀?”
仙波阿古十郎也不给庄兵卫插嘴的余地,一口气说完,瞟了一眼庄兵卫,又来了一句:“话说,刚刚您说什么怪话来着?什么出来出来,一定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庄兵卫急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出来什么?这还用问吗?当、当然是万年青啦,出芽!……”
花世
其实,颚十郎也知道,舅舅为什么如此揪心。方才在里屋,花世将父亲最近的异常情况,都同阿古十郎讲了,求他帮一帮忙。十郎本想:帮也不是不可,可是,看到庄兵卫事到如今,还在拼命逞强,便觉得有些滑稽。他大声道:“哦,这真是好极了,可得好好庆祝啊,哈哈,痛快痛快。”
庄兵卫一点都笑不出来,忍不住板起脸道:“哼,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庆祝的,我又不是你。”说完便转过身去,又悄悄叹了一口气。
颚十郎听过花世的话,闭起眼睛,将舅舅在客厅时的情况,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已将证物丢失事件的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不禁想,庄兵卫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洞察,竟然能一直担任着吟味方,可也真是了不起。看到舅舅失去往常的傲气,彻底没了头绪,颚十郎觉得他又可怜、又滑稽。
这时,门外传来咔啷、咔啷的铃声。
庄兵卫就像起死回生了一般,立马起身走到了外廊,匆匆往走廊尽头走去。
“什么情况?”
侍女答道:“淡路町的使者传话来说,要找的东西已经查明,在笠森附近的别墅里,劳烦您速速前往。还说他在笠森稻荷的茶店等你。”
庄兵卫登时来了精神,急切地跺着脚大声说道:“告诉他,我马上就来。我要外出,去把替换的衣服拿出来,快点。”
颚十郎慢悠悠地往房里走去,边走边说:“舅舅,不知道您要办什么事,可这初午之日从笠森来的使者,我看实在可疑。想必是个骗局,我不会诓骗于您,劝您还是别去的好,准没好事。”
颚十郎的话依旧说得似是而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庄兵卫却心急得不得了,连连咂嘴道:“少啰唆!说什么胡活,这事情与你何干,给我闭嘴!……”
“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阻拦。您不妨在初午之日,拜一拜菩萨,抵消平时不敬神佛,积下来的报应,说不得能得个大福报呢。”
仙波阿古十郎嘟囔着,从书箱里翻出一本《湖月抄》,回房里一躺。庄兵卫以为他要看书,没想到他却拿书打着拍子,唱起了小曲:“枕边乱发如柳影,芒草相邀朝归来。”
庄兵卫愣了愣,气得鼓起腮帮子出了门。他前脚刚走,后脚花世便进了屋,她坐在颚十郎的枕边,脆生生地说道:“颚先生,爸爸说了吗?”
“不,他什么都不肯说。嘴巴紧得跟田螺似的,每次都这样,不好对付呀。”
“别在这里躺着,事不关己似的。”
“那我该起来干什么呢?”
“至少摆出一点担心的神色嘛。”
花世今年十七岁,母亲早逝,由父亲庄兵卫一手拉扯长大。大概因为在父亲的宠爱下长大,她身上没有山手武家姑娘的刻板拘谨,反而不拘小节,坦率直爽,努力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她同样是颚十郎的零花钱来源之一,而且,比庄兵卫省事得多.十郎只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她便会多多少少包一点钱,有时还会说“钱不多,拿去买小菊半和纸吧”这样的风雅玩笑话,也不知从哪儿学回来的。
花世容貌清秀,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又大又亮,喜欢静静地盯着人看。她的皮肤白如轻纱,从内而外地透出浅桃色的血气,面色犹如远山的春霞。
“赤铜色狮子鬼面的父亲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这样的姑娘生在武家,真是可惜了,要是将她送去柳桥的花街,想必会抢破脑袋,闹出人命……”阿古十郎仰望着花世的脸,脑子里想着如此失礼万千之事。
“我说花世,路考的学徒路之助又写了新曲,正在演出呢,那股三弦琴弹得极好,听几遍都觉得妙不可言。”
花世有些恼火道:“又说这样的风凉话,这又不是在看戏!……爸爸故意隐瞒着我,搞得我也不好开口问。可看他那么消沉,我又实在担心。”
颚十郎随手摸了摸下巴,望了望院子。
“啊,别担心,就这么等着吧,人马上就到。”
“什99lib.么人会来啊?”
“你看,这天气好得,不正像是园丁会上门的日子吗?”
花世怒道:“浑蛋,没一句正经的话。爱开玩笑就开吧,我不管你了。”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颚十郎听到花世的脚步声,走出了带锁的门,便下到院子里,往后门走去。他打开了木门闩,而后又回到了房内。
眷属
那之后过小半刻(约一小时)……
仙波阿古十郎拿过烟盆来抽烟,正往天上吐着烟泡泡,后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穿印有园丁标志的衣服,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英俊小生猫腰进了门。
“大老爷说,松树的枝梢长得不好,让我来浇点儿文蛤汁。”
“哦,这事我听说了。今天初午,你还来干活,真是勤快啊。”
“嘿嘿,您过奖了。”
“你那儿一股文蛤腥味,怪熏人的。”仙波阿古十郎朝院子里指了指,“无妨,你干你的活儿吧,顺带把下边的枝条修修。我就在这里看着,告诉你怎么剪。”
“好,劳烦您了。”
“啊.还有,有一盆万年青,突然不行了,你顺便也给瞧瞧。”颚十郎慢慢地扭过头,用下巴指向盆栽架,“就在那里面呢。”
那园丁师傅扫了一眼盆栽架,立刻就看到锦明宝。
“哎哟哟、这可病得不轻,都长斑点了。不赶快救治一下,怕是要糟践了。”
“这玩意儿真娇贵啊!……”
“也有人觉得,娇贵的养起来才有意思。”
“哈哈哈,没错。说白了,这都是有钱、有闲的人的消遣玩物,像我这样寄人篱下的权八,可供不起它。你看着办就行。”
“早知这样,我就带上工具来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吗?”阿古十郎好奇地问。
“有,想和您借个喷雾瓶。”
“喷雾瓶我记得收在杂物间里了,这就给你拿过来。”
颚十郎说罢,便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园丁目送十郎离开,忙将锦明宝从架取下,喘着急气用双手将它抓住。
他本以为颚十郎已经走了,不想十郎立马又转了回来,指着盆栽架说:“哎哟,记岔了。喷雾瓶应该放在架子下面的木箱里呢。”
园丁闻声一惊,赶忙放下万年青,一头钻进架子底下,翻找箱内。
“哦,有了。我还要一点水。”
“水就用这个水壶里的吧。”
“好。还有,不好意思,我想要点绵白糖。”
“白糖?要那个玩意儿做什么?”
“这是我们这行里,口口相传的秘决,拿白糖水喷在叶子的合缝处,会有不可思议的奇效,能让它起死回生。”
“哦,是嘛,小事一桩,这就去给你拿。”
园丁刚以为阿古十郎走了,没想到他又回来说道:“舅舅看资料时吃的冰糖,就放在这盒子里呢,你拿它化开用吧。”
“好!……”园丁答应着。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园丁已是气喘吁吁,说道:“还要一双一次性筷子,我要给它做个支架。”
“一次性筷子就在你面前,在那盒子边上呢。”
“好吧,我知道了!”园丁无奈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要什么呢?”只见颚十郎袖手怀中,一脸不得要领的样子,突然轻蔑地一笑,“接下来要的是我的命吗?”
转眼间,园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变得十分凶恶:“妈妈的,还以为是个傻子,大意了!……”
他突然从围裙中,摸出一把闪亮的匕首,跳上走廊大喊一声“去死吧”,单手握着匕首,冲了过来,不料,却被阿古十郎一把抓住胳膊,顺势丢进了院子。
“你可别乱踩。要是踩坏了草坪,舅舅回来要生气的。”
大概是觉得打不过颚十郎吧,园丁垂下了匕首,他眼睛充血,四下张望着往后门跑,边跑边道:“混蛋,竟敢给我下套!……”
颚十郎淡然道:“别开玩笑,后门开着呢。我不是捕快,只是个例缲方,可不管抓小偷。你先跑着,捕快容后就到。”
园丁一愣驻足,只听十郎继续说道:“我说,你是妖狐吧?”
“什么!……你说什么?”
“舅舅是被笠森稻荷的使者叫走的,想来当是妖狐眷属。”
园丁一边慢慢后退,一边答应道:“对,是狐狸,我们是九尾狐!……你竞敢对我如此无礼,下次一定咬掉你的肚脐!既然放我走,就休想再抓住我了!……”
颚十郎捏捏肥大的下巴,说道:“不,这可不成。我是抓不住,可是,舅舅他一定能够抓住你。虽然他面相愚钝,直觉却很敏感。看到藏在万年青盆底的印盒上,刻的叼着稻穗的野狐高肉雕,定会想起堀江大弼的指物绘……我说的对吧,堀江?”
那个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低下头咬着嘴唇,将匕首收进了围裙里,垂着脑袋,静悄悄地离开了。
颚十郎将锦明宝的花盆,放在舅舅的书桌上,等他回家来。傍晚时分,庄兵卫怒气冲冲地回来,鼻头上还红了一块。
颚十郎笑嘻嘻地说 9053." >道:“怎么样,果然是圏套吧,所以,我就劝您别去嘛。这初午可是大凶之日。”
庄兵卫跺脚大吼道:“少啰唆,你给我闭嘴!……”
阿古十郎若无其事地说道:“您发火也不是个事。我说舅舅,其实我知道您在找那个印盒。你一心认定,是自己弄丟在半路上了,就拼命地在外面搜寻,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盒子应该还在家里。”
“说什么傻话!……”
“印盒是五天前丟的,万年青开始枯蒌也是五天前。两件事是不是有点关联?您不如好好瞧瞧万年青,再推敲推敲。”
庄兵卫一脸怒容,抱着手思量起来。不一会儿,他突然拍了拍膝盖,跳起来道:“哦,我明白了!喂,阿古十郎,印盒子是藏在花盆底里了吧。想是那贼人要偷回印盒,将要得手之际,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也就是你小子的脚步声。贼人大惊,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带着盒子逃走被抓、人赃并获的危险后果,便将这盒子藏到万年青花盆里面。谁知放进去时,偶然碰开了盒盖,装在里面的凤凰角药包,也就掉了出来。我丝毫也不知情,照例给草浇水,导致毒药化开,万年青开始枯蒌。越浇水,草就枯得越厉害,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根本不用看盆底都知道。怎么样,阿古十郎,你今后要是想做吟味方,没有这点智慧可不行呀。”
庄兵卫将万年青从盆中拔出来一看,印盒子果然藏在下面。
老爷子得意极了,自豪地抽着鼻子道:“你瞧,跟我说的一样吧。怎么样,怎么样,阿古十廊,你服不服呀?”
仙波阿古十郎呆望着他,笑着说道:“您真了不得啊,我服了。”
庄兵卫老头子大方地点了点头,呵呵笑着说道:“知道就好,今后少说大话。我说你小子,零花钱用得差不多了吧?”
蛎鹬
马尾巴
“哎呀呀,真是一个好天气呀。”
蛀洞斑斑的旧记录册,散乱地丢在房间各处,仙波阿古十郎靠着满是蝇粪、早已开裂的房间柱子,将手从袖筒中伸出,捏着长长的下巴,悠闲地望着天空。
灿烂地春光在破旧的榻榻米上,洒了一地光点,晾衣架前生起了一片阳炎光晕。
这天恰逢偶人节,十轩店和人形町的偶人节庙会,想必已是人山人海。而本乡弓町这一带的长屋,即便节庆日,也是一如往常。住在长屋里头的浪人,坐在走廊边上,正挽着袖子,一心一意地糊着伞面;他隔壁的老人,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曲儿;水井那头传来摇摺钵清洗蚬贝的声音。
“看来今天中午,也要喝蚬贝汤了。虽说蚬贝是春天的时鲜货,可天天吃,实在也吃不消呀。”阿古十郎嘟囔着,“看样子,还得往舅舅那里走一趟,讨点零花钱。上次去中洲的四季庵,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仙波阿古十郎拿着烟杆,钩过不远处的烟盆,用烟斗舀了一点,已经碎得犹如火药粉的烟末,施施然地抽了起来。
仙波阿古十郎现任北番奉行所的例缲方,在奉行下面负责调查刑律的判决前例,可是,他却不好好当班,只从番奉行所抱出一大堆实案录和捕犯录,整日摸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他偶尔会去金助町的舅舅家露个脸,找出一点儿由头,向老爷子要点零花钱,之后便穿着那件衣领早已污迹斑斑的羽二重料袷褂,去柳桥的梅川、中洲的四季庵这类奢侈的高级馆子,手插在怀中,大大方方、厚着脸皮走进去,叫上一份觉弥酱菜配茶泡饭吃了,丢下小判一两,再晃晃悠悠地踱回家去。实在是个怪人。
阿古十郎一看碎烟末也抽完了,顺手将烟杆丢到榻榻米上。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啊,您可在啊?”边问边走上楼梯探出脸的,是神田的捕快——干瘦的松五郎,简称“瘦松”。
“您一点没变,还是一脸无聊的模样儿。快别整天闷着了,出去走走吧,这样对身体不好。”
颚十郎听了,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也不想闷在家里。可是出门要花钱啊,我又没有钱,只好待在家里生苔藓。”
“那不如去金助町吧?”
“我去得太频繁.这招不管用了。对了,瘦松,最近有什么可以吊起舅舅胃口的奇闻异事吗?”
瘦松略一思索,立马拍膝盖道:“有,有!……不过,可惜那案子结啦,事情倒是挺离奇的。”
“这就不对了,都不问过我,怎么就把案子给办了呢?”
“嘿嘿,承您美言,这事一开始还挺复杂的,可是,最后,犯人切腹自杀了,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这个案子,想必就算是您出马,也准会束手无策。”
“怎么会!……”阿古十郎嘟囔了一句,心想,“要是我出哪,一定很容易就办了!”
瘦松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您一定也有所耳闻吧,就是那个马尾巴的案子。”
颚十郎点头道:“是有人到处割马尾巴的事件吧?”
“对对对,正是。可割了不少,一共五十七匹呢。第一个受害的是上野广小路的小笠原左京家,他家的坐骑‘初雪’的尾巴,被人从根部割走。隔天,山下门内郭岛大人家的马厩,也被人袭击了。犯人只挑白马,又割去四条尾巴。后来,各位谱代大名家的马厩,几乎没有一个逃过此劫。这马尾巴又不是拿个喷雾洒洒水,就能长出来的东西,闹得江户城里的大户人家们,伤透了脑筋。没尾巴的马不好带出去遛。就因为这个案子,原本预定本月初,在日比谷之原举行的骑马操练阅兵,都被迫取消了。”
颚十郎失笑道:“哎哟.可真是个怪贼。这到底谁干的呀?”
“犯人是西丸的御召马预配下,一个年俸禄不到二十三石的乘马役,名叫渡边利右卫门。”
“这御召马预役又是个什么官职?”
“那是若年寄支配之一,负责管理江户城大小马厩,饲养调教御用马,管理御用马和赐给诸侯的马,在御用狩猎马场协助驱赶野马,还负责所有马具的修理。两年前,渡边利右卫门是三里塚御用狩猎马场的野马役,因为看马的眼光不错,从御囲场被提拔进了西丸。听说他是上总一个著名和学家的后代。”
“和学家跟马尾巴啊……奇怪的组合。那你是怎么查出来,他就是犯人的呢?”
“哪里用查,之后案子查得紧,他大概是觉得逃不掉吧,便留下一首辞世和歌,切腹自杀了。”
“呵呵,辞世和歌可稀奇了,是首什么样的和歌呀?”
“那什么来着……”瘦松五郎沉吟片刻,一拍大腿,慢慢开言,“啊,是这么写的:‘露宿野地草做枕,小睡衣襟湿漉漉。悠悠梦中轻述说,快快想起勿忘记。’”
颚十郎又笑了,说道:“听到你这么念,马内侍准得气哭了。这首和歌出自《续同花》,是梨壶五歌仙之一,与赤染卫门、和泉式部、紫式部和伊势大辅齐名的女歌人——马内侍写的,和你念的稍有出入。马内侍好好的和歌,被你这个大老粗捕快,念得乱七八糟。话说‘湿漉漉’又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瘦松噘起嘴道:“说我大老粗,我也认了!可是,那首辞世和歌,确实是这么写的。事实胜过了雄辩,我带了誊写的给你来看。”
松五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捕犯录来,指着誊写和歌的地方说道:“怎么样,确实写的是‘小睡衣襟湿漉漉’吧?”
颚十郎拿过捕犯录,看了看道:“原来如此,你确定没有抄错?”
“我再怎么大老粗,这点文化还是有的!”
颚十郎反复念诵这几句和歌,说道:“若是‘湿漉不干’就该用‘ず’,不会用‘っ’。人家是和学家的后人,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再说了,这句最后一字,也不符合和歌的作法。”
颚十郎一脸匪夷所思,细细思索起来。
“瘦松,这首歌不仅用字奇怪,这整首和歌都很怪。‘露宿野地草做枕,小睡衣襟湿漉漉,悠悠梦中轻述说,快快想起勿忘记。’这哪里像辞世和歌了?且..看‘悠悠梦中轻述说’一句,感觉他最后还在犹豫,而‘快快想起勿忘记’则好像想让人察觉到些什么。”
阿古郎喃喃自语着,一反常态,双手环抱胸前道:“瘦松,其中必有蹊跷。”
“哦,当真?”
“那后来,马尾巴怎么样了?”
“什么马尾巴?”
“最后查明渡边利右卫门,为什么要到处割马尾巴了没有?”
松五郎摇了摇头道:“这点儿问题,最后也没有查出来。谁叫犯人带着秘密,切腹自杀了呢,这让人怎么查呀?”
颚十郎看了瘦松一眼,道:“你刚说此案已了结对吧?”
“对,确实如此。”
“大错特错也,这案子哪里结了,好戏才刚开场呢。”他说罢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南番奉行所的藤波,已经收手不管这案子了吧?”
“所以我都说了,不是收手……”
“正合我意,有钱喝酒啦。”
“哎?……”
“有了这个案子,又能从舅舅那里,搞到零花钱了。”
“哦哟!……”
“今天是桃花节,我们去喝花世的白甜酒,顺便给舅舅敲敲边鼓。这马尾巴可是能换白马哩!……”
瘦松惊喜交加,问道:“阿古十郎,这件事真能成吗?”
“能成能成,此案非同小可,搞不好,还是近年少见的大事件呢。”
“感激不尽,同去!……同去!……”
粗毛织
仙波阿古十郎和瘦松五郎两人,来到了阿古十郎的表妹——花世的房间,花世正坐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偶人供坛前面,挑选着和服店掌柜拿来的机毛织布料。这料子是做腰带用的。
花世见这两个人进来,明眸带笑,说道:“哟,两位一起来了。我一会儿便来招呼你们,请坐下稍等。再过一会儿,琴姑娘也要来,等她来了,咱们一起喝一杯吧。”
花世指了指偶人供坛上的瓶子,又道:“酒在那边,正等着你们呢,今天备下了了一点烈的。”
“嘿嘿,大姑娘,你还是老样子,聪慧懂事。花世,谁要是娶了你,可太让人羡慕喽。”
“哎呀,别说这样的话戏弄我,都叫掌柜的看笑话了。”
她说罢转回布匹那边,说道:“长崎屋的凸条布确实挺好,我看那边的平纹布稳重大方,拿过来让我再仔细瞧一瞧。”
掌柜的搓着手道:“其实我觉得,这平纹布更好看,当然,价格也是平纹的稍贵一些,请看。”
粗毛织于文政年间(1818-1829)从中国传入日本,与天鹅绒、纱绫绉绸、鬼罗锦织一起流行一时,直到天保十三年(1842)水野忠邦推行改革政策,外来商船无法再入港口。
去年秋天,一家名为“长崎屋”的和服店,在京桥开张了,开始独家销售从中国买回来的粗毛织布料。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艺伎们,都不惜重金,争相抢购。一时间,上年纪的太太们,都爱用这料子做小万结腰带,而年轻姑娘则喜欢以之做岛原结腰带。
这种粗毛织一匹布标价五十两,稍微好些的要三四百两,绝不是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这料子挺括不起皱,还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因此,有人说,不拿粗毛织做的腰带,根本算不上腰带。每次新货一到,那些布就和长了翅膀似的,速速卖空,长崎屋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长崎屋的门面,最初只有五米宽,勉强够得上和服店的样子,可是,自从经营了粗毛织布料,他们很快就吃进了隔壁两间铺子,一晃眼变成门面将近二十米宽的大字号了。
瘦松五郎看着榻榻米上堆放着的粗毛织布料,好奇地说道:“这料子窸窸窣窣带声响,让人安不下心来,流行也真是奇妙。掌柜的,这到底是用什么织成的呀?”
“这是中国河西走廊的名产,说是经线用羊毛、纬线用骆驼毛织成的。为了让布料挺括,好像还会往里面加入女人头发——这大概是谣传吧。以前堺港的织布坊,曾试着模仿织造这料子,可到底织不出这种样子来。”
阿古十郎从瘦松身边伸出手来,拉过那料子把玩。不知为何,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只听他开口叫道:“掌柜的,这些都是直接从中国运过来的吗?”
“对,正是。刚刚也说了,现在日木还织不出这样的布,只能靠进口舶来,所以贵得很哩。”
“乍看没有觉得,拿到手上细细一瞧,才知道真是好料子,又挺括又别致。我也想添置衣服,你那边还有什么特别的花样,拿出来给我瞧一瞧吧。”
仙波阿古十郎身上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袷褂,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掌柜爽快地点点头,起身出门给他去拿。颚十郎对一脸不解的花世和瘦松说道:“我是特意要把掌柜支开的。其实,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他将方才拿在手中、反复把玩的布料一端,亮给两人看:“从正面瞧不出来,像这样稍稍斜过来看,看到这里织的这只小小的蛎鹬了吗?就是这里,看到没有?”
花世拿过布料,反复调整角度,仔细地观察,最后惊道:“真的,有个蛎鹬!”
“乍看以为是布料上有瑕疵,可仔细观察,就知道绝非如此。这是精心在布料上织出的花纹。”
“还真是。”
“这就怪了,我从来没有听说中国有蛎鹬。想来中国也是有水鸟的,可那边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光琳风格的图样呢。”
瘦松点头道:“此话有理。”
“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料子是日本人织的。搞不好,长崎屋的粗毛织里有猫腻。趁掌柜的没到,我们三个人再分头去找一找。”
花世立刻应道:“好,找找看吧。”
她不愧是吟味方的女儿,对这种事上手很快。
花世将布匹抱在一起,往走廊这边拉开,伸手摸索布料的两侧,仔细查看后,说道:“我这里没有。”
痩松这边也没有发现,抬头说道:“我这边也没有。”
“看来只有那一匹布上藏有花纹呀,这就更奇怪了。”阿古十郎不禁满脸疑惑,手托着肥大的下巴,沉吟起来,“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费劲地,织出这样的花纹来呢?”
正说活间,掌柜又拿了几匹做腰带的布料进来。三人各自拿一些布料展开,若无其事地细细查看着。可是,新拿来的布里,也没有发现蛎鹬花纹。
花世说:“过几天再挑。”把长崎屋的掌柜打发回去,有些不快地皱眉道:“为什么要织这个花纹呢……总觉得有点害怕呢。”
话音未落,侍女刚好把阿琴带进了屋里。
阿琴是春木町一家名为“丰田屋”的包装袋商家的女儿,与花世同门学舞蹈。她长着一张京都人偶般精致的脸,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时常与阿古十郎拌嘴。
她一进屋里,便走到颚十郎身边说道:“哟,阿古先生,你好。上次竟敢捉弄我,人家特意拿来绯樱枝条,你却用那枝条戳我的鼻子。今天我可得好好算算这笔账,你给我记住了。”
花世将瓶子和酒盅,从偶人供坛上取下来,放到阿琴面前,道:“好,加油,我也帮你。”
颚十郎双?手环抱,沉吟不语,没有理她。
阿琴抱起酒瓶和酒盅站起,往阿古十郎身边走去,身上的粗毛织腰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说道:“要是喝口白甜酒就醉倒了,倒是可靠。”
花世眼尖,忙道:“哎呀,琴姑娘,这腰带真漂亮,是在长崎屋买的吗?”
“对,是啊。我看到有好的斜纹缎料子,便买来做腰带了。”
她往十郎的酒盅里倒酒,道:“请喝吧,我今天一定灌醉你。”
阿古十郎摸着下巴,嘿嘿笑道:“琴姑娘,我如果醉了,说不定会调戏女孩子哦。”
“好呀,尽管来吧!……在与力家里喝酒,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我来真的了?”
“好,有请。”
“那你先把这条腰带解下来吧?”
阿琴爽快地起身解开腰带,说道:“好了,解开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调戏本小姐。”
颚十郎拿过阿琴的腰带,仔细打量两端,突然说道:“喂!瘦松,花世,这里也有蛎鹬!……”
比丘尼
次日一早,仙波阿古十郎照常在租来的小屋二楼里面睡大觉,忽然听到楼下墙外,有人气势汹汹地吼道:“喂!喂!……”
颚十郎从窗口探头一看,只见舅舅庄兵卫正站在路上,赤铜色的光头冒着蒸汽。赤红的脸上一双三白眼,板起脸来,好像不动明王和鬼瓦。这个老人仿佛为发火而生,其实人特别好,有些任性却很单纯,很容易哄他。他每次都让颚十郎哄得晕头转向,最后被骗走零花钱。
庄兵卫表面上嫌外甥十郎,就是不把自己当舅舅,只顾恣意妄为,恨他恨得牙痒痒,可是,心里其实对十郎百般宠爱。
在他的眼中,阿古十郎看似呆傻,做什么都慢慢悠悠,却是个极有实力的孩子。但是,这个老爷子脾气很倔、好逞强,所以绝不会将这一想法流露、每次见到颚十郎,只会瞪着眼睛破口训斥。
奈何颚十郎早就看破了他的这种心理,知道老爷子脸色难看,心眼却好,只要美言几句,便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把舅舅的训斥当回事。
仙波阿古十郎靠在窗边,支着脑袋,用手托着如大朵夕颜花一般的长下巴,略带轻视意味地笑道:“哎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庄兵卫当即眼角一竖,喝了一声:“休得无礼,什么叫风把我吹来了!……你这臭小子把我当什么呢!别看我这副样子,我可是……”
“北番奉行所的与力笔头,对吧?……您每次都是这一句。好好好,快别生气了,气饱了会闹肚子的。”阿古十郎连忙好言相劝,“话说回来,从上往下看您的脑袋,真是蔚为奇观啊,好像黄铜灯油碟上顶着一根灯芯。”
颚十郎口无遮拦地说着俏皮话,突然话锋一转道:“您为何特意来找我?莫非是出了疑难事件,你解决不了啦,来找我出主意呀?看在我们血浓于水的舅甥关系上,我随时愿意帮忙。”
庄兵卫闻言大怒,拍着膝盖斥道:“大蠢材!对你客气一点,倒给我蹬鼻子上脸了!……我、我要是得找你帮忙出主意,哪做得了堂堂的吟味方?岂有此理!……”
“呵呵,那是为了别的事情咯?”
“今天早上,镰仓河岸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女人尸体。我想趁南番奉行所的人还没有赶到,让你这个新手组员,学习见识一下,所以才特意上门找你!……你小子可得好好感谢我。喂,别在那里支着脑袋了,快点给我下来,你这臭小子!……”
其实,实情并非如此。
庄兵卫在印盒丢失时死撑到底,全靠阿古十郎巧妙伸出援手,才使事件得到解决。颚十郎不仅帮忙找到盒子,还将这功劳拱手让给舅舅,让老爷子脸上很是有光。
虽说仙波阿古十郎平时一脸呆蠢,只会傻笑,却能迅速将如此复杂的案情分析清楚,还沉着冷静地,把事情处理妥帖。庄兵卫的手下,没有一个人拥有这般聪明才智。一想到如此逸才,是与自己血缘相通的亲外甥,老爷子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之情。
他打算引出仙波阿古十郎出来查案,将这次河边浮尸案的功劳,归入本家囊中,以此打响庄兵卫组和北番奉行所的名声。
两人赶到镰仓河岸时,南番奉行所的人还没到。那具女人尸体还保持着原样,依旧泡在水中,两人让杂役用竹竿,将尸体撩拨到岸边。
死者年纪二十二、三岁,面容清瘦,脸型偏长,额头和脸颊上都有皱纹,胸口不知是不是因为疾病,非常消瘦平坦,肚子也不像一般溺死者那样胀大。
死者穿着一件木兰色的法衣,下身却没穿红色的裾除,看样子不是行脚比丘尼,而是住在尼姑庵里的。河岸边放着一双后跟略高、穿着光面木屐带的比丘尼草鞋。
阿古十郎袖手站在一边,愣愣地望着那双草鞋。他伸手拿过鞋子,翻过鞋底看了一眼,又随手扔回地上。
南番奉行所的同心侍卫稍后赶到,三下五除二验完尸首,做了一些记录,便和庄兵卫点头致意,速速收队走了。
南番奉行所的人刚走,瘦松就来了。
庄兵卫性急地问道:“怎么样,身份查明了吗?”
瘦松擦了擦汗,答道:“没有,这事真奇怪。我派手下所有探子去查,江户城里的尼姑庵,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旅所弁天和表橹的比丘尼留宿所,也都让人查了一遍,可是,并没查到有人出家、出逃。我还让他们查了杂役所的劝化比丘尼,也没有发现少人。您也知道,这比丘尼的底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城里到底有几百几十个比丘尼,人数都能查出来,确实没人失踪。到底这个比丘尼,是从哪里来的,又因为什么投的河呢?”
阿古十郎站在两人身后听了这段话,冷不防插了一句:“原来如此,她不在比丘尼的名单上。舅舅,这肯定是个妖怪变的。您瞧瞧,草鞋底上都没有泥巴,不是妖怪,哪能做出这种事。说不定是那妖怪好这一口呢,哎哟哎哟,可真是吓人。”
他还是老样子,说出来的话,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庄兵卫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着颚十郎喃喃自语,突然灵光一闪,拉过身后的瘦松五郎,和他咬起耳朵来。
瘦松弓起长脚蚊般细长的上身,行了一礼,调转脚跟往一桥方向跑去。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问道:“舅舅,您怎么啦?……现在追也没用了,犯人是妖怪,哪里追得上?肯定是白费力,快让他停下来吧。不过是死了个比丘尼,没什么大不了的,咱还是别管为妙。”
庄兵卫面容一端,斥道:“哼,少啰唆!……你小子懂个什么?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尸首是被人穿上法衣后,丢进河里去的,因为她没有喝进一点水。”
颚十郎拍手笑道:“我还真想夸您一句:‘哟,了不得,不愧是吟味方笔头,能察觉到这点可不容易。’可是您说的这个,连小孩都能一眼看出来呀。”
庄兵卫气得在马路中间跺脚大吼:“畜生,真是太过分了,竞说我还不如一个孩子!……实……实在是太无礼了!……”
颚十郎苦笑道:“您别在这大马路上跺脚,来,咱们快走,别再让大家伙儿看笑话了。”
庄兵卫老爷子头顶冒着蒸汽,愤愤道:“谁要和你一起走!……我一个人走!……”
“嘿嘿,那咱们就一前一后吧,这样我也能和您说话。我说舅舅,不说别的,犯人是怎么把尸体,运到这儿来的呢?”
庄兵卫边大步往前走着,一边说道:“这还用问?肯定是塞进藤条箱,从一桥那里运过来的。”
颚十郎袖手怀中,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说道:“可这世上还有船呢。”
“要是用船运,为什么要特意送到镰仓河岸来,蠢材!肯定会扔进海里!……”
“这正是妖怪的高妙之处。那双草鞋底上没有泥巴,却带着鱼鳞。想必是将她装进渔船,从大川一路逆流而上,来到这里。您连这都看不出来,看来吟味方笔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什么!……”庄兵卫恼丧地跺着脚,“吟味方笔头怎么了?你嘟嘟嚷嚷地说了句什么?给我清楚地再说一遍!……看我以后还管不管你的事!……”
“好啦,好啦。”
“啰唆!”
“好啦,您快别发火了,秃头脑袋烧开,都要沸出来了。”
“少废话!那也是我的脑袋!……我才不和你一起走,我一个人回去!”
庄兵卫气得满脸通红,大步流星地往神保町方向走去。
千鸟渊
仙波阿古十郎待瘦松五郎跑回来后,对他说道:“哎,舅舅赌气先走了。其实因为他在这里,我们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就特意激怒他,把他给支走了。”
“可是,您要是惹他惹得太过分,难得快到手的零花钱,怕要打水漂哩。”
“这倒是,不过,反正最后破案的功劳都归舅舅,要是被他知道,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反而不好开口。”
“真是的,像您这样的人也真少见。怎么样了,现在比丘尼的案子有眉目了?”
“有了有了,大有眉目!……”
“哦哟!……”松五郎冷笑着咂了咂嘴。
“不过案情复杂,边走边说,恐怕说不清楚。”
“好嘞,我明白,早料到事情会这样……”瘦松拍了拍钱包笑道,“军费都在这里。”
颚十郎微笑道:“知我者,瘦松也。妙哉!……”
两人来到了神田川酒家,叫了鳗鱼酒和芥未鳗鱼。瘦松道:“快和我说一说,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吧。”
颚十郎还是老样子,半开玩笑似的说道:“《马尾巴》加《粗毛织腰带上的蛎鹬》,再配上这出《比丘见投河自尽》,说不定能写成个三段落语呢。”
“又在开玩笑,快别说这不正经的。”
“这不是开玩笑,我是当真说的。”
“此话怎讲?”
“你昨天也听到了吧。说粗毛织这种料子,经线用羊毛,纬线用骆驼毛——江户城又不是中国河西,既没有羊也没骆驼。”
“掌柜的不是说,布是从中国买来的吗?”
“真是从中国买来的,怎么会带上光琳风的蛎鹬花样?”
“这倒是。”
“他对外号称是从中国进口的,其实是在日本某地织成,然后打着中国货的幌子卖高价。”阿古十郎笑着说,“而且,掌柜的藏书网说漏嘴了,说堺港曾有日本人仿制这种面料。”
“他确实说了。”
“若是在日木织的,我刚刚也说了,既没有羊毛,也没有骆驼毛,这么一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
“当然用马尾巴毛啊!……”
瘦松一拍膝盖惊呼:“哎呀,这可真是的!……”
“此外还有女人的头发。所以,就出现了没有头发的比丘尼。”
“还真不是开玩笑..呀,原来如此,这三段落语实在精彩啊!……”
“其实这都不算是我的功劳,这儿件事的组合,一开始就是合乎道理的。”
瘦松不禁赞叹道:“阿古十郎,阿古十郎,我可不是奉承您,绝对没有奉承您的意思,可您真是太厉害了。”
“不不不,过奖过奖。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后话,我刚刚不过起了个开头。活说那布料上的蛎鹬花样,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说,那是料子乃日本人织造的证据吗?”
“此事到如今,已经是不证自明了。”阿古十郎点了点头,“日本自然是日本,其实那布料是在江户城里织的。”
“什么?……”瘦松五郎吃惊地瞧着颚十郎。
“你想一想看,江户城里哪儿有蛎鹬?”
“要说蛎鹬,自然会想到隅田川……”
“那好,蛎鹬属于什么类型的鸟?”
“往粗了说,是千鸟类。”
“隅田川附近,和千鸟有关的地名是?”
瘦松稍一思考,猛地答道:“千鸟渊……”
颚十郎拍着手道:“说得对!……如果我想的没错,在隅田川沿岸、千鸟渊附近,一定有一批女人被人抓了,让她们被迫用头发和马毛,仿制祖毛织,境遇凄惨。在这些被抓的女人中,有一个聪明的姑娘,想要设法救大家出去,所以,在布料的一端织上了那个图案,暗示自己被关的地点。”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可真是大案。不过阿古十郎,您只凭布料上的蛎鹬,怎么能推断出这么多事呢?”
颚十郎苦笑道:“其实我也是刚刚想透的。”
“刚刚吗?……”松五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昨天在花世那里看到蛎鹬时,我还没有推断出来,那地方在千鸟渊。直到适才,见了那比丘尼的尸首,所有谜题才一下子解开了。”
“此话怎讲?”
“那不是投水而死的尸首,是有人将尸体运到那里,假装溺水自杀。这只需看尸体并未呛水,和草鞋底上没沾泥巴,便可知晓。那草鞋底上不仅没有泥巴,仔细一瞧,反而沾着鱼鳞、由此我推断出,这女人是被人从大川一带,用船运来镰仓河岸。水路走的隅田川,再加上蛎鹬,所以才想到千鸟渊。”
“那为什么说在千鸟渊,有很多女人们被逼织造粗毛织呢?”
“你看到那比丘尼的手了吗?”
“她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指上有织布茧。若是比丘尼的手,有撞木擦痕和数念珠留下的茧,这并不出奇,有织布茧就很奇怪了。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也就是说,这姑娘被人拐骗,还被迫用自己的头发,制作粗毛织。”
“对,粗粗一看就是这样。姑娘家留个光头太显眼,所以凶手才将她假扮成尼姑,给她穿上木兰色衣服,丢进了河里。想来那凶手应该挺慌张的,衣服给错穿成了左襟在上。”
“哎呀,太让人吃惊了。”
“去大川那头的千鸟渊搜搜,应该能找到聚集很多女人、织粗毛织的地方。犯人就不用说了,肯定是长崎屋干的好事。”
瘦松起身欲去,说道:“比起去千鸟渊调查,直接抓住长崎屋更快嘛!……”
颚十郎嘿嘿一笑道:“长崎屋早就不在啦。”
“刚才经过时,我顺便看了一眼,长崎屋那里,早已是大门紧闭、人去楼空。若能彻查,想必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真是太可惜了。”
瘦松失望道:“怎么着,被他逃掉了吗?”
“说什么呢,真是糊涂捕快。哪有向外行问犯人逃没逃的?”
两人点的菜正好上来,瘦松推开美食说道:“那我这就去千鸟渊……”
颚十郎伸手拉住他道:“别急,还有个故事没讲完呢。”
“哦?”
“就是那个马内侍的辞世和歌,那首歌我也想过了,看来渡边写这首歌,动了不少脑筋。瘦松,他的子杀行为,果然事出有因。”
“此话怎讲?”
“单是割掉儿匹马的尾巴,犯不着切腹自杀。我认为那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有何原因,我还不知道,可他写那首辞世和歌,是为了向人们传达一些信息,这点我立马就领悟了。所谓‘悠悠梦中轻述说,快快想起勿忘记’,其实是这个意思:一件藏有重要东西的衣服,被我放在了一个地方,求你们一定要把它找出来。这和歌是他留下的谜面。”
“原来如此!……”松五郎点头答应着。
“渡边家住神田的小川町,‘かはかっゃ’并非‘湿漉漉’,而是藏衣服的地方,想来应是当铺或者旧衣店吧。因为‘かはかっゃ’也可以写成川胜屋。”
瘦松登时大喊道:“有这店,有这店!……小川町一丁目的川胜屋,是一家老字号的当铺!……”
“就是那儿。你去那里搜查渡边抵押的衣服,一定能够查明,他为什么满城割马尾巴。”
当天晚上,庄兵卫和瘦松五郎,便找到了关押女人们的尼姑庵。走进庵内,不知从哪儿传来织布机声,和低沉的织布歌的歌声。
原来这尼姑庵地板下面,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织布坊。在大牢也似的昏暗地窖中,坐着三十来个光头女人,她们拿马毛搓成的线做经线,拿自己的头发做纬线,织着粗毛织。这些女人全是当地的织布女,被长崎屋的市兵卫和他手下诱拐至此。
而那个渡边利右卫门,则有一个令人同情的悲惨故事。
瘦松按照仙波阿古十郎说的,去往神田小川町的川胜屋,找出利右卫门抵押在这里的衣服,仔细搜索,最后在袖袋里,找到了叠成细细一条的真正遗书。
事情是这样的……
利右卫门还在上总做御马囲场的野马役时,曾经向长崎屋老板的市兵卫,借过五十两小判。作为抵押,他将自己的妹妹小夜子,送到长崎屋里做帮佣。
市兵卫让利右卫门收集马身上掉下的毛,利右卫门不知他要做何用,不过还是依照吩咐,每月三次往长崎屋送毛。后来他借调到江户之机,暗中打听了长崎尾的底细,这才知道,他们竟然诱拐附近的妇女,强命她们用马毛做粗毛织。
然而再怎么说,长崎屋曾对自己有恩,就算知道自己亲手将妹妹送入了虎口,被他们剃光头发,在尼姑庵的地窖里织粗毛织,利右卫门也没有办法当面阻止。
因为实在无法明着举报,利右卫门就心生一计,即到处割马尾巴,在江户城中引起话题,希望上面的人能查到千鸟渊的地下织布坊。
可是,在奉行所调查清楚他的打算之前,这些心思便被长崎屋看穿。对方不仅派人盯梢利右卫门的行动,还威胁他说:如果告密,就要了他妹妹小夜子的命。利右卫门走投无路,决定牺牲自己,来换得妹妹平安,便将遗书缝进袖袋,拿去安全放心的老字号川胜屋做抵押,留下一篇奇怪的辞世和歌后,切腹自杀了。
长崎屋的掌柜在金助町时,觉得颚十郎三人的行为有些怪异,出门后在隔壁偷听,知道自己的罪行就快要败露了。他离开庄兵卫的府邸后,立刻回家通知同伙离开,又杀了小夜子报复利右卫门,将尸体丢在了镰仓河岸。
据被救出来的女人们说,想出织一个优雅的蛎鹬花样来,告知自己被关在地下织布坊的那位聪明姑娘,正是利右卫门的妹妹——小夜子。
镰鼬风魔
钓鱼说教
神田小川町有家“川崎”垂钓用品店。店门口的大榉木招牌上,刻着吊钩与河豚的组合图案,设计得十分别致。人们通常将这里,称为神田的“小河豚屋”,是一家颇具历史的老店。
仙波阿古十郎在店头,将钓钩、钓竿和钓饵摊得满满当当,不得要领地逐一翻看。看样子,他似乎是太过无聊,终于打算开始垂钓消遣了。
颚十郎对面,是行家模样的店掌柜。这个蕌头脸掌柜从钓鱼的起源、流派,讲到涨潮退潮和饵料好坏,滴水不漏,如数家珍。
但是,仙波阿古十郎还是一副老样子,单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羽二重袷褂,腰边别着一把绛红涂漆、做工粗糙的护身刀,用手摸着那如冬瓜般长得离谱的长下巴,听得津津有味,毫不腻烦。谁叫他有的是闲工夫,反正日头还高呢。
“说到钓青鱚呀,第一个钓到这鱼的,是宽文年间的五大力仁平。那之后,夏钓青鱚与春钓鲫鱼、秋钓鰡鱼和冬钓鱮鱼一起,并称为垂钓四大样,是最具江户风情的钓法。青鱚按照大小颜色,叫法各有讲究。超过一尺的叫作‘寒风’,八寸以上的名叫‘鼻曲’,七八寸的唤作‘三岁鱚’,五、六寸的那是‘两岁鱚’。头年的鱚鱼肚子发白,两年的变成淡黄色,到了三年以上,鱼肚黄中带赤,龟背乌黑发亮。海里的鱚鱼叫作白鱚,青鱚则为河鱚。钓鱚鱼在钓钩、钓竿、鱼线、铅坠儿和饵料上,都有十分讲究,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楚得啦!……嘿嘿!……”
“原来如此,明白了。那我问你,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有鱚鱼的渔汛?”
“垂.钓的时节跟气温、天气、月相、潮汐都有关系。根据潮水的清浊,每年的渔汛时间,各有不同。今年潮汐甚好,若是现在这个时节,渔汛应该到铁砲洲的高洲了吧。鱼群会先到久志本官邸一带,聚集在从棒杭到樫木之间的七八町。秋分后的十天之内,鱼群游到中川河口,再往后应该会在佃以及川崎一带。”
“明白了,您真是了如指掌啊。”
“过奖过奖。”掌柜的嘴上这么说,表情却颇为得意。
“照您这么说的,只要是钓青鱚的,这几天该都集中在那一片儿?”
“不不不,不能说都。能看着潮相挑地方的,都是有点实力的垂钓高手。”
“那我就去问问那些高手们,到底该怎么个钓法吧。”颚十郎点头笑着,“看看是不是只要到了那儿,一竿子挥出去,随便就能有鱼上钩。”
“您开玩笑吧。”蕌头一脸的不愉快。
“当然是说笑了,其实我有事想问您呢。”仙波阿古十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钓钩,递给掌柜说道,“我父亲痴迷垂钓,临终前唤我到枕边说:血缘难逆,我早晚有一天,也会爱上垂钓的,到了那时,万不可用其他钓钩,一定要用这只钩子钓鱼。说完就去世了。这是他老人家的临终之托,我想着既然要钓鱼,就用和这柄一样的钓钩试试看,不知咱店里可有,和只钩子这一样的钓钩吗?”
仙波阿古十郎还是老样子,话说得虚实相生。
那掌柜的看了钓钩,说道:“钓鱚鱼用的钓钩非常讲究。有名的有善宗流用的冲钩、宅间玄牧流用的隼钩、芝髙轮的垂钓名家——太郎助流用的莒钩……各流派式样不同。可是,您这只钓钩,只是普通的见越钩,十分常见。亏了令尊临终托付,这种钩子,我家店里卖一文钱一个。”
颚十郎摸摸头道:“糟糕,老底都被您看穿了。没错,我父亲生活简朴,他会用的钓钩,基木就值这个价钱。而且,这是我这辈子头回垂钓、挑贵的渔具也没用,您给我配一套便宜的就行啦。鱼篓可以拿旧铁炮笊篱代替,鱼饵罐用旧牙签罐便好。最关键的是钓竿、鱼线和钓钩。这些可没有办法用晾衣竿与双股缝衣线……”
仙波阿古十郎一边说着,边挑了根便宜的钓竿,又扯了儿米黑色防水鱼线,最后拿了五个一文一只的钓钩付钱,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掌柜,潇潇洒洒地走出了店门。
这个颚十郎住在本乡弓町的干货店二楼,每天悠闲地躺在家里,翻阅过去的捕犯录。然而,他并非是无所事事,看样子似乎在深入思考。可是他这样子,又与世间常见的学习方式不同,既不做朱批,也不记摘抄,只是趴在榻榻米上,抠着鼻孔,不紧不慢地一页一页翻看。
照这样看来,颚十郎若非蠢货,那一定是头脑相当聪明之人。总而言之,颚十郎平时看来有些呆傻,让人抓不到要领。
对了,之前有这样一件事。
十郎在甲府勤番当班时,衙门里曾有个检校,竟然投井而死了。
那个检校是个光棍,家境富裕,大家都觉得他没道理自杀。
当时死者家人来了,想给他下葬。颚十郎突然晃晃悠悠地过来问,死去的这位检校,在井里面是脚朝下,还是头朝下。下井捞尸的男人说是头朝下,倒着掉进去的。十郎一听,便说这肯定不是投井,是被人推进井里的。若是自己投井,必是脚朝下跳进去,头朝下投井的,一百人里也找不出一个。
后来一查方知,检校家的男佣人,偷了主人藏的钱,还将主人推进井中。
另一件事是这样——
那是阿古十郎辞掉甲府勤番的官职,去往上总,在富冈的望族家里借宿期间的事。他才住下没多久,隔壁街就发生了一起旧货店失火,烧死老人的事件。
颚十郎袖手怀中,出神地望着暗火未灭的废墟,看到烧成黑炭的尸首,他回过头去,对一个同来看热闹的同伴说道:“他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杀后,再对进火场焚烧的。若真是烧死,尸首该在瓦砾下,可这具尸体,却扭在瓦砾上面呢。”
同行的人大吃一惊,偷偷告诉过来勘察的同心侍卫。他们一调查,果然和颚十郎说的一模一样。
富冈望族的老爷,都夸奖颚十郎的眼力好,阿古十郎却害羞地笑道:“这些不是我的智慧,都在《洗冤录》里写着呢。”
风魔
泉水泛着涟涟波纹,树影摇曳。
有一人闷闷不乐地,正坐在宽走廊边,膝头放着一本蓝皮书,身边摆着笔墨纸砚,正愁眉苦脸地砸着烟灰缸。此人正是庄兵卫组的头领——森川庄兵卫。
他光溜溜的秃头上,扎着一个小小的发髻,那狰狞的面孔,好似往矜羯罗童子脸上刷了一层柿漆,活像能剧的狮子鬼面。庄兵卫一会儿砸烟灰缸,一会儿摔烟杆,时而抱起双臂,须臾却又松开,一看便知他十分焦躁不安。
离庄兵卫稍远之处,乖巧地坐着一个年方十七、八岁,长相清秀的漂亮姑娘。她是庄兵卫的女儿花世。
庄兵卫四十岁才得到这个独生女儿,对她疼爱有加,巴不得捧在手心。若是换作平时,光是女儿坐在自己身边,老爷子就能乐呵半天,可是,今天不知吹的什么风,他竞没察觉到花世坐在身边。
庭院里,当季的鲜花争相斗艳。
看庄兵卫身边摆着文房四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写俳句呢。可这位老爷子,完全不是有如此风雅趣味之人。
他苦苦思索的,是最近将江户城,搅得鸡犬不宁的镰鼬风魔杀人案。
本月初,江户城里,出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大案,让人不知从何查起。一时间,满城人心惶惶。本案每隔一天,就出现一名死者,一连五人在大街上被人割喉一刀,倒地死去。
最初的被害人,是本所地区猿江家的老富翁。他被人发现面朝下,扑倒在新湊稻荷神社前。这位老者刚拜访过门迹,怀里揣着二十余两小判,可这笔钱原封不动地留在怀中,仔细查验后,也未见其他财物失窃。
隔天夜里,一个武艺髙强的佐竹家臣,也被人以同样手法割喉杀害。他倒在越前护城河小道边的水沟里,正好在渔船“船松”附近。
就这样,先后五人惨死。
被害人的伤痕十分罕见,伤口从左耳后面到喉结,割出一道半月形的弧线。这一下深深地割断颈动脉,被害人恐怕是一声惊叫,便立刻倒地身亡。
此案有两大特点,一是每具尸体上的伤口,皆呈一道完美的镰刀弧形;二是所有被害人,均未遗失财物。将各被害人的伤口一一对比,发现不论是位置、大小还是镰刀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最初看到这伤痕,有人提出此乃用镰刀割喉致死——凶手迎面擦肩而过,突然从背后砍向被害人,刀尖先扎进喉咙,向耳朵的方向一拉,便形成了这般伤痕。这是最普通、也最容易想到的解答。
可是,大家仔细查验伤口后,发现伤口在侧颈部较浅,越近喉结处伤口越深,最后往上一挑。若是从后面袭击被害人,拿刀顺手一割,绝不会留下这样的伤口。
不仅如此,再次检查发现,这刀刃在割到喉咙前面,留下的是不可思议的浅显擦伤,既像是刀尖微微颤动,又像是其他锐器,轻轻留下的伤痕。割到喉管附近,伤口突然嵌入,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新月形豁口。
若要人为留下这等伤口,想必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拔刀出手。可实际模拟一番后发现,武艺再强的髙手,也无法在转瞬之间,留下如此完美的弧形伤痕。况且,本案中几名被害人的伤门位置、大小都如一个模子里刻出,实难想象是人类所为。
最终大家得出的结论是,这恐怕是镰鼬风魔下的狠手。
自古以来,人们接触到疾风,有时会在皮肤上,留下意想不到的镰刀形伤痕,也有人因此大量失血,甚至送命。此类事件在越后、信浓和京都的今出川一带时有发生,那镰刀形的伤口,就被称作“镰风”。人们认为:这是一种名唤“镰鼬风魔”的妖怪干的好事。据《倭训桀》载,奥州、越后、信浓一带,常有旋风刮伤行人之事。此风故名镰风。镰风常出现在严寒之时,乃阴毒之气,与中国流传的鬼弹乃是一类东西。
现在摊开在庄兵卫膝头的,正是这本《倭训桀》——他在阅读跟镰鼬风魔有关的篇章。
庄兵卫一直面色凝重,花世觉得无聊,搭话问道:“您说这世上真有镰鼬风魔吗?”
庄兵卫戴着老花眼镜,瞪着一双不动明王的三白眼,抬头看看花世,应道:“要没有可怎么办?再说,所谓的‘镰鼬风魔’……”
花世微微一笑,说道:“好啦,所谓、所谓,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那您说,这个‘镰鼬风魔’,长成个什么样子啊?难不成是鼬鼠拿把镰刀?我可真难以想象。”
“鼬鼠拿镰刀?傻孩子,非要说是个什么样,那也该是鼬鼠蹿出来拿尖爪挠吧……哎,吵死了!……”
“哟,真吓人。爸爸,您快抓住它,把那尖爪给剪了吧。”
“说什么胡话,我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与力笔头,怎么能去抓鼬鼠!……真是个傻孩子。”
“可是,这天下的与力笔头,碰上镰鼬风魔,却是无计可施啊。”花世笑着说,“爸爸,我告诉您个好办法。”
花世说到这里,顿了顿开始偷笑,好像在吊庄兵卫的胃口。
庄兵卫催促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出来,你有什么好办法?”
“您去两国,叫个香具师来吧。”
“叫香具师来做什么?”
“香具师和做板血的,不是好朋友吗?”花世笑着说。
庄兵卫被女儿摆了一道,只得不快地嗯了一声。
这时,瘦松进屋来了。他一改平时的随便穿着,身穿一套八反和服,腰上系着茶色献上腰带,怎么看都像一个上州丝织品店的小儿子。
“怎么穿得这么豪华,好像暴发户一样呀。”
瘦松嘿嘿一笑,摸了摸发髻道:“我想会会那个割喉魔,所以才穿这么显眼,整天在佃那一带转悠。不过,到今天为止,我终于忍不住放弃了。五天前在矢之藏,不动前的那起案子,最后查明,依旧没有财务遗失。最初认为,被犯人拿走的那五十两小判,在受害人家的神龛里摆着呢。这么看来,说不定真是……”
庄兵卫得意道:“你看看,果然还是镰鼬风魔干的吧。”
“这搞得我不得不信。镰鼬风魔这个妖怪,在越后、信浓倒有听说,可是,江户城自从开府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它出没。这到底还是让人有点难以信服呀。”
“可能是妖怪来隔壁串门了吧。今年越后、信浓收成不好,妖怪闲着没事。”庄兵卫随口说着,看那样子,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有点牵强。
“哟喂!……”门口突然传来颇具气势的一声吆喝。
三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仙波阿古十郎扛着钓竿,正站在门口呢。他胡乱穿着一件缩了水的袷褂,站在门口,浑如走上歪门邪道的浦岛太郎。
庄兵卫的额头瞬时泛起青筋,呵斥道:“休得无礼!……‘哟喂’算个什么招呼?你……你还把鱼竿扛进屋里来了!真是太失礼了!……”
仙波阿古十郎站在门口说道:“您还是老样子啊。这轰隆轰隆的,一把年纪了,雷声还这么响。”说罢,狡黠地笑道,“我说舅舅,这几日潮相甚好,咱们去钓鱼吧。偶尔吹吹海风,对身体也好。”
庄兵卫勃然怒道:“我都忙成热锅上的蚂蚊了,你还有空喊我钓鱼?”
颚十郎根本不听他的话,继续调侃道:“这不是舅舅常说的吗?钓鱼有三好,一来养心气,二来治性急,三来助生发。您是我唯一的舅舅,我担心您哪天嗝屁了,至少得让您空出一天,来休养生息。这也是因为我们乃是近亲,血浓于水,您不觉得高兴吗?”
他看了瘦松一眼,又道:“哎哟,这可太豪华了。正好,瘦松你也一起去吧。江户城第一的捕快在垂钓,这场面可是真有夏日风情。今天我可不许你不答应。”
阿古十郎说出这样的话,必是事出有因。花世很快觉察到了这一点,蹭到父亲身边劝道:“爸爸,您快别闷在这里,愁眉苦脸的了,出去钓鱼散散心吧,指不定能看到有意思的怪鱼呢。”说完便赶着庄兵卫,让他动身出发。
铁砲洲
那天天气晴好,对面的佃岸上,到处晒着渔网。夕阳洒满河面,泛着一片淡淡的红光。
在铁砲洲的高洲,不过七八百米的河滩上,人头攒动,上下挥舞的钓竿,在夕阳中闪闪发光。有的钓客穿着二尺多高的高台木屐,站在水中垂钓,也有的驾船驶到河中央垂钓。当时恰逢涨潮,每个钓客都忙碌得很。
庄兵卫老爷子有过垂钓的经验,还玩得十分讲究。他刚出门时,还念念叨叨地生闷气,可一开始钓鱼,便很快找到乐趣。老爷子好讲究,身穿渔夫专用的短蓑衣,不断挥动分节钓竿,钓得专心致志。
.瘦松不太能垂钓。他那个样子,活像是个做工精致的稻草人,笨拙地挥动着钓竿,远远伸出,鱼线垂在水中,绵软无力。
而大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则一刻都不消停。他一反常态,也不知觉得哪里不对,每次放下鱼线就又拎起,一会儿往上游走,一会儿往下游晃,看着像是在找地方,可踢了一脚潮水,又回到痩松身边。
因与平时反差甚大,瘦松忍不住问道:“阿古十郎,您今天是怎么了?好像衣服着了火似的,就是静不下来,这样可钓不到鱼。快坐到我身边来,定下心来下钩试试吧。”
颚十郎有些呆傻地道:“我在和鱼儿赛跑呢,不过看样子,是追不过它们了。好啊、就在这儿坐下来吧。话说痩松,你能和我保证,在这里静静地垂下鱼线,就一定能钓上鱼吗?”
这话说得十分奇妙,瘦松有些不知怎么回应,说道:“我倒是保证不了,不过您可以先试试。”
“那我不干。只要你不保证一定能钓到,我就去那边拍水,让你也钓不成。”
“这又是为什么呀?……好,好,我保证还不行嘛,您先试试吧。”
颚十郎微微一笑,说道:“好嘞,你终于下了保证,可一定要让我钓到啊。不过,瘦松,我想钓的,可不是肚子发白、一指多粗的鱚鱼哩。”
“嘿嘿,莫非您想在铁砲洲。钓到红鳍笛鲷?”
阿古十郎却摇头道:“不,比那更大。”
“您又说笑了,那您想钓的是三崎的银鲳?”
“不,不够大,不够大。”
颚十郎的话有些贫嘴,痩松赌气道:“难不成您要钓鲸鱼?”
阿古十郎站在水中,捏着长下巴道:“不不不,那倒没有那么大。”
“我猜不出来!……我可不想吹着晚风,和您玩猜谜,把鱼的名字念了个遍。鲨鱼也好、禿头海怪也罢,想钓哪条随您便。回头钓着了,要拿去两国的庄园请地里展示,我倒是能搭把手当护卫。”藏书网
“别生气嘛,你气得噘起嘴来,好像那花蚊子转晕了头,真是少见。我刚才不是在捉弄你,我说的都是实话。”阿古十郎认真地说,“我可不会为了风雅或开玩笑,特意拉你来钓鱼,我是希望你能帮我,钓起我想钓的东西,所以才把你引到这里。怎么样,瘦松,能帮我一把吗?”
瘦松正色道:“听您这番话,不论什么忙,我都一定帮到底——您想钓的到底是哪条鱼啊?”
“海里没有的鱼。”
“这可有点不好办。”
“是镰鼬风魔。”
瘦松大惊:“哎?阿古十郎,莫非您……”
阿古十郎用下巴,指了指河滨下游道:“镰鼬风魔,那怪物就在那儿游着呢!”
杀手
那个家伙的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表情孤傲,面色发青,只有嘴唇异常鲜红。虽说不到长相奇异的地步,可这张面孔,却流露出难以言表的凄厉之色,让人不寒而栗。
他身穿一件及膝盖的麻布夹衣,站在水中,水没过脚踝,正拿着钓鱼竿,静静地垂下鱼线。此人才到没多久,方才还没在这一带,看到他的身影。
此人的腰边,松垮地挂着一把笔直的长刀,右手插在怀中,左手挥着钓竿。他头顶的月额发青,穿着干净讲究,不像浪人武士,应是有一定地位的大名家臣。
瘦松五郎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捕快,他假装看涨潮,伸手挡在眼睛上,从指缝中间,将对方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若无其事地扭头转向颚十郎,目光犀利地问道:“阿古十郎,就是他吗?”
瘦松说话间,腰盘已微微往河岸方向挪动,摆好架势,随时可以断了那武士的后路。虽说这捕快一职,不过是谋生的手段,可他确实是做得滴水不漏。
仙波阿古十郎点了点头道:“对,他这就要起竿了,你盯紧竿梢看仔细,可别走神。看过就知道了。你一定会认同我的判断。”
“好的!……”瘦松点了点头,在钓钩上装好饵料,帅竿投进河里,转过腰去,将钓竿对着那武士,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人的竿梢。他将自己的竿梢和那武士对在一起,作为参照,这也是捕快的经验之举。
须臾,好像有一股气力,传到了武士的手臂上,他的手臂微微一颤。
只见他屏住呼吸,膝部和笔直伸向河面的手臂,皆是一动不动,只有鱼竿前端,在空中划出一道三寸来长的新月形。也不知这是何种绝妙技艺,钓钩带着一尾青鱚,自动甩回鱼篓。这一招既有技巧,又具气势,与剑道奥义融会贯通,极其撼人。
“怎么样,瘦松,看明白了吗?”
瘦松一脑门的冷汗,说道:“确实震撼。”
“一定是这家伙吧?”
“绝对没错。”
“在喉部的镰刀形伤口前面,总会有好像刀尖打颤一样的浅刮伤,对吧。那正是准备起竿前,手臂微颤的剑气伤。”
“我明白了。”
“再者,鱚鱼回篓之时,他的身体微微一侧,避开了鱼,这一动作应该与避开从被害人身上,飞溅出来的血一样。我也不知是先有剑术,还是先有钓术,但他能有这番身手,想必是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修行。通过钓鱚鱼来磨练在人的喉咙上,割开镰刀形豁口的绝招,他的执着之心,真是令寻常人难以理解。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可真是冤枉啊,竞被当成是铁砲洲的两岁鱚鱼。”
瘦松坐立不安,紧紧地盯着那个武士,恨不得立马丢下钓竿往那边跑。阿古十郎抓住他的手,低声说道:“瘦松,这不像你的风格,切勿鲁莽行事。他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对付得了的人物,不可白白送了身家性命。”
颚十郎顿了顿,将钓竿往肩膀上一扛,说道:“好嘞,我这就打道回府了。”
“阿古十郎,您能帮我一把吗?”
颚十郎冷淡地甩了甩袖子说道:“别说笑,这可不是我登台亮相的时候。我不过是在番奉行所,调查古旧记录的例缲方。逮捕杀人犯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可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人走,也太……”
“别着急,瘦松。才刚开始涨潮,那武士会再逗留一小时吧。就算他今天回去,明天也会再来。秋分已过,渔汛将持续一阵子,不是今天不钓就钓不着的。不过,我要多叮嘱你一句。万万不可往他的右边去,要往左,切记往左。”
“感谢不尽。”
“那我走了,你可要对舅舅保密啊,拜托。”
“这我知道!……”松五郎严肃地点了点头。
仙波阿古十郎就像那贫穷的浦岛太郎,一个转身消失在渐渐升起的暮霭之中。
稍远处的上游河滩上,庄兵卫正嚷嚷着叫唤瘦松,说他钓着了一条鹰羽鲷。
镰鼬风魔的真身——明石新之丞,被抓捕归案的那天夜里,花世来找颚十郎。
“我之前也觉得,不存在光割喉咙的镰鼬风魔。不过,他是没名头的杀手,又没有线索,你到底凭什么找到犯人呀?”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答道:“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想,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呆蠢。我去看验尸,总要溜号,每次眼睛都往奇怪的地方瞟,这是我的坏习惯。上次去看死在‘船松’附近,水沟里那个武士的案发现场,大家全都低头盯着地上,可我因为方才说的坏习惯,偶然抬头,往天上瞧了瞧,没想到那尸体正上方,有一条从墙内伸出的松枝,上面挂着一根五、六寸长的丝线,正闪着光呢。我随手扯下来一看,这是一条天蚕丝线,前头还带着个鱚鱼钩。那只鱼钩很新,一闻一股子鱼腥味。可是,一般人不像我这么生来呆蠢,谁会在大马路上,扛着这么长的钓竿招摇过市?再加上我对钓鱼钩不熟悉,想着反正也是要打听,便去了川崎屋问掌柜的。掌柜的告诉我,有一个钓青鱚的流派,叫作‘坂尾丹兵卫流’。这个流派有规定,必须使用六尺五寸(将近两米)长的整根钓鱼竿。若是分节钓竿还能装进袋子,可是,既然是流派规定,那扛着长钓竿刮到树,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之后,我又去了品川,拜访垂钓高手太郎名人,向他打听坂尾丹兵卫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流派。据人家说,该流派鼻祖坂尾,本是御阴一刀流的剑客,将剑术最高奥义,融入到了垂钓身法之中……至此,我想就算是个孩子,也能够猜出来啦。”
“可是,当时那河滩上,有这么多的垂钓高手,你又是怎么分辨出镰鼬风魔的呢?”
“这跟你学舞蹈是一样的,练得越久,步伐就越纯熟,就会融入到舞者的身法里。如此漂亮的刀法,必定会在无意间,展现在钓鱼的身法中。我第一次看到被害人的伤口,就知那是左撇子下的手,所以,便在河滩上四处张望寻找,最后看到一个气势惊人的武士,左手拿着一杆长钓竿,正在垂钓。故事就这样讲完了,我要去舅舅那里讨零花钱啦。”
老鼠
藤波友卫
铺着二十张坊主畳的大房间正中,摆着一个大地炉。细细打磨的柏木护墙板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带大红流苏的捕棍和捕绳,看起来威严十足。
此地乃是数寄屋桥内,南番奉行所的专用房间。时间还早,到班的探子不多,只有三四个人。他们正围坐在地炉边扯闲话,谈得正高兴时,一个三十二、三岁的男人,两手笼在袖子里,高傲地走进屋来。
只见他在泥地房间里,脱掉竹皮草鞋,重重地踏上了榻榻米,怒气冲冲地卷起外褂下摆,走到地炉边坐下。捕吏赶忙坐直身子,招呼道:“您辛苦了!……”但这人并不理睬。
他的脸就像被刀削出来似的,哪儿都棱角尖锐,从侧面看,那鼻子活像是鸟喙。两片嘴唇薄得一闭上,就几乎看不见了。他郁郁地一屁股坐下,嘴角直往下?99lib.挂。
此人名叫藤波友卫,是南番奉行所的同心,江户城里数一数二的名侦探。就算说这南町奉行所的名气,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也不为过。可是,他为人傲慢挑剔,是个难以亲近的男人。藤波的坏脾气相当有名,所以,南番奉行所里人人都惧他三分。
藤波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心情好,今天则是格外不悦。他细长的眼睛里,不时闪出犀利的目光,让两颊更显得凶相毕露。
捕吏见他这个模样,一个个像是经了霜打的菜叶,彻底蔫神了,不是搓着膝头,就是整理着前襟,没一个人胆敢抬头。
藤波拿眼角的余光,往下瞥了瞥捕吏们,将他们一个个盯了一遍,突然厉声喝道:“你们倒挺闲,不错!……怎么了,别僵着呀。刚才关于绝世美人的话,正说到一半呢,倒是往下讲啊,什么酒窝深得不得了,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这话挺有意思,快往下讲啊!……”
梳着瘪塌拔子鬓的捕吏们彻底慌了神,拿手摸着脖子,满脸赔笑道:“嘿嘿,我们随便胡扯呢。”
藤波终于变了脸色,怒道:“你怕什么?怎么,难不成我坐在这里,大家心里憋屈,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吗?”
“您……您这是哪儿的话呀。”捕吏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藤波抬起嘴角,狠狠地笑了笑道:“是吗,还知道不像话?那还算是正常人。我有这么好的手下,可真是幸福啊,哼。”
一个年长的捕吏壮着胆子抬起头,问道:“是不是我们出岔子了?”
“少说笑,哪有‘出岔子’那么轻巧。这次搞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还算活在人世上啊?就没有点骨气吗?”
“到底是什么事,我们一点也……”
“看看你们这样子!……现在还说这等蠢话,总有一天被小便组的人踩在脚下。喂,你们到底打算比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呀?”
“所以说,到底是……”
“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吧。上月交班前最后一天,去传马町堺屋验尸的是谁呀?一口断定嘉兵卫和鹤吉死于霍乱,稀里糊涂就交差回来的,到底是哪个畜生?快说!……我知道肯定是你们几个里面的!……”
这几个捕吏,仿佛被大风吹过的杂草,低低地伏着身子。
藤波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关道:“虽说现在确实流行霍乱,可是,上吐下泻丢了性命,就说是害霍乱死的,这也太草菅人命了吧?你们本行到底是干什么的?给我好好听着,吴服桥那边可是谨慎断案,揪着二掌柜忠助让他招出,是他给被害人下了毒!这个案子的功劳,全让吴服桥那边占去了。你们倒好,一大早就聊绝世美人!……哎哟,你们可真了不起呀,在下佩服佩服。”
藤波好像要看穿他们的骨头似的,狠狠地瞪着被训得缩起脑袋、跪在地上的捕吏们,忽然瞥见在御用房间里,有个男人头上蒙着和服外套,正在呼噜呼噜地睡大觉。他的眼角立马吊了起来,大喝道:“在那儿睡着的是谁啊?抬起头来,喂!……”
慢慢掀开外套,畏畏缩缩地走到地炉边的,正是人称藤波左膀右臂的肥仔千太。他那一张苦脸,好像生来就没笑过似的,眉头拧在一起,“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我没睡,我是在哭。其实……”他说到一半便彻底瘫倒,“其实,是我去验的尸。这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赔罪才好。”
藤波有些吃惊,问道:“什么,竞然是你小子?你竞然会出这样的岔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转过脸去正对肥千。肥千解释道:“被害人的身上确实有红斑,表情也呆滞,腹泻拉出的粪便犹如淘米水,呕出的都是褐色胆汁,怎么看都符合霍乱症状……”
藤波环抱手臂,深思片刻,忽然抬头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石井顺庵大夫也是这么诊断的,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死因……”
藤波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唉,从一开始就没人想过,他们是被毒杀……”
藤波忙问道:“莫非有人识得,连石井大夫都无法辨别的毒物?”
肥千不甘心地咬着嘴唇道:“又是那个下巴怪干的好事。”
藤波咋舌道:“啧,那长下巴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大神还是佛袓?他真是在番奉行所里,翻旧账的例缲方吗?以前倒是小瞧他了!……哼,亏我之前只觉得,他只是有点小聪明,却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大智慧……喂,千太,以防万一,我再问一句,你觉得那个叫忠助的二掌柜,有那个脑子巧妙下毒,让石井大夫都无法辨别吗?”
“绝对不可能,那个男人,整个就是一傻帽,完全不像能干出这种事来的人。”
藤波脸色变得十分冷峻,急匆匆地站起身来道:“喂,千太,我们走。”
“哎?您现在出门,这是要去哪儿呀?”
“还用问嘛?当然是去找那个下巴怪,和他决一胜负!……什么招供按手印,想来肯定是严刑逼供了!我要好好调查一番,推翻他们的断案。走,我们去堺屋!……”
肥千渐渐恢复了精神,忙说道:“您说得太对了!……事到如今,死也要和那小子一决高下!……只是凭空给您添了麻烦,当真不好意思。”
危险
凉风从旧卷帘的缝隙间吹进来,轻轻拂动颚十郎的鬓角。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榻米上睡觉。过了小半刻钟,十郎美美地伸个懒腰,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日光。此时已是下午申时(十六时)。
临近傍晚还一脸睡意朦胧的仙波阿古十郎,已在胁坂的杂丁宿舍住了十天。他暗中帮助在北町奉行所,做与力笔头的舅舅破案,并将功劳让给舅舅,以此要来一点零花钱,回到住所,便轮流在大家的房间里摆酒席。
阿古十郎并非是在消磨时光,对他而言,混在杂工马夫之间,说一说玩笑话、喝几杯小酒,乃是人生一大乐事。这种趣味无疑不算风雅,只是颚十郎一旦搞到了钱,便会像这样,躺在榻榻米上,看着杂工们赌赌小钱,听他们胡扯不着调的闲话。这里恐怕是人世间,小道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只要在这里躺一小会儿,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知道最近城里的各种消息。
颚十郎会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喜欢流连在杂工宿舍。至于颚十郎来此是有意为之,还是随心所欲,却教人说不清楚,毕竟他只是一个浪荡子。
杂工宿舍里没有人不知道颚十郎,他在大伙儿间口碑极好。每次颚十郎晃着那被人取了绰号的肥长下巴,一走进屋里,所有房间顿时生机焕发。十郎与这些杂工们,就是如此意气相投。
若是发生谋反,想来江户城中的杂工会,定会一个不落地,全都站在仙波阿古十郎这边。颚十郎并不求杂工们帮自己做什么,只是悠闲地躺着。可这群杂工、马夫,都是相当体贴之人,总会主动为颚十郎忙里忙外。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便刨报问底打听清楚,然后跑得气喘吁吁地,回来将原委告知颚十郎。颚十郎则总是一副有意无意的样子,随口附和着听他们说。仔细想一想,颚十郎和杂工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
大名的上宅官邸、中宅官邸一共五百六十间,按照每间的最小人数计算,也有相当数量的人,在为颚十郎跑腿办事。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仙波阿古十郎和杂工们的情况,大抵如此。他看似木头人一个,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在江户城里,发展出这么大一股势力。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他舅舅庄兵卫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老爷子总是嫌颚十郎有碍体面,整日念叨他是傻瓜一个,竞爰往杂工宿舍里钻。这一年到头只穿一件袷褂、长相奇异、好似夕颜花上长了眼睛、鼻子的掉队勤番,到底哪里好,竟会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拥戴,细细想来,也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话,就先说到这里了。只说颚十郎终于睁开眼睛,再次伸了伸懒腰,坐起身来。刚起身来,就有杂工送来了食案。
“请先生用餐。”
颚十郎会慢吞吞坐地起身来,一定是因为肚子饿了,杂工们深谙十郎的心意。当然,他们送来的饭 98df." >食里,肯定不会有鲷鱼刺身,大多是家常餐桌常见的鱼干和红烧炖菜,颚十郎也不吭声,拿过碗来就吃。
他吃完饭,又抽上一、两袋烟,从窗口望了望天,悠悠说道:“天气开始凉起来喽。”说罢正欲躺倒,一个杂工喊着“先生有信”,给他送了个信封进来。
颚十郎接过信道:“这可真是稀奇,是哪个疯傻之人,给我写情书呀?”
颚十郎说着,慢慢打开信封,把信看完,胡乱往袖里一塞,喃喃道:“哟,这搞得不好,可要打起来了。哎,真伤脑筋。”说罢便拿起那把刀鞘斑驳的护身刀,信步往门口走去。
消息灵通的杂工纷纷跑来,斗志昂扬地喊道:“先生!……”
颚十郎不得要领地应了一声,晃着长下巴走出了小屋。
他到信上指定的坂下茶屋一看,只见藤波友卫和肥仔千太,正坐在苇帘阴影下的长凳上,用带着故意的眼神,看着阿古十郎。
仙波阿古十郎走到藤波身边,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面前,说道:“哎哟哟,藤波先生,天气这么热,您还是如此神采奕奕,可喜可贺。啊,肥千兄也在呀。”
颚十郎还是一副老样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末了满不在乎地补上一句:“你们两个人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呀?”
藤波脸色铁青,抬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那边。”
“哦哦,是吗,往哪儿去呀?”
藤波和千太走在前面,往冰川神社后面的小道里走。颚十郎略慢他们几步,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那条小路一面是堤岸,另一面则是一小片昏暗的杉树林,鸟鸣声很细,时不时还能听到洗手台那里清幽的涌水声。
藤波驻足转身,用细长犀利的三白眼,瞟着颚十郎道:“我要说的不是别的,仅仅是几句忠告。劳烦你一路走到这里了。”
阿古十郎拿手掌摸着下巴,也不顶撞藤波,只顺着他的话,含糊应道:“哦,费心费心。”
藤波绷紧了脸,问道:“仙波,你在番奉行所里是什么职位?”
“哎,您也知道,我乃是例缲方兼撰要方,就是个成天跟纸虫和旧书录,打交道的小吏。哎呀,说来真是不好意思。”
“这么说来,调查刑律的判决前例,才是你的工作吧?那么,你就好好查你的旧账,少多管闲事。”
“那是,那是,感谢您的忠告。我会注意的。”
藤波轻轻咬了咬牙,挤出一句:“嗯,看着呆蠢,倒还听活,以后多加注意。”
颚十郎彬彬有礼地作揖道:“我记下了,您要说的都说完了?要是没别的事,恕我先行……”
“等一等,别怕嘛,话还没说完呢。”
“哦。”阿古十郎脚步一错。
“之前堺屋的事,你似乎也有参与。不过很遗憾,此案一定会翻案,我证据都找好了。”
颚十郎稍稍正色道:“什么参与、堺屋,到底怎么回事?您这话我可真……”
肥千一直绷着苦脸站在一边,这时突然站到藤波前面,插嘴道:“什么?少装蒜,少瞧不起人!……长成你这个样子,就不该出来在城内转悠!……老大,您不觉得他看着怪恶心的吗?我每次看过这家伙的脸,当天晚上做梦,一定会梦到葫芦提!……”
藤波咧开薄嘴唇,微微露出白牙,嘲笑道:“就是,这脸长得真够奇异,碍眼啊。”
颚十郎慢慢踏出一步,怔怔地瞪着藤波,好像要用视线在他脸上开个洞似的,之后突然开口说道:“我说句不相关的话,藤波先生。以前我喜欢一个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她家的家纹很少见,是二盖龟的图案。我看您和服帷子上印的,也是二盖龟,不觉心头一暖,便没了出刀砍您的心气,今天就放您一马吧。”
颚十郎甩了甩袖子,转身往回走。藤波和千太对视一眼,嗤嗤地笑道:“什么呀,莫名其妙。咱们也回了吧。”
两人正转身往反方向走,准备回去。在他们迈步的瞬间,藤波的背后传来一声出刀厉喝,随后是一声送刀回鞘的金属音。
“竞敢动手!……”藤波猛地转过身来,条件反射似的正要抽刀,却见颚十郎袖手怀中,在十米开外慢慢踱步。
“什么呀,真没骨气。”肥千故意嚷嚷道,“我听说有人只要听到‘下巴’,便要挥刀砍人,也不知道说的是谁……”他边说边跟在藤波身后准备离开,突然“哇”的叫出声来,“老大!……”
“干什么呀,怪吵的慌。”
“背……背后,你背后的家纹被整个割去了,皮肉都露出来啦!”
“哎?……”只见藤波那件和服帷子的家纹,被整个镂空了,留下一个大洞,却未伤一丝皮毛。
两人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对视一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原本四下无人的杉树林中,突然有一大群人齐齐狂笑。往林间一瞧,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林中竞如乌云一般,涌出了五十多个马夫、轿夫和杂工。
老鼠
仙波阿古十郎一走进番组的审判室,就看到舅舅庄兵卫和痩松五郎两人,正在敞开的花棂窗下欢然谈笑。
庄兵卫见是颚十郎,登时像往常那样,稍稍板起脸道:“哟,浪荡子来了。我告诉你,阿古十郎,就你窝在杂工宿舍这阵子,世道可变了不少。别杵在那儿,过来坐吧,听我们说说立大功的事。”
颚十郎还是一脸悠闲地应声道:“是吗,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洗耳恭听。最近我钱财见底,此事对我来说,也是意外之喜呀。”说着走到舅舅身边,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问道,“舅舅,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堺屋的案子吧?”
庄兵卫大惊道:“你小子,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这件事应该还没传开……”
“您这么想,可是大错特错了。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总之,这件事就是传进了我阿古十郎的耳朵里。所谓越保密的消息,就越容易走漏,说的就是这种事吧。”
瘦松跪着往前挪了一步,说道:“阿古十郎,这回可没有你发挥的机会了。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月的最后一天,传马町的堺屋,有人闹霍乱,主人嘉兵卫、大掌柜鹤吉和长女三人,都是剧烈呕吐,严重腹泻,最后不治身亡。那天正好是每月交接班的最后一天,南番奉行所那边来的是肥仔千太,他一脸傲气地随便瞧了几眼,便说这准是霍乱,说完就走了。第二天轮到我们当班,所以,南番奉行所草草地将这案子丢给我们。我们接过来仔细一想,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颚十郎心不在焉地问道:“哦?什么地方蹊跷呀?”
“您听我说嘛,这堺屋每次都是六口人一起吃饭,他们是:大当家嘉兵卫和他的大女儿?阿绢、小女儿小夜子,大掌柜鹤吉,二掌祀忠助和忠助的弟弟市造。”
“原来如此。”阿古十郎点了点头。
“那天正好是二十九日夜里,晚饭后一小时不到,刚刚说的那三人,就突然难受起来,不一会儿就都不行了。这事乍看没什么奇怪,可阿古十郎你好好想一想,同桌一起吃饭的小女儿小夜子、忠助和忠助的弟弟市造,却面不改色,安然无恙。”
“那又怎样?”
“好,说到这里,您还不觉得奇怪,那我就挑关键的给您说。其实对忠助来说,死去的三人对他而言,正好都是妨碍,而活下来的三个人,则是他巴不得与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如此看来,事情未免有些太凑巧了。”瘦松顿了顿,瞥了一眼庄兵卫,继续说道,“其实这并不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说此事可疑的是老大,经他点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
庄兵卫抽了抽大红鼻子,接过话茬道:“怎么样,阿古十郎,虽说连石井顺庵大夫都一口咬定,那是因为霍乱而死,可是,却骗不过我这个与力笔头的火眼金睛。我立马就察觉此事有蹊跷。”
瘦松接口道:“听大老这么说,我也觉得定有隐情,便去堺屋那里调查,了解到了刚刚我和您说的情况。原来这忠助是大当家的远房亲戚,他和弟弟市造两人,于三年前被堺屋收留做帮佣,便做了二掌柜。可这忠助不知何时,跟大当家的小女儿小夜子好上了。忠助为人内向,一看就有些阴沉,做事也不利落。嘉兵卫原本就不喜欢他,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大当家自是气愤不已,差点将忠助和他弟弟扫地出门。后来忠助郑重谢罪,好不容易才回到店里。而这家店,嘉兵卫原打算传给大掌柜鹤吉和长女,顺便让忠助和他弟弟去开分号,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开分号一事便也告吹。只是嘉兵卫没有别的亲戚,大女儿和鹤吉一死,堺屋自然就落到忠助手里。怎么样,这么一说,您就明白了吧?”
颚十郎搓着下巴,怔怔地听着,忽大笑道:“舅舅,还有瘦松,我不是有意学你们说话。可原来如此,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头。”
庄兵卫闻言,立马暴跳如雷,怒道:“怎么,哪里不对了?”
“可不就是奇怪嘛,要是有..人有这样罪恶的企图,不论如何,都不会这般愚蠢犯案,让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怎么想,都会把自己的弟弟也给药死,用以洗脱嫌疑。按你们说的,简直像在大街上,逢人便说,自己就是犯人一般,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
“所以说是他小瞧我们,以为将被害人伪装成霍乱,就可以蒙混过关呀。”瘦松说道,“阿古十郎,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有别的证据呢。听说那天晚上吃饭时,菜单里有一道文蛤汤。这忠助自言自语似的,对大当家的小女儿和自己弟弟说,现在正流行霍乱,文蛤还是不吃为妙,反反复复说了三遍。因为他太强调这事,两人倒了胃口,最后也就没喝那道汤。这是备餐的女佣说的,有如此铁证,怕是无法推脱了。”
颚十郎摇头道:“听你这么一说,事情就更奇怪了。在这霍乱大流行的时候,吃文蛤汤本来就不对。但凡细心之人,换作是谁,都会劝上一句两句。再说,这话也未必是只对自己这边的三人说的。既然大家同桌吃饭,另外三人也肯定听到了。若他真的有意杀人,怎么可能当着一桌人的面,这样说漏嘴呢?万一被另外三人听了去,心里生出恐惧,没喝下那文蛤汤可怎么是好。这可不是有意要杀害三个人的犯人,会做出来的事。”
庄兵卫忍不住发了火,大声呵斥道:“你少多管闲事,胡乱揣测。不管你怎么说,忠助他本人已经认罪了,承认是自己干的,连手指印都按好了。”
“那忠助到底是下的什么毒呢?”
瘦松支吾道:“他只一个劲儿地招认杀人,其他什么都不讲。”
“那他怎么下毒的?有证人说,忠助当时在厨房里转悠吗?”
“这倒没有。除了女佣和厨工,店里的人,没有一个进过厨房。”
颚十郎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舅舅,这么扯下去,可没个完。别的事件我不知道,可此案要是这样随意断案,错误就未免犯得太大了些。算我是多管闲事吧,这就来和您说一说,这桩案子的个中玄机。不知舅舅您听说没有,南番奉行所的藤波,正干劲十足地在找反证呢。所以,您现在是一手摸到断头台啦。若是南番奉行所提出再审,最后证明忠助确实蒙了冤,您可是要切腹的。到时您肚皮豁口,肝肠满地,这都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舅侄情深,血浓于水,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所以,这次特意绞尽脑汁,来挽救您的性命。作为保住您那肚子的酬劳,先给我二十两小判如何?”
庄兵卫瞬间没了平日的专断傲慢,面露惧色,可他嘴上还是不饶人道:“什么?……简直无理取闹,我怎么可能断错案?难不成你要说,还有别的犯人?”
“好啦,别担心,既然我接手处理,自然顾全您的颜面。舅舅,我不是说您断错案,据我调查,犯人确实就是‘忠助’。”
老爷子瞪眼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提异议?少瞎扯。”
颚十郎又狡黠地一笑,说道:“这个‘忠助’确实是忠助,不过是长着长尾巴的‘忠助’。就是这里有点不同。反正说到底犯人都是‘忠助’嘛,抓错个把人,当然不会损及您的颜面。”颚十郎瞎扯至此,突然正色道,“舅舅,还有瘦松,你们听说过,最近在江户城里,贩卖的‘石见银山毒鼠药’吗?那是用采自石见国迩摩郡的石见银山兴石,做成的老鼠药。你们知道吗,人只要吃上一口这种药,便会出现和霍乱完全相同的症状,毒发身亡。”
阿古十郎看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误食者身上会出现红斑,表情呆滞,手足僵直,口说浑话。腹泻拉出的粪便,色如淘米水,口中呕出褐色胆汁。人还没断气,脉先摸不出了。不论哪项症状,都和霍乱一模一样。就在十来天前,砂村有个孩子,误食了掺有这种毒鼠药的年糕。为孩子诊断的,是个刚入行的年轻医生。因为这毒发的症状,与霍乱太过相似,那位医生也十分震惊。这件事是我躺在杂工宿舍时,偶然听到的。”
颚十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没去过堺屋,可就算不特意走一趟,稍稍推理,便也将这案子的个中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说的这些,从头到尾都是我的推测,这么说来,听起来有些傲慢,可是,我只怕我的推测与事实,绝无半分偏差。我想,堺屋必定是买了石见银山的毒鼠药。大家都知道,老鼠药是装在文蛤壳里卖的,而厨工定是将那老鼠药,放在了炉灶附近的柜子上。谁知这柜子附近有个老鼠洞——您若不信,不妨亲往那里查看,那柜子里一定有老鼠洞。说到这里,后面的发展便清清楚楚,无须多言了。
“说到这次悲剧的原因,追根到底,是因为老鼠进出橱柜,将装有毒鼠药的文蛤贝壳踢落。这柜子在灶头附近,边上正好放着水盆,里面装着晚饭用来煮汤的文蛤。厨工准备晚饭时,看到有一只文蛤掉在盆外,随口说:‘哎呀,这里还有只文蛤。’这灶头处有些昏暗,厨工也没多想,便将拿装着鼠药的文蛤,随手放进了锅中。你们快去堺屋把‘吱助’捉拿归案吧,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怕要给人家溜走喽。”
颚十郎走进自己的督导——庄兵卫的独生女儿——花世的房间,花世正担心这次事情的进展,在房中等他。堺屋的小女儿小夜子,给花世寄来了一封长信。
信写在印着红梅的薄和纸上。那封用漂亮字迹写成的信里,反反复复只说了一件事——忠助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颚十郎看完信,吐着烟圈道:“其实我去吟味房间,见舅舅和瘦松前,先去扬屋找忠助聊了。他像念经一般,反复说人是他杀的。他说,自己曾不时地想,要是大当家和鹤吉他们都死了,世上只剩下小夜子和自己,那该有多好啊。一定是自己的这一邪念成真,才闹出这样的事来,如此想来,这次的事件与自己动手杀人,又有什么区别?我仔细观察忠助的表情,觉得他眼神清澈,表情有些腼腆,只看一眼,便知这家伙没有杀人。”
“那之后藤波他们怎么样了?”
“藤波和肥仔千太去了堺屋,发现厨房的柜子里,果然有老鼠洞,不久便得出了与我相同的结论。哼哼,这次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不过,藤波他去堺屋实地考察,而我只是躺在家里推断罢了。”
第三人
左撇子
“哟,来得不巧,打扰您看书了。”
“嗯?……”
藤波应声抬头,脸色发青,鬓角稀疏,缓缓扭头道:“哦,千太啊,快别在那儿弓着腰,到这边坐吧。”
“没打扰到您吗?”
“哪里,我只是打发时间,才胡乱地翻了翻净琉璃戏,反正看了也学不会,正想找个人聊聊天呢。”
“好,那就失礼啦。”肥千撩起和服下摆,挪过肥硕的身子,到藤波身边坐好,“衙门里清净得很,好事好事。”
藤波苦笑道:“哎,你这话说得……木屐店见到下雨便笑说是好天气。我们一忙,可不见得是好事了。”
“嘿嘿,您说的是。最近确实太闲,身子骨都要散了。”
“你看看,捕快和侍卫们一起,在衙门里读 href='688/im'>《菜根谭》呢,这可真叫悠闲。”
藤波说罢,抿起那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阴沉一笑,将小书桌推开,招呼人上酒,转而对肥千道:“好久没和你在宅邸里对酌了,今天就好好放松放松吧。”
藤波一年里,心情好的日子屈指可数,今天正巧他兴致极高。肥千有些吃惊,一脸不安、扭扭捏捏地搓着手应道:“嘿嘿,这真是劳烦您招待了。”忽然想起一事,用手一拍膝盖,“对了,老大,清元千贺春死了!……”
“哦,几时的事?”
“我是在两刻钟前刚知道的。我在半路上看到,路口那里吵吵嚷嚷的,就走过去张望了一下。”
“是嘛,她的命可硬得很,可不像是这么容易死的人……”
“她坐在长方火盆边,看样子像是一个人,自饮自酌时突然暴毙了。且她应是要弹琴,三味线正放在膝边,手里还拿着拨片,就这么靠在火盆边。那死相真如睡着了一般。”
“嗯,大夫怎么说的?”藤波低着头问。
“说她不是中风,就是早打肩了。她嗜酒如命,自该落得如此下场。大夫推测她是在一瞬间,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死了。若有人立刻帮她割开肩膀,放出淤积的瘀血,说不定还能救回来;可是她运气不好,正巧孤身一人,也就没机会了。这死法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果,乃是平时斑斑恶迹的报应呀,真真大快人心。”
“大夫说是早打肩?”
“对,我听了以后,对尸体再次仔细观察,只见她脸上和身上,都留着一片浅粉,怎么看都不像是已死之人。”
“偶尔确实会遇到这种情况。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早就知道,肯定会被北番奉行所的人念叨,不过,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怎么办事,便在那里候着。过了一会儿,瘦松便冲进来了。”
“看你在那里,想必他有一瞬间,表情极其厌烦吧。”
“没错,那苦涩的神情难以言表,就像在说‘肥千你竟敢抢我的功’似的。瘦松说:‘哟,千太大人可真是拼命,轮到别人当班,您还到现场来见习,辛苦辛苦。’我一听这话就火了,就回了他一句:‘听说您这边最近断案,常做些不同寻常的鉴定,我便想趁今天开开眼界。怎么样,就拿这尸首做些有意思的检查,让我瞧瞧吧?’那之后,我混在北番奉行所的人里旁观,只见他们将千贺春的身子,翻过来转过去反复查看,可那身上,连一丁点儿的外伤都找不到。脖子上没有勒痕,也没有被下毒的迹象,脸上还微微带笑呢。”
藤波意味深长地笑道:“哼,她的尸首,竟会是那个样子,可不太寻常。”
肥千点头道:“真是的,这恶毒的妇人,竟得如此善终,真是浪费。不只我,大家伙也都吃惊得不得了呢。”
“那种女人,就是所谓的络新妇吧。她将男人勾引到手,便开始勒索钱财,而且都不是小数目,一点都不含糊。”藤波笑着咒骂,“听说千贺春死掉的消息,肯定不止三五人,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话说回来,她死的时机也太巧了,简直像有人有意为之。”
“所以说,她是真会利用人。不过,这次我见了她的庐山真面目,不得不心服口服。给她验尸时瞧了一眼,我都有些……”
“一见钟情,被她迷住了?”
肥千嘿嘿一笑,拿手摸了摸发髻道:“真是不得了,长成那样,换谁不拜倒在石榴裙下?红颜祸水啊。”
佣人端着大漆盘,送来了酒瓶和烫杯盆。藤波挥手让他退下,又道:“不过,她倒有一个缺点。”他甩干酒盏,边给肥千斟酒边道,“身材太丰满了。”
肥千大吃一惊,看着藤波,突然咧嘴大笑道:“哎呀,这可真是,想不到,连老大你,都是千贺春的熟客啊。今日之前,我是闻所未闻啊。酒满了,我先干为尽。这接下去的事,可不好多问呀。”
“说什么傻话,不是这么回事!……”
“您又说笑了?”
“她在深川做暗娼,名字还叫梅吉时,我见过一、两次。而见到她的肌肤,今晨是头一遭。”
肥千慌忙放下酒盏,问道:“那您都看过了?”
“啊,看了。”
肥千登时蔫了,埋怨道:“您也真是,让我白费这么多口舌,最后来一句‘啊,看了!’这叫什么事嘛,而且还比我早到现场……”
“我也不是有意,当时在露月町当班,正好对门。”藤波慢慢喝了一盏,继续说道,“千太,她可不是早打肩,是被害的。”
肥千一听这话,顿时将口中的酒,全都喷了出来,边说着“失礼失礼”边慌忙抹抹喷湿的地方,诧异道:“可她身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啊!……”
藤波微微一笑,说道:“千太,千贺春死时,是用哪只手拿拨片?”
肥千伸手比画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动作,应道:“是左手。”
“那千贺春是左撇子吗?”
“没、没这回事!……”
“这不就奇怪了吗?”
肥千凝视着藤波,惊呼道:“啊,确实,这的确很怪!……”他猛地挪动膝盖,探出身子,“那个拨片恐怕是被杀后,有人让她捏在手里的。”
“初步结论便是如此。而且,杀人者多半是个左撇子。”
“很可能,但他到底怎么下毒手的?刚刚我也说了……”
“连个小伤口都找不着,对吧?想必你漏看了一个地方。”
“看漏?五个专门验尸的人,一起查验,到底看漏哪儿了?”
藤波干脆地说道:“胸部下面的褶皱里。”
肥千倒吸一口气道:“还真是,我们没查看那里。”藤波点头道:“五色使人迷,一般人都不会想到,去检查那褶皱里面。我实在想不通其中蹊跷,最后只得将那里抬起查看,果不其然,在下褶里发现了一个疑似针扎的细小伤口。依我看,那是针灸的痕迹,伤口正对着心口,在这种地方挨一针,只能一命呜呼。”
肥千佩服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策划得十分周全。”
“我在附近打听了一下,了解到有个叫杉之市的盲人按摩针灸师,经常出入于千贺春的住所。此人背地里还干些借人小钱的生意。有段时间,他被千贺春迷得晕头转向,和她如胶似漆,恩爱得简直要结婚了,赚来的辛苦钱,就这样被千贺春一点不剩地骗走了,最后闹得要死要活。这都是最近的事。”藤波顿了顿,瞥了一眼千太,“巧的是,此人正好是个左撇子。”
“啊,那就是他了!”
“所以,我刚才给颚十郎写信了——特告吾友,千贺春被人害死,悲惨离世。”
肥千有些不快,埋怨道:“想不到老大竟会做这种事,您这又是……”
藤波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傲然道:“哼哼,实话告诉你,十分遗憾,杉之市并非本案真凶。其原因十分复杂,要将此案玄机看透,那可不容易啊。所以,我才有意挑衅,想看看颚十郎那个下巴怪,究竟有多大能耐。这次该轮到我们,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黄泉行
“喂,瘦松……喂,瘦松……”
这松垮地穿着一件满身污垢的黑羽二重袷褂、挂着大如冬瓜的长下巴,挡在大门口,发出像呆子乞讨一般,无精打采喊声的,正是阿古十郎。
他这副样子,却能多次抢在公认的江户第一捕快——藤波友卫之前破案,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不知是不是第一时间汄出了,这独一无二的懒散声音,北町奉行所与力笔头、阿古十郎的舅舅森川庄兵卫手下的神田捕头——长脚蚊瘦松,马上从里屋一路小跑着出来。
瘦松连穿草鞋也嫌烦,还没跑到门口,就大声喊道:“啊,阿古十郎!我正要去胁坂找你呢!……”
仙波阿古十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瘦松面前晃了晃道:“喂,瘦松,藤波那家伙竟给我寄了这么一封信,说千贺春怎么怎么的,什么胸部被人扎针,那按摩师杉之市是左撇子,事情没这么简单,东拉西扯的一堆。其实我还没仔细读,就知道写了一堆复杂的事。他那大师流的笔迹,看着倒是潇洒,却没有让人仔细读下去的品格。字如其人,这话说得太对,字迹藏不住人品。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都说牡丹衬雄狮、翠竹配猛虎,阿轻在二楼照怀镜。”
阿古十郎还是老样子,满嘴跑火车,尽说些有的没的,末了忽然正色道:“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贺春这恶女人的故事,我倒是经常听说。就我所知,她不是值得让藤波写出,哀悼之词的人啊。”
瘦松五郎缩着干瘦的身子,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解释道:“要是当时找您商量,那该有多好。我一时忘记了,自己把这案子给办了,结果又捅出个大娄子来。”
阿古十郎不得要领地应道:“你捅娄子倒不罕见,可是你一捅娄子,藤波就给我写信,实在烦人。你看看这信末那句,简直就是在骂人。这信是写给我的,诋毁的自然是我。这么一想,可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瘦松伸手按住十郎道:“我日后一定找机会向您好好道歉,其实那藤波也给我写了封信。我读完虽然不甘心,又觉得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这么说可不好,因为你这句话,所有捕头都跟着掉价。”阿古十郎嘟囔了一句。
“您说的极是,我无言以对。这事对森川老大绝对保密,求您再帮一帮我这一次吧。”瘦松边说边搔搔脑袋,简单地介绍了事情经过,“说来真是丢人,我咬着牙,把那杉之市抓来,好好调查了一番……”
“结果犯人并不是他。”
“哎,为……为什么您会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若犯人真是杉之市,藤波怎会特意告诉你我。不用猜也知道。”
“对对对,您所言极是。我抓来杉之市,严刑审问。结果他说,他原以为找到了真爱,可是,后来却是被骗走钱财。追根溯源,到底因为自己太傻,怨不得千贺春,所以已心灰意冷了。再说,要真是他下的手,绝不会犯下如此错误,留下能一眼便认定,凶手是他的罪证。”瘦松五郎连连摇头说,“何况大家都说,瞎子感觉最敏感,就算惊慌失措,也不会弄错左右手,让千贺春用左手拿拨片。这一定是有人知道他是左撇子,故意设套诬陷,打算让他背黑锅呢。”
“这个人可真会说话。”颚十郎点了点头,托着下巴慨叹着说,“如此看来,这按摩师杉之市有点小聪明啊,是吧?……”
“正是,正是,他不过是一个按摩师,却能和千贺春这等恶女纠缠不清。此人乍看起来普通,穿着打扮却十分讲究,有些出格。”
“嗯,然后怎么样?”
“杉之市说,毕竟这是事关别人生死的大事,也不知道这样随便说好不好,可是,他想起了一个可疑之人。”
“原来如是,事情果然这么发展了。”
“那人也是千贺春的客人,也就是杉之市的情敌。”
“他竞然大言不惭地这么说?”
“是的。”
“真是岂有此理,你继续往下讲吧。”
“杉之市说:此可疑之人,乃是芝口结城批发店的三子——角太郎。喝小子人虽然不坏,可还未向立门户,零花钱也少。他去千贺春这里,倒是挺勤快的,但千贺春招待得并不殷勤。而杉之市前段日子,则是从早到晚,都腻在千贺春这里,故意炫耀自己和千贺春的亲热劲。杉之市说,就因为这事,角太郎对自己恨之入骨。
“有件事让他印象很深——本月三日,他去芝口露月亭听说书,那晚讲的是神田伯龙的新段子《芥口方丈》。故事说旅者鸠尾和水月,在宇津谷山口避雨时闹绞痛,一个按摩师给他们扎针,最后抢走了他们的五十两小判。杉之市听完,那天同去的女伴告诉他,角太郎就坐在他们后面两排,听得十分认真,脸色好生吓人。杉之市怀疑:角太郎就是听了那段故事,才想到如何犯案的。”
“真有一套,此人做按摩针灸师,简直暴殄天物。”颚十郎讽刺说。
瘦松五郎重重地点头道:“后来我们抓来角太郎审问,端的和杉之市说得一模一样。角太郎说,千贺春对他说:自己被杉之市骚扰,烦得很,决定和杉之市分手,需要分手费五十两,能不能帮忙筹集一下。角太郎乐昏了头,也没多想,便从父亲的钱箱中,偷了五十两交给了千贺春。然而,这一切都是骗局。不仅如此,就在前天,角太郎还被千贺春教训,说他这样的小毛孩,原本就没资格做自己的客人,这五十两就当还之前欠她的花酒钱,与角太郎断了往来。而角太郎偷父亲五十两的事也败露了,被家里断绝父子关系,扫地出门。那之后,这角太郎躲去田村町的二楼小屋里,连一日三餐也难保证,境遇悲惨至极。
“因为心里不甘,他听了谷口检校的故事后,盘算着如果这样杀人,一定不会败露,便买来外行人也能自行施针的杉山流管针,拿自己的膝盖做练习台,从早到晚练扎针。过了七八日,还真是学会了自施针。于是在昨夜亥时〈二十二时〕,便偷偷地摸到千贺春家后门,从门缝里往里看,发现千贺春大醉,正靠在火盆边小睡……”
“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对,他觉得是老天爷帮他,便猫着腰爬了进去,晃了晃千贺春,可她醉得不省人事。角太郎将千贺春轻轻放平,下狠手朝她深深地扎了一针。他只觉得千贺春的手脚,好像微微颤了一下,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松五郎摇着脑袋瓜儿说,“角太郎将她扶起来,按原样靠回火盆边上,心里十分痛快。他暗暗咒骂了一句‘活该’,便飞也似的从后门逃走了。”瘦松说到这里,突然皱眉道,“可是,还有一个疑点。”
“嗯?”
“角太郎说千贺春的左右手都没有拿拨片。”
“哦?……”阿古十郎点了点头。
“他说他自己哪里干得出,这样聪明的事轻,扎完针就匆匆逃了。光是将千贺春放回火盆边,就已拼尽全力,逃走时如脚底抹油,十分匆忙。”
颚十郎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突然扭头对瘦松说道:“千贺春的尸体,应该还原样保留着吧?”
瘦松从门框边站起身来道:“因为大夫也下诊断说,是早打肩,又做完了验尸,所以,今天早上已时(十时),她房东带着两个人来收了尸,送去火葬场了。”
颚十郎慌忙起身道:“大事不妙!……”他草草地掖起了和服下摆,巴不得立刻冲出去,急匆匆地问道,“那火葬场在什么方位,东西南北哪一边,你给我快点说!……”
瘦松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回道:“好……好像说是日暮里。”
“日暮里?知道了。还没过太久,叫台三枚轿子赶过去,说不定能在净身房拦住他们。喂,瘦松,我们这就出发去抢棺材去,你跟我一起来。跑着去赶不上,一般的轿子又不够快……”
这时,颚十郎突然看到对面的宅子,一拍膝盖道:“嗯,有了!……”
对面乃是石川淡路守的中宅官邸,十郎跑到源氏隔墙的格子窗下,大喊道:“来人哪,帮帮忙!……来人哪,帮帮忙!……”
听到喊声,陆陆续续跑出两、三个轿夫和杂工,问道:“哟,这不是先生嘛。您有什么事啊?”
“我要追一个逝者去趟黄泉,啊……不,是要去日暮里。快准备两台快脚轿子,把押棒拿出来,找五个人轮流抬前后棒,快快跑起来!……那棺材已经在一刻钟前,从芝地出发了!……干得了吗?”
“哦,行啊。就算人家跑出十里地了,我们也一定帮您追上,咱这腱子可不是白长的。”轿夫爽快地一口允诺,对杂工宿舍里喊道,“大伙儿,是先生找咱帮忙呢。拿两台快脚轿子出来!……”
不一会儿,两台快脚轿子,便放在了阿古十郎他们的面前。
“您们二位可抓好了安全绳,千万别开口说话,小心张嘴咬了舌头哩。”
颚十郎和瘦松上轿道:“好嘞,走吧!……”
前棒五人,后棒四人,前面还有一人,只穿着白袜带头引导,这排场非同一般。
轿夫们“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在大中午的御茶水街头,一路狂奔。
银簪子
那夜戌时(二十时),露月町的小路深处,一扇颇有雅趣的大坂障子窗边,挂着一盏写有清元千贺春字样的御神灯。窗户里隐隐透出濡鹭灯笼的光来,门边种着七八株胡麻竹。
一进屋,便是一个涂了漆喰的、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往里分别是五张半榻榻米大、八榻榻米大和六榻榻米大的房间,布局十分奇特。再往里是厨房,有后门可以通往后边的小路。
在挨着厨房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仙波阿古十郎正靠着墙壁,伸直双脚坐在地上。他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一会儿挖挖鼻孔,一会儿拔了拔胡子。
后门的拉门轻轻打开,瘦松五郎猫着腰悄悄进来。他跪着挪到颚十郎身边,喘了口气道:“果然和您推断的分毫不差。”
颚十郎点头道:“对吧。那藤波怎么样了?答应会来吗?”
“他说会准点在亥时赶到。”
“那就好,要是他来早了,反而麻烦呢。”颚十郎自语着,转身问瘦松,“那杉之市招了吗?”
“他开始还嘴硬,我说了胸部下面有扎针痕迹,他才招供。”
“让千贺春左手拿拨片,也是杉之市干的吧?”
“正是如此。他欲嫁祸给角太郎,故意这么做,为了能够在被查到的时候,可以推脱出去,所以设下了这个套。”
“真是执念啊。不是引导向自己,确实打一开始,就计划嫁祸给角太郎。他偶尔知道角太郎去露月亭听《谷口检校》,才想到了这一出吧。”
“对,他是说打算查到自己的时候,就一股脑全推到角太郎身上。”
“不过,杉之市说得太多了,就因为他如此镇定地侃侃而谈,我反而觉得他可疑。”
“您说的没错。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杉之市那天也躲在后门口。他叫了几声,一直没有回应,便悄悄地潜了进去,一手摸到和服下摆,当即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么安静,大概是千贺春不在家,没想到人就在自己跟前。他心一颤,转身就想逃,不一会儿又发现,千贺春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她大概是睡得太沉了,就连呼吸声都不太听得到。那是肯定了,那时千贺春吃了角太郎一针,已经死了。杉之市不知这等隐情,心里又惊又喜。他和角太郎不同,扎针十分熟练,赶忙用手摸索到肩膀,半蹲着顺势在千贺春的胸部下面,重重地扎了两、三针。虽说杉之市胆子很大,可在得手以后,也还是飞也似的逃走。可这么一想,也真是奇怪,竞有两人在同日的同一时辰,以相同手法杀同一个人。自打我们小日本建国,就没有过这么离奇的事情。两人还没在现场撞个正着,简直是奇迹。我倒不是要帮谁说话,可这角太郎的运气,也真是太臭了。”
“话不能这么说死,此案到此并未结束,还有后续呢。”阿古十郎微微一笑,“这房间里的东西,布置得跟早上一样吧。”
“是,一粒灰尘、一片叶子,我都没有动过。”
“那你看看,在火盆最边上,有一只盛着酒的小酒瓶吧?”
“是的。”松五郎扭头望了一眼。
“那你去坐到千贺春坐的位置上,试试拿那个酒瓶吧。”
痩松依言起身,走到火盆一侧坐下,隔着火盆努力伸手拿,可是,他却怎么都够不着那酒瓶。
“瘦松呀,要是她自酌自饮,岂会把酒瓶放得那么远呢。在两人偷偷进屋前,还有一个人在这里,给千贺春斟酒呢。”
“原来如此!……”松五郎点了点头。
“咱们再说得明白些吧,这杉之市和角太郎,都不是凶手。”
“什么?!……”瘦松五郎感到不可思议。
“千贺春在他们两位进屋之前就死了。”
瘦松往前挪了挪膝盖,问道:“这么说,坐在这里斟酒的,才是真正地凶手?”
颚十郎从容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道:“谁知道呢,不过,那个人很快就出现了。”
“来这里吗?”
“她大概是个艺伎。我给你看证据,你再靠近火盆些。”
颚十郎比瘦松坐到火盆边,自己则起身,将提灯拿到火盆上方道:“这么一照,是不是能看到火盆的炭灰里,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你拿出来瞧瞧吧。”
瘦松将手伸进灰中,把那闪光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惊道:“啊,是根银簪!……上面刻着角菱配三盖松的比翼纹呢!”
“此物稍一调查,便能查出物主,所以才不能任由它掉在案发现场。”
“原来如此,千贺春梳的是鬉下地,因此,这不是她的东西。而且发簪的尖头上,全是发油,应该就是昨天或今天掉的。您说得太对了,这发簪的主人,马上就会来啊。”
从远远的露路口,传来了沟板的嘎吱响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忙将银簪丢回炭灰中,吹灭提灯,躲迸;了厨房,隔着障子屏住呼吸。
轻细的足音,慢慢地靠近格子移门。那人在窗前犹豫一番,最后拉开门走上踏脚石,悄悄地摸索着进了房间,点燃了灯笼。
两人从障子的破洞里朝外一看,只见那是个小个子的艺伎,二十许间,长得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色。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浜绉绸座敷着,扎一根翁格子的腰带,头上低低地绾着岛田髻,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灯笼边。只见她轻叹一口气,跪着慢慢挪到火盆边,开始用炭火筷拨炭灰。
这时,移门突然开了,藤波友卫站在门口说道:“哟,小龙女,你怎么在这里,做这么奇怪的事?大半夜的,你到底在做什么?”
被唤作“小龙女”的艺伎转头一看,来的却是藤波,竟身子一软,伏在榻榻米上,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长得十分乖巧,下手竟这等狠毒。虽说千贺春抢了你的客人,可拿湿纸封住人家口鼻,这也太过分了吧?”
颚十郎躲在移门后边,不知觉得哪里有趣,突然大笑起来。
藤波吊起眼角,瞪了一眼移门,喝道:“哟,那里躲着的是仙波吧?别躲在后面笑,快出来吧。你一个外行人,能追查到这一步,着实不易。这次比试我们算平手。”
仙波阿古十郎猛地拉开厨房移门,好像大戏开幕主角登台似的,趾髙气昂地走出来道:“哎哟,藤波,你也真是坏心眼。我与你相约亥时,可是你却早到,搅乱了我的安排。”他边说边往小龙女身边走,“我说小龙女姑娘,你也用不着在这里,哇啦哇啦哭得这么伤心,只需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对站在那边的先生说了便好。尽管堂堂正正地说,你根本没用湿纸,捂住千贺春的口鼻,你到这里时,千贺春已经死了。只需这样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不论你是来找她理论的、找她勒索的、还是找她说挖苦话的,还是真的有心来杀她,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你到这里时,千贺春已经死了,你只要说这一句证词便好。快说呀,你这是怎么了?”
小龙女圆溜溜的大眼晴里噙着泪珠,抬头望着阿古十郎道:“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些?我都已经做好了,被人冤枉、吃哑巴亏的准备了……”
藤波有些急了,额头浮起青筋道:“喂,仙波,就算你教她这些不必要的伎俩,帮她脱罪也是徒劳。你的对手是我藤波,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枪,快住嘴吧。”
阿古十郎摆了摆手,让藤波先别急,说道:“我并不是在告诉她脱罪的伎俩,只是让她将真相说出来。要是您信不过我,不妨好好听一听,小龙女姑娘接下来说的。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时候您就明白了。小龙女姑娘,这位捕头说,要听一听你的证词,你快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照实说了吧,用不着害怕。”
小龙女姿态优美地坐正了身子,好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抬失看着仙波阿古十郎,柔声缓语地说道:“好,我都听您的。我和千贺春已经不再争吵了,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把这事做个了断,所以昨天深夜,我特意赶到这里。我和她很熟,在门口叫了她一声,便走进了房间里去。只见千贺春瘫软地,身子靠着长火盆,脑袋望下垂着。她以前就是这样,很爱喝酒,一喝起来不醉倒就不算完。那天我以为她又喝醉了,便对她说:‘千贺春你怎么了,才喝四瓶就醉成这样,看来是年纪不饶人,快99lib?起来再喝一杯吧。’说着,我拿那边的酒瓶,给她又倒了一盅,拿起酒盏伸到她面前,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手肘,千贺春就突然瘫倒下去,往火盆上摔。”
“原来如此。”
“我吓了一跳,转到火盆后面,想扶她起来,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谁知那手就和冰一样凉。99lib?我看她的脸和脖子,都同醉酒一样透着粉红色,不只如此,仔细一瞧,她根本就没有呼吸。我吓得松开手,丟下了她。然而,在这柳桥谁不知道,我和千贺春有过过节,要是当时那个场景被人看去,任凭我如何辩解,大家都必定会认为,是我杀了千贺春。这么一想,我突然害怕起来,拼命将她抱起,按照方才的样子,靠回了火盆上,然后赶紧跑回家。哪知到家一看,我那支刻了比翼纹的银簪子却不见了。仔细回想,在抱起千贺春时,好像是有闪亮的东西,掉进了火盆里,所以我才……”
仙波阿古十郎拍手道:“说到这里便好,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藤波坐在墙边,一脸冷峻地听完小龙女的话,抽着鼻子讪笑道:“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好惊人呀,都说到这份上了,您还没有明白吗?真是出乎意料。小龙女姑娘方才那番陈述中,包含了一个无法反驳的证据。”
“哦,什么证据?”
“她说千贺春手上冰凉,脸和脖子却依然透着粉色。”
“哼,这又如何?”
“您刚刚说:小龙女的杀人手法,是用湿纸捂住千贺春的口鼻,若是这样死去,身上不会留下血色,该是一片惨白才对。可我后来看到尸体时,尸身上面依然透着淡粉色,想必在您看到时,肤色是相当红了。您觉得尸体为什么会透出淡红色呢?究竞是何种死因,才会在死后,留下这样的肤色呢?”
藤波变了脸色,表情既阴沉、又不安,说道:“言下之意……她中了毒?”
“哎哟,这口气可有点犹豫啊。您刚说这次比试,我们打成平手,可要是不知道死因,就算不得平手了。也就是说,您输了。”
仙波阿古十郎卖完了关子,又接着说了起来。
“那我就来揭晓谜底吧。其实非常简单,藤波,千贺春是烧炭中毒死的。哎,您怎么嘴张得这么大?吃惊了?……要是您信不过我,下次去御岳山时,不妨多留心一下,在石洞这类密闭空间里烧炭火,心气弱的人偶尔会中毒而死。中炭火毒的死者有个特点,那就是身上的肌肤,会出现浅粉红色,怎么看都不像已死之人。我本以为藤波大人您,常年干这一行,肯定知道类似的案例呢。”
仙波阿古十郎托着大下巴,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讥笑声。
纸鸢
新酒
“先生,茶来了。”
“嗯嗯嗯。”
“您看着很闲嘛。这是鞴祭的蜜橘,您快来尝一个吧。”
“见笑见笑。天气反常,容易犯困,我刚刚在打盹呢。”阿古十郎说罢,便美美地打了个哈欠,伸手从果盆里拿过了一只蜜橘。
十一月里头有四、五天特别冷,可之后突然回暖,这三、四天暖和得跟春天一样。
日光从黑色的格子窗外射进来,洒满在起了毛的坊主畳上。
这里是地处赤坂的松平佐渡守家的杂工宿舍。颚十郎不知为了什么,极受杂工、轿夫和马夫这类人的欢迎。各家的杂工宿舍,都有人邀请他留宿。十郎的全部身家,就只有一件穿旧的袷褂和一对刀鞘斑驳的护身刀。
他有个舅舅森川庄兵卫,家住本乡金助町,乃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笔头。只要去舅舅家,便不愁零花钱了。可是,阿古十郎今年十月,突然辞去了甲府勤番,返回江户城以后,在各家杂工宿舍到处借宿,连回江户这件事都没让舅舅知道。只有舅舅庄兵卫的部下、神田的捕头,干瘦的松五郎,知道颚十郎回到江户的事情,不过,他帮助颚十郎保守秘密,没有告诉金助町的庄兵卫一家。
就因为这个缘由,现在的仙波阿古十郎,没有一点收入,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接待他的杂工和轿夫们,也都知道他的情况。杂工们并没有将颚十郎拉到自己的房里住,然后利用他做事,反而任由他睡在房里,主动照顾他,说自己就是想看一看,颚十郎摸着长下巴、悠闲满足的滑稽样子。
就这样,仙波阿古十郎离开胁坂的住所后,住到了榎坂山口周防守的大宅,后又去了马场前门的土并大炊头家,和水道桥的水户大人家,就在十天之前,他住进了松平佐渡守的杂工宿舍,就这样在各家借宿度日。
颚十郎拿过皮色艳丽的蜜橘,在手中把玩了一下,问道:“喂,三平,这是鞴祭的蜜橘。”
“正是啊!……”三平指了指密柑,“你尝尝,挺甜的。”
颚十郎微笑道:“你忽悠我也没用,这可不是鞴祭上随便分给大家的蜜橘,你肯定是从老爷家的厨房里摸来的吧。”
杂工三平嘿嘿一笑,拿手搔搔脑袋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您啊。为什么您会知道呢?难不成这蜜橘上还有标记吗?”
“这蜜橘的品种叫作‘八代’,种植在河内地区,并不多见。可不是铁匠和铸造师父,从二楼窗口丢给楼下行人的便宜货,应该是你家老爷的亲戚松平河内守,派人送来的八日祭礼品,被你顺手牵羊摸了几个过来。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三平心服口服道:“一点没错。刚刚我走过杂物间,看到大门开着,门口堆放着好几筐蜜橘,看那蜜橘颜色漂亮得很,便很想拿一些过来,给先生你瞧一瞧。”
“所以你赶快抓了五六个,塞进兜裆裤腰和肚脐的夹缝里?”
“哎?肚脐?您怎么连这都知道?”三平略感吃惊地问。
“蜜橘皮上有淡淡的兜裆裤的布纹印子呢。”
“您……您开玩笑的吧……”
颚十郎慢慢剥着蜜橘的皮,说道:“今天好冷清啊,大家都出门了?”
“刚刚接令说:将军大人要来了,老爷马上召集人马,赶去神田桥的勘定衙门了。”
“这个月的胜手方,不是佐渡守吧?”
“对,照理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只听说金座那里出了大错。”
“哦?……”阿古十郎点头表示了解了。
“老爷坐在轿子里时,我稍稍瞥了一眼,他那脸色可不好看啊。”杂工三平吐着舌头说,“老爷素来从容自若,这次竟流露出那样的神情,想来是出了相当了不得的事呢。”
两人正闲聊着,房门口突然有人喊道:“打扰了,有人在吗?”
三平也不挪身子,懒洋洋地扭过头,对着门口喊:“谁呀,谁呀,您找哪位?我这里正忙着呢,您就在门口大声点说吧。”
“仙波先生是不是在府上呀?”
“仙波先生他……”
颚十郎摇头道:“就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可门口的人听到了阿古十郎的声音,立马说道:“听这声音,就是阿古十郎吧。您假装不在也没用,我这里听得清清楚楚呢!……”
颚十郎伸手扶着额头道:“哟,糟糕,让他给听去了。”
“这叫什么话!是我,瘦松!……”
“哦,瘦松啊,既然被你知道,也就没办法了,进来吧。”
绕过大地炉的边缘,走进房间里来的,正是那个干瘦的松五郎。他重重地将两升装的双把酒桶,放在坊主畳上,边擦着脖子上的汗边道:“就为了找您的落脚处,我可是把城里的宅子,都转了一个遍,到胁坂一问,人家说您去了稷坂;追到禝坂,又说您去了土井大人那里。我提着这么大一个酒桶,走得浑身是汗、两腿发直好像擂杵,好不容易才找到您,可不能被一句‘不在’给打发了。”
颚十郎摸着长长的下巴尖,徐徐说道:“你每次过来,都给我塞些麻烦事,我当然害怕了。看你还抱着一桶酒,这可不是好征兆,肯定又会像平时那样,恳切地求我帮忙吧。我不想接麻烦事。”
瘦松五郎接过话茬道:“既然您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最好不过。您说得没错。话说,这是昨天刚从堺那边送到品川的新酒,量不多,我给您拿了一点过来。”
颚十郎有些不甘地道:“久旱逢甘露,单听是滩运来的新酒就让人按捺不住啊!……”
“来,您快尝尝吧。”
瘦松喝干了茶碗里的茶,从酒桶里咕咚咕咚倒出一碗新酒,递给颚十郎喝。阿古十郎接来一饮而尽道:“之前因为海上闹暴风,远洲滩的货都运不过来,这一批货运来得可不容易。好酒好酒!……来,说说你想求我帮什么忙吧。”
瘦松坐正身子道:“其实,昨天从金座运出的二十万两钱之中,有三万两千两钱款被人掉包了。”
“三万两千两!……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刚才也听说,金座那里出了乱子呢。那这掉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每岁末的固定事务,从金座往神田桥的勘定衙门送御用金。那笔钱分别装在万两箱子十六个,千两箱子四十个里。金座会派出常式方送役人两人、而勘定所则有胜手方勘定吟味役两人负责押送。昨天他们从常盘桥边,乘船向上游行驶,去往神田川。途经稻荷河岸时,被一条上总来的运石船给撞了。事出突然,四个押送的官员和船老大,全都被甩进了河里。而御用船则被撞进停泊在河边的货船夹缝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颚十郎也不在仔细听,拉着三平说些无关的话。瘦松看不下去了,问道:“您在听我说吗?”颚十郎边打哈欠边道:“在听,在听呢。”
瘦松继续说道:“官员们个个都如阴沟里的耗子,他们爬上船,边咒骂边让船老大赶快走。可刚刚我也说了,这船夹在货船中间,怎么都转不出来。最后只得让那边的货船让路,把这边的运肥船挪开,好不容易才重回河道。撞过来的运石船出事后,趁乱逃走了,很怏就不见了踪影。为了以防万一,大家点了点钱箱的数量,发现一个不少。官员们就当落水是自己倒霉,最终将钱押送到了神田桥边,做完交接手续,这二十万两安然无恙地,收进了勘定衙门的金库。”
“哦,原来如此,哦。”
“您也知道,幕府每天都会派一个奉行,早上八点到勘定所里,坐班处理事务,做完后十二点回去。这一天一如往常,早上当班的奉行去到勘定所,在昨天从金座送来的二十万两钱款中,拿出两、三个千两箱,例行公事查看。谁知开箱一看,箱子里哪有小判,只有满满一箱生锈的铁钉和石块!……奉行大惊之下,赶紧让手下把昨天运来的二十万两钱箱,全部打开来查看。十六只万两箱完好,可这四十只千两箱里,竞有三十二只装满了旧铁钉!”
“嗯……嗯嗯……”
“想来想去,大家觉得:只可能是在被运石船撞时的混乱中,被人掉了包。可当时是一大清早,河里货船很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到底用什么法子,能快速掉包这么多钱……此案不仅金额大,手法也胆大妄为,又事关将军大人的威严,浅草的桥场和中川口的御船改番奉行所,马上关了闸门,一艘一艘地排查往下游方向行驶的船只,可至今为止,一点线索都没发现。所以,阿古十郎……”
瘦松见阿古十郎久久没有回话,伸过头仔细一瞧,只见他拿手肘支着膝盖,正睡得打呼噜呢。
金座
金座俗称金改所,也就是现在的造币厂。二本桥蛎壳町二丁目的银座,负责铸造分判银和朱判银;金座则专门铸造大判、小判和分判金。
江户金座在元禄以前,采用手前吹制,即外包铸造。铸造后需要将外包给工匠铸造的判金,交给金银改判役后藤庄三郎进行检定敲印,之后方可流通。
元禄八年(1695)为挽救幕府的财政窘境,当时的勘定奉行荻原近江守,公布实行小判御造制度,他在本乡灵运寺边的大根畑,建立了幕府直属的铸造所,将各地铸币师召集到这里,将金座当芙蓉间用,并把铸币师们调归勘定奉行统属,以便监控。
元禄十一年,金座搬去日本桥本町一丁目的常盘桥边,直到明治二年(1869)开设新造币局前,一直位于那里。
金座纵深七十二间,横跨四十六间,占地面积很大。周围用黑木板围墙圈起,严密地与外部隔开,最外面的长屋间大门,太阳一下山便会关上。那之后严禁所有人员进出。
在黑木板围墙里边,主要分为四大块,分别是处理事务的金局、进行铸造的吹所、官员宿舍的御金改役御役社和杂物工匠住的长屋,现在日本银行的所在地,正是当年后藤的役宅旧址。金吹町一带至今还留有长屋的遗址。
在金局里当班的官吏统称为金座人,可细分为改役、年寄役、触头役、勘定役和平役等职位,总共大约二十户人。除了金座人,还有座人格,座人并、手传和小役人等诸多下级职位。吹所有吹所栋梁十人,统领手下约两百多人的栋梁手传。
金座的工作,首先是铸造小bbr>判和分判,即购买幕府的御手山和其他地区金山上出产的金子,制作小判;还负责对上纳金进行鉴定上封;购买碎金和废金,从钱币兑换所收来有瑕疵和、分量不足的通货,进行重新铸造。
吹所一带的主要设施有六栋,分别是吹屋、打物场、下钵取场、吹所栋梁住所、细工场和色附场。
铸造小判的工序相当复杂。首先有位役检查金子的品质,之后进行一道名为“位戻”的工序,即将各种品质的金子配成一定比例。接着要碎金,将生金分割成一定重量的小块,再过火进行烧金。烧完做寄吹,即在金子中按一定比例掺入银、铜和其他金属。下一步叫判合,也就是鉴定合金的品相。判合完成之后,就将合金打平拉伸,做成延金。最后拿模子将延金打成规定形状,按下刻印,做“色附”涂上颜色,一枚小判才算完工了。
在金局里,每一枚小判,都会被重新包装,放进千两和两千两的钱箱里,收入金库放好。
这金座乃制作和处理通货的重要衙门,金局平役级别以下的工作人员,也就是手传、小役人、吹所的栋梁、栋梁手传和工匠们,必须都得住在金座地界内,除了岁末,但凡擅自出入金座者,均会问罪。偶尔能够外出,也要接受番奉行所的检察,出趟门极不容易。不仅是金座里面的人,进出的商人,也要反复出示通行证,才能进入,且进去后只能在长屋一带活动,绝对无法踏进长屋后面的金座重地。这里与外界,简直处于不同的世界,虽然在江户城里,却似一座大海中央的孤岛。
当时恰是下午四点刚过。颚十郎被瘦松摇醒了,硬生生地拖来,那平时看起来就略显呆蠢的脸上,还带着一抹醉意,微微泛红。他迷迷糊糊地站在金座大门口,竞说了这么一句话:“哟,纸鸢可真不少啊。”
只见冬日晴朗的天空一片湛蓝,天上飞着无数纸鸢,仿佛是点缀在蓝天上的花纹一般。那纸鸢形态各异,有五角形、扇形、军扇形、与勘平、印绊缠、酒盏形,还有蝙蝠造型、章鱼造型、老鹰造型、乌贼造型,侠客造型、福神造型、葫芦造型和贴着剪纸画的,无法一一细数。
十一月到二月末,是江户城里放纸鸢的好时节,有时大人也会混在孩子堆里,一起展开纸鸢合战。人们在纸鸢上安上雁木——一种削成锚形的木片,上面装着刀片。纸鸢合战即用雁木割断别人的风筝线,将对方的纸鸢抢夺过来的游戏。因为这个“纸鸢合战”,衙磨难和商家的屋顶瓦片,总会遭殃。每年一到放纸鸢时节,人们往往要花费数十两甚至上百两钱,来修缮破损的屋瓦。
瘦松五郎有些不快地说道:“您说什么傻话呢。纸鸢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快进去吧。”
“你别急嘛。这人相与公务的关系可不小,我这是在看金座都是些什么人呢。”颚十郎随手指了指河对岸,“隔着神田川,对面即是松平越前守的上宅官邸,这里西邻鞘町,东边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石町。遥看四面上空,皆是一派清朗和顺之气。唯独这金座上空,盘踞着一股沉闷邪乎的妖气。也难怪,这里面关着两百多个笼中之鸟,整天为了他人,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制作小判。人和钱的怨气混在一起,所以唯独这里,涌出一股邪恶之气来。”
瘦松说不过他,垂头道:“您这一开口,就好像褂子着了火,根本刹不住车。好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
“好,那我们进去吧。话说回来,瘦松,我多啰唆一句,这事儿可对舅舅严格保密啊。”
“我当然知道,可为什么您要如此坚决地,对金助町保密呢?快别整天辗转在杂工宿舍了,回老大家去住吧,这样也好和藤波正面交流,老大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不不,这你可想错了。舅舅只当我是个浪荡子、大蠢蛋。住去他家,岂不惹得老人家生厌,这也算是我对舅舅的孝行。”
两人走到门岗,瘦松摸出役所的符契。带头的门卫面色苍白,看了一眼颚十郎,问道:“您带的这位是?”
“他是新来的同心侍卫——仙波阿古十郎。”
两人不顾门卫一脸吃惊,径直走过门岗,沿着长屋往中间口走。那里站着四个手拿六尺棒的番众侍卫,又做了一次盘查。过了中间口,往金座的役宅门走,那里还有一道查岗。
颚十郎也有些傻眼道:“这可真是手续繁杂,我今天才知道,金钱原来这么重要。”
过了这道门,终于到了役所的玄关。瘦松自报家门后,出来一个座人格的小吏,带他们去了勘定场。
这是一个能够铺下五十张榻榻米的大房间,里面摆着两列账房用的隔断,二十来个勘定役和改役,正忙着给小判称量包装。高一个台阶放的是年寄的位置,一个戴着老花眼镜,像是松助的堀部弥兵卫的年寄役,将褥垫拉正,说道:“劳烦两位了。”
颚十郎端着架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三万两千两……运送御用金一事,是老早就定好的吗?”
年寄役殷勤地点头道:“正是正是。这是岁末公务,每年的定例。金座这边,每年九月末开始准备。不过,运送的具体日期,是勘定所指定的,到了时候会发公告,告知具体的日期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这次确定运送的日期,是在几号?”
“是七号夜里。就是那次撞船的前一天,夜里八时左右,公告送到金座,通知说八日清晨八点,用船运送御用金。”
“也就是说,具体哪天送,不到前一天,谁都不知道?”
“正是如此。”
“那御用金出金座大门是在几点钟?”
“正好六时出的大门。”
“勘定所的触役,到金座是前一日夜里八时,御用金出金座,是在次日早上六时,这期间有人外出吗?如有记录,我想借阅。”
“我们已经仔细查阅了出入记录,可记录显示,没有人在那段时间外出。”
“好,我知道了。那负责管理金库钱箱的小吏有几人?”
“现在一共是五人。他们负责查验好金额,将钱款分别放进了一千两、两千两、五千两和一万两的钱箱里,贴上封条。然后交由金藏方收入金库中。”
“那有没有定期重新检查、整理收纳钱款的事务,比方说盘点库存之类的?”
“有。七、八两月吹屋放假,这期间会揭开钱箱的封条,进行检点。”
“一年就这一次?”
“对,一年就一次。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不,我问得差不多了。”
出了勘定所,阿古十郎他们往吹所所在的区块走。不用说,这里也是守备森严。吹所里有十栋吹屋,屋顶的烟囱里,冒出了滚滚烟尘。
十个吹所栋梁,各自管理一间吹屋,在竖着巨大风箱的炼炉边,一大群只裹着兜裆布的工匠,在栋梁手传的指挥下,锤打炼造着金子,忙碌地工作着。
颚十郎站在吹屋门口,怔怔地往里眺望,随后回头对瘦松道:“看那样子又捏又拉的,好像年糕店。快看,在对面的风箱边,师傅正把金子拉成金线呢。好了,回去吧,老站着也破不了案。”
两人穿过吹屋大门,去往杂工和下人们住的长屋一区。在那边的空地上,十来个杂役的孩子,正聚在一起放纸鸢玩。他们放的全是同一种漆黑的乌鸦纸鸢。
这群孩子每个看起来都性情孤僻,不像乖孩子。颚十郎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的纸鸾,随后不知怎么想的,走到离得较近的一个孩子身边问道:“小兄弟,这纸鸾看着好生奇怪哩。”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就是纸鸢铺里,卖两文钱一个的普通纸鸢嘛。”
“怎么大家都放乌鸦纸鸢?要凑得这么整齐,那可不容易吧。”
“金座的乌鸦组,在江户可是大名鼎鼎。怎么,你不知道吗?你从哪个村子上京来的?”
“哎呀,见笑见笑。”颚十郎尴尬地笑了笑,“话说,你们为什么不去外面放纸鸢呀?”
那孩子没好气地冷笑道:“哦,要是能把我们弄出去,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我们也不想在这种憋闷的地方放纸鸢,快,快带我们出去吧。”
“这可真可怜。你们一直都在这块空地放纸鸢吗?”
“大人没事,少招惹我们。要是不能带我们出去,就别胡乱夸口。”
“哟.真对不住。快回去玩吧。”
“喂,看样子你是个混混同心吧?长得可真奇怪。”
“对不住,天生这张脸。”
“说什么呢,喂,混混同心,你要问我们的就这点吗?刚才那个青葫芦脸,可问得比你仔细多了,说什么是谁求我们,来这里放纸鸢的。你们这群人里,就没个聪明点的吗?又不是找人从越后上京来捣米,谁会求人放纸鸢呀,笑死人了。”
颚十郎微微一笑,问道:“哦,是吗。那个青葫芦脸的家伙,来问了这样的事呀。他是不是一对吊梢眼,鼻子高高的,一脸自命不凡的烦人样子?”
“啊,对了!……对了!……说是南番奉行所的与力,叫作藤波来着。”
阿古十郎回头对松五郎说道:“痩松,藤波在想的事情时不得了。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他能想出来的点子。不过,照这个情形看来,这次他又要输给我了。好了,我这就回松平佐渡家去。咱们回见了。”
颚十郎留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瘦松五郎,一个人慢悠悠地晃出了长屋门。
二番原
最近几天,清早总是结霜柱,可太阳一升起来,就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河岸边空地的草丛上,升起悠悠浮动的阳炎雾霭。
从神田、镰仓河岸一直到雉子桥边,都是防火用的空地。二番原到四番原,恰好是一块宽阔的平地,成了孩子们放纸鸢的最佳地点。
隔着神田川的对岸,是一之桥大人的官邸。在围墙边的松树上空,那片湛蓝透彻的天空上,挂着数百只各式各样的纸鸢。
十二、三岁的孩子带头领着一大群七、八岁的孩子,将近一百人在小丘上奔跑嬉戏,玩得忘乎所以。颚十郎混在这群孩子中,在堤岸边的草堆上放着纸鸢。
仙波阿古十郎松垮垮地单穿一件脏兮兮的袷褂,将风筝线系在腰带上,手插怀中,大大咧咧地盘腿坐着。他从前襟里伸出一只手来,捏着长长的下巴,出神地望着高飞在空中的乌鸦纸鸢。他放的乌鸦纸鸢展开黑翼,在蓝天中自由翱翔,就像真鸟一般,缓缓地震动身躯。天上的纸鸢有五角的、军扇的、侠客的、剪贴画的,每一只都五彩缤纷,衬得颚十郎那只全黑的乌鸦纸鸢格外显眼。
这只纸鸯除了涂有黑色,还在外面刷了一层防潮用的矾水,每次迎着太阳光微微倾斜,便会发出耀眼的银光。
乌鸦纸鸢是颚十郎从小川町的纸鸢店“凧八”那里,花十文钱买来的。他一大清早就跑到二番原来,心无旁骛地放着风筝。颚十郎的鬓角在风中飞舞,兴致很高,看着空中独自傻笑。
这时,瘦松五郎朝他这边走来,这里正好在吴服桥北町奉行所和地处神田的瘦松家中间,是瘦松回家的必经之路。
瘦松五郎就像往常一样,向前倾着身子急匆匆赶路。走进二番原,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阿古十郎的背影。等认准了就是本人后,他一脸无奈地走上前道:“阿古十郎,您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呀?”
颚十郎缓缓转身应道:“哦,是瘦松呀。”
“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您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这看了还不明白吗,放纸鸢呗。”
瘦松撇撇嘴道:“我真没见过像您这么慢性子的。南番奉行所和北番奉行所正闹得针尖对麦芒,火药桶都要炸了,在这僵持不下的当儿,竞然有人有闲工夫放纸鸢。真是荒唐至极,让我说您什么好呢。”
“我彻底迷上放纸鸢了。瘦松,放纸鸢挺有意思的,你也来试试看吧。”
“哎,这哪是放纸鸢的时候呀!南番奉行所的藤波一口咬定,金座的藏金方立马左内是主犯,把人家连带他十岁的小儿子,抓到番奉行所,正逼着做审问呢。可你这北番奉行所的主力,却混在孩子堆里,在防火地的原野上放纸鸢,这叫个什么事呀?我去杂工宿舍问了,那边说您每天一早出门,不到晚上不回家,还以为您拼命查案呢,谁知竟在这种地方浑水摸鱼。”
“啊,是啊。”
瘦松急得眼看就要哭了,说道:“这句‘是啊’真说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就要掉出眼泪了。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不该来求您。我把希望全都押在您身上了,现在走投无路、您这可叫我怎么办呀?”
颚十郎轻轻扯了扯风筝线,说道:“嘿,藤波动手挺快的嘛〕他为什么连那孩子也一并抓了,到底怎么回事?”
瘦松走到颚十郎身边,蹲下道:“御用金从金座运出来的那天清晨,只有一个孩子在放纸鸢。”
“那又怎样?”
“您也知道,御用金出金座,是在那天早上八时。而这左内的小儿子芳太郎,七时就在那长屋前的空地上,一个人放纸鸢。就算再怎么喜欢,现在的七时天才刚蒙蒙亮,出来放纸鸢确实可疑。芳太郎的父亲左内是金藏方,藤波推断他一定是让儿子放纸鸢为暗号,告诉外面的共犯,御用金马上要从金座运出来了。”
“哼哼。”颚十郎冷笑着。
“按照藤波的说法,左内知道按照每年惯例,岁末会用船将御用金送去勘定所。外面的共犯们在运石船上,准备好假冒的千两钱箱,老早就等在稻荷河岸一带。只要金座里用作暗号的纸鸢一上天,他们就做好准备动手。”
“那孩子放的纸鸢是什么样的?”
“金座有个乌鸦组,他们把同南浦小田原町的老鹰纸鸢打纸鸢合战,当成生意来做,所以,金座里的孩子放的,全是乌鸦纸鸢。唯独芳太郎那天早晨,放了一只六角形白底,上面则画着大红色两道粗杠丹后纹的剑形纸鸢。”
“这丹后纹可是长崎纸鸢常见的纹样,是从那一带买回来的纸鸢吗?”
“不,不是,是左内亲手给小儿子制做的。”
“这纸鸢怎么了?”
“这纸鸢和平时一样,被小田原町的老鹰纸鸢缠住了,让他们抢走了。藤波说那只纸鸢上,肯定系有纸条,上面写了详细的犯案过程,通过纸鸢合战的手法,传给了金座外的人。”
颚十郎嘿嘿一笑,笑得十分含糊。他续问道:“这瞎掰得略显牵强啊。那孩子怎么说?”
“芳太郎说:老放乌鸦纸鸢实在无趣,一直求他爸爸给他做一只白纸鸢。那天好不容易到手了,髙兴得不得了,所以天一亮就出去放纸鸢了。”
颚十郎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我是犯人,要搞那么大的动静,断然不会用孩子。毕竟小孩子直肚肠,一旦被抓了,随便逼问几句,就会被揭开老底。可现在道具齐备,对方又是藤波,不论怎么辩解,怕都没有用,真可怜啊。”
“别说风凉话啦。那您又是怎么推断的?想到什么了吗?”
“嗯,还不成形。虽然没有完全想透,门道倒是摸到了。”阿古十郎慢慢起身,边收线边说道,“瘦松,你知道吗,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十时前后,跟金座隔河相对的松平越前守家的马厩,发生了一个小火灾。”
瘦松摇头道:“不,不知道。自打出了掉包案,我们就一直埋头查案,哪里还顾得上小火灾。”
“都说江户的捕头心眼实,这句话真不假。发生小火灾的松平越前守宅邸,隔着一条河正对着金座。你就不觉得可疑?”
瘦松笑道:“总不会是隔着一条河的金座,那里的人放的火吧。这有什么好可疑?的?”
颚十郎仔细地将风筝线缠到线轴上,将纸鸢和线轴拿在手上,说道:“我昨天从金座,回到松平越前守的杂工宿舍睡觉,正巧他家马夫过来串门,说前一天晚上十时前后,有只提灯纸鸢落到了马厩屋顶上,一下子将马厩点着了。还好发现得早,在火势蔓延开之前,就把火弄灭了;要是发现得再晚一些,可要出大事。就为这个,他们那天晚上,又是运水,又是搬手压消防水泵,可折腾得够呛。怎么样,瘦松,你还不觉得蹊踐吗?”
“提灯纸鸢……”松五郎立刻来了精神。
“你没想明白也罢。我这就要去松平越前守家的马厩查看,你帮我把藤波叫来,就说我有事想找他谈。那家伙脾气倔,你这么说他肯定会来。”
“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既然您叫出藤波,想必是抓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了?”
“这证据我一会儿再想。总之先去藤波那里和他说,仙波阿古十郎在松平越前守的马厩门口等您,劳烦您快来一趟。”
“好,我这就去。您这行事风格,我也跟不上思路。”松五郎苦笑着说,“好吧,话我帮您带到,之后就看您自己的发挥了。”
小火灾
射箭场一侧是宽阔的练马场。一眼望去,能看到边上马房长长的侧隔板。
两天前的夜里,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马厩一侧有五间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几根拴马的粗树桩,都烧成了黑炭,横七竖八地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跳步避开灭火留下的小水洼,往这边赶来的,是江户第一的捕头——南町奉行所的控同心藤波友卫。他还是老样子,脸色冷峻,细长的丹凤眼不时透出犀利的目光。等走近了,他拉下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的薄嘴唇,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颚十郎刻意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说道:“哟,藤波先生,恭迎您的大驾大老远赶来。不愧是江户第一的捕犯名人,对工作可真热心,让我等真是惭愧不已,敬佩万分。”
藤波冷冷地问道:“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特意叫您过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些东西想让您过目。”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得把公务繁忙的您叫到这里来,不用说,是事关之前金座的案子……”
藤波阴笑道:“又来多管闲事?我想也八成是个案子。”
颚十郎嘿嘿一笑,摸了摸长下巴道:“被您说多管闲事,真是惶恐至极。我听说您抓了金座的金藏方立马左内,和他的小儿子芳太郎?”
“那又怎样?”
“您这一句句都抬杠,可让我怎么说呀,咱心平气和地来。看您也不乐意听拐弯抹角的,我就照直说了。”阿古十郎直起腰来说,“我觉得芳太郎那孩子太可怜了,想帮他找出无罪的证据,所以,就顾不得被您说‘多管闲事’,就把这闲事给管了。您也知道,我现在辗转在各家杂工宿舍,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无名小卒,压根儿没想过邀功或是和您对着干。只是,这帮助无辜之人呀,正好是我的乐趣所在。”
藤波竖起眼角,说道:“这话里混了好几句不入耳的话。既然你说芳太郎无罪,那是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我发现的这到底算不算证据,还得和您说了,跟您商量呢。”颚十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本案中,您逮捕芳太郎的理由,是他在清早七时,放了一只白底上印有两道红杠的丹后纹的纸鸢。那时正好是御用金从金座运出的一小时前。您推断立马左内知道那天,御用金很快就要送出金座,为了给埋伏在稻荷河岸边、运石船上的同伙打暗号,便让小儿子芳太郎,放了一只不论从哪里看,都十分碰眼的白底红杠长崎纸鸢。”
藤波冷冷地反问道:“正是如此,这又如何?”
“哎,咱们心平气和地说这案子吧。”颚十郎两手一摊说,“这只白底红杠的纸鸢,被别家纸鸢缠住,让人给抢去了。这极可能是因为那只纸鸢上,藏有说明详细犯罪步骤的纸条。”
“这到底怎么不对了?”藤波有些不快起来。
“我问一个不明白的地方,照您的推断,你已经确定这只纸鸢,是落入运石船那一伙人手中了吗?”
“说什么傻话,如果他们没有搞到纸鸢,怎么可能犯下那样的案子。”
颚十郎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都是您的推断。”他又看了一眼藤波,“藤波先生,现在都十一月了,可为什么这两、三日暖和得不得了,好像春天一般?”
藤波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厉声道:“我赶到这里来,不是和你扯天气来的,你再不说重点,我就告辞了。”
颚十郎动作夸张地挽留道:“哎哎,您稍等。真是老样子,心这么急。您不回答,我就自己说了。要说为什么天气暖和,是因为这两三日,一直刮的东南风。您要不信,大可去浅草的测量所,查看天文方的日记,上面写着东风微偏南。我特意去查过,绝对不会出错。”
“风能从东面吹,也能从西面吹,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藤波不忿地说。
颚十郎摆摆手道:没什么稀奇,却有说法。藤波先生您也看到了,前天夜里十时,这个马厩被点着了。这里平时不烧火烛,为什么会有火灾呢?原来当时有一只提灯纸鸢,从墙外飞进来,正巧落到了这屋檐上。这事有五个马夫亲眼目睹,绝无差池。稍后我带您去看提灯纸鸢烧剩的残骸。不过,藤波先生,你说从哪儿放提灯纸鸢,能飞到这一带来呢。刚刚我也说了,这两、三日一直刮东风。
“什么?……”藤波的面色顿时变了。
“看您这反应,应已想透其中就里了。”颚十郎拍着手笑道,“没错,这马厩的正西面,恰好对着一河之隔的金座长屋。”
“这又怎么啦!……”藤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神田桥勘定所的触役,到金座告知运送御用金事宜,是在当晚八时。而这马厩起小火,是在两个小时后的十时。我不能一口咬定,这只提灯纸鸢就是从金座放飞的,可要给稻荷河岸的运石船发暗号,用不着等到天亮。既然有提灯纸鸢,只要犯人有意,当天夜里便可发暗号。白底印两条红杠的纸鸢自然甚是显眼,但若与这夜里放飞的提灯纸鸢一比,到底相形见绌。再说,同样是发暗号,肯定是越早发,越方便作案。此乃人之常情。那您查到那芳太郎放了提灯纸鸢了吗?”
藤波苦着脸道:“不,还没查到这里。提灯纸鸢飞落,导致这马厩起小火的事,还没有上报到我这里。”
“这就是在衙门当差不便的地方。我正巧在松平大人家的杂丁宿舍借宿,所以听闻了此事,真是歪打正着。由此推断,芳太郎这孩子,应该没有罪过。不用说,这提灯纸鸢乃是‘战时狼烟法’之一,扯风筝线操控起来很难,需要相当的技巧,可不是一个八岁、十岁的孩子做得到的。因为这提灯中,竖有点着的蜡烛,放飞时既要注意,不让烛火熄灭,又要防止点着提灯,要将此等纸鸢放到高空,需要超高的技艺。一般人放飞时,还没等提灯纸鸢升到最高点,便已点着提灯了。”
藤波抱着手,闭目沉思,不一会儿抬起头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这并不代表立马没有犯案。既然他能给孩子制作长崎式样的剑形纸鸢,想必是对纸鸢有所研究,会放提灯纸鸢也不出奇。他当晚先自己放飞提灯纸鸢,等天亮时,御用金马上要从金座送出时,再让儿子放那只白底两道红杠的纸鸢,作为御叫金很快要出金座的暗号。”
颚十郎摇头道:“这话不准确。要说做纸鸢的男子,金座里还有个大名人呢。而他正好也是一位金藏方——石井宇藏。金座的孩子放的那些乌鸦纸鸢,全是他一个人做的。言归正传,要我说芳太郎的纸鸢,根本不是暗号,上面更不会有小纸条。您说左内和运石船的同伙,约好那只纸鸢上会有小纸条,让他们用纸鸢合战的雁木,将纸鸾抢去,事实上根本没这回事。”
藤波含笑道:“哦,怎么说得你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听你的口气这么大,想来一定是拿到确凿的证据了?”
“正是如此,我是有了证据才和您说的。”颚十郎说着,站起身来,“这就带您去看那个物证,请往这边走吧。”
颚十郎带着藤波离开马厩,绕到射箭场墙边的空地上,突然驻足,指着一棵蟠曲高大的老松树的枝梢,扭头对藤波道:“芳太郎的纸鸢不是暗号的证据,就在那儿呢。他的纸鸢没哟被雁木缠住,让人取走,您看,就挂在树枝上呢。”
顺着阿古十郎指的方向,抬头一看,老松枝头确实挂了一只白底上印着两道红杠的丹后纹剑形纸鸾,纸色尚新,正在风中摇晃。
“怎么样,从金座的高墙里面,是看不到这棵松树的。芳太郎以为:自己的纸鸢和平时一样,又被老鹰组的人抢去了,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咱们根本不用将那纸鸢取.下来,查看上面到底有没有纸条。哪怕真有纸条,只要芳太郎的纸鸢挂在这里,其同伙便是没有拿到暗号。可您也知道,运石船还是出动了。我照此推断,才说芳太郎的纸鸢并非暗号。换句话说,这暗号肯定是在芳太郎放纸鸢前,就已经发出了。怎么样,您同意吗?”颚十郎好像逗弄人似的,故意抬了抬下巴,“所谓天道真是妙不可言。这两、三日来,风一直朝一个方向吹,完全是天意。既然芳太郎在金座放的纸鸢,会掉在这里,那落在隔壁马厩的提灯纸鸢,也极有可能是从金座放飞的,这种推断并不牵强。”
藤波看着阿古十郎手指的方向,一脸不可思议。
颚十郎说到这里,突然正色道:“其实自打案发以来,我就一直去一之桥边的二番原边放纸鸢,一边思考着案情。放纸鸢其实非常有趣,在这期间,我意外地察觉到一件怪事。方才我也说过,这并非是邀功或是和您一争高下,仅仅是我个人的消遣。我这就打算展示给您瞧瞧,事情到底奇怪在哪里。您若不嫌弃,请和我一同去金座走一趟吧。”
藤波紧咬牙关,眼望他方,最后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低哼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鸦和鹰
颚十郎拿着乌鸦纸鸢和线轴,走出松平越前守宅邸侧门,慢悠悠地过了常盘桥。一下桥便是金座的侧围墙。
隔着围墙,能看到金座宅邸的屋顶。里边一如往常,空地上方飘浮着十二三只纸鸢。
颚十郎有些轻蔑地用下巴指指那片天,说道:“您看,他们还在放纸鸢呢,我以前不知道,原来这金座的乌鸦组,和小田原町的老鹰组,在下町一带非常有名,还有人专门从山手地区赶到这里来,观赏这两组的纸鸢合战。”
藤波有些无精打采地应道:“嗯,是啊!……”
颚十郎兴致盎然,边喊边追视着乌鸦纸鸢,高声说道:“再过一小会儿,对面小田原町的老鹰纸鸢就会过来,到这里大战一场。我们就在这里看吧。不过,单这么傻看也怪无聊的,幸好我带了纸鸢来,就在这墙外放一放。怎么样,藤波先生,要不然您也试试?看着纸鸢乘风而起,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心胸变得阔达,非常愉快。”
藤波急躁地道:“你想放纸鸢只管放,方才那案子才说到一半。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怪事?”
颚十郎微微一笑,说道:“好嘞,您可慢慢瞧好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先看看我的纸鸢吧。仙波阿古十郎这就要放纸鸢了!……此乃神田小川町贩八家的纸鸢,这就同老鹰一决高下。”
阿古十郎说着,一边哼着三味线的小曲,灵巧地解开风筝线,让纸鸢乘风升上高空。他的乌鸦纸鸢开始贴着地面飞,差点掉进墙角边的水沟,不过,颚十郎看准时机扯线,纸鸢往侧面一偏,很快便开始爬高。在风筝线的操作下,乌鸦纸鸢的黑翼,在日光下泛着银光,真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不断上升。
仙波阿古十郎一面放着风筝线,一面扭头对藤波说道:“怎么样,我的技术还不错吧。看它迎着阳光在空中飞舞,真如活物一般。只要捏着这风筝线,就能感受到纸鸢在高空中的震颤,相当痛快。”他指了指自己的乌鸦纸鸢,和金座里放的乌鸦纸鸢,“藤波先生,我的乌鸦纸鸢能飞那么高,可金座里的乌鸦纸鸢不知为何,都只在屋顶附近盘旋。若有十只纸鸢,则十只都是这般低空盘旋,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藤波冷冷道:“这和纸鸢的做工与大小有关,风筝线的绑法和放纸鸢的手法也不尽同,并不是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
“哟,是吗,那就先当是这么回事吧!……”说话之间,颚十郎突然大喊起来,“哦!来了来了!……小田原町那边放起了三只老鹰纸鸢。纸鸢合战终于要开打了!……”
只见从小田原町方向,升起了三只比乌鸦纸鸢大两倍的老鹰纸鸢。那翅膀上的羽毛纹路,是用银泥画的,在空中闪闪发光。它们毫不客气地朝金座上空袭来,逮住一只乌鸦纸鸢,便用自带的雁木割起风筝线。
乌鸦纸鸢也不甘示弱,从三个方向攻击老鹰纸鸢。开始时因为以多打少,老鹰纸鸢一时处于劣势,可是,它们利用身形巨大的优势,硬生生地将乌鸦纸鸢,一只一只用雁木割去,往小田原町方向撤退。正当大家以为,老鹰纸鸢要收队时,却又升起三只新的老鹰,再次朝金座方向袭来。
颚十郎拍手道:“这下有意思了,我也前去参战吧。”说罢一扯风筝线,他那只乌鸦纸鸯便调转方向,往金座上空飞去。
然而,老鹰纸鸢完全不理会仙波阿古十郎的纸鸢。它们绕过髙飞的颚十郎的乌鸦纸鸢,径直俯冲下去,袭击金座的乌鸦纸鸢。十郎越是焦急地往老鹰纸鸢那边靠,它们就越是嫌弃地侧身躲开。
“怎样,藤波先生。”颚十郎笑道,“这乌鸦纸鸢上又没记号,可它们就是会巧妙地躲开我的纸鸢。这到底为什么呢?”
藤波不禁拍手道:“这说明金座的纸鸢有猫腻!……”
“您既然想到这一步了,我也不需再多费唇舌了,这就将这两天观察到的事情,择重要处说给您听。”十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想您该猜到,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这金座附近放纸鸢了。其实,自打那掉包案发生以后,这是第三次了。可您刚刚也看到了,我发现它们总会绕过我放的乌鸦纸鸢,完全不予理睬。我觉得奇怪,便再次进入金座,同金座的孩子们一起放,可它们依旧不理会我的乌鸦纸鸢。我一直琢磨着:这到底是为什么,观察了很久,最后发现我的纸鸢与其他的金座纸鸢,在空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这乌鸦纸鸢是从小川町的纸鸢店‘凧八’那里,花十文钱买来的,一放上去飞得很高。可金座孩子们的纸鸢,却总是奇怪地在低空盘旋。我们的不同正是这一点。飞不高是这金座乌鸦纸鸢的特点,从很远的地方,也能一眼分辨出来。于是我去了小川町的凧八家里,询问为什么只有金座的乌鸦纸鸢,放得那般奇怪,谁知凧八告诉我说,他不记得自己曾卖乌鸦纸鸢,给金座的孩子们,说那大概是金座里面的人做的。
“在那之后,我不厌其烦地走访了日本桥、京桥、神田的各家纸鸢铺,大家都说,没有和金座的孩子们bbr>做过买卖。您方才也看到了,金座每天都有三、四只纸鸢被人家抢走,肯定需要补充新货。可这些新纸鸢,没有一只出自外面的纸鸢铺。这么想来,凧八说得确实没错,一定是金座里有个心灵手巧之人,孩子们的纸鸢一被抢走,他便做新的给大家。我调查后得知,那个做纸鸢的石井宇藏,就是一名金藏方。”
“原来如此。”藤波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这金座纸鸢奇就奇在,它为什么飞不高。您觉得到底是因为什么?”
“莫非是风筝线绑得不好?”
“这个也有可能,但我怀疑是,它们比普通纸鸢来得重。”
藤波接着说道:“它们要与大个的老鹰纸鸢交手,将纸鸢做得重些,也在情在理。”
颚十郎点头道:“对,开始我也这么想。可若是这样,老鹰纸鸢应该也会攻击,我这轻一些的纸鸢才对。然而它们从来都避开我的纸鸢,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只想要金座的纸鸢。”十郎说到这里,再次微微一笑,“这其中玄机,略有些高妙,我稍稍转了转脑子,很快就想通了。就这样,我彻底看穿了这纸鸢合战背后的秘密。”他吐吐舌头,舔了舔下唇,继续说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运石船冲撞并不是核心案件。那只是为了让人错以为,御用金是在河上被掉包,而演的一出障眼法。当时在河岸上,什么事件都没有发生。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因为不论手脚怎么利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而且是在来往行人众多的早晨,绝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三十二个千两金箱的掉包!如此一来,若这三十二个千两箱,不是被运石船换掉的,那只可能是在运出金座前就被掉包了。不消说,撞船事故前后,并没有让犯人掉包钱箱的时间,所以,犯人应该就在金座里,为了让大家认定是外贼作案,才特意安排了这次撞船。犯人特意安排障眼法,让人们觉得是外贼所为,反而证明了所有案件,其实都是在金座内部发生的事实。”
仙波阿古十郎说到这里,瞅着藤波嘿嘿一笑,面色严肃地两手一拍,点了点头。
“那好,犯人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呢?据我了解,小判被打上印记,装进千两箱收入金库后,一年里只有一次开箱盘点,而金藏方却可不受怀疑地,时常出入金库。只要有耐心,每天一点点将千两箱中的小判,偷偷地换成旧铁钉并非难事。按一天换二两小判计算,只消半年,便可掏空三十来个千两箱。”
“没错!……”藤波两手一拍,震惊地说。
“那么,偷换出来的钱又怎么样了?最开始钱不多时还好,之后金额渐渐大起来,可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得住的。这钱若要花出去,十两小判确实值十两的市价,可天保年间改变铸造法规后,一两小判里,其实只有两成真金。在金座做事的人,岂会死抱着掺了合金的小判不放。若是和吹屋的栋梁勾搭,将小判熔了分出纯金,分量就少多了。以我之见,他们先将小判炼回纯金,减少分量,等过几年,再跑去山中偷偷建一间吹屋,将小判做回符合新法规的合金。这就和做年糕一样,小事一桩不在话不。
“即便如此,掉包出这么多小判,要藏在金座中,还是相当危险的。犯人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将赃物转移到外面。他们思前想后,最后想到了乌鸦纸鸢。藤波先生,这就是为什么,只有金座的乌鸦纸鸢这么重,总要在低空徘徊。而小田质的老鹰纸鸢,总是盯着抢飞不高的乌鸦纸鸢,也是因为这个。”
藤波不禁赞叹道:“厉害,能想到这一步,真是明察秋毫。”
颚十郎并没有得了功劳,得意不已的神色,只道:“事实胜于雄辩,我这就捉一只下来给您瞧瞧吧。”
十郎操纵自己的乌鸦纸鸢,靠近金座的乌鸦纸鸢,拿雁木缠住一只,一拉风筝线,熟练地往回收线。他拿过捉回来的乌鸦纸鸢,双手一用力,折断竹骨架,只见竹骨架中,果然藏着闪着金光的金属细线。原来,犯人将小判炼回纯金后,拉制了金针,藏在了这纸鸢的竹骨架里。
颚十郎嘿嘿一笑,说道:“藤波先生,快去小田原町,将老鹰组的人抓起来吧,不快些行动,我怕让他们飞到天上,给放跑了。还要记得抓金藏方石井宇藏和,他的同伙吹屋栋梁哦。”
贡冰
赐冰节
“喂,别挤……别挤啊!……畜生,都让你别挤了!……浑蛋!……”
“请给点冰吧……”
“又不是就你一个想要冰,大家都等着呢。”
“我只要一点就好……”
“正在按次序发呢,你排队等等。”
“其实……”
“喂,那边的武士,我们都在大太阳底下等了四小时了,你刚来就想往前插队,脸皮也太厚了吧?”
“真的非常抱歉,其实……”
这里是本乡向冈,加贺大人的赤门,著名大名前田加贺守的御守殿宅邸。这座宅子非常大,从本乡横跨下谷的“根津”,占地十六万坪。宅子中的“育德园”乃是著名庭院,内有竹径凉雨、怪岩红枫、蟠松晴雪等“育德园八景”,泉石林木布置考究,极富雅趣。
这座宅子在弥生町那头,开有一个便门,正对着北邻的水户大人的中宅官邸。在那座门口,挤满了手拿大碗和陶罐的男女老少。他们组成一条四列的大队,一直往“根津”神社方向延伸。
原来,这天恰逢加贺大人的雪振舞。这是江户城盛夏时节,一个重大的民俗节日。曾有川柳说:“加贺屋宅邸,众人皆称土地凉,俯身舔黑泥。”嘉永版《东都游览年中行事》记载说:“六月一日,有赐冰节的祭祀活动,加州侯对上贡冰,并将盈余的冰雪分发绐庶民纳凉。”
“赐冰节”又称作“冰室祭祀”,与三月三的桃花节、五月五的菖蒲节、九月九日的菊花节一样.都是历史悠久的祭奠活动。自广德天皇时代,山之边福住的冰室向朝廷进贡冰块以来,每年六月一日,就被人们称为冰室节。那一天,江户城的西丸,会举行富士冰室的祭祀仪式,朝廷会对伺候了自己的大名、小名赐予冰年糕。
民间则在这天,吃用前年天冷时,收集的寒水做的年糕,以示庆祝。人们会去江户富士拜神,到驹入的真光寺内敬拜,劝请供奉在寺中的富士权现,拜完了买些稻草做的唐团扇,冰年糕和冻豆腐回去做土产。
六月一日的冰室祭祀上,有一项古老的仪式,即加州侯向朝廷进贡冰雪,民间将此仪式称为“加贺大人贡冰”。这一仪式传承了延喜式的古风。
在前一年天冷时,加贺家会在宅邸的空地上,选一块干净的地方,挖个两丈多深的大洞。人们在坑里铺上新草席,放进一只装满冰雪的桐木大箱子,再拿周围数万坪内,收集来的雪盖在箱子上,又在雪上铺上厚厚的席子,最后垒成一个高高的土包。等春天一过,到了六月一日,人们在艳阳下打开土堆,将周围的冰雪扒开,取出装有冰块的桐木箱,抬上轿子,即刻从一之桥进里城,送到御车寄。
装雪的桐木箱送到御车寄,由坊主附添陪着御侧用人,送到老中的用部屋,接着依次从用部屋传到时计之间坊主、侧用取次。最后送到将军手上时,早已迫不及待的将军,就将箱中的冰雪盛入碗中,夸赞一句:“牙格嘻嘻,今年的雪格外清凉。”
人们得知加贺大人的冰,已经送往曲丸,本乡、下谷一带的百姓自然不用说,还有人从老远的下町赶来。大家不分远近贵贱,一律手拿容器,等着分到剩余的冰雪。有人在烈日下排了半天队,终于分得了一点冰。赶忙坐上轿子往日本桥赶,可碗里的冰还是融化成了水。这水实在太金贵,即便化作一摊温热的水,人们一想到这是冰块化出来的水,还是会觉得格外珍惜。江户的水不好,在盛夏吃到冰雪,是百姓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加贺大人的冰,深得大家追捧。
就在大家拿着大碗和盖碗,排成四列长队时,却有个人一直分开人群往前挤。他一再被侍卫拦下送回队尾,可不久又挤上来。此人四十二、三岁,一副浪人武士打扮,一直嚷嚷着“给点冰吧”。看此人长相周正,眼睛上方生着一道一字眉,可也许是长期的浪人生活所致,他脸颊消瘦,鬓角毛糙,没精打采地耷拉在耳朵上,一副贫苦相。
他似乎没有妻子,身上那件旧和服帷子上,打的补丁针脚很乱。腰上绑着一条经线早已磨断的旧博多腰带,好像扎了一根绳子似的。腰上佩刀的刀鞘,倒是丹后涂的漆具,不过,里面插的大约是把竹刀。由此看来,他应是一个容易冲动、一不留神便会抽刀动手之人。
此人面如土色,唯有眼睛如点着火一般,炯炯有神。他一边奋力地往前挤,一边神神叨叨地喊道:“求求您了,给点冰吧……”
侍卫终于生气了,厉声呵叱道:“畜生,你怎么又挤上来了?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呢!……都说了是依次分发,快问去排队!……”
那浪人相的男人喘着粗气道:“真是万分抱歉。我插队乃事出有因,其实……”
“什么其实不其实的,就你一个人扰乱次序,大声吆喝、你看别人都安安静静地,排队等着呢。”
“实在是我的独生子近日患上疫病,整日高烧不退!……他烧得迷糊,却记得每年的赐冰,从四五天前起,就一直说胡话要冰要雪。我只能反复安慰他,说明天就有了,明天就有了。直到今天早上,听说马上就要起冰了,我才飞奔过来。”
侍卫不耐烦道:“谁不想要冰雪!……你孩子得疫病又算什么?还有人父母濒死,想让他们最后舔上一口冰,今天一早天蒙蒙亮,就来排队的呢。要是大家都拿父母临终、孩子害病来做借口,那还了得?这冰我们按顺序发,你快去排队吧。”
那浪人低声下气地垂头道:“我为一己之私,真不知如何向大家道歉好。可我丢下发着高烧的儿子,一个人来求冰,一想到可能会分不到,便焦躁难安。”浪人两眼通红,环视排队众人,“对排队的各位,我只能这样了……”他拿着大碗下跪,“我只能这样给大家赔不是。求求大家行行好,让我插个队吧。”
侍卫皱眉道:“你在这里下跪,我们也不好办。这分冰照规定,就是按照先后顺序发的,去后面等着轮到你吧。”
“我如此苦苦相求,都不能网开一面吗?”
“你太缠人了!”
“若实在不行就算了……我回去排队……失礼了……”浪人眼里噙着泪花,垂头跌跌撞撞地,往“根津”方向走去。
那之后不久,终于起了冰,队伍开始缓缓往冰室方向移动。冰室前站着十来个冰见小吏,手拿金勺子等在那里,依次往人们递过来的大碗和盖碗中盛冰。
“好了,下一位。”
分到冰的人欣喜万分,说一句:“劳烦啦,谢谢!……”便拿袖子将碗口遮盖起来,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离开。
方才那位浪人武士,依旧一脸焦躁,无比羡慕地目送那些分到冰雪、欢欣雀跃、匆匆赶路回家的人。
排队的人很多,一排四人的大队,从冰室大门一直延伸到弥生町大街的根津,队伍推进得很慢。
那之后三十分钟里,浪人冒着冷汗,强抑心头焦躁、耐着性子跟着队伍,一点一点前进,好不容易排到冰室附近,再四人便要轮到他了……
一人走了,还有一人,终于轮到他了。浪人拿和服帷子的衣袖,擦了擦冷汗,颤着手递上大碗道:“请给我一点冰吧……”冰见小吏挥挥金勺子道:“分完了。”
“您、您说什么……”
“刚刚是最后一碗。”
浪人瞪大眼睛道:“已经……没有了吗……”
“很遗憾。”
“什么,连一丁点儿都都没有了?”
“对,一丁点都没有了。今年特别热,本来冰就化了一半,再加上今年前来求冰的人格外多,你看,冰室里已经见底了。明年请早点出门求冰吧。”
“这也太过分了!……”那浪人气恨恨地顿足。
“您生我们的气也没用。冰这东西本来就会融化,我们虽说是管理冰块的小吏,却也拿它没有办法。好了好了,请回去吧。”
浪人头脑一热,伸手抓住冰见小吏的下腕道:“那您给我碗土也好!……”
冰见小吏慌了神道:“你干什么呀,快放开我!……”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喂!我说了,让你放手!……”那小吏猛地一推,不巧打到了浪人手中的大碗。碗掉在地上磕到石块,裂成了两半。
“你怎么这样?”
“这句话我还想问你呢!……”分冰的小吏气呼呼地喊,“别磨磨蹭蹭了,快点回去吧!……”
浪人蹲在地上,将大碗碎片一片片捡起来。正捡着,也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噌地站起来身来,将手中的碎碗狠狠往地上一砸道:“好呀,既然你们怎么都不肯给我,我就抢给你们看!……现在送冰的轿子,应该还没过水道桥,我这就追去。”
浪人两眼充血,神色十分吓人。他往壹岐殿坂方向望了一眼,脱掉草鞋打着赤脚,顶着一头乱发,犹如阿修罗一般,发疯似的跑了起来。
桃叶浴
本乡三丁目,有马澡堂。
这一天——六月初三是土用丑日。江户人会在这一天泡桃叶澡,据说可消暑祛痱子。每年六月初三,满江户的澡堂,都往浴缸里放桃叶。
仙波阿古十郎依旧懒散如常,他在这天翘了班,肩上搭着一条手巾,满头大汗地出门去澡堂。那时正是下午四时,酷热难当,浴室中只有两、三名浴客。
枕着一个小桶,正在冲水台边躺着的,是总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唱小调的那位邻人老者。浴室中蒸汽腾腾,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他在浴桶那边,独自唱着小曲《源台节》,颇有几分韵味。
颚十郎拿着一个长柄勺,接着净身热水,正往身上浇呢,歌声忽然停下了,从石榴口里钻出一个满身通红的人。此人乃是加贺大人的轿夫寅吉,与颚十郎十分相熟,是个谈吐风趣的滑稽家伙。
他抬头看是颚十郎,“啊”地惊叫道:“这不是仙波先生吗?您今天这就收工啦?”
阿古十郎嘿嘿嘿地笑道:“大热天的,在衙门当班多没劲,所以干脆请假了。”
寅吉走到他的身边,边接热水冲冲着身子,一边道:“先生还是老样子,真是悠闲。要是您不当班,不如来我们这儿玩吧〕这阵子您压根不露脸,大伙儿都惦记着你呢。”
“好啊,等泡完澡我和你一起走,好久没和大家拉家常了。”
寅吉大喜道:“好,我来给你搓搓背。”正说着,突然一拍膝盖,“话说本月初一,出了不小的乱子啤,您可知道?”
“不,没听说。”
“那我给您讲讲吧。”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话要是听着烦热,就别说了吧。”
“不热不热,那可是相当清凉的事件呢,因为与冰有关嘛。”
“冰怎么了?”
“这世上的怪事可真不少,这次也是怪事一桩。有人冲撞从官邸里抬出来的贡冰轿子,把桐木箱撞翻,抢了贡冰逃走了。”
“哟,这故事确实清凉。”
寅吉凑近道:“再怎么说,这贡冰也是自古以来的重要仪式。将军大人鲜有物欲,唯独对这个典礼,打心眼里期待。他前一个月就开始计算,加贺的冰还有几日送到。贡冰如此被上面看重,谁会料到竟有人横刀夺爱!……我一点不夸张地说,这次绝对是摊上大事了。将军大人怒气难消,自不用说,搞不好这次的轿夫和冰藏书网见役们,都得切腹谢罪呢!……虽说这事儿和冰有关,如此一来,也未免太过清凉了些。”
“这年头真是,偷什么的都有。”阿古十郎喃喃地说,抬头看了一眼寅吉利,“这案子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寅吉扶着颚十郎的肩膀,一边为他冲背,一边说道:“我说得有点没头绪,其实抬这贡冰轿子的,正是我和阿为,所以……”
颚十郎别过头道:“那就是说,你亲眼目击了冰被抢走?”
寅吉不好意思地拿手挠了挠脑袋道:“您要问我看没看见,我只能说看见了,这事说出来实在太丟人……”
“怎么讲?”
“我这就和您细说。您也知道,我们抬的是会融化的冰块,不好处理。所以历年来,贡冰规定在上午十一时,整准时送到西丸的御车寄。因为将军大人会在正午十二时用午饭,撤下席膳之后,紧接着就要品冰,这时间是无论如何,都雷打不动的。为了让贡冰能在十一时,准时送到御车寄,负责监督送冰的冰见役,会掐着怀表算准几刻上轿、几刻出门、几刻下壹岐殿坂。说得夸张一点,从冰室到曲丸的御车寄,要走几千几百步,都定得一清二楚。”
“哟,这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啊。”
“真是的,我听人说,打仗的故事《战记》,这武者进军时听鼓声,敲一下走三步,步幅是规定好的;而抬贡冰轿子,则是一边有人掐着怀表,喊着号子,盯着我们迈大步。去年跑下壹岐殿坂是二百步,还在那儿插了一个示意用的木桩,让我们今年也二百步走完。我和阿为每年都抬贡冰轿子,也唯有这贡冰轿子,非得我们两人一起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有意思。”仙波阿古十郎笑着,连连点头。
“那天我们把冰,从冰室里起出来,是在十时五分,出大门是十时十分,翻过壹岐殿坂走到尽头,是在十时二十五分,走到水道桥是三十分,经过神保町是三十五分,从三番原跑到一之桥是四十五分。就在一之桥,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怎么了?”
“我们正要穿过一之桥御门,突然从旁边门里,‘蹭’地蹦出来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就往轿子上,猛撞过来。”
“哦?……”颚十郎听得入巷了,不觉挠了挠长下巴。
“若是轿子上抬着人,压了一个人的分量,也不至于翻轿。可当时我们抬的东西很轻,这轿子叫那人撞得飞了起来。这一下实在出人意料,我和阿为吃了轿棒一记横扫,跌出五六米远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可够戗了。”
“是啊,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撞的,简直像是算计好了一般,轿子劈头盖脸地就往我们身上打,我的眉问和阿为的鼻子,正好被轿杠打中,火辣辣地疼!‘看看赐奴的九连环啊!……’我正想喊疼,一口气还没提上来,那贼人趁机伸手,拉开倒在一边的轿子帘,拿出贡冰桐木箱,夹在腋下,飞也似的往御门里逃走了。”
“原来如此。”颚十郎点了点头。
“说来好像很久,其实从我们被撞,到贼人带着贡冰箱子,往御门里逃去,真真是一瞬间的事儿!……待我们回过神来,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虽说有十来个护送小吏,可他们全是文职,一点骨气都没有,只顾嚷嚷着‘不得了,不得了’。等大家往御门里追时,已是为时已晚。
“我看那贼人沿着松平越前守官邸的外墙,往大下马方向逃窜,想来是从御破损小屋,往吴服桥那边逃。可等大家想起追时,哪还有贼人踪影。护送小吏吓得脸色铁青,赶忙去御侧役人那里汇报,之后胆战心惊地回了宅邸。不用说,我家老爷火冒三丈,召集家臣去西丸,向将军大人叩首谢罪,闹得可大了。护送小吏和冰见役,全都像糅了粗盐的青菜,一顿臭骂是铁定免不了了。”
颚十郎徐徐摇着头道:“听你这么说,你总看到那贼人的长相了吧?这看一眼就知道。”
寅吉摇头道:“其实我没看着,根本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
“没什么为什么,人家扯了袖子,将脸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是痘疱脸还是丑八怪,搞得我一点都没有看着。”
“嗯……那穿什么衣服,你总看到了吧?”
“所以说嘛,要说看到,也算是看到吧。那人穿一件旧和服帷子,腰里插着两把日本刀,一副浪人模样。不过我可得声明一下,这也只是瞥到了一眼,也不敢说得太确定。这事真是莫名其妙。”
“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抢了那箱冰……”
“不,话不是这么说。青……他叫青什么来着,名字我给忘了,反正是个什么浪人,让南番奉行所的藤波给抓住了,说这事情准是这人干的,这就要拍案定论了。”
“藤波吗……动作可真快呀。”
两人正说着,看似睡过去的那个平时唱小曲的隐居老者,忽然慢悠悠地转过来道:“话说,关于这件事啊……”
颚十郎转头道:“哎哟,老人家,我以为您在打瞌睡,都没和您打招呼。”
这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很有派头,仅有的一小束白发,在头顶扎成了小发髻。他挪着膝盖靠过来道:“其实老乌龟我,可是并没有睡着,方才一直竖着耳朵,听你们说话呢。”说罢眨了眨朦胧的睡眼,呵呵笑着说,“听过刚才的谈话,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被南番奉行所抓去的那浪人,其实阿古十郎你也认识,就是常在里屋绑着袖子,卖力糊纸伞的青地源右卫门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住在卖糨糊婆婆隔壁的那个吧。他还有个儿子叫源吾,父子相依为命。”
“对,就是他。”
“虽和他没有交谈,可他就在我二楼窗下,房子小,有点动静,马上就能看到他。四五天以前,他家的那个小孩子发了烧,我看他急得不得了。他竟会是抢冰的犯人?”
“到底是不是他抢的,老朽也说不准。这都是源右卫门的口述,他说那冰并不是他抢来的,而是不知何人,将装了冰的桐木箱,放在他家门口。”
“什么,贡冰桐木箱被人放在家门口?”
“那天他去加贺大人那里讨冰,最后也没讨到,恍恍惚惚地回家一看,家门口放着一个陌生的桐木箱。他心想着里面装的什么呀,打开盖子一瞧,里面装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冰!……”
“哦哦……”阿古十郎来了精神,连连点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您也知道,源右卫门的儿子一直在发烧,那孩子说的胡话,全是‘给我冰’、‘给我雪’。做父母的,多想趁孩子还有一口气时,让他尝一片冰雪啊。源右卫门听说马上就要起冰,抓起大碗便跑去讨要,可惜去得稍晚了些,最终没有能够分到。他失望至极,失魂落魄地踱到家门口,却看到自家门前,放着满满一桐木箱的冰块!他说当时觉得在做梦,以为是太想要冰块,以至于在光天化日下,心中生了幻觉。”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源右卫门伸手一摸,那冰还真是冰凉冰凉,猛地明白这真是冰,自己没做梦。要是那时,他立马把冰还回去就好了……”
“结果因为疼爱孩子,没忍住对冰出手……”
“正是如此。虽说他是浪人,可好歹也是个武士,很清楚若是动了将军大人的冰,是了不得的大罪,最初也想立刻上报。可他儿子就在面前,痛苦地发着髙烧,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喃喃地念着‘给我冰……给我冰……浑蛋,我要冰!……’”
“嗯。”仙波阿古十郎点着头。
“源右卫门想,反正这么放着也要化的,不如给孩子尝一口吧,就拿了一块喂到儿子嘴里说‘来来,冰来了’。那孩子已是奄奄一息,吃到一口冰开心至极,一个劲地说真凉啊,真好吃。他正发着高烧,不出五分钟便又口干舌燥,念叨说要冰。这一旦动手,哪还停得下来,源右卫门就和大坝决口似的,反复想着,再给一块没关系,再给一块没关系。之后更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若能拿冰块,放在孩子的额头和胸口,帮他降温,孩子一定能好受些。他拿手巾包了些冰,按在儿子的胸口和脖子上。孩子非常高兴,直说真凉真舒服,等回过神来.箱子里哪里还有冰块的影子。”
颚十郎一反常态,有些悲伤地道:“这听着可太可怜了。那之后怎么了?”
“源右卫门察觉大事不好,已经太晚了,只得恍惚地抱着桐木箱,来到老朽屋里,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还说这就要去真砂町自首,托老朽照顾儿子。他发誓绝不是他抢的冰,自信能洗脱嫌疑,希望用自首表现诚意,争取尽早回来。他求我看他可怜,行行好帮个忙。老朽觉得此事实在悲凉,便说:‘孩子我一定照看好。’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便随房东去自首了。”
阿古十郎摇头道:“这可对他不利啊。”
老人点头道:“不利就不利在,他之前讨冰不成时,怒发冲冠,当着冰见小吏的面,摔了大碗,说既然怎么都不肯给,那他这就追着贡冰轿子,一定要把冰抢到手,神色骇人地离开了。”
“真是太恐怖啦!……”阿古十郎咂着嘴说。
“其实他一口气跑到水道桥,冷静下来一想,对将军的贡品出手,轻则斩首,重则斩首示众,这么一来,儿子不就更伤心了吗,最终悬崖勒马,步履沉重地回了家。”来人慨叹一声,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对他不利之事,方才我也说了,源右卫门那天,穿着一身旧和服帷子,腰上别着两柄长刀。这身行头,同在一之桥御门,撞翻轿子的贡冰大盗一模一样。”
颚十郎忍不住叹道:“源右卫门打扮得一样,还用掉了贡冰,即便不是藤波接手此案,他也一定难逃干系。非要说自己没抢,未免没有说服力了。”
“老朽真不觉得源右卫门在撒谎。可老朽不是断案的材料,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如何帮他脱罪,只能尽力完成他的托付,通宵照顾源吾。我刚把那孩子,交给里屋卖糨糊的婆婆,帮忙照看一会儿,打算泡个澡回去睡上两刻钟。”
说完,老者挪近一步,对颚十郎恳求道:“老朽听说你在北番奉行所供职,还有不少抓捕犯人的功绩。我们在此相遇,也 662f." >是缘分,若那源右卫门真是冤枉的,你能不能帮忙救一救他?刚刚房东来说,那源右卫门昨天,还无论如何逼问,都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干的,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改口说,一切都是自己所为,东西确实就是他抢去的。
“你也许有所不知,这源右卫门曾在九州肥前的彼杵地区供职,俸禄两万八千石,乃是大村丹后守的指南番,板仓流一顶一的剑道高手。即便用海老责严刑拷打,也不会轻易松口。他竟会主动翻供,一定事出有因。”
仙波阿古十郎一直将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沉吟,突然抬头道:“我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证据帮他脱罪,可他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如今落到这步出地,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好,那就容我试试看吧。”
韦驮天
仙波阿古十郎肩上搭着手巾,和寅吉一起出了有马澡堂,一边扯着闲话,边往本乡三丁目左边拐,走进加贺大人宅邸的赤门。
一进杂工宿舍,大伙们见到颚十郎,简直对他亲热极了,连正在睡觉的都爬起来,从四面将他团团围住,一个劲儿地喊“先生”、“先生”。颚十郎在门口附近盘腿坐下,喝了一口轿夫送来的茶水,环视围着自己的杂役们道:“听说前一阵子,出了一桩奇怪的乱子。”
这屋子里的部屋头,两腿微分跪坐着,探出身道:“哎,实在莫名其妙。就因为阿为和阿寅,连带我们都被臭骂一顿,真是无妄之灾。要怪都怪他们两个,不就是有人撞了轿子吗,竟然被撞得人仰轿翻,实在丢人。”
“你也别说得这么狠,凡事都有个巧劲。要是不巧,榻榻米上跌一跤,也能被崴了脚。这事我刚在有马澡堂听说了。其实那抢冰的嫌疑人,正巧和我住在同一间长屋哩。”
仙波阿古十郎将源右卫门的十岁儿子,患疫症发烧一病不起的事,和他去讨冰碰了一鼻子灰,一时冲动说了气话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大家听。屋里登时静了下来,还有人不时地抽鼻子。
部屋头边拿手揩鼻头,边道:“我不知背后竟有这样的事,一直生气地咒骂那人莽撞、说他没骨气。早知有这事,真不该说那么狠毒的话来。”
“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事实在凄凉,我正在努力想法子,把他救出来。”
“好好好!……”大众杂工一齐附和。
“要说这救法,还须得求各位助我一臂之力。”颚十郎环视着众人役,“如何,大家肯不肯帮这个忙呀?”
部屋头起身道:“这有什么肯不肯的。轿夫只会抬轿,看着不起眼,可我们喝的,都是河里的活水,胆子大,抑强扶弱自然不在话下!……即便看到韦驮天身穿皮衣,骑在鬼鹿毛上,我们都不带打颤。管他那个藤波还是蛆波有多厉害,只要他敢随便动青地一根毫毛,我们立马动员,全江户三百五十六间宅邸的杂役,加上卧烟和无宿,将南番奉行所砸个片瓦不留!……马鹿野郎!……马鹿野郎!……”
颚十郎摸了摸长下巴道:“你别太激动。我想求大家帮的忙,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能劳烦阿为和阿寅,将那送贡冰的轿子抬出来,再跑一趟一之桥御门吗?”
部屋头诧道:“哎,让阿为和阿寅抬轿子?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让他们和前天抬贡冰时一样,正好花四十分钟,从冰室跑到一之桥。”
“四十分钟?……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部屋头子一脸好奇。
阿古十郎正色道:“贡冰轿子出冰室后,不论冰见役手脚多麻利,要将那么多冰雪分完,怎么也得花上三十分钟。轿子出冰室,要四十分钟才到一之桥,那在轿子出发后三十分钟,再开始追,到底能不能赶上轿子呢?”
部屋头一拍膝盖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们抬着轿子出发,您想试试过三十分钟后开始追,到底能不能追上吧!……”
“要帮青地,此乃第一要务。若怎么都追不上,那此案就不可能是他干的。追得上追不上,与青地到底有没有罪息息相关。”颚十郎顿了顿,继续说道,“劳烦你们哪位,去那天的冰见役那儿走一趟,问当天究竞是何时开始分冰,又是何时分完。我这就去金助町的舅舅那里,把他的怀表借出来。我一回来,马上就要用轿子,你们把轿子搬到冰室门口候着吧。”
“好嘞!……”部屋头子答应一声,匆匆回头吩咐着,“喂,阿为、阿寅,你俩去停轿间把那轿子搬出来,放个和贡冰箱子,差不多重的东西在里边。”
“好的!……”几个杂工一齐答应着,站起身来。
金助町就在附近,阿古十郎从舅舅这里借了怀表,赶到冰室一看,那杂工宿舍里的杂工全出来了,正等着颚十郎呢。
“好多人呀!……”颚十郎一脸笑容。
“反正要跑,我们想跟在您后边,大家一起跑,好威风一些。”
颚十郎摆摆手道:“不行不行,这么多人太显眼。我只要阿为、阿寅和部屋头子,这三人就够了。话说,冰见役怎么说的,冰发完是几点呀?”
一个机灵的杂役,上前一步道:“说是关上冰室,回到宿舍,正好是十点半。”
“十点半啊,知道了!……”颚十郎掏出怀表看了看道,“这怀表上现在是三点差五分,等到了三点整,你们就抬轿子出发。我过三十分钟后,开始从这里追你们。”
“好的。”杂役齐声答应。
“此事差一分钟,便能决定青地的生死,你们可要好好干啊。”颚十郎说罢,转身又对部屋头道,“这块怀表放在你这里,一定要看准时间,让他们正好花四十分钟,跑到一之桥御门。”
“知道了。”
“你们别看我这样,我跑起来,还没怎么被人比下去过;更别说那饱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青地了。”颚十郎笑着说。
说话间,三点到了。
一看时间到了,阿为和阿寅立马直起腰杆来。部屋头跟在后边道:“那我们走了!……”
“快去吧!……”阿古十郎冲两人挥了挥手。
大家吵吵嚷嚷地,一同到正门送行。颚十郎坐在冰室里等,待到有时钟的房间,传来咚的报时太鼓声,他便知道三点半了,当即嗖嗖地卷起衣服下摆,脱了草鞋,打上一双赤脚,道声:“我去也!……”话音刚落,便如一团黑云般奔出。
阿古十郎拐过空地,跑过长屋,从正门往本乡方向,一路狂奔,在本乡一丁目右转,拐上壹岐殿坂。过水道桥后,左边是水野大人的大宅官邸,绕过榊原式部,斜穿过四番原,跑到三番原。
等到颚十郎满身大汗地跑到一之桥时,阿寅、阿为和部屋头三人,已放下轿子,在桥头等他半天了。
颚十郎大口喘着热气道:“怎……怎么样?你们在这里等多久了?”
“看来不行啊。我们跑到这里,放下轿子,正好三点四十,现在都三点五十五了。您这晚了十五分钟呢。”
颚十郎边擦汗边道:“我已跑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颠出来了,竟然还晚了十五分钟,看来相差很远啊。不过,凡事都怕万一,咱再试一次吧。”
四人抬着轿子,回到加贺大人的宅邸,从头再试了一遍。好多人听说有个长相奇怪的长下巴怪,还不到一刻钟,又要在本乡大道上飞跑,纷纷出来看热闹。颚十郎跑过时,人们走到店门口,一边谈笑,一边目送着他。
第二次阿古十郎快了十分钟,即便如此,还是没赶上轿子。在颚十郎赶到的五分钟前,那轿子已经等在桥头了。
余味
小传马町牢房占地三千五百坪,内有扬座敷,扬屋,大牢、二间半(无宿牢)、百姓牢和女牢,分布在不同的建筑物里。
官位高过目见、俸禄不到五百石的嫌犯,关在扬座敷里,官位不及目见的小吏、和尚、山僧、医生和浪人武士,则要被关在低一级的扬屋里。
扬座敷即单间牢房,地上铺着包边的榻榻米,提供的饭食放在日光膳上,还备着碗和茶盘。每间自带浴室和厕所。
扬屋不同于大牢和无宿牢,也是单间,不过,格局相比扬座敷,要简单得多,铺的榻榻米是不包边的坊主畳。另外,这里不像扬座敷,有佣人来端饭,所以没有茶盘。厕所和浴室都是共用的。
扬屋房间的大小也奇怪,四块榻榻米不到,一边高墙头上有扇窗户,一边是大牢格子门。另一边对着走廊,在中格子窗外,就是键役和值班改役的房间。
这两日?越发憔悴的青地源右卫门,无聊地坐在扬屋里,对面坐着的,正是仙波阿古十郎。想来颚十郎并非刻意地,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只因他平素看来,格外从容,所以在这种阴气十足的地方,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二人的交谈,正好暂告一段落,青地将两手扣在膝头,垂着头;阿古十郎则摸着长下巴,出神地抬头望着天花板。他用手驱赶快要停到鼻尖上的苍蝇,一边用不得要领的口气道:“哎,这事可真是的……”扯了几句不明就里的话后,颚十郎重新打量青地几眼道,“总而言之,在番奉行所当班的人,总会格外谨慎、絮絮叨叨地确认一些,早就说过的事情,这说白了,也是职业习惯所致。我问一句听着有点傻气的问题,你从加贺大人的宅子走出来,是走哪条道跑到一之桥的?”
“要说哪条道,这路就只有一条。从壹岐殿坂走到水道桥,看到大宅官邸了,便从榊原式部的拐角处,往四番原、三番原走去,最后便走到了一之桥。”
“嗯,路咱确认过了。听说你是在一之桥御门里,埋伏着等轿子来的,那你究竞是在什么地方,赶上了那贡冰轿子的呢?”
青地抬眼道:“您说什么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才过了这几天就忘了?”
“不,我想起来了。我赶过那轿子,正好在水野家的大宅官邸附近。”
“具体是在……?”颚十郎急忙追问了一句。
“正好是拐角那里。”
“哈,原来是在那儿赶上的。为何你没在那儿直接动手呢?”
“那天,那里好像在搞祭祀,我跑到附近时,不巧遇到榊原的徒士众们,正扛着蒙了油箪的钓台,从里面出来呢。”
“那确实不方便下手。你为什么要躲在,一之桥御门里面呢?……”颚十郎焦急地问,“那一带有空地,在三番原下手,可比躲在门里伏击,要更容易得多吧?”
“其实我也这么想过,可是,那地方看似方便逃走,其实四面坦荡,没有遮拦。”源右卫门垂头继续说道,“其实,那天的两天前起,我除了水,什么都没吃。若靠这双软绵绵的脚,从三番原逃走,想必马上就会被抓到。而躲在御门内,则可躲进宅子里,在里面穿梭躲藏,还能够勉强逃脱。”
颚十郎点头道:“哦,原来你两天都没吃饭,却从本乡一路跑到一之桥,这可真是不简单。”
“说来难为情,我当时跑得差点断了气,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晕眩难受。”源右卫门咂了咂嘴,叹息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给追上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都是你一心为了孩子,浓浓父爱功不可没。要说不可思议,你明明没偷没抢,却主动认罪,也真是不可思议。”
青地源右卫门猛地抬起头道:“您说什么?”
颚十郎笑道:“你也真是个老实人,一点不会撒谎。就凭你这样子,还能骗得过藤波,真不容易。”
“糟了!……”青地嘟囔了一句。
“你这吃惊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吧。”
源右卫门粗声嚷道:“你凭什么说我骗人!……不管怎么说,这冰就是我抢的,不假!”
阿古十郎朝他摆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也别这么大声。既然你这么肯定,我便问一问你。你方才说,看到有人抬着钓台,走出榊原的宅子,但你可知道,榊原式部上月中..旬,就已搬去九段的中坂了。现在那座宅子正空着呢。”
“啊,这……”青地吃惊地无言以对。
“藤波估计是不小心大意了,但是,我可没有这么好骗。这江户再怎么繁华,也不至于从空宅子里,抬出祭祀用的钓台来。要是你说的是真的,那可是见鬼了。”
颚十郎呵呵地笑了起来,瞟了一眼源右卫门,继续说了起来。
“你可听好了,那天从冰室起冰时,护送人看表显示十点五分。轿子跑到一之桥,是在十点四十五分。而你从冰室起跑,是在轿子从冰室出发后的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十点三十五分。就算你再是韦驮天飞毛腿,也不可能只花十分钟,就从本乡跑到一之桥。我这番话口气挺大,也许你听着觉得刺耳,那就照实跟你说了吧。
“其实昨天,我找人按照那天花的时间抬轿子,等轿子走后,过了三十分钟,我便一路狂奔猛追,可那轿子进了一之桥御门,我才跑到三崎稻荷附近。无论如何都晚了十分钟。为了以防万一,我又试了一遍,第二次也没有赶上。之后我找来加贺大人家有名的飞毛腿——小田原的吉三帮我跑。这吉三可是能在一天之内,轻松往返江户和小田原的飞毛腿,他试了试,虽然比我快多了,可也没有赶上,轿子进一之桥御门时,他刚到四番原入口。”颚十郎微笑道,“我说句失礼的话,方才你说那两天什么都没吃,只喝了水。就凭你那天的脚力,..是绝对不可能追上轿子的,就更别说追过轿子,绕去前面伏击了。我说得对吗?”
青地源右卫门听了仙波阿古十郎这番话,一时无言以对。
“我说青地先生,在你家门口放下那箱冰就走的,到底是谁呀?……虽说是一箱冰,毕竞是贡品。抢夺贡品,是要斩首示众的大罪。你不顾患了疫病、正在发烧的儿子,也要包庇这个犯人,想必是知道犯人是谁吧。”
青地低下了头,愁眉不展,久久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您真是明察秋毫。我也不隐瞒,将实情统统告诉您吧。其实这冰,确实不是我抢来的。”
他坐正身子,将手扣在榻榻米上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那犯人,可他竟会将装着贡冰箱子,丢到我家的门口,我心里便有数了。要说此人,不得不和您说说我的家丑。我有个大儿子,名叫长一郎,他是个放荡妄为的混小子。每每拿些不正经的东西,去人家家里强借勒索。我实在拿他没办法,在前年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可他再是无赖,我们也是至亲。我猜一定是他,抢来了弟弟源吾想要的冰雪,丟在自家门口。若是余年不多的我,替长一郎顶罪自首,被砍了头,那孩子再怎么无赖,也会浪子回头吧。因为这个,我才不惜欺上,做出这事来。”
阿古十郎双手环抱,点头道:“我知道了。不过这事有点儿怪呀。”
“怎么讲?”
“那个拿旧帷子挡住脸,从一之桥御门跑出来,撞翻了贡冰轿子后,匆匆往御门里逃走的男人,乃是在酒井大人宅邸赌钱的御家人,名叫石田清右卫门。他因赌钱起纠纷,拔刀砍了小吏的鬓角,慌不择路地逃出来,谁知正巧撞翻了轿子。他一看不妙,又赶紧逃回宅子里,冰也好,箱子也好,什么都没偷。总之,这次的事,与你大儿子长一郎并无关系,不用做无谓的包庇了。”
青地源右卫门忍不住挪动膝盖,上前一步道:“此话当真?”
“什么当真不当真,当时酒井大人那屋里,有十几二十个人能证明我的话。且当事人石田清右卫门,根本不知道自己撞翻轿子,惹出这么大的事来。”颚十郎摸着长下巴,悠悠说道,“话说回来,其实我大概猜到了,是谁往你家门口丢的那箱冰。这件事与你无关。那箱冰没有被清右卫门偷走,而是从轿子里滚落出来,掉在那附近的草丛中。当时正好有人路过,以为是个值钱的东西,便顺手捡走。打开一看,没想到就是个空箱子,心想着,什么呀没劲,往墙头后面一扔。那墙后面正好是你家。这是小偷们的惯用伎俩,偷来钱包后,将里面的钱财拿走,再将钱包随便丢在别人家门口。这种案例,要多少有多少。只是这次不巧,正好丢在你家门口。此乃你的不幸。事情经过大概就是如此,怎样,明白了吗?”
那之后一刻钟,颚十郎忽然现身加贺大人的大宅官邸,将阿为和阿寅叫到空地上来道:“阿寅和阿为,你们两个干得漂亮。”
两人大惊道:“什么干得漂亮呀,您在这儿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
阿古十郎嘿嘿一笑,说道:“轿子打翻后,那贡冰箱子顺势从轿子中滚出来,掉进了堤岸下的草丛里。你们知道青地的小儿子,正发着高烧很想要冰。看到当时的情景,觉得是个好机会,便相互打了个眼色,大声嚷嚷:‘喂,那个武士夹着贡冰箱子逃走了!……’冰见役和随从都傻得很,一听这声喊,觉得出大事了,赶紧追过去。事既至此,与你们两个轿夫,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让其他人在西丸外,跑得辛苦,其中一人则偷偷溜出去,取回了贡冰箱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青地家,丢在了他家门口。”十郎看了两人一眼道,“谁知那青地老实得很,竟然带着箱子,去衙门自首了。你们肯定也是大吃一惊吧。”
阿为惊得大气也不敢喘,说道:“这事您怎么知道的?”
“你别小看我,我这耳朵与你们的不太一样。既然你们有时间看到那贡冰大盗,拿起箱子逃走,又怎么会没时间,看清楚他的穿着打扮呢。既然有意将人家的打扮,说得那么含糊,想必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自打在有马澡堂里听到这事,已想到搞不好,就是你们两个家伙在监守自盗!”
“先生您做人可不厚道呀。”
“不厚道的是你们吧。我知道,你们经常去青地家拜访,可是同我说起他的时候,却完全是‘这人我不认识’的口气。那时我就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阿为和阿寅不禁打颤道:“这下事情了不得了。那我俩会被办了吗?”
“怎么会呀,这冰化了便无影无踪,它源向水,最后又化作一摊水。只要当没出过这事,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仙波阿古十郎两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
丹顶鹤
“二”字伤痕
每年例行的鹤御成,明天就要举行了。正值月班的北町奉行永井播磨守,去城内西溜,与南町奉行池田明斐守商议安全警备事宜。
一个茶坊主过来迎接道:“阿部大人突然召集两位。”
鹤御成与十月隅田川和滨御殿的雁御成、驹场野的鹑御成、四月千住三河岛的雉御成一样,是将军鹰狩的项目之一。而鹤御成则是其中最隆重的一次。
自第九代将军以鹰狩猎得白鹤,上贡朝廷,获得御嘉纳的封号以来,鹤御成便成为一年之中的重要仪式。
按照惯例,鹤御成在农历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期间,选天气格外寒冷的一天,于千住小松川畔的鹤御饲场内举行。最初猎得的鹤,会在将军面前,由鹰匠头剖开左腹,取出脏器奖赏猎鹰,后将粗盐揉入鹤腹内缝好伤口,从小松川日夜兼程,送往京都进贡。沿途经过时,小吏们会喊“鹤大人来啦”、“鹤大人来啦”的开道吆喝。
那之后猎得的鹤,会将肉存放在粗盐中,于新年第三天,做成将军早餐中的鹤御吹物,当天猎到鹤的鹰匠,赏金五两,协助制伏的赏金三两。另外,那天午餐会配两桶菰樽,敲开镜盖拿酒兑上鹤血,做成“鹤酒”。以犒赏平时劳苦功高的重臣。
文化初年,鹤御饲场共有三处,分别在千住的三河岛、小松川畔和品川的目黑川畔。这三地都建成四方形,周围挖有深深的护城河,与世隔绝。要去御饲场里,只能掐准时间,坐专门的御饲场船,守备非常森严。
到了嘉永年间,相关规矩放松了不少,但是,如果杀害了御饲场的鹤,仍属死罪,哪怕只是弄伤鹤,都要受流放之刑。
御饲场里一般有十五处代地,设鸟见役一职管理代地。此外,还有六个网差和下饲人,常住在御饲场里,每天为鹤撒三次精白米,每次撒米五合,并与在代地歇脚的鹤套近乎。与鹤套近乎的方法有很多。待到鹤见人不再害怕闪躲,鹰匠便来御饲场查验,并将此情况上报若年寄。若年寄与老中商议后,确定鹤御成举办的日期,便上报给将军。
永井播磨守和池田甲斐守穿过大走廊,去往柳宫房间,老中阿部伊势守正在那里等他们。伊势守长得大度慈悲,见二位奉行到了,满面笑容地道:“二位辛苦了。大家得以专注于家国大事,一举一动格外风光,这都多亏了二位平素在暗地里,费尽心力管理的这两个衙门。御府内能有如此安宁,我先在此向二位道谢。明天就是鹤御成的日子了,虽说国事繁重,却不能疏忽祖宗传下来的例行祭祀,而且,这鹰野的御成,有体察民情之意,需要心怀诚意进行庆祝。奈何当下并非万事太平之时,街中警备,想来要比平时更加森严,关于此事嘛……”
阿部说到这里,稍稍向前挪动膝盖,严肃地说道:“我今天找你们来,是要说一件意外之事。此事不是别的,正是关于主公喂养、且格外宠爰的那只名叫‘瑞阳’的丹顶鹤。不知为什么,此鹤从今年夏天起,一天比一天衰弱。我命人将瑞阳送去小松川的御饲场,让饲养员十合重兵卫调养,可是今天一早,重兵卫进代地的围子一看,瑞阳竟已死去了,正浮在水面上呢。”阿部缓缓抿了一口苦茶,继续说道,“我们找来鸟见役、网差,和专门给鹤诊断的滋贺石庵验尸,翻开翅膀一看,只见那胸口心脏正上方,有个‘二’字形的深深伤口。小松川沿岸的御饲场护城河里,有很多水蛭,看那伤口的形状,确可能为水蛭咬伤。可若是水蛭咬伤,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委实反常得紧。且这点小伤应该不会致死,真是史无前例的怪事。”
池田甲斐守微挪膝盖,探身问道:“那石庵大夫的判断是……?”
“他说看着像是刺伤。”阿部顿了顿,又道,“若真是刺伤,那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做出这等大胆事来?这背后的缘由,让人摸不着头脑。将鹤刺死又得不到半分好处,奠非是发疯或醉酒所为?我最初想到的,就只有这两种可能。”
永井播磨守点头道:“言之有理,这动机确实十分可疑。”
“这次的鹤御成,除了按照惯例进行鹰猎,主公还有别的考量,即让大家一同观赏,瑞阳的优雅身姿。现在出了这样的坏事,主公的郁闷自然不用多说,他要求彻查瑞阳的死因,辨明犯人的作案动机。说到这事……”阿部瞟了一眼播磨守,“你们衙门那个叫仙波阿古十郎的小吏,可真是个奇人啊,听说他之前在甲府勤番做传马役,却有超乎常人的查案才能。”
播磨守顿时微红了脸,略自豪地应道:“确实如此。”
“还听说他还长着一张怪脸。”
播磨守苦笑道:“要说他的长相,容我说句粗话,那就是马儿叼着提灯——这下巴真是长得出奇。就是因为这副异相,他才留下了‘颚十郎’的绰号。”
阿部伊势守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也有所耳闻。人们都说诸葛亮的脸长达二尺bbr>三寸,天生异相,往往伴随着大智慧。南番奉行所有藤波友卫,北番奉行所有仙波阿古十郎。最近他们两人相互竞争比试破案,主公也有所耳闻。所以这次……”阿部好像掂量比试一般,看了两个奉行一眼,“主公想鼓励他们,今后更加努力破案,除暴安良,命两人一起调查瑞阳横死一案,当场断案。因此,明天在鹰猎后,主公将于假面屋寄垣内,听取两人的断案问答。”
在将军面前举行断案捕犯的对决,实乃前所未闻,两位奉行闻言,登时都惊得呆了。
阿部伊势守依旧一脸和蔼,继续说道:“当日,两人均临时赐以鹰匠头副役官职,着装随官职,上身当穿弁庆格子花纹半缠,下身应着浅黄绞小纹木棉股引,头戴头巾,外披背割羽织。两人需在辰时到假面屋前集合,趁鹰猎时去饲养代地的围子,勘察现场。午时下刻(十三点二十分)主公用妥中饭,会到假面屋寄垣,本次特批在垣边,给两人放置马扎设座,两人均限带随从一名。断案先后以抽签决定,两人分别查验完尸体后,就在主公面前推论。此鹤究竟如何死去,若是被杀,则犯人使用何种手法,出于何种理由,犯下这次罪行,将本案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地当场解释。”
池田甲斐守紧张过度,脸色铁青,抬头道:“您……您刚刚说,这次是断案问答……”
伊势守狡黠一笑道:“此次乃是真本事的较量。若对对方的推断心存异议,可自由进行反击反驳,直到对手屈服。”
“是这样啊!……”永井播磨守仓皇地点了点头,心里甚是忐忑。
“本次佐田远江守担任吟味闻役,我来做审判役。待两人对决完毕,石庵大夫将现场对鹤进行解剖验尸,验证两人的推断。蠃得本断案对决的一方,奉行赏时令正装一套,断案人赐黄金五枚,鹤酒一盏。这是主公亲临的断案对决,两方切莫粗心大意,全力准备,好好表现。”
“是!……”永井播磨守忙起身点头。
“卑职明白!……”
两位奉行一出西溜,便马不停蹄着手准备上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事传达给下面,让他们做好各种准备。若在将军面前,被对方驳倒的话,可真是让奉行的脸面没处搁了。不论是断案双方,还是两位奉行,被对方驳倒,都将成为一生的耻辱。
佐田远江守想简单地,过一遍翌日的流程,便追到下城口来,唤住了两位奉行道:“且稍等片刻!……”
两位奉行闻声回头,应了一声:“啊?……”两人脸上都不带一丝血色。
前夜
池田甲斐守快步如飞地走进书院,整了整衣冠,顾不上捧手炉,劈头就问:“事情的原委,你应该从组头柚木伊之助那里听说了吧。不论怎么看,此对决都非易事。”
说到这里,甲斐守顿了一顿,抬起五官端正的脸,观察藤波友卫的反应。藤波只是轻轻点头,并未作声。
“你是大家公认的江户第一名捕,想来定是不会大意。可这只看一眼伤口,就要当场推断出犯案手法、案发时的情况、行凶器械的类别、何人下手和下手动机,实在不简单呀。”
甲斐守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看着藤波,好像在等待他的回答。
藤波依旧不语。他面容清瘦,好似削过的竹子,只顾低着头,两片薄嘴唇紧闭,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藤波友卫乃是南町奉行所的控同心,捕犯人当世第一,再玄妙的疑难案件落到他手上,也都如探囊取物般迎刃而解,当时的人都称赞他是个“断案鬼才”。
只可惜藤波友卫脾气乖僻,是为美中不足。他常常闷声不悦,而今天晚上的情绪,却又与平时不同,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目圆瞪,简直是拼死之相。
池田甲斐守继续说道:“这场断案对决,明日就要举行,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所剩无几。查看御饲场围子和给瑞阳验尸,原本定在明天,可临时仓促,想必无法仔细查验。所以我们须趁着今天晚上,用尽一切手段,做好事前准备。关于这点,我已调来一名对小松川鹤御饲场的分布与地形,十分熟谙的鹰匠,代地所在、围子数目、壕沟深宽等,只需问他便好。想来他也一定了解,案发时的情况。这鹰匠应该到了,你若不介意,我这就喊他进来……”
这回藤波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不劳您费心。”
甲斐守一惊,道:“不劳烦?何出此言?”
“我会在明天查验。”
“可我刚刚说了……”
“不劳您费心。”
池田甲斐守听藤波说得斩钉截铁,不免有些不悦,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稍后,池田甲斐守缓和脸色,缓缓说道:“我只是想,也许能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并非强求。可是,你起码得去会一会滋贺石庵大夫吧?他知道当时瑞阳,是如何掉在水中,水朝什么方向流,水里长了多少水草……提早知道这些,临时碰到情况,也好有个底。”
“不必了,这也不劳您费心。”
“莫非你已有把握?……单说不费心,我可没底啊。”
藤波抬起头,面色苍白,神情严肃地答道:“若是这样,就算赢了也不算数。”
“这话说得奇怪。打仗就是讲事前侦察,现在北町奉行所,肯定也在提前准备。我们这是彼此彼此,没什么不光彩的。”
“这次:北番奉行所应该不会做手脚。”
“何出此言?”
“其实,那个仙波阿古十郎从四、五天前,也就下落不明了。”
“什么?仙波他……”
“四、五天前,他留下一句去大利根沿岸钓寒鲫,就出门去了,至今音讯全无。”
“哟,这可真是,……”
“今天中午以来,北町奉行所已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从御藏河岸边,派五艘快船疾往利根找人,奈何利根川流域广阔,也不知他是在安房,还是在上总,找起来毫无头绪。”
“糟糕啊!……”池田甲斐守咂着嘴说。
“谁叫仙波阿古十郎是出名的浪荡子呢,那家伙只要兴致上来,从澡堂拐出来,徒步走去长崎都不是不可能。而且,他突然说要钓鱼,谁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去钓鱼。即便北番奉行所的人运气好,在北浦或佐原找到他,从那里赶回来,最快也得明天夜里到江户。他能不能准时在假面屋前,迎接主公都很难讲。”
“确实如此。”
“仙波的舅舅森川庄兵卫,急得犹如热锅蚂蚁,这自不用说,播磨守大人也是格外担心。据说他留在庄兵卫位于金助町的宅邸,不断询问人找到没有,端的心急如焚。”
甲斐守感同身受地重重点头道:“原来还有这种事,这已不是一句‘担心’,便能说尽的事态。将军大人点名要看,你们两位的断案对决,当天一看竞少一人,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何况此事又关乎,在中间牵线的阿部大人的颜面,哎,播磨守的愁,确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藤波友卫耸了耸消瘦的肩膀,笑道:“其实我现在的焦躁,也非常人可想,所以从刚才一直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他说到这里,突然一笑,“其实我天生冷漠,不讲慈悲。那庄兵卫气急败坏、中风昏厥也好,播磨守颜面尽失、辞官隐居也罢,对我而言都是不痛不痒。我忍着一口气,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地教训一下那怪胎冬瓜脸,让他今后再也没法,在御府内晃悠,哪知这个对手,竟又下落不明,真让我死都不能瞑目!……这……这实在太让人不甘……”藤波说到激动之处,竟难以言语,他顿了顿,歇了口气,猛地抬头继续说道,“捕犯断案的御前对决,乃前无古人之举,打日本建国以来是头一遭,日后恐怕更不会有,我自当拼尽全力!……方才我说不愿去围子事先调查,也不愿去见石庵大夫,都是做好觉悟,才敢夸下如此海口的。”
藤波友卫挪了挪膝盖,向前探出身子,说道:“仙波阿古十郎什么都不知道,正悠闲地钓着寒鲫,可我却红着一双眼,事先调查。就算我藤波再无情,也觉得此举过分。不用说,您重视此事,为我做了这么多准备,本应对您表达感激之情,无奈我委实心有不服。听您的意思,仿佛料定我无法当场查出究竞,需要事前准备一番。可事实绝非如此,我从小在番奉行所长大.一心尽力做好‘同心’一职,就连说梦话都是‘抓到了,抓到了’。妻小会妨碍查案,所以我这把年纪,仍是孑然一身,苦心孤诣精进断案,落到瘦骨嶙峋,这都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只是死了一只仙鹤,要求看一眼伤口,说出案件的前因后果,讲明是自然死亡还是被杀,若是被杀,则是用何种凶器、被何人以何种方式杀害,这点小事,若都不能当场对答如流,又如何为将军大人做事?……这话由我自己说有些不妥,可我被称为江户第一、日本无双绝非虚言。因为以上种种,我才让您不用费心安排。”
藤波友卫说完,傲然凝视着甲斐守,池田甲斐守和颜悦色地听完,藤波友卫目中无人的发言bbr>99lib?,这时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笑容,说道:“你话语间多次蔑视上司,但看你热心公职,我听过便算。可话说回来,藤波,既然你敢夸下如此海口,莫非已对本次断鹤案,有了切实的推断?”
藤波头也不抬地道:“有也!……”
甲斐守不禁惊呼道:“哦!原来你早就有数了!……那瑞阳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杀害?”
“它是被杀的。”
“那对方又有何所图呢?”
“要说所图,只要恰巧在鹤御成前一天,瑞阳死去这一点便可解释。那鹤前几日都安然无恙,偏在这天,无缘无故死去,难道不奇怪吗?这背后一定有原因,只要认准这条线索,就可顺利破案。我断定凶手就是围子里的人。至于犯案动机,我已掌握了八九成。”
“到底什么原因?”
藤波友卫摇头道:“此事很可能关乎他人生死,单凭推断就指控的话,怕有草菅人命之嫌!……详细案情需待验尸后,再做全部说明,请您少安毋躁。”他说到这里,突然抬头对池田甲斐守道,“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说说看吧,只要我能办得到,不论何事,都帮你实现。”
“请帮我准备一挺换乘用的快脚轿子。”
“你要那快脚轿子做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上总各地,搜查颚十郎的下落!……我猜小便组那群人,一定只会在宽广的利根河滩一带转悠,今天内绝对找不到他。而我认为他会在畝川支流的小港。若他确实在利川沿岸,那我便逆流而上,无论如何都要在天明之前,将他带回江户!……正如适才所讲,我这次是要拼尽全力,若此番断案对决不成,我一定死不瞑目!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一小时后,在暮色尚浅的大桥上,一顶快脚轿子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开道吆喝声,如流星般向东疾行而去。
折芦
举目皆是一片枯萎芦原。木桩浸在水中,周围浮着一层薄冰。水鸟凄厉的叫声,从折断的芦苇丛中传来。
这里是横跨小松川与中川的平川洲,河对岸就是葛饰。此地地势平缓,分布有四木、立石、小菅等儿个村庄。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色,低矮的草房上空,冒起两、三道备置早餐的炊烟,显得格外寂寥。
河畔参差不齐、泥泞不堪的枯苇丛里,一个三十三、四岁的浪荡武士,正在悠闲地垂钓,只见他耷拉着一个异乎寻常的长下巴,怔怔地望着浮子。他身穿一件脏兮兮的黑色羽二重料袷褂,脚蹬一对粗稻草鞋,实在不像是钓客打扮,反倒酷似饿着肚子的海盗,被人追逼到这片河滩上来了。
此人本是甲府勤番的传马役,可是,才当班不到半年,便捅下了一个大娄子,结果又走在江户做与力的舅舅的后门,在北町奉行所里,分到查旧账的小吏一职。
藤波友卫以拼死的觉悟,去房州一带搜索,哪知他要找的这位“下巴怪”阿古十郎,对此却一无所知,就在这里悠闲地钓鲫鱼呢。确切地说,河滩边不只有一个颚十郎。
他身边还站着个疾病缠身的六旬老者。老人状甚可怜,正双手揪着野草,吸着鼻涕,絮絮叨叨地同阿古十郎说话:“方才我也说了,我家原本也算是中国地区的名门望族,做大名的马回,有俸禄五百石,过得衣食无忧,却因一点小事丟了饭碗。那之后,我家生活一直动荡窘迫。我家犬子传四郎——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吧,可是他年轻时,确实是一把射箭好手,特别擅长大和流笠悬蟇目伴流的水箭,却因家道败落,不受重用,只能在离这里不远的小村井郊外住下,勉强过活。我儿媳妇因做不惯手工活,太过劳神,于去年秋天,丢下最大才六岁的四个孩子亡故了。我内人患有肺病,而我则有疝症,两人只能卧病在床。我儿子一个人供养七张嘴,到最后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出去到处求人,最后讨到一个在御饲场,做下饲人的工作。儿子有了工作,一家人终于喝上了一口米汤。可这世道也真是弄人。我本是马回,有俸禄五百石,却几经波折,竟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犬子本有大好机会施展才能,如今只能做个蓬头垢面的下饲人。可那孩子一点不埋怨我,反而尽心尽力,可谓至孝。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我这孩子命太苦。”
老人说到这里,揪住一把枯草,张着嘴哇啦哇啦老泪纵横。
颚十郎将视线从浮子上缓缓移开,问道:“所以您才寻死?”
“对……我想少一张嘴也好,多少能给儿子减些负担。”
“这见解可不好,您没和儿子想到一块去啊。那个叫传四郎的,为了让您活下去才如此拼命,您若是寻了短见,他不就白忙活了?……拿着五百石的俸禄,跟在大名身后,并非是世间的幸福。就算饥一顿、饱一顿,可一家人团团圆圆,已是至高无上的幸事。不过,单说都是空话,好,我来帮帮您吧。”
“您说什么?”老人吃惊地望着阿古十郎。
“我一定帮你家传四郎,找到一份好工作,放心吧。天照诚心,神明必会帮助纯粹至诚之人。一定是老天爷看您为了儿子,不惜寻死,十分感动,才让您遇上我这样人脉广泛的人。这都是您平日遵守美德的回报。虽说我不能让您回到俸禄五百石的年代,但是,多少能想办法安排,您一家七口人吃上饱饭。您别看我穿得寒碜,我认识的人可不寒碜。这大名、小名都能算是我的朋友。我一定帮您解决问题,您可千万别再自寻短见了。给我三天,三天后一定给您带来吉报,请耐心等我消息吧。”
仙波阿古十郎安慰老人一番,扶着他将他送回小村井的住处,随后返回方才的河滩,准备再放下鱼线之际,忽闻中川下游传来“划呀!划呀!”的吆喝声。
只见两条快船正逆流而上,那船身十米来长,又窄又细,翘着船头一路疾驶。狭窄的船头站着三个人,用脚打着拍子,齐声吆喝划船,快得简直要飞起来。定睛一看,站在船头的家伙,正是那个藤波友卫!
两条船气势惊人,仙波阿古十郎都不免看呆。看到了颚十郎,船上登时响起一片欢呼声,船头径直冲上苇原,藤波友卫一个箭步跳下,分开折断的苇草,便往颚十郎身边跑来。
颚十郎收起鱼竿,站起身道:“哎哟,原来是藤波先生。”
藤波格外恭敬地行了个礼,对他说道:“我听说你去大利根畔钓鱼,从昨天召集南北船手,遍四下搜寻你的下落,费了好大功夫!……到今早寅时,我也觉得这次真的找不到了,急得六神无主,只好将船驶回中川,没想到十间桥船宿的大爷竞说:‘你们要找仙波啊,他就在这条河上游呢。’真是远明近暗!我们马上点了灯,摸黑划船来找你。”
藤波还是老样子,说话时嘴一噘一噘,随后简单向颚十郎说明了,御前断案的前因后果。他那细长眼睛里略带怒色,瞪着阿古十郎道:“这次我决意打你个落花流水,所以从昨天晚上,就拼命打听你的下落,一路摸到这里,总算被我寻到。仙波,我今天可不会手下留情,你做好觉悟吧!……”
说罢得意且满足地纵声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鹤谈议
仙波阿古十郎穿着舅舅给准备的,弁庆格子的半缠和割羽织,完全是一副鹰匠打扮,与藤波友卫二人一起,恭候在代地入口附近。只听小村井方向传来马蹄声,伴随着“将军大人驾到”的吆喝,将军的马 961f." >队,已走到代地的木桥跟前。
将军穿着一件藤色阵羽织,头戴涂了金纹漆的阵笠;身边侍从穿着袢取羽织和股引裤,脚蹬草鞋。这队人马算上老中、若年寄和近侍,一共三十骑,大家到寄垣前下马,将军去假面屋稍事休息,待到辰时下刻,由鸟见役引到狩场。
面前是一片茫茫草原,其间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几个搭着苇棚的围子。远处入江口的池塘边上,十二、三只羽鹤正晃着纤长的脖颈,悠然踱步。
鹰匠头眼神犀利慑人,让大切斑纹的猎鹰停到腕头上,走到将军跟前,进呈御鹰。鸟见役高举日之丸的扇子,一边吆喝,一边走向水池的鹤群。
鹤受到驱赶,马上一抖翅膀,接二连三地飞起,那振翅之音令人神清气爽。远远看去,白鹤就犹如冬日晴空忽然飞雪,齐齐飞上蓝天。
尖利的口哨声蓦然响起,停在将军腕上的猎鹰,悄无声息地升上高空,侧着身子在空中滑翔。随着将军的猎鹰飞起,鹰匠也放出两、三只协助猎鹤的鹰。只见那鹰飞旋到极髙处,从地上看去,已成黑白相间的一小点,随后猛地俯冲入鹤群中,撕扯追赶。
鹰匠吹着鹰笛,给鹰鼓劲,不久,大鹰叼住了一只大白鹤的脖子。它拿刚硬的翅膀,反复扇打着鹤头,扯着鹤往下飞。等到离地十五尺时,鹰松开了嘴,再次飞上高空,旋即如落石一般,落到鹤的上空,将它扑倒在代地之内。
“哔哟哔哟,哔哟哔哟……”鹰匠吹起了唤回猎鹰的短促笛哨,那鹰放开已瘫软下来、无力抵抗的白鹤,扑着双翅飞回鹰匠腕上。
“漂亮!……”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鹰匠带着鹰,走到将军前方的白木台前,拿小刀割开鹤的左腹,将血放人血桶之中,掏出脏器喂给猎鹰,又拿盐揉入鹤腹,快速缝上伤口,放入白木匣中,贴上封印。那匣子被放入惣黑金纹的轿子,送注京都。
礼毕,将军去用午饭了。
转眼便到未时七刻,前所未闻的捕犯断案御前对决,就要拉开帷幕了。
将军坐在寄垣口的马扎上,随从们在他左右站成两排。寄垣口的白木台上,横放着瑞阳的尸体,两个奉行所的吟味役——藤波友卫与仙波阿古十郎,分坐白木台左右马扎。担任吟味闻役的佐田远江守站在南边,审判役阿部伊势守则位在北边。
抽到先手的藤波友卫行礼后,走去白木台前,依次查看左右翅膀内侧、鹤嘴内和爪尖,然后默默地回到座位上。接下来轮到颚十郎,他与紧张不已的藤波完全不同,还是一脸从容不迫的样子^就像翻石块似的,随手翻了翻鹤身,心不在焉地瞧了几眼,便一脸“什么呀,没劲”的表情,施施然回去坐好。
佐田远江守将白扇放到膝头,朗然道:“两位已完成验尸,请马上说出推断结果。本次对决的规则,老中应已说明,若是对对方的说辞心存异议,可当场进行反驳。根据抽签顺序,藤波友卫,你先说。我问你,这丹顶鹤瑞阳是自然死亡,还是遭人毒手?你的判断是怎样?”
藤波友卫猛地抬头,狠盯住佐田远江守道:“这只仙鹤绝对是被杀的。”
“你的理由何在?……”佐田远江守问。
“方才查看伤口,乍看像是被水蛭咬伤,其实是用于捕猎水鸟的箭头所致。这水箭头一般是燕尾形、素枪形或蟹爪形,而这伤口却是猪目透的二字形。在水箭里使用二字形箭头的,只有伴流的手掷水箭。此伤触及心脏,却未能深深刺穿,留下如同浅显擦伤一般的伤口,是因为犯人靠近鹤后,突然掷箭刺杀。”
“原来如此,有理有据。犯案手法和过程我明白了,那犯人为何要杀鹤呢,这样无益的杀生,能有什么好处?”
藤波友卫一口气道:“《菘翁随笔》有载:‘养鹤需喂粗粮,倘饵料劣于先前喂食之物,则鹤必绝食而死。’据卑职的推测,这御饲场中,有人盗取了喂养瑞阳的精白米,换之以秕谷、米糠。眼看鹤御成次日便要举行,犯人不敢让主公看到,瑞阳绝食衰弱的样子,暴露其掉包的罪行,便拿与水蛭齿塑相近的猪目透二字形手掷水箭,刺杀瑞阳,将伤口伪装成,如遭水蛭叮咬一般。”
话音未落,另一侧马扎上,便传来了叹气声。佐田远江守转头对颚十郎道:“仙波阿古十郎,藤波友卫的推断,你已听过。你的见解如何?若有异议,不妨直言。”
仙波阿古十郎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藤波友卫说话,冷不丁被问到,竟嘿嘿笑道:“藤波先生的高见,简直让我听得着迷。可他只是说得好听,其实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呢。”
“哦,此话怎讲?”
阿古十郎晃了晃长下巴,好似着了风的冬瓜,缓缓说道:“我思前想后,要知将军大人威震一方,断不会有呆蠢者,胆敢盗取将军宠鹤的饲料。何况当前是太平盛世,按理不当有这等人,偷鹤食的凄惨之事。若真有平民百姓需偷窃鹤粮,那一定是家中困苦。想来丹顶鹤也会可怜那人,不论自己的饵料,被换成了秕谷还是粟米,都会高高兴兴地吃掉,毕竟鹤乃灵鸟中的灵鸟。又兼此鹤不是一般的鹤,是主公亲手养大的鹤,不可能不受主公的慈悲感化。此鹤是不会做出为了自己,而让他人断送生命的事的。所以,方才藤波先生说的这围子里的鹤食大盗也好,拿水箭刺杀也罢,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正说着,远处下座的下饲人席中,有一人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仙波阿古十郎权当没听见,反而提高嗓门道:“鹤并非庸禽凡鸟,它们能一飞冲天,在千里白云上啼鸣,在百尺松枝上歇息,不沾凡尘,即便沾了泥沼,依旧和顺清丽。若说出淤泥而不染的龟是屈之极,那这鹤便是伸之最。《古今注》有云‘鹤千岁为苍,两千岁为黑,谓之玄鹤。白鹤亦同。鹤知死期,藏身深山幽谷中亡。’我方才查看那瑞阳乃是白鹤,想已活足两千岁了。它将自己的寿命让了出来,因此死去。”
“你的证据是……?”佐田远江守好奇地问。
“证据就是它胸口的二字形伤口。此伤并非手掷箭头所致,而是瑞阳自己,用嘴戳伤心脏。”仙波阿古十郎起身,用手指着伤口,认真地说,“不管这伤口与鹤嘴对得上对不上,事情必定是如我刚刚讲的那样。瑞阳将余命统统让给主公,主公必定长寿,活个千岁万岁不在话下,真是可喜可贺呀。”
阿部伊势守慌忙站起来。只见坐在马扎上的将军大人举起白扇,十分满足地道:“两位的推断真是十足精彩,不错不错!……瑞阳案到此结束,两人均得打赏。哎呀呀,这真是可喜可贺!……”
乞丐大名
客人的名片
来客穿着一件带家纹的褐色羽二重小袖衫,下身那条茶棒纹的仙台平袴裤巻得老高,腋下夹着一把纯金刀鞘头上、毛雕了秋草的短刀。虽说他尽量挑选了便宜衣服,可是,仍然遮不住雄藩的家老派头。
他看上去五十五、六岁,长得忠厚老实,仿佛有难言之隐,一直拨弄着皓发斑斑的鬓角,脸色阴郁不安。只见他郑重地将手放在膝头,开口道:“其实……”才说到这里,又深深低下头去,须臾继续说道,“此事实在是太异常理,不知该从何说起……”
客人喘着粗气,再次垂下头去,显得谨慎万分。
坐在老人对面的,是北町奉行所负责查旧账的小吏——人称“颚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照例穿着一件黑羽二重旧袷褂,从前襟隐约看到那一对因盘坐而隆起的膝头。他抚摸着大如冬瓜的长下巴,漫不经心地随口应和着。
要比性子慢,阿古十郎绝对所向披靡,要让他吃惊动摇,更是难上加难——也许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事。客人又是叹气,又是皱眉,颚十郎却不放在眼里,只顾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动声色地候在一边。看他那样子,就好像直到对方开口主动说为止,等上十年二十年也不在话下。
客人思前想后,思想斗争良久,总算憋不住了。他再次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今日突然造访,皆因有要事相求先生……”
颚十郎含糊地“哦”了一声,应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并不是在催您。今天你若不讲,明天、后天讲都行,即便拖到今年大年三十傍晚,我都会一直陪着您。谁叫我是奉行所的例缲方呢,除了翻查过去的判决案例,也没有别的能耐。再说我剑术糟糕透顶,您若想找我帮您复仇,怕是不能胜任啦。”
“不,不是这样的。”
颚十郎点头道:“哦,是吗。那会是什么事呢,莫非您有好多女儿,正愁着不知往哪儿嫁好,看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许配一个也无妨?可是,我单是供养自己这张嘴,就过得紧巴巴了,娶了您的女儿,也没法给她一口饭吃。您的心意我领了,但实在对不住,还清您把这婚约……”
客人慌忙打断道:“不不不,绝不是这么一档子事。非要说的话,此事关乎我家大人的千秋家业。”
颚十郎歪歪头道:“这话听来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我怕是难以胜任,因为我不过是一介……”
阿古十郎正要再次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客人见势不妙,忙接口道:“您太谦虚了。前日的丹顶鹤一案,还有堺屋的案子,您都能从细微的线索中,迅速发现出真相,抽丝剥茧,推理断案,易如反掌。实不相瞒,我想求助于您的头脑,拯救深陷危机的主公一家。”他毕恭毕敬地继续说道,“刚刚给您呈了名刺,我的名字就写在上面。敝人岩田平兵卫,是受禄于关东申藩的小吏。我知道这很失礼,不过我主公的名字……”
“嗯?……”阿古十郎抬起了脑袋。
“还请您不要多问。”客人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住十郎,继续道,“如此行吗?……”
仙波阿古十郎爽快地点头道:“好,知道了。若是如此,您方才连关东都不用说。不过不说我也都知道了。听您有下总口音,而且这名片纸是古河特产——掺黏土的间似合纸。知道了这些,连翻查武鉴的功夫都不必了。下总的古河家,俸禄十二万五千石,是雁间的规格。”
客人闻言,登时脸色大变;颚十郎却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您不说我也知道,您是土并大炊头大人的家臣,可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家主公的名字不说也罢,我也不会多问。不过,这下总的古河家,地处江户东侧要地,您在这家做家老,公务想必是相当繁忙。哎,我能体谅您。”
客人一个劲儿地摆手道:“不不,我绝不是……”
“您别急嘛。要是我说得不对,那就不对吧。可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应该都没有错吧,但我都懂,您是土井大人家老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说这岩田乃是假名,您真名叫石口十兵卫了,这事我听都没听说过。”
“啊?为什么您会全都知道?”石口十兵卫诧异地问。
洲崎之滨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为什么这话,说得有些生分啊。话说回来,您可真能硬撑,一般人被我如此一激,早就卸甲投降了。可您却为了主公,坚持装相到底,让人敬佩。”
颚十郎伸出了长下巴,有些揶揄地看着客人。也许因为他那奇特的面相,这场面有些滑稽。他的话固然毒辣,却不会惹人不快,着实不可思议。
阿古十郎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正低着头、如石佛般沉默不语的客人,继续说道:“这话听来狂妄,可是,方才和您说的,不过是热场把戏,既然您一装到底,那我便拿点真本事给您瞧瞧。让我掐指算一算,您从宅邸到这里,一路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吧。”
仙波阿古十郎故意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您今天清晨八点半。从芝田村町的上宅官邸出门,可是,偏偏不坐近在眼前的二丁目十字路口的辻轿子,特意在路边等来一台脏兮兮的四手轿子,上轿后先到日本桥。您在日本桥本石町的土佐屋,买了一块干柴鱼,再转往本乡真砂町来。何以您如此大费周折呢?皆因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行踪,而且,不想让我猜出您的家底……”
“您别吃惊,把道理说开了,其实很简单。我看到您穿的羽织背后起皱,那是背靠在绑成十字的竹栏上,才会留下的皱痕。您家宅邸的轿子自然不用说,一般稍微好一些的町轿子,背靠处有软垫,羽织碰不到竹栏,不可能留下这样的印记。还有去土佐屋买鱼干,如果仅是想买鱼干,这田村屋和本乡都有土佐屋,根本不必大老远地,跑去日本桥那边。您选择去那里的店买,自是要迷惑视听,使家人查不出您的去处。”
“这个……”来人吃惊地注视着颚十郎。
“您走到真砂町一丁目,在更科前落轿,上二楼借了砚台和毛笔,开始伪造名刺。”
“我地妈呀,这你也知道!……”那个家老十分震惊。
“您在原本的石口十兵卫上,加了山、十和点,就变成了岩田平兵卫。说到这里,我得夸您几句。您大可新买些纸,重新写张假名刺,可您历来行为节俭,一张纸都不愿浪费。其他那些镇守一方的家老,真该向您学一学才是!……我这可不是讽刺您,绝对是肺腑之言。至于我怎么会知道您去了更科,那是您下巴上,荞麦渣……”
客人闻言,慌忙低头伸手去摸下巴,颚十郎看得忍不住笑道:“我可没说有荞麦渣呀。其实确凿的证据,在您衣襟里插着的牙签上,那牙签柄上印着‘真砂町更科’几个字呢。不应该啊,这么一来,您特意去日本桥,转个大圈子,再赶来的功夫,那就全都白费了。您藏掖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瞒住,就算您再绕远路,这样马虎大意也不行。”
石口十兵卫两手握拳放在膝头,全身僵直,突然,他把两手滑落到榻榻米上,抬头道:“您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没想到能说到这个份上,实在出乎意料,这真是……”
颚十郎又摆出呆蠢的神色道:“您过奖了。我知道,像您这般细致、周到的人,在有求于人时,要行多大礼数。您为了主公名誉,不论我怎么说,都没有报出主公大名,忠义之心溢于言表。且您身居高位,却不顾礼数,直接登门拜访,实在让人感动。我知道您并非有意隐藏,却还故意调侃打趣,您会有如此觉怊,将主公之名隐瞒到底,可见事态非同小可。我猜此番要务,定是攸关他能否继续受领十二万五千石的俸禄……我抢在您前面说吧,您是想让我帮你家主公,度过这一劫难,对不对?”
“对,您说得没错。”石口十兵卫点了点头。
“那么,您迟早得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于我。我就是想要您早点开口,才特意激您。我既非目付,又非老中,就算听了朝廷的内幕,您也无须担心,我会向人泄密。再者,我也不至于如此疯傻,您对主公一片忠心,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说不知道具体的事情,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鼎力相助。请您抛开顾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仙波阿古十郎这个不爱管事之人,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对石口十兵卫如此亲切。若是知晓他平素作为的人,听到这番话去,想必会觉得十分滑稽。
石口十兵卫听闻此言,大概是近日操劳之故,深陷眼窝的一双老目中,竟泛出许多泪花,低头谢道:“我同您今日初见,贸然登门拜访,做出种种失礼之事……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年轻人面前失态,可您既不嘲笑,也不嬉闹,还允诺鼎力相助,真让我又感动、又羞愧,不知该说什么好……”
石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不语。他是大藩的家老,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不凡的见识和风度。这样一位老者,竟在外人面前,如此动摇失态,在背街小巷破旧长屋的老榻榻米上,两手撑地,颤着双肩嘤嘤哭泣,此情此景着实让人惋惜。
良久良久,石口十兵卫才抬头说道:“是这样。先君利与大人,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名唤源次郎。源次郎大人三岁那年春天,利与大人辞世,众家臣立刻让源次郎大人继承家业。第二年春天,服丧刚结束,先有家臣相马志津之助、传役桑原萩之进和医生菊川露斋,便同源次郎大人去继任祈愿,前往矢田北口拜祭产土大人。源次郎大人可能藏书网是被神乐的太鼓吓到,回程途中,便在轿子里多次昏厥。最后被迫半道,将轿子停在百姓家,借人家的小房间,给源次郎大人休养,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当时诊断说是着了惊风,那之后,源次郎大人平安无事地长大,不出意外地接到圣令,许可他元服后继任家督,家里老老少少都欢呼雀跃。那之后,家老相马志津之助和医生露斋相继去世,敝人不才,接手家老一职,专心培养源次郎大人长大成才。可今年春天,我听到令人意外的谣言。”
“哦,什么谣言?”颚十郎皱起眉头。
“谣传先君嫡子源次郎大人,其实在第二年春天拜完产土大人回来时,就在自姓家中昏厥,而后再没睁开眼。因为害怕古河家的十二万五千石俸禄被废,先君家老志津之助便伙同传役萩之进,找来偶然路过、与源次郎大人长得十分相像的街边乞丐之子,做了大人的替身。他们拿钱买下孩子,将他扮作冒牌的主公,若无其事地回了宅邸。虽说这是无凭无据的谣传,却也不能放任其传得越来越离谱,所以我找人调查,找出了散布谣言的源头。那人是矢田的庶民仁佐卫门。离奇的是,这仁佐卫门早在两年前就死掉了。”
“原来如此。”阿古十郎渐渐明白了。
“无奈先君利与大人的外戚——他夫人的外甥北条数马,心怀不轨,想要废了源次郎大人,霸占这俸禄十二万五千石的家督之位。他早就伙同伯父土井美浓守,勾结老中,此时传出这番谣言,更让他暗暗欢喜,果不其然,他一听说便开始调查,再三逼迫萩之进说出事实真相。可这原本就是谣言,无凭无据,他极力逼问,却一无所获。北条一看萩之进不好对付,又从高野山找来了一个,名叫雪曾的看相僧,在端午节当天,当着全家人的面面,给源次郎大人看相,胆大妄为地说,我家大人乃街边乞丐之相,大闹一场,若放任他这样下去,恐怕真会危及源次郎大人的命。就在二十天前的夜里,那萩之进潜入寝室,抱走了源次郎大人,就此下落不明。”
“这可太胡来了!……”颚十郎嘟囔着,“我不知现在情况,究竟有多紧迫,可这样将孩子抱走,反倒证明了源次郎大人,确实就是街边乞丐之子,让事情变得毫无周转的余地啊。”
石口十兵卫坦率点头道:“您说得没错,我急的也正是这一点。我想,无论如何要尽早把人找到,也许萩之进那里会有线索,便跑去他的府上,翻找文书和笔记,结果找到一张留言,看留言的意思,应该是去了洲崎一带,我立刻离开他家宅院,赶往深川,在洲崎一带仔细搜寻,可是,并没有找到线索。至今已是开始寻人的第二十天,我依旧徒然地到处乱转,白费脚力,到现在也不知凶吉。
“另一方面,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数马知道了萩之进逃去江户的事。我听说他找来人称江户第一的南町奉行藤波友卫,帮忙寻找萩之进的下落。您也知道藤波以绝情果敢著称,我只凭一双老人的腿脚,一点一点寻人,可是,他却有两、三百个探子,简直能做到遍地搜索,我根本没有办法跟他比呀。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昧登门求您帮忙,还望见谅。”
石门稍稍一顿,继续说道,“万一我晚一步,源次郎大人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而北条做伪证表明,源次郎大人就是街边乞丐之子,更是板上钉钉。掉包家族继承人乃是欺君大罪,轻则领地减半;若要重罚,自源赖光以来的名门望族、受俸禄十二万五千石的古河家,很可能会因没有继承人,就此废族!……求求您看在我辛苦可怜的份上,一定要尽快找到源次郎大人的所在啊!”
事件重大,仙波阿古十郎也震惊不已。他再次打量了石口十兵卫一番,方开言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难怪你死撑到底,绝对不将主公的名字说出口来。且不说这源次郎到底是不是乞丐之子,现在的情况,若是给老中们知道了,无论如何,古河家的封地都要受影响。这可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颚十郎正摸着下巴咋舌,忽然若有所悟,急问道:“话说,这事情有点奇怪啊。那传役萩之进的留言,到底写了些什么?”
“那留言实在莫名,只写了‘洲崎之滨’几个大字。”
颚十郎嘿嘿一笑,心领神会,登时满脸欣喜,拍着膝盖怪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原来如此,若是这样,那一定是我们先找到。想那藤波友卫再有能耐,也断然不会知晓这样的细节,无法抢先查到。石口大人,我这话听来像吹牛,可是源次郎大人的行踪,我阿古十郎确已了然于胸!……您放宽心,尽管回府上歇着去吧,我看明天中午,就能将人给您带回来啦!……”
颚十郎自信满满地说到这里,又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怕您不信,我就跟您说了吧。没人会把江户的洲崎叫成洲崎之滨,自古以来就只叫洲崎。江户的风土记里,带‘滨’字的地名并不多,您知道吗?”
首试验
夕阳斜照在浅草田圃,鸟越的堤岸对面,并排着好几家鱼糕店,传来嘈杂人声。那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傲慢的藤波友卫和他 7684." >的副手肥仔千太。
这里虽说是穷苦非人的聚居地,可藤波他们找来的孩子,人数也确实可观。五十来个五岁到七岁大的乞丐小孩,排成一列,被藤波像松王丸似的挨个查验。
这些孩子有的流着鼻涕,有的头上有癣,还有的啃着手指呆望。肥千伸手抬起他们的下巴,仔细查看。虽说和《菅原传授手习鉴》的第三段描绘的有所不同,可这些孩子们,都是山野出身,大家都面相平平。
肥千有些看烦了,开口说道:“都说这佛面一日只能看三次,可我看乞丐的脸,已经看了三天了。从早看到晚,看得神志都不清醒了,最厉害的时候,回家看到自己儿子的脸,都觉得他有些呆傻,脏兮兮地让人受不了。这首试验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呀?要是可以,我真想就此……”
藤波友卫把三白眼一吊,喝道:“就此什么?……话别说一半,干脆点儿全说了呀。”虽说他素来阴郁,今日却似乎格外地心情不佳,一边狠狠咬牙道,“你是想说,不想干了是吧,想说看烦了吧?”
“不不不,可没有这回事!……”肥千慌忙摇头。
“我已知道家老石口十兵卫,去找颚十郎那小子帮忙了。说实活,古河家这十二万五千石,到底会怎么样,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可是,既然和那长下巴阿古十郎对上了,就绝对不能落在他的后面。别说聚居区了,桥下、佛堂下也要找,一定要将那小鬼找出来!我必须抢在他前面把人找到!……”
“对对对,您说得对。”肥千连声答应。
藤波友卫颜色阴沉,嘴角一撇道:“对,对什么对?……我说千太,那个下巴怪今天早上寄给我的信,你不也看了吗——您现在做的事,风马牛不相及,我觉得可怜不过,所以给您一点建议。这都是什么混账话!……我们对他客气点、他倒彻底蹬鼻子上脸,挺把自己当回事儿呢!……要是放任不管,以后那怪物不知会高傲成什么样子。这次我一定要抢在他的前面找到人,让他说一百遍‘万分抱歉’!……现在是紧要关头,哪里造嫌脏的时候!要是你不乐意、那我一个人找,你先回去吧。”
肥千慌忙摆手道:“玩……玩……我开玩笑的啦!找到一半就被您赶回去,之前的苦心不是全白费了!……要说给那个下巴怪一点颜色瞧瞧,也是我的夙愿!我都干到这份上了,您若现在赶我走,那老大您就太狠毒了。我确实说了抱怨活,那不过是为了换一换脑子。我随使嘟囔几句,您也犯不着当真,发这么大的火呀!……”
藤波笑道:“别哭了,别哭了,乞丐小鬼正看你笑话呢。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强行赶你。剩下的人不多了,还有三十来个,咱们打起精神,好好检查完吧!”
“是,好嘞!……”
肥千一脸嫌弃地一边咂嘴,一边走去乞丐小孩那边,对比着画像,继续一一对比。藤波友卫则站在髙处,警惕地仔细观察着乞丐小孩的举止。
正看着,从堤岸那边,突然传来喊声:“喂!藤波先生!……”回头一看,颚十郎正施施然地往堤岸这边走呢。
他歪着下巴微笑着,踱到二人跟前道:“哦,还在找啊。真不愧是人脉广泛的藤波先生,召集了不少孩子呀。倒不是说枯树衬山头,可将这么一大群非人小孩,都撮地灰地聚集在一起,看着倒也有点排场。您看右数第二个孩子,长得和您真像,莫非是您的私生子?快看快看,这血缘难逆,那小鬼正拿一双三白眼,往咱这儿瞧呢!……”颚十郎满嘴胡言,说了些嬉笑调侃之同,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今天早上给您寄了信,您还没收到呀?”
藤波友卫板着脸道:“我还以为是谁,在那里大放厥词,原来是仙波先生。你的信我看了,可是,那行文狗屁不通,实在读不明白。看那大意,似在说我思路有误。不管到底对不对,反正我觉得,咱们不要相互干扰。你爱多管闲事,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可惜关切过度,有失礼数。今后还请谨慎自重些吧。”
颚十郎毫不在意,又说道:“我早就料到,您一定会气不打一处来。可这次事情非同一般,我必须忠告您,所以,即便知道您会嫌弃,还是写信告知。可是看您这副样子,到底没把我的忠告当回事。没想到您竟是如此纠缠不淸之人。”
“我生来喜欢纠缠,事到如今,让我改也没有用,我就是个执念重的男人。”
“这我倒是知道,一直和您拌嘴,也不是个事。这么和您说吧,这次的案子,您有很多没有掌握到的情况。”
“此话怎讲?”藤波面色一变。
颚十郎故意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将这些事跟您说了,您想必会欣然接受我的忠告。无奈这些事情,恕我不能告知。”
藤波大怒道:“仙波先生,那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先不说其他拐弯抹角的,照直把你的目的,在这里说了吧。”
颚十郎怔怔地回看一眼藤波,笑道:“简单地说,我希望您能从本案收手,今后也不再过问。”
藤波转头对肥千道:“千太,听到了吗?颚先生竟说这样的怪话。他说这事不是咱掺和得起的,让咱该上哪儿凉快,就上哪儿凉快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肥千笑道:“哈哈,开玩笑!……据说箱根山这一带不出妖怪,咱们用不着撤走。那妖怪说的不是咱们,站在那边的下巴怪……”
肥千一不小心说溜了,说到下巴怪立刻闭嘴。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颚十郎右手一震,就听“铿”的一声袖刀声,紧接着是一声“啊”的厉吼。
这一记如同鞭子抽过,划开空气,随后传来一声快刀回鞘的金属音,一切都是转瞬间。
藤波二人只看到颚十郎的右手,微微一颤,看不出其他任何变化。
藤波友卫和肥千都知道,仙波阿古十郎的剑术高妙。他们曾在冰川神社,被颚十郎的剑术吓得心惊胆战,却也知道十郎是慢性子,没有逢人就砍的血性。肥爷以为十郎又像上次那样吓唬自己,不甘示弱地笑笑,本想轻蔑地说句“你又装相”,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哇哇”声。他正喊着,嘴角挂下一条红杠,竟有鲜血往下巴上淌去。
也不知仙波阿古十郎是何时砍的,如何下得手,竟能不触及唇齿,从左脸颊内侧斜着上挑,在上颌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这伤口并非是刀尖触及的划伤,而是一种剑气伤。此乃拔刀一传流的丸目主水正的招式“独悟剑”,只动三寸刀影,却能皮开肉绽。
仙波阿古十郎淡定地双手环抱,歪着长下巴道:“我以前当甲府勤番时,有两人在我面前,不小心摸了下巴,结果纷纷送命。你可别以为我总在吓唬你。这事先不说,藤波先生,我们接着说刚才的事。”颚十郎换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确实喜欢多管闲事,可不说这个,至今为止,我从没和您说过,让您收手或别再插手的话。这次既然我开了口,还请您好好想一想个中缘由。您有所不知,这次的事件,若您继续掺和,实在对您不利。说得再明白不过,您这次在帮的那人可了不得。只说这一点,怕您还是不明白,可您也不是傻瓜。此案起因乃是继承纷争,想必您已知道。俗话说:‘夫妻吵架,旁人莫劝。’这继承纷争更是蹚不得的浑水。不论站在哪一边,最后也肯定落不得好名声,一个不小心,还会落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况且这次您的思路确实有误。不仅如此,您对此案的处理,很可能导致古河家十二万五千石的俸禄被废。这源次郎到底是不是乞丐之子,就算查清楚又能如何?这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功劳。”十郎有些害羞地搔搔脑袋,又道,“我说的这些,听来像在说教,可我确实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要说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我不想您,因为这样无谓之事,丢掉了饭碗。再者,我也不是单单让您收手,我从即刻起,也彻底与此事撇清干系,您不如看我的面子,就此干脆做个了断吧。依我看,此事就算我们不管,等时机成熟,那源次郎和萩之进,也自然会乖乖地回古河家去。”
藤波友卫毫不领情面,断然回绝道:“那好,我知道了。我收手了,所以你也别掺和——这又不是役所公务,不过是人家找我帮忙。按说你说到这个份上,我没道理固执己见,但你动手伤了我的人,若只是提醒几句就算了,现在千太被你砍伤,我只说一句‘那好’便收队回所,怎么看都像是我因怕你而收手,让我颜面何存?难得你费心提醒,不过我拒绝。”
千人悲愿
恰逢小塚原天王祭礼,在千住大桥上,人们分成南北两群,正在制作祭祀用的吉例大绳。深川村和葛饰村,各出了一万来个年轻汉子,编制毛竹粗细的大绳,他们喊着号子动手,大桥两边全是看热附的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与此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冈埜大福饼堤岸下面,粗草席上的一对乞丐父子。父亲跪地仰头哀求,孩子看来只有五岁,头上的皮癣十分严重,让人不忍直视。粗草席上放着一只碗,那孩子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同父亲一起,对过往行人点头乞讨。
他们就是俗称的“非人”,看他们面色发黑,手脚皮肤都已经皲裂了,身上穿的粗布旧袄,拿条粗绳扎在屁股下面。这孩子一看就是天生的乞丐相,做的事却挺奇怪——每当过路人拿出一、两文铜板,丟进碗里,那孩子便用带着鼻音的怪声,边说“谢谢,谢谢”,边拿过铜板悄悄丢进草丛中。这动作很不显眼,却非常反常。
仙波阿古十郎站在桥头,被人流推操着,一直盯着那孩子看,忽然笑着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就是源次郎大人吧。和我最开始推测的一样,果然在这里装乞丐呢。话说这打扮得还真像,一脸呆傻流着鼻涕,谁会想到竞是十二万五千石俸禄的继承人。这洲崎之滨的故事也好,装扮成乞丐的手法也罢,如此看来,萩之进这人年龄不大,倒真是个秀才。原来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阿古十郎说到这里,正色道,“既然知道人在这里,我的任务就到此结束。可是,他这地方选得不好,不论伪装得多么巧妙,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藤波友卫看破的。萩之进不知有人,正在大费周章地寻人,所以才在这一带落脚。看现在这情况,他倒有些危险。我就走去他们身边,悄悄将事情告诉他吧。”
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分开人流,绕过冈埜前下了堤岸,正要往两人身边走,忽然察觉到一股慑人剑气,直逼右肩,不由得一声惊叫,条件反射地往左跑,一口气冲到堤岸下,站稳脚步,手扶刀柄猛一回头,四下竟空无一人!只有冈埜的幡旗随风飘扬。
颚十郎擦拭着渗出的满背冷汗,变色道:“方才确实感到了逼人的剑气。若大意一分,我怕已被人一刀斩断。那居合斩乃是柳生新阴流的鹫毛落,能将这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全日本就只有两人,一人是倍中的时泽弥平,另一人则是越前大野土井能登守的亲儿子土井铁之助利行。这后一人十年前便已不在人世,而前者时泽弥平,又没有对我出手的理由……
“这可真是离奇。我刚才所在之处,乃是堤岸入口,离冈埜深处至少十一二米,不论那人剑术有多高妙,真的可以在对我出手后,瞬间跳回到原处,躲进暗处?我跑下堤岸只跨了三大步,其中的间隔,不过是眨两下眼的时间!可下到堤岸回头一看,人影已经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如此想来,莫非是我想太多了?”颚十郎如此自问着,马上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不可能。我方才真觉得,自己就要被人一刀两断了。”说着又擦擦额上冷汗,“还好无论如何,事情都已过去。看这情势愈发险恶,我也不能坐视不管。这消除恶因虽好,可是,若是吃了方才那高手一刀,不就什么都白费啦,总之先让他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再说。”
颚十郎说罢,正待再次迈步,身边忽传来如水鸟啼鸣般的锐利声响,划破长空——不知从哪里,飕地飞出一把短刀,从后面一刀捅穿颚十郎的袷褂后摆,顺势绕去前方,与前摆扭在一起,正好绕成一个脚铐。
仙波阿古十郎的双脚被下摆缠住,无法迈步,不觉再次惊呼。
“糟糕,只要靠近那两人,便会受人阻挠;而且,对方竟是我根本无法匹敌的顶尖高手。若是在这里硬碰硬,怕会枉送了身家性命。这种时候的上上策,自然是夹起尾巴跑吧!……”
仙波阿古十郎蹲下身子,拔出短刀丢在草地上,抱着脑袋,一溜烟地往川下方向逃去。
十天后,仙波阿古十郎与藤波友卫二人对坐在向岛八白松的里座。
“正如您所知,没有人会把江户的洲崎写作洲崎之滨。我从石口十兵卫那里听到留言,立刻明白这是《贞丈杂记》的典故。这故事讲的是,过去有个身份、地位极高之人,被路过的看相僧说有乞丐之相。这位大人在掌管国家之前,为了消除恶因,去到筑前小佐岛的洲崎之滨,装扮成乞丐,向渔民们讨食小鱼。据我推测,那则谣言恐怕就是事实,真正的源次郎大人,已经在百姓家死去,而现在的源次郎,是他们从路过的乞丐那里,买来顶替的孩子。乞丐之子自然有乞丐之相,所以,被那雪曾和尚看破,这并不稀奇。萩之进乃是知道事实真相之人,心中十分惶恐,想找个办法去掉这孩子的乞丐之相,于是效仿那书中的故事,做起千人悲愿来,并留下一张纸条,上书‘洲崎之滨’……”
藤波友卫挠头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劲儿地查验非人小孩,确实相差甚远。这次可让你看笑话了。”
颚十郎摆手道:“您的意志也别太消沉,我不过是灵光一现,偶然想到,碰巧知道这书中故事而已,并无可以骄傲自满的地方。话说回来,那堤岸被砍一事,听说您也吃了大亏?”
“那人下手可真狠,我毫无还手之力,败下阵来,什么都顾不上,只管逃命了。”
“我跟您一样,一路飞奔,感觉脚都没有踩在地上。”仙波阿古十郎惭愧地咂着嘴说,“话说藤波先生,那个剑气逼人的高手,乃是相传已经离世的土井铁之助哩!……”
“唉呀!……”藤波友卫诧异地惊呼一声。
“还有更惊人的呢,这土井铁之助,就是那乞丐之子的生父!……就是他在拜祭产土大人的归途上,碰巧遇到源次郎一行人,将他儿子卖给了家老志津之助。”
“哟!……”藤波友卫大感意外。
“这土.井铁之助本可继承,越前大野的四万一千石俸禄,可他为了继母,废了自己的嫡子身份,想无拘无束地度日,最终落到非人的境地。可是,若要追根溯源,他乃是同族的清和源氏,是从摄津守土井利胜家分出来的分家,跟家主的血缘,无疑比北条数马近得多了。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因缘吧,乃是天定之事,缘分到了,不求自来。只剩将顶替的孩子,送去申请继承家主之位就好,这事只要一瞒到底,总有办法顺利即位。至于数马与他伯父,想必是土井铁之助直接出面对质,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们也无从辩驳。”
藤波友卫咋舌道:“如此一来,我做的事可不妙啊。若是将此事彻查,岂不是断了那孩子难得的因缘。哎,这次的事件,我也得了个教训。这下子我全明白了,原来土井铁之助就是那时的……”
颚十郎点头道:“没错,他在自己孩子完成千人悲愿前,暗中护卫于他,不让任何人接近阻挠。”
“的确,我们两个根本没办法靠近呀。你途中悬崖勒马倒好,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白费劲儿。这次的笑话可闹大了。”
颚十郎笑道:“您看看,所以我早说了嘛,偶尔也请听听别人的忠告。您就是太固执了。”
御代参的轿子
神隐
子时将至。萧瑟宽敞的书院里,南町奉行池田甲斐守与同心藤波友卫,隔着一盏描着金莳绘的京提灯,默然对坐。
深沉的夜色中,断断续续地传来蟋蟀的鸣叫声。两人这样静坐,已经将近三十分钟,其间甚至无人咳嗽。
藤波友卫乃是公认的江户第一名捕,南町奉行所大名远扬,他的功劳占了大半。纵是如此,这堂堂的江户町奉行与穷酸的同心二人对坐,总归前所未闻。看这架势,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案。
就在当天傍晚,临近曲轮的四谷见附附近,出了一件难以理解的奇异事件。
十月十三日是浅草沟店长远寺举办御影供(法会)的日子,纪州侯德川茅承的爱妾——大井娘娘与往年一样,做纪州侯的代参。她参拜完以后,坐上涂着棕黑漆的轿子,带着大家去猿若町的市村座看戏,一直到下午四点。看完戏,大井娘娘一行人从饭田町鱼板桥登上中坂,下午六点多穿过四谷御门外,米花町口的关卡(四谷见附的四岔路口),进了上宅官邸(即现在的赤坂离宫一带)的正门。从外米花町口关卡到正门,不过五六百米距离,可就在这被长片小山、护城河、见附和关卡围起来、如口袋一般封闭的范围里,十三名腰元和轿子一起,如一股青烟般地凭空消失了。
在番奉行所的记录上,确实写着“酉时上刻,纪州侯夫人一行共二十二顶轿子”,可是,走进正门时只剩儿顶轿子。可奇就奇在,这十三顶轿子,并未从这个“口袋”中走出。
自从美国总领事馆的修斯根翻译官,在麻布善福寺遭袭以来,幕府增加了城中的关卡数量,傍晚六点准时关门。那之后进出者,均被记录在案。
走下长井赤土山脚下的安珍坂,便是青山一丁目的权田原关卡。沿着护城河下纪伊国坂,由此穿行前往外樱山,则需走食违御门或者赤坂御门。
往溜池方向走,有赤坂见附的关卡;往赤坂表町方向走,有弹正坂的辻番奉行所。不论她们怎么走,总会遇到关卡和桝形,登记查验留下记录。可是,现在竟找不到那十三顶轿子出入,或相关人员徒步出入的任何记录。他们进关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一同消失的十三名腰元,有七个是“那智众”——新那智流小太刀的高手。她们常常受到诸侯邀请,名头很大;毎年十月十五日纪州侯生日那天,这几名腰元会与同为御休息的染冈娘娘的腰元,表演比武。染冈娘娘手下的腰元,皆是下町出身,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年年比武都是大井娘娘大获全胜,获得奖赏。
十月十五日近在眼前,有人依常理猜测是嫔妃争宠,也许那染冈女羡慕大井夫人得宠,为了抑制她的实力,故意将人抓到自己这里,悄悄地软禁起来。于是,便派出奧年寄的老侍女,悄悄去找染冈娘娘打探,但毫无收获。东门、巽门、纪伊国坂门、鲛桥门,那一带一共十二道门,而这十三个人谁都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难免让人怀疑:她们是遭了神隐了,抑或是被吸入地底。调查此事的人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然而,事后回过头来想想,当天确实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读完《本迹枢要》《陀罗尼品》,准备开始献香花仪式时,坐在下座的一位名叫比和的腰元,忽然轻声叫了起来,低下头去。坐在她身边的伽坊主朝颜轻声询问,比和却回了她一句怪话。她回答道:“刚刚师袓大人满目慈悲地,正一直盯着我看呢。”
一行人抵达市村座时,已经过了上午十时,她们走进茶屋,过舞台边进到里屋,马上垂下帘子,抛开繁杂的礼仪,开始酒宴。
那天演的狂言,是默阿弥的《小袖曾我蓟色缝》,小团次演清心,粂三郎演十六夜,三十郎演大寺正兵卫,可谓是名角竞艺。
小团次正演到“勒索”的一场戏,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妙语连珠,滔滔不绝。冷不丁台下吵了起来,却是两个醉汉,因误踩而争执,正在他们嚷嚷着“踩了”、“没踩”,闹得不可开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喊声:“回去路上真怕人。回去路上真怕人。”
那声音如同海潮冲进洞穴般朦胧模糊,却能清楚听到总共说了三遍。这厢有人正在吵架,所以,大家都没有在意那喊声。唯有方才那位腰元比和听了这话,顿时面无血色地说道:“那……那是师袓大人的声音啊。啊啊,可怕,太可怕了!……”说完便捂起耳朵,扑倒在地。
朝颜见此情形,调侃比和说:“你闹什么呢,真是无趣。”可不知为什么,朝颜心中留下了一丝不祥之感。
大井娘娘解释道:“那个叫比和的姑娘,平时便浑浑噩噩的,时常绊倒摔跤。那番话也许是她将做梦,当真说出来,不过,也可能是她诚心修行,所以,祖师大人才对她显了灵,给大家启示。这事听来像是无稽之谈,我也只是顺带说一句罢了。”
在街头空无一人的午夜时分,十三个女人同时神秘消失,实在前所未闻。这一奇闻,听得人只能吐出一句话——怪哉!……怪哉!……
南与北
甲斐守忽然抬起头来。他是被老中阿部伊势守看重,从十小人番头一路提到町奉行的秀才,而且刚过三十岁,十分年轻。他将五官周正、面色苍白的脸转向藤波友卫,对他说道:“不用说,这古有绘岛生岛事件,近有中山法华经事件,名门望族御三家的女眷,在外出看戏的归途中,突然有十三人下落不明,坊间难免议论纷纷。此事是关乎德川一族威信的重大案件,需趁消息还未走漏,不惜一切手段查明真相,找出那十三个人的所在之处。”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此案并非只关乎坊间风评。其实,此事至今还瞒着茂承大人呢。你也知道,纪州侯茂承大人在各方面都严格要求,若这件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盛怒难消自不用说,只怕两、三个人切腹谢罪,都难以平息这桩事态。阿部大人宅心仁厚,不想因为这家务事的疏忽,导致多人丧命。我接到指令,说此事关乎多条人命,要千方百计将人找出。时间还有明天一整天,在表演比武的十五日清早前,必须将这十三人带回娘娘身边。关于此事……”
甲斐守说到一半,有些语塞,皱起俊朗的眉毛道:“本月正好轮到南町奉行所值班,可不知为什么,我听说北町奉行所的播磨守大人,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我当然十分意外,不过,这次的确为非常事态,这样处理,想必上面也是迫不得已。然而,最近我们番奉行所纰漏连发,总是受制于北番奉行所。所以这次上面要求北番奉行所加入查案,确实让人无法反驳。”他将手放在膝头,眼神平和,仿佛在倾听虫鸣,忽然神色一变,激动地道,“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输!……万一又让北町奉行所抢先破案,那可真是一世之耻!……我作为月番奉行,也无脸继续身居此位,若此次再不成,我将辞官而去。怎么样,藤波,有胜算吗?还是又会被北番奉行所的阿古十郎抢了功劳?”
藤波友卫默不作声。他的脸轮廓尖锐,仿佛被刀削过,别过狷介冷傲的脸,眼泛泪光,没有应答。
藤波与其说是有捕犯高手的风范,倒不如说是辛辣傲慢、孤僻而不讨人喜欢。原本三百六十五天,就没儿天心情好过,最近更是格外不快。
北町奉行所与力笔头——森川庄兵卫的外甥——仙波阿古十郎,整天晃着个长如冬瓜一般的大下巴,看似一脸呆蠢,却直觉惊人,不论如何复杂巧妙的手法,都能被他轻松破案,易如反掌。藤波每次与他比试,都会棋差一着,且这个阿古十郎的做法,更是让人不甘——他会将自己破案的功劳,原原本本地让给舅舅庄兵卫,自己则一脸若无其事地装相。
长期以来,北町奉行所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说到番奉行所,一定是南番奉行所。可自从仙波阿古十郎进了北番奉行所,那边忽然引人注目起来。这才没过多久,藤波友卫那个“江户第一捕犯髙手”的名号,已经被三、四次抹黑了。
甲斐守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难以言表的苦涩。他看着藤波友卫的眼泪道:“听说那个颚十郎,与江户城里的众多轿夫、杂工和马夫,关系十分亲密,能如活动自己手脚一般,让杂工们帮他做事。他不过是在番奉行所查旧账的小吏,竟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藤波友卫猛地转过头来,嘲讽道:“他有杂工、杂役;我有同心、加役,再加上巡查、密探、无足同心、谍者和探子,一共有五百二十人。我藤波还没完蛋!……”
“嗯……那么,后天清早之前,你一定能将案情查明吗?”
“一定,我定会将?此事办妥。”
“如果……食言了呢?”
藤波友卫傲慢地回看了甲斐守一眼,道:“那我藤波就以死谢罪。”
降霜的早晨
清晨天气寒冷,好不容易等到朝阳升天。桃町心法寺原上,结了一层白霜。
心法寺靠近水田町地界,寺院围墙边,散落着三顶被人砸得稀烂的天鹅绒卷网代黑的轿子。卷帘被扯碎了,轿底上也戳出了大洞,轿棒折成两截,几乎面目全非,破坏得十分彻底。
藤波友卫接到巡查的消息,带着一个探子踏着白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寺内一看,一个松垮垮地单穿着一件黑羽二重袷褂的男人,正在背对着他们两个人,蹲在那儿顶破轿子前。
藤波友卫略吃一惊,停下脚步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那北町奉行所负责翻查旧案的小吏,人称“颚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
阿古十郎将长脸凑到轿子边上,好像在闻气味,须臾徐徐站起,两手背到身后,怔怔地仰望天空,似乎是在看天气。
藤波友卫登时沉下脸来,他快步走到颚十郎身边,刻意毕恭毕敬地说道:“哟,仙波先生,你在看什么呢?莫非有鹰飞来了?”
颚十郎含糊地“啊”了一声,算是应答,扭头对着藤波,一脸若无其事地应道:“您可真早呀。”他摸了摸那冬瓜般肥硕的下巴,继续说道,“鹰倒是没有见着。其实我刚刚望着天,正在想天气真好,好像能从天上下轿子似的。您看,这坏得多彻底,简直是稀巴烂。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摔的,怎么可能坏成这样?……这么想来,侍女们果然是遭了神隐。十三个绝色佳人被鸦天狗掠走,抓到御岳山去了,想必正听天狗们的甜言蜜语,听得耳根子起茧了吧。”颚十郎一开口,便似那油纸着了火星似的,停不住嘴,边说着边蹲下身去,拾起一根鸟尾的羽毛,拿到藤波面前,“您瞧,我说得没错吧。这就是证据,天狗的羽毛都掉在这里了。”
藤波友卫额头上青筋乍现,咬牙切齿地道:“仙波先生,你还是老样子,爱打马虎眼。这是五位鹭身上掉的羽毛,你看那像天狗的羽毛吗?”
颚十郎收回羽毛,左看右看,搔搔头道:“哎呀,闹大笑话了。这根羽毛确实没有天狗羽毛的气派。话说回来,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只可能是神隐。您想,如此乱砸一气,动静一定不小,照理这一带的草,该被踩得东倒西歪才是,可事实上却不见一点痕迹。虽然能多少分辨出一些足迹,可这草叶屹立不倒,又是什么鬼道?”
藤波友卫的表情十分谨慎,一双细长眼睛紧紧盯着颚十郎,上下打量着说道:“仙波先生,你快别假装不知了。这草再怎么被胡乱蹄踏,经过一夜的霜打,第二天草叶照样笔直挺立。这点小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无聊的玩笑话,就说到这里,你让开,让我瞧一瞧吧。你若认定是神隐,那也用不着在这里找,不如直接去御岳山,把那大天狗铐了回来吧?想来它们倒是与你十分相配。”
颚十郎认真地点头道:“不不不,您别太抬举我了,我还没有自满到那个地步。把它们铐了抓回来可要不得,不过同它们讨价还价,交涉一番,却不在话下。好,那我这就去了。”
像阿古十郎这样爰嘲讽人的男人,还真是不多。若是换作别人,藤波友卫早已气的暴跳如雷,可他因为之前的遭遇,知道颚十郎深不可测,只能自个在那里咬牙切齿。颚十郎将和服后大襟撩起来,掖入带子后的结扣下,支着两边的袖子,随口招呼一声:“抱歉,借过。”他摇摆离去的身影,像极了那只鸦天狗。
那天陪同藤波友卫勘察的,是肥千的小弟——寡言朝太郎,他也极少见地变了脸色,不甘地啐道:“混……混蛋!老大平时完全不是这样,竟被他如此嘲弄!……”
藤波头也不回,径直走到轿子边翻翻底板、摸摸轿棒,手脚利落地勘察起现场来。
朝太郎谨慎地跟在藤波后面,边走边道:“我问句傻话,说实在的,她们真的是遇到神隐了吗?”
藤波不屑地笑道:“若真是神隐,这事反倒又好办了。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们是被人掳走了。”
“可是,她们哪个关卡都没出啊?”
“不不不,那十三顶轿子肯定出了关卡。不然怎么会这样,把轿子丢在这里呢。”
“您说得确实有理,可是,各关卡都有十多个勤番镇守,犯人到底使的是什么障眼法呢?”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既然人不在关卡里边,她们只可能是已经走出关卡。那她们到底是怎么溜出去的呢。我稍稍一想,即刻明白了,其实道理并不复杂。昨天晚上正值御影供,各家寺院的法会结束后,外米花町口在那个终点,必有很多载着代参归来女眷的轿子。在正门附近,追上了纪州大人的轿子,将那十三顶轿子,并入自己的人马中并不困难。”
朝太郎佩服地一拍膝盖道:“原来如此!……这么一听,道理确实十分明白。”
“想必是有哪位大人,想要那几个那智众的高手,特意选在这天,提早与纪州大人的轿夫串通,联手犯案。千太马上就到,只要他告诉我们,那时穿过赤坂青山关卡的人家,便能轻松知晓,到底是什么人,闹出了这场神隐骚动。”
说话间,肥仔千太赶到了。他那身板就像是业余相扑的前头力士,晃着肥硕的身子走近,看了看那满地狼藉道:“哟,砸得可真狠啊。”
藤波友卫点头道:“好歹是带着纪州侯大人家纹的轿子,竟敢将它们砸个稀烂,实在胆大包天。若此事公诸于众,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吧。我问你,你查得怎么样了?”
肥千恭敬地猫着腰道:“是,果然如您所想。与纪州大人的人马,几乎同时在外米花町口的女眷轿子,有赤坂表町的松平安芸守大人家的,以及外樱田的锅岛大人和毛利大人三家的。松平大人的女眷从丸山净心寺归来,毛利大人的女眷是白早稻田马场下的愿满祖师,而锅岛大人的女眷,则是从大塚本传寺回来的。”
“他们三家进外米花町口关卡时,各自分别是几顶轿子?”
“这事不凑巧,这三家进关卡时,正好六点不到。等锅岛大人的人马,全部进了关卡以后,太鼓才响,关卡闭门。那时纪州大人的轿子刚到。所以,这三家的轿子数量,没有留下记录。”
“嗯,知道了。那他们出关卡时,各自是几顶轿子呢?”
“松平大人家走的是赤坂见附的关卡,出门时有二十六顶。毛利大人家走的食违御门,也是二十六顶。锅岛大人家走的是赤坂御门的桝形,一共二十四顶。”
“好。市村座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戏子出逃私奔?”
“您也知道,昨晚恰逢三座上演新狂言名剧,猿若町的大腕名角齐聚一堂,入夜后更是欢闹非凡。市村座也不例外,从太夫元到役者、狂言方和打杂小工,全都会聚到了三楼,大摆酒宴,人头很齐,一个不少。要说市村座那里的怪事,听说纪州大人家曾为十五日的表演,向市村座订了假发和衣服,还请了伴奏师父。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藤波心下一阵激动。
肥千满脸欣喜道:“这事说来有些傻气。”
“别卖关子,快说。”
“就是有人听到祖师大人声音那事,当时清楚听到说话声的,一共有八九人。”
“然后呢。”
“每个听到的都说,那个祖师大人,有很重的佐贺口音。老大,祖师大人的出生地乃是安房小湊,他说话带佐贺口音,有点怪吧?”
藤波目光犀利,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傲笑道:“这一来我便彻底有底了。原来如此,若是那潇洒爱玩的锅岛闲叟侯,确实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你也知道吧,那斋藤派无念流的剑豪——斋藤弥九郎,被闲叟侯珍重地派人带豪礼,登门拜访,好不容易就要将他请到手了,却被纪州侯半路将人抢走。这次应该是对剑豪被抢一事的报复吧。”
藤波友卫说罢,抬头望了望天道:“哦,快十二点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我这就潜入闲叟侯宅邸,仔细调查一番,写好详细的复命书。朝太郎,你今天晚上,悄悄来御用部屋的窗下接信,等天一亮,立刻送去甲斐守池田大人的宅邸,明白了吗?千太,你去役宅,将事情跟大家说了,若是明天十二点,我还没有回来,就让组头来找我。要闯进脾气暴躁的佐贺人的领地,想必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御轿大盗
“我说组役小哥,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嘛,你以前是混哪条道上的?”
“我以前在西丸的新组,嘿嘿,稍微犯了点事儿,所以才……嘿嘿,还请您今后多多担待呀。来来来,再来一碗。”
“怪不好意思的,哟,够了够了,太满了。哎呀,这可不好,倒的这么满,我可喝不了啊。”
“哪儿的话呀,您别客气,咱就是交个朋友。来,再来一碗,爽快干了吧。”
两个人正坐在琴平町的天神横街,一家防雨油障子上,画着葫芦和马驹、名为“铁拐屋”的居酒屋里。
一个徒士或门卫模样的秃头男人,喝得酩酊大醉,眼看就要歪倒下去。正给他劝酒的是藤波友卫,只见他换了发型——穿着轿夫半缠和粗稻草鞋,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一介轿夫。
“门卫大人,昨天应该有代参进出吧,那到底是几时呀?”
“代参是哪家的代参啊?”
“要说代参,当然是大塚的本传寺啦。”
“哟,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要说那家的,一共十四顶轿子。”
“这可真是怪事。我当时站在窗边,无意间随便数了数,回来时的轿子数量,好像变多了不少吧?”藤波故意装傻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说的什么时候呀?”
“六点半左右吧。”
那人忽然来了劲儿,说道:“啊,那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时我正好在哼净琉璃小曲呢。”
“我数着记得是二十四顶轿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数,二十四!……要说为什么,我当时正好在哼二十四孝呢,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您确定是二十四顶?”
“确定确定,就是二十四顶。我能翻出门账来给你看,没错,准没错啦……”
藤波友卫冷冷地看着那人醉倒,抽身走去里面的屏风后边,借来纸笔,仔仔细细地写了一大篇,将信封好后塞进腰带内,出了居酒屋。
那之后小半刻,藤波友卫出现在了徒士长屋后面。他悄悄地走到轿子间附近,蹲在房檐的阴影中,看准四下无人,便快步走到门边,将塞在腰间的手巾,放到天水桶里浸湿,拿它缠上了角锁的把手,一转两转,门锁便“咔嚓”一声开了。
藤波友卫正要开门,忽然有两个杂工,从暗处闪出,一把拽住藤波的衣襟,喊道:“喂,这小子把轿子间的房门给撬开啦!……”
一个杂工往杂工宿舍方向跑去,边跑边喊。不一会儿,一下子涌出十二、三个杂工来,从四面八方将藤波团团围住。
藤波友卫暗想不妙,可是此时暴露身份,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他本想放弃挣扎,任由他们处置,忽然有人分开嘈杂的人群走来。
那人正是长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他方才大概是在杂工宿舍里小睡吧,睁开一双睡眼,好像眺望月光似的,看了看藤波友卫,一脸敬佩地晃着长下巴道:“没想到会有贼,盯上这轿子间,真是奇怪的小偷。咱们也开开眼界,好好瞧一瞧这贼人长的什么样吧,把他带到屋里去!……”
“好嘞!……”杂工们也都好奇不已,七手八脚地把藤波友卫拽进房里,将他掰开成大字按在地上。
颚十郎悠悠地道:“说不定他带着什么有趣的家伙哩,先扒光他衣服搜一搜。”
杂工们上前,将藤波的衣服扒个精光,其中一人从腰带里,翻出方才那封信来,说道:“先生,有这个呢。”
颚十郎接过来随口念道:“写的什么来着,至池大人,藤敬上?这是大师流的手法,字倒写得不错。看来这小子会写字啊。这字迹还真不像是一介轿夫,能够写出来的。”
周围的杂工们哄笑起来,问道:“先不说这个,这家伙怎么处置啊?”
“别管他,拿根绳子把他绑了,丢到墙角,等明早赏他一百大板,打发了便好。”
不一会儿,藤波已被五花大绑,好像只结草虫。阿古十郎见状笑道:“好了,你们先回避一下,我跟这家伙问个话。”
轿夫一边咋咋呼呼地说着“先生还是老样子,好奇心重啊”,一边走去别的屋子。
颚十郎走到被丢在板之间,正双眼紧闭的藤波身边,蹲下道:“藤波先生,睡在这里感想如何?是不是还挺舒服的?”
藤波友卫一脸的不甘心,低着头也不回话,只顾咬紧牙关。
颚十郎大笑道:“哎哎,您也别太生气。我和您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虽说此乃英雄所见略同,可说句心里话,其实有些烦腻。您至今也没碍着我什么,.可这次南北两番奉行所针尖对麦芒,正是一争髙下的重要关头,您这样偷偷摸进门来,真是让我大伤脑筋。您可别怨我,这次对不住,只能让您在这里,躺到明天天亮了。”
藤波仿佛是死了心,沉默不语。
颚十郎的口气依旧淡定泰然,笑着说道:“话说藤波先生,我也不想做得太过分,起码能帮您把这封信,发给池田甲斐守。”
“你……”藤波友卫激动地浑身打颤。
“我也是堂堂凭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意下如何?”
“哼!……”藤波友卫低着头,就不回答颚十郎。
“要不然我帮您把信撕了?”
“你敢!……”藤波友卫嘟囔了一声,声音很低,阿古十郎故意装作听不到。
“您不回话,我就当您同意把信撕喽?”
藤波的嗓音又涩又细:“请……发出去。今天晚上十二点,会有探子到御用房间窗下取信。麻烦你……把信给他……”
一滴不甘心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到脸颊上。
切腹
虽说免了一百大板,可是,藤波友卫却没少挨杂工们的拳头。他被乱脚踢出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六点半了。
他强忍满腔怒火,卷起裤脚吹着晨风,走过三年町大街,只见肥仔千太从横街一路小跑,正往自己这里赶。肥千跑得大汗淋漓,头上冒着蒸汽道:“哦,老大,您来得正好。您查得怎么样,和之前预想的完全不同吧?”
藤波友卫拉下脸来道:“畜生,在胡说什么呢,确实是大塚本传寺的代参轿子。出门的时候十四顶,回来就变成了二十四顶,正好多十顶,错不了。”
肥千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接话道:“先不说这个,刚才这一条,您可没写进给主公的复命书里吧?”
“不,我详细写明了,趁昨天深夜将信发出,现在该寄到了。”
肥千登时变色道:“什么?这可不得了了!”
“怎么,出什么事了?”
肥千惊慌失措道:“您、您这推断完全不对!……那十三个腰元,哪个关卡都没出,她们其实走了安珍坂附近的不净门,进了宅邸,被大井娘娘给藏起来了!……”
藤波瞬时面无血色地惊诧道:“这等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因为最近太冷,我去稻荷下的浊酒屋喝一杯。正喝着,店里进来两个手艺人打扮的轿夫,穿得不相称,十分奇怪。我无意间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了令人在意的内容,便心一横,正面出击,逼问了两人一番,他们便说了方才我说的那些。将空轿子抬到心法寺原,故意砸烂轿子的也是他们。”
“可是,锅岛家的轿子数量……”
“正是搞错了这点!……我将两人抓去辻番奉行所关好,马上冲到赤坂御门,仔仔细细地反复翻看了出入记录。哎,这霉运一来,真是挡都挡不住。”千太恼得顿足捶胸,连声叹息,“从本传寺回来的十四顶轿子回赤坂今并谷,与锅岛大人的十顶轿子,正好在御门前相遇,门卫看混了,便记成‘锅岛大人一行二十四顶’。其实谁都没错,只怪我们点儿背。今并谷离赤坂御门很近,我马上赶去调查,结果发现,锅岛大人的代参女眷轿子,不多不少正好十顶,出寺时临近六点……”
藤波友卫听了这番报告,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摇晃着退了两、三步,一屁股坐在结着白霜的土堤上,拿双手捂住脸。
肥仔千太喘着粗气道:“老大、老大,这可不是您一个人的事,主公也要跟着丢大脸,而且,还是在各位老中面前出洋相,错将锅岛闲叟侯认定为这次的犯人。这可不是罢官这么简单,轻则判闭门思过,要是重罚,只怕是要切腹谢罪啊!……现在可不是让您蹲在这里,意志消沉的时候!……这才六点半刚过一点,拼一把说不定还能赶上,赶快趁主公还没入将军城,跑过去拦住他,快快地!……”
藤波友卫惨白的脸上开始泛红,他眼神狂乱,起身道:“说得对!……现在没时间消沉了,别管我,别管我,得想办法救主公……”他喃喃自语般念叨着,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藤波在佐久间町路口,叫来一顶三枚轿子,全速赶到数寄屋桥内的甲斐守宅邸,却被告知:甲斐守刚刚进了将军城。至此,事情已是无力回天。
藤波友卫颤声说:他想在这里等主公归来,便去侧书院候着。他做好觉悟,想最后看一眼从将军城内出来的主公,便切腹谢罪。此时,藤波心头百感交集,脑中反而一片空白。他端坐着,眺望庭院,只见假山下有棵盐肤树,叶片泛红,枯叶随风飘舞。看着那枯叶,就仿佛看到了临终前的自己。
四小时后,临近正午,有人报信说:主公从将军城内出来了。藤波心想,自己生来傲慢,死时也得保持风骨。
就在藤波耸着肩膀,暗暗准备之际,池田甲斐守兴髙采烈地进屋,还未落座便夸赞道:“哎呀呀,藤波啊,你真不愧是江户第一名捕,这次也干得漂亮,值得表扬!……”
池田甲斐守满面春风,喜形于色,随随便便地坐下说道:“今天早上我一接到复命书,马上汇报给了阿部大人。你说她们若是没出关卡,就一定还在关卡之内。若是在关卡之内,则必是在纪州大人府上。既然十二道门,都没有留下出入记录,那定是走了第十三道门,即不净门。她们的轿子偷偷抬进不净门后,被自己的主上——井上娘娘藏匿起来了。此事的缘由,是纪州侯生日献艺,忽然改了内容,井上娘娘眼看比演戏,自己没有胜算,登时被逼得急了,便想出这神隐把戏。你这番推断,真是明察秋毫。北町奉行提交的复命书,和我们的内容几乎一样,不过,你的复命书比他们早四小时送到。阿部大人也佩服不已,夸你查案断案,已到出神入化之境。真高兴啊,你别愣着呀。”
甲斐大人唰地打开白折扇,高高举起。藤波友卫只觉得四面的榻榻米髙卷起来,自己被包裹在当中,他一时失神,重重地将脑袋垂到胸口。
仙波阿古十郎躺在瘦松五郎的屋子里,照例扯着闲活。
“草地上挂满了白霜,可那些轿子上,却没有结霜的痕迹。哈哈,我立马就知道:那肯定是今天一大清早,关卡一开,就运到这里来的。可为什么犯人要这么干呢?再看那轿子,全被砸了个稀烂,好像故意搞得不是人类所为,这表明犯人想让这次失踪,看起来像是神隐。可让我想不透的是,那位大井娘娘的态度。换作平时,她一定会一口咬定,是染冈娘娘干的,大吵大闹,可这次却搬出祖师大人和启示,每次说的话都模模糊糊、云里雾里。我料定其中有猫腻,便去市村座调查,那里的人说,娘娘要比试演戏,所以让他们在十五日早上之前,准备好了一套戏服。听到这里,我就全明白了。原本当着你这个娘娘腔的面,我不该这么说,可这女人办事儿,就是细致。哎呀,真是可怕。师祖大人在看,师祖大人说,回家路上可怕,结果遇上了神隐。这种故事可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能编得出来的。”
瘦松五郎害羞道:“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就是个娘娘腔。哼哼,不说玩笑话。那么您怎么看破,是大井娘娘将人藏起来的呢?”
“看破?……这有什么看破不看破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肯定在某地侍着呢。不用说,相比不留痕迹地出关卡,躲在宅邸里要容易多了。”仙波阿古十郎一脸不在乎地笑着说,“何况这不净门没有门卫,用不着去各个关卡查验。我当时就想明白了。这个案子凑得太巧,反而很容易就露出了马脚。若是他们不把轿子抬出来砸坏,我说不定还要再多花一点时间呢。
“从市村座回来的路上,我拐去锅岛家的杂丁房间串门,正好遇到藤波那小子假扮轿夫,在轿子间前晃悠。我知道,锅岛家的轿子数量,很快明白那家伙的推断,究竟错在了何处。若指责锅岛大人是犯人,却被推翻,奉行和藤波都要切腹谢罪。这个月又不是我们当班,我也无所谓功名,便将藤波绑了,不让他胡乱探查,写了一封假信,发给了南町奉行。”
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要说藤波这家伙的倔强劲儿,总不会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吧?你看看这个。”
瘦松五郎接过信来一看,只见信上写着:“救命之恩永难忘,但我绝不会因此屈服。有机会再一决髙下,届时定将你打得落花流水!……”
接收咸临丸
江风
“阿古十郎,来,再喝一杯吧。”
“这桌酒席可真是豪华呀。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你该不会是被太阳晒晕了吧?”
“您的嘴还是那么坏。我再怎么不胜酒力,偶尔也会去画舫酒家饮酒作乐。这都是职业所迫,不说了,您快喝吧。”
阳光洒在江面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波光,光斑在画舫的幛子上闪烁游走。
对岸是水神之森,防波桩的旁边柳枝低垂着,随着水波飘动。此时恰逢涨潮,江风中带着淡淡的海潮清香。
陪着仙波阿古十郎喝酒的,是神田的捕头——瘦松五郎。他人如其名,长得好像麹室里的豆芽,全身细瘦柔弱,干瘪发黑的脑袋,生在如鹭鸟般细长的脖子上。要说长,他的脖子与颚十郎的下巴,倒正好凑成一对。
瘦松酒量很糟,以至于菜名里带个酒字的食物,都能将他吃醉。可是,他现在却在画舫酒家,陪着阿古十郎喝酒,这怎么想都是事出有因。
瘦松接连为仙波阿古十郎斟酒,酒量不凡的颚十郎也有些上头了。他摇头晃脑地问道:“瘦松,你今年几岁了?”
“呃,三十……三十多岁吧。”
“你三十多岁都好几年了……确切的,到底几岁?”
“三十四。”
“那该说快四十啦。”
“不不不,还是更接近三十岁。”
“哼,这话有意思。先不说这个,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却只会这点小把戏,也真是要不得啊。”
瘦松继续装傻道:“您说什么呀?”
“痩松,看着我说话。”颚十郎摸着长下巴尖,笑道,“我说你全都穿帮啦。”
“什么?……”瘦松五郎略感到吃惊。
“你呀,是被舅舅差遣来的吧。”
“您说什么呢。”
“还嘴硬,你这张有意装相的脸呀,上面简直写着‘我是受托而来的’这几个大字。肯定是舅舅放不下他那堂堂与力笔头的面子,不肯低声下气地来拜托我,便说我是个嘴松之人,让你给我灌饱酒,再塞点吃的,想办法套我的话。说只要灌醉了我,我便什么都说了。对不对,瘦松?”
“真是一字不差……”瘦松一不留神说漏了嘴,伸手搔了搔脑袋,嘿嘿赔笑说,“这一说可全露馅了,刚刚劝了半天的酒的功夫,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的娄子可捅大喽。”
“这事打一开始就漏洞百出。你一个喝不了酒的人,却邀我又是去柳桥,又是去画舫酒家,一个劲儿地往酒上带,做得十分刻意,不太机灵。哼哼,你也别消沉。我脾气好,不会不给你面子。今天看你招待殷勤,就帮你出出主意吧。”
“不愧是阿古十郎啊。”松五郎拍手称赞。
仙波阿古十郎不拘小节地,将手搁在船舷上,支着下巴道:“快别抬举了我,这次到底是什么事?”
瘦松正色道:“这次的事件十分离奇。您不喜欢听连篇废话,我就挑重点直说了。其实近段时间,在御府内发生了一件怪事。”
颚十郎拖若嗓子道:“嗯?怪?……怎么个怪法?”
“这事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个月也不知怎么地,江户城太平得不得了,简直是鸦雀无声。平时再怎么太平,一天内也会有个十几、二十起小案,可是最近十天,一起案件都没有。小偷小摸也好,敲诈勒索、掏空巢、诈骗也好,一起都没有。番奉行所和诘所,均没有一桩案子上门,大家闲得就像在钓鲫鱼,哈欠不停呢。”
“原来如此,确实罕见!……”阿古十郎点了点头。
瘦松五郎点头道:“难道说这江户城里的坏分子,一个不剩地全得了疫病,奄奄一息了吗?这十手捕棍我已经握了十多年,其间从未见过此等怪事。我们思前想后,摸不到一点头绪。而让人担心的不只如此。据说南番奉行所已经对此事,调查得有些眉目了;同心藤波友卫让肥仔千太满城乱转,忙碌不停。南番奉行所都开始追查,我们却只能张嘴呆望,何况这个月,是我们北番奉行所值月班,实在让人窝火。因为这个,森川老大焦躁不已,可方才也说了,我们对此事束手无策。别说明白的见解,就连门道都没摸着。这么下去,又要沦为南番奉行所那群人的笑柄了。”
“这么看来,确实是笑话啊。”仙波阿古十郎故意顺水推舟地嘲笑道。
瘦松五郎可怜兮兮地道:“您说这样的风凉话,我可不好做。您乃是整日反复查阅番奉行所里,旧捕犯录和赦免录的一顶一的奇人。老大派我来问您,可曾读到过类似先例,若有先例,当时是因何而起,又是如何收场的?这就是我今天一反常态,来与你陪酒劝酒的缘由。”瘦松说到这里,挪动膝盖凑上前道,“阿古十郎,在古时候,就算镰仓时代也好,可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呀?”
颚十郎装模作样道:“嗯,没听说过啊。”
“这可真遗憾。既然没有先例,那您对这种事,可有见解呀?”
“见解倒是有一点。”
瘦松忍不住探出身子道:“是什么?”
“再不久,御府内就要出大事了。”
大黑
小便组的森川庄兵卫,在江户城里的名气不小,是公认继大久保彦左卫门之后,另一大倔强老头。此时,他正在客堂的矮书桌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专心一志,目不斜视。
仙波阿古十郎一如往常地,也不让下人通报,自顾自就晃进屋来。他双手环抱在怀中,站在门边,目中无人地“哟”了一声,算是寒暄,话音未落,便毫不客气地走进屋来,大大咧咧地在舅舅身边盘腿坐下。
庄兵卫一听是阿古十郎,不知为什么竟慌张得很,忙把散落四周的书,全都拿来盖在书桌上,吊起一双三白眼,透过大眼镜瞪着阿古十郎道:“我说了多少次了,对着你舅舅拿‘哟’打招呼,这像个什么话!自重些吧,你这个混小子!……”
颚十郎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也不好好听,接茬说道:“我说舅舅,您确实老了不少啊,看您没精打采,坐在矮桌前的样子,整个就是一副鬼念经的大津绘啊!……您也别整天这么拼命了,快快上书辞官,回家等着抱孙子吧。”
庄兵卫挠着膝头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不说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我每天早上练习挥刀三百下,哪里老了?你看我到底哪里显老了?”
庄兵卫气不打一处来,那表情好似矜羯罗童子的脸抽了筋。颚十郎对此不理不睬,继续嘲讽舅舅说:“好啦,好啦,您别发这么大的火嘛。话说回来,刚刚您偷偷摸摸、专心致志地做什么呢?莫非是在造假币呀?”
庄兵卫慌了,掩饰道:“浑……浑蛋,开……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少在这里信口开河!……”
“您见我进来,慌忙拿书挡上,那方才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庄兵卫被逼急了,拿身子挡住书桌道:“啰唆,都说了没干什么!……”
“那您就把书拿开,让我瞧一瞧吧。”颚十郎边说边往书桌伸手。
庄兵卫急忙挡住阿古十郎的手,喝道:“你小子放肆,干什么呢!……别胡闹!都说了让你别过来!……”
“好啦好啦,让我瞧一瞧吧。”
“不行!不行!……”庄兵卫用身体隔挡住阿古十郎。
两人争执不下之际,庄兵卫的宝贝女儿——花世走进屋来。花世今年十九岁,长得标志脱俗。她继承了父亲的武家血统,率直果断,大方文静。花世与颚十郎关系亲密,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她见状,有意走到父亲和颚十郎间,像要将两人分开似的,坐在中间,天真可爱地歪着脑袋,对庄兵卫道:“您做好了吗?”边问还边往矮桌上瞅。
庄兵卫甚是窘迫,急忙朝花世使眼色道:“做好,做好什么?……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花世一脸哀怨道:“哎,怎么忘啦,就是尊像呀。”
颚十郎憋不住大笑道:“哎呀哎呀,真是笑死我了。您以为自己瞒得死死的,其实早就露馅儿啦。这雕版藏得住,您膝头的木屑却骗不过我。我刚才就看穿了,您其实在刻明令禁止的大黑尊像吧。舅舅您真是藏头不藏尾,上了年纪老糊涂啦。您瞧,证据在这儿呢。”
阿古十郎一边说着,突然趁庄兵卫不备,伸手将矮桌上的书推开,只见书下藏着一块儿,几近完工的大黑尊像雕版。
这种雕版与“幸运书信”类似,一般是两张八枚取大小、印有大黑天像的美浓纸算一份,偷偷分发到各个有缘、无缘的善男善女家里,另附短信说:“一张请在橱柜的抽屉中收好,拿外另一张做雕版印制后,分发给一百户人家。”
相传若是按照信上写的做,则福德盈门,不理睬必招灾祸,所以,收到的人总会自己刻块雕版,印上一百张分发。不出三个月,大黑尊像风潮便席卷全日本。幕府有失威严,极为狼狈,在文政二年(1819)年末,突然发出了取締禁令。可就在两个月前,散布尊像突然再次大流行起来。
颚十郎拿过矮桌上的雕版,笑道:“就算是以前颁布的取缔禁令,但是,这禁令就是禁令。您作为与力笔头却知法犯法,跟风做起这个,实在不像您的行事风格。”
庄兵卫有些腼腆地,拿着手扶着额头道:“我做了坏事,被你这个坏家伙瞧去了。反正都被你知道了,我就痛快说了吧。其实我不是信了迷信,你也知道,花世是甲子年生的,等于是大黑天大人赐给我的孩子。所以,我才刻这块雕版表表谢意。你就别再纠缠此事了。”
颚十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管把玩手上的雕版,也不知有何发现,忽然惊呼道:“这图案好生奇怪哩。舅舅,这尊像有些奇怪啊。众所周知,一般的大黑尊像,一脚踏着米袋,边上有两只老鼠。可您瞧瞧这个,这尊像下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
往颚十郎的手指指点处一瞧,只见在尊像空白之处,有着形似灸痕的奇怪标记,看起来就像下面这样——
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
弥太堀
自打在小网町的画舫别过,已经过去了三天。可是,阿古十郎竟然音讯全无。颚十郎不在弓町的住所,也不去庄兵卫的宅邸。瘦松以为他又同平时一样,去杂工宿舍鬼混,可走访了胁坂和上杉家宅邸张望,却都不见他的人影。
在痩松五郎搜寻仙波阿古十郎的下落时,南番奉行所那边,终于开始行动了。他们在弥太堀附近,布置了好多人手,表现活跃,有目共睹。
瘦松坐不住了,就在他的焦躁,即将决堤的第四天清早,颚十郎一脸泰然地回来了。
瘦松五郎一听到颚十郎说话的声音,立马从里屋冲了出来,气势汹汹地逼问道:“阿古十郎,您让我等得太心焦了!……畜生,您前几天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颚十郎双手环抱,淡然地站定道:“实不相瞒,我在长崎那里,交了几个朋友,去了朋友家一趟。”
瘦松一脸不悦地说道:“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事态已经十分严峻了,您不好好办事,我可不好交差。那您有什么发现吗?”
颚十郎满不在乎地应道:“我可不记得答应接手此事,只说帮你出一出主意。”
瘦松一听有戏,登时喜笑颜开,忙着要找去人手。十郎拉住他问道:“南番奉行所最近干了点什么呀?”
瘦松告诉阿古十郎,藤波友卫与肥仔千太他们,已在弥太堀布置了大量人手,行事十分高调。颚十郎哼笑道:“这可有些不妙呀,若是磨磨蹭蹭的,只怕是要被他们抢先了。原本是南番奉行所破案,还是北番奉行所破案,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可是,到底希望这功劳落在舅舅手里。我们去看看他们到底查得怎么样了吧。”
“好,我陪您去。”
瘦松本以为阿古十郎着急赶路,哪知并不如此。他悠然自得地与瘦松并排,边走边道:“我说好要帮你的。其实刚才我打算逗逗舅舅,先去了一趟金助町。”
“哎,那我说溜嘴穿帮的事情,你也告诉老大了?”
“我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到了最后也没说。不过,倒是得到了一件奇妙的东西。”颚十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印花纸,递给瘦松,继续说道,“瘦松,你看这是什么?”
瘦松接过一瞧,没好气地道:“这不就是这阵子,流行的结缘大黑绘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就只看出这么一点儿东西来?”
瘦松再仔细一瞧,突然惊呼道:“原来如此,这确实有些奇怪啊,这好像围棋子一样交叉排布的,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呀?该不会是五子棋的棋谱吧。”
颚十郎笑道:“你能看出这个,相当不错,可奇怪之处,就只有那里吗?你再仔细瞧一瞧。”
瘦松拿起印花纸,仔细端详着,又道:“还有还有,原来如此,这可真奇怪。大黑天大人的左肩上,有类似箭羽的东西,背着弓箭的大黑天大人可稀罕呀。”
“瘦松,一般结缘用的印花纸上,都有几只老鼠呀?”
“这还用说吗,两只啊。”
“那这张大黑尊像上有几只呢?”
“啊,怪了。还有从米袋后边,露出鼻子尖的,一、二、三、四,一共有四只呢!……”瘦松两眼放光,“这里有什么说法吗?这张画和这次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联吗?”
颚十郎不知听没有听见,并未作声,晃着长下巴,四处眺望河岸风景,慢悠悠地踱着步子。
两人走过蛎壳町的浅野家宅邸前,沿江走往弥太堀方向。走到藏屋敷边的大黑堂附近,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穿着脏破布袄的修鞋匠,正在秋日的暖阳下,埋头修竹皮草履。
瘦松五郎看到了他,拿手肘支了支颚十郎,悄声道:“阿古十郎,你看那不是藤波嘛。”
颚十郎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一边若无其事地环视大黑堂左右,笑着说道:“原来如此,都在,都在啊。”
只见南番奉行所的差役,有的扮成花贩,有的扮成看手相的,还有的扮成卖糖的,甚至还有人扮成带着孩子、前来参拜的善男子,加在一起三十来人,混迹在参拜的人流中,从四面八方将大黑堂,围了个严严实实。
仙波阿古十郎目瞪口呆,张大嘴巴,望着这声势浩大的便衣搜捕,随后将长下巴晃到瘦松这边,徐徐说道:“喂,瘦松,看这样子,这次是我们赢了。看到这些足矣,咱们回去吧。”
子曰
仙波阿古十郎随便地转身离开了弥太堀的大黑堂,从油町往右拐,快步往药研堀的方向走去。
瘦松五郎觉得奇怪,问道:“阿古十郎,这么走,方向是不是不太对啊?”
仙波阿古十郎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径直从矢之仓,拐去毛利家宅邸,在小路上七弯八拐,走到了滨町二丁目的河岸边。
放眼一望,这里正是与大黑堂一河之隔的对岸,只要过一座桥,便能走到那边,可是,颚十郎却绕远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瘦松惊得不知说十郎什么好,低声叹道:“令人吃惊,这里不就是弥太堀吗?大白天不可能遇上鬼打墙,您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
仙波阿古十郎还是默不作声,带头踏上弥太堀的小路,走入了一家门面甚大的餐馆对面的小茶馆。瘦松五郎如坠雾中,只能跟在后面。颚十郎往店内苇帘阴影下的马扎上一坐,瘦松跟到他身边,还没坐稳,十郎突然轻声问道:“这附近有番奉行所吗,叫得到轿夫吗?”
颚十郎一反常态。瘦松被其震慑,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门,答道:“那边的火警暸望台下,就是辻番奉行所,这附近叫得到轿夫。”
阿古十郎抠着鼻孔,镇定地环视小店内外,低声说道:“瘦松,御府内的坏人们,那之后依旧没有动静,没错吧?”
“对,正是如此。”瘦松五郎点了点头。
“你还不明白其中就里?”
“我……”瘦松五郎摇了摇头。
“他们并不是没有动静,而是根本不在江户。”
“什么?……”松五郎吃惊地抬起头来。
“如此人数可观的坏分子,到底是为什么,突然一齐离开了江户?你可想到什么线索?”
“我想不出来……”
“前一阵子在大川的画舫,和你说的‘再过不久要出大事’并非虚言。和我推断的一样,此事若能防患于未然,自然最好不过,不然幕府怕会有大损失。”颚十郎的声音压得愈发低了,几乎耳语般道,“你多少该有耳闻吧,幕府前阵子从外国,买了一艘船,名字叫作‘咸临丸’。此船是荷兰军舰,乃是木结构蒸汽内燃机船,配有大炮十二门,马力一百,船身重二百一十吨,设计精美,装备完善。它远道而来,将于下月中旬在长崎交付。幕府支付船款十万美金,换算成日本货币,就有整整二十五万两。幕府派人将这笔钱,用马驮去长崎。怎么样,瘦松,想明白没有?”
瘦松登时惊呼道:“对呀,就是它啦!……所以江户的坏人们才……”他登时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发疯似的用双手拽住颚十郎手腕,“那、那笔钱现在在哪儿?”
“昨天刚刚离开了江户。”
“哎,那不是为时已晚?”
“还不好说,反正尽力而为便是。瘦松,我今天想在对面的馆子里,约上三十个人玩杨柳弓、你去对面问问可有位置?”
痩松一心查案,没多想便出茶馆去问,须臾回来回复道:“对方说,今天有一月寺的一节切聚会,到傍晚为止的位置,全被订走了。”
阿古十郎点头道:“好吧,知道了。”
瘦松急得坐立不安,催道:“阿古十郎,现在可不是在茶馆悠闲喝茶的时候,我先去——”
瘦松正要起身,颚十郎拉住他道:“你别急,仔细看看对面馆子的招牌吧,上面写着什么呀?”
瘦松扭头从苇帘间,往餐馆的方向张望,念道:“大黑屋……大黑屋?!”松五郎激动地猛一拍手,“我明白了!原来那结缘大黑绘印花纸,用图做了个谜面,其实是告知地点的传阅文书啊!……”
“说得没错。那我问你,今天是几号,是什么日子呀?”
“今天是九月四号……”瘦松边回答边扳着手指道,“一号是酉日,酉、戌、亥……啊,四号是子日,子即子鼠,所以才有四只老鼠啊!……看来那一排围棋子似的图案,肯定也是暗号,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呀?”
仙波阿古十郎摸着下巴道:“关于那个图案,我也搜肠刮肚了好久,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暗号。有一天想烦了,便离开暂住的船宿,在小田原町的马路上乱逛。正好在那附近的空地上,有个尺八师匠在练习呢。我当时也没有当回事,走出两、三百米,忽然想明白了:对啊,这不正是尺八的曲谱吗?单截取一段印在画中,所以才没有看懂。我将那大黑绘给师匠看了,人家说这不是尺八的谱曲,而是一节切的曲谱。我赶紧去日本桥的书店,买来一思庵的《一节切温谷大全》,按一节切的指孔数量,将那暗号五个一组分开解读,正好连成一句话。”
零零●●●ヒ、●●零●零ル●零零零零ャ、零零零零零シ、●零零零零ャ、●零藏书网零●零タ、●●●●零ホ、零●零零零リ
“正午、未时(十四点),弥太堀……”仙波阿古十郎说罢,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继续说道,“不过这次,藤波友卫比我早五天破解此暗号。只是藤波那家伙,并未对画面进行解读,只凭直觉认定,这指的是弥太堀的大黑堂。照理说,藤波也该发现了箭羽和四只老鼠,却无法猜出如此简单的画谜,怪就怪那家伙的头脑,太过正经犀利。这就好比南方的插图日历,平民百姓会比有学问人看得更顺溜。因为藤波他们思路太直,所以,才只看懂画面内容,却无法领会画外之音。总而言之,快把大黑屋包围起来吧。”
瘦松五郎悄悄地从茶馆后门摸出去,以将腿踢到颈窝的气势一路狂奔,拼命往八丁堀方向跑去。
那天聚集在弥太堀大黑屋的,乃是地痞的带头人..物——栗田口新之丞、石丸茂平、佐田长久郎、杉村友太郎、山谷勘兵卫等十人,每一个都是仇视幕府的流氓无赖。他们以效忠天皇的名义,在木曾路、东海道一带做抢劫勾当,听说购买咸临丸的二十五万两金子,要走东海道去长崎,便召集江户的坏分子们,在东海道设下了埋伏,自己则在大黑屋集合,打算追着御用金前后夹击。
被差役抓到的时候,这伙人正要上路,真可谓千钧一发。
远岛船
初鲣
“有船!……”
“哦!船来啦!……船来啦!……”
“丢鲣鱼,丢鲣鱼啦!……”
“啧,他们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喂,和次郎,那儿有船,右摆舵!……”
文久二年(1862年)四月十七日,伊豆国贺茂郡松崎村的捕鲣船,在烧津海域,钓到了那一年的第一尾鲣鱼。渔船倾着船梁在相模滩疾驶,打算与奋力摇着八杆船橹,从江户赶来的买鲣船,在三崎近海会合。
捕鲣船刚刚驶过石廊岬的尖角,右边的神子元岛,堪堪映入了眼帘之际,西南海面悄然浮现了一抹船影。
时间刚过凌晨四点,红日尚未出头,海面上白雾皑皑。
最先发现这条船的,是正在船头,准备早饭的饵取平吉。捕鲣归航的渔船,若在近海遇到其他船只,便要将当年捕到的第一尾鲣鱼,对到对方的船上。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人称捕鲣船之祝仪。相传若能在近海完成祝仪,就最为吉利,这一年将得到鲣鱼的大丰收。
船员们赶忙拉出四杆船橹,调转船头,朝着那船驶去。
“哟!……那边的船,喂!……”
“喂!……那边的船,来庆祝初鲣哩!……”
在一片淡红色的拂晓朝霞中,那船在海面上晃晃悠悠。这只船目测有五百石的吨位,吃水略浅,主桅杆的船帆边和船尾点着红亮的油灯。
海上早就天大亮了,可是油灯依然点着,无人熄灭。不仅如此,不论主帆还是矢帆和小矢帆,全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船就似乎根本没人把舵,在海上随波逐流地漂荡着。海面风平浪静,好像铺着一面青色的榻榻米。
“搞什么呀,那船好生奇怪哩。”
“莫非是菱垣船?”有船工猜测着说。
“若是菱垣船,那也太小了吧,何况又没有菱垣的船印。”
“那是滩港发出的酒回船?”
“运新酒的船,要等八月才有呢。”
“难道是土佐的百寻石船?”
“运石船的吃水,可要比它深多了。”
“你们看那条船,到底在干什么呢?该不是在这里等拖船吧?难道是遇到风暴,折了船舵?”
十五日从清晨到傍晚,一直刮着强劲的西北风,入夜后风停了,夜里一直风平浪静。
船员们一边摆着舵,一边仔细打量那条船,只见那船上拉帆绳的地方、船头和收船绳的地方,均不见人影。帆绳放得老长,随着风无力晃荡着。
“那些船员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全部死光了?”
把舵的八右卫门站在船头,一直拿手遮着朝阳,仔细打量远处的船,忽然高喊道:“不对,转舵转舵!……那船靠近不得!”
“怎么,是幽灵船吗?”
“比幽灵船还糟哩!你看看那船印!……”
此刻朝阳冉冉升起,对面那船的主帆上,染上了一片大红色。之前因为角度关系,船印被矢帆挡住,无法看到,这下终于看了个真真切切。只见船头的龙骨一端,挂着一个大吹流,上面画着黑白两道杠——此乃远岛船的船印!bbr>?
“要命,是远岛船!”
“可恶,真触霉头!”
“别靠过去,别靠过去!……”
“平吉那小子,眼睛生到哪里去了?没看见那船印吗!”
“你不也是没看着?”
“别吵了,快摆舵!”
“调头!……调头!……”
船上方才还一片欢呼雀跃,瞬间兴致全无,赶忙调转船头。对捕鲣船来说,最大的忌讳便是远岛船,其次是赞岐的蓝玉船。相传遇到远岛船,鲣鱼群会散开游去深海,所以,捕鲣渔民对远岛船深恶痛绝。而蓝玉船则自古就被渔民忌讳,甚至有习俗说,捕鱼遇到蓝玉船,要煮了靓蓝染料喝,以除霉运。这两种船对渔民而言,远比幽灵船更让人恐惧。
船员们正拼命摇着橹,准备掉头回去,船老大喜三多突然发话道:“等一等,靠过去。”
“什么地干活?……”渔民们都惊讶了。
“我叫你们靠过去。”
“喜三多老大,使不得呀!……”
“我知道使不得,可是我看了好久,觉得那船实在奇怪。船上肯定是有变故,既然知道出事,怎么能够坐视不管。”喜三多严厉地说,“我们靠过去看看吧,只是喊话,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先把船靠过去。”
捕鲣船将船头靠在随着波浪,上下起伏的远岛船腹上,喜三多站在船头喊道:“喂,船老大,船老大!……船上的伙计们!……”可任凭他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喂!船老大!……摆舵的!……船上有人吗?”
此地距离伊豆田浦岬离有二十五、六海里(超过百公里),这片海域中漂着一条空无一人的船,实在蹊跷到令人瞠目。船帆明明挂着,却不见人影,整条船上安静得鸦雀无声。
“真奇怪啊,那船上一个人都没见着,这到底怎么回事?”
饵取的平吉胆子大,起身道:“我上去探查一下吧。”
“也好,你去看看情况。”喜三多点了点头。
“这可恶的远岛船,真让人不省心!……”
平吉抓住那船的拉锚绳,“哧溜”一下爬了上去,轻快地往前船口里一跳,没了踪影。半天没见他回来。
捕鲣船上的人耐着性子,等了好久,一直不见平吉回来,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七嘴八舌道:“怎么了呀,平吉那小子?”
“该不会掉到缝里了吧?”
“这都快一个钟头了,派个人过去看看情况吧。”
渔民们胆子都不小,这次却无人请缨。
船老大喜三多道:“好,那就我去吧!……”
喜三多站起身来刚要走,平吉就从远岛船檐上,探出一张铁青的脸来,喊道:“这只船上连只猫都没有!……喜三多老大,您上来瞧一瞧。船上出大事了。”
“平吉,此话当真?”
“我扯谎做啥!千真万确!……”
“好,我这就过去。”
喜三多说罢,拉绳的丑松接话道:“那我也去。”
这么一来,船员们都想见识见识有多可怕了,捕鲣船上只留下把舵的和次郎,其他人全都上了远岛船。
平吉说得不假,这船确实诡异。
翻出船极印一看,这船确为御用公务船。
根据船极印的记录,此船于安政三年(1856)在相州三浦三崎,由造船师间宫平次制造,上面打着经手人——船奉行向井将监的副手——御船手津田半左卫门的烙印。
众人查看了钉在第三船梁上的回送板记录,此船最后从江户起航,是在四月十五日——正好是两天前,从品川发出的船。
走进里间的小吏住处,翻看钉在墙上的押送账,上面记载此船从江户出发时,一共有乘员二十三人。他们是需遣送伊豆七岛的犯人七人;小吏御船手、水主同心森田三之丞等五人;船员船老大金兵卫、船老二与之助、船帆下负责猪三八和上负责清藏、把舵手弥之助,以及六名水手船员。
然而,这二十三人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在船上。
众所周知,远岛船用于押送犯人去流放地,船内构造与一般的船不同。
船内分上下两层,上层分外间、里间、舺间、舻间共四小间。里间是小吏们的住所,备有弓箭枪炮等武器;外间是船员们的住所;舺间住着船老大和老二,舻问是厨房。下一层的舻间,为带着铁栅栏的四间四方船牢,外间和里间是船舱,装着送去岛上的大米、味噌和杂货等物。
船员分头行动,一组人在上层,一组人去下层,仔细搜寻却依旧不见人影。到最后,大家掀开下层底板,去船底柱床张望,可下面连只耗子都没有。
船帆边和舻间的油灯都还亮着,说明至少在昨天晚上七时,这条船上还有人。这可以从灯油减少的量上推断出来。
不只是昨天晚上七点,这只远岛船上仍然有人。另一个证据显示,今天早上,此远岛船与捕鲣船相遇之前,这二十三名乘员还在船上。
一般远洋作业船会在每天凌晨三点,轮换日夜班,值夜班的船员那时,都会回船室里吃饭睡觉。
走进舻间厨房一看,那恰好是第一锅米饭吃完,正在煮第二锅饭的时候。只见那五升釜下,柴火烧得极旺,米饭煮熟了涨得老高。水槽的竹笊中,泡过水的碎干萝卜已经沥干,酱萝卜也准备从一侧的米槺桶中取出,已扒开米糠露出半条。
再去船员休息室那边查看,只见粗木餐具柜中,放着五组用过的碗,长饭桌上摆着尚未用餐的四组饭碗和汤碗,碗里盛好了米饭和味噌汤。碗筷的摆放让人直观想见,用餐者的座次与姿态。
小吏住所里,值夜班的同心正在写信,他刚在纸上写了“拜启,敬启者”几个字,旁边砚台里的墨都没干。
浑蛋,这条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厨房正要做第二批菜,米糠桶里酱萝卜都扒拉出一半了;小吏房间留有刚写了几个字的信;船员休息室里刚换完班的夜班组,正要准备吃早饭;而且那七个犯人,也从船上消失不见了。
船上各处均干净整洁,毫无打斗骚乱的痕迹,反倒能清楚地观察到,就在不久之前,这条船上还维持着太平的日常作业。
莫非是遭遇风暴被迫弃船?可之前也说了,十七日的傍晚为止,有稍强的西北风,那之后一直风平浪静。若是因为遭遇难以想象的非常理由,不得不弃船的话,那这二十三人,又是以何种方式离开的呢?两条备用的救生艇,均吊在苫屋檐两侧,并未使用。
另外,究竟是发生多么十万火急的情况,才需如此仓促地弃船逃命?根据上述事实,这二十三人的弃船时间,应该是在遭遇捕鲣船前的三十分钟之内。
三崎丸的这二十三名乘员,也可能是上了别的船,可若是那样,在这视野极好的海面上,捕鲣船必然能观察到,其他船只的帆影。然而,捕鲣船并未发现其他任何船只。
因为一些不可解释的原因,三崎丸上的二十三人在距伊豆田浦岬二十五六里的近海海域,如一抹青烟一般消失无踪。莫非是乘员们一个不落,全发了疯,突然一齐投海了?
以上便是文久二年四月十七日,相模滩海域的远岛御用公务船——三崎丸上发生的离奇事件。
百万遍
从深川千岁町水户大人家的置石场到新大桥口,三丁的河岸边,并排建有大大小小十四栋御船藏。
船藏边是一条绿化带,北町奉行所的例缲方——仙波阿古十郎和捕头干瘦的松五郎。正巧打那里走过。
那仙波阿古十郎的五官,长得一如常人,唯独下巴长得出奇,好似一条长势喜人的大长冬瓜,挂在了肥肥的下巴上。因此,他的大名“阿古”被人打上浊音,诨名唤作“颚十郎”。
此人乍看之下,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个一顶一的破案奇才,甚至有人夸他为江户第一名捕。要说实际情况如何,那名号其实有些过于响亮,略有些名不副实。而“瘦松”则人如其名,身子细瘦状如长脚蚊,所以得名干瘦松五郎。瘦松脾气极好,绝对千真万确。他既是颚十郎的跟班、小弟、徒弟,同时也算是他的家仆。
言归正传,案子闹到这次的三崎丸这么大,已经不是御船奉行单方面能处理的了。这月正值北町奉行所值月班,御船奉行便发来调查申请,要求北番奉行所协助调查此案。
十七日早晨,捕鲣船的人赶到三崎的番奉行所,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上报公家。番奉行所急忙出动公务船,前去调查现场,并将三崎丸拖回江户,船上物品一切保持原样,直接锁进船藏。三崎丸收在万年桥畔,御船手组的衙门兼船藏里。
颚十郎与瘦松前往查看了一下,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仙波阿古十郎去勘察时,船上仍然保持着捕鲣船渔民们,发现时候的原样。御船奉行的副官给北町奉行所寄出的调查申请书上,也写得十分清楚。颚十郎bbr>和松五郎查看一番,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恍恍惚惚地出了御船藏,打算去两国的“坊主斗鸡”吃午饭。
两人沿着绿化带,走到灰会所拐弯,正好走到新大桥底,颚十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道:“我是从甲府刚上京的乡下人,从没见过拿船流放犯人。这用船送流放犯人,到底是怎么个流程呢?”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一般是早上五、六点钟,把犯人从传马町的大牢里带出来,让他们坐上轿子,南番奉行所和北番奉行所各出两个与力、两个同心,一共八个人,一起押送到御滨或永代桥,要么就是蛎店或者新堀,在这四地之一的某处河岸等着,御船手会带船去接人。接头之后,在与力与御船手的监督之下,对照押送账验明正身,确认无误,便将犯人带上驳船,送到品川近海的远岛船上。在送去驳船之前,有短暂的送别时间,来送行的亲人兄弟,自然依依不舍,这时最叫人吃不消。被流放的人和来送行的人,都哭得泪眼朦胧,那场面真让人不忍直视,有时押送流放犯的同心,都忍不住跟着掉泪。就在两边依依惜别时,发船的时间到了。竹法螺一吹响,同心们便将犯人赶到驳船上去。基本就这么回事,在押送过程中,有的犯人会瞅准时机跳海,还有的犯人胆大包天,企图杀了同心和船老大,夺船逃去吕宋岛。将犯人送到八丈岛或三宅岛,只需短短四、五天,然而旅途凶险,大意不得。”
“原来如此。南北两番奉行所的与力跟同心,会随驳船一路送到品川近海的远岛船上去吗?”
“不,不送。御滨也好,永代桥也好,只要上了驳船,犯人的管理就从奉行所,移交到了御船手役人手上。”
“好,我知道了,这事挺有意思。”阿古十郎点了点头,“剩下的边吃鸡边说吧。”
两人来到了两国广小路的“坊主斗鸡”小包厢,点好斗鸡。颚十郎拿起酒盏,悠悠地抿了一口,说道:“瘦松,听说十五日送去流放的七人里,有个了不得的强盗犯?”
“对,那人诨名伏钟重三郎,是上总姉崎一个渔民的小儿子。他十七岁时,曾潜入中山法华经寺,威胁和尚,抢走了八百两金子。嘉永四年(1851年)六月,他撬开佐竹的御金藏,偷走了六千两。安政元年(1854年),他去偷长崎会所送来的运上金,竟然骗过十个护送同心,在宫城野连金带马一起掉包,盗走一万二千两。他犯下的大案不胜枚举,这些甚至都不算事。他每次犯案后,便会销声匿迹两年,之后再干一票大的。
“他手下也全是奇人异士。其中主要的是镊子阿音、阿弥陀六藏和骏河阿为三人。他们有的能日行四十里,有的能用镊子开虾形锁,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髙手。据说他手下不下五十人。而要说他为什么被称作‘伏钟’,那是因为他年轻时,芝地青松寺钟楼大钟的龙形吊钩坏了,那钟掉了下来。那时重三郎对同行人说,他能进到钟内,在外面人一声拍手后,从中脱身,若是真的做到,需给他十两金子。同行人说,这种事绝非常人可为,若他真的做到,就给他十两金子。于是,重三郎便钻进了伏钟内,外面人一拍手,他竟已站在那人身后,笑道:‘我在这儿呢。’重三郎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之人。”
“想来他定是假装进到钟里,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艺。那重三郎又是怎么被抓的呢?”
“今年正月初三,他打算潜入黑田丰前守家下宅官邸的金藏。他先从麻木六本木一带,潜入了废弃不用的青山地下上水管道,在地下一路走到芝新堀,从金藏附近的庭院钻出来时,正巧被巡视的金藏方撞见,便抓了个正着。”
“基本情况我都有数了。我问一句和这人不相干的话,那十一个船员中,可有最近刚刚结婚的人呀?”
“有个刚结婚的,就是那把舵的弥之助。他今年春天刚完婚,娶了佃岛船宿的小女儿阿静。据说夫妻两人相恋三年,才终于修得正果,恩爱异常,家庭十分和睦。阿静她父亲的船宿与石川岛的人足寄场,其间就只隔着一堵墙,我去石川岛办公回来,常常会去他家借宿,所以知道这些。”
“哦,是吗。现在那船老大家里,想必是闹翻天了,这怨恨之情也真是奇妙,我们这就去看看那几户船员家里,闹成什么样了吧。”
“金兵卫家在千岁町岸边,离这里很近。反正要再跑一趟御船99lib.藏,正好顺路。”
两人信步走出了“坊主斗鸡”沿着大川端走,过了一之桥,便到了船老大金兵卫家。
金兵卫家与常见的船老大家一样,一边是宽阔的泥地间,堆满了帆绳、漏水桶和油灯等杂物,另一边是二十块榻榻米大的框座敷,两边都有很大的地炉。
从门口往里一瞧,里间的墙边摆着香花,十一块白木牌位码成一排,船老大的妻子和女儿等女眷们,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正在念百万遍呢。
有人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念,也有人头发蓬乱,眼泪直淌。场面十分悲凉,让人不忍直视。
那之中唯有一名女子,十分镇定沉稳,看眉眼可知,她最近才得以开脸,是一位新媳妇,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她时不时做做样子,拿手擦拭眼睛。脸上神色虽然悲伤,却不无做作之嫌,好像对丈夫之死还没有实感。
颚十郎悄悄地扯了扯瘦松五郎的衣袖,低声问道:“那边戴假发的女人,身边那个拨着念珠的,是谁家老婆?”
“她就是方才和你说的,那个弥之助的老婆。”
颚十郎不知在想些什么,离开金兵卫家门口,穿过一之桥走回两国地界,到相生町的一家“花屋”河鱼馆子里,借来纸笔写起信来。他将写好的信封好交给瘦松,吩咐道:“你拿这个托送信的交给阿静。另外,我有一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麻烦你去御船手衙门,和传马町大牢跑一趟,问问十九日早上,那流放的七个犯人,是在哪个河岸边上的驳船。一定要问清楚,具体缘由,等回来再跟你细说。”
海生灵
仙波阿古十郎径直走向弥之助的老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就直说了,阿静,您丈夫弥之助,到底躲在哪儿呢?”
阿静瞪大眼道:“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弥之助他十九号早上,在相模滩失踪了呀,请别说这样伤人的玩笑话。”
“他可是您热恋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的丈夫,您会袒护他也情有可原,可是您这样做,反而害了他。”阿古十郎连连摇头说,“不论您怎么掩饰,我也已经知道了。阿静,您收到一封信,说弥之助安然无恙,还活在人世吧?”
阿静轻声惊叫,赶忙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还以为要说什么呢,您从方才起就尽胡说。若是真能收到他的信,哪怕是冥府寄来的也好,我还真想收收看看,可这死去的人,哪会写信呀?”
颚十郎笑道:“可您看到那冥府寄来的信,却匆匆赶来,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阿静面色一变,颚十郎继续说道:“弥之助在远岛船上运私货,受流放人的亲属之托,瞒着御船手役人,给流放人送些米、味噌和金钱,还违法帮助他们互通家书,以此从流放人和流放人家属那里,两边收取重谢。此事若是败露,船员挨一百大板后,还要流放远岛,其妻小则软禁在江户。想来你们一定是被伏钟一伙人,抓住了这个软肋,才被迫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即便如此,他们的做派也未免太过髙调。他们估计是认定,自己做得干净利落些,便能让世人笃信:‘三崎丸’上从金兵卫到小吏、船员、犯人的二十三人,全在相模滩近海人间蒸发。
“可是,这世人的眼睛好骗,却骗不到阿古十郎。我知道这二十三人,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想必是受到伏钟一伙威胁,几个船员认定:横竖逃不过一劫,便把心一横,将船送给了伏钟,自己就当四月十九日死在海中,之后一辈子隐姓埋名。要我说,这一决定的眼界,未免太狭窄了。私运钱物从重处罚,也不过是流放远岛,若是趁现在主动自首,或许还能从轻处置。多废话一句,我和您说这些话,都是出自好心。这隐姓埋名就算能藏得住一时,也不能藏得住一世,迟早有一天会被抓住。若是这样,还不如现在自首,反而有利。阿静,您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阿静双肩颤抖,几乎不能自已,两手扶住榻榻米上道:“谢谢您的好心劝诫。您说得对,只要人在日本,不可能一辈子隐姓埋名。我照您说的,这就劝他自首。”
额十郎点头道:“我觉得这样最妥,此事影响极大,这七个犯人与御船手役人一同消失,此事非同小可,上面也一定不会坐视。现在自首,说是被伏钟一伙威胁,被迫而为,一定会从轻问罪。对了,阿静,弥之助的信,是谁送来的呀?”
“是信纸里包了石头,从墙那头丢过来的。”
颚十郎稍一思忖,点头道:“我全明白了,这就猜猜您丈夫弥之助在哪里吧。”
“哎?……”阿静吃惊地抬头望着颚十郎。
“地点在江户城内,是与水有缘的地方,但不是中洲,也不在川岸,更不是品川的炮台。这么一说,就只剩岛了。江户内带岛的地名可不多——越中岛、佃岛还有石川岛。我不过随口说一说,您别太吃惊。在这江户城里,想要在幕府眼皮底下,掩人耳目安稳混世的,首选地点乃是大牢。可这大牢若非罪大恶极,绝不是稍一求情,便能进得了的。石川岛的人足寄场就不一样了,只要稍稍纠缠一番,负责管理的上役人,说自己是江户的无宿者,请随意处置,马上就能入岛,还会获得一份工作。虽说入岛后想出来并不容易,可在那里藏着,至少不用担心被幕府追查。正所谓‘油灯台下照不着’,没有人会想到在距伊豆田浦岬二十四、五里的海面上,下落不明的那十一个船员中,竟有一人在石川岛的人足寄场。只要有心,没有比石川岛更舒适、安心的落脚地了。而且,这里与心心恋恋的老婆家,只隔着一堵矮墙,对深爱您的弥之助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藏身之处了吧。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阿静羞红脸道:“我的妈呀,您怎么知道的?”
“这些都不难推断。我听说您家墙外,就是人足寄场,而您又说,那信是包石头丢进来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从人足寄场中丢来的。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打自招’了吧。”
阿静垂头丧气地走后不久,瘦松五郎便来了。
颚十郎不等他坐下便问:“十五日的早上,有两个河岸的驳船,送了流放的犯人吧?”
瘦松瞪大眼睛惊问道:“阿古十郎,为什么你会知道此事?”
“没怎么为什么,倘若不是如此,这个案子就说不通了。”
“为……为什么?”瘦松五郎不可思议地看着仙波阿古十郎。
“传马町的押送同心,说是在蛎店送的人,可御船手役人却说,他们是在永代桥接的人。这送的人和接的人都没撒谎,那只可能是一边送了假犯人,一边接人的是假船手役人。”
“没错。”颚十郎一如往常,表情有些迷糊地继续说道,“这样一来,就全都明白了,且把此案玄机说给你听。”
仙波阿古十郎不慌不忙,道出了事情的根源。
“我最初听到这三崎丸的案子,便认定那二十三人,不可能在海上凭空消失。人不会像青烟一般消散,又没有从船上逃生的迹象,那只能是他们压根就没有上三崎丸。然则这船何以会空无一人地,漂流在相模滩呢?拴在御船藏的安宅丸,曾因锁链断裂,自己漂到三崎。如此先例并非没有,只要稍做处理,让一条船自己漂在相模滩,这也并非难事。你也知道,从十五日傍晚起,这片海域一直刮强劲的西北风。只要固定好主帆和船舵,便可让船吃住西风,一路南行。这样,船便可在无人状态下,漂到相模滩去,若是出了差池,在伊豆沿岸沉船,对犯人而言也不坏。
“只消知道了这些,此案唯一的难点,就剩下在一天半后的十七日一早,即捕鲣船的渔民们上船时,厨房的灶头正烧着火,第二锅米饭刚刚煮好这一点。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也想了很多。油灯只需倒满灯油,点上两三天并不难,这都好理解,可这煮饭一事,我却没有想通。关于书信墨迹的小把戏,我也不费吹灰之力便看穿了。那小吏房间的信纸,你拿摆在那边的墨水,往卷纸边一涂便知,墨色完全不同。那信纸是在别处写好文字,故意放在桌上的。如此想来,灶头的火很可能也是早就算计好的。
“犯人何以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好这些假象呢?此船在海上漂荡,被人捡到后上船一看,若能马上推断出根本没人上船,对犯人而言就不妙了,所以,犯人必须做出二十三名乘员,刚刚还在船上的假象。为了做到这一点,需得下点功夫,让灶头的米饭花一天时间正好煮熟。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人错以为,这二十三人方才还在船上。
“这些都是后话,我们回到事件的最开始。十五日一早,伏钟的手下假扮成与力或同心,去传马町大牢里假传圣令,说原本在永代桥的押送交接,临时改在蛎店岸边,随后离开。传马町的小吏轻信了假令,押送犯人去了蛎店,再加上蛎店也确有御船手役人来接人,便毫不怀疑地,将那七名犯人交了出去。不用说,那御船手役人是伏钟手下假扮。另一方面,真正的御船手役人按原计划,正在永代桥等人。只见来了七顶押送的轿子,他们对完押送账,便接这七人上了驳船。永代桥这边,那押送役人和七名犯人都是伏钟手下。蛎店送出的七人问题不大,想来是就近靠岸,直接逃走了。可永代桥这七名替身,若到了八丈岛是要穿帮的,所以犯人在芝浦事先安排好船,半途赶上从永代桥发出的驳船,说仔细查验后,发现这七名犯人乃是假货,希望一并带回调查,便连人带船一起带走,将御船手役人给绑架了。”
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样确实说得通。道理我都明白了,不过船员那边要怎么说?他们会这么简单地,就被骗下船吗?”
“此案我最初听说时,便觉得犯人一定是串通了船员,不然不可能做到。我思前想后,于是发现了问题,其实这远岛船有个软肋,对船员说你们若不愿意,便将你们私运钱物的事儿告发出去,只需这样,就可轻轻松松地,让船员99lib?们全部下船。那天我在金兵卫的住所,看到只有阿静表情不太悲痛,便马上明白那十一人中,至少弥之助肯定是留在江户了。”
“您说得非常在理。但是灶头那锅饭,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瘦松五郎好奇地追问。
“这事只要明白原理,其实并不稀奇。只需在灶头烧火的地方,加上两层隔断,上层放引火木片和柴火,中层放能烧上一天到一天半的硫黄块,下层放上火药和炭粉便好。硫黄烧尽后落到下层,火星点燃火药,再用火药的火引燃上层的柴火。”阿古十郎说罢,笑着继续说道,“这并非是我的智慧,更不是那伏钟那小厮的点子。此法写在信玄公的《阵中远狼烟之法》中。这是过去在险峻的山头点狼烟,并让狼烟在需要的时刻,自动燃起的管用手法哩。”
洋布方巾
傍晚的来客
“向岛乃是一处观赏夕阳的著名景点,这雨下得可真不是时候。”
“佐原屋掌柜的一定在发愁呢。长崎屋的,现在几点了?”
“嗯,正好七点十分。”
“是吗,算他六点从神田出发,坐轿子也该赶到小泉町了,若乘筏子则该到厩桥一带。想来正淋了个透湿,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佐原屋的办事周到,定是去船宿躲雨了。不过,雨到现在还下得这么大……”
在向岛的白髭,紧邻大川的面积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客堂里,四人围着红漆圆桌端坐着。这四人看样子像是大商号的老板,十分注重礼数。他们靠在椅子上,就着干酪喝葡萄酒。
四人身上的穿着,乍看是色调素雅的普通衣服,可仔细一瞧却能发现,他们个个崇尚西式打扮,那些衣衫怪气时髦,皆是常人无法模仿、难以匹敌之物。
他们有的穿着里昂绢做的汗衫配绫呢绒羽织,有的手上戴着显眼的红宝石戒指,还有的暗暗将怀表的银链子,缠在和服的腰带上。每人脖子上都围着今年春天,刚从海外运到的洋布小方巾,谁也不甘于人后。只见那淡黄色的小方巾在汗衫领口若隐若现。这四人如此打扮,并不出奇,因为在这屋中坐着的,乃是人称“开化五人组”的舶来商品店老板。
他们都是推进文明开化的急先锋,嘲笑腐儒因循守旧,权当那锁港论是耳边风。这几人率先致力于译介西方国情、医药、哲学理论等相关书籍,在长崎和横滨开设收购门店,大量进口各类舶来品,走在时代大潮的尖端。
每月八日,五人组就会在长崎屋老板家小聚,一起写俳句。当然以俳会友只是对外的话,其实这些聚会,都用来商谈要务。
他们邀请西洋通的仁科伊吾做顾问,了解西方近况和海外船舶的抵达日期。五人组彼此交换意见,加强团结,一边忍受着来自攘夷派的压迫,一边努力在日本国内推广西方文明,以求新时代速速来临,让他们好乘此时代大潮,获得巨大的商机和利润。
表情精悍、官吏模样、正襟危坐的男人,乃是原长崎物产会所翻译、现任横滨交易所检查役的仁科伊吾。
坐在仁科伊吾对面的那个小个子男人,是开进口洋文书店的第一人——日本桥石町长崎屋的老板喜兵卫。他每年两次从荷兰进口洋文书籍。每到那时,学习洋文的读书人便怀揣巨款,不远百里从日本各地,赶来他的长崎屋购买。
仁科伊吾右边,是在交易所做外币兑换生意的和泉屋老板——五左卫门。和泉屋边上是专做洋文书翻译的米泽町日进堂老板。
长崎屋老板下首,是进口西洋医疗器械的佐仓屋老板仁平。佐仓屋曾经在佐藤塾,攻读西医病理解剖,无奈,可供参考的唯一标本,只有一具从墓园里挖出来的骷髅,其余就靠誊抄佐藤泰然老师写的词典和标本记录。他觉得这太落后,便断了攻读西医之念,转为日本的文明开化,率先进口西方医疗器械,也算是个奇人。
话题正好聊到横滨港也要禁止纺织品原材料交易,大家马上说起了佐原屋老板。
“说到佐原屋的掌柜,这次禁令蒙受损失最大的,就属他们家吧。他们购买一万斤生丝的合同只好作废,为此还吃了托马斯商会的官司,据说那协商会谈的翻译费,一天就要一百两。就算佐原屋再怎么家底殷实,这次也有点吃不消吧。”
和泉屋的老板说罢,日进堂老板摇头道:“这次实在是无可奈何。大家都知道佐原屋的spirit(脾气),他三番五次遭受攘夷派袭击,但也毫不畏惧,绝非是weak(软弱)的男人。据传说,这次他听闻入关禁令,说这些触了霉头的货绝不能要,便将船开到神奈川的三文字屋,将货品倒在店门口,一把火全都烧了。”
长崎屋老板震惊道:“他真下得了狠心,虽说豪放胡来倒也痛快,但也得看时间场合。现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这种进一步steuggle(剌激)攘夷派招来纷争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仁科伊吾点头道:“对,我也正想说这一点。不光是做生意,去餐馆毫不在乎地拿刀叉吃饭,到德意志商馆的理发店,剪短头发之类的行为,只能煽动攘夷派的反感情绪,不免太孩子气,我们要设法拦住他。若他尽做这些挑衅之事,攘夷派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进行狠毒报复。其实现在就很危险了。”
说话间,从走廊那头,传来带路的女佣,一边笑着,一边打趣说话的声音:“哎哟,这真不错,正好给大家也瞧一瞧您这模样!”
只听那豪放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丸三佐原屋老板清五郎,从铺着竹席的隔壁房间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浅黑泛蓝、剪裁合身的超薄呢绒单羽织,腰上系着带镂空的荷兰粗毛织腰带,与大家一样,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因为淋了雨,他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站在门口摆出滑稽的姿势,像团十郎似的憋笑瞪眼,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大家回头一看,那样子实在滑稽,纷纷大笑起来。
和泉屋打趣道:“哈哈哈,佐原屋的,你被淋得好惨呀。你这样子不似阴沟老鼠,倒像是露天的佛像!”
和泉屋说罢,日进堂也捧腹道:“露天佛像,此言甚妙!……看佐原屋额头滴着水,瞪大眼站在那儿,真与牛込净源寺的弥勒佛一模一样!说他是江户第一的文明开化之人,简直难以置信!……”
大家正尽情说笑着,佐原清五郎突然脸色通红,伸手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道:“我想给大家瞧一瞧这idiot(白痴)的样子,特意这么站在这里的。哎,方才真是急急如律令,船刚出山谷,狂风暴雨就到了;我正在大川正中,也不好折返,只能拿板子挡挡,最后连内衣都湿透了。不过,说我是露天佛像,可有点不吉利呀。”
清五郎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说着。
长崎屋老板忙摆手道:“虽说是夏天的急雨,可是放着不管,对身体到底不好。快去洗个澡,换一身浴衣来吧。我这就找人带你去浴室。”
佐原屋的老板清五郎的表情有些奇怪,皱着眉头道:“好像雨水进了喉咙,有点难受,洗澡以前,先让我喝一杯葡萄酒吧。”
他说完以后,踏在绒毯上要往酒桌走,突然一阵江风,将蜡烛吹灭,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哎哟,不好不好。”
“灯,点灯……”
正当大家吵嚷叫人时,黑暗中响起了奇异的呻吟声。
“在那儿哼哼的,该不会是佐原屋吧?怎么听着像被人勒着脖子似的?”
“佐原屋老板,你也不是小孩子,别开这种玩笑。”
“那声音听着太害怕人了。”
正说着,长崎屋老板从地柜架子上翻出火柴,重新点上蜡烛。
“哎,终于亮了。”
大家回头往客堂入口一瞧,那个佐原屋的老板,正俯身倒在等候室和主屋之间呢!
“啊!……”
“这是……?”
五人惊叫着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去佐原屋身边。
“可不能睡在这里啊,你这是怎么了?”
“喂,没事吧,佐原屋?”
急忙将他拉起一瞧,那佐原屋老板早已气绝身亡!
他临死时应是痛苦万分,手指弯成蟹爪形,紧紧地拽住绒毯;双目圆瞪,眼珠几乎要爆出来了;漆黑的牙齿咬住舌头,流出的血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佐原屋清五郎是被脖子上的小方巾活活勒死的。一切都发生在灯火熄灭,到点燃蜡烛的短短三分钟内。
水飞沬
大家赶忙叫来医生,尽力救助,可是,佐原屋老板到底没有能够被救活过来。
这里是宅邸二楼,窗外便是悬崖,石崖离江面有近三十尺髙。而走廊下面,是一条摆着太鼓的走廊,连着下楼的台阶一侧是砂墙,二楼的屋子走到这间,正好是尽头了。楼梯下的房门带锁。为了防卫攘夷派的奇袭,那扇门做成了带轮子的笨重土门,每次出入都需用钥匙打开。
犯人悄无声息地,闯入了戒备如此森严的宅邸,在短短两、三分钟内,勒死了佐原清五郎,而且不开关土门,如风般离开,这怎么想都超乎常理,不似常人可为。当时五人坐在圆桌边,离佐原屋的清五郎倒下的地方,少说也有八九米远。
有可能是圆桌边五人之一,在熄灯的短暂时间里,起身过去,将佐原屋的老板勒死,再回到座位。可否定这种可能性的证据是,那时吊在外面、房檐一角的灯笼光,微微从右手边的圆窗里透进,照在圆桌上,那亮度正好能够粗略地看清楚人脸。在圆桌边的五人都清楚地知道,当时没有谁起身离开。
然而,医生的诊断结果显示,佐原屋老板并非死于猝死或霍乱,而是千真万确地被勒死的,这就是所谓的“理外之理”吧。
等待验尸役人来时,五个人聚在楼下的小厅里,面对面坐着。这五人皆深谙世故,小有才气,一般的事件均能很快地,做出较为合理的推断,可是,这次的案件太过离奇,他们毫无头绪,讨论的内容也都不着重点。
雨停了,月影移到房檐上。
大家觉得这样面面相觑地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便命人送来酒水喝了起来。不久前刚刚发生过命案,酒席自然热闹不起来,更何况佐原屋老板那惨死的尸首,还原封不动地放在二楼。
大家内心皆动摇不安,思绪总往命案上跑,有意避开别人的视线,只顾默默低饮。静了一会儿,日迸堂老板把心一横,打破沉默道:“这想必不是我个人的想法,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吧——我觉得此事一定是攘夷派干的,大家觉得如何?从方才就没人提到这一点。”说罢,好像谋求大家同意般,环视在座的几人。
看到佐原屋老板被勒死的瞬间,所有人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正如日进堂老板方才所说。然而,佐原屋的掌柜死得太惨,虽说大家早就对,出其不意的刀枪威胁,不再一惊一乍,可见到被勒死的佐原屋老板,心里到底觉得背后发凉,因而努力不触及这一话题,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语。
和泉屋老板听了日进堂老板的话,反而如释重负道:“只能这么想吧。我们对这些危险,早就有了觉悟,自不会因此胆怯。可是,这狠手下得实在太阴毒,让人心惊肉跳。”
佐仓屋老板点了点头,双手抱胸,表情凝重地对仁科伊吾道:“我说仁科老师,不论多么不可理喻,人们说是水獭干的也好,怨灵干的也罢,我们都不可能,相信那样的愚蠢理由。怨灵做不出这等迅速抽紧小方巾,打上死结的事情来,这绝对是人类所为。所以,这犯人究竟是如何潜入,又如何逃脱的呢,说到底又回到了刚刚的话题。”
仁科伊吾抽动粗黑的一字眉,没有立刻作答,低头望着膝头,突然猛地抬头道:“这些事,我们在此再怎么讨论,也是白费力气。佐原屋到底如何被害,等捕快们来了一查便知。我们也不要再费心思忖了,关于他死因的讨论就此打住。相比他是如何被害,想来此案一定不是,单单地针对佐原屋,而是冲着我们几个来的。现在的当务之急,乃是讨论,今后我们要如何自保。不论犯案手法如何,现在我们都是这场超乎常理的杀戮的目标,这一事实不会改变。因此,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今后这样的案子,应该会接连发生。我们几人一定要团结一心,不仅是为了对日本的文明开化,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也为了共同对抗攘夷派的压迫。现在我们的生命,遇到此等异乎寻常的威胁,作为五人组应做何等对应。长崎屋老板,你怎么看?”
长崎屋的掌柜毫不在乎地道:“佐原屋掌柜平素确有不少,挑衅攘夷派的地方。这话诚然对死者不敬,但实情就是如此。想来攘夷派的人,选择用如此猎奇的手法,杀害佐原屋老板,实乃杀鸡儆猴,我个人认为并不足惧。要说原因,若要杀害佐原屋掌柜的,大可不必使用那样奇特的手法,更简便的犯案手法,要多少有多少。既然他们有意选择,这样的方式下手,想必是要传达,我方才说的那些信息吧。你看如何?”
仁科伊吾立刻点头道:“长崎屋说得对。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的确是对我们的威慑。倘若事实如此,此举实在幼稚之极。想用这样猎奇的手法杀人,以来吓唬我们,真是浅薄的考量。我曾在两国见过天主教徒,表演‘白刃潜’的杂耍——往轿子正中插一把长刀,里面的人依旧从轿中逃脱。若是有那个身手,犯下今晚的案件,应当不是难事。这么看来,此案实在毫无玄机。我们亦无须对此恐惧不已。”
这五人此前曾多次遭人刀砍和夜袭,这么一说,也觉得用不着对此等威慑,太过多虑。其余四人纷纷点头称是,然而大家的心底,却多少留下了解不开的阴暗心结。
正说着呢,番奉行所的与力一行终于赶到了。验完尸,五人分别被叫去单独接受了调查,可方才也说过,这五人都知道,没有人在案发时离开圆桌,所以大家的证词,并无矛盾之处。与力让他们先行回去。
验尸结束正好是在凌晨四点,东方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过天晴,今天将是个酷暑之日。清晨的蓝天万里无云,天上还留着一抹淡淡的月影。
昨夜折腾了一晚上,外加精神髙度紧张,几人都累坏了,实在不想乘轿子,一路颠簸回家,最终决定坐船。仁科伊吾、日进堂、和泉屋和佐仓屋的老板四人,留下长崎屋的掌柜一人在宅邸,一起去三囲坐船。船过两国桥,行到矢之仓河岸附近之际,佐仓屋老板说了一句“借过”,走到船尾站定。
正在摇橹的年轻船老大佐吉问道:“老爷,要我扶您吗?”佐吉边问边要往船尾走,可佐仓屋却道:“没关系。”站在船尾解起小手。然而佐仓屋太过疲劳,船身受水波推动,稍微一晃,他一脚踩空,一下子掉进了河里。
同行的人大吃一惊,不由得喊出声来。大家看那河水流速平缓,加之佐仓屋老板水性极好,便想他定会很快浮出水面说句“哟,这可真糟糕”。可不知为何,佐仓屋似乎沉得很深,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往上浮。
就在大家有些着急时,佐仓屋猛地浮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地“啊啊”呻吟喘息。那样子很不寻常。只见他浑身湿透,双目圆瞪,眼角几要撕裂,像是水中有无形的敌人,正在与他厮斗一般。他一个劲儿地两手拍水,登时水花四溅。可是不一会儿,就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似的,再次沉到水底。
佐吉伏在船舷边探出身子,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脸色铁青地回头对四人道:“他那样子有点不对头啊。”
仁科伊吾点头道:“确实有点怪,劳烦您拉他上来吧。”
“好嘞!……”佐吉答应着脱了汗衫,倒栽葱地跳进河里,很快将佐仓屋老板扛出水面,他让在船尾帮忙往上拉的人,拽住佐仓屋老板的后领,无意间看到佐仓屋的喉部,惊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被人勒死了!……”
佐仓屋老板竟然和昨天晚上的佐原屋老板一样,也被小方巾勒住脖子咽了气。
席卡
长崎屋宅邸的筥栋上,打扮得好似在求雨、呆呆坐在那儿的,正是那个绰号“颚十郎”下巴怪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穿着一件土里土气的漆纹旧和服帷子,两腿大开,任由热风吹着两条毛腿,捏着眼睛往下量着,快有一尺长的大下巴发呆。那样子,活像是往屋栋上,盖了一块圆柱形的压脊木。
看到此情此景,说这人乃是江户一等一的名捕,估计没人会相信。
干瘦的松五郎在屋檐边踩着热瓦,时而张望厢房,时而查看樋口。西山的太阳照在河面上的反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他不顾满头的大汗,在屋顶上跑来跑去。
颚十郎一边拿着扇子,往胳肢窝下扇风,一边看着瘦松忙前忙后。他淡定地抬起下巴,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样,瘦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没有?”
瘦松五郎一边扶着屋檐,往厢房里面张望,一边不甘心地回应道:“这不正在找吗?”
阿古十郎笑道:“你这样撅着屁股,往房檐下张望的样子,简直能入鸟羽绘了!你不如顺便在屁股上,架上一副眼镜吧,说不准能看到别样风光呢,江户浅草尽收眼底。”
瘦松五郎气鼓鼓地应道:“您别开我的玩笑,也别坐在那儿袖手旁观,过来帮我一把吧。我这可是工作,不是闹着玩儿呢。”
“你可别生气,老生气会成坏习惯的。不说玩笑话,你这么个查法,横竖都是白费劲儿,差不多收手吧。再怎么在这屋顶上搜索,也找不出线索的。”
瘦松不甘心地问道:“您凭什么说找不到呢?犯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土门进出,若要进到二楼的客堂,屋顶是唯一的通道,所以我才顶着大太阳……”
“你这肯定是白费力气。”颚十郎很直接地说。
“哟,令人吃惊啊。那您倒是说一说,犯人是怎么进屋的?”瘦松五郎挑衅般地问。
仙波阿古十郎怔怔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这才坐在这里动脑子呢。”
“您又和稀泥。我诚心地询问,反而显得傻气。好吧,先不说这个,那犯人为什么,没有走这屋顶呢?”
颚十郎捏着肥硕的下巴道:“佐原屋老板被勒死时,外面应该在下暴雨吧。”
“对,正是。”
“你接到报案,匆忙赶去现场时,雨还没有停,对吧。”
“对,当时还在下。”
“今天早上你来找我时,说客堂里没留下任何足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犯人若是冒着大雨,从屋顶潜入屋里杀了人,走廊和绒毯上,肯定会留下潮湿的足迹。可是,现场却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所以我问你到底为什么。”
“这个……”松五郎迟疑了一下,一拍脑袋瓜儿,“我……我还没有想过这个事儿呢。”
“没错,这正说明了,犯人根本就没有从屋顶,潜入屋内杀人的证据。”
瘦松呆望着颚十郎,长叹一口气,佩服道:“这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点。不愧是阿古十郎,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有理。”他伸手摸摸发髻,埋怨颚十郎道,“话说回来,您也真是坏心眼。早知道如此,一开始便和我说了,我也不用顶着大太阳,在房顶上白忙活呀。”
阿古十郎大笑道:“我想着偶尔晾晒一下,驱驱虫也不错。”
“您就说笑吧。知道犯人没走这儿,觉得自己干的真是愚蠢至极,这屋顶我连一分钟,都待不住了。”
瘦松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靠在屋檐边的梯子上下去,往庭院方向走去。
颚十郎跟在瘦松五郎后面,徐徐爬到玄关的踏脚石上,瞟了一眼山墙板对面墙壁的凹陷处。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突然压低嗓子惊呼道:“喂,瘦松!……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你看那边。”
瘦松顺着阿古十郎手指的方向一瞧,只见涂着黑漆的木牌上,用白胡粉写着“春莺句会”几个大字,从左边以仁科伊吾为首,依次挂着六个人的席卡。
说到这里,也并无特别之处,可是,这六人的席卡中,也不知是谁搞的恶作剧,佐原屋、佐仓屋和和泉屋的名字上,都被人用胡粉画上了一道粗杠,将名字给消去了。
瘦松不明就里地问道:“这是俳句会用的席卡,有说法吗?”
“你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吗?瘦松,今天是给谁守灵?”
“今天在蛎壳町,给佐原屋守灵。”
“这么说来,那五人组的成员,肯定都聚在蛎壳町喽。”
“对,没错。”
颚十郎的眼神,忽然犀利起来,忙说道:“若是如此,可不能在这里瞎转了。再这么磨蹭下去,下一个被杀的就是和泉屋了!……我们赶紧去日本桥,瘦松,跟上!……”
仙波阿古十郎说着,匆匆套上了一双断了根的草鞋,火急火燎地往堤岸方向冲去。
龙舌兰
夜深了,一通忙活后,已经到了半夜两点。夏日夜短,再过两小时,东面的天空就要泛白了。
日本桥蛎壳町海贼桥边的佐原屋附近,一大群人影在沉沉夜色中晃动。他们有的在桥下,有的在墙角和天水桶的暗影中,有的在柳树下。这群人潜伏在不见月光的暗夜里,时不时凑到一起,轻声交头接耳,随后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按 5175." >兵不动。
随着夜色的深沉,蠢蠢欲动的人影越来越多。从桥对面的向井将监宅邸的拐,角到小网町藏书网的铠之渡、茅场町的药师到日枝神社,葭町口到住吉町口,正好框出一个四方形。他们将蛎壳町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
一丁目到键之手围着黑墙,黑墙的一角是土藏。
仙波阿古十郎和瘦松五郎正蹲在那夹道的暗影之中,好似蝙蝠展翅一般,互相拿袖子遮住嘴,用小虫低鸣般的声音悄声交谈。
“我说阿古十郎,说到底,您对这案子到底怎么看?您将巡查、密探、眼线、探子全都动员出来,叫两百号人把这蛎壳町团团围住,应该对此案相当有把握才对吧?……”瘦松五郎急切地和颚十郎低声回问,“说句不好听的,您动员了这么多人,回头告诉他们一句,今天晚上犯人没来,咱明天再来吧,这北町奉行所可就要颜面扫地,沦为笑柄了。你可确定这家伙,今天晚上绝对会来吧?这都快三点了,再过一小会儿天都要亮了。犯人到现在还没显身,我有点担心啊,真是让人焦躁不安。”
颚十郎哼了一声,应道:“你还真是老样子,心那么急。你用不着担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佛,有时候也会算错,捅娄子。要是怕出错,这活儿就别干了。要是这次真的没有抓到人,责任我一个人扛,剃了光头做和尚去,你就放心吧。”
“您做和尚有什么用,还不如犯人今天上门让我宽心。”
“难得你问,我就说一句嘛。瘦松,搞不好真没犯人上门。”
“哎?您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说过,犯人今天一定会上门,只说和泉屋今晚可能被杀。”
“这可太让我吃惊了。那您搬出这么多人手,潜伏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
“直说吧,找人来是为了装一装样子。”
“装样子……”
“这都是为了让犯人,放松警惕的深谋远虑。”
“那您已……”
“没错,依我看,那凶手就在这健在的四人之中。”
“哎?”
“你好好想一想,当天晚上的情况。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人出入过正厅,那下毒手的人,只能是当时在座的五人之一。”十郎说罢,拿余光扫了一眼土藏,继续说道,“所以,我才忽悠他们,让他们全躲进土藏里避难,并将大门封好,让犯人难以脱身。”
瘦松还未全盘接受,问道:“还是有些说不通呀。佐原屋老板在等候室被勒死时,那五人都没离开椅子,佐仓屋被害时也如此。佐仓屋是自己站到船尾的,当时另外三人都在舱内,没有离开位置,您却说,凶手就在那几人之中,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世上有所谓的理外之理,可以支撑人类智慧,所无法匹敌的犯案手法。我已有些头绪,却未能证实,所以,就派猪之吉去八王子的柚木容斋先生那里,讨教一点东西。”
“柚木先生就是那个开西洋药草园的?”
“对,若是猪之吉能赶在案发前,回来就好了,不然和泉屋老板只怕是,要在今日凌晨遇害了。是猪之吉先回来,还是和泉屋老板先被杀,现在正是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妈呀,这可不得了。那么,赶快趁现在,去救和泉屋老板啊!……”瘦松五郎急着说。
“这可行不通,刚刚也说了,我还没摸清凶手究竞如何行凶。虽说知道会有人被杀,但不知道手法,实在防不胜防。另外,若是现在急忙出面,保护和泉屋老板,凶手虽然无法出手,我们也无法抓他一个现行,让他无法狡辩。据我推测,这凶手的犯罪手法十分高明,只能当场抓住,不然他不会服罪。说实话,这是拿和泉屋老板的性命在做赌,我才叫坐立不安呢。总之,若猪之吉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连您都摸不透具体的手法,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瘦松五郎一脸懊丧地嘟囔着,“虽说不知凶手具体怎么下手,那您又是如何知道,下一个被害的会是和泉屋呢?”
“你真是太愚钝了。你想一想那一个,将和泉屋名字抹掉的席卡,谁没事会做这样不吉利的事呢。”
“如果下一个被害的是和泉屋老板,到底谁是凶手呢?现在那土藏中,除了和泉屋老板只有三人,仁科伊吾、长崎屋和日进堂,您说凶手不是外人,那凶手就在那三人中。您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颚十郎点头道:“基本确定了。凶手如此狠毒,肯定是与这些人有深仇大恨。”
“所以说……?”松五郎一副惊心动魄的样子。
“依我看,最有嫌疑的是日进堂。”颚十郎推测道。
“什么?……”
“我估计凶手就在那三个人当中,便仔细排查了三人的出身背景。”
“哦!……”瘦松五郎诧异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那日进堂老板,十二岁时才入了这家,做了当时的日进堂老板的养子。再一查他的身世,才知道他乃是过去在长崎,被和泉屋、长崎屋、佐仓屋、佐原屋的四人组,搞得家破人亡的天草屋老板的次子。”
颚十郎说罢在暗影中站起,悄悄摸到土藏的门前,打开门锁,拿拳头叩门问道:“是我,仙波。开开门。”
不一会儿,土门从里面打开,日进堂老板探出脑袋来,仁科伊吾也跟在他后面,走到了门口。
日进堂老板憋得满脸通红,说道:“哦,仙波先生,这实在是太难熬了。虽说事关我们的身家性命,可是,再这么下去,凶手还没来,我们就闷死在里面啦。”
颚十郎摆摆手道:“好啦好啦,劳烦您再忍一忍。现在从土藏出来,万一撞见了凶手,我布置这么多人手的心血,就全艘白费了。我知道大家在里面不好受,求各位再稍微忍一忍。话说另两位可安然无恙?”
长崎屋和和泉屋的老板,听到问起自己,笑嘻嘻地从日进堂的老板和仁科伊吾的身后探出头来。
“看大家这么精神,今晚定会平安无事。那我这就把土门关上,各位再忍耐片刻。”
阿古十郎将四人赶回土藏,郑重地锁好大门,晃着大柄钥匙,回到了瘦松五廊身边。
“如你所见,还什么事都没出呢。不过不可大意,这三十分钟就要见死生了。搞不好会有人从里面冲出来,到时不管是谁,直接按住。土藏周围和后门,也都安排人手,埋伏好了吧?”
“对,您别担心,不论出什么事,一只老鼠都不会放出去。”
说话间,泉水对面的绿化带下,爬过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凑近夹道轻声喊道:“小哥……”
“哦,猪之吉啊。你找到柚木先生了?”
“嗯,我按照您的吩咐,拿到他的回复了。”
“快拿过来。”
仙波阿古十郎接过信封,立刻打开,借着月光读了起来。
“哦,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猛敲土藏大门,边敲边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和泉屋老板不好啦!……和泉屋他死啦!……”
仙波阿古十郎顿时惊叫一声:“不好,晚了一步!……”
颚十郎一溜烟地冲到门口,打开门锁,猛地推开土门,冲进土藏一看。和泉屋老板和之前的两人一样,脖子上缠着小方巾,仰面躺倒在昏暗的房间一角,双手上伸,十指紧握。十郎伸手探探鼻息,确认他已气绝身亡。
颚十郎命令随后赶到的瘦松道:“喂,关上土门锁上锁!……”说罢转身对三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泉屋老板在三人面前被人勒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吧?”
日进堂老板上前一步道:“方才见和泉屋热得头晕眼花,突然晕倒,便赶快给他浇了一盆水,没想到变成这样……”
“原来如此,那盆水究竟是谁浇的?”
日进堂老板答道:“是我。”
颚十郎拖着长音,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突然笑道:“问句不相干的,各位脖子上戴的这块小方巾,都是日进堂送的吧?”
长崎屋老板点头道:“没错,今年五月,日进堂给了我们五人每人一条,说是长崎带来的伴手礼。”
仙波阿古十郎拿余光瞟了一眼忽然面无血色、双唇打颤的日进堂老板,继续对另二人道:“我猜也是。没人会想到这小小一块方巾,竟然能够要人性命。我这就给大家看证据,谁借我一块方巾?”
阿古十郎接过长崎屋解下递来的方巾,丢入一边的盆中浸湿,解释道:“大家请看,这种布料中编人了龙舌兰的纤维。那纤维遇水,就会立刻收缩变紧。”
仁科伊吾和长崎屋老板盯着方巾一看,果然如仙波阿古十郎所说,那浸了水的方巾,如水蛭般蠕动起来,眼看着缩短到方才长度的五分之一。
两人看得瞠目结舌,颚十郎伸手搭在日进堂老板肩头,说道:“日进堂的掌柜,你送人家这样不可思议的礼物,耐心等着那方巾经水后,勒紧他们的脖子,也真是个坏心肠。可惜最后你自己动手,浇那一盆水露了马脚了呀。”
“混蛋!……”日进堂的老板顿足大骂。
“现在你已经无法抵赖。我今天刚刚收到调查结果,知道你是天草屋的族人,已多少猜到你为了复仇,想出了这一犯案手法。长崎屋,这日进堂乃是过去在长崎,被你们四人组整得家破人亡的天草屋老板的次子,看来您一直没认出来嘛。”
日高川
金鳞
再有三两日便是赏月时节。
瘦松五郎和仙波阿古十郎在秋日的暖阳中,你一言我一句地拌着嘴,漫步在五日市街道的关宿附近。
他们此去小金井散心,赏古树名木、观日出夕阳自不用说,回程还打算走多摩川,边赏月边品鳗鱼。
松五郎乃是小金井鸭下村村长的次子,因不想务农,便将户主之位让给了弟弟,现在已是江户小有名气的捕头。江户离他老家不过七里多路,可最近六七年来,瘦松从未回过老家。
然而本月二十一日,乃是瘦松亡父的七年忌,亲戚寄来口气强硬的家书,要求他必须出席法事。瘦松这才不情不愿地决定回乡。可是,独自前往到底没有依靠,瘦松算准了阿古十郎喜好云游,便说老家既可赏月,又有柴崎鳗鱼吃,邀请颚十郎同去。阿古十郎好吃,便欣然同行。
两人边扯闲话边走,不觉已过了三鹰村,走到小金井村郊外的新桥,正好是傍晚六点。
瘦松五郎让颚十郎住进了六所宫神社边的“柏屋”旅馆,随后独自回家与亲戚寒暄。才刚刚离开快两小时,他就满头大汗地,回到了颚十郎的落脚处,抱怨道:“我最受不了乡下亲戚的这些繁文缛节,才打完一圈招呼,我这肩膀都酸了。”
瘦松五郎刚刚歇下,便听到拉门外有人来访。边行礼边进屋的,乃是多摩新田金井村的望族——川崎义右卫门。
川崎义右卫门是第一个将大和吉野山的白山樱花,移栽到此地的平右卫门的曾孙,是这一带极有历史的,大户人家的主人。松五郎当年还在水塘里,拖着草泥马满地跑时,这位叔父就对他疼爱有加。
川崎义右卫门满头白发,长得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他喜爱照顾人。可是他似有愁思,冗长的寒暄也简略了不少。
松五郎很快察觉老人有心事,便问道:“我看您说一句,便叹一口气。今天晚上特意来找我,莫非是有什么事,要我松五郎帮忙?”
川崎义右卫门一脸忧郁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其实在一个多月前,我家里发生了难以理解的怪事。若就此放任不管,我的独生女儿怕会有生命危险。我也曾反复思量,可就是猜不透个中玄机。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这川崎义右卫门的妻子在四年前,因流行疫病去世了,目前家里只有父亲和女儿二人。
现在,家务事全交给能干的侍女阿年代管,农活则让下男头作平负责,由作平带领男工们去,田间地头耕作采收。下人们倒是人人辛勤工作,家中和睦平安,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今年春天,川崎义右卫门的女儿小夜子,带着中意的侍女阿年,去水上堤摘草玩。正玩得高兴,不想从石墙缝中,忽然窜出了一条赤链蛇来。
阿年出身江户下町,哪是长虫的对手。她原本应在前护主,却被吓得尿湿了裤子,低头躲在了小夜子身后,脸色发青,浑身打颤。
小夜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一心想把那条蛇赶跑,随手丟出一块石头。谁知石头正好砸中蛇头,蛇痛得边甩尾巴抽打周身的艾草,一边翻滚着,不一会儿就翻过瘆人的白肚皮,不再动弹。
仔细一瞧才知道,蛇头被石头敲开,好似一颗掰开的石榴,周围的草叶染上赤红一片。
两个女人被吓得险些抽筋,近乎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中。当晚,小夜子发起高烧,嘴里直念:“那边、那边、栏间有蛇、有蛇啊……”
别人全都看不见,唯有小夜子能将那条蛇,看得十分真切,不停地在屋中哭闹发狂,说蛇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去了那边。
川崎义右卫门去小有名气的北见村——斋藤伊卫门那里,求来驱蛇的御守符,贴在小夜子房间的拉门缝和窗口,却毫不见效。
他又听说府中山伏寺里,觉念和尚念的驱蛇加持十分灵验,立刻请人上门来做法事。觉念说小夜子杀的,乃是金井蛇塚的蛇姬大人,中了它的诅咒。现在蛇姬的眷属,三百三十三条赤链蛇,正附在小夜子的身上。
川崎义右卫门惊慌地问:这该如何是好,觉念和尚的回答却有退缩之意:“此蛇神的执念太强,用任何秘咒都难以去除。此诅咒源自轮回之力,小僧法力有限,要化解此咒实在困难。”
觉念老和尚之后又说,凭自己的法力,只能一天驱除一条蛇,待到三百三十三条蛇驱除殆尽时,无法保证病人尚在人世,故不敢打下包票。
觉念和尚只留川崎义右卫门一人在屋里,展示自己的祈祷加持。义右卫门一看,乖乖,果真灵验!只见那和尚吹响法螺贝,一摇法铃,甩着脑袋念经祈祷,竟然真有赤链蛇,从小夜子的寝具中钻了出来,窜进觉念和尚的法衣袖兜。
那之后的四个小时里,小夜子的情况明显好转,沉沉睡下了。
“可是,那孩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喝水进食,手脚干瘦,气若游丝。至今为止才驱走六条蛇,看小夜子衰弱成这样,怕是挨不到驱完了。一想到我巴不得拿自己性命来换的宝贝女儿,平白无故地受到蛇的诅咒,这就要撒手人寰,我的心就像被撕开一般难受。我现在同你们讲这些,也是生不如死。”
瘦松五郎苦着脸,听完了叔父的话,心疼得直咋舌道:“太震惊了。那个小夜子,我小时候牵过她的手,还背过她,是我的宝贝表妹。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已经在垂死挣扎了。此事绝对不可怠慢。按说这毒蛇诅咒、野狐作祟,皆非现实事物,小夜子的症状,肯定是心病所致。姑娘家心眼细,不小心砸死蛇后,发起高烧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连您都笃信迷信,吵嚷说这是诅咒作祟,我可伤脑筋呀。”
川崎义右卫门摆手道:“事情不能一概而论。我再怎么说,也是川崎了斎大夫的后裔,怪力乱神作祟皆虚言,老夫我还是知道的。可是这一次,我是亲眼所见,所以……”
“亲眼所见?您看见什么了?”
“一点不假,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条蛇的身子!……”
“什么?……”松五郎略感吃惊。
“而且还不是一次,总共看到三次!……”
“那您看到的具体是怎么样的东西?”
“信不信由你。五天前,我正要往小夜子睡的离屋里去,只见那栏间上,正趴着一条一尺多粗,带着金鳞,一看便十分骇人的大蛇!……那蛇眼神中似有火光,闪闪发亮,正俯瞰着小夜子呢。这次连我也吓得魂飞魄散,说来不好意思,我当时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只顾一个劲儿地念着‘喃坊呦喠、喠盅呦吷、吷盅呦虵,虵盅呦噬’的驱蛇咒,刚念完,那蛇就像被揩去一般,‘唰唧’一下就凭空消失了。此前我还有些存疑,可是,自从亲眼见过蛇后,我便笃信了觉念和尚的话,认定这一定是蛇神的诅咒。”
说话间,大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突然像嘲弄人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说道:“原来如此,这故事不错,收尾收得很精彩!……”
穴中有蛇
瘦松五郎不悦地扭头对仙波阿古十郎道:“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您听着可能觉得滑稽好笑,可也别这样明着搅局。在栏间看见大蛇,可不是讲故事呢!……”
仙波阿古十郎不好意思地拿手搔了搔脑袋,笑着说道:“哟,抱歉抱歉、惹你生气了。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傻,瘦松,你就不觉得吗?”
松五郎怒道:“我可不觉得傻。您在屋里,我让您不听实在没道理,不过您就当耳边风,听过就算过吧。”
“你不必生气嘛,我不是来搅和,只是因为听到了忽悠人的地方,才这么说了。”阿古十郎转而对义右卫门道,“您方才说的那驱蛇咒,能再念一遍吗?”
“您想听我就念。那咒语是这样的:‘喃坊呦喠、喠盅呦吷、吷盅呦虵,虵盅呦噬!’”川崎义右卫门语声沉郁地读了一遍。
颚十郎憋不住大笑道:“这不就是忽悠人吗?‘喃坊呦喠、喠盅呦吷、吷盅呦虵,虵盅呦噬’。写成汉字是‘南方有塚、塚中有穴、穴中有蛇、蛇中有屎’……那人一口气快速念了下来,听着还挺像回事。可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南方的墓洞里有蛇,那蛇里有粪。他不过将这糊弄人的短文,用近音字念出来,若那蛇听到此咒,会吓得一下子消失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儿,所以我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事情实在太愚蠢了,要是编派说,这是一条讨厌汉文的大蛇,简直能当段子讲了。”
瘦松转去对颚十郎道:“原来如此,我都没有发现。您说得很对,若真有蛇,也不可能会因这样愚蠢的咒语而消失。这么说来……”他顿了顿,扭头问义右卫门,“金井的叔父,这驱蛇咒是谁教您的?”
“就是方才说的那个觉念和尚。”
颚十郎拍手道:“好么,看来这个觉念和尚,相当幽默风趣,真是个臭帮闲的!……”
痩松五郎一听也笑了,旋又正色道:“那人虽胡乱捣糨糊,但是,现在可不是生他气的时候。看他教您这样胡乱编派的咒语,想必念咒驱除蛇神眷属,还每次将一条蛇收入袖兜,也是耍了小把戏吧。”
川崎义右卫门大吃一惊,一脸绝望地说道:“确实,你讲得十分在理,可是……”瘦松摆手安抚道:“您先别着急,听我说。我推测他很可能是,事先将蛇放到寝具中,后装模作样将蛇叫出来给您看。话说阿古十郎,莫非那和尚随口编派莫须有的事,吓唬叔父父女俩,以此骗取高额布施?可若是如此,这下手也太狠毒,用不着把人整成这样吧?”
颚十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就在考虑这一点。若单是为了骗取钱财,糊弄地方名门,那个和尚的作为,未免太过火了。此事必有隐情。就为了几个布施小钱,不可能将小夜子姑娘,折磨到如此地步,何况,要在栏间放置吓人的金色大蛇,所费的功夫也不小。”
“话说这里真的会有金色大蛇吗?”松五郎突然怪讶起来。
颚十郎也没了主意,摇着头道:“照理说箱根一带,不应该有如此骇人的怪物,可是,你叔父说他亲眼见到,我就不好妄下结论了。”
瘦松对义右卫门道:“您在栏间看到大蛇,此事千真万确?”
川崎义右卫门一个劲儿点头道:“千真万确!……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三次!”
“那么,您都是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第一次看到,正好是下午两点。”
“那第二次呢?”
“大概下午三点左右。”
“第三次呢?”
“也是下午两点多。”
“这么说,三次目击事件,都是下午两三点之间。您晚上看到过吗?”
“那蛇晚上不显身,我还一次都未曾见过。”
颚十郎笑道:“蛇塚的眷族夜不出游,不愧为蛇姬部下,这规矩守得却是真好。这可逗死我了。瘦松,看来这美女蛇精一族,是固定在下午两、三点出现在栏间嘛。明日下午两点,直接去你叔父家里,实地查看一番,可比在这里胡乱猜测快得多。我听说蛇塚眷族变的都是美貌的姑娘,搞不好还有艳遇哩!……回头咱们抓一个回来调戏调戏。”
瘦松五郎一时不知道,如何接颚十郎这番话茬,唯有保持沉默。
蛀洞
瘦松五郎在菩提寺里,参加过父亲的七年祭法会之后,便直接赶往柏屋找仙波阿古十郎。他那天穿着纹服配仙台平的袴裤,衣服稍显俗气,却是派头十足。
“真是瘦松靠衣装啊,你这么一打扮,我都要刮目相看了,完全是一副乡下地主大老爷的模样呢。”颚十郎笑着夸赞他,“可惜这眼神有些凶,真是美中不足。”
瘦松苦笑道:“好了,好了,别说浑话了,该出门了。虽说不远,可乡下土路不比城里,要是磨磨蹭蹭,得错过难得一见的美女蛇了。”
两人出了柏屋,沿着店面往上游方向走。过了金井桥,对面便是宽敞的川崎义右卫门家宅邸,大屋外面围着土墙。
进门一看,川崎义右卫门早已在玄关恭候多时,他将两人从柴木门那里,沿着庭院,带去了小夜子的离屋。
离屋外面是一圈古桃树,里间有八张榻榻米大,用屏风隔开,小夜子正睡在被窝里。她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脸上消瘦不堪,几乎不见肌肉,瘦骨嶙峋,只有嘴唇微微前突。她的面相已无人样,好似畜生。
小夜子似是刚刚发作过,长长的黑发在榻榻米上,散乱地摊着。她竖起眼角,盯着三人看去,突然惊恐万分地喊道:“那个呀,又来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救救我!……”说罢蹬开寝具,两手抓着榻榻米,便往壁龛里爬,神色十分骇人。
瘦松五郎和颚十郎面面相觑,无言对视一眼。可现在没有时间磨磨蹭蹭,两人马上开始着手查看房间,他们蹲在昏暗的走廊防雨窗边,从微微打开的窗口,仔细打量那传说有大蛇爬入的栏间间隙。
正查验之间,时间不觉已过两点……三点……眼看着就要四点了,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别说蛇了,连壁虎都没看见一条。
颚十郎蹲得腿脚发麻,站起身来说道:“不好,看来我们两个大男人,仔细地守在这里,那美女蛇害羞,竟不肯出来了。我们两个人好歹也算是江户城里,数一数二的有名捕吏,犯不着两人都在这里死守,要不我们每隔一小时,就来换一个班吧?我先去趟厕所……”
仙波阿古十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走廊尽头,拐去厕所。
稍后便传来摆弄洗手钵舀水勺的声音,十郎慢悠悠地回来道:“哎呀,痛快了。来,我们换班吧。”他扯着闲话往栏间一看,突然“哦”的一声,压着嗓子惊叫起来。
瘦松五郎警觉地朝栏间一看,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栏间上,不知何时,突然闪出了明晃晃的光来,好似阳炎雾霭一般微微摇晃。
两人趴着,使劲儿压低脑袋,等待金蛇显身,却只有那带状的光芒忽闪忽闪,再无其他异象出现。两人回到屋内,开始调查那光芒到底源自何方。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查到了这道光的来源……
原来,在齐腰高的木制墙板上,离着榻榻米三尺多高的地方,正有一个小小蛀洞,阳光正好从这里照射进来。
瘦松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这个蛀洞,一脸怀疑地说道:“方才那栏间的光,就是从这小洞中照射进来的。然则,太阳光不会从下往上照射,为什么光透过这里,能够照到那么高的地方呢,真费解。不仅如此,刚才一直相安无事,又是为什么突然有光,从这里射进来呢。那么短的时间内,太阳也没移动多少啊。”
颚十郎哼哼轻笑,不住地点着头,之后突然想到了写什么,一言不发地走去走廊上。
瘦松不知道阿古十郎此去何意,一直呆望着颚十郎,只见他不久之后,笑嘻嘻地回来问道:“喂,瘦松,栏间那晃晃悠悠的光,此刻已经没有了吧?”
回头一看,方才还明晃晃的光芒,现已消失无踪,栏间重回一片昏暗之中。
“哦,确实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松五郎惊诧地问。
颚十郎神妙地回应道:“没什么。其实这个蛀洞,就是美女蛇钻进来的通道哩!……”
“哦?……可叔父说,那蛇有一尺多粗,怎么能从这么小的洞里钻进来?”
“这是因为那蛇有魔性,能自由变换。若是想进,不论多窄的地方,她都能钻得进来。平时我还会继续打马虎眼,可是今天不行。若是磨磨蹭蹭,怕是要出大事了。其实瘦松啊……”
仙波阿古十郎一反常态,脸色严峻。他凑到瘦松耳边,轻声地说了两句。也不知颚十郎说了什么,松五郎听了之后,登时惊叫起来。
道行之段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有蛇爬入栏间,可小夜子的狂躁却不见好转。她愈发衰弱,形容祜槁,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这次的对手,是会自由变换的魔物,即便是一顶一的捕犯高手——颚十郎,只怕也有些难以招架。他有时在走廊边蹲点,有时漫无目的地彻夜值班,焦躁不安,思前想后。这些在外人看来滑稽可笑。
发现蛀洞的四天后,恰逢金井村的例行活动,村民邀请到甲州术道屋宿的幻灯戏名人——小浜太夫一行来村里表演。
这小浜太夫并非艺人,而是个富家老爷,出于爱好才玩幻灯戏。他每年从赏花时节开始,就到调布、府中、青梅等村里巡演,一直演到插秧季节。每到一地,便去当地的望族家,借大客厅或到寺庙大堂,伴着讲经曲演些幻灯戏,比方《石童丸》《出世景清》《牡丹灯笼》和《四谷怪谈》等等。
幻灯戏最初流行于八王子地区附近,很快风靡全日本。播幻灯戏需有一个扎实的桐木制投影箱,那箱子的前面,装有跟西洋镜一样的玻璃片,在油灯的光照下,投射到一米高、六米多宽的、用美浓纸糊成的大屏幕上。
在横长八寸的木框里,有好多块玻璃,上面用明艳的颜色画着站立、摔倒、坐起等各种姿态的角色。这些玻璃五到八块为一组,镶嵌在木格子中,排放在大幕后面的投影箱里,交替使用。做到幻灯戏名人的级别,通常能一人操控四个投影箱,让画面中的人物自如活动,好似真人一般,令人叹为观止。
在当时,再没有什么比这幻灯戏,看起来更有意思了。若听说明天哪家的大户人家家里,有幻灯戏来看,附近一带的乡亲们,都没心思干活了,即便七、八里开外的庄户,也必要全村出动,拿着提灯连夜赶路前来。
终于到了幻灯戏表演当日。
川崎义右卫门家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佣人们又是将蜡烛台拿去大客厅,又是慰劳戏班子,还要制备坐垫和烟草盆。庭院里摆满竹席坐垫,不够用的地方,就拿长凳凑上。下男头作平追着小仆不断指挥,满头大汗地喊着:“喂!这里坐垫不够啦!……浑蛋,长凳不是摆在这里,往那边、那边!……畜生!……”此人身材消瘦,看样子是个耿直老实的好青年。
屋里放着招待来客的麦茶,还有分给孩子吃的糕点和糯米饭。这些都由女中头阿年负责分配安排。一直笼罩在阴郁气氛中的宅邸,仿若回了春天,人人兴高采烈,满面笑容地奔走忙碌。
天还没有黑,身着盛装的男女老少,便带着自备的饭食,和当地自酿的好酒前来等候。不消一会儿,五十张榻榻米大的大客厅自不用说,就连庭院的竹席坐垫上,都坐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难了。有些性急的人已经打开餐盒,干起杯来,还有人嚷嚷着让戏班子快些开演。
颚十郎也受到邀请,坐在大厅里的一角。
秋天日头短。大伙闹了没多久,天便擦黑了,夜空中闪着点点星光。大家伙催着快开演,作平和负责这次活动干事,起身熄灭了大厅的灯火。
不久,正面的屏幕上,映出一个讨彩头的福助人偶。观众席里登时炸开了花,人们激动得大声叫嚷。后台传来了洪亮的开场白声:“我等走南闯北,久仰贵地的繁华盛名。但凡有名的艺人,皆轮番来贵地献艺。我们技艺虽不精湛,却也尾随名家来此演出。我们表演的这彩色幻灯剧,与别家技艺有所不同,家伙离手,不过是提灯与玻璃片而已。技艺未精,难免失手,届时还请各位看官,多多包涵担待,大人不记小人过。今晚给大家演的,乃是《安珍清姬道成寺之段》,演出者是小浜太夫。伴奏为戏班全员。开场白到此为止。”
“哟!有劳!……”
伴着一声吆喝,热闹的伴奏响了起来,三味线、太鼓、小鼓配上木鱼。三味线拉的过门演奏,带着讲经曲的调子。
稍后,银幕明亮起来。大家眼前呈现出一幅色彩明丽的画面。大幕中上下是成排的松树,中间为街道,清姬从左侧婀娜摇摆地登场了。
那清姬穿着红色振袖和服,戴着花簪,背后垂的腰带包有金边——她的身姿,正如歌词中唱的那样美丽动人。清姬走到大路中间时,一个飞脚,忽然从右侧闯进银幕。清姬问那飞脚,可曾见到一位长相俊美的云游僧人,飞脚回答她说:呜呼,人往那边去了。藏书网
接下来出现云游僧人,他在赶夜路时,偶然遇上了一位美女,以为那女子是幽灵,慌忙扑倒在地,敲着钟一个劲儿地念起经来。
场景变换到“日高川”那一幕,背景是奔流的大河。清姬好不容易来到河边,求摆渡的船夫带她过河。可那船夫无情地拒绝了。
清姬哇啦哇啦地又哭又怨,上蹿下跳满地打滚,表情愈发凄厉,最后跳入河中,哗啦哗啦地划起水来。她一度沉入水中,咕嘟咕嘟不见了身影,就在大家以为清姬溺水时,她忽然变身为一条通体金鳞的大蛇,扑嚓扑嚓地在激流中畅游起来。
故事至此,一直中规中矩,而后却有了出人意料的发展。.99lib.
照理说,清姬该去道成寺,爬过土墙来到钟楼附近。可不知为何,这天夜里的幻灯剧中,那蛇横渡日高川后,银幕上忽然出现了一所宅邸的离屋。一个名叫作男的男子,正在那里对着一个小洞,调试类灯剧用的玻璃片,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场景转换到离屋里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正在屏风中睡觉,在那栏间上,方才清姬化身的大蛇,正猛地扭动身子往里爬呢。
就在前来观看的村民们,被这段剧情惊得目瞪口呆时,漆黑一片的庭院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叫,随后便传来有人慌忙往外逃窜的声音。
那人一个劲儿地想往外跑,可这边似乎早有准备。黑暗中,埋伏在大门两侧的五、六个男人,一齐站了起来,“妈了个巴子!”一声断喝,一个压一个地,将那想外逃之人,牢牢地制伏住了。
拉起来一看,那人竟是平时干活勤快的下男头作平!
真相
瘦松五郎和仙波阿古十郎在往江户的回程上,正好走到五日市的街道。
“话说,想到利用阳光在洗手钵里的折射,照亮嵌在小孔中的玻璃片,在栏间映出大蛇的幻影,也真够绝的。他想必是看到阳光照到洗手钵上后,折射到小洞上面,正好射入栏间,所以才想到此法,利用洗手钵中的水来作案,真是难以破解。若要消去光线,只需盖上冼手钵的盖子即可。这么一来,他能随心掌控那幻影出现或消失,手法实在髙妙。若不是去八王子查到那个作平,曾在玉川画过玻璃片,此案的玄机,怕是难以破解。可是阿古十郎,您是怎么知道,那一束栏间的光,来自洗手钵的水,折射出来的阳光的呢?”
“这不奇怪,我去厕所后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打开洗手钵的盖子,洗了洗手,仅此而已。可方才还不见出现的光芒,转身却射到了栏间,如此一来,控制那栏间之光的,只可能是我摆弄过的洗手钵盖子。如果这么说开了,此间的道理十分简单,并不值得自满。”
瘦松五郎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破了确实简单明白。您当时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是用幻灯剧的手法,在栏间映出大蛇的幻影。您的头脑真是太机敏了,听得我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
阿古十郎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快别抬举我了。要说起鸡皮,那侍女阿年才让人起鸡皮呢。这教唆作平作案,联手觉念和尚骗人,全是那小骚娘皮一手策划的。阿年长得温柔乖巧,却想用蛇折磨死主人家的大小姐,假借蛇姬神谕,让作平继承义右卫的家,自己则嫁给作平做老婆,以此夺取主人的家业,真是蛇蝎心肠,胆大包天!……哼哼,这姑娘家真真是魔物啊!”
菊香水
奇怪的信
“这信上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这就按信中嘱咐的在余白处写下回执。你将这信拿回给主上吧。”
“您的回复是……?”
那个信使虽然年纪不大,却长得少年老成,满面褶子,一张脸好似放过头的生姜。他好像还没有弄明白,仙波阿古十郎的意思,张着嘴巴呆呆望着,等待颚十郎的回复。
“畜生,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不是说了吗,已经在你送来的信的一角,写上了‘一定拜访’了吗。”
那个信使还是嘿嘿嘿地赔着笑,看样子还是没有闹明白,又问了一句:“我只要把这信带回去就行了,对吗?这事儿可真奇怪啊。”
颚十郎顿时恼了,大声斥道:“操你娘的,这有什么好怪的!……你才奇怪呢。别磨叽了,把这个带回去,给你家主上就对了。”
“好。”
“明白了吗?”
“嗯……算是明白了吧……”
“明白了就赶快滚回去吧!……”
“好,告辞了。”信使低头行礼。
“告辞什么呀,耍我玩哪?”
仙波阿古十郎看信使端着信匣,慢吞吞往回走的背影,忍不住咂了咂舌,转身上楼回房间。
颚十郎有个诨名“下巴怪”,大名仙波阿古十郎,是北町奉行所的翻查旧账的小吏,现借宿在本乡真砂町背街长屋一家杂货铺的二楼。从阿古十郎的房间放眼俯瞰,这一带到处都是一副穷酸模样。他坐在采光不佳的小窗户边,回想起方才收到的信来。
信已让愚钝不通的杂役送回去了,阿古十郎记不清楚信中的语句,但大意则了然于胸。
简言之,这封信离奇古怪,几难言表。此信的大意是:
现有异常事态,关乎一位大员的性命,望能暗中借助您的智慧,以求逢凶化吉。在此冒昧邀您今晚九点光临寒舍,若能光临,感激不尽。您上门时请务必走西侧后门,届时此门一推即开。事出有因,无法安排迎接。
请您沿着水池边的踏脚石往里走,会看到茶室风格的离屋宅邸。您不用客气,直接进门,去备好的绯色缩珍褥子上就座,稍事休息,在那里等候一小时。想必您届时会觉得无趣,所以特意准备了一些酒菜。您只需高傲地招呼一声“混帐”,立刻会有侍女或管家前来服侍,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另外,您如果收到此信,劳烦在信下余白处,留下回执交还信使,感谢不尽。具体事宜,见后详谈。
寄信人的落款写的是“稻叶能登守的留守居——沟口雅之进”。
“这稻叶能登守乃是镇守丰后臼杵,俸禄五万二千石的大户人家,在外样大名中,也算是排名靠前的大藩。想来这雅之进,一定喜爱附庸风雅。明明说此事关乎大员身家性命,行文中却有从容不迫的气势,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仙波阿古十郎沉吟着说,“此人若非等闲之辈,则定为混世闲人。这信里不仅让我支着手肘,躺在褥子上,还说大可妄自尊大,恣意妄为,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字里行间透出的狂放气宇,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仙波阿古十郎独自晃着那因太过肥大,而给他带来“下巴怪”诨名的肥硕下巴,美滋滋地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躺在绯色编珍褥子上,毫不客气地‘喂喂’几声,立刻有下人出来,按我的吩咐端上美酒好菜,实在有趣。最近哄舅舅不管用,>藏书网好久没吃到像样的饭食了。管他奇怪不奇怪呢,我先舰着脸去蹭顿饭吧。”
仙波阿古十郎一脸呆蠢地仰望着日光,听见远方瑞云寺的报时钟声。
“听刚才那钟声,现在是五点,还有大概四个小时呢,真让人心焦啊。”阿古十郎喃喃自语着。
茶室
四谷左门町,右边隔着马路的对面,是户泽主计头的上宅官邸。沿着源氏墙的西边走去一看,果然和信中说的一样,那里有一扇榉木后门。仙波阿古十郎拉开插销,轻轻一推,门便悄然打开了。
沿着御影石铺成的小路,往里走了快两百米,有一扇冠木门,再往里走便是中庭院了。那中庭院里种的树不多,造园风格乃是上方样式,其中有一个架着石质拱桥的大水池。颚十郎借着淡淡的月光,上下打量那水池。
“信上让我沿着水池边上走,但是没有让我过桥,所以是这边……”
顺着假山往对面一看,那里栽着四、五棵杉树,树后隐约闪现出灯影来。
“嗯,就是那儿,准没错。”阿古十郎如此忖度。
仙波阿古十郎点头往灯影那里走去。他穿过一道栅栏门,往里是一小片空地,一边建有一座木瓦板屋顶的茶室。
颚十郎按照信上写的,毫不客气地从走廊进了茶室,室内的榻榻米衬垫上,果真铺着大红色的襦珍褥子,褥子边上搁着烟草盆,小桌上摆着一卷《雨月物语》。杂物盒里放着些零碎物件,从小腰包到手纸一应俱全。
颚十郎想也不想,大大咧咧地往襦珍褥子上一歪,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房柱上画着白南天竹,天花板用材木纹质朴,一边还有一只角炉,布置得静寂闲雅。阿古十郎坐在褥子上,顿感大牌, 4eff." >仿佛大藩家老。他觉得十分有趣,笑眯眯地想入非非了一会儿,可是很快便觉无事可做,便对隔壁房间喊道:“哎……喂,喂!……”
谁知这第二个“喂”字刚一出口,真如那信中写的一般,立刻从连结主屋的走廊,传来了轻轻的足音。瓦灯口的拉门被轻轻打开,一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侍女现身门口,彬彬有礼地双手伏地行礼。
颚十郎大惊不已,不知所措地喃喃道:“这可真是了不得……”他故作镇定,仔细打量起那个姑娘——她长得实在标致极了。
那侍女恰似早春的桃花,面色柔粉,眼若文鸟,黑亮温和,静静地望着阿古十郎。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馥郁芬芳,悄无声息地透入屋中。这香气不似沉香那般缠绵,也没有白檀那样厚重,闻起来十分清爽,却也让人昏沉迷醉,别具一格。
这家主人的气质,从信中的行文已可见一斑,他在屋中毫不吝啬地熏上..,五十八种香木以外的名贵奇香,真是风雅至极。待客诚意深入到如此细节,讲究得令人五体投地。
颚十郎嗅着那馥郁奇香,一时没了主意,与侍女如文鸟般温柔的眼睛四目相对。不,说他们四目相对,有些不够确切,非要说,应该是那美人侍女的眼神,一直勾着颚十郎的呆眼,根本没移开过。她一直紧盯不放,搞得颚十郎也不便移开视线,便这样对视起来。
阿古十郎有些尴尬,却也觉得有趣,耐着心痒呆呆地盯着侍女的脸,侍女忽然拿手遮着嘴,娇笑道:“您为什么老盯着我的脸瞧呀?”她娇嗔地往上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打扮得好像祭神时跳神乐舞的,您大概是觉得十分稀奇,才一直盯着瞧,但我可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
颚十郎掩饰害羞,拿手一拍额头道:“哟,失礼失礼。您这可不是一般的神乐舞,简直像是跳出云舞的乙姬大人。您美艳动人,害得我刚刚看出了神。”颚十郎还是老样子,一张口便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那个侍女有些不悦道:“呀,怎么这么说。您爱看笑话就看个够吧,看您老也不说些正经的,那我这就回去了。”
颚十郎见那侍女说罢起身要走,赶忙伸手拦住她道:“你别走呀。我照实说了吧,按照那信上写的,说你这里准备了很多酒菜。我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也没趣,若是已把吃的备好了,就劳烦端过来吧。”
侍女稳静地点头道:“是,都准备好了。老爷叮嘱了,让您尽管吩咐,所以我方才一直候在一边呢。”
颚十郎惊道:“信上确实写有这些内容,但是,没想到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我说什么,你都能立刻端过来摆在这里吗?这可太让人吃惊了。”
有顶天
那个侍女天真烂漫地应道:“没错,您爱吃什么尽管吩咐,我们马上给您端来。江户第一的桥善酒家的师傅,正在厨房候着呢。您想来点什么呀?”
颚十郎略不怀好意地,拍了拍额头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没想到竟能受到如此款待,真是不好意思。我听说你家主上十点归宅,在他回来之前,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吧。承蒙主人家招待,我要好好吃一顿,有劳啦。”
“哎,您可不能说有劳,这么一说就不符合老爷让您‘尽管吩咐’的要求了。还请您更……”
“更什么?”
“更放开了随便使唤,您大可随便点菜,让我们端这个,上那个。您这么客气,搞得我们怪不习惯的,畏畏缩缩地,也不知道怎么招待您好。”
“哎,一般都是正相反吧。我客气你们反而畏缩,还真是闻所未闻。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尽可能傲慢一点。你看这样行吗,喂喂,快上酒!怎么样?”
“挺好,不过您用不着模仿别人。”
“好,我知道了。话说,我总不能一直称呼你‘喂喂’吧?你的源氏名叫作什么呀?”
侍女甜甜一笑道:“我叫小波波。”
“鹬立浅沼,小波波格嘞盈,好名字!……那我就吩咐你了,小波波姑娘……”
“您叫我小波波就好。”
“恭敬不如从命。小波波。”
“您叫我吗?”
“这一唱一和好像演戏,有意思。我这就来点第一道菜。”
小波波柔柔地摆手阻止道:“您这样可不行。”
“哎,又怎么了?”
“老爷嘱咐说,要让您不拘礼节,还请您坐得更放松点。像现在这样,坐得端端正正的,可不算不拘礼节。快不要这么正襟危坐了,豪爽地盘腿坐吧!”
“哟,你的主人家可真是体贴,反正喝了酒也坐不正,我就照办了。”颚十郎在赤红如火的缟珍褥子上盘腿坐好,“这样如何?”
“挺好,顺便将手支在旁边的矮桌上吧。”
“好好好,这样?”
“您看着真是神气。”
“不许打趣我。”
小波波笑嘻嘻地拍手道:“就是这样!……您就按方才那句话的口气,吩咐我们吧,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干什么,只管使唤。”
颚十郎坏笑道:“我要是太得意了,说不定会调戏你呢。”
小波波轻声惊叫,刷地涨红了脸道:“畜生,这可就有点过度了。”
“不,刚才那是玩笑话,不算不算!”
小波波没理会这句话,起身整了整衣服下摆,走到榻榻米衬垫一边的杂物盒中,取出一件绣着家纹的羽织来,按着两只袖子,踩着内八字的小碎步,绕到颚十郎身后,温柔地说道:“最近连日阴雨,寒气逼人,我给您披件羽织吧。”
她将那件带并九曜纹样的浜缩缅单衣羽织,轻轻地搭在阿古十郎肩头,回到方才的位置,歪着脑袋打量一番道:“这件衣服真称您啊。”
“嘿嘿,人靠衣装马靠鞍嘛!……”
“这句玩笑话说得有点俗气。”小波波说罢,俯身行礼道,“您想用些什么酒菜?”
仙波阿古十郎欣喜若狂,摸着长下巴道:“你搞得这么隆重,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不过机会难得,我就不客气了。这要求有点琐碎,酒要花菱,那酒若是盛在一般酒瓶有损口味,劳烦装在锡制的烫酒壶里,热到人肌肤的温度。”
“明白了。”
“先喝吸物吧。吸物做成放鲷鱼松的羹汤,鲷鱼要去皮,鱼松别太碎,勾上薄芡。现在正好是吃鰤鱼的季节,麻烦来一道鰤鱼刺身,切得薄些。前菜要下鱴刺身夹海苔,焯乌贼也不错。小菜要凉拌菊花。”
“明白了。您吃什么炖菜?”
“甜煮紫萁和香葱辣椒烛对虾。再要个醋拌竹荚鱼,里面放裙带菜和土当归,浇上芝麻醋一起拌。”
“蒸菜吃什么好?”
“来个蒸豆腐吧。味道调得淡一些,上面撒一把碎蛋黄。煎菜要洋葱香醋淋煎竹麦鱼。最后来个栗子金团和青柳松风烧收尾。先点这么多,之后我想吃什么随时加。总之先把方才说的那些菜上了吧。”
小波波郑重地点头作揖,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个放着锡制烫酒壶的,高台小饭桌走了进来,随后一碟接着一碗,将菜品放到饭桌上。
阿古十郎吃惊道:“这才眨眼功夫,没想到你主人竟准备得如此周全。做到这种地步,可是要花大价钱的。我方才已有所察觉,小波波姑娘,你这主人家真是出手阔绰。再怎么豪华奢侈,要在片刻功夫里,上齐这些菜肴,也绝非易事。我听说留守居多精通游乐之道,可这实在有些出格了,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波波娇媚地点头道:“我家老爷是能登大人的勘定役,而夫人的娘家,经营着江户第一的大商号越后屋,所以,家境十分殷实。最近受鹿儿岛英国商人骚动的影响,藩里决定购买武器,领到了一大笔御用金,就藏在那后面的金库中。据说晚上还能听到金子的叫声呢。”
“恰逢这样令人不安的时势……今夜的招待多半与此事有关吧。”
“这些要事,我们下人自然不会知道。只是常听谣传说,最近,有贼人盯上了我家的金库。这都是嘴上没把门的杂役们说的,到底几成真假,我也不清楚。不过,有您这江户第一著名捕吏驻守,不论是多厉害的贼人,应该都无法轻易出手,真是太放心了。”小波波发现自己多嘴了,赶紧扭动腰肢,拿起酒壶上前,“不说这些,您先来一杯吧。可惜您一定不会中意,我这个跳出云舞的给您斟酒。”
小波波眼神娇媚勾人,斜望着颚十郎。
颚十郎心满意足地拿起酒盏,说道:“若是招待金库的守门人,这规格未免太高。我这人天生厚脸皮,不讲究礼数,可是,这好酒好菜配美人,齐活儿了!……我脸皮再厚也得甘拜下风啊。哦哟哦哟,要满出来满出来了!……”
颚十郎得意至极,逍遥自在,肆意嬉闹,让小波波频频斟酒。再说那小波波,她劝酒厉害,酒量也不含糊,嘴上说只能喝一点,却是千杯不倒。两人都能喝,酒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登时热闹非凡。小波波虽说是个下町出身的侍女,微醺后竟轻声哼唱起小曲来。而颚十郎原本乃是个浪荡子,两人一拍即合。
阿古十郎彻底放松下来,使唤道:“这个盘子空了。”
“您给我吧。”
颚十郎放开胆子来吩咐这使唤那。稍后,小波波留下一句“失陪”,便离开了屋子,过了好久也不见回来。
眼看酒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阿古十郎本来以为,稍过一会儿,小波波便会端来新菜,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他实在不耐烦,不停地拍着桌子道:“喂喂喂,小波波姑娘,你躲起来可不行啊。要补妆一会儿再补,先上酒,酒没啦!……喂,上酒上酒!……”
仙波阿古十郎扯着嗓子大吼了几句,就听走廊上传来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一路往这边跑来。
只见那瓦灯口的拉门一开,探头进来的却是颚十郎的死对头,为争第一名捕之位,闹得针尖对麦芒的南町奉行所与力——藤波友卫!他身后跟了两、三个捕快,皆是身穿卷羽织,拿着十手捕棍,一个头发蓬乱、管家模样的大爷混在捕快中,几人一股脑涌进茶室里来。
颚十郎喝得醉眼朦胧,面若春霞笼罩,恍惚地看着藤波,惊道:“哟!这不是藤波先生嘛!稀客稀客!……莫非您也是被请来守金库的?快别苦着脸站在那里,过来喝一杯嘛。劝酒一流的乙姬大人一会儿就到,您先坐吧。”
藤波惨白的痩脸绷得笔直,怔怔地盯着颚十郎看了半天,咬牙道:“仙波先生,我藤波万万想不到,你竟是那贼人的保镖。”颚十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我只想再喝口酒,您说什么呢?”
“少装蒜,尽胡扯。你一定是埋伏在这里,骗过当夜班的护卫,打算暗中撬开金库吧!……这种点子,的确是你能想得出的。现在回头想想,你说你曾在甲府当班,可辞官后的四、五年里,没人知道你在哪里,究竟做了什么,之后突然出现在舅舅森川庄兵卫家里,若无其事地当上北町奉行所的例缲方。没想到这人称江户第一的捕犯名人,扒开画皮一看,嘿嘿,竟然是金库大盗的同伙!真是离奇至极!……我说仙波,你一直装蒜,可这次是好运走到了头。看在我们乃是昔日对手的分上,我藤波亲自押你去大牢。你就死了心让我绑了吧。”
颚十郎两手乱挥,争辩道:“开……开玩笑!一定是搞错了!”那管家模样的老人,从捕快身边上前一步,一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颚十郎道:“一定是他没错!我绝不会看走眼!……你这贼人,盘腿坐在老爷的褥子上,又是要酒又是要菜,晃着个长下巴,与那女贼卿卿我我,眉来眼去;还胆大包天穿上老爷带家纹的羽织!我亲耳听到,你厚颜无耻地说,只要你在这里,无须担心撬金库之事!你还有什么能辩解的,这胆大妄为的贼人!”
颚十郎的酒登时醒了,转去对藤波道:“原来如此,我知道缘由了。藤波先生,您会错以为我是犯人确实有道理。事情是这样的,只要您听我……”
藤波友卫冷冷地回道:“你若有辩解之言,就去能申诉的地方说吧。喂,别管他,给我绑了!”
藤波一声令下,立马跑出来几个探子。“老实点!……”
“老实点就对你客气些。少磨叽,快让我们绑上!……”
他们四面围住仙波阿古十郎,将他两手背在后面,五花大绑起来。
听香
正所谓世事难料,颚十郎昨日还是江户第一名捕,曾在将军面前,获得捕犯御前对决的胜利,今天却被人关进扬屋,全没了昔日风光。
仙波阿古十郎再怎么大大咧咧,这次也多少有些感慨。他看似寂寥,独自端坐着,却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整整半天,他都如严寒中的枯木一般,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就在清早八点提审将至之时,阿古十郎忽然瞪大眼睛一拍膝头道:“有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一如往常地枕着手臂自语道,“嗯,总算有些眉目了。”
本以为颚十郎这次一反常态,因被抓一事意志消沉,垂头丧气,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整治这给自己设套之人。
他望着大牢的栅栏门,心里想道:“看这日头已近八点,马上就要提审我了。我已抓住了线索,不出意外,定能抓到犯人。只要有那时的信件,也不至于陷入如此窘境。只因事事对对方言听计从,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事已至此,若不能找到贼人的线索,这黑锅我怕是背定了。可现在虽有眉目,却苦于线索太少,若是没有别的线索,就只能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查到底了。”
颚十郎一个翻身,盘腿坐正了,拿手捏着长下巴尖,自语道:“若是茶室里熏了香,我进屋时就该闻到。可我嗅到那香气,怎么想都是在那侍女进屋以后。如此想来,这只能是她身上的气味。我的鼻子可不傻,不是我吹牛,我这鼻子虽没狗鼻子厉害,却也能够清楚分辨出,相当多的气味。刚进屋时,绝对没有嗅到那股香气。天助我也!……那气味别具一格,只要唬住藤波,让他把提审延后半日,帮忙取来五十八种香木,让我逐一听香嗅闻,说不定能找到那犯人的线索。回想一下,这次实在是干了一件愚蠢之事。虽说我生性好吃,可被美酒佳肴蒙蔽双眼,受人陷害,也太狼狈了!……话说那贼人竟能抓住我的弱点,用此等风雅的书信,将我引出,不得不夸他们一句干得漂亮。他们知道我不好对付,便设套让我背上金库大盗同伙的污名。不仅为自己撬金库做掩护,还让我丟掉饭碗,实乃一箭双雕,佩服佩服。好吧,咱们走着瞧,就算我化成灰,也定要将这笔账还给你们!……”
仙波阿古十郎正自顾念叨着,两、三个人走到牢房边。
“说曹操,曹操到。就让我编派个像样的理由,让事情顺着我的心意发展吧!……”
仙波阿古十郎挺直腰杆,故意低下脑袋。只见藤波友卫打开门锁,急匆匆地将半个身子探进大牢道:“仙波,提审了,出来!……”
颚十郎应了一声,低头道:“我已经收拾准备好了。话说有件急事,关乎某位要人的命一一我就在这扬屋中,不逃也不躲,您随时可以提审我,可两小时后,将会发生危急情况,若现在浪费时间,届时便无力回天了。对我而言,这已是最后的奉公,恳求将我的提审推后半天,帮忙找来需要的东西。我能根据那些东西抓到犯人,将此案防患于未然。虽说我是嫌犯,可确实稍通推理之法,这点您最清楚不过了。请一定要相信我的话,照我方才说的,延后提审,先帮我集齐需要的东西。”
藤波眉头紧锁,稍事思忖,警惕地道:“你不论耍何种花样,我藤波都不可能放跑你,若是有逃狱的念头,还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若果然是案情重大,我可以向主上请示,延后对你提审。你说的到底是哪位大员啊?”
颚十郎用手指在掌心画了个圈,道:“不瞒您说……”
藤波见状脸色大变道:“这可是大事!”他急忙跪坐下来问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劳烦您拿五十八种香木,和市面上贩售的所有头油、香油过来。我方才也说了,现在乃是紧要关头,还请速去速回。”
“好,明白了。”藤波说罢,便如脱兔一般奔出了扬屋。颚十郎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定能冼脱污名。不过那捕犯狂人是不是会错意了呀?怎么跑得那么飞快。我不过是在手上比画,说他的胆子也就这么点大。那人爱胡乱猜想,看我画了个圈,大概以为我在说本丸的将军大人吧。滑稽,滑稽……)
藤波不愧是坐拥五百人手下的名捕,那之后才一小时,便抱着一大堆香道用的香木、香油和头油回到扬屋。
颚十郎彬彬有礼地接过来道:“准备得真快,有劳了。我马上开始听香。这事需要静思,劳烦您在这两小时里,让扬屋附近保持安静,勿要发出声响。”
“明白,我将这一带的人全都遣走,你听完香就拍手示意。”
“好。”阿古十郎十分规矩地答应一声。
藤波友卫转身离开了扬屋,牢房内只留下颚十郎一人。他毕恭毕敬地坐正,一脸严肃地拿过香炉,在香炉里卖的炭火上摆好银叶,打开了香盒,将香木放到银叶中央,把香炉从右手换到左手中,右手蒙住香炉,有模有样地听起香来。
颚十郎的眉宇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沉静神色。他半闭双眼,听完一块又换另一块,逐一嗅闻了五十八块香木,可要找的气味,并非出自这五十八种香木。
颚十郎有些急了,开始继续嗅闻头油。他闻过三十二三种头油香油,也没找到那股香气,继续转去闻熏香和香袋。
仙波阿古十郎最后拿起的,乃是四、五日前,才开始在芝神明的驼背喜左卫门店里贩售的,用法国进口香料调制的“菊香水”。颚十郎扭开用蜡封住的瓶塞,将瓶口拿到鼻子下一嗅,登时睁开眼睛大喊道:“哦!就是它!……”
颚十郎洗清了嫌疑。没想到“香味”这一细节,竟成了关键时刻的救命稻草。那女贼小波波身上洒的香水,是无法争辩的铁证。
原来,江户城里只有两、三名女子购买过,这款才开始销售的“菊香水”。且此次真乃天助十郎,女贼小波波正好住在驼背喜左卫门家的隔壁,是已在他家光顾了近两年的熟客。
破案次日,颚十郎递上了辞官申请。上书本人生性顽劣,沉迷于口腹之欲,一时大意竟落人犯人圈套,实在丢人至极。这篇辞官申请有几分真意,却也有些装糊涂之嫌。
藤波友卫以跪礼伏地挽留仙波阿古十郎,可是,颚十郎并未理睬,一甩袖子,晃晃悠悠地往本乡真砂町的住所走去。
初春狸猫合战
无人问津的轿子
“今天的风可真是大呀。”
“哎哟哟,受不了啦,脑袋都要冻掉了。”
去年十二月以来,天气凛冽干燥,虽然已是早春时节,可是每天傍晚,从筑波吹来的干风横扫江户,吹得树枝阵阵作响。那风卷起枯叶尘沙,如刀子削过一般猛烈,严寒刺骨。
仙波阿古十郎本是江户第一的名捕,如今却改行做了轿夫。他的名字也简略不少,只留下“阿古长”三个字。
与他一同抬轿的,是从九州上京的浪人武士雷土土吕进。这位.轿夫的诨名也做了缩减——土土助。
他们的轿子已经两、三 65e5." >日无人问津了,两人几乎走投无路。这天恰逢正月初十,乃是人们拜祭金毗罗的日子。除了著名的京极金毗罗,虎之御门外的京极能登守上宅官邸,还从赞岐劝请来金毗罗大人,热闹非凡。
阿古长与土土助候在宅邸门口,抬着四手轿子,齐声吆喝道:“来来来,坐轿子嘞!……”
“您坐轿子吗,便宜走嘞!……”
他们卖力地揽客,却不见一个客人上门。两人没了辙,只得绕去白金。那里是高松松平赞岐守家的上宅官邸,也劝请了金毗罗。这家宅邸门口还有人摆摊,人头攒动,可是在这里也没有揽到客人。
阿古长终于吃不消了,抱怨道:“这可不妙。您别看我这样,我揽客可算挺有一手了,可是,今天却一无所获。”
土土助也到了极限,叫苦道:“今天真是奇怪,我们招呼得如此卖力,却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实在太离奇了。”
“此事非同小可,土土助先生。我今天早上八点起,一直在外面吹着冷风,能填肚子的东西一口都没吃过,现已筋疲力竭两腿发飘,靠着轿棒才勉强站住,今天也太倒霉了!”
“我也是。今天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吃,简直饿得心慌。咱们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您找我商量也没用啊。”
“那应该找谁说呢?”
“您别说得这么清闲。照这样,搞不好到晚上,都没生意呢。”
“不妙啊。”
仙波阿古十郎之前犯了大错。只因他贪食美酒佳肴,中了女贼小波波的诡计,竟做了一回金库大盗的放风哨,丢尽了脸面。
阿古十郎递上了一封辞官申请,上书“本人生性顽劣,沉迷口腹之欲,一时大意,竟落入犯人圈套,实在丢人至极”。他袖子一甩,离开北町奉行所时倒还神气,但也不能总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就在颚十郎反复思量着,该如何讨生活时,偶然在居酒屋,结识了雷土土吕进。这名字八成是个假名。此浪人也正好在为生计犯愁,两人对饮几盅,一来二去很快便意气相投。一人提出:“这么下去怎么是好呢?要不然咱们一起抬轿子吧,说不定还能混口饭吃。”
“有意思,干吧!……”
就这样,两人做起轿夫来。
这对轿夫只凭两条腿干活,别无其他依靠,既没有照顾他们的轿夫头领,也不住轿夫长屋,更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
他们依靠着各个游人如织的祭祀缘日,今天在白金辻,明日去柳原堤,随心漫步,看到一个合眼缘的十字路口,便停下轿子候客。这轿子抬得虽然轻松,却有点不着章法,生意并不好。
生意不好不全是候客路口选得不对,他们抬的那顶四手轿子,月租只要银二朱,已是破旧不堪。外边挂的垂帘撕开了口子,靠背开裂,轿底几乎要穿了,铺在轿子里的坐垫,也已经破破烂烂,露出了旧棉絮。那样子,简直像是吉原花街上遭人偷袭的轿子一般。
不仅如此,抬轿子的人也不行。
这个阿古长,看官想已知道,他面长如马,还挂着个冬瓜似的肥下巴,眼底到下巴尖儿快有一尺二寸长,实乃奇人异相。
而那土土助则一副浪人模样,且还不是普通武士,说白了这人就是百无一用。
他身高五尺九寸,是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光头大汉,那面相让人联想到 href='2204/im'>《水浒传》里的花和尚鲁智深。
若是单是面相奇异倒罢,阿古长顶多只有五尺五六寸高。这两人个头相差不小,一抬轿子一边髙一边低,乘轿的客人不是向前冲,就是往后仰,一路摇晃,全不似别的轿子那般稳妥,所以任谁都不愿意坐他们的轿子,看一眼便扭头离去。
阿古长吸着清水鼻涕,打量着土土助,有些埋怨地咋舌道:“我想了想,土土助先生,今天我们没揽到客人,主要得怪您啊。”
“这话不能听之任之,怎么讲呀?”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阿古十郎埋怨着说,“我们两个人当初打算开始这买卖时,可是说好了的,您不开口招呼客人。”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现在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像您这样的浓眉大眼的光头大高个,对客人吆喝一声‘喂,坐轿子吧,便宜跑了’,谁见了都会拔腿就跑呀!……”
土土助拿手扶着额头道:“您这么说,我也不好受。我倒不是忘了当初的约定,只是今天实在太冷,干傻站着吹冷风,实在太没意思,所以才赌气大声吆喝了几句。”
“这就更不行了,土土助先生。您饿着肚子拿吆喝发泄,声音肯定吓人,这样可没有办法做生意,下次可别喊了。”
“说得有道理,今天确实怪我,以后不会再犯了。喊我是不会再喊了,可是,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呀?参拜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人再在这里站着,也等不来客人啊。”
“听说麻布六本木的京极家下宅,官邸的金毗罗参拜也很热闹,要去那里瞧瞧吗?”
“没有办法,总得动动脑子做笔生意,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了。”
“咱们打起精神来,去看一看情况吧。”
“好,走着!……”土土助站起了身。
浑水摸泥鳅
两人赶到六本木的京极宅邸大门口,又等了两个钟头。到了六点,天色暗了下来,参拜的人散了个精光。最后官邸的大门都关上了,可是他们两人的轿子,还是无人问津。
这一带尽是寺院和大户人家的宅邸,清一色的黑门配格子窗,入夜后人迹罕至,只听呼呼的风声,卷带着野狗的远吠。
阿古十郎伸出了冻僵的双手,点上了提灯,抱怨道:“土土助先生,我看今天没戏了。再抱怨也没用,偶尔总会碰到这样的倒霉日子。今天咱就别等了,直接回家去吧。”
土土助环抱双手,连连点头道:“既然没有生意,我也不便抱怨。只是这回了家,也没有晚饭吃,实在愁人。”
“您这就叫抱怨。”
“碰到今天这样触霉头的日子,真想吃一口煮泥鳅,再配上滚烫的老酒,一定特别美。”
“哪能这么奢侈。您现在说吃的,也太狠了点吧?”
“我这叫望梅止渴。”
“瞎说什么呢,这哪是望梅止渴,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所以不如心一横。”
“您怎么突然变了脸色?这是想干什么呀?谋财害命的事我可不干。”
“再怎么饿肚子,也不会谋财害命的。咱们去喝一杯吧。”
“没钱可怎么喝酒?”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耍点小把戏,也不会喝不着。之后就交给我吧,咱们去我善坊的泥鳅馆子。”
“那一片是伊势轿子帮的地盘,搞得不好,可是要挨揍哩。”
“怎么,别怕别怕。出了事有我扛着,别担心,跟着来吧。”
两人抬着空轿子,从仲町去了饭仓片町。阿龟团子铺对面,便是那间著名的泥鳅馆子,深蓝色的门帘上,写着“泥鳅汤”几个白色大字。店里挤满了杂役和轿夫,生意十分兴隆。
这家泥鳅馆子兼营轿夫长屋,里屋的一半地方,挤了十几、二十个年轻轿夫。
阿古长他们将轿子停在屋檐下,掀开门帘走入了店里。这天是正月初十,过年时挂的门松刚刚收起来,不论走到哪儿都热闹非凡,人头攒动。这间店里一共有近三十个食客,桌上摆满了煮泥鳅、柳川锅、大酒杯和贴着鬼菱酒标的清酒。劝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阿古长和土土助好不容易,才挤到了一张空矮桌边上。他俩从早便99lib?
滴水未进,肚子早已开始咕咕作响。
“哎哟,这里太香了。”
“先不说香味,土土助先生,吃完真的不会出岔子吗?”
“别担心,就交给我吧。姐儿,要两份煮泥鳅,再来一升鬼菱酒,快点啊,我俩都快渴死了。快点给我斟酒。”
两人喝足了酒,又就着柳川锅吃了五六碗米饭。饭钱酒钱加在一起,一共五百五十文。
两人进店身无分文,阿古长正思忖着,土土助要怎么办,土土助竟忽然端起架子道:“我说姐儿,你家老板在吗?在店里就把他叫过来吧。”
女帮佣茫然地进了厨房,不久便走来一个男人。那人一派江湖大哥范儿,似是轿夫的小头领。他走到桌边,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莫非是柳川锅里吃出镊子了?”
土土助镇定地应道:“不,锅里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找您过来,其实是为一件小事。”
“到底什么事?你说话怎么拐弯抹角的?我正忙着呢,快说快说!”
“哦哦,是嘛,那我就藏书网
照直说了。其实,我们没有钱。”
“什么?……”老板的脸色顿时变了。
“您别一脸骇人的模样。钱这东西,有时有,有时没有。钱从有钱的地方,流去没钱的地方,乃是人间常事,若长期瘀滞在一处不动,则脱离经济正道。这些道理都写在《货币职能论》一书中。综上所述,现在没钱瘀滞在我这里。”
“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绕啊?说一大堆莫名其妙,你到底想怎么样?”
“您怎么听不明白呀?我说现在我没钱,等有钱了再给您拿过来。”
老板怒道:“这么说来,怎么,你俩是想吃了就逃啊?”
“不逃不逃,我俩就在这里呢。”
“少抬杠!……我开店不是请你们吃白食的!快留下饭钱滚蛋!”
“我都说了,没钱啊。”
“混蛋!脸皮怎么能这么厚!……看你们一副轿夫打扮,明知这里是伊势轿子帮的地盘,还敢来砸场子?挺有胆啊!……反正你们不付钱,今天就别想走了!……”
“哦,是吗。您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了。您说得对,我们确实是轿夫。抬轿子这一行,身体是唯一的资本。我这身体,每天至少能赚一文钱。这么一算,我这身体其实和摇钱树差不多。我吃了您的酒菜,作为交换,可以将这重要的资本,暂存在您店里。不过,我要提醒您一句,既然您扣我在店里,须得每天付我一文钱。您若同意,我就留在店里不走了。”
老板无法接受,质疑道:“我扣你这么大一个人在店里,还要每天给你一文钱?那我也太亏了吧?”
“哟,您竟能想通此理,了不起啊。太好了!……您看,您扣我在店里要亏大钱,可若是直接放我走,不过亏五百五十文小钱而已。您意下如何呀?”
老板有些被忽悠住了,半信半疑地点头道:“我不能明知要亏钱,还扣你在店里。你白吃白喝的那点钱,就不计较了,快滚!……”
“您真明白事理啊,这样您也不用亏大钱了。好,我们这就告辞了,行吗?”
“要滚快滚,今天真是撞瘟神了!……”
两人一出店门口,颚十郎便大笑道:“雷先生,您这手段可真厉害呀,搬出什么《货币职能论》那段,实在高明至极。我都对您刮目相看了!”
土土吕进害羞地扶着额头道:“这夸得我更难堪了。可别以为我经常使那样的手段啊,脸都要红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谋略也是武士的本事,您这一招,莫非是浑水里摸泥鳅之术?”
“哈哈哈哈,差不多吧。好了,肚子也填饱了,身子也暖和了,咱们就此打道回府好啦。”
两人兴高采烈,再次抬起空轿子,在干冷的秋风里哼着小曲,走下了狸穴坂,往森元町方向走去。
狸猫老板
两人才走到熊野神社附近,从昏暗的夜色中,忽然传来怪腔怪调的招呼声:“喂,抬轿师傅……”
环视四周,一边是麻栎林,另一边是堤岸,只听大叶竹叶在风中摇曳着。两人盯着夜幕看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个人影。
阿古长一脸诧异道:“土土助先生,我方才好像真听到,有人喊抬轿师傅了。”
“我也听到了。”
“可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啊。”
“确实,四下空无一人。今天晚上可真奇怪。”
“莫不是我们巴不得有客上门,所以一起听岔了?”
“我猜八成如此。”
两人拔腿要走,那如呢喃低语般的怪声,又响了起来了:“我说,抬轿师傅……抬轿师傅……”
阿古长寒毛直竖,喝道:“这可不妙!……有个怕人的声音,正在叫咱俩哩!……”
“嗯,那声音的确不中听。我也不喜欢。”
“可是,既然人家都叫了,咱也不好不应啊。”阿古长说罢.转头应道,“轿子在这儿呢。您到底在哪儿呀?”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道:“这里,这里。”
“单说这里可不行。您要坐轿子,就走到轿子边来吧。”
“好,那我这就去您那里。”
堤岸边有棵大麻栎,一个人影从那漆黑的树影下闪出。那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小个子男人,下巴前凸,双颊消瘦,眼珠滴溜溜直转,长相十分怪异。
此人一副老字号商铺小老板的打扮,身穿一件结城绸的蓝微尘配琉球式裤子,外披西川羽织,看起来正经考究。
他拎着提灯道:“抬轿师傅,您这是往回送,还是往外走呀?”阿古长点头道:“都不是,我们两个人的轿子,打从今天早上就无人问津,正打算回家睡觉去呢。”
“是吗,真是可怜见儿的。”
“哎?可怜?此话怎讲?”
“我想去的地方可远哩。”
“远,难不成让我们一路抬去越后……您到底去哪儿呢?”
“牛込矢来再往前一点。”
“那是酒井大人宅邸附近?”
“不,走过那里,再往前走走。”
“哦,这可远了,那就到护国寺一带了。”
“过了护国寺,再往前……”
阿古长不耐烦道:“您别磨叽了,照直说吧!……到底去哪儿?”
“我想去丰岛之冈。”
“丰岛之冈全是坟场和林子,没有人家,而且到了那里,肯定都半夜了。您去那种地方,到底有何贵干?”
“轿子钱多给一些倒无妨。”
“轿子钱是多少就给多少,只是那一带尽是林子……”
“您不想走?”
“嘿嘿,您垂青我们的轿子,实在荣幸至极,可那一带我们两个人不熟。我说土土助先生,怎么办呀,这位客官想去丰岛之冈哩。”
土土助冷着脸道:“我刚吃饱,乏得很。要是去那儿,回来都半夜了。虽说能多给些轿子钱,不过,今天咱还是回绝了吧。”
“我也同意。这位客官,缘由方才您也听到了,还请您去找别的轿子坐吧。”
“别这么说,你们若肯走,我出一两小判。”
“哎?去趟丰岛之冈给一两小判?”
“对,而且先付钱再上轿。”
“响,土土助先生,怎么办?”
“既然这样,咱也得讲变通。一两不是个小数目,不如就抬了他吧。”
“那好,这位客官,咱们走吧。”
“确定能载我去?”
“您用不着这样反复确认,既然我们说走,那就走了呗!……”
小个男子眼珠子转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心一横道:“既然您肯载我,我就说实话吧,其实我是一只狸猫。”
阿古长和土土助皆大吃一惊:“哎!狸猫?”
“这可稀罕,您不会是忽bbr>悠咱吧?”
“不,我说真的。”
阿古长仔细打量那个小个男子,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您变得可真像呀。乍看完全就是个正派的年轻老板,哪有半点狸猫的影儿?”
“您用不着抬举我。这点变幻,小菜一碟。”
“真厉害,那您为何要去丰岛之冈呢?莫非是狸猫聚会?”
狸猫摇头道:“不,不是为了聚会。其实是我想搬家。”
“原来如此,您要换个地方住啊。”
“正是。我看您俩心地善良,还有另一事相求。”
阿古长兴致盎然道:“和狸猫打交道,机会难得。既然我们接了这事,虽说不知您想让咱帮什么忙,不过,若是力所能及,就帮您一把吧。您说,到底什么事?”
狸猫欣喜地点头道:“感谢不尽。我这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您听。您也许曾有所耳闻,那四国讚岐的秃狸,便是我所属的一族。”
土土助点头道:“嗯,听说过。伊予松山的八百八狸、佐渡的团三郎狸和赞岐的秃狸都是大族。”
狸猫害羞地搔着脑袋道:“您这么说,我都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是陪着京极能登守大人,劝请来的金毗罗大人,从赞岐来到此地的,就住在那边的狸穴之中。之后我的族中壮大了,到现在已有三百三十三只狸猫了。”
“狸丁兴旺啊,那您为什么想要搬家呢?”
“过去我们很受人重视,町里专门设了供养狸猫的御狸月番,贡品充足,住处也打扫得很干净,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可是,这自古以来的习俗渐渐衰退,愿意供养狸猫的人,看起来越来越少了。而且,这一带建起不少住宅,狗也变多了,我们越住越觉得拘束,所以才决定,搬去幽静的丰岛之冈。”
“原来如此,明白了。那您想求我们做什么呢?”
“我想劳烦两位,每天送一只狸猫去丰岛之冈。作为酬谢,每送一只过去,便付你们一两小判,二位意下如何呀?”
“有意思,按一只一两算,总共一共三百三十两,不错呀。”
“这事您俩能够接下吗?”
“普通轿夫不好说,可是,我们两位比一般人稍稍疯癫,简言之就是喜欢怪事。你这话说得有头有脸,为了留作日后,与人聊天的谈资,我们倒是愿意接下。只是这事还有一点,让人不放心呀。”
“怎么不放心?”
“您有这般自在变换的神通之力,又何须坐轿子呢?只消摆出一副大老爷的样子,堂堂正正地走去不就好了?”
“不不不,我没有办法自己去是有道理的。我怕路上遇到狗。我一遇到狗,便毫无招架之力,变出尾巴来,变幻穿帮,进退维谷。”
“我知道了。好,一只一两小判,这事就说定了。阿古十郎,我们接吧?”
仙波阿古十郎方才一直深思不语,这时了无兴致地抬头道:“不,算了吧。不能听信这样的蠢话。”
“何出此言啊?”
“这事就是如此嘛。届时给我们的看似小判,其实只是一片树叶。不仅一文不值,我们还白白抬着这只狸猫,去了丰岛郡。”
土土助重重点头道:“哟,我可大意了。说得没错,我说狸猫,虽说机会难得,不过方才您的请求,我们还是不接了。”
狸猫忙摆手道:“别……别开玩笑!我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呀!……拿树叶骗人的,只有去酒铺买酒的小狸猫,混到我的级别,绝不会做这等愚蠢的事情。这毕竟关乎秃狸的颜面呀!……”狸猫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枚小判,递给土土助,“您请仔细瞧瞧,这能是树叶吗?”
土土助接过钱来,借着提灯的光一看,大惊道:“令人震惊,这真是宝永乾字呀!……小判成色漂亮,这样古旧的钱币,您从哪儿得来的?”
“这不出奇,虽然我们搞不到,安政或万延时期的新铸小判,不过古钱还是有一些的。”
“啧啧啧……”土土助连连咂舌。
“我们狸猫一族,个个都知道哪座堂下、哪间宅邸的地板下面,藏着什么钱财。要用钱时,便自行去藏金的地方,挖出一些来使用。”
“原来如此,阿古长先生,这事听着很在理呀。”土土助转去征求阿古长的意见,只见他没有开口,只伸出两根手指来。
土土助登时会意道:“我说,狸猫……”
“在,怎么了?”
“一次二两小判,怎么样?一次二两,事情我们就接下了。”
狸猫埋怨道:“我才说有藏金,您俩就抬价,这也太辣手了。不过算了,那就说定了,我给二两小判,起轿吧。”
“您可真是豪爽,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啦。那么,之后每天夜里这个时间,我们两个人就抬轿子到这一带,在这里候着就行了吗?”
“没错。若是有人来坐轿子,劳烦问一声‘是狸猫吗’。对方若是回答‘正是’,就收下二两小判,抬走便好。”
阿古长笑道:“这笔买卖可真不赖啊。土土助先生,我们可算是有进账了。这是金毗罗大人显灵了吧?”
“是呀,这样一来,终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另外,等人上了轿子,一定拉好帘子,不要让外人瞧见。”
“明白了。”
“还有,若是有狗靠近,还劳烦二位帮忙踢开。”
“您的族人,好歹也是打赏二两小判的贵客,我们一定不会怠慢,放心吧。”
“谢谢。”
阿古十郎收起息杖,说道:“土土助先生,咱们差不多启程吧。”
“好,走吧。”土土助上前揭开轿子,招呼一声,“来,狸猫客官,请上轿。”
云散了,明月清朗。两人抬起狸猫,往六本木的溜池方向走去,只见一弯张弦月倒影在护城河中。
狸猫坐在摇曳的轿中,悦然道:“抬轿师傅,今夜好月色啊。”
“是啊,好月色。您不敲个腹鼓吗?”
“秋天还能敲敲。现在冷了可敲不得,露出肚子怕着凉哩。”
葛西小曲
那天之后,两人每晚都去狸穴板的大树下等候,每天定有一只狸猫,从夜色中现身。
“是狸猫吗?”
“正是。”
“好,上轿吧。”
“劳烦您载一程了。”
那些狸猫有的穿着正派,有的是武士模样,还有的身披袈裟,每一只都长得不似常人,精头怪脑。若是人,倒能说一句没有人相。对狸猫则无从苛求。
两人从护国寺一边,进入丰岛之冈,将轿子停在林子和草原之间。那狸猫环视四周,略吃一惊,呆呆地问道:“哎,是这里吗?”
“这就是当初说定的地方。”
“是吗,那就在这里下吧。”
说话间,草原深处传来咚咚的鼓声。大概是哪只不怕冻了肚子的狸猫,正在敲腹鼓,告诉新来伙伴会合地点呢。
新来的狸猫一听那鼓声,眉开眼笑道:“啊,看来是在那里,大家在叫我呢。谢了,再见!……”
“一路小心。”
狸猫鞠躬行了个礼,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草原,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事情办完了,得二两小判。这次拿到的不是假钱,也是成色极佳的乾字小判。两人真是行了大运,边感叹这笔买卖划算,边每晚勤快地送狸猫去丰岛之冈。
到了第七天夜里,他们在老地方停下轿子等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我说,抬轿师傅?”
阿古长瞪大眼睛笑道:“土土助先生,今晚的客官是位夫人哩。”
“确实,不知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可否一饱眼福呀。”
只听来者将大叶竹踩得嚓嚓响,从夜色中现身。那是一个年方二十四、五的标致丽人。
她头上梳了一个岛田髻,上面扎了银元结,身穿一件浅梅红色的振袖和服,衣袖对得很齐,静静地站在树下。
这姑娘身形消瘦,腰肢苗条,只有眼睛和别的狸猫一样,大得异常。然而这大眼睛生在女人脸上,显得格外娇媚,睫毛弯长,顾盼生辉。她面色洁白,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
阿古长呆呆地道:“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太漂亮了!能变成这样不容易啊,对吧,土土助先生?”
土土助也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竞能变到这个地步,她做狸猫实在是暴殄天物呀。”
“切莫冲动,若她真是个人,我们可要丟大脸了。以防万一,还是问问看吧。那边的夫人,我冒昧问一句,您也是那个……”
阿古长话音未落,狸猫便嫣然笑道:“对,我是雌狸猫呀。”
“对不住,我们眼拙,还望见谅。”
雌狸猫呵呵笑道:“眼拙算个什么话,不过一句暗号罢了。”
阿古长狼狈地赔笑道:“失礼了,您请上轿吧。”
雌狸猫优雅地钻进了轿子,说道:“劳烦起轿吧。”
土土助收起息杖道:“这就走了。”两人抬得皆兴致极高。
次日一早,神田佐久间町的背街长屋里。土土助在最里间的破屋里睡得正香,阿古长气势汹汹地上门,将他闹起来了。
“土土助先生,土土助先生!……”
土土助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来道:“吵死了,干什么呀?”
“现在可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我们上当啦!……”
“上什么当了?”
阿古长气愤地将两枚小判,丢在榻榻米上道:“您看,昨夜给的二两小判是假钱。”
“果真,这是灌铅的假钱。果然狸猫和人一样,母的都不好对付。”
“话说回来,给咱假钱实在可疑。她大可给我们用树叶变的钱啊。再者,这假钱她到底从哪里得来的?您瞧,模具和真的一样,外面包上假金。这可不是一般人伪造得了的,应是下功夫铸造成的。”
“原来如此,等哪天逮住那秃狸,非让它好好补偿咱们。”
两人气鼓鼓地念叨了一会儿,吃过早饭,便开始随心逍遥的轿夫工作。他们两人抬着空轿子,走到护持院原一带,见那里被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人个头不矮,往人墙里稍稍一靠,只见化了霜的湿草地上,卧着一具尸体,那被乱刀砍死的,正是昨夜的雌狸!
阿古长皱眉道:“哟,这也太惨了。她到底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土土助也叹息道:“啊,她可是只美人狸呀,可惜可惜。就因为跑到这里来,竟遭遇这样的惨事。南无顿生菩提,南无顿生菩提!”
就在土土助诚心念佛时,颚十郎以前的部下——神田捕快瘦松五郎,看到了仙波阿古十郎,亲热地跑了过来。
“哟,这不是阿古十郎嘛,好久不见!……套话不必说了,您也看到了,我这儿有个案子。眼前这被砍死的女子,似乎是造假币的,我方才在她后背下面,发现了一枚掉在地上的小判。从去年秋天开始,京都、大阪等地灌铅假币泛滥,看来也传到江户了呢。”
阿古长敷衍着应了一声,顿时陷入了沉思;想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瘦松,那枚假钱在你手上吗?”
“啊,我收着呢。”
“能我给瞧瞧吗?”
阿古长接过假钱打量一番,叹道:“喂,瘦松,你可知道,在上方地区,人们管假钱叫狸猫哩。”
第二天一大早,丰岛之冈的草原上,出现了一道奇观。也不知怎么来的,一群虾夷“狸猫”从虾夷远道而来,入住了这片草原,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奇妙的狸猫小曲,大受游人欢迎。
山手地区的人自不用说,甚至有人带着便当,大老远地从日本桥和浅草赶来听曲。男女老幼将草原挤得满满当当,连转个身都困难。还有人在周围摆摊设点,兜售小吃,热闹非凡。
待到夜幕降临,草原里传出类似葛西小曲和正殿镰仓曲的狸猫小曲,那曲调俏皮有趣,十分动听。可绕到草丛后面一看,正拼命吹拉弹唱的,其实是阿古十郎、土土助和神田捕快瘦松。
三人料定此地必有人在造假币,无奈找不准地方,只得想法子招来看热闹的人,逼犯人现身对自己出手。
果不其然,第三天夜里,三人正弹着小曲,突然窜出三个浪人武士,对他们挥刀就砍。砍人者被抓个正着,很快便招供了。
仙波阿古十郎推断得不错,这江户丰岛之冈的古坟下面,端的有个铸造灌铅假钱的大作坊。而阿古长和土土助每晚从狸穴,抬轿子送到这里的,都是从京都、大阪赶来,以二朱银一两的价格,购买假小判的假钱贩子。
永代经
拐角之争
六月十五日深夜十一时,浅草柳桥二丁目的京屋吉兵卫家里失了火,京屋全部烧毁,大火直到十二时才被扑灭。
京屋隔壁是一家兼营餐饮的“大清”温泉浴场,最近生意十分红火。那天夜里幸好无风,消防人员来得也早,所以,“大清”温泉浴场只烧到了一点外墙。而京屋这边火烧得很快,店主吉兵卫来不及逃出,被活生生地烧死在了店里。
京屋的吉兵卫经营着代代相传的染坊。三代之前的上辈吉兵卫,去京都学习了友禅染的手法,回到江户加以改良,想出用漏花纸板,表现细腻纹样的染布手法。他给染成的布起名叫豆描友禅。此布一经发售,立刻风靡江户。大家甚至将此布料称为江户友禅,推崇备至。
三代前的吉兵卫看生意越来越好,神田的店面已经显得太局促了,便买下了柳桥二丁目的一块拐角,扩大染坊,新招染匠二十人,将生意做大。
直到现任吉兵卫父亲的那一代,江户友禅的生意,还是相当兴隆的。可是自从父亲去世,将吉兵卫的名号传给现任后,江户友禅的口碑便一落千丈。
原本现任的吉兵卫,就是个才华匮乏之人,没有新点子。店里的布染得越来越差,染匠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最后只剩下父亲那一代,便在店里做工的三个打下手的染工,和吉兵卫的妻子阿文,无精打采地照看着不景气的生意。
这吉兵卫不仅没有胆识和经商的才华,还撞上了染坊最难做生意的时期。天保十三年(1842年),水野越前守推行改革,规定不得穿着新料新款、羽二重、缩缅和友禅染的衣服。这一禁令对店里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
因为天保改革的推行,深川辰已的冈场所遭到取缔,好多茶馆、餐馆和船宿纷纷渡过深川,将店面搬到了对岸的柳桥一侧。京屋吉兵卫家附近,突然造起了好多新房子,登时热闹非凡。
搬到吉兵卫家隔壁的,便是开设“大清”浴场的藤五郎。他原本是浅草奥山的杂耍师,之前一直在深川仲町开小餐馆,在那里经营了好一段时间,因为新政的颁布,才搬到京屋隔壁。藤五郎买下京屋隔壁的旅馆长野屋,破格用柏木搭了一座二层小楼,模仿茶屋浴室的鼻祖——深川的“平清”,开了一家兼营餐饮的奢华浴场。
藤五郎十分讲究,在厨房里砌了一座石室,从河里捞来活鱼,又从鱼市买了些小鱼,来养在石室中。店里的酒都是从新川的鹿岛,和雷门前的四方进的货。木碗用的是宗哲的真涂漆器,凉菜碟用的是唐津片口的瓷器。大清出售辰已风味河鱼菜品,广受好评,生意兴隆。常常是才到下午五点多钟,菜肴就销售一空。
所以,新店“大清”浴场开业还没过多久,便急需扩建了。
然而大清的南面是水沟,想扩建也无处可扩,所以,藤五郎看上了北面京屋的地盘。若是吃下京屋,正好包下拐角,店面将比现在更加气派。
藤五郎看隔壁生意不好,本以为会很快敲定这笔买卖,没想到,实际一拜访才知道,隔壁的吉兵卫倔强得很,不论藤五郎开出什么价格,就是不愿意卖掉这块地。他将价格叫到了每坪二两小判,外加让出费用三百两,吉兵卫依然不肯卖店。
吉兵卫小气又倔强,再加上店里生意不好,妻子阿文的脸上少有笑容。吉兵卫常常一整天都阴着一个脸,在染缸边上打转。这边的生意势若残烛,隔壁却越发兴旺。藤五郎估计吉兵卫是因为这个心有不甘,才不肯转手的。
大清浴场的老板藤五郎,最终放弃了开高价收买的办法,想转变战术,赶走隔壁的吉兵卫。他买下京屋的染布厂,后面的一大块空地,在这里建了座三层小楼,以此将主屋和拐角地带连在一起。
京屋的东南面原本视野通畅,被大清浴场这么一建,往东抬头就看到那新建的三层小楼。新楼将京屋的东南面彻底封住,染布厂变得终日不见阳光。染坊最核心的便是染布厂,染布厂不见太阳,根本没有办法做生意。
藤五郎一心认定:吉兵卫会气冲冲地上门来,要求拆掉新建的三层小楼,可是,没想到自己都逼到这步了,吉兵卫依然一个闷屁没有。这下藤五郎也没了主意,瞠目结舌。他打听了吉兵卫的打算,了解到吉兵卫将店里仅剩的三四个染匠,全都遣散了,宽敞的家里,只留下自己和妻子两人,做起了早已过时的友禅扇。
藤五郎见吉兵卫倔强赌气,不惜做到这个份上,也畏之三分,对他毫无办法。两家店就这样僵持了整整一年。
吉兵卫的妻子阿文,原本是仲町的羽织艺伎,因为爱上吉兵卫才与他结婚。谁知吉兵卫既没有本事,又个性阴沉,阿文对他早已厌倦,突然怀念起以前做艺伎的日子来。
阿文每天听着隔壁的喧嚣声,对自己的铺子抱怨这,抱怨那。终于有一天,她对现在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便跑去大清询问,能不能雇自己做女帮佣。藤五郎十分吃惊,然而看阿文过去,曾在仲町做艺伎,虽说有点年纪,也才不过二十五岁,而且她长得明艳可人,风韵犹存,资质好得让藤五郎巴不得,登门拜访求她来店里做工呢。
藤五郎虽然中意得很,可再怎么说,阿文也是别人家的老婆,不能单凭她的一面之词,就能被雇到店里来。藤五?郎便对阿文说,若她丈夫盖章许可此事,她就可以来店里做工,先将阿文打发回去。
阿文是个果断的姑娘,不一会儿又回到大清。她拿来的不是一般的盖章,竟是吉兵卫的三行半。她跟藤五郎说,这样就名正言顺了吧。bbr>
藤五郎不禁感慨一番,吉兵卫过去爱慕阿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而今竟如此干脆地写下三行半。
阿文说,自己若说,是要去隔壁大清做女帮佣,吉兵卫是断不肯写三行半的,所以她心一横,对丈夫说,自己要改嫁给大清的藤五郎,想彻底跟他断绝关系。
吉兵卫闻言,沉默地打量了阿文很久,开口说:他早就知道海岛出身的阿文,不甘心守着染缸土里土气地过一辈子,料到她会提出分手。若阿文去大清,想必是如鱼得水。要是阿文提出去纸坊或和服店,自己是一定不会许可的,可阿文天生适合陪酒侍茶,所以,他同意与阿文断绝夫妻关系。
只是阿文患有哮喘,去到大清浴场以后,千万注意不要过于操劳。
阿文也对吉兵卫的通情达理,感到甚是吃惊,埋怨道:虽说知道自己前夫懦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可老婆提出断绝关系,他竟吐出这么一番软弱无力的话来,反倒让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吉兵卫那懦弱没种的样子,真恨不得上去赏他两拳。
藤五郎听了,也震惊于吉兵卫的软弱,放声大笑说: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没骨气的软蛋丈夫。
藤五郎的妻子三年前过世,之后他一心扑在生意上,没有再娶。他听过阿文的话,也兴了再娶之念,顺水推舟娶阿文做了侧室。
此事转眼传遍了町内,大家纷纷取笑吉兵卫。京屋里屋的邻居是绰号“担和服”的长十郎,他为人仗义,这事虽与他无关,却也为吉兵卫不值。
有一次他在浴室那里,偶然遇到吉兵卫,便揶揄吉兵卫真是个傻子,老婆都被人睡走了,还如此镇定,这度量实在让人佩服。没想到吉兵卫意味深长地笑笑,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回击说,自己镇定是有道理的。他手上握着藤五郎在奥山时,做坏事的把柄,藤五郎表面风光,其实一辈子都对自己抬不起头。再说那阿文去给藤五郎做侧室,其中的计谋和考量,外人又怎会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还装模作样地乱说,小心生口角疮了啦。
三楼的窗户
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阳光便颇刺眼,看来今天也将酷暑难耐。连日的艳阳,将房檐下的七星草吊兰,晒得无精打采。
浅草桥的番屋里,隶属北町奉行所的神田锅町捕头——神田屋松五郎,身材细瘦得好似长脚蚊,所以人称“瘦松”。他在江户第一名捕——仙波阿古十郎的手下,锻炼破案功夫,最近已成了独当一面的断案髙手。
瘦松五郎环抱着双手,仰望着吊兰,听过探子的汇报,转过身来点头道:“好,我明白了。京屋老板对担和服说的话,有些让人在意。你们调查过藤五郎的身世了吗?”
探子十吉点头道:“藤五郎左腕上,一直装模作样地戴着个护腕,从不摘下。不用说,手腕上肯定有刺青。町内只有一人见过,那个护腕下的左腕,那是左卫门町的货郎金藏,他正好撞见藤五郎将手伸进鱼塘里。那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银质护腕的金属扣,突然散开了,护腕整个掉进了鱼塘里,被金藏看到了手腕。金藏说那手腕上有个疤,似是将甲府刺青烧掉所留。金藏见了那疤痕,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忙扭头装傻,拿余光瞄藤五郎。只见藤五郎也不顾手上有水,慌忙将左手塞进怀里。这是我一刻钟前,刚刚打听到的,想着要早点告诉您,便将阿龟一个人,丢在甲府先赶回来了。”
“哦,是吗,手脚很快,不错。想了解的事基本都问来了,那吉兵卫还有没有其他招人怨恨的地方?”
“方才说了,吉兵卫很没有骨气,也不大和人打交道,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做什么招人恨的事。我将他的背街一侧的邻居都走访了,大家说他最近半年几乎不出门,偶尔外出,也一定是去菩提寺,为墓地拔草,听说这是他的兴趣,真是个怪人。”十吉双手握拳放在两膝上,“您怎么看?”
瘦松五郎皱着眉头道:“我哪里知道。也不能听信吉兵卫一家之言,说不定他信口开河,故意陷害人呢。”
“可那刺青的痕迹……”
“那有可能是货郎看走眼了。着急容易坏事,一步步来吧。”瘦松说罢,收了收和服帷子的衣襟,“总之先去看看火灾现场。不用说,现场保持得和昨天一样吧?”
“不用您担心,周围都拦住了,连消防员都不让进呢。”
“京屋的房间布局知道了吗?”
“给您图纸。”
“那好,咱们走吧。”
从浅草桥到京屋很近,两人拿扇子挡着太阳,转到二丁目的拐角来。只见那里从河边到拐角处,全都被拦上了,还有侍卫拿着六尺棒在站岗。
瘦松五郎和侍卫们打了一声招呼,便同十吉两人,走入了火场废墟。
京屋的外墙烧掉十米多,也不知怎么烧,才烧得如此彻底。这房子虽老,却十分干燥,房梁和窗框都烧成了黑炭,落在灰上。房顶塌了下来,瓦片散落了一地。废墟中有一块地方,如峡谷般微微凹陷,吉兵卫焦黑的尸体,就俯卧在那里。
瘦松五郎站在两米开外,张眼打量了半天,忽然转头道:“喂,十吉,那尸体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是有人动过,把尸体挖出来了吗?”
十吉摇头道:“没有,从昨晚一直就是这样。”
“确定没有差池吗?”
“确定,确定。我那时正好在番奉行所里闲晃,忽然响起火警,便和消防员一起,第一批赶到现场。我从房子烧塌,到消防人员撤走,一直都在现场,就没有离开过。”
“那现在和你当时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对,没有不同。”
瘦松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若是如此,十吉,吉兵卫应该不是烧死的,而是被人杀害后,丢进火场的呀。”
“哎?何出此言啊?”
“只可能是如此。你想,若是烧死的,尸首该压在瓦砾下面,可现在却俯在瓦砾上面。这正是被杀后,让人丢进火场的铁证。”
“原来如此,您说得有理。”
“我说,十吉,你赶到时,火苗已经蹿上来了吗?”
“哪里是火苗,当时火势很大,我赶到的时候,房子都烧塌一半了。因为实在无法控制,只好放弃京屋,拼命往隔壁‘大清’的外墙上浇水。”
“这就对上了。你看,这里西北两边都是马路,一旦烧起来,若是消防灭火的人赶到,被人看到这把戏就不好耍了。”
瘦松拿下巴示意隔壁大清浴场的三楼,继续说道,“你看那边,那边三楼包间的窗户,往外扩了出来,从那里正好可以抛尸呢。”
十吉撇过头去,目测一下,点头说道:“确实有可能,不过,离得稍远了些。都说这死了的人特别沉,不论怎么用力抛掷,也没有办法丢到这么远吧。若是从那窗户抛尸,应该掉得更靠近墙边。”
瘦松胸有成竹地笑道:“三楼的望楼下面,挂着一架梯子,那就是这个手法的关键。”
十吉一拍膝盖道:“还真能想啊!……也就是说,他们将尸体放在梯子上……”
“然后轻轻往这边一推,尸体便掉过来了。差不多就该掉在这个位置。”
十吉点头赞同,但很快便面露疑色,嘟囔道:“关于抛尸应该没错,我没有疑问。可是,犯人为什么非要做如此复杂的事呢?就算不将尸体搬到那么高的地方,丢进了火场,只要在家中杀了吉兵卫,再放上一把火不就好了?”
“这是因为放火的人,与杀害吉兵卫的并非同一人,即放火与杀人,是由两人分别完成。”
“这又是如何推断而知的呢?”
“杀人者无法从三楼放火,而尸体不从三楼抛掷,又无法落在这里。明明先杀人再放火更加简单,可犯人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在放火后,突发紧急情况,必须杀害吉兵卫了。”
“听您一说,确实有理。可这两人作案,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只能是两人作案。我听说起火是在夜里十一时,而藤五郎那天夜里九时,去芝浦趁夜捕捞小鰡,不在大清沐浴店里,所以,他不可能将吉兵卫的尸首,从三楼抛落下来。而阿文昨天一整天都没出过大清,她不可能去隔壁放火。所以说嘛……”
十吉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说放火的是藤五郎,而杀害吉兵卫的是阿文……”
“喂喂喂,切莫过早定论,我可没有这么说。接下来就要调查一番,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可不能先在脑中,落下成见啊。”
瘦松说完,走到吉兵卫的尸体边上,将尸体在焦瓦上翻了个身,从怀中取出纸巾,搓成粗条,塞进吉兵卫的鼻孔中,转着擦了一会儿,拔出来仔细查看后,递给十吉,说道:“你看,若是因失火吸人烟尘而死,鼻孔中该有炭灰和烟尘,可是你也看到了,他的鼻孔内十分干净。吉兵卫果然是被杀的。”
说话间,一个人从外面踏着焦瓦,胡乱冲了进来。那人乃是昨天晚上起,便守在大清浴场的探子孙太郎。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身边,喊道:“老……老大,阿文在土藏里口吐鲜血死了!看样子是被杀的!……”
瘦松和十吉对视一眼,点头惊叹道:“这大清早的就触霉头。今天还特别热,我们就走一趟,再出一身汗吧。”
他再次抬头望着那三楼的窗户,继续说道:“根据案情推测,看来阿文跟吉兵卫,解除夫妻关系之后,还时常趁着藤五郎外出时,与吉兵卫相会呀。”
十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推测。我陪您走一趟吧。”
这时大早上六点刚到,夏日清晨的青空通透无瑕,澄净如洗。
药包纸
在堆满碗筷、屏风等杂物的土藏中,放着一床被褥。阿文在那被子上吐血而亡。
她临死时应是痛苦万分,竟将一只船底形瓷枕,用手捏了个粉碎。循着血迹一看,阿文曾一度走到土藏门边,在土门上撑了一会儿,之后用尽力气,回到被褥边,在那里断了气。
瘦松五郎朝藤五郎那边挪了一步,从和服帷子的袖兜里,拿出一个带珊瑚色抽绳的梨地印盒,伸到藤五郎面前问道:“这个东西掉在了土藏的角落里,藤五郎,这是你的印盒吧。”
“对,正是。”
瘦松又从另一侧的袖兜里,拿出一张揉皱了的红色包药纸,问道:“而这东西,掉在了收屏风的盒子边上。您也看到了,这纸和印盒中,留下的药的包纸是一样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藤五郎虽说长得不丑,却也有些异相。他肚子肥大,身材特别适合,在奥山的高物屋里吆喝招客。
他警惕地挑了挑粗黑的眉毛,反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在问您话呢,您只需作答便好。”松五郎严厉地喝问,“我问您,这包药纸是不是,从这印盒里拿出来的。”
“用不着我说,您直接看一看,不是知道得更快吗?”
“您若不想回答,可以不说。那我问个别的,为什么这只印盒,会掉在土藏呢?”
“不知道。”藤五郎愤愤地答道。
“莫非是印盒长了腿,自己跑到土藏里来了?”
“您开玩笑。这是阿文拿出来的,所以才掉在这里了吧。您查得很仔细,想必已经知道阿文患有哮喘,每次发病都很痛苦,所以一直将羽黑山的千里丸,装在这只印盒里随身携带。因为昨天晚上失火,她大概太累了,夜里四点多我夜捕回来时,她正巧快要发病,脸色不太好。”藤五郎摇着头说,“我和她说屋里太闹腾,不如去安静些的土藏里睡吧。她回我一句‘那我去了’,便来土藏睡觉。我在里屋铺床睡觉,因为夜捕劳累,直到方才被叫醒之前,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一点都不清楚,睡得很沉。看这样子,应该是阿文去土藏睡下后,又返回里屋取走了印盒。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别急嘛,当然还没有问完。我一个一个问,您照实回答便好。”瘦松五郎沉静地说。
藤五郎猛地抬起头道:“我听您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怀疑我,莫非您在想,是不是我杀了阿文?”
“藤五郎先生,您这话又说得奇怪了。再怎么说,也是在您家里死了人,我来询问您这一家之主,实乃理所当然。话说,您还记得些什么事啊?”瘦松瞟了一眼藤五郎,继续说道,“我听女佣人说,今天清晨四点,您夜捕归来时,和阿文大吵了一架。您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
藤五郎缩起肩膀道:“我连这些都要对您说吗?”
“对,我这是带着公务在问话呢,劳烦您说说。”
藤五郎稍稍低下头去,随后很快抬头道:“这件事我本不想提,既然您说是公务,我也不多推辞,全都如实告诉您。其实最近这阵子,阿文常趁我外出,去找吉兵卫聊天。而昨天夜里,我出去夜捕前去京屋,也正是为了此事。我找到吉兵卫,对他说,这样被人说闲话有损风评,让他别做这么丢人的事了。可我夜捕回来,女佣阿仲悄悄告诉我说,老爷,昨天晚上京屋老板又来了,和咱家老板娘两人,在三楼有外扩窗户的房间里聊天。我一听就火了,虽说现在人都死了,可我走之前反复劝阻,阿文还去找他,我实在气不过,便去找阿文……”
“听说您俩大打出手,所以,你才对阿文起了杀心吗?”
藤五郎脸色大变,争辩道:“我对……阿文她……”
瘦松边对十吉使眼色,边问道:“藤五郎先生,证据都握在我们手里了。去吉兵卫家放火,让阿文杀了吉兵卫后毒杀阿文,藤五郎先生,这一切都是您干的吧。”
藤五郎颤抖着双唇道:“您有什么证据这样说我?”
“证据一言难尽,我一个一个向您解释。藤五郎先生,您方才说您在里屋,睡得很沉,被叫醒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吗?可是有人透过厕所的窗户,目击到您五点?99lib?左右,在土藏的门前转悠。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听到这话,藤五郎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头越来越低。
瘦松点头道:“您不作答,我便代您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您先将形似千里丸的毒药,包好放进印盒,阿文不知此事,只当是自己平时吃的药,将药丸吞下去。您打算查探一下情况,便溜出里屋,走到土藏门前,发现阿文满身是血地倒在石阶上。仔细一看,那土门的白墙上,还用血写着‘藤五郎’三个大字。阿文知道被您下毒,心怀怨念,从土藏里爬到门口,却没有能够去到您所在的里屋,为抒发怨念便拿手指蘸血,写下了您的名字。您见状大吃一惊,将阿文的尸体搬回土藏里的被子上,关上土藏大门,用草鞋蹭去石阶上的血迹,还拿钥匙刮掉了写有自己大名的血字。我说的有错吗,您若有什么要辩解的,尽管说来。”
“好吧!……”藤五郎无奈地点了点头。
“血迹您确实蹭掉了不少,只是那水石表面粗糙,所以在石缝中,还留了不少血。阿文总不可能自己拿草鞋,蹭掉自己滴下的血迹,更不可能在万分痛苦中,细致地关好土门,您说对吧。您已是难逃其咎,藤五郎先生,您以为写了自己名字的,只有土门的白墙吗?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写有血字。土藏门框的黑墙上,也有您的名字,那里因为太暗,您大概是没有看到。阿文也是滴水不漏,知道只写白墙,很可能被人刮掉,所以才在别处也写了,而且,还挑了个不一般的地方。那黑墙朝东,只有被朝阳照射到时,才会看到发亮的血字。”
瘦松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印着“藤五郎”三个红字的纸,“我正要进土藏时,抬头一看,黑墙上似是写有什么字,但看不清楚。所以,我打湿了这张纸,贴上去一瞧,竟然印下这样奇妙的文字。”
藤五郎眼神十分急切,似要争辩,瘦松抢在他前面道:“要说我为什么推断,你让阿文杀了吉兵卫,那是因为有证据显示,你与阿文乃是同伙。若是杀人后放火,一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所以,在你外出夜捕后,必须安排别人,看到吉兵卫确实尚在人世。因此你到了船宿,才让阿文引出吉兵卫,故意让女佣撞见。你去吉兵卫家里,找他说理后假装离开,实则躲在染坊的暗处,看到吉兵卫离开京屋,便跑了出来,在壁橱、仓库等地点放下火绳,接着若无其事地去夜捕。你与阿文是同伙的证据,还不止于此哩。吉兵卫的尸首,是看准了着火的地方,架在梯子上,从三楼的外扩窗户丢过去的。要拿出那么沉的梯子,用完再放回去,这样的力气活儿,阿文是做不来的。”
“神田屋先生,这……”
“您别说了,有什么话,且去番奉行所讲吧。我还没说完,您别插嘴。最后,要说为什么,在京屋放火的人是您,这一点有两个证据,其一是那印盒的抽绳染了蓝色,此乃您曾站在染坊蓝染缸边的证据。我打听过,您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去京屋。与吉兵卫说话,应该用不着去染坊吧。虽说那抽绳已经不湿了,可是,蓝色确实是新染的。我想您.应该不知道吧,蓝染缸深埋在地里,只露出顶上五寸。看印盒抽绳,有一小半染成蓝色,您当时以什么姿势蹲在染缸边,简直一目了然。若是印盒掉进去,整条抽绳都应该是蓝色的,想来是您蹲下身时,小半个印盒浸到了染缸里,可是,您并未察觉。另一个证据是火绳与火口。您用的渔具箱中,装有点烟斗用的火绳屑和火口。以上这些,都是难以推脱的铁证。”
十吉和孙太郎分别从左右两边,擒拿住了藤五郎的双手道:“喂,大清浴场的老板,跟我们到番屋走一趟吧。”话音刚落,便将他拉了起来。
十五日
那个轿夫原本乃是江户城里的第一名捕,长着一个冬瓜一般的大下巴,大名唤作仙波阿古十郎,人称“颚十郎”或“下巴怪”。
他靠在息杖上,听瘦松的话告一段落,皱着眉头道:“瘦松,你这就不对了。这案子搞不好,还真不是藤五郎干的。”又转向一同抬轿的土土助,“对吧,土土助先生,这案情有些奇怪呀。心里有怨的是吉兵卫,并非藤五郎。藤五郎一直安安分分,单是因为阿文还与吉兵卫有联络,他真的会为此杀人放火吗?”
土土助点头道:“我也一直奇怪呢,这一点实在不合常理。”
“就是吧,不论杀人还是放火,都有更加简便易行的方法。可是现在我却觉得,犯人有意选择困难的手法,您不觉得这案子,有些不自然么,似是有过多的算计吗?”
“觉得呀!……再者,不论用什么犯案手法,看京屋与大清的关系,大家都必定会,怀疑到藤五郎头上,这是无可避免的。只要稍微有点脑子,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对啊,一般人肯定不会下手。”
瘦松忍不住插嘴道:“所以啊,吉兵卫不是说他抓住了藤五郎,在甲府作恶的把柄了吗……”
颚十郎大笑道:“大清搬到京屋这里,又不是一天两天,虽不知吉兵卫抓到什么把柄,可是,没人会放任一个随时可能告密的人,两年来都不管不顾。若真要杀人灭口,藤五郎怕是早就动手啦。何况吉兵卫既然手握对方软肋,阿文提出断绝关系时,一定会说到此事。据我推断,那软肋之说,应该是吉兵卫编造的。依我看,相比软肋之说,吉兵卫一直去寺庙,这一层更让人在意。我猜,他一直去墓地拔草,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呀?我说瘦松,你去查过吉兵卫去的菩提寺,知道他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吗?”
瘦松五郎扶着额头道:“没有查到这步……”
“不弄清楚这个,就无法断案啦。吉兵卫去的菩提寺,究竟在哪儿?”
“据说是浅草御藏前的长延寺。”
“这好办,长延寺离这里近得很,我们立刻去瞧一瞧吧。来来,上轿上轿,我们抬你去。”
两人将一脸不情愿的瘦松塞进轿子,很快赶到了长延寺。三人寻到老住持一问,只听住持介绍道:“他一直很消沉,有时一边刷洗墓碑,一边念念有词,有时靠着墓碑发呆沉思。我特别留意他。上一次来时,他包了二十两小判,说拜托给他念永代经。”
颚十郎诧道:“这永代经是自己离开江户,一辈子不回来,或是知道死期将至,却没有亲人在死后供养,让人在忌日节日,供养祖先念的呀。吉兵卫活得好好的,却提出这种请求,实在奇怪。”
住持说:“包永代经费用的纸,就贴在大堂的墙壁上呢。”
三人便赶忙走去查看。只见那纸上写着“永代经费”,边上写有“六月十五日”字样。
大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一拍手道:“这一来,我就彻底明白了。喂,瘦松,土土助先生,那吉兵卫是故意设套,让人怀疑藤五郎和阿文,然后自己在家放火自杀的。”
瘦松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此案只能如此,最有利的证据便是这永代经。你看那包纸上的日期。吉兵卫拿这笔钱来寺,是在六月十一日,可上面却写着‘六月十五日’。十五日便是昨天,也就是吉兵卫的死日。想必他是一心想着,本月十五日就要死了,结果无意间错写下这个日期。”
瘦松五郎还是有些怀疑,问道:“那他为何选在十五日自杀呢?”
“六月十五日,是小鰡起网的日子,藤五郎一定会离开家,所以吉兵卫才选择了这一天。看来他这次栽赃是预谋已久。”阿古十郎连连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吉兵卫一定是个相当固执记仇的男人,为了让尸体看起像是,被人从三楼抛下,他特意爬到屋顶的晾晒台上自杀,让人误以为是藤五郎或阿文,出手杀害了他。真真好算计!……”
三人回到番屋。仙波阿古十郎拿过藤五郎的印盒,查看一番,忽然开口道:“我说藤五郎先生,您去吉兵卫家时,吉兵卫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蓝染瓶,在您和服的腰部,染上了一片蓝色,对吧。”
“对,您说得没错。”
“吉兵卫慌忙中打翻了东西,说立刻给您的衣服去渍,让您把外衣都脱了。”
“对,正是如此。”
颚十郎转身对瘦松道:“印盒里的药被换成毒药,就是吉兵卫趁这时干的。”
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如同捉弄人似的,对瘦松嘿嘿一笑。
两国的大鲸鱼
二十六夜待
七月二十六日,是二十六夜待的日子,江户城中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在芝高轮、品川、筑地等沿海一带的深川洲崎、汤岛神社境内,齐聚一堂,等待着月亮爬上夜空。
在这其中,品川地区就显得格外热闹,很多有名的茶馆、餐馆,为了抢占赏月的好位置,早在两个月前便去占座了。
人们对着大海,安放好座席,一拥而入。座席间不摆屏风,也没有隔断,赏月席好似岁末的澡堂冲洗房,大家摩肩擦踵,弹着三味线喧闹着,哇啦哇啦地等待着赏月。
那夜,月亮迟迟不肯露面。有不少人从中午开始,便放量饮酒、自由嬉闹,这时等不住了,背对着月亮升空的方向,已醉倒在地呼呼大睡。
诨名“颚十郎”的阿古十郎和本名土土吕进的土土助,这一天从傍晚起,便生意红火。他们在赤羽桥畔待客,等对了地方,才搁下轿子没多久,便有大户人家的老爷上门了,说急着赶去品川的观海楼。两人将人送到观海楼后,再返回赤羽桥,才撂下轿子,又来了客人。这次的客人,是将军家的直属武士,要去八之山的“大势”。阿古长见此人出手阔绰,便开价银一分。送到以后,再回赤羽桥,这厢搁下轿子,那厢客人又上门了。
晚上八时,两人开始在品川宿附近,等待着赏月回程的客人上门。一个客人去麻布,送到后回品川又抬了一个去芝口,接着是一个去铁砲洲的。他们从傍晚到夜里,来来回回地,一共搭载了十一名客人。仙波阿古十郎与土土助就算再皮实,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土土助道:“今天的生意好得吓人。我趁着势头好,没头没脑一个劲儿地跑,回头算一算,今天应该跑了几十里路了。要是走直道,咱现在怕是要跑到,岩国的锦带桥哩!……”
阿古十郎软绵绵地靠在轿子上,叹息着道:“哎,真是的!……抬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只能勉强站住。单是放在大碗里那点轿子钱的分量,都能让我往前栽倒下去,真是拼了命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咱们两个人也没有那么想赚钱,虽说趁着生意好,不歇脚地跑了一天,可是,做轿夫发家致富,说出去实在丢人。今天这钱赚得让人心里发毛,咱把轿子钱都丢了吧。”
“先不扯闲话,在这里站着不动,立马又要来客人了。咱趁现在赶紧吹熄提灯,先走为上。”
“好嘞!……”土土助赶忙答应了一声。
两人吹灭提灯,抬起空轿子落荒而逃。一来一去已是夜里一时多了,两人扎着头巾走到札之辻,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喂,等一等!……你们去哪儿呢?”
轿子前后各闪出一个人影来,两人皆穿着深蓝色的棉长裤,脚蹬一双目明草鞋。
“喂,抬轿子的,快把脸露出来!”
月光清丽,可是,那两人却突然从袖兜里,掏出长明灯来照。
“您尽管看。”
“少废话,去哪儿呢!”
“回神田。”
“神田哪儿?”
“佐久间町。”
“是轿夫长屋吗?”
“不,不是,这是我们自己的轿子。”
“胡说什么呢,看你们长得就不像,会有自己的轿子。主子大名叫什么?”
“气障野目明。”
“这是说我吗?爱说就说吧,露出肩膀来!……”
“您尽管看。”土土助不服气地一拍手。
“少废话!我让你们闭嘴!……”
那探子突然伸手,将他俩的汗衫扯到肩膀下,拿手指摸了摸肩头道:“你们才干这行吧。”
“让您见笑了。”
“啰唆!……好了,快走吧!”
两人走到四国町的二丁目街角,又有人喊道:“等一等!……去哪儿呢?”
那之后,芝园桥被拦了一次,御成门又拦一次,田村町再拦住了次。到了日比谷的街角,又听到一嗓子:“等一等!去哪儿呢?”
阿古长和土土助筋精疲力竭,再也受不了这般折腾。土土助道:“不行了!不行了!……这么下去,回到佐久间町,天都要亮了。都说福兮祸之所伏,果然没错。阿古长先生,看这样子,江户城里正在进行,大规模地搜捕行动呢!早知道如此,真该早点收工。”
“不知道是不是搜捕,不过,这样到处设卡盘问,真的可是吃不消了。”阿古十郎连连摇着脑袋,“下次再被拦住,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拔腿就跑吧。我们乃是轿夫,比脚力绝对不输给那些探子。”
“好嘞,给他们点颜色瞧一瞧,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哩!……”
过了马场先门,从日比谷走到数寄屋桥,快到锻冶桥边时,黑暗中闪出一道亮光。那是月光洒在河面上,反射到十手捕棍上发出的光。
“阿古长先生,那里有人。”
“是啊,看着了。咱动手吧,大闹一场,好好给他们几拳,丢上轿子抬到护持院之原,在那里把人丢下。”
“明白啦。”
土土吕进抬前棒,他啐湿了拳头,悄悄靠近。那埋伏之人不知已被看破,缩了缩下巴,探出半个身子来,按住轿子道:“等一等!去哪儿呢?”
土土助大喝道:“畜生,我还想问你呢!……”对准那人心窝便是一拳。
“呃!……”那人哼了一声,连忙后退几步。
土土助有些犹豫地,转头对阿古十郎道:“阿古长先生,刚才那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啊,我刚也这么想呢。”
土土助赶紧将那人拉起来一看,埋伏的竟是瘦松。他张着嘴巴,一脸呆滞,已被打晕。土土助伸手挠挠后颈,笑道:“哟,这下可不好了。阿古长先生,这人是瘦松大人哩!”
瘦松是神田捕头,当昔日的江户第一名捕——仙波阿古十郎,在北番奉行所做例缲方时,便跟随阿古十郎左右,人称干瘦的松五郎。他跟着阿古十郎,磨炼出断案手法,现在说到神田的瘦松,也算是江户城里,小有名气的捕犯高手。可他眼下竟被人一闷拳,打翻在了地上,实在丢人。
阿古长听说是瘦松,顿时大惊,连忙凑过来道:“哎呀,确实是瘦松啊,晕了表情还这么奇怪。这样丢着他也不是个事,快唤醒吧。”
两人深谙此术,扶起瘦松,在他背后轻轻地敲了两下,瘦松马上喘过气来。
“去哪儿呢!……”松五郎醒来张口便问。
“说什么呢?睡迷糊了?……”颚十郎嘟囔了一声,“瘦松,是我啊。”
瘦松五郎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仙波阿古十郎,惊呼道:“啊,是阿古十郎啊,您来得正好。案子我回头慢慢跟您说,先去找那朝我胸口,打了一拳的混蛋算账!畜生,跑哪儿去了?”
土土助挠挠脑袋,苦笑着说道:“瘦松大人,您别怪我。我要知道是您在那儿埋伏,我就不动手了。因为今晚每过一个街角,路口都遭人拦截盘查,我们两个人憋了一肚子火,说定了再遇到一个拦我们的,就上去给他一拳,然后逃走。我俩刚说定呢,您就出来拦了……”
“好嘛,反正我不过是个挨人拳头的路人配角,哪轮得到我抱怨呀!……”松五郎一脸不忿地抱怨着。
阿古长安慰他道:“你别生气嘛。这都是赶巧了,话说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安棑人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瘦松很快将被打一事抛在脑后,认真地回道:“您也知道,那个重三郎的伏钟组,不久前刚刚犯过大案,闹得天翻地覆,没想到今晚又出手了!”
“哦,他这次干了些什么?”仙波阿古十郎认真地问道。
“四天以前,从出羽的庄内鹤冈用马,送来七万六千两小判,放在神田左卫门桥的酒井大人的金库里。重三郎将这笔钱全部盗走了!”
“为什么要把那么大一笔钱,放在金库里呀?”颚十郎皱着眉头,不快地问道。
“前一阵子,因外籍船只引发骚乱,会津、川越等藩,受命轮流在江户湾警备放哨,所以,才将所需的费用,从藩地紧急运到了江户。”
“原来如此,那重三郎这次是怎么偷的?”
“他这次也出手利落,整个犯案过程,简直像是落语故事。驮金的马队从鹤冈出发,是在上月二十二日。伏钟重三郎人在江户,却对这时间了如指掌。他一听说钱出了庄内,便买下酒井大人家宅邸南面的金鱼店,在金库正下方挖了一个池子,一直通到神田川。整整一个月,他们将池水一点一点地,引去了金库的土墙边。这么一来,不论多么坚固的土藏,都会不堪一击。地面上追加了二、三十个巡查彻夜守护,真像是被糊弄了一般。
“另一个失窃的要因,是七月二十六号,正好是忠宝大人的生日,每年一家人都聚集在八之山的浜宅邸,大摆酒席庆生赏月。虽说金库看守,不至于被请上酒席,可这样的气氛下,人们到底会放松警惕。看守们聚集在休息室,得到了打赏的酒菜,喝得兴致盎然。而那地下,重三郎一伙人正从神田川,一路顺流而下,敲开已经脆弱不堪的土墙,将七十六只千两钱箱,一股脑地偷了个精光。”
“哟,干得真漂亮。”阿古十郎咂着嘴赞叹道。
“罢了,您可千万别夸他们呀。”
“话说回来,那么重的钱箱,他们总不能抱着游出去吧?”
“不是,他们分两组人,一组潜下水去,将千两钱箱装进网里,还有一组在神田川上,准备好了船,拉网收箱,简单得很。”
“原来如此,真有一手。后来怎么样了?”
“要说这酒井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安排人每隔一小时,就从金库的窥探孔查看情况,所以,很快便发现钱箱被盗了。真是走运!……”
“走运?此话怎讲?”
“这次应对得特别迅速。七十六只千两钱箱,不是一两艘小船能装下的,肯定得动用房州的运石船。而运石船如果逆着神田川上行,必然无路可逃,只能顺流而下。而且,运石船吃水较深,往上游走到御茶水那里,就无法再前进了。因为分析得准确,所以,酒井家撇下了左卫门桥的上游,将全部人力派往下游,布下天罗地网。”
“伏钟组的船来了吗?”
“来了。他们用了演戏布景用的张子,就是几张日本纸糊起来,用拿胶水和丝瓜衬出形状,做成石块形的那玩意儿。他们用张子做石块,放在千两钱箱上,远处看去,和上总的运石船没有两样,任谁都看不出来。就这样,那运石船在森严的戒备下,悠哉游哉地一路行驶到了北新堀。但是,阿古十郎,我也不傻。我在北新堀河边寻思,要说装石头运石船,一般都应该逆流上行。房州上总的运石船又不拉茶叶,装着石块从上游往下行驶,实在可疑。所以,我赶紧将那艘船叫停,上去查看,没想到拿手一拨弄,发现竟是空心假石块。至此,伏钟组被一网打尽。人称伏钟组三霸的镊子阿音,阿弥陀六藏和骏河阿为,这一回都落网了,不仅如此,打扮成船老大,撑船篙的十二名同伙,也被一并抓获,落入我们手中。”
“那么,今天晚上,你们大张旗鼓的是抓谁呢?”
“我们没有料到;那伏钟重三郎在茅场町上岸。一路追踪后,发现他从茅场町上岸,跑去了八丁堀,在八丁堀的船宿‘船清’坐筏子去了浜松町一丁目,随后进了棉布店佐土原屋。我们赶紧杀去佐土原屋,怪就怪我们心太急,进去后抓住的,是坐在一楼,摆弄棉布的五、六个小喽啰,伏钟重三郎和十二三个要犯,从二楼四散逃走,所以十一时前后,才闹得不可开交。
“好在我们都布置好了,而且从那一带到田町,不是护城河就是桥,我们便对伏钟重三郎围追堵截,一路逼到芝浦。夜里月色极好,我以为:只要逼进那片平原,一定能够抓到人。谁知道我实在太大意了,明明看到他穿过草原,可追到海岸边一看,贼人却毫无踪影,也没有发现他坐小船逃走的迹象。大家猜测,他是不是跳海游去别处了,所以才有了方才的大搜捕。”
大受好评
有一头黑色大鲸鱼,被运到两国供人观赏。
那头鲸鱼从头到尾,接近十二米长,身体最粗的地方,需要五个成人才环抱得过来。这条鲸鱼出现在江户.城里,如图上画的一般喷着水,别人喊它一声“鲸鱼”,它还会发出“唉哟”一声进行答应。这是鲸鱼第一次造访江户。
人们根本没有见过活着的鲸鱼,就更别说看活鲸鱼游水了。观赏鲸鱼需要买票、大人一百文,小孩五十文。
“听说两国来了条黑鲸啊,去看了吗?”
“喂,松哥,听说有条鲸鱼,从仙台的金华山,运到除垢场的高物屋来了!……”
“阿花姑娘,听说那鲸鱼要展示出来,供人观赏哩,据说鲸鱼会抱着小鲸鱼喂奶哩!”
“老朋友呀,我看过画上的鲸鱼,不料有生之年,能在江户城里,看到活着的鲸鱼游水。咱两个老头,何不结伴去见识一番?”
“先生,我听说两国能看活鲸鱼。作为武士,理应开拓视野,请您务必前去观赏。”
无论是理发店、澡堂、围棋会所还是小餐馆,只要有两人在,一定会说起这头鲸鱼。一股鲸鱼热潮席卷江户城,城中八百零八町的人,一股脑儿地涌入了两国,那场面堪比本门寺做会式。
高物师深草六兵卫既出生在浅草奥山,也在奧山长大,虽说年纪不大,却是个很有胆识的男人。他一双草鞋踏遍日本各地,每次都带回了不得的新奇玩意儿。
安政二年,深草六兵卫从长崎带回一条大锦蛇,次年夏天,又搞来骆驼和长颈鹿。六兵卫搭了一间高物屋,可是里面陈列的,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吓走了客人,所以,他就得了一个诨名,叫作“吓哭八方来客的六兵卫”。
今年六月,深草六兵卫丢下了五百两重金,买下在金华山附近海域搁浅的鲸鱼。
六兵卫搭起一间二十来米宽的小屋,竖起一块六米多长,画有鲸鱼喷水的大看板,他在小屋的墙板上,开出了两扇小窗户,另三侧做成了观众席,将鲸鱼放在正中间,四面用大幕围上。等客人都坐满了,便一气揭开幕布,只见一个美女解说员骑在鲸鱼背上,她身上穿着黑天鹅绒料子的和式礼服,衣服上还用金丝银丝,绣出鲸鱼喷水的图案。亮相结束后,十来个身穿鸣海绞和服,扎着外黑内白鲸腰带的舞女,一齐登台。舞女们唱着“围上白与黑,鲸腰带扎得紧”的鲸小曲,和着节拍翩翩起舞。舞跳完了,演出到此结束。
这演出处处紧扣鲸鱼主题,大受欢迎。而那鲸鱼只管躺在白沙上,既不喷水,连尾鳍都不动一下,而且还有些腥臭。这正是此乃活鲸鱼,而非张子糊成的假货的证明。客人花了一百文钱看到了活鱼,满意而归。
“您去看了两国的黑鲸鱼了吗?”
“还没呢,一直想着要去,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哟,可一定要去瞧一瞧呀,可了不得。告诉您,那鲸鱼还会喷水呢。没看过鲸鱼喷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户人呀。”
鲸鱼演出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在江户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开演的第一日,高物屋还勉强能容得下来客。到了第二天,从小屋所在的除垢所,到两国的大广场,全都挤满了人,连转身都甚是困难,热闹非凡。
高物屋的小窗前面,用竹篱笆围出一块空地,小窗上就是望楼,上面站着消防员和医生。他们一看有人受伤,便用消防钩将伤者吊上望楼,进行紧急处理。
高物屋中也乱作一团,不输于外面。三面的观众席上,全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满头大汗地等待大幕掀开。因为从四面八方往前挤,所以,连伸手擦汗和转头都很困难,只能面朝前方,双眼平视,站得笔直,转一下眼珠都觉得费劲。
正当观众等待得不耐烦时,突然从后台那里,传来了波涛声。大浪小波波,狂澜怒涛,后台拿小豆一个劲儿地,做出水声来,听得观众纷纷产生晕船的奇妙幻觉。
观众稍微有些想吐,只听传来鲸船竹法螺声,号声一响,黑白相间的鲸幕应声揭开。鲸鱼是货真价实的。
一个大如五百石渔船的黑色巨物,瞬间闯入了眼中,观众们全都着了迷,激动得一起哇啦哇啦大喊。喊声震天,几乎就要掀开高物屋的房顶。
骑在鲸鱼背上的,是方才说过的那位标致的女解说员,她梳着一个裂桃髻,晃着脑袋,用清脆的嗓音开始了解说:“诸位请安静。这次为大家展示的这条黑鲸鱼,想必大家都在各式绘画、刺绣中见过。活鲸鱼来到江户,这是头一遭。江户乃是日本四十五洲中,一顶一的要地,在将军大人的脚下,各式新奇异物数不胜数。可是,我家这条鲸鱼,才真正让人大开眼界。走过路过不来瞧一瞧,日后蒙羞后悔,而亲眼一见,则是一生的财宝,必能在子子孙孙中口口相传。请大家瞪大眼睛,仔细看着,这鲸鱼从头到尾,长有六间半又一尺二寸,腰围二十六尺六寸,重达一千五百贯。给您打个比方,这条鱼相当于三个天王寺的吊钟。接下来邀您观赏鲸鱼喷水,在此之前,要向您介绍这头鲸鱼的悲惨故事。且说这无心的海鲸也有爱情,对子女倾注爱恋的不只人类,着火原野上的野鸡、夜晚的鹤、锖田的麻雀皆会护子。就更别说这鱼中之王——鲸鱼了。它对幼崽的爱意之深,令人感慨万千。各位,您眼前的这头鲸鱼,可不是普通的搁浅鲸鱼,它于上月十二日,被家住奥州仙台金华山港町的渔夫——茂松在近海捕获。当时,茂松发现海波间有个黝黑的巨物,靠去左舷仔细一看,竟是一头刚刚出生的幼鲸。茂松将这稀罕玩意捕捞上来,正要返航,身后竟喷起一道鲸鱼水柱。只见母鲸浮出水面,眼中带着泪花,追着被捕的幼鲸跟了上来。茂松可怜那母鲸,也曾想要就此作罢,将那条幼鲸放生。无奈连日空网,捕到一头鲸鱼,乃是难得的大丰收。茂松心一横加快了船速。谁知那母鲸紧贴船舷,不顾自身安危,一路追随。不久,船入海港,茂松狐疑地回望一眼,才知那母鲸已几近发狂,她同渔船一起入了港,便搁浅在了近海,看那样子,似是在说,若救不回幼崽,便要死在这里一般。之后经多方辗转,本高物屋的六兵卫可怜这对母子,将两头鲸鱼一同带回江户,放在这里供大家观赏。解说到此为止,各位,接下来本想邀各位观赏,鲸鱼喷水和母鲸哺乳,可这鲸鱼到底是从乡下初次上京,被江户的繁华吓破了胆子,现在只是瘫软卧倒在地。喷水哺乳留作下次余兴,今日,先让大家听一听鲸鱼的声音。我喊她鲸鱼,她便回答我‘哦哟’。大个子,您可好好表演呀。”
女解说员说罢,提起扇子,轻轻敲着鲸鱼的脑袋,喊了一声:“鲸鱼呀。”话音刚落,从老远传来一嗓子“哦哟”的应答声。女解说员悄悄转去鲸鱼的背后,紧接着是方才介绍过的鲸鱼舞。演出到此结束,清场换下一批观众。
然而,这头鲸鱼竟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鲸鱼飞升
当天晚上,深草六兵卫的高物屋开了一场庆功宴,庆祝鲸鱼表演大获成功。
将观众送走之后,高物屋主、若太夫、会计、后台和道具工,加上舞女和女解说员,全都走上了望楼二层,又喝又唱,哇啦哇啦地大闹了一场。这场庆功宴从深夜两点开始。
若太夫说完贺词,大家击掌祝贺,高物屋主六兵卫给各位一一斟酒。庆功仪式结束以后,大家便抛开礼节,尽情地喧闹起来。他们拿过手边的三味线、太鼓和阵钲,呜哩哇啦地吹拉弹唱起来,到后来浪涛声也加入进来,简直热闹极了。
快到凌晨五点时,负责后台的勘八,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去上厕所。他靠在观众席上方,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眺望昏暗的舞台,只见那条鲸鱼正静静地躺着。
“哟,在睡觉呢。”勘八念叨着拐进厕所,尿罢重返二楼。之后不久,拉三味线的阿秀姑娘也去了厕所。她走过看时,鲸鱼还好好地躺在原地。阿秀姑娘回来以后,木户番与太六下去上厕所,可是,那时鲸鱼已经凭空消失了。
与太六从厕所回来的途中,靠在观众席的顶上,随便往舞台方向瞟了一眼,谁知道那条鲸鱼,竟然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一地白沙。与太六还以为在做梦,深吸一口气,再次定睛一看,自己没有喝醉,也不是在做梦,怎么看都不见鲸鱼的影子!
他大吃一惊,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顺着粗木梯子,爬上三门,探出个脑袋大喊:“老大,不好了!……鲸鱼它……”
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谁也没有当真。与太六争辩道:“畜生,现在哪里是开玩笑的时候,如果你们都不相信,便自己亲眼瞧一瞧去,鲸鱼真不见了。”
六兵卫半信半疑地站起身来,大喊道:“好呀,与太六,要是你扯谎,咱走着瞧。”
高物屋全员一起跟着六兵卫,浩浩荡荡地走去舞台,确认真假。到那里一瞧:嘿,妈妈咪呀,那条鲸鱼还真是不见了。
大家“呜哇”惊叫一声,腿都吓软了。
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会来偷这头鲸鱼呢。再说,从阿秀去厕所回来,到与太六去厕所,其间的相隔时间,不过短短十分钟。如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头近二十米长的鲸鱼偷走呢?
这间高物屋每隔三尺,都有一根埋柱,其间有竹篱笆,上面铺着草席。六兵卫将鲸鱼运进小屋时,在前方和左右两侧,各都放了原木,抬着鲸鱼的尾巴,好不容易才将它拖上舞台。若要将鲸鱼偷出去,怎么想都得先拆掉高物屋的一面墙板才行。
然而别说埋柱,现场就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弄破。这头鲸鱼仿佛云雾一般,“唰唧”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龙飞升还有所耳闻,可是这鲸鱼飞升,实在闻所未闻。
虽说看不破其中就里,但是,鲸鱼乃是六兵卫花五百两,买下来的重头戏码。高物屋一组人等天一亮,便赶去浅草桥的诘番奉行所报了官。
此案失窃金额巨大,诘番奉行所的番众们,也处理不了。本月正好轮到北番奉行所位月班,诘番奉行所便立刻赶去常盘桥汇报。
瘦松追赶伏钟重三郎,整整追了一个晚上,累得几乎散架,刚刚返回衙门。
“什么?两国的鲸鱼被人偷了?……少胡扯吧!”松五郎满脸笑着,连连摇头,“我问你早上洗脸了吗,知道番奉行所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吗?”
番众慌张地解释道:“不……不和您开玩笑。有谁这么一大清早的,赶来和您找乐子呀,是真被偷了!”
“这鲸鱼要怎么偷?”
“嘿嘿,这就不知道了!……”
“此事确然当真?”松五郎一副被什么东西噎住喉咙的表情,难以置信地问。
“对,千真万确呀。”
“好,咱们这就瞧一瞧去。”
瘦松五郎便从广小路那里,一路去往除垢场。到了高物屋前面一看,乱哄哄的全是人。人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此事。
“听说今天早上,鲸鱼被人偷走哩!……”
“不是,才不是呢。说是那鲸鱼自己游走的啦!……”
瘦松分开人墙,走进高物屋,若太夫和后台杂役们,彻底没了主意,环抱双手,呆呆地站在舞台的白沙上。
“听说您这儿的鲸鱼被偷了?”
那后台杂工急得快哭了,点头行个礼道:“情况正如您所见。”
“真有如此奇怪之人,干出这样奇怪的事。偷鲸人还真是闻所未闻,这都能编故事了。”
“哪里是编故事的时候,我们正要死要活呢。”杂仪急得蹦天索地,抓耳挠腮,不住摇头叹息着,“老大花了五百两买下那鲸鱼,才演出两天,就凭空消失了,这叫咱怎么回本呀!”
痩松五郎走去铺着粗草席的一侧,逐一查看了埋柱的根部,再次回到众人中间,好奇地问道:“没有看到有搬运出去的痕迹啊。难道不是这里自打一开始,就没有鲸鱼吗?你们可别随便惹乱啊。”
若太夫胆怯地道:“我们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再说,到昨天为止,好几千人都看过鲸鱼了。”
瘦松抬头盯着若太夫道:“要么就是你们内部人员作案。你们就在二楼,这么大个儿的鲸鱼,被人搬出去了,怎么可能没有人听到。那鲸鱼不是死了,便是在睡觉,抑或是得了霍乱,肚皮朝天死了。如果那鱼现在还睁着眼睛没死,实在不合常理,对吧?”
六兵卫从后面走上前来道:“您说得句句在理。我们所在的地方,就在舞台正上方。那么大的鲸鱼被偷出去,竟无一人察觉,实在不可思议。然而,与太六冲进来说鱼没了时,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我们满心以为,他在同大家开玩笑,走下楼一看,却如目睹了妖狐变身一般!……”
了断
仙波阿古十郎听闻此事,哼哼着笑道:“还有人将自己绑在风筝上,去偷城楼顶的金鯱哩。若是有必要,鲸鱼也好,别的东西也罢,想偷总是有办法偷的。这种事没什么好稀奇。”
瘦松呆呆地问道:“有什么必要偷那东西?……偷走那么大一头鲸鱼,到底想拿去做什么用呀?”
“如果是我,肯定拿来煮火锅吃。”
“您就别开玩笑了。说真的,我到现在还觉得,这种事情不可思议呢。”
“这确实不可思议啊,有何必要因人而异,外人难以理解。想来是那鲸鱼身子里藏有玄机,对犯人而言十分重要。做成鲸鱼火锅,虽是一句玩笑的话;可是,这么大的东西,放在谁手里都不好处理。将鲸鱼从它原本应在的地方,大费周章地偷出来,这其中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别无他法的缘由。你往这个方向想一想,应该就能明白: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偷鲸鱼了。”
“阿古十郎先生,那您有头绪了?”松五郎激动地问。
颚十郎摇头道:“具体案情还不清楚,不过,将鲸鱼偷走的手法,我倒是知道了。”
瘦松大惊道:“哎,您说真的?……那犯人到底怎么偷走鲸鱼的?”
颚十郎有些无趣地答道:“你用不着逐一查看埋柱底部。因为犯人不是将鲸鱼整条偷走的,定是切成小块,分批拿出去的。这还用说吗?”
“可就算要切,鲸鱼那么大……”
“一两人肯定做不来,可要是有三十个人分工合作,不消两小时,便能轻松将整条鲸鱼分割运走。先掏空内脏,然后割掉肥油脂肪部分。把肚子开个大洞之后,鲸鱼不过是一堆骨头和肉,任切任割,不难处理。只要分割成单人能扛动的大小,三十个人往返两、三次,便能一块肉片不剩地如数搬走。手法应该就是这个,瘦松。”
瘦松一拍手道:“原来如此,佩服!……可是,我还有个疑问。最初勘八下楼,紧接着是拉三味线的阿秀姑娘,两人下楼之时,鲸鱼都还好好地躺在台上。可等与太六下来看时,那鲸鱼就不见了。从阿秀回到楼上到与太六下楼,其间相隔不到十分钟。就算是分割带走,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那庞然大物处理妥帖吗?”
“你这话有意思。勘八和阿秀都没有说过,他们去摸过鲸鱼,两人都不过是在距离舞台,很远的观众席顶上,借着月光,看到类似鲸鱼的物件罢了。”
阿古十郎说罢,指着缠绕在舞台正上方横梁上,五个绳套模样的东西道:“喂,瘦松,你说那是什么呀?不觉得在奇怪的地方,挂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吗?”
“那东西有什么说法吗?”
“还没有明白?……我直说了吧。他们在这横梁上,挂上一块画有鲸鱼的大幕布,在幕布后面处理鲸鱼。梁上的绳套就是明证。换言之,勘八和阿秀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幕布上画着的鲸鱼,将那画当成真正的鲸鱼了。怎么样,瘦松先生,您都明白了吗?”
瘦松应道:“哎,我无话可说了。现在知道是怎么将鲸鱼偷出去的,我多嘴再问一句,犯人偷这条鲸鱼,究竟要做什么呀?若是整头偷走,还能拿来给人看看,可是这都割碎了,还能派什么用处呢?”
“我从方才起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呢……”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垂下眼去沉思片刻,突然说道,“喂,瘦松,昨天晚上你是在哪儿,追丢的伏钟重三郎来着?”
“在芝浦。”
“原来如此,那么,这头鲸鱼又在哪儿呢?”
瘦松猛地一拍手道:“哟,混蛋!……莫非那伏钟……”
颚十郎微笑道:“想来他是没有往海边逃。他被逼得走投无路,趁机躲进了刚被人拖上岸的鲸鱼口中。可伏钟不知道,这头鲸鱼是供人观赏用的。躲进鲸鱼嘴里倒是不难,可是,等回过神来一瞧,自己竟被一两千个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无法脱身。他躲进鲸鱼嘴里时,一心只顾逃命,等鲸鱼被运到高物屋后,为了让鲸鱼躺好,髙物屋用木桩和渔网,将鲸鱼头牢牢固定住。已经无法从内往外打开鱼口了。重三郎在鲸鱼口中一事,只有他的部下乾儿知道,他算计着老大也差不多,应该脱身回来了,却一直不见重三郎的身影。乾儿混迹在观光客中前来察看,发现了我方才说的情况,为救出重三郎,这才想出了分割鲸鱼的法子。”
瘦松五郎一时无法完全接受,继续问道:“那么,只要拿掉绑住鲸鱼脑袋的渔网便好。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大力气,将鲸鱼切块偷走呢?”
“这正是伏钟组不寻常之处。此事若处理不好,容易败露,让人知道伏钟至今为止,一直躲在鲸鱼的口中,留下马脚。若是这样大费周章,营造出鲸鱼飞升,凭空消失的假象,可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不可思议的事件上去,无暇考虑伏钟的下落。此案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案子我都明白了,真是打心底里服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搞懂。昨晚到今天,我派了大量人手,漫撒在江户城里搜捕,这两国地界,更是搜查的重中之重。每个十字路口和背街空地,都安排有人巡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一片往北走,就是两国桥和千岁桥,往南走有两国二丁目的bbr>?99lib?辻番,和中之桥的辻番奉行所。在这四个关卡的封锁下,这一区域就如一只四方口袋。若有三十人背着鲸鱼肉,满大街到处晃悠,立刻便会被抓。可我从未听到这样的消息。这三十个伏钟的手下,到底藏去哪里了呢,阿古十郎。”
“你如此糊涂,倒也令我佩服。既然他们没经过那四个关卡,就一定还在四个关卡围成的区域内,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断。”阿古十郎两手一拍,叹道,“在这块区域里的店家,虽不止十几二十间,但能接纳三十人,和那么多鲸肉的也不多。只要逐一排查,不消一个小时,定能查讫。”
两国二丁目的角屋敷,是浪人武士铃木仁平开设的大型射箭场。瘦松五郎和仙波阿古十郎走进店里之时,伏钟重三郎正老老实实地,在长火钵边煮着鲸鱼火锅,正与小妾阿泽对饮。
伏钟重三郎身穿一件松坂棉制的和服,腰扎屑系织的角带,长相端正,似有大名储君的派头。只见他扭头苦笑道:“仙波先生出马,我只能束手就擒了。”
金凤钗
女婿
一场大雨从二十四日——龟户天神大人祭典的夜里开始下起,直到三十一日还没有停的迹象。
仙波阿古十郎和雷土土吕进闷在神田佐久间町的焙烙长屋里。这间房子在古井和长屋公厕对面,能听到雨水在沟里,潺潺流淌的声音。要说风雅,倒也挺风雅的。
下午四时,寒气透骨,真让人想点上一个火盆。阿古长与土土助在阴冷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屋中抱着光腿,呆呆地望着窗外连绵不歇的大雨。
正在无聊发呆之际,一个人拉开防雨移门,举步走了进来。那人是北町奉行所的,曾经跟着仙波阿古十郎断案,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他就是神田捕头——干瘦松五郎。
痩松五郎提着一个两升装的大酒桶,笑嘻嘻地进屋来道:“嘿嘿,您们两位果然没有什么精神。我就猜会这样,特意来看你们了。这是今天早上,刚送到的宇多川的常陆新酒。快来喝一杯驱驱寒气,打起精神来吧。您喝了我的酒,下次找您出主意,可要帮我的忙呀。”
酒过几巡,神田川家又送来了鳗鱼。三人喝得兴致盎然,围着酒桌扯起家常。说话间,瘦松五郎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一拍膝盖道:“阿古十郎和土土助先生的买卖,需要走街串巷,您们两位可能已经有所耳闻了。阿古十郎,您听说过万和家金簪子的故事吗?”
“万和就是经营深川木场的大户人家吧。说到在吉原花街一掷千金,奈良茂的名声似乎更响亮些,可要说哪家有钱,这万屋和助却比奈良茂有钱十倍。他买下茂森町的三町四方做宅邸,浮在护城河里的木材,少说也价值五十万两。”仙波阿古十郎点着头,边吃边说,“万和的大女儿阿梅和舅舅的女儿花世是朋友,时常去金助町玩,我见过一两次。这万和家的金簪子,到底是怎么一个故事呢?”
瘦松五郎正坐说道:“此事说来实在奇妙,简直能当怪谈来讲,最适合在连日阴雨的冷天夜里,与大家分享了。正好明天才换我们值月班,今天一天休息。既然您不知道,我就来说一说。”
“怎么搞得这么正式,你可别给我设套啊。”颚十郎摇头苦笑着说。
瘦松五郎握着膝盖,探出身子笑道:“您别打岔,先听我说嘛。故事的开始有点古早,时间追溯到距今十五年前。当年在深川木场附近,有一个木材批发店‘山崎屋’,店主人名叫金右卫门。这位老板有个八岁的儿子名叫金三郎。而那万和家,则有您方才提到的女儿阿梅,当时才四岁大。万和与金右卫门都是木曾人,追根溯源可算是远亲。两人关系很好,一直如近亲一般互帮互助,有一天忽然想到:不如就将这阿梅许给金三郎做老婆吧。就这样,两个孩子还在年幼的时候,便被订下了婚约。金右卫门送给万和一支雕着凤凰的纯金发簪,作为婚约信物,期待着两个孩子的婚礼。”
“原来如此。”仙波阿古十郎点了点头,嘟囔了一句,“倒也正常。”
“两年前,木曾那里发生了一次山林大火。山崎屋家的山头烧了五天五夜,树木全都化成了灰烬,店面更烧得影儿都没有了。金右卫门决定关店去长崎,做中国进口木材的生意,重新起家,将金三郎也带去长崎。次年春天,万和收到金右卫门的信,告知他们西渡中国,此后十二年间音讯全无。
“然而,阿梅心心念念着,已经记不清长相的金三郎,她给土佐原人偶穿上和服,拿它当金三郎的替身,不仅一日三餐,都为人偶准备一份饭食,还亲热地同人偶说话,仿佛那里真有金三郎本人一般。阿梅的样子十分可怜,让人不忍直视。她患上相思病后,眼看着一日瘦过一日,到今年五月十七日,已是形容祜槁,最终也就病逝了。万和家的女主人是阿梅的继母,倒还平静,可是,万和本人却感慨万千,说万事都是前世约定,叹息说这都是命。
“最终阿梅人进棺材时,万和拿出凤凰金簪,轻轻抚摩着女儿的身体道,这是你婆家送的信物,且带着上路吧。他说罢将金簪放人棺材,送女儿去净心寺的墓地下葬。”
阿古十郎一反常态,有些伤感地叹道:“原来那姑娘死了。她可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啊!……”
“就在阿梅死后两个月,之前一立音讯全无的金三郎,竟然回来了。他说父亲在中国身患重病,后来因各种琐事,未再寄出书信。万和埋怨金三郎,怎么不早回来两月,边抹眼泪边将女儿阿梅的事,告诉给了金三郎。金三郎听后,抱着阿梅的牌位,哇啦哇啦地放声大哭,说自己长久以来,在中国努力工作,最大的盼头便是有朝一日,返回日本来迎娶阿梅。阿梅怎么就没有能够多活上两个月呢。
“万和虽然死了女儿,却说金三郎既有婚约,便是自己的女婿。他找了一间离主屋稍远的茶室离屋,让金三郎住下,如亲儿子一般宠爱金三郎。到了阿梅去世的第一个盂兰盆节,一家人去净心寺,为她做法事扫墓,金三郎也随万和一家同去。可他一到墓前便不住哭泣,所以就独自离开寺院,扫完墓先回家。就在金三郎借着昏暗的夕阳,蹲在门口,烧麻秆点迎魂火时,他面前突然走过一顶轿子,只听‘丁零’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突然从轿子里掉了下来。金三郎过去捡起来一看,那掉在地上的,竟是一支雕着凤凰的纯金发簪!……”
“哦,终于说到重点了。”仙波阿古十郎兴奋地拍着手。
“金三郎追了出去,可是,那轿子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昏暗的暮色中,不知去向何方。金三郎只好作罢,将簪子放进袖兜,回离屋早早睡下。那天半夜,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防雨窗,打开窗户一看,死去阿梅的二妹阿米两手作揖,一个人在站窗外的荻花丛里。金三郎问她: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来了,阿米说她有一事相告,特意上门拜访。金三郎让她进屋后,阿米贴着墙壁,断断续续地说道,看金三郎哀悼亡姊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痛,自己与亡姊虽非同腹所生,但都有父亲的血统,求金三郎将她当做亡姊来看。金三郎大吃一惊,说承蒙姑娘好意,但这事使不得,现在自己养活自己,尚且十分困难,多亏令尊的大恩大德,才能勉强度日,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阿米说,她一个女孩子家,深夜潜入金三郎的住所,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再是清白之身,还请金三郎可怜可怜自己。阿米说罢,便伏在榻榻米上不肯起身。金三郎起初还厉声劝阻,可渐渐被阿米的真情打动,很快成了如胶似漆的一对有情人。
“在那夜之后,阿米每晚六点,就悄悄溜进离屋,等天亮了便回自己住的主屋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金三郎感到内疚难耐,就在一周前的一天早晨,对阿米说: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不如将这实情告诉万屋和助大人,请求他的原谅和许可。阿米同意了,说若父亲火冒三丈,就让金三郎拿出在大门口,捡到的发簪给他看,这样定能平息怒火,千万记得,万一话不投机,就拿出那支发簪。
“天亮后,金三郎牵着阿米的手,去到主屋,让阿米在院外稍等,独身一人走进万和的房间,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对老人家说了,向他道歉。和助一脸诧异道:有一事他没和金三郎说过,其实阿米在盂兰盆那天傍晚,从寺庙回来之后,突然昏睡过去,现在还昏迷不醒呢。昏睡期间,阿米曾一度断气,将他吓得不轻。阿米现在还睡在被窝里,连翻身都难,怎么?可能悄悄跑去,金三郎住的离屋?虽然金三郎说阿米正在院外候着,可万助确信她,就在隔壁房间沉沉睡着。金三郎大吃一惊,走去隔壁房间一看,现在本应等在院外的阿米,瘦得不成人形,正睡在被窝里呢……”
阿古十郎边听边憋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说,瘦松,那之后事情怎么样了,我来给你猜一猜吧?”
“哎?……怎么?”瘦松五郎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颚十郎。
“用不着吃惊。之后应该是这样的。金三郎拿出那支雕有凤凰的发簪给万和看,万和大惊说:这不是放进阿梅棺材里的发簪吗,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呢?说话间,阿米突然醒来,坐起说她死得太惨,冥界的神明可怜她的身世,时不时放她出来,借阿米的身体与金三郎大人相会。阿米的脸还是原样,可这遣词用语,却完全变成了阿梅。就在大家震惊之时,阿梅的灵魂说,让阿米帮她续上这份姻缘,是对她最好的供养,还请父亲许了这桩婚事,自己在此告别人世,说完哭倒在地,扶起来一看竟已气绝。大家赶紧围过来抢救,不一会儿,阿米喘过气来,好像突然退了高热一般呆坐着。大家询问她,昏睡时发生的事,也是一问三不知。万和被阿梅的悲愿感动,按照阿梅的嘱咐,将阿米许给了金三郎。故事讲完了。”
“什么呀,原来您听说了。您也真是爱使坏,让我白费这么多口舌。”
“谁叫你搬出这么老套的故事来忽悠我,我哪是那么好骗的。我不像你,我可是有学问的。我说瘦松,这是中国的志怪小说《剪灯新话》里的故事,叫《金凤铁》,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
瘦松不悦道:“什么听来不听来,我说的是真人真事!前阵子深川的八间堀里,发现了一具没脑袋的尸首,虽说不是我值月班,可是,我挂心这个案子,去万屋走了一趟。这故事是万和亲口对我说的。”
阿古长脸色稍变,问道:“这么说,这真是真事?”
“骗您我能有什么好处呀?真事,真事!……金三郎和阿米明晚就要成亲啦,万和家现在忙作一团呢。”
阿古长与土土助对视一眼道:“土土助先生,大事不好啊。”
土土助也使了个眼色道:“确实,这件事做得太恶毒了。”
瘦松左右打量两人道:“什么呀,到底怎么恶毒了?您俩别尽使眼色,看得怪瘆人的。”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雨打伞面的声音,一个轻细的脚步声,慢慢地朝长屋靠近。
不一会儿,只听一个温柔文静的声音,从防雨拉门外传进来:“有人吗?请问仙波大人,是住在这里吗?”
阿米
来客进了屋里,头上梳着高高的藏前式圆髻,身穿染有秋七草的紫色畝织缩缅振袖和服,是个下巴圆圆、文静温柔的十六七岁姑娘。从她穿着奢华、举止高雅,可知一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姑娘毫不犹豫地走上旧榻榻米,恳切地望着阿古长道:“我是深川茂森町万屋和助的小女儿,名叫利江。姐姐还在世时,跟随她去金助町花世姐姐家里玩,曾见过您一两面。因为这一面之缘,今天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利江将方才瘦松说的故事,再次简短地说了一遍,一脸果断地说道:“不瞒您说,接下来我要说的事非常离奇,离奇到也许会让您发笑。这都是我的感觉,我总觉得我家要出大事了。”她眼睛里闪出惊恐的神色,继续说道,“说来您可能不信,可我总是觉得,明天即将成婚的二姐阿米,不是原来的二姐了。我总觉得她是个陌生人,让我难以释怀。”
“您单这一句话,我也听不明白啊。”
“也对,我应该和您说得更详细一些。可到底怎么说才好呢……”利江一歪脑袋,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长相、举止、声音都和原来的阿米一模一样,我一句话说不清楚,只是她与原来的二姐,有点不同了。要说哪儿不同,我二姐有些执拗,每次去厕所回来洗手时,一定先用左手拿水勺,从右手开始冼,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先用右手拿过水勺。可最近,二姐总是先用右手拿水勺,从左手开始洗。另外也是一件小事。二姐最讨厌枕巾被汗打湿,有时睡到一半醒过来,常会让睡在一旁的我,去取新枕巾替换。然而最近,她就像是忘记这回事似的,若无其事地枕着以前绝对会感觉恶心的脏枕巾。”
“我提一个问题,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二姐有异常的?”
“是本月七日傍晚。那天二姐的情况急转直下,一度断气,手脚也变凉了,大家差点哭着,要给她准备葬礼。我开始觉得二姐不对劲,应该是那之后的第二天,大概是八日左右。”
阿古十郎伸手摸着肥硕的下巴道:“好,我知道了。那阿米姑娘当时所在的环境下,容易被人掉包吗?”
利江猛地摇头道:“姐姐因为发热,容易发冷,不能受风,所以一直让她睡在土藏里。且那土藏不是一般的土藏,是座敷土藏,在中庭正中央,四面都是走廊。土藏离庭院很远,离玄关和后门就更远了。”利江眨巴着眼睛回忆着说,“另外,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轮流给姐姐守夜,她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陪着,不论出什么事儿,都不可能将重病的姐姐,从土藏中带出来。替身想要掩人耳目,经过重重宅邸,潜入土藏,更是难上加难。”
“这下可真是离奇了。”颚十郎连连点头,“话说,您今天有何事相求呀?”
利江机灵地望着阿古长道:“我求您做的事情,正与二姐有关。虽说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人闯进土藏里去掉包,可是,二姐现在确实,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原来的姐姐了。我想求您破解其中的奥秘,查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特意上门拜访。若是您调查后,发现确实不是掉包,那我也好安下心来,不再胡思乱想了。”
瘦松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利江说,忽然眼睛一转,插嘴道:“阿古十郎先生,这肯定是被掉包了。”
颚十郎吃惊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在打瞌睡呢,原来醒着啊。你突然大声插进一句,都把人家大小姐给吓到了。先不说这些,为什么你说一定是被掉包了呢?”
“只可能是被掉包,这连亲妹妹都说,姐姐已经变了个人,不是掉包还能是什么?不论道理上怎么看,既然直觉如此,准没有错!……”
“哼哼,土土助先生您听到了吗,瘦松这话可了不得呀。我来问瘦松先生一句,在这样深宅大院的座敷土藏里,要怎么才能潜入冒牌货,将那重病的、真正的阿米姑娘,给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换出来呢,您能解释解释吗?”
“这有何难?”瘦松转去对利江继续说道,“您方才说,阿米姑娘曾一度断气对吗?”
“对,没错!……”
“那时,你们找葬具屋,送棺材来了吧?”
“对,送来了。”
“所以,那冒牌的阿米,一定是藏在棺材中,一路进入座敷土藏,趁乱将被窝里的阿米装进棺材,自己则假装死而复生。人活过来了,自然用不着棺材,还不吉利,主人家肯定会赶快将棺材退掉。这么一来,等在一边的同伙,便点头哈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将那装着真正阿米姑娘的棺材抬走。所以,大小姐您在那场复活乱子后的第二天,觉得自己的姐姐变了个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您姐姐被人用这样的手法,给换出去了嘛。”
土土助一拍手道:“这犯人绝对是行家里手,想到用棺材掉包,实在是高明啊。”
棺材
“这么说来,您刚到中玄关的台阶口,就有一个佣人出来说,病人突然又活过来了,不好意思,劳烦您抬回去吧?”
深川,灵岩寺门前町的葬具屋——平野屋的店门口,平野屋的老掌柜传右卫门,正坐在门口招呼仙波阿古十郎。
那传右卫门头顶只剩下一撮白发,腰也弯了,耳朵也听不清楚。他弓着身子,将手放在膝盖上应道:“正是。我们刚刚把给沐浴净身的家伙,卸下来放在台阶口上,就从里边奔出一个佣人来,说了这番话。我们棺材还没有沾地,就又抬回来了。刚刚我也说了,阿米姑娘与我的孙女骚浪,是一起学舞的朋友,每次学舞归来,都会来我家玩,和骚浪两人复习当天学的舞。听说阿米姑娘一病不起,我们和骚浪也都很担心。
“七日夜里八时多,万屋派来了一个传口信的,说阿米姑娘方才断气了,让我们快送一口棺材过去。阿米姑娘好歹是我孙女骚浪的好友,老家伙做不了别的,起码帮她背个棺材。我叫来店里的伙计,拿上沐浴净身的家伙,便拄着拐杖,将棺材送到了万屋。”
“原来如此。”阿古十郎点着头说道,“以防万一,我再问您一句,您送的棺材,确定没过玄关进到宅子里面吗?”
“别说进到里面去,那棺材我都没有卸下来。”
颚十郎环抱双手道:“好,我明白了。我顺便再问一句,听着有点不着调的问题,您背棺材去万屋的路上,有没有卸下棺材歇过脚啊?”
“茂森町离我家铺子近得很,再者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歇脚啊。”传右卫门扑腾着两脚大声说。
“对,您说得对。且说这世上多怪事,您有没有觉得,那天背的棺材,比平时背的要重啊?”
“棺材不是花柏木做的,就是杉木做的,该多重就多重,不可能单那一天,觉得比平时重。”传右卫门激动地说,“你可别小看我这副老身板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我失言了,抱歉抱歉,打扰您了。”
阿古十郎傍头愣脑地出了平野屋,去往灵岩寺门前町的净心寺。他顺着本殿右边走去墓园,瘦松急匆匆地,从墓园入口走了出来。
“手脚很快嘛。怎么样,那棺材有被打开的痕迹吗?”
瘦松点头道:“有,棺材外边有用铁锹撬过的痕迹,棺材盖也有打开的痕迹。不过痕迹并不新,怎么看都是两、三个月前下的手。”
“我估摸着也是这个时间。若是阿梅死后才开始策划,不可能完成这么多的精心安排。这么想来,那阿梅也应是被他们一点一点,下毒药弄坏了身子,最后不留痕迹地杀害了。我看,这肯定是很早以前就策划好的。”
“调包入手的,乃是身价五十万两的大小姐之位,他们这是干了一票大的呀。您说得对,案情确应如您方才说的。话说阿古十郎先生,您查得怎么样了?”
颚十郎伸手挠了挠脑袋道:“扑了个空!……我听信你的分析,前去查问,结果蒙羞而归。瘦松,对不住,那棺材根本没有进玄关,更别说到里屋啦。”
“什么?……”松五郎诧异地努着两眼。
“背棺材的是宠爱阿米姑娘的,平野屋家的老掌柜,他一路没有放下过棺材,也没有休息过。不仅如此,那棺材根本没从传右卫门的背上,卸下来过。难得你想到这个法子,但是,看样子,得放弃棺材这条思路啊。”
“那么,犯人到底用的什么手法?”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阿古长说罢仰望日头,继续说道,“婚礼在晚上七时举行,还有不到六个小时。得赶在他们喝交杯酒前,想出一个法子来,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总之前去小塚原的投葬寺院,查验一下在八间堀发现的无头女尸吧。虽说犯人应该不至于如此大胆,将阿米姑娘从茂森町偷换出来,砍掉脑袋,随手丢进附近的八间堀里,不过,事无绝对。万一真是阿米姑娘的遗体,就对我们有利了。”
“您说得对,今天开始,正好轮到我值月班,可以不用顾忌,一查到底。”松五郎激动地说,“我们赶快走吧。”
两人在千住叫了轿子,奔去小塚原,向投葬寺院的同心侍卫一番解释后,找来一个打杂的非人,让他提着铁锹去随葬坑。
这投葬寺院里的尸首,既没有棺材,也不裹草席,只在草原上找个地方,浅浅地挖了个坑,将尸首往里一堆,在上面随便盖些沙土,最后插一块木牌,写明下葬日期和尸体性别,仅此而已。
三人走到一块簇新的木头墓标前——乙丑年八月十四日,女。
“浑蛋,就是这儿。”杂仪指着墓标说。
“劳烦您挖出来,注意别伤着尸首。”
非人杂役拿铁锹,掘开低矮的土馒头,挖了起来。因为连日阴雨,坟头十分泥泞,并不好挖。
那杂役掘得泥土翻飞,挖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下铁锹道:“老爷,没了!……”
“你说什么?”
“尸体不见了!……”
瘦松大惊道:“怎……怎么可能呀!你……你不会挖错;地方了吧?”
“不可能,您看,这里写着乙丑年八月十四日呢。给她下葬的就是我,错不了。”
“喂,把铁锹给我。”
瘦松五郎拿过铁锹,使劲儿地挖了好久,翻出来的尽是石块与树根。
仙波阿古十郎神情郑重,劝道:“瘦松,别挖了,白费力气。我看再怎么挖,也找不着阿米姑娘的尸首了。若没有下雨,说不定还能留下一些线索,可最近连日阴雨……没办法了。这一来我就明白了,被砍掉脑袋、丢在八间堀的,确实就是阿米姑娘。既然犯人下手如此狠毒,我们也得拿出点 771f." >真本事来。今天举办婚礼的阿米姑娘,乃是与真人长得宛若孪生的家伙,不用说,那金三郎也是一丘之貉。他们还有两、三个同伙,搞不好万屋家里,就有一个同伙。”
“什么?……”松五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总之,真正的阿米确实被犯人调包,运出了万屋。他们到底用的是何种手法,去实地调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线索。”阿古十郎说着,突然站了起来,“咱这就去深川的万和家。我对外的名义是你的助手,若不这样说,恐怕会不好做事。”
“我知道了。”松五郎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仔细商议一番,便赶往深川的茂森町。瘦松与万和关系亲密,所以很快就进到了里屋。
今天是女儿阿米大喜的日子,万和家热闹非凡。家门口挂起了大红灯笼,店铺里铺上了红毛毡,摆出了金屏风,掌柜身穿礼服,杂役头领穿着印有店铺标志的褂子,跑前跑后忙里忙外。
因为时日特殊,平日温厚和气的万屋和助,这次也有一些,嫌两人来得不是时候,可是,松五郎和阿古长却不依不饶,将家中查了一个遍,最后来到阿米姑娘睡过的那间座敷土藏。
那座敷土藏建得好生气派,让人联想到大奥相对。日本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子女、正室(御台所)、侧室和各女官(称为“奥女中”)的住处。大奥的另一含义指代德川幕府家的“后宫”,即是宫女、嫔妃生活的地方。在大奥中,除将军外,所有男子不得进入。所有上到正室夫人,下到最底层的侍女,都是清一色的美丽女性。日本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正室(御台所)、侧室和各女官(称为“奥女中”)的住处,自第1代将军德川家康的时代起已存在。及至元和4年(1618年),第3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乳母春日局制定“大奥法度”,订立多项严厉法则,例如禁止男子进入大奥及6时后禁止进入江户城等等,使大奥完全与外界隔绝。大奥法度虽经几度修正,仍被奉行至1868年江户开城方被废止。">中,嫔妃们的住处。房子四面是长长的走廊,围出一块五百坪的中庭,土藏就建在中庭的正中间。.
阿古十郎假装在协助瘦松五郎,钻进土藏里暗自调查。稍后,他凑到瘦松耳边说:“我本以为这土藏有暗洞通到外面,可仔细查看后,发现并非如此。这里查得差不多了,你按我刚才说的那样,问一问万屋和助吧。”
瘦松点了点头,走到万和身边道:“万屋先生,冒昧问你一句,阿米姑娘曾一度断气,那时应该在准备给她净身。当时棺材进到这座敷土藏中来了吗?”
万和点头道:“孩子断气是在下午五时,我们哭着给她换上寿衣,留下侍女阿时陪她,其他人都去大厅里,讨论葬礼的举办时间。过了一个小时,阿时忽然哇哇大哭,冲进屋里大喊‘小姐活过来了’。我们马上让平野屋的,将棺材抬回去,连滚带爬地跑进座敷土藏一看,阿米正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呢。我们叫唤她的名字,听到她用低沉的声音应了两声。谢天谢地,当时只觉得好像做梦。我正想在家中庆祝一番,忽然瞥见..土藏门前,摆着棺材和净身工具,真是触霉头!我看到那些登时就火了,冲到我家铺子里,正巧佣人鹤三路过走廊,便揪着他问道:‘畜生,不是说让平野屋将东西抬回去,为什么没和人家讲。’鹤三说:‘平野屋的听说我们急着用,刚把东西送到,传话晚了一步。’我同他说,棺材就放在座敷土藏的大门口,太触霉头,总之赶紧找人搬走。”
瘦松摆摆手道:“好,我都明白了,只要知道这些便好。您家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来打搅,实在过意不去。这世间的评价,实在是变幻莫测,今天我们收到密报,没办法坐视不管。可这些例行检查,不过是做做样子,现在过场走完了,咱这就撤走,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走出万屋的铺子,颚十郎笑道:“如何,瘦松,跟我的推断一样,当天有两口棺材吧。我猜他们肯定早就偷偷下毒,掐着毒药的计量,很清楚阿米姑娘何时会死。看到万和找平野屋买棺材,便顺势将早就备好的棺材,当做刚刚送来的棺材送进里面,如此一来没有人会起疑心。阿米身边只留下女佣阿时,那阿时也是同类,协助背棺材进来的同伙,将棺材中的冒牌货,和阿米的遗体互换。另一个同伙则守在中玄关,看到平野屋的老掌柜背来棺材,便直接回绝。哎,这手法其实简单极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会想不明白呢?要我说,想不明白才稀奇呢。”
瘦松五郎惭愧地摇头道:“一个人死了用一口棺材,我脑子里一直这么想,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两口。哎,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关于此案,我有个办法。不过,得劳烦你回万屋走一趟,帮我把利江姑娘请出来。我在净心寺的帝释堂前等你们。若是利江答应我的请求,今天晚上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院子前面的影子
万屋家是经营木场的大户,比奈良茂家还有钱十倍,当家的万和不论做什么,都是大手笔,又兼这次婚礼,有庆祝一度垂死的女儿康复之意,所以,他砸下重金,将家里布置得异常豪华。
天花板上的木格子,全部涂上了金漆,房柱的漆框上,打上了红铜镂金鱼子纹的装饰片,藏住钉子头。五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正面,摆出了金色的屏风,地上铺着荷兰进口的大毛毡。左右两边的大花瓶里,遍插着粗壮的松枝,几乎要碰到房顶上了,还在两边的松树上,各自放了一只活鹤。客厅里摆着六张榻榻米大小的仙山盆景,邀请猿若町的演员,都装扮成老翁、老妪,站在盆景中,盆景中用的石头,都是货真价实的蓬莱石。用作装饰的乌龟也是活王八羔子,在龟壳上用金泥写了一个“寿”字,真是奢华至极。
新郎新娘坐在大盆景前,亲朋好友则根据亲疏安排座次,一个不剩地全部出席婚礼。终于到了新郎新娘交杯饮酒,喜结连理之时,忽然从宽敞庭院的一棵松树下,闪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
那身影穿着白色羽二重料子的睡衣,浑身湿透,肩头和袖口还有水藻和菱角叶子,定睛一看,竟是个站得直挺挺的无头女幽灵。
一个坐在走廊边的客人看到,吓得一声尖叫。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回头张望。给新郎新娘斟酒的童男童女,回头看了一眼,只说一句“看那个”便吓得一把丟下了长柄酒壶,仰脖子瘫倒在榻榻米上。
因为这一嗓子,一直毕恭毕敬地低着头的阿米,撩起头戴的新娘棉帽一角,瞟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道:“少……少开玩笑了!……畜生!……”她立刻拿起酒盘上的大红酒盏,朝那亡灵掷去。阿米抓起坐在身边的新郎金三郎的手,激动地喊道:“喂,梅花,看那样的东西竖在院子里,想来事情都败露了。做人最讲究收尾果断。我们赶快跑吧,慢一步怕要被人抓住了。”
金三郎身边有两个魁梧的壮汉,自称是木曾的亲戚,跟随服侍金三郎。他们突然站起来,脱下和服裙裤,摔在榻榻米上,喊道:“老大,阿莲说得对,事情至此已到极限。既然无法在此扎根,那就果断撤退。说到底我们还是海贼,就算当上江户第一的富豪,当了这家的女婿,事情便不会败露,可这一票也不知道能搞到多少钱。咱上岸还没多久,就落到这步田地,还是快趁追兵未到,赶紧逃吧。”
金三郎撩起裙裤裤管,盘起腿来,喊道:“就算抢遍中国、印度,一辈子也赚不到五十万两金子啊。在厦门的小酒馆里,我听过金三郎的故事,我便将他毒害,碰巧陕西人阿莲长得与阿米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找来四人,演了这么一出好戏。宁波人阿时假扮侍女,潜入宅邸,先给碍事的阿梅下砒霜,慢慢将她毒死。再效仿怪谈《金凤钗》的故事,策划好这次剧情。看到木场的护城河里漂满木材,我一心以为,尸体一定不会浮上来,便像拋尸大海那样,随便弃置阿米的尸体。不想此举让我们走了霉运,后来只好慌忙去投葬寺院里,将尸首偷出来。纰漏已出,再怎么挣扎都没用了。这次虽说功亏一篑,可我不过是明石之浜的渔夫之子,现如今却坐上家产五十万的万和养子之席,也算此生无憾。你们想逃便自己逃吧,我只想坐在这里。”
新郎说完伸开手脚,躺在了座位上。
从安政末年(1860年)开始,梅花新吉一伙人,便长期袭击、洗劫中国台州、福州沿岸的渔村。而假扮梅花亲属的两人,则是海盗船的船老大,一个叫老大权六,另一个叫忘八猪太郎。
笼屋之客
公主大人
“怎么怎么?你们是食客、要饭的、吃白食的,还是新店开张,来喝祝贺的喜酒的?……这店面气派得很,你俩看呆啦?好啦好啦,快进来,站在那儿都不透风啦。”
自打撩开了布门帘,店里坐着的杂工模样的醉汉,便一直喋喋不休。老板打断醉汉的话,做作地搓着手道:“欢迎光临!……我看两位客官都是轿夫,感谢两位光顾我家新店,来喝贺酒。贺酒是滩五乡的都菊名酒,我们直接从产地进货,货品备得很足,还请两位今后,也要多多关照我家的生意呀。”
那老板一串寒暄好似念经,最后还带了一个升调。此人发型确实是商人式样,可怎么看都不像酒馆老板。他皮肤黝黑,泛着油光,生着一张饱经风沙的轿夫的脸,怪不得这家店,要取名字叫作“笼屋”了。
“听说神田柳原、和泉桥边的柳森稻荷有新店开张,咱去凑个热闹吧。店家庆贺开业,说不定有不要钱的祝贺的酒喝哩。就算没有祝贺酒,起码也能送咱条手巾。正巧手巾破了,正愁没有新的换呢。”颚十郎得意地鼓噪着,“要说昨天新开张的‘多贺罗’可真豪爽,贺酒给了五合,最后来一句打扰了,送上一个印着大黑天的黄棉布钱袋。果然喝酒一定得去新店呀!……”
两人这一天,也去寻找新开业的酒馆。
其中一人原本是江户第一名捕,大名仙波阿古十郎。他改行做了轿夫,名字缩略为阿古长。
他的搭档是从九州过来的浪人武士雷土土吕进,这名字简直像是日下开山的相扑力士,想来应是个处世的假名。他的名字也缩减不少,略称为土土助。
这对轿夫到处寻着新开张的酒馆揩油,可见生意做得并不红火。
他们抬轿已经快半年了,生意却一点不见起色,这正所谓是因果报应。那位阿古十郎的长相,看官想必都已经知道,他的脸生得好像丰臣秀吉的簇生葫芦马标。而雷土土律进则人高马大,面容魁伟,眼如铜铃,是个光头络腮胡。两位轿夫长得这副德行,哪有客人还敢上门呢。
阿古长原本是江户第一名捕,现在却落得要去新开张的酒馆蹭酒喝,实乃迫不得已。
那老板长得尖嘴猴腮,探出头来问道:“下酒菜要什么好?有鲣鱼大寿司、沙丁鱼、煮芋头、豆腐、油炸豆腐、章鱼和鲱鱼,还有厚切旗鱼块。”
他拿围裙擦了擦手,动作倒是挺利落,却并不熟练。擦手时身体一直晃悠,略显邋遢地舔了舔上嘴唇,继续说道:“方才说的那些,不论哪个菜,都能免费送您一盘。还请千万别客气,嘿嘿。”
土土助挠挠脑袋道:“哟,太叫人不好意思了。”
一个上了岁数的杂工道:“这人是我朋友,我来给你介绍。老板名叫六平,不久之前,还在藤堂大人家做轿夫,我们是同住一个屋的弟兄。这家伙在上州有个舅舅,说是突然去世了,这倒也没什么,却给他留下一笔金额不小的遗产。所以他不干轿夫,买下这间铺子,装修一番开起居酒屋。今天新店开张,我们这些弟兄们,特意上门来喝贺酒,给店家讨个好彩头。伙计啊,不瞒您说,其实今天这家店,我们五个人包场啦。不论是大名也好、老爷也罢,抑或是和尚、武士和浪人,就算他们来这里,跪着求我们打赏一杯酒,我们也肯定不理不睬,直接轰走。这倒不是要卖你们的人情,只是看你俩这身行头,像是我们的同行,特意上门来庆贺新店开业。有句古话说得好,同业相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说兄弟,就是这么个理,您俩也别缩在那儿,往这边坐吧!”
“大哥说得对,来来来,到这边坐!……”
五个杂工轿夫围坐在簇新的榉木饭桌边,上面码放着三十个酒瓶,还有大碗小碟,放得满满当当,正喝得尽兴。
阿古长赔着笑脸道:“我说土土助先生,大伙都这么说了,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过去坐吧。”
“是啊,萍水相逢皆是缘,可喜可贺。若是这样,要不要关了店门,一醉方休,喝到明早可好?”
“哟,谋士啊!好点子!……”
“好啊,这样好!……”
最初喋喋不休的那个杂工,立马站起身来,关了店门。两人一边说着“这样便再无外人打搅了”,一边坐到杂工轿夫们之间,很快相互敬起酒来。两人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大口喝着。
“来,再喝再喝,才这么一点儿哪够呀?”
阿古长也不甘示弱,道:“老板,老板,倒酒,倒酒!……要按抬快轿的速度,换酒瓶呀!……”
老板看大家喝得眼馋,忍不住也灌起酒来,不一会儿便和大家一起又唱又闹,喝了个酩酊大醉。
刚刚那个年长的杂工看酒都喝开了,便敲着饭桌边道:“我说六平啊,我们五个,再加上那个长下巴和大胡子的两个弟兄,今天一个桌子喝酒,和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你说对不对,六平?”
“对,太对了!……芳太郎,你说的一点没错,来,咱喝一杯!……”
“哦,这杯给我喝吗?谢啦,我倒想谢谢你来着,不过,这杯酒我可不能喝。”
“说什么傻话,快喝吧。难不成你看不上我斟的酒?”
“是啊,看不上,太看不上了!……你这见外的浑球,我死都不喝你斟的酒!”
“又来了,你一喝醉就99lib?这样,到底哪儿看不上了?”
杂工芳太郎的嗓门越来越大,嚷道:“你想知道?看在我们弟兄一场,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两个耳朵掏干净,给我好好听着!……你舅舅只是武藏国新井方村的老百姓,你说他最近死了,给你留了一笔不小的遗产,你拿那钱在这里开酒馆。哼哼,少骗人啦!……若是小曲的唱词就算了,这么假的故事可骗不过世人。六平,我芳太郎的眼睛不是画的,别人稍有隐瞒,你哥哥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想这样三言两语就瞒天过海,没这么容易。看你店里墙面用了细细打磨的柏木板,天花板是鹌鹑眼的高级木料,小包间的房柱是鱼鳞纹榉木,饭桌全是没有棕眼的榉木,厨房里做了铜饰,酒瓶子全是唐津烧瓷,光这些少说就要三百两小判。你舅舅不过是上州的一个平民,就算三代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钱。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吓傻了?……其实我芳太郎暗暗猜测,你是不是在宇津谷峠避雨时,杀了个瞎子按摩师,抢来了三百两。你以为骗小孩呀,什么上州的舅舅死了,哼,笑死人了。你这样的杀人犯,今后绝不是我的弟兄了,明白了吗?”
芳太郎说话间,六平已脱了围裙,光着膀子,完全变回往昔的轿夫模样。他盘腿坐下,拍着毛腿道:“没想到啊,竟被你看穿到这个地步。好啦,芳太郎,你也莫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扯谎。只是事出有因,才随口编派了几句,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啦!”
“既然你这么说了,倒也不是不能原谅你,不过得把事出有因的因,讲给大家听一听。对吧,大伙儿,不把话说开了,这事儿可没完哪,对不对?”
“就是,就是啊!……”几个轿夫一起嚷嚷着起哄。
“快点,六平。你要不说,小心我们一把火烧了你的店。”
颚十郎扭头对土土助道:“这下可有意思了。”
土土助也点头道:“没想到我们白吃白喝一顿,还有这样的余兴节目,实在有趣!……”
六平忽然笑嘻嘻道:“..你们这么想听,就告诉你们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听完可别吓趴下,趁现在扶稳了嘿。实不相瞒,给我出钱的,是那藤堂大人家的加代公主哩!……嘿嘿,臭小子们,吓破胆啦?……人家加代公主说,我六平长得简直和路考(濑川菊之丞),简直一模一样,让她一见倾心。她还说我做轿夫实在可惜,若是没有身份地位之差,真想招我做婿,留我在房里从早看到晚!……可惜这浮世可恨,此心愿无法实现。钱她有的是,所以出钱帮我买了间店铺,就开在藤堂大人家宅邸附近,这样便能一直远远地眺望我。就是这么回事。”
“你真是大言不惭,脸皮也太厚了,你像路考?这话太扯淡!……怎么看你都是一张水瓢脸,活像神社里的安产符。我说你脸上怎么就没写上安产俩字呢?……”芳太郎哈哈大笑起来,“再说那加代公主,人家在大名的公主里,乃是聪明绝顶,数一数二的人物!听说她每天早上梳洗,用的都是有金粉画的漆器盥洗盆。她天资聪慧,就连将军大人找她聊天,都要提早派侍女,去打听她的安排。加代公主怎么可能,看上你这抬轿子的愣头青?就算天地颠个倒,这事都绝不可能!……我们不插嘴听你讲,你倒蹬鼻子上脸,说得更不着调了!”
六平轻蔑地哼笑道:“只有你们这些下人,才会这么想。虽说人家是鼎鼎大名的公主大人,而我不过一介轿夫,可一旦相恋,哪里顾得上这些!……就算你说我是一张水瓢脸,人家照样觉得怜爱得很,喜欢得不得了。只要我开口,不论什么请求都点头答应。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瞧一瞧什么叫美男子!……”
芳太郎忽然正色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加代公主如此中意你,真让人吃惊,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六平,你刚刚说只要你开口,加代公主什么事都会答应,没错吧?”
“没错,你用不着反复确认。”
“那能不能现在就把加代公主叫来,给咱斟杯酒呢?”
六平点头道:“小事一桩,小菜一碟!……只要写封信给她,她马上就到。”
“哦,真的吗!……那就劳烦你把她请来吧。能让俸禄三十二万石的大名家公主,给自己倒一杯酒,身为男人,这辈子也值了。快来写吧!……”芳太郎连声催促着六平,忽然一拍脑袋,“哎哟”一声,“这个……说来丟人,不巧咱几个都不会写字啊。”
原本这话就此打住便好,可土土助却插嘴道:“好,若是为此,就让在下帮你们写一写吧。”
阿古长戳他的膝盖,让他别掺和,可土土助喝得兴致极高,压根就没有察觉阿古长的暗号。他如行云流水般写下一长篇,末了来一句“这事儿真有趣”,便将信交给一名杂工送了出去。
那之后约过了一小时,笼屋门口忽然气氛大变。杂工们念叨着:“哪儿冒出来的,烦人,在人家店门口吵吵嚷嚷的,是附近的人吗?”他们拉开大门,喝道,“喂,混蛋!……”
只见稍稍后仰上身,站在门口的,真是藤堂和泉守的女儿——加代公主。
她长发垂地,身穿一件描绘着墨色瞿麦的白絽单衣,一条棉带高髙地扎在胸口,双手对在身前,垂下的袖子如霞似云。
加代公主肌肤白如象牙,闪闪发亮。她长相周正,面容冷傲,举止高雅,眼中透着威严。
大家都没有想到,公主大人真会驾到。加代公主拿余光一扫,抬着头看傻了眼的几人,拉开木门,如踩着流云一般,走进了店里,来到桌边伸出纤纤玉指,拿过唐津烧的酒瓶,道:“我给大家斟酒。”
包括六平在内,五个人纷纷从榻榻米上,连滚带爬地下来道:“这……这哪使得!”
“您、您别这么说……”
加代公主脸色十分严峻,犀利地微笑道:“你们不用客气,拿酒杯来。快拿酒杯来,我给你们斟酒。”
颚十郎戳戳土土助的膝盖,笑道:“土土助先生,事情闹大了。咱们快溜吧,再磨蹭下去,可是不得了哩。”
土土助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应道:“正是,快逃,不得了啦!”
“听好啦,我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冲出去。”
“明白了,你数吧。”
“一、二、三!……”
个头魁梧的两个大男人,就好像走夜路,突然遇到妖怪——独眼小僧似的,哇的一声惊叫,一溜烟地逃出了小酒馆。
毒鱼
秋叶之原的防火地。这片原野的入口处有棵苦楝树,在酷暑之日,这里便成了阿古长与土土助的歇脚处。
两人一大早送客官去两国,只跑完这一趟,一天的生意就做完了。两人谁都不想再干活,叫住路过卖枇杷叶茶的贩子买了两杯。就在他俩一脸懒散地,吹着枇杷叶茶的热气时,北町奉行所支配的手下神田屋的松五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拿揣在手中的芥子黄圆点手巾,擦着脖子上的汗,道:“我就知道来这里,一定能够逮住您们俩,往这里追来一看,果真给我找到了。”
“喂,别说得这么难听呀。你穿着黑裤配上探子穿的草鞋,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捕头。你一口一个逮住追来,我吓得把这枇杷叶茶都洒出来了!……我可没做过什么坏事,能让你出动来抓,说话可注意些呀。”
瘦松赔笑道:“这可真抱歉,说习惯了,一不小心说溜嘴了。土土助先生也在,您好呀。”
“你整天忙忙碌碌,到处奔波,真不容易。”
“感谢挂心!……”松五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瘦松,你为什么这么慌忙呢?”
瘦松对着颚十郎弯下腰道:“因为出了一件,近几年难见的大案子呀!……实不相瞒,藤堂和泉守的女儿加代大人,把六个轿夫和杂工,就像毒鱼似的,一口气全都给杀了。她虽说是大名的女儿,下手却这么狠毒。今天一早就为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那公主是怎么杀的人?”
“她在酒里下了番木鳖,灌他们喝毒酒。”
“此事真是令人震惊啊。”
颚十郎与土土助对视一眼,感慨道:“土土助先生,这世间之事有千千万万。此事若是当真,这次实在是千钧一发呀。”
土土助也难得地长叹道:“哎,真是的。要是当时咱缩一缩,坐着不走,现在已经和鲶鱼一样,泛白肚子漂在水面上啦。多亏了您!……”
“您说得夸张了。我再怎么神通,也不会料到那公主大人会下毒呀。我只是原本就不喜欢,那样居高临下的傲慢模样,所以才吓得脚底抹油开了溜,没想到竟然捡回条命。”
瘦松听到两人的对话,诧道:“我怎么听到了和案情相关的话……您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呀?”
颚十郎一脸呆样道:“瘦松,其实,我们两个人也差点就被毒到了呢。”
瘦松五郎大吃一惊道:“哎,那就是说……”
“没错,我们和那六人正喝得痛快呢,来了个厉害角色,高傲冷淡得能把人生生冻住。我们难得喝得开怀,被扫了兴致,慌忙逃了出来。话说你又是怎么知道,加代公主去了那家酒馆呢?”
“那六人里面,有个名叫芳太郎的杂工,他被发现时还留了一口气。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将大概情况说了一遍。”
“嗯,那芳太郎活下来了吗?”
“南番奉行所的人赶到不久,芳太郎就断气了。”
“为了确认,我多问一句——这么说来,包括老板六平在内,那六人一个都没幸存?”
“一个不剩全死了。”
“原来如此,这就不好办了。”
瘦松点头道:“近来发生过法华经寺事件,又有你经手办过的纪州大人家嫔妃的争宠事件,这话我不该说,可将军大人的颜面已经蒙了灰。而且,这次那俸禄三十二万石的公主大人,还不是在自家地界,而是跑到城里杀了六个人,实在无法无天。阿部大人这次相当愤慨,下令为了重振将军大人天威,必须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您也知道,这个月是南番奉行所当月班,所以案子就落到了辣手的藤波手里。总之,不论如何,看来加代公主这次,都无法全身而退了。”
阿古长捏着长下巴,怔怔地思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那加代公主供认是自己杀的人吗?”
“不,她没有认罪,只一口咬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算意料之中吧。”颚十郎转过身去,对土土助继续说道,“土土助先生,我想您也在这么想吧。就算大名家的公主大人,如果真的杀了人,也一样无法逃脱惩治。何况她父亲藤堂和泉守是外样大名,一旦事情败露,必会影响到三十二万石的俸禄。究竟是何种缘由,这我不清楚,可是,为了要轿夫的命,而丟了三十二万石的俸禄,实在太愚蠢了。即便她真的有意杀人,收拾一、两个轿夫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只需找个机灵人,直接给人一刀便好,用不着亲自跑到町内,让大家伙全看见。这简直像是在告诉大家:人就是我杀的。由此推断,我感觉杀害那六人的,不是加代公主。您怎么看呀?”
土土助捻着腮帮子上的络腮胡,喃喃自语道:“我也这么觉得。就算那公主大人再怎么呆蠢,也不至于做出这等傻事。而且..,她也知道我们两个人,看到她去酒馆了呀。”
“对啊!这应该是冤罪。瘦松,你怎么看?”
“我也是这么想。我想那加代公主,只怕是被六平抓住了什么把柄,之前就被六平威胁过几次,都给钱封口了。虽说之前的都忍了,可这次六平竟把自己叫出来斟酒,想来今后情况还会更糟。”松五郎喃喃推测着说,“再加上杂工轿夫口风不严,若是放任不管,万一将自己不想被人知晓的秘密说出去,那可就坏事了。公主大人这么一想,所以干脆心一横……”
颚十郎笑道:“畜生,你在胡说什么呢,又不是给小孩子讲故事。这些还用说吗,大家都 660e." >明白啦。”
瘦松挠挠脖子道:“我想得太普通了,真对不住,可是我真没想到,您俩竟然看到加代公主进酒馆。我一心以为?99lib.,是加代公主直接杀了六人,还以为没人知道她去过笼屋呢。芳太郎临死前这么说过,若他和大家一块死了,就无法告诉世人,加代公主曾来过店里,实在太遗憾。他说他若会写字,一定在墙角写下‘加代公主’几字,无奈自己是个文盲。所以,在我们赶到之前,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一心趴在地上拼命撑住,不肯失去意识。”
“原来如此。”
“可我听您说,加代公主去笼屋一事,竟然被你们两人看到……若是这样,就算她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动手杀人呀。这不合道理。”瘦松不明就里地歪了歪脑袋,“这些我都听清楚了。这里还有一封邀请加代公主的信,实在不可思议。看这大师流的笔迹潇洒漂亮,绝不是杂工轿夫能写得出来。您说这信到底是谁写的呀?藤波正拼命搜查写信人哩。”
土土助腼腆地道:“真叫我不好开口呀,瘦松,其实嘛,这是我写的。”
瘦松讶道:“土土助先生此话当真?您这又是为什么呀!……”
“哎,真丢人啊。”
“这哪里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若是这样,您也跟此案有关,还得劳您走一趟呢。”
土土助垂头丧气道:“这可不好办,就没办法开脱吗?”
颚十郎笑嘻嘻道:“这可没有办法躲避了,您就乖乖等着被藤波友卫那家伙审讯吧。所以,我当时就让您别写,您不听呀。您被叫去问话,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证据齐全,又有藤波出马,不论到底是不是加代公主下的手,恐怕她都是难辞其咎。真可怜呀,土土助先生。”
“确实可怜,可怜,就不能想一想办法吗?好歹我们也与她有一面之缘。我说您就帮她一把吧,单是加代公主倒罢了,可此事还关乎三十二万石俸禄哪,阿古长先生。”
颚十郎伸展开环抱的双臂,叹道:“您说得对,大家是有缘才相见的。好,我就来想一想办法吧。这次对手是藤波,我好久没有与他较量了,有点跃跃欲试。若只因加代公主去了笼屋,便说是她杀人,未免太过草率。为什么不可能是加代公主离开之后,又有一人上门下的毒手呢?据我推测,一定有人在加代公主之后上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去笼屋查看一番,找出后到的那位来访者上门的证据。总之得先去找加代公主好好谈一谈,确认案情。瘦松,公主她人在哪儿呢?”
“正被软禁在宅邸里呢。”
九只酒盅
阿古长穿上向舅舅庄兵卫,借来的五纹和服与透绫裤子,衣服倒是得体,可那发型仍是轿夫模样。前分髻上沾了灰尘,留下白乎乎的一片。
他一脸呆相,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盯着加代公主上下打量,咕哝着说道:“我方才也说了,现在,全日本的人都与您作对,只有我站在您这边。可事情确实对您十分不利,若这样任其发展,您就要变成本案的凶手了。现在已到了进退维谷之时,您若肯将个中缘由告诉我,我一定能帮您找到反证,助您脱离困境。我这么说,听着仿佛是要卖您人情,其实绝非如此。破案助人乃是我的兴趣所在。关于我的情况,舅舅庄兵卫应该已经向您说明。怎么说呢,我就好比那文殊菩萨转世,只要稍加观察分析,不论多么复杂的案子,都能当即看破玄机,还是有些办法的。希望您相信我的手腕,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加代公主的双目清澈动人,一眼不眨地看着阿古十郎,低声说道:“那您想让我说什么呢。”
颚十郎有些狼狈地说道:“哟,这可不好办。您一直把我的话挡回来。您给人钱也就罢了,可是,那样的下人让您去一趟,您就立刻赶到,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想请您说的正是这事。”
“这不能说。”
“就算您要背上杀人犯的污名,也不能说吗?”
“我已有觉悟。”
“加代公主大人,您真倔强。您高贵倔强,我早有耳闻,可没想到竟到这样的地步。既然您已做好觉悟,我再求您也是白费气力。今天就此告辞。只是最后,我有一事想告诉您。”
“什么……?”加代公主很是吃惊,“你要告诉我什么?”
“您也许觉得意外,其实六平已死一事,乃是谎话,虽说他已奄奄一息,不过还有一口气在。他舌头糜烂,口不能言,目不识丁,无法书写。换作别人,可能会束手无策,可是我.
却有办法,让他开口说话。什么办法呢,只需反复念诵日语四十八音,他听到想说的音点头便好。”阿古十郎得意洋洋地笑着说,“您和六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毫不费力地便能打听出来。可这么一来,您想隐瞒的事情,就会被公之于众,衙门里的人和杂工们全会知道。您若现在肯说,此事便只有您知我知,我绝对为您保密。意下如何呀,加代公主大人?”
加代公主表情平静,似在诵经。她听了颚十郎的话,幽幽抬头道:“您与我非亲非故,却如此为我着想,令人感动万分。六平还活着乃是您的谎话,我将实情告诉您,并非是信了您的谎话,而是被您的真心打动。此事乃是我的耻辱,更进一步说也是家父的耻辱。我本已决定死都不说,现在就破例告诉您吧。”
加代公主的香肩微颤,仿若风中的苇叶,说道:“去年春天,家父招收了一个小小姓三枝数马。他生得惹人怜爱,十分漂亮,我时常找他来作伴,一起听香玩耍。一来二去,如鱼得水,我们相恋了。家父家教森严,在各方面都要求严格。这事若是传到他的耳朵里,数马一定没有活路。今年春分之夜,我和往常一样,找数马来房里玩耍,就在我们撒豆驱鬼玩时,父亲突然登门。因为侍女机灵赶来报信,才有时间让数马躲进屋中的藏衣箱,差点就要败露。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瞒了过去,父亲一走,我赶紧打开藏衣箱一看,数马已经断气,手脚也都冰凉了。当时我又惊又悲……”
颚十郎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您苦恼于如何处置数马的遗体,便让那六平悄悄背出去,大概是背去皂荚河岸,让他绑上重石抛进河里了吧。这种事很常见了,若仅是如此,也用不着这样隐瞒。事情我都知道,若是这样,您一定没事。不用到明天,我今天内就能找到真凶,您还请放宽心。另外,加代公主大人,我冒昧地问一句,您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吗?”
加代公主突然哽咽起来,满脸泪水地答道:“我只做过一件招人恨的事。我让他死得那么惨,数马一定在黄泉恨我呢。”
“哦,这话有意思。我啰啰唆唆说了这么多,您一定听烦了吧。我这就去笼屋细细调查,傍晚便会给您吉报,告辞。”
颚十郎走出和泉桥北边的藤堂宅邸。过了桥,对面便是笼屋。他也不着急,施施然地过了和泉桥,优哉游哉地走进笼屋。只见藤波友卫正坐在里屋的榻榻米边上。
“哟,这不是仙波阿古十郎嘛,好久不见。你轿夫做得可好呀?”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藤波先生。您还是那么精神,太好了。”颚十郎笑着点头说,“这次的案子,人不是加代公主杀的。真凶乃是加代公主走后,造访这家笼屋的人。”
藤波的眼神登时犀利起来,哼道:“你也没有变样,老这么爱管闲事,可真是让人头疼。既然做了轿夫,就得有个轿夫样子,别再管这些有的没的。”
“您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问得很。这全都写在您脸上啦。”
藤波友卫的火气噌地冒上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道:“仙波阿古十郎,你这家伙少给我开玩笑!……”
“哟,您生气啦,您要气就气吧。若是您不听我一番话,直接去抓加代公主,您这辈子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乞丐大名’那就是先例呀。”阿古十郎得意地说,“还请您别冲动,听我把话说完。我既无意抢在您前面破案,也不想以此邀功。”
籐波友卫咬着嘴唇低头道:“若是加代公主杀人,有个地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思索。你说凶手是加代公主走后,造访笼屋的人,这个推断,的确有一定道理。我还没想到这一层。我说仙波,你不是忽悠我吧?既然你这么说,应是有什么确凿证据了吧?”
“藤波先生,您肯听我一言,感谢不尽。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也实话实说。”仙波阿古十郎两手一拍,微笑着说,“其实来到笼屋之前,我也毫无线索。然而查看饭桌后,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究竟是谁来此杀了那六个人。”
“哎,看看饭桌就知道来者是谁?”
“若您想知道,我连大名都能报出来。加代公主离开以后,登门造访本店的,乃是和泉守的小小姓三枝数马。此人做了些不利于加代公主之事,被六平他们拿草席卷上,丢进了皂荚河里。六平以为他死了,谁知掉入河中后草席散开,数马捡回一条性命。他听说六平到这里开了新店,为解心头之恨,特意上门,毒害了将自己丢入河中的六人。”
“案情我都明白了,那你的证据呢?”
“我进店后,不是一边跟您说话,一边一个劲儿盯着饭桌看吗?您觉得我究竟在干什么呢?……其实我在数酒盅的数量。我想,瘦松应该跟您说了,昨天晚上,我与土土助也在这里。我、土土助、六平和其他五个杂役,加在一起应该只用了八只酒盅,可您也看到这桌上,一共有九只酒盅。我特意留了个心眼,与加代公主确认,公主大人说,她并未在店里喝酒。这么看来,应该确如我推断的,在加代公主回去以后,一定有其他人来了店里。而那人正是被丢进河里的三枝数马。要说证据,也很简单。离您手边最近的那个酒盅下面,垫着一张对折再对折的和纸做杯垫。而那和纸您也看到了,是染成浅梅红色的小姓纸。只有小姓武士,才会这样将和纸叠起来,垫在酒盅下面。您若不信,可以仔细查验一下那只酒盅,恐怕只有那只酒盅没有被人下毒。”
渍幼鰶寿司
时兴的玩意儿
谷中薮下的菊人偶,自文化末年便开始流行。从坡道两侧到根津神社之间,四百来米长的小街边上,满满当当地建着许多小屋,工匠们缠绕枝叶,插好花朵,制作出一具具的菊人偶。菊人偶的造型有熊谷、敦盛、立花屋的弁天小僧、高岛屋的男之助、打虎的清正、击退野猪的任田、仙鹤配老龟,牡丹配唐狮子,还有浦岛太郎里的龙宫乙姬……
除此之外,有些菊人偶还几个一组,摆出三层五层,表现受观众喜爱的狂言里的剧情。那些人偶的头部,做得酷似当红的狂言演员,衣服则用五色鲜花点缀而成,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带的热门景点,原本是巢鸭的染井和麻布的狸穴,然而那些皆已过时,现在菊人偶一条街,反倒成了谷中最当红的景点。当地园丁耗费大量心血,制作出许多别出心裁的菊花人偶来,还出现了菊人偶师。看菊人偶的小屋增加到六十多间。每间小屋的门口,都挂着写有店名的幡旗,木门边坐着一个招揽客人的门卫。
“我家是菊人偶的元祖植半,今年展出的菊人偶,中间有旋转舞台,三层人偶层层精彩!……每层都带解说,来来来,看过的都说好哩!”
“我们植梅家今年展出的,是第五代团藏的狂言热门大作——《鬼一法眼三略卷》!……第三段是《菊田》,第四段是《柏墙茶屋》,第五段是《五条之桥》的千人斩牛若丸!……第一幕到最后一幕,精彩绝伦!场景快速切换,酣畅淋漓!大人一百五十文,小孩只要五十文,不好看不要钱嘞!”
“咱植金家今年的作品,可与去年的大不相同……”如此这般,揽客吆喝此起彼伏。
谷中的菊人偶大受欢迎,整个九月,从根津到薮下,简直游客如织,摩肩接踵。下町的人自不用说,还有不少家住山手一带的人也特意赶来,宁愿错过歌舞伎的演出,也要来看一眼菊人偶。
许多货郎、摆茶摊、卖荞麦面、安培川饼和茶碗酒的摊贩,纷纷赶来摆摊设点。还有年轻姑娘拿白粉匀了脸,围上红围裙招呼客人,嗓音清脆悦耳:“喂呀,来店里坐一坐吧,有刚烫好的酒哩。”
在众多菊人偶的店家中,要属植木屋半兵卫的小屋资历最老,这家店除了展示人偶,还兼经营荞麦面。去到薮下,看完菊人偶,少不了吃上一碗荞麦面,所以赏菊归来的客人,大多都会在他家歇脚。
半兵卫的店在拐角边,店内一侧摆着精心栽培的千轮笑和泄悬崖,等造型的菊花盆栽,客人就坐在菊花旁边吃着荞麦面。店内皆是泥地,地上洒着水,菊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这便是半兵卫家的最大卖点。
在店里深处,坐着轿夫仙波阿古长,与他的搭档土土吕进,还有北町奉行所的捕头——干痩松五郎。
阿古长本名仙波阿古十郎,也不知是怎么生的,长了一个异乎寻常的长下巴。他由此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阿古长”。此人半年前在北町奉行所做事,有一阵子被誉为江户第一名捕,却因一些小事捅娄子,无奈地离开了衙门。阿古十郎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便做起轿夫来,毕竟这好过当乞 4e10." >丐。
而那瘦松五郎曾经是仙波阿古十郎的弟子,抑或者说是手下。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知瘦松五郎看上了那个阿古十郎哪点好,即便他沦落成了轿夫,他依然一口一个“先生”、“阿古十郎”,叫得十分恭敬。他一遇到疑难的案子,便去找阿古十郎求助,今天也是如此。
阿古长与土土助皆是货真价实的懒汉,有钱时过得优哉游哉,等没钱吃饭了,这才慌忙抬出轿子来干活。他们看准了赏菊人偶回程的客人,估摸着在这里等,一定会有客上门,便将轿子停在薮下路边。两人正等着呢,瘦松追了上来,说要请两人吃荞麦面,想听听他们对案子的看法。
此时方过上午十点,店里客人不是住附近的老者,便是来根岸住店的商人家的太太小姐。人人悠闲自得,店内客人不多。
阿古十郎慢吞吞地吸着蒸笼里的荞麦面,打量着瘦松五郎的脸,说道:“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这次的案子,又是个什么情况?”
瘦松五郎伸手摸了摸脸道:“我的表情看上去,有那么烦恼吗?这次的案情扑朔迷离,我之前做了不少调查,可就是抓不住重点,伤透了脑筋。”说罢,瘦松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阿古十郎不动声色地说道:“每次都是这句话,你也不用这么消沉,案子可以边吃边说,可你这么一副表情,难得吃碗面都没滋味。”
轿夫搭档土土吕进也点头道:“松五郎先生先不要叹气,把案子讲―讲吧。莫非是品川炮台的大炮让人给偷了?”
“这案子可没那么一目了然。”
“是吗?……”颚十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事情和渍幼鰶寿司有关……”
“哦?……”颚十郎笑着咂了咂嘴。
“最近,出了好几宗漂亮的良家姑娘,离奇失踪的案子。”松五郎无奈地说。
阿古十郎顿时笑了起来:“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啊?《渍幼鰶寿司》配上《良家美人》,之后再加一个《菊人偶》,简直像是三游亭圆朝写的三段狂言。瘦松,你该不是哪儿不舒服,脑子不太清醒了吧?”
瘦松五郎苦笑道:“这次我是真无还口之力了。此案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呀,我实在查不明白。说来话长,其实……”瘦松看了看两位,继续说道,“两位觉得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自从上个月中旬开始,便不断有年轻姑娘离家出走,就此下落不明了。每个姑娘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个个标致动人,都是町内有名的美人儿。
八月十七日失踪的,是浅草财木町的大户人家——石田乡左卫门家的小女儿阿芳,年方十七岁。
同月二十日失踪的,是深川箱崎町的棉布铺“桔梗屋”的老板——安兵卫的女儿阿花,她也是十七岁。
同月二十六日失踪的,是千住三丁目的青楼——大桝屋仁助的独生女儿阿文,年纪约莫十八岁。他们是来根岸住店的,姑娘从旅店离开后便下落不明。
仅隔一天的二十八日,又有人失踪了——下谷坂本町二丁目的老字号茶叶店——山本园的三女儿,今年只有十六岁。她原本在里屋,给人偶缝衣服,不知为什么便拿着剪刀,沿着庭院出了后门,就此下落不明。
如果是在春季,也许是姑娘一时春心萌动,偷偷出门去了。可是,现在乃是菊花盛开的秋季。花牌里菊花配的诗笺,都是蓝色的,怎么想都无法往春心浮动、无法自持的方向联想。
可是,就在这短短十几天里,方才提到的四位漂亮千金,竟然接连离家出走!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离开了家,现在又身在何方?……真是完全没有头绪。
唯一奇怪的地方,是那四位姑娘离家的时间,相隔非常接近,都是正午过后的两点到四点之间。要说奇怪,只有这一点而已。
还有一点,每个姑娘在离家之前,那附近都听到了“渍幼鰶寿司”悠扬的叫卖声。此事本来是偶然有一家人提及,可说起之后,其他几家也纷纷附和起来。
第一个说起这事的是桔梗屋家里的女佣。她说在大小姐离家前,听到外面有渍幼鰶寿司的“卖寿司哩,渍幼鰶寿司”的沿街叫卖声。那声音澄澈悠扬,虽然,不一定跟大小姐失踪有关,却让她颇为在意。被这位女佣一说,别家也纷纷附和。
“这么说来,我家小姐不见之前,也听到有卖寿司的来过呢。”
“原来如此,我家大小姐也是。”
卖寿司的就这样与案子扯上干系。
阿古十郎好像看破了案情一般,哈哈笑道:“那你去抓了兜售渍幼鰶寿司的小贩了?”
瘦松五郎伸手摸了摸发髻道:“嘿嘿,您说得对。一共四十多人,我一个不落,把江户城里卖渍幼鰶寿司的小贩,全都铐了起来了。”
颚十郎哈哈大笑道:“这可好,瘦松,干得漂亮。不愧是我的徒弟,做师父的也脸上有光。怎么样,土土助先生,他还挺能干的吧?”
“关进四十个卖渍幼鰶寿司的贩子,传马町的大牢都能开寿司店啦!……”
瘦松害羞道:“土土助先生,怎么连您都打趣我。说实话,这桩案子已经查不下去了。我一个一个地仔细问询过,却无一可疑。可是,事情落到了这步田地,实在不是一句‘抓错了’,便能够搪塞过去的。抓他们时只说要查案,一股脑地全都关进了传马町,可是,现在要怎么收场才好呀?”
筷子占卜
卖渍幼鰶寿司的小贩,清一色全是英俊的小生。有唱词曰:“发髻儿向前梳啊,腰里扎了一条博多带,贝口结子歪歪到一边儿,穿着一条难以入座的江户长筒裤。”
他们将簇新手巾的两端,扎在一起戴在头上,掖起松坂棉料花式和服的后衣襟,黑色衣襟里露出白色的唐栈衬衣,腰扎小仓窄带,下身穿一条棉藏书网质长裤,脚上还套着白袜,风流潇洒。
寿司小贩提着三层的寿司盒,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便开始上街叫卖。
卖渍幼鰶寿司的皆是美声。这些人多是从戏子转行来的,在新内和常盘津,练了一把好嗓子,美声也是理所应当。
贩子拿的三层寿司盒里,上两层装着渍幼鰶寿司和金枪鱼寿司,最下面那层里装着钱和公用筷子。他们稍稍仰起脖子,用澄澈悠扬、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吆喝道:“卖金枪鱼和渍幼鰶的寿司哩!……”一听到这叫卖声,花街和吉原青楼的陪酒女们,便顿时炸开了锅。
在文化时代之前,江户城里只有两家寿司店,即日本桥的笹卷寿司和小石川诹访町的桑名屋。不用说,当时还没有沿街叫卖寿司。天保以后,寿司店渐渐多了起来。安宅的松之寿司、灶河岸的毛拔寿司、深川横橹的小松寿司、堺町的金高寿司和两国的与兵卫寿司都是生意兴隆。不仅如此,寿司渐渐成了奢侈的食物,一个就要卖三五文。尽管贵得令人瞠目结舌,可是依旧销路极佳。
叫卖寿司始于天保末年。有名的寿司店里,都找来音色优美的寿司小贩,让他们沿街叫卖精心捏制的寿司。美声的叫卖小贩,就此成为店家的一大特色。
这些小贩们穿戴整洁,英俊潇洒,声音迷倒众生,不少花街女子,都为这些寿司小贩们而神魂颠倒。然而,此案失踪的女人,全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就算那贩子再怎么美声帅气,千金大小姐总不至于,看上一个当不了戏子、沦为寿司小贩的野汉子,和人家私奔了吧。即便卖渍幼鰶寿司的与本案有关,其背后也必有十分复杂的内情。
仙波阿古十郎面容严肃地抚摸着长下巴,出神地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喂,瘦松,那后来那些寿司贩子怎么说?”
“他们都说:在那天的那个时间,确实经过了出事人家,可是,自己只是沿着外墙叫卖。有人汇报说,案发当天,有个名叫佐吉的寿司贩子,出现在浅草材木町的石田乡左卫门家,与下谷的山本园附近。既然有目击证人,想来佐吉说的并非假话。”
“他是哪家店里的寿司贩子呀?”
“两国的与兵卫寿司家的。”
“另外两人呢?”
“大桝屋阿文那边,是堺町金高寿司的贩子新七;桔梗屋的阿花那边,则是深川小松寿司家的贩子八太郎。这两个家伙也说,没有接近过两位姑娘。”
“那几人叫卖时,都喊了些什么呢?”
“渍幼鰶寿司,卖渍幼鰶寿司嘞……”
“说真的,卖渍幼鰶寿司的这样叫卖,一点都不稀奇。我想问的是,他们有没有喊些别的词儿。不论是说的也好,唱的也好,有没有说些能勾引姑娘出门的话呀?”
“没有。”瘦松五郎立刻回答。
“这又吓了我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些贩子,个顶个儿的一把好嗓子,所以店里的掌柜杂工,不仅会竖起耳朵等着听,还会品头论足一番,比方说今天的贩子,比昨天的声音好什么的。那贩子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一定会有人记住了。可是,不论是佐吉还是新七与八太郎,那天在家附近,听到他们叫卖的,可不是一、两个人,所以绝对没有错。”
“哎呀,那不就彻底没辙了?那要怎么解释,瘦松,看来这是神隐吧。”
“开……开玩笑!您这么说的话,我可就要大伤脑筋了,还求您再好好地给我琢磨一番吧。”瘦松五郎激动地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再想想吧。”阿古长说着,环抱双手,“喂,瘦松,寿司贩子们虽然没有靠近姑娘,不过,那些姑娘应该吃了,他们卖的寿司了吧?”
瘦松震惊道:“为……为什么您知道这事?”
“没什么为什么,若非如此,这案子就说不通了。”
“您说的没错,事情是这样的。那三个寿司贩子,虽然没有走进各家的后面和店里,可这几家的下人,其实远远地等在街角呢。他们要给掌柜的买寿司做点心,又不能让老爷或大掌柜知道,所以,这才远远地买好,悄悄带回去。不只是掌柜的,里屋的女眷们,也托他们买寿司。若是被母亲发现:自己去买叫卖的渍幼鰶寿司,一定会被教训,所以,姑娘便托自己的贴身女佣,让下人出去买。下人怀揣着寿司回来后,里屋的女眷躲在店内,隔着门帘接过小姐的那一份,偷偷地送进了里屋。”
颚十郎皱眉道:“你废话也太多了,一句话,到底吃了没吃?”
“吃了。”
“你看看,干吗不藏书网早说呀。只要知道这个,此案就不难解了。我再多问一句,那四个姑娘都是吃了寿司之后,离家出走的吗?”
“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说应该?”
“这是我自己推测的,其实我没有问的这么细致,不过,此事一问就能知晓。您对姑娘吃没吃寿司格外在意,若她们吃了寿司,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吗?”
“我说瘦松啊,一次性筷子里夹着什么呀?”
“牙签。”
“还有呢?”
“恋爱占卜……啊!”松五郎低头一瞧,大吃一惊,“浑蛋,原来如此啊,就是这个呀!……”
颚十郎微微一笑道:“你终于想明白了。不是寿司里有说法,而是这恋爱占卜的内容有玄机。瘦松,那三个寿司贩子的寿司盒,你都没收了吧?”
“对,这方面我绝无疏漏。里面的寿司已经发臭,全都丢了。不过,一次性筷子还原封不动地全留着呢。”
阿古十郎呼啦绰一声,急匆匆地站起身来道:“那我们这就去调查一番。不知道那寿司盒里,会出现什么恋爱占卜,真让人期待。土土助先生,每次都麻烦您,真是对不住:这次也劳烦陪着走一趟吧,我们这也算是一段切不断的恶缘啊。”
三津五郎
常盘桥御门内,北町奉行所的御用房间里。地上铺着二十张坊主榻榻米,屋里有两个大地炉,白磨柏木墙板上,挂着一排系着红流苏的十手捕棍和捕绳。
御用房间里,堆放着成山的一次性筷子,阿古十郎、土土吕进和瘦松五郎三人,一脸诧异地呆坐在筷子山中。
三人将关入传马町大牢的,四十个寿司贩子的寿司盒拿来,一起掰开一次性筷子,取出卷在牙签上的占卜纸条,一张一张地仔细检查,可是那些纸条的内容,不过是些无聊的冷笑话,并未发现特别的内容。
三人有些急了,让探子走访每一家,派出叫卖贩子的寿司店,将店里的一次性筷子全部收缴起来。一次性筷子很快便在房间里堆成小山,也因此才有了方才的场景。
瘦松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大声问道:“浑蛋,这可不好办啊。这样一双一双地查下去,怕是要查到明年正月了。我说阿古十郎,咱们真的要把这99lib?些筷子都掰完吗?”
土土吕进也厌烦道:“我看在大家朋友一场,才拼命掰筷子。可这么下去,做噩梦都要梦见掰筷子了。”
探子们看着有趣,纷纷上来帮忙,几个人从正午掰到傍晚,连筷子山的三分之一都没有查完。
颚十郎平日耐性极好,这次也实在有些吃不消了,他拿起不知第几百张占卜纸条念道:“心思恐被旁人知,二人独处难如愿?……畜生,真是没有意思。”他嘟囔着,将纸条往榻榻米上一扔,“不好,这次我也想错了。看这样子,应该不是通过一次性筷子动的手。这都不是,那只能是神隐啦。我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真是对不住喽。”
阿古长满口不着调的胡言乱语,推搡着土土助,就要往御用房间外走。瘦松赶忙追出去道:“阿古十郎,你是忽悠大王,今天弄出这么一出,又是你的惯用伎俩吧。”
颚十郎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你不管不顾地,将寿司贩子查了个遍,那犯人便没有继续出手。这是当然得啦,你查得如此声势浩大,对方肯定吓得躲起来了。他一躲,我们就不好抓了。犯人到底为什么犯案,四个姑娘现在被关在哪里,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才需要在御用房间里,做些不着调的蠢事给犯人看,让他安心出来犯案,务必要引他再出手一次才好。”
瘦松五郎谨慎地点头道:“要说有占卜内容的一次性筷子,并不限于寿司店。如果要调查一次性筷子,没道理只看寿司店里的,而是要将全江户的一次性筷子,都清查一遍才行。您聪明绝顶,不可能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看您的举动,便知道一定有玄机。那接下来咱该怎么办呢?”
“你随便找个由头,说是衙门抓错人了,将那些寿司贩子全都放了。这么一来,犯人一定会麻痹大意,再次犯案。”
“原来如此,我这就去传马町……”
瘦松五郎说着,起身正要往外赶,仙波阿古十郎拦住他道:“等一等,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呢。你应该也看到了,薮下的菊人偶了。在植半店里,有个长得像坂东三津五郎的《卖渍幼鰶寿司》的人偶,你怎么看呀?”
“此话怎讲?”瘦松五郎好奇地歪着头。
“说到歌舞伎中,讲小商贩的戏,首先想到的是乘合船的《卖白酒》,和法界坊的《卖葱》,另外还有卖团扇的、卖朝颜花的、卖蝴蝶的。要说卖鱼的戏,则有立花屋的《卖竹荚鱼》和《卖柴鱼》,却从来没有听说有卖渍幼鰶寿司的。可是,那块告示牌却写着,这是一出戏。你顺路去一趟猿若町,帮助我打听打听,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和土土助先生,在茅场的茶泡饭店里一边吃着饭等你。”
阿古长与土土助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不多久,便见瘦松五郎坐着轿子,赶回来嚷嚷道:“阿古十郎,我查到一件怪事。是这样的:大和屋为了庆祝自己晋升为名题演员,便找来常盘津文字太夫和岸泽式佐等人,针对立花屋的《卖竹荚鱼》,写了一出新戏叫《卖渍幼鰶寿司》。此事原本只有头取、幕内和大和屋三人知道,可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消息,竟被人做成了菊人偶,这件事情让中村座剧场也大伤脑筋。”
“嗯!……”仙波阿古十郎连连点头。
“我还打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从上个月起,江户城里的梳头店和澡堂里,便流传出来了一件事。说大和屋要演卖渍幼鰶寿司的新戏,他会打扮成寿司贩子,在江户城里叫卖。只要能看穿大和屋三津五郎,便能得到一条印着家纹的手巾。我去金春町阿兼开的梳头店里一看,果不其然,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来店里梳头的姑娘和艺伎,根本顾不上头发,全都靠着格子窗边坐着,一有寿司贩子经过,姑娘们便嚷嚷着,要找到大和屋,拿到他的手巾。”
阿古十郎点头道:“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三个人之前却从来没有耳闻,这疏漏可真不小。”他转去对松五郎继续说道,“瘦松,那么,这桩案子是大和屋干的吗?”
“大和屋的演技精湛,又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最近他的戏口碑极好,会不会因此得意忘形,犯下此案呢?可是,被拐走的那四个都是良家姑娘,这可是一桩大案子。”瘦松五郎激动地手舞足蹈乱嚷嚷,“三津五郎好不容易晋升为名题,很快就要上新戏了,再怎么呆蠢,也不该做出这等傻事。不过这都说不准,我们这就去中村座,找三津五郎问话,说不定会有收获呢。”
两个人紧急付了饭钱,很快赶到猿若町。瘦松五郎在前打头,从后台入口,走去伴奏席的头取身边,此时正好是第三幕——《雨夜蓑笠》刚刚演完。三津五郎穿着艺伎美代吉的衣服,从舞台上走了下来。
瘦松五郎上去叫住了他,三津五郎脸色稍变,却并不发憷,径直将三人带进了自己的房间。阿古十郎慢悠悠地说道:“我说大和屋啊,最近江户城里什么最受好评,您可知道?”
三津五郎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您说什么呢,若是当下,最热门的应该是薮下的菊人偶吧,还有……”
“您的《卖渍幼鰶寿司》。”仙波阿古十郎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什么嘛……?!”三津五郎嘟囔了一句。
“听说您再过一阵子,就要上新戏了。为了磨练演技,上街当渍幼鰶寿司贩子,沿街叫卖。当个演员也真是不容易,为了演好寿司贩子,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其中艰辛,真是常人难以想象啊。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我听说关于您的谣传。您年轻有为,热心于精进技艺,这个剧团的人众口一词,全都夸您的好。”仙波阿古十郎笑着夸赞说,“可是,有人说,您最近失了做演员的品格,只顾拼命讨好妇人和孩子,无心磨练演技,到最后竟然沦为寿司贩子,当街叫卖,实在让人不可恭维。我正好在附近,听说了这一传闻,便过来看个究竟。我眼见为实,大和屋绝对是一流的演员,演得实在漂亮。当您面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不过说真的,我对您刮目相看了。”
三津五郎双手扣在膝盖上,听完颚十郎夸赞的话,静静地抬头道:“承蒙夸奖,感谢您没有听信谣传。不过,今天您上门拜访,应该不是来夸我的吧?”他正色继续说道,“我抢先说一句,您几位一起上门,是觉得我三津五郎,就是拐骗案的犯人吗?”
瘦松挪动膝盖,探出身子道:“您这么说,想必是与本案有关。若非如此,您也未免猜得太准了。”
三津五郎摆了摆手道:“您等一等,我与本案无关,却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栽赃于我。千住三丁目的大桝屋家,一直照顾我的生意,他女儿阿文留下一句‘卖寿司的来了,我要去拿他的手巾’,便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大桝屋家的老板偷偷来找过我,说估计就是我拐走了他的女儿,可是,这件事情若是闹大了,一家人都要蒙羞。既然知道是我拐的,便提早来打个招呼,回头只要把女儿还回去了,他们便将此事当做秘密,绝不声张。此话太过意外,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只觉得莫名其妙。庆祝晋升名题新写的《卖渍幼鰶寿司》,离上演还早得很,这件事只有中村座的老板、头取和我三人知道。我连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都没有想明白,就更别说装扮成寿司贩子,沿街叫卖,给看穿我乔装的人,主动去送手巾了。我根本想都没有想过那些。”三津五郎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谣传说我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假扮寿司贩子沿街叫卖,其实每天那段时间里,我都在寺岛村寮,照看生病的父亲,安顿好父亲后,便直接去了剧院后台。案发时我在寮一事,证人众多。所以,我带着大桝屋的老板去寺岛村寮,证明了自己并没有假扮寿司贩子,这才解除了他对我的怀疑。另外还有一事,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方才您说我假扮寿司贩子,在江户城里叫卖;但是恕我直言,只有不了解演员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为了学习卖渍幼鰶寿司贩子的身形步法,我们演员是绝不会乔装成寿司贩子的。我们会跟在寿司贩子身后,仔细揣摩他们叫卖的腔调和动作的细节。若是自己乔装成贩子,那就无法观察了,还请几位明鉴。”
颚十郎点头道:“听您说了这么多,都不是假话。先不说您下午两点到四点在不在寮内,单是您一句如何演好寿司贩子,就证明了您的清白。原来如此,道理非常明白。若是为了学习步法身形,不可能自己乔装成卖寿司的贩子,道理简明易懂。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十郎夸赞一番,继续说道,“我也如实跟您说了吧。在听到您刚刚那番话前,我一直盯着寿司贩子,没有想到其他人。这次能够破案,绝对是您的功劳,听您一番话,我终于明白了,这次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个长相与您十分神似的歹人,偷听到您要演卖渍幼鰶寿司的消息,便在梳头店和澡堂里散布谣言,说三津五郎为了模仿寿司贩子的身形,亲自乔装上街叫卖,若是能看破他的乔装,便能收到手巾一条。就是他,将上了钩、信以为真,前来索要手巾的姑娘们,一个一个地逐一拐骗走了。”
三津五郎缓缓点头道:“我对此事虽然心烦,但一直未出面澄清,在大桝屋老板上门找过我之后,便猜是有人从中作梗。”
颚十郎忽然正色道:“既然说到这里,这次的案子,可算是破了。大和屋,我还有一事想求您。”
“请讲,虽说不知是什么事,但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全力相助。”
“我想求您的不是别的,从明天开始,还请您打扮成卖渍幼鰶寿司的贩子,在江户城里沿街叫卖。”
“这又是何故呢?”
“此案若非在犯人诱拐姑娘时,抓他一个现行,不仅难以问罪,也无法找到他窝藏之前四位姑娘的地方。为此,必须要让犯人麻痹大意,主动上钩。可是,之前衙门将寿司贩子,全都抓了起来,动静闹得很大,犯人留了心眼,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大和屋,您从明天开始,就按照谣传,沿街叫卖渍幼鰶寿司,而且,特意高调暴露身份,向大家分发手巾。如此一来,您便成了江户城里,最为热门的话题,我相信那犯人必会乘此机会,再次犯案。早日将犯人抓获归案,您也好自证清白,心情舒畅。这案子您就当是自认倒了血霉,帮我们一把吧。意下如何呀,大和屋?”
三津五郎一口答允道:“这有什么不肯帮的,若我出面,能抓住那个贼人,正好如愿。他欺世盗名,嫁祸于我,令人气愤不已,我都巴不得主动要求,协助抓住大恶人呢!……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茧自缚
大和屋三津五郎从附近的浅草,开始沿街叫卖,走遍了下谷、本所和深川,今日已经是第六天了。
三津五郎装扮成寿司贩子,走在前面沿街叫卖,离他五十米开外,阿古长、土土助和瘦松五郎都乔装成手艺人,若无其事地暗中观察尾随着。
大和屋穿的行头,简直同词里唱的一样,头戴两端扎起的手巾,穿一件白唐栈的细格纹和服,外披黑衿条纹短褂,脚蹬麻里草鞋,用令人心醉的声音,吆喝道:“哎哟,卖寿司啦,卖寿司,渍幼鰶寿司哩!……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愧是身段、唱腔都超越第五代——三津五郎的名角,那模样简直是俊朗寿司小贩的代表,就连细节之处也尽善尽美,令人赞叹不已。
不仅如此,仙波阿古十郎还交代,让他高调行事,故意让人看破,所以,他的一举一动皆如演戏,美不胜收,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寿司贩子。
“快看,三津五郎来了!……”
不仅是妙龄姑娘,连上了年纪的女佣们,都纷纷围了上来。
“您是大和屋先生吧,我猜对了,请给我手巾。”
“劳烦也给我一块。”
姑娘们将他团团围住,哇啦哇啦闹得不可开交。
三津五郎满面笑容,好声好气地应道:“对,我就是三津五郎哟。过几天有新戏在中村座演出,届时还请各位前来捧场呀。来,您拿好了。”
事情已经闹得尽人皆知,四人觉得差不多了,决定中午便让大和屋停止叫卖。
他们说定,再围着清住町,叫卖一圈便收手,为了犒劳自己辛苦了几天,四人已经在深川的大清订好座位,打算好吃好喝,彻底放松一下。
走过清住町,朝右一拐便是灵岸町,一侧是灵岸寺长长的外墙。这里行人不多,三津五郎便偷了个懒,只“寿司、寿司”的随便喊了几嗓子。
走过寺院正门五、六十米时,忽然从正门内,闪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的苗条男子。他穿着厚实的三件套和服,外面还披了一件带家纹的紫色小浜缩缅羽织,脚上的木屐鞋带,是天鹅绒做的,鞋底上固定鞋带的金属扣闪闪发光,那个模样,简直如全日本演员的代表一般。他跟在三津五郎身后,慢慢地走着。
此人长得与三津五郎一模一样,看过之后都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一胎生出来的两兄弟。
他从肩膀的动作到脚步,均与三津五郎十分相似。瘦松五郎扯了扯颚十郎的衣袖,低声说道:“出来个了不得的家伙。三津五郎身后又跟上个三津五郎哩!”
那冒牌的三津五郎,并未觉察到身后尾随着三个人,只顾跟着走。须臾,紧邻灵岸寺的冠木门里,跑出来一个姑娘,他对姑娘嬉皮笑脸,不怀好意地招呼她,走到自己身边来。
那姑娘目测不过十六、七岁,羞答答地走到冒牌三津五郎身边,满脸通红,十分忸怩。男子伸手搂住姑娘的肩膀,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稍后,他叫来两顶在中大工町的街边,等客的轿子,先让姑娘上了第一顶轿子,自己上了后一顶,一路抬去扇桥。三人见状,赶忙跟在轿子后面跑起来。
轿子赶望了向岛的寺岛村。
讽刺的是,男子的目的地,与三津五郎所住的寮,只隔着一个院子,乃是背靠背的紧邻。他假扮大和屋,正左拥右抱、得意洋洋地与骗来的五个姑娘说笑呢,四个人冲进屋去。
“混帐,你这个混小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此人是本所横网町药材批发店——大松屋又藏的三儿子又三郎。他痴迷戏剧,常被附近的姑娘说,自己长得像三津五郎,又偶尔听说三津五郎要上新戏,看到表现他卖渍幼鰶寿司的菊人偶,便想以此拐骗姑娘。
在澡堂和梳头店散布谣言的,不用说也是这又三郎了。
“话说回来,这傻子也真会动脑筋啊!他自己不装扮成寿司贩子,却假扮演员,跟在寿司贩子后面,把案子栽赃到寿司贩子身上,自己则轻松地骗姑娘回家。这傻子还真能想招。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卖渍幼鰶寿司的,也可以算是帮凶喽!……”瘦松五郎叹息着说。
猫眼男人
府中
“对不住!……这样实在太客气了,我可承受不起啊!……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烦死了,让你闭嘴,给我乖乖地上轿。”
坐在轿子中的,是不久之前还在仙波阿古十郎的手下,做跟班的神田锅町捕头——干瘦松五郎。
那个抬轿子的家伙,前阵子还被誉为江户第一名捕——他将仙波阿古十郎的大名,缩略为阿古长的小号。一同抬轿的搭档,是九州出身的浪人武士——雷土土吕进,略称土土助。
先不说土土助,对瘦松五郎而言,颚十郎本来可算是他的头目。这仙波阿古十郎曾在捕犯御前对决中获胜,机智过人,被人尊称为师父、先生。
也不知阿古十郎是否有意,断绝与自己进行往来,可是,瘦松五郎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亲自去登门拜访,扯一扯阿古十郎的衣袖,他便一定会再次出手,帮助自己破案。
原本应该是自己扛着轿棒,背师父走才对,可是,现在却是师父抬轿子,自己在轿中晃荡膝盖,瘦松五郎的尴尬不安,乃是理所当然的。再者,这次不是瘦松想乘轿,他是不情不愿地被塞了进去。
五月五日,府中的六所明神大社举办暗暗祭,瘦松需要在大国魂神的御灵迁活动进行之前赶到府中。他去到甲州街道,等轿子的地方,正打算挑个脚力好的轿夫,碰巧撞见了颚十郎。
“哟,这不是瘦松嘛。看你准备出行,这是要去哪儿呀?”
自之前正月的“狸猫合战”以来,两人已经有近半年没有见过面了,瘦松也挺想念阿古十郎,便走去他身边,靠在他身上道:“哟,仙波先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阿古十郎,别来无恙啊?”
人称“颚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伸出有名的冬瓜下巴,道:“寒暄就免了吧,你到底这要去哪儿呀?”
“我去府中办急事,必须得在傍晚前赶到,得走快轿,正在找合眼的轿子呢。”
“哦,那正好!……”阿古十郎得意地笑了。
“哎?您说正好是什么意思?”
“我的轿子正好没人坐,你上来吧。”
“开、开玩笑吧!……”松五郎哪敢去坐颚十郎抬的轿子。
“你也犯不着这么吃惊啊。最近五、六天,我们一点生意都没有,正发愁呢。你来得太巧了,快上来吧。”
“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瘦松一边说着,一边瞅了一眼阿古长的轿子,那顶轿子实在太破了。
那轿子就像是在吉原的堤岸上,突然遭人袭击,然后掉进泥沟里,泡了三年零三个月似的,破败不堪。
轿子帘不见了踪影,靠背也开了裂口,轿底快要穿了,拿了块粗木板用钉子钉上。坐在这样的轿子里,颠上七里路,没命的准得是自己。
瘦松慌了神,惊惶推辞道:“哇,这可不行,您这轿子也太……”
土土助像花和尚鲁智深似的怒目圆瞪,挽起袖子对阿古长道:“这人可真不识相呀。老领导为生计发愁,求他坐轿子,他竟然推脱嘲笑。对这样不讲人情的人,要不咱打断他的腿,硬塞进轿子里吧?我来帮你。”
瘦松赶忙作揖道:“我坐,这轿子我坐。我坐便是了,劳烦您载我一程,可别再摆出那么吓人的表情了。”他连滚带爬地摸到轿子边上,继续说道,“哎哟喂,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那对不住了,劳烦两位走一趟吧。”
松五郎正要解开草鞋的鞋带,阿古十郎却挡在轿子前面道:“你等一等,坐轿没问题,不过我们没法现在立刻跑。其实我俩从昨天起,就啥都没有吃了,这样可抬不了轿子。总之先让我俩吃口饭吧。”
“这话又惊人了……饭钱也要我来付吗?”
“是啊。”颚十郎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都上了贼船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土土吕进也这么帮腔。
瘦松五郎一脸的不情愿,站起身来,跟在两人身后。阿古长和土土助镇定自若,要了份芋头豆腐填饱了肚子。
瘦松急道:“这可不行,您俩这么慢悠悠的,我可着急,我今天得赶时间!……”
土土助毫不在意地说道:“好啦好啦,你别急。从这里到府中七里半路,不吃饱肚子,可走不了快轿。打仗要靠粮草,抬轿子要喝美酒。这都是兵法书上写着的。你只管放宽了心,吃饱饭,往轿子里一坐便好。”
银簪子
待到两人起身,已是午后两点多了。
阿古长和土土助皆是空腹吃饭喝酒,吃得醉醺醺地,步履不稳。他俩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地走在甲州街道上,从代田桥往松原方向走。
这轿中坐着的瘦松五郎,简直像是坐在暴风雨中的传马船上一般,每次轿子摇晃,他不是向前冲,就是往后摔,好像洗芋头似的七上八下。
轿子里没有坐垫,只能直接坐在粗糙的松木板上。每次颠簸,都要到处乱撞,瘦松头上撞出了一脑门子的大包。
瘦松讨饶道:“喂喂喂,我说两位,您俩能走得再快一点吗?照这个速度,到府中都要入夜啦。”
阿古长冷言道:“你别着急嘛,反正是一条直道。走着走着准能到府中。话说回来,瘦松,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赶着要去府中呀?快给我们说个提提神的案子吧。我好久没听这些奇闻逸事了,今天不妨听你讲讲。”
“您真想听吗?”
“你可别乱想。我不过一时兴起,随口问了一句,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儿?”
瘦松大喜道:“这可太好了。我坐了您的轿子,还让您帮我破案,实在脸皮太厚……若再唠叨个不停,就应该遭了天谴了吧。”
“果然是案子吗?”
“对,您说得没错。我刚才一直想找您商量,但觉得您一听是案子,肯定不乐意了,所以忍到现在。”松五郎得意地拍着手说,“我这就讲给您听,还劳烦两位把轿子抬得稳些。现在这样,我怕一说话咬了舌头。”
“好,你看这样够稳吗?”
“可以,真不好意思。事情是这样的。在府中有一个做运输送货的人家,叫近江屋铁五郎,他有两个妙龄女儿,一个名叫阿源,一个叫作阿泽。前些年,大女儿阿源招婿,被铁五郎许给了做同行生意的青梅屋的三儿子新七。双方家长都没有异议,便在七日前定下婚约。然而,大国魂神社的神主猿渡平间,有个外甥叫樱场清六,是个混混勤番众。他爱喝酒又举止粗暴,全府中的人都讨厌他。这人很早便暗恋阿源,而且他十分自恋,满心以为,自己会当上近江屋的女婿……”
“我说,这人和你有点像啊。”土土吕进笑着说。
“您别插话。总之这个樱场,就是这样一个自视甚高之人。我想您也知道,府中有个暗暗祭,在抬御神轿时,全府中不得点灯,漆黑一片。那些放荡的年轻姑娘和汉子们,就等着一年一度的全城漆黑之时。这祭奠其实挺伤风化的,年轻男女互相不知长相,乘着一片漆黑幽会私通。阿源也不例外,趁黑随便遇到一个汉子,和他戏玩了一番。可她运气不好,正巧碰上樱场清六。樱场常在外面鬼混,在这种事情上,可谓滴水不漏,他摸黑偷偷拿走了,阿源的平打银簪。”
“这可不妙啊。”颚十郎咕哝了一句。
“第二天,樱场拿出簪子一看花纹,立刻认出,此乃人称‘府中美人’的阿源的发簪。樱场乐开了花,三番两次给阿源写信,表达对她的爱意,自信满满地觉得,一定会很快收到回复,当定了近江屋家女婿。无巧不巧,他后来迫不得已,需要去一趟江户,便离开府中一年。一年后回来一看,青梅屋的三儿子,竟然成了近江屋家的女婿,连定亲礼都送完了,自然大为光火。他冲到青梅屋店门口盘腿坐下,大声嚷嚷说:自己和阿源在去年暗暗祭上,便已确立了关系,阿源的丈夫理应是自己。这并非虚言,手上的这根银簪就是铁证。青梅屋的吓得缩成一团。这才是定亲的第三天,便有人上门闹,而且,来者是出名的浑小子樱场清六,实在让人束手无策。争执了半天,最后由府中的头面人物——二引藤右卫门出面调停,赔偿樱场三百两小判,让他就此收手。樱场欠二引的人情,所以,当场只能点头答应。可他无法忘记阿源,此后辗转各家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看样子,随时都会杀去青梅屋,将他们一家灭了门。樱场还厉声叱骂说,为了泄除阿源,转嫁他人的心头之恨,要在今年暗暗祭那天,将近江屋家斩尽杀绝!……听到这话的人绝非一个两个,虽说当时樱场喝得大醉,这可能是他仗着酒劲说的气话,可他杀气腾腾,言行疯狂,说不定真会闹出人命。
“伤脑筋的是,近江屋是氏子总代,每年必须参加渡御,跟着祭祀的人走,没办法推脱。此事若是铁五郎杞人忧天倒好,就怕有个万一。因此他报了官,求衙门派人来保护一家性命。我收到铁五郎的快信,所以急匆匆地赶去府中。”
阿古长点了点头,转去对土土助道:“土土助先生,您听到了吗?……虽说很少有人自报家门后,才去杀人行凶的,可是,那樱场是个粗暴的浑小子,恼火起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件事听上去有些危险啊。”
土土助也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磨蹭了。虽说不能跟着渡御祭祀的队伍,进行贴身保护,但是,总有办法防患于未然。”
“那我们加快速度吧。”
“好嘞,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赶紧跑将起来。瘦松先生,方才我们跑得慢,这就加快速度,你小心别咬了舌头哩,一会儿轿子可能会颠簸一些。”
阿古长和土土助两人打起精神,收好息杖,喘着粗气,和着拍子飞奔,从下髙井户途经调布,一溜烟往上田原方向跑去。
暗暗祭
仙波阿古十郎与土土吕进虽然跑得飞快,奈何启程时太过磨蹭,到府中已经是午夜子时了。暗暗祭将于两小时后的丑时开始。
瘦松马上找到近江屋铁五郎,告知自己已从江户,乘快轿赶到,然后,他又回到阿古十郎与土土吕进的身边,对他们说道:“我说颚十郎,若真要下手,你说那犯人会怎么杀人呢?”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听说在渡御的两小时里,全町的灯火全都会熄灭,整个地方一片漆黑。乌漆墨黑的不好动手,若要杀人,也应是在渡御结束开始点灯时,或者是等天蒙蒙亮,能看清楚人脸时。另外,他说了要灭近江屋的口,也许会下毒杀人,你告诉他们一家人,祭祀期间,御神酒也好,御神水也罢,一口都不要喝。等渡御快结束时,你盯紧了樱场,我和土土助先生,守在近江屋一家四口身边。”
土土吕进点头道:“近江屋一家,交给我一个人都没问题。若是那歹人胆敢冒犯,我一定在他还未接近近江屋一家时,便将他拿下,你就放心吧!……”
三人就这样做好安排。瘦松五郎向近江屋的掌柜说明情况,铁五郎认可了三人的安排,大家便各就各位,等待渡御开始。
这暗暗祭的风俗源自在深夜、黎明神灵降临前,举行的古老祭奠,其中比较有名的,除了远江见附町的矢耐比卖天神的暗祭,便是这武藏府中的六所明神的真暗祭。
这所神社供奉的是武藏大国魂神。除此之外,这里还供奉着东西的六座,和秩父、杉山、冰川等武藏国内诸神。每年的例祭,都在五月五日举行,前祭有五月二日的镜磨祭、五月三日的竞马祭和五月四日的御网祭。
临近丑时,先进行清道之仪,奉上御食和币帛,祢宜这厢腰羯鼓笏拍手,两个身穿净衣的巫女那厢拿着榊叶,唧唧哇哇地演奏神乐,佩刀背箭囊的神人向四方射箭,拉得弓弦直响。
到了祭奠开始之前,伴随一声渡御准备的吆喝,全町的灯火一盏不剩,将会全部熄灭。
这天直到下午,天气都还不错,傍晚时起风吹来云彩,入夜后天上生起了一片薄雾,不见一点星光。四下漆黑一片,即便给人揪了鼻子,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从本殿到假面宫一共一千多米路,路上铺上了近两米宽的白沙,勉强能看清楚路面。
丑时上刻一到,雾払、御弓箭、大幡、御楯、神马、神主在前,祢宜、巫女和神人跟在后面,再往后是众人抬着的八基御神轿、御馔和长持木箱。氏子总代的产子三十人殿后。人们与上古时代一样,在森森夜色中郑重前行。此情此景神圣庄重,让观者的精神“哇呀呀!”为之一振。
如同一列蚂蚁般的祭祀队伍,前进甚是缓慢,一千多米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待到将御灵迁送进假面屋时,短暂的夏夜已经接近了尾声,天开始亮了起来。
瘦松五郎他们三个人,正聚集在假面屋边的幕布屋中,一起焦急地等待,不知是谁暗中摸索过来,压着嗓子问道:“江户赶来的瘦松老爷,可在这里呀?要是在,劳烦您回个声儿。”
“我瘦松在这里呢,您是哪位?”
那人循声摸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是方才随近江屋,和您见过一面的二引藤右卫门,渡御时路边好像有人死……”
“哎?……”松五郎大吃一惊。
“而且不是一两个,每五六米就倒着一个人,一共四个人倒在地上!……我怕是近江屋一家遇害,所以赶来告……”
瘦松急道:“藤右卫门先生,您此话当真?”
“我特意验过,人确实死了。”
颚十郎插嘴道:“黑灯瞎火的,不方便和您打招呼。我是瘦松老大的手下阿古长太郎,您发现死者,大概是什么时候?”
“我哪敢耽搁,就是刚刚发现的。”
“您是怎么发现,有人倒在地上的?”
“我是负责殿后的殿役,和我家七人排成一列,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从本殿出发走了五百多米时,我手上拄着的净杖尖,碰到了什么东西,我纳闷是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索,只觉那东西摸着软和,而且很大。我还以为是御物囊掉地上了呢,结果蹲下来再仔细一摸,那竟是个俯卧在地上的人。我大吃一惊,再摸索一下,发现那人的颈窝上,还插着一支箭。”
“哇呀呀,这太令人意外了。”
“就这样,沿途倒着四个人,每人颈窝的相同位置上,都插有一枝箭。”
“四人的颈窝均是如此?”
“对,正是。”
颚十郎突然紧张地问道:“沿途可有篝火或火把呀?”
“不可能!……这是严格遵照古代传统的暗暗祭,怎么可能有火光。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颚十郎沉思片刻,忽然喊道:“痩松老大,土土助先生,想不到在这个世上,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弓箭需要有一定距离,才能够射得出去,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不止一人,总共竟有四人被射中颈窝。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做得到吗?”
土土助接过话茬道:“不可能,阿古长先生,这种事情,人眼可办不到。若是被害的真是近江屋的一家四口,这事就更奇怪了。您想啊,祭祀的队伍三人一排,紧跟着前面的人行进,在这样的黑暗中,只射中想杀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您说得没错,现在我们只能等御灵迁结束后,去查验现场了。若被杀的真是近江屋一家四口,这事情可有点怕人啊。”
瘦松插嘴道:“现在说这些,也不是个办法。既然已经有四个人被杀了,凶手就肯定有他行凶的手法。绝不可能是近江屋―家,暗地里造了什么孽,受大国魂大人的惩罚,放出神箭将他们射死。犯人到底是如何行凶的呢?”
阿古十郎一如往常,油嘴滑舌地说道:“据说木曾一带的猎人有猫眼枭眼,夜里也能看得明白,说不定是凭这个杀的人呢。”
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藤右卫门,突然一拍膝盖道:“对不住打断您,要说猫眼,我们町也有这么一个人哩!……”
颚十郎倒吸一口凉气道:“哎哟喂!……那个人是谁呀?”
“那人是近江屋的分家,名叫黑木屋五造,是个温厚的男人。他天生一双夜视眼,在漆黑的土藏里不点灯,也能够找到东西,做细活。因为他那双眼睛非常奇特,我们町里没有人叫他本名,都管他叫猫眼。”
“哦,那这位猫眼,也在渡御的队伍中吗?”
“方才说了,他是近江屋的外甥,所以,一定要参加祭祀。今年他应该是拿着六所大人的御物——金铜弭黄黑斑漆梓弓,随队渡御。”
“猫眼拿了一张梓弓啊……”阿古十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口气一变,问道,“我冒昧问一句,近江屋的分家,除了黑木屋还有别家吗?”
“不,分家也好,亲戚也好,都只有黑木屋一人。”
“哦,原来如此。”仙波阿古十郎点了点头。
证据
一个小时以后……
好不容易等到御灵迁礼成,渡御结束的吆喝声响起,连接假面屋与御本殿间的渡御小道自不用说,全町几乎是同时,唰唧一下子点起了灯火来。方才的黑暗消失不见了,转眼间,全町明亮恍若白昼。这时,天也快亮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瘦松五郎打头喊着“劳烦让路”,身后跟着阿古长、土土助和藤右卫门四个人,踏着铺好的白沙一路飞奔。
赶到一看,果真如藤右卫门所说,从本殿方向每隔几米,依次躺着近江屋铁五郎、阿源、阿泽和阿源的未婚夫——青梅屋的新七。他们的颈窝处,均深深地扎着一支赤色鹰箭羽的神矢,浅黄色的水干褂的衣领上,浸透了鲜血,面朝下俯卧在地上。
颚十郎蹲下身子,仔细查验了尸体,不久后慢慢站起身来,转去对藤右卫门道:“正如大家所见,几人都是被箭射中要害而死。犯人单有夜眼、猫眼还不够,这样精准的事,若非射箭高手,是做不出来的。关于这件事情,藤右卫门先生,那猫眼五造会射箭吗?”
“会,他会射箭。虽说他射的是杨弓,不过每年五月和九月,开办结改会时,他会特意前去江户比试,去年射中了一百五十支,还贏回一个金贝目录来呢。”
“原来如此,那么,樱场清六也会射箭吗?”
“樱场练的是大和流的弓箭,他以前在甲府做勤番时,因为随便射杀将军的御鸟,所以被处罚辞退了。”
阿古十郎站在原地,又沉思了片刻,随后忽然挥着手道:“藤右卫门先生,这府中归您管,我们不能将您撇在一边,自顾自地恣意妄为。我心里已有头绪,但此事还得劳您出面。”
藤右卫门摆手道:“您不用顾虑,昔日的江户第一名捕仙波先生,对我们而言,简直就如神明一般,这样的人物,特意赶来府中办案,哪还能让他顾虑什么,谁的地盘归谁管呀。您尽管说。”
“感激不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阿古十郎满面欢喜地跺了跺脚,“您也知道,我碍于身份,不便出面调查,这次国来,只是作为瘦松的助手。因为如上原因,还需劳烦您了。”
“我完全明白。”
“我想借您的番屋一用。劳烦您立刻将樱场清六和黑木屋五造铐来,并没收五造背的胡箓与樱场的弓箭。”
“好嘞。”
稍后,阿古长、土土助和瘦松三人来到番屋,五造和樱场两人,已经被分别控制在了中间有隔断的地板间里。
樱场清六面色赤红,一脸络腮胡子,眼角吊起,长得十分凶相。而那黑木屋五造则面色白净,生着一张斯文圆脸,一副乡下大商铺年轻掌柜的派头。他看起来十分惊慌,面无血色,低着头发抖。
颚十郎拿过胡箓,盘腿坐在五造面前道:“五造先生,这胡箓里原本有神矢十二支,可现在只剩八支了,这是为什么呀?”
五造周身一颤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你这么打马虎眼也没用,你是铁五郎唯一的外甥,如果近江屋的人死光了,就只有你继承家业。你听到樱场清六扬言,要扑哧扑哧杀光近江屋一家人,便利用自己夜能视物的猫眼,拿神矢射杀了铁五郎等四人,并将罪状嫁祸给樱场。这手下得可真狠呀。”
五造脸色一变,跪着往前挪动几步,大声喊道:“哪……哪儿的话!我为什么要做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啊。何况,就算我有这个心,也不会用自己背的胡箓里的箭啊。这反而证明了,人不是我杀的。依我看,一定是有人想将杀人罪名,故意嫁祸到我的头上,所以趁着黑暗,从我的胡箓里偷走了神矢。”
阿古长挠挠脑袋道:“我无话可说,你讲的也有道理。这么一来,案情又扑朔迷离了。”他一脸严肃地扭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嗓子问道,“我这么说有些失礼,不过您言行举止,都不似乡下人,乡下很少有您这样敢说话的人。要侦破这次的案子,还得靠您这样的人提供线索。我说五造先生,今天凌晨的案子,您有没有什么线索啊?什么都行,只要是您察觉到的,都请告诉我。”
“其实如果您不找我审讯,我还想主动找您说呢。实不相瞒,我确实发现了一件怪事。”
“哦,什么事?”阿古十郎一脸兴奋地眨着眼。
“我拿着御物神弓,在离近江屋一家,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走,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水干褂中,只有近江屋家四人的后领,朦朦胧胧发着微光。我觉得这件事情好生奇妙,不想竟闹出命案。”
“那光到底是什么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
阿古长转去对藤右卫门道:“您方才也听到了,还劳烦将近江屋一家四口的遗体,挪去土藏之类的黑暗屋子。”
藤右卫门说了一句“明白”,便去处理此事。
阿古十郎三人找来捕快,抓着樱场和五造,端着蜡烛走进土藏,四人的遗体已经面朝下,停放在土藏正中了。
“好,麻烦您关门。”
土门一关,整个土藏登时一片漆黑。不可思议的是,那四具遗体水干褂后领的相同位置上,竟都微微泛出青色的磷光。
“好嘞,这下我就明白了,劳烦开门吧。”
土藏重新亮堂起来,阿古长笑道:“藤右卫门先生,这次的神馔里,可有生乌贼呀?”
“有,这是近江屋负责运输,特别从越后拿快轿送来的呢。”
“我嗅过四人的衣领,有股乌贼的腥气。犯人为了在黑暗中,瞄准四个人放箭,特意在他们的水干褂后领上,涂了乌贼的肠汁。”
“哎,原来是这么回事!……”藤右卫门赞叹地点了点头。
阿古长转去对五造说:“五造先生,您确实看到这四人的衣领发光了吧?”
“没错,看到了。”
阿古长好像没留意,听这句回答似的,又转去对瘦松道:“这样,案情就明白了。瘦松,不用顾虑了,将犯人绑了吧。”
瘦松说了句“明白”,立刻站起身来,往默默坐在一边的樱场那里走去。阿古长拉住他道:“喂喂,可不能断错案啊。犯人是这边的猫眼呢。”
瘦松震惊道:“您开玩笑吧。猫眼夜可视物,哪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往人衣领上涂乌贼肠汁?”
阿古长不作答,突然一把抓住五造的手道:“虽然你设计得十分巧妙,可是,我问都没问,你未免也说得太多了吧?这乌贼肠汁发光,需要在黑暗中才能看到,亮堂地方是看不着的。你是猫眼,在黑暗中看物光感,同黄昏时差不多。你的眼睛怎么可能,看到乌贼肠汁发光?古话说得好,天无口,使人言之。都怪你废话太多,自己说出破绽来。五造,你可真毒啊。”
瘦松骂一句混蛋,忙冲去五造身边,将他擒住,说道:“原来是你小子干的!……明明能够看见,却特意在人身上涂了乌贼肠汁,为了嫁祸给樱场,还有意假装被人嫁祸,用自己胡箓里的箭杀人。看你长得斯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混蛋!……”五造一见事情败露,表情变得十分凶悍,破口大骂。
阿古长冷笑道:“你长得真是奇特,下辈子投胎,记得要一副短舌头。你拿樱场做幌子,策划得精妙,可不巧樱场在渡御前,并没有靠近过近江屋一家人。我再说得明白些,你闻闻自己的手吧,乌贼的肠汁可腥得不得了哩。”
蝾螈
清晨泡澡
仙波阿古十郎得了个诨号“阿古长”,他曾经是隶属于北町奉行所的江户第一名捕,却因为一次办案失手,丢了衙门的饭碗,现沦为一介轿夫,抬轿子混口饭吃。
昨日深夜将客人送到柳桥,已是夜里一时,阿古十郎和土土吕进实在没有力气,大老远地赶回神田的家,便悄悄地溜进了深川万年町松平陆奥守家的杂工宿舍借宿。
第二天一早,天上阴云密布,看天色大雨将至。两人都是懒汉,便以此为口实,决定在这里休息一天,借了条手巾往肩上一搭,走去伊势崎町的澡堂。
深川一带虽然是下町,人们起得却早,才清晨四点钟,街上便已经相当热闹。这厢有人一把好嗓子,唱着源太节,那厢有人吊个假嗓子唱净琉璃。
因为去的是别的町里的澡堂,感觉总是有些别扭,里面也没有相识的人,能够随便地扯一扯闲话。两个人头上顶着一块湿手巾,“扑通!”一声泡进了大浴池里,忽然听到有人在一边说话。石榴口往外昏暗一片,看不清楚。听声音,聊天的两人都有些年纪,嗓音沉稳。
“喂,您听说了吗,阿波屋的事?”
“我才听说,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虽说事不关己,可是闹成这样,实在骇人啊。”
“对,真是的。话说那是第几个了?”
“第六个了。说到阿波屋家的葬礼,这深川谁不知道?今年五月,户主继承人甚之助死了,次月是三儿子甚三郎,七月是他老婆加代,八月是大女儿阿藤和二儿子甚次郎。之后有一阵子没有死人了,大家都觉得也差不多了,没想到这一次,四儿子甚松也紧急去世了,说是今天凌晨断的气。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不到半年时间里,一家里有六口人噼里啪啦地,一个接着一个地连续死去,绝对不寻常。”
“医生是怎么说的?”
“说是破伤风,但是,具体什么原因也说不清楚。据说还是医生第一个说,这是中诅咒了,真是好好吓人得啦!……”
“喂,还是少说两句吧,这么吓人的话,就到此为止了。”
“您倒还好,我家就住在死人那家的正对面,那才吓人呢。我亲眼看到披头散发的白发阿婆,半夜三点在漆黑一片的阿波屋家,挥着手走来走去。我老婆、孩子都吓得不轻,入夜后一个劲儿和我说,都不敢独自上厕所了!……这也罢了,他们家这样一个劲儿地办葬礼,都吃不消奉陪。可大家都是一个町的,总不能假装不知道。”
“哎,说得太对了。不过阿波屋家也苦啊,撇下户主,一大家子差不多全死光了。”
“和死光了没有两样,就剩了个小女儿——今年十七的阿节,也不知这姑娘还有几日活呀。”
阿古长和土土助在二楼,一边吹着凉风喝樱茶,从他们身后,走来一个三十二、三岁工匠模样的男子,他身上湿漉漉的,一边穿着半缠,一边怯生生地走到颚十郎面前,跪下道:“仙波大人,好久不见。我是在金助町时,一直受您照顾的木工清五郎。”
“哦.清五郎啊!……怎么,看你无精打采的?”
“哎,您说的没错,我正伤脑筋呢。”清五郎扭捏了一会儿,长叹道,“其实我有件事,想找您说一说,让您帮帮忙呢。”
颚十郎摸着长如冬瓜的下巴,含糊地推脱道:“我不比过去,现在就是个抬轿子的。说不定帮不上……到底什么事呀?”
“这事情啊……”清五郎往前挪了挪膝盖,悄声道,“您方才听到了吧,阿波屋家的事……”
“嗯,就是六人接连死去,看来这阿波屋是要死绝的事吧?”颚十郎毫不忌讳地笑着说。
清五郎慌忙摆手劝道:“求您小点声儿!……对,就是这件事情。这里说话不方便,劳烦您起身跟我走,咱换个地方说话……”
红斑
万年桥的“鲸汁”专卖鲸鱼菜肴和浊酒。这家店以开店极早闻名,不少值夜班的杂工早上回家时,都会来这里吃早饭。
清五郎看样子十分烦恼。颚十郎倒给他一杯浊酒,可他连酒杯都没有拿起来,只顾自己低着头,愁眉苦脸地嘟囔道:“既然这样,我就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您了。其实,阿波屋死人,都怪我……”
颚十郎与土土助对视一眼,吃惊地问道:“说这话可是很严重,阿波屋家六口人死去,都是因为你?”
“对,正是。”清五郎说完,更加泄气地说,“毫无……毫无疑问……”
阿古十郎淡淡地笑道:“我说清五郎,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现在乃是一介轿夫,不久之前,也不过是北番奉行所的例缲方。你若是想找我说,因为自己的过失,让阿波屋六口人丧命,自己现在走投无路,希望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你一马,这可行不通啊。我虽然癫狂,可绝不会做犯人的帮凶。”
清五郎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连忙说道:“您等一等,我已经无法脱罪,早已放弃逃匿。只是这次意外撞见您,希望您能听一听,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颚十郎认真地打量着清五郎,问道:“那你到底怎么杀的那六人?”
“您问我怎么杀的,我也不好回答,虽说不是我直接下手,可与直接下手也没什么分别……”
“话别含在嘴里,说清楚一点。”土土吕进插嘴说。
清五郎点头道:“事情的起源是壁虎。”
“壁虎?壁虎怎么了?”
“突然说是壁虎,您肯定听不明白。我这就把前因后果,仔细地说给您听。事情是这样的……”清五郎颤抖着举起酒杯,将杯子里的浊酒一饮而尽,“事情有些古早,恰好是三年前,阿波屋要建造离屋,我负责承建。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建离屋也不限工作时日,所以,我仔仔细细将活儿干完了。”
“嗯。”
“转眼到了今年二月,阿波屋突然上门找到我,说那间离屋每天入夜后,明明没有风,却发出树叶摩擦的轻微响动,其间还会听到长长的叹息声。若只是这样也罢了,迷迷糊糊睡着以后,忽然有一团如黑云般密集的东西,从天花板里掉下来,压在胸口和肚子上,一整晚都做噩梦。阿波屋觉得那间离屋有问题,找我去仔细查看一下。我觉得实在荒唐,可是又不好说,只能不情愿地跟着去了他家,按地板、屋檐里、拉窗后的顺序一一查看,最后拆掉储物柜里的天花板,上天花板夹层查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怎么了,突然脸色煞白,你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了?”阿古十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清五郎咽了咽口水,感叹着说道:“那正好是八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正上方的房梁,有椽子支撑住的地方,有一条六寸多长的壁虎,身体正中被五寸钉打穿,给钉在了房梁上。应该是我钉椽子时,碰巧钉住的。这种事,就算有意为之,也无法做到如此精准,正好穿透身体的正中央。”
“这又怎么样呢?”
清五郎都快哭出来了,颤巍巍说道:“我再怎么胆小,单是这样也不会被吓到。可是,我随手伸出蜡烛,往那边一照,忍不住哇呀呀地大叫了起来。只见不知道从哪儿,爬出了成百上千条一寸多长的小壁虎,在房梁上爬来爬去。那些小壁虎大小同蚯蚓差不多,满满当当地挤在房梁上,看起来就好像房梁在晃似的。我仔细观察小壁虎在干什么,可能被钉住的壁虎是它们的妈妈吧,那些小壁虎一个劲儿搬运小蚂蚁和蛆虫。它们将米粒大小的苍蝇卵叼起来,送入大壁虎嘴里。应是两年前就被钉住的大壁虎,则张开血红大口接住食物。我听说壁虎生命力很强,可是看到那样的场面,还是震惊万分,吓得乱滚带爬地从天花板夹层下来,慌不择路地冲回自己家里。那之后,我发了三天高烧,到第四天才终于好转。可我再胆小,看到起居室天花板里的壁虎,吓得逃回家,还是说不出口。烧退后过了两天,我上门去找阿波屋,若无其事地告诉他,房子没什么问题,这事情就过去了。然而……”清五郎再次垂下脑袋,“然而在那之后,不到两个月,也不知怎么了,户主继承人甚之助忽然发起高烧,痛苦半天便死了。他死时,我赶去帮忙给他净身,偷偷瞟了一眼甚之助先生的胸口,只见他胸口上,有一块文久铜钱大小的红斑。位置正好与壁虎被五寸钉打穿的地方差不多。那里出现了一块奇怪的红斑,还渗着血呢。”
阿古十郎看起来有些胆怯,与土土吕进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可了不得啦!……”
“之后的事情,就和您在澡堂听到的一样,我也不多说了。第二个死的是三儿子甚三郎,接下来是他老婆、大女儿阿藤、二儿子甚次郎,大家全都是一个死法。这次连四儿子甚松都死了。全怪我胆子太小,事情才闹成这样。如果我当初将壁虎的钉子拆掉,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阿波屋的主人说清楚了,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步田地。虽说是壁虎作祟,可追根溯源还是我造孽。我没有直接下手,但是,这件事与我亲手杀害阿波屋一家六口,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此一想,我便坐立难安,还请您明察。”
房顶里面
深川的油堀。沿着里川河岸,建造有一排油藏,油藏墙壁的裂缝中,都丛生着狗尾巴草,蟋蟀在藏中的油壶和油瓮间鸣叫。这条河岸即便正午,也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
时间接近黄昏,天上一阵阴来一阵雨,河对岸正飘着雨花。恰逢涨潮的时候,柳枝梢被浸泡在了水里,沼虾和海蛆接连扑通!扑通!跃出河面——正是傍晚的逢魔之时。
穿过油藏边昏暗狭窄的小道,来到一堵古旧的黑板墙前。清五郎拉起后门闩,指着里面说道:“我们就从这里进去。现在人都去主屋守灵了,离屋里应该没有人。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好堂堂正正地闯进去。我把墙角的护墙板,拆开了一小点,窄是窄了点,麻烦就从这里进去吧。”
三人沿着水池走到离屋,清五郎架好倒在一边的梯子,轻巧地爬了上去。他不愧是木匠,很快便在切妻式的护墙板上,开出一个足供一人通过的口子。他对两人招了招手,滋溜一声钻进了洞中。
反正都上了贼船,阿古十郎和土土吕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爬进了天花板隔层。
房顶的板材架成了一个人字形,左右由好几根梁木和化桩支撑着,组成骨架,之间挂着很多蛛网。
烛光照得到的地方,看起来比较明亮,不过顶多照到两、三米。两、三米开外的地方,前后左右皆是一片漆黑,灰尘味直冲脑门。
三人小心前行,留意着以防踩穿天花板。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清五郎,蜷缩身子停了下来,不知道他指着什么东西,转身对两人示意。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条六寸多长的壁虎身体,正中被五寸钉打穿,却没有死,依然不断扭动。
壁虎的背上好像涂了油,弓着背,似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可它很快又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清五郎将蜡烛拿近,看看它到底在干什么,只见它两个爪子,紧紧抱着一只濒死的大蜘蛛当诱饵,大口大口吞咽着循着大蜘蛛的气味,赶过来的小蜘蛛。
土土助倒吸了一口凉气,慨叹道:“这可太骇人了!……难不成,它就这样活了三年!……没想到竟能到这个地步。原来如此,这家伙的执念确实可以作祟了。”
阿古长一旦出神地思索,便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他借着蜡烛的亮光,仔细打量过那条壁虎,突然扭头压低嗓子,对清五郎道:“你之前说什么时候建的离屋?”
“三年前的五月。”
“那又是什么时候,上的天花板隔层?”
“今年二月。”
“这么说,这条壁虎被钉在这里,已经两年零四个月喽。”
“没错,您说得对。”
“这就怪了。”
“哪儿怪了?”
颚十郎指着贯穿壁虎身体的五寸钉,说道:“如果这根钉子在这里钉了两年多,钉子的锈就不该这样。靠近壁虎身体的部分自不用说,就连钉头也该有铁锈才对。可是你看,这根钉子就同全新的一样。”
清五郎打量了一会儿钉子,惊道:“原来如此,确实奇怪,三年前钉的钉子,不可能这么新啊。”
“这钉子钉在这里,哪有一年啊,我看最多二十天,搞不好才钉上四、五天。奇怪的不只是钉子,清五郎,你仔细看那玩意儿。你说那是壁虎,可是,这其实是这一带,水沟里生长的蝾螈。壁虎的手脚好像无花果树的叶子,而这家伙却有脚趾,钉在这里的不是壁虎,而是蝾螈。快别心惊胆战地离那么远,凑过来仔细看看。”
清五郎小心翼翼地伸过头来一看,吃惊地说道:“您说得对,这确实是蝾螈。”
仙波阿古十郎笑嘻嘻地转过头,去对土土吕进说道:“土土助先生,这就怪了。您也知道,壁虎会为捕食趋光的蚊虫,而爬到屋檐下或墙壁上,可是蝾螈本是水生,顶多爬去岸边的草丛。”
土土助瞪着眼道:“如此说来,那是有人特意上来,将蝾螈钉在这里喽。”
“对.99lib?,初步判断正是如此。”阿古十郎说罢,又指向天花板上积的灰,“您看,证据在这里呢。”
土土助和清五郎一起,顺着亮光照到的地方一看,只见那里灰尘上,留着一个穿着袜子留下的足迹。
“清五郎是个木匠,不可能穿着袜子,上到天花板隔层,不用说,这是别人留下的脚印。”阿古长转去对清五郎道,“除了我们走的入口,还有别的地方,可以通到天花板的隔层吗?”
“和常规一样,大客厅有三块天花板,可以往上推动,能从那边上来。”
“这离屋一般是谁在住?”
“肥前松浦大人的年轻浪人武士——新田数负,今年春天入住这里。他父亲是个西医,很熟悉荷兰的植物。那个新田也喜欢读书,在离屋从早到晚埋头苦读。”
“那是什么人?阿波屋家的亲戚?”
“不,不是亲戚,说白了就是个房客。我倒回去给您说。今年春天,阿波屋的小女儿阿节,同五个学习日本舞的朋友,一起去向岛赏花,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混混一样的旗本武士纠缠,差点就要受伤时,幸好有那个浪人新田上前解救。作为答谢,他们便让新田,在找到官职之前留宿家中。”
仙波阿古十郎沉思片刻,忽然问道:“清五郎,你和那个浪人,说过关于壁虎的事了吧?”
“对,因为那浪人要入住离屋,我觉得瞒着他不太好。”
“这是阿波屋家里,开始死人之前的事吗?”
“对。在那个浪人入住离屋后,过了一个月我告诉他的,那天正好是八十八夜之后。”
“户主继承人甚之助,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五月二十日,在我告诉浪人有壁虎后的第二十天。”
“你将当时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个浪人了吗?”
清五郎慌忙摆手道:“怎么可能。我只说据传,在这里睡觉会招梦魇,似乎是离屋的天花板上有问题,说得很模糊。”
颚十郎坐在满是蛛网的房梁上,环抱双臂沉思片刻,点头说道:“清五郎,我想看看甚松的遗体,你立刻去神田,把瘦松那小子叫来。”
“哦,是吗?明白了,我这就赶去叫人。”
油壶
阵雨刚刚下过,淡淡的新月光芒,从薄薄的云曾中透射出来。五人蹲在油藏边的小道上——他们是阿古长、土土助、瘦松五郎、清五郎,还有御用医生山崎椿庵。
阿古十郎环视四周,低声道:“怎么样,瘦松,甚松的尸体是什么情况?”
“他发过高烧,而且,手脚关节都肿起来了,看样子是伤寒或者破伤风。之前的四人我没有见过,也不好说,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椿庵先生,您怎么看呀?”
“我一度以为是霍乱,可是他吐的东西,和得霍乱的完全不同,虽说胸口和背上也有红斑,死者的面容,也如霍乱患者那样呆滞,可如果是霍乱,不可能只有阿波屋一家得病。”
阿古十郎性急插话道:“原来如此,那您觉得他的死因是……?”
“我判断是被下毒了,而且,用的是少见的西洋毒药。不过,这都是我的推断,并无确凿证据。”
颚十郎拿手摸了摸长脸,点头欣喜地说道:“在向岛赏花时,救人的是新田数负,被救的是小女儿阿节。而不断横死的男性,则是户主继承人到四儿子,女性的是大女儿和这家的夫人。目前幸存的是父亲、借宿的新田与小女儿阿节三人。而那数负的父亲是位西医,精通西方草药。这么一看,阿波屋事件的真相,已是呼之欲出。怎么样,瘦松,你还有什么别的见解吗?”
“案情如此清晰,我没有别的看法了。之前堺屋一案,也像这样人证确凿,却最终被蒙蔽双眼断错案,不过,这次没有问题,铁证如山!……”瘦松五郎欣喜地会心一笑,继续说道,“正所谓过犹不及,因为一切都做的太碰巧了,所以,阴谋很容易败露,可见这坏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干的。”
瘦松正在感慨,一直观察黑板墙后门的土土助,发现了些什么,低声叫道:“快看那个,他走路的样子可真奇怪呀。”
四人一齐朝敞开的后门望去,说曹操曹操到,那新田数负正沿着水池,在淡淡的月光下,晃晃悠悠地往离屋走去。
作为一名男性,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长得机灵帅气,身穿一件黑羽二重的薄袷,十分潇洒。
这些先放在一边。新田的步态实在不寻常。他就好像喝醉一般步履蹒跚,身子向前冲,摇摇晃晃的,深一脚浅一脚,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停下来喘着粗气,双手在胸口抓挠一番,然后继续摇晃着走起来。
“他喝醉了吗?”
“就算是喝醉,这步态也未免太奇怪了一些。”
五人挤在暗中观察,只见那新田数负,突然像看不见了似的,从水池边往离屋的反方向走,进了竹林,被碗口般粗壮的孟宗竹,猛地抽了一记,仰面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我们过去看看吧。”
阿古十郎带头,几人沿水池边,跑到新田数负身边,蹲下一看,只见他面如土色,已近气绝。
“哟!他快死了!……”
椿庵解开数负的和服胸襟,熟练地查看一番,扭头对阿古长道:“您看这红斑!……”
数负似是在蹒跚中撞伤了,右边膝头有一块擦伤,正在淌血。那伤口上方右侧腹处,有一块文久铜钱大小、如罂粟花一般显眼的红斑,与甚松身上的一模一样。
阿古长一反常态,一脸困惑道:“这可错得离?谱,我完全想错了。看这样子,得从头梳理一遍,但是,也不能把人丢在这里。清五郎,你快去主屋叫人!”
清五郎吓得脸色发青,浑身打颤,被阿古长一拍屁股,奔去主屋喊人。正当四人要将数负扶进离屋之际,连接主屋的柴木门,猛地被人推开,阿波屋家小女儿阿节,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长得年轻水灵,即便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也显得美艳动人。她跑得很急,连内衬的鹿之子红衬裤,都已经露了出来。她的脚上也没穿鞋,只穿着袜子便赶过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数负身边,两片长振袖一甩,俯在数负胸口,双手拽住他的衣襟,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数负大人,数负大人!……怎么您也……连您也……啊,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您要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了!……求您快睁开眼睛,别死,别死呀!……我与您心心相印,恋您恋得心焦,可我的心意,还没有说出口,您竟变成了这样。我的心意不得传达,实在悲伤至极。我对您的爱恋,您究竟听没听见?”
阿节不顾旁人,悲痛不已。阿古长轻拍她的肩头,说道:“我知道您悲痛难忍,可您这样耽误治疗,恐怕本来能救回来的人,就要丧命了。要哭一会儿再哭,先让我们把人抬进离屋治疗吧。”他与土土助、清五郎三人一起,将阿节拉开,把数负抬进离屋。
数负发起高烧,单是靠近他身边,都能感觉到热度。他似是浑身发冷,一直不断地颤抖,断断续继续说道:“畜生!你这混蛋!……杀了阿波屋家六口人!你就是阿波屋家的仇敌!……你不要跑啊,我这就去离屋拿刀来,将你喀嚓!喀嚓!一刀斩断!……混蛋!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现在死!你给我等着!……”
新田数负一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出抓捕的动作,仿佛骇人的凶手就在身边:“畜生!……拿短刀!快拿短刀啦!……快,要逃走了!……”他一直摸索寻找短刀,随后突然坐起,竟要爬着往外走。
瘦松扭头对颚十郎道:“阿古十郎,他到底在说什么呢?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您有办法问出来吗?”
“他烧得厉害,我有些担心,不过试一试看吧。”阿古十郎说罢,凑到数负耳边,“新田先生,新田先生,您说阿波屋家的仇敌,到底是怎么囡事?……就一句话就好,告诉我们吧。我们这就去,将那人一刀了断。喀嚓!……快,只要您一句话。”
可是,数负却似完全没听到阿古长的问话,瞪大了眼睛,只顾一个劲儿地说短刀短刀。阿古长叹息道:“这可不妙,他一句话都不肯说,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呢……”
说话间,数负渐渐地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眼看就要咽气了。
“椿庵大夫,劳烦您再让他多撑一会儿。阿波屋一家六口横死的秘密,全靠这人的一句话呢。”
“好,我尽力而为。”
待回过神来,发现方才还在屋里俯身哭泣的阿节,人已经不见了身影。瘦松惊诧道:“哎?刚还在屋里的阿节姑娘,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看那姑娘好像知..道些什么,正想找她问话呢。”
正说着,木匠清五郎赶来,胆战心惊地低声道:“我看到一件怪事,阿节小姐爬上梯子,进到天花板隔层里去了。”
仙波阿古十郎打一个激灵道:“阿节上天花板了?这是真的?……你没有看错?”
“今天夜里月色这么亮,我想看错都不行,绝对没错。”清五郎一口咬定,“她一脸惊恐,一边四下张望,一边从我开的那个口子里,爬进天花板里层去了。”
“好,那咱等她下来。被她察觉要坏事,人不便去得太多,瘦松.我俩去看看吧。”
篱笆墙边是一丛还未开花的芦苇。阿古十郎与瘦松五郎一起,蹲在芦苇丛后,盯着黑咕隆咚的墙板破洞。
须臾,阿节从洞里探出脑袋和肩。她右手攥着一个草纸包着的,点心模样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踏着梯子的横档,缓缓下降。
她环视四周之后,朝沿堀的油藏方向走去。颚十郎猛地从芦苇丛中站起,绕去阿节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阿节姑娘,你刚刚从不寻常的地方爬出,到底是有何贵干,要去天花板的夹层呀?”
阿古长厉声说完,伸手夺过阿节手里用,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纸里包的,正是天花板上被钉住的蝾螈。
“哟,这东西真奇怪,这是什么呀?”
阿节红了脸道:“太害羞了,这是下恋爱咒用的蝾螈。数负大人好像不想寄宿在阿波屋,一直说要走。我听人说,将活蝾螈钉在心上人住的房间天花板上,便可留住人,让他无法离开。所以,我每个星期都去黑门町的四目屋买活蝾螈,钉在数负大人住的房间天花板上。根据那咒语的秘传,只要超过一周,被下咒的人就会遭遇祸害。我本想早点换掉的,可因甚松死去,把这件事给耽搁了,将事情闹成这样。”
阿节大概是想哭,一步一步往油藏的墙头走,正要往墙上靠时,忽然惊叫道:“呀,真恶心,有东西碰我的脚!……”
阿古长立刻冲到阿节身边,仔细一看她的脚,只见她脚边盘踞着一条大蝮蛇!那蛇背上泛着青光,刷的一下分开草叶,滑进堆在一起的油壶中。
阿古长顺手从地上拿过树枝,盖住油壶的盖子,道:“瘦松!我明白了!……杀害阿波屋家六人的,就是这条蝮蛇!……这是阿波地区特有的蝮蛇,名叫黑波见,是江户没有的品种。它定是躲在油壶里,一路被运到这里的。蝮蛇只在八十八夜到十月中旬咬人,这正是阿波屋开始有人死的时候。为什么我就没想到这点呢!……”他说罢,伸手搭在靠着墙壁,颤抖不已的阿节肩上,“阿节姑娘,你被蝮蛇咬到了吗?”
阿节摇头道:“不,没事。”
“那就好,这么一来,新田先生的病因也清楚了,一定能获救!……你 5feb." >快将蝾螈拿去堀水里放生,把下的咒解除了吧。”
阿节“哇啦”一声,飞跑了出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