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怒海凌波》 第一章大排档 夕阳西下,暮色黄昏。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古老的海港小镇,微风簇浪,点点渔火随波摇曳。时辰渐晚,紧邻码头的大排档里也陆续坐满了食客,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 四锚扒了扒桌上的小菜儿,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我说老秦,要请客也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嘛,就这些破玩意儿,猪都不吃,我怎么咽得下去啊。”说完,见我没有反应,摇了摇头继续道:“哎!倒霉,倒霉透顶。这招谁惹谁了?也不知哪个孙子说的,老天爷关上门的同时会留扇窗户。你再瞧我,活脱儿让人给堵他妈炮楼里了……” 四锚是我一哥们儿,名叫孟猛。人如其名,生的膀大腰圆长了一副好架子,性格也特别冲。只因为胳膊和小腿肚子上各有一个船锚形状的纹身,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外号。 几年前我们同在一艘货轮上做实习海员。跑过船的都知道,船上等级森严,像我们这种最底层的‘卡带’(实习生)简直没法活,一天到晚拖地、敲锈、刷油漆,累的跟死狗一样。领导们更是个个拿架儿,脾气暴躁,挑点儿错误便非打即骂。我们那时候也就二十郎当岁,血气方刚哪受得了这个。几个月下来,那火儿憋得,就甭提了,现在想起来,后槽牙都疼。可船一出海就是人家的天下,当时我跟四锚势单力孤,也不敢造次,苦熬着终于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拿板儿砖把水手长的脑袋给开了…… 因为有过共同战斗的经历,从那以后,二人自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看了他一眼说:“你小子怎么不开面儿啊,就这顿饭,哥们儿我差点儿都去卖血了,不信你搜,要是能再翻出一毛钱来我秦辉大头朝下围着地球转三圈。整天的哀声叹气愁眉苦脸管什么用,摊上这事儿没死算是万幸,你就知足吧!” 怎么回事儿呢? 两个月前,我们的船东罗三通突发疾病住院治疗。老爷子曾经有一个儿子和孙子,听人说几年前遭遇海难都没了,老年孤独,身世着实凄凉。想当初,我跟四锚丢了工作刚来海南那会儿,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没有依靠。承蒙罗师父照应方才能够在此立足,现如今,老人有事儿于情于理自然不能不管。 俩人一商量,最终决定由我在医院里陪护,四锚则驾船出海赚取住院费。 没想到这小子听人撺掇说捕猎海龟能挣大钱,一时财迷心窍开船去了南沙。不料,刚到地方就让菲律宾海警给扣了,在巴拉望蹲了一个多月监狱。这没什么可说的,救人要紧,四处借了些钱交上罚款,才算把他捞了回来。人是回来了,可船却让人家**拿**给炸了。 四锚这家伙出了名的视财如命,经这一折腾,一下子成了穷光蛋,一时之间自然无法接受。看着眼前这位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正准备再劝两句,可话未开口,却见他两眼发直盯着我身后,嘴里喃喃道:“真是发财遇好友,倒霉碰小人呐,这孙子怎么他妈的找上咱们了?” 我心中生疑,不知道是谁,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不远处站定一人。目光相接,那人也冲我挥了挥手,随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这人我们认识,姓黎,叫黎德山。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肿眼泡大腮帮子,也是在此地做海捕鱼的。 黎德山手里有艘船,资历颇深,在圈儿里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平日里见面都称呼一声黎叔。只不过此人心思缜密精于算计,私底下名声不是很好。虽说都是吃咸水饭的但分工有不同,他是拖网我们干的是潜水捕捞,彼此之间也并没有过多交集。今日突然来找却不知所为何事? 正疑惑间,黎叔已来到近前,拽了把椅子坐下,咧开大嘴笑道:“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二位老弟雅兴啊。” 四锚原本就心里就有火儿,黎叔这一来更是添堵。把头一歪,没好气地说:“雅你奶奶个孙子,大爷我最近倒邪霉走背字儿正琢磨着跳海自杀呢,识相的赶快消失。走得慢了抱着你咱们一块儿。” 黎叔毕竟是黎叔,城府深得很,一般人听见如此呛火的话非打起来不可,只见他非但不怒而且满脸堆笑道:“哈哈,老弟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这话说的明显就没道理了吗,‘佛头湾小霸王’四锚哥的手段阿叔我还不了解吗,这世界上哪有能淹死你的水呢。” 俗话说‘举拳难打笑脸人’,此言一出,四锚也没了下文,灌了两口白酒转回身子和我闲扯起来。 黎叔被晾了半天插不上话,甚是尴尬,便起身叫过大排档的老板来交代了几句。 功夫儿不大,服务员端来一个锅底点上炉子随后又陆陆续续摆满了一桌子处理好的对虾、海蟹、鱿鱼、扇贝等等。当地人管这叫打边锅,食材入沸水煮熟再配上独特的蘸汁,那口感非常过瘾,简直百吃不厌。 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海鲜,我咽了咽口水说道:“真稀罕呐,今儿个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黎叔您好么央儿的来这么一出,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黎叔从包里掏出纸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说:“秦老弟不要多想,没别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哥儿俩的情况阿叔也是有所耳闻。年轻人嘛不怕犯错误,年轻就是本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哎!看见你们就想起当年的我来了,真是时光一去永不回啊。二位别愣着,动筷子吗。”说完便伸过手来,将那整盘的石斑鱼全倒进锅里。 水开之后,鲜香四溢,被这香气一打四锚也算是还了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开腮帮子一通儿猛啃。感情这小子并不完全是心里不痛快,而是馋的啊。说实话,自从筹钱给他交了罚款,我也是有日子没见过肉了,看这阵势再不动手连他娘的黄花菜都凉了。当下那还顾得了什么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屁话,不吃白不吃,一招‘海底捞月’抄上来一大块鱼肉,气的四锚冲我连瞪眼带龇牙的…… 二人风卷残云连吃带喝,黎叔更是陪着笑脸倒酒递烟,伺候的殷勤周到。要说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请客吃饭。他之所以这样做必定有事相求。只不过我们问出来和他自己主动说出来,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酒足饭饱,我冲四锚使了个眼色,起身对黎叔说:“您看,我们只顾自己吃喝也忘了问您老用没用膳,年轻人不懂事儿,您可别见怪。这眼瞅着天也不早了,狗也不咬了,我俩道儿远,就先告辞了,您坐住喽,可千万别送,今晚让您破费,咱们改日再聊。” 四锚更绝,肚子里有食儿立马就现了原形。抹了抹嘴,一把搂住黎叔的脖子,阴阳怪气地说道:“黎叔,感谢啊!今儿这情我们哥儿俩领了,客气的话不多说,赶等日后您那天混不下去没饭辙的时候,来找我,哥们儿指定还上一顿,保证比这顿还好……” 我刚喝了口茶水,一时没忍住差点儿喷了出来,心说:这孙子真他妈坏,倘若任由他这么胡说八道下去,非得把黎叔气出心脏病来不可。于是咳嗽了两声,伸手拽过四锚,假装要走。 黎叔原本让四锚气得不轻,见我们打算离开,脸上一慌,赶忙拦道:“二、二位别忙,区区一顿饭算得了什么。古人云……呃……实话说,我最近准备出趟海,人手不够,正好用得上两位老弟,有意的话不妨坐下来谈谈。阿叔我是求贤若渴啊,想当年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二位是干大事的人,佛头湾水浅,窝在这里算是屈了。” 打一开始我基本已经猜到了这么个结果。这佛头湾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都是在海里混的,谁也清楚谁的底细。 据我所知,黎叔的渔船从来都没满员过,想必这回是缺人缺大发了。但是细一琢磨,不对啊?我跟四锚这段时间的身份一直都是无业游民,巴不得有人给个活儿干呢,只要一句话我们自己就屁颠儿屁颠儿的去了。黎叔是资深的老船油子,自然也是了解情况的,总不至于像这样低三下四的连说好话带请客吃饭的吧?嘿!这老家伙到底什么意图还真是有些费解。 略加思索,我打了个哈欠对黎叔说:“黎叔,您抬举,我们哥俩儿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清楚,这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您也甭给我们戴高帽子。话又说回来了,这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跟谁不是挣钱吃饭,既然您上赶着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好意思驳了面子,只不过这工钱什么的,咱可得说准了,先明后不争,免得日后出什么乱子。” 黎叔听完,忙一摆手笑道:“哈哈,秦老弟谦虚,你们的本事阿叔我还不知道吗,那当然是明白得很了。能入得了罗三通法眼的整个佛头湾加起来不超过十个,二位能与他老人家成了师徒,这还了得?阿叔我何德何能怎敢妄想你们哥俩儿给我当船工呢。咱们这次是合作,一切应用之物全由我来提供。老弟们只管发挥自己的特长,出点儿力气就行了,事成之后我绝对亏待不了你们。工钱归工钱,分成是分成,怎么样?如果有意的话回去准备一下,这两天之内我就要行动了。不瞒老弟,这可是桩能发大财的买卖啊……” 工资加分红的条件对我们来说可谓是旱涝保收,没有理由不答应。黎叔成竹在胸,不免摆起普儿来,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腆着大肚子只等我们点头同意。 四锚见他这倒霉德性,心中不悦,一嘬牙花子,幽幽的说:“少见啊黎叔,以您的风格,能分给我们一碗最起码自己得赚一车吧?这想要一夜暴富吗,除非不走正途。难不成您是打算铤而走险,转行当海匪?干些杀人劫道走私贩毒的买卖?黎叔啊黎叔,你也太不是东西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都是在这一片儿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害人么不是……” 四锚越说越激动,一个劲儿的表示差点儿上了黎叔的贼船,嚷嚷着要去派出所揭发检举。这一闹腾可吓坏了黎叔,一个激灵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脸上都见了汗了,不住地左右观瞧。 好在大排档里环境嘈杂,大家各忙各的没人注意。黎叔一脸的狼狈,赶紧拦住四锚:“有没有搞错啊。这,这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吗。想我黎德山,八岁出海劈风斩浪四十余年,干的可都是正经营生。虽说没有兴家富业改换门庭,但最起码也是奉公守法安善良民呐。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你阿叔我行事向来都是光明磊落的啦。” 四锚这人典型的有热闹不嫌事儿大,抬杠拌嘴更是无人能及。听黎叔说完这话,满脸正气的掰着手指头细数他的十大罪状。黎叔急于辩驳,怎奈做贼心虚一番争论下来倒弄了个脸红脖子粗。 我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插话道:“黎叔您别见怪,这小子就这样儿,数疯狗的,逮谁咬谁,拦都拦不住。我看你还是识相点儿,老实招了吧。” 我拿出烟来发了一圈,黎叔见我替他说话也就借坡下驴不再与四锚理论,喝了口茶水慢慢道来:“这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上次出海,居然被阿叔我扫到一颗‘咸鸭蛋’……” 第二章扫海淘沙 常年与海洋打交道的渔民最忌讳提‘沉、翻、覆、扣’等字眼儿。黎叔所说的‘咸鸭蛋’指的便是沉船,确切的说是沉没的古代商船。有些地方也叫做‘肉馄饨’或者‘水菱角’。总之在特定的场合,一提起这些名词,彼此之间便心知肚明。其实这也并非他们自己所创,而是沿海一带淘沙官们特有的叫法。 宋元时期,中国海洋贸易空前繁荣,港口内帆樯林立,舳舻相接,大载量船只越来越多。为拓展码头的驻航能力,各路市舶司纷纷下设场务,征募淘沙官,专职扫海。 淘沙官,最早指的是牵引‘混江龙’(一种清淤的工具)犁耙河道的船工。虽说名字中有个‘官’字,但并非是朝廷的正规编制。史料所载,靖康之后伪齐刘豫也曾组建过淘沙官。只不过两者虽然名字一样,但所干的工作却不相同,一是盗墓,一是扫海。所谓扫海,说白了就是打捞沉船,清理航道。 传至明清,统治者闭关锁国实行海禁,罢市舶,限航运。规定除了官方的朝贡往来,片板不得入海。此举直接导致了沿海环境恶略,海寇泛滥,走私盛行,最终使得扫海一行日趋萎缩。直到民国年间,时局动荡,汪洋之上驾驶黑帆船凌波冲浪的淘沙官已经所剩无几了。 最近十几年,随着潜水器械的不断改良升级,使得普通人也可以长时间在水中活动。于是,世界范围内兴起了一股海洋探险热潮。与此同时,国内不少怀揣暴富美梦的水鬼(潜水员)也纷纷参与其中,为博彩头,他们便仍以淘沙官自居。说得好是探险,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打捞沉船? 只是这沉船可不比墓葬。陷没水底年深日久被海沙一盖,几乎毫无踪迹可寻。更可惜的是古代淘沙官那种‘驱游灵扫海’的传奇技术早已失传,现如今也只能依靠电子设备一遍一遍地扫描海床。总的来说,海底凸点下面存在沉船的概率微乎其微,执迷于此的水鬼,大部分穷其半生之功,耗尽财力物力,最终也难以如愿。反而类似黎叔这样的无心之举,往往却能够瞎猫碰上死耗子。 黎叔感叹了一阵,大赞龙王爷恩典海神娘娘赐福,边说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我借着头顶吊灯所发出的光亮凑过去一看,只见照片上所拍摄的是一块黑乎乎的大木板。上宽下窄呈倒三角形,左右两边参差不齐,顶部较平,表面依稀还刻画着个大圆眼睛…… 海船是从事海洋经济活动的重要工具,无论是捕鱼作业还是运输贸易都离不开海船。从古至今,沿海居民认为航行于大海之中,赖以生存的船只都是具有灵性的,所以在造船时往往要举行大量复杂的仪式,其中就包括‘开光点眼画龙目’这一项。如此来说,黎叔还真是捞到沉船了。 之前,四锚正盯着旁边桌上一位漂亮姑娘的大腿看得出神。耳听黎叔说发现了沉船,立马扭回头拿起照片看了看。不过随后便满脸不屑的说道:“就凭一块烂木头,您就敢断定水里面有沉船?退一步说,即便真有沉船也未见得一定是‘咸鸭蛋’啊。说句不好听的,黎叔,您可别一厢情愿,万一咱们敲锣打鼓兴师动众的赶到地方一看,底下躺着的是个散了黄儿的‘松花’(渔船),那他娘的可不白玩儿了吗。我这也是为您老人家着想,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到时候您一着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里也不落忍不是。” 四锚给黎叔泼完凉水,幸灾乐祸的看他反应如何。黎叔倒是没什么异样,正了正身子,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中的影像说:“龙目上眺,商船无疑。不是你阿叔自夸,我们黎家世代靠海为生,使过用过的船只无可计数,从古至今所有船型我是了若指掌。别看只是一块烂木头,窥一斑而知全貌,我完全可以确定它来自船体的哪个部位。古时造船,必然是内置龙骨,横布龙肋,纵藏龙筋,首雕龙目。我之所以敢打保票说这水底下是艘货船,关键就在于这龙目上面。正所谓‘龙目能观海,鬃旗善辨风’,渔船龙目皆为俯视,好比探寻鱼群规避暗礁。商船,龙目远眺,意在遥望天星辨识航线。这些并非我个人杜撰,完全是有根有跟有据的嘛。” 四锚嘴上从不吃亏,你跟他说真事儿他跟你抬杠,你跟他抬杠他跟你瞪眼,真要一瞪眼还颇为唬人。听完这话,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并未强词夺理。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一嘬牙花子点头说道:“嗯,好像还真有这么一说儿。老秦你仔细想想,当初咱们船东老罗头儿似乎也这样讲过是不是?” 他这冷不丁正经下来,我还真有些不太适应。挠了挠头假装回忆了片刻说:“我这脑子,你还不知道吗,一沾酒就爱犯迷糊,想不起来了。诶?你小子平时不总是自吹自擂说你们家老祖宗是梁山好汉玉幡杆孟康吗,造大船的,这你专业啊。” 四锚知道我是故意拿他逗闷子,瞪了我一眼说:“此言差矣,我们祖上坐拥八百里水泊,扯大旗替天行道,对阵的可都是朝廷的正规军,造的是军舰,普通民船哪看得上眼啊。” 我俩在这信口胡诌,没成想黎叔却当了真。满脸惊讶的冲着四锚说:“哎呀!我只听说老弟你姓孟,却不知竟然是梁山之后,真是失敬失敬啊!” 我见黎叔此时居然还能说出这话来恭维四锚,颇觉好笑。一时间酒劲儿上涌,嘴上没把门儿的,随意调侃道:“黎叔啊黎叔,你让我怎么说你,您这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了?从开始到现在,这小子处处跟你顶着干,就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这要是换了我早大耳刮子抽他了,您倒好,一点儿都不生气。这功夫怎么练的?教教我行吗?” 黎叔摆了摆手说:“这当然没什么可教的,到了年纪自然就看得开了。四锚老弟心直口快,说话虽然冲了些,但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吗。合理的质疑也是成功的关键,不瞒二位,虽说我已确定海里沉的是艘货船,但细一琢磨,也是心里没底。倘若里面装的是瓷碟瓷碗倒也能变成钞票,万一要全是丝绸茶叶,借孟老弟的话讲,那可就真他妈的白玩儿了。年头这么久,再好的茶叶不也得被泡的没有味道了吗。保险起见,靠岸之后我便托人去了趟广州,想方设法查找十三行的贸易档案。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有一艘名叫‘鸿福号’的货船,由东南亚反航途中在该片海域沉没,幸存者抱着浮木在海上漂了三天方才被渔民救起。据档案记载,船上货物除了一部分香料木材之外还有几大箱子翡翠原石……” 四锚一听到翡翠,不由得两眼放光:“我靠!黎叔,都说人要是走了运,祖坟上就得冒青烟。您老赶紧回去瞅瞅,撞上这好事儿,那还不得炸出一股子蘑菇云来啊……” 时间不早,尽了兴的渔民纷纷离开。功夫儿不大,陆续有船只驶离码头,趁着夜色出海作业,原本喧闹的大排档里逐渐冷清了下来。 我跟四锚酒喝得太多,困意上涌,商量了一些细节之后便接下了黎叔这趟买卖。留下联系方式,即告分别,双方约定明天一早儿就启程开拔。临走时,黎叔还塞给我两百块钱作为定金,我也没嫌少,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 回到住所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口干舌燥,不得不起身找水解渴。出门一瞧,天黑的跟锅底一样,看这阵势,不出片刻便会降下一场大雨。 起得太猛,头昏的厉害,洗了把脸方才有所缓解。前脚刚进房门,后脚突然一个炸雷,紧跟着暴雨如绳倾泻而下。此刻再无睡意,又没有别的消遣,只好点了根香烟,躺在床上听着墙外风雨之声发起呆来。 烟刚抽了一半儿,四锚也被闹醒了。揉了揉眼睛,扭头见我盯着房梁愣神儿。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了老秦,想什么呢?过多的考虑就等于露怯啊,看你这一脸凝重的样子,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我吐了个烟圈儿:“屋里光线这么暗,你他娘的那只眼睛看见我害怕了?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扫海淘沙可不同于潜水捕捞,可别由着性子胡来,万一在沉船里受困,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以我跟四锚的本事来说,单纯的从沉船里捞点儿东西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之前,我也曾就此事跟罗师父交流过。老爷子说,这扫海淘沙看似简单却并非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千千万万不能大意,一旦坏了规矩,碰上‘亡灵挡路、阴鬼拆船’的话,其结果几乎是十死无生的,再好的装备也难免被活活困死在破船里。 沉船之中,除了大宗货物,其次最多的当然是死人了。风帆时代,想要操纵一艘大船出海,所需人力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一旦遇险沉没,随船共殒的冤魂自然不是小数。 传统观念里,横死之人是不入轮回的。何为横死呢?就是刀砍斧剁,上吊跳楼,火烧水淹,总之不是寿终正寝的都叫横死。孤魂冤鬼入不了轮回就只能在附近飘着,非要投胎转世也不是没有办法:找个替班儿的来。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得有人顶这个缺儿。扫海行有句话说‘去时百有余,回来不足十’,所以说这打捞沉船完全算得上是高回报与高风险并存的一种职业。 这一早晨,我们聊了很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不想大富大贵的过一辈子?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确是万万不能的。按照四锚的话讲,这年头儿,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以前我们还有点儿积蓄,四锚出事之后,花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外债。俩人都二十七八岁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混上,四锚的父母务农,弟弟还在上大学,我家条件也好不到哪去。可以说,我们现在太需要钱了。罗师父生前对于扫海一事讳莫如深,不支持我们参与。可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谁又舍得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呢。 四锚一拍床帮:“干他娘的!那帮水鬼,只知道瞎整,哪里懂得淘沙官‘三禁三忌,两不取’的规矩。依我看,既然决定要干了,索性就干的专业一点,也省的给老罗头儿丢人不是。哎!走了多半年背字儿这回可算是转运了,刚想吃炊饼,嘿,天上就给掉下个武大郎来。等赚了钱,我得先回趟老家。在巴拉望蹲了一个多月,哥们儿这肚子里的油水儿全他妈给刮干净了,现在就是欠补。什么聚朋楼、逍遥居、金都食府、客如云,整个劝业街有名的大饭店隔一家吃一家非给他当天打个来回不可。” 一说到吃,我这肚子也仿佛有些饿了。二人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商量着发了财之后去哪个歌厅看艳舞表演。正谈的起劲儿,我口袋里那部波导幻影手机突然‘嘀嘀’的响了起来。我掏出一看,正是黎叔发来信息,要我们这就去码头会合,准备出发…… 第三章一艘沉船,十座古墓 刚才二人探讨的太过投入,没注意到天已放晴,这种强对流天气来得快走得也快。此时云开雨霁长空如洗,微风轻拂椰香阵阵,猛吸了两口,不由得神清气爽顿感惬意。 当下也顾不得吃早饭了,简单收拾了一下此行所用的装备,将分体式潜水湿衣,浮力补偿马甲连同气瓶、面罩、呼吸器,等等必需之物打了个背包。临了儿,我把罗师父生前留给我的那枚黑曜石材质的龙晶指环也一并拿了出来。这指环样式跟扳指差不多,只是壁薄孔小只能套在左手中指之上。黑曜石是佛教七宝之一,据说可以辟邪。 走之前,我双手合十对着老爷子的遗像拜了两拜,希望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此行平安顺……顺便能发点儿财。 四锚看到后,随即一脸坏笑,“行啊哥哥,就这玩意儿,玻璃不是玻璃塑料不是塑料,乌里乌涂跟截水管子似的。你还真敢带出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我听完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又担心这小子皮糙肉厚,没把他怎么着再把我给伤了。于是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他娘的损不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在菲律宾改造了一个多月怎么还这德行?我这叫睹物思人,遥想当初,咱们爷仨儿同船共事的那段日子。哎!往事虽如过眼云烟,但诸多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我这心呐……得了,不说了,再磨叽下去,待会儿黎胖子又该催了,赶紧开路吧。” 临近码头,往来的人流突然增多。放眼望去,碧海之上鸥鸟齐鸣虹桥飞架,不少游客正站在防波堤上以此为背景拍照留念。风雨洗劫过的古老渔港尘霾尽褪,倒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之美。今晨天气突变,水上停满了赶来避风的船只。一个挨一个,不计其数。边走边看,费了好大劲儿方才找到黎叔的渔船。 黎叔这船是艘款式老旧的**木壳单拖渔船,虽说年头不短但好在保养得还算可以。常年出海作业的渔民都非常清楚,一旦远离陆地,船就是所有人的唯一依靠,纵然如黎叔这般精打细算之人对于船只维护也是半点儿不敢马虎。 登上甲板转了一圈,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老家伙刚才还跟讨债似的催个不停,现在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矮身进入船室,冷不丁吓了一跳。里面居然坐着四位,正在打扑克。打扑克竟然不出音儿,也真奇了怪了。 对方一见有人进来,纷纷停下动作。数目相接,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谁也不认识。我跟四锚是个爱凑热闹的主儿,一见这场合,随手把包儿一放,撸胳膊挽袖子咋咋呼呼加入了牌局。赌博跟喝酒一样,都是人际交往的一种有效手段,几把过后,彼此之间便都熟络起来。 我的上家是个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自称叫杨国文,平日里相熟的弟兄都叫他大脚文。大脚文这对脚丫子确实不小,再加上长了两条野鸡腿,这样一衬托就显得更大了。 大脚文找了个空子说:“我们四人都来自广东阳江,受雇于一个姓何的古董商人。扫海行有规矩,各扫门前雪,不能越界。按理说,这趟差事我们不该参与,只不过今年运气差点儿,到现在一直没有下过水。两位也都清楚,干这一行挣钱是快,但八九成还得拿出来做善事,到最后也剩不了多少。众兄弟都是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的,人吃马嚼大半年没有进项,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此番破例打搅,实属无奈,还望二位大人多多体谅!” 我心里自然明白得很,大脚文这样说只不过是客气客气。同样都是受雇于人,我也没什么资格表示不同意,既然如此,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他。于是说道:“咳!大脚哥多虑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以前扫海淘沙行业里分区划片儿搞地域性的那些破规矩已经不符合潮流,早该扔进垃圾箱了。大家都是中国人,自己海里的东西谁捞不是捞啊。依我看,咱们早就该联合起来,也省的让那些大鼻子老外薅了社会主义羊毛不是。” 此言一出,对面的关德兴似乎深有同感,把腿一拍,瞪着大眼珠子,义愤填膺道:“秦老弟这话讲得有理,那帮外国佬整天在咱这瞎转悠,眼里只有钞票,捞了东西就跑,把船里的水马扔的到处都是,早晚必遭报应!” 关德兴所说的‘水马’原本是指水中溺毙的尸体,也称作‘死漂’或者‘水流尸’。人体的密度总的来说跟海水差不多,死亡之后没了意识,身体悬浮于水中,由于四肢相对较重,时间长了便逐渐下垂,形态看上去就如同马匹一样,所以叫做水马。扫海淘沙的淘沙官将其意引申,连同随船而沉的船员乘客的遗骸也称之为水马。行规有云:沉舱取物,凡遇水马,必先殓其遗骨,安置妥善,方可行事…… 海虽博大但并非长眠之所。中国人对于身后之事的观念根深蒂固,只有入土方得安生。淘沙官将‘见骨不殓’作为禁忌之一,也似乎是某种与亡灵的契约,只有殓其遗骨安置妥善,那么沉舱取物之时才会一切顺利。 众人一边打牌一边言辞犀利批判着老外在什么什么地方所犯的罪行。正玩儿得不亦乐乎,板牙郭灿话锋一转,满脸堆笑的看着我跟四锚问道:“既然二位都是同行,想必也肯定剥过不少‘咸鸭蛋’吧?可否讲来听听?” 我心说:谁跟你是同行,哥们儿就一打渔的,干这买卖,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正赶上这功夫儿,四锚手里摸了把烂牌,一听板牙问起,干脆不打了,把扑克往桌子上一扣,正了正身子,说道:“呦呵!牙哥这是打算跟兄弟们盘盘道啊。也罢,今天咱就来个海南广东两地扫海界学术大交流。不瞒各位,别看我们哥俩儿年轻,从业以来还真吃过几碗‘肉馄饨’。就拿上次在曙光礁那回来说……” 四锚这人心理素质极好,瞪眼说瞎话的本事天下第一,把东拼西凑的故事全按到了自己身上,听得我都觉得有点儿恶心。得亏黎叔这船还算结实,否则头顶上盖儿非他娘的喘了气不可。 经他这么口沫横飞一通乱侃,之前一直不怎么言语的林胜勇咽了口唾沫说道:“哇塞!这么多好青头(海捞瓷,有些地方也将其作为沉船里所有货物的统称),莫说是古董,就算当做普通餐具出售,那也发达了。快说说,到底捞上来多少?” 四锚顿了顿,继续道:“可不是嘛,机会难得啊!我一看这阵势,还等什么,赶紧拿吧。谁知道,刚打算动手,就感觉脚底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迈不得半步啊。我心说,真他娘的出门儿没看黄历,偏赶这功夫儿居然碰上‘亡灵挡道’了。但是咱哥们儿什么没见过,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个发财吗,敢挡我财路,人挡杀人,鬼挡宰鬼。于是,哥们儿慢慢转回头一看……” 这家伙编故事就跟说评书似的,声情并茂,身上还拿着架势。说到这里正好也是一回头,结果差点贴在黎叔那张冒着油花儿的大脸上。四锚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原地蹦起老高,扯着嗓子喊道:“黎胖……叔,有没有搞错,怎么上了你的船都跟做了贼一样,走路都带不出声的吗?这么好的情绪全让你给毁了,得了,不说了,不说了。” 与黎叔一同走进来的还有一位,大概四十多岁,油头粉面长相斯文,鼻梁上还架着个金丝眼镜。黎叔笑呵呵的跟四锚赔了个不是,便给我们互相引荐。不出所料,此人正是大脚文所提到的古董商何老板。 何老板推了推金丝眼镜,紧走两步来到我们跟前,伸出手来笑道:“鄙人姓何,何振祖。刚才听德山兄说请了两位高手助阵,没想到竟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连称抬举,跟他握了握手,双方又说了些见面发财的客气话,彼此之间就算认识了。寒暄片刻,我对这金丝眼镜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快速发展,前景一片大好。正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下海经商发了财的闯将为摆脱‘暴发户’的帽子,自然而然要在精神领域有所追求。古玩收藏,可以说是彰显身份品味的有效途径。自那时起,国内兴起一股收藏热潮。此前原本冷冷清清的古玩交易开始慢慢升温。有需求就有市场,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不少人铤而走险参与盗掘古墓。曾经有一段时间各地盗墓之风盛行,对文化层破坏极其严重,以至于国家不得不加大力度予以严厉打击。 如此一来,大批盗墓贼和文物贩子便没了生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干着急也没办法,总不能让他们扛着洛阳铲跟端机关枪的抢地盘儿吧。 直到一九八七年,川山群岛宋元古沉船也就是‘南海一号’被意外发现之后,一切才有了转机。经过初步打捞,一批精美的瓷器陆续出水,据说其中不乏国宝级珍品。有专家估计,‘南海一号’里面的文物数量达几万件之多,其总价值足以亿元计。‘一艘沉船十座古墓’的传言不胫而走。这时候,许多从事古玩行的业内人员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宝藏都藏在海里! 中国的海运历史追溯起来可谓源远流长,始于先秦,兴于汉唐,盛于宋元。明朝前期更有三保太监郑和率领船队七下西洋的壮举。风帆时代,技术落后,船只操控性能差,故而海难频发。据说,上千年来,遭遇风浪或者触礁碰撞等原因而覆没在海底的商船不下数千艘。 大量随船沉没的商品搁现在就成了文物,价值上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时间,众多古董商开始从内地陆续转移到沿海。有些财大气粗的直接花巨资租船造船,组建专业团队。整日漂泊在海上,沿着古老的航路以及模糊的记载一点一点搜寻线索。相比之下,更多则是常年混在渔民中间,小打小闹的收点破烂儿,发发片子。这何老板便属于其中之一。 何振祖与黎叔认识多年,是黎叔联系出货的中间人。原本打捞作业没他什么事儿, 但是金丝镜也着实惨点儿,打从到了广东之后一直就没怎么开过和。这次好容易有生意上门,呆在家里怎么也坐不住了,死缠烂打非得让黎叔带着见识见识。自愿减少提成不说,还亲自出钱雇了大脚文他们。黎叔是何等样人,能省下一笔开支自然也就答应了。 四锚瞧着何老板西装革履的一身打扮,颇觉好笑。低声对黎叔说道:“劈风斩浪穿这套行头,整个佛头湾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您这船能拉上这么一位,也算是开了眼了。” 黎叔颇觉无奈,尴尬的笑了笑便走到船头,焚香化纸祈求神灵保佑一切顺利。事毕,便下令解缆起航。伴随着低沉浑厚的汽笛声,螺旋桨搅起浪花,渔船缓缓驶出港口,随后开足马力朝向东南方的目的地全速冲去…… 第四章鸿福号 傍晚时分,渔船抵达白浪滩海域。太阳还未落下,车**的圆月已经挂在东方的天幕里。 白浪滩水底有暗流,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在以前,被渔民视作南海八大禁区之一。有打油诗云:‘一去白浪滩,妻儿泪哭干。墓中无尸骸,唯有旧衣冠。’ 说实话,此处海况不可谓不恶略,只不过现在是机动世代,船只都喝上柴油了,逆风破浪也是游刃有余,再加上海底平坦鱼群众多最适合拖网作业,所以当初的禁区又变成了今天的狩猎场。 黎叔通知大伙儿说距离不远了,众人吃了些速食罐头和方便面储备体能。看着还有些时间,四锚便去找大脚文他们扎堆儿侃大山去了。我懒得参与,独自趴在围栏上欣赏海景。 不一会儿,何振祖走了过来。嬉皮笑脸的给我发了根烟,一个劲儿的打听我家境怎么样,娶媳妇了没有。我见这家伙表情怪异,言语支吾,心中颇为不解,便示意他有话直说。 何老板眼眉一弯,开口道:“秦爷切莫见怪,我也没别的意思。之前听四锚老弟说你们可没少捞到好东西啊!只不过这出手的价钱未免就有点儿太可惜了。说句得罪的话,二位只知淘沙却不懂古玩,这古玩行里的水可一点儿也不比这南海的海水浅呐。何某不才,混迹多年倒也认识几个大玩儿家。倘若两位再有收获,不妨由我来牵线搭桥,你们亲自去谈,谈成了给我点儿提成就行。怎么样?”说完,还颇为正式的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虚头巴脑的名头一大推,像什么‘格利特救捞公司特约顾问’,‘佳宝士拍卖行首席鉴定师’,‘环海古玩协会一级会员’等等等等。我心说:四锚这小子胡说八道你也真敢信,他在佛头湾说的话你得打船去菲律宾听。我们要是真淘到那么多宝贝,还用得着跟黎叔跑这儿来遭罪?一时间强忍着没好意思笑,随后假模假式地点头答应说肯定优先考虑。 金丝眼镜道了声谢,又和我闲聊了片刻,便借故离开。我与这何老板相识不过多半天时间,察言观色,总感觉此人有些心术不正,这也难怪,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黎叔掺和倒一块儿的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扔掉烟蒂,突然困意上涌,也没细看刚才抽的什么烟,劲儿还真不小。打了个哈欠,转身走进船舱,身子一歪躺在吊床上闭目养神。功夫儿不大,只感觉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的竟然做起梦来…… 最开始,我身处一个大屋之中,室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家具摆设也颇上档次。对面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板着个脸,指手画脚的似乎是在批评我。只是这人光张嘴不出音儿,比划了半天,见我没有反应,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我是一头雾水,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儿。 后来,房门一开,又进来一个大姑娘。眉清目秀,小脸蛋儿白的跟剥了壳的鸭蛋似的,别提多好看了。我擦了擦口水,跟她打了声招呼。那姑娘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脸一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注视着我。我心里不由得一阵荡漾,傻了吧唧的要带着人家出去吃饭。姑娘摇了摇头,指了指我左手上戴着的那枚指环,说只要我能送给她,就当我媳妇儿。一听这话,我整个人一下子就酥了,毫不犹豫抬手就摘。可不知怎的,那指环就跟长在食指上一样,怎么也撸不下来。我害怕时间长了她再变了卦,竟急的满头大汗。 大姑娘呵呵一乐,拉过我的左手放在桌子上,又跟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把菜刀来。手臂一扬高高举起,作势就要往下斩落。看这情形,我也有些害怕,想要出手阻止,可身体却跟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慌乱间我居然不要脸的问了她一声:少了左手还能不能嫁给我。仔细一看,眼前哪还有什么大姑娘啊,不知啥时候变成了之前那个中年男人。老家伙眼睛瞪得溜圆,咬牙切齿就跟要宰活人似的。这功夫我血都凉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闭眼等死。耳听“当”的一声菜刀剁下,我心里一惊,猛然醒了过来…… 原地愣了几秒,方才缓过神儿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原因,老感觉左手手腕处隐隐作痛,我活动了活动手指,依旧听从指挥,没有问题。 余光一撇,发现何振祖居然跟个鬼似的正站在我旁边。我冷不丁又被吓了一跳心中自然不悦,刚打算出言损他两句,金丝镜却先开了口:“哟!秦爷醒了。正好,黎老板说马上要到了,咱们是不是提前准备准备,发财要趁早,免得夜长梦多啊。” 我答应一声,起身出舱。来到甲板上一看,天已擦黑儿,四锚正穿着潜水服,见我出来,顺手将背包递了过来。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的梦境,印象太过深刻,尤其是还有一位那么漂亮的大姑娘,一时间挥之不去,整理装备的速度有些迟缓。此时四锚已经整装完毕,见我这样,便出言问道:“怎么了老秦?哥儿几个眼看就要出征了,这节骨眼儿你可千万别打退堂鼓啊。” 我摆了摆手表示没问题,把刚才做的梦跟他讲述了一遍。四锚笑道:“我说这几天你老是魂不守舍的,感情是想大姑娘了啊。这有什么难的,古人云,有钱自有黄金屋,有钱自有颜如玉,等咱们回去分了红利,兄弟我带你好好潇洒潇洒……” 这小子说话,头三句还算正经,再往后基本上就是胡吣了。我身上忙着,也没工夫搭理他。 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由我和四锚以及关德兴大脚文四人先行下水,分四个方向搜寻沉船的具体位置。毕竟再怎么精确的定位也难免存在误差。其余人等,则待在船上组装打捞器械。黎叔这船没有专用的潜水平台,但好在甲板距离水面不算太高。四人站在船舷上调试了一下呼吸器,伸腿往前一迈,‘扑通’几声纷纷落水。 也难得今晚天公作美,海面上风也不大,浪也不高。几人在水里打了个照面,正准备分头行动。关德兴突然将我们三人拦住,打亮潜水手电朝着左下方不停地画圈儿。借着光线一看,只见不远处,白浪滩平坦的海底上赫然突兀着一个模糊的轮廓。我打开头灯刚要下潜,大脚文已经一马当先游了过去。他那双大脚就跟穿着蛙鞋似的,上下翻飞速度奇快。关德兴也不含糊,身子一扭像条老鱼一样,手脚并用紧紧追了过去。 他俩这一走,就把我跟四锚晾在了原地,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很没面子。游到近前仔细一看,不由得暗暗佩服起黎叔的本事来。那的确是一艘沉船,头尖尾宽高高上翘,典型的福船样式。 淘沙官们有句顺口溜:头尖尾宽,金银成山。平底圆腹,青头无数。还有一些,比如什么‘船头朝南忙数钱,船头朝北泥泡水’之类的,则是根据船头方位来判断此船到底是出港还是返航。出港的船多载瓷器,一旦打捞上来自然是忙数钱了。返航的一般都拉些香料木材,经海水一泡,几乎就都没什么用了。不过这也算不得百分百准确,只是大概率总结罢了。就比如这鸿福号,按黎叔所说应该是返航的船。可眼下看到的船头却朝向南方,不管怎样,只要档案记载无误的话,看来此番注定是要‘忙数钱’的啦。 沉船左舷在下,侧翻于海底,大半埋入泥沙之中。露出的部分虽有多处破损但整体框架依旧保存完好。船体上面长满了海藻腾壶以及一些初生的珊瑚群落,不少小鱼穿游其间,见人受惊,不住地躲闪。 眼见这巨大的残骸静静地躺在海里与天地同朽,联想起它当年驰骋汪洋的英姿,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此时大脚文和关德兴停在右舷靠近船首处的一个大洞口的上方,正比比划划的商议着什么。看那洞口的位置以及茬口,应该正是被黎叔的渔网扯断船板所留下的。 片刻之后,二人已达成共识。大脚文拇指食指张开,以手为尺在鸿福号船头的显眼处丈量出一小片区域。关德兴抽刀在手,将上面的海藻珊瑚全部清理干净,又伸手在携行袋里摸出三十六枚‘稳船钉’,随后将这些钉子按特定的位置依次钉进船板。紧跟着,大脚文扯出一根鲜红的绳索,左缠右绕熟练地在钉头上编出一个‘驱邪化煞’的敕令符咒来。 罗师傅生前曾跟我说过,这稳船钉并不是普通的大钉子,必须是从寿终正寝的百年大船上拆下来的。物用百年,自生灵性。有时新造之船也会钉上几根老钉子,以图吉利。把它钉在沉船上则用来护佑此船框架不散。至于那根红绳子,业内人称之为‘镇魂索’,用黑狗毛制做,全长七尺二寸,用朱砂加以秘药染成红色。本身已有驱邪之效,更别说再弄成敕令符咒的形状了。 之前我在船上听何振祖讲述过内地倒斗摸金行的一些事迹。要说这沉船和墓室在某些方面也有些许共同之处,当然,最显而易见的就是都有死人。身处阴灵之地,多少要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怀有一点敬畏之心,以免其从中作梗。摸金校尉和淘沙官们干的都是一夜暴富的勾当,谁也不想有命发财而无福消受。在关乎生死的问题上,往往就会产生出一些所谓的规矩禁忌。其实这东西怎么说呢,也未见得指定管用,但是十次里有九次这样做了,结果一切顺利,有一次没这样做就出了事故,那它就成了规矩。毕竟谁也不敢轻易拿自己宝贵的生命来以身试法不是。 大脚文手法迅速,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中镇魂索未断,稳船钉也没有松脱,看来船壳还算结实。两人稍稍后退冲着鸿福号拜了两拜,方才如释重负,吐出一串长长的气泡。 我见前期工作已准备就绪,刚打算和四锚游过去与之会合。没想到大脚文突然转过身来, 五指张开,示意我们原地别动。 我跟四锚一愣,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船里。四锚冲我歪了歪脑袋,那意思是问我怎么办。我心里这个气啊,这指定又是那金丝镜何振祖的主意。之前胸脯子拍的咣咣响,在黎叔面前夸下海口,这功夫儿竟成了大脚文的跟班儿。要是真听他的,在这里跟个棒槌似的杵着什么都不干,待会儿上得船去如实一说,我们哥俩儿脸上也挂不住啊。我冲四锚一挥手,示意他跟上。管什么大脚文同不同意,全他娘的当做没看见。 二人并肩游至船头的破口处,刚准备潜进船舱。不料,大脚文和关德兴就跟两发炮弹似的从里面飞射出来。我连忙躲在一边,大脚文已经没了踪影,关德兴神色慌张的看了我一眼,也未做停留,直接向海面冲去…… 我心下生疑,不知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把他俩吓成那样子?于是便终止继续继续进入的意图。伸手拔出***,俯身偷偷往里观瞧。 电光扫过,只见幽暗的船舱中,一头硕大的噬人鲨正摇头摆尾的向我游了过来。血盆大口微微张着,一颗颗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看得我头皮发麻。 按理说,鲨鱼一般情况下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这玩意儿领地意识极强,对于突然出现的入侵者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连忙示意四锚快躲,正准备抽身之时,也不知被哪里飘来的半块破渔网缠住了脚踝。更倒霉的是渔网的另一端正好挂在船头的栏柱上,急切间却无法挣脱。我一扭身,挥动***使劲割了两下。也不只是刀刃太钝还是这网太结实,竟然没有效果。 眼看那噬人鲨已游至近前,心中猛然打了个激灵,暗道:这回他妈的要坏菜了…… 第五章透海震 噬人鲨张大嘴巴向我扑来,森森利齿充满了杀机。这玩意儿的大脑和牙齿一样锐不可当,完全可以精心策划一场杀戮。死到临头我又不甘心闭眼等死。下意识调整身姿,单手持刀御敌,准备做最后一搏。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跟四锚还专门靠捕猎鲨鱼赚过钱。最近几年,经济迅猛发展,有一部分人响应号召率先富了起来。人民的腰包鼓了,理所当然的要补偿一下计划经济时代饿瘦了的肠胃。常言道: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还是那句话,有需要就有市场。 要说对付噬人鲨,其实也不难,关键得克服谈鲨色变的恐惧心理。只可惜我现在脚下受缚,手里又没有合适的家伙,进退回旋余地不大,胜算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噬人鲨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就在即将咬到我的时候却突然巨躯一扭,飞快的向上方冲了过去…… 我大感意外,抬头向四锚瞥了一眼。此前四锚已经脱险,刚才见我受困,性命堪忧,想要折回来救我,可也根本不赶趟儿了。情急之下这小子居然把潜水裤一扒,看那样子似乎正在撒尿。 据说,人类的尿液里面含有某种成分,能吸引并刺激鲨鱼攻击,没想到这招竟有奇效。眼见四锚关键时刻不顾个人安危,舍身救我,心中顿时颇为感动。 四锚在水里的本事比我好得多,‘佛头湾小霸王’也并非浪得虚名。摆好架势,手中一晃霜花分水刺刀,单枪匹马,准备迎战噬人鲨。 这霜花分水刺也是我师父留下的遗物。说实话,相比与那枚龙晶指环,我也更加喜欢这把刺刀。四锚刚从菲律宾回来的时候,心情不爽,整天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嚷嚷着不想活了。迫于无奈,我才老大不情愿的把刀让给了他。 只见一人一鲨在水里纠缠,我趁此时机抓紧脱身。四锚左旋右转上下翻飞,其英姿毫不亚于最顶尖儿的西班牙斗牛士。闪转腾挪之际,他抓住一个破绽,挥手一刀扎进了噬人鲨的左眼里,股股血雾从伤口溢出。 那海中之霸何时受过这种待遇,顿时发起狂来,血盆大口一个劲儿的乱咬,看这阵势,不把四锚切碎了恐怕难解心头之恨。 四锚见势不妙,一个加速,像条黑鱼一样顺着破洞闪进了鸿福号的船尾底舱之中。噬人鲨哪肯罢休,一直紧追不舍,奈何入口太小根本钻不进去。在附近盘旋了片刻,突然尾鳍一甩,用它那**般的大脑袋猛烈的撞击着船板,一时间海沙暴起木屑乱飞。看样子再有个三五下儿就要突破了。 此刻我刚把脚从渔网里抽出,眼见事态紧急,未做停留直接潜了过去。噬人鲨复仇心切无所顾忌,再加上经它这一通折腾把周围的海水都搅混了。如此一来,居然没有发觉我的接近。我见时机正好,握紧***准备暴起突袭,没想到这老鱼却又跟刚才一样,猛地停下动作,怪躯一扭,快速的摆动着身子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没想到一击落空。余势未收,差点儿刺中了从船舱里游出的四锚。我连忙抽回***,打着手势问他有没有受伤。奇怪的是,四锚并未回应,立在原地,两眼直勾勾盯着我的左手看得出神,呼吸器里都不往外冒泡了。 我心中生疑,下意识抬手一瞧,瞬间也不由得呆住了。只见我中指上戴着的那枚乌里乌涂的龙晶指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跟通了电似的泛起幽幽的绿光来,原本光滑的表面显现着一串串鬼画符般的纹路…… 之前噬人鲨接连两次遇我而逃,这种不合常理的现象,难道正与此有关?我脑中猛然一个闪念,若真如此,那这黑曜石指环上出现的符文莫非就是传说中能够吓退恶鲛海兽的‘透海震’了! 先秦时期,岭南诸地尚未开化,南方土人皆断发文身。此种文身并非跟四锚似的为图彰显个性,而是一种厌胜(辟邪祁吉的习俗)。山居者常防有狼虎之伤,水居者常防有鲛龙之患。前者称之为‘慑’,后者则为‘震’,名曰‘透海’。西汉刘向所著的《说苑》里也曾提过:百越之民,多猎鱼采珠为业,渔夫舟子腹背皆刺透海震,入水即现烂然成章。鲛鲨之属以为鳞虫,见之立避…… 略加思索,心中不由得一阵暗喜。之前还一直当成破烂儿,想不到竟是此等神器。而且我这龙晶指环似乎比那文刺在身上的透海震还要高级一些。一时间爱惜之意暴增,手指头都有点儿舍不得打弯儿了。 就这一愣神儿的功夫,四锚一把抢过指环,麻利的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右手一挥霜花分水刺刀,冲我挤了挤眼睛,又比划了几下。 几年来,我跟四锚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海里,自创了一套专门儿属于我们自己的交流方式,彼此之间可谓默契得很。有时候单单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对方打算干什么。他那意思大概是:自己刺瞎了人鲨的左眼,那家伙也不含糊,把他逼进船舱躲了半天,今儿这梁子算是结上了,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依我看,这噬人鲨也是非死不可。今天在船上四锚吹牛吹的露了馅,让大脚文瞧出来我俩是外行。下水之后,一个劲儿的发号施令,明显是看不起我们。此外大伙儿来这里是为了打捞沉船的,留着这家伙碍手碍脚,始终是个麻烦。倘若真能近身搏斗宰了这老鲨,其结果一点儿都不输给景阳冈武二郎打虎。这要是传出去,那威风可抖大发了。 四锚杀心已起,不由分说,两脚一蹬向上游去。这是以前我们猎捕鲨鱼时的惯用伎俩。一人负责吸引鲨鱼的注意力,另一人埋伏起来伺机偷袭。只不过,那时候手里拿的是特制的长齿鱼叉。可现在别说鱼叉了,我连根棍子都没有,就剩下个渔网都割不断的破铁片子,连柄带刃都算上,还没那噬人鲨的一颗牙大呢。 四锚关闭光源,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临了儿也没忘打着手势催我赶快行动。我心说:你他娘的这是把我豁出去了。 那独眼噬人鲨并未远遁,一直在附近徘徊。此刻似乎是察觉到我身上没了危险,竟然远远兜了个圈子,避开四锚,快速的向我冲了过来。见这阵势,我还哪敢怠慢,摆腿就逃。 人毕竟是陆生动物,任何后天的训练也没办法和与生俱来的技能相抗衡。噬人鲨憋屈了大半天,这功夫儿已经杀红了眼,游速飞快。片刻之后,它那大尖鼻子都快碰到我的后脚跟儿了。我心里不停地骂着四锚: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再不帮忙,哥们儿可就要断截儿了…… 危急关头,我猛然想起马甲上悬挂的潜水射灯。这种射灯配装着大功率电珠,内充氙气,亮度极高,配合深弧聚焦镜面反光板,近距离直射可以使人眼暴盲。不知对付噬人鲨效果怎么样?主意打定,我一个急停向右闪身让出角度,拇指早已按在防水开关之上,暗道:尝尝你大爷玛卡希光剑的威力。 一道雪亮的光柱正好打在噬人鲨的右眼上。它的左眼之前已被四锚刺瞎,虽说鲨鱼在水下活动并不主要依赖视力,但是冷不丁双目失明,一时之间也难以适应。身子往下一沉,主动放弃了继续追杀我的动作。 此时四锚也拍马杀到,双手握持分水刺,伴随着龙晶指环发出的幽幽荧光从上方俯冲下来。 这龙晶指环似乎本身自带某种强大力场,压根儿不用通过眼睛直观感受。嗜人鲨此刻双目失明,却仍旧显得极其恐惧。四锚来势汹汹,那老鲨居然就跟停在镜子上的苍蝇一样,即便四周空空如也,却不闪不躲摇头摆尾的竟想要钻进海沙里面。 四锚见时机恰到好处,瞅准部位挺刀便刺。那霜花分水刺刀何等锋利,一扎下去直没至柄,都没带打愣儿的。一击得手,四锚更是干脆利落,将刺刀左右一摆再一挑直接把噬人鲨的大椎给断了。再看那老鲨,全身跟触电一样哆嗦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事毕,四锚拔出分水刺,右手拇指食指圈拢,其余三指张开“OK”。我在旁边以同样的手势回应,随后单伸拇指指尖朝上,示意上浮。白浪滩水深不过十三四米,无需中途减压,二人也不做停留,滑动脚蹼同时浮出海面…… 是夜,月明如镜,放眼四顾,一望无际。那龙晶指环一离开海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四锚摘掉目镜、呼吸器,活动了活动下巴,不禁赞叹:“真他妈是个好玩意儿!” 我见他眼冒绿光,嘴里直淌哈喇子。趁其不备,一把抢了过来:“瞧你那手指头,跟他娘的棒槌一样,别再给我撑坏了。那霜花分水刺是你当初死皮赖脸非得要的,这龙晶指环理所应当就该是我的。谁抢跟谁急啊!” 四锚嘿嘿一笑,说道:“什么你的我的,咱哥儿俩分什么你我啊。正所谓‘物尽其用’此等神器搁你手里那效果也是大打折扣啊,依我看倒不如都归我使,岂不……” 开始我还以为他要跟我交换呢,没想到竟然不要脸的打算独吞。我差点儿给气乐了,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我的就是我的,管怎么用呢,即便拿它当顶针儿纳鞋底子也不用你操心啊。” 四锚仍不罢休,一个劲儿的要求再商量商量。我没理他,权当看不见。之前下水时,黎叔的渔船停的尚有些远。此刻,随波逐流,已经漂到鸿福号的正上方了,距离我们不过十米之遥。忽闻船上动静嘈杂,黎叔跟何振祖加上大脚文他们,三方之间互相对骂,一时间粗口频曝脏话连篇。 我觉得好玩儿,对四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关闭头灯,悄悄地游到船下偷听起来…… 第六章打捞 黎叔跟何振祖,一个老谋深算一肚子坏水儿,另一个唯利是图没安好心眼子,这两人,乌鸦落到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 我偷听了片刻,便了解了大概。黎叔之所以生气也是有原因的,试想这船中之物如今触手可及而不可得,搁谁谁都接受不了。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大脚文却提出此行准备不足,没有考虑到白浪滩有鲛鲨出没,一个劲儿要求返航,拿了驱鲨器械再回来动手不迟。 黎叔一听这话,当时就炸了,不理大脚文,矛头直指何振祖。“好啊!我到现在才明白。真是无奸不商呐,姓何的,你他妈的竟然算计起我黎德山来了。区区一条小鲨鱼,他们这些淘沙官对付不了?我他妈的打死都不信。现在这沉船的位置已经明摆着了。回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恐怕就剩下个空壳子了吧……” 黎叔越说越激动,金丝镜咬紧牙关拒不承认和大脚文早有串通。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大有大打出手之势。 这时,四锚在船下冷不丁喊了一嗓子:“我说黎叔,要打架先把我们哥儿俩拽上去再说嘛,帮不帮忙的不要紧,最起码也能给您观兵瞭阵呐喊助威不是?” 话音刚落,船舷上齐刷刷探出一排脑袋,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何振祖张了张嘴:“你……你们怎么还活着?” 我说:“嘿!瞧你这话儿说的,好像我们哥儿俩没死你有点儿不高兴似的。” 何老板连忙摆手解释说不是那意思。黎叔见我跟四锚安然无恙,顿时脸露喜色。问道:“既然二位成功脱险,想必那噬人鲨已经被……”说着变手为刀做了个下劈的动作,继续道:“不愧是罗三通的徒弟,做起事来就是麻利。” 四锚眼珠一转,坏笑道:“没,没死。不光没死,而且一家老小齐上阵,又来了不少。我一看这阵势,谈谈吧。你们猜怎么着?人家老鲨说了,家里人口多房子小,正发愁没地方住呢,船里的东西爱拿多少拿多少,随便。呃……,但是只卖我们哥们儿面子,其余谁都不行,下来就吃。你们不是要打架吗,回去接着打去,这沉船里的宝贝我跟老秦就包圆儿了。捞上来之后,劳驾黎叔您给拉回去,至于这运费什么的,咱们好商量。” 黎叔听完,差点儿让唾沫给呛着,赶紧清了清嗓子:“咳咳!老弟误会了,想我与何老板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可能动手呢,只不过几句玩笑话罢了。同船共事,最重要的是齐心协力众志成城的嘛。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二位且上来稍等片刻,咱们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行事。稍等!稍等!” 何振祖见风使舵的本领跟黎叔有的一拼,变脸比变戏法的都快。刚才两人还吵得不共戴天呢,这功夫儿又称兄道弟了。二人协作,放下绞车,将我和四锚又拽到船上。 趁着别人整理准备的功夫儿,四锚大马金刀往围栏上一坐,口沫横飞地叙述起刚才屠鲨的经历。只不过这小子将功劳全揽到他一个人头上,我那龙晶指环的作用半点没提。他这人从来就这样,我都习惯了,你爱咋说咋说,反正这指环在我手上戴着呢,干着急也没用。 就当我撵动指环暗暗窃喜之时,不经意间瞧见何振祖斜眼侧目正在偷偷瞄着我的左手看得出神,半天都没眨一下眼睛。 我心下生疑,略加回忆,突然大悟。我说怎么抽了他给的烟之后就开始犯迷糊呢,指不定就是这家伙给我下的套儿。料来金丝眼镜早就看出我这龙晶指环是个神器,一直憋着法子想要据为己有,一不留神竟让他给‘麻’了。 老年间,江湖上存在‘蜂麻燕雀’四门骗术,流传至今仍未绝迹,尤其是这‘麻’门。坊间传闻,有人专挑大户,进屋以问路为名,递烟示谢。一旦抽了烟,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任人摆布。等明白过来以后,家里的现金、存折、值钱的小物件儿就都让人给顺走了。据说骗子出门之时,主家还有说有道笑脸相送,左邻右舍即使有见到的也并不起疑,还以为是他们家的亲朋好友呢。 我暗道好悬,得亏梦中惊醒,倘若没有这指环护身,贸然入水的话,恐怕此刻早已命丧鲨口了。何老板见我眼神凌厉盯着他看。双目对视,似乎自觉理亏。推了推金丝眼镜,慢慢起身避开。叉起腰来出言催促板牙郭灿以及林胜勇,抓紧调试设备。 功夫儿不大,所有人都已整装完毕。大脚文与我交谈了几句,确认那嗜人鲨已死。随后一声招呼,众人复又跳进海里。 我抽空跟四锚简单说了一下何振祖的事情。四锚听后立刻大怒:“早就感觉老丫挺的不像好鸟,真他妈的‘龟背蛇腰不可交,瞟眼看人不用刀’,别让大爷抓住把柄,否则非掀了他的王八盖子不可。” 我说:“找机会教训一下可以,千万可别搞出人命。眼下咱们发财要紧,这事儿容后再说不迟。”四锚点头同意,重新叼住咬嘴,二人对望一眼,便再次沉入水中。 刚才那头死掉的噬人鲨已经随暗流漂远,大脚文心有余悸,观察了一会儿,方才心安。只见他冲着板牙和关德兴比划了两下,二人点头会意,跟着大脚文再次潜入沉船。 鸿福号顶层甲板虽有几处破损,但所幸龙骨框架保存完好,省去了打支撑的麻烦。灯光扫过,犹如巨兽之腹的船舱中堆积了不少海泥海沙,不过也没什么大体积的杂物,清理难度应该不大。 板牙郭灿长得壮实,体型跟四锚也不相上下。他的潜水马甲上除了供给呼吸用的单体气瓶之外,还背负了一台小型电动抽砂泵。通过长长的缆线接在渔船上的低压发电机组上,由此提供动力。 板牙手持着一截三寸口径螺纹管,一头儿固定在抽砂泵进水口,另一头儿则与一个外罩钢丝网的喇叭形过滤器相连。到达指定位置,林胜勇将整盘的软管放下,把带有子母扣的一端接在抽沙泵的排水口上,其余的慢慢破开,一直铺设出船外。 准备就绪,板牙按下开关,抽沙泵启动,出水袋一鼓,海水夹杂着泥沙便不断地被排了出去。 毕竟是职业淘沙官,几人配合默契,有条不紊。我跟四锚杀鱼有功,大脚文也不敢支使,二人便主动游到舱口担任警戒。长时间身处黑暗幽闭的空间里又无事可干,不免让人感觉浑身难受,只能岔开思路分散注意力。料来,这古时的淘沙官肯定没见过水肺、呼吸器、抽沙泵,这些现代化的设备,那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扫海淘沙的呢? 当初我与罗师父闲聊之时,他也只不过提了寥寥十几个字而已。‘驱游灵以扫海,驭乱流以淘沙’。具体怎么操作也没有说明,真的能驱使海中游荡的亡灵找到沉船?驾驭洋流来冲净船中的泥沙?这也够玄乎的。但细一分析,古人的智慧可是无法估量的,就连那‘鲛鲨之属见之立避’的透海震都能琢磨出来,那得多大本事?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直在身旁的四锚突然闪身离开。我回过神儿来跟过去一看,只见郭灿已经在船舱中清理出来半具骨架。眼见这死了百余年的水马,一股莫名的窒息之感油然而生,不自觉地深深呼吸了两口方才缓解。 等郭灿把周围的海沙全部抽走之后,众人停止动作,纷纷摘掉咬嘴,满脸肃穆的冲着遗骸拜了两拜。事后,便又一起动手把那些已经散碎的骨头全部转移到准备好的尸袋里。在沉船里发现水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最起码可以肯定这艘船在此之前没有被其他的淘沙官光顾过。 处理完之后,大脚文接替郭灿继续抽沙。这本是一项极为单调的工作,完全没什么看头儿,但是我们还是不错眼珠的死死盯着。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出现了。没错,和黎叔所说的一样,果然是大木箱子。 那木箱歪躺在船底,形状完好,方身圆盖,周边裹以铜条铆钉加固,两侧装有提耳,盖身相合处还加着大锁。我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古时候大户人家装金银财宝的箱子跟眼前这个简直一模一样。 众人心中大喜,之前收拾骸骨时的压抑之感顿消,彼此之间互相打着手势以示庆贺。关德兴和林胜勇二人用抓钩把箱体扶正,我跟四锚过去帮忙将这大箱子抬入连接着橡胶浮筒的尼龙绳吊网之中。那箱子木料并未腐朽,还很结实。由于浮力的原因,其实压根儿并不太重。只不过,每个人都想第一时间触摸一下这些可以换成人民币的宝贝。即便是隔着木头,那感觉也是激动异常。 老关把外接气管的开关打开,将钢瓶中的压缩空气充入浮筒,排出海水。慢慢的,浮筒拖起吊网,木箱便悬浮在船舱中了。林胜勇将浮筒推到之前进来的洞口处,继续充气上浮。等露出水面,再由黎叔和金丝镜二人用绞车吊至渔船上。 打捞工作有条不紊,时至中夜,已经有八只大木箱陆续出水,期间还发现了五具水马,以及一些零碎的骸骨,处理妥当后一并运了上去。也许是我们收敛了死者遗骨的缘故,整个过程并没有发生什么亡灵挡路,阴鬼拆船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总之一切顺利。 不过,中途补充气瓶之时还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扫海行忌讳一个‘空’字,正如死人入殓之时,有钱的多数都是手握元宝口内含珠,即便穷人也会抓两块打狗馒头,嘴里放上枚铜钱。专业淘沙官认为这古代沉船也是有灵性的,打捞之时往往会留下一大部分用以祭船,打死都不会搞那些类似日本鬼子一样的‘三光’政策。 大脚文将此提议说与黎叔,毫不意外的遭到断然拒绝。黎叔横眉立目又要发火,多亏我与四锚从中斡旋,方才息怒。船一出海,船老大便有绝对的权威,虽说在岸上我们跟黎叔胡搅蛮缠啥事没有,只要上了船,一切都得听他的,这也是航海的规矩。 凌晨时分,鸿福号的船舱已经清理完毕,放眼望去,再也没有别的事物了。大脚文拆掉之前在船头所布下的符咒和稳船钉,大家收拾完打捞设备,便再次登上渔船。 脱掉潜水衣换上便装,看着满甲板的宝贝终于到手,说实话,我也感觉有些心跳加速,嗓子眼儿发干。‘贪心不足’本事淘沙门的一大禁忌,但是在成堆的财富面前,谁又有这么大的定力呢…… 第七章开箱验货 这一夜,所有人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折腾了多半宿也没觉得累。唯独大脚文显得闷闷不乐,他这人自诩是有传承的淘沙官,自然把那些规矩禁忌看的无比重要。虽说被逼无奈才破了例,但是心里的疙瘩此刻算是结死了。 四锚拎了两瓶啤酒坐过来劝道:“何必呢?大脚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说你多少也算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昂首挺胸跨过新世纪的进步中年,怎么内心深处这点儿封建遗毒至今还没有彻底肃清呢。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那些所谓的行规都已经不再适用了。哥们儿大老远跑过来为的是什么,不就为发财吗。您要是真想守规矩,那这水肺呼吸器抽沙泵什么的也不该用,理应按老办法,嚼俩沙棠(一种果实,可以驭水,食之使人不溺。),一个猛子扎下去,闭着眼睛瞎摸才对嘛。” 我接过话茬儿说:“其实扫海行里这‘贪心不足,捞光淘空’的禁忌也并非一开始就定下的。史料所载,北宋年间常驻港口的初代淘沙官不只打捞货物,如果条件允许甚至连船体都会一并捞上来。即便捞不上来,往往也会在水底进行破拆。那时候扫海的定义只不过是单纯的打扫清理而已,其目的为的就是不影响通航。明清以来的海禁政策表面上似乎对扫海行业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但是换个角度而言,完全可以看作是一次优胜劣汰的人为选择。戴着脚镣跳舞,则更能凸显人才。也就是从那以后,真正意义上的扫海淘沙才开始慢慢形成体系,诸如此类的规矩禁忌也逐渐产生。康乾时期,国势日盛。下岗失业搞个体的淘沙官放眼远洋,非老船而不扫。因为上了年头的沉船里的货物都变成了古董。物以稀为贵,古董卖的就是个缺。举个例子来说,比方您手里有个元青花的瓷器,放之四海仅此一件,那价值自然是不可估量的啦。但是就在您偷着乐开了花的时候,有人从海里捞上来一船,百十来万件,一模一样。这么一整,再怎么值钱的东西不也就变成咸菜了嘛。所以,定这条规矩为的就是怕出力不讨好,拿得多了反而卖不了高价。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次捞的是未经加工的翡翠原石,这玩意儿泡一亿年那也是商品,而且市场缺口极大,多捞多得啊。至于什么祭船云云,也不用太过较真儿,完全可以看作是淘沙官们留的后手罢了。” 此番高论祭出,大脚文明显有所动摇,连称有理。四锚则暗中冲我挑了挑大拇哥,压低声音道:“行啊老秦,就这口才,不搞传销可惜了。” 我说:“得了吧你,上午出门之前,你还信誓旦旦表示要做就做什么专业的淘沙官,坚决恪守这‘三禁三忌两不取’的规矩禁忌。这才一天不到,怎么又变成封建遗毒不适用了呢?” 四锚说:“嘿嘿,咱们今天也算是开了斋了,依我看,这打捞沉船也没什么技术含量。照此下去,保不齐哥们儿也能混成扫海界的翘楚淘沙官中的精英。规矩都是人定的,许他们定,就许咱们定,我刚才也琢磨了一条,那就是----在通往发大财的道路上,所有挡在前面的规矩禁忌全他妈的给我靠边停车……” 午夜临至,明月西斜,偌大的白浪滩海面上只剩下我们这孤光一点。微风簇浪,船只上下起伏。把酒望天,倒颇有些情调。黎叔兴致很高,哼着小曲儿端来夜宵让我们吃喝。席间,还特地安抚了一下大脚文,并许诺回去之后如果赚的多了,每人再发一个大红包儿。 众人听罢,顿时欢欣鼓舞连连起哄。关德兴向黎叔靠了靠,问道:“老哥啊,我听说这里面装的都是玉石,这玉石到底能卖多少钱?呃……我以前只在烂木壳子里捞过那些瓷碟瓷碗的青头货,而且也没有多少品相好的。今天头一回搞到这些东西,看样子一定很值钱吧?” 黎叔笑了笑,拿出烟来给大伙儿发了一圈儿。回答道:“那是当然的啦,黄金有价玉无价嘛。不过,具体能值多少,那得等回去之后,切开看看成色如何,方能定价。这可不是我黎德山故意卖关子,倘若不信,尽管问问何老板嘛,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之前刚上船的时候,我跟四锚找了个机会对金丝眼镜开展了一番极为深刻的‘思想教育’。老小子估计吓坏了,到现在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这功夫儿听黎叔提到他,便再也忍不住了,慢慢悠悠蹭了过来道:“这和氏璧价值连城的典故,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我就不说了。最近几年,玉石行市大涨,无论硬玉软玉,仅仅籽料的价格每公斤随随便便就能卖到十数万之多。若使能工巧匠琢磨成器,那价值还得翻番不止。从古至今,中国人对于玉石的喜爱那可真是融进血液里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嘛。这也难怪,玉这东西,生来就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魅力,无论是佩戴于身还是放置于室,整个气质格调立马上一档次,真金白银与之相比可就显得有些俗了。至于想要知道值不值钱,其实也没必要那么麻烦。何某不才,自小便混迹于文玩珠宝市场,对于赌石之术也算有些研究。德山兄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让我试试,也好给众兄弟们吃个定心丸。” 在珠宝行里,除了正常的玉器工艺品交易之外,还有一种颇为刺激的行业,那便是‘赌石’也叫‘赌玉’。买家通过自己的眼力和魄力来判定原石坯料的价值。据说,其中不乏经验丰富的高手出没。没想到,这金丝眼镜还是个多面手儿,不光精通坑蒙拐骗,居然也深谙赌石之道。 何老板说完,便起身静候。黎叔当时并未表态,但架不住关德兴等人一个劲儿的撺掇,方才点头同意。 眼看金丝镜要动手了,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伸长脖子关注起来。我心里清楚得很,他这人虽然故作沉着,其实心里比谁都更迫切的想知道,这趟究竟能够赚多少。 何振祖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拎起撬棍就近选了口木箱,连用了几次力,居然没有撬开。关键时刻,还得说是四锚,抬手将何振祖推在旁边,挥起消防斧,只一下就把那大铜锁给抡进了海里。 四锚顺势把箱盖儿掀开,一坨坨稀烂的海泥从箱子里滑落到甲板上,随即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这小子离得最近,被熏得不轻。赶紧捂住鼻子退到我的身边,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我靠!这玩意儿刚从茅坑里挖出来的吧?真他妈臭!” 何振祖对着臭味儿却满不在乎,弯着身子凑了过去。跟挖**的日本军官一样,小心翼翼的用手抹去箱子上面残存的稀泥。在海水中浸泡了百余年的翡翠原石终于慢慢显露出来。 黎叔舔了舔嘴唇,问道:“何……何老板,这石头里面包的到底是玉啊还是翡翠啊?” 金丝镜并未抬头,朝黎叔摆了摆手:“德山兄莫急,待我仔细瞧瞧。”说着,打亮手电筒,跟做B超似的在石面上不停地来回游走…… 这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所有人都盯着何振祖,希望他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出人意料的是,这家伙照了半天,表情却慢慢变得疑惑起来,嘴里嘟囔道:“这,不对啊?怎么……”边说着边顺手一扒,突然“啊”的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原地…… 之前我们为躲避那刺鼻的恶臭,都退的远了些。渔船随着波浪晃动,桅杆上的吊灯左右摇摆,木箱所在的位置时隐时现,而且里面的石头乌漆嘛黑,不知道何振祖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居然把他吓成那样? 赶巧,金丝镜刚才掉落的手电筒正好滚到板牙脚边。他顺手拿起,朝着木箱照去,亮光一扫,随即脱口而出:“我丢雷个嗨,是人头!……” 我抬手将板牙推到一边:“什么玩意儿一惊一乍的,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说完,顺着手电光束望过去。只见一双黑洞洞的大窟窿正对着我,下面两排烂牙的缝隙里还在嘀嗒着黑汤。瞧了半眼,只感觉脊背发寒,暗道:这他娘的哪里是什么价值不菲的翡翠原石,分明就是死人的骷髅头盖。 何振祖刚才猝不及防,被吓得不轻。不过片刻之后便稳定了下来,起身又去箱中查看。伴随着他不断地怒骂,取出的东西无一例外全是腐烂的头骨,看数量足有二十多个…… 见此情形,黎叔顿时傻了眼。原地愣了几分钟之后,猛地抢过四锚手里的斧头。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劲儿,一口气将剩余的箱盖全部砸开。扒了扒稀泥,挨个瞧了两眼,随即便咬牙切齿的发起狠来,连劈带踹把那些箱子全部掀了个底朝天。 无计其数的骷髅头瞬间滚的满甲板都是。人生第一次看见如此壮观的景象,我也不由得头皮紧崩汗毛倒竖。一抖手,心说:这趟真他娘的白玩儿了。 几天来,黎叔一直做着发财的美梦。冷不丁大起大落,他这把老骨头明显有些吃不消。手一松,消防斧掉落在甲板上。老泪纵横,失魂落魄的不住碎念:“哎!这下全完了……” 我见他头重脚轻,身体来回打晃,眼看着就要摔倒。赶紧过去扶住他,劝道:“不至于啊黎叔,您这趟顶多赔点儿柴油……还有我们哥俩儿的工钱。即便没能发财,也没什么别的损失吗。” 黎叔不为所动,还是一个劲儿的哀叹时运不济。正这时候,林胜勇突然喊了一嗓子:“快看天色,要起风啦!……” 第八章风暴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太过意外,毕竟这么一大堆单切下来的人脑瓜子,搁谁瞧见都得缓一阵子。一时间,除了林胜勇,竟然没人注意到要变天了。 经他这一提醒,大家方才回过神来。我抬头一看,只见惨白的月光之下,乱云飞渡流速极快。看这兆头,用不了多少时间,风暴就会降临,身处白浪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对黎叔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的事情先放一放,保命要紧,您老还是赶快开船返航吧!” 黎叔这人最是惜命,之前还嚷嚷着不想活了,这功夫儿见势不好,又忽然跟上满了弦似的,飞一样冲进了驾驶舱。 白浪滩水底有暗流,之前下水打捞的时候,为避免渔船漂远,随时需要调整位置,所以发动机一直都没有关闭。按理说,挂上负荷就可以开船。可奇怪的是等了半天却一动没动?正纳闷儿呢,机舱上方的烟囱抖了两抖,竟然熄火了…… 此刻乌云四合,信风已至。海面上波翻浪涌,渔船晃得厉害,那满甲板的骷髅就跟活了似的来回乱滚。几番折腾,又全跳进了海里。我心道不妙:该不会让黎叔给骗了吧?这老家伙得了失心疯,要拉着整船的人跟他陪葬。嘿!这他娘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四锚距离驾驶舱最近,我俩对视一眼,彼此想法都差不多。我连忙示意让他进去看看,倘若黎叔真是故意而为,别废话,直接暴力制服,夺取控制权。 四锚冲我点了点头,拔出霜花分水刺刀,拿在手里晃了两晃,抬腿踹开舱门。没等进去,身体突然停住了。扭回头扯着嗓子说道:“快来看看,真他妈邪性,黎叔好像吓傻了,正撅着个腚钻箱子呢。” 不由分说,我撒腿跑了过去。心道:都这节骨眼儿了,钻的哪门子箱子吗。结果差点儿跟刚好要出舱门的黎叔撞在一起。黎叔哆里哆嗦地拿出两张印有天后圣母画像的甲马来:“发动机没有征兆的熄了火,所有设备都失灵了。八,八成是有什么东西不打算让……让咱们走了。这,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中国地理幅员辽阔,而且拥有绵长的海岸线。隔河不下雨,十里不同风,从古至今,有关海中神灵的类型体系也是庞大复杂,其中不乏帝王将相,历史名人,还有许多为人民献身的渔夫舟子。潮神、船神、网神、礁神、岛神,诸如此类,举不胜举。当然,最具影响力的当属天后圣母妈祖娘娘了。这天后圣母的甲马是沿海渔民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灵符,原本共有三张:一画盛装,二画常服,三画被发跣足仗剑而立。倘若海上遇险,出于对天后的尊重,一般焚化第一张,妈祖娘娘也会来救,只是需要穿戴凤冠霞帔,摆开仪仗,用时颇多。若是状况突发,可以直接烧掉第二张,效果则立竿见影。 黎叔跪在神龛之前烧完常服甲马,口称‘妈祖显灵’,拜了两拜又返回舱中。摆弄了一阵子,结果依旧毫无反应。一时间手足无措,脸上也见了汗了。 风浪之中,船只要是没有动力,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根本不受控制。渔船就像漂萍似的时而被抛上高空,时而又坠入深渊。船板应力扭曲,‘咯咯嘣嘣’响成一团,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何振祖虽是古董商人,但在沿海一带活动了几年,应该也清楚这天后灵符的作用。眼见海况愈烈,一把夺过黎叔手中的第三张甲马,蹭燃打火机,直接在舱里点烧了。 没想到这不烧还好,刚烧完,一个大浪打过来,渔船右倾,差点儿翻扣。金丝镜立足不稳直接摔倒在地,顺着甲板往下滑落,眼看着就要掉进海里。多亏四锚反应极快,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又将他给拽了回来。何老板大难不死,兀自心有余悸,胸口剧烈起伏不断地喘气。 大脚文似乎早有预感,跪在原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不住地忏悔。其余人等,早就躲进了舱里,各自找好依靠固定身体,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认命似的一动不动。黎叔就更甭提,两腿一瘫,喊他都不答应了。 看这架势,他娘的谁也指望不上。我当初上技校的时候,也曾经学过船舶动力系统的检测与维修。自视有一些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行与不行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人走三步路能成三件事,总比闭眼等死好得多,即便到了阴曹地府,最起码也能拍着胸脯说:哥们儿曾经努力过。 动力一停,仅凭几盏昏黄的应急灯,跟睁眼儿瞎也差不了多少。我从潜水装备里随便拿了把头灯,打开电源照明。这时黑云压顶,风浪正急,在船上就跟坐过山车一样。我猫着腰,尽量保持平衡,同时快步向机舱跑去。 没跑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甲板上。我回头一看,不由得暗骂:他娘的,又是渔网,这小半天儿时间都让渔网给缠了两回了。 渔网!我脑中猛然一个闪念,随即大叫四锚的名字。我平时都管他叫四锚或者老孟,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候才会喊孟猛。其实四锚刚才见我离开已经随后跟了过来,此刻就在我身旁不远。 四锚将我扶起的同时还不忘取笑我胆小如鼠,摔个跤吓成这样。我没功夫儿跟他掰扯,直接下命令要他帮忙把那些散落在后甲板上的渔网全部推进海里。 四锚一听,急了,大声道:“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抽的哪门子疯啊,还有心情下网?” 我本想跟他解释,只不过身处的位置呛着风,一说话就灌进满嘴的咸汤子。只好打着手势,让他别废话,照做就行。这小子平时最喜欢跟人抬杠拌嘴,但见我表情严肃忙个不停,也只好服从命令听指挥了。 二人协力,时间不长便将大网推入海里。黎叔所使用的网具是典型的‘绝户网’,网眼儿特密大小通吃,连鱼秧子都不放过。在水中被暗流一冲,就跟一个大口袋似的。 眼看着网缆慢慢绷紧,随后拖动着整条渔船开起了倒车,速度逐渐加快。更为幸运的是风向与暗流的流向几乎一致,这样一来,虽说渔船前后颠簸的依旧厉害,但最起码不用担心被横浪撞击船舷而发生侧翻了。 险情解除,我长出了一口气,一死一生恍如隔世。若非事态紧急,单凭两人之力又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那大网全部投入海中。 我俩累得脱力,就近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了下来。四锚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儿,里面还包着多半盒香烟。二人点上抽了两口,这家伙冲我一挑大拇哥,“高,实在是高。正所谓‘摧锋值正锐,挽澜于极危’,关键时刻方显咱哥们儿英雄本色。嘿!这主意你他妈是怎么想的?” 我吐了口烟说:“这算得了什么,一遇危险就手忙脚乱,充分暴露了你不学无术的本性。你小子要是把平时泡大妞的时间拿出一部分用在学习上,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啊?” 四锚把嘴一撇,满脸的不屑。“我只是客气客气,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 烟抽了一半儿,四锚拿手电照了照船尾甲板上零散的空木箱子,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问道:“哎老秦,你说这么多人脑瓜子,哪淘换来的?究竟干什么使呢?” 我一嘬牙花子,说:“我还纳闷儿呢,估计黎叔也是一厢情愿,这水底下沉没的根本就不是鸿福号。八成是一艘装满祭品的‘鬼船’……” 从古至今,中国人对于解决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往往托付于神灵。求神办事跟求人办事差不多,当然也要意思意思了,果脯蜜饯也好,整牛整羊也罢,总得有点儿表示才行。但据说最为虔诚的便是人头祭,也叫‘天灵祭’。只要以此物献祭,保管种粮粮丰,养猪猪肥,想生小子绝不怀姑娘。 四锚听完,两眼发直,若有所悟:“噢!我说当初诸葛孔明用包子代替人头祭祀泸水之后便一步一个坎儿,六出祁山却寸土未得,最终满怀遗憾的身死五丈原了呢,感情正根儿在这里啊。哎……没想到看似脱离了低级趣味,纯洁无比的神仙队伍也有滋生腐败的个别情况啊。感情沟通全他娘的扯淡,不来点儿实际的,不管用不说,没准儿还会给你整双小鞋儿穿穿……” 我俩胡扯了片刻,体力也逐渐恢复。我弹掉烟蒂站起身来说:“虽然现在暂时安全了,但也不能老是这样飘着不是。天有不测风云,依我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这破机器给摆弄转了,让船自己开起来比较保险。” 四锚点头称是,两人起身进入机舱。电光一扫,我不禁有些麻爪。狭小的舱室里就跟盘丝洞似的,各种管线密布,绳捆索绑错综复杂。跟技校里学的完全不一样,一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我对四锚说:“这可怎么修啊。得了,我还是去找明白人吧,估计这会儿黎叔也该缓过来了。” 此时云层渐舒,风也小了许多。何老板的金丝眼镜歪在一边,上下牙“嘚嘚嘚”不停地在嘴里打着架。大脚文倒还好些,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来意。黎叔毫无反应,依旧那样两眼发直半死不活的原地坐着。 我恨不得上去抽他俩大嘴巴子,但见他此刻的状态又颇觉可怜,于是出言道:“黎叔,您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没经历过。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您应该振作起来,给我们年轻人做个榜样不是。再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最不济,您不是还有这条船呢吗。” 话音刚落,黎叔抬眼看了看我,带着哭腔说:“秦老弟啊,你是不知道。那第三张甲马烧完,天后娘娘还未显灵的话,这船指定是保不住了……” 俗话说:行车驶船,命在眼前。尤其是在茫茫大海上讨生活的渔民,没有不迷信的。这人要是认起命来,良言相劝根本不起作用。想要打消其顾虑除非以毒攻毒,用迷信来破除迷信。 于是乎,脑子一转,计上心来。说道:“咳!我以为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咱们这次出门儿没看黄历,日子赶得不巧,正好是七月十五中元佳节。众鬼狂欢是群魔乱舞,所有神仙都放假歇班儿了。您说您这日子口烧那甲马灵符管什么用呢,这好的不灵,坏的自然也就不灵了。” 几句话说完,的确有效。黎叔就像回了魂儿一样,慢慢的站了起来。“秦老弟,你肯定是七月十五?” 我说:“之前天上那么大的月亮您没看见吗?得了,别再墨迹了,先去修好机器,待会儿把网起上来,东方不亮西方亮,兴许还能有不少海货呢。” 正说话间,忽听舱外一阵低沉的汽笛声响起。四锚向扭身一瞧,随即大惊失色道:“诸位别跟这儿杵着了,赶紧起驾吧。他妈的,要撞船了……” 第九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四锚扭过脸来告诉大家要撞船了,我一时脑子走丝,没反应过来,嘴里嘀咕道:“撞船?撞什么船?跟谁啊?”眼看众人都往舱外跑去,方才醒悟。心说:这他娘的是得罪了哪路大神了,可着我们这一伙儿攅挤起来还没完了…… 耳听汽笛声响,连绵不绝。走到甲板一看,只见沧海之上,一艘铁壳轮船正乘风破浪,瞄了准儿似的向我们冲了过来。 在海上避碰条例中其实并没有小船必须让大船这么一说儿,但是船小好调头,大船惯性大,一旦打舵偏航,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正。所以航海时,小让大的原则似乎是约定俗成顺理成章的。 黎叔急了,破口大骂:“这他妈的不是故意谋杀嘛,让我避?我避你老母个嗨哟……”一边骂着一边手拿两盏射灯,双臂不停地交叉分离,向着大船的桥楼上发送信号,示意我船有故障,无法避开。 万幸的是司舵的水手读懂了信号,两长一短的船语响起,随后大船船头右移,慢慢与我们错开了角度。 会遇之时,两舷最大相距不过五六米左右。由于对方船体过长,刚才打舵时距离又太近,大船船尾此时依旧还处在我们的航道上。不过照此速度算来,还是应该能够躲开的。 眼望这庞然大物,甲板上钢索纵横吊臂林立,居然还是一艘打捞船。 四锚最喜巨轮。跟往常一样,挺胸肃立,将右手食指中指冲额头一点,随即当空甩出。敬了个二指礼,以示问好。这套动作刚刚做完,他又突然扭过头来对我说道:“我靠!老秦,快看那桥楼上的徽标。这是‘海上巫师’----‘蓝水’的打捞船,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同行了……” 八十年代以来,海洋探险如火如荼,世界范围内许多专业的打捞公司相继成立。比方说美国的‘奥德赛’,日本的‘神户水兵’,以及英国人麦克.哈彻所组建的‘捞宝者’等等。 当时的中国正在施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国门打开,新思想新科技的不断涌入,让此前因为各种原因而行将就木的扫海行业开始慢慢复苏。不少类似何振祖挂名的,所谓‘格利特’打捞队一样的私人企业也纷纷注册。当然,在我国打捞沉船领域内,最具传奇色彩的一定非蓝水公司莫属了。 十九世纪中叶,满载珍宝的‘阿图卡伯爵’号,从东南亚返回法兰西途中因遭遇风浪偏离航线,最终沉没于苏禄海海域。几年前,世界知名的探险家不约而同,全都盯上了这块涂满了奶油的大蛋糕。可是,就当他们还在苦苦搜寻线索之际,阿图瓦伯爵号上所装载的精美艺术品却已经现身于拍卖市场了。一时间,‘中国蓝水’威名远播,甚至有人怀疑二战时期日本运输船‘阿波丸’号上不翼而飞的数十吨黄金珠宝也与他们有关。我曾看过专题杂志《帕斯卡》关于蓝水公司的特刊,文称:神秘的东方淘沙官,是一群长着魔眼的‘海上巫师’…… 四锚感慨了片刻,唏嘘道:“嘿,这船可真漂亮呐,有生之年要是能往上面坐一坐也没算白活。真他娘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瞧瞧人家,再看看咱们,大老远儿跑过来就捞上几箱人脑瓜子。这经历要是说出去,可真够十五个人笑半拉月的了。” 我没理他。打从刚才开始,我这心里老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至于哪里不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这大半夜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按下葫芦又起来瓢,神经一直绷着,脑子也有些不好使了。 我手按山根,闭目冥思。猛然间打了个激灵:“渔网,他娘的渔网!快去砍断缆绳,快!快!快!两船相距这么近,这玩意儿要是缠进螺旋桨里…… 话未说完,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大耳刮子。今天这嘴算是开了光了,想发财的时候怎么不灵了呢…… 此刻,黎叔的渔船就跟咬了钩儿的浮漂一样,瞬间提速,直接朝着大船左边尾舷飞了过去。两船擦碰,顿了一顿。可船头余势不收,随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原地大漂移。如此惯性之下,众人立足不稳,全被甩进了海里。 剧烈撞击所发出的声音,即便身处水中也听得真切。我冒出头来一看,眼前这一大堆哪里还瞧得出是船?四分五裂碎成了八瓣儿,已然散了架了。黎叔的渔船,此前经过风浪的连番折腾,早已是强弩之末了。经此一撞,不能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直接压死了骆驼。幸好之前我们都被甩进了海里,要是还在船上,非得震得吐了血不可。 落水之时,只有我戴着头灯,这功夫儿,打捞船已经缓缓漂离。四顾海面,静的出奇,除了满眼的狼藉别无他物。我大声呼喊着四锚的名字,也无人应答。正准备潜入水中寻找,突然感觉有人拽我的裤腰带…… 不由分说,探手入水,薅上来一看,竟然是金丝眼镜何振祖。汪洋大海可不是游泳池,估计何老板这会儿已经尿了裤子了。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双目紧闭死死抓住我的胳膊,连吐水带咳嗽的折腾了一溜够。 与此同时,四锚跟黎叔相继浮出水面。黎叔看到自己的渔船此刻已经变成了劈柴堆,触景伤怀,似乎又想起了以往共历风雨的岁月,不由得嘴角一抽,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四锚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最擅长落井下石。看见黎叔这回是真哭了,想都没想一脸坏笑地拍着他的肩膀头子道:“我说黎叔,您也甭装可怜,落到今天这地步,谁也不怨就怨你自己。你说你,平时坑蒙拐骗仗势欺人也就罢了,今儿这日子口儿,烧得哪门子灵符甲马啊?人家天后娘娘一年到头,忙里忙外,好容易盼到放假休息一天,您可倒好,非得死皮赖脸要求人家来加班儿。这搁谁谁不生气嘛。” 我说:“瞧你那破嘴,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黎叔也怪可怜的,这眼看就要从黎叔变成黎胖子了,咱就不要照头再给一棒子了。诶?大脚文他们哥儿几个可够能憋的啊,怎么到现在还没上来呢?” 此刻,天色已至拂晓,海雾逐渐升腾,刚刚露出云层的圆月又变得朦胧起来。我一边嘀咕一边用潜水头灯扫视海面。光线到处,只见不远处起伏的微波之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人。面貌瞧不清楚,但看身形好像是关德兴。嘿,没想到老关还有这‘轻功水上漂’的本事。我大声喊了两嗓子,对方居然毫无反应,依旧随波沉浮。我心下生疑,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海洋里,某些凶猛的掠食者,就有将猎物溺毙之后顶至水面,方才开吃的习性。看这样儿,老关难道是遭遇了不测……若真如此,我可不能不管。虽说彼此也才刚刚认识,但毕竟同船共事一场。关德兴为人低调,老实巴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任凭鱼吃虾啃,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吧。 我手上戴着鲛鲨之属见之立避的龙晶指环,自然有恃无恐。刚打算甩脱金丝眼镜游过去,却被他死死拉住。何老板这时候已经缓了过来,不过还是有些咳嗽:“咳!秦爷且慢……此番莫不是打算去解救关德兴?万万不可大意啊!以前常听人讲,这汪洋中的游鱼海兽,活得年头儿久了便成了精怪,智力也同人类一样。看老关现在的状态,估计已经被精怪弄成了‘人饵’了。” 茫茫大海相比陆地则更为神秘。常年跑船的老海农们个个都有着一肚子关于海鬼海妖的故事,这‘人饵’之说便是其中之一。据传,有不少渔民都曾亲眼见过被水族托举着游荡于海面上的‘活人’。船员们以为这是海难的幸存者,便纷纷下水去救。结果往往都会被潜伏的精怪活活吃掉。 我早已下定决心,自然不愿跟他过多墨迹,厉声道:“你哪里听来的这些歪理?笑话!这世界上只有人钓鱼,从来没听说过鱼钓人的。我现在救人心切,再敢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小心拉着你一块儿过去。实话告诉你,哥们儿之所以不怕,就是因为身上有这指环护体。这宝贝的作用,你似乎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我抬起手来将龙晶指环展示给何振祖,还没忘抓住机会旁敲侧击的损了他一番。没成想这家伙依旧没有撒手,而且还拽的更紧了。四锚见我迟迟不动,打算用强。何老板一脸惊慌,忙对我说:“秦爷这指环虽说不是俗物,但也得在聚阴之地方有灵效。如若不信,大可将那指环放入水中,一试便知。我这可也是为秦爷着想,关德兴此刻恐怕早已死了,何必为了个死人枉送性命呢?” 何振祖对于龙晶指环的了解确实比我清楚。当时罗师父把它拿给我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细问,老爷子就咽气了,真可谓是一大遗憾。 四锚见我盯着放入海里而没有任何变化的指环发愣。一下子急了:“我说老秦,你到底去不去,咱们是干什么的,没这玩意儿护身就心虚了?以前怎么过来的,不照样见鱼宰鱼,见鲨屠鲨吗。你我协力,抢回老关完全不成问题啊!” 我也并非没有胆量,只是心生疑窦反应的慢了些。当即调整好光圈,聚焦照向关德兴。四锚从来刀不离身,一直在后腰别着,看我点头,便抽出霜花分水刺晃了两晃。 正准备行动之时,突然看见关德兴猛地在水中坐了起来。光柱之下,他的后背已是血肉模糊,白森森的脊椎赫然入目,整个胸腔竟然都被掏空了…… 见此情景,众人无不大骇。何振祖水性不熟,大惊之余居然忘了踩水,‘咕咚’一声又沉进了海里。我连忙伸手,再次将他提了上来。何老板的金丝眼镜已经不知去向,抬起手臂哆里哆嗦的连连声称关德兴诈尸了。料来,这人在内地时,也没少听那些摸金校尉们讲故事。此番联想起来,自己倒先吓了个够呛。 之前,我对于关德兴是死是生,多少还留有一丝幻想。现在看来,肯定是活不成了。事实如此,心中顿感凄凉。四锚也是一样,耳听何振祖说是诈尸,立马儿怒道:“你他妈别老危言耸听好不好,诈尸是需要很多条件的,在这里完全不具备嘛。老关之所以这样,估计是神经肌肉受到某种刺激从而引发的反射活动。据说,火葬场烧死人的时候,经常还能听到尸体‘咣咣’的踹炉门儿呢。什么跟什么就诈尸了,即便是真的,他娘的第一个也得先掐死你。” 话音刚落,关德兴又毫无征兆的平躺了下来。紧接着腹部一鼓,一只长着三角脑袋,皱皮环眼的怪物突然破肚而出。满是獠牙的嘴巴里还叼着半截儿肠子…… 在此以前,黎叔由于心情低落,一直都未曾言语。这功夫儿看见那怪物,不由得脸色煞白,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那……那是,水罗刹!” 第十章水罗刹 我曾经看过一本线装手抄书,名字叫《瀛崖异闻集》。内容跟聊斋类似,讲的大多都是些海中精怪的故事,其中有一篇说的就是水罗刹。 书中所言,这水罗刹又称凌螈,锯牙钩爪,锥头桶身,本是夭亡的婴灵所化。此物怨念极重,最为妒忌活人。平日里常常蛰居于海底岩窟之中,一旦有人失足落水,便会如同鬼魅一样,现而食之。 三人听黎叔说是水罗刹,瞬间全都心率飙升,愣在当场。此刻,从关德兴肚子里钻出的怪物也发现了我们。双方对峙数秒,那怪物突然嘴巴大张,鼓动喉管,发出几阵类似婴啼一样的叫声。紧跟着,尸体周围接二连三又出现了不知多少只,一个个双目放光,涎液横流。这‘海上屠夫’是何居心,早已不言自明了。 我提醒大家,莫要慌乱,这玩意儿疑心比较重,轻易还不敢进攻。一旦分开逃窜,则必死无疑。随后扭头询问黎叔,此物有什么弱点没有,怎么对付? 黎叔说:“听人讲过,水罗刹最怕草灰,撒进海里就可以将其驱散,可眼下咱们没有哇。秦老弟啊,这东西在水里迅捷无比游走如飞,咱们身处海中未免落于被动。正所谓扬长避短,以阿叔之意倒不如先退到渔船之上,等待救援。如何?” 黎叔的渔船,头尾虽说撞得散了,但好在中间还有一大块船体相对完整。由于自重不大,还是木质,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完全沉没。残船随波逐流,此刻正歪歪斜斜的处在距离我们大概二十多米远的地方。 金丝眼镜看了看说道:“德山兄所言极是。但怕就怕那水罗刹也有这‘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万一咱们还未上船便遭围攻,这可如何是好啊?” 四锚说:“你们这两块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人家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倒先快打起来了。关键时刻那还得看咱哥们儿的,草灰我是没有,但不知这烟灰效果怎么样?”说罢,便从裤兜里掏出那多半盒用塑料袋包住的香烟来。 黎叔一见,大喜过望:“烟草烟草,这烟灰定然也是管用的啦,嗯……可能比草灰还要好。倘若此次能够脱险,四锚老弟可算居功至伟。虽说吸烟有害健康,但关键时刻却足以保命的吗。快,快分分……” 我们每人都分到三四支。同时点抽,这排量也不容小觑,都快赶上柴油机了。众人一手划水,一手接着烟灰,只恨没能长出第三只手来夹烟。就这样一直在嘴里叼着,全都被熏得簌簌地往下掉眼泪。我忍着难受,闭上眼一个劲儿的猛嘬,直到被过滤嘴呛到,方才舍得吐掉烟蒂。低头一看,手里已经接了小半把儿。真是功能决定价值,若在平时,谁能拿它当宝儿啊。 我连眨几下眼睛,感觉好了很多。这功夫儿已经游出一多半儿的距离,水罗刹还是待在原地,没什么要攻击的迹象。直到黎叔的香烟抽完,寂静的海面上又再次传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啼之声。 这群家伙似乎对烟头燃烧所发出的红光更为忌惮,早知道就不抽那么狠了。现如今后悔也不赶趟儿了,只得提醒大伙儿快游,对方可能要展开行动了。四锚对我道:“老秦,你他娘的头上顶个灯,这不是明显暴露咱们的位置吗,赶紧关了吧。” 我说:“费什么话,没瞧见水罗刹那双大贼眼跟个夜视仪似的,有亮没亮一个样,我这不也是为侦察敌情嘛。” 话音刚落,海上怪声立止,原本露出海面的三角脑袋好像是接到了指令一样,瞬间就跟踩了地板油儿似的,飞速朝我们冲了过来。四人不敢怠慢,将手中烟灰连同海水和在一起,奋力向身后抛出…… 这烟灰确有奇效,那水罗刹原本就要得手了,此时竟纷纷调头又潜入了海里。缓得一缓,我们抓紧这宝贵的时间,纷纷甩开双臂,使出自由泳的架势,向渔船游去。何振祖水性不精,我怕他掉队落荒,便跟四锚一起断后。没想到屡屡大难不死的何老板,此刻有如神助,居然一马当先,把黎叔这条老海鱼都甩在了身后。 登上残破的甲板,心中方觉稍安。不出所料,大脚文以及郭灿林胜勇他们早已上船了。我见三人情绪低落,也未多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还各自飞呢。事关生死之时,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是无可厚非的。我们也没有权利在道德层面上去谴责任何人。碰面之后,彼此心照不宣,互相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之前性命堪危,黎叔也无心他顾,现在已然脱险,看见这破船,又要落泪。四锚劝道:“行了黎叔,这回没死算是万幸。您瞧这一波接一波的险象环生,都不带让人喘口气儿的,能活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见四锚站的靠后,想要出言提醒他离海面远点儿,别大意。可惜还未开口,一只体型跟家猫差不多大的水罗刹如同炮弹一般,猛地从海里飞出。还未长全的利爪准确的勾住了四锚的小腿肚子,张嘴龇牙,作势欲咬…… 事出突然,四锚没来得及反应。水罗刹嘴巴张开,跟它那脑袋瓜子完全不成比例,大的吓人。我一惊,这一口若是咬上,最起码得撕下二斤多肉来,四锚那引以为傲的纹身估计不保,以后改叫三锚?他也未见得乐意啊。 千钧一发,不容多想。我下意识抢到他身后,抬腿来了个大脚解围。这一脚,势大力沉,不知跟‘桑巴重炮’罗伯特.卡洛斯相比如何,反正我自己感觉疼得要命。那水罗刹也确实够给面子,飞出去几米又狠狠地撞在了悬挂船旗的桅杆上。眼见脑壳迸裂,血浆横流。落地之后,四肢胡乱蹬了几蹬便一命呜呼了。 四锚缓过神儿来,扭身一看,裤管儿已经被那水罗刹的尖牙划了道口子。用手一摸,居然还见了血。这小子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嘴里骂骂咧咧,意图戮尸泄愤。只见他眼睛瞪得溜圆,边走边伸手去拔插在后腰的霜花分水刺。 可奇怪的是,那手似乎不听使唤了。眼瞅着他来回抓了两把空气之后,表情大变,紧跟着全身挺直,‘扑通’一声,栽倒在甲板上…… 我赶紧过去将他扶正,检查了一番。这小子除了脑袋上磕了个大疙瘩之外,呼吸心跳皆属正常,不像是中毒了啊?但是整个身体却就跟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喊他也不答应,可真让人费解。 黎叔说:“这正是水罗刹的恐怖之处啊!据传,这东西的牙齿上会产生某种神经毒素,一旦被它咬到之后,僵而不死,五感还在。也就是说,即使在被活活吃掉的时候,人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哎呀!身受噬咬之苦而无法反抗,甚至连大声惨叫都不能够的情景,想想都觉得好可怕,好可怕!” 黎叔这番言论一出,明显刺激了大脚文。此次抛下同伴独自逃生,自然心中有愧。眼见那水罗刹的死尸,不禁双目充血,发起狠来。抄起一段方木,三下五下将尸体捣成了烂泥。金丝镜本想出言劝慰,被我拦住。大脚文这时候已经六亲不认了,谁过去谁倒霉,还是让他自己发泄出来比较好。 大脚文悲愤交加,用力过猛,不久便已虚脱,只得坐在原地抹起泪来。郭、林二人将他扶起,何老板不敢上前,只好远远的躲开了。我将四锚交给黎叔看护,站起身来,用头灯对着大船方向一遍遍地打信号,请求救援。打捞船的螺旋桨被渔网缠住,虽说失去了动力,但也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方才停住。 我见对方有了回应,也就不再催了。该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就只剩等待。此刻,海面上静的出奇,用头灯扫了一圈儿。放眼望去,别无他物,看来那最喜欢吃活人的水罗刹又潜回了深海。 刚准备回身之时,却发觉脚底悉悉索索,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我心下生疑,伏低身体探头查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感头皮发紧。一只体型巨大的水罗刹正扒着水密隔板往上攀爬。眼见它那遍布褶皱的大肚子,恐怕将我整个吞下也未必能填得满。 四目相对,那大个儿水罗刹突然怪叫,抡起左臂向我挥来。我被它嘴里散发的腥臭之气熏得脑仁儿发懵,不由得连暴粗口,撤头闪避。利爪裹挟着劲风从我眼前掠过,只听‘砰’的一声,直接把头灯的灯罩都给扇进了海里。我下意识抬手一摸,心中暗自庆幸:这要是躲得稍慢一些,刚才飞出去的大概就是我的脑袋了…… 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儿,那水罗刹已经跳上了甲板。巨嘴狂张,顺势将我扑倒在地。 众人大惊,想要赶过来帮忙,只是这残船的甲板有些倾斜,我所在的位置稍高。倒地之后,一人一怪顺着坡度向下滚落,双双掉进了中间的贮鱼舱中。 鱼舱原本很深,但好在之前遭遇风浪之时,不少缆绳杂物滚落其中,所以摔得不算严重。我站起身来,定了定神。耳听甲板上乱作一团,想必是更多的‘海上屠夫’已经登船了。 四锚此时仍不能行动,虽有黎叔在旁照顾,但这老小子并不靠谱。以我对他的了解,危险关头,极有可能用四锚做了人肉盾牌。我一心想要出去救人,怎奈何这大水罗刹居然直立起来,守在舱口下方,不动不摇,跟我玩儿开了对峙。看来双方不分个胜负,任谁也甭打算离开了。 我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心中默默祈祷妈祖保佑。我自认为从来没有如此虔诚过,但是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也没有过多奢望会有什么效果。 正值我拉开架势准备放手一搏的时候,忽闻海面之上马达声响,紧跟着枪声大作,甲板上‘吱吱’惨叫,不绝于耳。顷刻之间形势逆转,眼前这只水罗刹听到子子孙孙的哀嚎之声,顿时发起疯来,瞪着血红的大眼珠子,两膀乱晃左右开弓。 我不敢怠慢,仗着身体灵活,接连躲开了几次重击。水罗刹屡不得手,不免心生燥怒,连连怪叫是步步紧逼。此刻,我已身处舱壁,退无可退。弯腰抓起一个铁桶护在胸前,想要硬吃它这一下子。 耳听‘当’的一声,水罗刹那钢钩一样的利爪居然刺破了桶身。如此力道之下,我只感觉虎口发麻,铁通脱手而出。随后,一股浓烈的汽油味道在鱼舱里弥散开来,这铁桶原来是大脚文他们带来的低压发电机组的燃料箱。 水罗刹毕竟还是动物,即便真为婴灵所化,那也是智商堪忧。利爪插入油桶,定然感觉不太习惯,这家伙也不晓得用另一只手去帮忙摘除。懊恼之下,反而甩起胳膊当空乱舞。如此一来,桶中汽油流下,兜头盖脸被浇了一身。 我瞅准机会,踢起脚下的缆绳,猛地一拉。那水罗刹的左脚此时正好踩在缆绳之上,这一拽之下,对方重心不稳,立马儿摔了个仰脸朝天。看它那水缸般的大肚子就知道,此物平时也不怎么爱参加体育锻炼,完全是个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主儿,仰卧起坐估计一个也来不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紧跑几步,纵身一跃,双手正好扒住舱沿。露出头一看,甲板上只有几具小水罗刹的尸体。黎叔四锚等人已经被安置到了救生艇上,蓝水的船员启动马达,正准备返回。我连声呼喊,提醒他们,这里还有一个,千万别把我给忘了。 就当我两臂用力准备逃出生天之时,突然一阵钻心似的的剧痛从下肢传来,直感觉骨头都快被捏碎了…… 我心中暗骂:真他娘的数狗皮膏药的,还黏上了。舱底下那只水罗刹见我要逃,居然抬起右腿,用它那蒲扇一般大的脚丫子,一把攥住了我的脚踝。幸好这家伙后爪上没长钢钩,否则现在我多半就得变残废了。 我脚部剧痛,全身汗如雨下,咬牙切齿的发起狠来。单凭右手扒住舱沿,与水罗刹的拉拽之力抗衡。腾出左手摘掉头灯,用力朝着它那大脑袋扔了过去。这头灯的灯罩早已被打飞了,还在发光的玻璃电珠暴露在外。一砸之下,外壳瞬间碎裂,内部钨丝遇到氧气随即熔断。‘啪’的一声,电弧引燃了汽油,水罗刹立马儿就变成了火罗刹。烈焰焚身的痛苦,让它再也无暇顾及我了,嗷嗷惨叫着在鱼舱里打起滚来。 热浪翻涌,如处煎锅,哪里还能多待得了片刻。我双臂用力,凌空一跃,带着满身的白烟儿窜上了甲板。衣服上残留的海水遇火蒸发,热气烫的我后背都快扒了皮了。未等站定,便立刻先将外套甩脱。怎料力度过大,手指上那枚龙晶指环也跟着飞了出去…… 那指环被抛得老高,即便掉不进海里,也定会落到甲板上摔坏。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哪还顾得了脚脖子疼不疼。双足一点弹射起步,眼睛死死盯着指环下落的轨迹。看来跑是指定不赶趟儿了,情急之下本能的使出我以前在校足球队当守门员时的动作。转身后仰,借势跳起,把整个人都扔了出去。 就在我伸直右臂,准备空中拦截之时。只感觉头顶上方,黑影一闪,斜刺里竟然杀出一名抢点的‘前锋’来。那人动作极为敏捷,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躲开了角度,好悬没撞在一起。 我的后背重重砸在甲板上,又往前滑行了一米多,方才停住。此刻,上半身已然悬空于海面。 暂时管不了那么多,第一时间伸开五指,却见掌内空空如也……我立马儿怒火中烧,侧过头来,恶狠狠的注视着旁边这个捣乱的家伙。 火光之下,只见那人眉清目秀,皓齿朱唇,竟然是个女的。仔细瞅了两眼,这模样似乎还有些眼熟?再往下一瞧,胸牌上‘曲柔’二字赫然入目。我一拍脑门儿,暗道苦也。屋漏偏逢连夜雨,船小又遭打头风,怎么偏赶这时候又碰上她了…… 第十一章大班长曲柔 第十一章 ‘大班长’曲柔 时间大概是一九九四年,我还在读高中那会儿,电视剧《第三军团》非常火爆。当时十八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受其影响,我也在学校里和一群玩儿的比较好的哥们儿,私底下成立了一个叫‘蓝衣社’的组织。 事先声明,我们的社团可跟抗战时期国民党的特务机构没有半点关系。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当时校服的颜色。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年初夏,在城东小树林里隆重召开的第一届全体社员大会。那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一次振奋人心的大会。会议确立了我们以后的发展方向和工作重点。最后,我也是众望所归,全票当选为‘蓝衣社’的最高领导。 随着新鲜血液的不断注入,社团规模逐渐扩大。仅仅修理几个来校滋事的小流氓已经让我这个‘最高领导’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我和几个社团骨干,秘密策划了一起行动方案。打算一举端掉位于市郊的一处制售假烟的黑作坊,因为包括我们在内的好多人都是其直接受害者。 侦查地形,具体部署都准备的挺好。本以为胜券在握,怎料,未等实施,居然让班主任老姚给发现了…… 倾注了我全部心血的‘蓝衣社’最终惨遭校方取缔,我也被作为反面典型,必须天天早起,去往政教处背诵校规校训。可以说,那半个月是我人生中最为灰暗的一段日子,这心里头窝的火儿,就别提了。 事态平息之后,本着‘有仇不报非君子’的原则。我开始着手调查到底是谁出卖了组织。经过一系列摸排走访,最终确定班长曲柔有重大作案嫌疑。 曲柔的老家本在南方。不知什么原因,高二下半学期才转到我们学校借读。按理说,这妮子品学兼优,又是班干部,跟我们这些第三梯队的差等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既然先招了我,就也别怪我不客气。 我记得从那以后,直到高考之前她返回原籍的那段时间之内,这曲大班长就没得消停过。威胁恐吓只当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的还搞点儿恶作剧,传播些流言蜚语,起哄架秧子什么的。总而言之,彼此之间这梁子结的可谓是要多瓷实就有多瓷实…… 此刻,曲柔一见是我,立时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诶?这不是秦主席吗?主席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吧?” 我简单的分析了一下当前所面临的形式,对方是全副武装,荷枪实弹。而我,浑身上下除了皮带扣,几乎寸铁全无,处境完全被动到了极点。可人倒架子不能倒,在女人面前跌份儿,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啊。于是,把心一横,盘腿坐在原地,昂首挺胸,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姿势说道:“大班长,您也别拿我开涮。今天落在你手里,哥们儿我认栽。士可杀不可辱,要砍要剁悉听尊便。” 曲柔连翻白眼儿,说了声“德行”。紧接着手里颠着那枚龙晶指环问我道:“这东西是你的?” 我见这神器失而复得,顿时喜出望外。整个人跟触了电似的,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目前最要紧的是先把这龙晶指环拿回来,什么面子里子的也暂时顾不得了。 想罢,立刻变了个笑脸儿,和颜悦色道:“那能假的了吗,不信您瞧瞧,这不,手指头上还有印儿呢。只要你肯物归原主,我向天后圣母海神娘娘保证,咱俩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话已出口,我又觉得颇为不妥,但也收不回来了。曲柔则直接被气乐了:“哼!这话说得,好像当初是我欺负你似的。既然反应如此紧张,看来此物一定是很贵重的了,怎么得来的?该不会是偷的吧……” 我自知口误,面对曲柔的质问,又怕越解释事儿越多,谁知道这鬼妮子肚子里憋着什么幺蛾子呢。略加思索,计上心来,故作严肃道:“正所谓,这个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可不能凭空诬人清白啊。实话实说,这指环它的确很贵重,是我们老秦家的祖传之物。我奶奶过门儿那会儿,是我曾祖母给他老人家的。我爸妈结婚以后,就又传给了我妈。上次离家之时,老妈便把它交给了我。临走还不忘叮嘱我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别总是全身心投入当工作中,抽空也记得搞搞对象,看上哪家的姑娘啊,就把这指环送给人家,以后就算是咱们秦家的媳妇了。哎!怪就怪我不争气啊,一直也没让她老人家过一过这当婆婆的瘾。我干的这活儿不行啊,整天的两手鱼腥一身臭汗,到头来还挣不了多少钱,哪个女孩儿愿意跟我啊。您瞧,眼看也都奔三十的人了,这岁数还能娶上媳妇儿?估计够呛。既然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儿,那这指环也就没什么用了。大班长,您要是喜欢,就留着自己玩儿吧,我不要了。” 说完之后,我是暗暗窃喜。认为曲柔一定会把龙晶指环丢给我,顶多再骂两句臭不要脸,那又何妨。 怎料,事情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只见曲大班长脸色一变,靓眼含威:“倘若真是祖传之物,那你就不该姓秦,理应姓罗才对嘛。还不老实交代,再敢胡说八道,把你们一伙儿全都卖到南洋种香蕉……” 话音刚落,我是难堪的要死,刚才那一大堆,全他娘的算是白说,合着人家什么都清楚。再不承认,那就真成臭不要脸了。当下只得老实巴交,全都招了。 曲柔听完,确认我没有撒谎,便将那龙晶指环又交到我的手中。刚才,我注意到当她得知罗师父已不在人世之时,表情略显忧伤。我不清楚,曲罗两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好意思打听。人家能把指环给我已经烧高香了,千万可别哪句话说不对付再捅了马蜂窝。 彼此沉默了片刻,我走到对面捡起外套。冷不丁发现曲大班长的俏脸在火光映照之下竟如此好看!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子,当初念书那会儿怎么就没瞧出来呢?光顾着打击报复了,居然活活放跑了一个大美妞儿…… 正胡思乱想之际。曲柔见我盯着她看得出神,干咳了几声。我略显尴尬,一时脑抽,没话找话道:“大班长,我记得您在学校里可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各科成绩名列前茅的主儿。按理说最不济也得当个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白领啊,怎么会跑到蓝水公司发展了呢?这整天风吹浪打的,多遭罪啊!” 曲柔说:“学习好就不能做海员了吗?这是什么逻辑。要真有这么一说儿,那你现在岂不是应该蹲在监狱里面啃窝头喽。” 嘿!这话说得,明显就是呛火。也太损了吧,蹲监狱的那是四锚,我可是佛头湾一带出了名的进步青年。事关名节,不可不辩。我说:“没劲了啊!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总这么不依不饶的有意思吗。人生漫漫,就好比这大海扬波,以往种种都可以看作是一朵小小的浪花儿。即便是飓风海啸,不也有归于平静的时候嘛。咱们怎么就不能相逢一笑,尽释前嫌呢?” 曲柔一乐,欲要反讥。但话未出口,却见她脸色突变。猛然间抬起了胳膊,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向我的脑袋…… 我心里一慌,暗道坏菜。连忙摆手阻止,想要出言解释。只见曲柔小嘴儿一噘,左手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点头会意,顺着她的目光慢慢扭身观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瞄了一眼,不由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原本深陷火海的水罗刹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从鱼舱之中又爬了出来。此刻比之刚才更为恐怖,已是焦头烂额,面目全非,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满是燎泡,双目黏连,看来早就瞎了。但唯独那钢钩一样的利爪却如同淬过火一样,隐隐约约闪着寒光。 真他娘的蒸不熟煮不烂外加烧不死啊,这玩意儿怎么还活着?我不敢怠慢,缓缓右移,好为曲柔让出射击角度。正挪动着呢,不料,该死的防水手表上设定的闹铃突然‘嘀嘀’的响了起来…… 水罗刹听声辨位,大臂一挥,兜头盖脸向我劈来。我暗道不妙,双腿一弹,奋力闪开。 就在我逃离的瞬间那家伙的大爪子已经订进了我之前站立的地方。刚才那一跳,完全出于本能。也没时间提前观察地形,不偏不倚,一下子扎进了驾驶舱的废墟里。连磕带碰,后腰被硌得生疼,好悬没背过气去。 与此同时,曲柔扣下了扳机。以色列兵工厂的杰作,九毫米口径的乌兹***,近战时威力惊人。火光频闪之际,水罗刹血肉横飞,连连后退。此物倒也真经得起折腾,那尖尖的三角脑袋都快被削没了,竟还摆出一副‘刑天舞干戚’的造型。只不过没有坚持到底,摇了三摇晃了三晃‘扑通’一声栽倒在甲板上。看来这次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眼见那怪物已死,心中方安。缓了片刻,反手从身下拽出一样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我的的潜水背包。 此次行动一无所获,黎叔更惨,把船都搭了进去,说好的工钱也甭指望了。幸好用来吃饭的家伙事儿还未遗失,真要丢了,那以后我们也只能喝凉水啃窝头了。顺藤摸瓜,将四锚和大脚文他们几个的装备也全都翻了出来。 鱼舱里火势大盛,含水的木料噼啪爆响,火星乱飞。收拾完以后,救生艇刚好返回接应。我将背包全部扔了进去,转头提醒曲柔该走了,连喊两声,她却没有答应。兀自弯腰俯身,似乎是在水罗刹的尸体上找寻着什么。 我颇为好奇,走到近前参观。只见曲柔刀尖一挑,在那怪物的椎骨间拨出一颗颜色赤红的珠子来…… 我一拍脑门儿,幡然醒悟。古书所载,世间除蚌腹孕珠之外,另有龙珠在颌,蛇珠在口,鱼珠在目,鲛驻在皮,鳖珠在足,螈珠在颈之说。我那本《瀛崖异闻集》也曾提过,水罗刹又称凌螈,岁久生珠,名曰‘净污’,取之悬于帐中,则蚊虫蝼蚁不敢入室。另据说这珠子还可以避火,不少木梁结构的建筑中都会在房顶藏上一枚。刚才只为装备复得而窃喜,竟然忘记这茬儿了。 这‘净污珠’价值不菲,我是懊悔万分。也不知那些小个儿的有没有?于是向曲柔要过匕首,准备冒着热浪前去剖颈查找。 曲柔拦住我,笑了笑说:“那些不到年龄,长不出来的。怎么这珠子你想要啊?帮我个忙,我一高兴,没准儿就送给你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