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独行女》 “古典推理文库”之系列导读 吴昉/文

作者生平

海伦·麦克洛伊1904年出生在一个纽约家庭。她的母亲海伦·渥勒尔·麦克洛伊是位作家,父亲威廉·麦克洛伊则是纽约报纸《夕阳》的编辑。良好的家庭文化背景使海伦·麦克洛伊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写作天赋。她从十四岁开始在《波士顿晚报》发表文章,十五岁又在《纽约时报》发表诗作。1923年,麦克洛伊远赴法国求学,就读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一年后她完成学业,留在法国为多家报社做通讯记者,后于1931年重返美国。 1938年,麦克洛伊发表了以心理医生拜佐尔·威灵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处女作《死亡之舞》,正式踏上推理文坛。该书一经发表便引起世人瞩目,好评如潮。麦克洛伊再接再厉,随后几年陆续发表多部拜佐尔·威灵系列小说以及数部以“二战”为背景的非系列小说。1946年,麦克洛伊和著名侦探小说家布瑞特·哈勒岱结为伉俪。婚后两人育有一女,平时合作从事编辑工作,但仍独立发表推理小说。1961年,两人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婚姻。此后,麦克洛伊的创作逐渐从传统推理小说转向心理悬疑。1980年,麦克洛伊完成了她的第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也是最后一部拜佐尔·威灵医生小说——《烧毁》。1994年,麦克洛伊辞世,享年九十岁。 麦克洛伊一生荣誉众多:1950年她当选美国作家协会(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简称MWA,麦克洛伊的丈夫哈勒岱是四位创始人之一)主席,成为该协会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女性主席;1953年,她因推理小说评论方面的杰出贡献而获“埃德加·爱伦·坡奖”;1990年,麦克洛伊荣获美国作家协会的最高终身成就奖——“大师奖”。

作品综述

海伦·麦克洛伊一生共创作了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其中包括十三部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和十四部非系列作品。其写作生涯的第一阶段(1938——1951年)相对侧重推理,第二阶段(1952——1980年)相对侧重悬疑。 这只是我个人的大致划分,并不绝对,譬如作者的不可能犯罪杰作《分足先生》就属于第二阶段。 在二十七部长篇之外,她另有二十余部中短篇作品,一些被收进短篇集《惊奇!惊奇!》(1965)和《〈快乐的刺客〉与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其他案件》(2003),另一些则发表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和其他的零散杂志上。其中《惊奇!惊奇!》因其在推理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式地位,得以入选《奎因精选》。 1959年海伦·麦克洛伊以海伦·克拉克森为笔名,发表了题为《末日》的非推理小说,描绘核冬天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此外,1952年海伦·麦克洛伊和她的丈夫布瑞特·哈勒岱曾一同编选短篇合集《二十个优秀的谋杀故事》。 “现实主义”的继承者 欧美侦探文学的主流观点倾向于把海伦·麦克洛伊归为美国的“现实主义”(realist)流派。该流派由R·奥斯汀·弗里曼创立,之后由弗里曼·威尔斯·克洛弗兹发扬光大。一些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如E·C·本特利、道洛西·赛耶斯、G·D·H·科尔和M·科尔夫妇、约翰·罗德、罗纳德·诺克斯神父、亨利·韦德、米尔瓦德·肯尼迪等都属于这一流派。现实主义推理小说的一个最典型特征是把故事设置在现实的场景(经常是场所)之中,其中不乏对场景具体而细致的描述,使人读来身临其境。海伦·麦克洛伊便是如此。她的作品多以真实环境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学校《谋杀提示》的剧院《妖怪市场》的小岛,无一例外给人以可信的现场感。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钟爱战争这一现实主义题材。她有多部作品以战争为背景,融合侦探、间谍、追捕、动作等多种元素,展现出20世纪的时代风貌。典型的例子包括早期作品《月光下的男人》《妖怪市场》《恐慌》《跑掉的那一个》以及晚期作品《广义身体》《冒名者》《烟镜》。 现实主义侦探(无论是警察还是业余侦探)喜欢按照一定的程序破案。从勘察现场到搜集线索,从整理证言到审问疑犯,每一步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相比推理而言,他们更强调证据,尤其是实物证据,比如足印、鞋印、轮胎印、手印、烟头、烟灰、火柴、手帕……海伦·麦克洛伊的一些早期作品很明显属于这种“单线式”破案,比如中篇小说《无名线索》和长篇小说《妖怪市场》。物证在海伦·麦克洛伊的早期作品里占有很大比重,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打字机《无名线索》的黑色硬纸盘《谋杀提示》的凶刀《妖怪市场》的酒瓶和蜡烛印《恐慌》的非人类足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后期作品方才有所减少。 现实主义的侦探和嫌犯因剧情需要而经常繁忙移动,所以不在场证明便成了案情关键。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早期作品,尤其是非系列作品,经常充斥着复杂的人物移动,比较典型的有《妖怪市场》《请勿打扰》《》《未完成的犯罪》,但她从不刻意强调不在场证明。 从破案技术上来说,麦克洛伊的作品强调科学知识的运用,很明显是受到R·奥斯汀·弗里曼和亚瑟·瑞夫创立的“科学侦探”的影响。而其早期作品《死亡之舞》和《谋杀提示》都使用了“列表”这一辅助工具,那是弗里曼·威尔斯·克洛弗兹的最爱。
由以上几点可以看出,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确实在很多方面带有现实主义的烙印。不过我们在后面亦将看到,麦克洛伊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有所不同,她的作品覆盖面广,既涵盖了传统的侦探、间谍,又囊括了新潮的悬疑、惊悚,经常同时具备现实主义和直觉主义的双重特征,并附带她本人的创造性发挥。她的早期和晚期作品,系列和非系列作品,都存在较大的风格差异。总的来说,在欧美推理小说名家当中,海伦·麦克洛伊是极为多元,颇难归类的一员。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她的作品好看的地方。基于这些原因,我不提倡“一刀切”的分法,简单地把她归类至现实主义流派。 “心理侦探”的鼻祖——拜佐尔·威灵医生 后人评价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最重要的是看他(她)对推理小说这种类型文学做出了哪些发展和创新。我认为,海伦·麦克洛伊对推理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创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崭新的侦探模式,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于心理学在推理小说中的应用,可以一直追溯到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不同的人对房间里的声音有自己的想象)和《失窃的信》(心理盲点),但那都是短篇作品,分量稍嫌不足,而且心理分析并非侦探的主要工具。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心理推理小说,恐怕要数C·戴利·金于1932年发表的《海上的庸人》。在该书中,作者将船上发生的一桩命案命名为“心理学家的谋杀案”,并独具匠心地安排四位心理学家对案情逐一进行推理。可惜的是C·戴利·金虽然本人是心理学家,却没有把这一模式发扬光大,而海伦·麦克洛伊却从1938年的《死亡之舞》开始,完整建立了“心理侦探”这个模式。 所谓“心理侦探”是相对“物质侦探”而言。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推理热衷于收集指纹、烟头一类的物质线索,到了威灵医生这里,则更看重嫌疑人的话语、感觉、思想、行为等一系列看不见、摸不着的非物质线索。?他身为心理医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能比常人更轻易地深入疑犯的内心世界,洞悉疑犯费心隐藏的秘密。在出道作《死亡之舞》中,作者借拜佐尔·威灵医生之口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每个罪犯都会留下心理学的指纹,他没办法戴上手套遮住它。”这既是威灵医生的出场宣言,也是他一贯的破案纲领。他经手的每件疑案,最后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指导方针找到罪犯的心理破绽。比如《死亡之舞》,凶手的一个下意识的不自然。 因此这里说的“心理学”并不是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psyalysis),而是指“认知心理学”(itivepsy chology)。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海伦·麦克洛伊和格拉蒂斯·米歇尔那种早年的“精神分析”推理小说有本质区别。 举动,就是威灵医生破解其动机的核心线索。《月光下的男人》中的凶手一句下意识的话,反映出他(她)对某人心怀仇恨。《致命的真相》和《谁的电话?》当中的凶手都是一句话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某种感官异于常人。《冒牌的拜佐尔·威灵》中威灵医生通过分析盲人对世界的感觉,得以解开奇怪的死亡留言。而最具代表性的心理线索,恐怕要数《谋杀提示》当中凶手的怪异行为。凶手为何两次闯入剧院附近的刀具店,却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只是放走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拜佐尔·威灵医生在最后给出了完美的心理学解释。 心理线索不只局限于人,还可以推广到动物。《分足先生》里鹦鹉转述的死亡留言《恐慌》中狗的异常行为,都是动物留下的心理线索。此外,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喜欢“涂鸦”这种线索。一般是受害者或者凶手在纸上留下奇怪的记号,含有某种隐晦的意义,一旦它得以破解,案情也就明晰了一大半。涂鸦本身是物质线索,但它反映的是受害者或凶手当时的思想,因此也可算是一种心理线索。《妖怪市场》中,死者生前留下的99lib?由饼和方块构成的神秘图形《跑掉的那一个》中,由E、I、R三个字母组成的圆圈;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中,电话簿上的无形状涂鸦,都是典型的涂鸦线索。 和威灵医生锐利的心理洞察力相对,小说里的凶手也经常采用心理方面的诡计。最典型的是恐吓诡计,代表作有《犹在镜中》、《唱歌的钻石》《时间的问题》。此外《分足先生》的心理密室和《烧毁》里凶手对狗的听觉操纵,也都属于心理诡计。 强调心理学的推理小说不少,但像海伦·麦克洛伊这样持续、稳定地采用心理线索和心理诡计的作家则不多见。这是她和传统推理小说的分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伦·麦克洛伊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在古典推理小说中是独树一帜的。 继往开来的“理系推理” 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案情解决需要用到生僻的科学知识。套用日系推理界一个时髦的词汇,就是“理系推理”。和某些日本作家纯粹炫学、可有可无的“理系推理”不同,海伦·麦克洛伊小说中的科学知识总是对案情解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作者自己很好地概括在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开篇的第一句话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经手的大多数谋杀案,核心线索往往是一条生僻的知识。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死亡之舞》中,作者讨论了毒药引起身体变热的科学依据《月光下的男人》中,威灵医生通过某种金属的特殊化学性质,推断出死者生前从事的秘密的化学研究;《致命的真相》《谁的电话?》和短篇《无辜的窃听》中,威灵医生都运用了关于人体感官的生僻知识《谋杀提示》中的一条核心线索涉及某种特殊的疾病;非系列作品《恐慌》和《冒名者》中,作者相当专业地讨论了多种密码学算法《三分之二只鬼》的知识竞赛涉及医学和文学的生僻知识,后来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而《时间的问题》里,凶手的心理诡计,其科学基础干脆就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实验。 身为一个女作家,海伦·麦克洛伊能在作品中运用这么多的科学知识,无疑难能可贵。和早年R·奥斯汀·弗里曼、亚瑟·瑞夫开创的“科学侦探”不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不使用奇怪的科学仪器(《月光下的男人》的测谎仪除外),也不把科学实验当成是一种常规的侦破手段,而只是用知识来进行推理,这一点非常接近我们即将阐述的直觉主义流派。 “直觉主义”的联系 就欧美古典推理小说而言,和“现实主义”相对的流派是“直觉主义”(intuitionist)。直觉主义强调侦探的天才推理,而不是办案程序和物质证据。这一流派的代表作家是黄金时期的“三巨头”——阿加莎·克里斯蒂、约翰·狄克森·卡尔、埃勒里·奎因。古典推理小说作家或多或少总会受到这三巨头的影响,海伦·麦克洛伊同样不能例外。譬如《谁的电话?》当中的一条核心推理,就和克里斯蒂的短篇小说《巧克力糖盒》如出一辙;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海伦·麦克洛伊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发表了不下十四部中短篇小说,她直白流畅的叙事风格颇似奎因;而《冒牌的拜佐尔·威灵》题献卡尔夫妇,则表明她和卡尔过往甚密。 直觉主义流派的一个标志性产物是“不可能犯罪”,意指那些表面上看来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罪案,比如凶手从密闭的房间里消失。“不可能犯罪”小说的解谜趣味不只在于找出谁是凶手,更在于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海伦·麦克洛伊有多部作品涉及不可能犯罪,兹列举如下。 ●《死亡之舞》(1938)——死者在大雪天中暑身亡。两个人喝下同一杯毒药,一人死亡,另一人却安然无恙。99lib? ●《跑掉的那一个》(1945)——密室杀人。 ●《穿镜而过》(1948)——分身(doppelg nger,指一人同时在多个地点出现)、无伤痕杀人。 ●《未完成的犯罪》(1954)——不可能盗窃。 ●《恐惧的背后》(1967)——密室盗窃。 ●《分足先生》(1968)——吵闹鬼(peist,传说中发出声响,把家具弄乱的小鬼)、监视下的密室杀人。 ●《时间的问题》(1971)——密室中的惊吓杀人。 《跑掉的那一个》和《未完成的犯罪》这两部书没有收进罗伯特·艾迪的权威密室书单《密室谋杀与其他不可能犯罪——一份全面的书单》(1992),估计是被遗漏了。其中《跑掉的那一个》明确提到“密室”,而《未完成的犯罪》则明确提到了在众人监视下的盗窃是“不可能”的。 此外《谁的电话?》也讨论了“吵闹鬼”这一超自然主题。《月光下的男人》里消失的子弹《恐慌》里的非人类足迹亦可算做边缘化的不可能犯罪。 海伦·麦克洛伊的密室不可能犯罪大体可分“机械密室”(凶手通过某种机械装置制造出密室)和“心理密室”(凶手通过某种心理诡计使人产生密室的错觉)两类,其中心理密室比机械密室更加出色,尤以《犹在镜中》《分足先生》为然。这两部小说都是公认的不可能犯罪杰作,均以古老传说为基础(“分身”和“吵闹鬼”),故事中渗透着浓郁的超自然气氛,到最后所有看似不可能发生的现象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就这一特征而言,海伦·麦克洛伊可谓是继承和发扬了卡尔的风格。?而《分足先生》的“暴风雪山庄”设置(直觉主义的一种固有模式,指案情发生在与外界隔离的场所,凶手范围限定)也表现出海伦·麦克洛伊和直觉主义流派的紧密联系。九九藏书 心理悬疑 海伦·麦克洛伊写作生涯的晚期,逐渐脱离传统的推理小说,改而创作心理悬疑。身为女性作家,她擅长在作品中刻画女性心理,尤擅描写女性独处时那种焦虑、惶恐的心情。她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常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房子里过夜,夜里听到奇怪的声音,引发一系列心理活动。这样的例子包括《请勿打扰》《恐慌》《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恐惧的背后》和《梦游人》。这种“空宅孤女”的设置,似乎源自美国女作家玛丽·罗伯茨·莱因哈特。 综上所述,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在欧美侦探文学中具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她以严密的逻辑为基础,广博的学识为底蕴,塑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前所未有的侦探模式,为侦探小说的发展和创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也使她成为继范·达因和艾勒里·奎因之后,美国本格推理的又一座高峰。 第一章 窗边的男子 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 这些字打印在一张单页纸上——八十一页中的第一页。纸张是白颜色的,很轻很薄bbr>?99lib.,一令纸大概十六磅重,和一般打印纸一样大小。稿子曾经被折叠过。每页纸的中央有一道折痕。最后一页纸的外面布满了灰尘,就像曾经被塞进一个狭窄、肮脏的地方一样。第二页是书信的格式,开头写道…… “圣克里斯蒂娜”号 于海上 致警察局长 皮特维亚,圣特雷萨长官: 有人想谋杀我。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没有证据。船员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仍有时间挽救自己的生命。 我内心深知,也许在这艘船抵达下一个港口皮特维亚时,我已经死了。另一起“意外”就像发生在鲁伯特身上的意外一样,和蛇有关。 我只能写下我的怀疑,把稿子投进>藏书网邮箱,除此我别无选择。这样一来,我们一到达港口,你们就能收到它,无论我当时是否还活着。如果我有机会在凶手杀了我之前告诉他我寄出了这封信,也许能在最后关头阻止凶手。这件事不在他或她的预料之中。船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份稿子的事。甚至连托尼也不知道。 但是,如果我们到达皮特维亚港的时候,我还活着,请不要阅读稿子上的内容。整件事也许是我搞错了。这份稿子只会给无辜的人带来麻烦。 从哪开始呢?当一个人处于恐惧的状态下,很难用简明扼要的语言来阐述一件事,甚至可能会条理不清。这件事是从哪开始的?在一切都太迟之前,有没有一个可以让我追溯到事件源头、但又不太重要的时刻?如果有,我肯定没有留意。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我住在勋爵家里最后一天发生的一件既奇怪又令人不安的事。这件事简直使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就像是透过奇怪的、倾斜的摄像机镜头去看电影中的一个场景。你知道这会使观众多么焦躁不安吗?就是当镜头用透视法把一切都缩小,使正常的东西看起来不正常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只是心理上的不适应。这使我不安,只是不安,然后才是恐惧。 那天下午,我正待在鲁伯特的书房里。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就不再工作了。我和阿曼达、托尼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在海滩漫步打发时光的时候,他那里积攒了很多封信,现在,我正一一回复那些信件。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记得那间冰冷、简陋的书房里的每一个细节,好像它就在我面前一样。落下的百叶窗,使整间屋子如同沉浸在宜人的暮色里。纤细而古老的桃花心木竖立在银灰色的墙边。地板打了蜡,上面没有铺地毯,干净而冷清。书桌上摆着谢菲尔德生产的烛台,还有颗装了水的水晶球,上面带着一个西番莲花瓣形的喷雾器,蔬菜菜虫精妙地连接在一起,翅膀和触角呈现出淡淡的紫色。 书桌旁的落地窗敞着。窗外面是一片一直倾斜下去延伸至海角处骨白色沙滩处的草坪,草坪旁种着黄杨和一些火红的芙蓉花。水湾里的泡沫显得有些焦躁不安。除此之外,就是浩瀚的青金石那种蓝色的加勒比海。所有这一切都被笼罩在炙热的阳光下,就像密封在透明的金色气泡里一样。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我的钢笔画在纸上的声音。远处传来了大剪刀修剪东西的声音。草坪的那一边,一个花匠正在修剪树篱。 破草帽下垂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宽松的白色T恤和裤子更令人难以辨识他的身形。我只能看到他强健的上臂和一双娴熟地操控着沉重大剪刀的手。他的皮肤是那种皮革般的棕色。可能是被太阳晒成这种颜色的。也可能是他有一点黑人或印第安人血统,这在西印度群岛并不稀奇。我之所以怀疑他是印第安人,是因为他的皮肤看上去很干燥。鲁伯特说印第安人的身体里流淌着“蜥蜴的血”,他们不像我们一样会出汗。 我甚至能够回忆起就在那个特别的时候我正在写些什么…… 这里的芙蓉花有马蹄莲那么大个儿,犹如罂粟花那般鲜红。这一点很好地证明了太阳对于物种繁衍的作用。家里的芙蓉花通常只能结出淡粉色的小花。太阳是否对人的内心世界也有同样的作用?会夸大人的外貌特征和性格中的有趣细节吗?在这种气候下,即使是鲁伯特和阿曼达,也比我印象中的他们肤色更深一些…… “请求您,小姐……” 我的笔突然停下来,在纸上留下了墨渍。我并没有听到软如海绵的草皮上有人赤着脚走来的脚步声,但是,抬头一看,那个花匠正站在敞开的窗子外。 他把又长样子又难看的大剪刀滑入悬挂在他皮带上的扣襻中。只露在草帽边缘下的太阳穴两侧的黑色直发,使他看上去更像是印第安人而不太像黑人。他古铜色的脸上没有皱纹,但眼睛里却透露出成熟、老练。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好像是在确认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眼睛在书柜的书上停留了片刻,马上又收回目光看着我。不是看我的脸,而是我的手,那只一直握着笔的手。 “打扰了。”他的声音深沉、浑厚,听上去更像是黑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我只是想问问您是否能帮我个忙。” “什么事?”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请求。 他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脏兮兮皱巴巴的,好像装在口袋里很久了。 “您能帮我写封信吗?” “当然可以,但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写呢?”他若有所思,但说话时的语气依然沉着,“我不认得字,更不会写字。” 我知道奎斯奇亚的文盲率很高,但那一直只是个抽象的概念。眼前的这个人,无疑就是跟书本里的知识世界完全脱离的活生生的例子。我只得继续说道:“想让我帮你写什么?” “我想给妻子写封信。她在纽约。她在那儿有份工作。” “她识字吗?” 这问题不该问,但他没有因此不悦。 “哦,是的。她十二岁的时候才上学。我只想告诉她,我要把这里的工作辞了,这样我就可以去纽约了。” 我写下了日期和以下的话: 我亲爱的妻子。我琢磨着接下来应该写些什么。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无论我写什么看上去都像是被迫的、虚假的。我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健康、快乐。我要辞掉这里的工作,这样我就能去纽约找你了。 就这样,一直写呀写,直写到那张小纸末尾。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纸。 “您可以把其余的部分写在这上面。”他肃然地看了看我,“能把这些话写在上面吗?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分开了。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很抱歉,如果这样做会引起麻烦。” 他一边说,我一边写。 “请签下我的名字,莱斯利·道森。” “不用向她表达你的爱意吗?” “不用管那个。”他有点不耐烦,“她知道我爱她。” 我写道:你知道我爱你。莱斯利·道森。 他看不懂我写的是什么。我认为这样写对她有好处。她知道我爱她……这么看来,很多婚姻就是被这种自信的假设所毁掉的。 他把贴好邮票的信封放在我面前。 “她的地址?”我问。 “纽约市,第一百八十九号西大街二百四十五号,莱斯利·道森夫人收。” 我写好了地址,把信封还给他。他看上去很感激我。 “谢谢您,小姐。我真的不愿意打扰您。但窗子开着,我看到您在写字,所以就想起来让您帮我的忙。我愿意支付报酬,如果您允许我这样做。” 他是不是以为我是鲁伯特的秘书——那种靠给别人写信谋生的人?也许他从没见过打字机,他可能以为所有信都是用手写来完成的。 我摇了摇头:“这么短的信,不需要报酬。” “如果让我支付报酬,我会觉得心里好过些。” “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心里会好过些。” 我笑了笑。他也朝我笑了笑。 “好吧,小姐。如果您坚持的话。再次感谢您。您可帮了我一个超乎您想象的大忙。” 他转过身,穿过草坪,消失在一片灌木林中。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您可帮了我一个超乎您想象的大忙”。我是怎么帮到他的? 我继续写我的信,没再注意大剪子修剪东西的声音。炙热空气中的沉静太过浓烈,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好像在晴朗无云的地平线另一边,一场暴风雨正在积蓄着力量,即将来临。我很高兴听到外面传来了阿曼达高跟鞋的轻快的嗒嗒声。 “写好那些信了吗?” 我从椅子上转回身。她正重新调整着西番莲花瓣形的喷雾器,她那太阳曝晒后的双手和胳膊在粉笔白的无袖女裙的衬托下呈现出淡褐色。她身上的一切总是显得那样冷静而坚定——说话声音冷静平稳,身材修长优雅,淡褐色的秀发柔顺飘逸。只有她鲜红的嘴唇是容貌中唯一的暖色,但这个唯一是涂抹上去的。 “都写完了。” 我把所有信封整理在一起,然后站起身来。 “准备走之前,请给我一分钟和鲁伯特道个别。” 阿曼达扫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那副干练的样子简直和她嫁给鲁伯特之前做他秘书的时候一样。 “两分钟吧。司机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至少要两分钟。” 自从那次意外后,鲁伯特就一直住在一楼的卧室里。那天下午,腿上带着牵引夹板的鲁伯特显得闷闷不乐,白色的枕头使他的肤色看上越发黝黑。左眼眉上方的伤口已经治愈了,留下了一道红肿的疤痕。真是死里逃生。无论再往左边一寸,还是右边一寸,斜擦而过的重击都会要了他的命或让他变成瞎子。 鲁伯特的长相很有意思。额头又方又宽,向下越来越窄,下颌非常精致,就像小提琴琴盒的形状。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些许灰发,黑色眉毛下的棕色眼睛对光和物体的移动反应很灵敏。他那张嘴和精致的下巴根本不成比例——嘴巴又宽又大,嘴唇很丰满,使这个人看上去很固执,还有些病态的样子。别人认为他冷酷无情,至少从他建立了“西方企业”这家庞大的电力公司以来,他的竞争对手都是这么认为的。但对我而言,他永远都那样有魅力。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他的竞争对手,所以才会这么想。 他的护士当时不在房间里。床罩上摆着一个衣袋大小的棋盘。为了打发时间,他正在独自研究棋局。我拿着的一捆信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别告诉我你今天下午写完了所有的信。” “这些之外还多写了一封。” 我坐在床脚处。 “给你的花匠写的。” “约翰?”他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递过来。 “不,是莱斯利。”我接过烟,“莱斯利·道森。” 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 “我们这里没有叫莱斯利·道森的花匠。” “你确定吗?”也许在鲁伯特看来,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他家冬天的时候有那么多黑皮肤、穿白衫的仆人,我从来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和容貌。 “我当然确定。” “但是,那男人刚才就在这里。”我不禁支吾起来,“他正在修剪树篱。他要我帮他写封信——写给他住在纽约的妻子。” 鲁伯特给我点燃了烟,之后,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是不是没有戴帽子遮阳,在太阳下坐了很久晒晕了?” “当然没有。” “你真的认为我的仆人会让我的客人为他写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男人说他不识字。” “我的花匠里没有这样的人。”鲁伯特皱着眉头说,“约翰不会不请示我就雇用别人到这里来工作,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知道我不喜欢在这里见到陌生人。” “那么,他会是谁呢?” 我向他描述了那个人的长相,还有整件事。 他在棋盘上移动了一个卒,然后才开口说话。 “不会是约翰,或者其他任何一个花匠,”他下结论说,“他们都是纯血统的黑人。你不会误以为他们是别的人种。也许是一个花匠在修建树篱,而过了一会儿是其他什么人走过去和你说话,比如恰巧经过此地的农夫或者农场工人。你没有看到那个修剪树篱的人的脸,只是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们都拿着大剪刀。你没有看到花匠走过去,或是另一个人走过来,因为你的眼睛一直盯着你写的信。你说你并没听到脚步声,即使是他接近敞开的窗子的时候。” 鲁伯特的语气里带着不悦。在我拜访他的这段时间,我发现任何有关擅自闯入者的谣言都会激怒他。当时,即使是友好的拜访者也很少到>这栋孤寂的房子里来做客。年轻的托尼·布鲁克是唯一常来这儿的人,但他看望的是阿曼达而不是鲁伯特。 “一个农夫在你的草坪上干什么?”我追问道。 “我们不让陌生人抄近道从这里走。但他们偏要这样做……他要付给你钱的细节很有艺术感。” “艺术?”这个形容词很令人惊讶。 “是的。”鲁伯特的脸上带着嘲笑,“如果整个故事是你编的,你不会想到这个细节。” 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你认为我在编故事?”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直到你说那个人要付钱给你。你说那个人的名字叫莱斯利,挺有意思。你不会想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名字,只有真实的文章或是一名技艺精湛的演员才会为一个角色添加这样的细节描写。像这样的英国殖民地地区,半黑人半印第安人血统的人的名字都很有趣——西里尔、雷金纳德、埃斯米。想要付钱给你像是这种人说的话。他们通常固执地认为不能依靠别人,要独立自主。家长式管理快过时了——即使是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当然,我认为整件事并不是你在白日做梦。你没有打瞌睡,对吗?太阳会捉弄你的眼睛和头脑。” 我回忆着那个令人炫目的金色透明气泡,那个男人似乎默默地出现过,又默默地消失了,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 “太阳会影响听觉吗?”我反驳说,“或者是指尖的触觉?我听到那个男人说话了,我触摸到了他递给我的信纸。” 我的愤怒引来了鲁伯特嘲弄的怪笑:“你永远这么爱发脾气。”我也轻松地笑了笑。我们是表兄妹,我们总是被友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彼此了解。即使他突然娶了阿曼达,这种关系也丝毫没有改变。 在这个既温馨而又亲切的时刻,一只法国钟表打点报时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的船还有一小时就起航了。 我朝门口走去。鲁伯特在后边说:“你带了我交给你的那件包裹吗?” “在我的箱子里。你确定不想邮寄过去?” “丢掉两封重要的信件后,我再也不想寄东西了。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吗?” “不,没有。反正我也要去华盛顿。为什么不顺便帮你把设计图带过去呢?” “如果不是这条受伤的腿……”他看着夹板皱了皱眉,“你没忘记吧?那件包裹最迟一定要在下周五晚八点前交到那个人的手上。” “别担心。”我站在门口说,“船星期四下午两点在纽约靠岸。我预订了当晚从宾夕法尼亚车站出发的火车票。星期五一早到了华盛顿,第一件事就去帮你送那些宝贵的文件。” “行程安排得这么紧,”鲁伯特咕哝着,“如果船晚点了几小时呢?” “如果整个晚上不得不待在硬座车厢里的话,我就搭另一班火车。” “为什么不坐飞机?” “我痛恨飞机。来这里的一路上我一直晕机。何况我喜欢海上航行。” “即使是在圣克里斯蒂娜号这种像个破盆的船上?”鲁伯特笑着说,“这是一艘货船,上面只为乘客准备了很少的几个隔间。它是战时这条航线上唯一的一条船,我们只有在预订不到机票的时候才选择它。但是,我们不喜欢它,或者说,不喜欢它上面的乘客。” “托尼·布鲁克说船还可以。”我反驳道,“他为我买的票。你知道,他也乘那条船离开。” “他要到纽约旅行吗?” “我猜是。他可以保护我免受那些赌牌人或是骗子的骚扰。”鲁伯特笑了笑,“如果托尼遇上个狡猾的人,他不会知道那个人是骗子。” “至少他可以陪我说说话。” “当然。”鲁伯特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银行里,人们都叫他‘胡言乱语的布鲁克’。” 不久,阿曼达开着她的车把我送到了镇上。在奎斯奇亚“镇”就是指挤满了简陋小屋的圣安德鲁。街道和房屋都是由易碎的珊瑚岩构成的。在干燥的季节,这里会有极细的白色尘土,和面粉磨坊里的情景相似。皇室街和沃特街交叉成十字“商业区”就在两条街的交会处。银行周围黄雾蒙蒙的含羞草和邮局旁绿油油的胡椒树使那里看起来没有那么浓重的商业气氛。操着一口伦敦东区口音的交通警察在十字路口指挥着交通,他那白皙的皮肤已经被这异域的太阳晒成了砖红色。通常来说,这里的“交通”包括三辆自行车和一条跛脚的狗,但是,有船出海的日子,所有的车辆都会汇集到这里,朝沃特街尽头的码头涌去。 一辆车突然在我们的前面停了下来。阿曼达试着急转弯绕过去。我们的去路被一辆灰色驴子拉着的货车拦住了。车上装着甜瓜。驴子劈开两只前蹄,支撑着地面,耳朵向后仰着,用一只镶着白边的眼球向我们的方向瞥过来。阿曼达只好停下来。她用一根手指按在喇叭上,一直那么按着。警察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我环顾着周围,希望能发现驴子主人的身影。 我们的对面就是邮局。邮局的一扇窗对着马路的另一侧敞开着,里面比较阴凉。邮票售票口处有位光头的职员,投信口旁站着一个穿粉衣的黑人女子,一个身着很脏的白衣的男人正在墨水笔柜台旁写一封电报。 他那只棕色的大手娴熟地握着笔,在纸上快速地移动着,几乎是一气呵成。他抬起了头。也许是阿曼达按的喇叭声太吵,他往路的这边扫了几眼。有那么一刻,我正好直视着他的眼睛。之后,我们的车突然向前猛冲出去。在邮局的一幕如同屏幕上闪过的移动画面,从眼前消失了。 但是,在此之前,我已经认出,那个男人就是莱斯利·道森。而且,我看到他在写字,写得那样迅速、流畅、自如。 第二章 开启逐利之旅 阿曼达在拐角处来了个急转弯。整个海港呈现在我们面前——两条长长的绿色海岸线环抱着蔚蓝的海水,小小的浪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尽情地舞着。 “阿曼达……”我开口说,“刚才在邮局……”船发出的尖锐汽笛声压过了我的声音。 “我们得快点了。”车子停了下来。阿曼达一下子打开了车门,“搬运工!” 一个黑人青年抓起我的两只箱子。我们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穿过了一间空荡荡的温热的海关小屋,来到了炙热而又炫目的码头。 从码头装卸工人群中传来了叫喊声,他们正用货物吊索吊起一个又大又重的箱子。箱子是木头做的,外面的深绿色像是不久前刚漆上去的。箱子的一侧开了一条小口,上面盖着粗粗的铁丝网。透过铁丝网,我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就在箱子摇晃着往船边的间隙上方移动时,铁丝网后面有什么东西如同摇曳的火焰一样突然间动了一下。 “你的船票。”阿曼达喊道,“还有护照。” 我用手胡乱地摸索着。步桥旁一位船员敷衍地朝证件上扫了几眼,也许是因为他认出了阿曼达。 船上熟悉的海水味、焦油味、黄铜上亮光剂的味道,还有消毒水味朝我们迎面扑来,以这样的方式欢迎我们来到供公众散步的甲板。一位乘务员接过我手中的包。我把隔间号告诉了他。 我正要跟随他走下船舱时,阿曼达大声地喊道:“托尼!” 我转过身。托尼·布鲁克正倚靠着甲板上的围栏,向下望着码头。他扬起了一只99lib?手,他抛出的银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六双棕色的小脚在风中飞过,六个黑人小男孩一齐从码头跳到水中。 我对托尼的感觉,一直都像对待弟弟或侄子的感情。我们的父母多年前在韦斯切斯特居住时是邻居。我九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光着头、蓝眼睛、待在摇篮车里的婴儿。现在,他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天真直率的男孩,世间的美好品格在他身上都有体现。他很年轻,这样的年纪正好使他不必在这次战争中服兵役。当一场大学里的嬉闹聚会突然间给托尼在普林斯顿的学生时代画上句号的时候,是鲁伯特帮他找到了美国银行奎斯奇亚支行的工作,使他成为银行的一个新手。 银行的工作并没有明显改变他随和的性格,倒是圣安德鲁四季如夏的气候特点帮助他提高了打网球的技巧,他的头发由于那里火辣辣的太阳照射而褪了色,短平而向上翘的鼻子被晒成了樱桃红。 “你在干什么?”阿曼达问道。 “找乐子。”托尼咧着嘴朝我们笑了笑。 在船与码头之间清澈碧绿的浅滩处,黑人男孩儿们正在水里游泳,他们光着身子,只系了条土人的腰带,法国人认为这种东西就像三角裤一样会让人难为情。在白色的沙滩上,有两个人聚在一起,他们起了点争执。打赢了的那个得意扬扬地站起身来,牙齿间紧咬着一个颜色鲜艳的东西迅速穿过了水面。他不遗余力地朝码头的方向走去。 “航海旅行的人觉得这样做很有意思。”阿曼达是想说,一方面,冬季这里的居民瞧不起“旅行的人”,另一方面,来此度假的美国人也厌恶“当地人”。 接着,她又说道:“发动机就要启动了,螺旋桨……” “不会开船的,除非所有人都上了船。”托尼又一次扬起了一只手,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一次,钱币在地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和一枚戒指一起掉在了珊瑚岩质地的码头上。 三个男孩争相追逐着。最小的一个最先得到了猎物。另外两个立即上前来抢。小男孩挨了棕色皮肤男孩一拳,倒在了地上,嘴角边挂着一点血迹。大一点的男孩抢走了硬币。 “住手!”托尼愤然喊道,“那个小家伙先得到的。” 男孩子们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他们扭打在一起,又踢又咬又抓,好像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谋生的。 “住手!”托尼又喊了一遍,“如果你们停下,我愿意付一个先令。” 他们不再打架了。六个男孩转过身来看着托尼。他又往码头上扔了一枚硬币。最大的男孩跳起来想抓住硬币,但没抓到。他四肢着地落下来,在白色的珊瑚灰尘当中匍匐着,直到他找到那枚硬币。其他男孩缓缓地向他这边靠过来。他站起身,突然间朝着他们低吼着,提起上唇,露出犬齿,就像野兽一样。其他男孩畏缩了。他拔腿就跑。其他人在后面一边扔东西一边追赶。在海关小屋的转角处,六个男孩的身影消失。 “好玩吗?”阿曼达扬了扬精致的眉毛。 “我只是想看他们潜水。”托尼的失望令人觉得好笑。阿曼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以为他们一周能见到多少现金?或者是一个月内?” “我知道,但是……打成那个样子,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先令,大概二十美分,就像是一场……一场……” “追逐利益的竞赛?”阿曼达微微嘲笑道,“开启逐利之旅的最好方式就是把钱摊在人们面前。任何人,无论他是黑人还是白人;任何一种货币,无论是英镑还是美元。” “但是,我给他们的根本不是钱,”托尼固执地说,“只是几美分而已。” “那就是钱——对他们来说,”阿曼达回答说,“钱的数量多少是相对的。你往周围扔一千美元钞票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会匍匐在那里争抢。希腊神话里那个引起纠纷的苹果难道不是用金子做成的吗?” “是吗?”托尼向后推了推那顶淡黄色的巴拿马草帽,像这样一顶帽子,要花掉一名普通的银行职员大.99lib?概两个月的薪水。 “唉,我从没想过要他们为此而打架!” 他后悔的表情令我禁不住发笑。 “好了,托尼,你一定听过或者读到过,这个世界上有样东西叫做贫穷。”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抽象的概念而已。”阿曼达说,“就像你和他说土星上的圆圈标记或是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一样。他知道那个东西确实存在,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一个女人走上了步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那个女人体态娇小,身体浑圆,肌肉结实,光滑的皮肤被晒成了饼干色。她穿了一件精心挑选的巴里纱。两只宽宽的墨西哥银手镯上镶嵌了石榴子石,像手铐一样紧紧地锁在细长的腕上。她戴了一顶深红色的草帽,宽宽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脸,她正停下来等着后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材矮小,说话声音圆润,穿着很随意,和那个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满是褶皱的亚麻套装随着他肥胖身形的曲线横向延伸着。他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显眼。 站在步桥头的船员亲切地和他打招呼:“那是什么,哈利教授?干红葡萄酒吗?” “不是,先生。”他的话很简洁,隐隐有点学究气,“是血。给吸血鬼德古拉准备的。当然,这是不含纤维蛋白的。” “这就是教授式的幽默吗?或者是精神失常?”阿曼达小声说。 “他们并没有笑。” 托尼看着那两个人走上了甲板。阿曼达耸了耸肩膀。 “你会在这种拉载乘客的货船上遇到世界上最奇怪的人。我很高兴托尼能和你一起待在船上。” 那两个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们谁都没再说话。那个女人走到休息室高高的门槛旁时,第一次朝我们这边看过来。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露出的虚假单纯不禁令人联想到波斯猫。那张撅起的嘴和小小的下巴也会让人产生同样的联想。她看上去不再年轻了。如同她手镯颜色的那种银灰色的头发经人工卷曲后,平整地压在深红色的帽子下。有那么一瞬间,我闻到一种很特别的柠檬马鞭草的清新香味。她走进了休息室,那个男人跟在后面。 船员朝我们走过来。 “您不是乘客对吗,勋爵夫人?恐怕您得上岸了。我们五分钟之后开船。” 我们匆匆忙忙告了别。阿曼达在步桥收起前的最后一刻下了船。脚下的船突然间动了一下。我的假期就这样结束了。 “难过吗?” 托尼的洞察力让我很吃惊,不过,要想在如此熟悉你的人面前隐藏起自己的真情实感真的很难。 “这是个不错的假期。”我叹了口气说。 “但是,现在,你即将要去华盛顿面对整个暑期的工作了。”托尼补充说,“而且是在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 我点了点头。我在华盛顿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财务部战时财政部门负责公关关系,这份工作看上去挺有意思,是战争时期令人兴奋的为数不多的事之一。现在,我是一家广告公司的撰稿人,华盛顿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成了一个小小的、相当于省级区划的“公司城镇”,和好莱坞很相像,只是“公司”的“业务”不是电影而是政治。 “为什么勋爵冬天的时候不让你来这儿?”托尼继续说,“这样你就能待在冰天雪地,让那些不得不待在北方的家伙们觉得低你一等了。” 我的回答很尖刻,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在那个季节,阿曼达有她自己的朋友。我很高兴她和鲁伯特今年六月份都待在这里。否则,我可能根本不会接到邀请。一年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从办公室溜出来一个月,我都觉得非常幸运。”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托尼就像一位发现了惊人新观点的发明家一样欣喜地喊出声来,“一杯喝的。在这样的船上没有通常我们去的那种酒吧,但乘务长通常会放几瓶散装的瓶装酒在休息室。饭前来一杯代基里酒怎么样?” “好吧——只要我还能找到去隔间的路,并确保我的大箱子别待在货舱里。” 甲板上太阳高照,船里面光线暗了许多,非常凉快。我向一名乘务员询问我的隔间在哪。他告诉我向上走到主升降口扶梯处,沿着第一个长廊一直走,直到走到十字回廊路口。我的房间在左舷方向的最后一间。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理解过航海术语。我一定是转到了船的右舷一侧。因为最后一个隔间的门开着,里面已经有人了。 她惊叹地转过身,我也一样很吃惊。她的突然转身使行李架上一个开着的箱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哦,非常抱歉!” 我开始帮她捡东西。箱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两件女装,几样盥洗用品和几件内衣,就这些。甚至连一本用来打发船上漫长的无聊时光的书都没用。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物品——没有信件,或者任何自己写下的只言片语。这只箱子是隔间里唯一的行李。 她皱着眉头:“我正在找我的护照。刚才上船的时候还在。”我回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肤色介于象牙色和琥珀色之间。眼睛很大——明亮的黑色虹膜附在由于焦躁而不停移动的白眼球上,眼神中带着在母鹿眼睛里也能找到的那种无言的焦虑。她穿着玉米亚麻质地的运动女装,但衣服生硬的西式线条与她胸部和臀部的曲线并不搭配。她应该穿哈莱姆女裤或者沙丽。她的举手投足带着东方舞者的优雅。她的头脑,比感觉官能更具洞察力,似乎可以捕捉到庙宇中任何细微的声音。 即使当我现在正用笔记录着那件事,我仍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画面,她当时正用如同海星一样短小而粗壮的手在箱子里翻找着。突然间,我有种大家偶尔也会有的奇怪感觉——好像这件事以前曾在我身?上发生过。紧张忙乱、到处翻找的双手——黑眼睛中的怀疑和谨慎,舷窗旁炙热的阳光——这一切都曾以这种方式发生过,最细小的细节也丝毫不差——甚至是太阳下她不停转动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都一模一样。 我并没有看见这一切——只是凭记忆记住了。我不是在预见——只是意识到它的确发生过。 刹那间,我几乎能回忆起所有的事了。之后,记忆又渐渐从意识里溜走了,只剩下一种微弱的莫名的不适感——让人的内心受挫,本该记起的东西没有了印象。我知道自己以前从未搭乘过这条船。所以,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 法国心理学家给这种经历起了个名字——似曾经历过的感觉,好像以前见过类似的事。他们过去认为这种感觉是由于大脑两部分在时间上的不同步造成的,而为什么大脑会发生不同步的情况,原因谁也不清楚。现在,他们了解到时间只是表面现象,这个解释毫无依据。也许当那个似曾相识的感觉来临的时候,人体用来感知时间的机制暂时处于焦点没有对准目标的情况,就像眼睛产生了双重视觉。未来最短暂的一瞥会使当下看起来像是过去,这样的经历总是一闪而过。 “你还有其他行李吗?”我问道。 “没有了。就这个,一只箱子。” “也许护照在你钱包里?” “也许……” 她把手提包口朝下打开来,把所有东西倒在床上。东西不多,只有一方手帕——镶着机器制的蕾丝花边,香味很浓——还有一个粉盒,一支口红,一个装硬币的钱包和几美元零钱。那本找不到的护照就在那些东西之中,护照红色的封面上印着一只镀金的美国鹰。 “哦!”她如释重负的笑容似乎有些夸张,“非常感谢!” 她继续整理着东西,我来到走廊的另一边,进了自己的隔间。这间房比她的那间大,而且出奇地舒适,清一色的金色枫木家具和淡绿色的轧光印花棉布家具套、带软垫的扶手椅,还有一个可以当床用的长沙发,白天这里完全可以做起居室使用。隔壁的浴室甚至还有一个淋浴器。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淋浴器,还是决定不洗澡。我不想让托尼等太久。我只洗了洗脸和手,用梳子理了一下剪得很短的头发。敞开的舷窗旁,白色的窗帘随着船的移动懒洋洋地微微摇晃着,房间里依然很热,为了通风,我让门半开着。 为了找一条干净的手帕,我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正要扣下箱盖的时候,一件已经被我遗忘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鲁伯特的包裹,在箱子的侧袋里凸出来。该死!我难道从来没学过不要主动替别人干杂事或零活吗?当然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推托不掉。鲁伯特一发现我要回华盛顿,就开始向我明示了。 航行中我是否应该把包裹交由事务长保存?它看上去没那么有价值,应该不需要。包裹里面只是一些和西方企业的最新工程方案有关的文件。这些文件对鲁伯特来说肯定非常重要,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没什么用处。他对待这种事也是糊里糊涂的。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任何设计图对我来说都是天书,所以才让我代劳。 我决定把包裹和我的护照、旅行支票一起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这样的话,我们在美国靠岸的时候我就会看到它,记起我曾答应过鲁伯特,到了华盛顿,最迟星期五晚之前把文件送出去。 我用一只手托着箱盖,另一只手抓起了那件包裹。包裹又大又重——足足有五百张打印纸那么厚,一令纸的三分之二长和宽。包裹外皮是一个又大又结实的马尼拉纸信封,袋子的一端封着口。奎斯奇亚的气候严重影响了胶水的黏性。封盖的一角已经不黏了。就是这个没有封严的一角,我刚才从箱子里把包裹猛拉出来的时候,剐在了挂锁搭扣尖锐的边缘上。托尼还等着我去喝代基里酒,我已经迟到了。本应该小心翼翼地揭开封盖,但是时间紧迫,我不耐烦地撕扯着。 突然间,我听到了撕裂的声音。整个封盖裂开了。信封开了口,里面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静静地站在那,一只手停在空中,手里依旧拿着那个被撕裂的信封。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箱子盖。信封里的东西并不是设计图或者工程计划资料——这些纸片就像纷纷落下的巨大五彩纸屑,箱子上,沙发上,扶手椅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全都是一张张的百元美钞。足有上百张。 我好像又一次看到几个棕色皮肤的孩子为了几枚银币又踢又咬又抓而弄得灰尘四起的场景。我好像又一次听到阿曼达的冷嘲热讽。 “开启逐利之旅的最好方式就是……” 我忘记隔间的门还半开着。 突然间,几乎就在我的耳边,有人吃惊地说:“上帝啊!你去抢银行了吗?” 第三章 通风设备旁边的对话 托尼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瞪得像蓝色的玻璃弹珠一样圆。 “哦,托尼!”我瘫坐在扶手椅上,“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艘船停下来?” “太迟了。” 我跟随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舷窗外,覆盖着绿色蕨叶的白色沙滩滑向一边。我认出了鲁伯特家的房子——就在圣安德鲁港最后面那处孤零零的居住区。一会儿工夫,所有景色都被抛在了船后。我们已经行驶在海上了。 “为什么想让船停下来?”托尼问道。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没出声。 他皱了皱眉头。 “我都在休息室里等烦了。所以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忘了……你难道不知道带这么多现金外出很危险吗?” 居然从这样一个稚气的人嘴里听到长辈一样教训人的话,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认为我是故意带这么多钱出门的?”我冲他怒气冲冲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 托尼走进屋来,关上了房门。他把大约一万五千美金往旁边推了推,自己坐在另一张扶手椅上。 “但是你应该知道的,”他极为耐心地说,“一个人如果拥有这么多钱,他肯定知99lib.t>道。” “是吗?”我的回答愤愤不平,“我甚至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 “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数一数钱数。”托尼开始用手捧着钱,往沙发上扔。他把钱分成了十摞,分好后,他开始分别数每一摞的钱数。钞票在这位银行职员的手里迅速翻动着,就像一名老练的赌徒在熟练地洗牌。他有些惊奇地看着我。 “都是一百美元一张的钞票。每一摞中有一百张。” “天哪……”我的声音有些嘶哑,“一共是十万美元!” “这次你算对了,只对过这一次。”托尼咧着嘴笑了,“最好离那些推销的、玩牌的和外表光鲜的男士远点儿,直到把钱送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这笔钱不是我的。” 托尼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么说,你确实去抢银行了。” “别犯傻了。这笔钱是鲁伯特的。我猜是他拿错了包裹。”托尼笑了笑,“让我们来分析分析,即使鲁伯特用不着这笔现金,他会不会把十万美元错给你或另外什么人呢?” “信封是封着口的,”我解释说,“他一定是给错了信封。” “是这个吗?”托尼拾起那个裂开的信封,把它翻过来看了看,“没有地址。没有标记。挺有意思,在没有任何记号的信封里放这么多钱。” “鲁伯特一直在生病。”我尽力让自己和托尼相信,在这种疯狂的事件中也是有逻辑可循的,“那次意外之后,他的脑部受到了撞击。” “意外?”托尼重复说,“我听说前些天他从马上摔下来了。我不知道这么严重。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详细的过程。出意外的时候现场就他一个人。” “他习惯一个人骑马吗?” “是的。你不知道吗?” 托尼摇了摇头。 “我只有晚上的时候到过他家,白天没去过。” “阿曼达和我过去常常在早饭前一起骑马,”我继续说,“那时,鲁伯特已经开始在书房里工作了。他通常五点钟左右结束工作,然后在晚饭前独自去骑马。” “骑马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吗?”托尼问道。 “就像是习惯一样。他偶尔早上和我们一起骑马,不经常来。” “那么,我猜这次——意外是在下午发生的?” 我点点头:“就在日落之后。” 我好像又一次看到了淡淡的风信子颜色的天空,上面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玫瑰色的云,就像一群火烈鸟飞过长空留下火一般的羽毛。海港和天空一样平静、素雅,水中的倒影被染成了淡淡的玫瑰红。那是一个风平浪静、有些幽怨而又令人陶醉的黄昏。之后,马蹄声踏入了这份寂静。 “鲁伯特的马缓缓地朝车道跑过来,上面没有主人。”我告诉托尼,“马鞍翻了过来——腹带横在马背上,座位跑到马肚子下面去了,马镫拖在地上。我们在离房子半英里外的地方找到了鲁伯特,他当时已经不省人事了,一条腿被摔断了,额头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他从马上跌下来后,一定是被斜擦而过的马蹄弄伤了脸。真是侥幸逃过一劫。如果径直踢上去,他就没命了。即便到了现在这会儿,医生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骨折。只要他能乘车出去,他就去拍X光片。” “是养马的仆人的错吗?”托尼问,“他一定是没把腹带系好。否则我怎么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会使马鞍那么松。” “阿曼达想要解雇那个人。鲁伯特不听。他更关心的是这次受伤会让他错过在华盛顿的约会。他问医生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这周能否乘飞机到华盛顿。医生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鲁伯特知道我要回华盛顿。于是开始向我暗示。终于,一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来到户外对我说,如果某位朋友能替他参加约会,他睡觉也能睡安稳了。结果,我答应他亲自为他去送那个封好的包裹。就是这件包裹。他说里面装的是设计图,所以——他肯定是拿错了。也许脑震荡让他有点心不在焉。” “有点心不在焉?”托尼又笑了,“一个人如果能把十万美元放在哪儿都忘了,可不只是有一点点心不在焉——他简直就是疯了!除非……你确定这件包裹和他给你的包裹是同一件吗?” “我身边只有这一个马尼拉纸信封。” “他把这个给你的时候,旁边还有没有相似的包裹?” 我闭上眼睛,试着回想当时发生在一楼卧室里的场景,鲁伯特受伤之后一直住在那。床罩上有一些文件,但是……还有一件包裹吗?一个厚厚的、密封好的马尼拉纸信封吗? “我不记得了。”我睁开眼睛,“当然了,当鲁伯特拉开抽屉的时候我没朝那里面看。” “是的。他是从床边一张桌子的抽屉里取出这个信封的。” “居然把十万美元藏在这么奇怪的地方。”托尼又开始飞快地数着钱,好像他希望自己原来数错了——真实的数额要少得多,“如果我们不是住在西方,住在这个由西方企业供电的国家里,我会猜这笔钱可能是用来支付鲁伯特电厂里所有工人工资的。但他并没在东方国家建电厂,更不用说在加勒比海地区了。他不会把全部用来支付工资的钱带回冬季供休养的家里。而且我怀疑,像处理工人工资这样的事,鲁伯特是否会亲自处理。” “也许另有原因。”我努力思考着,“你了解鲁伯特的为人。” “不,我不了解。”托尼扔下手中的钞票,“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不设防的时候?” “他总是喜欢冒险。” “在钱方面冒险吗?” “大概是吧,虽然我不太了解。我是说他骑马的时候喜欢冒险。游泳的时候也一样。他做每件事都这样,就像大多数暴富起来的穷人一样。他喜欢支配金钱——也许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他应该会喜欢维多利亚时期的欧洲,那个时候人们会向周围抛撒金子。他也会喜欢中世纪,人们只需要拿匕首从金链上弄下一点金子,就可以扔给那些暴民,作为给他们的施舍。他手边总是有大笔大笔的现金。” “数量跟这个一样庞大吗?” “当然不是。大概两三千美元。但是,不久前,他和西方企业中的合作伙伴有点法律上的纠纷。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注销了几个个人支票账户,因为他的合作伙伴威胁他说会在钱上找他的麻烦。这笔钱一定是从那几个账户上取出来的。他必须找个地方把它放起来。只有等诉讼结束了,他才能把钱再存进银行。” “但是像数量这么大的一笔钱!”托尼反对说,“竟然不放在保险箱里!” “也许他是想,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普通的密封信封里会装这么多钱。如果不是信封封盖剐在箱子上裂开了,我永远也不会产生怀疑。我会把这件包裹扔进书桌的抽屉里,和我的旅行支票放在一起。” “现在你知道这笔钱的事了——打算怎么办?” “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托尼,“我能做什么呢?” “把钱放在另一只信封里,送到事务长那里保存。”托尼说,“然后用无线电收发报机如实地告诉鲁伯特事情发生的经过。告诉他你是怎样发现信封里的钱的。然后告诉他你一到达纽约,会立刻就近找家银行把钱存进他的户头。” 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 “如果我让船上的无线电收发报机接线员帮我把这条消息告诉鲁伯特,十分钟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在这艘船上有笔现金。即使我不提钱的数量,他们也会猜到是笔巨款。人们不会为一点小钱而大费周章的。” “无线电收发报机接线员不会把他们发送的信息泄露出去。”托尼反对说。 “人们总是做不该做的事。”我回答说,“医生们会谈论他们的病人,律师们谈论他们的客户,银行职员讨论账户。” “他们不会这么做的。我自己就是银行职员。你告诉鲁伯特消息的时候可以不用‘钱’这个字眼儿。只说‘设计图’。或者你不用通过无线电收发报机把消息告诉鲁伯特,等你安全到达纽约99lib?之后再说。直接把包裹交给事务长,你就可以脱身了。” “那事务长本人呢?我让他把包裹放进保险柜的时候必须要告诉他里面装的是什么。” “为什么?” “托尼,别傻了!如果事务长不知道这件包裹有多贵重,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和鲁伯特怎么要求航运公司对这件事负责?也许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航运公司肯定上了保险,事务长会负责这件事。但是,这笔钱数额太大了。很可能超过了他们所能支付的最高赔偿额度。如果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而连事务长本人都没看到包裹里装的是什么,无论哪一家保险公司都不会因为事务长把别人交给他保管的包裹弄丢了,而愿意向鲁伯特支付十万美元的赔偿!” 托尼站起身来,孩子气的脸上充满了迷惑,两只攥紧的拳头插在裤子后袋里,淡褐色的眉毛紧锁着。 “放在事务长的保险箱里怎么会消失呢?” “船上也许有人会去撬保险箱。或者事务长自己就会为这么一大笔钱动一动脑筋。如果是那样的话,航运公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笔钱的事了。” “但是有证人。”托尼大声说,“你和鲁伯特。” “鲁伯特能算是证人吗?假设确实拿错了信封,以为交给我的是设计图。他怎么向保险公司证明这些钱现在就在船上?如果有什么人想得到这笔钱——比如说那位事务长或者负责无线电收发报机的接线员——他们在船上解决掉唯一的证人——我——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托尼惊得呆了:“那……你的意思是,如果钱消失了,你也会跟着消失?” “难道不会?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甲板上空无一人。如果那位事务长很奸诈,让我消失真是太容易了。鲁伯特不能为盗窃案作证,自然也不能为谋杀提供证据。等到鲁伯特开始调查这件事时,事务长可能已经带着钱跳下船逃之夭夭了。如果他没逃走,他可以一口咬定没见过这笔钱,这样就不会有事。谁会去作证呢?鲁伯特也不敢发誓说这笔钱曾经在我手里,不敢肯定我曾把它放进了保险柜,不敢确定我不是从船上掉下去意外身亡。鲁伯特只能说‘我想我一定是错把钱当成设计图交给了她。我猜想她发现这笔钱之后,可能交给了事务长,让他放进保险柜里保管。事务长可能偷走了这些钱,然后杀了她,因为她是船上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哪个法庭会基于这种猜测性的供词给嫌疑人定罪?” 托尼想到了个主意:“我怎么样?现在,我也是证人了。” “事务长不知道你清楚这笔钱的事,”我回答说,“他以为他和我是船上唯一的两个知情人。如果我告诉他你也知道这件事,他也会杀了你。如果我不告诉他,你的证词会帮助鲁伯特拿回这笔钱,但是救不了我的命。” “但是……一位事务长?”托尼反驳说,“如果一个人当初是杀人犯或者窃贼,他是不能成为事务长的!” 我一边看着托尼胖胖的、稚嫩的脸庞,一边为他的单纯而惊奇。 “这些人并不是生来就是杀人犯和窃贼——他们是因为遇到了类似现在这种情况才变成罪犯的。你不会了解堆在沙发上的那些绿颜色的票子对人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我可以把希望牌钻石或者有关原子弹的设计图放在口袋里,大摇大摆地四处走。那些偷东西的生手很难把这么名贵的珠宝或者军事机密兑现成钱。这需要专业技术和黑道的帮忙。如果是支票,兑换成现金需要签名。付款委托书不能当钱花,需要通过银行兑换。债券也要经银行家或者经纪人之手才能变现。但是现金不一样——它是流通的、可转让的、不用署名的——现金可以是任何人的。即使是傻瓜也会偷钱。百元大钞可以在任何一家大宾馆或者百货公司里花掉。花这些钱和花五分镍币、便士这样的零钱一样,追踪不到它们的线索。几千美元就可能对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产生诱惑。这么多钱在我手里,我怎么能相信别人呢?即使他是事务长也不行。” 听着我突然间迸发出的长篇大论,托尼的脸拉得长长的,面无表情。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那么,你越快甩掉这个麻烦越好,”他干脆地说,“为什么不把封好的信封交给事务长,但别告诉他里面装了什么?让那个家伙以为里面装的是设计图,你最开始也是那样猜的。告诉他这里面的东西只值二十五美元。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想着要打开信封,就像鲁伯特把它交给你的时候你也没想打开来看一样。这样你就安全了。” “但是鲁伯特怎么办?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就没办法拿回那些钱了。他只能得到二十五美元。” “鲁伯特的钱不要紧。他有很多很多的钱。”我摇了摇头,“没有人愿意丢掉十万美元——即使是鲁伯特。”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奎斯奇亚那栋漂亮的房子——当地的仆人,镶着马鞍的马匹,航海的快艇,还有机动大舢板。这一切都意味着财富。然而——这些光鲜的外表通常是以庞大数额的银行借款来支撑的。鲁伯特的合伙人把他告上了法庭。我住在他那里的时候,他总是为这件事或其他什么事而担心。无数次,他的举止神态表明他在担忧——他长时间待在书房里面孤独地处理工作上的事,意外之后他为不能到华盛顿赴约而焦虑不安,他因为失眠而无精打采的眼睛,还有一丝笑容也没有的嘴。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现在所拥有的财富吗?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笔钱可能只是鲁伯特全部财产的一部分,但在眼下这个特别时期流动资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缺少了这笔钱就像谚语中所说的,如同一个王国缺少了马掌上的钉子一样。 我来到沙发旁,上面堆着我从包里倒出来的东西。里面有一个结实的大信封口袋,是用来装甜姜的。阿曼达把它当成礼物送给我,希望我旅途愉快。 “事务长必须得知道,”我告诉托尼说,“因为如果出了什么事,航运公司得对这件事负责,支付高昂的赔偿金。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值十万美元。我还不起这笔钱。鲁伯特可能需要这笔钱。” “为什么当你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内心恐惧的时候还在担心鲁伯特?”托尼静静地审视着我的表情,“你喜欢鲁伯特,对吗?” 我转过头,看着托尼。 “他和阿曼达结婚之前,我们曾经订过婚。只是这次订婚从未对大家提起过。” “哦。”托尼红着脸,垂下了目光,他以为他的问题bbr>会让我有些尴尬。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我似乎对鲁伯特曾经爱过我这件事有些任性的得意,尽管那段爱情那样短暂。 托尼试着转移话题:“那名负责无线电收发报机的接线员呢?” “就像你所说的,到达纽约之前,我不用通过无线电收发报机把消息告诉鲁伯特。这样一来,船上只有三个人——你、我和事务长知道这里有笔巨款。如果事务长为人诚实,我们就很安全。” “如果他不诚实呢?” “我们碰碰运气吧。我不会告诉他或者让他猜到你也知道此事。” “为什么?杀死两个人要比杀死一个人困难。如果他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他也许会知难而退。” “不,托尼,这个办法只能应急的时候用。如果你躲在暗处会更有帮助。你可以盯着事务长的一举一动,而他却不知道你在有意这样做。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还可以帮上忙。” “我会看着你的,”托尼回嘴说,“不要半夜一个人到刮着暴风的甲板上对着星星说话。不要在其他人吃午饭的时候一个人在太阳下坐在气垫椅上打盹儿。” 我把口袋里的甜姜都倒出来,放在一个花瓶里。商店的店主管这种纸信封叫“礼品包装纸”——粉红色的,上面印着镀金的小天使。 “这是我身边唯一的一个大信封了。”我向托尼解释说。他觉得挺好笑,“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事务长,他会以为这里面装的是糖炒栗子或是香奈儿五号香水。” 我们把钞票分成两摞,然后并排摆好。袋子大小正合适。我用透明胶带把封盖粘好,整件包裹干净、平整。 “就像在圣诞节的包裹上捆了枚定时炸弹。”托尼咧着嘴,淘气地看着那个胖胖的小金人。他现在正值喜欢冒险的年纪。我对冒险一点兴趣也没有。 “和装着一磅巧克力薄荷糖包裹的大小形状差不多,”他喋喋不休地说,“如果我把它夹在胳膊下,有人会来要糖吃的。” “你拿着包裹?”我喊出声来,“我要自己一个人把它送到事务长那去。如果你去了,他就会知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喂,听着,”托尼局促不安地反驳说,“为什么不能由我把它送到事务长那去,让你成为躲在暗处的那个人?我常常送钱去银行。我不会像你一样觉得紧张。” “这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我简要地回答说,“而且,我不会把它夹在胳膊下面。” 我的包是那种可以挎在肩膀上的大包——白色牛皮做的。我把包里的其他东西都拿出来,鼓鼓的信封放在里面刚刚好——有一点紧绷,但是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东西。我把护照和旅行支票装在书桌的抽屉里,把钱包放在口袋里。然后照着玻璃看了看。 “怎么样,托尼?”我神气活现地问托尼,“我像一个带着十万美元现金在身上的人吗?” 他被我的坦白逗笑了。 “我是不是表现得不太自然?或者穿得太寒酸?” “太女孩子气了。你的脸会泄露秘密。” “我的脸怎么了?” “你的表..情。谁看到你都能猜到你在试图隐藏什么。”我勉强地露出笑容,“现在好些了吗?” “有点吓人,”他回嘴说,“最好装出一副看上去很心烦的样子。” “好吧。”我朝门口走去,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显得慵懒而冷漠…… 托尼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是让我替你把包裹送给事务长吧。我会演戏。我原来是普林斯顿大学业余戏剧社的成员,而且——” “你也许可以在舞台前的脚灯下不露声色,”我回答说,“但这是近距离接触,托尼。你还太年轻。你容易脸红。” 他的脸立刻变得通红,证实我的判断没错。他有点受伤,更有些生气——正如我所希望看到的那样。托尼是家中的独子。如果他因为我而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如何向他的父母交代。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把托尼也知道这笔钱的事透露给事务长的原因。 我屏住了呼吸。托尼会不会坚持和我一起去事务长那儿?他刚才还认为杀掉两个人会比一个人难度大,也许那个人会因此而犹豫。但是,托尼的头脑不够聪明。也许是因为我的挑剔太过尖刻,他一直为此烦恼,以至于根本没把整件事想明白。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再打扰你了,”他十分大度地说,“如果你肯听我的——越快甩掉那件包裹越好。我在休息室里等你。”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我决定等上一会儿,直到他离开走廊。 现在,这里再没有人会见证我的冷静和坚毅了。我默默地埋怨着鲁伯特的粗心。 舷窗外的地平线有节奏地一会儿升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 船上的海水味、焦油味、黄铜上亮光剂的味和消毒水味很难闻,甚至令人恶心。我咬紧牙关。没有时间晕船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楚。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 说话的男人声音更加低沉:“你把所有事都搞砸了——和平时一样。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让你去做那件事。” “在这里说话安全吗?”她微弱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真是个胆小鬼!还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吗?从这能看到朝我们这边走的任何人。这么炎热的下午,所有人都会待在甲板上。现在,告诉我——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不趁机把东西拿到手?” “我没拿到。我试了,但是没拿到。” “如果你当时不害怕,会有办法的。现在你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们都在这条船上。这太明显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得被扯进去。” “会发生什么事呢?你不会……” “不会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可能会那样做。如果我别无选择。” “那之后呢——逃跑吗?去南美洲?”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屑,“我们冒着风险、制订计划、付出努力,得到的就是住进那个又热、又脏、又穷的香蕉共和国!住在那种没地方消费的地方,有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你会有很多钻石。” “在那个和皮特维亚差不多大小的镇子上把那群印第安文盲晃得睁不开眼吗?真是令人兴奋!” “那里有上流社会——说西班牙语的那些人。” “大惊小怪的女人、放荡的男人和为数不多的几名教士!他们都是活在十六世纪的人!在那种地方生活我会死掉的!” “那我自己去那儿。” “但你是我的丈夫。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在纽约或者好莱坞——那种适合二十世纪的人生活的地方?我们有足够的钱花,不是吗?” “我们的钱不够。你知道的。在纽约,我们永远都是背井离乡的外地人,可几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南美我们的家了。” “我不要!为什么总是由你来决定我们应该去哪儿,应该去做什么?我也承担了一半的风险。为什么不能分享一半的钱,想在哪花就在哪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因为我不会让你那么做。为什么你总是惧怕别人?就没想过怕我?” “是的!哦,是的,我已经开始害怕了!天哪,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你呢?” 周围异常的寂静。之后,脚步声渐渐在远处消失了。我发现了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门上面的通风设备旁连接着一个嵌着铁丝网的通风口,它穿过船舱壁,也被漆成了白色。我已经忘记了晕船的事。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我和托尼以为情况安全、肆无忌惮地谈论着秘密的时候,有人站在通风设备下在走廊里偷听吗? 我挣扎着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两排长长的白色的房门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出口,从那里可以看到蔚蓝的海水。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双腿用力地撑在倾斜的地面上,好像自己走进了一个镜子映出的影像世界,而对面的镜子会使这种景象无限地放大。就像进入了一个颠倒、杂乱的世界。 我来到大走廊,这里的灯光更加昏暗,因为它不像那个有十字路口的走廊拥有通往甲板的出口。仅凭这点微弱、昏暗的光,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朝远处走去。在那个距离、那种光线下,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没有细节的黑影——根本认不出是谁。我看着那个影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过了一会儿,我也走到那个地方,发现自己来到了主升降口扶梯的一端。靠着船的左舷和右舷各有一段楼梯,在楼梯中间部位的平台处交会成一条楼梯,向下通往主休息室。楼梯靠上面的位置,环形的栏杆围绕着楼梯井。我沿着栏杆朝外面装有铁栅栏的窗口走去,窗子上写着:事务长。 窗子开着。栅栏后有一个深肤色的人正埋头处理着账簿上的工作。 现场没有其他人了。 我经过一扇开着的门,从外面暖洋洋的甲板上飘进来的夹杂着咸味的海风和暖意使我恢复了一点活力。船突然间向前倾斜。我抓住窗子旁边的架子站稳了脚步。 我回过头看了看,真不敢相信,我已经对如何处置这笔钱作出了决定。我的脑子一方面催促我把钱快点交给事务长,一方面告诫自己要更加谨慎。 “你是事务长吗?” 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浑厚。那个深肤色的人抬起了头。一双显露着成熟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我,丝毫没有认出我是谁。又一次,我抓紧那个小架子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无论他是否认得我,我立即认出了他是谁。这就是我在圣安德鲁时透过邮局窗子看到的那张脸。我直视着莱斯利·道森的眼睛,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三次见到他了。 第四章 疯狂的同行者 黑皮沙发和木盆里枯萎的橡胶树使主休息室的气氛显得很沉闷。好像航运公司从某家已经歇业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宾馆——也许是古老的默里山宾馆——买下了所有的家具。 我通过一道拱门,进入了二十世纪——这里的屋顶和墙壁是由玻璃制成的,房间里摆放着几把柳条椅,几块用草编成的小毯子和几张盖着方毯的桌子,都是灰颜色的。一开始,第二间休息室和刚才那间一样显得空荡荡的。后来,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和一对映衬在浑浊的紫水晶般暮色的天空下的一对年轻人肩膀的剪影。在微弱的灯光下,淡绿色的海面很平静,掀着白色的小浪花。开始起风了。 “托尼!”我挽起了他的一只胳膊,“谢天谢地,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我——” 我没再说下去。那个人低头看着我,他不是托尼。 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友善和紧闭着的小嘴显露出的坚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发笑的嘴唇向上撅起,上下之间没有缝隙。他的眼睛灵活地动着。 我放下他的胳膊:“很抱歉。我还以为你是托尼·布鲁克呢。”他机敏地往旁边一闪。他依然在微笑,但笑容里透露出他性格中好斗的一面。你几乎能猜到,像他这样的人,肩膀上应该会有伤口。 “没什么可抱歉的。”他说话的声音平静而低沉,“我很荣幸。托尼要比我年轻十岁。” “你认识他?” “在奎斯奇亚谁不认识他?他是个热爱交际而且自负的年轻人。” “哦,你在这儿!”托尼穿过拱廊走进来。 “我一直在催乘务员,”他说,“酒水就来。你认识詹姆斯·舍伍德吗?你喝什么,詹姆斯?” “我已经叫了喝的。”舍伍德说。 我们来到一张桌旁,桌上盖着绿松石和赤褐色相间的方毯。我和托尼坐下来。舍伍德四肢伸开倚在座位上。他看上去很懈怠,很颓废。不仅仅是因为他磨损了的袖口、下巴上短而硬的胡楂儿和松弛的肌肉给人以这种印象。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他的声音和他的举止里所透露出的那种微妙的细节。他身体里似乎有东西想要喊出声来:让你,我,还有整个宇宙见鬼去吧! “你把包裹放在事务长那儿了吗?”托尼满不在乎地问。即使一个蠢人也能意识到这里有事发生。况且,舍伍德可不是傻子。 “没有。”我简要地回答说。 托尼垂下了下巴。 “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不那么做?” 我看着托尼,暗示他别再说下去。一名乘务员举着托盘走进休息室,托盘上放了三杯酒。像奎斯奇亚的印度教教徒一样,他有着蓝黑色的头发和青铜色的肤色。 他为我们端上了酒,然后离开了。托尼说:“奎斯奇亚有很多奇怪的种族。让人心里发毛。” “为什么?”舍伍德的语气里带着质疑。 “因为……”托尼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有些亚洲人的眼睛里有种表情,使人觉得他们比你懂的事情多,他们能活上千岁。” 舍伍德笑了。 我说:“来这儿旅游的人通常都会有这种想法。如果你能更深入地了解奎斯奇亚,你会发现这个地方很无聊,很传统。这里的人比英国人还要保守。” “是吗?”舍伍德把目光转向我,“你在奎斯奇亚住哪儿?” “我和一些朋友住在一起——勋爵和勋爵夫人家。” 舍伍德脸上淡淡的、惹人发笑的笑容不见了。他的嘴透露着坚毅、严肃。连他的眼睛也变得更加冷漠了。 “鲁伯特勋爵吗?” 他还是用同样质疑的腔调说话。 “是的。你认识他?”也许现在讨论这个有点伤感,但我认为>和他谈论鲁伯特会是个不错的话题。 “不认识。”舍伍德喝完了那一小杯白兰地,站起身来,“我对和谁来往非常挑剔。” 他溜达着朝拱廊走去,懒洋洋的身体每一处线条都透露着傲慢和无礼。 “怎么这么——粗鲁!”我大声说。托尼耸了耸肩膀,“他只是不喜欢鲁伯特而已。” “为什么?” “很多人都不喜欢鲁伯特。你怎么处置那件包裹了?” 舍伍德所在的位置仍然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我怒气冲冲地说:“等一会儿,求你了!” 从主休息室传来了刺耳的军号声。托尼站了起来,“开饭了。” 豪华餐吧在主休息室下面的一层。那里有一张大桌子,供乘客和船员用餐。我们到的时候,只有三个位子还空着。我和托尼找地方坐下来,对面是我们在步桥见到的那对夫妇。 “晚上好!”那个男人笑容满面地向大家打招呼,“我们要共同度过接下来的几天时光,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先消除隔阂,对吗?我叫哈利——法贝恩·哈利。这位是我妻子。” 哈利夫人敷衍的笑容彻底毁掉了她丈夫营造的友好气氛。作为回应,我们每个人都喃喃地说出各自的姓名,试图打破尴尬。哈利还是可怜兮兮地因此兴高采烈。 “让我们开始第一次聚餐吧。特别是在暴风雨就要来临的时候。乘务员为我们倒上香槟!” “很抱歉,先生,”那个长得像印度教徒的人说,“我们这里只有加利福尼亚的萨特耐酒。” 哈利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就来这种酒吧。请为每个人准备一个杯子。” 哈利夫人得意扬扬地看着自己手上戴着的镶着石榴子石的银镯子。 “你没有忘记你的职责吧,法贝恩?”她烦闷地说,“如果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你必须要保证做事手要稳。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喝酒。” “有什么事不对劲儿吗?” 哈利浓密的白头发下那张胖胖的脸粉粉的,有点孩子气。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个受了伤的孩子。 “亲爱的琼,以前出过意外吗?我那些小宝贝儿逃走过吗?你知道那些箱子都是定做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实心木材做的半英寸厚的木条,非常结实。” “但是,如果在这么湿热的环境下木材变形了呢?钉子不会跑出来吗——” “琼!你真的认为我会使用钉子吗?”他被气坏了,就像被人控告说他犯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罪行一样,“我一向都用螺丝。从不用钉子。哦,谢谢,乘务员!”哈利举起了一杯酒,“为了旅行愉快和港湾的安宁而干杯!” “螺丝?”琼·哈利不解地重复道,“那为什么你往茶碟里添东西的时候不拧开螺丝打开盖子呢?” “没有必要,”哈利不耐烦地说,就好像他已经向她解释过很多次了,“每个盖子上都有几个洞,亲爱的,洞的上面盖有铁丝网。每个箱子的底部都粘着一个茶碟,就在洞口的正下方。从洞口把血倒进茶碟很容易。所以不用为了喂它们而打开箱子。在纽约靠岸的时候,箱子依然会封得紧紧的。德古拉不可能逃出来。其他那些也不可能。” 舍伍德明亮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饭桌上唯一在交谈的两个人。 “你那神秘的箱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哈利先生?” “标本。我是位爬虫学家。” “再说一遍。爬虫学家是干什么的?” “就是专门研究蛇的动物学家。” “其中有条蛇叫‘德古拉’吗?”我问道。 “不。德古拉是一种吸血蝙蝠。或者,像奎斯奇亚那里的人叫它‘外科医生’。” “为什么叫它外科医生?” “因为它那像剃须刀一样锋利的犬齿可以像最精巧的手术刀一样轻而易举地划破人体的皮肤。你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痛——毫无感觉。你会一直睡下去,就像打了麻药一样。它那又长又细的舌头会喝干你体内的鲜血。很少有人类外科医生的技术会这么熟练。” 整张桌子旁的人现在都在听他讲话。 “这些标本有毒吗?”托尼问。 “吸血蝙蝠造成的伤口是无毒的,除非它 611f." >感染了疾病。”哈利高兴地说,“这个物种会感染麻痹狂犬病,病毒可能通过唾液进入血液中。我不知道德古拉有没有得这种病。它看上去很健康。” “你真的把蛇也带上来了吗?”说话的人正是我在隔间里见到的那个四处寻找护照的女人。她坐在我左边,身子向前倾着,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恐惧。又一次,明亮的黑眼球在眼白的映衬下闪着光。她焦虑地盯着哈利,她的胳膊撞上了我的胳膊。 “非常抱歉。”她小声对我说,她大大的、疑惑的眼睛依旧盯着哈利。 “是的,不过,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会伤人。”哈利回答说。 “不是所有的吗?”她追问道。 “嗯……”他沉思了片刻,“美杜莎的名声不好。绝大部分原因是恰好在灌木丛里碰到它的当地人不知道如何处理。”他的话好像在说熟悉灌木丛的当地人缺乏外交礼仪知识一样,“美杜莎不会给您带来一点麻烦的,克莱斯比——小姐,对吗?” 她点了点头:“莉维亚·克莱斯比。” “到达纽约之前,我不会打开美杜莎的箱子。”哈利补充说。 “你像喂德古拉那样喂美杜莎吗,通过盖子上面的洞口?”我问他。 “哦,不是的。要把一只活老鼠放进洞口,我必须取下上面的网。航行期间,我不会喂美杜莎吃东西。一条巨蝮许多天不进食也不会不适。” “一条巨蝮!”舍伍德深色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你是说你有一条活的巨蝮在船上?” “当然!”哈利回应说,语气里有那么点自豪,“极少有人能找到它。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美杜莎——一种非常好的标本,从鼻子到尾尖有五点五英尺长。可惜它食欲不振。它被关起来的时候经常这样。你必须先剥掉老鼠的皮,这样才能顺利地滑进……” 克莱斯比小姐把盘子推到了一边。脸上的象牙肤色变成了淡绿色。 “……巨蝮的脖子很脆弱,”哈利继续说,“你的动作必须要非常轻柔,否则会伤到它的脊椎。” “谢谢你的建议,”舍伍德冷淡地说,“但是,无论是不是有人强迫我,我都不想去喂一条巨蝮。我猜美杜莎在货舱里?” “不,货舱透风。它可能会感冒的。我把螃蟹、青蛙和蜘蛛放在货舱里了,美杜莎和德古拉在我的浴室里。” “真是温暖而舒适,”托尼嘟囔着说,“竟然把宠物放在身边。” “巨蝮需要一个温暖而稳定变化又不大的环境。”哈利的语气有点严厉。 “我想这就是你的隔间为什么又热又闷的原因。”舍伍德说。哈利看了看在座的每一个人。 “你们各位好像都以为巨蝮是非常危险的,”他不悦地说,“但是它们从来都不会去攻击人类,除非你吓到它们了。”很显然,吓唬一条巨蝮是在虐待动物。 “如果它们吓唬我怎么办?”托尼大声嚷嚷说,“我也喜欢被温柔地对待。我的脊椎也相当的脆弱。”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开了房门,谢天谢地,终于可以转移话题了。事务长轻轻地走进来,坐在了唯一的空位上。他小声向大家道了歉,然后让乘务员直接端上肉菜,不必上汤和鱼了。 他冷漠地扫了我一眼,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我似的。他表现得很镇静,几乎是泰然自若。 午饭后下起了瓢泼大雨,没有人愿意待在露天的甲板上。每每想到温暖的隔间是巨蝮理想的栖息场所,就令人心里不舒服。我们都朝着封闭的甲板走去。玻璃墙上满是雨水,好像有人正拿着橡皮管从外面冲洗一样。黑暗把暴风雨藏了起来,不过,我们还是能在风的怒号和海浪发出的巨响中听到它的猛烈,通过脚下左右摇摆的甲板感知到它的存在。封闭的甲板上空无一人,我们在门口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又一次,参议院议员,同时也是联邦开支内务委员会的主席杰弗逊·斯泰尔斯告诉记者们说,他对顶峰建筑公司关于在瓦纳苏克河岸修建堤坝一事所提出的合同条款感到不满。斯泰尔斯说‘我相信委员不会通过这个法案,为瓦纳苏克谷当局拨款。作为反对者之一,我对这个离奇古怪的立法的整套方案完全不赞成。为什么一些官僚主义者和教授竟然会为了在政府管辖的电力工程上再进行一次实验而把瓦纳苏克谷单纯、诚实的百姓当做小白鼠?私营的电力公司,比如西方企业,一直为瓦纳苏克谷的居民提供他们所需要的电力设备。如果有人说,这项工程能为一些失业的老兵提供就业机会,那么,值得关注的是,其他老兵怎么办,那些为西方企业工作的人,他们就不会因为通过了这个方案而失去工作吗?’ “下面,女士们,先生们,能给我点时间说说在这个难熬的恢复时期失业的人可能会非常感兴趣的话题吗?要确保找到一份工作,就要在面试的时候保持仪表干净整洁。要确保仪表整洁,请使用净牌护发液,唯一经过均质处理过的护发液——只需轻轻一喷,让透着淡淡清香的护发液均匀地分布在发丝上,使你的头发光滑、柔软而光亮——” 托尼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能让净牌广告在晚间新闻报道里插播三次的人真是个天才。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每次都会说:‘原子弹并没有终止科学的奇迹,通过同样严谨、艰辛的实验方法研制出了净牌,唯一经过均质处理过的护发液。’” “他说得还不够,”舍伍德说,“他应该这样说‘即使原子弹有一天落在了纽约,如果知道自己尸体上的头发更加光滑、柔软而且光亮,你也会感到安慰了,因为你一直都使用净牌,那种只需要一喷即可的护发液!’”他扫了我一眼,“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鲁伯特勋爵了吧。” “你是什么意思?” “他经营着西方企业,不是吗?我是在瓦纳苏克谷出生的,想想看吧。” “打扰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把我们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回过头来。事务长正站在通往大走廊的门厅处。我根本没听到他走过来的声音。就像那天上午在勋爵的书房窗口,我没听到他踏过草坪走过来的脚步声一样。 他顺从地笑了笑,“很抱歉打扰了各位,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号召每一位乘客为海员之家尽一份绵薄之力。对您乐意捐赠的任何东西我们都将感激不尽。” 他把一只敞着口的篮子放在桌上。 “哦,这没问题。”托尼说着,往篮子里放了五美元。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把钱投进了篮子。唯独舍伍德一个人只捐了一枚硬币。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我倒空了提包之后,就把钱包放在口袋里了。可是,现在我只摸到一方手帕,其他什么都没有。钱包不见了。 我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着我。 “我……我不知把钱包放在什么地方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托尼,能借我一美元吗?” 可怜的托尼涨红了脸,他甚至比我还要尴尬,“非常抱歉,亲爱的,我只带了那五美元。除了那点零钱,我什么都没带。” 我转过头看了看事务长。 “我有旅行支票。能兑现一张给我吗?” 他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女士。您把旅行支票带到我的办公室,我会打开保险箱为您兑现。而且,我们必须帮您找一找钱包。您最后一次见到钱包是什么时候?” “哦,开饭前的几分钟。这个不重要。里面只有两三美元。”终于从休息室里得以脱身。我独自一人爬上升降梯,紧握栏杆,挣扎着站稳脚步。女乘务员已经整理过房间。为了阻挡暴风雨,舷窗已经被封好,床铺已经放了下来,干爽而整洁。灯光中的隔间既温暖又舒适。我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我的护照还在那,但是旅行支票却不翼而飞了。 我坐下来仔细盘算着。我得弄点钱来,以备不时之需。我可以从鲁伯特的那些百元大钞里抽出一张来用,等我到了华盛顿从银行取出钱来再还上。我忽然记起,在另一只箱子里,有一张旧的旅行支票。偷东西的贼肯定找不到。旅行支票躺在一堆袜子和衣服中间。一共两张,每张五十美元。 我用钢笔在两张支票上都签了字。由于没有吸墨纸板,我只能等着墨水自然晾干。我一边等,一边想,突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我现在要怎么处置鲁伯特的那笔钱呢?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我才穿过走廊,来到事务长的办公室。他正在栅栏后耐心地等候着。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支票放在架子上。 “能帮我兑现这两张支票吗?这是我的护照。”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两张支票,“您想要多大面值的现金,女士?” “九张十美元的,十张一美元的。” 他按我的要求数出一百美元。我给了他一美元,作为支援海员之家的善款。 那个下午,我一直沉浸在震惊当中,已经没有力气去弄清事务长的身份了。不过,既然鲁伯特的钱已经藏好了,我的胆子稍微大了些。 “谢谢。我在奎斯奇亚见过你,是不是?在勋爵的家里,你当时没穿制服,打扮得像个花匠。” 他疑惑的表情足以乱真,“不,女士。勋爵先生是有几次坐过我们的船,但是,我从来没去过他在奎斯奇亚的家。” 我犹豫了一下。这有什么用呢?很显然,他会否认一切。谁会相信这么怪诞的事?船上的事务长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我怎么去证明这件事的确发生过呢? 我转过身,来到通往玻璃屋子的升降扶梯口。阵阵舞曲迎面而来。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他们又打开了收音机,一边听一边品尝着睡前饮料。整间屋子就像盛满了光亮和噪声的空心玻璃盒子,温暖、干爽,被四周的黑夜和暴风雨紧紧地包裹着。肆虐的狂风怒号着打在厚厚的玻璃上,不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场面。可他们完全不理会这些。在危险的核心位置,他?99lib.们感到很安全——就像那些不顾通货膨胀威胁、只顾痛快花钱的牟取暴利的人们一样。 托尼把我拉到一边:“我们必须得谈谈。到你的隔间去?” “不行,”我小声说,“那里有个通风口。在里面说的每一句话,走廊上的人都能听到。” “那么,今天下午……哦,天哪!在哪儿?” 我尽力去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谈这个话题,“到刮着大风的甲板上怎么样?” “冒着这么大的雨?” “这是隐私。你觉得呢?” “好吧,十分钟后见。” 托尼放大了声音,和旁边的人聊起天来。我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难道事务长真的是出现在鲁伯特勋爵书房窗口的那个自称不识字的人吗?是我从勋爵家里离开一小时后在圣安德鲁当地的邮局看到的那个写电报的人吗? 我还能勾画出那天在鲁伯特书房的场景——甚至记得花匠环视四周确定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停留在书上的眼神。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看那些书时的眼神就像那些识字的人看书时的感兴趣的眼神。我记得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那本书里,一个衣裳褴褛的小男孩就是这样被莫蒂默·莱特伍德发现他识字的。 现在,我确定事务长就是我见过的那个人。非常肯定。如果到头来是我错了,只能说明我的眼睛或者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我是对的,那么,一定是除了我的眼睛和精神之外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件事都令人费解,而且像鬼故事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在应该发生什么事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之间存在着同样的分歧。就像在黑暗之中下楼梯,本来已经没有楼梯了,你还以为有一个台阶。结果是你不止会摔倒,还会使人们对感官的可靠性失去自信,我们平时就是靠着这种信心生存下去的,尽管它不易被察觉。打比方说,如果随便扔一块石头,我们“相信”它会掉在地上。如果这块石头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飞走了,人们会多么震惊啊。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这是件怪事,事前没办法预料,事后依旧无法解释。 为什么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事务长在我面前要伪装成花匠?如果他知道我的名字,他就知道我会乘坐这艘船,因为事务长可以看到乘客名单。他就不担心我认出他们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他认为,根据常识,人们不会把受过良好教育、仪表堂堂的事务长和衣衫破旧、不会写字的花匠联想在一起?如果不是恰好瞥见他穿着花匠的衣服在圣安德鲁的邮局里写电报,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假装不识字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为了得到我的亲笔信。那封信又有什么用? 我想到了西印度地区的伏都教,人们根深蒂固地认为它能控制有文化的人的思想,无论是白人还是棕色人种。和所有的巫术一样,伏都教也认为,从人们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能获得这个人个性的精髓。比如说,人的指甲或者头发碎屑可以作为施法的对象,达到控制人灵魂的目的。人们刚出生时的真实名字也能被利用,所以不能透露给别人。一些现代的巫术医生甚至利用照片控制人的灵魂。亲笔写下的字怎么会不行? 舞曲进行到一个小节的中间处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安静把大家的眼睛都引向收音机。 小匣子里,一个声音字正腔圆地念着短讯。 “这里是奎斯奇亚圣安德鲁镇阿比在德站。现在打断刚才的节目,插播一条新闻。鲁伯特勋爵,一位美国公民,在奎斯奇亚的家中度过数月后,因为三天前骑马受伤不治,于今晚八时逝世。有关部门找不到他的妻子以告知其死讯。听到新闻的人如果有谁知道鲁伯特夫人的下落,请立即通知奎斯奇亚圣安德鲁镇的警察局局长。” 第五章 恐惧的尖叫声 我爬上梯子,来到飓风肆虐的甲板上,幸好刚才在隔间里拿了一件带兜帽的雨衣。我的头发剪得很短。即便有防护措施,狂野的风还是夹杂着雨水朝我的脸和腿拍打下来,淋湿了我的长袜,吹散的几缕头发贴在脸上。 我斜倚在风中,一边在甲板上走,一边朝每根支柱后面的救生船下面张望,确保那里没有人。整个甲板上空荡荡的。那一刻,我独自享受着黑夜、暴雨和狂风。我停在护栏旁,紧紧地抓着栏杆,即便船突然向前倾斜,我依然能够稳稳地站在那儿。船下的海水,夹杂着泡沫,闪着银光,从船边翻滚着涌向漆黑的夜。 突然,托尼在我的胳膊肘旁和我说话。 “你不能谨慎点吗?完全不知道要小心?站得离护栏这么近,就你一个人,何况甲板上面没有遮掩,还是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你甚至没听到我走上来的脚步声!” 我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我把整件事都忘了。” “对你打击很大,是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他拉起了雨衣的领子,但是头依然暴露在大风中。雨滴像泪水一样在他的面颊滑过,潮湿的头发卷曲成了鬈发。 “什么意思?”我问他。 “因为鲁伯特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上去很难过。” 我试99lib?t>着振作起来。 “鲁伯特和我是老朋友了。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他带我参加了哈佛毕业庆典。现在……”我抬头望去,原本清晰可见的天空现在漆黑一片,“他在哪儿?正在望着我们吗?或者,他已经变成宇宙万物中微小的元素了?” 托尼递过了烟。我弯下身,去触碰他手里握着的火柴。火苗随着风的撕扯激烈地跳动着,托尼再去给自己点烟的时候,火苗熄灭了。他把熄灭的火柴扔下了船,两只胳膊倚着护栏。 “火焰去哪儿了,现在?”他轻声说。 “但是鲁伯特……他的身体并没有消亡。他转变成了其他物质。为什么灵魂就不能转变?物质不会被创造产生,也不会消亡。” “物质的机能除外。”托尼总是能在他那一代人接受的信条里找到问题的答案,“想一想,精神、思想、个性,这些都对人体正常运转发挥着功效。如果一台收音机被打碎了,就不能听了。盒子、管子之类的零件依然存在,但是,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见鬼,我本人也很喜欢鲁伯特。当我的生活一团糟,没人愿意帮我的时候,是鲁伯特伸出了援手,帮我在奎斯奇亚找到第一份工作。那个时候,甚至连我父亲也不肯理我。” 我思考着他用收音机做作的那个类比。收音机坏掉之后,依然存在的不仅是盒子和管子。还有我们听不到的、来自广播电台的声波和电波,只是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罢了。也许鲁伯特身上某种无声的、隐形的物质…… 托尼的话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你的父母和鲁伯特的父母之间有夙怨,是吗?” “就像那些愚蠢的家庭争吵一样,”我回答说,“我的父亲向鲁伯特的父亲借了一笔钱。他们口头达成协议,这笔钱通过我父亲在我祖父拥有的庄园中所占的股份来偿还。我祖父去世后,鲁伯特的父亲成了遗嘱的执行人。正如我父亲预料的那样,鲁伯特的父亲声称庄园财产越来越少,根本不够偿还债务,更不用说有能力还钱了。我父亲认为他在我祖父重病期间想办法故意使庄园的财产减少。鲁伯特的父亲就想让我父亲亏欠于他,因为他们还为其他事情争吵,比如政治。没有人留意这件事,但是两个家庭就是不往来——直到战争期间我在华盛顿巧遇鲁伯特。那个时候,我们双方的父母都去世了。整件事太久远了,我们一笑置之,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 我怀疑托尼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他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确实在想别的事。 “你认为阿曼达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你现在依然觉得鲁伯特的那次事故是——意外吗?” 我颤抖了一下,不仅是因为身上淋了雨的缘故,“谁知道呢。” “你说鲁伯特出事的时候,现场只有他一个人,”托尼把声音压低说,“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摔断了一条腿,头上有一道伤痕。肯定是骨头断了,否则他不会死的。如果他不是被马蹄踢伤的呢?可能是被撞倒的,然后任他在那里自生自灭,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在他马鞍的腹带上动了手脚,希望看到最坏的情况发生,这也许是他为什么没有解雇那个养马的仆人的原因。他有理由怀疑这件事是别人干的。也许整件事一开始就和这笔钱有关。” “鲁伯特不会报警吗?”我反驳他说,“如果他真的怀疑什么人的话。” “也许他没有证据。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 我又一次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托尼,你听说过尧帝吗?” “究竟是什么?” “他统治中国的时候,中国正处于鼎盛时期。那个时候,流传着有关和平安宁的谚语。‘尧帝时代,少女独自一人携带一袋金子从帝国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而不用担心受到攻击。从那时起,时代已经发生了改变。’” “轻描淡写。”托尼喃喃自语说。 “所以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托尼,你知道为什么事务长要我们捐钱的时候我要向你借钱吗?因为我的钱包不见了。大部分的旅行支票也丢了。” “不见了?”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认为是被偷了。” 托尼笑了笑,“你认为是贼偷走了你的钱包和支票,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当然了,他并不知道你还带着一包足足有十万美元的钞票。” “正是因为他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所以他才偷走我的钱包。” 托尼耸了耸肩膀,试图弄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他怀疑鲁伯特的钱在你这儿,但他不确定,他不知道钱藏在哪。所以他先偷走你自己的钱,希望你迟早会用到从鲁伯特那拿来的那些现金。当你开始花一百美元现钞时,他就能确定鲁伯特的那包钱就在你那儿。如果他在你取第二张钞票之前紧紧地盯住你,他甚至可能发现你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如果他偷走第一张一百美元,或者在桥牌游戏里把钱骗走,他就能更早地发现藏钱的地方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怎么会一开始就怀疑钱在你那儿?” “任何一名乘客或工作人员现在都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我告诉过你我听到走廊里对话的事了。今天下午我们在屋里说话的时候,无论谁恰巧从那里经过,都会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 “天哪!你确定吗?” “非常肯定。我听到哈利教授和他妻子在走廊里争吵,就在你离开我的隔间之后。透过通风口,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即使说话声很小。” “你认出是他们的声音吗?” “不。声音太小,很难辨认出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是哈利夫妇?” “他们是这艘船上唯一一对已婚夫妇。那个女人称他为‘我的丈夫’。” “也许詹姆斯·舍伍德和那位克莱斯比小姐秘密地结了婚。”托尼咧着嘴笑着说。 “为什么要秘密地结婚?” “舍伍德是个奇怪的家伙,有关他个人的一切都很神秘。我根本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什么国家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无论这两个人是谁,他们不知道我能听到他们说话。”我继续说,“那个女人问那个男人他是否肯定他们的谈话没人会听到,那个男人说是的。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没听到我们的谈话。但是,在那两个人出现之前,一定有人听到了。因为,我可以肯定,这里有人怀疑鲁伯特的钱在我手上。我的钱包偏偏在这个时候丢了,这绝不是巧合。” “有没有可能是乘客中的某个人?或者是船员?” “都有可能。可能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比如说,哈利,他热衷于谈论关于蛇和蝙蝠的话题,在其他方面倒是很理智,甚至算得上精明。他的妻子显然非常贪慕虚荣,热爱那些用钱可以买到的东西。克莱斯比小姐好像需要钱,舍伍德也一样。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只有几个星期。就像你在圣安德鲁宾馆的酒吧里与人结识的方式一样。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不谈论这些——你或许注意到了。为什么不把钱交给事务长呢?” “因为在这艘船上,最令我怀疑的就是他。就在船出发的几小时前,我在鲁伯特的家里见过这个人。只是他当时没有穿事务长的制服。” 我犹豫了一下。我应该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告诉托尼吗?他会相信吗?如果他相信了我的话,他打算怎么做呢?他生性冲动,而且不是太聪明。我约束不了他。而且,我不想把他牵扯到这件事中来,让他越陷越深。 我们的周围漆黑一片,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均匀的鼓声——声调高扬,比船的发动机的声音节奏更快,更悠扬,更具穿透力。 “飞机。”托尼说。 我向上望去。远处,两架小得如萤火虫般的飞机划过黑夜中的苍穹。顷刻间,它们又消失在滚滚的乌云中。 “他当时装扮得像名花匠,”我继续说,“他有把大剪刀。正在修剪树篱。” “太奇怪了——也许他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有关这笔钱的事了。” “不止一个人窃听到了这件事,”我若有所思地说,“勋爵家的花匠,或者是我隔间外的什么人。”我苦笑了一下,“谣言很快就会传出去。也许,现在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钱在我这儿。” 托尼对此感到很烦躁,眉头紧锁,“管他呢,为什么不把钱直接给事务长?假设说,他确实想偷这笔钱,这重要吗?反正现在鲁伯特已经死了。” “是的。可他偷了钱也许依旧不会罢手。他可能会杀掉你和我,鲁伯特已经死了,我们是唯一知道这笔钱存在和钱归谁所有的人。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笔钱的事告诉船上的每个人,让他们去争去抢,但我不想认输,不想这样解决鲁伯特托付我办的事。” “感情用事!”托尼更加尖刻地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钱交给我。” 我看了看托尼。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从舷窗透进来的光凸显了他嘴角边严肃的神情。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或者说像现在这样幼稚。年长的人会假装满不在乎地对待这件事,无论他多么担心。 “谢谢你,托尼。”我朝他笑了笑。 “你会把钱交给我吗?”他热切地问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打算把钱放在我这儿?” “当然不。” “但是……” 我笑了笑,“你真的认为我会让你去冒险?为了我,让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生命去送死?很抱歉你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是钱散落一地的时候你恰好到我的屋子去,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这件事。” 托尼由严肃转变成生闷气——这样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孩子气,“你对我说话的时候,永远都像一个六十岁的人在和一个大概只有十四岁的孩子说话。你不明白吗?那个窃听到秘密的人不会怀疑钱在我这。即使他有所怀疑,我可以用拳头教训他,我还有一把左轮手枪——许可证和一切证件齐全。银行的工作有时需要带很多现金在身边,所以我就买了把枪。” 我幻想着托尼用枪杀掉那个在黑暗中偶然遇到他的第一个人的场景,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无辜的。我也预见到了托尼这样做的后果。 我不能对他说:你真是个善良而自负的小子,为人慷慨,做事笨手笨脚,满脑子都装着游戏,极为单纯。鲁伯特甚至说,即使他遇上个狡猾的人,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是骗子。 我只能说,“不,托尼。这是我自己的葬礼。” 很不幸,只能选这个词了,托尼咧着嘴笑了笑。 “这就是我害怕的!找个地方把它放好,你不能把十万美元放在手提包里度过这三天。尤其是当这么多人已经怀疑钱在你身上的时候。” “现在钱没在我的包里。” 托尼看了看挎在我肩上的白色牛皮质地的袋子——软软的,里面显然是空的。他张大了嘴,“哪去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托尼置身事外。 “我不告诉你。” 终于看到托尼脸上那种无所谓的自满的神情消失了,我暗自得意。他圆圆的粉嫩的脸庞看上去有些苍白,在昏暗的灯光下甚至显得那样清瘦,他慢悠悠地说,“哎呀,你这个——你这个白痴!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怎么帮你呢?” 我摇了摇头,“你会不经意间说出去的。” “亲爱的姑娘,讲讲道理吧!” “你难道不明白吗,这种方式最安全。”我争辩说,“如果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钱在哪,可能我们两个都没事。你不知情,那个贼就不会杀我,因为他自己找不到钱,他不敢杀掉唯一可以告诉他钱藏在哪的人。他只能监视我,想办法让我在不经意间把藏钱的地方透露给他。” “如果她逼你告诉他怎么办?” “在这么小的船上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这里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隐私。”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找不到那包钱?如果他找到了,我们两个就更危险了!” “没有人能找到它,趁人不注意秘密地找也找不到。即使是官方人员去找,他们也找不到。肯定搜不到我藏钱的那个地方。” “别这么肯定。你能想到把钱藏在那儿。别人也能想到。” “他们想不到。” “你怎么这么肯定?而且这么固执!难道不能相信船上的某位船员吗?比如说,船长?” “即使是船长,也不能够相信。想想看吧,他的收入那么少,十万美元对他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啊!我不知道我在害怕谁,托尼,但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怀疑。这件事我向谁都没说——也没告诉你——因为我对一切都没有把握。这就是钱所带来的最糟糕的麻烦——从你拥有钱财的那一刻起,你就开始怀疑每一个人,怀疑他们要把钱从你身边抢走。通常来说,那些人确实会把钱抢走。如果我们能多印些钱,把钱的这种魔力消除掉,人们就不会对这么平常的东西如此在意了。” 托尼咕哝着说,“那种情况是通货膨胀。” “迅速增加真正的社会财富怎么样?商品和服务?那么,只要杰出的人付出最大的努力,就不会有贫穷了。” “那种情况是过度生产。” “只是工资上涨赶不上物价上涨得快,所以大多数人才买不起他们所需的商品。为什么工资就不能成倍地增长呢?” “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发生,”托尼回答说,“因为那些钱对于劳动者来说是工资,对商家来说就是成本。提高成本,利润就会降低。削减了利润,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从经济角度来讲,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相矛盾的社会里。我很久以前就不去关注这个社会了。我的座右铭是:抓牢你想要的东西。” 我们又就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就在那个时候,除了听着狂风和大海的怒号,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恐惧的尖叫声。 第六章 浴室里的箱子 我们跑上梯子的顶端。舷窗透进来的光照在甲板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倾斜着射入光线中的雨水落进了一旁的黑暗中。除了发动机有节奏的声响和海水剧烈翻滚的声音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快点儿!”托尼跑下梯子。我跟在他后面。他拉开通往上面休息室的一扇门,光亮洒在幽暗的甲板上。 托尼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大伙儿都去哪了?”上面的休息室灯火通明,却一个人也没有,如同舞台上幕布升起,却不见演员。 托尼跑到主升降口扶梯的尽头。我一直紧紧地跟在后面。三级台阶下的地方,蜷缩地蹲着一名来自奎斯奇亚的印度乘务员。他棕色的脸庞已经变成了淡紫色。眼睛里黑色虹膜的边缘呈现出黄白色。他的嘴张了张,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向下面的楼梯指了指。 “是什么?”托尼说。 那个人的嘴唇又动了动。我几乎听不到他有气无力的回答:“麦珀皮尔阿纳纳。” “究竟是什么意思?”托尼朝下面仔细地看了看,“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他沿着台阶向下走。我依旧跟在他身后。在两段楼梯过渡平台的地方,我们能看到下面的休息室。那里也是灯火通明、鸦雀无声,但并不是空荡荡的。 琼·哈利蹲在楼梯的角落,身体像她消瘦的手紧握着的楼梯端柱一样僵硬。深红色的嘴唇在可怕的、苍白的脸庞衬托下变得发紫。莉维亚·克莱斯比坐在一排舷窗下的边台上,一只手平放在她身旁装了软垫的座位上,用尽全力支撑着胳膊。每一次剧烈地喘息,她浑圆的胸部就会把短而暴露的低胸女裙撑得紧紧的——仿佛一对丰满的鸽子在网里面扑腾。 “出了什么事?”托尼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看他一眼。也许他就像幽灵一样,没人听得到他讲话,也没人看得见他。 突然间,我们身后的乘务员冲上最上面的楼梯,进了休息室。我听到甲板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托尼来到下面一层的楼梯处。在最后一级台阶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我差一点撞在他身上。 “怎么?”我张口问道。 这之后,我也看到了。就在地板上,距离我们十二英尺远的地方。 那种生物散发着邪恶之美。大约五英尺长,身上镶满鳞片,通身呈现出只有崭新的铜才拥有的鲜艳的金红色,上面夹杂着黑色的斑点。 它蜷成几圈,懒洋洋地待在那儿,鞭子一样的尾巴从最下面的一圈伸出来。它那又钝又扁的头兴奋地扬起老高,在柔软的脖子上摇摆着,仿佛正跟随着一支听不到的乐曲翩翩起舞。 “现在,我知道麦珀皮尔阿纳纳是什么意思了,”托尼嘀咕说,“旅行对于学习语言真有帮助。” “它不会袭击你,除非你吓到它。”我提醒他说。 “它明白这个道理吗?”托尼压低声音说。 它的头如同羽毛一样慢悠悠、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它尽情地伸展着脖颈。它打开了一个圈,蜿蜒着展开身体。它像熔化了的铜一样,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向我们游移过来。 “站着别动。” 我循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向门口望去。蛇一下子停住了。好像我的举动打扰了它。 哈利从门口走进来,拿着一根长竿,竿子的一头由螺丝固定着一个金属钩。舍伍德、船长,还有事务长跟在他身后,几个人抬着一个重重的棕色粗麻布袋子。每个人提着一边袋口的拉绳,拉绳太长,几个人距离几英尺远,袋口就张开了。 哈利再藏书网也不是那个口若悬河的热心人了。甚至连他的声音听上去也不一样了——沉稳而且专断。 “尖叫或者突然移动位置都会带来——令人遗憾的后果。”他小声说,“哭泣或者移动什么东西也会使你成为猎物或敌人。请不要动,也别说话,直到这一切都结束。” 慢慢地,他朝蛇的方向移动着步子。我相信,在那一刻,我们都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上。 他把钩子滑进蛇身中央的下面,然后提了起来。这个颜色鲜艳的家伙迅速地作出反应,人类的肉眼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它缠在了竿子上。 船身突然向前一倾,竿子立了起来。夺目的盘旋着的蛇身缩得更紧了,从竿子上滑下来,落在地板上。他们又得从头再来。 哈利眉头紧锁,但手上的动作依然稳健。他又一次把钩子滑进蛇身中央的下面。蛇身的中央很粗,越往上越细,和细长的脖子、窄窄的头搭配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不过,别看它的脑袋小,里面的智慧足够它填饱肚子了。 哈利又朝它靠近了一步。蛇展开盘着的身体,向旁边一抖,避开了他。哈利跟着蛇的移动调整着自己步伐的节奏——它快他也跟着快,它放慢速度他也放缓脚步,它不动弹他就停下来。决斗演变成一场奇妙的舞蹈,哈利和蛇再也不是敌人了,他们成了危险仪式上一对默契十足的搭档。克里特岛上的男男女女曾经和公牛进行过类似的死亡之舞,后来,这种舞演变成今天的西班牙斗牛表演。在希腊和印度,女人们在宗教仪式上冒着生命危险与毒蛇共舞,亚历山大大帝的母亲奥林匹亚斯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位。 蛇总是能得逞,我很快就数不清这是它第几次从哈利手中的钩子上溜走了。他再一次用竿子挑起那条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脚下的台阶上站了一辈子那么久。也许是那个家伙自己厌倦了这种游戏。它现在正无精打采地悬在竿子上,一动也不动。哈利挪了一步,又挪动了一步。他在麻袋口上方调整了一下蛇的位置,让它稳稳地待在竿子上。蛇的脖子扭动个不停,绕着竿子盘了个圈,哈利顺势把竿子立起来,盘成圈的身体滑进了袋子里。还有一半身体耷拉在袋子外面。哈利用钩子轻轻地触碰蛇身的中央。镶满鳞片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蛇身的其余部分也落在袋子里了,只剩下尾巴垂在外面。哈利朝其他三个人点点头,示意他们收紧袋口。他们把袋子系得紧紧的。蛇的尾巴一碰到收紧的袋口,立即缩了进去,好像在嘲笑人类的愚蠢。哈利拾起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子被拖在地上,不情愿地缓缓移动着。 七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说话。每个人都想为刚才被迫保持安静而找寻某种补偿。他们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托尼朝哈利大声地说,“如果你刚才朝这畜生开枪,两分钟就搞定了!” 哈利耐心地回答说“如果开枪没打中,后果会更严重。只有那些不了解蛇的人才会那么做。” “为什么打不中?”舍伍德慢吞吞地说。 “谁有兴趣了解蛇?”托尼不耐烦地说。 “不会再发生了。”哈利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再发生?”托尼对此表示怀疑。 “这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舍伍德追问道。听了这个问题,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哈利这次也无言以对。 船长插了话:“让我们去看看您装蛇的箱子吧,哈利教授。” 哈利一边拖着麻袋,一边朝升降口扶梯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与袋子保持着距离。 “你的隔间在A层甲板。”舍伍德严厉地看着哈利,“蛇会下楼梯吗?” 哈利向上看了看环绕在楼梯井四周的栏杆,“它可能是在船倾斜的时候从上面掉下来的,它是在一个隔间里被发现的。一名乘务员当时正在整理床铺,他打开隔间的门,就看到它在地上。他惊叫着跑开了,没有关门。他的尖叫声肯定把它吓坏了,所以它才逃到走廊上来。” “这么说,隔间的门是蛇自己关上的?”舍伍德貌似温和地问。 “那名乘务员被吓坏了,”哈利反驳说,“他可能误以为门是锁着的,可能门是半开着的。” 哈利从船尾的休息室出来,沿着走廊,来到他的隔间——一间双人房,紧挨着浴室。 “等一等,”众人都朝这个小隔间拥进来,舍伍德的话,使大家停了下来。 “那条蛇是在谁的隔间里被找到的?” 哈利听到这个问题,犹豫了片刻。 “我不知道,”他简单地回答说,“去问问乘务员吧。” 恰巧是我第一个走进摆放着养蛇箱子的浴室;莉维亚·克莱斯比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发霉的味道令我想吐。味道是从一只用绳子捆着吊在屋顶水管上的绿色木箱里传出来的,就是我在奎斯奇亚上船之前看到的那只箱子。正对着我的箱面上有个开口,开口上盖了铁丝网。里面有东西用后腿站着蹒跚地走到铁丝网的边上,笨拙地拖着翅膀。一张噩梦般的脸朝网的外面张望着——圆圆的、充满恶意的双眼、扁平的鼻子,还有一张又小又肮脏的嘴。上嘴唇向上提起,一副拒绝服从的样子。下腭上竖着像乳白色的针一样又窄又尖的牙齿——“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我不禁对琼·哈利有些同情。一些主妇反对在房里养狗,但是,对大多数女人来说,任何一只狗都要比吸血蝙蝠招人喜欢。 “别害怕!” 我当时还傻乎乎地以为哈利是在和我讲话。之后才发现他正关切地看着那只蝙蝠。 “德古拉对陌生人很敏感。我希望它能在囚禁的日子里克服掉害羞的毛病。” “那只装蛇的箱子呢?”船长问。 “是这只。” 大家朝哈利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在浴缸尾部和墙之间的地上放着一只木箱。船长把它拖到屋子中央。箱盖凹凸不平,和箱子的一边之间有一道缝隙。好像是木板变了形,硬把钉子顶起来,使箱盖和箱子的一边分开了五六英寸。透过这个开口,人们足以看到铺在箱子底部厚厚的一层稻草。难怪蛇会逃出来呢! 船长叹了口气,“在热带地区,木头就像小麦一样麻烦。我曾经见过潮湿货舱里的小麦把两块船板之间的接缝撑开了,后来船沉了。小麦受潮后不仅会膨胀,还会生长。” 一只长着红色指关节的大手伸过来,从箱盖上拔了什么东西下来。他那两条浓密的黄色眉毛拧在了一起。 “哈利博士,您向我发誓说盖子是用螺丝拧上的,即使木头变形也不会开。” 哈利也不能理解:“确实是用螺丝固定好的。我还特别叮嘱仆人,让他们用螺丝拧紧箱盖。我甚至还监督他们在箱子的四角上用电钻打了孔。” “那它是从哪来的?”船长伸出一只手。在他宽大而粗糙的手掌上,放着一颗崭新的、发着亮光的三英寸长的钉子。 哈利慢慢地摇了摇头,“我——我搞不清楚……” 大家各自散去,准备回去休息,每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我走进走廊,莉维亚·克莱斯比一直待在我身旁。 “今晚还能入睡吗?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之后?”我问她。 “我会锁好门,然后服几片安眠药,”她回答说,“我通常都会在睡觉前吃安眠药,失眠是多年的老毛病了。” 那是午夜发生的事——距离现在已经有六小时了。从那时起,我一直在打这份稿子。 我想,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事务长让我手写那封信了。那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一封非常特别的信。 你们还记得吗,信里有一段文字是他费了不少力,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让我写的。那一段单独写在第二张信纸上。还能记起那段内容吗?是这样写的: 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分开了。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很抱歉,如果这样做会引起麻烦。 莱斯利·道森 现在,你明白了吗? 不看第一页的内容,第二页读起来就像自杀者留下的遗言。他打算谋杀我。他假装不识字,用这个简单的小伎俩来骗我亲笔写下自杀遗言。 第二页纸上没有称呼,可自杀遗言是不需要称呼的。他不能假惺惺地让我写一封完整的信,却连一个称呼都没有。如果我确实在写自杀遗言,他也说不出我家人或朋友的名字。但是,他可以先想好信的内容,让信的内容即使没有称呼也像是自杀遗言。像“分开”这种泛指的字眼儿几乎对任何人都适用。对于那些既认识我也认识鲁伯特的人来说,我口中的“分开”所指代的对象就是鲁伯特。至少让我写这封信的人是这么计划的——当时,我正要和阿曼达离开奎斯奇亚,鲁伯特还活着。在那种情况下,自杀的人在遗言里是不会写下称呼语的,他知道对方会听到这样的留言,并且能够理解。 那么,他留下的署名呢?我现在才意识到,莱斯利·道森可能不是事务长的真实姓名。船上的每个人都称呼他“恩里克兹·门多萨”。我想,“莱斯利·道森”只是个随便编出来的假名。他不会让我替他写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这样会引起怀疑。信是我亲笔写的,如果有人在我的尸体旁发现了这封信,上面的字迹足以证明信是我留下来的。 他拒绝按我所说的来写结尾——把所有的爱给你——因为这句话听上去不像自杀遗言。他认识字,所以他一定看到我写了一句和那个表达接近却违背他意愿的话——你知道我爱你。也许这样的话听起来依旧像自杀遗言。不过,即使不像,他可以在剪掉署名的时候把这句话也去掉。 他甚至可能在我下了船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之后,再计划杀掉我。那个时候,他是否把署名去掉已经不重要了。没有署名的亲笔信留在我的尸体旁,大家会因此而认定,“自杀遗言”是我留下来的。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来认领尸体,我可能就这样以“莱斯利·道森”的身份被不明不白地埋掉了。 为了拿到我的亲笔信,他必须亲自去勋爵家跑一趟。如果他派人去办这件事,那个人可能会勒索他,或者在我死后出卖他。 他不敢冒这个险。他宁愿下赌注,认为我不会把不识字的花匠和事务长视为同一个人——如果不是在他告诉我他不识字之后不久恰好看到他在邮局里写字,我的确不会产生那样的联想。 可是,这个昨天之前我还从未谋面的男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杀死我? 这件事一定与鲁伯特和那笔钱有关。鲁伯特曾经乘坐过这艘船。事务长应该知道鲁伯特习惯在旅途中带大量现金在身上。鲁伯特一定是在之前的航行中让门多萨帮他把大量的钱存进保险箱。 门多萨也许不止一次去过勋爵的家,为了避免鲁伯特认出自己,他伪装成花匠或是农民。这次起航之前,圣克里斯蒂娜号在圣安德鲁的港口停留了三天。门多萨可能在鲁伯特受伤之后住的那间卧室敞开的窗子外,无意中听到了那笔钱的事。门多萨也许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鲁伯特的那次“意外”。门多萨也许听到了鲁伯特把大信封递给我时说的话,他可能当时就怀疑里面装的是钱。 这就是为什么今晚蛇被放出来的原因吗?如果蛇确实是被人从箱子里放出来的……也许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名被吓坏了的乘务员钱德拉·达斯说,他是在托尼的隔间里发现那条蛇的。但是,他不能肯定他进去的时候房门是锁着的。现在,他又说,也许当时门是半开着的。 我按顺序把这些事写下来,有助于我理清头绪。同时,也使我产生了疑问。也许我所有的分析都是错的。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让我们冷静地分析一下,如果我带着这个故事来到警察局,警察会怎样对待这件事?每一件事都有其合理的解释吗? 鲁伯特的意外——因为马的腹带没有系好。包裹里的钱——只是鲁伯特递错了信封。自杀遗言——我可能认错了人,把事务长门多萨当成是那名不识字的花匠,或把花匠认作邮局里的那个人。逃出来的巨蝮——也许哈利的仆人并没有按照他的吩咐使用螺丝,而是用了钉子。也许蛇爬进托尼隔间的时候,门是开着的。 企图谋杀的证据呢?一个也没用。 其他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吗?是因为我从一种新的、奇怪的角度来观察这个令人愉快并且普普通通的世界,才发现这些不易察觉的事吗?是因为我一直怀疑船上有人监视我,以至于令自己置身于一种严肃、紧张而且不吉利的气氛中而产生的错觉吗?难道这些都是主观的?是我脑子里想象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暖日里的一丝寒风诡异地从脑海中冒出来:身体里任何一点化学物质的改变都会使我疯掉。几杯白兰地可能有助于帮我回到现实,维持几小时。无形的病毒会吞噬大脑组织,在几天之内便能毁掉一个人的余生。人类太脆弱了,只能委曲求全,在化学和力学因素达到精确平衡之时才能生存下去。 我脑子中的细胞已经凝固了吗?还是我心理机制中的棘齿和轮子生了锈,使整个大脑变得迟缓了?我能为内心的怀疑提供确凿的证据吗?答案是不能。鲁伯特,这个唯一知道花匠曾口述自杀遗言让我写下来的人已经死了。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只是脑子里有点印象——对现实世界恍恍惚惚的印象。我能因为这些站不住脚的想法去控告一个人吗?没有人会相信我。警察更不会。他们会以为我是那些因为恐惧和害怕受迫害而编故事的神经质中的一分子,对我不理不睬。 但是,我也不能把这些话憋在心里,眼睁睁地等死。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把这些事写下来而不是明天一到皮特维亚就去警察局的原因。在这份手稿里,我可以畅所欲言,写下自己所有的怀疑,而不用担心会伤害到那些无辜的人。因为,只有我因暴力而死去,才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这份手稿才有意义,才能成为确凿的证据。我已经在第一页中写明: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我会把它封在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同样的一行字,然后再在外面套个大信封,写好你们警察局的地址,明天一早就投进信箱。我应该告诉船上的每一个人,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了,手稿现在就在警察局,不过,只有等我死了他们才会去读。如果这些人中间真的有人想杀我,他应该明白我不会悄无声息地白白死掉。即使我死了,那封手稿也会成为有力的证据。它应该能救我的命。 那个打算谋杀我的人并不确定手稿里写了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我对此事了解多少。但是他依然会感到害怕,因为里面的内容会让警察对他产生怀疑。至少,他能猜到手稿里提到过鲁伯特的那笔钱。如果我死了,那笔钱在他那儿,他会被判谋杀罪。他也不可能毁掉这份手稿,因为它已经在你们手上了。我的计划既简单又实用,不是吗?它能保护我,也能保护那笔钱。 有没有什么事被我忽略或遗忘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有其他需要写在上面的事吗? 正如你们所猜到的,我把那笔钱藏在…… 句子就这样断了,和手稿里最开始的那句警告一样突然: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最后一个词的后面没有为了营造戏剧效果而表示停顿的逗点或破折号。这不可能是一页的末尾,不可能是在其他页都丢失的情况下仅存的一页,因为最后一句话写在这张纸的中央、第十一行的位置。下面空出来的部分还能容纳十七行字。这样的 7ed3." >结束太突然了,唯一的解释是她被打断了,却没有任何被打断的迹象。纸的下半部分没有污渍、褶皱和眼泪,也没有急切和暴力的痕迹。它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名在酒吧里为听众唱歌的隐形歌手突然停下歌喉,一下子安静下来。任何读到这份手稿的人都知道,它的作者一定出了什么事,她当时正在打字,写下最后一句话: 正如你们所猜到的,我把那笔钱藏在…… 第七章 令人疑惑的护照 小屋里光线暗淡。窗子敞开着,空空的露台沐浴在上午炙热的阳光里。 窗子旁一位身材苗条的先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太阳不能把他黄褐色皮肤的颜色变得更深些或者更浅些了。他的头很小、很匀称,一双乌黑的眼睛非常明亮,鼻孔像阿拉伯种马一样又长又大。他的气质里也透露着种马的高傲和一触即发的脾气。他平时的举止、谈吐,几乎像东方人一样沉稳镇定。他的家族应该是纯种的西班牙人,但在摩尔人入侵之前,古时西班牙人的头发是金色的。也许是格拉纳达人和作为俘虏的哥特人的一次调情,开启了这段漫长而又鲜为人知的血统渊源,使皮特维亚市政警察局局长米格尔·伍利兹的血管里流淌着这种血。 “嗯?”另一个躺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用英语说。这是个纯种的哥特人——淡蓝色的眼睛,冬日里阳光般淡色的头发,面部粗犷而且棱角分明,仿佛是从坚硬的物质上一下下凿出来的一样。鼻子高挺,长长的下巴如同岩石一样坚固。南方的太阳严重影响了他的肤色,漂白了他的头发,把他的皮肤烤得火红。 “你读过了吗?”些许斯堪的纳维亚口音令人联想到了他的脸——就像从某种材料上粗略地刻出来的一样,一板一眼。 “是的。”伍利兹来到桌旁,“一份了不起的文件。拉尔斯,抽烟吗?” 他把烟递了过去。这是一种当地的黑烟草,味道有点苦。和拉尔斯·林斯特隆硕大的下颌相比,这只烟就像支牙签。伍利兹的嘴唇被雕琢得很细致,比例适中。他的目光落在了犯罪记录上的第一页。他大声地读道: “致圣特雷萨皮特维亚港警察局局长: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鉴于我是这里的警察局局长,而且你邀请我来阅读这份手稿,所以我大胆推测:作者已经遭到暴力而致死。对吗?” “我不知道。”林斯特隆犹豫地说。 “你不知道?”伍利兹皱着眉问,“你是说,你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还是你不知道她是自然死亡还是遭遇不测?” “有位女乘客昨晚死了,”林斯特隆继续说,“这件事我确实知道。她是暴死的,只是我不知道这是意外、自杀还是谋杀。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份手稿的作者。” 伍利兹的眼皮嘲弄似的垂下来,“你还没读这份手稿吗?尽管上面要求说只有当作者遭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才能读?” “你认为是我错了?”林斯特隆严肃地回答,他不是拿顾虑开玩笑的人,“等一等,米格尔。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我发现了尸体,是一位女乘客。我认为这件事应该是一次‘令人遗憾的意外’。然后,船上的轮机长说两个大通风口中有一个今早被堵住了,他派了一名船员去清理。就是这份手稿把通风口堵住了。手稿的第一页写着: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上..面没有写名字,而船上正好有人暴死。所以我想这份稿子应该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写的,我就读了读。要是你的话,不也会这样做吗?” “很有可能。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手稿里的描写和死掉的女人并不相符。” “是什么不相符?” 林斯特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到她的尸体你就明白了。” “想吊我的胃口?” “不,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会发现我注意到的事,并且得到相同的结论。我相信想象力会发生作用。你会有同等的观察机会。我一看到手稿,就立刻下达命令,任何人不能移动尸体,直到你看到她为止。我认为,这份手稿显然不是这个死去的女人写的。只是,读了以后,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我认为这不是意外。文中提到的现金是很明显的杀人动机。根据上面的内容来看,至少有一个嫌疑人——门多萨,我们船上的事务长,就是那个口述信件、可能将其作为自杀遗言的人。” “但是,即使这个人是自杀死亡,那张自杀遗言并没有派上用场啊。”伍利兹沉思地说,“你是说这个死掉的女人不是写这份稿子的人,也不是听人口述、亲笔写下自杀遗言的人。那么,概括起来,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一个女人因为害怕而写了这份手稿,但却是另一个女人被谋杀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是不是有人把她当成另一个人给杀了?” “我不知道。整件事都令人迷惑。” “所以你就把这件事丢给我!”伍利兹坐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稿子上没有签名。作者可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谁。如果条件允许,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卷进谋杀案。” “我很清楚作者是谁。”林斯特隆回嘴说。 “你能证明吗?” “船上只有三名女乘客——哈利夫人,我曾经在之前的几次航行中见过她,另外两名女乘客我不认识,都很年轻。我查了乘客名单,一个叫莉维亚·克莱斯比,一个叫妮娜·凯斯。手稿以第三人称提到了哈利夫人和克莱斯比小姐。所以——作者一定是妮娜·凯斯。” “你询问过她了吗?” “没有。那是专业人士的事。是你的工作。” “如果她拒绝承认那是她写的,声称这份手稿完全是虚构的呢?”伍利兹提问说,“如果是托尼·布鲁克让她这么做的呢?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证明这就是她写的?我们不能凭借笔迹来辨认,因为这些都是打字机打上去的,也不能依靠指纹,现在的稿子上可能已经有很多人的指纹了。如果我们想拿手稿作为呈堂证据,恐怕会遇到麻烦。我们不能把一份没有署名的东西当成证据。为什么作者不把他的名字、年龄、性别和国籍之类的写上去呢?” “你说的是警察的那一套,米格尔。外行人怎么会想到那么做至关重要。她可能想在结尾处签上名字——就像写信一样。” “她在句子中间停下来了,”伍利兹继续说,“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正要告诉我们她把钱藏在哪儿了。北美的杂志社称这个为‘悬念’。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斯特隆嘀咕着说,“我怎么会知道?显然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打断了她。就在她写完手稿打算装进信封之前。”伍利兹望着窗子的铁栏杆映在水泥地上的影子,“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我不知道。是一名乘务员今天早上六点钟发现的,就在我们靠岸之前。” “这是离开圣安德鲁之后的第一站吗?” “是的。” 伍利兹的目光转向林斯特隆:“这么说,谋杀案是在海上发生的,凶手就是船上的某个人。” “如果这的确是一起谋杀案的话。” “你不确定吗?” 林斯特隆叹了口气,“她是在主升降口扶梯的最下面被人发现的。昨晚天气恶劣。她可能是失足跌下去的。” “鲁伯特勋爵的死也可能是意外。”伍利兹喃喃地说。林斯特隆点了点头,“米格尔,我想让你来处理这件事。航运公司会很感激你的,如果你能做到——小心谨慎。我们刚刚开始用货船载运乘客。名声比利润更重要。如果阿科尔公司能做到的话,我们也能做到。这样的事显然不会帮忙赢得声誉,主管一定会责备我。他对每件事都挑剔——从海上阑尾炎切除术到飓风,一个也不放过。” “很抱歉,”伍利兹回答说,“我恰巧今天下午要乘船去纽约。这还是战争开始后的首次假期。” “哪家航运公司?” “托马斯航运公司。” “应该是新奥尔良号,它就停在码头。”林斯特隆踩灭了烟蒂,“圣克里斯蒂娜号上还有几个空隔间。” “你在招揽生意吗?”伍利兹嘲笑似的扫了一眼一脸无知的老朋友。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今晚就动身?” “你怎么知道今晚就能起程?你的船会被扣押,直到一切真相大白。我不会留下来,但是——我的副手会全权处理的。” 固执的林斯特隆越发严肃了,“如果你的副手拖延了行程,他会令乘客不安,延误送货的时间,彻底打乱航运公司原来的计划。尽管如此,他依旧抓不到凶手。因为除了那份匿名的稿件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与谋杀案有关的东西了。” “如果我和你一起航行呢?” “他们不需要知道你是警察。你只是名新加入的乘客。你可以和涉案人员住在一起,没有人会提防你。从这儿到纽约的一路上,你一定有机会找出凶手。” “很有趣,”伍利兹回答说,“但是,这样做不合规矩。想一想引渡的诉讼程序——你得填写五份一模一样的表格。” 林斯特隆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头脑简单。 “米格尔,我一向钦佩你对这类案子的办案能力。商船队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你解开了克拉伦斯·艾米特之死的谜团,大家都很感谢你。” 伍利兹沮丧地笑了笑,“你是在强迫我吗?我的上司不知道艾米特的真实死因。正如他们不知道我在西班牙支持的是共和党一样。以前,我愿意这么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生活目标是,安安稳稳拿到我的退休金。” 林斯特隆咧着嘴笑了,露出一排又大又黄的牙齿,“你永远也得不到那笔退休金了,米格尔。” “为什么?” “因为,在你远没达到退休年龄之前,你会做一些极不寻常的事,这些事不仅会搭上你的退休金,还可能把你自己送进监狱。”伍利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拉尔斯,我已经人到中年。对拉丁人来说,玩世不恭和中年是同义词。看看我们的政客吧——他们就像钟表的指针一样,从左到中间再到右边,对自己的立场永远摇摆不定。” “你是个例外,你总是逆时针转动。” “我不该这么做。” “好吧,米格尔。”林斯特隆站起身,拿起那份手稿,“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副手,祝你旅途愉快。” “等一等。”伍利兹跟在他身后来到门口,“那个女人是因为不慎跌倒而死亡的吗?” 林斯特隆暗淡无光的眼睛冷漠地眨了眨,“这很难说。你现在最好开始收拾行李,如果你打算今天下午出发的话。我会把所有细节和负责这个案子的人交代清楚。” 伍利兹 7684." >的表情依旧那样平静,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像刻在象牙上的面具一样。但是,他的眼神掩饰不住他对冒险的渴望。 “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是叫莉维亚·克莱斯比吗?” 林斯特隆停在了门口,“你是问她在乘客名单上的名字,还是她护照上的名字?”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西班牙语咒骂着,“她在乘客名单上的名字是什么?” “莉维亚·克莱斯比。” “那她护照上的名字呢?” 林斯特隆严肃地说,“莱斯利·道森。” 第八章 她胸前的蛇 潮湿的涂料味充斥着整个走廊。接待室里,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官懒洋洋地站在房门旁边,门外就是街道。 “中士!”伍利兹厉声说。 中士立刻打起精神,“什么事,长官?” “告诉费尔南德斯,在联合柑橘公司码头的圣克里斯蒂娜号船上等我,让他带着相机和查验指纹的工具。把布拉诺医生也叫来。” 林斯特隆跟在伍利兹的身后,穿过门厅,来到阳光明媚的街上。他们穿过一条小巷,很快便藏书网来到艾斯德立特总统广场。他们躲进路边商店旁拱廊的阴凉处。 “难怪你不会误以为那个死去的女人就是手稿的作者!”伍利兹说,“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门多萨让她帮忙写信的落藏书网款时,她会认出自己的名字——莱斯利·道森。前提是,她的真名确实是莱斯利·道森。” “外出旅行的人经常会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提供假姓名,”林斯特隆说,“但是,带一本假护照外出会比较危险。所以,她的名字更有可能是莱斯利·道森而不是莉维亚·克莱斯比。” “你是这么想的?”伍利兹的语气表明他持有不同的意见,“那本护照是唯一能证明她叫莱斯利·道森的证据。它可能是伪造的,或者,护照是真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叫莱斯利·道森的,有人把护照放在她身边是想证实那个签着莱斯利·道森名字的自杀留言是真的。” “只是现场并没有留下那个需要证实的伪造的自杀留言。”林斯特隆说,“那封签着莱斯利·道森名字的信不是用来做这个的。我不明白,这封信根本不是那个死去的女人亲笔写的,怎么会用来作为她的自杀遗言。” “无论写那封信的目的是什么,莱斯利·道森这个名字反复出现就在死去的莉维亚·克莱斯比和另一个女人——那份手稿的作者妮娜·凯斯之间建立了某种关联。”伍利兹坚持这样认为,“你们船上的事务长门多萨这个人怎么样?谈谈他的事,你已经询问过他.99lib?t>了吗?” “我说过了,我还没有询问过任何人。”林斯特隆不耐烦地反驳说,“我以前看过你办案。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在警察到达现场之前对证人进行匆忙而且不够专业的询问,使他们疑惑或有所警惕。我也没有时间展开真正的调查。我们在靠岸之前刚刚发现尸体——就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直接去办公室找你了。坐下来等你出现之前我甚至还没仔细阅读那份手稿呢。” “那笔钱你怎么处置了?” “什么钱?” 伍利兹不耐烦地皱着眉,“就是鲁伯特勋爵的钱,十万美元现金。” 林斯特隆望着广场的中心,艾斯德立特总统挺拔地骑在马背上的铜质雕像矗立在那里。 “到目前为止,只有手稿提到过船上有十万美元现金。” 伍利兹对他的话有点吃惊,“你在暗示什么?” “没暗示什么。只是搞不清楚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大笔钱。” “那么,你认为整份手稿都是一派胡言了?” “有这种可能。” “她写这份稿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 伍利兹眯起眼睛,继续向前走:“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需要隐瞒,写八十页纸编造一个谎言真是太愚蠢了。稿子上或者稿子以外的任何一个虚假的细节都会使谎言不攻自破。这么大的谎言里一定有很多事是假的。我们通过这些事能发现说谎者的秘密。所以,我认为整份手稿写的是真事,虽然里面的某一部分可能是假的。” “如果我知道里面有一点虚假的东西,我都不会再重视这份手稿了。”林斯特隆严肃地说。 伍利兹笑了笑,“拉尔斯,一部分虚假的陈述比全部都是谎言更能揭示事实,因为作者正是因为想隐瞒那些事,所以才故意写出来。我怀疑稿子上所写的某些事可能是对事实的曲解。只要我们观察一下其他乘客,并把他们和稿子上的描述比较一下,就能发现哪些事和事实不相符。我只是担心稿子上省略掉的东西。对事实的扭曲就是从省略开始的。” “是故意省略的,还是不经意的?”林斯特隆问道。 “都有可能。可能是这个假证人对某些事故意避而不谈,也可能是讲故事的人无意识而为之。任何一份写了八十页的叙述文都是艺术品,既然是艺术作品,就不会像照片一样精确。艺术家的想法介于读者和现实之间——对某些事加以强调,对另一些事又轻描淡写,或者干脆不谈。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表明一位艺术家的想法。你知道为什么考古学家会认为史前洞穴壁画是出自男人之手吗?因为画中展现的所有人物画像都是女人!即使手稿没有提到作者的性别,我推测她是女人,因为她在描述男人的时候非常详细,而对提到的三个女人则一笔带过。她在两个女人身上用了细节描写,但是这些细节绝大部分是在着装和外表的描写——这是女性作家特有的弱点,无论她是业余作家还是职业作家。这是稿子里众多事情当中唯一一件不经意间透露作者个人信息的事。” “从其他事里还能看出什么?” “她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否则她就不会轻易认为鲁伯特把他银行里的钱兑换成现金是因为他和合伙人吵了架。” “托尼·布鲁克也是这么想的。” “布鲁克好像也很幼稚。但是,对一名警察来说,一大笔现金的出现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性,”伍利兹的笑容像极了拉丁人,“手稿上说勋爵在生意场上很无情——说得难听点就是不道德。勒索或是黑市交易喜欢用现金。北美的生意人不也玩一种叫做流传O.P.A.的新游戏吗?” “O.P.A.很多年前就不存在了,”林斯特隆反驳他说,“议会也通过立法废止了黑市交易。” “北美曾经有段时期呼吁抵制个人所得税,”伍利兹回答说,“现在又有了遗产税。一位北美的银行家向我作了解释。他说对于一位商人来说,死亡是件很严重的事。商人们会像对待一宗重要的生意那样冷静、认真地谋划身后事。” 林斯特隆笑了笑,“对于我们这些依靠工资生活的奴隶来说,死亡只是个大笑话而已……鲁伯特的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很重要吗?” “是的。如果那笔钱是打算用来做非法交易的,妮娜·凯斯的境况就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危险,因为所有罪犯都想在这样的游戏里下赌注捞上一笔。” “你是说,当勋爵拿错信封并把它交给她时就已经使她身处险境了?” 伍利兹又笑了,“富有的人很少在涉及十万美元巨款的时候犯错。如果他们犯了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富有了。” “你认为勋爵是故意把装钱的信封交给妮娜·凯斯的,却没告诉她信封里装了什么?” “难道不是吗?”伍利兹品味着案子里错综复杂的细节,“假设你要在特定时间、地点向某个人支付一笔巨款,而你必须对整件事守口如瓶,因为这是违法的。你必须用现金支付,因为使用支票会留下证据。所以你一定要亲自去付钱,因为这么大笔钱,你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是,假设你因为骑马而发生了意外或是所谓的意外,不能亲自去付钱。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担心这笔交易是否能顺利进行,你还害怕被警察发现。在这样一笔令人心动的巨款面前,你会相信谁呢,让谁去承受你的公开或私下的敌人的攻击和谩骂?了解这种交易的普通朋友或者职员都信不过。这样的人一下子就能想明白,他们会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而且也不担心你会去警局报案,因为这笔交易是违法的。拉尔斯,遇到这种情况,你只信得过一个人——一个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而且对生意场上的事完全不了解的人。一个和你财政事务毫不相干的人,即使是骗子也几乎猜不到她会带这么多钱在身上的人。一个喜欢你的人——一个喜欢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自己身上使用诡计的人。妮娜·凯斯不是正好符合这些条件吗?” “骗子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把这么多钱带在身上。女人的好奇心一般都很强烈,不过,从手稿的内容来判断,妮娜·凯斯倒是对生意上的事没什么兴趣。用她的话来说‘任何设计图对我来说都是天书’。勋爵只能暗示她信封里装的是设计图,而她甚至都没想过打开信封看一看。她只是认为这些东西对勋爵来说很重要,所以要妥善保管。但是,她也觉得这些东西对其他人来说没什么价值,所以并没有担心或者焦虑。这样一来,那些骗子就会转移视线,而不会打她的主意了。当然,这样做很冒险——但是在手稿里,她透露说勋爵喜欢在游泳和骑马的时候冒险,所以,他可能在其他方面也喜欢冒险。这不是个很棒的计划吗?一个骨子里喜欢赌博的人下棋应该符合他的志趣吧?” “我认为这是个肮脏的诡计,”林斯特隆说,“那个女孩会因此丢了性命。” 他们离开拱廊,朝广场走去。一级级的灰白色珊瑚岩台阶通向内河码头——一座座仓库、一家家船用杂货店、一间间供水手们光顾的酒吧和妓院呈新月形排列在港口岸边的码头上。 林斯特隆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海堤向前走,直到他们来到码头。阳光下翡翠一般光彩夺目的海水正拍打着一艘货轮宽大的船身。 “这是你的小船吗?”伍利兹问。 “是我的船。”林斯特隆纠正他说。经过步桥的时候,他们遇到一名站岗的水手。 “有人想要上岸吗?”林斯特隆问他说。 “没有,先生。”水手回答说。 “几分钟之后,这里会来一位警官和一位医生。你到时候放他们上船。不过,再没有其他人了。还有,不准船上的人上岸。” “好的,先生。” “船员们呢?”伍利兹问道。 “我让他们也待在船上。但是,这件事与他们无关,米格尔。这是发生在乘客身上的凶手案。” “你把事务长给忘了,”伍利兹反对他说,“可能还涉及其他人。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通往上层休息室的门口有另一名水手在站岗。林斯特隆走进休息室,他在楼梯井的栏杆旁停住了脚步——这显然就是主升降口扶梯。伍利兹站在他身旁,朝下望向楼梯的尽头。一个女人的尸体躺在那儿,身上穿着又薄又光滑的丝绸睡袍。 “是钱德拉·达斯,一名从奎斯奇亚来的乘务员发现她的,”林斯特隆解释说,“她当时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钱德拉·达斯当时被吓得大叫。正是听了叫喊声,有个东西从尸体旁边溜走了。” “一个夹杂着铜一样的金属色和黑色的、又细又长、弯弯曲曲的东西吗?” “是的,又是那条巨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说有个东西溜走了——而不是某个人。” “那条蛇像衣领一样缠在她脖子上,”林斯特隆继续说,“扁平的头就停在她胸前。我们一直等哈利博士又一次抓到那条蛇,才开始展开调查。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被咬的。那条蛇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分泌新鲜的毒液。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动过这里的东西。” “那条蛇呢?” “被锁在货舱里了,箱盖是我的木匠用螺丝亲手拧好的。如果它第三次从箱子里跑出来,也只能破坏几只装芒果的箱子,伤不到其他人。我想把这家伙给宰了,但是哈利在一旁小题大做——他说这条蛇值几百美元呢,而且对科学研究而言是无价之宝。所以,我们最终找到这个折中的办法。毕竟,他是这个领域里的权威,还是我们航运公司的老主顾,我不想太为难他。” 伍利兹在前面引路,走下楼梯。下面的休息室门窗都关着,光线很暗。林斯特隆打开了手电筒,伍利兹跪在尸体的旁边。 莉维亚·克莱斯比的皮肤和她身上的睡袍一样光滑细腻。网状的蕾丝搭在粉红色的乳头边上。她可能会在四十岁的时候开始变胖。现在,她显然只有二十几岁,丰满的身体光滑、细腻,脖颈和手腕修长。两只光着的脚也很苗条,像小孩子的脚一样。她长着一张樱桃小嘴,仿佛总是撅着似的。她死去以后,稍短的上唇蜷缩进去,丰满的下唇向下垂着,露出如珍珠般bbr>.?小巧精致的牙齿。她的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乌黑浓密的眉毛没有修剪过。一头黑色的长发披在身上,一直散到腰际。上半身的睡袍松松地罩在身上,下半身的睡袍则皱巴着裹在腿上,一定是她从楼上跌下来的时候弄的。 伍利兹的细致观察让他很快注意到了这些细节,随后,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左臂上。就在左臂肘部靠上一点的地方,皮肤又红又肿。红肿的部分好像上了釉一样油光锃亮。中央反光的红色皮肤表面有两个蓝色的小孔。伍利兹几乎可以想象出乘务员从上边的休息室望下来的时候发生了怎样的一幕——这个黑头发、皮肤白皙的美女戴了一条致命的、活着的、有着铜一般光泽的项链。 他抬起头看了看栏杆。 “她是从那儿掉下来的?”他的语气更像是陈述句。 林斯特隆点了点头,“她一定是从金属围栏那儿掉下来的。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楼梯井总是很危险。” “你不知道她在上面做什么吗?光着脚,还穿着睡衣?” “我想,她是在躲避那条蛇的追赶,”林斯特隆说,“如果是其他原因,她肯定会穿上拖鞋和外衣。一定是隔间里的什么东西把她吓坏了。可能就是那条蛇。” “所以,她就穿着睡衣跑出去了。”伍利兹接着说,“然后,从栏杆处摔了下去。或者是什么人把她推下楼梯——” “是升降口扶梯,”林斯特隆不假思索地纠正他说,“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好像谁都没听到她的尖叫声。” “蛇攻击她的时候也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伍利兹皱着眉头说,“医生会判断出她是摔死的还是被毒蛇咬死的。无论是哪种情况,这都是起谋杀案——如果蛇是有人故意放在她的隔间里的。因为,这就是她为什么会跌下楼梯以及被蛇咬到的原因。” “怎么才能证明蛇是有人故意放在她的隔间的呢?”林斯特隆表示反对,“可能蛇是自己溜出来的,这只不过是个意外。之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箱子的盖子由螺丝拧着,”伍利兹补充说,“这不已经是第二次拧好螺丝了吗?” “是啊。” “如果是这样,那条蛇不可能再一次从箱子里自己溜出来。所以我说这是起谋杀。” “我知道,但是……”林斯特隆摇了摇头,“凶手难道会使用像毒蛇这种又危险又不好控制的东西作为杀人的武器吗?他也不能保证用这招肯定能杀死莉维亚·克莱斯比,或者是莱斯利·道森,如果那是她的真名的话。你现在做好询问事务长的准备了吗?” “等等,拉尔斯,”伍利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说。他扫了一眼那个皮肤白皙的美丽女人的尸体。 “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没有误以为这个女人就是手稿的作者了。阅读手稿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知不觉地会闪现出作者的影像。你也一样吗?” “也许是吧。”林斯特隆有些尴尬地小声说。 “你想象出的不是眼前这样的女人吧?我也是!务实、冷静,对现实世界有些失望,时不时地有些尖刻的幽默——这就是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你知道这种人——身体瘦弱、思维活跃,非常聪明,年纪不小了还不想结婚,而且是纯正血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展现出的一定是成熟美。她看上去很性感,平时可能非常懒惰,不爱动脑思考,还有点神神秘秘的。她可能是拉美人,也许还有点印度或者中国血统。” “文字的作者和他们笔下的文字所展现出的特质是一致的吗?”林斯特隆对伍利兹的话表示质疑。 “也许不一样,”伍利兹承认说,“有些书没什么意思,但他们的作者都是些很有魅力的人……莉维亚·克莱斯比活着的时候,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斯特隆冷漠地看着尸体,脸上带着一种北欧人的脸上会出现的一本正经。 “长得很漂亮,身材很好。” “她的声音呢?” “是女低音。” “有可能,她的口音呢?” “北美口音,靠近东海岸,也许是纽约人的口音。” “走路的样子呢?言谈举止?” 林斯特隆想了一下,“和那些走在皮特维亚港岸边的女孩子们一样。” 伍利兹不自然地笑了笑,“她的样子就像浪漫画家笔下的妓女形象。不过大多数妓女没有她这么漂亮。黄昏过后,码头上再找不到像阿芙洛狄忒女神一样的女子了。剩下的都是些行为古怪、神经过敏、善于欺骗、倍感绝望的女人——而这些特点造就不出美女。如果她是法国人或者西班牙人,就有可能是当地时尚界的宠儿。如果她来自西印度群岛,那么,她可能是特立尼达拉岛上某位印度或中国老富翁的颇受宠爱的情妇,也许——” “但是,她不是西印度群岛人。”林斯特隆实事求是地说。 “你怎么知道?”伍利兹问道。 “她有本美国护照。” “签发给莱斯利·道森的那个?这证明不了什么。即使那本护照是真的,她是美国公民,但她可能是在西印度群岛出生的。莱斯利像是英属西印度群岛人的名字。那里黄皮肤和棕色皮肤的女人,有很多人叫玛伍兹、碧欧莱特和艾斯麦斯之类的名字。不过,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出生,她都不像那种住在华盛顿、待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不像一个会感情用事、会爱上鲁伯特勋爵的人。不像一个会被勋爵出于友谊或无动于衷地对待的美人,无论是在他和阿曼达结婚之前还是之后。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没有人会无动于衷!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和这样的女人保持友谊关系,更不会邀请她到自己的家里住上整整一个月那么久……你注意到这点了吗?作者对自己的描述和这个死去的女人的特点并不相符。” “我在船上太忙了,根本没有留意那些乘客,无论是男乘客还是女乘客,”林斯特隆有点难为情地说,“不过,我确实注意到了莉维亚·克莱斯比——只有那么一两次。我也觉得她不像那份手稿的主人。” 伍利兹点点头。 “关于她的事,你把所了解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没有。还有一件事,她的箱子是由鲁伯特勋爵家的一名司机拿上船的。” “她是勋爵家里的客人吗?” “我不这么认为。妮娜·凯斯才是客人,她在稿子里提到莉维亚·克莱斯比的时候,当她是陌生人。但是,她的箱子确实是从勋爵家运来的。这就是为什么读过手稿的前几页之后,我以为她是手稿作者的原因,因为上面提到写稿子的人住在勋爵家里。后来,我一直读到描写莉维亚·克莱斯比的地方,才意识到她不可能是手稿的作者——” 通向上面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一缕阳光斜照在楼梯井处。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跨过高高的门槛,后面跟着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医生专用的包。 伍利兹小声地用西班牙语和那位医生寒暄了几句,并向他介绍了林斯特隆。 “如果检验完了,请到船长的隔间找我。” 伍利兹转过身看着林斯特隆。 “拉尔斯,让我看看稿子。”他迅速而专注地翻阅着稿子,又突然停了下来。 “我就说嘛,这下问题解决了。” “什么事?”林斯特隆认真地看着他。 伍利兹把稿子折好,塞进了口袋。 “我差点忘了,稿子中有两处明明白白地写到作者是短头发。第一次是她进隔间之后,用梳子理了一下剪得很短的头发。还有一次,她在狂风暴雨中的甲板上和托尼·布鲁克见面,她说她很庆幸自己的头发剪得很短。”他回过身,仔细看了看一直垂到尸体腰际的黝黑的长发,“这是你希望我自己去发现的另外一点,对吗?” “是的,”林斯特隆承认说,“这只是个小细节,不过确实比手稿里提到的名字之类的东西更具说服力。名字可能会是假的——不过这个不会。这种描写是在不经意间完成的。无论那个死去的女人的真实姓名是莉维亚·克莱斯比还是莱斯利·道森,她都不是写这份稿子的短发女人。” “那么,她是什么人呢?”伍利兹沉思着说,“她为什么会被谋杀?她和那个写稿子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想找出答案,只有一个办法。”林斯特隆朝楼梯井的方向说,“奥尔森!代我向妮娜·凯斯小姐问好,现在能请她到我的隔间来一下吗?” 第九章 奇怪的杀人手法 她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男人,“林斯特隆船长?” 她黑色的直发如同丝绵般光洁,无檐帽一般扣在头上,下面是一张瘦瘦的?椭圆形的脸。略尖的下巴显得很有个性,鼻梁高挺,颧骨突出。她的眉毛比时下流行的细眉粗一些,但是眉形很好,黝黑浓密——两条直直的眉毛凸显出了宽阔的眼睑的曲线美和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 黑格布连衣裙的剪裁恰好地突出了她瘦削的身形,和柳条棒一样挺拔而柔韧。黑格布的质地细腻,比替代绸缎的时尚布料要好得多。几个白色的方格和白色的凸花织绲边使深绿色和深蓝色相间的方格花纹显得没有那么单调。淡棕色的皮肤使衣服上的白色显得更加明亮。她穿了一双黑色小山羊皮质地的平底网状凉鞋,腕上戴着一块金色的手表,表带是黑色的。她的肩上挎着一个白牛皮质地的空包。 伍利兹认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般很有个性,相貌清新自然,她们会成功地把那些蠢女孩儿比下去。她为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表现得如此优雅?也许她的秘诀就在于姣好的体形与复杂之中透露出的简单美的连衣裙的完美搭配。也许她会对自己说:“上帝赐予我苗条的身材,这是大多数女人做梦也求不到的。我的脸形很好。头发和眼睛也很美。我为什么一定要施以粉黛、把头发烫弯、把指甲涂成红色、在衣服上装饰花边呢?我只要在嘴唇上涂一点点口红,穿上质地精良但又不显花哨的衣服,我就完美了。这一切都是天生丽质。” 相由心生,也许这就是她泰然自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兴趣的原因,这对一个整日对自己的外表焦虑,担心自己的丝袜是否会划破、指甲是否修剪得漂亮、衣服是否会被弄皱的女人来说是不可能的。警觉、机智可不是美容院里的化妆品。因为这样的化妆品根本无利可图。不过,它确实能使一个人的脸看上去更美。当伍利兹的目光接触到她明亮的眼睛时,他这样想着。依据他的判断,这个女孩大概二十八岁或三十岁。她的脸上没有皱纹,头发中间也没有灰发,不过她好像经历了很多,非常独立。 林斯特隆开口说:“这是皮特维亚市警察局的伍利兹局长。您不想坐下说话吗,凯斯小姐?” 她非常放松的坐在扶手椅上。屋子里的几张大椅子、书架和一部留声机使小隔间显得格外的温馨,就像一间迷你起居室。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船停靠在宁静的码头上,舷窗外景色宜人,阳光暖暖的照在水面上。 她朝窗外看了看,然后把目光停在了林斯特隆的桌子上。散乱的吸墨纸中间,摆着两个钱包和那份足有八十一页的手稿。她立刻站起身,仔细看着桌上的东西:“那是我的。那份手稿,还有那个钱包是我的,黑色的那个。你们在哪找到的?” “手稿是在A甲板上的通风口里找到的,靠近左舷方向的那个通风口,离船尾很近。”林斯特隆说,“钱包是在死者的遗物里找到的。” “原来是你们——谢天谢地!”她松了口气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除了钱包的事。” “是吗?”林斯特隆有些半信半疑。 “请坐,凯斯小姐,”伍利兹说。他有些困倦地斜倚在墙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四散弥漫开来,“我们俩都已经读过了你的稿子。” “你们——读过了?”她靠在椅背上,“但是第一页上已经说明——” “只有万一你死了才能读?”他打断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林斯特隆去读它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你的意思是?” “他一开始以为手稿的作者死了。他以为作者和莉维亚·克莱斯比是同一个人。等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已经被你的稿子吸引住,禁不住一直读下去了。” 妮娜默默地.99lib.笑了笑:“真想不出有谁能比我和那个可怜的女人——莉维亚·克莱斯比更加不同了!” “犯这样的错误也很自然,”伍利兹小声说,“稿子上没有签名。作者显然是船上的一位女乘客,而且在勋爵奎斯奇亚的家里住过一段时间。这个人认为自己可能会因暴力而致死。我们这里的一位女乘客的行李是由勋爵家的司机送上船的,而且她确实死了。所以,这些发现一时间使林斯特隆认为那个死去的女人就是手稿的作者。” “可是,我是勋爵家里唯一的客人,”妮娜反驳他说,“莉维亚·克莱斯比不在他家。上船之前,我从没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但是,你肯定在勋爵家里听到过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林斯特隆说,“莱斯利——” “等等,拉尔斯。”伍利兹把烟蒂扔到舷窗外,然后侧着身坐在桌边上,“凯斯小姐,你在手稿里提到,你刚上船的时候,曾经去过死者的隔间,当时她正在寻找护照。她后来找到了,你也在场,对吗?” “是的。稿子不是那么写的吗?” “应该是。”他低.99lib?下头翻阅着桌上的手稿,“是的,在这儿。但是你并没有描述那本护照。护照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一本普通的美国护照,红色封面上印着烫金的鹰的图案。” “你没看到她翻开护照吗?或者瞥到护照上的名字?” “没有,护照是合着的。”她把那双机敏的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是说她的名字根本不是莉维亚·克莱斯比?” “至少在她的遗物里找到的那本护照上的名字不是这个。如果是同一本护照——如果她找到的时候是打开的——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为什么?我知道那个名字吗?” “一个你知道、而且绝对有理由记得的名字——莱斯利·道森。” 妮娜红红的嘴唇僵住了。“莱斯利·道森……”她呆呆的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么说……真的有一个人叫莱斯利·道森。现在她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明白,”伍利兹啼笑皆非地说,“也许你可以帮助我们。”他把手稿翻到其中的一页,“这里有一段生动的描写,当你去莱斯利·道森的隔间时,你说你认为当时的一切好像以前发生过。我们时不时地也会冒出那样的想法。之所以会这样,有很多的原因,要看当时的特定场景。会不会是你之前曾经见过莱斯利·道森一两次?而这一回,在完全不同的情形下,你没能认出她,但其实你的潜意识里是记得她的?所以你才会模糊地认为整个场景似曾相识,反而对这个女人的相貌和声音不熟悉?” “有这种可能,”妮娜承认说,“这个想法挺有创意。只是,我确定我待在勋爵家的时候,她不是那里的客人。我不会——我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的,所以您说的点子行不通。” “当然,”伍利兹平静地说,“但是,也许她是以另一种身份待在勋爵家里的。比如说,她是一个谦虚腼腆的女仆人,或者是某个男仆的妻子,你可能见过她,只是没有注意,但是意识里记得她。你在手稿中确实写到,在勋爵家里有很多深色皮肤、穿白色衣服的仆人,而你不可能记得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和名字。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的箱子是由勋爵家的司机送上船来的。” 妮娜被太阳晒成棕红色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微笑,红红的嘴唇间两排洁白的牙齿泛着光泽:“伍利兹警长,您已经仔细地阅读过了我的稿子!” “是的,”伍利兹严肃地回答说,“你知道,这是我们手上能够证明莱斯利·道森并非死于意外的唯一证据。” “哦……”妮娜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就像这笑容出现时一样突然,“我还以为……一位乘务员说她被哈利博士的蛇咬了。这难道不是意外?” “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正试图找出答案。” “但是,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自杀!” “古希腊罗马时期有这样的例子。”伍利兹反驳说。 “角蝰和克里欧佩特拉的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要是想自杀,有更多简便的方法。” “比如说……” “比如说安眠药。在报纸上人们总能读到有人服安眠药自杀的新闻。莱斯利·道森吃过安眠药,她告诉过我。” “我们并不认为这是自杀。”伍利兹用锥形的手指随意翻弄着手稿,“我们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谋杀。” 这个丑陋的字眼一直停在随之而来的寂静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妮娜最后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道。 “因为,根据你手稿里所提到的,船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杀人的潜在动机。这个冬季和年龄、性别、种族、信仰或是之前此人受过的奴役状况没有关系。这个动机只和一样东西有关,那就是钱。” “凯斯小姐,”林斯特隆打断他说,“我建议你把那笔钱存进皮特维亚当地的某家银行。” “那笔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睁大了眼睛,两道直直的眉毛拧在一起。 林斯特隆的脸红了,“我们在海上的时候,如果你犹豫、信不过我,我能够理解。”他冷冷地笑了笑,“我的薪水是少了点——就像你在稿子里提到的那样。” 妮娜也觉得有点难为情,脸色微红。“如果我在写稿子的时候就了解您……”她开始说。 “我不是在责备你。”他真诚地说,“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秘密了——多亏了那份手稿——现在我们在码头,所以——一切都不同了。你可以把钱存进这里的银行。如果你不想用自己的名字,可以以勋爵夫人的名义存进去。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的安全了,也不会影响乘客和船员的情绪。凯斯小姐,我比你年长,也比你强壮,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愿意把十万美元现金放在身边,在海上航行,布鲁克是对的,对于像你这样一个弱女子来说,这个秘密实在太大了,不应该由你一个人来承担。已经死了一个女人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笔钱现在在哪儿?” “凯斯小姐,我同意林斯特隆的话,”伍利兹说,“钱越早存进银行越好。你用不着担心去银行的路上会有危险。我们可以陪你去银行。如果你现在就把包裹交给我们——” 妮娜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把包裹交给你们?现在?” “越快越好。” 她困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难道不知道钱在哪儿吗?” “当然不知道!”林斯特隆大声说。 “可是,你们说在A甲板上的通风口找到了那份手稿,靠近左舷方向的那个,离船尾很近。” “我们是这么说的。” “我就把钱藏在那里了。所以,当你告诉我你们找到了稿子的时候,我就以为是你们把钱取走了。因为早上我去找的时候,钱已经不见了。” “你是说,你不知道现在钱在哪儿?”林斯特隆问。 “没人知道——如果您和伍利兹警长没有拿的话。” 远处,海边咖啡屋里传出的清脆的吉他声使这里显得更加安静。 伍利兹最终开口说话了,“让我们把整件事弄清楚。你把手稿和钱都藏在那个通风口了?”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把那份稿子藏起来?我想把它寄给您。这就是它为什么存在的原因。” “那它为什么会在通风口那里?” “我不知道。”妮娜从那个白色的包里取出一只烟。两位男士还没来得及为她把烟点燃,她就像个男孩子一样熟练地为自己点着了火。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来打那份稿子,”她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直到今天早上六点,我打到半句话的时候,听到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于是,我停下来跑到走廊上。声音是从升降口扶梯处传来的。我匆匆忙忙地赶过去——当然了,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乘务员刚刚发现了莉维亚——我是说莱斯利·道森——还有那条蛇。是那名乘务员发出的尖叫声。我知道只有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个局面,我急忙跑去哈利的隔间,敲他们的门。哈利博士立刻出来处理这件事,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他让我去叫醒托尼和舍伍德,我照他的吩咐做了。我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再次把蛇抓到。就在那个时候,哈利太太赶了过来,她一看到尸体就哭了。我把她送回了隔间,陪她待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我回到自己的隔间——可是,手稿不翼而飞了。 “现在,你知道稿子上为什么没有签名了吧。我的便携式打字机还在那儿,但是那张打了一半的纸不见了,放在沙发上已经打好的稿子也不见了。只有那些空白的纸还在。我写的所有东西都不翼而飞了每一名乘客都有可能拿走它。哈利太太可以在我看托尼、舍伍德和哈利博士他们抓蛇的时候拿走手稿。或者是那三个人中的什么人在我陪着哈利太太的时候把稿子拿走了。我不知道是谁拿走了稿子,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稿子不见了,我觉得很不安。会不会有人听到我打了一夜的字,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溜进我的隔间,看看我在写什么?” “这件事使我陷入了思考。如果有人这么细致的观察我,那他一定是看到我把那钱包放在通风口了。我不得不去确认一下,看看钱是否还在那里。等到走廊里没人了,我就去了A甲板。当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必须赌一把,相信接下来的时间里也不会有人经过。我把手伸进通风口——包裹不见了。当时我被吓坏了。”她把头转向林斯特隆,“您还记得今早我让一名乘务员来找您,说想见见您的事吧?” 他笑了笑:“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今天早上,当尸体被发现以后,所有乘客都想见我。但我急着去市警察局,所以我让他们通知乘客,我会迟些再见他们。” “我是想告诉您那笔钱不见了,希望您能帮忙在船上找一找。” “那是警察的工作。”伍利兹按了一下林斯特隆桌边舱壁上的铃,“凯斯小姐,为什么你刚进来的时候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我也希望告诉你们!”妮娜难过地笑了笑,“但是,我看到手稿在桌子上,而且你们说是在通风口找到的,我就以为你们说的通风口和我藏钱的那个是同一个。今早我去的时候,那里面空了,我以为你们把钱和手稿一起拿走了。我没想到是其他人把钱从那里取走了,留下了手稿,然后被你们找到了。但是现在,我想,就是那么回事。” 伍利兹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乘务员打开了房间。 “是您按的铃吗,先生?” “是的。请把费尔南德斯警佐找来。”门关上了,伍利兹回过头看着妮娜,“你把钱藏得有多深,在通风口的什么位置?” “大约有半只手臂的深度。我把手伸进去能碰到它,但是人们从外面看不到。这就是我为什么认为那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你是个外行,凯斯小姐,”伍利兹微笑着说,“如果是贼或者警察,那里是他们首先会想到的地方。” 费尔南德斯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里需要更多的人手,警佐。”伍利兹解释说,“找足够多的人来帮你,我们需要对整艘船进行搜查。你们要找的是一件包裹,里面装了十万美元现金。包裹很大——大约有五百张打印纸的重量和厚度,而长度和宽度只有那些纸的三分之二。” “这么多的钱!”费尔南德斯敬畏地小声说。 “是的。这么多的钱不应该派人单独去找。让他们两个人一组。如果包裹裂开了,里面的钱散着,你们最好列个清单,记录下来找到的钱的数目。还有一样东西,你们找钱的时候可以一起找。”伍利兹若有所思地说。 “是什么,先生?” “一封用英文写的信,用钢笔手写的,一共两页,信纸很薄。第一页的开头是:我亲爱的妻子。第二页纸的末尾签名是:莱斯利·道森。你们也许根本找不到第一页纸,不过有可能找到第二页。在搜查事务长的东西时,要特别留意有没有这样一封信。” “是,先生!”费尔南德斯敬了个漂亮的军礼,离开了房间。 林斯特隆眉头紧锁:“真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偷走那份手稿。除非有人不想让警察读到它,但他应该把稿子毁了——而不仅是把它藏起来。” “匆忙之间,毁掉这么多页纸的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伍利兹 6307." >指出说。 “为什么不把它扔下船?”妮娜说。 “在海上当然可以这样做,”伍利兹回答说,“但是,现在我们在码头,他会这样做吗?这样做对他没有好处。稿子可能会漂到岸上,或者被渔民或码头工人找到。如果高自一九清晰可读,上面的内容可能会向警察透露那个人不想让警察知道的事情。也许时间紧急,他也来不及把稿子烧毁。如果没有壁炉或者炉子,想烧掉八十一页纸可不容易。烧东西散发出来的烟可能会引人注意,特别是当船上有警察调查莱斯利·道森死因的时候。那个人肯定是在情急之下暂时把稿子藏在通风口。也许等船开到海上以后,再把它扔下船。” “那么,您认为我和那个拿走稿子的人恰好选择了同一个通风口藏东西?”妮娜问道。 “我不相信巧合,”伍利兹说,“也许钱是被先拿走的,等那个贼事后想把稿子暂时藏起来的时候,又想到了那个通风口。也可能是他在藏稿子的时候发现了那笔钱。” “一旦他意识到有人故意把钱藏在通风口,他还会把手稿留在那儿吗?”林斯特隆反驳他说,“如果那个藏钱的人跑去查看钱是否还在的时候发现了手稿,把它交给警察怎么办?” 伍利兹耸了耸肩膀:“也许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暂时把稿子藏在那儿。重要的是,等别人发现稿子的时候,稿子不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己因为好奇偷走了手稿可能会引起警察的怀疑。所以,一旦他阅读了上面的内容,他必须把稿子留在一个和他扯不上一点关系的地方。但是,既然稿子被偷了,就证明稿子上的什么事是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妮娜脸色腊黄,晒后的肤色变得暗淡无光,“伍利兹警长?” “什么事?” “把手稿藏起来或者毁掉又有什么用呢?除非我这个写稿子的人也被毁掉。只要我依旧活着,即使稿子丢了,我可以把一切亲口告诉你们。” 伍利兹忧郁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凯斯小姐。在稿子里,你提到你要告诉船上的每一个人,你把过去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了。你已经告诉他们了吗?” “还没有。我想把稿子写完后再告诉他们,但是你知道的,我被打断了。” “现在,我建议你完成你的计划,”伍利兹说,“一定要告诉船上的每一个人,你曾经写过这样一份稿子,警察已经读过了。这样你会更安全。” “但是,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安全。”妮娜回答说,“写稿子的时候,我相信受过犯罪调查训练的专业人士能从中看出蛛丝马迹。这些内容有没有让你们得出结论是谁想偷这笔钱?或者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怪事?” 伍利兹又笑了,这一次是近乎可怜的微笑:“如果你认为我是魔术师,凯斯小姐,那我真的不敢当!这个需要破解的方程式中有太多的数我们还不知道。也许你能帮上我的忙。在稿子里,你提到昨晚把钱包放在口袋里了,是左边的口袋还是右边的?” “左边。” “那个时候,莱斯利·道森坐在你的左边,她身子向前倾和哈利博士说话的时候,用胳膊撞了你的胳膊。他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偷走了你的钱包。”伍利兹越发振作地说,“你整夜没睡,一直在打稿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在今早你听到乘务员的尖叫声之前?” “声音?哦,您是问我是否听到莱斯利·道森摔下楼的声音?”屋里很温暖,可妮娜却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寒战,“天哪,我没听到!” “什么也没听到?” “什么也没听到,直到今早听到那名乘务员的惊叫声。您知道,我的门关着,打字机一直在咔哒咔哒地响。外面暴风肆虐,直到早上六点钟才停下来——风在咆哮,伴随着低沉的雷鸣,海浪拍打着船身。有一两次,当我打完一行停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但是,我以为那是船员在暴风雨中工作。还有一席,我听到有人在跑——” “那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看表。我当时大概打了五十页。我最快每小时能打十三页——不会超过十三页半。我从十二点开始打,所以那个时候大概是凌晨四点钟,对吗?也许是四点十分。” 林斯特隆不解地看着伍利兹:“一个女人在恐惧中奔跑,试图逃开那条毒蛇,她想象着自己可能会因为那条巨蝮而跌倒——当然她会尖叫。” “暴风雨会吞噬一切声音,”伍利兹沉思着说,“一声雷响,比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要大——或者一个巨浪……” “也就是说,她是在五点半以前死的,”林斯特隆补充说,“暴风雨停了以后——” 伍利兹思考了片刻:“你知道莱斯利·道森那晚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吗?”他向妮娜询问道。 “就在午夜之前,”她回答说,“我们一同离开了哈利夫妇的浴室,她直接回房间了。” 伍利兹转过头看着林斯特隆。“这么说,她当时并没有因为突然间发现蛇在自己的房间而跑出去。当妮娜凌晨四点钟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在房间待了几小时。她不睡觉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那么早跑出房间?” “有一个词能对此作出解释,”林斯特隆说,“抢劫。” “您是说——莱斯利·道森想得到那笔钱?”妮娜大声问。 “怎么不会?”林斯特隆对自己的见解作出了详细的分析,“这是老故事了,一个普通的贼被一个聪明的贼以智取胜,最后引发了谋杀。也许莱斯利·道森的警觉使你觉得自己受到了监视,凯斯小姐。我们都知道,是她拿走了你的钱包。假设她看到你把钱藏在了通风口。假设她确定没有人发现她午夜时分返回通风口时,去拿那笔钱。假设她一直在观察你,同时,也有另一个知道她目的的人监视她。当她把钱从通风口取出来,那个人立刻偷走了钱,并且杀人灭口。” “用一条蛇作为杀人的凶器?”伍利兹怀疑地问。 “这的确不可思议,”林斯特隆承认说,“但这样做有个好处,正因为这种方法不可靠,所以警察会认为这不是谋杀案而只是意外,也不会就此展开认真的调查。” “也许是这样——但有一件事解释不通,前一天晚上蛇第一次跑出来,箱盖上的钉子已经让人们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意外。那次之后,凶手还会认为用蛇来当凶器有什么优势吗?” “那么,你相信莱斯利·道森的死是个意外?”林斯特隆说。 “不,尤其是听说了鲁伯特勋爵的死以后,那也是次意外,也和一种动物有关——他的马。正如我所说,我不相信巧合。而且,证据就摆在眼前,稿子和那笔钱不翼而飞,这显然是人为的,还有那封口述给凯斯小姐并签着莱斯利·道森名字的信。我相信那条蛇就是凶器。只是我不明白凶手为什么会这么做。肯定有什么原因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 妮娜看着伍利兹:“您认为这个案子里牵涉到的贼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当然,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但是,在凶杀案里,通常只有一个凶手。” “如果莱斯利·道森真的是勋爵家里的仆人,她可能会了解那笔钱的事。但是,其他人怎么知道她想得到那笔钱呢?” “凯斯小姐,这么一大笔现金通常和非法交易有关。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有不止一伙道德败坏的人对这笔钱的去处感兴趣,莱斯利·道森可能只是个小角色。她的死也许是某个和鲁伯特勋爵有利益纠葛的组织派人干的。” 妮娜气愤得涨红了脸,声音也有些颤抖:“鲁伯特已经死了。难道你们就不能不破坏有关他的回忆吗?” 伍利兹难过地打量着她,“你就没想过鲁伯特把信封交给你的时候其实知道里面装的是钱?他是在故意利用你,让你蒙在鼓里?” 她熄灭了烟,低头看着烟灰,黑色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两片薄薄的红色嘴唇紧紧地闭着,最终她还是开了口。“鲁伯特勋爵根本不会欺骗。” 伍利兹改变了思路:“如果我们找到了那笔钱,凯斯小姐,你打算怎么处置它?”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绯红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我会完成鲁伯特对我的嘱托。” 伍利兹抓住机会赶紧询问:“这么说,你也认为鲁伯特把信封交给你的时候知道里面装的是钱?” “我——不知道。”她几乎要落泪了。 “现在,那笔钱是鲁伯特勋爵的遗产。”伍利兹温和地说。 “您是对的,”她的嘴唇颤抖着,“我只是没有意识到鲁伯特已经死了。” “关于那个信封,他是怎么嘱咐你的?” “也许现在告诉您没有什么坏处。”她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鲁伯特让我把包裹带到切维切斯卡罗尔路上一栋叫马歇尔顿的旧房子。那里没有街道号码。离开康涅狄格大街和环道以后,差不多就到了。我得在下星期五晚八点钟把包裹带过去,交给布兰德先生。” “谁是布兰德?” “我不知道。我猜是鲁伯特的员工或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我对他生意上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他才放心选你做信差。”伍利兹小声说。 “这有什么关系?”妮娜激动地说。她藏在腿下的那双修长的手颤抖着,“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还有一件事。”伍利兹尽量温柔地说。他从林斯特隆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美国护照,“这是你在莱斯利·道森的隔间里看到的那本护照吗?” “我怎么知道?护照当时没打开。我只看到红色的封面上有只烫金的鹰。” “这是林斯特隆船长在她的隔间里找到的。”伍利兹轻轻地翻开封面,“这是一对夫妇的联合护照——艾伯特和莱斯利·道森。莱斯利·道森的照片不怎么好看,但至少能认出是她。她丈夫的照片根本就不像他本人。不过,你也许能认出他。” “您是说,他也在勋爵家里工作?是骑师或者是司机?” “有可能。”伍利兹把护照递给她,“你以前见过艾伯特·道森吗?” 妮娜不情愿地把护照拿在手上,好像护照已经被凶手污染过了一样。照片贴在有点发蓝的窄小的纸上,上面盖着一部分圆形的凸印。白色的背景上,丈夫和妻子肩并着肩,刺眼的强光把莱斯利·道森的缺点无限的放大,影响了美观。那个男人也黑黑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使他显得成熟,他用忧郁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世界。黑而弯曲的胡子使他看上去像个摩尔人。 “不——不认识……”妮娜犹豫地说。 “胡子令人疑惑——去掉胡子看看。”伍利兹从桌上拿起一张信纸,盖在那个男人的脸的下面部分,“再看看。” 妮娜低下头看着照片,然后突然间拿起护照。“天哪,我当然认识他!没有胡子,无论在哪儿我都能认出他。他是——” 伍利兹立刻打断了他:“你看一看,拉尔斯。” 林斯特隆弯下身看着护照,眉头紧锁:“恩,我说……” 伍利兹挺直了身体:“谢谢,凯斯小姐。我们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拉尔斯,能派人去通知化名为恩里克兹·门多萨的艾伯特·道森吗?让他到你的隔间来一趟。” 第十章 聪明而且狡猾 这个男人的举止像名军人。船运公司整齐的蓝色制服凸显出她宽宽的肩膀、发达的胸肌、强健的大腿和修长得双腿——一副为男人最初的职业——打猎和搏斗,而打造的身材。铜棕色的肤色,比晒后的白皮肤颜色深一些。他的额头很宽,下巴方方的。双眼如同一对双胞胎哨兵——警觉而且谨慎。他一进来就用询问的目光扫着林斯特隆桌上的东西,然后又有所防范地把目光转向林斯特隆本人。 “坐下吧,门多萨,”林斯特隆不客气地说,“这是市警察局伍利兹局长。我们刚刚发现死去的女人是你的妻子。对于这一切,我深表遗憾。” 这个男人回答了问题,声音沉闷、单调。“你们肯定是找到了护照。我还不确定你们能不能人认出粘了胡子的照片。” “你的真名是艾伯特·道森?” “是的。”道森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这本护照是我们几年前打算一起去南美的时候办的。莱斯利来奎斯奇亚的时候办理了续签。如果她想在那里呆上三个月,就需要用到护照,她不敢用假名字申请新护照。她总是向官员们解释说‘莉维亚·克莱斯比’是艺名。当然,作为船上与加勒比海各码头频繁接触的事务长,我不需要用到护照。但是,如果我决定辞掉工作,和莱斯利一起去中美洲,就需要用那本联合护照。” “为什么你在船上签下的是假名字?”林斯特隆问。 道森撇着嘴微笑地看着他:“因为我妻子也想坐这条船。航运公司有个规定——不允许船员和其家属同乘一条船。这样会破坏纪律。”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不是。”他打量着伍利兹,“我想我最好说实话。你们很快就会找出真相。几年前,我在美国遇到了麻烦。我的名字见诸各大报纸。那件事之后,我把名字改成了恩里克兹·门萨多,我妻子把名字改成莉维亚·克莱斯比。我们看上去都像拉美人,所以别人不会对我们的名字产生怀疑,而且我们都会讲西班牙语和法语。” “你的妻子怎么会到鲁伯特勋爵家去工作?”伍利兹询问道。 “我是在一次航行中认识勋爵的,他当时搭乘我们这艘船。我在海上工作期间,莱斯利想在奎斯奇亚找一份工作。我把她推荐给了勋爵夫人。” “你没告诉她莱斯利·道森是你妻子?” “我怕告诉她真相之后,自己的推荐就没有分量了。我告诉勋爵夫妇,她曾经在美国驻百慕大领事馆做过女仆。” “当船在奎斯奇亚靠岸的时候,你去勋爵家看过你妻子吗?”伍利兹问他说。 “去过几次。我去的时候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去可能会遇到勋爵夫妇的地方。我穿上白色T恤和当地工人通常会穿的裤子,在房子外的空地上和莱斯利见面。我还拿了把大剪刀,装成花匠的模样。” 道森的坦白令伍利兹开始不安。他以为道森会矢口否认,至少会闪烁其词。可是,他显然对每件事都有合理的解释。 “昨天出发之前,你曾经在圣安德鲁的邮局发过电报吗?”伍利兹问。 “是的。我发电报给一家纽约的小旅馆,为我们夫妻预定一间双人房。” “凯斯小姐看到你在写电报,”伍利兹继续说,“她当然会惊讶。” “惊讶?”道森茫然地看着伍利兹,“为什么?” “因为就在几小时之前你还告诉他说你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道森满脸疑惑地看着伍利兹。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凯斯小姐上船之前,我从没和她说过话。我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即使见过,我也不可能告诉她或者任何人我是文盲。我在哥伦比亚上过大学。” “那你为什么让她帮你写信?信上还签着你妻子的名字——莱斯利·道森?”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矢口否认了。伍利兹轻松了许多。盘问疑犯的时候,坦白比闪烁其词更令人难以捉摸。他拿起那份稿子:“凯斯小姐详细记录了过去几天发生在船上的事。我给你读一读你让她帮你写信的那部分。” 接下来的几分钟,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伍利兹轻声念稿子的声音。他一直读到妮娜瞥见了邮局里的道森,才放下手稿。 “难怪昨晚凯斯小姐去办公室找我的时候举止会那么奇怪。” “所以,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道森?那封信表面上是写给你妻子的,但又签着她的名字——而不是你的名字。如果把第二页签着你妻子名字的那张纸放在尸体的旁边,就成了自杀遗言。现在——你的妻子死了。” “尸体旁边有那封信吗?”道森冷静地问道。 “没有。” “如果是这样,整件事似乎没什么关联。即使在尸体旁找到那封信,那也不是她亲笔写的。而且,被毒蛇咬伤不能算作自杀。” “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死于毒蛇咬伤,而那封信也没出现在她身旁的原因。” “您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你以某种看上去像自杀的方式计划杀掉妻子,但最终你发现不得不改变计划?”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从凯斯小姐那里得到了一份签着你妻子名字,而且是女人笔迹的自杀遗言。但后来,你发现凯斯小姐和你们乘坐同一艘船,她会认出你就是那个让她写信的人。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你要把妻子的死伪装成意外,而不是自杀。于是,你把蛇放进她的隔间,而且毁掉了那封信。” 大多数人都会被这样的控诉弄得不知所措。但是,道森依旧镇定、冷静。“以另外一个女人的笔迹留下的自杀遗言并不能证明莱斯利死于自杀,”他反驳说,“除非遗言是她自己写的,才能作为证据。” “船上有你妻子笔迹的样本吗?” “没有,我想没有。但是,有凯斯小姐的笔迹样本——我让她捐款给海员之家的时候,她签了两张旅行支票。” “你可能早就把那两张支票给毁了。” “但是,如果凯斯小姐看到了那封信——她完全可能看到——她会认出自己的笔迹。她也会想起这封信是别人口述让她写的。我自认为不是很聪明,不过,请相信我,我还没蠢到会想出那样的计划。” “如果凯斯小姐在这艘船上,得知你妻子死了,而且她看到或听说自杀遗言的事,当然能察觉。但是,当你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凯斯小姐也会在船上。” “作为事务长,起航五天前我就能看到乘客的名单。” “但是,你会把乘客名单上的名字——妮娜·凯斯——和你在勋爵家让她帮你写信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吗?” “伍利兹警长,如果我根本没让她帮我写那封信,我怎么回答您这个问题?我和您一样,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看不出一份签着莱斯利·道森名字的自杀遗言对那个想要谋杀我妻子的凶手有什么用,除非遗言是莱斯利亲笔写的。只是女人的笔迹没有用。即使凯斯小姐不在船上,即使这里没有我妻子笔迹的样本,你们可以从她亲戚那儿找到,在判定她是死于自杀之前把得到的样本和尸体旁的留言对比一下——对吧?” 伍利兹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们认为我在自己工作的船上计划杀掉随行妻子的想法就更荒谬了。无论凯斯小姐在不在船上,你们找到莱斯利的联合护照之后,作为她的丈夫,我势必要接受调查。” “不一定吧,”伍利兹插嘴说,“护照上的名字和你在船上用的名字不同,而且,粗心的警察也许认不出你那张有胡子的照片,毕竟你现在刮了脸,所以你选择铤而走险。” 道森疲倦的神情下似乎隐藏着愤怒。“您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他摊开手掌,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不过,出发前一天,我在勋爵家确实没见过凯斯小姐,我也没让她或任何人帮我写那封信。对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 “是什么?” “身份判断错误。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口述了那封信——也许那个人和我长得很像。根据妮娜小姐的描述,她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那个男人,看到他戴着遮住眼睛的宽边草帽。她当时可能过于紧张。她看到我在邮局,所以上船之后就以为我和那个她在勋爵家见过的人是同一个人。那个人的穿戴——白色T恤、工作裤和破旧的草帽——是岛上每个农民和工匠平时穿的。所以我去勋爵家看望莱斯利的时候才穿成那个样子——避免引起注意。任何一个不想引起注意的人都会那么穿。” “您给我读过稿子,凯斯小姐说即使她每天都能见到勋爵家那些黑皮肤的仆人,可还是记不住他们的模样和名字。她怎么偏偏能清晰地记得那个黑皮肤人的样子,何况他们只见过一面?对我来说,所有中国人长得都一样。也许对凯斯小姐来说,每个印度人或者黑人都长得差不多。” 伍利兹一边听,脑子里一边回想那份手稿上的话——那些未曾念给道森听的话: 自杀遗言——我可能认错了人,把事务长门多萨当成是那名不识字的花匠,或把花匠认作邮局里的那个人。其他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吗?是因为我一直怀疑船上有人监视我?我脑子中的细胞已经凝固了吗?还是我心理机制中的棘齿和轮子生了锈,使整个大脑变得迟缓了?我能为内心的怀疑提供确凿的证据吗?只是脑子里有点印象——对现实世界的恍恍惚惚的印象…… 现在,至少有一件事令伍利兹头疼:这会不会是巧合呢?妮娜恰好把那个让她帮忙写信并签上莱斯利·道森名字的人认成是和莱斯利·道森秘密结婚的人。道森显然很聪明,也很沉着。无论他有罪还是无辜,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几乎无法驳倒的解释——身份判断错误,尽管这种解释不一定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法庭都会假定他说的是实话。他为人头脑冷静、思维清晰,即使忍受丧妻之痛或是假装忍受丧妻之痛,也不会自乱阵脚。 “暂时接受你的理论,”伍利兹说,“假设是别人向妮娜口述了那封信。为什么信的末尾要签上你妻子的名字?为什么他要向妮娜·凯斯口述那封信?你能做出解释吗?” “不能,”道森慢吞吞地回答说,“就像其他一些解释不通的事一样,的确令人困惑。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我妻子的真实姓名?勋爵一家人只知道她是莉维亚·克莱斯比。为什么他需要一份签着我妻子名字的自杀遗言?是不是这个男人杀了她——如果她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份凶手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杀遗言为什么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呢?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那个口述信件内容的人可能是现在船上的某个人派去的。既然是被派去的,那么他可能毫不知情——只是个流浪汉或是付几美元就愿意为别人做事的普通工人。也许有人让他设法得..到莱斯利·道森的亲笔信,信上还要签着莱斯利·道森名字,而他误把凯斯小姐当成莱斯利了。” “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伍利兹反驳说,“而且,没有人会让他从莱斯利·道森本人那里得到一封签着自己名字的信。当那个人口述到信的末尾的时候,她会发现签下的是自己的名字,肯定会意识到有人在捉弄她。” “那么,也许那个人不是被人派去的,”道森继续说,“而是某个和莱斯利有过节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凯斯小姐看到的在邮局里写字的人可能是我,而这个人可能真是个文盲。如果是这样,无知的他根本不知道每个人的笔迹都是不同的。他可能以为一个女人的笔迹可以代替另一个女人的笔迹。他想在离开奎斯奇亚之前谋杀莱斯利,然后把签着她名字的自杀留言放在尸体旁,转移警察的视线。所以他才向某个女人口述了那封信,而这个女人恰好和我妻子乘坐同一艘船。所以,又一次,偶然性没能让他在我妻子上船之前完成计划。” “偶然性?”伍利兹摇了摇头,“我不能接受任何如此依赖偶然性的假设,特别是这个假设中还有偶然性——你妻子恰好在一封签着她名字的遗言出现后不久就死了。” 林斯特隆插了嘴:“你知道为什么你妻子昨晚只穿了件睡袍就出去了吗?” “开始,我以为是她发现了隔间里的蛇才跑出去的。但是,我们后来发现,她可能是在梦游的时候恰巧在走廊遇见了蛇。她的确有梦游症,所以,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当时恰好有蛇从箱子里跑出来。” “你和妻子的关系怎么样,道森先生?”伍利兹问他说。 “我们有过争吵,天下哪对夫妻没有?” “昨天下午,有人听到你们在走廊通风口旁的谈话了。一次相当激烈的争吵。” 黑暗之中似乎有两种对立的力量在较劲,道森并没有否认伍利兹对他的质问。他凝视的目光更加忧郁、专注,好像要用内心洞穿一切。“我不指望您能理解,”他说,“莱斯利和我是在维京群岛出生的,严格来讲,我们是美国人。她是印度人和英国人的混血。而我有印度人、黑人和印加人的血统。我们在纽约相遇,在那里,我们得到了比维京群岛能提供给我们的更好教育机会。我想尽办法接受良好的教育。而莱斯利早在我遇到她之前就对受教育厌倦了。她曾经在哈莱姆的一间夜总会跳舞——没混出什么名堂。我们一结婚,我便想离开美国——到南美洲开始新的生活。” “为什么?”林斯特隆问道。 道森嘲讽似的笑了笑:“如果您的肤色像我一样黑,会不会介意留在美国?想想看吧。我是个黑白混血。像我这种人,在哪都找不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但是,南美洲不同。我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西班牙语。我们不是纯血统的黑人,我们的肤色比西班牙人深一些。在南美洲,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论是社交还是在经济上。我听说一位黑人作家特意写了一部关于南美人的小说,成了最畅销的书,他也因此而获得了财富,在南美洲买了房产。我写不出最畅销的小说。我要是去那里,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就是为什么莱斯利不喜欢这个点子的原因。唯一令她惧怕的只有贫穷,她在童年时代已经受够了贫穷的苦。在她十三岁那年,她妈妈差点把她卖给奎斯奇亚的印度老头子,她因此逃到了纽约。她在美国跳舞,以为这样总有一天会赚到钱。在南美洲,她可能一事无成。这是在冒很大的风险。所以,我必须利用已知的方法在最短时间内弄一笔钱。就是这件事给我惹了麻烦。” “什么麻烦?”伍利兹问。 “我进了监狱。因为贩卖大麻。本来六个月之后我就可以为莱斯利提供在南美洲的安定生活。但是,我被抓到了。判了两年刑。出狱之后,我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船上做事务长,多亏去年战后劳动力短缺。我找了个机会,去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转了转,然后找个地方落了脚。” “为什么你妻子要去勋爵家做女仆?” “那只是暂时的——我随船去委内瑞拉的时候她有事可做,等我到了那边再给她找份正式的工作。我有很多发财的计划。我甚至想过到英属奎亚那的丛林里找黄金。我比白人更能适应那种探险生活。我会像唯一生活在丛林里的印加人一样自由自在。我们这趟回纽约,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住在纽约的富有南美人手里弄到点钱。” 坐在椅子上的林斯特隆突然不安地动了一下。“也许十万美元能在没有种族歧视的地方为你提供你要的那种新生活?” 道森不悦地笑了笑:“我和莱斯利上哪去搞到十万美元——那么一大笔钱?如果能有一万美元,我们就心满意足了,林斯特隆船长。这个数目足够我们去冒险了。” 伍利兹拿起摆在林斯特隆桌子上的黑色钱包,在手上掂了掂。“这是凯斯小姐的钱包,在你妻子的遗物中找到的。你能解释一下吗?” 道森耸了耸肩:“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谋杀莱斯利的凶手把它留在她那儿的,要么是莱斯利自己从凯斯小姐那儿拿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身上有足够的现金,莱斯利不是傻子。她不会为了几美元去冒坐牢的危险。她从我这儿已经知道太多有关监狱的事了。” “为什么在航行中这么早就为海员之家募捐?”屋子里问他说。 道森总能应答自如:“我担心有些乘客可能会在皮特维亚港离开,他们有权在中途停留。” 礼貌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林斯特隆大声说:“请进!”布拉诺医生迈着扭捏作态的小碎步走进来。 道森站起身:“您还有话要问吗?” “现在没有,”伍利兹回答说,“你知道吧,任何人都不能上岸。” “当然,先生。” 道森离开了。林斯特隆朝布拉诺医生推了把椅子。 他的体态就像一只海豹——窄窄的头和脖子,肩膀平滑地过渡到宽宽的腹部和臀部,再到两条苗条的腿和一双小脚。他的肘部紧紧地贴在身体的两侧,胖胖的手如同海豹的鳍肢一样在空中挥舞着。他油乎乎的头发就像海豹从水面探出来的湿乎乎、毛茸茸的头一样油光发亮。就连他那双圆圆的湿润的眼睛也带着海豹般好奇的神情。 他不像伍利兹那样能讲一口地道的英语。“死因是心脏衰竭。”他一边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一边说,“请等一下,先生们。”他抬起一只胖手,查看了一下记录,“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所有死亡都是由心脏衰竭引起的。你们会问,是什么引起心脏衰竭的?是毒蛇的咬伤还是为了躲避巨蝮而造成的摔伤?尸检之后,我会更加了解。摔下楼确实使她受了伤——两条腿骨折了,断了几根肋骨,还有几处淤伤。但我相信,蛇毒才是令她送命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伍利兹问道,“被毒蛇咬伤而致死的概率通常很小,不是吗?” “是的,”布拉诺同意他的观点,“如果受害者身体健康、心脏强健,或者蛇毒未经静脉血管直接流至心脏——那个人就不会死。即使毒蛇咬破了血管,或者受害者的心脏原本就脆弱,如果他能保持镇定、不加速血液循环,依旧能活下来。如果他能及时用止血带止血,并且用嘴或吸杯把毒吸出来,生还的希望就更大了。但是,从死者的情况来看,蛇毒进入了血管,而且受害者显然受到了惊吓,想试图逃走躲避毒蛇。依我看,她就是这样摔下楼梯的。恐惧和运动加速了血液循环,使蛇毒很快流向了心脏。也许她是想躲避毒蛇,也许是去找人帮忙,谁知道呢?无论是什么原因,我认为她是在逃跑的时候跌下楼梯的。这一摔更使她惊慌失措,进而使血液流回心脏,也把蛇毒带到了心脏。摔断得双腿令她不能再走路,即使是爬也很困难。也许她当时太虚弱了,已经喊不出声——也许她喊了救命,只是没有人听到——也许她昏过去了——我不知道。从伤口来看,没有试图把毒液吸出来的迹象,周围没有牙印或者锯齿印。” “所以,她是被几种东西共同杀死的——恐惧、运动、摔伤以及蛇毒——这些因素合在一起产生了作用。但是,被毒蛇咬伤是致死的主要原因,这是一次令人难过的意外。” “意外?”伍利兹重复说。 “还能是什么?”布拉诺宽容地笑了笑,“警察总是在寻找杀人凶手,不过,对这起死亡事件来说,谋杀并不适用。凶手会选择这样一种不可靠的方法杀人吗?我说过了,被毒蛇咬伤并不总是致命的。凶手怎么能预先知道她会因为逃跑而加速血液循环,以及摔伤腿,进而没办法去找人帮她把伤口里的毒吸出来呢?即使没有这些因素,她也可能不会死。凶手怎么能确定那条蛇一定会袭击人呢?或者一定会袭击死者,而不是其他人?” “也许凶手并不知道这些呢?” “如果想证实这是谋杀,一定要提供证据证明是有人故意把蛇放在死者的附近。除非有人证,看到凶手这样做了。这里没有案件,伍利兹警长。我会在报告上写这是一次意外。您可以问心无愧的继续旅行了。” “死亡时间呢?”伍利兹问他说。 “您总是喜欢推断。”布拉诺站起身,“应该是凌晨三点钟到六点钟。” “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 “只有一件事。死者隔间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满满一杯。里面的液体混浊,我闻了闻,又尝了一下,我当时很谨慎。那个味道有点像安眠药,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瓶专利生产的安眠药。我做了大胆的推测:她在水里放了两三片安眠药。” “你会查出药的份量,然后告诉我吧?” “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局长先生,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当时海上狂风暴雨,这个女人很不安,很紧张。所以——她想服用安眠药,好好睡一觉。” “那她为什么没有服药呢?” “她被蛇吓到了,于是跑出去,没碰那杯水。” 伍利兹怀疑地摇了摇头:“有个证人早上四点钟的时候曾经听到脚步声——有人在跑。她午夜时分就回隔间了。她会一直不睡觉躺到四点钟,而不去求助于近在咫尺的安眠药?她最后离开隔间的时候光着脚,只穿了一件睡袍。也许她是在梦游,但是,她既然准备好了安眠药,怎么会是梦游呢?” “亲爱的伍利兹局长,您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使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幸好应该回答这些问题的是您——而不是我。先生们,希望你们今天过得愉快!”布拉诺夹着他的黑色小包,忸怩作态地出了门。 “那么!”林斯特藏书网隆长长地松了口气,“这里没有谋杀案,晚上十点我们就可以出发了。航运公司的主管们会很高兴的。” “没有谋杀案?”伍利兹浓黑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棕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整张脸看上去更黑了,连下嘴唇也好像因为不悦而越显肿胀了。 林斯特隆望着他这位情绪容易激动的朋友,有点后悔,就像巫师的学徒一样,后悔自己唤醒了恶魔的力量,却什么也做不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批货物和乘客能按时到达纽约。这也是他一开始就去找伍利兹帮忙的唯一原因……他正叹着气,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费尔南德斯警佐有事报告。” “什么事?”伍利兹抬起头问。 警佐敬了个礼:“局长先生,我们没有找到您描述的那件包裹。我们已经搜查了每个角落,甚至没有发现您说的那个包裹袋——印着镀金小天使的粉红色袋子。” “每个角落都找过了?” “是的,先生。乘客们的隔间、船员们的住处、公用房间、轮机房、甲板、救生船、通风口、我们查得很仔细,船员们很帮忙。我们去了货舱,查看了那里的货物。板条箱没有人动过,也没被毁坏。上面的灰很厚,没有人碰过。很窄小的地方我们也查过了——以防那些钱是分开来藏的。” “你们在这艘船上找到了多少钱?” “这是清单。”费尔南德斯拿出一张纸。 伍利兹扫了几眼。对应在每名乘客和船员下的钱都很少,总数离十万美元差得很远。他把纸攥在手里,然后扔在了一边,“那封用英语手写的信呢?” “哪里都找不到,警长先生。” “你们搜查过事务长的住处吗?彻底搜查过吗?” “当然了,先生!”费尔南德斯有些责备地回答说,“我们找到了这个。”他把一个小信封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块弯曲的细玻璃碎片,一端有一个结,“是在尸体下面找到的。”他解释说。布拉诺医生说,这可能是密封小药瓶上的碎片。没有软木塞或者开口。用药的人把这个东西从玻璃的一端挫下来以便取药。 “我会留着它的,”伍利兹说,“还有什么发现?” “船上的木匠抱怨说他的工具箱被人动过了。他不确定里面是不是少了工具,他的工具太多了。” “这个细节很有用。”伍利兹叹了口气,“好吧,费尔南德斯。你可以走了。我需要一名警察守在船上,直到开船为止。任何人都不可以上岸,无论是乘客还是船员。” 费尔南德斯出去之后,林斯特隆长出了口气。“钱可能被扔下船了,或者被毁掉了。这么大的包裹怎么会逃过彻底搜查?” “我想知道……”伍利兹小声说,“有人会毁掉十万美元现金吗?” “如果这恰好是证据呢?大多数人会认为自己的命比十万美元更重要。” 伍利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告诉我一件事,拉尔斯,装蛇的箱子会不会因为变形而再一次被打开——即使你的木匠已经把螺丝拧好了?” 林斯特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这很难说。” “你应该知道!你看着那个人把螺丝拧好的。或者,更令你担心的是你这可怜的破船是否会按时到达,而不是事实的真相?” “喂,米格尔……” 伍利兹静静地坐在那,看着桌上的电话:“有船回码头吗?” “是的,你要打电话?” 伍利兹看了看手表:“上午十一点。皮特维亚的大多数办公室十一点半午休。”他拿起电话,开始讲西班牙语,“小姐,请帮我接汤普森航运公司,我不知道电话号码。我是市警察局的伍利兹,我有急事。”他又转换成英语继续说,“汤普森航运公司吗?我是米格尔·伍利兹我预订了一张今晚八点新奥尔良号的船票。我想取消预订……不。我不想预订晚一班船,我是想取消旅行。我会为预订付钱的,如果我必须这样做……谢谢,上午愉快。”他把电话放回听筒架。他回头看着林斯特隆,眼睛放着光。 “接受我的祝贺吧。” “为什么?”林斯特隆看上去有点不安。 “因为你的船上又多了一名乘客。你提过船上还有空的隔间。最好今晚能准备好。傍晚的时候,我带着行李来找你。” 林斯特隆仍然显得很不安:“我相信你不会去打扰那些乘客吧,米格尔。毕竟,受害者的死只是个意外,虽然有一大笔钱不见了——” “恰好相反,拉尔斯,我们要处理的就是起谋杀案。凶手很聪明,也很狡猾,他已经做过两次案了——鲁伯特勋爵和莱斯利·道森,但没有留下任何在将,也许,他还会杀人。对我来说,这件事比那笔钱更重要。这就是今晚我要上船的原因。我不能逮捕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不能阻止我和他待在同一条船上——就像你几小时前建议我做的那样。”伍利兹笑了笑,“我很高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警察。这多少会起点威慑作用。” “他还会杀人?”林斯特隆不安地重复说。 伍利兹脸上的笑容退却了,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必须通知妮娜·凯斯,彻底搜查之后,仍然找不到花匠口述的那封信。这点可能会使这位年轻的女士学谨慎一些。她也许愿意每天晚上都把房门锁好。” “为什么会是她?”林斯特隆反驳说,“你不会真的建议——” 伍利兹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是妮娜·凯斯,知道有这么一份被人骗走、自己亲笔写的自杀遗言存在,肯定很不舒服。而且,这份遗言还没有派上用场呢。” 第十一章 与凶手擦肩而过 那天晚上,伍利兹梦到自己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两旁树木成荫。树上宽大平展的树叶像仙人掌一样厚实,只是上面没有刺。树上纯金色的果实圆溜溜的。他觉得口干舌燥,想品尝一下甜甜的果汁。当他向最低的叶子伸出手摘果子的时候,他发现一条长着金色鳞片的巨龙正守在树的旁边。它眼中的红光使他变成了瞎子。它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在他的骨头里颤动。它抬起带着长爪的大脚扑过去,长长的指甲插进他的肩膀,巨痛……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阳光明媚的早晨了,太阳暖暖地照在眼睛上,船的引擎有节奏地震动着。他感到肩膀很疼,原来,他一直躺在隔板突出来的铆钉上,他渴极了。这些都是他做梦的源泉——还有其他原因吗?和苹果有关,还是和西部有关?脑子中好像刚刚掠过什么想法,但马上又消失了。 一个冷水澡彻底赶走了困倦。他穿上凉鞋、白色T恤。裤子,穿过走廊来到甲板甲板上空无一人。清晨,投射在地面上的长长的阴影更衬托出阳光的明媚。蔚蓝、平静的海水像微笑的眼睛一样明亮可爱。阳光照在起伏不定的波峰上,好像是光而不是水在流动。 “早上好!” 伍利兹转过头,他一眼就认出这位是法贝恩·哈利。妮娜在稿子中忠实地记录过这个男人的白发、苹果一样的胖脸和做作的行为举止。阅读之后见到哈利本人,就像突然间看到一个从小说中奇迹般活过来的角色一样——这一刻,想象和现实交织在了一起。伍利兹把自己看到的影像和妮娜笔下的人物重叠在一起,他发现两者并不完全一致。哈利身上有一个特点,妮娜并未提到——在他的眼睛和亲切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挫败感。对伍利兹来说,这个特点很明显,妮娜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在妮娜的笔下,热情、亲切得有些过了头的哈利几乎像个小丑。但在现实生活中,他性格中的一丝羞怯并没有令他过分流露出自己的情感,他竭力平息着某种忧虑。对一个年纪已经不小而且在科学领域小有声望的人来说,这些特征确实令人有点惊讶。 “您是伍利兹警长?”他问道,“皮特维亚市警察局的?” 伍利兹向他鞠躬致意:“您就是爬虫学家哈利博士吧。我读过您的书,非常喜欢,但是——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一名乘务员昨天告诉我的。您肯定听说了吧,我就是那个把巨蝮带上船的人。”哈利把双手支在栏杆上,向下望着往外翻腾着的清澈的浪花,“很高兴您能和我们同行。昨天,他们传言说您不再调查这个案子了。” 伍利兹疲惫地垂下了眼睛:“传言是真的,哈利博士。这里根本没有案子。我和您一样,只是船上的乘客——没什么特别。” 哈利微微地侧过头,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您说真的?” “是的。这——这个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坐昨晚的船出发了,我去纽约度假。” “您原本就打算乘这艘船?” 这么尖锐的问题竟出自哈利之口,令人有点意外。伍利兹毫不犹豫地说了谎:“当然。” “但是,天哪,案子里还有好多疑点没法解释!”哈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太阳,声音显得有些愤怒,还有点恐惧,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种感觉很强烈,因为,我觉得我自己要负上一部分责任。我本该亲自给箱子拧好螺丝。或者,他们干活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意识到使用螺丝的重要性。他们太无知,太不负责任了。我当时至少应该检查一下他们工作的完成情况。但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发现露在外面的光滑的钉头,那里本该拧上螺丝的。” “但是,蛇第一次从箱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遇害啊。”伍利兹说,“第二次出事前,木匠已经用螺丝拧好了箱盖。如果要责怪的话,也只能怪他。” “就是这件事让我想不通,”哈利回答说,“美杜莎——就是那条蛇——他不可能自己从盖好的箱子里爬出来呀。螺丝不像钉子那样容易被变形的木头顶起来。伍利兹警长,第二次是有人故意把美杜莎放出来的。否则,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您敢肯定吗?在证人的立场上您也会这么说?” 哈利犹豫了。是不是因为无辜的旁观者害怕被牵涉其中,所以警察办案才充满了重重阻碍?或者,他只是想提出建议,但对案子本身并不感兴趣? 伍利兹为哈利两难的境地找到了解决办法:“也许是船上的木匠把螺丝放进原来已经钻好的、放钉子的孔里。但是,那些空对于螺丝来说太大了。” 哈利的脸色很难看:“如果是那样,没有第一次的事,就不会有第二次了。我得对第一次的事负责任,所以,我也要为那个不幸女人的死负上责任。” “但不是刑法方面的责任,”伍利兹轻声说,“那只是意外,不是谋杀。所以,正如我所说,这里没有案子。不需要想太多。” 哈里好像在和自己较劲。“您为什么不和船上的木匠谈谈?”他最后说。 “昨晚已经谈过了。他说螺丝拧得很紧,如果不是人为的,箱盖不可能被打开。他这样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因为他失职才死了人,他肯定会被解雇的。我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林斯特隆船长不会偏袒他。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案子。” 哈利深深地吸了口气:“伍利兹警长,那些螺丝肯定拧得很紧。我看着他拧上去的——一旦拧上螺丝,不用螺丝刀是打不开的。如果箱子是被钉子钉住的,得用羊角榔头才能打开。打开箱盖得用很长时间,还会弄出动静,很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手臂要很有力气吗?” “不需要。把螺丝拧进去,尤其是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需要用点力气。把它们拔出来就容易得多了。船上的木匠有大小不同的螺丝刀。他的工具箱没上锁,谁都能拿到那些工具。” “这件事是夜里发生的。”伍利兹说,“装蛇的箱子在您的浴室里。那个人如果有所行动,不会吵醒您或您妻子吗?” “我们的浴室在两间双人隔间之间。浴室两边各有一扇连通这两个隔间。另一个隔间是空的。他正对走廊的门没有锁。我们睡觉的时候,会把通往浴室的门锁上。但是,其他人可以从另外的空隔间进到浴室里,我们不会被吵醒。即使听到了一些噪声,我们当时也没留意,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那间隔间没有人住。” 伍利兹熄灭了烟:“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刚刚虚构了一个利用蛇作为杀人工具的巧妙理论。” “我必须想出这么个理论,”哈利反驳说,“以配合案情的事实。” 刺耳的军号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如释重负的哈利转身朝休息室走去,他大声地喊:“吃早饭了!” 豪华餐吧里,道森正独自坐在长餐桌的桌尾,一边喝黑咖啡一边吸烟。哈利和伍利兹从他身旁经过时,道森严肃地行了礼。桌子另一边的两位女士正在喝果汁——一个是妮娜·凯斯,她气色很好,绿色的亚麻裙令她看上去既顽皮又可爱;旁边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她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如银缎子般闪亮的精致的头饰上。哈利开口说:“这位是伍利兹警长——这位是我妻子。”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露出一口美丽的牙齿。但她圆圆的、灰色的眼睛却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伍利兹觉得她根本就没注意自己,因为她脑子一直在忙着想别的事情:我左耳上方的头发弯了吗?指甲上的淡紫色指甲油和丁香花上的颜色一样自然吗?我应该用珊瑚色作衬托吗? 在伍利兹看来,她是和妮娜·凯斯截然相反的那种女人——她一心沉浸在微不足道的个人虚荣里,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她的好心情来源于理发师、美甲师、服装师和珠宝商给她带来的快乐。 妮娜看着伍利兹警长:“我不知道您也乘坐这艘船。就是说——” 伍利兹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特别的,凯斯小姐,我只是乘船去纽约度假。” “我明白了。”她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芒。她反应很快。不用解释她就已经明白了。“我很高兴。”她言简意赅地说,好像很认真的样子。 “您是在皮特维亚上船的?”琼·哈利问。 “是的,”伍利兹回答说,“我家住在那儿。” “您错过了好多新鲜刺激的事儿。”琼天真得像个孩子。 伍利兹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船上没有人知道那个死去的女人是道森的妻子——除了妮娜和自己以外。他看着桌子那边的道森。道森享受着饭后的香烟,眼睛盯着飘散开的蓝色的烟雾。但伍利兹却觉得,他其实是在很认真的听他们的谈话。 琼银铃般的嗓音一直喋喋不休:“这里发生了最恐怖的事。一条可怕的巨蝮——我丈夫的标本——从箱子里逃了出来,还杀死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这太令人难过了。” “如果死掉的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就不令人难过了吗?” 从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没精打采地进了屋,双手插在兜里,嘴角边带着一丝笑容。这种笑容令伍利兹立刻认出他就是詹姆斯·舍伍德。但是,妮娜的描述和伍利兹看到的本人之间依然有些出入。妮娜认为他“懈怠”、“颓废”。也许,那是他为了引起女士的注意故意表现出来的。除了磨损的袖口和需要修剪的头发,伍利兹还注意到他如同淬火的钢铁一般有韧性的身体和眼神中流露出的精明、愤世嫉俗和幽默感。 “您这样说不准确,舍伍德先生,”琼赌气地说,“但是,意外发生在这么年轻、漂亮的受害者身上,确实让人难过。”她又转过头看着伍利兹,“那个女孩只有十九、二十岁的样子,乌黑的眼睛很漂亮,身材也很好——精致的骨骼、苗条而不失丰满,手腕和关节像精雕细刻出来的一样——和我的身材差不多。” 没有人取笑她的心无城府,她说的是实话。尽管琼已经五十几岁了,但她的身材却保持得很好,像年轻的女孩儿一样,一点也不显臃肿。但是,伍利兹觉得,她为了保持身材所付出的代价是极大的,和这样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定很不舒服。 哈利正在询问一名给他端来咖啡的乘务员:“钱德拉·达斯,你替我准备好钢丝球了吗?” “还没有,先生。准备好早饭之后,我就给您拿来。” “记得拿给我,”哈利回答说,“这件事非常重要。” “到甲板上走走怎么样,亲爱的?”他站起身,准备为琼拉椅子,“早上天气很好——阳光、海水、带咸味的空气——还有一个气色如同少女般可爱的女人,即使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也依旧那么美。” 琼转过头淡淡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双颊带着喜悦。道森也站起身来。他第一个走到门口,为他们打开了房门。然后,跟这他们走出了房间,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妮娜微笑地看着伍利兹:“我想,只要告诉琼·哈利她像少女一样年轻,她会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不是任何事,”伍利兹补充说,“是绝大多数的事。” 舍伍德推开了面前的空咖啡杯。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裹着玻璃纸的烟。 妮娜立刻站起身来:“如果您要在这里吸烟,我就到甲板上去!” 舍伍德冷漠地剥去烟的包装纸。伍利兹正要起身,他感觉到舍伍德桌子下面的一只手正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于是,他坐着没动。 妮娜离开屋子的时候瞪着舍伍德,她以为这样就会让他收起手上的烟。不过,舍伍德只是笑了笑,朝空气里吐出一口烟。“我通常早饭后在甲板上吸烟。”他冷漠地说。 “真的吗?” 从舷窗透进来的微风吹散了烟雾。舍伍德的眼神变得坚定、严肃起来。“这一次,我想和您单独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您是警察局派来的,对吗?” “你为什会这么想?” 他又吐出一口烟,烟雾中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神。“那条蛇已经是第二次被人从箱子里放出来了。我们亲眼看着木匠把螺丝拧进去的。他拧得很紧。螺丝不可能自己松开。船长肯定也意识到了。他已经和您说了吧。我们没有被扣留在皮特维亚——您又突然出现在船上。所以——我猜您是来办公事的,想放长线钓大鱼。” 伍利兹等待烟雾散去,他又能看清舍伍德的脸时才说话:“凶手是怎么在避免自己受伤的情况下把蛇弄出箱子的?他怎么把蛇引导受害者那里去的?” 舍伍德把烟放在烟灰缸边上,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许那个人应付巨蝮有一套。他不害怕蛇,因为他知道,只要动作迅速、处理及时,蛇毒就不会致命。” 伍利兹笑了笑:“也就是说——你认为是著名的爬虫学家干的,法贝恩·哈利博士?” “除了他,还有谁敢对付那条巨蝮?” “哈利博士和那个死掉的女人没有明显的关联,因此,他没有杀人动机。” 舍伍德还有其他想法:“除了动物学家,其他人也对蛇有所了解。比如说,像事务长恩里克兹·门多萨一样在西印度群岛长大的当地人。还有,只要在奎斯奇亚住上一个月,那个人就会了解,被毒蛇咬伤并不是致命的,除非蛇毒到达心脏。船上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哈利拿着那根杆子把蛇挑进麻袋里的时候是多么轻松自如。” “是在三个男人帮他撑着麻袋的情况下完成的,”伍利兹修正说,“但是,按照你的说法,凶手是怎么知道受害者会因为惊恐而导致蛇毒到达心脏呢?凶手怎么能肯定蛇会咬伤人的静脉?这些因素会导致那个女人死亡,但没有一点是凶手事先可以控制的。所以,在法庭上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 舍伍德又接着吸起了烟:“那么,蛇第一次从箱子里出来是在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有人设计好的?” “你怎么想?”伍利兹问,“我当时没在船上。但你在。” “我当时认为是意外,”舍伍德立刻回答说,好像他对这件事已经考虑很久了似的,“另一只装蝙蝠的箱子上的螺丝拧得很紧。我检查过了。也许到了该给装蛇的箱子拧螺丝的时候,螺丝刚好用完了。哈利手下的仆人为了偷懒,就没有出去买螺丝,而直接用钉子把箱盖钉住了。蛇上次可能就是这么跑出来的。就是这件是给了凶手灵感,令他想到用蛇做武器。也许他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被大家当成是意外。只是,他忽略了一点。” “是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箱子一旦被拧紧,如果没有人为因素,是不可能自己打开的。” “对于一个聪明的凶手来说,这似乎是个非常明显的错误。”伍利兹小声说。 “您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怀疑一切所谓的意外。” 舍伍德的烟灭了。他把烟蒂扔进烟灰缸:“您让我有点害怕,伍利兹警长。” “为什么?” “您是在暗示凶手就在船上,但我们对他的杀人手法和动机却一无所知。我们在接下来的旅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和凶手擦肩而过,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可不喜欢这种事。” “我也不喜欢。”伍利兹站起身,“据我所知,也许现在和我说话的就是凶手。” 舍伍德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他是那种脾气不太好的人。他试着一笑置之:“如果我是那个人,还会在这儿和您说这些话吗?” “也许你想从我这儿套点消息,这就是你所希望得到的。我希望你没有得逞。” 伍利兹转身离开屋子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舍伍德怒视的目光如同重拳一般击打着自己的后背。 事务长办公室旁边休息室的墙上,挂着一幅甲板的平面图。伍利兹假装在平面图前驻足点烟的工夫,仔细地研究着隔间的布局。从后面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 “迷路了?” 伍利兹回过头。他旁边站着一个男孩儿,他太年轻了,称他为男人似乎并不合适。即使没有从门外头到甲板上的阳光,他的朝气似乎使这里更明亮了。如果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托尼·布鲁克,那么,妮娜的评价并不公正。在痴情的妮娜眼里,难道除了鲁伯特以外,其他的男人都是影子吗?托尼的鼻子不很棱角分明,但也不只是“短平而上翘的”。他白皙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杏粉色而不是“樱桃红”。他的头发如同纤细的金银丝。也许是担心头发会变弯,所以他才把头发剪得很短。他身着一件和眼睛一样颜色的深蓝色夹克,领口露出里面穿的白色T恤。他白色的裤子一尘不染、裤线笔挺,好像是裁缝刚做好的。 “我只是想看一下我住的方位,”伍利兹回答说,“我的隔间在船尾,A甲板靠左舷方向,一个十字回廊的末端,但是,在平面图上我没找到。” “船尾只有两个十字回廊,”托尼说,“凯斯小姐的隔间在第一个十字回廊的末尾,靠左舷方向,对面是哈利夫妇的隔间。您的房间一定是左舷方向第二条十字回廊末尾两间中的一间。” 他一定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他对年长的人很尊敬,而且不失年轻人的真诚,言行中没有一丝羞怯。这个年轻、幸运、自信的年轻人显然还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难。 伍利兹又看了一遍平面图:“这么说,我对面的隔间就是连通着哈利夫妇浴室的空隔间?” “是的。那条回廊上的其他隔间都是空的。舍伍德住在哈利夫妇隔壁。我住舍伍德对面,相邻的两边一边住着凯斯小姐,另一边住着那个死掉了的女人——莉维亚·克莱斯比。” 无论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船上的大多数人都称莱斯利·道森为“莉维亚·克莱斯比”。他自然要利用眼下的好时机打听一番。但他故意装作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她死的那个晚上?” “什么也没听到。除了妮娜打字的声音。您知道打字机咔哒咔哒的声音穿透力有多强吗——即使那是一台便携式静音打字机。我是十一点上床睡觉的,但过了很久我也没睡着——外面狂风暴雨的声音很吵。十二点钟的时候,妮娜开始打字了,所以,一直藏书网到凌晨两点钟我才睡着。如果不是妮娜,我一定会去找那个打字的人算账。” “你没有听到什么人的叫喊声吗?或是脚步声?开门关门的声音?” “没有。我想,那是在两点钟我睡着以后发生的事吧。失眠了那么久,一旦睡着就睡得很死,早上六点钟的时候,是妮娜把我叫醒的。” “六点钟以后,你没再听到打字的声音?” “当然没有。” 透过楼梯井的栏杆,伍利兹看到妮娜乌亮的头发和褐色的脖子。她上了楼梯向他们这里走来,深绿色的亚麻裙使她看上去很苗条。 “准备好到甲板上打网球了吗?”托尼大声问。 “是的。您想玩儿吗,伍利兹警长..?” 他向门外烤在太阳下的甲板扫了一眼。一名乘务员正在琼·哈利和舍伍德的监督下安装打网球用的网。哈利整个人躺在躺椅上,双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就好像书太厚、他的手没有力气拿住它一样。栏杆下面,翻腾的海水在炙热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只有白色泡沫才能掩盖住它的光芒。 “不,谢谢,天太热了。”伍利兹说。 妮娜和托尼一同走上甲板。伍利兹从门口看到他们开始了游戏。琼看上去很开心,很有活力。她的微笑很迷人,打球的姿势也很优雅,不过,有几个容易打到的球她都没打到。舍伍德抛着网绳,好像已经对比赛完全失去了兴趣。显然妮娜和托尼快要赢了。他们既讲究技巧,又不缺乏热情。哈利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本书。他的膝盖向旁边移了一下,伍利兹看到了书名:《有闲阶级论》。 一声金属之间相互碰撞的声音吸引了伍利兹,他朝休息室看过去,那里依旧空无一人。他穿着胶底拖鞋消无声息地来到栏杆旁,向楼梯井下望去。看久了令人炫目的阳光和海水,突然间看向暗处,好像所有的景象都披上了一层蓝黑色,象梦一般朦胧。梦中,他看到艾伯特·道森那张深沉、忧郁的脸,还有道森手上拿着的一把自动手枪。刚才听到的声音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吗? 道森没有向甲板上看。他好像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人发现。他把枪塞进口袋,向楼梯上走去。 他上到最顶端的时候,伍利兹懒洋洋地靠着门口的侧柱上看着几个人的网球比赛。 道森从楼梯井离开向走廊口走去,然后就消失了。 伍利兹也迅速的穿过休息室,朝同一条走廊走去。 昏暗的、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一丝风吹草动。走廊的中间位置,是通往十字回廊的路口。从那个方向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 伍利兹循声走了过去。 第十二章 为美杜莎准备的钢丝球 这条走廊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一会儿,伍利兹就认出来了:“两排长长的白色的房门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出口,从那里可以看到蔚蓝的海水……好像自己走进了一个镜子映出的影像世界……”前天,妮娜去事务长办公室之前,曾经经过这条走廊,这是两条十字回廊中的第一条,除了伍利兹以外,所有的乘客都住在这儿。 走廊现在空无一人。道森急匆匆地往前走。 走廊中间处传来的一声微弱的响声引起了伍利兹的注意。他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瞥,刚好看到即将关上的门与门框之间的一道缝隙。 他现在已经对甲板上的布局了然于胸了,他知道那是舍伍德房间的门。 球形门拉手轻轻的转动着,没弄出一点声响。刚才的声音一定是门上的合叶发出来的。伍利兹轻轻地挪动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房门关着。伍利兹来到门前,停住了。从隔间里传出来沙沙的声音。听不出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 道森被吓了一跳,手上拿的纸散落在地上,一只手忙着往兜里放。 “我就不会那么做。”伍利兹的话使他犹豫了。 伍利兹故意坐在长沙发上,点燃了一支味道很重的烟。他不慌不忙地看着书桌上拉开的抽屉、打开的手提箱和扔在椅子上、地上的东西。 道森把手从衣服的口袋处放下来,垂下了肩膀。 伍利兹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你是在寻找那笔钱,我可以告诉你,它现在应该不在船上。警察已经进行了彻底搜查。我们没有任何发现。” “那笔钱?”道森警觉地抬头看着伍利兹。他开始恢复了镇静,“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你是想说,你根本不知道昨天在船上有一大笔现金?鲁伯特勋爵的钱,后来找不到了?我不该相信你。” 道森的表情显得异常的气愤:“如果我知道这件事,我还会告诉您我需要一笔钱到南美定居吗?” “我认为你会——果你确信我对那笔钱的事一无所知。” “我说得够多了!”道森闭上了嘴,一副怎么也不肯再说话的样子。 “你知道鲁伯特勋爵经常会带很多现金在身上,所以你才让你的妻子去勋爵家里工作?你是船上的事务长,你应该知道。他曾经乘坐过这条船。” 他没有回答——狭小而温暖的隔间里除了马达的嗡嗡声和哗啦啦的海水声以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伍利兹问得更自信了:“你在舍伍德的隔间里做什么,兜里还揣着把自动手枪?你怎么解释?” “我正在寻找证据。左轮手枪是用来防身的,以免他发现我在这儿。我不会对他开枪的,除非是出于自卫。但我希望能用枪把他吓住,这样他才会放我走。” “为什么在舍伍德的隔间里找证据?你怀疑是他杀了你妻子?” 道森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他是船上唯一一名大家不熟悉的乘客,我不了解他,也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声怎么样。哈利博士是位知名的科学家,他去奎斯奇亚旅行的原因是明摆着的。他妻子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凯斯小姐是勋爵家里的客人,也是勋爵的表妹。布鲁克先生在奎斯奇亚的一家银行工作,那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但是,舍伍德是谁?他从哪儿来?他在奎斯奇亚做什么?他只是一个贫穷的人——看看他的行李就知道了。带这种行李的人肯定负担不起去西印度群岛长途旅行的路费。再看看他本人吧,粗俗而且好斗。如果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很可能变得非常危险。他总是目中无人,所以——他一定是感到内疚或不开心。”道森把两只手扭在一起,“莱斯利是被人杀害的,我敢肯定。除了舍伍德还会是谁?其他乘客都是——那么——令人尊敬。” “没有证据显示舍伍德和鲁伯特勋爵或这案子里的某人有关。”伍利兹反驳说。 “没有?”道森的嘴唇不自然地紧闭着。 “有吗?” “无论如何,我会找出证据给你看的。”道森蹲下身,拾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纸,“护照和军人退伍证。再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了,这个东西除外,一堆旧账单——我猜足没有付过的。信封封口的胶水粘住了一页账单的背面。我猜,他把它们堆放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没注意。” 道森出示的所有证据就是一个空信封,伍利兹对此很失望。他接过信封,翻过来看了看。信封的左上角是一个公司的名字和地址——顶峰建筑公司。 “那么,”道森期盼地抬头看着他,“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离开奎斯奇亚的当晚收听了一档广播节目——新闻评论。评论员说鲁伯特勋爵的公司西方企业在一个叫瓦纳苏克的地方拥有几家发电厂。政府有一项工程,要在那里的河岸建一个大坝。电力是归政府所有的,以低于私人能源企业的价格出售给公众。我想,这对勋爵的生意来说是不利的。顶峰建筑公司希望能得到建造大坝和发电厂的合约。这对他们的生意有好处。所以,鲁伯特勋爵的公司西方企业和顶峰建筑公司一定是对立的。您为什么不去问问舍伍德他和顶峰建筑公司有什么关系?然后,也许您会发现他在李斯奇亚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还有,他和鲁伯特勋爵是什么关系。” 伍利兹把信封放在兜里:“我怎么知道这个信封不是你的?不是你带过来,故意放在舍伍德这儿的?” 道森刺耳地大笑起来:“我像是顶峰公司派来的吗?他们有自己的特务,您知道——各种各样的特务。那种公司都有这样的人。” “那种工作很赚钱,”伍利兹回答说,“特别是涉及违法的事的时候。你可以从中得到足够的钱,帮你在南美定居。西印度群岛是你的出生地,你会出色地完成任务。让你妻子到勋爵家工作,这样就可以监视勋爵的一举一动了。” 道森一下子站起身来:“我被捕了?” “没有。不过,得把那支枪给我。”伍利兹伸出一只手。 又一次,道森犹豫了。他站在那儿,伍利兹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相比,道森更强壮些。伍利兹能够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想打倒警察然后夺门而出的欲望,但是——往哪儿逃呢?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海上的航船无处藏身,无论躲在什么地方最后都能被找到,被制伏。一拳下去,伍利兹死不了,反而会出来指正他。如果他掏出枪来,把伍利兹杀了,有人会听到枪声,立刻赶过来看个究竟。伍利兹的尸体就是指证他最有利的证据。 道森把自动手枪放在伍利兹的手里。伍利兹一边把沉甸甸的手枪放进兜里,一边叹了口气。之前的几分钟令人透不过气来。他为什么敢冒如此危险?因为他相信,道森绝对是一个三思而后行的人。伍利兹冒着生命危险去验证自已的想法是否正确,结果,他赢了。道森不是那种为了满足个人愿望而不惜使用暴力或置法律于不顾的人。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一个正常人,只是受到外界环境和不利因素的影响。他想在南美定居的想法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精心计划过的。 “这些纸你是在哪儿找到的?”伍利兹问道。 “在他手提箱的口袋里找到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 “好吧,你得走了,我会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你……整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不需要告诉舍伍德。” “谢谢。”道森离开屋子,轻轻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伍利兹一个人了,他在把那些纸放回箱子之前,匆匆地浏览了一下上面的内容,他真希望甲板上的网球比赛能够持续得长一点。除了一堆没有付款的账单外,他没有任何重大发现。 他把门打开几英寸。两边的走廊空无一人。他走出隔间,朝船尾的方向走去。船尾没什么人,只有一名托着菜汤托盘的乘务员。乘客们还在船的另一边品尝着午餐甜品。伍利兹踱着步子来到自己隔间所在的走廊。但他并没有回自己的隔间。他在对面隔间的门前停住了脚步——哈利夫妇浴室旁那间空隔间的门口。 甲板上的光斜射在黄铜质地的门拉手上,如果上面有被弄脏的痕迹,完全能够看清楚——比如指纹。但是,门拉手被擦得一尘不染。 门拉手悄无声息地转动着。门上的合叶也没发出一点动静,伍利兹推开了门,他站在门口。空空的隔间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凶手不会在这里停留。他或者她,只是经过这里。厚厚的长毛绒地毯只有一种颜色——深红的玫瑰色带着编织交错的装饰图案——哪怕一丝脚印的痕迹都会显露无遗。 他穿过屋子,来到对面的浴室。他轻轻地推开门,没弄出一点声音。 他一进门,迎面扑来一股馊味和麝香的味道,头顶上传来沙沙的声音。绿色的大木箱仍然由绳子捆着吊在棚顶的管子上。铁丝网罩着的开口处,一张魔鬼般的小脸正向下恶狠狠地看着他。黑暗中,那双邪恶的眼睛好像放着绿光。他可以大致猜出这个长着蹼、带着邪恶的翅膀、像煤灰一样黑黑的家伙的样子。他知道,他正看着这个曾经看到蛇从箱子里出来的唯一证人。 “上午好,德古拉!”他小声说。 它怒吼着,反抗似的张大了嘴。如同针一样尖的白色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光。也许是错觉,但伍利兹觉得自己确实闻到了食肉动物的那种恶臭味。他还联想到哈利和他那有洁癖的妻子在德古拉的目光监视下洗澡的样子。 伍利兹不忙不忙地环视着浴室。打扫这里的乘务员很负责。地板、墙壁和浴盆一尘不染,毛巾和浴缸垫刚刚洗过。凶手的痕迹也被清除了。 哈利隔间的门虚掩着。从甲板舷窗照进来的阳光洒在另一块玫瑰色的毯子上。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针线筐和两本书——《管理变革》、《正午的黑暗》,旁边的杂志却和这几本书风格不同——《时尚》和《时尚芭莎》。真是一段奇怪的婚姻组合…… “天哪,伍利兹警长!” 他猛地转过身。 琼·哈利正站在她隔间的门口,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她手上拿着一个瓶子,在她淡紫色裙子的衬托下瓶子闪着深红色的光。 “女士!”伍利兹鞠了一躬,“非常抱歉。我误以为这是我的隔间。进来之后,我忍不住想和德古拉认识一下。” 琼不太高兴,不过还是接受了伍利兹临时想出的借口:“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我丈夫对这些标本的感情。” “对待科学的好奇心就如同爱情,”伍利兹说,“它会超越其他任何..感受,甚至是恐惧和厌恶。” 即使琼认为这个类比差强人意,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我是来给德古拉喂食的。”她平静地说。 “也许我能帮上忙?” “哦,谢谢。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爬上梯子,把瓶子里的东西从箱盖上铁丝网盖着的洞倒进去就行。” 伍利兹打开了瓶塞。他顺着梯子往上爬,里面传出抓挠箱子的沙沙的响声。肯定是血液的腥味使这个家伙变得异常兴奋。尽管箱子的开口处罩着铁丝,他的手还是和箱子保持着一段距离。透过开口,他看到蝙蝠正用它那长长的舌头贪婪地吮吸着托盘里的红色液体。 “是牛血吗?”他拿着窄瓶问道。 “是的,用搅拌器把血块打碎了,这样能使液体保存很长时间。” “您只喂它这个?” “它只吃这个。” 伍利兹取出一个小信封,是钟表匠通常用的那种很厚的信封。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掌里——是一块长长的弯曲的细玻璃碎片,一端有一个绳结。“我碰巧找到了这个。”他没有说是在哪儿找到的,“我想,这可能是用来装作为蝙蝠食物的某种易变质的液体的密封安瓿上的一部分。” “不是,但是……”琼·哈利来到盥洗台上面的小橱柜旁,打开了柜门。她朝玻璃架子上扫了几眼,然后回过头。“不见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我们的急救包。” “这么说,确实有这样一个装药的安瓿?” “是装抗毒蛇血清的。血清是从一条巨蝮毒牙里的毒液中提取出来的,安瓿里只装了这个。通过皮下注射,血清可以抵消人被毒蛇咬伤后产生的影响。” 伍利兹把细玻璃碎片放回信封:“一共有多少个?” “十二个。” “急救包里还有什么东西?” “一个吸杯、一条止血带、一支皮下注射器、还有一些小东西——一种治晕船的药、奎宁药丸、碘酒、吗啡和安眠药。” “您最后一次看到急救包是什么时候?” “很难说。但我记得前天我把手刺破了之后用过碘酒。我肯定把急救包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了,没人会偷那种东西。” “您确定吗?” “您什么意思?” “死掉的那个年轻的女人不是因为跌下楼梯摔死的。而是因为她被毒蛇咬伤了。她摔下楼梯只是摔断了腿,让她没办法寻求帮助。如果当时她还活着,可能会被人发现。如果是那样,你们的急救包就能救她一命。没有急救包的话,救助工作就困难多了——也许一点希望也没有。” 琼坐了下来,好像她的双腿已经再没力气支撑她的身体了。“但是——那是谋杀——在她被蛇咬伤之前把血清藏起来或毁掉?” “完全正确。” “通过毒蛇来进行谋杀?” “是的。如果我有一个类似的计划,我会为自己准备几瓶血清以防万一,以免被蛇咬伤的不是受害者而是我自己。如果是你,你不也会这样做吗?” 琼慢慢地点点头:“这是蓄意谋杀?” “当然了,除非——” 敲门声把他们吓了一跳。琼大声说:“请进!”伍利兹赶紧把信封揣进了口袋。 一名印度乘务员打开了房门。他的手上托着一个小纸盒:“女士,这是为哈利博士准备的钢丝球。”他严肃地说。 “哦,谢谢。”琼挥了挥手。从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了那个人,“我得马上把它给我丈夫送过去,”她对伍利兹说,“他已经等了一上午了。” “钢丝球是用来干什么的?”伍利兹小声问,“吃早饭的时候他就说需要钢丝球,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哦,您不知道?是为美杜莎准备的,就是那条巨蝮。它的箱子现在在货舱。林斯特隆船长让我们把箱子放在那儿的。这样就不会再发生——意外了。法贝恩今天早饭前去看它的时候,它显得很不安。它身上的鳞片已经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无光。他肯定巨蝮是要蜕皮了,但是箱子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用来摩擦身体的。” 他们穿过主升降口扶梯,朝甲板走去。 “所以,您的丈夫想让它用钢丝球来摩擦皮肤?” “只是摩擦它的头部而已。” 伍利兹诧异地看着琼:“真想不出有什么事比巨蝮用头蹭钢丝球更有趣的了。” “钢丝球会被固定在一根长竿的一端,”琼解释说,“这样不会激怒美杜莎。它喜欢这样——就像猫喜欢有人给它挠痒痒一样。摩擦会使头周围的皮肤变得松弛。然后,它就可以通过摩擦箱子内壁剥掉其余部位的皮肤了。以前,法贝恩也在类似的情况下这样做过。他在他的书里经常提到这个过程,所以,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 “要完成这项工作,哈利博士必须打开箱子吗?” “是的,但他和蛇都将被关在货舱里。对其他人来说没有危险。他和林斯特隆船长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们来到船的左舷方向供乘客散步的甲板上。一名乘务员正头顶太阳,站在风里折起一张网球网。 “你看到我丈夫了吗?”琼问。 “他在甲板上散步呢,女士。他一定是在船的另一边。” “谢谢。”琼又返回到休息室,抄了一条最近的路来到同一甲板的右舷一侧。她并没有邀请伍利兹同行,但他一直跟在她身边。到了甲板的门口,她大声地喊道:“法贝恩……” 哈利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护栏旁。听到喊声,他侧过身体,一只手依然放在护栏上。 “亲爱的,快来看看这些飞鱼。这么大个儿,我从没在这么靠北边的地区看到过!” “我把钢丝球给你带来了。”琼穿过甲板,站在哈利的身旁。伍利兹待在她身后儿步远的地方。 “太壮观了!”哈利大声说,“我知道它们一定有一些——” 衬着蓝蓝的天空和碧蓝的海水,一个黑色的东西从伍利兹身边几英寸的地方疾驰而过。 “啊……”哈利惨叫了一声,几乎像动物发出的叫声一样——由于受到惊吓和疼痛难忍,他粉红色的面庞突然间变得煞白。他疑惑地看着自己依然握着栏杆的右手,鲜血从关节的伤口处汩汩地流出来。一把沉甸甸的英式扳钳落在脚边的甲板上。 伍利兹抬头看了看。飓风四起的甲板边上空无一人,但是扳钳的确是从上面飞下来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梯子。上面的甲板没有人。除了风声、海浪声和微弱的马达声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跑向左舷方向的梯子,那里也没有人。这个人一定是趁他爬上另一边梯子的时候,从这边的梯子溜走了。 他又来到右舷方向的甲板。哈利正坐在躺椅上,琼陪在他身边,哈利的手放在她腿上的一方手帕上。两个人的眼神都很迷茫。 “他的两根手指变形了,”琼说,“应该是骨头断了。它们动不了。也许那个东西本来是要砸他的头的,或者我的头,或是我的脸。”她一想到自己差一点被毁容,立刻面有惧色。 “船上的事务长通常也是药剂师助理。”伍利兹说,“我去把他找来。” 他已经转身走了,哈利又把他叫了回来。 “伍利兹警长,如果那把扳钳是有人故意扔过来的——您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或者告诉我,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伍利兹严肃地看着他:“我不能,哈利博士。我还希望让您来告诉我呢。” 在伍利兹凝视的目光下,哈利垂下了双眼:“不,”他颤抖的嘴唇中挤出一个字,“我发誓,我没法解释这件事,也不知道自从我们上船那天起发生的这些事是怎么回事。” 伍利兹走得太急,差点和从休息室出来的道森撞在一起。道森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伍利兹。 “哈利博士的手受伤了?” 伍利兹很干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一把扳钳从上面的甲板掉了下来,或者说是有人扔下来的。正好砸在哈利博士的手上,恐怕有两根手指断了。” “哦……”很奇怪,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理解,“是右手吗?” “是的。你是药剂师助理吗?你有急救包吗?请把它拿来。” “好的,先生。”道森的声音很平静,而且面无表情。伍利兹想知道,刚才他从道森脸上看到的理解的表情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道森惊讶的神情肯定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也就是说,无论扔扳钳的人是谁,那个人一定不是艾伯特·道森。 第十三章 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那一晚,风平浪静。晚饭后,伍利兹吸着烟,迎着清新的海风,在甲板上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欣赏夜空中遥不可及的群星。他脚边昏暗的甲板上映着休息室的菱形窗投射下来的影子。他停下脚步,又读了一遍刚收到的两封电报。 圣克里斯蒂娜号,米格尔·伍利兹警长收 艾伯特·道森因贩卖大麻被判在新新监狱监禁五年,服刑两年后,于四年前获释。 帕特里克·弗伊尔 助理总巡官 纽约警察局 圣克里斯蒂娜号,米格尔·伍利兹警长收 经过分析,水杯中可致命剂量的催眠化合物与安眠药的成分相同。 约瑟·布拉诺 市警察局医生 皮特维亚,圣特雷萨 “你好!我出来透透气!” 听到托尼·布鲁克的声音,伍利兹一把抓住电报塞进了兜里。 屋子里亮着灯,窗子映出牌桌前三个人的轮廓——琼、妮娜和舍伍德。托尼原来坐的位子现在空着,桌上的牌正面朝上—一从这个位置看过去,隐约能看到纸牌上星星点点的白色、红色和黑色。桌子的每个角落都放着几个高高的磨砂玻璃杯。薄薄的烟雾从开口上方飘散开来。 “你们当中好像没有谁为鲁伯特勋爵特别难过。”伍利兹不动声色地说。 “您以为我们会难过?”托尼叹了口气,然后顺着伍利兹的目光望着屋子里令人开心的场面,“这算不了什么打击。我们都知道,那次意外之后他就会死,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我不清楚。”伍利兹好像对他的话特别感兴趣。 “哦,是的。他的颅骨严重骨折,医生也对阿曼达说,他康复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 “所以,她就扔下他不管,任由他自生自灭?”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托尼眉头紧锁,光滑、稚嫩的额头上起了皱纹。他把双手塞进兜里,“我知道阿曼达不会丢下垂死的丈夫不理的,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鲁伯特死的时候她却不知所终。阿曼达是最注重颜面的人,她绝不会做引人闲话的事,如果她有能力做到的话。” “那么,我们可以假设她已经无能为力了。”伍利兹建议说。 “是的,但是——她为什么会这样?”托尼要么是名演技高超的演员,要么就是他真的对此疑惑不解。 “也许是她害怕了。”伍利兹轻轻地说。 “害怕?”托尼结结巴巴地说,“有什么可害怕的?鲁伯特的死是个意外。” “骑马时发生的意外——没有人证。” 微弱的灯光下,托尼睁大眼睛,张着嘴,面无表情。 “嗨!”舍伍德在休息室朝他们打着招呼,“这儿需要你,布鲁克。我们已经输了六百点了!” “就来!”托尼依然看着伍利兹,“那肯定是意外,每个人都喜欢鲁伯特。” “你这么想吗?当然,你了解的比我多。” 也许是伍利兹脸上划过的、与他刚才的话自相矛盾的、怀疑的微笑令托尼很尴尬。托尼没有回答。伍利兹听到这个男孩儿转身返回休息室的时候长出了口气。 伍利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进了休息室,在桌旁看他们打最后一局。不知是怎么回事,有警察在场似乎令几个人很不舒服,不过,伍利兹却暗自高兴。一个玻璃杯翻了,一支烟烫坏了桌面,琼·哈利打出王牌赢了其他几个人。最后一张牌一出,舍伍德立刻开始统计分数。琼突然间想起自己丈夫的手还受着伤,匆匆忙忙回隔间去了。妮娜抱怨说头疼,托尼觉得海风令自己很疲倦——得去睡上一觉了。舍伍德坐在椅子上,咧着嘴微笑地看着伍利兹。 “您不太受欢迎,对吗?” “是的。”伍利兹心里寻思,舍伍德这种顽皮的笑容、寻衅好斗的举止同满是纸牌、烟蒂和肮脏的玻璃杯的环境是多么相配啊。一看到他,就令人想起午夜时分大街上烟雾缭绕的酒吧和台球厅——它们通常坐落在又长、又暗、整洁的柏油马路旁,旁边是高楼大厦,到处充斥着车辆的喧嚣、灯红酒绿。这个男人的大半生好像都生活在这种炫目的光影里。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为顶峰公司工作?”伍利兹说。 这一击不重,不过正中要害。舍伍德正在理牌的手突然停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对你很重要吗?” “我依然对鲁伯特勋爵的死很感兴趣。你说你和他没有关系,但其实有。你为顶峰公司工作,他们想接瓦纳苏克大坝工程。而鲁伯特勋爵不希望他们这么做。” “听着,”舍伍德把牌分成厚度一样的两摞,像名职业赌徒一样熟练而且慢条斯里地洗着牌,“这件事和你无关,不过,我会讲给你听。鲁伯特勋爵是个喜欢牟取暴利的人,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也是一个为了钱财不惜触犯法律的人,他人很聪明,这些年,他在瓦纳苏克谷捞了不少好处。我一直住在瓦纳苏克,所以我很清楚。您说的那件事是一个把他赶走,让谷里的居民享受公平待遇的好机会。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和勋爵还有他的公司对抗?但是,我为和他对立的顶峰公司工作,一切都不同了——我有很多事可做。我为顶峰公司做事,他们付薪水给我。” “做什么?” 舍伍德把牌摞成一摞,用手抓着。“议案在国会等待审批期间,我得看着鲁伯特勋爵,不能让他和杰弗逊·斯泰尔斯或任何斯泰尔斯委员会的国会成员接触。如果他想出办法试图游说,我就揭发他——如果他确实那么做了。如果没有,我得设法阻止他——无论何时何地,直到国会通过议案并由总统签署为止。” “你的确这样做了?”伍利兹的口气异常的温和。 “您什么意思?” “鲁伯特确实被阻止了。” “他死了。” “一点儿没错。” “你究竟——” “这也是阻止他的一种方式,不是吗?如果有人看到你在鲁伯特骑马时发生意外的现场看到你……” “没有证人。”舍伍德站起身,气愤使他的脸色变得很恐怖,“这事儿不在您的管辖范围内,伍利兹警长。您应该管的案子已经结束了——莉维亚·克莱斯比的那件案子。我一直对您很坦白——也许坦白过头了。我建议您把所有这一切都忘了——这是为了您好。” 舍伍德一下子转过身,离开了休息室。伍利兹冷静地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他心里在想,无论你离开的时候有多愤慨,离开就意味着退缩。只有被打败的人才会退缩,他微笑着看了看手表——才十点半。还有时间和林斯特隆聊上几句。 伍利兹来到通往上层甲板的走廊,黑暗之中,一束微弱的光从一扇虚掩着的门里射出来,那是哈利博士的隔间。他一时心血来潮,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哈利正坐在床上。床头夹着一盏台灯,灯光聚焦在他左手拿着的一本书上。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僵直地放在膝盖上。琼·哈利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借着灯光织bbr>一件蓝色的毛衣,毛衣的颜色与她身上穿的淡紫色裙子反差很大。伍利兹注意到,琼·哈利每次换了不同颜色的裙子后,手上织着的东西的颜色也跟着改变。同一条裙子她一般不会穿两次,所以,她织的那些毛衣没有一件是接近成品的。“我看到你们的屋子亮着灯,”伍利兹说,“所以,就随便过来看看。” 哈利笑了笑:“我的手一直阵阵作痛。不过,我早预料到了。只担心——可怜的美杜莎!不知道它没有我的帮助还能不能顺利地蜕皮。” “您还没去看过它?” “有什么用呢?我现在不敢打开箱盖。右手受伤的情况下,我应付不了一条巨蝮。” “亲爱的,我都说过不用担心了,”琼安慰他说,“如果我去看看它,你会觉得好过一点儿吗?至少我可以告诉你它进展如何。” “你会去吗,琼?” “当然。”琼如同要去殉道一般,优雅地放下手中的毛衣,站起身来,“我回来之前,也许伍利兹警长可以在这里陪你,以免你有什么需要。” “我只是一只手受伤了,”哈利生气地反驳说,“还有一只手和两条腿是好的,我需要什么我自己会去拿。” “如果你只用左手拿东西,可能会碰到受伤的那只手,”琼像慈母一般关爱地说,“而且,你现在出了一身的汗,不应该下床。” 伍利兹恰到好处地搭了腔:“我很乐意留下来陪着哈利博士。” “谢谢。”她向伍利兹热情地笑了笑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屋子。 哈利面带微笑:“如果不是琼当时正和我在一起,我会以为那把扳钳是她扔的!” “为什么?” “她喜欢我这副无助的样子。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她是母亲和狱卒的结合体,我是她的囚犯。从另一个角度讲,她也是我的囚犯,这就是我们的婚姻。” 伍利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还想说你们是幸福的一对呢。” “是吗?”哈利用左手拽了一下床罩,“我们不幸福,而且……我们是大学同学,那个时候我们年轻,热情。后来,我当了大学倔讲师。我们没有孩子,所以,琼在学术社交生活的小圈子里找到了业余爱好。我们的房子非常漂亮,里面到处放着她家的传家宝,我们和朋友们都很合得来,经常聚在一起,他们有时还搞点小竞争小阴谋什么的。” “我在思想的世界里找到了慰藉。开始,我只关注自己的动物学领域。琼当然不喜欢我一心只想着工作,但是工作使我小有名气,她也跟着沾光,所以也就勉强接受了。她不喜欢和我出门旅行去收集标本。她不愿意和我一道出门,也不愿意我丢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为了我的事业,她容忍了这一切。如果她偶尔提醒我她正在做出牺牲,她会说那是作为妻子的特殊待遇。 “不幸的是,对动物的研究使我对一种最特别的动物——人类产生了兴趣。错综复杂的感情关联构成动物的心灵世界,他们是怎么结成社会组织、学会语言并产生意识的呢?为了找到答案,我开始阅读人类学方面的书籍,渐渐地,我开始相信社会主义学说。五年前,当许多矜持的、受人尊敬的美国人热捧亨利·乔治和爱德华·贝米拉的时候,当然没有关系,可是如今,事态严重了,如果你在吃鱼子酱或者俄式薄煎饼,就有人会说你被莫斯科收买了。” “我能猜到故事的结尾,”伍利兹打断他说,“你那激进的经济学观点毁掉了你妻子的社交生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 “不。”哈利叹了口气,“没那么简单。她的社交生活还和从前一样,但我却不再是从前那个诚实正直的我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观点。那些和我们合得来的朋友也从不与我讨论经济学。我不会试图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他们。如果我的观点被别人知道了,我担心筹不到旅行用的资金。我的性格决定我不会做殉道者或十字军战士。我读了很多书,也思考了很多,但是——我一直很谨慎,什么也没说。” “不幸的是,其他人并不像我一样谨慎。一位年轻的讲师在课堂上公然讲授这种危险的思想,就像苏格拉底一样。从理论上讲,这是身在美国的优势。但实际上,这是在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人对他做出了惩罚,就像从前人们给犯错的人灌下毒药一样——他们开除了他,就因为他公开发表了我心里暗自支持的观点。 “几名学生和年轻的教师支持他。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是支持他的观点,而是认为他有发表言论的自由。他们在一起开了会,慌乱中学生们还举行了罢课。一些讲师被解雇了,有几名学生被开除了——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 “但是,我的内心从此不再平静。 “这件事正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我和琼说我想在他们的一次会议上发表演讲。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以前从未吵得那么凶。她哭了,之后——她病了。医生称这种病为萎陷——也就是神经性消化不良以及脉搏虚弱、不稳。医生为她虚弱的脉搏感到很担心,所以……我退出了,没有在那次会议上演讲。我对委员会说,他们的观点太过激进,我不能全力支持他们,但这不是真的。 “令我烦恼的是,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人责怪我,甚至连那些被开除的讲师也没有批评我。如果他们拒绝和我来往,我反倒好受些,但他们没有。每个人都相信我的决定是诚实的,只有我知道真相,还有琼。 “这之后,琼立刻恢复了健康。她在一些小事上比以前对我更百依百顺了——她会尊重我的观点,在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在我恰好想吃东西的时候点上一些精美的食物。她这次甚至愿意和我一起出门旅行来收集标本——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做。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也怀疑她是否真的快乐。 “不幸的是,太迟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失去了站出来支持自己观点的机会,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想过不再做什么教授,永远离开琼——一个人离开,开始全新的生活。但是,我做不到。” 这种道德上的两难境地打动了伍利兹。“为什么?” “一个字就能回答这个问题,”哈利说,“钱。如果我有一大笔钱,比如五六万美元,我就可以把它留给琼,然后心安理得地离开她。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如果我抛弃一切离她而去,那她以后怎么办?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儿?我不能那样做。只有资本家才能承受起社会主义者的生活,只有数量众多的、有形的钱才能买到无形的精神——自由和诚实正直。我没有钱,所以我只能当囚犯享受着终身监禁,良好的表现也不能使我获释。即使生病了,也不能搬到一间舒服一点的牢房……” 门开了。琼·哈利走进了房间,亲切地笑了笑:“蛇正在睡觉,它看上去很好,没有要蜕皮的迹象。” “你确定吗?” “我是透过箱子两侧的铁丝网检查的。明天我们就到纽约了。托米或其他助手会在码头接我们,到时候,他们会接管那些标本。你现在还不睡觉吗?” 没有什么比琼掠过她丈夫前额、抚摸他头发的手更温柔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她丈夫脸上回报给她的微笑更显疲惫了。伍利兹比从前更庄重地道了晚安,然后朝船长的宿舍走去。 林斯特隆刚从船桥上回来。他那又长又结实的双下巴被海风吹得通红。他挥着手指了指桌上的雕花玻璃酒瓶,示意伍利兹过来喝酒,伍利兹摇了摇头。林斯特隆豪饮着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伍利兹则坐在扶手椅上伸着腿休息,被烟熏黄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林斯特隆坐在桌角把玩着手上的酒杯:“有什么新的发现?” “不是很多。”伍利兹一边沉思一边说,“你有没有想过,拉尔斯,钱对于人bbr>..产生的诱惑竟会那么不同,而且令人不易察觉?” “什么意思?” “我开始以为,人们为了得到这十万美元现金只是出于明显的动机——害怕贫穷、热爱奢华、挪用公款投机失利的男人为了还钱以免入狱、孩子的母亲为了给孩子治病或缓解病痛而急需用钱。但我的发现告诉我——有一种对钱的渴望更隐秘也更迫切。” “比如说?” “一个有思想的男人因为向自己娇纵的妻子妥协而说了谎,从此永远失掉了内心的平静——如果他有钱,他就能彻底摆脱那种令人沮丧的生活,恢复一点自尊。一个聪明的黑白混血儿可以离开美国,去一个没有种族界限的国度,在那里他不必害怕贫穷,也不必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前提是,他得有一笔钱。换句话说,钱不只能买到健康、舒适、安全和物质生活用品。某些情况下,钱也能买到荣誉、自由和内心的平静。不要让任何假装生活清苦的人告诉你这些话,除非他确实亲身经历过。” “艾伯特·道森是那个黑白混血儿,我猜那个有思想的男人是法贝恩·哈利。” “是的。刚才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告诉我一件他之前从未向别人提过的事——这种事只有在船上或火车上遇到一个你以后可能永远见不到的人的时候才会说。对那两个人来说,鲁伯特勋爵的那笔钱意味着一切。” “你认为是他们中的一个人拿了钱?” “我认为他们俩都有非常明显的动机。但是,我们必须在动机和性格之间做个衡量。性格懦弱的人通常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 “你仍然相信丢失的那笔钱和菜斯利·道森的死有关吗?” 伍利兹点点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不过,我相信那笔钱就是引发犯罪的病毒。奸邪的人会被钱吸引,就像秃鹰会被腐肉吸引一样。鲁伯特曾在旅行的时候携带过大笔现金,于是,一个有过犯罪记录的人开始暗中接近他——就是艾伯特·道森,而他的妻子莱斯利从旁帮忙。” “你确定他犯过罪吗?” 伍利兹把电报扔在桌子上,然后趁着林斯特隆读电报的时候继续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为鲁伯特勋爵参与到一笔巨额交易当中——他竭力压制瓦纳苏克地区的大坝工程——于是,一个不太典型的骗子,敢冒风险受雇于政治或工业核心机构的人开始暗中接近他——这个人就是詹姆斯·舍伍德。舍伍德为顶峰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想建造大坝,所以,为了打击勋爵,舍伍德拿走了他所有可以支配的现金,然后把他杀了,或者暂时让他变成残废。我们都知道那次意外确实使勋爵不能去华盛顿赴约。也许道森夫妇中的一个人松开了马的腹带,希望勋爵受伤或者死掉,这样他们带着钱到南美就不会那么快有人去追他们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勋爵可能已经产生了怀疑,所以才决定把钱交给妮娜·凯斯,但事前没有告诉她信封里装了什么东西。她显然是带着钱替勋爵到华盛顿赴约的,所以,这笔钱和大坝工程有关。” “但是,勋爵并不是唯一被杀害的人。三个骗子之中的莱斯利·道森也被杀了。那笔钱无论是被舍伍德拿了,还是被道森拿去了,现在都已经下落不明。道森好像早就料到了他妻子会死,还弄了一张签着她名字的自杀遗言。只不过,那份遗言是另一个女人写的——一个受勋爵所托保管那笔钱的女人。现在,那份遗言和钱一起消失了。” “不仅如此,也许那个杀掉勋爵和莱斯利·道森的人也想用扳钳杀死哈利博士和他的妻子。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明显动因——舍伍德或者道森夫妇中的一个为了夺取钱财而杀掉勋爵。” “那么,你怀疑是谁干的?”林斯特隆问。 伍利兹笑了笑:“每一个疑犯都是人,是人就会受到金钱的诱惑。我不是和你说过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吗?” 外面传来的微弱敲门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伍利兹脸上的笑容突然间消失了,林斯特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我还以为除了值班的船员外其他人都睡觉了呢。”伍利兹说。 “也许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林斯特隆打开了门:“天哪,凯斯小姐……” “我希望没有打扰您。”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看上去依旧那么苗条、优雅。她披着一件蓝色的狐皮外衣,里面亚麻质地的裙子和狐皮的颜色一样。细小的水珠贴在她黑色的秀发上,长期日晒使她的脸显得微红。她嘴边带着微笑,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我睡不着,一直在甲板上散步。我看到您房间的灯亮着,而且——我想到了一些事,我得马上告诉您。” “不坐下来说吗?”林斯特隆关上了门。她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林斯特隆为她递过了酒杯。她不想喝酒,不过,从伍利兹手里接过一支烟。他为她点烟的时候注意到那只拿着烟的瘦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你害怕了。”他轻轻地说,“为什么?” “您不知道?哈利博士的事?”她深深地吸了口烟,燃烧的烟头发出红光,“您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所有这些事都是同一个人干的,谋杀鲁伯特的凶手也杀了莱斯利·道森。那个人现在就在船上,就在我们中间,却一点也没有被人怀疑。他刚刚还想把哈利博士也杀了。您认为我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入睡吗?” “您想告诉我们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在想道森让我给他写的那封信——其中一部分可以用作自杀遗言的信。我被这些解释不通的事所迷惑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除非我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突然间——我全明白了。” “这么说,你比我们俩都聪明。”林斯特隆说。 “您没有找到线索吗?艾伯特·道森妻子的名字恰好是个男人能用女人也能用的名字——莱斯利。艾伯特·道森一定最开始就想到了这点。”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伍利兹说。 “我知道您会懂的。”妮娜看着他,灯光下的她真诚而美丽。她那双黑色的眼睛闪着光,粉色的脸庞沾着外面的雨水依旧湿漉漉的。“作为船上的事务长,道森知道鲁伯特习惯携带大量现金在身上。于是,他安排自己的妻子莱斯利在勋爵家做女仆,监视他什么时候会有一大笔钱在身边。她知道,除了勋爵本人外,没有人会知道钱的事。所以,她松开了马的腹带,希望人们以为勋爵的死是个意外。然后,她和道森就可以带着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但是,鲁伯特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只是受了伤,不能带着钱按照计划去华盛顿赴约。所以,他想到把钱装在密封的信封里,委托我去送钱,但又不告诉我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莱斯利·道森一直监视着鲁伯特,所以,鲁伯特把钱放在信封里交给我的时候她可能看到了。她也可能听到了勋爵对我的嘱托。毕竟,勋爵的屋子在一楼。任何一个站在打开的落地窗外的人都能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而不会被里面的人发现。 “道森的船一靠岸,莱斯利就告诉他说计划没有成功。道森立刻想出了办法,既然我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从我这里把信封偷走简直易如反掌。在鲁伯特得知失窃的消息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带着钱离开。 “我原以为道森愿意和他的妻子分享这笔钱。但如果他们吵架了呢,关于怎么花掉那笔钱或者怎么偷到那笔钱的事?他们是不是我听到的在通风口旁吵架的那对夫妇?共犯通常会吵架,丈夫和妻子也会。而他们同时扮演了这两种角色,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道森已经开始怨恨他的妻子了?道森明白,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把钱据为己有——莱斯利一定得死。而且,她的死还要让人不能控告他或怀疑到他的身上。 “同时,他必须想办法在我发现鲁伯特的那包设计图丢了的时候没办法指证他。何况,我还意外地发现了包裹里装的根本不是设计图而是一大笔钱。” 林斯特隆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也开始明白了,一下子解决了两个——” “一石二鸟!”激动的妮娜显得容光焕发,“莱斯利·道森和我。道森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他可以杀掉一个女人,再令人们质疑另一个女人的证词,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带着钱逃跑了。这一切都基于他妻子的名字,莱斯利既可以用作男人的名字,也可以用作女人的名字。道森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让我帮他写信,表面上,信的末尾签的是他的名字,可实际上,签的是他妻子的名字——莱斯利。作为自杀留言,信的末尾一定要签上他妻子的名字。但是,信是他口述给我的,我一定以为信尾签的是男人的名字——就是让我写信人的名字。如果是像简或者玛格丽特这么女性化的名字,道森一定不会让我签。所以,这个名字一定得像莱斯利一样模棱两可。 “当然了,信一定要分写在两页纸上,这样,第二页才像是自杀遗言。信的开头一定要有称呼语,如果写在一页纸上,它就不能用作自杀遗言了。” 林斯特隆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是不明白道森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亲笔写下自杀遗言,却签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只有一个可能。”妮娜有些不耐烦地说,“您还不明白吗,即使到了现在?他想杀掉他的妻子,然后把自杀遗言留在她身边,就是那份我亲笔写下的、签着她的名字的自杀遗言。 “一开始,调查人员会以为自杀留言是莱斯利·道森亲笔写下的。道森知道,船上找不到莱斯利写的东西,无法识别她的笔迹。在她寻找护照的时候,我恰好看到了她的行李,那里面没有信件,甚至没有任何手写的材料。留言上提到的‘分开’是说道森在海上工作的时候不能和莱斯利待在一起。只要查一查那本联合护照,他们的关系就能得到证实。 “之后呢?作为她的丈夫,道森会质疑那份留言究竟是不是菜斯利亲笔写的。所以,调查人员会把它和船上所有人的笔迹进行对比,人们马上会发现留言是我的笔迹。道森手上就有我的笔迹样本——我为海员之家捐款的时候填写的那两张支票。这就是为什么起航不久他就开始募捐的原因。 “你们应该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吧?我一定会被控告伪造莱斯利的自杀遗言,被控谋杀,这件事很可能会拖上一个星期。到时候,即使我告诉他们是一名不识字的花匠让我帮他写的那封信,还在信的末尾签上那个被谋杀的女人的名字,谁还会相信我? “想想看吧,如果不是我在莱斯利死之前在手稿里写到道森曾经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他们会觉得我讲的故事有多么可笑?如果不是我在道森声称自己是文盲不久就恰巧看到他在邮局里写字,我也不会记录下这一切——这一点道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我被控告之前,不会和任何人提起道森曾经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的事,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人们会在莱斯利·道森的尸体旁发现那份留言。如果警方不能肯定她是自杀,为了识别笔迹,他们不会公布留言上的内容,也不会询问任何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 “如果我最终被认为是凶手——就像道森期待的那样——我就被彻底解决掉了。如果最后因为证据不足我没有获罪,他们也会因为有人控告我而怀疑我说的话,到时候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鲁伯特的那些设计图的命运或者去控告是道森把它偷走了。如果我依然认为信封里装的是设计图,可能我被人控告谋杀之后早把它的去向抛诸脑后了。但是,机缘巧合之下,我知道了信封里装的是钱——不过,关于我是如何得到这笔钱的故事和之前的故事一样怪诞,人们怎么会相信一个嫌疑犯的话呢?更何况,唯一能为我作证的证人鲁伯特已经死了。” 妮娜的声音在寂静里回响着。 林斯特隆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那么,我会……” 伍利兹一直在思考,想得入了神。 “道森太粗心了,他没想到自己在邮局里写字会被你看到,当时他还穿着花匠的衣服。如果不是发觉他的话自相矛盾——文盲竟然会写字——你不会在莱斯利·道森死去之前在手稿里记录下一切,也不会认出那名不识字的花匠就是事务长。你被控告谋杀之后,会把这个故事告诉他们,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你为了狡辩而捏造出来的事实。你可能会争辩说,没有凶手会愚蠢到亲自去伪造自杀遗言。不过,虽然这么做并不高明,但检查官会认为这完全有可能。” 林斯特隆狐疑地看了看两个人。“说得很好,但是——如果道森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得到凯斯小姐亲笔写下的自杀遗言,他为什么没有把它放在莱斯利的尸体旁呢?” “因为她的死是由蛇咬伤导致的,怎么能算作自杀呢?”伍利兹回答说,“他那个绝妙的计划出了问题。不知怎么回事,美杜莎参与进来了。” “那笔钱呢?”林斯特隆追问道。 “很可能被毁掉了,”妮娜猜测说,“如果他还留着那笔钱,那就是指证他最确凿的证据。” “那我们还等什么?”林斯特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越早解决这件事越好。我们先把这位年轻的女士送回房间,然后就让人把道森先生带来。” “我不介意自己一个人回房间。”妮娜反驳说。 “我陪她回去,”伍利兹说,“你派人把道森叫来,我马上就回来。” 他们离开了房间,林斯特隆按下了桌边的铃。 两个人走上甲板,妮娜抬头看着伍利兹:“您认为晚上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很蠢吗?” “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很蠢。” “如果我不是一个人走在清新的空气里,我永远也想不明白。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通的。” 伍利兹看了看她:“再过几分钟,你愿意怎么散步都行——即使带着一袋金子,就像生活在尧帝时代一样。” 她的笑声清脆而且悦耳:“只不过——我把那袋金子弄丢了。” “请把门锁好。”他们拐进走廊的时候,伍利兹对妮娜说。 “我会理智一点。”她冲他笑了笑,“晚安,谢谢。” 伍利兹不慌不忙地朝林斯特隆亮着灯的房间走去。也许妮娜是对的——只有一个人走在清新的空气里才能想通事情。他一边走一边闲逛,心里琢磨着道森的案子。应该没有问题——完美无缺——万无一失。关于不识字的花匠和自杀留言还会有其他的解释吗?除非……他为道森感到遗憾,他欣赏这个人,他希望接下来的时刻越晚到来越好…… 他来到船尾,前面再没有路了,他站在甲板上望着一直延伸至船尾的下面一层甲板。黑暗中,他渐渐分清了柱子、通风设备还有覆盖着帆布的救生船。星光下,白色泡沫在黑水中的行船上留下的痕迹分外明显。他探头到半握着的手边,又点燃了一支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叫喊声。 喊声划过长空——刺耳、急促、可怕——听不出年龄和性别,如同幽灵发出的魔鬼般的尖叫声。 伍利兹的手一抖,火柴和烟掉在了甲板上。他转过身,朝休息室的方向跑去。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撞到他怀里,一边抽泣,一边紧紧地抓着他。 “伍利兹警长!” 是琼·哈利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抽泣不停地抖动。 “您受伤了吗?”他试图用胳膊的力量把她支撑起来。 “没有!没有!不是我!在那儿!”她挣脱开他的手臂。头发四散地披在脸上。她抓紧身上的睡袍,喘着粗气,用手指着楼下。“我们的舷窗关不上。水花不停地往里飞。我按了铃,找乘务员过来。没有人来,但我听到了脚步声。我以为他走错了隔间,所以我来到走廊上找他,在楼下——” 伍利兹跑到升降口扶梯口。楼梯下点着一盏灯,灯影随着船身的晃动不停地摇摆。一个影子看上去很粗壮、很结实,它并没有随着其他影子一起晃动。 他急忙跑到楼下。他听到琼·哈利就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开始,琼还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后来,她发现伍利兹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就不吱声了。 一个穿着黑色上衣、黑色裤子的男人四肢伸开趴在地上,胳膊伸在头的两边。他好像是从栏杆处摔下去的,就像莱斯利·道森一样。 伍利兹听到了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他跪在尸体旁,没有脉搏。他把尸体翻转过来,那人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上面沾满了血,脸上一点生气也没有:这个男人死了。 他右手弯曲的手指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是纸——一张薄薄的打字纸。他从尸体微合着的手中拿起那张纸,迫不及待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开关啪的一声打开了。枝形吊灯和灯台上的光晃得伍利兹直眨眼,他站起来,转过身。 “是米格尔吗?”林斯特隆一只手按着开关站在舱壁旁,“死了?是谁?” “艾伯特·道森。那份遗言在他手里,我来念给你听。” 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分开了。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很抱歉,如果这样做会引起麻烦。你知道我爱你。 莱斯利·道森 第十四章 惊魂一夜 华盛顿,第十六街和K街交会处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下午三点 敬爱的伍利兹警长: 我现在比写那份稿子的时候更了解犯罪心理了。我知道,即使有这样一份证词存在,罪犯也不会罢手。尽管事后我留下了这份手稿,并向您和林斯特隆船长讲述了我的经历,但我认为我依旧处于危险之中。相信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也会同意我的观点。我必须得承认,这大部分是我的错——您再读下去就会发现。我需要您的帮助和建议。您收到这封信以后,请回信或者直接来找我——如果这个要求不过分的话。如果您还在调查莱斯利·道森的案子,也许我要告诉您的事会对破获案情有些帮助。 当圣克里斯蒂娜号在六月一个闷热的下午驶进峡谷的时候,我感到浑身都轻松了。现在看来,那种想法确实为时过早!水面上高高的曼哈顿人造峭壁和山峰在泛着珍珠般光泽的热腾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您还记得这些吗?淡蓝色的天空雾蒙蒙的,好像热得快要凝成块了。 船被曳进船坞,远处壮美的画面换成了眼前肮脏的景象——临水的街道上满是垃圾和灰尘,俗艳的出租车旁站满了衣着不整、等待生意的司机,铺盖露在窗外、又黑又脏的大楼外贴着花里胡哨的广告,街边矗立着一个当铺、一间酒吧,旁边空荡荡的四面墙围成了一个仓库,空旷的停车场变成了垃圾场。焚化炉烟囱里冒出来的带沙尘的浓烟给这里的一切披上了一件黑色的薄纱。 我出了海关,托尼紧跟在我身边。“我们坐同一辆出租车吧。”他说,“去宾馆吗?” “不,”我回答说,“我要乘夜里的火车去华盛顿。宾夕法尼亚车站,九点四十三分开车。” 托尼看了眼手表:“现在才两点四十五分,你还有很多时问,我们提前吃个饭怎么样?然后我送你上火车。” “谢谢。我得先去趟银行,那里四点钟就关门了。这件事非常重要。” “你是说三点钟。” “不,担保信托银行四点钟关门。” “好吧,我们先去银行。” 托尼打开出租车的车门,我坐进车里。他停在门边,一只脚踩着车旁的踏板,回头望着聚在海关的一小撮人——哈利博士、舍伍德,还有您——伍利兹警长。 “发生了什么事?”托尼小声说,“他们看上去很不安。至少,哈利博士显得很紧张。” “有趣的事。”出租车司机用一只粗壮的、毛乎乎的手臂抓着方向盘,也朝那个方向望去,“好像这个家伙在船上有一条蛇——他们叫它巨蝮。刚才卸货的时候,他发现那条蛇死了。” “死了?”托尼怀疑地重复说。 “嗯。那家伙很恼火。他说都是船长的错——让他把蛇放在货仓里。他说蛇很脆弱,得妥善安置。他要控告航运公司。然后,另一个男的——看到了吧——就是那边那个长得像西班牙人的男人。他说:‘先验尸怎么样?我想知道蛇是怎么死的——还有,它为什么会死。’竟然会有这样的怪事?就好像有什么人会故意去杀一条蛇似的!” “奇怪。”托尼皱着眉说,“能等一下吗,妮娜?我想过去弄清楚……” “我得去银行!”我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想去调查美杜莎的死因,我乘这辆出租车走,稍后吃饭的时候和你会合。”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还是跟着你吧。不过,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他闷闷不乐地进了车,一屁股坐在角落里,他脸上的表情俨然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 我们的出租车沿着狭窄的街道,一路加速,朝百老汇大街驶去。驶到十四街的时候,我们被从第五大道涌入的车流拦在了后面,耽搁了几分钟。 “从第八大道走,这样更快些。”我建议说。 “哦,还有时间,”托尼不悦地说。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车停在一栋高大的方形大楼宽敞的门口外。托尼从车里跳出来。我不假思索地跟在他身后,大楼铜牌上压印的凸起的名字映入眼帘。 “托尼!这是国民城市银行,我说的担保信托银行在第五大道和四十四街的交会处。” “天啊,抱歉!”托尼像个孩子一样流露出懊悔的神情,“这是我要去的银行。一提到银行,我就习惯性地把这个地址给司机了。我忘了你要去的是担保信托银行,我本打算从你的银行离开后再来这儿的。我确实需要点现金,只要我们到了这儿——如果你愿意等上一分钟……” 我正要反对他的提议,他已经跑开了。我在他身后大声喊:“请你快一点儿!”他一边挤进门一边朝我挥了挥手。 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太阳透过车窗照进来。我摘下一只手套,点燃了一支烟。我的指尖在人造革的坐椅上蹭了一下,灼烧一般的疼痛。我掀起袖口,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天啊,已经三点多了。我正要丢下托尼让司机继续开车,就在这个时候,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头上没戴帽子。 “请让司机快一点,”我恳求地说,“都快三点半了。” 托尼向前探着身,轻轻地敲了敲为了通风摇下来一半的窗子。 “四十四街和第五大道交会处——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好的。”我们驶进一条穿越市区的街道,前面几辆搬家公司的卡车把我们拦在了后面。一辆至少十八英尺长、漆成鲜红色的庞然大物正试着倒进车库。这个任务耗费了二十五分钟才完成。在这期间,前面的几辆卡车把整条街道从左到右堵得严严实实。最后,我们终于冲了出去,拐进第五大道。担保信托银行门前大钟的指针指向四点零九分。 司机愧疚地朝托尼这边看了看:“抱歉,老板。那辆卡车……” “你也没有办法,”托尼理解地说,“听着,妮娜,如果你需要现金,我这儿有一点。我给你五十美元,你写张支票给我。”他把钞票递了过去。 “谢谢。”我无精打采地接过钱。 “我们现在都需要喝上一大杯软饮料。”他坐在角落里,用一块亚麻质地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我还想去买一些像样的袜子和领带——你可以帮我挑选。出来以后,我们可以想想在哪儿吃饭。” 几杯汤姆柯林斯酒下肚,我感觉好多了。托尼费尽心思挑了一些袜子和领带,和他的年纪很相配,不过,之后他选择在一间豪华宾馆带空调的顶楼用晚餐,让人有点意外。 大厅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和刚才我们经过的闷热而空旷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季节给人们出行带来的不便。这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在如此炎热的季节来到纽约,我不清楚。这里人很多,而且,他们看上去都很忙,也很富有。 我们一起来到电梯旁,托尼碰了碰我的胳膊。他正看着玻璃下面一张镶着金属框的海报。上面印着巨大的大写字母拼成的单词:安全第一!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谢谢。宾馆管理处。 “在这样豪华的宾馆里放这么一个标志,他们一定遇到过很多麻烦。”我冷静地说。 托尼咧着嘴笑了:“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摆个骷髅画,再附上警告:睡在这里是铤而走险!” 带丝绸封套的电梯迅速把我们送到了最顶层,宾馆谦虚地把这里命名为顶层豪华餐厅。 托尼自打在普林斯顿上学起,就认识纽约所有的服务生了,他一直引以为豪。多亏了他,我们才得以远离乐队和厨房门口,坐在窗边鸟瞰中央公园的美景。 “两杯双份的马丁尼洒,没有甜味的那种。”托尼说。 落日的余霞散落在巨大的城市上方,迟迟不肯离去,最下面南北走向的街道却已经如同海底传奇之城一般梦幻似的隐藏在昏暗的蓝色光影里。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被太阳镀上了金色,上面点缀着来回移动的小黑点——车辆和行人比甲壳虫和蚂蚁大不了多少。 “天啊,这里和奎斯奇亚那个鬼地方就是不一样!”托尼举起酒杯,好像在庆祝自己从监狱里逃出来一样。 “你不喜欢那里吗?”我没想到托尼在奎斯奇亚生活得一点也不开心。他突然从普林斯顿大学离开后就找到了银行的工作,算是很幸运了。 “你喜欢吗?”托尼的眼神乞求着同情。 “嗯……” “老实说吧。春天或冬大在那里待上一个月还行——不过你得忍受那里又是雨又是风的天气——一月份还有点阳光。你怎么能受得了在那里住一年多的时间?整天都得忍受着酷热的大气,简直是在地狱里受煎熬。到了雨季更糟,你的心肝脾肺和灵魂都在体内发霉了,你接触的每一样东西都像在土耳其蒸气浴里蒸过了一样,你是怎么挨过来的?还有那里的人——什么种族都有,既贫穷又迷信,还有一些背井离乡去那儿打工和犯了法逃到那里去的人。冬天的时候,看到游客来了又走了,而你却还得继续留在那儿,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感觉就像待在监狱或精神病院看着络绎不绝的拜访者一样,对吗?天啊,无名小镇就是无名小镇,无论它在堪萨斯州还是在赤道上,一点分别也没有。几只芒果、几朵西番莲花和海盗故事就能令它变得伟大吗?那里的人除了窥探别人的隐私再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了。再想想那些报纸吧,一周也不更新一次,杂志要等上一个月才能看到新的,电影一年到头就那么几部。在那种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你甚至听不到像样的广播节目。” 一直守候在桌边的服务生为我们打开桌上罩着粉色灯罩的台灯。我没注意到天这么快就暗下来了。 “真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你不知道?”他发出刺耳的笑声,“我第一次去那儿度假就受不了了,我下定决心要来纽约度假。我与外界的一切失去了联系——最新的观点、最酷的用语、最流行的笑话——但我现在来了,我要尽情享受这里的一切,为曼哈顿干杯!”他喝光了酒杯里的酒。 服务生就在我们旁边。我摇了摇头,托尼又要了一杯双份马丁尼酒。“我要花天酒地乐一乐,”他说,“这是我被放逐一年之后恢复自由的头一晚。” “你得独自享乐了,”我提醒他说,“我还要赶九点四十三分的火车。” “你不能乘晚一班的火车吗?来吧!看在朋友的分上!” “你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我预订不到新的火车票。今天不行。” “好吧。就当我没说过。我还有其他朋友。我去给他们打电话。” 又一杯鸡尾酒被端上桌,我发觉自己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喝惯了奎斯奇亚一成不变的甜味朗姆酒,这杯鸡尾酒的味道好像特别刺激。“托尼,如果你这么讨厌那里,为什么还待在那儿?” “因为工作。”托尼一边选开胃冷盘一边说。我注意到这里有黑色的鱼子酱和带块菌的鹅肝酱。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奎斯奇亚就买不到这些食物了。我过去不常吃这种美味佳肴。托尼倒是经常吃。 “现在,有三百多万人待业。”托尼品了口鹅肝酱说,“退伍军人都闲着。我的名誉被毁了,普林斯顿一脚把我踢出来。如果不是鲁伯特,我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你知道,我老爹退休了,靠投资得来的收入生活。他整天像鹰一样盯着报表,每次有什么投资跌了一点就心慌意乱。” “你以后会一直待在奎斯奇亚吗?”我问道。 “老天啊,当然不会!一直住下去我会开枪自杀的。我只在奎斯奇亚待三年,然后去纽约或芝加哥。鲁伯特和我的老板私下约定过,现在他死了,但我相信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已经在那儿待了一年了,还有两年。我唯有咬紧牙关,为自己祈祷了。”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已经悄然降临了。此时的纽约如同贵妇人一般珠光宝气——灯火通明的街道在深蓝色群星闪耀的夜空下尽情释放着光芒。 为了看得更清楚,托尼关掉了桌上罩着粉色灯罩的台灯。“圣安德鲁或皮特维亚从没有过这番景象,”他小声说,“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 “你真是被惯坏了。”我不客气地说。他信口提到的退伍军人让我有点不高兴。过去的几年里,其他年轻人经历着比在加勒比海地区住三年更严酷的考验,他们中的一些人没能在这场考验中幸存下来。 托尼算不上聪明人,但在社交方面的悟性还不错。哪怕对方心理起了一点点变化,他都能觉察到。他从不放过声音或举止上最微小的细节。 “很抱歉惹你生气了。”他像孩子一样后悔地笑了笑,“第一天解放,太高兴了,所以多喝了两杯。” 到了上咖啡和甜酒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打哈欠了,托尼还没有尽兴,想到舞池里转一圈。 “差一分钟九点了,”我提醒他说,“火车还有四十四分钟就要开了。” “还有很多时间,”他坚持说,“从这儿到车站只需要十五分钟。” 表针指向了九点二十分,我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就留下吧,我走了。” “哦,好吧!”他闷闷不乐地扔给服务生一大笔小费,不情愿地跟我进了电梯。 令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也打起了哈欠。“我可以明晚再来疯一疯,”他咕哝着说,“今天确实累了。” “要去宾馆吗?”我问他。 “天啊,我把预订房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去问问这里的服务台。” 工作人员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很抱歉,没有房间。不,我们不能推荐其他宾馆。” 托尼一头扎进了电话亭。电话亭的门开着,他说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好,韦瑟罗尔先生在吗?请转告他布鲁克找他……你好,斯丁克?是的,我又回来了……不,我不是说圣奥古斯汀就是纽约,我是说……喝酒?这也算热情好客?老伙计,我已经喝过了,喝了两三杯呢。我现在只需要一张床、一间浴室和一顿早餐……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是你还是一张长椅……哦,是吗?还记得那次我告诉你父亲,是我……好了,就当我是在敲诈吧,我只住一个晚上……那样更好。你睡起居室的沙发,我睡你的床。客人永远是对的……我得先送一个女孩儿去火车站。我可能得十点或者十一点才能到……到时见,斯丁克!” 很显然,双份马丁尼酒之后的甜酒让托尼充满了活力。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喝醉了。 “你不必送我去车站。”我反对说,我对他拖延时间很生气。 “我要送你去。” 门卫看着我们向门口走来,还没等我们吩咐,就为我们叫好了出租车。他脸上的笑容和领班脸上的笑容一样,就像一位认识我们很久的老朋友。托尼递给他一美元钞票。 “我平时都习惯一个人去车站。”我继续说。 托尼大声嚷嚷着,因为喝了酒吐字不太清楚:“但是,你现在带着一大笔钱。” 我渐渐平静下来。我们的车行驶在第五大道上。路旁橱窗的灯光照进车里,托尼的脸在光影里清晰可见——微红的脸庞带着稚气、鲁莽和不屑一顾,他有点醉了。车子再往前走,我们又陷在了黑暗里。 “嘘!”我一边小声说,一边看了看司机的后背,“求你了,托尼。” 他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听得很清楚。“这么说,你的确带着一大笔钱。你要按照鲁伯特的吩咐,把它送到华盛顿?” “你怎么知道?” “你发现银行关门的时候那么失望。而且,除了我以外,你在纽约还可以从其他人那儿借到钱。所以,我猜你去银行不是去取钱的。你要把那笔钱存在那儿,对吗?” “当然了。我不想把它放在身边。我想把它存在一个不会令我和其他人受到伤害的地方。然后在约定的时间到切维切斯去见鲁伯特说的那个人,告诉他钱在哪儿。” “你对我说谎了?也对林斯特隆和伍利兹说谎了?你一直都拿着那些钱?” “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么,你是怎么把钱拿回来的?什么时候?” “就是事务长被杀的那天晚上。我听到琼·哈利看到尸体时的尖叫声。于是,我出了隔间,往起居室跑。我听到楼下的说话声,琼·哈利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和伍利兹讲话。钱就在我旁边,离升降口扶梯口不远。我认出了粉红色的包装纸。应该是事务长从栏杆摔下去的时候掉在那里的。” “但是——伍利兹派人搜查那条船的时候钱被藏在哪儿了?”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把钱捡起来就回屋了。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你也没告诉,因为,我想把它送给切维切斯鲁伯特让我见的那个人。” “为什么?” 我握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很难解释,也许你会觉得我感情用事。但是……这是鲁伯特让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想说到做到。况且,命运又一次把钱放在我面前,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你爱上鲁伯特了。”他的语气像在陈述事实。 “也许吧。”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过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你宁可按照鲁伯特的嘱托把它交给那个男人,也不给阿曼达?” “我想是的。”那样会更好,我的声音平静了许多,“我嫉妒阿曼达。” “你没想过你是在隐瞒证据吗?” “什么证据?” “也许是谋杀的证据。那笔钱一定和事务长的死有关——门多萨或者是道森,管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能证明他是被人谋杀的,那只是意外或自杀。即使他摔下去的时候身上带着钱,也不能证明他是被谋杀的。” “那么,他尸体旁边的留言呢,你怎么解释?”托尼问,“伍利兹什么也没说,但他身边确实有份留言,哈利夫人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信的一部分,表面上是道森给他妻子的,我离开奎斯奇亚之前帮他写的,伍利兹让我去辨认一下是不是那封信,我去了。就是那封信——不是副本——上面是我的笔迹,还有我帮忙改的那句话:你知道我爱你。” 托尼听得一头雾水:“你帮他写的?为什么?” “因为他假装自己是文盲。” “可是……你从没告诉过我……” “托尼,有很多事我都没告诉你。比如,我从没告诉你莉维亚·克菜斯比就是道森的妻子菜斯利,她曾经在勋爵家做过女仆,就是她偷走了我的钱包。” “我还是不明白,道森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没有人明白。”我不耐烦地说,“那份留言是很奇怪,不过,那并不能证明事务长是被人谋杀的。他肯定一直留着那封信,死的时候碰巧信在身边,就这么回事。” 托尼转换了话题。“带着那些钱,你是怎么通过海关的?”他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 “嘘!求你小点声,托尼!”我又一次小声对他说,“窗子还开着,司机会听见的。” “哦,这些司机不危险,”他小声说,“他们都是有执照的。如果他们行为不检,就会被吊销执照。” 我依旧把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他割断我们的喉咙把钱抢走,谁还会在乎会不会被吊销执照?他肯定不会。” “这么说,你确实带着钱?就现在?” “当然,我本来想把它存进银行的。” 托尼好像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你看到那辆车了吗?”他的声音比我的声音还低。 “什么车?” “后视镜里的那辆车。” 我看了看后视镜,我只看到模糊不清的车前灯。我们的车灯亮了,后面的车灯也亮了起来。 托尼向前探着身子告诉司机:“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到车站之前,最好能把它甩掉。” “啊?”司机在黑暗中侧过脸,“你是说有人在跟踪我们?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如果是警察——” “当然不是。”托尼着急地说,“是这位女士的丈夫。” “哦,”司机揣摩着他的话,“好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扫兴……” 他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我儿乎能听到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像这样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士,竟然背着自己可怜的丈夫另结新欢……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已婚人士。如果他是个单身汉,想法就会截然相反了。男人对女人的道德判断通常都受到个人偏见的影响。 他是个不错的司机。在规定的车速范围内,他载着我们在一个又一个街角疾驰而过。他合理地利用了每一次绿灯,但从不闯红灯。不用说他也知道,我们不能被交警抓到——尤其是当我的“丈夫”紧跟在我们后面的时候。 此时的后视镜里没有灯光了。我小声说:“车不见了?” 托尼点点头:“我们穿过四十二街拐进第七大道的时候把它甩掉了。我们刚过去,他就被红灯拦住了——谢天谢地!” 车子又转过一个街角。巨大的车站在街边的灯影下若隐若现。 “托尼!”我抓紧他的胳膊。 “怎么了?” “那个钟!” 一家小餐馆的门上放着一个装饰着霓虹灯的钟,上面的指针指向了十点零一分。 “我错过了火车。” “你可以乘坐下一班火车。”托尼很肯定地说。但是,我可没那么乐观,尤其是当他告诉司机在车里等“我们”的时候。 接下来的十分钟,好像恍惚进入了梦境。巨大的带回音的车站亮着刺眼的灯光。售票口旁,工作人员的脸在强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的声音透着无力和冷漠:“没有普尔曼豪华车厢。今晚或明天都没座了。如果去硬座车厢,您可能得一路站到华盛顿。是的,我建议您去俄亥俄铁路公司试一下。” 我有些眩晕。 “我会打电话的。”他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不再像之前那样自信了,“品蓝号列车,明天一早出发。我已经尽力了。” “我可以乘今晚的车,一路站到华盛顿……”我开口说。 “不行。你不能站着去。你看上去已经半死不活了。而且,你还带着……” “宾馆没有房间了,”我继续说,“我可以再试试……”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睡在车站的长椅上?” “比那好得多。”托尼很快从沮丧中恢复过来,“就是这个!从现在开始,把所有事都忘了吧。”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一把弹簧锁钥匙,“这是鲁伯特给我的。他在纽约的房子钥匙。他说,如果我在宾馆找不到房间,可以住在那儿。如果我刚才记起来,就不用给斯丁克打电话了!走吧!这是为你准备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是说,我要一个人住在空房子里?” “当然不是。那里有一个管理员,一个女人。那里棒极了。” “宾馆里人更多……”我自言自语地说。 “骗子也更多,”托尼回答说,“睡在这里是铤而走险!还记得吗?住在鲁伯特的房子里更好。谁也不知道你今晚会住在那儿,因为我刚刚才想到。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人会以为你乘火车去华盛顿了。管理员并不知道你身上带着十万美元现金。我也可以住在那儿,如果你没意见的话。” “让你的朋友失望?” “哦。”他皱着眉,“还是不要了。没有我在你也会很安全——比在宾馆安全多了。” 我们走出车站,出租车依然等在那里。托尼把房子东七十街的地址给了司机。 这条街比大多穿越市区的街道更静谧,也更凉爽些,路旁的枫树枝繁叶茂,遮挡了大部分阳光。这里位于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街之间,私人住宅比较多,公寓楼很少,所以,来往的车辆也比较少。除了带孩子去公园的保姆或者闲得无聊喂狗吃食的电梯操作员以外,在这里很少能遇到行人。即使在冬天,这里也像死胡同一样安静,就像住在市郊一样,我曾经来这里拜访过鲁伯特和阿曼达。但是,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寒冷的空气里时不时会传来行人的脚步声。而在这个六月的傍晚,这甲就像庞贝古城一条废弃了的街道。大多数人都到海边或山里度假去了。一半房子的窗子挡着隔板,大多数房子没有灯光。街尾的公园边偶尔闪过车灯,但很少有车到这儿来。这个街区没有高楼大厦,自然也没有门卫。眼下,这里只有两处生命迹象。三层红砖房旁边的人行道上,一位穿着衬衫的老人正坐在破旧的餐椅上看报纸,就像小镇里坐在自家门前打发时间的人一样若无其事。显然,他是那栋房子的管理员,趁这个时候出来乘凉的。他的嘴里叼着烟斗,一只瘦弱的带条纹的猫在他脚边伸着懒腰,它的存在或多或少为这个画面增添了一丝家庭生活的气氛。街道的另一边,一栋褐色房子里三楼的窗子亮着灯,在闷热、蓝紫色的空气里发出金色的光芒。那里一定住着像托尼这种收入丰厚的年轻人,不过,为了赚到这份薪水,他整个夏天都得待在小镇上工作。 鲁伯特的房子坐落在高大的博物馆公园和俱乐部会所排屋之间。房子也是褐色的——又高又窄,古色古香的。 托尼一边按门铃,我一边问:“你的钥匙呢?” “我不想吓坏管理员。”他解释说。 “房子空着的时候,她一直住在这儿吗?” “为什么不住?这样她才能感到是在赚取鲁伯特支付给她的微薄养老金。这个街区的住户集体雇了一个看门人,晚上会出来巡逻。他实在太老了,不过万一有事发生,他可以报警。” 房子的人门很厚,我们根本没听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门一下子被打开了——只开了六英寸的小缝儿。 “嗯?”黑暗里传来刺耳的声音,“你们想十什么?” “晚上好,玛莎。”托尼竭力讨好地说。 “哦,是你,先生。”她不情愿地承认自己认出了托尼,“我一开始没听到铃声。最近我的听力不太好。” “这位是妮娜·凯斯小姐,她和勋爵夫妇一直住在奎斯奇亚,”他继续说,“她去华盛顿之前想在这里住一晚。勋爵给了我一把钥匙,不过我担心就这样走进去你会害怕,所以才按了门铃。” 大门敞开了。虽然许多年不见,但我依然记得玛莎——她是很久以前鲁伯特的母亲雇来的厨师。她原来粉嫩的圆脸如今已经变得苍白而憔悴了。有些发黄的稀疏的白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我相信,她已经认不出我或者记不得我的名字了。 “晚上好,小姐。”她转过脸看着托尼,“您也在这儿住吗?”玛莎的话好像别有用意。 “哦,不,”我急忙搭话说,“布鲁克先生只是送我到这儿来,他会住在朋友那里。” 托尼把我住宿一晚的用品行李箱拿到屋里。我已经把其他行李寄放在了火车站。 楼上走廊透出来的一束微弱的灯光照在楼梯井上。光影映在黑色的玻璃墙上。房子里的厅又高又窄,但建筑师给上面的楼梯设计出拉长曲线,使整间屋子看上去既明亮又雅致。冬天盖在大理石地面上的中国地毯不见了——也许是拿去清理了,或者存放起来了。老式的铺在楼梯上的地毯也不见了,擎着地毯的黄铜柱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一个布满灰尘的袋子系在屋顶的枝形吊灯上。茶几两旁的扶手椅上盖着白色的床单,上面落满了灰尘。茶几上放着一盏带玫瑰色石英雕刻底座和灯罩的中国式台灯,但是,灯座下面的玉雕托盘已经不见了。也许和其他值钱的东西一起存放在银行了。正对着我们的是三扇厚厚的经过精雕细刻的胡桃木大门,上面纯银的门拉手带着点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格。门拉手在街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这都是玛莎的功劳。她一定刚刚擦过。 “您睡在西屋吗?”玛莎问道。 “好的,如果方便的话。”冬天的时候,我恰巧也住在那间客房。 “我去把床单换了。”她转过身,拖着毛毡底拖鞋上楼去了,嘴里嘟囔着自己这把老骨头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我一直等她消失在视线里,才开口说话: “我不喜欢这里。” “什么意思?” “这间空屋子有些阴森恐怖,我想我还是去住宾馆吧。” “听着,理智一点。”托尼有点不耐烦——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我送到这儿来。现在想走已经太迟了,玛莎已经为我铺好了床。“宾馆是公共场所。你可能会碰上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人——也许他们中有人怀疑你仍然带着那笔钱。” “也许他们中有人跟踪我们到了这儿。” 他大声地笑了:“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吗?从车站到这里,我一直盯着车的后视镜。我不能肯定我们看到的那辆车是不是在跟踪我们,不过,我们把它甩掉以后,再没有车跟在后面了——相信我。不要再担心了。如果住在宾馆,你可能会遇上小偷。” “如果我是小偷,我宁可选择到夏日里锁着门的空房子去偷东西,那里除了一个又老又聋的管理员外,再没别人了。” “好吧。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我离开这里之前可以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你是说……有人可能藏在这儿?现在?” “这是你的想法——你说会有小偷破门而入。我倒认为不太可能,不过要找了才知道。这样你才能睡得安稳。为什么不上楼整理下行李?我检查完这里会告诉你的,然后我就离开。这把是前门的钥匙,留给你吧,也许你用得到。你走的时候,可以把它交给玛莎。” “太感谢了,托尼。很抱歉,给你找了这么多麻烦。” 我接过钥匙,上了楼,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交织在一起。楼上的走廊里亮着一盏灯,西屋的门开着,支在老式的制门器上——制门器是由大块石墨制成的,被雕成了金银丝花篮的形状,里面装饰着紫罗兰和绿色的叶子。玛莎尽管抱怨不断,总算把工作做完了。床上铺着新换的、带着薰衣草香味的亚麻质地床单、象牙色的毛毯和缎子般光滑的象牙色被了。我的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浴室里有用纸包好的香皂和柔软、干净的毛巾。最令我满意的是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台灯和一个干净的烟灰缸,窗座下的书架上还摆着几本书。我睡前需要吸烟和阅读。 这些令人舒适的细节全部是现代风格,其他家具和房子一样,属于维多利亚时期。破旧的椅子和陈旧的黑色胡桃木质地的梳镜柜和狭窄、举架很高的屋子很相配。地上的镶木地板已经因为打磨次数太多有些变形。带铜架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下是一个老式的曼哈顿壁炉。阿曼达在壁炉台架上摆了黄铜小雕像,装点出黑、白、金色相间的图案,还在墙壁上贴了装点着小小的紫罗兰花的奶油色的壁纸。房间的门和楼下的门一样,是结实的胡桃木做的,带着纯银的门拉手——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栋老式的房子——门的上方还有一道横楣。我把它和窗子一同打开,我需要空气。 脱掉鞋,解下腰带,感觉舒服多了。我脱衣服的时候,听到托尼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起初,脚步声在楼下,然后到了地下室的厨房,声音越来越小。之后,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他在上楼梯。我听到他进了隔壁的房间,然后又去了走廊另一边的房间。最后,他去了后楼梯,又进了三楼我楼上的房间。镶木地板在他脚下颤动着,我还听到小声嘀咕的声音。那一定是玛莎的房间。之后,托尼的脚步声又近了——他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 他高兴地大声喊:“检查完了!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在睡衣上披了件睡袍,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书,打开了房门:“这里没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床下没有窃贼?” 托尼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他看上去很疲惫,不过心情不错,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可以去绰号叫斯丁克的年轻人家里的长沙发上睡一觉了。 “谢谢,”我笑着说,“你检查以后,我会睡得更安稳。” “你很安全,”他坚持说,“如果有人破门而入,你会被惊醒的。一楼的窗子都用木条堵住了。后门已经锁上,闩好了。我走的时候,前门的弹簧锁会自动锁好。只有你和玛莎有钥匙。看门人会一直在周围溜达。玛莎的房间就在你楼上,如果你大声喊,她可能会听到。即使她听不到,阿曼达房间里的电话分机还可以用,你不必下楼求救就能找警察来帮忙,警车会在两分钟内赶到。如果你想找我,斯丁克家的电话是6——1098。如果你凌晨四点钟把他吵醒,我会很开心的。” “你真是个天使,托尼,”我衷心地感谢他说,“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真想不到,这一切就快结束了。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就能摆脱那笔受诅咒的钱了。” “可怜的孩子!”托尼同情地说,他竟然讨好地称我是“孩子”。“我明早八点过来,”他继续说,“我们一起吃早饭,然后我送你上火车。以免有人在你离开纽约的最后时刻对那笔钱下手。顺便问一句——你确定现在钱就在你身边?” 我点了点头:“非常肯定。” “再见!”托尼挥了挥手,咧着嘴笑了。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他轻快地跑下了楼梯,像在跳舞一样。我真嫉妒他的年轻和活力,经历了这么漫长而难熬的一天之后,依然这么精力充沛。到了楼梯的转弯处,他又向我挥了挥手,笑了笑。他淡黄色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泽,一转弯他不见了。我还能听到他掠过地板的轻快的脚步声。前门打开了,又砰的一声被关上了——托尼在用力让门锁好。之后,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我留着楼上厅里的灯没有关,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关上房门,想找把钥匙把门锁上。没有钥匙。哦,天啊,我真蠢,竟然想把卧室的门也锁上。我在床上伸了伸懒腰,继续看书。 从敞开的窗外意外地飘进来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我窗口上方的窗子透出的光照在隔壁俱乐部会所侧面的墙壁上。玛莎还没有睡。两层楼下面的俱乐部会所有个花园,玫瑰花的香味一定从那里传过来的。这个花园以种植各种夏季盛开的玫瑰丛而闻名,大多数玫瑰丛都是从外地移植到这里的。我一直望着那面墙,这个时候,玛莎屋里的灯灭了。 读了一个段落之后,我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地打架。我强打着精神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关掉了台灯。我翻身钻进被子,那本书砰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我太困了,没有去捡它。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带着玫瑰花味的空气。不久,我清醒的意识就像从港湾出发驶进平静水域的船一样离开了我的身体…… 突然间,我醒了过来,坐在黑暗里,一只手蜷缩着放在悸动的胸口上。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街灯发出的淡淡的光,街灯的影子投映在窗子上方的墙壁上。但我能听到动静。 声音不大,只有一声,之后又安静下来。但是,我没有听错。是被楼梯绊住的声音,紧接着是为了寻求身体的平衡用力踏住楼梯的声音。玛莎穿的毛毡底拖鞋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是皮鞋发出的声音。那个声响不是从敞开的窗外传来的,不是走在柏油马路上的声音,而是皮鞋踩在木头上发出的声音,就在这栋房子里,在我卧室门外的楼梯上。 为了听另一次被楼梯绊住的声音或者脚步声,我不知在床上待了多久。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是我的耳朵在和我开玩笑?会不会是玛莎在房子里走动?还是,房子里除了我和玛莎以外还有其他人?那个人刚才差点被绊倒,现在他更谨慎了,脱掉了鞋在屋子里走动?托尼说一楼的窗子都用木条堵住了,但是,也许他忘记检查正对着后院的食品储藏室里的小窗子。托尼还在出租车司机面前口无遮拦地谈论到那笔钱的事。那个人可能在别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这里……或者是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某个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踪我,我和托尼都没发现。 我不相信琼·哈利会对人使用暴力。除了道森以外,我没有怀疑过任何工作人员,现在,他已经死了。只剩下两种可能了——哈利博士和詹姆斯·舍伍德。无论是他们俩谁现在站在外面的楼梯上,我最好假装不知道。最高明的说谎者也没办法解释这样的相遇。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追踪这笔钱。我在被动的情况下知道了真相,恐怕难逃此劫…… 渐渐地,沉浸在恐惧中的我放松了一些,有点麻木。外面再没有声音传来,如果有人在屋子里翻东西,一定会弄山动静。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心跳慢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困了。我被这个奇怿的声音弄得不知所措,找不出它的来源,我一夜也别想再睡。如果真的是玛莎,我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我可以离开房间出去找一找。我一定得弄清楚。否则,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我把脚伸到地板上,找到床边天鹅绒底的拖鞋,然后披上薄薄的丝绸睡袍。我在奎斯奇亚走夜路时常用的一把镀镍手电筒在窗外淡淡的灯光下泛着微光。我打开它,一只手聚拢着灯光——光束不长,我刚好能看到最近的地方。 我向窗外看了看。隔壁的俱乐部会所一点灯光也没有。花园也沉浸在黑暗里。越过花园的围墙,我可以看到一小段街道。街角路灯发出的昏暗的灯光把柏油马路照得白刷刷的。这奇怪的光照在一旁枫树宽大的叶子上,使它们看上去像装点舞台用的纸做的或人工制成的假叶子。除此之外,就是散在黑暗里的层层阴影。没有一丝空气,也没有人或物体移动的迹象。街道上空荡荡的。在这个闷热的夜晚,整个城市好像筋疲力尽了,一动也不动。我抬起眼睛。街道的那边,参差不齐的楼宇在宝石蓝的天空下映出黑色的剪影。月亮如同小船一般在群星的小岛上穿行。 我走到门口,转动了门拉手,只发出微弱的响声。我等在那儿——可能足足等了一分钟。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没再发出声音。听到声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小时以前,半小时以前,十分钟之前?我不知道。 我关好门,没弄出一点光亮和声音。闯进来的人也许以为这栋房子没有人住,只是经过而已。但我不能这样疑神疑鬼地一直等到黎明。我一定要找出真相。 我一边推开门,一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 苍白的月光和路灯的光透过正对着楼梯的前厅的窗子照进来。长方形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微弱的光驱散了一丝黑暗。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什么呢?恐惧令我的大脑有些迟钝,我想了半天才想到。上一次我经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注意到窗外透进来的光,因为屋里的光线更强,就是厅里桌上放着的台灯发出的光——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关掉它。这段时间里,有人把灯关了。是玛莎吗?她是个容易发脾气、生活节俭的人,对鲁伯特一家忠心耿耿。她或许对陌生的客人在睡觉的时候整夜开着灯浪费电的行为感到很气愤。 玛莎为了给阿曼达省点电,可把我吓得够戗,想到这儿,我有点生气。我穿过客厅来到桌前,按下了灯的开关。啪的一声,灯没有亮。确实没亮,灯泡坏了,没关系,我有手电筒。但是——厅里有光更方便些。如果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新灯泡就好了…… 我不能用我房间里的灯泡;我可能还要用台灯看书,枝型吊灯太高了。楼下的厅里还有一盏灯,我看了看漆黑的楼梯井,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层楼或楼上的什么地方一定有新灯泡。玛莎可能知道。我太需要灯光了,所以我决定去问她,虽然我必须先把她叫醒。我可以明早向她解释,我会额外给她一大笔小费。 我穿过走廊来到后楼梯,这是一个封闭的螺旋式楼梯。通往顶楼用人房的一段楼梯比其他楼梯更破旧些。地毯掩盖了我的脚步声,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到脚下的地毯已经被磨得破旧不堪。我离开后楼梯朝前厅走,穿过了一段较狭窄、低矮的走廊。我来到我楼上的那间屋子的门口,然后停住了脚步。这里没有纯银的门拉手,也没有雕刻的胡桃木大门——只有一扇普通的脏兮兮的棕色大门,上面安着黄铜门把手。维多利亚时期的优雅不见了,用人的房间为我们展现了完全不同的一面。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我稍微用力地敲了敲,依旧没有人回答。 “玛莎!”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好像在每两个音节之间有个停顿,就像拉力过大把一个音撕裂成了两个。玛莎身边有人听到我说话吗?能从我的声音判断出我很害怕吗?我转动了门把手,门开了。 我进了屋,这里和我的房间的大小、布局完全一样,只是光线更暗一些,因为这里比街边的路灯高出许多,窗子也小,月光透不进来。我只能看到脏兮兮的窗台和白色的床罩——再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玛莎……”我打开手电筒照在床上。床上没有人。 我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房间立刻在炫目的灯光下清晰可见。眼前的景象使我立刻感觉到这个房间的主人根本没有受到重视——破旧的地毯、粗制滥造的窗帘、难看的棕色松木家具、破旧的铜床、噪声很大的闹钟和掉了白漆的安乐椅,唯独玛莎没在屋里。 我没关灯就直接出了房间,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我在漆黑、寂静的走廊站了一会儿。透过这栋老房子厚厚的墙壁,我依稀能听到麦迪逊大道和第五大道上车辆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我用一只手摸索着墙壁从后楼梯往下走。 我来到二楼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玛莎会不会去厨房喝茶或热牛奶?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认为睡前喝杯热饮料可以治疗失眠。也许我刚才听到的就是她的脚步声。 我朝楼梯井下看了看,手电筒的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我轻声地喊:“玛莎!”没有人回答。我沿着蜿蜒的楼梯走下去。 来到最后一个转弯处的时候,我看到地下室厨房的门开着。昏暗的光从封着木条、与外面街道齐高的窗子透进来。窗边有一张扶手椅。一个走了样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上面。 “玛莎……”我拿着手电筒照在椅子上,她还是没动弹。我穿过屋子,直接把手电筒对准了她的脸。 只要我还活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我又一次变得麻木以至于行动迟缓。我看到了眼前的事实,大脑却迟迟想不明白。一开始我想:她睡得真沉。后来我想:是什么在手电的照射下发光?我又往跟前凑了凑,是玛莎的眼睛,是她的眼球在反光。但是,不可能呀。人们不会睁着眼睛睡觉——而且,如果有光照过去,人们会眨眼睛,黑暗中……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补充说:如果他们活着……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玛莎死了。 我在她纤细、结实的手腕上摸了摸脉搏,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试着找出死因。她的身体上没有淤伤。头和肩膀靠在椅背上,一缕头发如光环一般缠绕在疲倦的老脸上,下颌凹陷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眼神正常吗?玛莎是在惊慌和恐惧中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吗?我朝着她看的方向望过去。她的眼神停留在正对着后楼梯敞开的大门上。 我又看了看蓝色法兰绒上方她那骨瘦如柴的喉咙。没有抓痕或伤疤。我提起她轻轻放在扶手上的一只手,上面的手指半弯着。这是一只操劳过度的手——指尖已经磨出了趼子,关节向外凸着,左手的食指被针扎过无数次——但是,手上没有反抗过的痕迹。我强忍着触碰冰冷尸体带给人的反感,又用指尖碰了碰她的额头,并且抬起她的脑袋摸了摸后脑。我放开手,她的头歪向一边。我的手上没有血迹。头发下面没有骨折的地方。脖子很松弛,没有被扭断。脑袋的位置很自然,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尸体没有僵硬,她才死去没多久。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是由于心脏衰竭的自然死亡吗?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而且……为什么她偏偏在我和她住在一起的这天晚上死去?她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 也许玛莎的死是个意外,但对我来说,问题没这么简单。我不能和尸体待上一整夜。我应该打电话给警察吗?这样做会拖延我去华盛顿的行程。到时候,我就没办法完成鲁伯特对我的嘱托了,我可能来不及去和鲁伯特说的那个人见面,除非我在约定的时间赶到。鲁伯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按时到达。现在,鲁伯特的钱还在我手上,我不方便和警察接触。如果玛莎的死因有可疑,他们一定会仔细地盘问我——甚至可能调查我。您向我暗示过,伍利兹警长,您说鲁伯特涉嫌不法交易,如果警察发现那笔钱在我这儿,我也可能被牵连其中。现在,鲁伯特死了,他不能为我证明,也没有其他人能为我作证,即使是阿曼达。 我感到既孤单又无助,根本拿不定主意。我需要建议,更需要同情。我看了看手表。才凌晨两点钟。我还是决定给托尼打电话。他告诉我的号码是多少?6——1098。他说阿曼达房里的分机可以用。 我走上后楼梯,沿着走廊来到我房间对面的屋子,打开了灯。和可怜的玛莎住的地方相比,这里就是天堂!阿曼达的安乐窝到处闪耀着白色缎带般的光泽,就像银匠用来装银质餐具的盒子一样闪闪发光。淡紫色是房间的主色调,中间夹杂着少许黑色和白色。护墙是由淡紫色缎带制成的,薄纱一般的窗帘如瀑布般垂在高高的窗前,屋里还有黑檀木、柚木质地的椅架,椅子上的装饰品都是淡紫色的。带大理石壁炉台的黑色炉箅前铺着一块白色的毛皮毯。黑檀木的床上铺着雪白的床罩和淡紫色的被子。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部电话。带白色釉面电话听筒的拨号盘是唯一具有现代感的设计。我拿起听筒听着拨号音,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摇了摇听筒架上的操纵杆,还是没有声音。这是一部便携式电话吗,难道没插插头?我看了看白色的电话线。是便携式的,没有插插头。白色的塑料插头被放在离壁脚板两英寸远的地方,已经碎成了几部分,好像有人在插头上踩了几脚。 我把听筒放回原处,转过头打量着房间。高高的、了无生气的屋子空荡荡的。穿衣镜里,一双惊恐的眼睛正盯着我看——是我自己的眼睛。现在,我有理由恐惧。我听到的从楼梯上传来的声音不是想象出来的。房子里确实有人,那个人在不久前故意弄坏了电话的插头——也许是在托尼检查过这里之后发生的。 我试着打电话的时候,把手电筒落在了阿曼达的床上。我穿过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间。我轻轻地关上房门,用颤抖的手摸索着身上睡袍的腰带。我得穿好衣服,在五分钟之内离开房间…… 失去五分钟的体面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一定要浪费时间去穿衣服?我的睡袍是高领、长袖、下摆很宽的那种——比女装晚礼服和适宜在海滩上穿的衣服更加高贵典雅——现在,情况紧急。我得马上离开,找到离我最近的警察。除了鲁伯特的包裹外,任何事都不能令我停留。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啪的响了一声。是老房子在寂静的夜里自言自语吗?还是地板被人踩在脚下发出的声音? 我盯着手表,一动不动地一边等一边听。一分钟——两分钟——没有任何声音。我有预感,这一回,我走投无路了。除非……我也许能蒙混过关,不过,得先把钱藏好。藏在哪儿呢?房间太小,根本没地方可藏。 藏到烟囱里?太明显了。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悬疑电影都是这么演的。放在自己的衣服里?或者把它固定在带软垫的椅子下面?聪明人一找就能找到…… 突然间,我想到个主意。 我从手提箱里拿出剪子,剪开了我那件蓝色的狐皮大衣的内衬。开口足够大,我把包裹拽了出来。我就是这样带着钱通过海关的——把钱放在狐皮大衣的内衬和皮毛之间。我用手臂的力量支撑着包裹,大衣鼓鼓囊囊的,没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 我来到桌前,在包裹皮上写下我的名字和我在华盛顿的地址。分类架上有一封三美分的邮票。我不知道包裹有多重,我把所有邮票都贴在上面,然后写上一类邮件。我探着身朝窗外望去。俱乐部会所的花园依然沉浸在黑暗里。我撤回右手,用尽全身力气把包裹扔了出去。包裹划出一道曲线,刚刚越过围墙,粉色的包装纸在灯光下泛着白光。 这种俱乐部里的服务员应该很可靠。如果他们找到包裹,会以为是某个会员掉在那里的。他们会寄走包裹。如果明早按照一类邮件邮寄,明天下午我到华盛顿的时候就能收到。前提是,我能从这儿离开…… 我刚想动手把窗户关上,又停了下来,这么闷热的晚上关着窗会令人觉得不自然。别人可能会猜到我的办法,开着窗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 我从钱包掏出所有的钱,把它和我的金表、金项链和宝石戒指一起包在手绢里。我在一张信纸上留了言:这是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我又一次来到门口。 这一次,打开房门需要更大的勇气。为了找出真相,离开这间温暖舒适、亮着灯的房间到漆黑一片的客厅是一回事,可是,现在就动身面对屋子里的那个人是另一回事。所有这一切——废弃的灯泡,屋外传来的声音,甚至是玛莎的死——都可能是意外。但是,有一件事是人为的——被毁坏的电话插头。如果是托尼检查房间的时候不小心踩坏的,他不会告诉我阿曼达房间里的电话分机还能用。也许是玛莎早些时候弄坏的,但是,托尼检查电话的时候一定会发现。 也许有人在托尼离开之后闯进来偷东西,不小心碰坏了插头,或者是他为了切断这栋房子与外界的联系故意这样做的。 我打开了房门。外面鸦雀无声,黑漆漆的一片,长方形的窗影映在地板上。我把刚才包好的值钱的东西留在走廊的桌子上。我跑回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手表的指针指向两点半。五点钟天就蒙蒙亮了。房门是结实的胡桃木做成的。我为什么不躲在屋子里,挨过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这样做不比跑下漆黑的楼梯,在前门手忙脚乱地开门,然后到废弃的街道上找寻避难所好吗? 我很幸运,两次离开房间都没有遇到闯进来的那个人。我要不要再冒一次险?普通的小偷看到这么结实的房门自然会知难而退的,如果他找到我放在外面桌上的东西,就更不会来骚扰我了。他肯定想不到我还有十万美元现金。 我把书桌推到门前,顶在上面。我回到床上,拿起那本书。两小时后天才会亮。如果接下来的时间我能一直聚精会神地看书就好了。等天亮了,街边就会有送奶工人或需要起早工作的人经过。有了光亮和行人,我又会勇敢起来…… 所有的推理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这是对恐惧的正常反应——假装危险根本不存在,然后慢慢说服自己,直到完全相信。我甚至都没去想闯进来的人为什么这么安静,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 我时不时地看看表,又过了十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荒谬地认为,时间是站在我这边的。渐渐地,我恢复了自信,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把包裹扔出窗外。 现在是三点十分。我专心致志地看那本沃波尔很早以前写的小说,就在这时,一丝怪怪的、令人不安的感觉爬上了心头。就像破坏了所有宁静的晴朗蔚蓝天空上的一小片云。我的眼睛机械地盯着纸上的字,脑子里却忙着想办法镇定下来。不一会儿,纸上的字好像溜走了,我盯着白纸上一些会跳舞的小黑点儿,却什么也看不清。 我终于想起来这种不安的来源。在公交车或餐馆里,如果有人盯着你看,你就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我曾经在公众场合碰到过这样的事。每次我有这种感觉,循着方向看过去,总能发现好奇的陌生人正盯着我看,那个人一看到我的眼睛,立刻眨着眼转过头去。 现在,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在关好门的空屋子里有这种感觉? 为了确认屋子到底是不是空的,我不情愿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我看了看书桌,它正牢牢地堵在门口。我又朝屋里的其他地方一处处看过去——墙壁、壁炉、窗子、踏板。我视线的所到之处没发现任何人。 但是,那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直觉小声地告诉我:小心点!有人在看着你!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书上,但是,我再也没有心情看书了。我一边不安地调整着坐姿,一边抬起了头。床和房门对面的壁炉台上挂着一面圆圆的、老式的镜子,我抬起头刚好看到正前面的镜子。 刹那间,我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接着,我的心开始颤抖,心跳加快。我终于知道玛莎是怎么死的了。 因为,通过镜子,我看到了高高的、老式的房门上面的横楣。我把横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横楣一直开着。缝隙中露出一个人的脸——那张脸面无表情,如同雕刻出的面具一般,他闪着智慧的眼睛正看着镜子中我的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也想不到看到的竟会是他的脸——他和我一同乘坐过圣克里斯蒂娜号,他刚才绊倒在楼梯的时候没被我撞见。 他就是托尼·布鲁克。 第十五章 逃出虎口,又入狼窝 手表的分针走过了至少一英寸的距离,我们一直盯着镜子中的对方。是不是镜子反射出的光影在和我开玩笑,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吗?我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扭过头看着横楣。托尼的脸还在那儿,像陶土捏出来的一样一动不动。但他的眼睛动了,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接着,他开口说话了。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很恼火,我真的表现得很恐惧吗?“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你主动打开房门,还是我弄断这个横楣?” 我下了床,穿上拖鞋,把睡袍的带子紧紧地系在腰间。我在心里嘱咐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不是可怕的骗子,也不是神秘的陌生人。这是托尼,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比我年轻十岁的街边的小男孩儿。 我把书桌从门口移开,外面传来他轻轻地跳到地板上的声音。我打开房门。他刚才一直站在椅子上。他挪开椅子,走进了房间。我向后退了一步。他关上门,然后转过身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他粉嫩的脸庞依然透着年轻的稚气和温和,但除此以外,还多了一些重塑他表情的力量,他那两条淡棕色的眉毛紧锁在一起,嘴唇紧闭,嘴角透着冷漠。站在我眼前的仿佛是一个全新的托尼。 我的狐皮大衣还放在椅子上。他看了看被我撕开的内衬。“你就是这样通过海关的。”他的声音好像更低沉更刺耳了,“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什么东西——在哪儿?”我尽量拖延时间。 “别和我来这套!”他厉声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但是——你必须把那十万美元交给我。” “哦,托尼!”我握紧双手坐在床边,“为什么?你不需要钱,你不需要。” “这是你的想法。”他双手插在兜里,在屋里踱着步。他时不时地看看我,但大多数时间他是在寻找屋子里可能藏钱的地方。他现在出奇的冷静。完全不是那个喝了双份马丁尼酒,在电话里和斯丁克开玩笑的年轻人。 “我从一开始就盯上那笔钱了。我没有成功是因为我想在不引起你怀疑的情况下得到那笔钱。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那笔钱。而且——我不想使用暴力……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想使用暴力,但是——如果万不得已,我会的。” “别耸人听闻了!”我严厉地说,“这是在犯傻。” “犯傻?”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抑扬顿挫,好像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似的,“你没把我的话当真,对吗?所以,刚才你才让我进屋来。我并不可怕,我只是托尼·布鲁克——街边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因为嬉闹而被赶出普林斯顿大学的男孩,那个认识纽约所有最好的服务生的男孩……如果一开始我和你说实话,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 “所有的事都是你计划好的?从一开始就是?” “自从见到那笔钱开始,我说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都是计划好的——为的就是从你那儿拿到钱,同时又不会伤害到你或者让你知道钱被谁拿走了。第一天在你隔间的时候,我催你把钱交给事务长保管。因为,我以为你会让我帮你把钱交给事务长。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钱,然后告诉你钱在我去找事务长的途中被人偷了。但是,你并没把钱交给我。于是,我计划在走廊拦截你,但是,当时恰好有一个乘务员从那儿经过。” 我回忆那个出现在走廊尽头模糊的身影。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一?99lib?个过路人救了我…… “当道森的妻子偷走你的钱包、道森向我们募捐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用到鲁伯特的那笔钱,这样我就有机会发现你藏钱的地方,所以我才说我没有现金可以借给你。还记得那个飓风肆虐的晚上,我在甲板上是如何恳求你把钱交给我保管的?但是,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你把钱藏在哪儿了!警察伍利兹上船以后,我不敢再查那笔钱的下落。但我知道,无论是谁拿了那笔钱,我们靠岸的时候他一定会把钱带上岸,所以,我注意观察着下船的乘客。只有你看上去忧心忡忡,你还很着急去银行。我大胆猜测,那笔钱就在你身上,所以才跟着你。” “当然了,我是故意拖延时间让你来不及去银行。我还在吃饭的时候磨磨蹭蹭让你错过了火车。我劝说你不要选择硬座车厢一路站到华盛顿或者住在宾馆。对我来说,鲁伯特的房子是个理想场所,因为,这条街很安静,房子空荡荡的,唯一的管理员耳朵还有点聋。” “而且,你有房子的钥匙。”我插嘴说。 “哦,不,我没有钥匙!”托尼笑着说,“我给你的那把钥匙是我保险箱的钥匙,所以我才去按门铃。我只是假装有钥匙,这样才能让你住进来。” “但是……”我在脑中里搜索着记忆的碎片,“跟着我们的那辆车……” “你真的相信有一辆车跟着我们?”托尼又笑了,“躲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跟踪者会拖延时间,你一定会错过火车,这样,你就不会怀疑是我在故意耽误时间了。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扮演天真、年轻的托尼这个喜剧角色,希望在不引起你怀疑或不知情的情况下拿走那笔钱。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斯丁克·韦瑟罗尔。是我编的,如果我走后你听到什么声音,也不会怀疑我,因为你以为我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在宾馆的时候,我假装打电话给他,其实,我的手一直放在操纵杆上,电话根本没有接通。我给你的电话号码是我随口说的。但是,你没机会打那个号码或其他什么号码了,因为,搜查屋子的时候我把所有分机插头都弄坏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他,“我听到你关上前门的声音了。门会自动锁好,你没有钥匙。”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把戏了,亲爱的。”托尼不客气地笑了笑,“你当时站的位置看不到我,我是让门锁好了,可是——我仍然在房子里。如果你当时的位置能看到我,我会事先把锁调成活闩的状态,然后再关门。” “你整夜都待在房子里?” “当然了。你的卧室关上门以后,我等了半小时,希望你能睡着。然后,我踮着脚从后楼梯往楼上走。快到二楼的时候,我被绊住了。你听到声音了吗?我担心你听到了。于是,我把鞋脱了,所以,你后来再没听到任何声音,我进了离你房间最近的一间卧室。我在那儿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你显然没有听到之前的声音。但是,那间房离你的房间太近,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喘气。所以,我下了后楼梯来到了厨房,想在那里坐下来休息休息,直到你睡着为止。” “你下楼到厨房去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托尼,你知道玛莎她——死了吗?” “知道。她的心脏一直不好,但她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定是听到我绊在楼梯上的声音了。于是,趁我在卧室里安静等候的时候下楼到厨房查看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也去了,厨房很黑,她正站在扶手椅前,想打开灯的开关。她可能刚刚才进厨房。我关掉了手电筒。从窗子透进来的灯光很昏暗,她看不清我的脸。” “然后呢?” 托尼叹了口气:“她看到一个只穿了袜子在房子里走动的鬼鬼祟祟的男人——一个在午夜里偷偷摸摸溜进厨房的陌生男人。她被吓着了,所以才送了命。她没有尖叫,只是发出喘不过气的声音,然后就瘫坐在扶手椅上了。她睁着眼睛,目光呆滞,盯着我的手电简射出的光——我知道她死了。妮娜,我也不想的。我知道她的心脏很脆弱,但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也去了厨房,她穿着毛毡底的拖鞋走路太轻了。没有人会认为她是被杀害的,对吗?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不会真的害怕我吧?” 我真的害怕。托尼说得越多,我越觉得眼前的他再也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托尼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根本就不了解他。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的内心世界将决定他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我们会把真实的自我潜藏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鲁伯特的钱,托尼也许永远不会暴露真实的自己。表面上,托尼并不想存心欺骗别人,和真实的托尼一样,这也是他性格的一个侧面。我和其他人就是被这一点给蒙蔽了。他说的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 “你为什么害怕我?”托尼停下脚步问我,“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得到那笔钱。” 那笔钱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我颤抖着嘴唇,勉强说出几句话——如果时间允许,我本该想想这个话题是否合适:“托尼——事务长是怎么死的?还有他妻子?他们——他们的心脏也很脆弱吗?” “原来你想问这个。”托尼紧闭着双唇,好像换上一副陌生人的面孔,“如果我说我对他们的死因一点也不了解,你会相信我吗?” “现在看来,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吗?” “就像鲁伯特是死于意外一样,我和他们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托尼强烈地反对说:“有些人可能怀疑鲁伯特身边有钱,并且要把钱送去美国。帮他打理银行业务的职员、他的客人——都可能会猜到这件事。” 他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回响:“帮他打理银行业务的职员——托尼,这个人不就是你吗?” 他又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你乘坐同一艘船?你真的相信我是在你的隔间不小心看到那笔钱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愤怒涌上心头,我有些心烦意乱。“这么说,鲁伯特把钱存在奎斯奇亚你工作的那家银行了?” “当然,他是银行最大的客户。所以他才能在那儿帮我找到工作。” “你比我更早知道那笔钱的事?” “他从账户里取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他不会在奎斯奇亚花掉那笔钱。我也知道他不会用汇票或电汇把钱送到纽约,因为那样做也要由银行来经手。他在现金周转方面出了问题——必须把钱送到迈阿密支行。意外发生之前,他刚刚把钱取出来——准备坐飞机去华盛顿。我猜他可能会把钱带在身上,所以,我预订了同一班飞机的机票。他的意外让我想到,可能有人想阻止他去美国。我一直严密监视着他的账户,他没有通过支票、汇票或电汇的方式使用那笔钱,也没有再把钱存进来。所以,我推断,他可能会让值得信赖的朋友替他把钱送去美国。短期内,他只有一个朋友要去美国——就是你。所以,我取消了预订的机票,买了一张船票。有一件事是我没料到的——他竟然没告诉你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钱撒出来的时候,你不是恰好经过?” “当然不是。我一直在看着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才把这件事变得这么复杂。如果那天晚上就把你杀了,事情简单得多了——当时没人知道你身上带着这么一大笔钱。凶手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也不会有人把我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不是杀人犯。我甚至连一个贼也算不上。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我说的话是真的,对吗?我不是一时冲动,这些都是我精心设计好的。” “玛莎死后,你在做什么?” “我在利用最后一个机会救你,妮娜。我在后楼梯口等了很久——透过横楣我能看到你房间的灯是否灭了。我希望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进去找到钱。但是,你房里一直亮着灯,你没有睡觉。我开始意识到,我自己太心软了。我为什么要费力不讨好地顾及你的感受?” 我也不断地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托尼费尽心思做这些事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吗?不是为了让他自己的良心好过些?他不是毫无人性的。伤害一个童年时候就认识的老朋友,他也不会开心。伤害?如果我是唯一一个可以证明他是窃贼的证人,恐怕他不只是让我受伤这么简单。他肯定会杀掉我。他不想杀人,这才是他想竭力避免的,和我的感受根本无关…… “最后,我来到走廊,推了推你的门,”他说,“推不开。我找了把椅子,站在上面从横楣往里看——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一时间,我想不出该说什么。 “好了?钱在哪儿?我已经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作决定了。你会告诉我吗?” 我最终开口了:“为什么,托尼?你年轻、富有,还有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总有一天,你会继承你父亲的钱。你为什么要得到这笔钱?” “我现在需要六万一千美元现金。如果你愿意,剩下的钱你可以留着。没有人会知道的,鲁伯特已经死了。” “布兰德怎么办——就是鲁伯特让我到华盛顿去找的那个男人?也许他正等着鲁伯特的包裹。” “他会以为因为鲁伯特的死,这件事泡汤了。” “你要六万一千美元干什么?”我问他。 托尼撇着嘴笑了笑,以前我从没看到过他这副放荡的表情。“三天之后,查账的人就会发现银行少了六万一千美元。” “托尼,是你拿了那些钱?” “法律上叫挪用公款。也可以说是借。我做投机买卖,如果赢了,我不仅能悄悄地还上银行那笔钱,还能赚到不少。很多人都这么干,十个人里会有一个被逮到。我就是那十分之一——除非我在四十八小时内得到六万一千美元。” “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你不需要这样做啊!” 托尼低头看着脚尖。“是一个女人。我需要那些钱,都是因为她。银行职员那点薪水根本不够她挥霍。我父亲固执地认为我可以靠自己的薪水生活。算是对我被赶出普林斯顿大学的惩罚吧……该死,我告诉过你,我待在奎斯奇亚快要烦死了。我得找点事情做,冒险使生活变得更加——刺激了。” “你父亲难道不能给你六万一千美元吗?为了你免受牢狱之灾?” 托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到这么多钱,而且,我被普林斯顿赶出 6765." >来以后,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为我惹出的麻烦埋单。” “我不知道他还为那件事花过钱,”我回答说,“我以为他们只是因为你不学习、爱开一些粗俗的玩笑把你赶出去而已。” “我故意这么说的,”托尼说,“大学不想把我干的丑事公开。实际上,和我这次闯的祸一样。弗洛伊德不是说我们一生都在犯相同的错误吗?” “你是说为了一个女人?” “是的……和一个女孩儿。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整件事立刻传了出去,”他开心地说,“我父亲花了很多钱才把这件事摆平,我不用和那个女孩结婚。” “很有趣。”我这样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有趣?” “我只知道,你从普林斯顿辍学是天性所致。我原以为是因为校园恶作剧。” “我的天性?”托尼显得很气愤,“你不会以为我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吧。或者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会做这些事,只是我总被逮到。该死,这不公平。其他人也从公司里借钱——只是他们设法在公司查账之前把钱还回去。其他人也会在女人的问题上遇到麻烦——只是他们没有写信。如果没有那封信,她休想让我负责任。” 他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一定得拿到那六万一千美元,妮娜。就今晚,我可以搭乘明天一早的飞机去奎斯奇亚。九点半有一班飞机从拉瓜伊拉起飞——这是赶得及把钱送回银行的最后一班机。我已经订了机票。如果错过那班飞机,我就得进监狱或者过着终生逃亡的日子。” “一个女人,”我重复道,“一个挥霍无度的女人,你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是莱斯利·道森吗,那个事务长的妻子?” “别管那个女人了。我只想拿到钱。我比任何一个女人更急需得到那笔钱。我正在有礼貌地请求你,但是……钱在哪儿?” 我心里想着那个正躺在两层楼下面的俱乐部会所花园的黑暗之中的包裹。如果我告诉他那笔钱既是远在天边,又是近在眼前,他会怎么做呢?他已经杀了玛莎…… 我喊出了本该小声说的话:“胡说,是心脏衰竭,她的身上没有疤痕。没人知道她死的时候我和你待在这栋房子里……”他平白无故地压低了声音:“你会把钱给我吗?还是……” 我试着微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了,好像在下颌注射了麻醉剂一样:“还是什么……” 他皮笑肉不笑地咧开了嘴。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我知道你会把钱给我的。”那种平静的、不自然的嗓音比任何事都更令我害怕。 “让我们先确认一下它是否完整无损。”我很惊讶,我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冷静,“自从上船那天晚上,我还没有数过,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钱在衣服下面,箱子底部。就是那个用品行李箱,在架子上。” “啊!”这一声大喊很贪婪,就像动物发出的声音一样。他朝行李箱冲了过去。我绕到他旁边。 “都在那儿了,让我来帮你……”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乱抓一通之后,箱子依然没有打开。他站在后面,我单膝跪在地上解开了箱子的搭扣,打开了箱盖。我有一种奇怪的超脱的感觉,好像我在这怪异的一幕里是观众而不是演员。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恐惧被勇气所取代,它正使我振作精神,做一些我做梦也没想过我能做的事。托尼是在故意吓唬我,他不该犯这个错误。 “让我来吧!” 我把箱盖打开后,他急忙走上前来。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单膝跪在地上。托尼俯下身子。两只手抓住箱子里的一些内衣,把它们往身后扔。他的样子真可笑——就像一只活泼的小狗为了寻找地下的老鼠正在挖地洞一样。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继续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能平复情绪,分散他的注意力就行。“如果我知道这些东西这么快就会被弄乱,当初就不用精心打包了。”我依然看着他,我的手却偷偷地在身后的地板上摸索着。我没有搞错方向吧?应该在那儿吗?我能活命就指望它了……我继续说:“小心我的薄丝纱礼服……那可是一件珍贵的晚礼服……” “你可以再买一件——用鲁伯特的那些钱。”托尼没有再说话,我能听到他刺耳而低沉的喘气声。他的脸和眼睛已经发红了,他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他会把钱分给我?他会让我活着吗? 一面镶着银手柄的镜子放在质地软的东西中间不容易碎掉,现在,它掉在地上摔碎了。 “不要打破玻璃,会带来霉运的。”我依然试着和他交谈。我把右胳膊伸向身后尽可能伸到的距离。最后,我的指尖碰到一个光滑、冰冷的东西。我小心地抬起胳膊,回过臂弯,用腰的力量支撑着手臂越抬越高,越过了托尼的肩膀。如果他这么快就把头转过来…… 箱子底部的一条长长的衬裙被他扬起手扔在了身后。他的双手在余下的几件小东西中间贪婪地寻找着——箱子里还剩一瓶雪花膏、一叠手绢、一套装在蓝色皮盒子里的美甲用具。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你这个魔鬼!没在这儿!”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刹那间,他眼中的惊讶变成了怀疑。刹那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击中了他双眼之间的位置。制门器打在了他的额头上,紫色、绿色、白色和金色在灯光下反着光。制门器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上面粘着黑红色的血迹。托尼脸朝下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把他翻转过来。他被打晕了,现在的他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托尼——一张年轻细嫩的脸,朴实、善良。 血已经开始凝固了。我摸了摸他的动脉,如果他一会儿醒过来怎么办?到时候我怎么办? 我在两分钟内穿好了衣服。把所有东西,包括钱、手表和其他我放在走廊桌上的小东西胡乱地扔在箱子里。我拎着箱子跑下了楼梯。我很快打开了前门。我站在房子外面,关好了大门,里面的弹簧锁锁好了。此时的街道沉浸在灰暗的黎明里。 我把箱子放在路边,然后来到隔壁俱乐部会所的门前。我把手指放在门铃上一直按下去。 三分钟以后门才打开。一个穿着睡袍和拖鞋的老人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手里拿着一张五美元纸币和一张名片。我说话的语速很快:“很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有个装抵押文件的包裹从隔壁的窗子掉在您的花园里了。如果您现在找到包裹并把它交给我的话,这五美元就是您的了。包装纸是粉红色的,包裹大约六英寸宽、八英寸长,上面贴了邮票,是寄给我的。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名字和地址。” “好的,小姐。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 他关上了房门。我焦急地等待着。托尼趁我站在隔壁房门外的时候醒过来怎么办?门又打开了,我松了口气。老人手里正拿着我的包裹。 “给你,小姐。” “谢谢。”我把五美元递给了他。我把包裹放进箱子,然后抄近道来到第五大道。 我很幸运。半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有辆出租车刚刚停在路边。两个穿着晚礼服的年轻男人和一个身着银锦缎的女人晃晃悠悠地走下车。一个男人扶着那个女人进了公寓楼。另一个男人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了一个钱包。 我打开车门,开始往里面提箱子。“让我来吧!”这个喝醉的年轻人有些飘飘然了,不过很友好。 “听着,女士,”司机越过他的肩膀和我说,“他们是我今晚最后的乘客。车里的油剩得不多了,而且,我想去吃早饭,所以,我现在要回车库。您得另外找辆出租车。” “在这个时问我找不到其他出租车,如果找不到,我就赶不上火车了。”当然,这不是真的。我必须赶在托尼醒过来之前离开这里,“请送我到中央火车站附近的俄亥俄公交终点站。” “你不能拒绝一位女士:,”年轻人借着酒劲勇敢地说,“绅士从不这么做。” 他终于打开了计价器:“我不是绅士,不过,我们正好顺路。” 我靠在人造革的座椅上,这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夜没合眼了。 在这个时间,第五大道上没什么车辆和行人。司机在街角处放慢了速度,但没有停下来等红灯。薄雾从港口的方向飘过来。房子、公园和天空与车轮下的柏油马路一样呈现出灰白色。 行至五十九街的时候,一道银光穿透了所有的灰暗。薄雾之上,太阳正慢慢升起。到了五十七街,路上已经有开去附近餐馆的牛奶车和面包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子在四十九街转向东边,接着又向南开往麦迪逊大街。 “真有意思。”司机头也没回一下,好像在和前面的仪表盘说话。 “什么事真有意思?”我疲倦地问。 身体开始有反应了。以前,我从未这样疲倦过。 司机看到了警察,所以在下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如果不是我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像您一样善良又年轻的女士身上,我真的会以为那辆白色轮胎、蓝色车身的别克从七十街起就一直跟着我们。” 我立即睡意全无。我的手有些发抖,付钱给司机的时候弄掉了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也许从我和托尼下船的时候起就一直有人跟着我们。托尼没发现这个真正的跟踪者,因为当时他正忙着编出一个跟踪者的故事。道森死后,他绝不会是唯一一个怀疑钱在我手上的人。 “有什么不对劲吗?”司机好奇地看着我。 “不,没什么。”一个搬运工已经提着我的箱子穿过人行道,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进了售票处,然后穿过走廊来到大楼另一边的俄亥俄候车室。 我在那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向窗外望去。街道的另一边,一辆蓝色车身、白色轮胎的别克车缓缓地转过街角停了下来。距离太远,灰暗的光线下弥漫着雾气,我看不清方向盘后面的脸。只看到一张模糊的、惨白的椭圆形的脸,还要等上两小时才有汽车送我到新泽西终点站乘火车。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坐在幽暗的角落里,眼睛一直盯着那辆车。 即使乘客越来越多,这里的候车室也比其他相似的公交车候车室更安静。柔和的灯光照在灰白的水泥地、黑色的被打磨光亮的木制品和一些昏昏欲睡的人们的脸上。一个熟人也没有,现在,那辆别克车不见了。一定是趁我转头看别的地方的时候开走了。我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些。也许是司机搞错了。 我放松了许多,可以静下心来阅读被人留在旁边椅子上的晨报了。中国发生了战争;印度尼西亚发生了暴动。瓦纳苏克谷的洪水吞噬掉的财产总数超过了在那里建造大坝的成本。在华盛顿,斯泰尔斯委员会以五比四的最终投票取消了在瓦纳苏克谷建造大坝的法案,委员会主席杰弗逊·斯泰尔斯投下了关键的一票。 一位黑人服务员带着我们大家穿过玻璃门,朝等在车道上的车队走去。我朝旁边看了看,人群中依然没有熟悉的身影。 途中,车队分成了两列,我在椅子上放松下来。除了托尼以外,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所有人都会以为我从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出发去华盛顿。没有人会想到我在这儿——除非下船后有人一直跟着我。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种可能性看来已经越来越小了。 汽车在范德比尔特宾馆外停下来等另一位乘客上车——她上车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因为宽大的帽檐把她的脸遮住了。她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座位上,背对着我。她的衣着和身材令我非常羡慕。 她穿着一件低领、短袖的黑色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褐色。她苗条、没穿袜子的小腿也是同样的咖啡色,她的鞋子很迷人——那是一双崭新的、精致的、露脚趾的黑色小山羊皮高跟鞋。她的手套和皮包是黑色的。她身上唯一作为装饰品的金色腕表的表带也是黑色的。曲线设计轮廓突出的大帽檐垂在肩膀上方,挡住了整张脸。她显然是个对外形和颜色非常讲究的人。裙子的剪裁、帽子和鞋的搭配,使她看上去既时髦又优雅——她光滑的咖啡色皮肤和一成不变的黑色服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破坏她的曲线美或色调搭配的和谐,她知道如何运用适度原则。 这种搭配效果太好了,我在心里琢磨着自已是不是也能模仿一下她的穿着。我有黑色的绉绸,只是有些旧了,需要洗好熨平,我还有一双黑色的小山羊皮凉鞋,我需要一顶新帽子。那种大胆的样式肯定会引领未来的时尚——国内的女帽制造业恐怕模仿不来。不知道我的脸形适不适合戴外形那么夸张的帽子。我还没看到她的脸,所以不知道帽子和她的脸形是否相配。 一些从镇上来的乘客离开公交车到外面的渡轮上欣赏港口的景色。这里的景色对我来说并没有新奇之处,所以我继续待在车上。穿黑裙的女人也留在了车上。到了新泽西终点站,我随着人群往火车上走,没再注意那个穿黑裙的女人。 我预订的座位在D车厢23号。 搬运工帮我把箱子放在架子上。我给了他小费,然后靠在舒适的扶手椅上。我一定要借旅途的机会好好休息休息。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会结束。如果接下来的几小时安全无恙…… 我摘下手套,把它们放在包里。然后摘下帽子,挂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把靠背向后调低了几个档位,这样我躺下来的时候会更舒服。我的座位靠窗,旁边还有一个座位。我听到靠着过道的座位响了一声,有人坐在了上面。接下来,旁边的人轻轻地打开了钱包。一个黑人轻轻地说:“谢谢,女士。” 是一个女人,我不害怕女人。我紧紧抓着皮包的手稍微放松了些。我听到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火车摇晃着向前出发了。过了一会儿,我们适应了一流旅客列车的节奏,它发出的声音就像摇篮曲一样悦耳。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这样安全,我的左边是窗子,前后都有厚厚的椅背保护我,右面有位女乘客坐在我和过道之间。我要好好地看看她,然后打个盹儿。我转过头。 我立刻认出,她就是那个从范德比尔特宾馆上车的穿黑裙的女人。她的脸侧向过道的一边。宽宽的帽檐挡住了她的脸。我只能看到她褐色的脖子,丰满而且年轻。在我这个位置看得很清楚,她的肤色不是因为涂了乳液,而是在海滩之类的地方待了几个月之后晒出来的。琼·哈利,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另一位女乘客,她没有这种褐色的皮肤。 我的眼皮又止不住地开始打架了,突然之间,她开口说话了。 “嗯?我正等着呢。你怎么处置.99lib?那个包裹了?” 我哑口无言地坐在那儿,震惊令我动弹不得。 她转过了头。设计大胆新颖的黑帽下,我看到的是梳着淡褐色头发的阿曼达那张皮肤光滑的脸。 第十六章 钱使我们变成了野兽 车厢内的事物随着车外的景色一起飞驰,在车窗边盘旋而过。在这股旋涡的中央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个人——阿曼达和我。 过了一会儿,眩晕的感觉过去了。但是,半边脑子还是有点晕头转向,稍微清醒的我注意到身边的阿曼达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上次看到她时,她穿的是纯白色的裙子。这次的纯黑色裙子和她浅色的头发以及褐色的皮肤更加相配。金色之中透着些许红润的脸蛋如同成熟的桃子一样健康自然。淡褐色的眼睛如同琥珀一般清澈透明,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口红。秋天的颜色、虎皮百合的颜色、塞尚喜欢用的颜色——褐色、金色和红色——都在朴实无华的黑色的衬托下更加引入注目。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她身着黑裙是为了悼念鲁伯特。 “阿曼达,你怎么来这儿的?” “当然是坐飞机来的,我没赶上你的船。昨天我去码头找你,可是,我坐的出租车堵在路上了。等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希望趁你上火车之前找到你,但是你没有出现。昨天夜里,纽约有一半的宾馆我都打电话询问过了,没有你预订房间的登记。后来,我想起来,战争期间你总是乘坐品蓝号列车去华盛顿。如果你昨晚错过了火车,肯定会在今早乘这趟列车。我给售票处打了电话,询问是否有你预订的车票。他们说有,而且你旁边的位置还空着,于是我就订了那张票。” 她脱去了手套,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打开了会烟盒。我摇了摇头,我有些反胃,不能吸烟。但对阿曼达来说,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习惯抽上几口。 “你昨晚在哪儿?”我问她。 “坐着车从一个宾馆到另一个宾馆去找你。我到这儿的时候,为我自己订了个房间。” “你为什么不住自己的房子?” “我有我的原因。” “你坐的是辆别克车吗?轮胎是白颜色的?” “不是。”她淡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变化,好像完全不知道那辆车的事,“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我想要鲁伯特的那个包裹,它现在是我的了。” 我故意装得吞吞吐吐的:“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当然。”阿曼达嘴里叼着烟,原本美丽的嘴唇扭曲着,一副粗俗、冷酷的样子。 “这么说,鲁伯特把包裹交给我之前你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我没好气地问,“我就像个——像个白痴一样被蒙在鼓里。” 她的眼睛里闪着恶意的欢快:“这才像鲁伯特!我就从来想不出这样的把戏。不过,他喜欢利用那些毫不知情的人。” “我不小心弄破了马尼拉信封,”我继续说,“我就是这样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的。” “不小心?”阿曼达讽刺地撇着嘴,“没人会相信。” 我脸上一阵发烧:“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 她翘起嘴唇,吐了一口烟:“我不知道,我只是怀疑。鲁伯特并没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鲁伯特……”我愚蠢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很遗憾,阿曼达。关于鲁伯特的死。我是从船上的广播里听到的。” “你感到遗憾?”她眯起褐色的眼睛,“我没这种感觉,我恨他。” “你?”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知道,”她靠在高高的椅背上,把帽檐压在脖子下,“第一次遇到鲁伯特的时候,我——我被他迷住了。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旧式的凯尔特语里称之为‘魅力’——就是因为着了魔或者今天所说的联想而导致的视觉上的幻觉。它的同义词‘迷人’,无论用来形容男人还是女人,都暗含着魔法的意思。结婚几周以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我终于知道鲁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对你很慷慨。” “慷慨?哦,不。鲁伯特很喜欢送礼物给我——珠宝、衣服,这样他才能向别人炫耀他很会赚钱。我有很多账户,但有一样东西是我一直没有的——现金。那点零用钱只够我买烟和邮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现金意味着自由。鲁伯特会把所有东西都给依赖于他的人,除了一样——自由。他喜欢细心照顾别人,不过,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那些被照顾的人离不开他——就像对待波斯猫一样。他和工会之间所有的矛盾都是因为工会的地.位问题。他提供的工作条件和工资是最好的,他对我也一样。有趣的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手边总是有大笔大笔的现金。他时常担心会有骗子把他的钱骗走,但他从未想过我比任何一个骗子都更想得到那些钱。” “你离开奎斯奇亚之前,我绞尽脑汁想要从你那拿回那笔钱,但是我没成功。所以,我决定坐飞机来纽约找你。我告诉鲁伯特说,我要来纽约看牙医——是急诊。他死之前,为我包了一辆私人飞机。” “这之后——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我在飞机上听到了广播,得知鲁伯特死了。只有鲁伯特知道我去哪儿了,广播里胡说八道说我不见了。这就是说,纽约的警察可能在找我。所以我才住在宾馆,没住家里。得到那笔钱之前,我不想和警察有接触。” “可是,现在鲁伯特已经死了,他所有的钱都是你的了。”我插嘴说,“所有的房产都归你所有。” 她立即垂下眼睛——但我还是看到她试图隐藏的眼神中的巨大变化。 “我明白了。”我抢在他前面说,“鲁伯特已经立了新遗嘱。” “不。”她把烟蒂扔在地上,又用脚踩在上面,“你还是知道真相的好。”她的眼睛和嘴角都透着愠怒,“鲁伯特死之前,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他的合作伙伴正在起诉他,房产可能保不住了。如果那些人胜诉,我能得到的东西就不多了。定案还需要一段时间——我现在就需要钱,一刻也不能等。” “为什么?” “需要钱还能为了什么?衣服——租金——享乐——所有东西都得花钱。” 又一次,她躲闪的眼神告诉我她在说谎。她需要钱的理由比满足个人享受这个借口更急迫。 她几乎有些粗暴地说:“钱在那儿?我必须得到那笔钱!” 我开始大声地笑起来。 “别笑!”她气急败坏地说,“周围的人会看你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止住了笑声:“你也有份参与?” “你什么意思?” “实际上,每个和鲁伯特有关的人都想得到这笔钱——你们家的女仆,船上的事务长,甚至还有他的朋友托尼·布鲁克。现在是你——鲁伯特的妻子。钱可真是恶魔,它把男人和女人都变成了类人猿。” “我从没听说过类人猿也对钱感兴趣。”阿曼达冷漠地说。 “有个大学用类人猿做实验,”我反驳说,“教它们在筹码与食物之间建立联系。它们很快就变得很贪婪,和人类一样……但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的意思是说,钱使我们变成了禽兽。” “我对道德演讲不感兴趣!”阿曼达好像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冷静而坚定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褐色的眼睛放着红光。“你知道,我比你更有权力得到那笔钱——没人会知道你怎么处置那笔钱了。” “没人知道?”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鲁伯特把钱交给了你。鲁伯特已经死了。遗嘱执行人下个月就能拿到已付支票和银行对账单。” “布兰德先生怎么办——他今晚可能会在切维切斯等候鲁伯特的包裹?他和鲁伯特之间有什么交易?” “我对切维切斯的那个男人一无所知。” 我一边看着阿曼达一边琢磨。话已至此,我不能再相信她了。 “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笔现金付款?” “每次鲁伯特的合作伙伴威胁说要打他活期存款账户的主意,他就会从银行取出现金。如果鲁伯特真的欠切维切斯那个男人的钱,他可以打房产的主意。他怎么会知道鲁伯特死之前钱已经在路上,后来又丢了呢——除非你去告诉他?其他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除了托尼·布鲁克,”我告诉她,钱不小心掉出来的时候,托尼也在场。 “如果他找麻烦,我会应付的。” “托尼自己想得到那笔钱。”我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她好像并没有死心,只是很心烦。“这个蠢货!”她恶狠狠地说,“竟然去吓唬你,他真傻!你也很傻,你怎么会害怕他!你知道托尼连只苍蝇也不会伤害。”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但是,半夜里,如果你和他还有一个死去的女人待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并且知道那个女人的死和他有关——你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老天啊!”阿曼达看着窗外,“已经到费城了!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火车冒着气,鸣着汽笛停了下来。我向窗外望去,还是那个满是灰尘、烟雾缭绕的老车站。! “我不知道托尼是不是唯一知道这笔钱下落的人,”我轻声说,“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谋杀莱斯利和艾伯特——道森的人。” “谋杀?”她睁大了眼睛,“哦,不!我不相信!”她头一次表现出些许的恐惧。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脸色土黄,嘴唇上的红色明显是人工涂上去的。“这不可能……” “他是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事务长,人们叫他门多萨,”我继续说,“那个女的是他妻子——曾经在你家做过女仆,名叫莉维亚·克莱斯比。” “克莱斯比?”阿曼达皱着眉说,“这个狡猾、下贱的东西。她只在那里做了几个星期,是个二等女仆,我一直都不喜欢她。她早你三天离开了我们家,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 “她和我坐同一条船。我相信他们是因为想得到这笔钱才被杀害的。” 阿曼达惊恐地看着我:“你是说托尼……” “也许是托尼,也许是其他人干的。你说你在纽约坐的不是一辆白色轮胎、蓝色车身的别克,肯定另有其人。有人今早一直跟着我,从你家跟到俄亥俄终点站。也许是那个想得到钱的人。他已经为此杀了两个人了。” “你害怕了,对吗?”阿曼达仔细地看着我,“好了——我没那么容易害怕。把钱给我吧,这样,你就安全了。让我来冒这个险。” 我摇了摇头。 “你想怎么处理这些钱?” “按鲁伯特说的办。” “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鲁伯特在利用你,他把包裹交给你的时候甚至没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如果你想自己留点钱,这很合理——比如,五千美金——其余的归我。怎么样?” 我迟疑了片刻。然后,我把实话告诉了她:“因为我——喜欢鲁伯特。我不喜欢你。” 她的眼睛放着红光。“你是说你爱鲁伯特,我就怀疑你有这种想法。但是,你知道,他瞧不起你。他不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身上的所有特点他都不喜欢。你太瘦不够丰满,脾气又坏,头脑冷静,还像个老处女一样思考问题。” 阿曼达又打开了她的包。她的手在包里摸索着——我以为她在找烟盒。之后,她半遮着抽出那只手,生怕过道上的人看到她手里的东西。但是,我能看到,她涂着红指甲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把黑色的小柯尔特左轮手枪。枪口对准了我的胸口,她丝毫没有犹豫。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需要那笔钱是为了一个——一个特别的原因。把包裹给我,现在就给我。” “阿曼达,你疯了吗?你并不急需那笔钱!”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她握着枪的手的关节处已经有些发白了,“是为了托尼。” 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回旋在我耳朵里的却像是呐喊。“你就是那个毁掉托尼的挥霍无度的女人?鲁伯特要死的时候你置之不理,坐飞机来纽约就是为了帮托尼从我这儿拿到钱?在托尼最孤立无助的时候,是鲁伯特帮他在奎斯奇亚找到了银行的工作。托尼却利用工作之便抢走了银行的钱,还抢走了鲁伯特的妻子。” “如果你已经了解了这么多,你应该知道托尼现在多需要那笔钱!”阿曼达凶狠地说,“就是托尼告诉我鲁伯特手上有现金的——他说鲁伯特出了意外,你可能会替他把钱带去华盛顿。我亲自来纽约就是怕托尼对你心软,在船上不能依计行事拿到钱,我一定要在你去华盛顿之前替他拿到钱。我是认真的,妮娜。把钱给我!” 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钱没在我身上。你认为我会拿着那么多钱坐火车?置船上发生的那些事于不顾?我把钱寄去纽约了。寄到我在华盛顿住的公寓。今晚包裹就能到。” “你在撒谎。把箱子打开,我要搜一搜。” 她已经快要疯了。她就没想过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开枪马上就会被抓起来吗? 她异常敏锐的观察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我才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小声说,“我爱托尼。我不能看着他坐牢。如果我拿不到钱,就和你同归于尽。” 你不能和疯子争辩。于是,我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箱子。我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箱子上的搭扣。 “你好,凯斯小姐!” 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阿曼达立刻吓得浑身发抖,好像每一根神经都会因为最轻微的声音而震颤起来。她把手枪塞回包里,扣好包的搭扣。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对见到詹姆斯·舍伍德感到高兴。 他正站在过道上看着我和阿曼达,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阿曼达扣好包之前,他看到里面的东西了吗?阿曼达害怕地看着他,而他却看着我。 “真巧啊——这么快又见到你了!我以为你昨晚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乘火车去华盛顿了呢。” “本来是的,但我没赶上火车。”我笑着耸了耸肩膀,“原来你也要去华盛顿。” “妮娜,你还没介绍我们认识呢。”阿曼达的声音依然有些发抖,她一边说一边颤抖地戴上了手套。她丧心病狂的样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舍伍德镇定、平静的声音化解了一场灾难。阿曼达又变成那个平日里习惯应酬交往的女人。即使在陌生人面前,她依然不忘摆出一副勋爵太太的架子。 “请原谅。这位是舍伍德先生——这位是勋爵夫人。” 看到舍伍德惊讶的表情我很得意,我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鲁伯特勋爵的夫人?” “是的。”阿曼达泰然自若地说。她戴着手套的手抓着皮包放在腋下。谁会想到在这么柔软、漂亮、镀着金边的小山羊皮包里会有一把左轮手枪?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你认识我丈夫?” “算是吧。”每次提到鲁伯特,舍伍德总是不太高兴。他转换了话题,“凯斯小姐和我都是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乘客。我刚才正想去休闲车厢。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立刻站起身来:“我们愿意。” 阿曼达迟疑了一下,“你就这样把箱子留在这儿?留在椅子上?” “这有什么关系?”我平静地看着她的脸,“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听我这么说,她好像相信我已经把包裹寄回华盛顿了。 “我也把箱子留在座位上了。”舍伍德高兴地说。 “很好。”阿曼达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们沿着过道向前走。阿曼达走在我前面。 “我经常乘坐圣克里斯蒂娜号。”她扭过头微笑地对舍伍德说。她利用惹人注目的帽檐卖弄着风情,时不时露出半张脸。 “上一次的旅途有些不同寻常。”他回答说。 “我错过了什么吗?” “是的,勋爵夫人。”他抢在我们之前为我们打开了车厢的门,“就连凯斯小姐也不知道故事的最新进展。船到达码头的时候,哈利博士发现箱子里的蛇死了。为了查出死因,他当天亲自给蛇做了尸体解剖。他惊讶地发现,这条巨蝮竟然死于吗啡中毒。” 到了休闲车厢,我们找到一张三个人的桌子。舍伍德为阿曼达和他自己点了鸡尾酒。我想喝啤酒,我需要保持清醒。 我当时想问舍伍德他在纽约的时候是否开过一辆白色轮胎的蓝色别克车。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有问。我得集中精力,想办法离开阿曼达。我忘不了她皮包里的手枪,也忘不了舍伍德打断我们之前她那副丧心病狂的样子。阿曼达喜欢男人,所有类型的男人,即使是像舍伍德这样粗野的男人她也喜欢。 就在到达巴尔的摩之前,我起身往隔壁车厢的洗手间走去。如果快到华盛顿的时候我再去,阿曼达一定会坚持和我一同去。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巴尔的摩下车。 我提起座位上的箱子,然后来到离休闲车厢最远的末节车厢。我一直等到火车要从巴尔的摩出发的时候,才下了火车来到站台——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列车长在后面大声地朝我又叫又喊。我没有回头,匆忙地随着人群出了车站。我走过几个街区,来到一个车库。在这儿很容易租到车,从这里开车到华盛顿和坐火车去的时间是一样的。 最开始的五分钟,我一直盯着车后视镜。我没发现后面有车跟踪我。 当然,我没有径直把车开到我的公寓。阿曼达为了等候邮寄来的包裹可能会随时出现。我把车开到我的办公室,那是战争临时建筑中的一间斗室。 我就是在那儿写下这封信的。 鲁伯特的包裹就放在我的桌上。 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安全。这么晚了,外人没有事是不会到这儿来的。楼里面设有夜间登记处,而且门卫非常谨慎。 但是,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几分钟之后,我应该带着包裹离开这里,把信寄给您,再乘出租车到切维切斯。这里和康涅狄格大街只隔了一个街区,开车过去很方便。我相信最后的这段旅程会很安全,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摆脱了那笔钱之后真的就安全了吗?阿曼达、托尼还有那个在纽约的时候跟踪我的人,他们会相信钱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吗? 还有,我按照鲁伯特的吩咐,把钱交给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阿曼达,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应该把钱交给警察吗? 伍利兹警长,我现在太累了,根本想不清楚。我真的需要您的建议和帮助。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直鼓励自己要完成鲁伯特的心愿,也许这样做只是一时冲动,并不是因为我对鲁伯特的忠诚,就像我认为…… 晚些时候(晚上8:05) 自从下午三点钟开始,我已经打了七十六页零三分之一的信纸。我在窗口吸了支烟,顺便透透新鲜空气。华盛顿六月的空气并不清新,不过户外总比屋里好得多。 乍一看,街上好像空空的。外面夜色朦胧——即使有一盏街灯在淡紫色的空气中发出黄色的光。远处传来了有轨电车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突然间,我看到街对面的树影下站着一个男人。如果不是街道空荡荡的,我很可能注意不到他。如果不是灯光这样昏暗,他的身影也不会那样模糊。也许是一个单相思的男孩在等待幽会的对象。或者是晚下班的办公室职员在等公交车。但我想,我应该提到他——万一他和整件事有关…… 街上再没有什么人了。天很快暗了下去,周围静悄悄的。我希望能顺利地找到出租车。我一定不能迟到。 伍利兹警长,我能再次请求您吗,请求您收到信的时候回信给我?我很迷惑,还有点后悔,后悔没告诉您我找回了那笔钱。我希望这封信多少可以做些补救。我知道,这里不属于您的管辖范围,所以,这封信是写给朋友而不是写给警察的。 您能理解,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我不想在任何可以信赖bbr>藏书网的朋友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包裹交给切维切斯的那个男人。您就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您知道整个故事。您曾经乘坐过圣克里斯蒂娜号。但是,您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对这件事感兴趣。您是来办公事的,只是,那两个人的死最后都被判定为了意外。 我希望很快能从您那儿得到回信。再次感谢在船上的时候您对我的照顾。 您真挚的朋友 妮娜·凯斯 第十七章 令人震惊的最后较量 在舍伍德眼里,入夜前的片片黑影令黄昏变成了蓝色,而不是淡紫色。虽然他一直警惕地关注着街上的动静,可还是说不出蔚蓝的天空究竟是哪一分哪一秒融进这夜色当中的。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苗条的穿灰裙的女人正在匆匆地赶路。舍伍德待她走到拐角处时,从后面溜溜达达地跟上她,路旁墙壁和树木的阴影成了他很好的掩护。 接近拐角处的时候,他在一片低矮的树枝下浓密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一个身影明显和其他阴影区分开来。舍伍德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你的车就停在拐角处。”说话的声音很小,“到华盛顿的时候,我开车去了你的办公室。他们把留言告诉我了——让我在这儿和你见面。” 舍伍德说话的语速很慢,声音不大。“她在火车上把我甩掉了。我去了她住的地方,又来这儿找她的办公室。门卫说她还在里面,所以我给我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让他们给您带口信。现在,她出来了。” 那个女人站在路边,正把一个厚厚的马尼拉信封塞进邮筒。她的一只胳膊下,夹着一个粉红色带镀金图案的包裹。 “我跟着她,”舍伍德小声说,“您去截住她刚才邮寄的信封。我们在切斯维斯见。” “还有其他人跟踪她吗?布鲁克?还是勋爵夫人?” 舍伍德叹了口气:“现在还不知道。” 另一个男人悄悄地走掉了——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个女人抬起一只手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从她身边经过,里面已经有乘客了。又过去了两辆,里面都有人,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就在这时,一辆公交车亮着明亮的车灯缓缓地驶过来。她向车招了招手。汽车来到马路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里面的光映衬出她的轮廓。汽车晃动着启动了,然后向前加速驶去。 舍伍德迅速地来到路边停着的轿车前——一辆蓝色车身、白色轮胎的别克。当他踩下离合器加入到车流中的时候,那辆公交车正停在街尾等待着红灯。他机敏地一转方向盘,就从一辆豪华轿车和对面开得飞快的公交车之间穿了过去。车子的挡泥板离公交车的一侧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后面的人大声叫骂着,但他并没有回头。 车子向切斯维斯环道爬坡的时候,前面紧挨着的就是那辆公交车,每当公交车停下来,舍伍德就放慢车速,盯着每一位能看清的乘客。公交车加速,舍伍德也加快速度。 两辆车一同穿过了石溪桥,将身后古老的华盛顿留在那个如同繁华市郊般的、未经修建的新区域。高大的建筑旁坐落着如同肖雷汉公园和沃德曼公园一样规模的大公园,私人住宅旁的公园更大,路边还有几个商店——沿着笔直、现代的公路向马里兰山驶去的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景象。 公交车在一段砾石铺成的缓坡地段停了下来。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是那个穿灰裙的苗条女人。她转回身向康涅狄格人街走去。 舍伍德等她转过环道,然后步行尾随其后。她沿着康涅狄格大街的左侧朝华盛顿的方向走去。她向左转进了第一个十字路口。舍伍德加快了脚步。 这条街也像市郊街道的布局一样,但比康涅狄格大街更破旧些。第一个拐弯处,她向右转进另一个街区,然后又转向左边。市郊的街道变成了乡村小路,路的两旁屹立着枝繁叶茂的树木,这里的路灯很少,彼此的距离相隔很远。舍伍德不知道这里是公共绿地还是树木繁茂的荒地,从城市到乡村的突然转变令他有点迷惑。 她转向右边,然后就没影了。舍伍德急忙走上前去,他发现,那是一条用砾石铺成的车道,树木和藤蔓把它挡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不是跟在她后面,恐怕自己还注意不到这里有一条路。路中间有一块牌子,借着月光,舍伍德看清了上面的字:此路为私人所有——不得擅自入内。 车道拐了两道弯,然后延伸至一片露天的空地,两边树木繁茂。花坛之间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路尽头是一排又长又矮的房子,上面有三角山墙和门式窗。屋里有三扇窗亮着灯。这种景象很别致,就像杂志封面或者贺卡上的房子一样。 那个女人好像按响了门铃。门立刻就打开了。里面的灯光衬托出她娇小的身形,她走进屋子。 舍伍德穿过草坪,来到一扇亮着灯的窗前。这是一扇落地窗,窗子没有关。伍利兹对此有点惊讶。后来他才想明白,这里的天气很热,而且,在这么与世隔绝的小公园里居住根本不用提防来往的行人。他靠着墙站在窗框的边上,鼓起勇气往屋里看了一眼。 那个女人背对着舍伍德,坐在系着青绿色印花棉布椅套的椅子上。他只能看到椅子下方她交叉在一起的两只脚。她的对面是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男人颇为年轻。他身上的蓝色西装使他看上去很有活力。他的领带、袜子和衬衫的颜色都是精心搭配好的,透着青春的稚嫩。但是,他却已经有了和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双下巴,身体也稍微有些发福,在那一身穿戴的衬托下,他就像漫画中人物一样。他的嘴唇很厚,眼睛很小,目光锐利。舍伍德曾在报纸的财经版见过这张既年轻又具有某些成熟特征的人的照片: 商业世界的青年才俊,J.库朋·因文特瑞,三十八岁,刚刚当选皮格威利糖果公司第三任助理副主席,他是本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副主席。 另一个男人已经上了年纪,看不出衣服下的身形。他想利用衣着突出自己的年纪。他身上的泡泡纱西服像法官的长袍或托加袍一样松松垮垮地罩在臃肿的身体上,领结歪歪扭扭地系在脖子上。他的邋里邋遢和那个年轻人的整洁潇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脸很宽,鼻子高高翘起,嘴巴很大——长得就像腐败的罗马帝国时期的罗马人。舍伍德曾经在新闻短片中见过他。 年轻的男人开口对那个女人说话了:“你晚了十五分钟。” “当我听说鲁伯特勋爵的死讯时,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年长的男人补充说,“所以,我才亲自到这儿来。我有点担心。” “根本没有必要。”年轻的男人表现出不满的神情,“我自己也能把这件事处理好。” “安静点,塞缪尔。”年长的男人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你能告诉我们鲁伯特死了以后,他的公司是什么情况吗?” “很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这是妮娜低沉悦耳的声音,“鲁伯特勋爵只告诉我这个时间来这里把包裹交给布兰德先生。” “我是布兰德,”年轻的男人说。但是,年长的男人先抢过包裹,把包裹打开了。 布兰德坐在桌边,不屑地看着年长的男人。“如果鲁伯特死了,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留下那笔钱。” “为什么不能留下?”年长的男人把尚未拆开的包裹放下来,“该死,这是我应得的!你看报纸了,你知道我投了关键的一票。我倒想看看谁能把钱从我这儿拿走!” 舍伍德从落地窗走进屋里:“你马上就能看到了,斯泰尔斯先生。” 妮娜被吓了一跳,叫出声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年长的男人红了脸。他的眼球向外凸着,昏黄的眼白上布满了血丝。震惊之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布兰德立刻驱散身上的软弱无力,绷紧神经,换上一副准备抗争的模样。他也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见杰弗逊·斯泰尔斯议员,”舍伍德对年长的男人说,“我经常在高官受贿的广播报道中听到你的名字。” “你是谁?”布兰德问。 “詹姆斯·舍伍德——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你的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一样。但是,我能猜到你在工作中所发挥的作用。你是中间人或者代人疏通的人。你也许会称自己是说客或是推介人员。在华盛顿,你利用自己的身份收取非官方渠道获得的利益。在这个城市里,有更多的像你一样为私人牟利的议员。”舍伍德用眼睛估算着房子的面积,“一个官方议员的薪水负担不起这么大的房子。” 妮娜优雅地靠在椅背上。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青绿色的印花棉布把她的头发衬托得越发的黑亮。“你一定是跟着我到这儿来的。” “你下船之后,我一直跟着你。”伍利兹回答说。 “哦……”妮娜的眼神表明她全明白了,“别克车里的人原来是你。” “伍利兹和我开着车跟着你和托尼·布鲁克来到勋爵的房子,”舍伍德解释说,“我们整晚都在外面监视着,直到今早你离开那儿去了俄亥俄火车站。你待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我预订了同一班来华盛顿的火车票。我没有接近你,直到我看见阿曼达掏出手枪对着你,我才上前说话。” 妮娜笑了笑,“如果昨晚我知道你和伍利兹就在房子外面,就不用那么担心自己的安全了。但是,你们为什么要大老远地来跟着我?就为了保护我免受托尼的伤害?”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杰弗逊·斯泰尔斯拥有政客最宝贵的财富——盖过别人讲话的嗓音。他现在开始大喊大叫了。 舍伍德转过脸看着他。“一件关于谋杀的小事,不过,您的罪名只是受贿和共谋而已。” “你敢这样说……” 布兰德也大喊大叫起来:“闭嘴,杰弗逊!让他先说完,然后,我们才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刚才看到你接受了那笔钱,”舍伍德继续说,“我还听bbr>到你说,即使鲁伯特勋爵死了,你依然想留下那笔钱。你提到了今天的议会选举,对勋爵的私人电力不利的瓦纳苏克大坝工程被取消了。这明显是一起受贿案。我可以作证。凯斯小姐也可以。” “我也可以。”布兰德立刻平静地说,“我让人送包裹来这儿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钱。我以为里面只是一些——嗯——一些设计图和证明私人电力公司比政府部门能更快、更节约地完成工程的文件。” “天啊,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斯泰尔斯跌跌撞撞地向布兰德走去。 “听着,杰弗逊,别激动。”布兰德向后退了几步,“你好像把自己卷进麻烦里去了。你听听我的忠告多好!” “我把自己卷进麻烦了?”斯泰尔斯咆哮着说,“我确实问你了!你告诉我现金最安全——” “杰弗逊!我们之间从没提到过钱字。” “好一个没有!”斯泰尔斯向布兰德冲了过去——像一头铆足了劲的大象一样凶猛,不过有点重心不稳。布兰德灵敏地往旁边一闪,杰弗逊摔倒了,这一摔令他彻底泄气了。 “我一直操劳过度,”他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小声说,“我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这只是一场误会。友善的鲁伯特勋爵欣赏我在议会中一直都努力工作,他知道我拿的薪水很少。审理我的案子用不上两分钟就结束了——但是,我的身体太虚弱了,我不能出庭作证。能帮我打电话给医生吗,塞缪尔?他肯定会说未来的两周内——或几个月内,我都不能出庭作证……” 布兰德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那件关于谋杀的小事是怎么回事,舍伍德先生?鲁伯特勋爵是被人杀害的吗?如果是的话,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或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对什么人有所怀疑,应该去警察局。” “我刚刚才去过,”舍伍德回答说,“一位警官正要来这儿和我见面,他随时会到。” 斯泰尔斯朝门口走去:“这些事和我无关。我要回家,给我的医生打电话……还有我的律师……” 门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请坐下,斯泰尔斯,”舍伍德简洁地说,“我们需要你。” 斯泰尔斯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喘着粗气。 门开了。伍利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马尼拉信封。舍伍德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下给大家相互介绍:“这位是圣特雷萨皮特维亚市警察局的伍利兹警长,这位是杰弗逊·斯泰尔斯议员,这位是塞缪尔·布兰德先生。” “圣特雷萨的警察在华盛顿有管辖权吗?”布兰德问。 “我有引渡授权令,”伍利兹说。 “用来……”布兰德只问了半句话。 “用来引渡杀人犯的。” 布兰德看上去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您在纽约呢,伍利兹警长。”妮娜说,“我刚刚给圣克里斯蒂娜号码头寄去一封信,托他们把信转交给您。” “我是坐舍伍德的车来华盛顿的。”伍利兹转过头看着妮娜,“我刚刚读了你的信。舍伍德和我看着你把信投进邮筒的。他跟着你来到这儿,我则拜托华盛顿警局的朋友赶在信被寄出去之前帮我把它截住。” 妮娜狐疑地看了看伍利兹,又看了看舍伍德。 “你们为什么跟踪我?我和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舍伍德回答说:“我是负责调查参议员委员会的游说案的调查员。我想知道是谁想得到勋爵的那笔钱。”他微笑地看着惊讶的妮娜,“你真的以为我在为顶峰建筑公司工作?那只是为了掩护我的身份——这样,在我打听勋爵的事情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怀疑我了。这个掩饰不错,连伍利兹警长也被我骗了,直到纽约我才把真实的身份告诉他,以便我们可以一起工作。” “一直以来,我们委员会就怀疑勋爵的公司为了令政府在瓦纳苏克谷的电力工程失败而对议员进行游说。国税局的人找上勋爵,是因为去年纳税申报单上的大笔工程费用的现金花销和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不符。因为他不想为行贿的钱支付所得税。他请斯泰尔斯帮忙,将大笔行贿的钱计入收入项下,解释说这是借给朋友的小额贷款所得来的利息——但对于个人贷款来说,这样的利率实在太高了。” “那就是个人贷款的利率!”斯泰尔斯大声说,“我的律师——” “安静点,杰弗逊。”布兰德说,“让我们先听他说完。这很重要。” 伍利兹把马尼拉99lib?信封递给了舍伍德。“这是凯斯小姐写的信。”舍伍德又把信还给了妮娜,“这封信挺有意思。除了一两个细节外,其他部分都和我预期的一样。” 妮娜站起身来:“我现在能走了吗?我已经在信里写明了一切。我现在很累了。” “现在还不行,凯斯小姐。”伍利兹回答说,“有些事我们还没弄清楚,也许你能帮上忙——如果你愿意的话。” 妮娜用温文尔雅的一笑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又坐在了椅子上,“我怎么能够拒绝呢?” “如果鲁伯特勋爵是被人杀害的,那么,这件案子由奎斯奇亚警察局负责处理,”伍利兹说,“斯泰尔斯的案子是舍伍德负责调查的。我只对找出杀害道森夫妇,也就是莉维亚·克莱斯比和恩里克兹·门多萨的凶手感兴趣。” 妮娜变得有些不安。“有些事我想先弄清楚。您知道这笔钱在船上的时候被藏在哪儿了吗?我一直在找,托尼也是。也许,舍伍德先生也在找。您手下的人搜遍了整艘船。我想,道森也一定秘密、仔细地搜查过了。但是,我们谁都没找到,钱藏在哪儿了?” “莱斯利·道森的确找到过钱,”伍利兹回答说,“所以她死了。艾伯特·道森后来也猜到了藏钱的地方。所以,他也死了。我没有发现藏钱的地方,直到我们的旅行结束为止。我第一次读你的手稿时,就应该想到了。我刚上船的第一天晚上,我的潜意识已经看透了真相,它通过梦境的方式给我传递了信息。” “那个除了莱斯利·道森以外,其他人都没有想到或找到的地方是哪儿呢?那个大多数人都害怕靠近的地方?整个航行过程中都不能被打开的东西?但最后,还是有人把它打开了,打开了两次。” “天啊!”舍伍德大声喊道,“就像古老的神话故事一样,有一条龙或蛇守卫着身旁的财富。我以为不会有人敢冒着被蛇咬伤的风险把钱藏在哈利用来装蛇的箱子里。看来我低估了人们想得到钱财的迫切程度。” “一方面,莱斯利·道森的死因很令人疑惑一一她是被毒蛇咬伤后致死的。我不相信有人会利用蛇做杀人的武器,因为蛇不知道谁才是应该受到攻击的对象。但我相信箱盖被打开的那两次都是人为的,第二次导致了莱斯利·道森的死亡。 “最后,我自己问自己:除了把蛇放出来作为杀人武器以外,打开装蛇的箱子还会为了什么其他原因?答案立即浮现在脑海里:把钱藏进箱子。或者,取出已经被人藏在那儿的钱。 “哈利吃饭的时候告诉大家,因为整个旅途中都不能打开箱子,所以,他要通过箱子上盖着铁丝网的开口给蛇喂食,正是这一番话,令窃贼或潜在的凶手想到可以把偷来的钱藏在箱子里。这个贼怀疑布鲁克和道森可能已经盯一上这笔钱了,但他认为即使他们怀疑钱藏在箱子里,也会因为惧怕箱子里的蛇而避而远之。 “被吸血蝙蝠咬一下只会引起麻痹狂犬病。所以,凶手才选择了蛇而不是蝙蝠作为财富的守护神。哈利的急救包里有吸杯和止血带,凶手偷走了抗蛇毒血清以便保护自己。 “拧开箱盖上的螺丝,把包裹放进箱子,但同时不让蛇钻出来很容易。只需把箱盖抬起三四英寸就可以了。但是,匆忙之中,又不想被人发现,想再把螺丝拧上可就不容易了,因为木头箱盖已经变形了。凶手并没有考虑到使用螺丝的安全性问题,所以他在原来拧螺丝的孔里放进了钉子。箱盖继续变形,最终把钉子顶了出去,蛇就是这样从箱子里第一次逃了出来。 “莱斯利·道森是第二个趁哈利等人抓蛇的时候进入他房间浴室的人。凶手是第一个进去的。当时,包裹就在箱底的稻草上。凶手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趁箱子是空的,把包裹推到稻草下面。否则,哈利把蛇放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包裹。凶手没有时间把包裹藏到别的地方。 “实际上,凶手几乎连立即把包裹偷偷地推进稻草下的时间都没有,莱斯利·道森看到凶手了,她怀疑藏在下面的东西就是她和她丈夫要偷的那笔钱。但她并没把这事告诉自己的丈夫。也许她想独吞那笔钱。 “所以,大约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她又返回到哈利的浴室。她是从另一面空着的隔间进去的。箱盖上的螺丝很容易拧下来,但是,她不能像凶手把钱塞进去的时候一样只把箱盖抬起几英寸。莱斯利必须把箱盖抬得高高的,把胳膊伸进去拿出包裹。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她没有抗蛇毒血清。但是,她是西印度群岛人,通常不拿蛇当回事,而且,也许就像道森所说,唯一令她惧怕的只有贫穷。 “这就是蛇为什么会第二次从箱子里逃出来的原因。也许蛇缠住了她的胳膊。也许她被突如其来的接触吓得尖叫,然后蛇开始追她。为了躲避毒蛇,她在左右摇晃的船上步履蹒跚地跑着,一不小心跌下了楼梯井的栏杆,蛇也跟着摔了下去。她当时已经被蛇咬伤了。她身上只穿了件睡袍,胳膊和脚上都没有遮盖,很容易受到攻击。她之所以穿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凌晨时分她在走廊上闲逛,可以假装成梦游。 “当时外面狂风暴雨,没有人听到她的尖叫声。也没有听到她重重地摔下去的动静——只有凶手听到了。凶手跑到楼梯井看见了莱斯利·道森——她当时还活着。凶手从哈利那儿偷到了唯一的抗蛇毒血清和几个吸杯。那个时候,莱斯利刚刚被毒蛇咬到,凶手本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但是,当凶手看到了那条蛇的时候,他认为这个女人必须得死。 “因为,蛇的出现证明凶手把钱推进稻草的时候被莱斯利看到了,而且她又返回去想偷走那笔钱。船上没有其他地方比装蛇的箱子史保密了,但是,莱斯利发现了这个秘密,只要她还活着,那笔钱就不安全。 “她摔下去以后,两条腿都断了。她没法躲避凶手,她既不能跑,也不能爬。她只能尖叫——能叫多大声就叫多大声,希望有人能在暴风雨声之外听到她的喊声。但是,她为什么没有喊呢?我只能假设,因为凶手跪在她身旁,用一只手用力地捂住她的嘴,直到她因为恐惧和挣扎致使血液循环加快死去为止。” “为什么蛇不去攻击凶手?”布兰德警惕而怀疑地问。 “因为蛇已经在莱斯利·道森身上耗尽了毒液。” “凶手当时冒了很大的风险,他不怕那个时候有人经过吗?”布兰德追问道。 “那时候是清晨,不算很大的风险,”伍利兹回答说,“负责值班的船员当时正忙着应付暴风雨。如果有人经过,也会以为凶手刚刚发现莱斯利正在试着救她。即使菜斯利和别人说有人要杀她,但没有其他证据支持,别人也会以为她只是受惊过度、情绪失控而已。” “那笔钱呢?”妮娜大声问,“莱斯利摔下去的时候,身上带着钱吗?还是,钱依然在箱子里?” “后来,我们得知,钱还在箱子里,”伍利兹解释说,“也许是莱斯利死后凶手又把钱放了回去,或者是莱斯利在取钱之前就受到了毒蛇的攻击。” 舍伍德轻轻一笑:“之后,美杜莎就表现出了蜕皮的征兆!这对凶手来说,情况不妙。” “所以,有人朝哈利扔了一个重重的扳钳,伤了他的右手,”伍利兹说,“他需要用右手拿稳操控蛇的杆子。他没有抗蛇毒血清,所以不敢打开箱子帮蝮蛇蜕皮。吃早饭的时候,哈利向服务员要钢丝球,就是这件事提醒了凶手。哈利曾经在书里写过如何帮助被关起来的蛇蜕皮的方法。” “只有一个人推测出,只要哈利不打开蛇的箱子,藏在里面的东西就不会被他发现。这个东西就是人家费尽力气也没找到的那笔钱。这个人就是艾伯特·道森,他得知哈利的右手受伤后,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表现使凶手看出来他已经明白了,所以,道森就被绊倒或被推下了楼梯井的栏杆摔死了。他死之前,已经把钱从箱子里取出来了。他是药剂师助理,手上有皮下注射器和吗啡,他可以在打开箱盖之前通过铁丝刚开口为蛇注射吗啡。” “凶手想怎么拿回那笔钱?”妮娜问道。 “我想,他是想从道森手里拿回那笔钱,”舍伍德说,“就在杀了他之后。但是,听到道森惊叫声之后有很多人赶到了现场——哈利夫人和伍利兹。” “还有我,”妮娜补充说,“我捡起包裹的时候,我的生命一定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原本我以为,凶手想自己取回那笔钱,不需要道森的帮忙,”伍利兹插嘴说,“但是,装蛇的箱子被送到了货舱,乘客接近箱子不太容易,所以,凶手在杀掉道森之前让他先偷到钱。” 瓦纳苏克谷最钟爱的儿子的头脑反应很慢,不过他确实在思考问题。他热切地看着伍利兹,满心好奇地听着他的分析。他突然闭上嘴,站起身来。 “这笔钱被一个又一个骗子所劫持,”他说话的语气有点粗暴,“你怎么知道钱现在还在包裹里?”他把包裹从桌子的那边拽过来,撕开了上面粉红色带镀金图案的包装纸。一沓沓折在一起的白纸掉在了地板上。 “这些……这些该死的骗子!我的钱在哪儿?”杰弗逊·斯泰尔斯咆哮着。 布兰德绝望地看着他。“杰弗逊,你这头固执的倔驴,闭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想要的不是钱,你想要的是文件。你甚至连文件都没得到,那只是一些白纸。所以,他们不能控告你收受贿赂,你可以告他们口头诽谤什么的。” “但我那些一百——嗯……” “你是说勋爵电厂的上百张设计图吗,对吧,杰弗逊?”布兰德说。 “哦……啊……当然。”泄了气的斯泰尔斯跌跌撞撞地回到椅子上,“没什么对我不利的——在法律上。” “我们稍后再讨论这个问题,”舍伍德插嘴说,“财政部依然对个人小额贷款的高利率问题感兴趣。” 妮娜向前探着身子,盯着地上的一堆白纸。“我不明白。从道森身边捡到包裹之后,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打开过它。钱在哪儿?它什么时候被偷走的?是谁偷的?” “是凶手。”伍利兹回答说。 “您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揭穿凶手的名字,”舍伍德说,“是时间揭晓答案了吗?还是,您想让我替您来宣布?” “你来说好吗?”伍利兹问。 “当我们把蛇送回箱子时,我清楚地记得谁是第一个进入哈利的浴室的人——妮娜·凯斯。” “简直一派胡言!”妮娜怒视着舍伍德,“你一方面承认说你为参议院委员会工作,一方面又说你为顶峰公司工作。顶峰公司想让瓦纳苏克大坝工程进行下去——如果没有人贿赂斯泰尔斯的话。我敢打赌,顶峰公司让你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泰尔斯得到那笔钱。于是,一开始你先是松开了鲁伯特骑的马的腹带,这样他就不能亲自带着钱来华盛顿了。当他把钱委托给我之后,你又和我同乘一条船,偷走了钱并把它藏在了装蛇的箱子里。顶峰公司才不管你怎么处理这笔钱呢,只要它不落入斯泰尔斯之手就行。你打算把这笔钱据为已有,于是,你把每一个想抢走它的人都给杀了。” “道森尸体旁边的自杀遗言你怎么解释呢?”舍伍德问她,“伍利兹告诉我上面是你的笔迹!” “当然了!”妮娜颇不耐烦,“在奎斯奇亚的时候,道森让我帮他写一封信,那是信的第二页。我想,道森跌下去的时候恰好把那张纸带在了身上。或者,是你从他那儿拿的,杀了他之后把信放在他的尸体旁,希望能借此杷我牵连进去。” “但是,道森为什么一开始要让你替他写那封信呢?”舍伍德大声地问。 “这个自杀留言是案子里最令人想不通的地方。”伍利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道森想阴谋陷害妮娜·凯斯,要么……”他的声音降低了一格,“是妮娜·凯斯设计陷害道森。” “您什么意思?”此时,妮娜的声音和伍利兹的声音一样平静。 “也许正如你在稿子里描述的那样,道森口述了信的内容让你帮她写了那封信,也许是你在写稿子的时候故意编造了一个这样的故事,然后写了那份我们在道森尸体旁找到的自杀留言,以此来证明你在故事里写的是真的。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们当时派人搜查了整艘船,并没有在道森的东西里找到那封信,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是你的笔迹,你什么时候写都可以。你肯定会把那份遗言留在他的尸体旁边,因为你意识到,如果我找不到那份遗言一定会产生怀疑。按照你手稿上的内容和你的推测,自杀遗言令我们更加怀疑道森而不是你。所以,这既可能是道森设计陷害你的诡计,也可能是你陷害他的诡计。如果我相信道森从未让你写过那封信,他尸体旁的留言就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你,你才是凶手。” “我——不明白。”妮娜的声音可怕极了,几乎没有喘息的声音,“您认为我的稿子写的都是谎言?” “不全是。一开始我就提醒林斯特隆说,你写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的——但是,其中的任何一小部分都可能是假的。部分虚假的陈述比全部都是真话更能揭示事实,因为作者正是因为想隐瞒或扭曲事实,所以才故意写出来。” “但是,怎样才能分辨出哪部分是假的呢?”舍伍德打断他说。 “这个问题很简单,”伍利兹回答说,“如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那她记录下来的一定是真实的,她不得不写真话。如果某件事发生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场,或者在场的人死了或是被人怀疑了,那么,她记录下来的内容可能就是假的。” 伍利兹转过身看着妮娜,“根据你稿子上的内容,除了你和道森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不识字的花匠的故事——鲁伯特勋爵。你写稿子之前就已经从广播里得知他死了,他不能出来指认你在说谎。道森当时已经被人怀疑了,所以,他自己的否认毫无意义。” “但是……”妮娜的声音依然那样恐怖,“我写稿子的时候怎么可能编造出那份自杀遗言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事务长——化名为门多萨的艾伯特·道森。也不知道船上一个有叫莉维亚·克莱斯比的女人是他妻子,而她的真名叫莱斯利·道森。我不知道她曾在我住在勋爵家的那段时间里给勋爵当过女仆。伪造遗言的人一定知道他们两个的真实姓名以及他们的关系——这些事我是在莱斯利·道森死后才知道的。” 伍利兹显得很有耐心:“你还记得你在写稿子之前曾经帮莱斯利·道森找过护照吗?道森带胡子的照片可能会骗过一个粗心的观察者。但你一直警惕性很高。只要你看到那本联合护照和它上面的两张照片,就会明白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你知道他就是当时没穿制服的勋爵家里的花匠以及你在邮局里看到的那个人。他的真实姓名是艾伯特·道森。他的妻子叫莱斯利,她就是这个称自己是莉维亚·克莱斯比的女乘客。你说你没认出她是阿曼达以前的女仆,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在稿子里说对她似曾相识,为的就是使这个故事听上去是真的。你说你只看到护照的封面——没看到里面的名字和照片。这一点也令人怀疑。99lib?因为,另一个证人,莱斯利·道森,已经死了。” “但是,我写稿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会死啊!”妮娜的脸有些惨白,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如果你已经把她杀了,你当然会知道。” “我怎么可能在争分夺秒打字的时候趁机杀掉她呢?您知道我是从十二点开始打字的——托尼听到了。从十二点钟一直打到六点钟,我才完成了八十一页的稿子。我最快的速度是每小时打十三页零三分之一页。六点钟以后就没有打字的声音了。船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在下午三点到八点零五分之间打了七十六页零三分之一页的信给我,”伍利兹回答说,“也就是说你在五小时零五分之内完成了七十六页多一点的稿子。你在信的第一页上写明了你开始写信的时间、日期,在最后一页上写了完成信的时间。舍伍德一直在你的办公室外守着,计算着你在楼里待的时间。所以,你一小时最快能打十五页。十二点开始打字,你在五点半就已经完成了八十一页。从你开始打字到莱斯利的尸体被找到期间,有四十分钟是空出来的,你完全可以利用这四十分钟把莱斯利杀掉。” “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自己牵连进去呢?”妮娜强压着怒火问道,“莱斯利·道森是死于毒蛇咬伤的。那可能是意外或谋杀,但绝不是自杀。我为什么要编造一个故事,提到那个签着她名字的遗言呢?” “因为,那晚开始打字之前,是你在她的杯子里放了过量的安眠药。你写的遗言就是为了配合她服安眠药自杀的事实。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甚至还提到服安眠药自杀的现象很常见,因为这个主意在你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根据你稿子里写的,那天夜里,你和她是一起离开哈利的隔间的。稿子只是提到了安眠药的细节,没再往下写。你一定是在回自己的隔间之前在她的隔间待了——会儿。你知道你把包裹推到稻草下面的时候被她看到了。你担心她会拿走那笔钱。她曾经告诉过你她晚上要吃安眠药。有什么能比趁她不注意往她的杯子里加点安眠药更简单?” “你想令她的死看上去像自杀——但是,怎么做才像自杀呢?所以,一定要把也想得到那笔钱的莱斯利的丈夫艾伯特·道森也牵涉进来。你得不到她亲笔写的自杀遗言。打字机打的又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你不善于模仿,模仿不好很容易被人揭穿。所以,你就想到了那个故事——一个人冒充不识字的花匠让你给他妻子写了封信,信尾签着他妻子的名字。这样,你就可以使用自己写的那份留言了,目的是令人怀疑道森而不是你。你之所以打那份稿子,是想让大家相信,你是在知道道森夫妇的真实姓名和关系之前遇到那个不识字的园丁的,这样一来,故事听起来更真实,还会令读者同情身陷危险和麻烦之中的陈述者。” “只不过——莱斯利·道森那晚并没有吃安眠药。她想保持清醒,然后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把钱从箱子里拿出来。你没想到她会这么着急,这么勇敢。并不是乘务员早上六点钟时的尖叫声打断了你,而是五点二十左右莱斯利从楼上摔下去的声音打断了你,当时只有你听到了,其他人都在睡觉。所以,你还没打完一句完整的话就突然停下来了。你停下来是为了去杀人。你没有武器。只能利用蛇毒把她杀死。但是,她这一死,你的稿子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不能用它再把道森牵涉其中。你杀了她之后,回到自己的隔间,没写完的稿子还在那儿。你没有时间销毁这么厚的稿件。所以,你亲手把它扔进了通风口。不幸的是,稿子被找到了,你编了一个对你毫无用处又没法解释的故事。” “您的想象力很丰富,伍利兹警长。”妮娜依然强压怒火,但语气之中依然带着讽刺。“按照您的说法,好像一开始我发现包裹里装着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 “那是你第一次发现里面装的是钱吗?”他问道,“鲁伯特勋爵已经死了,这也是你的一面之词。很可能他在把钱委托给你的时候,已经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这笔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你想铤而走险,斯泰尔斯为摆脱受贿的罪名,不可能控告你偷钱。你和托尼或是任何一个奎斯奇亚人一样,你知道他不能活着出来指控你了。你在稿子里竭力令我们相信托尼和你都认为鲁伯特勋爵会逃过此劫,但托尼后来亲口告诉我他本人和其他所有人都知道勋爵会死。我知道,你在说谎,你是想赌一把,赌布鲁克不会说出真相。所以,这一点一定对你来说很重要。如果你在稿子里说了实话——就证明你知道他会死,你想趁留在奎斯奇亚的时候偷走那笔钱——这样一来,你之前在稿子里写的一切都不可信了。 “实际上,意外发生之后,勋爵本人是唯一相信自己能够活下来的人。他的医生不会告诉他他要死了。勋爵很信任你,所以他把贿赂斯泰尔斯的事告诉了你。因为,他知道你爱他。但是,他太自以为是了,他还不知道你对他的爱已经因为他娶了阿曼达而变成了仇恨和嫉妒。他怎么也想不到是你为了泄愤而松开了马的腹带。我相信你没有忘记,是勋爵的父母令你祖父的房产一文不值的。 “当布鲁克发现你带着那笔钱的时候,你灵机一动说勋爵把信封交给你的时候并没告诉你里面是什么东西,这和勋爵的性格很相符。你肯定是故意撕破信封的,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看到那笔钱,一定会提前关好隔间的门。你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让布鲁克和斯泰尔斯知道,你保管这笔钱的时候它曾经被人偷走过。” 妮娜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她把头仰向后面。“伍利兹警长,如果这里是圣特雷萨,这样离奇的故事可能会令人人罪。但这里是美国,我们需要真凭实据。”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伍利兹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只回答说:“谢谢,”然后把电话放在了一边。 “有真凭实据了——现在,”他告诉妮娜说,“我刚才和你谈话的时候,华盛顿警察局的人去搜查了你的办公室。他们在你的文件里找到一个马尼拉信封。那里面都是钱——一千张一百元的纸币。” 旁边的杰弗逊·斯泰尔斯大声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是那笔钱的力量一直支撑妮娜到现在——此时的她完全垮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美了,这番较量结束了。 那天晚上迟些时候,伍利兹和舍伍德又在肖汉姆酒吧碰面了。 舍伍德说:“感谢您在纽约的时候没有逮捕她。如果不是您给她时间看她会不会去赴约,我永远也找不到斯泰尔斯的罪证。我知道,这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她真的把钱交给了别人,她就可能逍遥法外。从她那儿搜出那笔钱是控告她偷窃和杀人的唯一证据。天啊,她本可以用十万美元买回自己的命!” “我想,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她改变了主意。”每次逮捕犯人之后,伍利兹总是显得很忧郁。“她写完了给我的最后一页信,然后,她注意到了办公室里的那笔钱——她不愿意就这样和它分开。她写的手稿里到处都能显示出她对财富的向往。在她眼里,哈利是个可笑的怪人。你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冒险者。对她来说,贫穷的人自然是受蔑视和嘲笑的对象。她并不像哈利或道森一样急需那笔钱。但他们没有杀人,她却杀了人。也许是因为,那两个人一直都很贫穷,而妮娜经历了从富有到失去的过程。” “但是,她为什么要写那封信给您呢?” “为了解释她为什么来这儿和布兰德、斯泰尔斯见面,以及解释她为什么会袭击托尼。她一定已经怀疑我在跟踪她了。她不知道勋爵有没有向布兰德提过来送钱的人是妮娜。所以,她不能置布兰德于不顾。” “她真蠢,竟然在稿子里提到了莱斯利·道森的护照。”舍伍德实事求是地说。 伍利兹听了这话皱起了眉:“她不能忽略第一次到她隔间的事实。可能有人会看到她进去过或从那儿离开。如果她不提护照的事,就得编其他故事证明她在莱斯利的隔间都做了什么,除了自杀留言的事以外,整篇稿子都在尽量避免捏造事实。所以,大部分内容应该是真的。如果还有其他故事是捏造的,别人的供词就会和上面的内容不符,她就会暴露自己。所以,她习惯用省略而不是歪曲事实的办法——这是她的强项,她为别人撰写广告。” “比如说,她很自然地忽略了把钱藏进箱子和往莱斯利的水杯里放安眠药的事实。但她并没在叙述中捏造事实。她严格按照事实来讲故事,令我们知道她有机会做这两件事。她告诉我们,她趁其他乘客待在休息室的时候返回自己的隔间取支票以便给海员之家捐款。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她把钱藏在了箱子里。她告诉我们,哈利把蛇抓住以后,她和莱斯利一起离开了哈利的隔间,甚至还说莱斯利提到了安眠药。就是那个时候,她去了莱斯利的隔间,往她的杯子里放进了过量的安眠药。她所描述的事情之前或之后总是空出一小段时间,可以让她去做其他事。依我看,妮娜在给我的信中提到的对布鲁克的袭击根本就是谋杀,但她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动机和感情因素,她想让读者相信她是在自卫。” “您为什么提到撰写广告的技巧?”舍伍德问。 “就是那些故意忽略的细节,”伍利兹解释说,“广告总是略去对自身不利的事实不说,只告诉人们对自身有利的事实,但通常不会捏造事实。他们说他们的香烟是由最好的烟草制成的——这是真的。但他们没有说其他同等价位的香烟也是由同样的烟草制成的——这也是真的。所以,读者就以为他们的香烟所用的烟草比同等价位的其他香烟用的烟草好——这是假的。” 伍利兹掏出几个硬币为他们的饮料付了钱。“对于鲁伯特的这笔钱以及这笔钱对几个人的影响来说,有句引语比较实用。”他把手中的硬币翻了过来——“当我递给你一枚硬币的时候,我把它的两面都递给了你,一面是正义,一面是邪恶。” “正义在哪儿?”舍伍德不解地问。 “在你心里。你并没有因为钱而堕落,而且,你还阻止了斯泰尔斯。”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