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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野战军》
第一章 针锋相对
一九四五年八月至十月
延安 重庆 太行
1
历史披着烽火硝烟走进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在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上重重地踏了一脚,仿佛总结性地为自己画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惊叹号!
这一天,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名叫赤岸的小村子里,八路军一二九师司令部张参谋正值夜班,电话铃骤然响起。他抓起电话,一时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接连问了三遍“什么”之后,又反问:“你……你说什么?日本投降啦?!你是不是做梦……”
“这个梦老子做了八年啦!可今天这个,是延安的通知!”电话里的声音如同炸雷。
身上曾被日本人的子弹穿过三个窟窿的张参谋扔了电话,好像格斗场上奋力厮杀的勇士突然间失去了对手,满屋子转了好几圈,才抄起一只黄铜洗脸盆冲到院子里。
星斗满天,残月西沉。静谧的夏夜,清漳河水的潺潺低语伴着人们熟睡的鼾声,黄铜脸盆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日本投降啦!日本投降啦!”
熟睡的人们猛然跃起,不约而同地抓起枕边的长短武器。
“快!有情况!日本狼来了!”
“在哪儿?日本狼在哪儿?!”
望着呼啦啦拥到院子里的同志们,张参谋憋足气力喊了一声:“同志们!日本狼再不敢来了!日本投降啦!”
转眼间,长枪、短枪换成了铜锣、铁盆、油桶、破锅,一齐敲打起来;抓不到响器的人们返身跑回屋里,撕开棉被、棉袄,掏出棉絮扎成火把;更有人情急之中拽下匣子枪上的红绸布,蹦蹦跳跳扭起了大秧歌……
太行山沸腾了!人们手舞足蹈,热泪盈眶,狂欢起来。欢呼声、口号声、歌唱声,一浪高过一浪;锣鼓声、军号声、唢呐声,一波赶着一波。火炬、马灯、手电筒追逐着狂欢的声浪,火龙一般上下腾舞,把曲曲弯弯的清漳河映成了一道光明的霓虹。
此时,西北高原的延安在沸腾!四川盆地的重庆在沸腾!
此时,整个中国都在沸腾!
举国上下,大江南北,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人兴高采烈,个个奔走相告:抗战胜利了!和平来到了!
胜利,和平,多么动人的字眼。
在八年抗战的漫漫长夜里,中国人曾像盼星星、盼月亮那样地盼望胜利。现在,胜利已经到来,人们又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灾难深重的祖国从此走向和平。
然而,人们脸上欢庆胜利的泪水尚未擦干,中国的天空中又出现了内战的阴云。
八月十六日,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还是在太行山那个名叫赤岸的小村庄里,还是八路军一二九师司令部的那个张参谋值班接的电话:“国民党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按照蒋介石的密令,派其第八集团军副司令兼第十九军军长史泽波率领第十九军、第六十一军的主力四个步兵师及一个挺进纵队,从临汾、浮山、翼城侵入我晋冀鲁豫解放区的腹地——上党地区!”
继而,在短短的几天里——
襄垣告急!潞城告急!长治告急!壶关告急!
整个晋东南陷入战争的危急之中!人们在焦灼中,将目光投向国共两党的政治中心——重庆和延安。
重庆。上清寺蒋介石的官邸与街头巷尾欢庆胜利的气氛形成强烈反差,显得十分抑郁。
匆匆到来的抗战胜利,使蒋介石有些措手不及。抗战八年,他的几百万军队大部分撤到所谓“大后方”的西南一隅,而广袤的日寇占领区却大都处在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的包围和进攻之中。此种形势若不改变,那么,日本人的投降只不过加速了中国的赤化进程。用不了多长时间,华北、东北、西北、华东乃至整个中国都将成为共产党的天下。
为了改变力不从心、鞭长莫及的现状,早在八月十一日他就接连下达了三道命令,让他的军队“积极推进,勿稍松懈”,抢占果实;而令共产党的军队原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目的就是争取时间和空间上的主动。在空间上,他可以依赖美国的现代化运载工具,从地面、空中、海上齐头并进,缩短大西南与全国各地的距离;而在争取时间的问题上,他更是情急生智,拟就了一份发给毛泽东的电报:
万急 延安
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悬盼之至。
蒋中正未寒
他推测毛泽东是不敢应邀到重庆来的——不来当然最好,共产党拒绝谈判,破坏和平,那么下面的文章他就好做了。即使毛泽东斗胆如约前来,那也很好,他正好借谈判之机调兵遣将,以缓兵之计争取时间,让各路大军如期到达指定位置,抢占战略要地,先将共军分割包围于狭小地域,待日后收拾起来也就易如小烹了。
为了这个一箭双雕的高明之策,蒋介石神采飞扬,挥笔在日记中写道:唯有虔诚感谢上帝赐给我的伟大恩典和智慧。
延安。从不相信上帝的毛泽东此刻正站在西北高原,站在这块因孕育了人类而与上帝共处于同一等高线的黄土坡上,俯视和洞察着蒋介石的一言一行。他把抗战胜利的果实比作桃树上结的桃子,那么桃子该由谁来摘呢?他一句话便道出了再朴素不过的真理:“这要问桃树是谁栽的,是谁挑水浇的。蒋介石蹲在峨眉山上一担水也没挑,却把手伸得长长的要摘桃子,这自然是不行的。”
早在苏军对日宣战出兵中国东北的当天,毛泽东就在发表《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同时预言,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不仅不会让人民取得胜利果实,而且会阻止人民军队受降,进而还会向人民军队进攻。对此,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准备。
果然,蒋介石“摘桃子”的文武闹剧紧锣密鼓,一幕幕地上演了。对此,毛泽东又以他那湖南汉子的辣椒性格回答了四个字——针锋相对!他说:“蒋介石对人民是寸权必夺,寸利必得。我们呢?我们的方针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同时告诫全党:“全国的内战不论哪一天爆发,我们都要准备好。早一点,明天早上就打吧,我们也在准备着。”
针对蒋介石的三道“禁令”,毛泽东以朱德总司令的名义发布了受降及配合苏军作战的一系列命令,要求八路军、新四九九藏书军和全体人民武装迅速前进,收缴敌人武器,接受日军投降。针对国民党军队的大规模进军和挑衅,毛泽东号召各解放区军民立即行动起来,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一切来犯者。而对于蒋介石接二连三发出的“谈判邀请”,毛泽东权衡利弊之后,毅然应允,决定飞赴重庆,一则争取全国民众,揭露蒋介石的内战阴谋,在国际国内舆论上赢得主动;二则尽一切可能延缓战争爆发,争取实现和平。
当时,中共七届一中全会刚刚结束,各解放区的首脑和将领云集延安。人们对时局的日趋紧张表示极大的忧虑,更对毛泽东亲赴重庆的安全问题表示出莫大的担忧。许多人听到消息后说:“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点着了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通夜不能入睡。”
毛泽东笑着说:“蒋介石那样热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邀我去做客。我若不去就会失掉人心,正中蒋介石的诡计。此去重庆,若谈成了,对人民有利,对中国的和平建设有利;万一谈不成,蒋介石把我扣起来做人质,他坚持内战的嘴脸便暴露无遗。最坏的情况无非像历史上明英宗土木堡之变,如果真是那样,大家就要像于谦那样,针锋相对,坚决斗争!”
对于晋东南上党地区由国民党一手点燃的烽烟,毛泽东尤为关注,临行前对刘伯承、邓小平等人交代:“我们的原则是针锋相对,或谓以谈对谈,以打对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阎锡山要占上党那个洗脚盆,那么,你们回到前方去,放手打就是了。不要担心我的安全问题,你们打得越好,我越安全,谈得也越好。”
于是,在和谈的烟幕下,一道道进军的命令从重庆的上清寺发出。
于是,为了保卫人民的胜利果实,一封封自卫反击的电报从延安的枣园飞向各解放区。
一场规模空前的调兵遣将开始了。
决定中国前途和命运的人民解放战争,就在晋冀鲁豫解放区,在那个被毛泽东戏称为“洗脚盆”的上党地区拉开了序幕。
2
上党,东临太行,西倚太岳,南眺中岳,北望系舟、五台,群山环抱,峰峦排空,与天同党,故谓之上党。自殷商至秦王置郡,上党辖地几经变迁,时而包括整个晋东南地区,时而只辖部分县镇,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属地扩大为长治周围的十六个县。十六个县珠落玉盘般地遍布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盆地里,水土肥美,物产丰富,交通方便,成为重要的经济贸易中心和兵家必争之地。
“七七事变”之后,人称“山西王”的阎锡山一步步退至黄河以西,上党便成了八路军坚守抗战的地区。刘伯承、邓小平率领一二九师东渡黄河,在这里浴血奋战,建立了以太行、太岳、冀南、冀鲁豫四个抗日根据地为中心,西起同蒲路,东抵津浦路,北接正太、石德路,南至黄河的晋冀鲁豫解放区。抗战胜利时,晋冀鲁豫解放区已控制城市八十多座,拥有人口二千四百万,军队近三十万,民兵四十万,成为全国七大解放区之一。仅一九四五年春、夏两季对日攻势作战,晋冀鲁豫部队就进行了大小战斗二千三百余次,攻克日伪据点二千八百多个,收复县城二十八座,歼敌三万七千八百余人。
“千百万人的血是不能白流的!”
晋冀鲁豫军区参谋长李达的鼻尖上顶着豆大的汗珠,嘴角拱起紫亮的燎泡,一拳砸在晋东南三百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
地图上,一个个箭头蛇芯般地吐向以长治为中心的上党地区。短短的几天,抗战八年日军多次出兵未能全部占领的上党,一个又一个的县城却在举国欢庆抗战胜利的日子里,被阎军强占。
面对突发的事变和严峻的现实,李达五内俱焚,眼里蹿着火苗。这位自一二九师成立就跟随刘伯承、邓小平转战太行,于抗日烽火中创立了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关东汉子,对晋东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比对他的老家还要熟悉。他能如数家珍一样扳着手指道出那里发生的每一次战斗,他能像种田的老把式讲述如何犁地、如何播种、如何施肥一样讲述每一次战斗的谋略部署、组织实施和进展结果,也能像述说家谱一样讲出每一次战斗所付出的代价以及牺牲的指战员的姓名。至于那些战斗毙伤敌伪、缴获武器的数字,他更是脱口而出,绝不会有半点出入。然而今天,一贯以缜密沉稳而著称的李达却有些把握不住方寸了。
在战火硝烟中闯荡了近二十个春秋,打仗对于李达已是家常便饭。他不怕局势的险恶,不怕敌情的严峻,眼下令他坐卧不安急火攻心的是部队的现状。
长期的抗战,特别是春夏两季展开的大规模攻势作战,使部队消耗很大,一时来不及补充,不少战士只有几发子弹,有的甚至还在使用大刀长矛。当然,八年抗战,共产党的部队就是唱着“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打败日本鬼子的。他李达毫不怀疑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的积极性,他相信国民党会比日本人更积极地给他“送”来大批的武器装备。
真正令他感到焦心的是“孤独”。面临即将爆发的大战,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两位统帅刘伯承、邓小平远在延安,薄一波、张际春等党政领导远在延安,陈赓、杨得志、陈锡联、陈再道、王近山等一大批将领同样远在延安。留在太行前线的只有他一个“独角儿”,可怎么唱好这一台“大戏”呢?
一封封催着刘邓速回太行指挥作战的急电发往延安,却迟迟没有准确回音。
李达猜想中央肯定在作重大决策,于是再拟电报表达急切的心情:
……组织大军与指挥强大野战军,急需主要干部,请带陈锡联等同志回太行。
八月二十四日,刘邓的回电终于来了,电报说他们将于二十五日返回太行。望眼欲穿的李达收到电报,反倒不敢相信了。延安距太行千里之遥,一夜之间到达,岂不成了天方夜谭?
四十多年后,当年二野的军政处长杨国宇对笔者说:“这件事说出来,会吓你一大跳!八月二十五日那天,刘邓首长是乘一架美国军用运输机DC-9飞回太行的。同机到达太行的还有薄一波、陈毅、聂荣臻、林彪、陈赓、陈锡联、陈再道、张际春、滕代远、杨得志、肖劲光、邓华、邓克明、宋时轮、李天佑、王近山……近一半的中共将领乘坐这架飞机飞抵太行,而后转赴华东、中原、华北、东北前线。美国人做梦也没想到,他在为蒋介石运兵的同时,却帮毛泽东遣了将。如果当年杜鲁门总统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懊悔得抽自己的嘴巴。”
后来担任晋冀鲁豫野战军一纵司令员的杨得志也是乘这架飞机返回太行的,他的回忆更加详细生动:
“八月二十四日夜间,我接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前到延安东关机场的命令。命令让我一个人去,连参谋和警卫人员都不许带,也不准其他同志去送行。
“延安的东关机场我是去过的,但坐飞机却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到机场前,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同志一起去前线。到机场后,首先看到杨尚昆同志,还有黄华同志;不一会儿,看到刘帅来了,陈老总来了,邓小平也来了……杨尚昆同志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大家便开始登机。
“黄华同志告诉我们,这是一架美国的DC型飞机,又叫道格拉斯运输机,是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每周六或半个月在西安和延安之间往返一次,为观察组运送东西。这次是专供我们使用的。当然,这些美国人不知道乘坐这架飞机的都是些什么人,也许以为我们这些‘土八路’在搭他那架破飞机开开洋荤吧!
“飞机是绿色的,有两个螺旋桨,舱门很矮。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飞机的大门关不严,起飞时螺旋桨还得靠人推动。
“在飞机上坐定后,我才看清了全部同机人员……看到在这样一架极普通的飞机中,集结了我们党这样多的高级党政领导和军事指挥员,我的心情既兴奋又有些紧张。这除了说明任务的急迫,也表现了党中央领导人非凡的胆略。
“若干年后黄华同志说,他事先不知道这次行动。因为他当时负责同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联络工作,每次飞机抵离延安都要到机场去。那天到机场看到这么多负责的同志,心里有些紧张,担心飞行中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我们的负责同志与美军驾驶员语言不通,无法对话,那是很危险的。他向杨尚昆同志提出随机行动,得到杨尚昆同志批准后,他才登机随行的。
“九点多钟,飞机的螺旋桨转动,开始在东关机场凹凸不平的跑道上滑行。不一会儿,大地下沉,飞机起飞了。
“飞行了大约四五个小时,发现地面有火把、烟雾,黄华同志说,‘请首长们注意,很快就要降落了。’”
“飞机落地后,我才发现,这就是晋东南黎城县的长凝临时机场,我们已经从延安飞回了太行前线!”
李达得到刘邓首长乘飞机回来的确切消息后,立即派出一个骑兵排到机场迎接。
所谓的长凝机场,其实就是一片天然的开阔地。一年前,美国援华飞行队的B-26型飞机被日军击伤,坠落在附近的一个山沟里。飞行员获救后,由一二九师的骑兵排护送到师部。途中经过长凝附近的这片开阔地,他们惊讶地说:“啊!你们八路军的根据地太伟大啦!竟然还有一个秘密机场!如果事先知道,我们的飞机迫降到这里,就不会出事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李达就有意识地让部队在这片空地上出操、跑步,把它踏得平平的,打算一旦八路军有了自己的飞机,马上就可以投入使用。没想到这太行山的第一个简易机场,却让第一次坐飞机的刘邓首长剪了彩,为解放战争第一仗的胜利立了第一功。
大战将临的气氛笼罩了小小的赤岸村。
作战室里,刘伯承手握话筒与李达通话。此时的李达已经身临前线。他在得知刘邓首长返回的消息后,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布置好迎接的事宜,便动身赶赴武乡县的新城——段村前线,准备为上党战役开个好头。
经过一个昼夜的激战,太行部队已经攻下县城,肃清了敌伪,正准备乘胜挥师南下,攻打襄垣城。
“好!”刘伯承听了李达的扼要汇报,用洪钟般的声音命令道,“坚决把襄垣拿下来,作为太行军区部队屯兵之地!准备会合太岳、冀南部队,发起上党战役!”
说罢,刘伯承走到地图下,手指平汉、同蒲、陇海、津浦四条铁路:“蒋介石的军队沿四条铁路开进,伸出四个爪子向我们扑来了。我们要守住大门,保卫华北解放区,掩护我东北解放军作战。平汉、同蒲是我们作战的主要方向,但现在阎锡山侵占了我上党六城,在我们背上插了一把刀子,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芒刺在背啊!不拔掉这把刀子,心腹之患未除,我们怎么放得下心分兵平汉、同蒲去守大门呢?因此,上党战役不但一定要打,而且打则必胜!”
邓小平接道:“上党战役的根本问题,是抗战胜利果实落到谁手里的问题。蒋介石、阎锡山伸手来抢,绝不能让他抢走!”
刘伯承摘下眼镜,认真地擦着:“和蒋介石打了多年的交道,我们是了解他的。这个人有时吃硬不吃软,你越软他越欺负你,有时你顶他几下,他反倒收敛一点。我们面前的形势正像邓政委说的那样,人民的胜利果实,必须用战斗来保卫。也可以这样说,我们这里的仗打得越好,毛主席在谈判桌上说话就越有力量!”
“对。”邓小平走到地图前,“此役大体可分为一个序幕三个阶段。序幕就是李达同志正在指挥的收复襄垣之战。第一阶段是夺城打援,首先夺取屯留、长子和潞城,吸引长治之敌出援,在野外将其歼灭;第二阶段是围城打援,所围之城,当然是上党的心脏——长治;第三阶段是——”
“攻城歼敌!”薄一波见邓小平的双手在长治周围用力合拢,禁不住说道,“邓政委此计不同凡响!”
邓小平笑笑,点燃一支香烟:“我有什么不同凡响?还不是刘师长的独有风格?”
刘伯承也笑了:“攻其所必救,歼其来救者——这本是古人的发明,我可不敢居功。只是我常用此计,而敌人仍然不接受教训,总是要自己往圈套里面钻,这才让人难以捉摸呢!”
八月二十九日,晋冀鲁豫军区作出战略部署,并去电请示中央军委。八月三十一日,中央军委回电,同意刘邓部署:
……阎部一万六千人占我长治周围六城,乃心腹之患,必须坚决彻底全部歼灭之。
九月七日,刘伯承、邓小平联合签发《晋冀鲁豫军区作战字第一号命令》。十日凌晨二时,上党战役正式发起。
3
夏日的重庆如同一座火炉,而正在那里进行的国共两党谈判却处在如霜的季节,陷入了僵局。
毛泽东是八月二十八日飞抵重庆的。当晚,蒋介石便在歌乐山南麓那个峰峦叠嶂、曲径通幽,有着郁郁葱葱的古柏苍松的“林园”为毛泽东接风洗尘。重庆各大报用号外或特刊的形式,报道了那个令国人激动了一夜的消息:
蒋主席举行盛宴欢迎毛泽东先生。席间,蒋主席和毛先生相继致辞,并几次举杯互祝健康,空气甚为愉快。
然而,第二天正式商谈一开始,晚宴时的温文尔雅、轻松愉快便被针尖麦芒、唇枪舌剑所替代。国共两党关系中的重大问题由毛泽东与蒋介石进行直接商谈;具体问题由中共代表周恩来、王若飞与国民党方面代表王世杰、张群、张治中、邵力子进行谈判。
由于蒋介石匆忙之中拿不出具体方案,毛泽东开诚布公地说:“希望通过这次谈判,使内战真正结束,永久的和平能够实现……”
毛泽东的话还未说完,蒋介石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手一摆,打断道:“中国没有内战!”既然中国不存在内战,那么,这次专为避免内战、实现和平而进行的谈判还有什么意义和必要呢?
毛泽东十分清楚,这是蒋介石的老调重弹。多少年来,蒋介石从未承认过中国有内战,挂在他嘴边的是,中国只有“剿匪”或“剿共”。照此逻辑,只能说明蒋介石的顽固立场丝毫没有改变。
毛泽东的脸上掠过一丝愤懑和轻蔑的笑,反唇相讥道:“要说中国没有内战,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根本不符合事实,即使三岁的娃娃也不会相信。”接着,他扳起手指,历数了十年内战和八年抗战时期的大量事实,证明了内战不但在中国存在,而且从未停止过。
毛泽东的话,将人们的思绪带入了血雨腥风的一九二七年。那时,由于蒋介石的叛变,使得第一次国共合作的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一时间,对共产党人“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的灭绝人性的口号甚嚣尘上。从此,国共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一九三四年十月,蒋介石率领大军在江西对红军的第五次“围剿”得手,国民党中央社将之作为特大喜讯以蒋介石的口吻报道:“朱毛匪酋在瑞金溃败后,从赣南向湘粤桂边界流窜。”并悬赏二十五万块光洋,要买毛泽东那颗人头。
最让蒋介石得意和晦气的日子是一九三六年的冬季。红军经过“流窜”到达陕北,已由国民党“围剿”前的三十万之众锐减为不足三万人。蒋介石亲临古城西安,召集陈诚、卫立煌、蒋鼎文等一大批将领,部署他的嫡系与精锐部队三十多万,并调遣一百多架刚刚从意大利购进的作战飞机,准备对陕北红军进行第六次“围剿”。用蒋介石自己的话说,这是对共匪的最后一战。
然而事与愿违,张学良、杨虎城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破坏了他眼看就要完成的“剿共”大业,致使那次已经点燃的“最后一战”归于流产。“中共借国难以自大!”蒋介石扼腕长叹。八年抗战,中共不仅生存下来,而且得到大的发展,以致作为蒋介石盟友的美国人,也在抗战胜利前后要蒋介石与中共组成联合政府。
往事如烟,昨日的夙敌成了今天的座上宾客和谈判对手。须臾之间,蒋介石仿佛觉得历史在不断地反复。他仔细看了一眼毛泽东,还是十八年前在大革命中担任国民党代理宣传部长时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过目光更加深邃了,仿佛能够洞悉他的内心世界。
面对毛泽东列举的如山铁证,蒋介石无言以对,只得尴尬地另找话题。毛泽东从容地阐述了中共对两党谈判的原则性意见。
蒋介石阴着脸听99lib?完,冷笑了一声:“十几年不见,没想到你毛润之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么多东西,恐怕满足不了你的胃口哇!”
第一次交锋,便是短兵相接,这无疑给刚刚揭幕的谈判罩上了一层阴影。毛泽东由此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蒋介石连最起码的事实都不承认,他对谈判能有什么诚意?蒋介石也从初次的较量中明白,要压服毛泽东妥协,看来困难重重。
在日后的谈判中,尽管中共出于和平的愿望,做了种种让步,但蒋介石却没有丝毫的礼让。他留给中共的只有通往陷阱的一条路,那就是完全放弃军队和解放区,使国民党政府的军令、政令获得完全的统一。谈判因此于九月中旬陷于停顿。
蒋介石“叫板”了,他对周恩来说:“盼告诉润之,要和,就照这个条件和;不然,就请他回延安带兵来打好了!”
毛泽东听罢一笑,当面告诉蒋介石:“现在打,我实在打不过你,但我可以用对付日本人的办法来对付你。你占点线,我占面,以乡村包围城市,你看如何?”
蒋介石敢于“叫板”,是因为二十多天的“谈判”时间,使他做了大量的准备,自认为可以采用强硬态度了。
九月四日,蒋介石派飞机赴太原,给正在进犯上党的阎锡山送去了一九三三年由他亲自主编的绝密《剿匪手本》,并附以此次印发的亲笔按语,作为督战密令:
此次剿匪为人民幸福之所系,务本以往抗战之精神,遵照中正所订《剿匪手本》,督励所属,迅速完成任务。其功于国家者必得膺赏,其迟滞贻误者当必执法以罪。希转饬所属剿匪部队官兵一体悉遵为要。
内战的号角就这样被蒋介石薄薄的嘴唇吹响了。以军事力量对比的绝对优势,他坚信强大的国军无坚不摧。只要在军事上占据有利位置,未来的前途只有两个——要么迫使中共在谈判桌上屈服;要么以武力打垮中共。
而毛泽东之所以敢于从容笑对,是因为他没来重庆之前就料到了蒋介石的如许伎俩,并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这就是“针锋相对”“以谈对谈,以打对打”“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所以,当接到刘邓关于上党战役的电报后,毛泽东当即复电:“同意刘邓作战方案。”且极为干脆地说,“打得越狠越好!”
如果说蒋介石对未来前途的估计有两个,那么毛泽东的信条只有一个,那就是:蒋介石在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在战场上同样得不到!因而,此刻——蒋介石寄希望于上党;毛泽东也寄希望于上党。
上党,作为重庆谈判的重要砝码,成了国共两党关注的焦点。
处于焦点中的上党战役,正在进入攻坚阶段。
自九月十日战斗打响,短短的十余天时间,太行、太岳、冀南纵队99lib?已经攻占了屯留、潞城、长子、壶关等五座县城,扫清了长治外围据点,歼敌七千余人,切断了长治与太原、平遥的联系,将阎军史泽波部万余人团团包围于长治一隅。
九月二十七日,刘伯承、邓小平发布《晋冀鲁豫军区作战字第六号命令》,决定对长治发起总攻。
长治为上党地区的首府,原是日军的一个重点设防城市,城墙高约三丈,城外壕沟纵横,碉堡林立,工事坚固,加之连日大雨,道路泥泞,部队运动困难。开战以来连续五易指挥位置,足迹遍及长治四周的刘伯承、邓小平据情决定,由东、南、西三面攻城,虚留北关,诱敌突围,于野战中歼灭之。
一切按照预想顺利展开,长治守敌已成瓮中之鳖。突然,情况发生了变化,阎锡山派出的援兵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敌变我变,刘邓当即变更部署,改攻城为围城打援,于九月二十八日颁发《晋冀鲁豫军区作战字第七号命令》,决以佯攻长治、围城打援之方针,在援敌进至常隆、上村镇一带时,坚决于野战中将其歼灭,并同时消灭可能自长治出城接应或突围之敌军。
雨夜,太行纵队全部和太岳纵队主力悄悄撤离长治,兼程北上伏击援敌。留下的冀南纵队、太岳纵队一部及地方兵团伪装主力,为吸引援敌继续南下,把围攻长治的战斗打得热火朝天。
然而,已经将指挥位置前移到黄辗镇的刘伯承发现原先的情报不确,敌援军不是三个师七千余人,而是国民党第七集团军副司令彭毓斌所率第二十三军、第八十三军及省防军等八个师、二个重炮团,共二万余人。刘邓再一次调整部署,急调围长治的冀南纵队立即北上,投入打援。为避免敌人做困兽之斗,又决定采取“围三阙一”的战术,攻占老爷岭和磨盘脑,而在北面虚留一个缺口,以便将敌人调动,于运动中歼灭之。
十月五日,太岳纵队不惜一切代价攻占老爷岭,太行纵队也如期控制了磨盘脑。敌人果然军心动摇,于夜间向北突围。先敌抢占厩亭以北土落村的迂回部队正好堵住敌人,而主力部队则沿虒屯公路及其两侧进行跟踪与平行追击,猛烈穿插,使敌溃不成军,四处逃窜,纷纷缴械投降。战至六日黄昏,敌除两千人逃回沁县外,其余全部被歼,一路扬言“上党必争,长治必保”的敌副总司令彭毓斌被击毙,数十名高级军官束手就擒。
援军被歼,长治守敌惊慌失措,彻底无望,于十月八日弃城突围。一出城才知道,他们已经陷入了人民战争的大海汪洋。后面是围城部队的跟踪追击,前面是刚刚歼灭了援军的胜利之师的勇猛堵截,而两翼则是地方兵团和民兵武装的奋力兜击。
“拼命抓住敌人!”刘邓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部队潮水一般将敌包围于沁河以东的将军岭及桃川地区歼灭,蒋介石为“摘桃子”伸过来的第一只爪子——国民党第八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十九军军长史泽波被生擒。
至此,上党战役胜利结束。晋冀鲁豫军区部队以伤亡四千人的代价,歼灭敌十三个师及一个挺进纵队共三万五千余人,缴获山炮二十四门,轻重机枪两千余挺,长短枪一万六千余支。
上党的砝码重重地压在重庆的谈判桌上,加强了中共在重庆谈判中的地位。蒋介石闻讯,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心中十分恼火。为了逃避舆论的谴责,他欲盖弥彰,将责任全部推卸到阎锡山的身上:“这是阎锡山自己做主干的事,中央并不知道。”
毛泽东得知消息,幽了蒋介石一默:“太行山、太岳山、中条山中间,有一个脚盆,就是上党区。在那个脚盆里,有鱼有肉,阎锡山派了十三个师去抢。我们的方针也是老早定了的,这就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这一回,我们‘对’了,‘争’了;而且‘对’得很好,‘争’得很好——就是说,把他们的十三个师全部消灭了。他们进攻的军队三万八千人,我们出动三万一千人。他们的三万八千被消灭了三万五千,逃掉两千,散掉一千。这样的仗,还要打下去。”
战场上的失败迫使蒋介石不得不稍微收敛了一下嚣张气焰,重新回到谈判桌上。他意识到,如果继续施加高压,更无法使中共屈服。而这次举世瞩目的谈判一旦破裂,他将无法向国内外交代,于是不得已决定暂时放弃“政治与军事应整个解决”的既定方针,改为首先解决政治问题。
十月六日,也就是彭毓斌两万多援军在上党全军覆没的那一天,蒋介石派人到红岩村与周恩来联络,希望尽快在协定上签字。
十月十日,具有历史意义的《国共双方代表会谈纪要》,亦即历史文献中称为“双十协定”的签字仪式,在重庆曾家岩的桂园正式举行。
次日,蒋介石与毛泽东在山洞林园握别。
十月十三日,蒋介石又向国民党各战区发出密令:
查抗战胜利,日寇投降,亟应从速建设以完成大业。乃奸匪竟乘机侵入城市,破坏交通,企图破坏统一以遂其割据之阴谋。若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弃,且必贻害无穷,使中华民族复兴无望。我辈将士何以对危难之同胞,更何以对阵亡之将士?贵长官所部自抗战以还,迭著勋功,党国依为长城,中正尤寄厚望。此次剿共为人民幸福之所系,务本以往抗战之精神,遵照中正所订剿共手本,督励所属,努力进剿,迅速完成任务。其功于国家者,必得膺赏;其迟滞贻误者,当必执法以罪。希转饬所属剿共部队官兵,一体悉遵为要。
短短的两百字,字字冒着火星。
于是,两幅色彩完全不同、极不和谐的画面,同时出现在世人眼前——台上,锣鼓喧天,和谈之剧,刚刚落下帷幕;台下,枪炮齐鸣,两军对垒,打得难解难分。
第二章 击破黄粱
一九四五年十月
邯郸
1
邯郸古道,扬起漠漠黄尘。十几匹高头大马,载着晋冀鲁豫军区精干的指挥班子,从太行深处疾驰而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栗色长鬃、四蹄踏雪的骏马,马背上端坐着身材魁伟的刘伯承。与他几乎并辔而行的,是骑着纯青黧色骏马的邓小平。副政委张际春、参谋长李达及其随行参谋、警卫紧随其后。入秋时分,天气已经渐凉,然而每匹飞奔的坐骑都是大汗淋漓,鼻孔喷着乳白的热气,似乎它们知道主人的急切。
这时的平汉线新乡至邯郸段已是战云密布,尘烟滚滚。
从“双十协定”公布的那天起,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高树勋、马法五就率领第四十军、第三十军、新编第八军共七个师,采取并进重叠配置,分成左、右两路,自河南新乡沿平汉路北进。他们企图占领邯郸,与沿石太线西进、先期到达石家庄的第三军、第十六军会合后,继续北进,再与空运到北平的第九十二军、第九十四军会师,最后达到完全控制平汉路,分割晋察冀、晋冀鲁豫两大解放区的目的。
这是一着十分厉害的棋!蒋介石的阴谋一旦得逞,将对华北的两大解放区造成极大的威胁,影响我军先机控制东北,影响我党“向北发展,向南防御”战略方针的贯彻实施,甚至会使华北乃至全中国的形势逆转,变墨迹未干的“双十协定”为一纸空文。
紧迫的军情,使刚刚从重庆回到延安的毛泽东顾不得旅途的疲劳,立即召集中央和军委负责同志商量对策。十月十二日,即回到延安的第二天,毛泽东便起草了一份发给刘伯承、邓小平的电报:
我们阻碍和迟滞顽军北进,是当前重要的战略任务。……我太行及冀鲁豫区可集中六万以上主力,由刘邓亲自统一指挥,对付平汉路北进顽军,务期歼灭其一部至大部。
电报发出以后,毛泽东仍感到不大放心。因为这一仗实在关系重大,万一打不好,蒋介石的气焰将更加嚣张。于是,十月十七日,他又致电给邓小平为书记的晋冀鲁豫中央局,再次强调:
在你们领导之下打了一个胜利的上党战役,使得我军有可能争取下一个相等的或更大的胜利。在你们领导下的一切力量,除以太岳全力展开同蒲线的作战争取应有胜利外,必须集中太行与冀鲁豫全力,争取平汉战役的胜利。即将到来的新的平汉战役,是为着反对国民党主要力量的进攻,为着争取和平局面的实现。这个战役的胜负,关系全局意义极为重大……望利用上党战役的经验,动员太行、冀鲁豫两区全力,由刘伯承、邓小平亲临指挥,精密组织各个战斗,取得第二个上党战役的胜利。
对于平汉战役的最终到来,刘伯承、邓小平早有准备。上党战役胜利的局面已定但尚未完全结束,“双十协定”正在重庆签订的十月十日,刘邓便从上党前线回到军区驻地的赤岸村,着手先期部署,并给在上党战役中组建的各纵队领导发出指示:“为适应组织平汉战役,所有冀南、冀鲁豫及太行在平汉线的部队均归宏坤、再道、任穷指挥。以坚强部队控制汤阴及其两侧,监视、迟滞敌人北进,主力迅速占领临沼关、紫山及临漳、成安、肥乡三城,准备在漳河北消灭敌人。冀鲁豫、冀南应放松次要方向,抽出大军使用于平汉线有决定意义的方向,不可处处顾虑,分散兵力,到处无力。”
收到毛泽东的电报,刘邓更感到形势的紧迫和肩头的沉重。他们深知这一仗能否打好,不是晋冀鲁豫一个解放区的事,它关系到全国的形势,关系到国共两党的斗争。完成这样重大而紧急的战略任务,只能用两个字,那就是——必胜。
然而,必胜是极其艰难的。此时,敌四路兵马的前锋已到达汤阴,四十军、新八军于十六日自淇县北上;三十军十四日到达新乡,十五日到达汲县,十六日向北开进;八十五军已接守新乡、淇县至汲县沿线交通;二十七军、三十八军正在郑州、开封,一带紧急集结。浩浩八万兵马一旦全部压过来,势必与刘邓能够集中的而且是刚刚完成了上党战役来不及休整的六万兵力形成巨大悬殊。
在艰难中求得必胜,唯有依靠谋略。八万敌军,刘邓自然不会全部放进战场。他们决心将其中的三万五千隔在漳河以南,让游击队伍拖住;而把四万多一些的敌人割裂包围起来,予以歼灭。这就需要一个能够容纳敌我十万多兵马且十分理想的预设战场。
那些日子,刘伯承整天埋头于地图之中,不时与邓小平交换一下意见。渐渐,他们的目光聚焦于邯郸东南,由漳河、滏阳河构成的河套。这个河套像一个口朝东北的簸箕,簸箕的两角,一头连着曲周,一头连着陶馆。簸箕的兜肚是沙土地带,里面装着磁县、邯郸、临漳、肥乡和马头镇等敌人必争的城镇。
刘伯承用红笔将这个大“簸箕”圈在地图上,凝视了一会儿,把笔一扔:“邓政委,你可记得古书里所说的微子这个人?”
邓小平吸着香烟,会意道:“那是殷商时期商纣王的庶兄。”
“正是此人。纣王无道,被西周所灭,微子就是从这里逃跑的。”
“这里古时叫朝歌,微子是从朝歌逃往上党微子镇的。只可惜,如今上党已被我军收复,国民党进入朝歌便钻进了口袋,想逃也无路了。”邓小平掐灭香烟的同时,将吸到嘴里的最后一口烟雾重重地吐到地图上。顿时,“簸箕”上硝烟滚滚。
十月二十日,刘邓率野战军指挥部离开太行山麓的赤岸村,向与邯郸咫尺之遥的峰峰矿区进发,实施对平汉战役的指挥。
上党战役结束不到十天,新的大战又将开始。恰好在这几天里,邓小平的第二个女儿邓楠在赤岸出生了。他来不及细细品尝喜添千金的愉悦,更来不及把心头的父爱尽情地留给新生的女儿,便匆匆作别,走向新的前线。
马队行进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尘烟渐渐消散。路边的景物清晰起来,邯郸在望。刘伯承、邓小平信马由缰,欣赏着深秋的田野,眺望着举目可及的古城邯郸,谈兴随之而来。
邯郸这座地处华北中部,有着两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古城,对于一位曾经留学苏联、一位曾经留学法国的刘伯承和邓小平来说,都不算陌生。他们从战国时期赵国君主赵敬侯自晋阳移都邯郸,说到邯郸城里著名的古迹遗址,诸如蔺相如的“回车巷”、赵国宫女的“梳妆楼”“照眉池”,还有坐落在城墙西北角、至今雄风犹在的赵武灵王的丛台等。
“还有邯郸城外,平汉路上的一个小车站,名气可不小呢!”刘伯承笑着说。
“如果我没猜错,你指的一定是黄粱那个车站。”邓小平接道。
刘伯承点了点头,回身问随行的参谋、警卫:“你们哪个知道这个站名的典故和出处?”
大家知道刘伯承要说“古”了,而且这个“古”一定和即将到来的作战有关,于是一起围拢过来,听刘伯承讲述这段故事——这是唐代沈既济所著的 href='/article/4397.htm'>《枕中记》里记载的一段故事。古时候,有一个穷酸书生名叫卢生。为了建功树名,出将入相,他几次进京赶考都名落孙山。后来有一次,他中途住在邯郸的驿站中,遇到吕翁,哀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吕翁便给了他一个青瓷枕,让他先安睡一会儿,等着店主人把黄粱米饭蒸熟。卢生一着枕,很快进入梦乡。睡梦中他既娶妻又生子,而且中了进士,立了战功,累官至节度使,又当了十年丞相——高官厚禄,儿孙满堂,真可谓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等他一觉醒来,才知道是美梦一场。看看身边,不但吕翁还在,而且连店主人的黄粱米饭还在锅里未蒸熟呢。
刘伯承讲完故事,笑道:“蒋介石要摘胜利果实,做梦都想打通平汉铁路。可到底是谁给了他魔枕,让他做起了独霸华北、独霸全中国的黄粱美梦呢?”
“当然还是吕翁,他的青瓷枕最灵。”邓小平认真地说,“只不过,蒋介石的命运还不如那个卢生,在这邯郸道上,我敢打个包票,他的黄粱永远也不会熟!”
2
“一纵!一纵!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敌人堵在崔曲、赵庄、南堡一带!不能让他前进一步!”
“张延发吗?我是李达。刘司令员和邓政委让我转告你,你们独立支队已经完成了侧击任务,从现在起,逐次向北转移,到丰乐、安阳以西,钳制北进之敌,绝不能让他们加入到战场上来!”
“对,对,我是李达……不行!一分钟也不能停留!二十四日上午,也就是明天上午,必须到达指定位置!”
设在峰峰矿区的指挥所里,李达放下一个电话,又抓起一个电话,把刘邓的决心和命令不停地下达到各个参战部队。
刘伯承和邓小平俯在地图上,密切注视着敌我的态势及其相互的推移。他们给敌人制造的是一个“口袋”,或曰一个“簸箕”,一个钳形的攻势格局。从部署上看,这无疑是绝妙的;但要实现这个绝妙的部署,还需经受时间和千变万化的战场形势的考验。
首先是时间。由于上党战役刚刚结束,平汉战役紧接着发起,作为钳形攻势的两个“钳把子”——陈锡联率领的第三纵队、第十七师和杨勇率领的冀鲁豫军区部队,还在东西两侧分别向平汉战场做向心集结运动之中;而作为“口袋”战术的口袋底子——第二纵队和太行第一支队,仍在秦基伟、孔庆德的指挥下,在临沼关一带进行肃清伪军的战斗。参战的主力只有杨得志、苏振华率领的第一纵队先敌北渡漳河,于十月二十日赶到了临漳、南东坊一线。
而敌人的脚步却大大加快了。
十月二十二日,敌先头部队全部北渡漳河。以高树勋率领的新八军及河北民军八纵队为左翼,马法五率领的第四十军、第三十军为右翼,沿平汉铁路两侧全力压来。
由于“口袋”和“铁钳”尚未形成,本来作为“袋口”和“钳嘴”的一纵只得绷紧“袋口”,咬紧“钳嘴”,阻住敌人的前进步伐。
刘邓紧急电令杨得志、苏振华:以大纵深运动防御,在正面节节抗击,以消耗、迟滞、疲劳敌人;并继续钳制敌人主力,将其引向偏东方向,以使其脱离平汉铁路,进入不利于敌人的邯郸东南釜阳河河套多沙地带。一面使敌人陷入不利的地形,另一面保证参战部队在预定地区集结展开,以完成对敌合围钳击的部署。
为了实现统帅部的计划,杨得志、苏振华做了临战布置后,便带领纵队主力迅速展开,组成了阻击敌人的三道防线。
二十二日拂晓,一纵四团在傅学阶团长的指挥下进入第一道防线阵地,扼守南东坊及附近村庄。上午十时,敌四十军的两个团向南东坊发起攻击。激战竟日,四团予敌重大杀伤后,主动撤出战斗,至长巷营地区构筑第二道防御工事,准备迎击敌人次日的进攻。
二十三日拂晓,一纵主力到达第三道防御地区。司令员杨得志于现场决定,以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第一旅担负正面狙击敌人的任务。第二旅、第三旅集结于一旅阵地侧后,待一旅挫敌锐气后,给下面进攻的敌人以侧击,以保证一旅巩固正面阵地防御。
然而,一旅的工事尚未完成,敌人的先头部队即向一旅防守的夹堤、崔曲、屯庄一线阵地发起攻击。
炮火铺天盖地,子弹像蝗虫一般,压得一旅抬不起头来。
一个个战士倒下去了,一批批伤员被抬下去了。
一旅旅长杨俊生,这个江西苏区老赤卫队员的后代,这个从小父亲被国民党杀害的汉子眼里冒血了。他吼了一声:“老子今天倾家荡产了!旅部全体人员注意,跟我上一线!”
旅长一声吼,司政后机关倾巢而出,补充到薄弱地段。他们一边战斗,一边构筑工事,打退敌人一次进攻,筑起一道血的防线。
李达询问战况的电话又一次打来了。
杨俊生望着黑压压拥上来的敌人,很沉稳地回答:“请转告刘邓首长,有我杨俊生,就有一旅;有我一旅,就有阵地!”
“好一个杨俊生!好一个有我无敌!”
峰峰指挥所里,刘伯承听了李达的汇报,喟然长叹。这位出生入死、征战沙场几十年的统帅经历过这种场面,他知道阻击强敌的前线是何等的惨烈,他甚至为这种惨烈的局面做了最坏的打算。
果然,二十四日下午,敌人突破了一旅六团的侧翼阵地。
人们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晚上八点,杨俊生打来电话,一旅六团在朝城大队和纵队特务营的支援下,经过反复冲击,恢复了原有阵地。
战争有时就像多米诺骨牌,在一个点上发力,就会形成连锁的轰动效应,使得全局发生根本的改观。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李达接到了一系列振奋人心的电话:向心集结的参战部队已大部分赶到预定地点。第二纵队的第四旅和第六旅在孔庆德的率领下,控制了邯郸西南的张庄桥、罗城头、陈家冈地区;第三纵队在陈锡联的率领下,全部集中于车骑关、光禄镇以西地区;太行第一支队和第五支队到达磁县以西地区。至此,对敌三面合围的钳形态势形成了!
刘伯承重重嘘了口气,兴奋地对邓小平、薄一波、张际春和李达说:“现在态势非常之好!敌人钻进牛角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该我一个一个地收拾了!”
此时,冀鲁豫军区司令员杨勇所部的独立第四旅和第十七师的两个支队也赶到了战场。刘邓感到时机已经成熟,当即向各部队发布命令,准备发起总攻。
大战将临的气氛立即笼罩了每一个预伏的阵地。
突然,一个建议停止进攻的电话打到了峰峰指挥部。
电话是在高树勋部下工作的地下党员王定南打来的。
王定南自抗日战争时期就进入高树勋的部队,经过多年交往,已经成了高树勋的好友和座上客。
由于高树勋和他的新八军原属西北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长期以来深受歧视和排挤。抗战胜利后,蒋介石非但没有改变歧视旁系的政策,反而逼迫他们开赴内战前线,充当炮灰。高树勋对此极为不满。此次奉命北进之前,他就有意采取行动,并让王定南与共产党取得联系。当时,上党战役正在进行,王定南徒步来到山西黎城,向刘伯承、邓小平作了汇报。刘邓得悉高树勋的进步倾向,遂决定让王定南立即返回,动员高部战场起义。此举如获成功,对在未来的平汉战役中全歼北犯之敌,则有了绝对的把握。
但情况的发展却和预想产生了很大的差距。高树勋原打算带领新八军和河北民军单独北上,把所经之处的国民党兵马和伪军统统收编起来,连同他们窃据的城镇一起交给共产党。没想到蒋介石的密令却是让高树勋和马法五的三个军齐头并进,这就打乱了高树勋的整个计划。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一天天紧急。时至今日,刘邓率领的野战军已经准备发起平汉线上最后的总攻。
王定南冒着流弹赶到三纵给刘邓打了电话,征得同意后,又穿过火线回到十一战区长官部。
高树勋一见王定南,便面带愧疚地解释道:“定南,你是知道的,在新乡时,我对孙连仲提出,我愿单独率新八军、河北民军沿平汉线北上。后来孙连仲说我单独一个军过不去,就让四十军、三十军和我一起来了。当时,我也不能对孙连仲说我能过去。你看这……”
王定南说:“这是蒋介石对你不放心,孙连仲才这么决定的。”
高树勋叹了口气:“我已有所悟。不过既然是三个军齐头并进,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恐怕消极了一些。”王定南望着高树勋,“刘司令员、邓政委本来是同意你一个军北上方案的。但现在是三个军北上,毛主席已电令刘司令员、邓政委,绝不允许三个军北上,阻止国民党实现在全国向我解放区进犯的战略。因此,刘邓首长希望你以民族大义为重,举行战场起义,立刻站到人民方面来。”
高树勋愣了一下:“就地起义?”
“对。为了给起义留下时间,刘邓首长已经同意推迟总攻。”王定南将底牌全部亮了出来,“当前正是关键时刻,现在起义,对你,对人民,对国家都贡献极大。”
高树勋在室内来回踱步,像是对王定南,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走向革命……我是有决心的……只是……”
“你这样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王定南看出高树勋内心思绪的纷乱,话语随之尖锐起来,“退出内战,方不愧对死难之同胞;制止内战,方能告慰阵亡之将士;反对内战,方能保证八年抗战不至前功尽弃,中华民族方有真正复兴的希望。继续把命运系在蒋介石的战车上,高先生作为圈外的杂牌,终归难逃厄运啊!”
“我被他蒋委员长欺骗已非一日,什么‘党国以为干城’‘中正尤寄厚望’,无非是让我和八路军对垒,借八路军之手消灭我罢了。”高树勋愤然地说着,但神情依然有些恍惚,“定南,这些事,我想了并非一日,只是……”
王定南语重心长:“建侯兄,大是大非要当机立断,切不可优柔寡断!非常之人,才能立非常之功。”
高树勋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叹了口气:“多年来和我同甘共苦的妻子,还有本军许多军官的家眷,现在都在徐州。如果我们马上宣布起义,国民党岂不要加害于她们?”
高树勋的担心合乎情理,不解决这个问题,起义就很难顺利实现。王定南想了一下,十分诚恳地说:“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我马上去请示刘司令员、邓政委,设法解决。”
“好!好!”高树勋的情绪明显好转,“我等你的消息!”
二十八日清晨,王定南再一次穿过火线,直接到达峰峰指挥部。
听了王定南的汇报,邓小平说:“高部现在起义,不仅对当前作用很大,对今后的政治影响也很大。定南同志,时机很重要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伯承在屋里踱了几步,紧接着说道,“至于高夫人的安全问题,我们可以申请中央解决。定南同志,你先起草个电文,我来签发。”
一个重大而复杂的事情,就这样三言两语,果断而干脆地解决了。王定南很快起草好电报,交给刘伯承。刘伯承看到电报上不仅有请示,而且提出了“请新四军陈毅同志派人到徐州车站,接出高树勋夫人”的具体办法,十分满意,当即签了字,嘱咐参谋立刻发出。
时间紧迫,王定南准备辞行。邓小平握了握王定南的手:“转告高树勋将军,要从大局着眼,配合我军行动,对革命作出重大贡献。”
二十九日下午,王定南三过火线,带来了高树勋决心起义的消息。
平汉战役的“多米诺骨牌”倾倒了。高树勋所部一万余人的起义,不但迅速改变了平汉战场上敌我军事力量的对比,而且使国民党军的部署出现了一个大的缺口,军心也随之动摇。刘伯承、邓小平可以抽出手来,全力对付马法五的四十军和三十军了!
3
总攻部署如下:
一、决心于明日黄昏开始总攻。重点在消灭四十军,同时求得歼灭三十军之一部。
二、以冀南、冀鲁豫全部及太行之石(志本)支队、向(守志)支队为北集团,归王(宏坤)、陈(再道)、宋(任穷)统一指挥;以三纵队全部及十七师张(威成)支队、韦(杰)支队为南集团,统归陈锡联指挥。
三、北集团应将攻击重点置于消灭屯庄以北敌人(四十军北段部队)。杨(得志)、杨(勇)、苏(振华)由东南向西北攻,将四十军截成两段,协同西北的冀南、太行部队,先消灭屯庄及其以北之敌;冀、太行部队由西北向东南攻,首先割裂敌人,配合杨、杨、苏各个消灭之。
四、南集团应以韦(杰)支队、张(威成)支队位于高臾、白塔之线,自南向北打,积极钳制三十军;主力由马头、大小营之线向东北打,以协同北集团军消灭四十军。
平汉战役的决战时刻到来了!
一队队朝漳河北岸向心集结的部队和民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东面广阔平坦的冀鲁豫大平原,从西面太行山满是鹅卵石的山沟,从北面洺关、紫山那片蜿蜒起伏的丘陵,像流水一般会聚到这个容纳敌我参战部队和支前群众十五万人的战争大舞台,那种场面和气势是何等的宏大和壮观!
晚上九点,仿佛有一个手指按响了剧场的电铃,总攻的大幕拉开了。随着惊心动魄的剧情一幕幕地上演,战争的捷报也一个个地传来。
崔曲前线的杨俊生终于扬眉吐气了!将近十天,他和他的一旅抱成团子在这里阻击敌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打退了敌人多少次进攻,反正阵地前一层一层的尸体记录着他们的煌煌战果。尽管刘、邓、杨、苏首长一次次地表彰他们,可他总觉得不够舒展,浑身上下有一种憋屈、紧巴巴快要抽筋儿了的感觉。
昨天下午,敌四十军一零六师在做了最后一次反扑后撤退,收缩至崔曲村内,转攻为守。这回,该着敌人憋屈、抽筋儿了。
纵队首长摸透了杨俊生的心思,把总攻崔曲的任务交给了一旅。杨得志、苏振华率各旅团干部亲临崔曲,观察地形,研究方案,并向杨俊生了解崔曲村内的情况。
杨俊生打从阻击战开始的第一天起,就盼着拉开膀子,痛痛快快地反守为攻,早把村内的地形地貌摸得像自家的炕头一样熟悉。他一开口便建议道:“村内西北角有一片较大的浅水泥洼地,东北角及东南角各有一小片泥洼地,各攻击部队要设法避开,以利突破围墙、寨门后,向村心合击纵深敌人。”
头头是道的建议让杨得志司令员听得连连点头,当即决定以一旅从崔曲北及西北实施攻击;二旅及三旅一部在崔曲东南至北文庄一线,准备阻击援敌和歼灭突围之敌。
下午六点四十分,为迷惑敌人,攻击首先从崔曲北寨门发起。
果然,敌人立刻以燃烧弹引燃北围墙的大量柴草,并以密集炮火封锁村北。
时机很好。三营七连指导员石玉昌趁机迅速带领突击队,沿村西北角的壕沟秘密接近寨墙,直到距寨墙十多公尺时,敌人才如梦初醒,慌忙开枪开炮。配属给七连的轻重机枪立刻以猛烈火力压制敌人,成捆成捆的手榴弹一串串地投向寨墙。机枪的流弹和爆炸的烟雾交织在一起,远远望去,寨墙上的敌人打着旋儿地手舞足蹈,就像大年三十下到开水锅里上下乱翻的肉饺子。
三排长张万进带领全排率先攻上寨墙,打开突破口。后续部队一拥而入,沿东西街用炸药和十字镐凿墙破壁,与敌人展开逐房逐院的争夺战。
突然,一座高大的院落挡在突击队的面前。敌人居高临下,凭借砖瓦结构、视野开阔的屋顶工事以密集火力猛烈阻击。团政委戚先初和营教导员周涤民根据情况,判断此处是敌人的一个营部据点,于是命令七连利用地形,迅速接近,先以火力消灭屋顶敌人的一个机枪排;再由指导员石玉昌率领突击排乘势冲入敌营部;而后向纵深发展,矛头直指敌团部、师部。
与此同时,第三旅十六团从村东突破,协同一旅左右钳击,占领崔曲大部。
杨俊生立即命令对敌一零六师师部发起攻击,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傅学阶的第四团。他知道,十天来,这个团在阻击战中从第一道防御阵地一直退守到最后一道防线,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
果然,这个团的勇士个个像饿虎下山,咆哮着冲入敌人师部。子弹打光了,就用手榴弹;手榴弹拼光了,即与敌人白刃格斗!
敌人终于动摇了,师长李振清首先弃部.?突围南逃。瞬时间,失去指挥的敌人像溃堤崩岸的浊流,在四野里漫洒开来。
傅学阶他们过瘾了,从阻击、反攻,变成大追歼,打了个全攻、全守、防守反击的全面战术。
崔曲一战,敌一零六师除师长李振清率少数人逃脱外,其余全部被歼。
峰峰指挥所的地图上,一个个红色箭头在延伸,在发展。
北集团在王宏坤、陈再道、宋任穷的指挥下,继续自北向南压迫敌人,同时对南北左良、南北文庄敌人实施攻歼,先后攻克村镇二十多个;东路军在杨得志、杨勇、苏振华的指挥下,已经歼灭敌四十军一零六师大部,占领崔曲、南堡、赵庄,把敌人的防御体系砸开了一个大缺口;南集团在陈锡联的指挥下,已攻占了釜阳河畔的磁县城、甘草营、高臾、中马头、阎家栈;而中马头和阎家栈之间的马头镇,则控制在已经起义的高树勋手里。
随着邯郸以南、磁县以北的釜阳河两岸全部被我军控制,战役的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刘邓估计敌人必退无疑了。
果然,敌撤退的征候出现了。
南集团陈锡联的电话打到指挥部;“敌人一部正在核心阵地以藏书网南构筑工事,有些部队正在调动,慌乱异常……”
邓小平放下电话,对刘伯承说:“敌人要跑,我们要争取主动。”
这时刘伯承已经在地图上圈点好了,歼敌计划也随之而出:“以一纵、三纵主力,黄昏开始隐蔽运动,先敌南移到漳河以北截断敌军退路;以二纵从正面向南压,待敌脱离筑城地带,对敌人来一个向心钳击和猛烈兜击,侧重击其首脑机关,侧重击其部署体系,各个歼灭;以总预备队在漳河北岸构筑据点,以拦阻敌退路,并布置漳河南岸的侧击,以横截敌援军第三十二军。”
“很好。”邓小平的双手放在地图上,用力一夹,“一纵在敌退路东侧运动,三纵在敌退路西侧运动,又是一个钳形攻势!”
陈锡联的电话又打来了,他察觉敌三十军第六十七师进占西玉曹,目的是为了掩护十一战区长官部率主力退却。
“你有什么对策?”邓小平问。
陈锡联回答:“我准备派马忠全率八旅攻歼这股敌人。”
西玉曹村位于磁县以东,漳河以北。村内敌人为第三十军第六十七师师部及第一九九、第二零零两个团,其中第一九九团是蒋介石嫡系陈诚卫队团的老底子,装备和战术都属一流。
这是一个强敌,而马忠全的八旅是新组建的,这是组建后打的第一仗。八旅士气鼓得足足的,盼的就是啃块硬骨头,打它一个开门红。
当晚,八旅逼近西玉曹,一开场就打得轰轰烈烈。
为了夺取村内制高点,马忠全决心以第二十二团出其不意从村西发起攻击;以二十四团从村南策应,打乱敌人阵脚。
命令刚一下达,二十二团一营营长张庆和带着两个突击队就以迅猛的动作攻上了村西沙丘,控制了寨墙。二十四团也突破前沿,迅速向村内发展。黑暗中,敌人东奔西窜,乱作一团。
“敌人来不及反扑,我们正好抓俘虏呀!”三连连长靳小瑞边喊边组织部队冲进敌人营房,逼得敌人无处藏身。
一营副营长吴金栋是个老红军,他端着挺机枪,哪儿危险哪儿就有他。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多处负了重伤,看见敌人从哪儿反扑他就往哪儿扫射。直到牺牲前的最后一瞬间,他还搂了一个扳机,突突了一串敌人。
就这样,八旅经过昼夜血战,全歼西玉曹守敌,活捉了敌第六十七师师长李正学。
三十一日下午,李达将一幅最新绘制的战役形势图挂在峰峰指挥部的墙上。平面的地图展现的是立体的战争画卷。敌人已成强弩之末,正在采取逐村掩护的战法,脱离筑城阵地,向南突围。
为了打破敌人南逃计划,我各路大军正在加紧编织一张大网。
杨得志指挥一纵从东面,陈锡联指挥三纵及其他部队从西面,分成多路纵队,向南逃之敌实施扇击;陈再道、秦基伟指挥二纵和冀南军区部队,由北向南跟踪追击;杨勇、张廷发指挥太行、冀鲁豫军区部队,前出至漳河南北兜击。包围圈中的敌人,完全陷入人民战争的火海之中。
截至目前,敌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马法五率领的二万人,在我军民的跟踪追击、两面截击、迎头堵击和宽正面扇击之下,窜至前后旗杆章、黄辛庄、马营一带据守顽抗,呼叫求援。
援敌同时出现了!
被我军阻隔在漳河南岸的敌后续部队第三十二军,为解马法五之围,正以主力向我前伸至漳河南岸的张廷发独立支队阵地发起猛攻。
“要迅速打开局面!时间紧迫,绝不能让敌三十二军加上来!”邓小平分析了战况后说,“现在战役已经进入决定性阶段。我们首要的任务,是不能让马法五跑掉!”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刘伯承紧接着说,“五个手指按跳蚤不行,要集中第一和第二两个纵队,先解决马法五的长官部!”
侦察情报很快送来了,马法五的长官部设在前旗杆章。
刘邓当即决定,一纵主力从东,二纵主力从北,猛攻前旗杆章。
总攻令下,杨得志、苏振华迅即作出部署:第一旅、第二旅主力分由马营东南和东北攻击马营;第三旅并二纵十九团,向前后旗杆章攻击。
下午四时,战斗发起,担任主攻的七团三营首先突入马营。
绝境中的敌人拼死对峙,战斗异常惨烈艰苦。
八连指导员徐三泰和营部通信班长等,被敌人包围在一个独立家屋的棉花房内,未能突出,弹尽负伤,被敌人捉住活埋。二十团突击部队攻入前旗杆章东部,激战中伤亡惨重,团长王大顺壮烈牺牲。十六团由东南、十九团由西南突入前旗杆章,但遭村内数倍敌人的顽固阻击,经彻底战斗,仅夺取突破口附近的部分院落,十六团参谋长刘翻身壮烈牺牲。十九团二梯队继而增援,被敌密集火力封锁在突破口外。
突入部队不得已于拂晓撤出战斗,而最先攻入前旗杆章的十六团却被敌人包围在村内,与一纵指挥部失去了联系……
十一月一日上午,杨得志、苏振华决心放弃对马营和后旗杆章的攻击,集中主力,采用刘伯承惯用的“猛虎掏心”战术,重点攻击前旗杆章,实现首先击灭敌首脑部的计划。
杨得志把突击的任务又一次交给了杨俊生。他命令杨俊生攻入前旗杆章后,迅速与困在村内的十六团取得联系。自白天以来,已听不到前旗杆章村内的枪炮声。杨得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果十六团已经被敌人吃掉了,就由你们单独执行攻击敌首脑部的任务。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全纵队都在看着你们。”
杨俊生刚刚接受命令,一旅那边已经口号震天:“坚决打掉敌人的长官部!”“英勇杀敌,为人民立战功!”……
下午六时,太阳已经坠落,四野笼罩在静谧的黄昏之中。
没有冲天的红绿信号弹,也没有激昂的军号声。刚刚在崔曲前线旗开得胜的三营教导员周涤民,又一次带着七连隐蔽接近前旗杆章,出敌不意地在西南角打开突破口,迅速向村内扩展。
敌人经过昼夜苦战,已十分疲惫,除了警戒分队和值班火器外,其余都在地堡、工事、战壕内东倒西歪地休息。七连和随之拥入的突击部队如同天降神兵,竟使敌人呆滞了片刻,才仓促进行反抗。而那些来不及反抗的竟边撤边放火引燃沿街房屋,企图用大火阻住攻击部队。在熊熊烈火、浓浓烟雾之中,喊杀声伴着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把前旗杆章搅得沸沸扬扬。
三营赴汤蹈火攻到马法五长官部驻扎的黄龙庙西侧,遭到猛烈火力袭击。敌人几乎将所有的轻重武器全部集中在这个依托庙宇围墙修筑的工事里,砸锅卖铁,孤注一掷了。
一次次攻击,一次次受阻。倒下一批勇士,又冲上去一批勇士。
教导员周涤民也负伤了,他把七连指导员石玉昌、九连指导员李赞香喊来,喘息着说:“不管有什么困难,你们都要想办法克服……一句话,拼了命也要拿下马法五的长官部!”
石玉昌和李赞香立了军令状:“放心!打不下马法五长官部,我们不来见你!”
决死的战斗开始了!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石玉昌带领突击队架起长梯,从庙墙东面攀援而上,与扼守的敌人展开白刃格斗。
敌兵在长官的督战下,成群成群地疯狂反扑,先是用机枪、冲锋枪滥行扫射;继而用手榴弹、手雷野蛮投掷;接着又用石块、枪托、滚木、门板、开水,打砸泼洒登梯攀墙的突击勇士。
七连、九连前仆后继,轮番架梯攀登,终于以血的代价打开黄龙庙突破口,首先冲入敌长官部,打乱了敌人的指挥系统。
顽抗的敌人失去了指挥,顿时乱作一团,忽然又像得到什么召唤似的,一窝蜂地朝西南方向仓皇拥去。
原来是马法五带着贴身卫队向那边突围逃窜了。
“绝不能让马法五跑掉!”杨得志一声令下,一旅、二旅、三旅全部出动,漫田漫野追击溃逃的敌人。
真是 5175." >兵败如山倒。刚刚还气势汹汹像群恶狼的敌人,转眼间互相践踏,争相逃命,成了一群被打断腿、砸断脊梁的丧家之犬。
旗杆章西南几公里的野外,像个围猎场,追击的、截击的、阻击的部队各显神威,用上了十八般武艺。有的战士跑得快,冲到前面把敌人的退路封锁,敌人只好又往回跑,正撞在追击战士的枪口下;有的连队看到敌人不追,抄近道赶到敌人前面潜伏下来,一等敌人来到,轻重武器一齐扫射,像割麦子一样;还有的机枪手,杀开一条路,闯到敌人中央,抱着机关枪转着圈地突突,好像平地里刮起了旋风……
四连战士孔繁祺是个山西人,脑袋瓜灵活。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辆自行车追击,边蹬车,边用轻机枪点射,弄得像个摩托化部队。光他一个人,就打死打伤和俘虏敌人一百多。
炊事班长汤仁华手中没有武器,抡起了一根大扁担,威风凛凛倒像景阳冈上的武二郎。他左突右闯,少说也捉了十几个敌人。
团政委张向善和团长老贾随同部队追击,早就谈不上什么指挥位置了,除了手里拿的是手枪,别的和战士没什么两样。一次,几十个敌人向他们冲来,他和老贾握紧手枪,心想:敌人冲来,就跟他们拼了。没想到,这伙敌人冲到他们面前,“扑通”一声全部跪倒,把枪举过头顶——原来是来投降的……
十一月二日中午,一纵三旅二团警卫连传来捷报,他们活捉了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马法五。至此,平汉战役胜利结束。
这一战役,蒋介石共损失了一个战区长官部、三个军、七个师外带一个纵队,总计三万余人。蒋介石不得不再一次回到谈判桌上来,签订了《停战协议》。
平汉战役结束后,晋冀鲁豫军区根据中央的指示,对全区部队进行重新编组,共组成六个野战纵队。
第一纵队:司令员杨得志,政治委员苏振华;
第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政治委员宋任穷;
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政治委员彭涛;
第四纵队:司令员陈赓,政治委员谢富治;
第六纵队:司令员王宏坤,政治委员段君毅;
第七纵队:司令员杨勇,政治委员张霖之。
至此,整个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地方部队发展到三十一万余人,武器装备也在上党、平汉两大战役中得到改善,基本完成了从游击战到集中运动战的转变。
十二月底,晋冀鲁豫野战军总部在刘伯承、邓小平的率领下,整队出发,离开了太行山这个八年抗战的根据地,离开了赤岸这个小山村,离开了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漳河。他们以拥有六个纵队的正规野战军的建制,向东迈进,奔向那广袤的华北大平原,去迎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和新中国的诞生。
第三章 激战百日
一九四六年六月至八月
邯郸 鲁西南 晋南
1
砰!砰!砰!清脆的枪响过后,靶标处小红旗摇摆着告诉射击的人:“十环!”靶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完成射击的刘伯承正了一下眼镜,以严格的操典动作,收枪,起身,立正,而后将步枪递给身边的警卫战士。
刘伯承神情严肃地摆了摆手,靶场上立时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年纪大了,又是一只眼,打的成绩不算理想。但今天打靶既是技术上打靶,也是政治上打靶。我们要打掉的是一些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头脑里的和平麻痹思想,激发的是你们的革命斗志!”刘伯承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几名打靶成绩过差的纵队和旅级干部,而后语调深沉地说,“目前,《停战协议》虽然签订半年了,可是在华东、陕西、中原前线,蒋介石一天也没有停止他的进攻和全面内战的准备。我们晋冀鲁豫经过上党、平汉战役,相对平静一些。可我们绝不能因此盲目骄傲,冲昏头脑;更不能因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只要你往南走一百公里,你就会知道你所看到的平静是水面上的鸭子,而敌人的双脚正在水下紧划哩。如果你到了新乡,你就会知道形势的紧迫、敌人的嚣张;更会知道你那和平麻痹的思想有多么危险!”刘伯承宽厚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要把前不久在新乡的所见所闻告诉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停战协议》公布后,为了参加三人谈判小组的会谈以及移交平汉战役中俘虏的马法五,刘伯承率人亲赴新乡。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建筑物被国民党军队用油漆涂上了“青天白日”的图案,用白漆写成的大幅标语更是历历在目:“戡乱才能救国,华北必须收复”“三个月消灭共产党”“打通平汉线,运兵大东北”“踏平太平,生擒刘邓”……
新乡的空气更为紧张。这个国民党进攻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前哨阵地如同一个装得满满的火药桶,战争的气氛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一辆又一辆满载着国民党士兵的军用卡车,由南向北风驰电掣般开过;南来的军用列车卸下来的都是大炮、坦克。在一个旧飞机场的跑道上,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正在演习,他们刺杀的靶子,一律戴着“八路”的臂章;他们投弹、炮击的命中线框内,一律用白灰写下“邯郸”“延安”的字样……
在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争魔窟中,会谈自然冒着火星,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刘伯承回到邯郸,见到邓小平的头一句话就是:“新乡火药味很浓,要做好大打的准备。”
邓小平说:“我已把全区主要领导干部调到邯郸,目的就是动员打掉和平幻想,准备投入残酷斗争。”
于是,有了今天的打靶,有了这次全区的练兵誓师大会。
大会的地点设在马头镇外,这是邓小平选定的。从这里透过一排排垂柳青杨,便可以看到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修建的丛台。那气势宏伟的丛台掩映在古柏苍松之间,向人们讲述着一段古老的故事——
武灵王继位之初,赵国势衰,经常受秦、齐等国的威胁和匈奴、胡等外族侵扰。赵国无力抵抗,经常吃败仗。赵武灵王在率兵抗战中发现,胡人穿的衣服短小,骑马射箭十分方便;而自己的将士都是宽袍博带,乘的是笨重的战车,行动极其迟缓。于是赵武灵王决心趋利避害,改革部队的服装,要部队离开战车,也学骑马射箭。但他的主张立刻受到王公大臣的反对。赵武灵王知道不改革很难战胜敌人,于是便身先士卒,自己带头穿起胡服,骑马射箭。赵国从此强大起来,军队屡战屡胜。赵武灵王为了观看操演,庆祝胜利,就在这里大兴土木,筑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丛台。
邓小平望了一眼被刘伯承批评得抬不起头来的干部,用手指着远处的丛台说道:“我希望,在场的每一个人听了刘师长的批评后,都要好好看一看这座丛台,想一想这样一个问题——两千五百年前,赵武灵王都知道要胡服骑射,难道我们共产党人,不更应该懂得实施战略转变的重要意义?抗日战争胜利后,作战对象变了,作战方式也变了,由分散的游击战变成了大兵团的运动战。如果指挥员不从思想上来个战略转变,你又怎样适应形势?全面内战已经箭在弦上,你马放南山,那还了得?!那是要死人的!所以,还是那句话,要丢掉和平幻想,准备进行残酷斗争!”
李达前来报告,誓师大会已经入场完毕。刘伯承、邓小平带着精神振奋的干部们走向会场,登上了高高的检阅台。
天气晴朗,和风习习。偌大的广场,上万部队全副武装,肩上的刺刀闪着耀眼的光芒。一排排轻重机枪整齐地摆放在队列前,一匹匹战马驮着幽蓝的迫击炮昂首队尾……远远望去,这一切仿佛是凝固的钢铁组成的。但只要看一眼每个士兵的目光,看一看那目光中燃烧的火苗,你就会相信,只要一声号令,这支看来凝固的队伍就会变成浩浩荡荡的钢铁洪流,无坚不摧,势不可当。
邓小平精神振奋,声若洪钟。他把当前战争的形势告诉给部队,又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进行了战斗动员:“……经过八年艰苦抗战,人民胜利了。人人希望把大炮打成犁头,将坦克改成拖拉机下地耕田。但战争与和平一样,不能仅仅是一相情愿。蒋介石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们只有奉陪到底!”
就在刘伯承、邓小平结束了全区高级干部练兵会议的第二天,即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轰隆隆的炮声终于打破了大战前夕短暂的沉寂,蒋介石又一次悍然撕毁了国共两党签订的“双十协定”和“停战令”,集中二十五个旅的兵力,向中原解放区大举进犯。
一场席卷中国大地的全面内战爆发了,刘伯承、邓小平心急如焚。为了胁迫围追中原军区部队的国民党军回援,配合中原突围和山东、华中野战军的作战,他们主动向中央请示,计划把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作战重点放到豫东方向的陇海路徐州至开封段,从战略上调动和歼灭敌人。用刘伯承的话说:“我们的铁锤首先要击在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的大动脉——陇海线上!打乱敌人发动内战的计划和时间表!”
八月,在酷暑难当的豫东,刘邓指挥各路纵队以神奇的动作跨过黄河古道,在陇海路开封至徐州一百五十公里宽的正面,突然向敌人发起进攻。
陇海战役打响的时候,西北高原上的延安刚刚遭受了涂有“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的轰炸。暑热和爆炸的气浪交织在一起,灼烤着这个被外国人称作“红都”的小城。
枣园窑洞前的苹果树下,却有一片阴凉。毛泽东正在与来访的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笑风生,进行着一次颇有意味的答记者问。谈话开始时,这位始终关注着中国局势和革命前途的美国记者忧心忡忡。她的忧虑不无道理,因为刚刚在中国开始的全面内战,显然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大战。
大战伊始,国民党方面的总兵力为四百三十万人,其中正规军二百四十八个旅,约二百万人;中共方面,总兵力只有一百二十七万人,其中正规军只占六十一万人。国共双方的兵力,为三点四比一。
国民党在军事方面的优势,还体现在武器装备的现代化上。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不但垄断了受降的权力,接收了将近一百万日军的武器,而且得到了美国的大力援助。在八十六个整编师中,有二十二个师为美械、半美械装备。此外,坦克、飞机、大炮、军舰应有尽有。中共军队有的,只是步枪、手榴弹和少量的机枪、火炮。
经济实力相差也很大。国民党统治着全国四分之三的地区和三亿以上的人口,几乎控制着所有的大中城市,拥有现代工业及雄厚的人力物力资源,还能在财政上得到美国政府的帮助。延安领导的解放区,面积只占全国的四分之一,人口约一亿三千万,城市都是小的,经济主要是农业和手工业,基本上没有近代工业,也得不到外援,只能靠自力更生。
共产党只有“小米加步枪”,国民党拥有“飞机加大炮”,这种形象的说法并不夸张。无论在军事和经济哪个方面,国民党都占有绝对的优势。正因为如此,国民党的许多高级将领有恃无恐,自以为稳操胜券。斯特朗听说,蒋介石就在最近的一次军事会议上宣布,“五个月之内打垮共产党”。
斯特朗还从她的记者朋友那里听说,蒋介石的参谋总长陈诚不久前在北平召开了一个中外记者招待会。有记者问:“如果打起来,总长认为要多长时间才能解决?”
“三个月。”陈诚回答得十分爽快。
斯特朗虽然不完全相信蒋介石和陈诚的说法,但她确实认为形势对中共不利。在bbr>这种极端不利的形势下,中共即使不被消灭,也将遭受严重打击,十年内战的历史又要重演。
可是,坐在延安的窑洞前,就在这棵苹果树下与她面对面谈话的毛泽东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认国民党在军事、经济方面占有优势,但是,在他看来,真正的优势并不在国民党方面。
斯特朗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位身材魁伟、衣服宽大、举止稳重大方、有点像美国中西部的农民似的中共领袖,和他探讨起美国的军事援助问题。毛泽东风趣地将美国的军事援助称为“输血”,他说:“由美国输给蒋介石,又由蒋介石输给我们。”
当他们谈到“反动统治者”的时候,毛泽东以轻蔑的口气笑道:“他们是纸老虎,看起来可怕,一场雨就完了。”说完这个比喻,他停下来,问斯特朗是否领会了他说的确切含义。
担任翻译的陆定一告诉毛泽东,他把“纸老虎”译成“scarecrow”。毛泽东又坚持让斯特朗解释“scarecrow”究竟是什么意思。斯特朗说:“英语里的‘scarecrow’就是‘稻草人’。”
毛泽东立刻摇摆着大手,表示不赞成用这个英文单词:“我所说的纸老虎不是呆立在地上用来赶鸟和吓唬小孩的稻草人,而是样子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但实际上是纸糊的,一见水就软了。”
“噢!这个比喻太妙了!”斯特朗弄清其中的真实含义之后,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请等一下,我是个记者,我是不是可以报道说,毛泽东说蒋介石是纸老虎?”
“不要只是那么说。”毛泽东依旧笑着回答说,“你可以说,如果蒋介石维护人民的利益,那么他就是铁老虎;如果他背弃人民,发动反人民的战争,就像他现在做的那样,那么他就是纸老虎。”
这是一场使人兴趣盎然、回味无穷的谈话。谈话后没几天,斯特朗在《解放日报》上看到这样的消息:
……晋冀鲁豫野战军以急行军突然出现在陇海路的开封至徐州段,在三百里的宽正面上,对铁路沿线的敌人发起了有重点的攻击。此役从八月十日起,历经十三天,至八月二十二日,歼敌一万六千余人,解放砀山、虞城、兰封、杞县、通许县城五座,占领火车站十三处,破坏铁路三百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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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党刘、邓部异军突起,乃我心腹大患!我国军数十万正在向中原进剿,刘、邓竟突破了陇海路,直逼徐州、郑州,继而威胁南京!短短十天,让他们连下五城,破路三百里,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蒋介石将一支粗大的红蓝铅笔扔在郑州绥靖公署的作战沙盘上,阴冷的目光直逼人称“福将”的绥靖公署主任刘峙。
刘峙嗫嚅着嘴唇刚要解释,蒋介石把手一挥:“我不要听你的解释。陇海路遭破坏的事实,已经说明了你们的失职!无能!”
刘峙保养得很好的胖手指着沙盘上的大别山,欲言又止。
蒋介石沉着脸:“我知道你要说大别山正在进剿李先念,分不出兵来。那么我来问你,进剿了两个月,李先念的部队到哪里去了?如果抓住一头,丢了一头,还算功过相抵。两头全部丢掉,你们有何颜面回报党国的信任?!”
“报告总裁。”刘峙终于鼓足勇气,“我想说的是,只要分出一部分兵力,迅速集结于鲁西南,我敢保证,即使不能全歼刘伯承的共军,也会给予最有力的打击,使之不能在陇海路东段自由进出!”
“不,不仅仅是陇海路,还有平汉路。”蒋介石目光炯炯,“这一仗不打则已;打,就要把刘、邓赶回太行山去!”
说罢,蒋介石手指沙盘,让陈诚下达命令。
陈诚清了清嗓音,走向沙盘:“遵照总裁部署,现着令徐州绥靖公署之第五军、整编第十一师及第八十八师所属五个旅,分三路自徐州、砀山、虞城地区向单县、成武、鱼台地区进击;着令郑州绥靖公署第五绥靖区孙震之整编第三、第四十一、第四十七师全部及第四绥靖区刘汝明之整编第五十五、第六十八师各一个旅,分三路自封丘、开封、考城、商丘地区向东明、定陶、曹县地区进击。目前,刘伯承在陇海路得手后,远离后方,既不敢南下,又不肯过河。因此我军形成钳击之势后,就打他个立足未稳,举棋不定!至于这次会战的总指挥……”
陈诚的目光转向蒋介石。蒋介石微掩双目,点了一下头。
陈诚提高声调:“仍由郑州绥署长官刘峙担任!”
“校长!”刘峙自己也没想到,打了败仗还能升官,一时激动得嘴唇颤抖,话也说不下去了。
在场的徐州绥署主任薛岳等人睨视着一身肥膘的“福将”刘峙,看着他那肥唇、肥腮、肥肚扑哧扑哧,好像又吃又喝紧忙乎的样子,一个个的目光无不挂着几分讥讽。
刘峙在国民党军队里虽威望不高,但也算得上老资格了。他一九一六年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九二四年又当上了黄埔军校的教官。因此,国民党军人中最吃香的两大派系——保定派、黄埔军校系,他都沾得上。但是,论战绩,刘峙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记录。令人奇怪的是,他却一直受到蒋介石的赏识,官运亨通。久而久之,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挖苦,他的同行们就送给他这么一个雅号:“福将”。
刘峙终于把所有的激动全部吃喝下去了,运足了底气道:“校长!担此重任,刘峙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此番是一场大战!你们——”蒋介石的眼睛睁开了,巡视了一下众人,“要亲临前线督导,不达目的,就不要来见我!”
菏泽。一间普通的农舍里,刘伯承、邓小平和各纵队领导围坐在一张铺着地图的农家饭桌四周,久久没有人说话。
空气有些沉闷。屋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似乎要把这间茅草盖顶的屋舍掀翻。一道雪亮的电闪射入低矮的窗棂,划过饭桌上的地图。刹那间,地图上从东西两个方向伸过来的蓝色箭头,像是两颗正在咬合的鬼牙,尖利、阴森。
邓小平和刘伯承交换了一下目光,站立起来,打破了沉闷:“情况大家已经清楚了。敌人从津浦路方向过来的三个师,其中两个是蒋介石的王牌部队。蒋介石一共有五大王牌,这一下把两个拿出来了。新五军和十一师全部美械装备,战斗力强,比较难对付。西边来的敌人数量多,但战斗力不强。针对这一情况,我考虑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暂避开敌人的锋芒,将我主力迅速撤到老黄河以北休整一段时间,尔后再寻机会,南下歼敌。这个方案从我们这个局部情况考虑,是比较有利的。但这样一来,势必增大陈毅、李先念的压力,对全局不利。另一方案是咬紧牙关再打一仗,这样我们的包袱会背得重些,但陈毅、李先念他们那里就轻松多了!我的意见以第二方案为好。”
刘伯承笑着看了看他的战将们:“我同意邓政委的意见。蒋介石是饭馆子战术,送来一桌还不等你吃完,又送来一桌,逼着你吃。恭敬不如从命,既然送来了,我们就放开肚皮吃哟!”
往常这个时候,刘伯承一句风趣的话,肯定会引起战将们的哄堂大笑。然而今天,他们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如果他们只是一个士兵,一声令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但今天他们都是带兵的人,是领兵一方的将领,他们的肩头担着千钧的重担,他们需要考虑部队的承受能力。连续半个月的陇海战役,部队极度疲劳,伤亡很大,伤员来不及转运,弹药来不及补充,而面临的敌情又是如此的严峻——如果打,必将是一场残酷的恶战。这种情况,换成谁,都会掂量掂量个中的轻重。
作为野战军的两位统帅,刘伯承、邓小平理解他们的心情。
邓小平走到窗前,望着满世界的风雨,缓缓说道:“我们这个部队,在外边名声很大,都叫什么刘邓大军。其实我们就这么点儿家底,兵不足五万,外加几门山炮、迫击炮,弹药也很缺。我们部队的这一批战士,大部分都是翻身解放的农民子弟,素质很好。陇海战役伤亡五千人,补充不多,拿这批骨干打,实在有些心疼……”
“邓政委!不要说了!”王近山霍地站起来,“我赞成打!就用我们六纵打吧!比起其他纵队,我们六纵最年轻!拿我们去拼,即使拼光了,只要对全局有利,一个字:值!”
“舍不得卒子保不住车!为了全局,我们情愿作出牺牲!”三纵司令员陈锡联站了起来。
“一号(刘伯承)、二号(邓小平)!下命令吧!”各纵队司令员、政委呼啦一下全都站立起来。
“同志们。”刘伯承望着齐刷刷站起来的一群爱将,略显动容,“我曾经说过,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处在四战之地,向东要协同山东、苏北的部队作战,向西要配合陕甘的部队对敌,向南要支援中原的部队抗击,向北要帮助晋察冀的部队拒敌。所以人们也习惯把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称为‘四战之军’。今天,正是全局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要担负起四战之军的光荣任务!”
说罢,刘伯承走到地图前:“蒋介石这一次是下了大赌注,伸出两个大铁钳想把我们钳死在这里。他这两个钳子虽然看似一般粗,但实际力量不同。西边的这一路,数量虽然多于东路,但多为杂牌军,其中只有整三师是蒋的嫡系。该师一向号称‘能攻善守,所向披靡’,中将师长赵锡田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与刘峙有师生之谊,又是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外甥,因而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如果我们吃掉他这个主力,则可断其西路大钳。剩下东边一路,自然成了跛脚,我则可以趁机分割围歼,各个击破!”
“司令员,就把歼灭整三师的任务交给我们吧!”王近山又是第一个请战。
“好。我支持你。”邓小平发话了。
“政委说了算,整三师就交给你了!”刘伯承用手指着地图,“记住,消灭整三师,要先给他让出一块地方。也就是说,要节节阻击,诱敌深入,直到把他引进大杨湖这个坟墓,再消灭他!”
赵锡田好不得意!
八月二十八日,东西两路大军同时出动。整三师遥遥领先,连续击退共军数次阻击,正在向大、小杨湖地区挺进。
雨后的鲁西南,艳阳高照,天气格外晴好。赵锡田坐在吉普车上,手持步话机,十分愉悦地向刘峙报告:“刘伯承已溃不成军,我用不了两个礼拜,就可以占领整个冀鲁豫,把他赶上太行山!”
刘峙似乎不像赵锡田那样乐观,他将信将疑地用密语询问:“要不要飞机配合?”
“飞机不需要了。就凭我这装备,共军已经不堪一击了!”赵锡田毫无顾忌,干脆用明语回答。
“为什么不用密语?”刘峙对赵锡田的自信感到惊讶,提醒道。
“不要紧,共军没有这个东西。”
此时,不但骄横的赵锡田对刘伯承的真实意图毫无所知,就连国民党的最高统帅部也蒙在鼓里。一份份来自前线的战报,使身在庐山的蒋介石大受鼓舞,特地发来电报,对整三师传令嘉奖。
刘峙的顾虑被彻底打消了,亲自从郑州赶到前线视察和慰劳。为了发展大好形势,迅速扩大战果,刘峙临时改变部署,将整三师和整四十七师会攻定陶的计划改为整三师单独攻菏泽,四十七师单独攻定陶。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一来,两师的间隙进一步扩大,恰恰给对手帮了个大忙。
九月三日,整三师孤军奋进,又一次击退共军“阻击”,顺利进入大、小杨湖。但是,他们再也出不去了。
“王近山吗?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刘伯承将电话打到了六纵。
此时的王近山已经深入到距大杨湖只有几百米的最前沿:“司令员,请你放心。我们准备好了一切,坚决歼灭整三师!六纵即使剩下一个连,我当连长,杜义德当指导员。我要求战士们把自己的子弹、手榴弹统统打到敌人身上去,最后用牙齿咬,也要把敌人咬死!”
“好!”刘伯承赞许道,“近山同志,你的决心很好!这一仗如若我们打不胜,冀鲁豫平原我们就站不住,还要背起包袱回太行山啊!你们今天晚上的任务很艰巨,只要消灭了大杨湖的敌人,整个战役局势就会有很大的变化。”
刘伯承放下一个电话,又拿起一个电话。听了七纵司令员杨勇的汇报,刘伯承进一步说:“杨勇同志,冀鲁豫解放区是你们亲手创建的,是你们用鲜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假若我们不把这股敌人消灭,这里的人民就要受到敌人屠杀,你们就将前功尽弃!”
“刘司令员,我懂了,我们一定要彻底消灭整三师!”杨勇的声音把电话机震得嗡嗡直响。
最后,刘伯承又同陈锡联、陈再道两位纵队司令员一一通了电话,询问了他们的准备情况,然后对邓小平说:“可以开始总攻了。”
邓小平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到六纵去。”
深夜。二十三点三十分,三颗红色信号弹从六纵主攻旅的前沿指挥所升起,如同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半个天空。紧接着,密集的炮火砸向大杨湖东南角整三师师部与五十九团团部的结合部。
借着炮火的闪光朝前面一望,敌人的堑壕、鹿砦、铁丝网、掩蔽部,像是被大火燎着了的马蜂窝,纷纷扬扬飞向半天。
与此同时,担任主攻的五十四团一营三连的战士们,像一把锋利的尖刀飞速向敌人阵地插去,首先占领了敌防御要点大土围子。
在漫天的硝烟和火光中,一营教导员朱辉拎着一篮子手榴弹,带着突击小分队钉子一样往村里楔去。随后,一连在左,二连在右,呈剪刀形,撕开缺口,突入村内。
“咕咕咕!嘎嘎嘎!”被炮火震昏的敌人醒来了,拼命用机枪封锁前进的道路,子弹打得像飞蝗一般。
突击队前进受阻,朱辉急得两眼冒火,手一挥:“爆破组!炸掉敌人的火力点!”
由于敌人火力太猛,一连出动两个爆破组,都没有成功。红了眼的朱辉顺手抓起九颗手榴弹,一气掖在腰里,嗖地站起来,亲自带着爆破组冲了上去。“轰!轰!”两声巨响,敌人的机枪哑巴了。一营的战士们趁势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卷了过去。
二营、三营相继从左右两翼突进去,团长卢彦山也带着指挥所随之跟进,从而牢牢地控制了大土围子核心阵地。
敌人惊慌了,集中主要兵力,在强大炮火的配合下,向五十四团坚守的大土围子包抄过来。
“团长,咱们被包围了!”
卢彦山看了看周围的阵势,说了句:“也好,就让我们像一颗钉子,钉在敌人的心脏里吧!”
这颗钉子显然把敌人楔痛了,轮番向五十四团阵地发起冲击。
卢彦山集中全团轻重火器,组成了一道环形火网,遏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
战士们依附着残垣断壁沉着地射击着。一排排密集的子弹,一阵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把大土围子搅得像龙卷风的中心。
一次、两次……敌人连续九次的进攻被打退了!
当敌人发起第十次进攻的时候,全团的子弹几乎打光了,手榴弹成了战士们唯一的火力。
“节约弹药,等敌人靠近了再给他吃‘西瓜’!”七连连长黎智富身边摆着两筐手榴弹,沉着地指挥连队,“一、二、三!喂它个鳖犊子!”
轰轰隆隆,手榴弹排炮一样砸了出去。这时的黎智富几乎成了一门榴弹炮,手榴弹甩得最多、最快。当他头部中弹倒下的时候,竟有几百根弹弦铺地,为他织了一张灵床……
整三师不愧“能攻善守”的王牌精锐,倒下一批又拥上来一群。
七连的手榴弹甩光了,全营的手榴弹甩光了,教导员朱辉喊了声:“把冲锋号吹起来!”带领战士们挺着雪亮的刺刀冲向敌群。
战场上的爆炸声隐去了,号声、杀声、刺刀撞击的金属声和敌人的哀号声却交织在一起,震得地动山摇。
激战中,朱辉三处负伤,鲜血浸透了军衣。临终之前,他拉着二排长孙全贵的手,说了一个字:“打!”
“同志们!”孙全贵喊了一声,觉得四野有些空旷,才发现只有他和李三元、孙玉顺、刘心恒四个人。一股热血涌上孙全贵的头顶,他死死攥住枪柄,像指挥千军万马一样喝令:“为教导员报仇!为同志们报仇啊!”
四个人像四只下山的猛虎冲向敌群,咔嚓咔嚓一阵拼杀,敌人就像谷个子似的倒下一片,其余的也被逼到巷口。李三元一个虎跳,抓住一挺正在射击的机枪,和敌人争夺起来。枪口滚烫,烧得手掌吱吱冒油,可他硬是不肯放手。正在争夺之际,三个敌人端着刺刀向他冲来。孙全贵、孙玉顺、刘心恒见状,扔掉已经拼弯的刺刀,从腰里拔出钢锹扑过去,抡圆了砍飞三个敌人的脑瓜。刘玉恒又反身掐住机枪射手的喉咙,终于夺得了久违的火器。
一挺机枪守着巷口,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之后,巷口上只剩下刘玉恒一个人了。他从牺牲的战友们手里接过机枪,一边射击一边默念道:“只要老子在,兔崽子们就别想上来……”
团长卢彦山眼看着齐装满员的一个突击营打得只剩下一个人,不由得泪眼模糊了……
五十四团孤军陷入重围,四十九团攻击受阻,五十二团第一次冲锋就伤亡四百多人……战场上的形势愈加恶化。
“丁零零……”正在一线指挥作战的王近山抄起话筒,耳机里传来邓小平的声音:“王近山同志,我和刘司令员就在你的指挥所里。这一仗打不好,我们就一起背上包袱回太行!回去告诉毛主席,他给的任务我们没有完成!大杨湖拿得下来拿不下来?拿不下来就把部队撤下来!”
“报告首长!”王近山着实感受到邓小平话语中的分量,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我王近山今天把铺草烧了,拼老命也要把大杨湖拿下来!”
“接十八旅!”王近山立刻要通主攻旅的肖永银,“老肖!我再给你一个团,能不能拿下大杨湖?!”
“拿不下来我把脑袋拿给你!”肖永银听得出王近山这是要烧铺草了。
“好!你记住,整三师和我们同样伤亡巨大!紧要关头,在重载的骆驼身上再多添一根草,也能把它压趴下!告诉同志们,刘司令员和邓政委就在纵队指挥所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刘司令员、邓政委在指挥我们!”
一时间,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整个前沿阵地。
战斗更加激烈了,五十四团仍像钢钉一样死死地钉在大土围子上。轻伤员拿起武器继续射击,重伤员在阵地上爬来爬去搜集弹药,卫生员放下绷带和敌人厮打在一起,司号员用军号砸碎敌人的脑壳,团长、政委、机关干部、勤杂人员统统拿起了武器,和敌人个对个地拼杀……
“同志们,增援部队上来了!”卢彦山看到空中升起的信号弹,一挥手喊道,“冲啊!”
淬过火的钢钉顿时化作一柄利刃,向敌人穿去。
枪炮轰鸣,杀声震天。一支支兄弟部队,像一股股铁流卷了过来。一面面弹痕累累的红旗,在炮火硝烟中飞舞、飘扬。
大杨湖终于拿下来了!
卢彦山见到王近山的面,放声恸哭起来:“司令员!五十四团拼光了,拼光了呀……”
此刻,刘伯承正在指挥所里和被俘的整三师师长赵锡田谈话:“赵先生戎马生活疲惫,又加上挂了彩,从此可以安心休息了。”
九月七日,毛泽东致电刘、邓:
六日二十三时电悉,甚慰。庆祝你们歼灭整三师的大胜利,望传令嘉奖全军。
寥寥数语,却字字透露着毛泽东心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喜悦。在他看来,以大、小杨湖为中心的定陶战役,其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一个整三师,也不仅仅在于消灭了整三师之后又乘势消灭了整四十七、四十一师的四个旅,取得了歼敌一万七千余人的重大战绩。作为全局战略,它的深层意义写在了四天后延安《解放日报》的《蒋军必败》一文中:
这是继中原战役我军突围胜利与苏中大捷之后又一次大胜利,这三个胜利,对于整个解放区南方战线,起了扭转局势的作用。蒋军必败,我军必胜的局面是定下了。
3
打仗,行军。行军,打仗。一仗接着一仗。
九月二十九日,第二纵队为保证第三、六、七纵队钳击敌整十一师,在巨野龙固集地区英勇阻击敌“王牌”第五军,激战至十月七日,毙伤敌二千余人,使敌前进不到十里,有力地保证了张凤集方面的钳击作战。
十月三日,张凤集地区钳击战发起。由于敌整编第十一师行动狡诈,昼间搜索前进,入夜退缩集结;加之雨后洼地积水,影响部队适时机动,以致各攻击方向虽付出代价,却未获重大战果。
五日,刘伯承调整部署,以第七纵队在张凤集围住了敌主力整编十一师第三十二团。七纵等部冒着敌人强大的炮火轰击和飞机轰炸,浴血奋战,至七日,终将该团及附属的特种兵歼灭,毙伤其三千余人,沉重地打击了敌王牌军的疯狂气焰,并取得了对强敌作战的经验。
战后,敌整编第十一师师长胡琏对丧失了主力团大为光火,指责第五军军长邱清泉救援不力。邱清泉反唇相讥,说胡琏打仗总想靠别人支援,太没魄力,不配当黄埔军校生。
巨野之战,敌人虽承认失败了,而刘伯承却认为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与敌陷于牛抵角的笨拙状态”是为指挥上的一大教训。
统帅的清醒与明智,使得教训很快变成新的胜利经验。
“紧急集合!”十月二十六日深夜,熟睡中的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干部被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唤醒。
李达在队列前传达了刘伯承、邓小平的命令:“根据情报,敌分三路北犯。目前,整编第二十七军军长王敬久统一指挥第五军、整编第十一、七十五、八十八师,郑州绥署第四绥靖区司令刘汝明辖整编第五十五、六十八师,第五绥靖区司令孙震辖整编第四十一、四十七师,已分别从金乡、菏泽、滑县出动。刘邓首长命令,动员全体机关干部立即分赴部队,拆除寨墙,平整壕沟,准备战场!”
又要打大仗了!敏感的机关干部们从这鲜见的动员方式和大张旗鼓的战场准备中分析出,即将到来的战役规模必定超过以往。
大家匆匆忙忙从老乡家里借来了铁锹锄头,分成小队跑步赶到菏巨公路以北的安兴集、黄安集。
集镇村庄,田野荒坡,到处是灯笼火把。在一阵阵号子声中,一面面寨墙轰然倒塌;在一条条火龙的映照下,一道道蜿蜒的壕沟被填平了,热闹的场面从深夜一直延续到日照中天。下午,休息了,却没有谁能睡得着,人人都在议论,在期待大战的到来。
又是夜晚,万籁俱寂。
没有号声,没有口令。二纵走了,三纵走了。准备得好好的战场上,只留下一个七纵。天..上的星星月亮隐在云层中,没看见刘伯承把他的主力带到哪里去了,而老百姓这夜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正在鄄城附近休整的六纵也接到撤离的命令。
王近山还是按照老传统,立刻组织部队还床板、扫院子、打满缸,检查群众纪律。一切准备停当,电话铃响了。王近山一听,是邓小平打来的,立即汇报部队撤离有序,群众纪律已经检查。
“不。”邓小平打断王近山,“不要扫院子,也不要打满缸。”
王近山犯糊涂了。邓政委抓纪律一贯用铁腕,动真格的,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耳机里邓小平的声音在继续:“破烂装具可以丢一些个,要撤得仓促些。”
王近山第一个问题还没整明白,第二个问题也来不及想,按惯常思路回答:“是。破烂装备应该轻装,撤得镇静一些。”
“不。你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邓小平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不光轻装物品,背包也可以扔掉它几个!敌先头部队已经向鄄城伸出,你们撤退不是要镇静,而是要慌忙一点。”
“是!”王近山这下回答得干脆了,心里还在犯嘀咕。放下电话,一拍脑壳,“乖乖!这事得好好想想!”
撤离鄄城,走在路上,王近山还在琢磨:刘司令员、邓政委这是用的哪一条计谋呢?他骑着马展开地图,在鄄城以东六十里的方位发现了“马陵”二字。他的眼睛忽地一闪,想到马陵之战的古战场就在这个地方——孙膑减灶赚庞涓。
“孙膑减灶,智赚庞涓:邓政委让抛弃辎重,慌忙撤退,这莫非是诱其深入,准备智赚敌人?!”
果然,队伍行出四十里,接到回师鄄城的命令。
王近山笑了:“先施拖刀计,再杀回马枪,还真是这样啊!”
原来,面对敌人新一轮的钳击,同时鉴于巨野战役“牛抵角”的教训,刘伯承、邓小平决心实施大踏步进退,调动敌人,避强击弱。行动之前,先造声势;后率主力秘密西进,寻机歼灭运动中的敌人。
主力走了,留下来的七纵配合地方部队继续拆寨墙、填水沟,扬言刘、邓决心在此与王敬久决战。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刘伯承、邓小平率主力已经到达鄄城以北的濮县至董口一线。
二十八日晨,侦察分队报告,刘汝明一部向鄄城伸出,为第一一九旅及第二十九旅八十六团;另附部分炮兵,由一一九旅旅长刘广信率领。
机会来了!
邓小平说:“鄄南古战场,我们可以一显身手了。”
刘伯承道:“我们不妨学孙膑,智赚刘广信。”
刘广信上钩了。他得知共军仓皇撤离,鄄城空虚,遂放胆前进,当晚宿营在鄄城以南的苏屯、高魁庄、任庄地区。
歼敌时机已经成熟,刘伯承下令发起攻击。
当夜二十一时三十分,三个纵队从各个方向向刘广信部展开猛烈进攻,激战竟日,将被围之敌干净利落地全部歼灭,毙伤俘敌九千余人,缴获榴弹炮八门、山炮七门、迫击炮三十七门、小炮九十五门、轻重机枪二百零八挺及大批枪支弹药。
战俘营里,一一九旅旅长刘广信为这一战役作了绝妙的总结:“王敬久声称他抓住了共军主力,结果反中了诱军之计。我们在菏泽出发前获得消息,说鄄城一带没有共军。刘汝明也转来蒋介石的命令,说一一九旅向鄄城急进,必收特异之效。结果我们遇到的才是真正主力。刘邓用兵如此妙算,当然会收特异之效!”
4
鲁西南作战连战连捷,陈赓率领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在晋南与胡宗南也打得热火朝天。
胡宗南与陈赓是黄埔军校的同期同学,胡宗南比陈赓大一岁;陈赓担任过红军第一师师长,胡宗南当过国民党第一师师长,两人可谓“门当户对”。如今,蒋介石把胡宗南放在西安,对付延安;毛泽东把陈赓派到晋南,拱卫陕甘宁和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侧翼安全。于是,“门当户对”的他们,一秦一晋,毗邻相争,也算是“冤家路窄”。
论地位和实力,陈赓显然比不上胡宗南。胡宗南官做得大,当上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坐镇西安,控制着关东、关中和豫西的大片土地,手下辖有十一个军,三十四个师旅,几十万人马。陈赓仅是一个纵队的司令员,手下只有三个旅和一些地方部队,地盘更是小得可怜,而且夹在胡宗南和阎锡山的中间,没有多少回旋余地。
凭着这些,胡宗南自然不把陈赓放在眼里。而陈赓偏偏不信这个邪,金刚钻似的要和他这个老同学、老对手硬碰硬地较量一番。
七月上旬,为了配合阎锡山打通同蒲路,胡宗南出动了三个整编师,会同阎锡山的一个军,分别由运城、介休出发,企图实行南北对进,寻歼陈赓部于晋南洪洞、赵城地区。
虽是大军压境,陈赓却一点也不惊慌。他早已看出胡宗南和阎锡山之间存在着矛盾:胡部骄狂冒进,阎部则力求保存实力,南北两方面不可能做到步调一致。陈赓决心利用这一矛盾,乘胡、阎两部尚未合拢之机,以一部兵力进至临汾以北钳制阎部;而以主力在运动中歼灭北犯之胡部,然后再转兵北上打击阎部。
七月十二日,胡宗南的先头部队第三十一旅和第一六七旅分别进至闻喜、胡张镇,因长驱直入解放区一百四十多里,未受像样阻击,故而更加骄傲,队形分散,如入无人之地。陈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立即集中六个团在宋村、胡张镇歼灭敌三十一旅所属九十二团及其旅部,接着又在如意、下晁地区歼敌三十一旅九十三团,并歼灭了前来增援的敌一六七旅两个营和七十八旅一个营,给了胡宗南第一个打击。随后,陈赓又挥师北上,于八月中旬发起同蒲战役,连克洪洞、赵城、霍县、灵石、汾西等城,歼灭阎锡山部一万余人。
南北两仗,既打了胡宗南,又打了阎锡山。阎锡山被打疼了,胡宗南却被打精神了。自恃兵多将广的胡宗南斗鸡一样全力北进,意欲逼迫陈赓进行主力决战。
出场的阵势便不一般,胡宗南把他发家的老本钱——整编第一师摆了上来。尤其是该师的第一旅,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全部美式武器,多年来以其无敌的战斗力被蒋介石、胡宗南吹嘘为“天下第一旅”。它曾经当过蒋介石的警卫部队,人称“蒋家御林军”。胡宗南是这个旅的第一任旅长,以后历任指挥官也都必须是黄埔军校生。现任旅长黄正诚不仅毕业于黄埔军校,而且留学德国,虽任旅长,军衔已是中将。以中将之衔任旅长,足见这个旅地位的特殊。
陈赓是在他的无线电监听器中得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正在和旅长们研究,要击中胡宗南的要害,必须抓住他的嫡系痛打才行。没想到胡宗南那么善解人意,竟然把他嫡系中的嫡系送来了。
陈赓拧着下巴颏笑了:“哈哈!胡宗南这是用掌上明珠来斗法呀!快,把无线电声音调大,听听这出戏他准备怎么唱!”
无线电里传来敌总指挥董钊对第一师师长罗列的喊话:“你要注意共军的伏兵,特别是南面那个高地方。”
“明白。”
“你要注意策应临汾的老大。”罗列又和一六七旅旅长通话,“还要当心左侧的高地方。……”
“司令员。”通信科长对陈赓说,“临汾的‘老大’,恐怕就是敌人的第一旅。可这个‘高地方’……”
陈赓审视着地图,手指从临汾渐渐向北移动,突然用力一点:“知道了!高地方一定是浮山!他们是怕我们在浮山设伏!好吧,我们就从这个高地方入手,把那条大鱼从临汾钓上来!”
有人提出:“是不是连那个一六七旅一起干掉!”
陈赓摇头了。他确有非凡的胆识和惊人的气魄,常人不敢想的,他敢想;常人不敢做的,他敢做。但他又绝不是鲁莽的人,他的决心和设想总是建立在对敌我情况的全面分析和精确判断上。
沉思了片刻,陈赓说:“‘天下第一旅’虽是敌人的吹嘘,但它也不是一块豆腐渣。且不论它的装备,也不说它各级军官的军事素养和作战经验,单讲它的士兵——个个都有七八年的兵龄,横得走路都扛着肩膀。而我们只有三个旅,如果连同一六七旅一起歼灭,我们还没有那个力量。所以,我的意见是这样的——”
陈赓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的临浮公路上画了三个线段,又将公路中段的官雀村圈了一个圆。
周希汉、李成芳、陈康三位旅长立刻围拢上去。
九月二十二日,敌一六七旅在响水河、天坛里一线遭到阻击。董钊以为陈赓要对一六七旅下手,或者准备死守浮山,于是命令二十七旅迅速与一六七旅靠拢,合力攻击浮山。
其实,董钊的判断完全错了。陈赓对打一六七旅和守浮山都不感兴趣,他设阻只是声东击西,撒点鱼饵做个窝儿,把“天下第一旅”诱出来。
董钊不知是计,接到二十七旅和一六七旅击退共军阻击,顺利占领浮山的报告后,十分高兴,立刻命令“天下第一旅”第二团沿临浮公路东进,占领浮山以西的官雀村。
一切都按陈赓的导演计划在进行,大鱼的半个身子露出来了!陈赓即刻命令隐蔽集结的三个旅全部出动,杀向临浮公路。
十三旅插到浮山与官雀村之间,隔断两敌联系,同时准备阻击浮山西援之敌;十一旅包围官雀村的“天下第一旅”第二团,准备将其全歼;十旅进至官雀村以西,准备阻击或全歼自临汾东援的“天下第一旅”第一团。
当夜,十一旅将官雀村团团围住。旅长李成芳正在猛抽自己卷制的“大炮”,临时指挥所的地面,成了他的大烟灰缸。每次战前都是这样,他先过足了烟瘾,一开打准“戒”。
陈赓的电话打来了:“李成芳,敌人的第二团战斗力很强,也很顽固。你们只有两个团担负围歼任务,行不行?”
李成芳知道陈赓手边并没有机动兵力,便把半截子烟一口吸到嘴里:“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好。”陈赓说,“一定不要叫敌人跑掉!发挥我们的夜战特长,分割围歼,争取拂晓前结束战斗!”
“是!”李成芳把最后一个烟头摔到地上,“通知部队,十分钟后发起总攻!”
总攻按时发起,仗却打得十分艰难。
“天下第一旅”确实不是吹牛,这个第二团进入官雀村只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在村周围构筑了一系列地堡,村子里也依据民房院落组成了各自为战又相互支援的防御体系。
面对大潮一样压过来的冲锋,敌人打得很沉着。冲击的部队接近地堡时,他不开枪,不暴露;等部队越过地堡,向村内摸进时,地堡里的轻重武器一齐吐出火舌,朝奋力冲锋的战士背后舔去。
一道火舌,舔倒一层;两道火舌,舔倒一片……
李成芳火了,从旅指挥所一跃到了营里:“三营长!你带八连改变突破位置,从敌人战防炮连和辎重连中间突进去!”
战防炮连和辎重连存放着大批弹药,火舌不敢向那里舔,三营八连果然从那里一举突入村内。全营迅速跟进,攻占了村东北高地。而后全团拥了进来,于拂晓前歼敌战防炮连、辎重连、三连、二连和六连,占领了一部分院落,与敌人形成插花对峙状态。
有了这块前进阵地,李成芳心里有底了。他把各团团长召集起来,重新调整部署,决心按照陈赓的要求,天亮之前结束战斗。
陈赓的电话又打来了,这一次却要求李成芳停止攻击,只要把敌人围住就行。李成芳吃不准了,电话里又不好问。碰巧各团领导都在,他原封不动地传达了命令,一个人闷在指挥所里掏出旱烟叶,一根一根地卷“大炮”抽。
天亮了,敌人也嚣张起来,隔着院子,对着村外喊叫:
“八路军!有种的不要熄火呀!”
“别他妈的像夜猫子!天亮了摆开打一打呀!”
刺耳的喧嚣把李成芳的心火拱得一阵一阵往头上蹿。
李成芳不知道,陈赓此时的胃口正大着呢!他不但要消灭瓮中之鳖第二团,还要消灭整个“天下第一旅”。他知道,如果过早地将二团吃掉,远在临汾的第一旅的其他部队就不会出动增援。反之,只要二团还在,第一旅必然来救。
到了中午,陈赓的电话打到官雀村:“李成芳,‘天下第一旅’的旅部和一团已经被包围在陈堰镇,你们可以对二团发起总攻了!”
抽了一上午烟,憋了大半天火的李成芳得到命令,夹烟带火地冲出指挥所,对早已等在门外,不知是怕烟熏,还是怕旅长发火的各团团长说:“马上总攻!”具体部署也随之脱口而出。
他决心重点解决敌人的团部,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三十一团。
布置完毕,李成芳又一竿子插到三十一团,像老把式安排种地似的指点着村内,交代从哪里占据有利地形,从哪里阻住可能增援团部的敌人,又从哪里包围敌人的团部,隔断它和前后左右的联系;然后挥起右手,用力向下一劈。
李成芳的手刚刚劈下,两颗信号弹便飞上天空。和旅长一样憋足了劲的战士们吼着叫着冲向敌阵。
部队进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敌人团部已被包围!”
“增援团部的敌人第三次被击退!”
“敌人的团部已经被拿下!团长王亚武被击毙!”
从下午一直到凌晨,李成芳始终处在极度兴奋状态,根本没有想到要抽烟。直到听说部队已经完全控制官雀村,全歼敌人第二团,缴获全部美式装备时,他才深深地喘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烟丝和纸条。一根“大炮”没卷好,纵队的战情通报到了:我十旅在陈堰镇一带歼灭“天下第一旅”旅部和第一团,活捉中将旅长黄正诚。
李成芳把没卷好的“大炮”一扔,骑上马直奔陈堰镇,他要看看那个“天下第一旅”的旅长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赶到纵队指挥所,刚好黄正诚被几个战士押了过来。这个被神话了的“天下第一旅”的旅长,此刻低眉耷拉眼,步履沉重,上身穿着士兵服,下身却是将官呢裤,脚蹬高统大马靴,显得十分滑稽。
解押黄正诚的战士告诉李成芳:“这家伙换了上衣,下身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我们抓住了。”
李成芳鼻子哼了哼,吐出两个字:“熊样!”
黄正诚抬起眼睛看了看黑铁塔似的李成芳,又耷拉下眼皮。
战士们又说:“这家伙就是这个熊样,一路上就没敢吭声。”
谁知进了指挥所,一见陈赓,黄正诚那“天下第一”的神气又抖起来了,劈头说道:“你们这种打法我不服气。有本事咱们把部队摆开,那样胜了才算英雄好汉!”
陈赓满脸都是胜利者的笑,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在金丝眼镜后闪闪眨动,像猎人审视猎物一样把黄正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先朝李成芳撇撇嘴,又转过脸对押解俘虏的战士说:“人家说你们的打法不好,打胜了也不算英雄好汉。你们说呢?”
“报告司令.99lib?员!”一个战士向前走了几步,胸脯一挺,“我看我们的打法顶好。我们消灭了‘天下第一旅’,我们把他这个中将旅长也活捉了,我们打了大胜仗!如果打胜仗的打法不好,难道打败仗的倒好了?!”
陈赓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指着黄正诚正色道:“你黄正诚也算是黄埔军校的学生,真不知道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看来,你还不如我们的战士,打了败仗还在我面前说胡话。孙子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把这个都忘了吗?!”
黄正诚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哑口无言,半晌,才用黄埔军校晚辈同窗的口吻说:“老大哥,能……能给我一支烟吗?”
陈赓看了他一眼,对李成芳打了个手势。李成芳掏出烟丝纸条,卷了一支“大炮”,示意黄正诚,让他自己用口水黏住封口。
黄正诚接过“大炮”,左右打量,不知怎么对付这个“新式武器”。
李成芳乜斜着眼睛,用了很大的劲,才咽下那两个字——“熊样”!
第四章 战局陡转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至一九四七年三月
鲁西南 南京 延安
1
鲁西南作战一百天,刘伯承、邓小平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昨天,刚刚结束的滑县战役歼敌一万二千余人。今天一早,刘、邓二人出了野战军司令部驻地的村庄,双双结伴朝田野上走去。
此时的刘伯承五十六岁,邓小平四十四岁,两个属龙的四川人,相差整整一轮。刘伯承虎背熊腰,邓小平短小精悍。虽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刘伯承依旧一身灰布军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邓小平则散着裤腿,身着白衬衣,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金秋的鲁西南,生机满目,色彩明丽。红的是火炬一样的高粱,白的是绽蕾怒放的棉田,那黄澄澄的则是一望无际的狼尾巴般的谷穗。阵风吹过,遍地流金,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馨香。
“好收成啊!”刘伯承很动情地和老乡们打着招呼。
正在收割谷子的男女老少停下镰,七嘴八舌,既敬重又亲热地搭话。一位老者用粗糙的双手搓了一个谷穗,噗地吹去壳,双手托着送到刘伯承和邓小平面前:“看看,看看这谷粒有多饱!一穗就差不多有上千粒呢!”这是土地还给农民后的第一次收成,又赶上了一个好年景,庄稼人的激动和感激之情是炽热挚诚的。
邓小平掏出香烟,嘶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香烟。他那种迎风点火的技术堪称一绝。吹谷穗的老汉赶忙掏出烟袋,找邓小平借个方便。
邓小平恭恭敬敬地给老汉点着了烟,见他挤巴着眼睛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老人家还有什么事?”
老汉讪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俺有个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讲。”邓小平吸了一口烟。
“是这么个事。俺亲家住在鄄城,听说一个月前大军在那儿消灭了几千遭殃军,有这事不?”
邓小平笑着指指刘伯承:“这回你得问他,他是管打仗的。”
刘伯承也笑了,对老汉说:“老人家,此事当真。不光消灭了他们几千人,还捉住了他们的旅长,我亲眼看见的。”
“那……”老汉磕了磕烟袋,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怎么消灭了敌人,大军反倒从鄄城退出来了?”
“啊,这个问题提得深了。”刘伯承认真起来,“咱们得打个算盘。比如,蒋介石拿一百五十个旅,我拿一百五十个城,一个换一个。等到我把99lib.这一百五十个旅消灭完了,这一百五十个城还不是我的?!”
老汉一边听,一边掐指头算。等刘伯承说完了,他也笑了,挥着烟袋,对围着的人群说:“你们都听明白没有?这叫东消灭他一股,西消灭他一股。等到他没有人守城了,咱天下也就太平了。”
正在这时,晋冀鲁豫解放区《人民日报》的记者李普来了,说是奉报社的指示,要就一百天来的战局和形势采访刘伯承。
“你晚来了一步。”邓小平笑着指指那个老汉,“这位老人已经把头条新闻抢走了。”一句话,说得人们大笑起来。
“刘师长,”邓小平说,“既然人家记者来了,你就干脆开个新闻发布会。我呢,先到部队走走。”说完,穿过棉田,信步走了。
打谷场上,刘伯承和大家席地而坐,新闻发布会开始了。
李普:“我想请您以权威军事家的身份,谈谈蒋介石的战略战术,和近一百天的战局发展。”
刘伯承:“蒋介石的战略无非是全面进攻,想把解放区一口吃掉。他的致命弱点恰恰在于,他所进行的是出卖祖国压迫人民的战争。而现在已是人民的时代,这就注定了他的灭亡。
“至于蒋介石的战术,无非两条,一所谓步步为营,二即是并进长追。内战以来,他打我们就是用这两套东西。从今年八月十日以来的一百天内,我们跟他打了五仗,消灭了他十一个旅。第一次陇海战役,他是步步为营,我们搞掉他两个旅;第二次定陶之战,他改成并进长追,我们干掉他四个旅;第三次龙固集之战,他又改成步步为营,又损失将近一个旅;第四次鄄城之战,又是并进长追,送掉一个半旅。所以这次又换成步步为营,采取所谓战略的进攻、战术的防御了。结果呢?我们在滑县又吃掉他一万二千人。蒋介石是这一套吃了亏换那一套,那一套吃了亏又换这一套,有时候两套都带一点边。总而言之,他是‘翻过来牛皮渣,翻过去渣牛皮’。”
刘伯承一句四川土话,引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李普:“请您谈谈我军胜利、蒋军失败的主要原因。”
刘伯承:“我军胜利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我军士气旺盛。这是因为我们进行的是正义自卫的战争,士兵都是翻了身的人民,他们为保卫自己的翻身果实而战。”
“对着哩!”抽烟袋的老汉对正在飞快记录的李普插话道,“记着(记者)同志,你不知道,俺村的媳妇们都替男人要求参军哩。”
刘伯承笑着点点头:“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战士在战斗中莫不奋勇向前,以一当十。如果我们要进攻哪里,我们是攻无不克的;如果我们要坚守哪里,我们就是牢不可破的。而蒋介石的士兵都是抓壮丁来的,他们对我们有三怕:一怕夜战,二怕野战,三怕白刃战。再好的飞机大炮,也要人拿呀!你发动反人民的战争,谁来给你当兵?你把军队集中到前线来,后方空虚怎么办?老百姓发生民变怎么办?记者同志,你刚才已经听那位老人家说了,我们有独立民主和平的主张,实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农民都起来了,自愿当兵进行爱国自卫战争,这就是蒋军必败、我军必胜的原因。”
李普:“有些人不理解,我军打了胜仗,为什么又要放弃已经占领的城市?请您谈谈关于城市的得失问题。”
刘伯承又指了指那个老汉:“这个问题,刚才老人家已经提出并弄得非常明白了。是不是?”
“是着哩,是着哩!”老汉见刘伯承接二连三地把他抬出来,着实得意,小烟袋嘬得叭叭响。
刘伯承继续说:“战争的胜负决定于主力的保存或丧失。存人失地,地仍可得;存地失人,必将人地皆失。死守一城一地,无异自背包袱。而我们把这些包袱丢掉了,蒋介石却拾起来背上了。他背得越多,包袱越重,就越走不动。因此,蒋军暂时占领的那些城市,都是我们最好的钳制部队,它们替我们把蒋军紧紧地围困在那里,等着我们一个个去消灭呢!”说着,他转过脸问抽烟的老汉,“这位老人家,你刚才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我们东消灭它一股,西消灭它一股。”老汉很认真地甩动着烟袋,“一股一股把它消灭光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刘伯承大笑起来,总结性地说道:“三个多月来,我们用冀鲁豫十七座空城,换得蒋介石六万多人。据说蒋介石认为这是一个好买卖,还要坚持做下去。好吧,让他做下去吧。用不了多久,就会像这位老人说的,一定能算出个天下太平的总账来!”
热烈的掌声惊飞了谷垛上的麻雀……
战争的局势正像刘伯承说的那样发展着。
一九四七年元旦,晋冀鲁豫野战军发起巨(野)金(乡)鱼(台)战役,在新的一年第一天的第一个钟点,全歼河南保安暂编第四纵队一个旅,毙俘敌四千余人,同时收复巨野、聊城、嘉祥三座城市。
消息传来,记者李普正在报社收听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新年献词。当广播中提到我军半年来消灭蒋介石四十六个旅时,李普真恨不得立刻告诉他——“再加上一个旅!”
而后来的形势发展得更快,到一月十六日巨金鱼战役胜利结束时,晋冀鲁豫野战军共歼敌正规军三个半旅,连同地方团队一万四千人;生俘敌旅长谢懋权、纵队司令张岚峰以下一万余人。
巨金鱼战役和华东野战军同期发起的峄(县)枣(庄)战役歼敌五万三千余人的胜利,给了国民党以沉重打击。蒋介石为挽救危局,急派陈诚到郑州、徐州部署“鲁南会战”,调集五十三个旅三十余万人,企图先击破华东野战军,而后转攻晋冀鲁豫野战军。
这是一招阴险毒辣的损棋,如不尽快打破,山东和冀鲁豫两个解放区将同时面临严重的危机!
刘伯承、邓小平通观全局,向南,向豫皖边区,向敌人的纵深处点了一个棋子——一月二十四日,第二次陇海战役发起了。
2
“回顾半年多的作战,不能令人满意,很不令人满意!”
在南京召开的军事检讨会上,蒋介石拍桌子了。一杯刚刚满上的白开水,“啪啦”一声摔在地上,震得会场人人心惊肉跳。这是蒋介石第一次承认战局向不利的方向转化,参加会议的人不知道他会把怒气撒在谁的身上,一个个低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蒋介石扫视了一下众人的神情,更加光火了:“没有把共军击败是失败,是极大的耻辱!为什么没能实现预期计划?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对敌估计不足是酿成诸多失误的一个重要原因。先是轻敌,受挫后又把敌人估计过高,由轻敌转为惊慌失措。要知道,无论估计过低或过高,都要受到惩罚!”
说这番话时,蒋介石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流血。曾几何时,他信誓旦旦三至六个月消灭关内共军。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八个月过去了,关内共军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越打越多、越打越强大了。这样难堪的现实让他以何颜面面对世人?
上个月展开的“鲁南大会战”,蒋介石也是抱了很大期望的。开战前,他传谕陈诚:“鲁南大会战不单单是一个地区之战。夺取临沂,歼灭陈毅主力,打开沂蒙通道,山东的问题便好解决了。不单山东问题,苏皖问题也解决了。这就可以把徐州和济南的强大兵团调来,会同郑州、西安、武汉五路大军于中原,先灭刘邓,横扫华北,那么孤悬关外的共军也就到了末日。所以说,此战关系党国命运,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没想到,鲁南会战的部署尚未展开,刘伯承却抢先一步发起出击豫皖边战役,一举吃掉十几个城镇的守军近万人,牵制了郑州绥署的主力不能东调参加鲁南会战,而使陈毅在山东集中兵力对付徐州绥署的部队,导致莱芜一役第二绥靖区副司令长官李仙洲被俘,整编第四十六师、七十三军、十二军等七个整编师五万余人全军覆没。
消息传来,军界政界一片哗然,要求陈诚引咎辞职。蒋介石下令撤销徐州、郑州绥靖公署,设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兼管郑州指挥所,由顾祝同坐镇徐州;中原的事不要陈诚插手了。
机构和指挥系统调整了,下面的仗怎么打呢?蒋介石发了一通脾气,宣布了一堆任免命令,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该骂的骂了,该免的免了,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抗战胜利以来挂上了空衔、丢了兵权的国防部长白崇禧,看到历来受宠的陈诚终于吃了瘪,心头不免生出一些快意,此时站起来说道:“我认为,目前首要的问题,是要重新估价敌军的战力。从这个基点出发,来评价我们全面进攻的战略是否现实,需不需要改变。”
白崇禧一语惊人,把锋芒对准蒋介石制定的全面进攻战略,着实让参加会议的人出了一身冷汗。奇怪的是蒋介石并没有发火,反而平静地问道:“健生,那么依你的意见呢?”
“作一些小的调整。”白崇禧推了一下金丝眼镜,“由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当然,全国有全国的重点,各大战区有各大战区的重点,不能笼而统之。”白崇禧卖了个关子,等待蒋介石的反应。
由全面进攻变为重点进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小调整简直是在动大手术,蒋介石能接受吗?
蒋介石出奇的平静:“说下去。你认为全国的重点在哪里?”
白崇禧把话拉开:“我认为,鲁南会战前两个阶段没有把陈毅灭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刘伯承在中原策应——此其一。其二,自古以来,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即所谓‘得中原者得天下’。所以,全国的重点应该在中原。”
“好,好的。中原是我们争夺的重点,一点都不错的。”蒋介石不住地点头,bbr>却又话锋一转,“但是,我们马上进攻的重点却不是中原。鲁南会战受挫,固然是刘伯承在中原策应。反过来看,刘伯承那点兵力能在中原窜来窜去,又是因为两翼的策应。刘伯承一动,山东的陈毅准动,陕北的彭德怀又牵制着胡宗南不能轻出进击刘伯承。由此可见,剪掉两翼,将刘伯承孤立于中原,他就是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因此,我们下一步进攻的重点应该是中原的两翼——山东和陕北,特别是要摧毁共党的神经中枢——延安!”
二月二十八日,中共驻南京、上海、重庆等地办事处分别接到当地卫戍警备司令部的驱逐令,驱逐令用的几乎是同一个理由和腔调:拒绝和谈,制造内乱。为确保治安,限其于三月五日前撤离。
种种迹象表明,蒋介石进攻延安的时间就在三月。
三月七日,董必武率领驻沪办事处工作人员返回延安。
三月九日,吴玉章等中共留渝工作人员由重庆撤回延安。
三月十一日,美国军事观察小组离开延安。
四个小时之后,延安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空袭轰炸。
一个星期后的三月十九日,蒋介石接到胡宗南的特急电报:
国军数十万劲旅,已于此前攻陷延安。特报。
这天夜晚,蒋介石激动得彻夜未眠。
3
陕北。毛泽东手拄柳木棍,行走在羊肠山道上。
从三月十八日主动撤离延安,毛泽东率领中央前敌委员会——“昆仑纵队”,已经在刘戡四个半旅的枪口下奔波了几十天。刘戡在王家湾毛泽东住过的窑洞里发现了一个写有“李得胜同志收”的信封,确认李得胜就是毛泽东,更紧追不舍。
黎明来到天赐湾,向导说,这是当年皇帝亲征下驾过的地方。
毛泽东站在山崖上,望着群山环抱中的小村庄。
“既然是真龙天子住过的,我们也住住。”走了几步,毛泽东回过头对警卫员说,“给刘戡留下一个条子,说毛泽东就在前面。”
毛泽东进了窑洞,放下柳木棍就开收音机。
警卫员照惯例立即将全国各战场的军用地图取出。一时间,墙上挂的、桌上摊的、炕上摆的,都是地图。往常这个时候,秘书参谋会不停地呈上各战区的来电,同时带走毛泽东下达的命令、电文。今天追兵不退,敌人的电台测向仪正在捕捉讯号,电台不能架设,窑洞也反常的冷清。
毛泽东习惯地伸出手:“电报!”
“电台还是……”
毛泽东显然因为无法和各战区联络而不悦。他点了一支烟,把一条腿沉重地移到炕上,俯下身看地图。
周恩来走进窑洞:“敌人朝这个方向出动了,距离二十里。”
毛泽东“唔”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地图,说:“蒋介石收缩兵力,形成两个拳头,一个在山东,大兵四十万;一个在陕北,也有二十多万。刘伯承说这是哑铃形态势,比喻很形象……”
周恩来拿起柳木棍。毛泽东并不理会,对周恩来招手。
“你来看!两头粗,中间细,这个‘哑铃’的把子就是刘伯承所在的中原。一旦他们外线出击,实施中央突破,必定打乱蒋军的重点进攻。这么一下子,整个棋局就活喽!”毛泽东抬起头问,“他们还在豫北休整吧?”
“是的。”周恩来手中转动着那根柳木棍,有些焦急。
“我现在需要和部队联系,需要知道刘邓那里的情况!电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架设?”
任弼时匆匆走进窑洞:“这里不能待了,刘戡的部队距天赐湾只有十五里了。”
毛泽东用力一.推地图,“不能待,我们就走!”
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快讯:
国军数万劲旅,从延安向西北扫荡,占领保安、青阳岔、卧牛城等处,到达共匪中央首脑部所在地。毛泽东一行正冒雨向北逃窜。又据当地人士透露,共党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身负重伤,危在旦夕;共产党中央书记任弼 65f6." >时在雨夜逃逸时摔下山沟,粉身碎骨……在此次追剿行动中,美国测向仪的准确率达百分之百……
电波从古城南京播向全国。
太行山上的陈赓、山东战场上的陈毅和粟裕、正在豫北休整的刘伯承和邓小平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刘伯承正拿着放大镜看地图,玻璃镜片后面那唯一健全的眼睛的视线从地图上很远的地方收住,倏地转过身。
邓小平正在起草给中共中央的电文,他掷笔站了起来。
收音机中还时强时弱地传出国民党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刘伯承沉默。邓小平踱着步子,脚步很急,突然他转身向电报房走去。刘伯承紧跟着也进了电报房。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仍没有和陕北的“昆仑纵队”——毛泽东率领的中央前敌委员会联系上。
这段时期以来,国民党的“谣言”广播电台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消息”,把全国乃至全世界搅得人心惶惶,传言四起。
当毛泽东被迫“出宫”、放弃延安时,许多人断言:蒋介石已经稳操胜券,共产党则像过早凋谢的黄花,开始枯萎了。连莫斯科也认为撤离延安的决定是错误的。
然而蒋介石忘记了,他的对手不仅是个军人,更是一位哲人。
毛泽东走在陕北的羊肠小道上,通观全局,不动声色地拨动棋子,下了一着险棋:从蒋介石伸来的虎口般的“钳铰”中央处突破,三路大军挺进中原。
于是,战争的车轮在这里扭转,历史的轨迹在这里转弯。
一个伟大的转折由此诞生了!
第五章 豫北造势
一九四七年六月
南京 豫北
1
这年的南京黄梅天来得早,整个五月阴雨绵绵,满城烂泥巴。进入六月,雾散云开,大街小巷的梧桐树展着新绿,筛着碎金,赏心悦目。晴朗的天空下,国民党政府的国防部也显得有气度,青灰的楼门虽不甚高大,却威严、肃穆。
国防部部长白崇禧主持的“庆功宴”正在这里举行。国民党军政要员齐聚一堂,正待举杯畅饮。
然而,最后到场的蒋介石的一番严苛训词,却使宴会草草结束,众人不欢而散。
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刚出宴会厅,参谋长陈诚叫住他:“墨三,到总裁那儿去一趟——总裁召见。”
总裁办公室并不宽敞,陈设也极清简。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愈发显得斗室森然。
顾祝同腰板笔挺地在硬木椅上落座。
蒋介石问:“墨三,刘伯承写的那些文章你看了没有?”
顾祝同明白,蒋介石指的是刘伯承的《论蒋军致命弱点》《再论蒋军致命弱点》。刘伯承论证:无论哪一个军事学说,守备兵力必须大大地小于机动兵力。蒋军现在用于守备的兵力太大,既要以现存兵力进攻新地区,又要防守已占领之城镇,保护漫长的补给线。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因此他必然顾此失彼。正是蒋介石这一错误战略使我晋冀鲁豫军区能够提前转入新阶段,把主动权拿了过来。现在蒋介石的兵力更形薄弱,守备部队全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谁也顾不了谁。要想从其他战场抽兵救援,只能剜肉补疮。而我晋冀鲁豫军区均能互相配合策应,豫北、晋东南、晋西南、黄河两岸、冀鲁豫,随便哪里掣动一下,蒋军便应付不暇,惊慌失措。现在,他们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指平汉路、津浦路和陇海路构成的十字形地区。——引者注),动弹不得。
顾祝同沉思片刻,答道:“我都看了,校长。”
“你说他用意何在?”
“共产党惯用的一套——一是对内鼓动士气,二是对我搞心理攻势。至于什么‘钉在十字架上’,什么‘拦腰砍去’,说说而已,他是砍不动的。”顾祝同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没有猥琐怯懦之状。国民党高级将领在蒋介石面前能有如此风采的,为数不多。
毕业于保定陆军学校的顾祝同在一九二二年投奔孙中山时,便与蒋介石结识。一九二四年黄埔军校成立后,蒋介石为校长,顾任战术教官。此后无论是蒋桂之战,还是西安事变,顾祝同均以他的善战忠勇受到蒋介石的注目。一九四〇年,蒋介石亲授顾祝同密令,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一九四六年五月,国民党政府归都南京,蒋介石以顾祝同取代何应钦担任陆军总司令。内战爆发后,蒋介石一怒之下撤掉连战连败的刘峙后,把顾祝同放在郑州,任郑州“绥署”主任。实施对山东重点进攻之始,蒋介石又任命顾为陆军总司令,坐镇徐州,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指挥所,统一指挥徐州、郑州两“绥靖”公署的部队。
顾祝同虽受宠,却不惊。他对部下“宽松”“大度”是出了名的。在第二师当师长时,他的部队不禁嫖赌,只要作战勇敢就行;每月借开会之名,宴请一次营以上军官;连长明里暗里吃几个空额,他不追究;官兵违反纪律,只要打仗是不怕死的,从轻发落;阵亡和伤残军官也能得到超规定的抚恤金;即便是退役多年的官兵有困难找上门,也使其不至空手而归。因此,顾祝同受到勇士和恶棍的共同拥戴。
蒋介石是欣赏顾祝同的,听了他那番话,点了点头。
顾祝同思忖,重点进攻的战略导致中原兵力部署薄弱,总裁大概为此而忧虑:“校长,刘伯承在豫北发动攻势,伤亡惨重。看势态,像是东进不成而改为西窜。”
蒋介石正在踱步,顿足道:“究竟是东进,还是西窜?”
被蒋介石这么一问,顾祝同心里发紧,不敢贸然断论了。
顾祝同深知,熟稔兵法的刘伯承长于机动,善伺战机,巧于用兵,在晋冀鲁豫四战之地如一股狂飙,来无形去无踪。吃尽他苦头的刘峙曾感慨:“刘邓部队藏能于九地之下,攻能于九天之上,神机妙算也!”顾祝同自然也谨慎对待,晋冀鲁豫一直是他一大心病。
沉吟片刻,顾祝同说:“刘伯承可能是西窜,而不是东进。”
“说下去。”
“刘邓长于宽大机动的运动战,自三月九日黄河水归于古道,他们时常出没的东明至阿城三百里河段河势险峻,已构成不可逾越的防线。这样一来,他们东进便没有回旋余地。按刘邓一贯用兵之道,西窜的可能性最大。”
“你讲得有道理。黄河……”蒋介石说到黄河,面部表情很复杂。为了保障重点进攻,蒋介石煞费苦心,让黄河“参战”。他给这一巨大动作命名为“黄河战略”,即将黄河引入古道,构成从山西凤陵渡到山东济南两千里正面上的“黄河防线”。为此蒋介石很是激动了一番,逢人必说“黄河防线可抵四十万大军”。
然而,此时他说到黄河似乎并不兴奋。
顾祝同是一个胆大而又周密的人,尽管蒋介石有“黄河可抵四十万大军”之论,他还是专门到刘邓时常往来的河段巡视过,查询了上游水情。那令人胆寒的磅礴水势,使顾祝同的心宽了下来。
“校长,现值汛期,黄河水涨,我们可谓巧借天时地利。刘伯承西窜尚可苟活一时,要过河必遭没顶,加速其灭亡。”
“墨三,你先严令刘汝明加强黄河防务,然后再给刘伯承压上些兵力,促其快速西窜,挤也要把他挤到太行山!”
2
“截断敌人的交通,大胆进攻!”晋冀鲁豫野战军参谋长李达在电话里给冀鲁豫军区部队下达佯攻造势的命令。
刘伯承、邓小平来到电话机旁。刘伯承说:“拿出主力的态势,给敌以主力反攻的错觉,大张旗鼓,要打得有声有色!”
邓小平说:“不要顾虑腹背受敌,不要优柔寡断!扫清外围,大胆穿插,直捣敌人心脏,确保主力休整。”
李达传达了刘邓的指示,命令:“把二线兵力、预备队都用上!炮火不足,就用炸弹!”
邓小平笑着对刘伯承说:“接下来的戏,该顾祝同唱了。”
李达说:“一纵、三纵打来电话,请求作战任务。我命令他们好好休整,养精蓄锐。六纵十八旅的肖永银憋不住了,问还要休整到什么时候。”
刘邓笑了。李达也笑了,鼻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掉下来。
邓小平打趣道:“参谋长热不热,只要看鼻子就一目了然。”
刘伯承视力不好,凑近认真看了看:“参谋长,你的鼻子上可以做工事嘛!”
“小时候娘请人给我看过麻衣相,说福水全在这个鼻子上。”
邓小平:“咦,原来那是福水呢!”
刘伯承慢语:“李达同志,偷空儿合合眼睛,下面有你忙的。”
邓小平一笑:“陈毅夸咱们的参谋长,‘一打仗,李达抱着电话睡觉’。”
长着一副“罗汉相”的李达憨厚地笑着。
刘邓朝村外走去。一出村口,清风扑面,邓小平仰天吟道:“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刘邓身边的工作人员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邓政委这几日笑容多了,尤其和陕北中央联系上之后,时不时还跟他们开个玩笑。
“申荣贵,”邓小平叫刘伯承的警卫员,“听说你想学打扑克?”
申荣贵拘谨地回答:“报告政委,没,没那事儿。”
刘伯承笑道:“小鬼,邓政委想收你这个徒弟呢……”
穿过麦田、棉田,刘邓说说笑笑,信步走着。
卫士长、作战参谋心里纳闷,敌人正在重点进攻,陕北吃紧,山东鏖战,我们的部队却按兵不动,十二万人马蛰伏在这一带休整了半个多月,不知首长们在等什么。
刘邓走到河边,停下来。
“卫士长,”刘伯承转过身问,“这是条什么河?源头在哪里?水深、流速多少?渡点在哪里?”
“不知道。”卫士长很窘,坦率地说,“我不清楚。”
“你呢?”刘伯承问作战参谋。
“在地图上可以查出来,现在,我……说不准确。”
“我们在这个村子已经住了五天。一个军事人员不熟悉宿营地周围的地形、地物,那怎么行?敌人突然袭来,你命令部队突围;有河阻挡,命令部队渡河,又不知水有多深,渡点在哪里,岂不要束手被擒?”刘伯承转过身,指着河水说,“这叫伏河,是卫河的一个支流,源头在太行山。伏河是条季节河,秋冬春三季平稳安伏,流量平缓;每逢夏汛时节,水涨流急,水深可达七至九米。渡点在村东,是一座七孔桥,桥宽五米,马车、炮车都可通过。”
邓小平说:“打仗的事,可不能问渔渔不知、问樵樵不晓啊!”
卫士长、作战参谋默然不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刘伯承说着,离开河堤,向一条小路走去。走了几步,又感叹道,“世事沧桑,这千顷良田曾是当年的古战场啊!”
“是啊,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热闹得很呢。”邓小平紧走了几步,说,“著名的‘城濮大战’就在这附近吧?”
刘伯承长叹一声,悠然道:“三千年喽!楚将子玉率兵进攻晋军,晋军避其锋芒,向后撤退。楚军穷追不舍,晋军再次后退。楚军误以为晋军不敢交战,一直追到卫国城濮——就是如今的范县。
“楚军长期在外作战,一连几次急行军,都没能与晋军交锋,于是精疲力惫,士气低落,斗志松懈。
“晋军却不同,连续三次退兵,憋着一股猛劲,像充足气的皮球,一拍即跳,再拍更高,纷纷向主帅先轸请战,问何时出兵。先轸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古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为治气之法。以治待乱,以静待哗,以己之长,击敌之短,此为治心之法。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为治力之法。今吾军有气有心有力有理,楚军被歼,指日可待也。’果然,城濮一战,晋军大获全胜,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
邓小平颔首道:“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路线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这个‘城濮大战’与我们眼下的情况倒是不谋而合嘛!”
3
豫北反攻的枪声、炮声响了一夜。夜风携裹着一阵阵轰鸣,在大平原上此起彼伏,使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显得愈发寂静。
这种寂静对于战士是一种窒息。第六纵队第十八旅旅长肖永银从听到第一声轰鸣起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直坐到天亮。
三月,第六纵队参加了豫北战役,和友邻部队配合在汲县消灭了敌第三快速纵队。五月又一举攻克古城汤阴,全歼敌孙殿英部第三纵队。连战连捷,战兴正酣。五月底,刘邓总指挥部命令全军主力撤至二线休整。就像疾跑中的人戛然止步,惯性的作用使心身难于驾驭,部队难以适应。
休整时学文件,听时事报告,开评功会、诉苦会,上上下下就等着作战命令,憋得一个个似困兽一般。决心书、请战书一打一打递上来,各营团要求参战的电话也叫个没完,可是上级就是没有作战命令。昨天肖永银实在憋不住了,往总指挥部打电话请战,又被挡了回来。一身的劲只有往肚子里憋,憋得他无名火直往脑门儿上蹿。
肖永银不明白,为什么新的战役部署没有主力部队的事?几个纵队蛰伏在这里干什么?刘邓首长的意图是什么?
坐着守了一夜电话,却仍没有任何指示下来。肖永银三两下洗漱完毕,动也没动警卫员打来的早饭,就朝纵队指挥部走去。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挺红,但还没有暑气。
肖永银身材并不魁梧,全身最能体现他精神的要数那钢丝一般的头发和旺盛的胡子。他这年三十岁。他十三岁参加红军,十七年里转了大半个中国,做的事反反复复只有一件——打仗。他记不准自己的生辰,却说不错每个战役、战斗的日期。战火把他从一个娃娃烧铸成一条汉子,生死在这条汉子的面前出没得太频繁,反而成为他生命里最容易忘记的问题。
肖永银拧着眉头,挟风带火地走着,走到工兵连的驻地,不由停住了脚步。
工兵连的干部战士都肃立在打谷场上,全体脱帽,静默致哀,面对战士的是一个炸药包。连长看到肖永银,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报告旅长,二班战士苏玉生的父亲被国民党杀害了……”
肖永银永远不会忘记苏玉生的父亲苏大发。部队二出陇海打定陶的时候,工兵连驻在苏家屯。这个屯因生产烟花爆竹闻名鲁南,苏家屯的鞭炮又首推苏大发老汉的,他的“天地两响”声震十八里,号称“苏十八”。工兵连在苏家屯住了半个月,在苏大发的指导下改装了七种炸药包,还发明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土燃烧弹。这种燃烧弹在打定陶的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就在研制这种燃烧弹的时候,苏大发的左手被炸飞了三个指头。肖永银带着慰问品看望苏大发,老人说:“我老了,现在手也残了,让我的儿子跟着队伍走吧。他从小就跟我摆弄炸药,兴许能派上用场。”
谁能想到,与苏大发分别才几天就……肖永银紧抿着嘴唇。
连长说:“苏大娘让人捎信儿来——上个月刘汝明的部队到了定陶,把苏大爷用火药包捆起,炸了……”
肖永银摘下头上的帽子,站在默哀的队列前。
部队静静肃立,粗重的呼吸声汇集在一起。
“旅长!”苏玉生双眼猩红,“我要替我爹报仇!”
“旅长!我不识字,不会写请战书。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二排长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冀南票,“我请求参战,预先交党费。”
二排长把钞票放在队列前的炸药包上。
战士丁栓走过去,咬破手指,一个鲜红的血印按在炸药包上:“苏大爷,我是部队打定陶的时候被解放过来的,您不认识我。我现在用的是您发明的炸药包。不为您老人家报仇,我丁栓不活着见人!”
炸药包上的东西在增加,有钞票、新鞋子、新袜垫、绣着女人名字的手绢……没有昂贵的东西,但是都带着他们的体温,是他们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同志们!”肖永银直觉得满腔热血往上涌,“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碗里是人民种的粮,身上是人民种的棉,正是有千千万万个苏大爷才有我们一个接一个的胜仗!你们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我看到的是你们置生死于度外的决战精神!这是我们十八旅的精神!我为你们骄傲!是个汉子,胡子就该邦邦硬!是个好兵,战场上就不怕丢命!是个——”
一辆绿色越野吉普车从大路驰来,一个刹车停在打谷场边。车门开了,刘伯承从车上走出来。
肖永银一惊,命令队伍立正,跑过去向司令员报告。
刘伯承走上打谷场,走近炸药包,弯腰拿起一件件东西。
工兵连连长走出队列,向刘伯承报告苏大发牺牲的噩耗,随后请战:“我们要为苏大爷报仇,我们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
刘伯承低着头,很沉痛,半晌才抬起脸,看看连长:“连长同志,‘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那么你呢?”
“我?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家里就老娘一个人,离家那天我把给老娘准备的寿衣、寿木都交给了村长。我没准备活着回去!”
刘伯承摇头:“不,战争无情,不在于去死,而是让敌人先死!自己要活,很好地活!你能够带领全连为苏大爷报仇,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杀敌人;并且能保存全连同志,使全连同志在全国解放之后都能活着和家人团聚,这才是一个称职的连长。你记住,你带领他们去打仗,不是要死,而是要活。死是留给敌人的。”刘伯承看了肖永银一眼,继续说,“这是每一级指挥员的责任!一个战士长到十七八岁,他的父母要付出很多很多,离家当兵更是牵肠挂肚。一个指挥员不要光想着打、冲,更重要的是思考如何打、如何冲。要善于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以自己的生换得敌人的死!”
肖永银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战役,定陶战役、巨野战役、鄄城战役、滑县战役……每一个战役都以奇对正,寻找或创造敌人的弱点,再抓住其弱点突然袭击,实施种种战术——东引西调,釜底抽薪;避强击弱,猛虎掏心;猫捕老鼠,盘软再吃;声东击西,弃粮佯败……上将之道正是料敌制胜,险厄远近。肖永银望着刘伯承伟岸的身躯、硕大的头颅,目光里交织着深深的敬仰和隐隐的对自己冲动的自责。
“同志们,”刘伯承对战士们说道,“求战心切,闻战则喜,是战士的良好素质;敢于牺牲、视死如归,是打胜仗的基本因素。你们都是人民的优秀子弟兵。就像?下象棋需要招数一样,打仗需要部署。打哪里,由谁来打;谁休整,休整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部署。不要急,蒋介石一个兵团一个兵团地给我们送,有得吃嘛!就怕你们的胃口不够大,到嘴的宴席吃不动哟!”
战士们的情绪振奋起来。
刘伯承对肖永银说:“咱们到王克勤排去看看。”
王克勤是平汉战役中从国民党军队中解放过来的战士,仅仅半年就成为闻名全军的英雄。他的“战斗互助”带兵法在解放军里产生了重大影响,引起了中共中央的关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的社论,号召全军向王克勤学习。
吉普车开到一片河滩地,王克勤正带着全排在打靶。
刘伯承握住王克勤的手:“咱们两个从旧军队过来的人又握手喽!这一年你的进步比我大。”
王克勤耳朵都涨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去年六月,王克勤在马头镇誓师大会上见过刘伯承,他当时没想到司令员讲完话后会到队伍中和战士们握手,更没想到司令员会把手伸给他。他那时刚从平汉战役被解放过来,紧张得脑门上滚满了汗珠,双手颤抖着不敢伸出来。刘伯承笑着问了他的名字,说:“王克勤同志,我和你一样在旧军队干过。我的家庭出身微贱,爷爷是打铁的,村上有红白喜事也给人吹唢呐。因为这个,我连前清秀才也考不上哟!”
王克勤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民党军队里他就听长官们常提起刘伯承这个名字,知道共产党里有个大将军,跟神一样能点石为兵。现在,这位大将军握着他的手,还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王克勤热泪滚滚。从那天起,王克勤就发誓要成为一个新人、一名合格的刘邓大军战士。
“王克勤,你的手怎么这样烫?生病了?”
“报告司令员,我没有生病。”
一个战士说:“报告司令员,我们排长打摆子,已经五天了。”
“这可不好,有病不休息怎么行?”刘伯承的目光有些严厉了。
“是!司令员。”
刘伯承指了指堆在地边的工事锹,对王克勤说:“不要弄丢了这些小锹。在一马平川打仗,敌人的火力又凶,就得靠这些小钢锹迅速挖好掩体,敌人火力就伤害不了大家。冲锋的时候要提醒战士戴好钢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伤亡人员的百分之八十二是低速子弹和中速子弹的碎片以及榴霰弹造成的。现在计算,用商锰钢造的这种头盔可以使大战的伤亡人数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左右。你是个带兵的人,要记住敌我斗争不仅仅是军事力量的竞赛,而且是全副本领的斗争;不仅斗力,更重要的是斗智。”
王克勤一直注视着刘伯承的眼睛。那只受伤的右眼下凹,没有光,望人的时候鼻梁拥起一些很深的皱褶,使眼睛更显得深陷,像一眼枯干的井。王克勤觉得那眼井的枯竭仿佛与自己有关,自己是千千万万个受到滋润的人中的一个。司令员连战士手上的锹、头上的钢盔都嘱咐到了,他们的关系不仅是将军与士兵,更像父亲与儿子。那满脸的思虑,满眼的关注,额间因思虑过度留下的深刻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温暖,觉得一种可依可靠的情感、一种博大的爱在拥抱着你……
4
已是午夜,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方指挥部制图室灯火通明。没有风,燃烧的吊灯把屋子烧得更加燥热。
于乔的短发用手绢束起。她的邻桌一边是黎曼,一边是陈晓静。黎曼的胃病又发作了,她脸色蜡黄,不时用左手按揉胃部。瘦弱的陈晓静紧抿着又薄又红的嘴唇,整个身子伏在制图板上。
男同志热得耐不住了,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赤膊上阵。
他们正在赶制一批地图,任务很急,要求很高,保密性极强,连与机关各部门的接触也作了规定bbr>?99lib?。于乔她们只是感到觉不够睡。
机关里一些男同志都像被“闪”了一下,不免有几分惆怅,私下互相询问:“那个北平的‘洋学生’,怎么不来打篮球了?”
“那个林黛玉也很少露面了嘛!”
“林黛玉”指的是陈晓静。这个湖北女子瘦瘦弱弱,白皙纤细,眉目又生得娇媚清秀、楚楚动人,因而得了这么个雅号。于乔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大学生,气质高雅,谈吐不凡,性格活泼开朗,人又长得眉舒目展,聪颖机灵。她们二人成了“二八五团”(二十八岁,五年党龄,团级干部)和“三五五营”(三十五岁,五年党龄,营级干部。两者均为当时解放军的指挥员可以结婚的规定条件)的“追逐”目标。但是这个北平的“洋学生”活泼开朗中透着“傲气”,竟宣布终身奉行“独身主义”。这些“二八五团”“三五五营”欲罢又不忍,暗下决心,非攻克这个“堡垒”不可。
黎曼也是二十多岁,但已经结了婚。也许是近来工作过量的缘故,她胃里一阵阵地翻腾,忍着忍着,还是吐了一口酸水。
于乔劝黎曼:“你先回去吧,身体不好,家里又有人等着。”
黎曼笑道:“这倒要你先回去了。”
“为啥?”
“等你的人比等我的多呀!”
陈晓静急了:“别贫嘴了,我差点画错了!”
于乔看了陈晓静一眼,说:“让眼睛休息一下吧,太疲劳了容易出错,返工更误事。”
陈晓静放下笔,闭了会儿眼睛后,走到于乔的桌前,低声说:“你们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这一批地图尽是南方的,安徽、湖北、江苏……”
“是的。我这一张是大别山地区,霍山的。前一张也是大别山的,经扶的。”
黎曼凑过来:“我那张是湖北黄安的。”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我们的部队要打出去?”
“对。我看差不多。”于乔很自信地说,“大概要进大别山了!”
科长走过来,很严厉地说:“制图员的纪律是什么?忘了!”
“我们自己说说,”黎曼辩解道,“又不会出去乱讲。”
“自己也不许谈论!你们简直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三个人吐吐舌头,各归原位。制图室又恢复了平静……
刘伯承、邓小平到第三纵队看望战士们。刚进门,情报处处长柴成文便拿着刚刚截获的一则电报追来了。
共匪刘、邓部队正在豫北展开攻势。国军前线司令部发表时事述评,判断刘、邓之匪部东进不成,而改为西窜。他们在豫北发动的攻势,无非是为他们退回太行山扫清道路。
“兵不厌诈!敌人就范了,”刘伯承扔下手里的帽子,“连敌前线指挥部也深信不疑!该我从中举事了!”
邓小平:“好啊!就让蒋介石看看刘邓是如何‘西窜’的吧!”
刘伯承向李达下达命令:“根据渡一号作战命令,令各部队向待渡地点集结。立即出发!”
邓小平伏案疾书。
军委并告陈粟、陈谢:
我野战军准备有日(二十五日)开始出动,月底渡黄河。
第六章 黄河飞渡
一九四七年六月至七月
黄河 徐州 南京
1
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它似一条黄色巨龙,卷着万顷泥沙,唤着九天雷霆,烟波荡荡,浊浪滚滚。人道黄河十滩九险,六月伏汛的黄河更是无滩不险。举目望去,滔滔黄浪,飞腾冲荡。十几里宽的河面上浪峰一个跟着一个,沙崩似的重叠起来,聚成巨大的旋涡,发疯一般冲向堤岸。没撞碎的又退回去,和接踵而至的浪涛碰在一起,“轰隆”一声拍向半空中,又瀑布似的崩泻下来。气势之磅礴,令人肃然。蒋介石把它比作“四十万大军”,并不夸张。
六月三十日,正是旧历五月十二。橄榄形的月亮从柳枝梢尖升起,慢慢向空中爬去。幽蓝的夜空中纤云缕缕,月明星稀。大地在熟睡,除了永远醒着的黄河,只有夜风吹动芦苇与菖蒲叶子,发出窸窣的声响。
寂静的夜色中,千军万马预伏在东阿至濮县三百里河堤附近。沿河八个县的水手走向各个渡口。船上的树枝、蒙布被揭开了,船坞里的大船被推到渡点。芦苇、菖蒲丛里的小船划出水面。青纱帐里的一排排大炮昂起炮管。
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
李桥渡口的渡河前卫是第六纵队第十八旅。从望远镜中向对岸望去,月光下敌人的哨兵像虫子一样在沙滩上蠕动着,沿岸的防线五十米一个暗堡,十五米一个单人掩体。暗堡与掩体之间由一条二尺宽的壕沟联系着,沟前便是浊浪掠天的黄河。
旅长肖永银在河防指挥部里抽烟。那真叫抽!一口下去,嘶啦啦燃掉半截子。他抽一口,看一眼表。嘀嘀嗒嗒,时针指到了晚上十时三十分。肖永银把手里的烟头一摔,抓起电话机:“前卫团,五分钟内到达渡点!”
前卫团突击队四分钟就到了。一些在休整期间入伍的新兵还没有见过黄河,他们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小声叨叨:“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过黄河不死心……”一站到黄河大堤上,便忍不住“呀”了起来。心似乎为了证明它的不死,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渡河前,部队学习了刘伯承的《敌前渡河战术指导》,人人写了立功计划。突击队二小队一排副排长李祥云一口气报了无数个第一:“我要第一个班坐第一只船,我要第一个上船、第一个下船、第一个登陆、第一个占领暗堡、第一个炸毁河堤上的碉堡……”
白天动员的时候,肖永银要求突击队渡河后迅速占领交通沟,巩固前沿,只要坚持半小时,第二梯队就能赶到。前卫团提出半小时内占领对岸河堤,计划一小队占领东干谷和营里村,二小队夺取河堤上的碉堡。
渡口上的船夫、水手已经站在自己的船位上,许多人身上脱得赤条条,油亮的身躯镀着银辉,如一尊尊青铜雕塑。
这一带本是梁山好汉的家乡。数百年前,好汉们揭竿造反,聚义梁山水泊,为后人留下了经世不衰的“一百单八将”的传奇佳话。他们的后世子孙秉承了祖先不甘做奴隶的抗争性,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都吃过他们的明枪暗箭,弄得天一黑就不敢在这一带出没。豪放义勇的梁山好汉,现在又为渡送刘邓大军大显身手。为了争第一船,打擂台、比武艺,一下子跳出了几百个“浪里白条”。十年前,他们都是“玩船”的好手,水上功夫如蛟龙一般,专寻大河巨浪、波峰险恶之时纵身钻入浪里,与暴躁的黄河挑逗戏弄,享受征服者的欢娱。自从黄河改道,十年没展示过这种功夫了。那时候河面比现在窄,但就是划个来回也得半个钟点儿。接到护送大军渡河的任务后,他们集中起来,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已经把时间缩短到二十分钟。这天晚上他们提出只要十三分钟。这些好汉不仅艺高胆大,而且心也细,将船帮都包裹上了棉胎、旧布,以防船只互撞时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十时三十五分,突击队跨出壕沟,扑向渡口。
李祥云带着十三个人和一挺机枪,跳上了聂言金的第一号冲锋船。当聂言金拨动船桨时,所有的小划和大船都已满员。
连一声咳嗽声也没有。月亮明晃晃的。
黄河的咆哮声掩盖了船桨的击水声,水手们摇起二十斤重的长桨、大橹,冲过惊涛骇浪。黄水托着小船倏地送上峰巅,又忽地推下波谷,几下子就把船上的战士弄得晕头转向,汗水大颗大颗地淌。有人开始哇哇地呕吐。
这段黄河河面宽二华里,四十五度地斜渡又使航线加长了几里。第一只冲锋船三分钟就到了河心,对岸的工事、碉堡在朦胧的月光中清晰可辨。
突然,对岸的机枪响了,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
李祥云的机枪随即扫过去。各船的机枪都打响了。
肖永银在黄河北岸命令:“开炮!”
大炮喷射着冲天的火光,对岸的碉堡要塞在天崩地裂的轰鸣中猛然掀起几丈高的大火,燃红了半边夜空。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五分钟,月光更明亮了。
聂言金的第一船已经抵岸,仅用了十二分钟。李祥云第一个跳下去,带领突击班第一个登陆,第一个越过壕沟,第一个占领暗堡,再向东南追赶过去。
二小队、三小队突击队员跟着跑过淤泥地,向一片黝黑的树林冲过去。坐落在树林里的于谷村,已成为国民党第五十五师第五四三团一个营的据点。第五四三团团长姓寇,这天上午他奉命从后方赶来,仅仅十一个小时后,就撞上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变。
肖永银双目盯着黄河对岸,望远镜里的树林一片烟尘。
清脆的号音划过夜空,从对岸传来——这是突击队占领河堤及堤上碉堡的信号。从他们上岸到号响,只有七分钟。
这号声像春天的第一声布谷鸟鸣。黄河北岸,千军万马的大船队又开始摆渡了。
黎明前两小时,第一、二、六纵队的先头部队全部出现在黄河南岸的高堤上。指挥员展开地图,用手电照着,迅速地判断方位,发出一道道撕开敌防线的命令。一夜之间,蒋介石苦心经营的三百里黄河防线全面崩溃,“四十万大军”被刘邓大军踩在脚下。
2
闷热的夏夜,顾祝同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安宁。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顾祝同开了灯,一看手表才凌晨四时,他睡眼蒙眬,气恼地抓起听筒。第四绥靖区司令刘汝明报告:“顾总司令,刘伯承的主力部队昨晚过了黄河——”电话那头的话未说完,顾祝同便破口大骂:“放屁!”
顾祝同平素是不骂人的,此时他这一骂,倒把自己骂醒了:“我看你是让刘伯承炸糊涂了!黄河现在正值大汛,他们是飞过去的?”
刘汝明的声音沉重、急促:“总座!河北岸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炮,河防部队报告有上百只船载着刘伯承的主力过了河,现正向纵深发展……”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有兵过河,也绝不是刘伯承的主力。他们的主力正在豫北。声东击西、设陷诡诈是刘伯承一贯的伎俩,不要上当。”顾祝同正要撂电话,又补了一句,“敌情速报!”
这么一折腾,顾祝同睡意顿消,趿了双软拖鞋下床踱步。
“刘伯承……”顾祝同自语着,沉思着。这位熟读兵法的将军此时反复琢磨着一句古语——“兵者,诡道也!”刘峙,那位当年与他共鞭执教于黄埔军校的同仁,正是误入了刘邓的“诡道”,才落了个被撤职的下场。顾祝同与刘峙都是国民党将领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两人最大的相似之处是宽容大度。当然这是别人的评价,顾祝同从来没有把刘峙和自己放在同一等高线上相提并论。那个饱食终日、肥肠大耳、不学无术,连兵法中的一二三都弄不清的刘峙,自然不是刘邓的对手。顾祝同打开风扇,深深叹口气:“我不是刘峙,我绝不会像刘峙那么蠢!”
清晨六时,电话再次响起。
“总座,是刘伯承的主力过河,千真万确!从东阿到濮县,至少有四十个渡点,兵力不下二十万bbr>..!”
刘邓的总兵力也不过十几万,顾祝同一听刘汝明说二十万,压住火气反问:“既然有二十万重兵,四十多个渡点,你刘司令怎么在他们渡河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察觉?”
刘汝明部长期驻bbr>军黄河南岸,官兵上下颇有河防经验。每逢这种雨淋天破、八仙难过的汛期,正是当官的回家或进城消遣,当兵的聚酒、赌钱、松散筋骨的时候。战报传来时,刘汝明也正在炕上抽大烟。他知道刘邓的主力正在豫北作战,这边天下太平,所以最初他也不相信刘邓过河的报告。
这会儿,刘汝明不得不花费唇舌向顾祝同解释。同时他也自知责任无法推卸,结果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这种季节,河水又这么……再说敌人采取宽大正面多点强渡,上来先破坏交通、通信,待查明情况已经很被动了。而且,敌人上岸后颠倒用兵,不是命令第一梯队巩固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陆,而是第一梯队过河后迅速向纵深楔进,第二梯队在郓城一带待守。这种用兵……”
刘汝明停顿了一下,想起眼下最要紧的事,又说:“请下命令派七十师赶紧上来,否则怕顶不住,歼敌于河滩的计划难以实现。”
顾祝同撂下电话,仍然怀疑刘汝明的报告。南京有这样的传言:“一诚(陈诚)不如一承(刘伯承),五刘(刘峙、刘茂恩、刘汝明、刘广信、刘汝珍)不如一刘(刘伯承)。”国军同僚的平庸、猥琐致使诸多事情简单变得复杂,有利转为不利,白白断送了许多良机。顾祝同为此忧愤。此时,他既怀疑刘汝明的报告有虚,又狐疑刘伯承的过河是诈,正举棋不定,电话铃又急促响起。
第七十师师长陈颐鼎告急:“总座,共军主力大批渡河,先头部队已经过了嘉祥、巨野,请示我师如何行动?”
“情报准确吗?”
“我师驻嘉祥、巨野部队亲眼所见。十三团团长到郓城办事,看到刘汝明兵团的五十五师正在紧急收拢部队,已经无力抵抗了。总座,我师是北上,还是阻截南窜之敌?”
“原地待命,敌情随报。”刘邓渡河意图不明,既不能让第七十师北上,也不能轻率出击。顾祝同的眉头越锁越紧。
刘邓主力过了黄河是确切无疑了,总裁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3
刘邓十二万大军盘马弯弓,预伏了近一个月,形如大泽蛟龙,隐身匿形,纹丝不动;昨天一夜之间,龙腾虎跃,飞越黄河天险——正是守能藏于九地之下,攻能动于九天之上。
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写道:“我经历了多次战争,但从来未见过比共产党这次胜利强渡黄河更为高明出色的军事行动。说它高明并不在于这次军事行动本身,而主要在于对这一军事行动的构想——它的胆识、气魄,特别是他们创造性的想象力。”
烈日炎炎,暑气蒸人。一间不大的乡村小学教室里,墙上挂满了标着敌我态势的军用地图,木条凳上坐着各纵队军政首脑。
会议开始,邓小平讲话:“大反攻的序幕已经揭开了,蒋介石的‘足以抵四十万大军的黄河防线’已经被我们撕破!我们渡河后的任务是什么呢?请看——”
邓小平的手指向地图:“这一头是陕北战场,有胡宗南的二十万人;这一头是山东战场,有顾祝同的四十五万人。我们晋冀鲁豫战场正是连接东西战场的中间地带,刘司令员有个生动的比喻——哑铃式。两头粗,中间细,这就是蒋介石重点进攻后的形势。
“所谓中间细,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刘汝明集团的两个师、六个旅。此外,在我们渡河前,以太行、冀南的军区部队于豫北伪装主力发起进攻;豫皖苏部队向开封以南佯动,造成了敌人的错觉,转移了敌人的视线。蒋介石着令在我野战军主力附近的王仲廉部也由滑县向北开进,更加远离我之渡河地段。于是,这个哑铃的‘把’更细了。现在,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斩断这个‘把’,把战争从解放区引向国民党统治的区域里,使我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
刘伯承接道:“山东按着敌人的脑袋,陕北按着敌人的两条腿。我们呢?拦腰砍去!”刘伯承挥臂打个手势,各纵队司令、政委们笑起来。
邓小平:“这一刀一定要砍好,一定要砍在敌人的要害部位。”
刘伯承:“经过一年的战争,全国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国民党的总兵力由四百三十万人降为三百七十三万人,能用于机动的兵力仅四十个旅。当然,蒋介石的军队在兵力、装备、经济力上仍占很大优势。但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洞悉了潜在的反攻形势,提出了中央突破的战略方针,决定以主力打到国民党区域,由内线作战转到外线作战。”
在座的纵队干部被这大胆的战略决策震动了,互相交换着眼色。这些高级将领有的几年,有的几十年跟随刘邓东战西征,他们常为刘邓那计谋深远、纵横贯连、统揽全局的大军事家的风度和才华折服。刘邓恰如两位造诣极高的导演,气魄非凡地导演出诸多震惊中外的战争活剧。现在刘邓又接受了新的“剧本”,各纵队首脑们将要在这个新“剧本”中担任难度极大的角色。他们很兴奋,同时也感到压力……
邓小平点燃了一支烟,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同志们,毛主席的这个战略决策在去年打平汉战役之后就有了,那时条件还不成熟。到了今年年初,毛主席又准备动这一招棋。自三月之后,蒋介石重点进攻的态势已经摆好了。毛主席不再犹豫,指示我们六月一日前休整完毕,十日前渡过黄河,向外线进击。我们根据部队和敌人的情况,请示了中央,把渡河推迟到六月底……”
刘伯承用手按按眼眶,接道:“实行战略转移,是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同志们不要把这次渡河与以往的出击陇海路等同看待。渡河之后,实施战略反攻的方式不是逐城推进,而是跳跃式的。我们要大胆地把敌人甩在后面,长驱直入,跃进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去!”
邓小平指着地图:“你们看,大别山这个地方,就像孩子穿的‘兜肚’,是长江弯向南面的一个突出部。我们跃进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抵长江,驰骋中原!”
纵队首脑们惊愕不已。邓小平接着说:“大别山是敌人的兵库、粮库、财库,也是战略上最敏感的地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蒋介石必然会调动进攻陕北、山东的部队回援,同我们争夺这块战略要地。这就恰恰可以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粉碎敌人的战略进攻。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担子就会重了。不论是在跃进途中,还是到大别山之后,我们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困难……”
刘伯承:“自古人们只知三峡为川江之天险,我们四川人却都知道天险之外还有一个险关,就是道士关。道士关两山夹一水,山高水急。船行到这里,只有瞄准向峡里冲,稍一歪斜就会船覆人亡。道士关的山岩上刻着‘冲我来’三个大字,向每一个经过它的人挑战。勇敢者朝它冲过去,平安无事。怯懦者呢?稍一犹豫,就会被迎面扑来的激流旋涡吞没。我们现在就要冲‘道士关’了——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半点犹豫都不能有!”
刘伯承对南征行动作了具体部署。野战军决定出动前在鲁西南先打几仗,以减轻南下的负担。
4
南京,蒋介石的官邸。
此刻,小客厅里坐着一位外国客人,他是蒋介石的政涯密友,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日前,蒋介石飞北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没几天又匆匆而归。他急于会晤这位大使。
“大使先生,国民政府的第六次国务会议将通过‘戡平共匪叛乱,扫除民主障碍,贯彻和平建国’的新方案。这个方案是大使先生过目了的,我就不多说了。政府现在的困难在于……”
司徒雷登凝视着蒋介石。
呷了口白开水,蒋介石继续他的话题:“困难在于落实这个方案不仅需要贵国政治上的支持,而且需要贵国经济上的……”
军机参谋匆匆走进,给蒋介石递上一份战报。
在节骨眼上被打扰,蒋介石十分不悦,眼皮也不抬:“念。”
参谋低声读了报文。蒋介石的眉毛一抖,目光电闪般地掠了一下军机参谋。司徒雷登感觉到出了什么重大事情。蒋介石把战报又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递给司徒雷登。
“哦!”司徒雷登惊呼,“共产党竟然突破了黄河防线!”
蒋介石用手绢拈着唇上的短髭。
司徒雷登不安地说:“刘伯承过河,无疑使局势严重恶化!”
“我们的军队正在抵抗。大使先生,形势没有那么糟糕。”
“蒋先生,我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六三零事件’!它可能成为一九四七年世界十大新闻中最醒目的一条!黄河防线,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了!”司徒雷登说着,感情愈渐冲动,“蒋先生,您刚才说到经济,恕我直言,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美国政府平均以每月三千万美元的军费、一千五百万美元的行政费支持着你们,难道这还不够慷慨吗?由于这个政府和军队自身的原因,看来前途黯淡!”
蒋介石急火攻心,但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太需要美国的支持了,不得不委翅伏足,以曲求直。蒋介石的平静使司徒雷登的发泄像击在橡皮墙上,这愈发使他愤懑。他正欲用更激烈的言辞击向对方,突然瞥见了蒋介石颤抖的手指。司徒雷登收住愤懑,动了恻隐之情。他和蒋介石毕竟有多年的交情了。
“委员长,我恳切地请求你理解我的处境,美国的纳税人是不允许将他们的金钱投入一个没有希望的事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结束一党训政,建立真正的民主社会,这也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如果阁下及您的同僚能够实施真正的自由、民主,进行藏书网根本的行政改革,共产主义将会最有效地得以克服,美国的经济援助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否则……”司徒雷登对国民党的内幕太清楚了,他知道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劝诫在内战爆发之初,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再次地提出。
“给大使先生换茶。”蒋介石唤门外的侍从。
端茶送客,司徒雷登懂得这含蓄的东方礼仪,他起身告辞。
送走美国大使,蒋介石神经质地尖声喊道:“挡不住共产党的进攻,我就自动下野!辞职引退!回浙江奉化!”
话音一落,官邸死一般沉寂。
蒋介石面壁垂手而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之后,他叫通徐州的电话,语调显得十分平静:“墨三,黄河防线被突破,司徒大使先生对此很不满意。可以理解,他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他不懂。这次失利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强大,只是我高级指挥官的疏忽,中了刘邓的诱军之计。墨三,你谈谈徐州司令部的敌情判断。”
顾祝同做了挨骂的准备,不料竟是一番和风细雨。他动情地叫了一声“校长”,说:“徐州司令部分析,刘邓把主力调至黄河南,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现在兵分几路,不轻动。这必有大的企图,很可能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说:“对徐州的判断有一点是对的,而基本点是完全错误的。刘伯承作势犯徐州,不过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州。即使他真的攻下徐州,其真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十旅之师攻其所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第七章 势如破竹
一九四七年七月
鲁西南
1
刘邓大军第一纵队自孙口、林楼横渡黄河,一刻未停,随即以每小时二十华里的强行军扑向百里外的国民党军队“黄河防线”的中心重镇——郓城。
七月流火,广阔的大平原上无遮无挡。路上的土被晒得滚烫,战士的脚板蹭过去,一步一串白烟,整个队伍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无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乱地倒在地上,已经枯萎。成群的乌鸦在啄食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绿豆、红薯、瓜藤皆被连根拔起,没有生命的藤蔓死蛇般盘踞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的苍蝇呼地飞起,呼地落下,嗡嗡嘤嘤,吮吸着已经溃烂的生瓜……
战士们都是庄稼人的孩子,庄稼对于种田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幼年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的时候就明白了。眼前这一片干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藤使他们心疼。
一个老汉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里,呆滞的目光一直望着急速行走的队伍。忽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滚又爬,拦住了一匹栗色大马——马上是第一纵队司令员杨勇。杨勇连忙下马。“给俺报仇哇!”老汉痛哭流涕。杨勇扶起老汉。
老汉叫韩起义,他指着荒野说:“高粱长高了,眼看穗子晒红。曹福霖的队伍来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两边五里和县城周围十里以内的高粱拔尽,违者按军法治罪……”
这里是大平原,大路像蛛网一样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间不超过一里。这等于说,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们的理由坦白而简单:高粱隐眼,共军来瞭望不见,国军撤时也不方便。而且拔的还不止高粱,连谷子、豆子、红薯、瓜藤都得拔,因为这些东西“跑时绊脚”。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说: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罚一颗子弹。第二道命令说:一棵高粱罚一支枪。第三道命令说:三天不拔就枪毙。韩起义老汉的五弟是硬汉,他说:“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带头不拔,于是村里有二十八户没有拔。结果在第三天头上,一家拉出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活埋在他们的高粱地里……
韩起义老汉哭得死去活来,他指着远处一棵独立的枯干高粱:“那是俺们作的记号,俺五弟他们就埋在那儿……俺们天天烧香,盼着你们早点过来解放……盼着你们报仇……”
杨勇安慰了老汉,跃马扬鞭,奔驰而去。
一会儿,口令传下来:“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郓城!”
去年,部队也是这个时候来鲁西南的。这儿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样,亲得很。火热的天,他们冒着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战壕里,堆得吃不完。妇女们给伤员洗血衣、喂饭;伤势重不能进食的,她们就挤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喂。第一纵队第二团的张玉楼就是这样被救活的。这次行军路过那个村,他向连长请假,执意要去看看那位大嫂。连长给了他十分钟。十分钟后他哭着回来了,说大嫂被曹福霖的兵糟蹋了,跳了井……
队伍无声地在鲁西南大地上疾进。
杨勇的日本种大洋马四蹄生风,扬起漠漠黄尘。
三十五岁的杨勇是湖南浏阳人。对鲁西南,他有着第二故乡的感情。抗日战争一开始,他就率部来到这里开辟根据地,出没于水泊、平原之间,与鲁西南的山山水水、乡里乡亲结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战争初期,他又指挥部队解放了郓城。这次渡河南下,郓城是第一关。出发前刘伯承曾指示:“郓城打得好坏,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整体战略的实施。你们一纵不能有半点含糊!”
今年三月中旬,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一、七纵队合并,杨勇担任了合并后的第一纵队司令员。三月下旬豫北作战,第一纵队承担了攻歼黄河铁桥守敌、炸毁黄河铁桥的任务。这是豫北战役的关键一环。结果守桥之敌火力猛烈,执行任务的第一旅无法接近桥头,没有完成炸桥任务。新一纵首战失利,上下的挫伤和震动都极大。虽然经过战斗检讨、整顿休息,但整个纵队是否真正恢复了元气,能否重振虎威,还要看郓城之战……
“宋江河!”策马赶到杨勇身边的第一纵队参谋长潘焱喊道。
杨勇举目远眺,视野里出现了一条黛色的曲线。
潘焱感慨道:“河两岸的垂杨柳全没了,青纱帐也被砍了,只剩下砍不断的河水!”
杨勇无语。黑黢黢一片城郭浮动在日光的辉圈里,幻化的浮光雾影使城郭神秘幽暗,像神话里十六世纪的古城堡。
郓城到了。
2
鲁西南的农家院舍里几乎都栽种着一两棵石榴树,油绿的叶片,蓬茂的枝蔓,无拘无束。鸡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树上就响起唧唧喳喳的鸟鸣,欢畅得像一台戏。
刘伯承习惯黎明即起,第一件事,问警卫员天气;然后洗漱;再后就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直到吃早饭。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旧早起。昨晚上他掌灯校译《合同战术》,直到午夜才灭了灯。
邓小平也喜欢早起,冲个凉水澡,然后到村外做操、散步。
早饭后,邓小平到部队去了。刘伯承走进司令部。
李达正在敌情态势图上作标记。暑气还没有升起,他的鼻头上已经堆满了“福汗”。一过黄河,作战室的地图便换成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挂满了四壁。
第一纵队包围郓城整整六天了,刘伯承迟迟未下攻城命令。
李达向刘伯承报告说:“顾祝同从山东战区调来了第二兵团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八点三十分王敬久到达鱼台。”
“噢,王敬久,黄埔军校一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还是能打的。好嘛,顾祝同把他的心腹之将给我们送来喽!”刘伯承站在地图前,看着敌人的新态势,不由得发叹,“咦……”
李达知道刘伯承在想什么,接着报告:“敌人分东西两路,正向郓城方向进发。”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指着东路敌阵:“七个旅一字排开,这叫啥子阵法?这个王敬久布的阵好蹊跷!”
“王敬久有勇无谋,外号‘王大炮’,他布不出什么妙阵。”
“不要轻看了这个人物。据说,他很喜欢跳舞,花样颇多。是不是把战场当舞场了?参谋长,你通知情报处,让他们把王敬久的情报汇总一下报我,要详细。”刘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图。
李达把一张木圈椅放在刘伯承身后。他知道,司令员又开始“察敌城地,伺其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时辰。
出了门,李达又交代警卫员申荣贵,不要让人打扰司令员。
刘伯承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口中喃喃自语:“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王敬久,为何布这种阵法呢?”
地图上,敌军蓝色标记自南向北摆成一字纵队,使刘伯承大伤脑筋。他反反复复地寻找着敌人的战略弱点,汗水顺着斑白的鬓角悄然流下。突然,电击般的剧痛从眼窝向太阳穴、大脑纵深放射扩展,他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部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荣贵听到动静,进屋一看,吓得飞似的跑出去,叫来了医生。
医生仔细做了检查,说:“刘司令员,再不能让眼睛这么疲劳了,不然就有失明的危险!”医生翻了半天药箱,没找出一样对症的药,连一般的消炎药也没有,只好打了一针止疼药水,说,“我给你买点白糖吧。冲点糖水去去火,会好些。”
“白糖?多少钱一两?”
“五元(鲁南币)。”
“这么贵!要不得!白糖水不是我们喝的,不能买!”
在这类问题上,刘伯承说“不能买”“不能做”,大家也就不敢办。
医生走的时候,嘱咐申荣贵凉些白开水,让司令员多喝,越多越好。申荣贵弄了一大桶白开水,隔一会儿用白瓷缸在大桶里舀一缸送进屋去,不看着司令员喝完,他就站着不走。
结果弄得刘伯承一趟一趟地跑厕所。终于跑得司令员烦了:“荣贵,识你的字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申荣贵把大木桶提到屋里,摆在刘伯承跟前,临出门,特地指指水桶,以示那桶水的重要意义。刘伯承笑了:“我晓得,你去吧。”
刘伯承的一只眼是在护国讨袁战斗中失去的,那年他二十四岁,已是勇冠三军的川蜀名将。在丰都讨袁战斗中,身为讨袁军队长的刘伯承指挥部队反击。他突然发现身边一个士兵过于暴露,受到敌人火力的威胁,便马上扑过去:“危险,快趴下!”
话音未落,一颗飞弹射穿了他的颅顶,从右眼眶飞出。眼珠当即破裂,流出眼窝,血涌如注。士兵们都已冲上去了,刘伯承昏迷过去。那是在一家水烟店的门口,店里的学徒见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进店里,抓起一把烟丝堵住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藏到仓库里,锁上店门,随逃难的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内一团混战,水烟店中弹起火,仓库里满是烟雾。刘伯承被呛醒了,用力朝门边爬去,可是门反锁着。他便蹭到窗前,顺手操起一根竹椅朝窗棂砸去。小窗被砸开了,他从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将头蒙住,猛地从窗口滚了出来。这一连串激烈的动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满了玻璃碴儿痛不堪忍。他又昏迷过去。
蒙眬之中,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这人抬到别处!”
刘伯承双眼无法睁开,便拉住那被唤作“丘二”的,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三块银元,塞在他手里。丘二推开他的手:“你要咋个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这三块银元。”
丘二背起刘伯承就走,奔到丰都郊外说:“没来头,打北洋军是好人,哪个不晓得嘛!我啷个能要你的银元!”
又走出五里多地,忽然有了枪声。丘二赶紧把刘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来。一会儿,来了一群人,说:“这不是护国军的刘队长吗?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又说,“你转去吧。你这样背起,撞到北洋军,不整死他才怪哩!”
这伙人用一个很大的袍子包裹住刘伯承,用竹竿一抬,跑了起来。几个小时后,他们把刘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刘伯承听听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正不知凶吉,有人把包裹解开,喊道:“刘队长!谁把你送到这里来了?”刘伯承一听,是他的士兵。原来这里是部队的集合点。送他的人是谁,他始终不知道。
刘伯承隐藏在一个农民家养伤,由于农村缺医少药,伤势日益恶化。他在群众和部队的护送下秘密潜入重庆,住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医院里,由一位德国的阿大夫负责诊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军医,刘伯承的伤势令他摇头叹气。经过深思熟虑,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术方案。刘伯承担心麻醉剂对大脑神经功能有损,坚决拒绝麻醉。阿大夫执刀几十年,从未有伤员提过此种要求。他望着这位二十四岁的中国青年,从心底受到感动。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阿大夫一点一点地清除眼眶内的碎弹片、腐肉……虽然手术对他是轻车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术这是头一遭。生割活刮,无疑是对肉体极大的残忍。
手术台上的刘伯承一双手死死地攥着手术台沿,咬紧牙关,汗水自额头、鼻梁以及全身的每个毛孔涌出,透过身上的衣服,把铺在手术台上的毯子全浸湿了。
手术终于结束了,阿大夫顾不得摘下橡皮手套,关切地问:“年轻人,疼得厉害吧?”
刘伯承惨白的脸上掠过笑意,虚弱地说:“割了七十四刀。”
阿大夫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记一数……”
阿大夫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坚毅的人,他事后对人说:“我给一位中国军人做手术,他叫刘伯承。我坚信他不是军人,是军神。”
刘伯承回忆这段经历时说过,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点而不留姓名的群众,以及而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他回重庆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拥有了一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四支队更加勇敢的队伍。
此后,刘伯承在南昌起义、留学苏联、土地革命战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直至解放战争期间,就依靠那仅存的左眼阅读兵书、书写电文、下达战表、审核战役、翻译军事论著……他办事缜密,不容半点疏怠,乃至一纸宣传传单都要经他审阅,而且他还要细心修改字句,用震颤的手写很大的字。当然,用眼最多的还是看地图。苦难的中国战事绵繁,此消彼起。他唯一的左眼每天要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版图上巡视上百、上千遍,借助一柄日本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那细密的军用地图上求索……
有人走进指挥室,舀了白开水送过来,刘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气又热。”刘伯承扭过头,是邓小平。他笑了,接过水一饮而尽,又舀了一缸子递过去。
“我正准备让人找你回来……蒋介石亲自督战,顾祝同又调来王敬久一线指挥。你看,敌人分东西两路北进,意图是以西路坚守郓城、菏泽、定陶,引我屯兵城下;再以东集团拊击我之侧背——东西夹击,钳形攻势,以迫我沿黄河南岸背水作战。”
“我们不是韩信!”邓小平的目光盯着地图上的蓝色箭头,嚓地点上一支烟。
刘伯承:“很明显,这是一个跛足钳,东强西弱。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按原计划先吃掉西路军,破其全局,吸其东路军北上,在其北上的过程中再实施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邓小平:“静观了几天,敌人基本上按照我们的预想行动了。可以让一纵仍攻郓城;二纵、六纵迅速从东西两路敌人的中间插下去,前进百里,直取曹县、定陶。”
刘伯承:“对。同时令三纵进到定陶以东的冉固集、汶上集地区待机,在一、二、六纵把西路之敌吃掉后,大踏步前进,四个纵队合力割歼东路敌军。”
刘邓又在“造势”,准备调动王敬久了。
邓小平从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子上一掷:“战役第一步是打弱敌,破其全局部署!”
刘伯承凝神片刻,道:“这个战法叫作攻其一点(郓城),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定陶),各个击破。”
“你看这东路军,”刘伯承对邓小平说,“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这个王敬久布的是什么阵?不是方阵,不是圆阵,一字排开七个旅。这种阵法首尾不能相救,又尾大不掉,难道不是一字‘死蛇阵’吗?完全是摆好一副挨打的架势嘛!”
邓小平笑了:“孙武不是说过‘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吗?”
率然,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蛇。《太平广记?率然》写道:“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击之,中头则尾至,中尾则首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
刘伯承?99lib.:“开战以来,蒋介石一相情愿,总想把自己的部队指挥得像‘率然’那样首尾呼应,结果各部队从来是各自为谋,同床异梦,胜不相庆,败不相救。这回他的学生又在鲁西南给我们摆出一个‘率然’阵,我们就夹其额,揪其尾,断其腰,置之于死地而后已。”“对。打它的一字‘率然’阵!纵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斩断它!”邓小平的话音刚落,一阵飞机的轰鸣声豁然而至。
李达匆匆跑进:“司令员、政委,躲躲吧!”
刘伯承轻轻摇头,一副几乎闲适的表情。
一枚炸弹准确无误地投向指挥部的位置。一声巨响,炸弹激起的气浪把院子的山墙推倒,硝烟迷漫了半个村庄。
保卫科科长张之轩立即带警卫人员搜索,发现了敌特摆下的轰炸引导标志——白色T字布。
邓小平说:“侦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摆到我们头顶上了。”
刘伯承擦着眼镜:“蒋介石对付共产党有两个轮子,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密的。现在两个轮子都转得好欢!”
院子里的鸡被炸得乱扑乱飞,咯咯叫个不停。
房东大娘怕飞机“听见”鸡叫再来,又不敢出门,于是站在屋门口骂鸡:“叫!叫!都是听见你叫飞机才来,再叫杀了你!”
申荣贵逗她:“要不炸弹咋撂这么准?”
大娘越发对她的鸡不满意。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笑了。刘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边的水珠,对李达说:“参谋长,要通各纵队,立即下达作战命令!”
3
中午,一纵杨勇部接到了野战军总指挥部下达的攻城命令:“敌人主力已进巨野。十八时整对郓城之敌发起总攻。要打得进,站得住,一举拿下郓城!”
夏日昼长夜短,下午五时,敌人的飞机还在郓城上空盘旋;到了五时三十分,最后一批飞机丢下几枚炸弹,飞走了。
刹那间,郓城四周的掩体、壕沟里活跃起来。
司号员徐广水瘦巴巴的,十七岁的身子骨看上去像十五岁。他闷着头,一边摆弄着军号,一边嘟嘟囔囔地数数,数六十个数算一分钟。一个老战士问:“现在几点?”
“十七点五十五分。”徐广水很自信。
第二十旅匡旅长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十七时五十三分。他笑了笑,这小鬼还真是个“活钟表”。
第二十旅负责从郓城南门发起攻击。
匡旅长向来十分重视侦察。前几天,他带领营、团干部把南门的火力点摸得准确精细。他说:“南城门宽大,房屋多,易于接近。但南城门也是敌人主要防御点,兵力、火力最集中。我们不能存任何幻想,只有破釜沉舟,拿下南城门!”
十八时整,总攻开始。
匡旅长命令六门山炮、野炮、迫击炮齐射,工兵紧跟爆破。
巨大的爆炸声喧嚣着。
战争的发展是这么快,去年打陇海战役第一仗时,杨勇的主攻部队没有一门炮,攻坚全靠机枪、手榴弹、爬梯子;今天,第一纵队已经有了各种火炮四十九门,攻城可以火炮编组了。
炮火攻击将近半小时,敌前沿阵地的大部分火力点被摧毁。
第二十旅的突击队跳出掩体,越过护城河,向城墙的豁口冲去。
敌人的后续部队冲上南城门,已经哑了的火力点又向城外扫射。突击队身陷火海,突击受阻……
纵队指挥所,杨勇紧皱眉头。
“要一旅!”杨勇抓起话筒,“杨俊生,你部立即发起攻击!二十旅已经牵制住了敌人的主要兵力,你要迅速突破西门,直捣五十五师师部!”
第一旅攻击位置是西城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不易隐蔽。敌人估计解放军不易屯兵,故火力配备薄弱。这是杨勇选择的另一个主要突破点。
杨勇一到达郓城就命令第一旅利用暗夜进行迫近作业,在开阔地上迅速构筑起一道环形堑壕和十四条通向冲击出发地的纵深交通壕,使火力队能逼近城墙,进行直接瞄准射击;而突击队又能够在距敌防守外壕的最近处发起冲击。
十九时十五分,第一旅阵地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强大的炮火群立刻按火力分工有层次地准确射击预定目标。
城内伪敌炮立即还击。
第一旅旅长杨俊生带着作战参谋到第一团指挥所靠前指挥。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杨俊生越是激战越冷静,颇有大将之风。他指挥作战言简意赅,善于扼要准确地表达意图,眼神和手势很富有表现力。
杨俊生命令两门105榴弹炮和四门山炮同时对准突破点上的大型砖碉堡。他一个手势,火炮齐射,掀掉了碉堡的盖顶。在重机枪的掩护下,第一团二营突击队乘势发起冲锋;六连爆破组在副连长田金堂带领下,从敌障碍物中开辟通道。
城头攻破。第一团四连、特务连左右开弓向突破口两边撑开;五连、六连像两把尖刀从中间插下去;后面紧跟着攻进城的部队狂飙一般涌入城内。
南门。第二十旅重新组织炮火,十分钟将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冲锋号响,七分钟突进围寨。这是一群看起来非常奇特的队伍,士兵们的脸一个个被炮火熏成锅底色,身上的血、汗搅着黄土,军装全看不清什么颜色。守城敌兵不支,掉头就往城里跑。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新战士王长贵自从打死第一个敌人,手便不再哆嗦:“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他冲到了最前面,刚冲过两个巷子,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胳膊。不能持枪了,他索性把枪挎在脖子上,用一条胳膊拎着篮子,给同志们送手榴弹>。
伤口血流不止,又挂着枪,拎着一篮子手榴弹,两条腿像面条一样,一跑就打战,渐渐地他落在了后面。一个被追得晕头转向的敌兵跑过来。王长贵的帽子早被打飞了,身上的衣服灰一块、紫一块;天又黑了,敌兵什么也看不清,就问:“哪连的?”
“八连的。”王长贵却认出了敌兵。同志们都冲上去了,孤身一人,他不免心里打鼓,壮着胆子周旋,“哪里人?”
“范县的。”
“咱一个县。你出来好多年了吧?”
“三年了,抓来的。你呢?”
“我是自愿的。你家还有啥人?”
“娘、姐姐……”
王长贵冷静了许多,索性捅开:“咱范县解放了,家里分了地、牲口,你还在这边干个啥劲儿?”
“你是……”枪一下子顶到王长贵眼前。
“干啥?还想为他们卖命?到我们这边来吧!你这个样儿,回家去,你娘和姐也不会让你进家门。”
“只要缴枪,解放军就放了你,真的。”王长贵又说。
“我……我早不想干了。”敌兵放下枪,“跑了两回都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你……枪就缴给你中不中?”
“中!这你就算被解放了!”王长贵把缴获的枪又往脖子上一套,带着刚解放的敌兵往前冲。一排子弹射过来。
王长贵把枪往他解放的人手里一撂,自己抓起一颗手榴弹扔过去。那人接过枪,愣了一下,对着开枪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中!你现在已经是解放军了!”王长贵高兴地嚷着。
敌第五十五师第八十七团代理团长金克俊正在组织肉搏冲锋,第二十旅的一个连已经紧紧包围了他的团部。三个战士冲进去,把他押出来。他看到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整齐地站在门外,而附近枪声仍然激烈,感慨万分,对解押他的解放军排长说:“十分钦佩,这是我理想中的好队伍。二十多年来,我所梦想的就是这样的队伍……”
这时,第十九、二十旅已先后攻下北门和东门。郓城守军狼奔豕突,城内大街上到处是被第五十五师遗弃的山炮、战防炮、轻重机枪。
城西一角,敌第八十六团依托着坚固工事仍在负隅顽抗,第二十旅的三个连围住了这个钉子。“活钟表”徐广水三枪撂倒三个敌人,其中一颗子弹打在敌人的头上,钢盔弹起好高。他笑了笑,转手又扔手榴弹,七颗手榴弹炸死五个敌人。匡旅长正巧赶到这里,他很动感情地看了这个瘦孩子一眼,说:“打得好!”
第一旅主力部队一边和敌人激烈巷战,一边掩护突击队向城东北角的教堂——敌第五十五师师部攻击。
素有“固守将军”之称的敌第五十五师师长曹福霖命令特务连督战,开枪射击败退下来的官兵。但这并不能阻止已成定局的颓势。二十分钟后,教堂外围已失去抵抗。躲藏在地下深达十公尺掩蔽部内的曹福霖至此明白大势已去,仓皇换上便衣,从地洞窜出东门,向东南方向逃去。
第一旅三连八班班长龚子美率领全班首先冲入第五十五师师部,展开白刃格斗。战士张玉楼一刺刀下去,刺死两个当官的,给那位跳井的嫂子报了仇。数分钟后,第一旅占领了教堂,生俘敌中将副师长理明亚。该师师长曹福霖率百余人逃往嘉祥。
郓城之战歼敌第五十五师副师长以下一万零八百六十二人,缴获山炮十门、战防炮六门、迫击炮二十五门、汽车九辆、各种枪支九千一百九十九件。
刘伯承、邓小平通令嘉奖第一纵队:
第一纵队以坚决果敢的行为,于“七七”晚间歼灭盘踞郓城之蒋介石第五十五师及其第二十九与七十四师两个旅,收复郓城,创造了一个纵队单独攻坚和歼敌两个整旅的先例,争取了大反攻中的第一个光荣和重大胜利,并作为我们给抗战胜利后第二个“七七”纪念的献礼。是役,第一纵队和第一旅各荣立大功。
4
定陶守敌是第六十三师第一五三旅,原系广东陈济堂的老部队。去年蒋介石在庐山避暑,曾要他们当卫戍部队;五月山东战局吃紧,又调他们去山东;走到半路,刘邓过了黄河,又改变计划调到定陶。
第一五三旅抵定陶的第二天,把距城五里以内的村子全用大炮推平了;庄稼就不用说了,就连正在结果的梨树、核桃树也被锯倒了。
定陶是刘邓大军曾经解放过的地方,解放军的军属多,共产党员多。为了铲除“红祸”,第一五三旅制定了大屠杀计划:一个星期内消灭全县共军军属和共产党员。仅在三天内,他们即杀害、活埋了一千多人。正在大屠杀计划实施期间,刘邓大军的第六纵队日夜兼程,逼近了定陶。
通向定陶城的大路、小路上,战士们老远就看到路边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欢迎解放军的定陶百姓。他们的脚上穿着白鞋,头上顶着孝布,泪水哗哗地流。妇女们则一个个梳着又硬又粗的发髻,高高地上翘着,穿的白鞋是那种裹足女人才穿的带尖的小鞋——她们都剪过头,放过脚,敌人说剪发大脚的妇女就是共产党,搜出来就站火砖、上绞刑,她们才又搭上假发,包上了裹脚布……
纵队政委杜义德跳下马。
“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杜义德的声音哽咽。
一个身穿重孝的年轻媳妇一声悲号昏倒在地。
她的公爹因不让锯门口的梨树,被绑在树上,跟树一块被锯成两段。她的丈夫夺锯,被刺刀挑了。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被敌兵轮奸后流了产……
一个青年把头上的孝布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跪在杜义德面前:“我要当兵!”
杜义德搀起他,转过身对参谋长说:“给他发一杆枪!”
呼啦一下站出一排青年……
五日夜晚,第六纵队以神速的动作袭占了定陶四关,完成了对第一五三旅的合围。
杜义德两天两夜没合眼。第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在豫北战役中负伤住进医院,杜义德军政两副担子一肩挑,好在手下有第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第十八旅旅长肖永银和第十七旅旅长李德生三员虎将。杜义德一想到他们,就觉得世上没有六纵办不到的事。
第六纵队各旅每日天黑抢修工事,勘察地形、地物。战士们靠着手中的一柄小钢锹,在城外四郊的开阔地上挖出了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战壕。
王克勤在挖战壕、做工事的空隙,教新战士投弹、射击。在定陶参军的新战士看排长累得嘴上起满了燎泡,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问:“排长,啥地方人?”
“安徽阜阳,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王克勤说,“我十四岁那年,爹就被地主逼死了;国民党又把我抓了去;剩下娘和弟弟无人照管,背井离乡逃荒要饭,不知道他们这会儿逃到哪里去了。共产党把我从狼窝里救出来。我解放了,可是定陶人民还受这样的罪。不打好这一仗呀,对不起定陶的乡亲,对不起你们的父母!”
七月十日下午,杜义德接到野战军总部的攻城命令。
刘伯承在电话里说:“拿下定陶的意义,一是解放定陶人民;二是为我军南下扫清障碍。如果攻不下,我军过陇海路就会受阻。你们要攻必克,攻必全歼!”
十九时整,攻城开始。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炮击开始。火力之密集、骤然,使得天上的乌鸦、麻雀数分钟后落地一层。
二十时零五分,步兵发起冲击。第十六旅第四十七团登城突击队一营二连在特功英雄刘玉芳的率领下,经过十多分钟的激战,突破东门。
第十八旅攻北门,突击队是第五十八团一连,登城突击排是王克勤的一连一排。有攻城经验的王克勤知道,炮火一延伸就该突击排上去了。他一把将新战士余三虎的手榴弹篮夺过来,说:“我帮你提着,准备..好,跟着我冲!”
一直伏在王克勤后面的三班长张老四急忙抱住王克勤:“排长,你病成这样,不能冲在前面。我带着他们上!”
王克勤已经发高烧四天,粒米未进,面色蜡黄,颧骨更高了。进入阵地前同志们就劝他留下,他说:“我不能打,还可以指挥大家,帮你们选择道路,看出击信号。这点小病,枪一响就好了。”
此刻大炮一响,任谁拉也拉不住。绿色信号弹刚一升空,王克勤就一跃冲出堑壕。战士们紧跟着他们的排长,像群愤怒的狮子,将那架五丈多长的梯子巨龙似的向城墙靠去。
天黑下来了。
“机枪,对准西北角那个枪洞打!”
王克勤一面指挥,一面向城上投手榴弹,城头浓烟滚滚。
王克勤大喊:“冲啊——”蹭蹭蹭登上云梯。当他向云梯第四阶攀登时,一发炮弹飞过来,落在云梯左边爆炸了。王克勤被抛起来,又沉沉地落下。
张老四大惊:“排长!”他扑向王克勤,在排长身上轻轻抚摸,当摸到肋间时,发现一股热血从排长身上往外涌。张老四的心猛一揪,泪水夺眶而出:“快把排长背下去!”
王克勤喃喃道:“不要管我,快冲!冲上去!”
张老四悲愤欲绝,含泪转过身,大吼:“为排长报仇!冲啊!”
三班像疯了一样,子弹似乎也因他们的狂怒而躲开了。十分钟占领了城头。该给后续部队发登城信号了,张老四这才想起信号枪还在排长手里。
“叭!叭!”两颗信号弹从城脚升起。
张老四吃惊地哑着嗓子喊:“排——长——”
原来,王克勤一直不让人背他回战壕,强支着身子在云梯下坐着指挥战斗。
一个班上来了,他对班长说:“机枪掩护好……扩大突破口!”
又一个班上来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右边有敌人的机枪,把它干掉!”稍后,他向守在他身边的陈群说,“你……你……你不要守着我,快冲……”
血,呼地向外冒着,王克勤昏了过去。
枪声、炮声、喊杀声把王克勤从昏迷中唤醒,他睁开眼,注视着城头,仔细倾听着城头的枪声。当敌人的机枪哑了时,他知道是同志们占领了城头。他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手按着伤口,一手艰难地从腰里抽出信号枪,高高举起,发出了登城信号……
第十八旅大部分越过壕沟,炸开城门,摧毁了北门的核心工事。守城的敌军退潮般向城里撤,受惊的马嘶鸣着到处乱窜。有一股敌人见没有逃路,把枪放在地上喊:“八路公(军),莫打,我们告穷(缴枪)!”
战士们不懂“告穷”,正要开枪,一个胆儿大的广东籍敌兵高举双手过来,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告穷!告穷啦……”
战士们这才明白,于是大家齐喊:“告穷呀!告穷不杀呀!”
七月十一日凌晨一时,第六纵队攻克定陶,全歼守军第一五三旅四千三百多官兵,缴获大炮十五门、轻重机枪一百二十三挺、步枪二千一百余支。
定陶的乡亲们抬着棺木,扬着纸钱,吹着响器,请求纵队首长按他们的风俗给牺牲的战士们安葬。
杜义德、肖永银来到第五十三团一连,全连战士默默地守在王克勤的遗体旁。
陈群抽泣着,向杜政委报告:“排长一醒过来就问:‘定陶打下来了吗?’我说:‘排长,上担架吧,定陶一定能打下来!’刚把排长放上担架,他又醒过来,让我转告大家,他住院了,叫我们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好好干革命……排长第三次醒来后,嘴唇全咬破了,但没有血流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还有个包袱,让我把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说战斗下来同志们会缺东西的。排长说完这些,就再没睁开眼……”
全连一片呜咽。
杜义德掏出手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仔细擦着王克勤的脸。
营教导员武效贤看着王克勤安详的面孔,心绞一般地痛。武效贤第一次听到王克勤这个名字,是在平汉战役刚结束,大批解放战士拥进部队时。一天,营里召开各连干部会,一位指导员说:“有个王克勤,在国民党那边当了多年的大头兵,满脑子乱七八糟,情绪低落,背后净跟新解放的战士瞎叨叨。最难改造的就是这种人。”
“他都讲些啥?”武效贤问。
“说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助,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就几条破步枪,别想打败他们。”指导员又说,“不过,这个人成分倒不错,讨过饭,受过苦。他机枪打得好,别人都叫他‘机枪圣手’。”
又一天,武效贤到一连,走进一排住的院里,看见战士们围着一个大个士兵,聚精会神地像在看什么把戏,于是悄悄凑过去。大个子兵眼上蒙着白毛巾,两手摆弄着一挺新缴获的机枪。他把机枪零件一件件拆下来,放在布上,擦净,上油,又一件件装上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净利索。他就是王克勤。武效贤后来知道,“机枪圣手”枪法准得能达到凭耳朵射击的程度,闭着眼睛打出声的目标基本上是一打一个准。
就这么一个刚解放过来的闭着眼睛可以打枪、可以熟练拆卸武器,睁开眼睛却看不清前途、分不清敌人和亲人的战士,三个月后立大功九次,创造了“三大互助”运动,成为名冠全军的功臣;半年后创造了“满缸”(即每到或离开一地,挑水把老百姓的水缸灌满)运动,被授予“爱民模范”称号,成为全军学习的对象;一年后,又为人民的解放流尽了热血,成为永垂不朽的英雄!
武效贤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当日,定陶人民和第十八旅全体指战员在定陶北门举行了王克勤烈士追悼大会。肖永银旅长宣读了刘伯承司令员的唁电和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决定——命名英雄生前所在的一连一排为“王克勤排”,一班为“王克勤班”。中共定陶县委决定把定陶北门改为“克勤门”,以永久纪念烈士。
第八章 鲁西战事
一九四七年七月
鲁西南
1
拿下了郓城、定陶,据守在曹县的国民党军队闻讯弃城而逃。王敬久的钳形攻势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东路军向北蠕动。
至此,刘伯承“造势”成功。
陕北毛泽东来电:“要消灭敌人。歼敌越多,则山东粉碎敌人重点进攻,乃至尔后跃进大别山均越为有利……”
于是,制造错觉、击敌弱点的第二部乐曲开始了。
七月十一日,刘邓大军各纵队接到总部关于“全力歼灭东集团,将敌分割包围”的命令。各路大军星夜兼程,奔赴指定位置。具体部署是:第一纵队于十三日由郓城地区进至巨野东南,拊敌右侧背,割歼敌第三十二师,尔后攻第七十师;第六纵队经张凤集向东,一部切断第三十二师与第六十六师的联系,主力于十四日赶到薛扶集,协同第一纵队歼灭第三十二师;第二纵队由曹县向东,歼灭谢家集第六十六师一部;第三纵队从汶上集插至羊山集以东,割歼羊山集第六十六师主力;另以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二旅在万福河北岸阻击金乡可能北援之敌。
原来被钳制合围的刘邓大军一下子反过头,像一把剪刀迎面向一字长蛇阵剪去。就在七月十三日拂晓,刘邓大军第一纵队进抵狼山附近地区,切断了王敬久的第七十师与第三十二师的联系。第二纵队中午歼灭了谢家集敌第六十六师的一个团,向东协同第三纵队包围了羊山集之敌第六十六师。这样,第三十二师与第六十六师的联系也被切断。
迅雷闪电般的行动无异晴天霹雳,使王敬久的一字长蛇阵一断三截,顿时势乱神散。王敬久慌乱之下先令第七十师向南,第六十六师向北,向第三十二师靠拢,避免被分歼;接着又改令第三十二师到六营集接应第七十师南下,解救羊山之危,而后一同突围。
王敬久的部署混乱,第三十二师师长唐永良不再相信他。唐要通了七十师师长陈颐鼎的电话:“你我所据六营集、独山集均为荒野小镇,又无工事屏障,即便突围靠向羊山集,也是出了小圈进大圈,仍在被围之中。依我之见,趁共匪仓促之时,你我两厢靠拢,冲出包围,撤至嘉祥。你意如何?”
陈颐鼎说:“嘉祥城高沟深,工事坚固,似是可攻可守之地,而且有我一个团在那里接应。只是……”沉稳老辣的陈颐鼎想到,突围并非易事,弄不好即全军覆没,于是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说,“只是望兄能向六营集靠拢,你我从六营集突围较便利。”
形势险恶,不容分秒贻误。唐永良不再计较,速率兵向北突围,向第七十师驻地六营集靠拢过来。
唐永良的第三十二师一出独山集,守在大路左右的第一纵队立即抓住战机,迅猛追击和侧击,歼灭其一个整旅。剩下的一个旅和师部虽逃向六营集,也被打得残缺不全。十四日,远道奔袭而至的第六纵队赶到了六营集,协同第一纵队将六营集团团围住。
六营集是个只有二百户人家的小镇,两个半旅、两个师部猬集在那里,人马相踏,粮食、饮水供给相当紧张,第七十师和第三十二师残部乱成一团。
刘邓面对新的敌我态势分析:羊山集守敌第六十六师是蒋介石的嫡系,师长宋瑞珂是陈诚的亲信,战斗力比较强;而且羊山集三面环水,背靠羊山,曾是当年日军多年经营的一个老据点,敌可依托这些旧日的寨围及重新构筑的坚固工事防御。六营集则地带狭窄,工事薄弱;又两个师挤在一起,不可旷日持久,必谋突围。于是决定先打弱一些的六营集之敌。
同时考虑,如果采取四面围攻,敌必做困兽之斗,徒增攻坚的难度。遂采取“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暗设口袋”的战法,把阵地攻坚战转化为运动战,在运动中歼灭敌人。
第六纵队受命在西面以坚决突破相威胁,促成敌突围决心;第一纵队受命在东面示意留有生路,以诱敌夺路逃脱。
七月十四日,王敬久又下令被围在六营集的唐永良、陈颐鼎向南出击,接应第六十六师,一起向金乡靠拢。
唐永良接令愤愤地说:“这是让我们去找死嘛!”
陈颐鼎也不愿意退至金乡。于是唐、陈二人连电顾祝同,说南撤不可能,要求向嘉祥、济宁方向撤出;并报告六营集北、西、南已被共军围得风雨不透,只有东面存一空隙。顾祝同已是无计可施,只好应允。
是夜,云黑天低。解放军的炮攻从六营集北、南、西三面打响。唐永良、陈颐鼎察情决定提前突围,按预先部署,第三十二师为左翼,第七十师为右翼行动。但还没出村,部队就已经没了队形。几乎是眨眼的工夫,部队建制就全散了,人喊马叫,乱成一团。
守候在东面的第一纵队十几把军号一齐吹响,急促而嘹亮的号音划破夜空。这种精神战术一下子就把敌人给震慑了。继而层层伏兵一跃而出,无数轻重机枪一齐开火,子弹像暴雨倾泻似的横扫过去;炮弹一个接一个在敌军群里炸响,又像暴雨中夹裹的一串串惊雷。敌军由慌乱到惊惶到恐惧,顿时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官兵四散逃窜,各自奔命。许多士兵吓得摔掉枪,往高粱地里一钻,等着当俘虏。炮车、弹药、牛车全部失去了控制,东倒西歪、横三竖四地被遗弃在道路的两侧。无数骡马嘶鸣着遍地乱窜,不少人竟被撞倒活活踏死。六营集东南方圆十几里的大洼地成为第七十师和第三十二师的最后墓地。九连八班的一个三人战斗小组一次即捉到十四个俘虏,缴获四门小炮。营部通信员车金保用一颗手榴弹“捉”来了十六个敌兵,还有一挺轻机枪。饲养员扬着鞭子、炊事员抡着扁担自动加入战斗行列,追赶、捕捉三五成群逃散的敌军官兵。
当年第一纵队第一旅第二团九连连长王崇乐如今已离休住在郑州,他回忆说:“那真叫痛快!方圆十来里的旷野上,到处都可听见我军的联络号、哨子声和战士们的吆喝——‘缴枪不杀!’‘优待俘虏!’你再听就有敌兵响应——‘我这儿有一条枪!’‘这里有一门炮!’手往蒿草地里一抓,一个俘虏;往地上一摸,一支捷克枪。嘿嘿,那一仗我们可发大财啦!战斗一结束,全连换上了最新式的装备,一个班一挺轻机枪;一百二十人的连,一下子扩充到一百九十人。
“那时候我们开始愿意要解放兵了——都是苦出身,一说就通;掉过枪口就朝国民党打,还挺勇敢。我挺喜欢他们。
“那天夜里,故事可多啦!我们押着俘虏往收容所送,路上听到高粱地里哗啦啦响,就喊‘干啥的’,对方回答‘缴枪的’,一拥而出十几个哆哆嗦嗦的敌兵。没走多远,发现一门山炮,一个敌兵举着手说‘俺在这等你们哩’!我问‘还有没有’,他说‘有!我们的山炮连都在这里呢’!我命令‘你快喊,把他们都叫来’!他就扯起嗓子喊‘山炮连的到这里集合呀’!一会儿嘟噜嘟噜从高粱地里出来一大堆,数一数四十多个。他们领着,在前面又找到了一门山炮。嘿嘿,我当时威风得很呢!”
六营集大捷,歼灭国民党军整编第三十二师全部(师长唐永良仅以身免),歼灭第七十师(缺一个团),共计一万九千人;生俘第七十师中将师长陈颐鼎、副师长罗哲东;缴获山炮、野炮三十门,战防炮十门,迫击炮四十门,六零炮一百六十一门,轻重机枪五百一十七挺,长短枪四千六百二十五支,子弹一百万发,各种炮弹一千余发,电台二十一部,骡马八百五十七匹,军用大车一百八十一辆。
第七十师师长陈颐鼎原以为自己逃脱了,最终还是当了俘虏。
是日晚,陈颐鼎和罗哲东在混乱中落荒而逃,一气驱马五十余里。枪声消逝了,天边一弯残月淡淡的。
陈颐鼎松下马缰。路边高粱叶子哗哗响,罗哲东惊问:“谁?”
没有回答。陈颐鼎说:“是风。这里不会有他们的人。”
“师座,我们去济宁?”
“不,去嘉祥。那里毕竟还有我们的一个团。”陈颐鼎说出这句话,方意识到一夜之间他丢了一个师,一阵悲怆。
罗哲东和陈颐鼎是多年的搭档,配合默契,私交很深。他此刻的心情和师长一样。少时看 href='2203/im'>《三国演义》,读到关公败走麦城,一种大英雄的悲壮冲腹而动;而今全军覆没,月冷风清,除去凄凉便是游魂般的茫然,竟无半点悲壮之感。作为军人,这也许是最大的悲哀了吧?罗哲东突然驻马:“师长,我去方便一下。”
如此驻马“方便”,没出十里竟数次。
陈颐鼎内心一阵自疚,很觉得对不住这位仁兄。
罗哲东肠胃不好已有月余,本来也不至拖这么久,只是连日奔波,食宿不定,越拖越重。陈颐鼎曾多次让罗哲东到徐州治病,罗哲东说:“你我多年同舟共济,这个关口我哪儿能走?”
罗哲东被肚子折腾得没了一点底气,十指冰凉,双膝酸软,“方便”之后连上马都困难了。
“啾——”突然一声冷枪。听了二十多年枪声的陈颐鼎,今天才感到,枪声竟有如此的震慑力。
罗哲东掏出手枪。陈颐鼎辨出迎面而来的几匹白色日本马,心头一喜,喊道:“别打枪!我们是二零二部队的!”
“我们也是二零二部队,一家人,快过来吧!”
二人皆以为是嘉祥守军前来接应,于是策马上前。
“举起手,不许动!”
呼啦一下,陈颐鼎、罗哲东被围住了——马上全是穿灰衣服的解放军。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不容反应,陈颐鼎竟问了一句废话:“你们不是说也是二零二部队的吗?”
此时,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2
陈颐鼎一夜胡须拱出半寸。
作为阶下囚,他为自己双手不曾沾满鲜血而庆幸。第七十师自日寇投降即开赴台湾受训,足足一年半,自台湾返回大陆;战场几易,却没打上仗;此次真正与解放军交手,却不到二十四小时即遭全歼。他是这场内战的参加者,却可谓一枪未放,一炮未发,没有血债。但是作为国民党的堂堂中将指挥官,他又为此感到羞辱,无地自容。第七十师清一色的新装备,属军中佼佼者,却一触即溃。
他不知道共产党将如何发落他,他后悔当时没有拔枪自戕。
下午,来了一个挺精干的人,自我介绍叫杨松青,是晋冀鲁豫野战军敌工部部长,黄埔军校五期的,样子很和气。他对陈颐鼎说,刘伯承要接见他。
陈颐鼎大惊。走出收容所,他下意识地拉拉衣领,抻抻衣袖。
刘伯承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如雷贯耳。在国民党军队里,从中高级将领到国防部幕僚及至蒋介石从不敢小觑此人。这次从台湾回大陆,蒋介石召见陈颐鼎三次,两次提到刘伯承。有一天,蒋介石在他的官邸举行“座上研究会”,来了九个军长。墙上挂满了地图,蒋介石出情况,让军长们出方案。会议开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即将结束时,陈颐鼎说:“鲁西南地区空虚,如果刘伯承从那里捅过来怎么办?”
蒋介石沉吟片刻,说:“刘伯承如果那么做,就不是刘伯承了。”
会议结束,蒋介石留了99lib.陈颐鼎一步,说:“你提的问题很好,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那是一步死棋。而刘伯承一贯是棋看三步的人,不会往死路上走的。”
时隔几个月,不可捉摸的刘伯承偏偏“往死路上走”,“从那里捅过来”。陈颐鼎身为败将不禁悲从中来。
来到一个四合院,杨松青示意进北屋。陈颐鼎走进去,看到屋子当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个粗瓷碟子盛着丰盛的菜肴,旁边还有一樽酒壶。陈颐鼎又是一惊,这怕是一场“断头”酒宴了。
突然,背后响起浓浓的川话:“陈将军,受惊啦!”
陈颐鼎一个急转身——一个身材略高,微胖,有着宽宽的肩、厚厚的背,神情温雅,戴着一副琥珀黄边 773c." >眼镜的人走进屋来。他看到了那只深凹下去的眼睛和掩映在安静温雅中的轩昂器宇,直觉告诉他,这是刘伯承。
刘伯承满面笑容地握住陈颐鼎的手,又是一声:“陈将军……”
陈颐鼎诚惶诚恐:“不敢当,不敢当!”
刘伯承说:“请陈将军喝杯薄酒,压压惊。战场上是对手,战场下来就是朋友嘛。快请坐。”
刘伯承那淳厚的微笑、诚挚的目光,给人以如对宾朋的亲切感和安全感,陈颐鼎近于绝望的心绪平息下来。
待陈颐鼎落座,刘伯承说:“陈将军,我们跟蒋先生的矛盾并不是权力之争。你知道,我们第一次国共合作很好,打倒了北洋军阀;第二次合作又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胜利后,全国人民都盼着安定,盼望和平,这也是我党的一贯主张。你知道,我也是从旧军队过来的。三民主义藏书网和马列主义没有根本的对立,只要能从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出发,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是,是。刘将军言之有理。”陈颐鼎连声应诺。
“吃菜,陈将军不必客气。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些天陈将军受了不少惊。”
八个菜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在这僻乡村野,又值兵荒马乱,实属不易;而且共产党历来以克勤克俭著称,能以这种规格相待一个败军之将,着实令陈颐鼎感动不已。他起身举杯:“久仰刘将军仁达神智,鄙人败在刘将军手下,也该无所怨委。”
陈颐鼎言毕,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坐了下来,又说:“马列主义我不懂,但刘将军提起北伐,确实没齿不忘。那时北伐军到了哪里,哪里有民众击鼓相庆,手足相待,街道、田头到处拥挤着欢迎北伐军的人群。可谓民众蓬勃、士气昂扬,官兵上下同仇敌忾、生死与共。如今,人还是这些人,民众没变,军队没变,可是开到哪里,哪里的百姓逃之夭夭,如避瘟疫。”
“说得是哟!陈将军,正如你慧眼所见,凡欲视军事之胜败,先视民心之从逆,古今如此。当然,蒋介石在各种‘声明’‘演讲’中也不厌其烦地讲,‘只要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人民能维持其自由的生活,只要和平能实现,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一惟国民之公意是从’。‘人民’两个字,蒋介石叫得很响亮。希特勒在 href='1371/im'>《我的奋斗》中也宣告,‘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陈将军,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都知道‘人民’二字的分量。不能只听嘴上说的,人民的选择才是历史的裁决,也从根本上决定了战争的结局。”
刘伯承为陈颐鼎满上酒杯,接着说:“信仰什么,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但兵不能胜大患,便不能合民心。如今中国的大患就是战乱。谁拒绝和平挑起战争,谁必然逆民意,遭民反,最终被人民摒弃。这个观点陈将军能同意吧?”
陈颐鼎点头。刘伯承又说:“古人曰,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义死。如果士兵认为他从事的战争是不义之战,必然不肯为之舍命。陈将军所说军队没变其实是其表,而其宗旨却是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这个,陈将军应该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当然。”陈颐鼎微微红了脸,由衷地说,“刘将军,不是所有国民党将领都拥戴这场战争。”
酒席后,陈颐鼎没有被送回收容所,而是被安排住在这个刘伯承宴请他的四合院里。陈颐鼎再次大惊,这是今日他的第三次“惊”。
时过四十五年,当笔者在昔日的南京“总统府”,现在的江苏省政协见到陈颐鼎先生时,他谈及此事,还十分动容。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那个四合院是刘邓大军的指挥中枢,刘伯承住北屋,邓小平住西屋,让我住东屋。刘邓的那几间屋子,四壁挂满了军用地图,桌子上放着一摞摞的文件材料,电话整天响个不停。以我的身份,从哪方面讲都不该住在那里。
“我住进去的第二天,邓小平从外地回来了。他话不多,谈锋犀利。一日三餐,我都和他们一桌吃。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散步。有时候我过去和刘伯承拉拉呱,但只是偶尔。当时他们正组织打羊山,刘伯承的空隙时间大多用在重校苏联的《合同战术》译文的前言上了。天那么热,我手摇竹扇还汗流浃背;他却让警卫员打一盆凉水,把脚放进去,权作降温,一伏案就到半夜。此种勤勉,在我是不多见的。以前对刘伯承种种神话都是传闻;有幸和他生活在一起,使我认识到了真正的他,比神话更有深度。‘如果说刘伯承是个海洋,那么人们看到他的仅是一个港湾;如果说刘伯承是座冰山,那么人们认识到的只是他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这是我住在那个四合院夜不成眠时,在日记中写下的句子。”
住到第四天,刘邓建议陈颐鼎到解放区去看看,同行的还有陈的副师长罗哲东、郓城被俘的五十五师副师长理明亚。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保卫科科长张之轩担负护送任务。
过黄河的那天晴空万里,虽然没有风,但河面上仍是巨浪叠起。面对几里宽的黄水浊浪,罗哲东惊诧道:“这么宽的河面,这么大的波涛,对面又有重兵把守,刘邓究竟是怎么过的河呢?不可思议!”
张之轩暗示他问理明亚,理明亚坦然地说:“河防是我们五十五师把守的。守河我们还是有经验的,估计这种季节没人敢闯黄河,也就疏忽大意。当刘邓大军突然出现时,我们已经来不及组织抵抗。为了保存实力,全师收缩,进了郓城。”
陈颐鼎说:“刘伯承真是天下奇才。这样的天险,隔岸又有重兵,居然敢迎面而过。自古以来,兵书战略上没有这样的打法。”
罗哲东接道:“像我们这样一年里这么多将领一个个被俘,恐怕也是史无前例。”
理明亚摇摇头,叹道:“不奇怪哟!在南京受训的时候,我跟老头子(蒋介石)对面坐,他一张嘴,露出红的牙床,满口牙掉得精光。我算了算,他正好六十岁,心里就叫了声不好!”
“为什么?”罗哲东挺奇怪。
“这你老兄还不知道?六十岁是‘牙运年’,没有牙,就是‘倒运年’。他倒运,你我之辈焉能不遭厄运之灾?”
罗哲东笑了:“原来理师座还懂相术。既有此术,怎么没给自己相相面?”
“这倒叫你说着了。今年三月我给自己相过面,那一天又正巧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突然死了,我就知道大运不佳。”
张之轩在一旁听着,暗暗好笑。过河后他一直随第一纵队行动,打郓城,打六营集,他都参加了。可以说,这三位黄埔军校生,国民党的中将都是他的俘虏。在缴获的文件中,有一份是陈颐鼎、罗哲东从南京受训回来后根据蒋介石叮咛亲手制定的,很有意思。
文件规定,为避免被俘要采取特殊措施:
(一)长官对部下称名号,部下对长官称“先生”,平级则称名号或老张老李。
(二)长官一律穿士兵服,不戴领章、臂章、肩章,统一钉于衣袋内。各级长官所带卫兵、传令兵应避免一切恭敬动作,携带手枪时,藏于衣袋内。
(三)司令部万不可选择好房屋,其间若有居民应使其离开,另集一室。并多设伪装司令部,门卫一律单哨,使用步枪。
(四)行军时如遇老百姓询问,以“八路”答之;友军询问,以“打八路”答之,万不可暴露番号。
(五)进入公共场所,如在酒楼、澡堂、商店等,均不可谈论军事,严禁与老百姓闲谈……
缴获的文件中还有一本第七十师第四十旅第二七九团二营六连连长的日记,从中可见国民党军下级官兵的心境和士气——
五月一日:由兖州出发,逃了两个兵;今天又逃了两个。本连阵地,又向后延伸了。我是在时时准备着,有事时一个死。
五月十三日:今天又跑了两个。连部号兵洪明德开了小差;八班那个背机枪的兵,拐一支步枪跑了。天啊,叫我如何干下去!根本就补不胜补!你今天补一个,他明天要跑两个。
六月十七日:我们在昌邑集停了很久,连一个老百姓也没看到,看来八路军是想对我们封锁。弟兄们两餐没吃一点油了。
六月十九日:自昨早上起,全旅人都没有饭吃,真要命!什么都没有,只有挨饿。
七月八日:今晨五十五师师部逃下来三个长官,都狼狈如丧家之犬。我问他们郓城情形,他们不胜悲愤地说:“郓城完了!”他们自昨晨由郓城逃出后一直没有吃过饭,白天藏在高粱地里,夜晚走路,肚子饿了就啃高粱秆。
七月十日:今天在途中碰到五十五师师长,穿着便衣,满身泥巴,狼狈地坐在一辆牛车上,垂头丧气。迫击炮连陈连长斥责他为什么用牛车拦着路,他的卫士说他是五十五师师长。我们都把舌头一伸。唉,多堂哉皇哉的师长啊!而今坐着牛车,落荒而逃。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老天爷保佑,不知我们的下场会是个什么样呢?!
在这个连长七月十日发出如此感叹后的第四天,他和他的师长都成了俘虏。
自上船,陈颐鼎很少说话,眼睛一直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运送后勤物资、伤员、医院、马匹、车辆的船只。那些船工赤身裸体,喊着号子,阳光把身上的汗水映得像闪光缎一样。浪大船不稳,一件医院的什么器械落入河中。那水有十多米深,只见一位船工咚地扎入水中,稍许,举着那东西露出头来,哈哈地笑着。
陈颐鼎喃喃地:“即便攻下解放军的一城一池,也占不住。民心所向,大势已去矣!”
第九章 喋血羊山
一九四七年七月
鲁西南 开封 陕北
1
羊山集是个有居民千余户的大镇。这个古老的镇子依山而居,此山名曰羊山。它东西走向,五里长,东头有一个圆圆的山包,似仰着的头;中间一段曲而长,似躬着的腰;西头小山包包一个个挤在一起,似翘着的尾巴——远远望去,极像一只仰着头、撅着尾、跪着腿、躬着背、正在吃奶的小羊羔。
这方水土自有开始,便是屯兵据守之地。羊山的周围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明末时期的寨墙;寨墙外面,东、南、西三面有丈余深的水壕,这是侵华日军、汉奸队盘踞时留下的。国民党军整编第六十六师开进羊山集后,又在寨墙、水壕之间加筑了一道坚固的鹿砦。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碉堡、射击孔密匝匝地分散在鹿砦之中,火力可控制羊山周围一千米开外的区域。第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是个有战术眼光的人,他巧妙地利用羊山的羊身、羊头制高点,与山下集镇的民房构成核心阵地。隐蔽工事一层又一层,像个铁桶,易守难攻。除此之外,宋瑞珂又在羊山集二里开外的村庄和四野作了布局,设置了辐射状的野外阵地。
第六十六师系蒋介石的嫡系精锐,配置一流的武器装备,和张灵甫的第七十四师比起来,除编制配额略少外,战斗力一点也不逊色。师长宋瑞珂毕业于黄埔军校三期,因出类拔萃而留校任内务长官。北伐开始后,他几次打报告请求参加北伐军,学校不允。他说动了校医,开了张“患肺病”的证明递了上去。学校教育长也知道这是一纸假证明,但终被他的诚挚所感动。那时的宋瑞珂是个满腔爱国之情的热血青年。他个头不高,斯文白净,像个绍兴师爷,却没有绿林和行伍之气。他是地道的山东人,青岛市的;因家境艰涩,只读到中学就辍学,进工厂当了名保全工,后经人举荐考入黄埔军校。
北伐开始,陈诚是筹备处主任,他很赏识这个“小白脸”、“小个子”的精明和热忱,说:“把他留在我这里。”从此宋瑞珂便一直追随陈诚,成了“土木系”的中坚骨干,极受恩宠。
内战爆发时,宋瑞珂三十多岁,骁勇而足谋,在国民党少壮派里是佼佼者,可谓前程无量。他是《中原停战协定》的签字人,墨迹未干,又第一个登台亮相,打响了全面内战的第一枪。
在鲁西南战场,宋瑞珂虽未能受命统率三军,但他很知道如何执行王敬久的命令,很知道如何选择进攻路线和驻扎营地。一进羊山,他就开始营造这个一面靠山、三面环水的要塞,凭险而据。
第三十二、七十师全军覆没;第六十六师被团团围住;一夜之间,羊山的野外阵地亦被收拾干净。王敬久命宋瑞珂突围,宋瑞珂没有动。他在“羊背”一座居高而又隐蔽的石屋里拿着望远镜,向东、南、西三面眺望,很冷静。
七月十三日十九时,刘邓大军第二、三纵队扫除了羊山外围阵地。按作战部署,第二纵队攻“羊尾”,第三纵队攻“羊头”,东西两路向羊山集实施攻击。进攻道路多水。部队爆破鹿砦向镇子突击时,羊山上“头”“背”“尾”和镇内制高点四面火力一齐压过来。部队攻击未果,拂晓撤出战斗。
七月十六日,两个纵队召开党委扩大会,对兵力火力重新作了调整和部署,于十七日晚再次发起攻击。第三纵队第八旅第二十二团主攻“羊头”,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突破层层封锁,跃过水壕、鹿砦和寨墙,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冲上去,终于越过峭壁,攻上“羊头”。但“羊头”石坚土少,一时无法构筑工事。天一亮,全团兵力便暴露在山上,伤亡很大,无法立足,拂晓又撤出战斗。第二纵队第十九团主攻“羊尾”,情况与第三纵队相似,虽然攻上了“羊尾”,但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地轰击,部队三面受击,伤亡太大。最后只有三营像钉子一样扎在“羊尾”的十五个小山包上,其余的撤出战斗。
七月十九日,我军投入了三个纵队的兵力,向羊山压去。自十四日开始连下大雨,羊山脚下成了一片沼泽地,水壕水深超过两米,山上泥溜苔滑,敌人阻击的枪弹密集得像一堵墙。主攻部队又一次艰难地攻上“羊头”“羊尾”,与守敌反复争夺山头。“羊头”是第六十六师防御体系的核心,存亡之关键。宋瑞珂增调了兵力、兵器,多次冲锋、反扑。主攻部队另由镇南、镇西突破前沿,楔入纵深。宋瑞珂又把火力集中到这里。炮火像山洪压下来,攻击的部队一排排应声倒下,一批批被埋在炮火掀起的泥土里。第二纵队第六旅旅长周发田站在一堵断墙边,大叫:“机枪!机枪!给我压住它!”
喊声引来一串子弹,打得墙基的石头火花乱迸。警卫员一把拉住周发田往壕沟里拽,周发田甩开;“不让老子指挥啦?妨碍老子枪毙了你!”说罢一跃又跳出堑壕,靠前指挥。
卧倒的战士被旅长的英勇鼓舞着,呼地站起一片……
第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冒着炮火直靠到前沿阵地,急得作战参谋大叫:“司令员,你的位置不应该在这里!”
一个战士发现了陈再道,兴奋地喊:“同志们!司令员——”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胸口,血呼地喷了尺把高,他倒下时笑容还没有消失。陈再道一把抱住他,紧紧搂着,猩红的血染透了陈再道的前襟。
作战科科长告诉陈再道,已经有十几个旅团干部负了伤,作训科科长和第十八团二营教导员牺牲了。陈再道两只眼睛一阵一阵打着闪,血红血红的。
天亮前,陈再道命令部队撤出战斗。
连攻三次未成。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水壕里的水漫了出来,整个羊山集成了泽国、水乡、血海,一片汪洋。
金乡距羊山仅有二十华里,第三十二师、第七十师被歼之后,王敬久既怕第六十六师也被歼,又怕自己被围,每夜都爬到金乡城内的宝塔上观察战况,指挥驻在城北的榴弹炮营向羊山集附近炮轰。
七月十六日,王敬久传蒋介石的指令,再次要第六十六师突围。
宋瑞珂复电:
连日激战,负伤官兵甚多。他们多年随从左右征战,不忍遗弃;如遵令突围,又无法带走。故各级军官都决心固守待援。
蒋介石深为宋瑞珂在此危急之时犹以伤员为重而感动,同时又忧心宋瑞珂的险恶处境。他电催顾祝同,速调五个师进鲁西南,以解宋瑞珂之围,全歼刘邓。
顾祝同正为山东战局慌乱,蒋介石一调就是五个师,真是捉襟见肘。徐州的兵不能减,山东的兵不能调。筹来划去,还是去挖豫北、陕西、武汉、洛阳的整编第十、四十、五十二、八十二师和青年军第二零六师编成第四兵团,命王仲廉为司令长官。
陆军司令部总参谋长郭汝瑰对此颇有异议:“王仲廉最大的本事是营私舞弊,此人万不可重用。”
顾祝同的高参顾鸣岐也说:“去年王仲廉两次与刘伯承交手,两次均为败局。鲁西南已失两师,此次援军之帅,事关重大,望总司令三思而行……”
顾祝同脸色难看。他并非器重王仲廉,只不过是无奈之举。他气恼地反问:“以二位之见,哪个又比王仲廉强呢?”
郭汝瑰、顾鸣岐无话。
顾祝同下了调令,仍不放心。远水不解近渴,第六十六师危在旦夕,如有闪失,蒋介石不会轻饶作罢的。于是他一面严令王敬久率兵为第六十六师解围,一面派飞机盘旋于羊山集上空,为宋瑞珂助战。
王敬久接令后仿佛患了牙疼病,吸溜了半天凉气,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亲自出马,于是想到了第六十六师留驻在金乡的第一九九旅。
王敬久叫来了第一九九旅旅长王士翘,说:“你是宋师长一手栽培的,如今他和六十六师弟兄被围在羊山,你理当拼死相救。你的任务是接应六十六师突围,接不到宋师长不准回来,这是死命令。”
王士翘像没听懂司令长官的话,凝视着王敬久。
“明白吗?”王敬久问道。
“明不明白,都一个样。”王士翘掉头疾步离去。
王士翘悲壮地率领着他的第一九九旅疾驰羊山集,行走十余里,到了万福河南岸石家店。河对岸,刘伯承已部署了冀鲁豫第七分区和冀鲁豫独立旅的阻击部队,防守严密,炮火激烈。第一九九旅被阻于万福河南岸,数天不得前进一步。
王敬久天天用报话机催战,天天是“限令即日晚十二时到达羊山,否则以军法从事”!
七月十九日,万福河对岸突然停止了炮击。
王士翘对他的同僚说:“人家张好了口袋等着我们,明明是去送死,还是让我自杀了吧!有我在,你们就下不了台;我自杀了,你们倒好找出路……”言毕,王士翘拔出手枪。
左右压住枪口,对王士翘说:“反正都是一死,索性大家死在一处。”
这时援军第五十八师已经到了万福河附近,王敬久电告该师师长鲁道源:“整编六十六师是陈诚的基本部队,你们必须到羊山集去解围,否则陈总长不会饶恕你们的。”
与此同时,王敬久又授命第一九九旅归属鲁道源指挥。
在双重压力下,第一九九旅从对岸敞开的“口子”过了河,随其过河的还有第五十八师的第一个督战团。
王士翘过了河,进至距羊山集五里的万福庄。伏兵从路两边一跃而起,第五十八师的督战团见势掉头即逃;第一九九旅孤军抗击,半小时后,溃不成军。在混乱中,六个营长有四个被击毙,两个团长剩下了一个。王士翘头部负伤,眼见全旅官兵进了网,无奈只身逃往万福庄以北的高粱地,一直藏到午后,头部伤口血流不止。他想回去是死,躲在这里还是个死,于是走出来,向解放军投降。
宋瑞珂派出接应第一九九旅的一个团也被歼灭,最后仅有第一九九旅的连长姚辉和一个排长、两个士兵“杀”进了羊山集。
宋瑞珂听姚辉叙述了经过,半日无语,直到天黑,站在电台前口授电文:“校长,六十六师据死坚守羊山集,现已弹缺粮绝,料难再供驱驰……”
2
蒋介石乘飞机亲临开封督战。
按说他是无暇离京的。七月二十二日,美国特使魏德迈受总统杜鲁门派遣,就要抵华考察。事关国民党政府之前途,蒋介石一直期待着这个日子。再有三天特使先生即来华,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须总裁考虑的事情繁缛复杂。但他还是登上了飞机。
七月初丢了郓城、定陶,第五十五师被歼;六营集一战,勾销了七十、三十二两个整编师;与此同时,连接南北的大动脉——津浦路又被外线出击的共军切断;七月十七日,山东南麻整编第十一师突遭陈毅部袭击;此危未解,羊山第六十六师又告急。切肤之痛使蒋介石连日来情绪浮躁,脾胃不振;想起孟良崮一战,痛失第七十四师,爱将张灵甫壮烈殉职,更是郁愤冲怀,绝不能让整编第十一师和第六十六师两支国军之精锐重蹈第七十四师之覆辙!
开封,蒋介石寓所小客厅。
顾祝同额头上沁满了细汗,笔直地站着。客厅里只有他和蒋介石两个人。
蒋介石问:“你调的部队呢?”
“都在路上,日夜疾驰,鲁道源已经赶到羊山附近……”
“那个王仲廉呢?”
“连日大雨,车辆辎重陷于泥泞。我已电催,限他二十三日前必须赶到羊——”
蒋介石呼地从藤椅上站起:“他现在哪里?!”
顾祝同惶惶然:“王仲廉部在龙凤集附近。”
“告诉他,二十一日赶不到羊山,军法从事!”蒋介石愤懑地说,“以我的绝对优势,竟每为劣势之共匪所制,究其最大原因,就是这些昏庸之辈精神不振,每存苟且自保之妄想;既缺乏同仇敌忾之认识,又无协调一致之精神;束手让共匪所制,取辱招患……”
蒋介石突然以手击胃,亢奋的情绪导致胃部一阵阵痉挛。
“校长!”顾祝同慌乱地叫了一声,从玻璃凉杯里倒出一杯水。蒋介石接过水杯,看到顾祝同颤抖的手,语气转缓:“墨三,我把山东、鲁西南都托付给你了。对你的信任,是在他人之上的。”
“学生无能,辜负了校长的栽培、厚爱……”
“南麻的十一师你怎么安排的?你坐。”
“令黄百韬第二十五师翻越九顶连环山,黄国梁四师越过沂水河,李弥的八军放弃临朐,三部会合向南麻进攻,解胡琏十一师之围。”
“好。”蒋介石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推,说,“南麻就这样。我这回再不能放过刘伯承!”
蒋介石步子急促地走到客厅一角的沙盘前:“他不是要吃掉我的六十六师吗?好,让他吃!六十六师是个铁核桃,他那里啃着,我这里五个师从背后杀过去。”说着,他把手一挥,“我就在巨(野)金(乡)鱼(台)来一个会战!”
顾祝同情绪也高涨起来:“>..我三十个旅,二十万兵,打不垮刘伯承也要把他赶过黄河去!”
“不!绝不能让他跑!这回我要把他消灭在巨、金、鱼!”
“校长高见。全歼刘伯承部,便铲除了中原之大患,也就确保了山东战场。”
这时,随蒋介石同机而来的陈布雷走进来:“主席找我吗?”
蒋介石指了指藤椅:“坐。”
这位“文学侍臣”一身白素的杭纺衣裤,他刚刚在藤椅上落座,蒋介石便贸然一句:“那篇文章发了没有?”
陈布雷立刻明白蒋介石所指:“已经发出,最迟后天见报。”
他们说的文章是蒋介石授意陈布雷写的《黄河归故势在必行》,这是蒋介石放出的一只探测国际舆论的气球。自从刘邓跨过黄河天险,全国乃至美、英、苏以及世界哗然,蒋介石如鲠在喉。鲁西南局势不断恶化,他跃跃欲试,预谋炸开黄河堤口,水淹刘邓,让黄河第二次参战,但又怕遭全国以及世界舆论的责难,于是命陈布雷亲笔撰稿,炮制了这篇署名“水利专家”的文章,鼓吹黄河归故,以此投石问路。
陈布雷回答了蒋介石,又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我以为还是不走这着棋为上。”
蒋介石说:“我准备在巨金鱼会战,万一……就只有如此了。”
顾祝同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能问,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忽听蒋介石叫“墨三”,他忙站起。
“墨三,给我安排个记者招待会。”
顾祝同眼里打着问号,他知道蒋介石一向不高兴接见记者。陈布雷也狐疑地看着蒋介石。
“要中外记者都参加。”蒋介石又补充了一句。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内,在陕北的小河村,毛泽东正站在院子里,亲自指导卫士搭凉棚。卫士们砍来很多柳枝,挖了坑,埋了柳杆,横一枝竖一枝地架起来,将棚顶扎得像彩楼。
第二天,中共中央前委扩大会议就在窑洞外的凉棚下开始,来参加会议的有林伯渠、贺龙、彭德怀、陈赓等人。
陕北的太阳在七月里更是火辣辣的,好在凉棚四下通风,倒也不十分热。
毛泽东轻轻击掌:“请咱们的军委副主席兼代总参谋长周恩来同志谈一谈。”
周恩来:“还是请主席先讲。”
“也好。”毛泽东稍停,很随意的样子侃侃而谈。他首先讲了当前几个战场的局势,接着分析了敌我力量的对比,然后说:“为了加快胜利的进程,我们必须将主力打到外线去,打到蒋介石的鼻子底下去!这是一个转折,从反攻转为大踏步进攻的转折。事关重大,所以请了你们这些诸葛亮来。蒋介石搞了个‘双矛攻势’,一个拳头打山东,一个拳头打陕北,想迫使我们在华北与他决战。可是他的两个拳头这么一伸,胸膛就露出来了。我们呢,紧紧拖住这两个拳头,然后对准他的胸口插上一刀!”
周恩来在地图上画个圈,接道:“这一刀就是刘邓大军。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正大闹鲁西南。待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之后,他们将以出其不意的动作挺进大别山,直捣蒋介石的胸膛。可以这么说,这是给蒋介石的致命一刀。”
“那么我们呢?”陈赓高声大喊,已经蹲在凳子上。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主席、弼时和我的意见是,陈谢兵团不到陕北来,而是掉头向南,进兵豫西!”周恩来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一指,“这是第二把刀。这两把刀要相互配合。此外,还要有第三把刀。”
任弼时拿下红木烟斗:“陈粟兵团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往胶东,把蒋介石的‘右拳’尽量往海边拖;另一路过黄河,进军豫皖苏。”
贺龙也蹲在凳子上,烟斗吧嗒得很响:“刘邓对着前胸开刀,陈谢打他的肋骨,陈粟击其侧背,挺厉害的三把刀哟!”
周恩来在地图上又画了第三个圈儿。
彭德怀凑近地图,稍许,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形势?”
林伯渠推推眼镜:“这分明是个‘品’字嘛!”
毛泽东上前,指着三个圈圈:“正是一个‘品’字形阵势。我三军将在江河淮汉之间互为掎角之势,机动歼敌。蒋介石的日子恐怕更难过喽!”
彭德怀说:“我打榆林,诱敌北上,把蒋介石的‘左拳’再拖到沙漠边缘。”
毛泽东:“好!这叫‘三军配合,两翼牵制’。”
周恩来:“按照这个战略部署,我们就有可能在战争的第二年实行新的战略方针,举行全国大反攻,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凉棚下气氛活跃。
陈赓喝了一碗水,擦着胡子上的水珠说:“中央的决策英明!”
毛泽东:“话不要说得太早,要靠事实证明。”
周恩来:“中央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第九纵队、第三十八军、太岳军区第二十二旅组成陈谢兵团,陈赓任前委书记。这个兵团没有司令员,没有政委,没有兵团指挥机构。军政指令都由第四纵队机关下达,陈赓负责全权指挥。”
陈赓:“任务还怪重,我就要当过河卒子了!”
毛泽东:“你在晋南打的几仗,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你过河去,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他现在离疯也不远了。”陈赓很自信。
毛泽东从旧木椅上站起身:“战略全局的中心环节就是刘邓大军向大别山跃进。中国历史证明,谁想统一中国,谁就要先控制中原。今天,中原逐鹿,历史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3
天似乎被炮火轰塌了,大雨不停,肆虐的风疯了似的东冲西撞,呜呜地呼啸着。
刘伯承来到前线。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腿往下流。陈再道、陈锡联面对刘伯承站着,彼此离得很近。
刘伯承摔掉帽子,这是他不常有的动作。
“仗打得太蠢!太蠢了!”刘伯承头顶上那道伤疤由于动怒而泛着紫红色的光,嘴唇被冷雨激得没了一点血色,“不管你是多么高的指挥官,权威有多么大,即使一个口令能使成千上万的人向你立正,你也没有权力让哪怕是一个士兵作无谓的牺牲!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个指挥员不但要负歼敌三千之责,也要负自损八百之责!不能随便死一个人!”
刘伯承转过身,面对窗外哗哗的大雨,宽而厚的脊背急剧地颤抖着。
“司令员,仗没打好,责任在我。”陈再道说。
陈锡联:“三纵担任总攻,打羊山我是总指挥。司令员,处分我吧!”
刘伯承转过身,喘息仍不平静。
陈再道面带愧色:“我们的主要问题是轻敌。连打了几个胜仗,开始麻痹大意了,对敌人的防御能力估计过低,对敌情侦察得不详细。第一次攻击,五旅报告说攻下了‘羊尾’——因为天黑,对地形不熟悉。其实只占了几个小山包,并没有真正占领‘羊尾’。听到‘羊尾’攻下了,我就让四旅向羊山集攻击。结果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用火力向我反击。部队队形密集,遭到炮火杀伤……”
陈锡联接上说:“我们三纵过黄河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参战。兄弟部队攻郓城、拿定陶、打六营集,更挑起了我们急于求战的情绪。士气高本来是好事,但忽视了潜伏着的急躁、蛮干情绪,对敌情的侦察不够细致,工事做得也不够坚固……”
“就凭硬冲了,是不是?”刘伯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还想说什么,眼光落在陈锡联的脸上。那张脸比几天前瘦了一大圈儿,胡子像一蓬乱草,双眼布满了血丝,眼角上结着两坨黄黄的眼垢。刘伯承又转向陈再道:一身泥水,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细长的泥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那是战争给这位出生入死藏书网的老战士留下的印记……
雷电在屋脊上炸响。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雨水。他曾无数次为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爱将自豪,在他们身上保留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朴实气质,又处处显露着军事指挥员的果敢、坚韧和威严,这是战争造就的一代革命军人的典型特征。
“几天没睡觉了?”刘伯承戴上眼镜,语气显然缓和了,“越是胜利,越要细心谨慎。打了半辈子仗,应该认识战争了。”刘伯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怎么样?羊山还打不?”
陈锡联肩膀一颤,陈再道猛地抬起头,几乎同时喊道:“打!当然打!”
刘伯承递过军委的电报:
刘邓对羊山集、济宁两点之敌,判断确有迅速攻歼把握,则攻歼之。否则立即集中全军休整十天左右,除扫清过路小敌及民团外,不打陇海,不打新黄河以东,亦不打平汉路,下决心不要后方;以半个月行程,直出大别山,占领以大别山为中心的数十县,肃清民团,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吸引敌人向我进攻打运动战。我们已令陈赓纵队并指挥太行纵队、五师、三十八军共七万余人,八月下旬出豫西,建立鄂豫陕边区根据地,吸引胡宗南一部打运动战。
刘伯承:“中央正在陕北召开会议,对我们挺进大别山,实行中央突破,又有了进一步的部署。蒋介石让我们打急眼了,十九日到了开封,扬言要在巨、金、鱼跟我们会战,现在有五个整编师、三十个旅正朝鲁西南运动。你们看,迅速攻下羊山有把握没有?”
陈再道:“蒋介石调的援军还在路上,就近的金乡之敌已没有再支援六十六师的力量。我看迅速拿下羊山有把握。”
陈锡联:“宋瑞珂的六十六师确实有战斗力,这是事实。但是他们已被围了十天,兵源、粮源、武器弹药的来源全被我们切断,这几天的激战消耗又这么大。如果我们再作仔细侦察,重新调整进攻部署,全歼六十六师没有问题。”
刘伯承在地图前沉思片刻,说:“吃掉了六十六师,我们又可以甩掉一个围追的包袱,减轻挺进大别山的负担……”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止住:“那就打!把野司的榴炮营、一纵队的炮兵团都调给你们。你们要认真侦察,而后研究个方案报总指挥部。等天一放晴,就发起总攻!”
七月二十四日,宋瑞珂手持望远镜,站在羊山集北侧高地上瞭望。进入望远镜的是一片汪洋,东、南、西五里以内全是共军构筑的工事。他抬高望远镜,向十里以外瞭望。烟雨朦胧,能见度不好。他仔细望着,寻找着,希冀视野里 51fa." >出现援军的影子。
七月二十一日,宋瑞珂接到王敬久的电报,告之王仲廉兵团已到龙风集附近,预计二十三日可到羊山集,希与之联络;后又补电,说王仲廉兵团因雨受阻行军迟缓,二十五日可到羊山集。宋瑞珂自二十一日晚便令无线电与王仲廉联络,每夜呼叫。但王兵团无线电只接应,却不肯告知到达地点,去电报也不回复。
更令宋瑞珂恼怒的是王敬久的代理参谋长刘秉哲打来的电报:
余锦源(第七十二师师长)、陈颐鼎两兄已率所部由嘉祥南来,二十三日到纸坊街(羊山集东北二十五里),至迟二十五日可到羊山集与兄会师。
宋瑞珂大骂“卑鄙”,把电报撕得粉碎。
雨点大了起来,噼噼啪啪敲在雨衣上。这湿淋淋的世界使宋瑞珂觉得每个关节都长了锈,浑身长满了青苔,潮腻得想揭一层皮,砸开每一处关节。
远处,在潇潇的雨声中伴随着马的嘶鸣哀号。又在杀马了。一个师两万多张嘴,粮食是一粒也没有了。马是有数的,马杀完了还杀什么?
昨天下午,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派飞机空投给他的信说:奉蒋总裁的电话谕转告吾兄,苦战一周,既未能突围,即在羊山集固守待援;但最好能占领葛岭,使占领区域大些,以便空投粮食,而利固守。
宋瑞珂让第三十七团团长李竹泉带领部队攻占葛岭,冲了几次,像冲在网上,只好息鼓收兵。
宋瑞珂研究过老百姓拥戴共产党的原委,认为“秋毫无犯”是取信于民的根本。所以他的部队不允许有烧、杀、抢、掠的行为,甚至有行军不许踏倒田间青苗的规定。现在撑不住了,第一八五旅旅长徐涣陶到羊山集搜刮了几次,与民争食,把羊山集翻了个底朝天。仅二十三日一天,镇上的牛就被宰掉了五十八头。
自认为“举手可撑半边天”的宋瑞珂,没有了构筑羊山工事时的不可一世,他开始怀疑当初不突围的决定是否正确。此刻是进无路,退亦无路,固守又无粮草弹药。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援军上,但援军天天说到,天天未到,只丢给他一个一个的精神安慰。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离宋瑞珂几米处炸响,爆裂的弹片和碎石扎进他的左臂。他喊卫兵,不闻回声,一回头,只见卫兵躺在血泊中,残脚断臂没了模样。参谋长郭雨林跑上来,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把抱住宋瑞珂,两人摔倒在泥水里。
炮弹又飞过去。宋瑞珂站起来,用手指掸了一下帽子上的泥。
郭雨林向他报告:“西寨门失守!”
二十五日,天放晴了。雾气在山野里升腾,沸沸扬扬。太阳像个白炽的蜡球,刚爬出山梁,便蒸腾着暑气扑面而来。
四通八达的堑壕里积满了泥水,战士们吃睡都在泥水里,伤口被泡得发白、溃烂,直流脓血。炊事员开始还把饭菜放在木板上,推着到各班送饭;后来干脆把锅漂在水上,用力一推,铁锅就晃晃悠悠自己浮过去了。
最讨厌的是遍布在壕沟旁的敌尸,终日被水泡雨淋全腐烂了,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战士们不停地用手、铁锨、帽子排出工事里的积水。有人被蒸气和恶臭熏晕,战友就用毛巾蘸点白酒,扑在鼻子下,让他清醒过来。
第三纵队第十九团十连连长赵金来接到通知到前面看地形。他带着一排长顺着交通沟往前走,水浅的地方到胸口,蹚着走;水深的地方就得游泳了。
快到前沿阵地时,赵金来看到旅长马忠全,旅长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拿着望远镜在观察。那人像他们一样,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太阳晒在他的背上,短裤全被汗水湿透了。
赵金来喊“报告”,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纵队司令员陈锡联。
陈锡联说:“十连是突击队,连长同志,准备得怎么样了?部队的情绪好不好?有什么困难吗?”
赵金来立正敬礼,陈锡联和马忠全哈哈大笑。赵金来这才想起他和司令员的装束,也笑起来,报告说:“只要首长下命令,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九连、十一连连长也来了,陈锡联说:“你们攻上羊山好几次了,听听你们的意见。”
赵金来说:“‘羊腰’拱起部位是全山最高的地方,应该先夺这个制高点,这样就能在山上站住脚了。”
“我看打‘腰’并不比打‘头’难,后路不至于断,可进可退,能攻能守。上次打‘头’,就是吃亏于绝壁,上去下不来,后援接不上去。”九连连长直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十一连连长说:“敌人的重要指挥部恐怕都在‘羊腰’后面石头寨的地堡里。十九日进攻,我发现那里火力特别密集,防守特别严密。只要占了‘羊腰’,我们就等于占了羊山,可以吃‘全羊席’了。”
陈锡联很欣赏地望着三个突击连长,不住地点头。
马忠全说:“司令员已经对羊山作了全面侦察,决定先攻羊山,再打羊山集。你们的意见很好,攻打羊山要先骑上‘羊腰’,这里是主峰。然后抓住‘羊头’,割‘尾巴’就很容易了。”
“你们是直接带兵的人,善于动脑子,很好。”陈锡联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赵金来问,“哦,那天,就是你喊着让我换匹快马,是不是?”
那是过了黄河后,第一、二、六纵队都打响了,第三纵队的任务是盯住西路敌军。部队不知道还有硬仗等着他们,急得不行。陈锡联骑着马从十连经过,赵金来喊:“司令员,你的马该换换了!”陈锡联奇怪地问:“我的马怎么啦?”“你的马跑得太慢,任务都让别的纵队抢走了!”
赵金来没想到司令员记住了自己的话,笑了起来:“报告司令员,现在你的马不用换了,我们的任务很光荣!”
“也很艰巨!”陈锡联也笑了,“好好对付宋瑞珂,一定不要急躁。”
羊山的“尾巴”在七月十七日的第二次攻击时就被钉上了钉子。第二纵队第五旅第十三团三营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筑起了工事。部队伤亡很大,但是敌人再没能夺回已经被三营占领的十五个小山包。
在敌人鼻子底下安营扎寨是要有胆量和智慧的。一斤老白干下肚面不改色的三营营长何福田,性子也是辣辣的,他不光把全营人马扎下来,还天天夜里带着两个排去跟敌人夺山头。
他的动员很简单,袖子一捋,帽子一摔:“今夜咱们去收拾几个山头!当兵就要打仗,敢打恶仗才算真正的兵!当兵要像兵,当舅子要像舅子!啥样儿算兵?啥样儿是舅子?我给你们做个样子!”
他让一个排作掩护,一个排跟在他身后。战士们还没看清营长跳起来干什么,敌人哨兵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倒在泥水里。最厉害的是,他能带战士们一枪不发,十分钟连窝端一个连的敌人,占领一个山头。三营的阵地每天蚕食一样扩大着、巩固着。
何福田还增加了政治攻势。天一黑,他的战士就对着敌人的山包喊话:“蒋军兄弟们,你们拼死、挨饿为的啥?过来吧,咱解放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咱们都是受苦人的子弟,是一家人。仔细想想吧,想通了就过来,枪口一转咱们就是亲兄弟!”
有的战士喊完话,就用迫击炮送炸药的办法,把馒头和宣传品投到对面的地堡上;看到有敌军士兵露出来,就喊:“拿吧!我们不打。过来还有肉吃呢!”真的爬出来几个抢馒头的。后半夜,两个三个的敌兵结伙儿往这边跑,每天都有。
天一晴,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嗡嗡地叫着,不是投炸弹,而是投食品、弹药。这是战士们最高兴的时候——运输机不敢低飞(有两架已经被机枪打下来了),双方阵地又相距很近,空投下来的子弹箱和麻袋装的大米、白面差不多都落在三营的阵地上。三营的弹药“补充”得几近饱和,还有了搭帐篷用的降落伞,南方籍战士特别满意有了大米吃。
三营在“羊尾”坚持了八天。七月二十五日,纵队司令员陈再道突然出现在三营。当时,何福田正在七连二排,他闻声忙钻出帐篷,差点跟陈再道碰了个满怀:“司令员,你怎么……”
陈再道紧紧握住何福田的手:“何营长,你们吃苦了!”
七连连长郭义堂本来就口吃,一着急,结巴得更厉害:“首……首长,这儿……离敌人太……太近,小……小心敌人冷……冷枪!”
陈再道钻进了战士们的帐篷……
陈再道、陈锡联反复切磋了总攻方案,上报总指挥部。刘邓命令:七月二十六日总攻。
七月二十五日夜里大雨倾盆,一直下到二十六日黄昏。壕沟里灌满了雨水,掩体工事被冲垮。总攻计划无法实施,推迟到二十七日。
这天得到情报,蒋介石向顾祝同发出命令:
刘邓被大雨所困,交通、通讯均发生困难,是围剿歼灭的良好时机。命王仲廉一日内赶到羊山,与金乡王敬久集团、鲁道源五十八师合击刘伯承部。此战若予以彻底打击,则结束山东战事,指日可期。自明日(七月二十六日)起,各部队即应逐渐与匪主动接战。望各级官兵猛打穷追,达成任务。希饬遵照。
此时,王仲廉率领整编第十师、第二零六师、第八十二旅已抵冉固集,距羊山仅一天的路程;王敬久距羊山十里;鲁道源在万福河对岸,与羊山隔河相望。倘若援敌“主动接战”,进展迅速,不但会打乱解放军的总攻部署,甚至有将第六十六师接应出去的可能。
刘邓、二陈面对漫天风雨焦灼不安,如果第二天仍是大雨……
4
天一破晓,满天云霞,斑斓似锦,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数日的阴霾驱尽。羊山集外的刘邓大军上下欢腾,对着太阳呐喊呼叫,如同在祭祀太阳神。
七月二十七日下午六时三十分,一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
榴弹炮、野炮、山炮、迫击炮万炮齐发,天上的流云急促地飞逝了。大地剧烈颤动,连人的脚都站不稳。开始还可见山上的敌人影影绰绰,渐渐烟雾把羊山、羊山集包裹起来,像一只死羊浸在沸水之中。炮火进行了四十分钟,“羊头”“羊腰”“羊尾”如同喷裂的火山,红透了。
步兵、炮兵、工兵各部队以及各友军统一协同动作,从四面八方突破了敌人的强固防线。
第三纵队第八旅旅长马忠全命令突击队向“羊背”进攻。第六十六师不愧是国民党军队的精锐,在经历了这样的狂轰滥炸后,抵抗仍是顽强的。突击战士一排排倒下,后面的又一批批冲上去,前进的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曾七次负伤的马忠全又被击中右臂,但他仍在弹雨中挥臂指挥。
第十九团十连连长赵金来带领突击队向“羊腰”挺进,接近鹿砦时,敌暗堡的火力点复活了,十几挺机枪在他们面前打成一道火墙。赵金来高喊:“骑上‘羊腰’,消灭敌人!”一个横滚,接近暗堡,扔进几颗手榴弹,炸哑了几挺机枪。战士们一跃而起……
前面是断岩。赵金来见断岩太陡,硬冲伤亡会更大,便命令一排长带二班从右侧迂回过去,占领断岩。
时间一秒秒过去了,仍不见一排长那边的动静。赵金来心里一急,爬起来就往上跑。通信员小王把他按住:“连长,全连都指望着你呢……有命令我去传达!”
小王飞跑上去。不一会儿,他爬回来,一身鲜血:“一排长牺牲了,二班控制了交通沟。”
赵金来命令:“史玉伦,你代理排长,带一班、三班上去,一定要把交通沟控制住!”
史玉伦是名冠全军的战斗英雄。定陶战役前,王克勤还跟他提出竞赛条件。两位英雄像刘邓大军的两面鲜艳的旗帜。羊山战斗打响前,史玉伦在日记上匆匆写道:“王克勤,今晚我为你报仇!你的竞赛条件我永远记得。等我的好消息。”
史玉伦头上缠着几道白纱布——那是十九日负的伤,左臂挽着一篮子手榴弹向前冲。他身边紧跟着一个瘦小的战士。他们接近交通沟了,突然史玉伦的身子猛地一震,中弹倒地。
赵金来的眼睛刹那间模糊了。
“为班长报仇,冲啊!”史玉伦身边的那个瘦小战士吼道。他是新战士,第一次参加战斗。现在他代替了史玉伦,带着两个班冲了上去。
控制了交通沟后,敌人为夺回阵地成连成营地往上拥。赵金来率领全连打退敌人五次反攻,子弹打光了,就甩手榴弹;最后,连手榴弹也没有了,赵金来就命令用石头砸。战士们有的几个人推着大石头往下滚,有的抱起石块往下扔……
紧急关头,营长南峰岚带着十一连赶上来。南峰岚是赵金来十分敬重的领导。多少次了,每当仗打到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候,他都神奇般地“冒”出来,扭转了危机。
“赵连长,你负伤了!”赵金来冒血的右肩没有逃过南峰岚的眼睛,他派人硬把赵金来送下羊山。
借助旅长的望远镜,赵金来看到他的连和九连、十一连在营长的组织下,正在开辟通路。炮火在延伸,南峰岚带着部队很快冲上了主峰“羊腰”。
赵兰田旅长随主攻团跟进登上主峰,把指挥所开设在山顶上。
忽然赵金来惊呼:“营长——”
望远镜里,一颗炮弹爆炸,南峰岚被掀起两米多高,又重重地抛向山下……
第二纵队第五、六旅也在激战中。第十六、十七团由羊山集西北实施主要突击;第十八团由羊山集街道向东突击。羊山集内短兵相接,巷战激烈。对?手相当顽强,第十八团每占领一个碉堡都要经过激烈拼搏。
团长李开道指挥用十二毫米高射机枪平射打地堡,这种机枪威力大,压制地堡的火力很灵,几发子弹就能打哑它。李开道光着头,袖子高高挽起,棕色的脸膛被烟尘涂抹得横一道竖一道。由于不住地呼喊,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音。
整整一夜,羊山集火光通明,杀声震天。拂晓时,羊山全部被占领,羊山集守敌也大部被歼,宋瑞珂的三个警卫连也缴械投降了,但是不见宋瑞珂。
俘虏交代,集镇东北一幢带院墙的高楼内还有残部。周发田旅长判断那是敌第六十六师的指挥所,宋瑞珂很可能在那里。他草草地写了一封信,让一个俘虏送去。这封信劝告宋瑞珂停止抵抗,如果投降,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这时,第十八团一营教导员韩镜的报告证实了周发田的推断。韩镜说:“部队查明,敌指挥所就在镇子东北面的一座大楼里。”
周发田命令韩镜:“立即派部队攻打!如果宋瑞珂投降,就带活的回来;如果敌人反抗,就干掉他们。记住,宋瑞珂就是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弄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宋瑞珂。”
一九九一年秋天,笔者在上海黄埔军校同学会上见到了宋瑞珂。谈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瑞珂回忆道:
“七月二十七日晚十二点多钟,羊山的制高点被占领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守了。在这前一天,蒋介石还派飞机投来他的亲笔信。信中写道:‘羊山苦战,中正闻之忧心如焚。望吾弟转告部下官兵暨诸同志,目前虽处于危急之时,亦应固守到底。援军日驰夜骋,不时即到。希弟信赖上帝庇佑,争取最后五分钟之胜利。’
“我之所以坚持固守,希望正是在援军。可是二十五日已经到了冉固集的王仲廉怕钻刘伯承的‘口袋阵’,部队跬步行进,每天只走十华里,直到二十八日六十六师被歼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儿。王敬久近在咫尺,但除了一次次欺骗的电告,并不肯接近羊山一步。我当时已经认识到‘战不胜,守不固,非吾之罪,内自致也’。
“到二十八日中午,我给一八五旅打电话,电话不通;给十三旅打,电话线也断了。羊山已全部失去,羊山集东西已被突破,我知道大势已去。这时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我的头发烧着了。我拔出手枪要自杀,卫士金和甫一把将手枪夺了过去,说:‘师长,你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心里很悲凉。仗打成这样,对不起跟随我多年的部下……这时候,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我想,这仗如果继续打下去,无疑徒招更多的伤亡,便说:‘再打没意思了,你们哪个出去告诉解放军,我们不打了。’中尉龚振华站出来,说:‘我去。’
“过了一会儿,龚振华带进一个解放军指导员。我和参谋长以下的参谋人员、一个旅长、八个团长被生俘。当我们走出大院的时候,一个执行押解任务的士兵端着枪,很高兴地看着我,说‘师长,欢迎你’!我一看,原来是前几天投降过去的兵,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只是去掉了帽徽和臂章……”
历时十二个昼夜的羊山之战胜利结束。此役歼敌一万四千余人,击落敌机两架,缴获野炮十二门、迫击炮十六门、各种小炮一百零二门,轻重机枪三百六十七挺、手提机枪一百五十八支、长短枪数千支,汽车三十六辆,电台七部,骡马四百多匹。
当宋瑞珂被押解走出羊山集时,第二纵队有个干部面滚热泪,愤恨难平,扬手打了宋瑞珂。事后,他很后悔,人家放下武器了,还打人家干什么?可是,当时他确实是难以抑制——多少好同志好领导负伤了、牺牲了。包括第五旅参谋长在内的团以上干部就有十五人负伤,营级干部伤亡三十二人,连以下伤亡更多。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六日,黄埔军校成立六十周年纪念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陈再道、宋瑞珂应邀出席会议。两位当年有过恶战之交的对手在数十年后又相聚了。
陈再道问身边的人:“听说宋瑞珂来了,他坐在哪儿?”
宋瑞珂闻讯,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向陈再道走来。
陈再道端起一杯白酒迎上去。
宋瑞珂见陈再道手中的是白酒,转回桌旁,放下红酒,换上白酒。
两位将军走近了,止步,四目相对,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没提羊山。
第十章 抉择关头
一九四七年八月
南京 鲁西南
1
顾祝同的汽车一驶进蒋介石官邸,便感受到了节日的气氛。
晨风拂动彩旗,“庆祝山东大捷”“庆祝南麻、临朐大捷”,红纸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礼堂外聚集着一群记者,忙碌而兴致勃勃。
郭汝瑰从车的前座回过头:“钧座,这是怎么回事?”
顾祝同摇摇头,目光茫然。两人满心惶惑地去见蒋介石。
南京的八月是最难挨的,总裁办公室黑暗而不通风,更是闷热难当。蒋介石一身戎装,孤寂地坐着,打禅一般,仿佛全不感知世间的冷暖寒暑。
郭汝瑰不由暗暗吃惊。
“坐。”蒋介石吐出一个字。
侍卫倒过水,退出去了。
“猥琐不堪,哪有打胜仗的样子!”蒋介石吐出一句。
顾祝同、郭汝瑰忙起身。顾祝同说:“辜负校长栽培。鲁西南丧失战机,一败涂地,学生有罪……”
“哪个讲鲁西南一败涂地?决战刚刚开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怎么就有了定局?!”
顾祝同怔住了,呆呆地注视着捉摸不透的总裁。不过是二十个小时,昨天总裁还在电话里大骂:“没血性!没志气!一个月不到,报销了我三个师、两个旅……无能……长此下去……党国要败坏在你们手里!”
面对着顾祝同、郭汝瑰,蒋介石继续说:“鲁西南不过是一时失利。而且,一不是因为共匪强大,二不是因为我们战略上的疏忽。王仲廉若如期赶到羊山,局面将大异于今日。他身为兵团司令,徘徊不前,顿挫士气,贻误战机……墨三,执行我的命令了?”
顾祝同答道:“报告校长,王仲廉已经着令撤职,押京法办;罗广文升任第四兵团司令。”
精明的郭汝瑰轻吐一口气。抬出一个王仲廉,一笔勾销了鲁西南的败绩,总裁的高明每每在这种时刻显露无遗。
蒋介石沉默片刻,话锋一转:“看到了?这里上下庆贺山东大捷,你们二位有何感想?”
顾祝同的思路早已乱得不成章法,嗫嚅了几声,话难成句。
郭汝瑰到底机敏、灵活,道:“主席英明。”
“嗯?”蒋介石看了一眼郭汝瑰说:“南麻、临朐,不可称大捷吗?”
郭汝瑰忙说:“当然,当然是大捷。”
南京距徐州虽然有三百公里之遥,但战局、战况每日三报;尤其进入七月以来,山东、鲁西南的情况每天直报蒋介石。蒋介石也几乎每天打电话询问战情、下达指令。山东守南麻的第十一师七月十七日被陈毅一部包围,经调兵遣将,四个师去解救,才免于被歼,这是事实。但这期间陈毅部的战略部署已发生变化,其第三、八、十纵队在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唐亮的指挥下进入兖州、济宁地区与刘邓呼应;第一、四纵队渡过泗河,也即将进入兖州、济宁地区;第二、七纵队则在诸城地区。蒋介石令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率五个军在胶东半岛扫荡,接触到的仅是华东野战军的第九、十三纵队。郭汝瑰前日在电话里向蒋介石报告说:“鉴于目前山东陈粟部已在沂蒙山区化整为零,我并未求得决战。以五个军之雄力与其一两个纵队纠缠,零星小胜,于战局无补。”现在蒋介石又问他南麻、临朐是否算大捷,他还能说什么呢?
顾祝同自然也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他的老到,也不是不明白总裁在此时此刻大肆宣扬“大捷”的用意。正是因为深解校长之苦衷,顾祝同内心才更加难以平衡。鲁西南的惨败和同样不容乐观的前景使他忧心忡忡,引咎自责,深感愧对校长的垂青。蒋介石木然的表情、颤抖的手指撕裂着他的神经,使他第一次感觉到总裁的脆弱,比他顾祝同还脆弱。他还敢承认自己失败,而总裁……
蒋介石并不像顾祝同想的那么“脆弱”。尽管一个师一个军的覆没,但他的总兵力还远远在对手之上。那个穿蓝西装的美国特使魏德迈虽然对蒋介石不甚满意,但毕竟还在认真地进行考察。争取更多的美元和美国政府的支持,并非痴人说梦。他现在无须悲观。他要重锣响敲,重振军威,在鲁西南战场掀起更大的高潮,以推动全国各战场,扭转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颓势。
“墨三,”蒋介石把脸转向顾祝同,“如果说一个月前,刘伯承大举渡河南下不明其旨,那么现在全都明白了吧?”
顾祝同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这个仗他是越打越糊涂。如果说刘伯承意在攻徐州,那么攻下羊山后本可以顺势拿下金乡,直趋徐州。可是刘伯承却挥师北上,迅速退向黄河岸边的董口。如果说刘伯承过河只为了接应陈毅,那更不可能——陈毅数战之后确有重大伤亡,但远远未到混不下去的地步,而这一点总裁只凭战报是作不出正确判断的。陈毅部若真想去黄河以北,根本用不着刘伯承接应。那么刘伯承渡河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顾祝同下意识地摇着头,猛然想起他面对的人,连忙停止摆动,说:“看来,看来还是接应陈毅……”
“当时你们徐州司令部判断是谋取徐州。我说不对,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现在证实了;陈毅借巨金鱼会战之机,让三个纵队偷渡河北;而刘伯承顾不得打扫羊山集战场,仓皇撤向董口,这企图再清楚不过了。”
蒋介石站起身,顺手打开电风扇。
“一不让刘伯承再返黄河以北,二不让陈毅主力与刘伯承相互策应。将刘、陈两部主力切作数段,分歼于黄河之南。要求各级指挥官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作战方案,不为敌声东击西欲北故南之伎俩所惑!”
郭汝瑰突然问道:“究竟是欲北故南,还是欲南故北?到底是刘伯承策应陈毅,还是陈毅策应刘伯承?”
“嗯?”蒋介石的目光盯住郭汝瑰。
蒋介石很器重这个精灵般的郭汝瑰。他才思敏锐,构思大胆,常常独树一帜,为此曾一年三迁,官运亨通。有人向蒋介石密报,以关羽比郭汝瑰,暗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蒋介石本是多疑之君,最容不得的就是有“通共”之嫌。他认真考察了郭汝瑰一番,未察到蛛丝马迹,乃以“高才招忌”论之,对其信任如初。
郭汝瑰接受了蒋介石射过来的目光,站起身说:“战略错误是一切错误的开始。总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必要反复斟酌。”
“胡说!什么战略错误?一个刘伯承把你们的视线全搅乱了。”蒋介石沉下脸说,“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既然敌人的企图昭然若揭,还有什么必要反复斟酌?”
顾祝同小心谨慎道:“总裁决策英明。刘伯承匪部经过几次战役消耗,目前正是疲惫之军。匆匆北撤,更说明其虚弱无力应战。我应急调部队前堵后追,按总裁作战旨意分段围歼之!”
郭汝瑰说:“可令罗广文率部直赴水堡,刘汝明部由菏泽向水堡,邱清泉部由表门向郓城,王敬久部由独山集向郓城。三天之后,即成合击之势。预料共军绝不致坐以待毙,自然按内线作战原则,集中兵力击破我国军一部。现在看来,王敬久兵力过于弱小,似应派部加强。”
这就是郭汝瑰,似乎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脑子里都有成套的方案。
“五十七师归王敬久指挥。”蒋介石肯定了这个方案,但一脸的阴霾仍不散去,“实在不行,我还有黄河!鲁西南一败涂地?大会战刚刚开始!继山东大捷之后,我还要庆贺鲁西南大捷、陕北大捷、东北大捷……”
侍卫官走进来:“主席,庆功会可以开始吗?”
蒋介石“唔”了一声,沉默几秒钟:“开始!”
2
雨敲打了一夜窗棂。
刘伯承伏在油灯下,在黄而粗糙的纸上写着:我们勉做毛泽东式的军人,在政治责任与任务需要上,必须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天亮了,刘伯承吹灭油灯,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上部的前言完稿。他没有一丝轻松感,匆匆站起,打开房门。
风雨飘摇,院子里的石榴树枝丫摆来摆去,落叶在深深的积水上打着漂儿。
连日滂沱大雨,正值汛期的黄河,洪峰一个接着一个。《中央日报》打着“黄河归故”的招牌,铺垫着炸堤放洪的舆论文章一篇接一篇。随着一个月激战而来的,是一场“破堤放水”和“固堤防洪”的紧张斗争。
刘伯承揉着嘣嘣直跳的太阳穴,走近门板搭起的床,但仍无睡意……
七月二十九日军委来电:
刘、邓,陈、粟、谭、华东局、邯郸局并告陈谢及彭,各电均悉。.
(一)在山东敌不西进及刘、邓所告各种情况下,刘、邓全军休整半个月后,仍照刘、邓原来计划,第一步依托豫皖苏,保持后方接济,争取大量歼敌;两个月后看情况,或有依托地逐步向南发展,或直出大别山。
(二)陈、谢集团照原计划于八月出潼、洛,切断陇海。调动胡军一部增援相机歼灭之,以配合陕北之作战;该部亦与太行、太岳保持后方接济;该部是否远出伏牛、桐柏依情况决定,有利则远出,不利则缩回河北。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已面告陈赓),如陈、谢及刘、邓不能在两个月内以自己有效行动调动胡军一部协助陕北打开局面,致陕北不能支持,则两个月后胡军主力可能东调,你们困难亦将增加。
(三)两个月内山东全军仍在内线作战。两个月后准备以叶纵再加他部,取道皖西苏中,相机出闽浙赣。两个月内派干部或小支队先去……
这封电报,刘伯承和邓小平已经看了十几遍。邓小平在“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致陕北不能支持……你们困难亦将增加”一段下加了重重的黑点。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走向地图。这幅十万分之一地图上醒目地标出了陇海路和扬子江,粗粗的蓝色箭头代表敌军,呈五路环形,朝水堡、郓城围来。敌军共十九个旅,二十万人。
水情、军情、敌情,迅燃及眉。而部队的目前状况是,连续作战,伤亡一万三千人,炮弹消耗殆尽,无法补充;没有新兵,俘虏可补足伤亡,但至少要二十天的教育争取;医院已人满为患,一时难以抽出做进军之用;甚至,连大别山地区的军用地图还不完备。总之,眼下部队亟待休整,若立即南下转向大别山敌占区,困难极大。
七月三十日,刘伯承、邓小平致电军委:
连日我们再三考虑军委方针……决心于休整半月后出动,以适应全局之需。照现在情况,我们当面有敌十九个旅,至少有十个旅会尾我行动,故我不宜仍在豫皖苏,而以直趋大别山,先与陈、谢集团成掎角之势,实行宽大机动为适宜……
给军委的复电已经两天了。
刘伯承微微皱着眉头,离开“门板床”,在桌上摊开河防图。
邓小平蹚着哗哗的积水走进来。
刘伯承抬起头:“写好了?”
邓小平脱下雨衣,把一沓纸递过去。连日来,邓小平实地调查,已经在解放区的报纸上发表了数篇抨击蒋介石企图炸堤放洪的文章。
“我们跟蒋介石是武的文的一齐干了。”
刘伯承换了一副眼镜看稿子。
邓小平俯身看了看河防图,说:“我派人请了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位工程师,下午来给咱们介绍阿城至东明一段河防情况。”
刘伯承走过来,指着图上的微山湖两侧说:“这一带有几处丘陵高地,必要时可以利用。”
“水火无情啊!真到了那一步,可就……”邓小平用铅笔敲着河防图。
野战军司令部设在一座地主的院落里,房屋高而宽大。
李达面前七部电话机,拿起这个,响起那个。
李达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一直襄助刘邓,不离左右。刘伯承历来主张司令部要精干,他的“袖珍司令部”是出了名的——四位主管干部没配一个秘书。大大小小的战役,从战前计划到战斗组织实施、战后总结部署,都由李达亲自动手、动腿、动嘴。在野战军司令部各级干部中,李达是休息最少的一个。他虔诚执著,多年来又耳濡目染刘伯承“心细如发”“周全缜密”的作风,所以事必躬亲。部队每到一处他就带着军政处处长杨国宇检查群众纪律,甚至连部队的临时厕所挖的地方对不对、掩埋得好不好都要过问。
过黄河以来,部队在战斗间隙还休整过一两天,李达却像上了发条一般连轴转。拿下羊山,部队休整了,他反倒更忙。往后方转送的,从后方调运的,车、马、人、物、吃、喝、拉、撒、住,哪一样想不周全都会出问题。最费精力的,是南下大别山的战略展开构想。作为野战军的参谋长,不能“上了轿才缠脚”,他需要在兵马未动之前,给统帅部提供一份完备的战略蓝图。
李达被超重负荷压得头发一把一把掉,眼圈烂了般的殷红。他没有烟酒嗜好,实在难以支持了,就嚼一口大葱,喝一口醋,厚厚的嘴唇吧嗒一阵子。说不出什么道理,那疲惫到了极度,僵硬得失去韧力的神经在辛辣和酸涩的刺激中渐渐又恢复了弹性。
早上,刘伯承让卫士长“押”着李达去睡觉。刘伯承前脚刚走,他又偷偷溜回司令部。未料,刘伯承转了几圈又回来,一眼瞅见抱着电话机的李达,实在是火了:“啷个搞的嘛!这个时候,你要是病倒了,不是要我的命吗?”
李达憨笑着摆摆手,对着话筒喊:“不行!赶快把那里的电话线架通!随时报告水情。不行,三十分钟必须架通……”
刘伯承无可奈何,查看地图的邓小平也只是摇摇头。
情报处处长柴成文走进来报告:“现在又有桂系两个师往这里调,加上从陕北、山东调来的五个师和原有的东、南、西三面围敌,一共是十三个师,三十个旅,三十五万人。从所得情报看,敌可在两天内完成合击之势。”
刘伯承沉思。
李达说:“十一纵报告,已进入梁山以西,郓城以北。各部队都在想办法迷惑敌人——用石灰粉在主要道路的交叉口撒上向北的标志;在能通过部队的徒涉场、渡口,用高粱秆搓成向北的箭头;有的部队还沿途不住地打空枪。敌人不知所措,真的以为我们要北渡黄河。从徐州、开封调来的敌军尾追他们向北去了。”
“好!”刘伯承站起来,“让他们动作再大些,一定要造出主力北渡黄河的声势,吸引的敌人越多越好!”
邓小平:“必要时,可使一部渡河,彻底消除敌人的犹疑!”
李达:“十一纵新组建不久,我想让冀鲁豫军区配合他们向黄河佯动,牵制敌人。”
刘伯承:“很好,就这么办。”
李达匆匆离去,邓小平点着一支烟,刘伯承摘下眼镜擦拭。
走?留?十万大军面临抉择。战场局势不测如阴阳,难料如鬼神,贵在临期应变。大帅用兵若良医疗病,病万变,药亦万变。
刘伯承:“邓政委,我们马上开个会。”
?99lib.邓小平:“打破常规,除各纵队领导,把司、政、后机关各部处的同志也都请来!柴成文,通知他们,速到!”
会议气氛热烈、活跃。
天气闷热,陈再道解开衣扣,撩起衣襟扇风:“我的意见是再打它一两仗再走。虽然连续作战,部队疲劳,但我们是胜利之师,士气旺盛;而且现在华东野战军的五个纵队已经到达郓城、巨野地区,我们的力量更强大了,完全有能力有把握歼敌一路或两路!”
杨勇上来烟瘾,烟头对烟屁股,一根接一根:“敌人数量虽多,但一部分是败军,一部分是长途奔袭。他们到了鲁西南,地形不熟,又没有群众支持,成了聋子、瞎子;我们在内线作战则如鱼得水。抓住时机再干它几个师,既甩了包袱,又吃了肉,何乐而不为!”
杜义德说:“到嘴的肉,不吃是可惜。如果顾及黄河决堤,或蒋介石炸坝,也可到豫皖苏地区寻机再打几仗,那样对于打开豫皖苏的局面、扩大战果都非常有利。”
陈锡联向来决策果断,思维敏捷,心直口快,素有“陈大炮”之称。此时,“大炮”却引而不发。都讲了,他才开口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我来放一炮。蒋介石一桌一桌给我们送酒席,我比你们还想吃。我块头大,容量也大嘛!”陈锡联夸张地拍拍肚子,大家笑起来,“可是还要考虑到,我们毕竟是连续打了一个月的仗,部队的休整、干部的调整、俘虏的补充和训练等问题都没有解决。这不可忽视!我认为,不管内线作战或立即南下,都有一定困难。因此我建议,还是按原计划休整到八月十五日左右,尔后视情况再定。”
刘伯承、邓小平讲话不多,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提出些问题,把大家的思想引向深处。
时间很快过去了,李达宣布休会,吃午饭。
作战科同志匆匆吃过午饭,齐集作战室,议论着上午的会议。
作战参谋王文桢说:“整个上午,我的精神都紧张到神经末梢了,从首长的讨论中学到了许多东西。以前只是背地图、熟悉地图,可是地图在今天不再是一张纸——活了!”
张生华说:“没有全局在胸,没有深思远虑、切磋琢磨和丝丝入扣的思维,想使地图复活是很难的。”
章安翔轻轻拍着桌子说:“可惜呀!诸位当中如果有一位是文学家,上午的事就可以写一篇很好的特写或小说。”
作战科科长笑了:“参谋官们,抓紧时间干咱的活儿,文学家会有的!”大家遂停止闲谈,开始工作。
邓小平走进作战室:“已经开始工作了?好嘛,参谋人员应该这样!你们注意,要立足一个‘早’字,要做好随时南下的一切准备。小张,你告诉一号(刘伯承),请他休息一下。我到三、六纵队看看,顺便再到河堤走一走。”
邓小平离去不久,刘伯承就来到作战室。他驻足在地图前,先是用放大镜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移动,不时用拇指和中指比量陇海线至长江边、津浦路到平汉线的距离,最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陇海路、黄泛区、涡河、洪河、汝河、淮河……
刘伯承自言自语:“机之未至,不可以先;机之已至,不可以后。全局得势,譬之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
忽然,刘伯承转过身,问参谋们:“你们是啥子意见哟?”
没有人敢回答,都知道这个问题太重大了。
“怎么?问题大,把你们都吓住了?参谋么,就是要敢参与、善谋划!多谋善断嘛!”刘伯承轻松而爽朗地畅笑。
参谋们知道,这一笑,司令员便成竹在胸了。
果然,刘伯承把放大镜往桌子上一扔,再不看那地图一眼,笑也从脸上消逝了:“快!把邓政委请回来。”
张生华还没走出作战室,邓小平已经走进来,后面跟着李达、张际春。刘伯承说:“我考虑停止休整,马上行动!”
邓小平:“我也在这么想,走在半路上又转回来喽。”
刘伯承:“南下大别山事关全局,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再打几仗固然可以扔掉些包袱,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守于境内不如战于境外——我们一刀插到蒋介石的胸口上去!蒋介石的注意力在鲁西南,摆开架势要跟我们决战。在陇海路南直到长江北岸的广大地区,敌人兵力薄弱,后方空虚。而且他们还错误地判断我军连战疲惫,要‘窜返’黄河以北,三路兵力正在尾追佯动的十一纵。如果我军立即南下,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发挥战略突然性的奇特效果。”刘伯承一气讲完,神情显得十分轻松。
邓小平:“我完全同意,立即南下,下决心不要后方。战略反攻必然迫使蒋介石调兵回援,这样全国各战场的格局定会随之迅速发生变化,整盘棋一下子全活了。”
张际春:“战略转折是大局,是我军战争史上的创举。我们为此付出代价、牺牲是值得的。”
李达:“马上行动!困难如山,就背着走!”
刘伯承:“决胜料势,决战料情。情势既得,在断不疑。行动越早越快越好!今天下达命令,明天晚上开始行动。在部署上,四个纵队分三路开进——三纵为东路;一纵、中原独立旅为西路;野战军直属队、二、六纵为中路。十一纵及军区各级地方部队仍在鲁西南开展攻势,以迷惑敌人。豫皖苏军区部队破击陇海路、津浦路,断尾追之敌的交通。暂归我们指挥的华野西兵团部队于鲁南、鲁西南积极佯动,寻机歼敌,掩护我主力南进。”
邓小平:“请参谋长立即起草电报,报中央和中央军委。”
野战军的电报发出三个小时后,中央复电:“决定完全正确”,“在情况紧急不及请示时,一切由你们机断处理”。
从下达命令到出发只有二十四小时,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突然启动,高速运转。车、马、炮、伤员、医院、经费、来不及向后方转运的战利品,就像是家务事,一大摊子,全待解决、处理……
八月七日下午,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请示刘邓:“华野西兵团已到,原定你们接见陈士榘、唐亮二位——”
邓小平:“一切都来不及了,请司令员给他们通话。”
“我们上马了!”刘伯承手执最后待拆的一条电话线,跟陈士榘参谋长通话。“上马了”即开始千里跃进,南下大别山。
陈士榘心领神会:“我怎么打法,请你指示。”
“你打一张合牌!”“合牌”是四川人打牌的一句术语,即左面一个点,右面三个点。刘伯承意思——用一个纵队牵制敌人,用三个纵队寻机歼敌。
下午五时,十万大军秘密而又神速地开始行动。
此时,制图科新绘制的一大批安徽、江苏、湖北的地图刚好送到。李达高兴地笑了,笑容却又转瞬即逝,他看到从运送地图的车上跳下于乔、黎曼、陈晓静三个女兵:“怎么搞的藏书网?这个时候,怎么让她们来了?我这里往回送还送不及呢!”
三个女兵一路上憧憬着前线,唯独于乔昂着头望着李达,大而明丽的眼睛不加掩饰地表达着抗议。
李达烦躁地一挥手:“跟上直属队,出发!”不是因为眼泪和其他,李达不会为眼泪所动,仅仅是因为送她们回去已经来不及。
三个人偷偷一笑。还有一个人兴奋得心怦怦跳,那是情报处处长柴成文。
第十一章 千里跃进
一九四七年八月
徐州 黄泛区 郑州 晋南
1
郭汝瑰放下电话,若有所思。
高参顾鸣岐问:“什么消息?”
“空军报告,东平湖与黄河间三角地带共军甚多,正在北渡黄河。”
顾鸣岐笑道:“昨天报告,说共军大队人马已越过陇海路,怎么突然又北渡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祝同抬起头:“总裁判断英明。看来刘邓北渡是真,越陇海路是诈。”稍停,顾祝同一扫脸上的阴云,“刘伯承、刘伯承,你还是怕决战嘛!”
郭汝瑰不安地问:“钧座,我们到底该防哪一头呢?”
“两头都防。”显然顾祝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一头向陇海路增兵,不管是真是诈,堵住他不许继续南窜;一头控制河防,不让他蹿回河北。”
顾鸣岐急了:“总座,你真的相信刘伯承会退回河北?”
“又是这个问题!不回河北他还干什么呢?进犯徐州?显然不是。在鲁西南与我决战?显然也不是。你还有什么高见?”顾祝同脸色非常难看。这些天,这个问题把他折磨苦了。从内心讲,他怀疑刘伯承会退向河北,空中、地面得到的情报也证实了他的怀疑,但他又分析不出刘伯承“南窜”的目的何在。为了不使会战再次失败,再次辜负总裁的厚爱与期待,顾祝同离开了远在后方的徐州指挥部,在商丘住了数日,又移至郑州亲自坐镇部署鲁西南各路兵团。他越接近战场,越感到有重新估量共军战略企图的必要。他匆匆返回徐州,在电话里向蒋介石作了汇报。
蒋介石语气生硬:“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曹操用兵最大长处是‘得策辄行,应变无穷’,‘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之’。刘匪之虚已经暴露,就要乘势追歼,不给他以逃窜的机会。他们忽北忽南,是迫于我五路大军的威胁,怕被全歼于黄河滩上。告诉罗广文,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穷追猛打!刘伯承跑到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直到将其全部歼灭。这种时候还讨论共军要干什么,要逃到哪里去,毫无意义,更无此必要。你说他要逃到哪里去?我看刘伯承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叫抱头鼠窜,慌不择路!”
放下电话,顾祝同已是满头大汗。一连数日,上报情况均由郭汝瑰代行,唯恐再触犯了总裁。现在顾鸣岐又提出这个问题,委实令他烦恼。他坚决地对郭汝瑰说:“你速令邱清泉兵团堵住黄河各渡口,罗广文兵团仍追击南下之敌。把这两头堵住,就很有可能逼迫共军与我在鲁西南决战。不堵两头,南面出问题不得了,北面出问题更了不得。刘伯承真要是退回了河北,我们就要承担抗命之罪!”
言毕,他使劲拍打了一下沙发扶手,烦躁地走出指挥室。
徐州陆总副司令韩德勤走进来。连日的山东奔波,使韩德勤脸上暴着风割日晒的白皮儿。他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跷上扶手,很惬意的样子:“昨夜一觉到天亮,睡得香!”
郭汝瑰递上一杯茶:“副座劳苦功高,好好休息几日吧。”
韩德勤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精巧的酒瓶,一仰脖儿,喝了一口,擦擦嘴,说:“诸位,有兴致没有?纯正的洋河大曲。呃?墨三呢?”
“总座刚出去。”
韩德勤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鸣岐:“高参似乎闷闷不乐!”
顾鸣岐苦笑:“又有什么可乐的呢?我又没有副座的雅兴。”
“境由心造嘛。我要没这点儿本事,早愁白了少年头。”
韩德勤这年五十五岁,长顾祝同一岁。他是江苏泗阳洋河镇人,从陆军小学开始,就与同乡顾祝同在一起,关系甚密,结为“把兄弟”。以后两人又同考入保定军校,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罪同当;谁将来在仕途上有作为,一定相互提携,并足长进。
顾祝同不食前言,飞黄腾达不忘同窗厚谊,一直把这位不怎么走运的韩德勤放在左右。内战开始,顾祝同任郑州绥靖公署主任,韩德勤任公署副主任:后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顾祝同任总司令,韩德勤任副司令。这位副座确属乐天派,抿几口小酒,更悠悠然如神似仙,言谈举止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因此下属在他面前也较随便,甚至冒犯几句,他也不放心上。
韩德勤又喝了口酒,问:“鲁西南又有什么不妙吗?”
不待回答,又道:“统兵决策本来就是件头疼的事,加之对手又是刘伯承,头疼更加三分。郭汝瑰,听说你见过刘伯承?”
郭汝瑰本来就有“通匪”之嫌,最忌这种话题,忙道:“仅仅是见过一面,如此而已。”
郭汝瑰是四川铜梁人,在中学读书时就知道四川出了个无敌将领刘伯承。真正见到刘伯承是在一九四六年。作为工作人员,他加入了“国、共、美”三方的军事调停处。为调停内战,郭汝瑰随军调小组出巡各地,三月三日由徐州飞赴太原,中途在新乡停留,见到了刘伯承。郭汝瑰脑子里的刘伯承是个瘦长多智的形象,真实的刘伯承伟岸沉默之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由于是中途短暂停留,以致郭汝瑰没有机会对这位久已景仰的将军说一句内心激动之语。三月四日,他们到了中国共产党的首府延安,领受了西北的苦寥,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天地。朱德总司令设茶点招待,除糕点之外,还有牛奶。马歇尔惊喜地问:“哪来这么多牛奶?”朱德微笑作答:“我养了一群奶牛。”郭汝瑰“哟”了一声,这实在是太令他吃惊了,堂堂总司令竟养了一群奶牛。
虽然军调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此行的印象对郭汝瑰太深刻了,任日后风云变幻也无法磨灭。蒋介石的独裁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及派系斗争愈烈,郭汝瑰内心的痛苦愈剧。奇妙的是,风藏书网传郭汝瑰“通共”最甚的一九四七年,也是郭汝瑰“一年三迁”飞黄腾达的一年。这给貌不惊人、精明超群的郭汝瑰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恨得一些同僚背后称他“郭小鬼”。是人,是鬼,还是神,没人弄清楚。郭汝瑰自知临深履薄,谈吐更加小心谨慎。
韩德勤见郭汝瑰对他的话很敏感,宽厚地笑笑,说:“刘伯承任川军第二混成旅的团长时,我任他的中校团副。有一天野外演习完毕,回驻营地的途中,他说‘开进就是向敌前进’,我说‘不是,这是个有一定战术含义的术语,是行进间对敌阵地进攻’。刘伯承未反驳,也未表示同意。回营时,因天气热,我们身上都湿透了。我忙着擦身换衣,还未完,刘伯承进来了,一身汗透的衣服还未换,手拿一本翻开的书,指着对我说:‘开进的意思,我未弄清楚,恐怕还有许多人不清楚。你把这个术语通报全团吧!’”
顾鸣岐说:“久闻刘伯承满腹经纶,原来治学如此严谨、虚心。和这样的对手交战,若不用心研究,恐怕……”
次日,《中央日报》刊登了邓文仪就中原情势、重点进攻以来的东线情势发表讲话:
山东共军败北,已了若指掌。为策应山东而窜扰鲁西南之刘伯承残部又陷入泥潭,一部在黄河南岸成了死棋,一部在单县、曹县、虞台彷徨,一部抱头鼠窜误入睢杞包围圈内。强大国军已完全控制鲁西南局面,最后决战即将展开,聚歼顽敌指日可待。此乃委员长之英明决策,顾总司令亲自指挥者。
顾祝同扔下报纸,微合双目,戴一粉红钻戒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
郭汝瑰走进休息室,惴惴不安地报告:“钧座,空军报告,刘伯承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太康、柘城一线。”
顾祝同一下子睁开眼。
顾鸣岐急匆匆走进来:“总座,种种迹象表明,刘伯承确实在战略转移!”
顾祝同:“怎么个转移?转到哪里去?”
郭汝瑰:“我看有两个可能,一、转向豫皖苏;二、转向豫西。近日陈赓扬言要由晋西南渡河,与刘邓打配合。”
顾鸣岐:“无论怎么看,刘伯承绝不会再退回黄河以北。我们应该立即把几路兵团压过去,围堵包抄。再这样防北又防南,南路军受命近敌又不敢全力压上,最后岂不弄个鸡飞蛋打?”
顾祝同抬起身子想站起,不知想到什么,又坐到沙发里,那只手依然敲着扶手,节奏不紧不慢。
“钧座,还是要报告主席。现在不说,将来出了大纰漏,责任还在徐州司令部。”郭汝瑰声音不高,但分量很重。顾祝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深深叹口气。郭汝瑰知道话他是听进去了,只是有难处,便又道:“钧座,我向主席禀报。”
“好,很好。”顾祝同的背离开沙发,十分感激地看着郭汝瑰。
郭汝瑰走回指挥室,沉思片刻,拿起通往南京的电话,向蒋介石报告:“刘伯承、邓小平所率主力已过陇海路,似有被迫窜入或穿过黄泛区迹象,但不能完全排除向东或向西流窜。”
蒋介石说:“很好,很好。刘伯承进入黄泛区,便是越过生线进入死线。四十里泽国,前无接应,后无补给,又是极端疲惫之师,无疑是慌不择路才有此举。严令部队穷追不舍,他是过不了沙河的。东面有津浦路,西面有平汉路,谅他也飞不过去!”
顾祝同已经坐在指挥室里,情绪大见好转,眼睛也有了活力。
顾鸣岐说:“刘伯承真要过黄泛区必是有准备,很难说他就过不了沙河。”
顾祝同问:“依你之见呢?”
“从陇海路抽出两个师,乘火车南下,直插沙河南岸待敌。”
“穷追之外再加一堵,很好……”顾祝同突然又转念,“不能不留后路。万一刘伯承打回来,或陈毅出兵背后,陇海路抽走两个师,岂不铸成大祸?”
郭汝瑰心里好笑,刘伯承真真地把个顾祝同诈成了惊弓之鸟。
这次,顾祝同亲自向蒋介石禀报了他的想法。
蒋介石说:“你考虑得周密。不过,不必太过虑。只要锁住平汉路,陈赓过河也没什么作为——他不能会合刘伯承,刘伯承也休想会合陈赓。只要加强追歼兵力,两厢不必多顾忌。你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致命的毛病!”
放下电话,顾祝同狠瞪了顾鸣岐一眼。
2
宇宙洪荒,混沌初开。岁月一下子从将士们的眼前倒退了五千多年,他们看到了司马迁 href='9038/im'>《史记》中描述的远古时代:汤汤乎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裹陵……
举目茫茫一片,四望苇草荒芜。极目处或一株枯树梢露于黄沙滩头,或一座屋顶小岛般“浮”在水中。野雁、老鹰扑棱棱从苇草深处飞起,一两声啼鸣,反衬出无边无尽的凄凉和幽静。
十年前蒋介石为抵御日本人,一个炸坝命令,河南、安徽、江苏三省一百二十五万生灵被推入洪水之中。曾经是村镇密布、桑陌交织的锦绣田园葬于水底,八十九万人死于非命。当年的《中央日报》报道这一惨景曰:“洪水猛溢,尸漂四野;赤地千里,饿殍载道……”
今天,凄凉的黄泛区在沉寂了十年后第一次有了生气。步兵、骑兵、炮兵、辎重、担架、大车一齐走入黄水,形同潮汐后赶海的人群。哗哗啦啦的蹚水声,吆喝牲口的急促呼喊声,各种车辆泼搅泥水的轰鸣声,混合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千军万马徒涉汪洋泽国的悲壮交响曲。
闷热的蒸气直腾腾地从黄水污泥中升起,腐烂腥臭冲鼻而来;火红的太阳直射在人们的背上,燎皮般地炙疼。十年淤泥,处女地一朝被踏动,深粘难拔,前脚走后脚陷,使劲越大陷得越深,仿佛有磁铁吸着,歪歪扭扭拔不起,一屁股就跌进黄水里。马匹的驮鞍早就卸下了,各种火炮也都尽可能地拆散,由人肩扛身背。骡马奋力地竖起双耳,昂着头,嘶鸣着,越挣扎,越下沉。美国造十轮大卡车的轮子,越旋转越往下钻。行进不到八里,中暑晕倒一片。
刘伯承拄一根棍子,蹚着黄水,走在战士中间。受过枪伤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突然一个趔趄摔在水里,浑身上下全糊上了黑黄的泥巴。他嘿嘿地笑着,像个戏水的顽童。战士们抬来担架,他不坐;搀扶他,也被他推开了。邓小平不远不近地走在刘伯承身旁,裤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笔挺,像在操场上“拔慢步”,一个跤也没摔。
刘伯承说:“你们看二号(邓小平代号),咱们学学他嘛。”
效果还真不错,行进的速度开始快起来,晕倒的现象也奇迹般地减少了。
天空由远而近响起轰鸣。
李达高喊:“注意防空!隐蔽!”
人们纷纷扑向那一丛丛一片片的水草、芦苇……
侦察机、轰炸机过了一批又一批,几乎贴着水面飞;机枪子弹打得泥水面腾起了一片片黑雨;炸弹掘起黄水泥浆,一掀几丈高的水柱。没来得及隐蔽也没有地方隐蔽的“太平车”、骡马、遭轮番扫射轰炸。押车的战士趴在车底,许多人与车辆、牲口同亡。
“太平车”是豫东的特产,木车身木车轮,又大又笨。木头轮子咬着木头轴,滚动起来嘎吱嘎吱叫唤得挺响,就是慢慢腾腾。遇到个冈冈坡坡、沟沟坎坎,牲口挣死般地拉,押车的死命地推,简直原始到了极点。这样的车一个旅有五十多辆,伤员、粮食、弹药全都靠它拉载,是主要的运输工具。打起仗来,“太平车”不太平;而进了黄泛区,那就不仅仅是不太平了——窄窄的木轮子接地面积小,一轧下去就滚不出来。当地的向导帮着把木板、干草甚至棉被垫在泥浆里,才救出了陷在淤泥里的车马。被泥水泡涨的木轮子艰涩地滚动不了几下,就又陷进去……伤员们不顾阻拦,从车上跳进水里;粮食、弹药也被战士们扛起来。即便这样,只有自重的太平车仍然时不时地陷进泥里动不得,气得车夫和战士大骂。
刘伯承从车队旁经过,发现车辆超出了规定的数目。他驻足在一辆陷在泥中的太平车前,拉开伪装布,发现里面竟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陈醋、山东的大葱……他的脸一下子阴了,阴得很沉:“天上飞机炸,后面大兵追,我们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些鸡毛蒜皮值得装上大车吗?红军长征北上,是吃皮带、草根、树皮过来的。到大别山还想着吃香喝辣,不脸红吗?”
邓小平也拉下脸:“三令五申要节省民力,让他们的力量更有效地用于革命战争,为啥子超过规定征用车夫、车辆、牲口?我们不是赶大集!如此严重的局势,还拖着醋呀葱呀,你们的脑壳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管理科科长深深低着头,检讨说:“是我错了……我重新调配,把大车尽量放回去。”
刘伯承:“仔细检查一下,除了弹药、文件、粮食,其他都丢掉!”
刘伯承、邓小平继续艰难地跋涉,脸色都很难看。
刘伯承叹道:“放回去几辆大车不难,难的是打掉这些干部的小农意识,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你看看,有的干部把新缴获的捷克冲锋枪当扁担使,而汉阳造的那杆破枪他却舍不得交上来。从鲁西南出发的时候,我让一个参谋去侦察黄河流速流量,他回来报告说:‘吸一袋烟的时间,水流六十步。’吸一袋烟是多长时间?一步是什么标准?游击习气!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小米加步枪’上!这是最最可怕的,与现代战争极不协调!”
邓小平摸出一包烟,发现烟已经被泡得稀烂,他狠狠地摔出好远,说:“无论政治素养,还是军事素养,都是我们的干部亟待解决的问题。有的同志满足于冲冲杀杀,一听说让他参加轮训学习,就问‘我犯了啥子错误啦’,似乎学习是一种惩罚,只有犯了纪律和错误才需要学习。”
“这正说明无知!”刘伯承叹了口气,望着西坠的落日,说,“革命胜利了,我一定要办一所军校。治军必先治校,让这些具有实践经验的同志坐下来,塌下心,学习一些军事理论。”
血红的夕阳斜照在刘伯承身上,他奋力地一步一拔。邓小平深深理解这位治学严谨、治军严格的“师长”。一九二六年,他在起义军中就创办了军政学校并兼任校长;红军时期,他担任红军大学校长;解放战争时期兼任晋冀鲁豫军区军政大学校长。凡是他统率过的部队都办有军政学校、随营学校,实在没有条件的也坚持办定期轮训队、参训队。鲁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别山的繁冗运筹,可他还是在戎马倥偬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他感到部队急需军事理论指导。
邓小平说:“革命胜利后,你办军校,我还给你当政委。”
刘伯承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的学校一定能办成世界第一流的军校!”
不远处有争吵、喊骂声,刘伯承、邓小平顺着声音走过去。
几门美式榴弹炮和几辆十轮牵引车陷在淤泥中,一个炮兵坐在炮架子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炮兵营长挥舞着手,对着懊丧地站>.99lib?在泥水中的炮兵们吼道:“把他给我拖下来!你们聋啦?娘的,老子指挥不动你们啦?”
两个炮兵不情愿地走过去拉炮架子上的战士,被那个战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里。
“李二狗!你真成疯狗啦?”
“疯狗就疯狗!反正谁也别想炸我的炮!”
“你还他娘的是个班长!这是命令,你懂不懂?!”
“命令?谁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们连我一块儿炸吧!”
炮兵营长无可奈何,突然发现刘邓首长,急忙举手敬礼。
刘伯承走近李二狗,温和地说:“炸炮谁都心疼,这是不得已。就是留着炮,过了黄泛区,到南边尽是山路,炮也没法行动。”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说话的是什么首长,还梗着脖子,火气挺冲:“炸!炸!炸!你们就知道炸!可你知道这门炮是咋得来的吗?”两行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把脸上的泥冲出两道沟。
去年十月,在鄄城战役中,李二狗带领四班战士冲在最前面。借着阳光的反射,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在闪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进,一面火力封锁这个奇怪的目标,一面命令队伍突击组员秦元兴爬到前面侦察。一会儿,秦元兴回来报告,那是一门榴弹炮,敌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听是炮,高兴得简直发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进,夺下那门炮。榴弹炮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班。爬!爬!爬!在离炮三十米的地方,战士王永福牺牲了;在离炮十四米的地方,副班长李正荣牺牲了。距离越近,弹雨越密。爬到大炮跟前那一瞬间,战士张三功、张玉琪又倒下了。鲜血溅满了炮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炮显得更壮观了。李二狗、秦元兴面对大炮宣誓:“全班就剩下咱俩,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敌人拼命反击,企图夺回阵地。后面的大部队冲上来,发现已经负了伤的李二狗和秦元兴紧紧地抱着大炮轮子……
“首长,它不是炮,是俺四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声。
刘伯承:“小鬼,要看到将来。将来,我们会有很多的炮!”
邓小平:“同志,我们后面有追兵,炸炮是总指挥部的决定。”
炮兵营长急眼了:“快下来!”
李二狗仔细辨认面前的首长,似乎意识到什么,跳下炮架。
刘伯承、邓小平相视一笑,离去了。
炮兵营长瞪李二狗:“还犟!那是刘司令员、邓政委!”
李二狗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长,突然转身动手卸炮栓。
营长:“还干啥?”
“留个纪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红,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
申荣贵问卫士长:“是炸炮吧?”
卫士长不语。行进的队伍停下来,千万人转身回望。
刘伯承、邓小平没有回头。
黄昏,部队走上一片辽阔的沙坡,地图上标着“陈园集”。从地名判断,也许当年这是个繁华的集镇,现在却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这里一堵瘫墙,那里一片瓦砾,茅草稀稀拉拉地摇晃着,像一片荒凉的乱坟冈。
休息号声响了,一身泥水的战士们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饭也没人吃了。刘伯承在李达的陪同下四下巡视,他心痛地看着酣睡的战士,说:“赶紧布置防空警戒!”
李达:“部队太疲劳了,休息时间延长两个小时吧?”
刘伯承沉默着走了几步,果断地说:“不行。才走出二十多里,若再延长休息时间,天亮前走不出黄泛区。参谋长,慈不掌兵啊!”
刘伯承在一堵断墙下席地而坐,皱着眉头伸直腿,靠在断墙上。他摘下眼镜,揉着红肿的眼。
李达对刘伯承说:“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车队过来没有。”
刘伯承:“等等,制图科不是来了三个女同志吗?让柴成文去看看她们,有困难帮助解决一下。”
“柴成文?”李达奇怪了,这跟情报有什么关系?
刘伯承笑了:“你这个参谋长,没掌握情报处长的全部情报。”
于乔三个人狼狈透了,在泥汤里拔了二十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蹲儿。摔来摔去,于乔、陈晓静连背上的行李丢了也不知道。此刻三个人正躲在一座没有屋顶的四壁破墙内。
陈>藏书网晓静斜歪在地上,发现于乔裤子上的颜色不对。
“于乔,看你的裤子!”
“怎么啦?”
“色儿不对。呀!你……来‘那个’啦?你可真会添乱。”
于乔嘻嘻地笑着。
黎曼瞪她们一眼:“还笑!这么脏的水,看泡出病来!”
于乔懒懒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法子呢?”
黎曼从背包里抽出一条裤子:“多亏夹在被子里,还没湿透。快换上。行李丢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
墙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谁呀?”
“柴成文。”
黎曼:“柴处长请进来吧。”
柴成文走进了没有顶的屋里,一看三个人的样子,笑了:“一身泥又滚上一层沙,真成了土地爷啦!”
陈晓静:“是土地奶奶。哎,柴大处长,等会儿让于乔坐大车吧。”
“别听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于乔,发现了裤子上的血,一惊:“你负伤了?”
三个女兵捧腹大笑。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为于乔着急,有些冒火:“有什么好笑的?!包扎没有?真是胡闹!”
说罢,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来!”于乔喊,“谁说我负伤了?!自己胡闹还说别人……”
柴成文停住脚,这才转动起不曾转动的那一根“筋”,脸腾地红了,再不敢看她们一眼,夺路而逃。
黎曼话音追过去:“要两条裤子,她们俩的行李跑丢了!”
陈晓静:“呆鸡!还是情报处长呢!”
黎曼:“这话不公正,哪个情报处长也不负责这方面的情报。”
于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入夜,千军万马又开始跋涉。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铺在沙土上,渐渐铺到明晃晃的水中。
还是“拔慢步”。有几个战士见左右没有女同志,干脆把裤子脱下,往脖子上一缠,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经验一传,大家纷纷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屁股蛋子。
李达问:“他们搞甚名堂?”
参谋说:“‘精兵简政’呢。”
李达明白了,些微笑笑,没再说什么。
柴成文借着月光找到于乔。
“后勤紧张,只要到一条裤子,你跟陈晓静倒替着穿吧。”
于乔接过裤子,柴成文碰到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你行吗?”
“行。”
“过了黄泛区,骑我的马。”
于乔漂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从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双鞋底。法学院女生篮球队,本人打中锋,一口气可以打全场。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顾吗?”
于乔虽出身名门,又是高等学府的洋学生,但此时泥水裹身,短发齐耳,满脸东一道西一块的污痕,委实不见一丝娇弱之气。三十出头的柴成文从于乔身上发现了女性的魅力和柔韧的蕴藏力。
他动情地望着她,不愿离去。他们相识一年了,总是匆匆相见,匆匆相别,像这样能并排走一走的机会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极星闪闪烁烁。
黄水汪洋泛着明晃晃的光,千军万马在如烟似纱的月光中晃动,哗哗的蹚水声搅碎了月夜的寂静。
“快!跟上!后面有追兵!”口令从后面传来,越传越急。
哗哗的搅水声越来越响。
3
蒋介石如梦初醒。刘邓过了黄泛区,又直逼沙河。共军并非“慌不择路”“抱头南窜”,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别山。蒋介石立刻意识到:在中原这个棋盘上,毛泽东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
激怒之下,他飞临郑州,拍桌子,摔战报,“娘希匹”骂了一通,质问顾祝同:“为什么追不上一支疲惫之师?!”
“黄泛区徒步难行,车炮辎重更难行动……”
“娘希匹!刘伯承身上背着舟桥了吗?他能走,为什么你们就追不上?立刻给我下死命令,限期追上刘伯承!追不上刘伯承,不必给我写战报!”明明是蒋介石的错误判断造成了战略部署的失策,顾祝同、郭汝瑰、顾鸣岐却谁也不敢回嘴。
为着追上刘邓,蒋介石用上了近三十个旅;还不放心,回到南京又命令空军司令周至柔派飞机空袭刘邓,投重磅炸弹轰.炸刘邓南下必走的五条河流的渡口。蒋介石愤愤地说:“就算他刘伯承走出黄泛区,也绝通不过拦在他面前的五条大河!”
从七月十八日拂晓到二十日深夜,数十架飞机对沙河两岸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炸毁了周围的大小村庄,平均每村至少落弹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后被炸二十一次,落弹一百二十余枚。只是,刘邓大军此时已全部渡过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飞鹰”们空劳神了一番。
蒋介石急令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速命张轸从周家口,张淦从淮阳,夏威从涡阳,向刘伯承前进方向斜插过去,截住去路;令程潜从平汉路调整编五十八师,由漯河向东插到汝河之南待敌!”
4
陈赓大叫:“糟!糟糕!”其实,这声喊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冲击着山峡呼啸而出的黄河水百里轰鸣,砸地撞天。陈赓一下子被变化无常的黄河击蒙了:怎么一夜之间河水猛涨数丈?人马齐备,日夜繁忙,准备了近一个月,要渡河了,竟出现了这种情况!
陈赓从管理员嘴里拔出烟袋锅,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没几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厉害很彻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黄绿的胆汁也吐了出来,苦得他伸出舌头不敢缩回。
警卫员吓坏了,递毛巾,递漱口水,心里也纳闷:司令员虽没抽烟习惯,但偶尔解闷儿吸几口也从不碍事,今天是怎么啦?
陈赓下令指挥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顷刻不息的黄河跑水声,使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头发、胡子。那水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会儿幻作尾追刘邓南下大军的数十万气势汹汹的追兵,一会儿幻作陕北胁迫毛泽东和中央总部机关的胡宗南二十万大军。
重兵压境,想出豫西只有南渡黄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锅,沉了船,也渡不过这条疯蟒般的黄河啊!
飞蛾齐集油灯前窜来窜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着陈赓乱咬。陈赓丝毫没感觉,他提着沉重的笔给中央、刘邓拟电报稿,写了撕,撕了写,再撕再写。他知道,毛泽东、刘邓期待他陈赓的是什么。终于,他重又掂起千钧之笔:河水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鸡打鸣了。陈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问警卫员:“我的胡子白了没有?”
“没有。”警卫员莫名其妙。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陈赓看来比伍子胥经折腾。
陈赓脸也未洗,带上情报科科长又到了黄河边。水比昨天又涨了两尺。他们找到有经验的船夫询问水情。船夫抽着陈赓递过的纸烟,说大概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太久,时序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候洪水一下来,几十天也落不下去。
陈赓稍稍放心,他参照山间河流水情作了研究,又发电给晋绥边区,了解陕北和晋西北黄河上游的水情。复电很快来了:陕北近日未下大雨,黄河水位也不高,只剩下渭水情况不明。
陈赓心情好转,捋着胡子自语:“你白不了喽!渭水那条河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邓复电:
我们这里情况不太紧急,你们晚一些天过河没有关系。渡河要确保安全,不能着急。
陈赓读着电报,心头一阵热。自抗日战争八路军一二九师成立以来,陈赓曾长期跟随刘邓左右。两位首长的博仁体恤、宏达伟岸。常常使陈赓感叹不已。他经常说:“我吃的是刘邓的饭。”这是陈赓的肺腑之言。
陈赓把电报递给左右的同志看,刚刚好转些的心情又忧郁起来:“刘邓首长对我们多么关心,为了我们安全渡河,说他们不紧急。屁股后头跟着追兵三十多个旅,能不紧急?毛主席这盘棋是三军配合,两翼牵制。我们这支西路军在全局中举足轻重,不能因为我们渡河不成而打乱了战略反攻整盘棋。河水稍有退势,立即渡河!”
水位一天没有退势,又一天,两天过去……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洪峰减了些气势。虽然余威还盛,堤岸仍像地壳崩裂似的微微抖颤,陈赓还是决定二十二日利用暗夜渡河。他把各旅首脑召集在一起,摆出了他这几天反复思索的问题。陈赓提出了几个“怎么办”:一、如果敌人发觉我之渡河意图,偷渡不成怎么办?二、渡过去的一部分被敌人切断后路怎么办?三、占领敌滩头阵地受阻怎么办?
陈赓的四个旅长一个湖南人,三个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几位都是人物。第十旅旅长周希汉竹竿一样精瘦细长,说话一板一眼,再紧急也如此,说大鼓书一样从容不迫。长着娃娃脸的第十三旅旅长陈康却是个急性子,活泼好动,哪里有他哪里就有一台戏。第十一旅旅长李成芳块头硕大,行军不出二十里,坐骑就仿佛驮着山,大汗淋漓,鼻喷热气,所以部下常常给他备两匹骡子。这个李成芳像尊泥菩萨,别人再热闹也似乎与他不相干,那张长而阔的脸没有春夏秋冬,而心里却明镜似的。
陈赓话刚落音,陈康便道:“这种时候渡黄河,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除非是疯子。国民党就是再高看咱们,也不信咱敢闯龙王庙。”
第十二旅旅长刘金轩接道:“我们渡河点多,长达几十里,敌人不可能弄清我们渡河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李成芳好像没听见陈赓的话,毫无反应,没有表情的大眼木然地平视着,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陈赓也不看他,却知道他那个大脑袋里面的机器在快速运转。这个“若愚”的李成芳是位“大智”者。
周希汉嘴上叼着自卷的“炮筒”,手上又在卷着另一支。不知道他抽的是些什么树叶子,又臭又冲。陈赓正想骂他,李成芳冷不丁地发言了:“司令员不必多虑。此时渡河有三利:西北野战军昨日沙家店战役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致使胡的部队陷于米脂以北,必然无力顾及我们渡河之事,这是一利;我刘邓主力跃进大别山,调动了顾祝同主力三十多个旅。敌后方空虚,我渡河地段的敌人仅以五个保安团担任一线防御,这是二利;河水暴涨,虽增加了渡河难度,却麻痹了河防阻兵,可谓天意助我,这是三利。因此,司令员所讲的三个问题都不可怕。万一——”
周希汉喷吐的浓烟把李成芳呛得连连咳嗽。陈赓从周希汉嘴上拔出“炮筒”,甩到地上。周希汉呵呵笑着,抬起左手——还有一支。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陈赓是非常喜爱这个“炮筒”旅长的。和陈赓经历相仿,周希汉十四岁做新郎,在洞房花烛夜逃出家门,投奔革命。在十九年的戎马生涯中,他的险境不仅仅在战场。他被撤过职、被“开除”过军籍,甚至两次被张国焘下令处死。当了叛徒的红九军军长曾对着周希汉连发数枪,所幸枪法不准,一发未中。历尽了人世坎坷的周希汉像进过太上老君八卦炉的孙大圣,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惊肉跳了。一九四六年国民党的“天下第一旅”十万兵马杀至晋南,旅长黄正诚自恃所率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本人又是留过学、受过系统军事教育的中将指挥官,骄横恣肆,狂言天下无敌。周希汉从陈赓那儿领受了交手任务就开始卷他的“炮筒”,卷了一马褡儿,让警卫员背上,他自己叼上一支就去布他的阵了。他对这次的对手很满意。下棋他从不跟低手下,打仗碰上个硬手他便热血沸腾。这个黄正诚和他的“天下第一旅”令周希汉兴奋、激动,他盼望的正是这种真正有力度的较量。厮杀了一天一夜,周希汉杀得双目喷红。天亮时,黄正诚成了周希汉的俘虏。黄正诚被带到周希汉的指挥部,周希汉劈头一句:“你打得不错。”这次渡河,周希汉又是唱挂头牌的角儿,担起突击队的任务。
见周希汉又点燃了“炮筒”,陈赓也无奈,他用手扇着到处乱飘的烟雾,说:“周希汉,如果遇到第二、第三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带一个营先过。遇到第二种情况,我在滩头固守;遇到第三种情况,我到山上打游击,等候后续部队。”
“你带哪个营走?”
“二十九团二营。”
“好,就这样。过河以后,只有前进、前进!”陈赓又道,“周希汉打游击不用留暗号,他走过的地方,‘炮筒子’一熏,三年不长草。”
刘金轩好抬杠:“三年寸草不生,他拿什么卷‘炮筒’?”
陈赓说:“本司令这次也抖一抖,玩个洋的。胡宗南的报话机咱可缴了不少,都调配给部队,这次渡河全部用无线电指挥。”
八月二十二日夜,先是霪雨霏霏,顷刻又大雨倾盆,直到次日凌晨才停住。但见河水翻滚,拍岸喧闹,白茫茫的雾气飘浮在河山之间,似乎黄河水沸了。
周希汉避开了原有的渡口,另辟牛湾、李河口、下关阳三处渡口。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漂水的东西,最宝贵的是破船、牛皮筏子,而葫芦、油布包也能派上用场——太缺乏渡船了。
报话机已经沟通,各种渡河工具消失在晨雾中。
陈赓在北岸指挥所里来回踱步。他抓起昨天周希汉丢在桌子上的半截“炮筒”,点上刚吸一口,又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报话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没有呼叫的声音。毕竟头一次使用这玩意儿,真担心它出毛病反而误事。
陈赓:“过河时间不短了,怎么听不到呼叫?”
作战科科长:“报话机不会出问题。”
参谋长:“周希汉的习惯是不搞出个名堂来不报告。”
晨雾弥漫,各种渡河工具像片片树叶在奔腾的河水中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跌入波谷。护送突击队的是济源县杜八联水上民兵队,人称“葫芦队”。他们头上缠着衣服和子弹,腰上系着一串葫芦,手中执着枪,一部分游在前面开路,一部分护在船的左右。
这是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水上轻骑,已有三百年历史。他们是“黄河人”,祖祖辈辈在这一方土地繁衍生息,靠着系在腰上的葫芦赤条条地在黄河中捕鱼、捞虾。这几年,战争来了,就有了民兵“葫芦队”。他们飞渡黄河袭敌堡、夺敌船,出没在黄河浪涛里。这次渡河大军来到关阳渡口,发现这里山高谷深,水猛浪急。周希汉正急得转圈子,突地站出了“葫芦队”。
民兵连长薛平华说:“我们地理熟,摸水性,组织‘葫芦队’先渡,攻克崖头主堡,给部队水上开路。”
一声命令,数十名荷枪实弹、腰系葫芦的水上英雄跃身下水,扑棱棱似白鱼戏水,看得周希汉惊异不已,半天才喊出一声:“绝!”
“葫芦队”没泅多远,一艘敌人的巡逻艇开过来,眼看就要暴露目标。“葫芦队”队长李庆常潜游到敌艇侧舷,跃身冲上,一枪未发全部解决了问题。直到“葫芦队”即将登岸,南岸崖头上的敌人才发现不妙,集中火力向水面射击。副队长李庆禹的葫芦被子弹打中,河水直往里面灌。李庆禹镇静地用一只手捂住葫芦上的弹孔。一个民兵紧游几下靠过来,给他当枪架。他居然一梭子弹打出去,敌人的机枪便哑巴了。
北岸主力部队发起火力掩护,“葫芦队”飞速登岸,攀上崖头,一场激战,炸毁了崖上的碉堡。
周希汉指挥渡河部队直驰南岸,迅速抢占了滩头阵地。
北岸指挥所。陈赓还在焦急地踱步。
突然,报话机里有了信号。周希汉的声音:“先头部队渡河成功,正向石头山主阵地发起进攻。敌人有一个团,配有山炮。”
陈赓大嘘了口气,命令:“陈康遭敌阻击,正在强渡,你派出部分兵力支援!”
放下话筒,陈赓转身对参谋长说:“告诉十三旅陈康,周希汉渡河成功。但不要催他。他这个人容易性急,弄不好会增加伤亡。”
二十分钟后,报话机里也传出陈康的声音:“渡河成功。三十七、三十八团先头部队全部过来了!”
“好!迅速集结已过河的部队,奔袭新安、渑池,占领陇海路。”
陈赓的命令刚下,周希汉又出来报告:“后续部队顺利渡河。”
“一部分攻占石头山阵地,其余人马向横水推进!要快!”
八月二十四日拂晓,又是大雾笼罩,陈赓率领指挥部渡河。
战争的车轮带动起人类突发奇想。渡船奇缺,战士们和当地水手就用油布裹上棉絮、芦苇、秸秆,扎成一丈长,一尺宽的鞍马状油布包。试验时,一个“包”乘坐两三个人,往水里一放,刚划动木桨,油布包便猛向前一蹿,冲出去几丈远。只是这种“包”到了河心,被浪一托便打旋,难以驾驭。加之大部分战士来自山区,不习水性,有跌水的危险。有人建议把几个油布包并起来。
于是创造又向前推进一步,将三个油布包编成一架,后尾安上舵,可以坐一班人,外载一挺机枪和一门小炮。二百多位艄公要求送部队过河,每架油布包上配了一位有经验的老艄公掌舵。
陈赓命令渡河,大小船只、油布包一齐下水,好不壮观。尤其是几十架油布包首尾相衔,活像一条条黄色巨龙在浪涛中蹿动。
天刚亮,敌机就来了。炸弹、机枪扫射,把晨雾撕扯得像破棉絮。有的水手、艄公牺牲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一趟又一趟,“黄龙”从北岸蹿到南岸,又从南岸蹿回北岸,直到把几万大军全部送过河去。
陈赓面对黄河深深地鞠躬,满怀激情地喊道:“水手万岁!”
黄河两岸从此便有了新的神话传说:一天黑夜,大军刚刚来到河边,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黄河咆哮如雷,惊涛骇浪中涌出一条金色蛟龙,朝着陈赓将军摇尾颔首,大吼三声。陈赓大手一挥,十万大军骑上巨龙,腾云驾雾,飞过黄河……
第十二章 南下洪流
一九四七年八月
汝河 淮河
1
陈赓率部飞渡黄河天险之际,刘邓中路大军尾后拖着数十万追兵,越过了涡河、沙河、颍河、洪河,先遣队第六纵队第十八旅即将到达汝河。
“快,跟上,不要拉开距离!”肖永银催促着他的部队。
一些小个子兵被催促得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滚,军装的前心、后背、腿弯儿直到绑腿也都被汗水、泥沙染花了。战士们如同荒野小兽,不住地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爆皮的嘴唇,双腿急速机械地交替运动。他们已经不理会头顶上那颗红红的太阳,反正不是烈日就是暴雨,雨鞭抽打、泥泞溜滑的滋味儿也不比这好多少。他们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快点到汝河。队伍中不时有人问:“汝河还有多远?”
他们不知道汝河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旅长肖永银也想不到。
汝河在一般地图上很难找到,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也只是一条细线。它宽六十公尺,水流不算太急,但河槽深陷,河堤陡峭,水深丈余,无法徒涉。与名川大河相比,汝河实在微不足道。汝河无意名垂史册,它傍着两岸的村落、庄稼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它也想不到,人类的战争突然选择了它,在它的清洌中猝然溶入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类之血,以致使它一度改变了自身的色彩。
第十八旅抵达汝河北岸,看到了这条波光粼粼的汝河。
许多人兴奋得喊起来:“大别山呀大别山!跨过这条河,离你就不远了!”疲劳、干渴、饥饿像潮水般向部队袭来,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瘫在被太阳烤得灼热的地上,伸胳膊,展腿脚,舒张咔嚓作响的筋骨;有人下到陡峭的河堤下,把头伸进水里,咕咚咕咚喝个没完没了。
肖永银连小憩都不能够。作为先遣队指挥官,他每到一处首先的事情是勘察地形;而后组织部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占领最佳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通过。汝河虽不宽,但若没有渡船还是无法通过。肖永银立即派出一部分人,到沿河各地寻找船只和各种漂浮器材。
警卫员给肖永银端来一碗从河里舀的水。肖永银一仰脖子,几口灌进肚子,连叫几声“痛快”,抹抹嘴角上的水,举起了望远镜。
汝河两岸为浅丘陵地带,地势比较平坦,视野开阔。唯南岸的汝南埠地势较高,是一个绝好的制高点,肖永银决定渡过河后把旅指挥部设在那里。这时,突然传来了一种异样的声响。是什么?肖永银警惕地一抖肩。确实有种声音,沉沉的,像地壳在缓慢地滚动。“听见什么了?”他问左右。参谋们都摇头:“什么?什么也没有。”
肖永银趴在地上,耳朵贴到地面。
“不对!”肖永银跃身而起,又举起望远镜——视界里没有异样。
半小时后,先是纷飞的尘土出现在望远镜里,接着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步兵、炮兵、汽车、马车……
“敌人从南岸堵过来了!”形势严峻,应该立即把先遣队带过河去,占领制高点,像钉子一样扎在南岸,阻击围堵之敌。可是找船的分队归来,仅找到一条可载十几人的小船。
“架浮桥!”肖永银果断地下了命令:“趁敌人立足未稳,在最短的时间里送一支部队过河,哪怕一个排也好,先建立一个桥头堡,掩护工兵架桥。”
对岸的敌人发现了北岸的部队,行进中的队伍立即成战斗状态,奔跑着扑向高地和几座村庄。接着,大炮、机枪都开火了。
先遣队利用仅有的一条船和秫秸扎成的筏子开始强渡。略通些水性的一头扎进河里,拼命向对岸游;还有的索性抱了根木头跳下水。
炮弹、子弹越来越密集。刚渡过去一个小队,空中又出现敌人的飞机。
清洌的汝河水混浊了,一缕缕殷红的血汇入激流。
渡过河的第五十二团一营冒着排炮的轰击和飞机的俯冲扫射,闪电般扑向大雷冈的敌人。刚进村的敌人不知道来了多少共军,立刻弃村而逃,跑出一里地,清醒过来,掉转头又反扑。第五十二团一营营长一面指挥作战,一面分出兵力在敌人的炮火下架设浮桥。渡河前,肖永银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架起浮桥!
桥意味着什么,从肖永银到每一个战士都非常明白。前面有阻敌,后面有追兵,大部队几万人马辎重随后就到,没有桥就等于束手待毙。杨勇的右路大军、陈锡联的左路大军,已经渡过汝河到达淮河附近。统率着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刘邓首长和指挥部若因无桥渡河,就将使南下大军失去指挥中枢,陷于群龙无首的险境。桥,已经成为南下战略成功与否的关键。
架桥,一切为了架桥!炮弹炸起的水柱劈头盖脸打过来,工兵们一抖肩,一甩头,照干!一排战士倒下了,他们的位置立刻又冲上来新的战士。
敌人对于架桥的认识并不逊于对手。架桥,反架桥,使这条无欲无争的汝河遍体鳞伤。暴雨般的枪弹、炮弹压下来,血水呜咽着一跳几丈高,河面上腥雾弥漫。
直到日头偏西,才托起一架浮桥。也就是十来分钟,几乎贴着河面轮番轰炸的飞机丢下的炸弹,又把浮桥炸坍了。工兵们从附近村子里扛来门板、芦苇、秫秸,再架!架好,又炸,炸了再架……天擦黑,敌机飞走,汝河暗红的水面上终于稳稳地出现了一架浮桥。浮桥的下游一侧,牺牲战士的尸体顺流而去……
第五十二团踏着浮桥全部过河,占领了立脚点大雷冈。
俘虏口供,守河南岸的是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师吴绍周部,全师一字摆开,似一堵火墙,堵住了通往大别山的去路。上峰命令要把刘邓阻击在汝河北岸,就地全歼。
天黑透了,第十八旅未过河的各团部队先后集结在河边。肖永银站在夜风里,对岸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黑色的脸庞像镀了一层紫铜色彩釉,拂动一下似乎能发出铿锵的声响。他眯着眼,向南岸观望。河那边火光连天,炮声隆隆。从油房店到汝南埠一带,连绵三十余里村庄被放了大火,房子、草垛在燃烧;村边的树也一律被砍倒,架起了鹿砦。吴绍周准备死堵了。
熊熊的火光倒映在河里,浮动着,摇曳着,闪烁着,使人仿佛置身于大火之中,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肖永银脚下的土地已经被他踢腾出两个凹坑,他弄不清这几十里长的火光后面究竟有多少敌人。下一步怎么办?新的情况已经报告给纵队,还没有得到指示。打过去?摸不清敌人的底。等?如果敌人继续增兵,布好防务,天一亮处境会更加险恶。难道南下大军就这样被阻遏了?
时针一点一点向夜里十二时移动。夏夜短暂,再转几圈儿,天就大亮了。在肖永银三十年的记忆里,再没有比现在更紧急的时候了。压在他肩上的不是一个旅、一个纵队,而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命运、战略转折全局的成败。沉重使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一个优秀指挥员首先必须具备的是一种“负重”能力。
突然,有人惊呼:“刘邓首长来了!”
肖永银倏地转身,看到刘伯承魁伟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之中,他的身旁是敏捷的邓小平和稳当的李达。肖永银直感到冲头的血压呼地降了下来。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还有纵队首长、第十八旅和第十六旅的首脑们挤在离汝河一百米的第十八旅指挥所里。这是一间低矮的小草房,昏暗的油灯火苗闪烁不定。薄薄的草墙外,枪声大作,炮弹轰鸣。
“情况怎么样?”刘伯承望着肖永银。
肖永银简练地作了汇报。
邓小平对李达说:“打开地图,先把总的形势告诉.99lib.他们。”
地图在油灯下展开了,李达:“敌人正以十几个师的兵力从背后向我追击,敌五十八师等三个整编师距离我们只有五十余里,判断明晨八时以前就会赶到。我军正面被敌八十五师挡住去路。判断八十五师的任务是迟滞我军主力,以便在洪河、汝河之间与我决战。目前情况正是前有阻师,后有追兵,千钧一发,万分险恶。”
参谋进来报告,尾追的敌先遣队已经和我后卫部队接火。
草房外轰地落下一发炮弹,油灯的火焰猛地跳了一下。
邓小平:“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打过去!”
刘伯承抬起头,扶扶眼镜,缓缓地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明白这句话吗?”
刘伯承脸上现出少有的冷峻,目光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指挥员:“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敌人飞机大炮有多少,我们都要以进攻手段对付进攻的敌人,从这里打开一条血路。历史绝不能逆转,大军南下的战略决策绝不改变!”
作为统帅,在危难之时能传播信心是他最宝贵的一种品质,尽管他内心也许对结局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汝河边炮弹迸裂,小草房里肃静沉着。油灯把刘伯承和邓小平的身影放大投射到墙上,几乎罩满了整个一面墙。无声的力量从统帅身上辐射过来,指挥员们目光炯炯,望着刘伯承、邓小平。
“我们随同你们一起走!”
刘邓的声音使草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肖永银:“不行!太危险!通道打开,也在敌人射程以内。请首长从十七旅那边过河!”
邓小平:“不要管我们,你们只管打好仗就是了!”
第六纵队政委杜义德布置任务:肖旅实行突击前进,打开一条通道,让大部队冲出重围;尤旅(尤太忠的第十六旅)接替肖旅后,扼守大小雷冈等村庄,保护浮桥,抗击敌人,掩护大军安全渡河。
各级指挥员把刘邓首长的命令一级一级向下传达,一直下达到每一个战士。河岸上沸腾起来:
“是司令员来啦!”
“邓政委来啦!”
“狭路相逢勇者胜!”
“坚决打过汝河!”
“保卫刘邓首长!”
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统帅专一,则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则号令不二;号令不二,则进退可齐。
肖永银下到营,亲自代替营长指挥;团长下到连;营长下到班。每支步枪都装上了刺刀,每颗手榴弹都揭开了盖。
曳光弹、信号弹一道道划过,漆黑的夜空被战火照亮了。
踏过浮桥的队伍冲向敌阵,如同出炉的千度钢水沸扬流泻。
常言道:“一夫拼命,十夫难敌。”如果一支千军万马的集团军拼命,其势是不可估量的。
无数战士的身影在火光中一掠而过,团长、营长、连长跟他们一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敌人近战。打下一个村庄,又扑向另一个村庄。碰上敌人就拼杀,消灭了再往前插。电话员们不停地收线、架线,电话随着战线的推移不断传来报告:
“占领王庄!”
“东桓庄打下了!”
“进到小张庄!”
脚跟着脚,一股劲地向南压。冲锋的队伍龙卷风一般向前滚着,鲜血横洒,路成红色,许多人竟被它滑倒。
东方微微泛起灰白的亮色,突击队打开了一条长十里、宽八里的通路。
肖永银调整部署,令第五十二、五十三团在通路两侧展开,要像坚固的堤坝一样,坚决抗住两侧敌人的反扑,保障通路的安全畅通;同时把第五十四团调上去,变后卫为前锋,由他亲自率领,扫荡推进。
刘伯承拄一根断木做拐杖,跟在冲锋战士后面踏上浮桥。邓小平紧挨在他身旁,不时地搀扶一把。刘邓身边是两个卫士长、四个警卫员。他们后来回忆说:“在整个战略进军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子弹就在身边飞着,炮弹就在附近炸响。我们都掏出了腰里的手枪,左右护卫着首长。”
浮桥贴着水面随波起伏,刘邓大踏步走过浮桥,迎着蜂虿般的子弹,又走向阵地。许多战士发现身后站着刘伯承、邓小平,惊愕得不敢相信。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真真地形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战斗力。
那场景过去了四十多年,刘邓当年的警卫员至今依然记忆如新:刘邓走到哪儿,哪儿的反击就打得最好。他们亲眼看到被炮火炙烤得满脸燎泡的战士们,用手臂推开头上的钢盔,露出白白的牙,注视着刘邓,甜蜜蜜地笑着。刘邓也激动不已:“打得好!同志们,打得好啊!”
当年的卫士对笔者说:“我恨自己没有绘画才能。刘邓走在阵地上,背景是被战火烧红的夜空,金线银弧般的穿梭,千万士兵的拼杀。刘司令员俯着身子,给一个正在射击的士兵戴好钢盔。士兵一回头,见是刘司令员,热泪夺眶而出……”
2
汝河北岸万籁俱寂,等待过河的部队接到严令:不准出现一点点火光。就一座浮桥,就一条生路。前面走不动了,后面的只能在河边待命。敌人的追兵已经赶上来,后卫部队拼着命地阻击。前面是火光枪炮,后面也是火光枪炮,还有几万人没有过河。
军政处处长杨国宇接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他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就知是邓小平写的:
(一)各部门应立即将机密文件全部焚毁,以免遗失。
(二)桥头之阻敌已被我们压缩到村内了,直属队接“淮河”(第六纵队代号)后尾渡河。不管飞机轰炸和敌人火力封锁,一定督促各单位跟上,求得迅速通过,以免前后接敌被迫作战。
(三)预定宿营地在彭店一带,过河后到齐一个单位立即指定专人负责带走,免受空袭。
杨国宇立即召集各单位负责人,传达邓小平的指示,划分临时休息区,候令随时准备渡河。完成部署,杨国宇又下去检查。那些带不走的骡马都让机枪给突突了,突突得他的心一紧一紧,喃喃着:“可惜可惜!实在对不起,没得法子哟……”
机要室开始焚烧密件,大火腾起,纸烬在半空中飘浮。
野战军直属队接到渡河命令,陡峭的南北河岸已由工兵开拓成可以通过大部队和辎重的斜坡。直属队刚过去一小部分,敌机、照明弹就都来了。河面如同白昼,敌机轰炸、扫射,浮桥上人的呼叫和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李达头顶用柳枝伪装,站在南岸桥头,面色冷峻,眼光威严,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用嘶哑的声音高喊:“快!快过!不准停留!”
有几段浮桥被炸坍,险恶的局势已经不允许重新捆绑加固,就有一排排人跳进河,用肩膀扛起门板,让部队通过。人、马、车辆、辎重踏碾在身躯托起的桥梁上。
过了桥的队伍仍在奔跑。开始是路有多宽,行进的队伍就有多宽;渐渐路窄容纳不下了,队伍就漫向两侧的庄稼地。说是庄稼地,其实已经没了模样:右侧的棉花地里,棉蕾和棉叶被炮火打得稀烂,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茬儿;左侧的高粱像斑秃病人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截。
陈晓静、于乔、黎曼也在奔跑的队伍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陈晓静吃惊自己竟有如此强的耐力。于乔平时就喜欢打球、锻炼,体质比陈晓静强,只是自过黄泛区后月经一直不断,一张脸因失血过多、行军强度大而蜡黄蜡黄的。过桥前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让卫生员打了一针吗啡才能直起腰,将就着跑了十几里,面色乌紫,嘴唇灰白,虚汗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已经黯无神采。陈晓静扶她,她还挤出一丝笑容:“下次运动会,咱俩报长跑。”
“咦?黎曼,黎曼呢?”
“刚刚还在,怎么把她跑丢了?!”两人又往回跑。
黎曼躺在高粱地里,头发散乱,浑身颤抖,下唇被牙齿咬破了,一滴鲜血挂在下巴上。
“黎曼!怎么啦?”于乔惊叫。
黎曼用手按着腹部,无可奈何地说:“我……有身孕……”
陈晓静:“妈呀!你这不是吓人吗?!”
于乔问:“才知道?”
“过陇海路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于乔这才明白黎曼近来常常呕吐的原因,她焦急地四下张望,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
“我去找一副担架!”陈晓静起身就跑。
黎曼挣扎着,要爬起,她坐过的地上一摊鲜血。
“别动,再折腾非流产不可!”于乔按住她。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于乔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空心萝卜,五脏六腑全没了,只剩下一个虚壳。
担架没找来。一个大个子战士以为倒在地上的女兵负伤了,背起来就跑。于乔、陈晓静在后面追。
凌晨三时,第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率部来到大雷冈,接替肖旅掩护部队渡河。两位旅长没有握手,相互默默对视了几秒钟便分手了。
大雷冈是敌我激烈争夺之地。为防万一,尤太忠把自己的位置和旅政委的位置分设在相距一百米的两处,这样两人中若有一人伤亡,不致中断指挥。尤太忠的指挥所设在一间马厩里。尤太忠是一条硬汉子,浑身上下骨骼硕大,长脸有角有棱。他思考问题时非常投入,眉宇间留下了一条很深的竖刀纹。这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坚毅,甚至有几分凶狠。
马厩外面的开阔地上脚步纷沓,子弹横飞。尤太忠借着火光看到大小雷冈和东西王庄面对浮桥,形成了马蹄形的包围。他判断天一亮敌人必然要拼死反扑,一场鏖战是在所难免了。而他的一个团已经调给李德生旅,目前手头上仅有六个营的兵力。根据地形分析,敌人会先攻取小雷冈。这个村子紧挨河堤,离桥头很近。小雷冈若丢,我军就会失去依托,桥头便难以守住。
尤太忠亲自到河堤上布置侧射火力,并命令小雷冈部队加速储备弹药,抢修工事。
早晨五点多钟,刘伯承、邓小平出现在尤旅指挥所。尤太忠一愣,跑出马厩,语调里充满了不安与焦虑:“首长!这里距敌仅一两里地,是激战中心,你们怎么……”
刘伯承四下观察,问:“进小雷冈的是哪个团?”
“四十八团。首长,进掩体吧!”
“小雷冈无论如何要守住!”
“是!我已经作了布置。”
邓小平:“政委呢?”
“我们俩分开指挥,‘牺牲’一个,还有一个顶着。首长还是进掩体吧。”
一发炮弹呼啸而至,轰的一声,一面墙倒了,气浪冲飞了尤太忠的帽子。尤太忠一挥手,大.99lib?叫:“扶首长进指挥所!”
在马厩里,尤太忠还是心神不定:“首长,你们快离开这里吧!”
刘伯承:“敌我力量悬殊,你们担子很重。”
“是!”
“一定要坚持到晚上,等所有部队通过。”
“是!”
邓小平:“部队全部通过后,把浮桥拆掉。”
“是!首长,这里不安全。”
邓小平笑笑:“啊,不欢迎我们在这里。”
刘伯承:“有什么要求吗?”
尤太忠极度不安:“是!”
刘伯承也笑了。
邓小平:“司令员问你有什么要求。”
尤太忠醒悟:“请给我们留下十八旅的一个后备营。”
“可以。邓政委,我们还是走吧。”刘伯承走出马厩,又回过头,“尤太忠,会合地点记住了吗?彭店!”
六时,敌人开始轰击小雷冈。阵地上掀起几丈高的尘土,沙石迸飞,一片迷蒙,连前沿阵地也看不清了。激烈的炮火使联络不时中断,但这并未影响战斗。连长牺牲了排长自动担任指挥员,班长牺牲了战士就顶上去,最后打到一个班只剩下两三个人,小雷冈还牢牢地掌握在第十六旅手中。
八时,敌人又发起攻击。重炮、迫击炮、轻重机枪简直就像一群火鸟向小雷冈飞扑过来,浓烈的火药味呛得尤太忠大咳不止。他拂着烟雾,端起望远镜,看到村南头反冲击部队里一个提着手枪的人带领刺刀队在敌群中左冲右杀。这气势把敌人震住了,刺刀队趁势一直冲出村子,把敌人逼退到村外坟地一角。突然,那带兵的指挥员倒在地上,看样子是受伤了。他急速地作着手势,似是不让战士管他……尤太忠急切地想了解这个指挥员是谁。有人告诉他,那是第四十八团一营营长陈达。
敌人攻不下小雷冈,十时又转向大雷冈。所有的火力转过来,从大雷冈前沿打到纵深,又从纵深打到前沿。十多架飞机助战,把阵地炸得昏天黑地,十米之外看不见人。有六七发炮弹就落在马厩四周,门板都被掀掉了。尤太忠命大,安然无恙。他抖抖落在身上的灰土,嘴角露出一丝笑:“狗娘养的,没胆量炸老子嘛!”
这样的战斗还要坚持一整天,尤太忠命令部队一定要把敌人放到最近距离再打。第四十七团尖刀连是尤旅的骄傲,他们的阵地在村外几百米的开阔地上,只有临时挖的很浅的掩体和土坎作为依托。敌人像黄蜂拥过来,又像被砍倒的高粱一排排倒下去。终于,尖刀连还是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了,一场触目惊心的肉搏战看得尤太忠咬破了嘴唇都没有察觉。但是,敌人一到村边就攻不动了,村子里强大的火力几乎把所有的敌人都消灭在开阔地上。
尤太忠从报话机里听到敌人的指挥官在喊:“攻不动!快来炮!共匪凶得很!”
激战一直进行到下午一点多钟,才出现小间隙。一个战士说:“这一仗没被打死,我等着抱孙子了。”
有个从羊山集战役被解放过来的战士,身上还穿着国民党的军装,他懵头涨脑地问:“这是在哪儿?”
“汝河啊!”
“我咋觉得在阴间转了一圈儿,又到阳间来啦!我真没死?”
战斗之惨烈,连活着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后面的机关人员、炊事员送来了饭和水,往后抬伤员。尤太忠挨个查看担架,安抚受伤的部下。
一个伤员压着担架不让抬,尤太忠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旅长,咱们的大队人马都过来了吗?”
尤太忠看着他那只剩下左臂、左腿的残缺身躯,喉头哽咽了,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同志,你看,他们正在南进呢!”
下午四时,中路南下部队全部渡过了汝河。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两军狭路相逢的汝河岸边,刘邓大军是勇者——汝河可以作证。
狭路相逢的对手——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师师长吴绍周,两年后又和刘邓见面了。这时他已晋升为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副司令,但还是在淮海战役中成了刘邓的俘虏。
刘邓在战俘所里见到了吴绍周。说起汝河相逢,吴绍周颇有感慨:“我们赶到汝河以南,不料你们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河北岸。二十三日战斗打响,我举着高倍望远镜观察,一下子被弄糊涂了。这是什么兵种?说是步兵,有那么多的马匹;说是骑兵,又有众人在步行;说是辎重勤务,又有战斗部队;说是战斗部队,又有不少人使用短枪。我自以为还算是能正确判断敌情的,但那回可难住了我。”
刘邓开怀大笑。邓小平:“判断不清,就下不了决心嘛!”
吴绍周:“我的指挥方案是,用两旅之众?黏住你们,再用两个旅合击。可不等我部署完毕,你们呼呼啦啦就冲到我眼前了。”
刘伯承:“那时我们两个就在你的阵地前借路。”
吴绍周收敛笑容,一脸惊异。
3
河,河,还是河。一条条河流横在南下的路上。
大自然或许并无意制造艰险,但这一条条河流,每一条对于南下的刘邓大军都是一道阴阳界,而对于国民党的追兵阻师却是一次次的机会。
杀过汝河之后,第十八旅又受命攻打必经之途——息县,夺下了淮河渡口。这是千里跃进途中的最后一道关口。
淮河发源于河南南部的桐柏山,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是中原的一条大河。第十八旅部队抵达淮河北岸时,敌人已烧毁了全部渡船,仅有几只破船被弃置河滩。
每年的五月至十月,是这条中原大河的高水位期。五月平均水位十四米,七月十九米,十月以后开始下降。当天刚下过一场急雨,宽宽的河面上泛着浪,水流湍急。第十八旅政委李震派出部队远距离寻找渡船,他焦急地站在大堤上,冀盼着出现奇迹。
下午六时,刘邓率领指挥部到达。
刘伯承走上河堤。邓小平在堤下用帽子扇着风,问李震:“有多少船?天亮前渡过淮河没问题吧?”
李震汇报了情况。
邓小平:“这些早应该想到。这么多人马,无船,无桥,总不能投鞭断流吧?”
刘伯承走下河堤:“吴绍周的八十五师到了彭店,离我们只有三十里。如果天亮前过不了淮河,重兵一到,有可能使千里跃进功亏一篑!”
第十八旅刚结束汝河激战就攻打息县、拿下渡口,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难把一切都准备好。刘邓虽心急如焚,但也没再说什么。
李达匆匆而至:“找到了一些船。李震,你们十八旅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渡河完毕!”
李震连忙跑到渡口,监督渡河。部队拥挤在渡口,乱纷纷一团,越急越挤,越挤行动越慢。李震重新调度,布局,整顿混乱的秩序,嗓子都喊哑了。旅里的干部都愁眉不展,这么多部队,只有这些既小又破的船,无论如何在十二点以前都是渡不完的。
统帅部在岸边一间独立小屋内召开紧急会议。
邓小平说:“伯承同志先过河指挥部队,际春同志一同过去。李达同志留这里指挥渡河。我负责断后。”
刘伯承说:“政委说了就是命令,立即行动。”
李震拦住走出屋的李达:“参谋长,十二点以前我们旅无论如何渡不完。”
李达紧抿着嘴唇,沉思了片刻,很艰难地说:“两点钟前渡完,一分钟都不能再延迟!”
第十八旅只占渡河部队的七分之一,李震不能再说什么。但就是把时间放宽到两点钟,也是没有希望的。
刘伯承走出屋子,问李震:“河水真不能徒涉吗?”
“河水很深,不行。”
“到处都一样深,都不能徒涉吗?”
“我们在村子里找了有经验的水手了解,他们都说淮河忽涨忽落。现在涨得很深,从来没人敢在这样的时候涉水渡河。”
“你们实地侦察过没有?”
“侦察过,先锋团和旅里干部都侦察过。”
李震刚回到渡口,刘伯承拄着一根打枣杆似的长竹竿也到了渡口——不知谁给他找来了这么一个别扭的手杖。
警卫员提着马灯,刘伯承登上一只小船,卫士长摇起长桨,微弱的灯光随船渐渐离去。朦胧中但见刘伯承不断晃动,引得岸边的许多人猜测:“司令员在干什么?”“是啥东西掉河里了吧!”
忽然河心传来刘伯承的呼唤:“李震同志,能架桥啊!我试了许多地方,河水都不太深!”
原来刘伯承在亲自测量水情,他还在水浅的地方插上了标杆。怕岸边的人听不清楚,刘伯承又派人送来了亲笔命令:河水不深,流速甚缓,速告李参谋长可以架桥!
李震乘船到了南岸。刘伯承一直站在堤上,翘首遥望对岸。李震向刘伯承报告,参谋长已经接到他的文字命令。
李震去组织渡过河的部队,一个团长报告说,有一处河水能徒涉。李震问:“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团有一个马夫掉了队,又搭不上船,就摸索着,从上游一处徒涉过来了。”
李震高兴得差点抱住那个团长,他急忙写字条向刘伯承报告。字条还没送出,卫士长骑马而至,带来了刘伯承的字条。
字条上说,他亲眼看见上游有人牵马过河,证明完全可以徒涉;让李震立即报告参谋长,不要架桥了,命令部队迅速从上游徒涉。
原来刘伯承还没有离开河岸,李震内心似翻江倒海。
拥挤在北岸的千军万马在李达的指挥下呈多路纵队,浩浩荡荡从上游徒涉,渡过了南征途中的最后一道难关。
当后卫部队拔掉最后一个标杆,刚走出南岸五里多地,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师便来到了淮河北岸。
既然共军是徒涉过河,吴绍周立即命令他的部队也涉水追击。不料人马一下水,未到河心,整个先遣队便葬身河底。
不是神话,胜似神话。哪能那么巧呢?偏偏刘邓大军一过河,上游便降了大雨,洪峰猝然而至。无奈陆续到达的追兵三十多个旅齐刷刷摆在淮河北岸,造桥,修船,足足忙活了十来天才过了淮河。
老百姓说话了,刘邓大军为民除害,要过淮河水浅三尺;中央军祸国殃民,过淮河水深丈二。
第十三章 伟大转折
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九月
陕北 大别山 徐州 灵宝
1
“我没有病!”一声怒吼从毛泽东住的窑洞里传出来。
任弼时正朝窑洞走来,闻疾急步进屋。
毛泽东怒气冲冲,面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保健医生手里拿着药物,站在一旁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弼时把眼镜摘下来擦着,示意医生悄悄退出去。
“史林同志,”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站在地图前,“给陈毅、粟裕的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经发出了,他们很快会有动作的。”任弼时戴上眼镜。
毛泽东“唔”了一声,余气未消:“华野迟迟不动,刘邓势必危难重重!你来看——”
毛泽东似乎使出举钢钎的气力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刚指向地图上的中原地域,笔却啪地落在地上。任弼时抢先躬身捡起铅笔,递给毛泽东,心头倏地一阵酸楚。
油灯下,毛泽东的手肿得像个馒头。
撤离延安五个多月了,毛泽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加之陕北今年罕见的天灾和频繁的战事,粮食物品奇缺,毛泽东和战士们一样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极度的疲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毛泽东浑身水肿,十分虚弱。
自从刘邓挥师南下,毛泽东无一天不在惦记他们。凡有刘邓电报来,无论白天夜晚,他必亲自处理。为保证大军南下顺利,他令陈赓率部渡过黄河之后,又几次电催陈、粟南下豫皖苏钳制敌人,以减轻刘邓的压力。然而陈、粟至今未动。前不久,刘邓来电告急:国民党数十个旅形成堵截包围态势,企图将我围歼于进军途中。毛泽东忧心如焚,一连数日几乎是站在地图前度过的。刚才,他又一次吃力地拿起笔,给陈毅、粟裕拟了一封电文:
陈、粟:
二十九午电悉。
你们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最近几天又将注意力放在胶东,其实目前中心环节是在陇海南北积极行动,歼击及抓住敌五军、五十七军,攻占一切薄弱据点,直接援助刘、邓。我们对于陈(士榘)、唐(亮)、叶(飞)、陶(勇)二十多天毫无积极行动,你们亦未严令督促,感觉十分焦急。为此问题,军委多次指示,未见具体答复。现在欧震、张淦、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配合刘、邓……
措辞是严厉的。近一段时期,毛泽东发给各野战军的电报均以中央或军委的名义,唯独给陈、粟的电报则全部署名“毛泽东”,并且必签上四个粗重的“A”,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华野西兵团渡河南下。由此,足见毛泽东的决心与焦急。
任弼时刚才说已发出的,就是这封电报。任弼时转身去落实,毛泽东又回到地图前研究敌我形势。他想在地图上作标记,几次拿起铅笔又几次掉到地上。这时医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才恼怒起来。
“唔,我不该对医生发脾气,他也是好心。”毛泽东接过铅笔,摇摇头,“可他不该打扰我,他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任弼时想安慰一下毛泽东,又知此种情势岂是一个“安”字了得,只好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主席,山东战场形势一直紧张,陈、粟迟迟未动必定是有困难。我想,他们接到这封电报,一定会拿出行动的。”
毛泽东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愿如此。”
周恩来走进窑洞,浓眉飞扬:“主席,刘邓传好消息来了!”
“哦?快念!”毛泽东迎上几步,却接过电报,“不,让我自己来看。”
各首长并报军委:
(一)我军已胜利完成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之任务。
敌人追剿计划完全失败。今后任务,是全心全意地,义无反顾地创建和巩固大别山根据地,并与友邻兵团配合,全部控制可能点。
(二)实现此历史任务,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的过程……我们应切戒骄躁,兢兢业业,上下一心,达成每一个具体任务。
(三)向全军说明,我们有完全胜利的把握……虽有困难,但也是能够克服的。
刘邓
毛泽东吸吮着嘴唇,眉头渐渐舒展开,灰肿的脸上也泛起红润。他慢慢地将电报递给任弼时,慢慢地伸手从兜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燃,深吸了一口,猛地吐出一句:“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周恩来深解毛泽东语中的含意,接道:“是的。主席,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嘛!”
毛泽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
周恩来说:“主席,刘邓进入大别山,各个战场都活了。不过蒋介石是不会甘心的,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围剿’。”
毛泽东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周恩来的目光透着沉重:“只是这样一来,刘邓会很困难,他们背得太重了。”
毛泽东移步到门口,撩开门帘,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夜黑了,星星才更亮。困难大,背得多,刘邓就更光荣。他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
那一夜,毛泽东窑洞里的油灯通宵未熄。
两天后,电波载着毛泽东亲手起草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传送到人民解放军的各个战场:
我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是举行全国性的反攻,即以主力打到外线去,将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在外线大量歼敌,彻底破坏国民党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区,进一步破坏和消耗解放区的人力物力,使我不能持久的反革命战略方针。
历史重重地记下了一笔——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开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2
“过八路!过八路!”黄鹂鸟从这个村飞到那个村,就这么叫着,叫得清脆嘹亮,叫得字正腔圆。
老人们捋着胡须说:“会飞的都是天神。前几年,‘直不岔’黑夜白日叫唤‘打日本,杀敌、杀敌’,小日本不就投降啦?这一回也错不了——‘过八路’,又要闹红了。”
“过八路!过八路!”黄鹂鸟叫得更欢了,播撒下一串神奇的传说。
有人讲:“闹红的队伍是从黄河北边开来的,浩浩荡荡,有几十万人马,领头的姓刘名邓。那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儿,只要一挥手,几十万兵马就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说起刘邓大军连闯几条大河,有一段完整的传说:过黄河,正逢烈日当空,波浪滔滔。水深足有千丈,河宽二三百里,眼瞅着没法子。只见刘邓吹了一口气,黄河上霎时彤云密布,转眼下起炕席大的雪片,把河面封得结结实实,平平坦坦,大队人马就从河冰上走过来了。到了汝河,前有白匪,后有追兵;河面上既无桥,也无船。那才叫千钧一发,难坏三军。刘邓沉得住气,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取了一粒分水珠,往河里一丢,河水自然分成两堵墙。千军万马硬是人脚不沾泥,马蹄不带水,平平安安就过了汝河,连中央军的枪炮子弹都穿不透那两道水墙。队伍开到淮河时更神。刘邓是个戴眼镜的人,他把眼镜摘下,往河上一架,就成了座七彩桥。大军刚从桥上过完,中央军就追到了河边。只见刘邓笑了一下,抽回眼镜架到鼻梁上,桥就不见了,把中央军气得干跺脚没办法……
到了!终于到大别山了!
大别山的八月,虽说不上是最美的季节,然而对于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战士们,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却令他们陶醉了。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嬉戏,拨开一池云。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山的背阴处是茂密的松竹;山的阳面则是望不尽的梯田;就连山顶也是水田成片,泛着绿的涟漪。见惯黄沙土丘的北方籍战士连发感慨。
但是,野战军的一大批中高级指挥员却是另一种心境,因为他们是从这里走向革命的。有好事者试图列个名单:陈锡联、陈再道、郑国仲,陈鹤桥、肖永银……结果数不清道不尽。大别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田间小路、崎岖山道,与他们有扯不断的情丝。重新踏上故乡土地,他们徘徊在残墙断壁、峭石悬崖旁,寻觅着“闹红”时留下的遗迹。掬一捧故乡红色的泥土,望一眼昔日亲手写下、虽几经风雨仍依稀可辨的大字标语——“打土豪,分田地”“粉碎白匪围剿”“红军必胜”……这些九死一生的汉子们头一次品尝到返乡泪水的苦涩与甘甜。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想到山上走走怀旧一番,刚出村口,见制图科的于乔和陈晓静捧着一大把鲜花,笑着从山顶跑下来。
休整了几天,姑娘们把自己收拾得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见过黄泛区和渡汝河、淮河时的狼狈。
陈晓静说:“陈部长,你看大别山的花多漂亮!”
陈鹤桥抽出一枝:“大别山到处是宝,好东西多得很。你们采这么多花干什么?”
陈晓静诡秘地眨眨眼睛:“我用它布置绘图室。于乔的那一把呀,要留着献给柴处长呢!”
“贫嘴!”于乔一下揪住陈晓静的耳朵,直到陈晓静哇哇告饶才松开手。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陈部长,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你看——”
“是呀,陈部长,你是大别山人,你说这是为什么?”陈晓静也掏出一块红石头。
陈鹤桥的笑容消失了:“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大别山的泥土也是红色的,因为这里面都是血;大别山人民的血!”
陈晓静手中的石块啪地落在地上:“真……真的?”
陈鹤桥捡起石块,抚摸着:“红军三进三出,每次转出后紧接着就是国民党的‘清乡围剿’,烧光杀光,大别山就叫血给泡透了……留着它吧,记住,这是一笔血债!”
一个叫牛三保的战士扶着位瞎眼老妈妈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人一路蹒跚,一路喋喋不休:“四连,四连指导员……”
走到陈鹤桥身边,牛三保说:“老妈妈,这位是我们的首长。”
“首长?首长可是四连的?首长可是指导员?”老人挤巴着枯凹的双眼,紧紧拉住陈鹤桥的双手。
陈鹤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实话实说:“老妈妈……我不是四连的人,也不是指导员。”
“那你们不是民国十八年从这里出去的红军?”
“我们就是那时的红军,如今又回来了。”
“那你不认识吴海——四连的指导员?”
“吴海?老妈妈,我们这儿有很多四连。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指导员叫吴海。”
“没有?不!不能啊……俺就那么一个儿子,俺吴海是红四军四连指导员,他走的时候才二十岁呀!”
老人像个失望的孩子,哇的一声坐在地上痛哭。
于乔和陈晓静赶忙搀扶起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老妈妈,您别难过。我们虽然不是吴海,可也和吴海一样,都是当年的红军,都是您的儿女。”
陈鹤桥拉着老人的手:“老人家,现在咱红军有几百万啦。那时候吴海做四连指导员,现在咱有很多很多个四连,几千几万个吴海都回来了。您想叫吴海做啥,我们都能替您做。”
“不,俺啥也不要做,啥也不要……”老人呜咽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泪,半晌才憋过一口气来,“俺就要吴海回来……给俺报仇哇!自从他走后,湾子里叫白匪民团闹惨啦!妇救会的人叫那些禽兽们糟蹋够了,又被反绑着手投到池塘里啦!岭后松林里天天杀人,杀得没有数哇……吴海他爹也给砍死啦!我的眼珠子也叫畜生们用竹筒子给……给拧掉啦……吴海!吴海!你要回来给娘和你爹报仇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了。于乔和陈晓静的手颤抖着,攥紧那块血红的石头。陈鹤桥用衣袖擦擦泪:“老妈妈,别哭了。这仇咱们一定替你报!我正有件事要问问您,如今咱红军回来了,为什么村上除了老老小小都跑光了呢?”
老人颤颤巍巍地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若与共产党照面,杀绝满门!
“这是上个月,保长逼着家家户户写下的呀。我老了,又是个瞎子,还怕啥?我是拼死在家等俺吴海,要把冤仇给他说说呀!”
陈鹤桥搀着老人说:“做得对!老妈妈,您不用怕!咱队伍多得很,往后还要往这边开,说不定您的吴海还会来呢!”
老人的腰板突然直起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好孩子,快去岭后叫你妈、你叔、你婶他们快回来。你就说,红军不走啦!”
小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身,像只小鹿朝山上跑去。松林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童音:“红——军——不——走——啦!”
3
茅草小屋里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得点灯。
部队进入北向店后,刘伯承、邓小平就在这里住宿、办公。
刘伯承走到哪里也离不开地图,有时甚至把看地图当成一种休息消遣。无论多么紧张疲劳,只要往地图前一站,他就能气沉丹田,进入一种“入定”状态。似乎他面对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点点线线的图形,而是一片活的凸起的天地。他全身心走进去,跨过山川江河,步入广阔平原,越过小桥关隘,在山山水水之间跋涉,从满头乌发直走到一顶银丝……此刻,他正手擎一盏如豆的油灯,伫立在“大别山区形势图”前,构想着部队的进一步展开。
邓小平刚刚签署了一项作战命令,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敌人的动态。他怕影响刘伯承,便把音量调到最小。收音机里国民党的电台正在广播近几天的战事:“……本月下旬,国军十万官兵于息县汝河、淮河一带追阻围歼共军,激战数日,战况空前,毙伤共匪无数,缴获武器颇多。目前,国军在节节进击,共匪已作分股逃窜。据可靠消息来源,国军曾击毙一名身材高大且戴眼镜之匪徒,经多方证实,此人必系共匪头目刘伯承无疑……”
“哈!邓政委。”刘伯承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他放下油灯,回头对邓小平笑道,“这是我第几次被击毙喽?”
邓小平也笑了:“蒋介石是恨你不死哟!本来在晋东南、冀鲁豫,你已经是人家的心腹之患;如今又窜到大别山,跑到人家卧榻之旁,令他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他能不恨、不盼你死吗?”
“说得是哟!”刘伯承视线又回到地图上,说,“你看,大别山纵横千里,西至平汉,东临津浦,北傍淮河,南靠长江,突出于武汉、南京之间,物产又丰富,地势又险要,堪称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开辟中原战场,解放全国,实现我军重大战略转折,正在此一举。蒋介石当然要拼上老命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嘛。但是,我刘伯承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
说话间,李达进来报告:“司令员,政委,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刘伯承点点头:“好。邓政委,部队在等你作报告。走,一起去见见咱们的猎鹿人。”
北向店东南角的打谷场上,集合了野战军指挥部二百多名精英。这是野战军指挥部南下以来第一次召开如此规模的干部大会。
会场中央摆着一张临时跟老百姓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把也是借来的茶壶和一个搪瓷碗。到会干部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面容也修得整整齐齐。新华分社社长李普提议,刘邓首长还没来,先请情报处长柴成文介绍一下敌情。柴成文正说得眉飞色舞,见刘邓李三人远远走来,立即刹住话头,带头鼓掌。
刘伯承摆摆手:“今天邓政委作报告,我也是听众。”
“那好,我来抛砖引玉。”邓小平走到桌前,示意大家坐下。
战时讲话,邓小平从来不用讲稿,因而野战军指挥部也从不设专职秘书。邓小平开宗明义:“同志们,我们已到了大别山,由黄河而到长江,完成了战略任务的第一步……”
掌声起,惊飞了在场院谷垛上憩息的麻雀。天空蓝蓝的,偶尔飘过几片白云。自鲁西南作战以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下的邓小平似乎有些热了,他脱下灰军装,里面只有一件泛黄的短袖汗衫;又摘下帽子,露出了和所有人一样的光头。经过长途跋涉,连日征战,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两个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凸出。他喝了口水,接着说道:“党中央说我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英勇不英勇,还要看我们今后的行动。目前,我陈谢兵团已挺进陇海西线,向伏牛山前进。这样,便以大别山、伏牛山和鲁西南形成了一个掎角之势。在这种战略态势下,我们要解放中原,把蒋介石逼退一条线,是有充分根据和条件的。
“其一,由于我们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出现在陇海西线,加上陕北战场的攻势,蒋介石兵力不足更显捉襟见肘。现在我们周围的敌人总共有二十三个旅,不过十五万人,其中一部是被我歼灭后再补充起来的。除此,敌人要想从其他地方再抽调部队是万分困难的。另一方面,当我跨越陇海铁路时,敌人错误地认为我们是被迫的行动,事前没有布置正面阻击,事后尾追又一直处于被动。这就是蒋介石战略上的失败,这就是蒋介石的致命弱点。他和咱们毛主席对弈,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走臭棋!”
会场上荡起一片笑声。
“其二呢,再来看看中原。中原地区有人口四千五百万,物产丰富,本来是蒋介石的重要‘兵库’和‘粮库’。我们到这里便夺取了敌人的供给,补充了自己,使敌人的困难骤增。
“其三,这个地区有我们长期革命的影响,人民受过革命的洗礼,内心拥护我们。但由于革命的四次转移,人民目前还对我们取观望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咱们的毛主席也有担心,他说,挺进大别山有三种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是付了 4ee3." >代价,站稳了,开辟出稳固的中原根据地。同志们,我们应该争取第三种前途!”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预计,半年之内将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最关键的时期。也可以这样说——成败在此一举!”
场院谷垛上又落了麻雀,鸟儿们梳理着羽毛,忙忙碌碌地啄食。它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声音。
4
顾祝同仰面靠在沙发上,漆黑的眉毛虬结成一团,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大起大落。他打从投军的那一天起,就没这么窝囊过。北伐,他的第三师由广东、福建、江浙,一路打到南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围剿共产党中央苏区,他任北路军总司令,率部步步为营,相继占领黎川、广昌、兴国、宁都,进而挺进瑞金,逼迫红军放弃根据地,开始逃遁般地长征。一九四一年,他在皖南略施小计,就把新四军整得几乎全军覆没。可是这次……
顾祝同长叹,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红木桌上有一页纸,仿佛暮色中一张苍白的脸,纸上的一行行黑字如同白脸上暴突的青筋。那是蒋介石两天前发给他的电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是警示自己,或是怨恨对方,这纸电文始终躺在那里——
各部队行动迟慢不前,屡失良机,任匪军平安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此为我革命军人之最大耻辱。各级司令官、部队长只稳扎稳打,猥集一团,未能区分数纵队,不敢超越追击匪军,旬来无显著战果,何能弭除匪患,挽救危亡?兹特严令申诫:如再任匪军逃遁而至平汉路以西,各级部队长、指挥官决以纵匪、祸国害民论罪。
顾祝同收回目光。论罪?若当真论罪,罪魁应首推主帅。君不见,主帅不明,累死三军!
当初,如果总裁不横加干涉、越级指挥,而完全按照他顾祝同的打法,一面追,一面堵,将一部兵力梯次调集于洪河、汝河、淮河一线做数番夹击,刘伯承、邓小平至少不会那么顺顺当当地进入大别山。弄得好,还很可能将共军歼灭于南下途中。可战场的军令指挥大权在总裁的手里,他顾祝同判定刘伯承有进军大别山的意图,总裁却说“共军北渡不成而南窜”;他顾祝同要求调兵堵截,总裁却板起面孔训示“调不调兵是我的事,追不追上是你的事”;他顾祝同刚把吴绍周的整编第八十五师车运确山向沙河布防,总裁却一个电令让吴绍周部又乘车开返遂平……
一个月中,这类事情简直数不清。顾祝同想起“小诸葛”白崇禧的一句名言:“有人说蒋总司令是步兵指挥官,一直指挥到团、营、连……其实,他应该是步枪指挥官。”
事情还不止如此。倘若总裁仅仅是干预战场倒也罢了,令他惴惴不安的是,每逢战场失利,龙颜必定迁怒于下面。前徐州“绥署”主任薛岳就是因此被撤职的;鲁西南战役后,第四兵团司令王仲廉又被革职解京法办;就在昨天,八月二十八日,连总裁最得意的心腹陈诚也因全国战事急转直下而被免去参谋总长职务,改任东北行辕主任。
“老头子也不容易哟!”自从加入黄埔军校,追随蒋介石整整二十五年,顾祝同深知蒋介石的内心。撤查治办几个战场指挥官,总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不找几个替罪羊,又以何面目诏示天下?特别是在目前的形势下,美国人正准备打总裁的算盘呢。
上个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将军赴华考察,与顾祝同在徐州见了一面。八月二十四日,蒋介石举行宴会欢送魏德迈,顾祝同身负重责未能参加,但魏德迈的即席演讲他日后却有耳闻。美国人真不讲面子,魏德迈的直言不讳令蒋介石险些摔了酒杯。
魏德迈说:“六月三十日我决定来中国,刘、邓军是三十日?渡黄河。国军号称足抵四十万大军的黄河防线,竟不费吹灰之力被一举攻破!世界上只有马其诺防线可与它相比,但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呢?
“我七月二十四日到南京,你们说刘、邓军正在西窜,结果一窜却‘窜掉’国军九个半旅;你们说刘、邓已溃不成军,结果他们展开了战略进攻……你们平均每月要花三千万的军费,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先生们,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魏德迈沉痛过后,道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以为,中国的复兴有待于令人振奋的领导。”这话太坦率、太露骨、太厉害了。顾祝同听说,在场的军政要员惊得嘴都合不拢,望着蒋介石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没有人敢给这位美国总统特使的讲话鼓掌。
到了这种地步,总裁能不暴跳如雷,能不想方设法挽回面子吗?面子倒是次要的,顾祝同想,要紧的是不能让刘邓在大别山站住脚。一旦共产党在中原成了气候,不管是蒋介石还是他顾祝同的身家性命,包括国民党的半壁江山,都将统统断送。因此,当务之急是进剿大别山!
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顾祝同猜测到是谁打来的,赶紧几步抓起电话。
耳机里传来十分熟悉的绍兴官话,令顾祝同惊奇的是声音竟那么轻柔,那么自信:“墨三吗?二十多天追剿共军,我知道你是尽了力的。虽有闪失,但责任不在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刘邓残部消灭于大别山北麓,要抢时间,抓战机,打他个立足未稳,打他个疲惫不堪,打他没有后方基地。这是敌人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进剿最有利的时机。千万记住,战机稍纵即逝。我明天即上庐山,在大别山对面等你的好消息。”
顾祝同诚惶诚恐:“校长,学生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党国!”
顾祝同心里亮堂了,沉闷了多日的办公室也有了生机。他背着手在屋子里快步兜了几圈,传令召开军事会议。
在军事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他的部署。
之后,他挥舞手中的镀铬金属小棒,指点着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说:“诸位,大别山犹如一盘石磨,只要我二十三个旅数十万大军合力转动,就能把共军碾成齑粉!”
5
就在顾祝同调兵遣将的时候,刘伯承、邓小平为创建根据地,已经指挥部队先敌在大别山实施了战略展开。
各部队行动要旨如下:
三纵应迅速攻占立煌,并侦察六安、霍山、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太湖诸城,准备占领之;
六纵主力应迅速攻占光山、经扶,并侦察黄安、麻城、罗田、英山、浠水、广济诸城,准备占领之;
一纵应于攻克罗山后,以一部破袭平汉路,另以张才千部占领礼山、宣化店地区迫近平汉线活动,主力集结罗山地区待机;
二纵应攻占商城,相机占领潢川,并准备接替光山、固始地区防务,尔后即在光固商地区待机。
高大的青桐树宛如一柄擎天巨伞,为初秋的大地投下一片绿荫。绿荫下,军政处处长杨国宇席地铺开油印地图,一边比照刘邓前几天下达的行动部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圈点目前部队所到达的位置,还不时往小本子上记一些需要军政处配合的工作要点。
形势发展太快了!
短短几天,第六纵队(欠一个旅)已经拿下光山、经扶、麻城、黄安,正直抵长江北岸;第三纵队挺进皖西,如入无人之境,连克叶集、立煌、六安诸镇;第二纵队继潢川之后,又迅速推进到固始、商城一线;第一纵队控制了罗山以南、光山和经扶以西广大地区;中原独立旅更是迫近平汉,兵临信阳。
正如刘伯承所说:“我们要趁敌重兵追击未渡淮,大别山腹地空虚之际,迅速展开,广占地盘,来一个麻雀满天飞!”
麻雀飞满天,窝还在青桐树下。
几天来,物资统筹、伤员安置、车辆骡马调用、南下干部分遣、要枪支、要子弹……都把手伸向军政处,杨国宇真是太忙了。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诸多的野战军中,唯独刘邓在袖珍精干的指挥部里设了个军政处。当初杨国宇曾问成立这个处做什么,李达说:“刘邓首长历来主张机关要简化层次,但又决定成立军政处——我体会有点像日本的‘不管部’,协助首长管那些除了作战之外必须管又无人管的日常勤务。首长的意思是让你去干‘不管部长’。你挑几个人,先把班子搭起来吧。”只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定了。长期从事机要工作的杨国宇就从那个好似“台球桌”的狭小空间,一下子跃到广阔的“足球场”。
于是,野战军指挥部里就有了两个“大人”:一位是“邓大人”,一位是“杨大人”。
杨国宇这会儿全神贯注,以至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邓小平叫了声“杨大人”,他才连忙站起来。
“不错,不错。在动脑筋了。”刘伯承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和邓小平并肩走去了。
杨国宇望着刘邓的背影,心里犯嘀咕:首长在干什么?散步?每到一个新地方,刘邓都要转一转,一来散步;二来熟悉地形,以防敌人突袭,这已成老习惯了。可今天散步“散”得不对头,都出来好几趟了。邓政委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远处拴的几匹骡子,又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又要打我的算盘,准备再轻装?
青桐树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张际春正在教一群战士擂稻谷。他做示范,战士们轮流学,结果洋相百出,不是连壳带谷擂成粉末,就是一槌下去砸个满天飞。张际春不急,再做示范。初秋的阳光仍很灼人,他的衣服汗湿得紧贴在身上,更显得瘦嶙嶙的。
部队初到南方,吃就是个大问题。总部即将断粮,派出去筹粮的张洞庭、张建涛带着一伙人很卖力气,跑了许多地方,挑回来的却是一筐筐稻谷。北方人吃不惯大米倒也罢了,可这一粒粒带壳的谷子怎么煮饭?张际春把总部为数不多的南方籍干部战士集合起来,问了个遍,也没有一个会擂谷的。在南方,这是婆娘们干的活。
“吃大米的人不知道大米怎样脱壳,这也太不成话了。是不是呀?”张际春批评人总是这么柔声细语,批评后必定再加上一句“是不是呀”。批评还要“商量”着批评,其实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没人会,张际春就亲自教。他挽起袖管,操起擂米槌,一槌一槌地把黄灿灿的稻谷擂成白亮亮的大米,动作熟练得蛮像行家里手。
刘邓大军的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由一人兼任,这在各野战军中独一无二。做政治工作,张际春能一下子抓住关键。军队支部建在连上是毛泽东的创举,而营团以上设立党委制度则是张际春的倡议与实践。毛泽东知道后,立即首肯,推广全军实行,而后又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健全党委制》,使之理论化、制度化。做思想工作,张际春有句名言:讲大道理容易,说服人难。他的耐心细致出了名。日常生活,他扎在人堆里,外人分不出哪个是首长,整个一个“老炊事员”。行军时,他知道大家口渴,便常带着宣传队打前站,劈柴烧火煮上一大锅开水或稀粥,等部队一到,清凉凉的马上就能喝。宿营时,他从不占老百姓的内房,总是在堂屋里打地铺,和政治部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
天突然阴下来,一阵大风刮得青桐树叶纷纷落下。
杨国宇连忙收拾起图纸,看见刘伯承、邓小平又朝他走过来,邓小平的眼睛还在不时地打量那几匹骡子。杨国宇憋不住,迎上前说:“邓政委,你莫再打那几匹牲口的主意了。再减,你和司令员都莫得骑喽。”
刘伯承笑了:“杨国宇不简单,居然能猜出邓政委的心思。”
正说着,李达带着柴成文急匆匆赶来。
李达报告:“司令员、政委,敌情有些变化。”
柴成文的情报处处长干得相当出色,长期的机要工作使他养成不留片纸只字的习惯。所有的情报全装在他那并不硕大的脑袋里,只要一张嘴便口若悬河:“根据侦察、截获和各部队提供的情报,敌罗广文兵团的第十师已侵占宣化店;第五十八师正由上石桥向商城进犯;第四十六师主力已经到达立煌、六安附近;张淦兵团已渡过陵沙河,向经扶方向推进……看来,敌人似已侦察到我野战军总部位置,正把三路重兵对准我们。”
刘伯承:“敌人这样做就对头了。他气势汹汹地把兵力对准我们,这就给我们放出去的麻雀创造了条件,争取了时间,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发展,飞遍大别山。”
“司令员分析得好。只要广占大别山区,我们实行宽大机动战略就有了广阔的回旋余地。”邓小平点燃香烟,摇着火柴棍略作思索,又说,“为了进一步调动敌人,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打一仗。”
刘伯承:“对头。这是我们进大别山的第一仗,初战的成败将影响全局的发展。因此,关键问题是要选好打击对象。杨国宇,你刚才不是在看地图吗?借来用用。”
杨国宇赶紧从兜里掏出油印地图。刘伯承接过来,歪着头看:“好家伙!杨国宇的地图像天书,上面尽是些天文的符号。”
邓小平凑上去看,吸到嘴里的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边咳边笑:“我们的杨大人不愧为机要工作出身。倘若把这张地图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也不知所云。”
笑了一阵,刘伯承指着地图说:“你们看,东线是桂系主力部队,他们在这里经营多年,不易对付;西线的中央系部队行动迟缓,我们暂时够不到;唯独这个滇军五十八师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倒积极跑在前头。我看,咱们还是老办法,避强就弱,避实就虚,就打他五十八师!”
邓小平:“四川有句土话,叫‘吃柿子拣软的,吃辣椒挑尖的’,哪个好吃吃哪个。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先打五十八师!”
刘伯承:“参谋长,通知一纵、二纵和六纵十六旅,立即向商城河风桥一带集结,围歼五十八师。”
邓小平:“告诉总部的同志们,准备转移。我们牵上敌人兜风去。”
言罢,邓小平的眼睛又盯住那几匹骡子:“杨大人,我晓得你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轻装!”
杨国宇还想解释,刘伯承制止说:“莫和政委磨嘴皮。大家能走,我和政委也能走。从长征到现在,我们的胜利就是走出来的。告诉同志们,胜利就在我们脚下,大家一定要系紧鞋带,莫把鞋子跑掉喽!”
6
听说陈赓要打函谷关,当地的山民老汉直摆头,吧嗒着旱烟袋,一口一声“难”。
函谷关东起秦岭崤山,西接潼津古渡,拱卫着晋豫陕三省,为历代军事要冲。加之山势雄险,陡壁如立,谷深若函,自古便以难攻易守之峻号称天下“第一险关”。春秋战国,秦自置关函谷,日益称雄天下。公元前二四一年,楚、赵、魏、韩、卫五国合纵攻秦,兵强将广,声势浩荡,横扫千里,一路皆捷,至此却大败而还。屈指千年,真正攻下函谷以定天下者,唯刘邦一人。故古人论说晋陕形势,必谈崤函之险固。
“饿(我)把话先说下,敢发命令打函谷关的,他不是草包,就是神人!”自小装了一肚子古的老汉磕掉烟灰,下了定夺。山民们不知道,他们所预言的那个非“草包”即“神人”的人,正是毛泽东。
陈、谢集团八月二十二日突破黄河天险后,迅速斩断陇海路;至三十一日,先后攻占新安、渑池、宜阳、洛宁诸镇,歼敌四千八百余人;继而主力东向,威逼洛阳,如同侧背杀进的一把钢刀,割裂了顾祝同、胡宗南东西两大集团的联系,逼迫胡宗南主力第一军、第二十九军由陕北南撤,减轻了陕北战场的压力,也使尾追刘邓大军的整编第十五师以及青年军第二零六师第一旅、第四十一师第一三四旅匆忙西援,从战略上调动了敌人。
蒋介石闻讯仰天长叹……
一九三一年,担任红十二师师长的陈赓作战负伤,就医途中因叛徒告密被捕。蒋介石闻讯,亲赴南昌百花洲探视。刚一见面,蒋介石就紧握住陈赓的手,久久不忍丢开:“陈赓啊,陈赓……”连声唤着,眼睛竟潮湿起来。
蒋介石太喜爱陈赓了。自打在黄埔军校初次相识,他就觉得这个不喝酒不吸烟也不吃茶的俊秀青年是个好学生,将来一定能成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蒋介石落难身陷绝境,陈赓背着他逃出了横尸遍布的荒野,使他免于一死。那一次,蒋介石真的落泪了,哽咽着反反复复地说:“陈赓啊,你是校长的好学生,校长将来一定重用你!”
那时,蒋介石也是这样握着陈赓的手。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无论是许愿第三军参谋长、南京卫戍司令之职,还是以校长、长辈身份甚至拿出“父爱子情”劝之,都碰了钉子。蒋介石不相信共产党的“毒化”会如此之深,他想用时间来证明自己。不料,陈赓竟在南京,在他眼皮底下的监狱里逃跑了。
事至如今,为了对付陈赓的攻势,蒋介石不得不忍痛剜肉补疮,一面将被迫西援的部队与洛阳守军组成第五兵团拱卫洛阳,一面将分布在陕县以东的四个半旅组成陕东兵团,以图从东西两面夹击,打通陇海,阻住陈赓的进一步发展。
陈赓兵临洛阳,士气正盛,恰收到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连续发来的电报。电报指出:目前,洛阳附近地区为敌所必争,不应使用主力;西面空虚易于攻取,主力应迅速乘虚向西,抢占陕县、灵宝、阌乡、洛宁、芦氏诸城,广占敌区,多歼敌人。这样,既可配合西北野战军歼灭胡宗南集团,又可打开陕南局面,对尔后主力南出汉水或平汉路,建立鄂西北和豫西根据地具有决定性作用。
陈赓拿着电报,时而伫立地图前凝眸沉思,时而跛着脚往返踱步。他的腿在东征、南昌起义和鄂豫皖苏区反“围剿”时先后三次负伤,落下残疾。平日陈赓风流倜傥,打起精神挺身走路,倒也不显眼;而一旦陷入深思,精力转移,脚便跛得厉害了,一瘸一瘸的,好似踏出他内心揣摩利弊、权衡左右的节奏。
目前打洛阳,时机确不成熟,即使攻克,也不能巩固持久。一旦敌第三师等主力赶到并与陕东兵团靠拢,形成东西夹击,我在夹缝中就难于展开,难于在机动中大量歼敌,更无法广辟新区,完成配合彭德怀西北作战、刘邓南下大别山的战略任务。当然,大军向西进击陕东兵团也非轻而易举之事。无论打陕县,还是打灵宝,都必先攻克函谷关。
先打陕县,还是先打灵宝?陕县有万余敌军防守,背靠居高临下的函谷关,堪称“固若金汤”。这倒不是敌人的吹嘘,因为即便将陕县攻破,只要函谷关上一个团的火力压下来,顿时就会产生沸水倾入蚁穴的效果。陈赓踱着踱着,突然大步走到地图前,用红铅笔重重地画了个半弧形的箭头——主力绕过陕县,直扑灵宝,攻占函谷关!
然而出师不利,部队在崤山与敌不期而遇,给养断绝,天又霪雨连绵。整整三天,战士们露宿山头,凭着野菜、野果充饥。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焦灼中等待陈赓的命令。
投入战斗的陈赓是从来不“跛”的,他组织部队全力出击,消灭当面之敌;又派出第十一旅、第十三旅利用北面的黄河,从东、南方向围三阙一,攻打灵宝。他特别规定一条:“灵宝战役由十一旅旅长李成芳全权指挥,各参战部队,包括我陈赓在内,任何人不准干预李成芳的计划,只管保证他的战斗需要!”
这就是陈赓的用人之道。正因为如此,陈赓手下的将领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绝妙的传奇故事。
李成芳带着营、团长们在函谷关下的南李庄察看地形。他的神情是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不是在做大战前的准备,而是到了一处要么太熟悉要么太陌生的地方,因为熟悉与陌生的两极才会使人产生这种感官上的同一种反应——木然。
这是一片缓坡的山地,再往上是一层接一层的土岩。土岩上敌碉堡密布,堑壕纵横,阵地纵深很大。倘若用正面仰攻突破层层土岩上的坚固工事,部队要付出的代价是可以想象的。
李成芳闷闷地点上支“炮弹”烟,说:“每个人都讲讲,这个仗怎么打?”
“旅长,我认为从开阔地迎着敌人的火力硬上,伤亡太大。”
“攻这种阵地,没有强大的炮火掩护,难办。”……
指挥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全是些信心不足的意见。李成芳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他偏过头问第三十一团团长徐其孝:“你的意见呢?”
第三十一团是战役的第一梯队,他们将从这里攻上山顶,扫清一路障碍。徐其孝从李成芳嘴里拔出“炮弹”,吸了一口又插回去,半晌,才吐出一个字:“难!”
李成芳的嘴角歪了一下,没笑出来:“除了难,还有没有别的词儿?”
接下去又是议论,方案提了一大堆,又被推翻了一大堆。
李成芳依旧漠然地吸着“炮弹”,漠然地听,直到最后才漠然地说:“按原定方案,继续准备。”言罢,转身就走。这就是李成芳。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这个人有些迂拙、呆板、木讷,然而熟悉他的部下们却这样形容他们的旅长:“心如渊泉,形同处子。”说他貌似淡漠的眼神和面容并没透露什么情绪,也不是淡漠,而是感情蕴藏得太深太深。
跟随李成芳多年的警卫员知道旅长此刻最需要什么,一路上手里不停地为旅长准备充足的“炮弹”,回到指挥所,不待李成芳伸手,便一支接一支地递上来。参谋们见旅长不停地吸烟,知道他在紧张地思考,都屏声敛气避免干扰他。
李成芳被裹在烟海里。看地形时有人冒了一句“从西面打函谷关”,当时他没说什么,内心里却很重视这个意见。他知道,历代战争打函谷关都是从南面进攻。现在敌人也把南面作为防守的重点,构筑了完整的防御体系。或许它的脊背由于地势险要,敌人会疏于戒备?但若从西面打,会不会有悖于陈赓司令的“围三阙一”方针?“围三阙一”的基本意图是逼迫敌人出城向西溃逃,而后在运动中歼灭之。但如果不打痛敌人,它会乖乖弃城西窜吗?攻南山,表面上执行了上级的计划,但不给敌人以足够的震慑,便实现不了战役目的。从西面打函谷关呢?能不能撼动敌人?
李成芳丢了一地“炮弹”头,决定去函谷关西面看看地形。
“为什么函谷关在历史上很有名气?你们谁知道,给我讲一讲。”路上,李成芳问随行的参谋们。
一参谋说:“我知道一点。灵宝古代叫虢州。函谷关在秦汉时代是八关之首,有关它的传说最有名的要数孟尝君的故事。据说孟尝君夜逃函谷关,危在旦夕。而函谷关的关法规定:公鸡叫才开关放行。要是等到鸡叫,秦国的追兵就到了。幸好孟尝君门下有几千食客,其中一人会学鸡叫。他一声口技引得所有的公鸡都叫起来,于是孟尝君就逃出了函谷关。”
看过地形,李成芳下决心从西面打函谷关,以一部兵力从正面吸引敌人,主力迂回到敌人脊背,实施偷袭与强攻并举的作战方案。
陈赓打电话给李成芳:“这样部署很好。你放心大胆干,如果预备队不够,要多少我陈赓给你多少。”
总攻之前,李成芳到主攻营作动员。动员也很简单,只把刚听来的故事卖了出去:“你们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吗?……公鸡一叫,关门大开,敌人就容易跑掉。你们要在鸡鸣之前——也就是说,在拂晓之前拿下函谷关!”
黄昏时雨停了,天还阴着,夜色降临得很快。为了隐蔽,出敌不意,部队运动得十分小心。秋虫仍在低吟,草木没有摇动。直到距敌两米处,敌哨兵才发现,未待出声便被刺刀结果了。战士们跃入工事,踢翻机枪,同敌人展开肉搏……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夜色中进行,未发一枪一弹,迅速歼敌两个班,占领了敌警戒阵地。然而因为天太黑,漏掉了一个敌人。这家伙边逃边鸣枪,一下子引来密集的炮火。
接下来的战斗异常激烈。凌晨四时,函谷关仍没有拿下。李成芳命令:“投入预备队,务必于拂晓前结束战斗!”
预备队营长熊广模刚把三个连带上去就中弹牺牲,一连长王月才立即代理营长,指挥部队向主峰冲击。临近主峰,正撞上守敌指挥所。战士们杀红了眼,把那些顽抗的“大盖帽”全用刺刀捅死了。守敌失去指挥,顿时大乱,战局急转直下。至拂晓时分,我军全歼函谷关守敌一个营。
此时,鸡还没叫。李成芳登上函谷关,问王月才:“伤亡大吗?”
“过半。”
“你们一连带上来多少人?”
“齐装满员一百二十八人。”
“现有实力?”
“一百二十九人。”
“怎么还多了一个?”
“俘虏补的。”
占领了函谷关,灵宝城便暴露在炮火控制之内。第十一旅、第十三旅趁势发起总攻,不到四个小时,全歼守敌,生俘敌新编第一旅旅长黄永赞、副旅长胡秉锐以下五千六百余人。
九月十七日十八时,陈赓率部总攻陕县,又是不到四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守敌第一三五旅全部及第二零六师一部,生俘第二零六师第二旅旅长蒋公敏以下四千七百余人。
与此同时,第九纵队除留第二十六旅监视洛阳之敌,阻敌第五兵团之外,主力南渡洛河,解放宜阳、伊川、伊阳、嵩县、栾川、洛宁诸镇,歼敌七千余人,在伏牛山北麓开辟出豫西根据地;西进的第三十八军和第二十二旅又相机占领洛南、商县、山阳等县,肃清反动武装,创建了陕南根据地。从此,大军扼住豫陕咽喉,沿陇海铁路纵横往来于秦岭、伏牛山间。
战局陡转,陈赓拿下灵宝、陕县,直逼潼关,震动了胡宗南的西安大本营。九月二十日,蒋介石飞抵西安,亲自策划部署,下令再从进攻大别山的部队中抽出整编第五十六师空运西安,并从自顾不暇的陕北战场抽回一些部队,以加强西安防卫。
蒋介石说:“我们在半个月内,彻底打通陇海路!”
然而,自从陈赓过黄河的那一天起,陇海路就再没有被打通过。
一九四七年九月末的形势是:华东野战军西兵团在完成了鲁西南作战,取得沙土集大捷之后,六个纵队十八万大军分五路挥师南下,越过东西瘫痪的陇海铁路,挺进豫皖苏地区;陈、粟大军在山东,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攻克县城二十四座,歼敌一万之众,完成了战略展开;西北野战军也已转入战略反攻,连获沙家店、关庄、岔口追击战等大捷;华野内线兵团发起胶东保卫战,予敌以重创。
至此,两大野战集团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品”字。毛泽东亲自勾画的刘邓、陈粟、陈谢三军挺进,彭德怀、许世友两翼牵制的全新战略格局已告形成。随之,华北野战军对平汉路北段发动攻势,解放雄县,兵叩石门;东北野战军在长春、吉林、四平和北宁线锦西至义县地区发起大规模秋季攻势。人民解放军已经转入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异常兴奋。
朱德:“中原得手,天下大势定矣!”
周恩来:“黄河是蒋介石的‘外壕’,陇海路是他的‘铁丝网’,长江是他的‘内壕’。蒋介石总想把我们赶过‘外壕’,而我们已经过了‘铁丝网’,打进他的‘内壕’了。”
毛泽东:“所以,我们要重新算一笔账,不是五年、十年,而是三年甚至两年之内消灭蒋介石;还要修改一个口号,不是战略反攻,而是战略进攻。进攻,是没有界线的。”
第十四章 艰难岁月
一九四七年九月至十月
大别山区
1
天气沉闷,大别山深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低垂而厚重的浓云翻滚着、挤压着,渐渐堆积成一片,像一坨坨厚铅往下沉,似乎已经压到了本来就很低矮的祠堂屋脊上。空气被压缩了,显得愈发凝滞,仿佛其中也含了金属的成分,使人每呼吸一口便增加一分沉重。
二十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挤坐在光山县王大湾这间不大的祠堂里,人与人靠得很近,却谁和谁也不讲话。会抽烟的闷头抽烟,不会抽烟的也裹在烟海里,全没了往昔的热闹气氛。平时,他们各自独当一面,能凑到一起的时候不多;偶尔聚在一起,不是这个摸一下那个的头,道声:“还活着?”就是那个拍一下这个的肩,惊讶道:“你没死?”然后开一阵荤的、素的玩笑。而今天却气氛迥然。
刘伯承和邓小平走进屋,脸上的神情与背后的阴云呈同一色调。二十多位旅以上干部齐刷刷站起,守着门边的几个人迎上,敬过礼,习惯地伸出双手。
邓小平还礼的手在空中一摆:“仗没打好,不握手了。”
他径直走到桌前,请刘伯承坐下,然后用灼人的目光扫视会场,说:“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个不握手会议。为什么不握手,我想在座的心里都清楚。”
祠堂里鸦雀无声,本来就沉重的气氛更陡增了几分严峻。
进入大别山将近一个月了,随着大部队的前进,难以想象的困难接踵而至。“米越吃越大,路越走越小。”这句流行在部队中的话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初进大别山的第一个不适应。
来自“四战之地”的战士们大多数是吃惯了小米、山药蛋的燕赵儿女,南方的大米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当年的第十九旅山炮营副营长雷晋川现已离休在郑州,回忆起那段生活,老人说:“提起大别山,先想到一个字——饿。大米那东西呀,真不叫粮食!三碗饭吃下去,两个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着百爪挠心,眼睛发蓝,从嗓子眼儿往外伸小手。几天下来,一个营的北方大汉都变成了‘南蛮子’,小脸儿蜡黄蜡黄……这还是有吃的时候。
“开始有吃的也不会吃,把一袋子稻谷倒进大锅,怎么煮也煮不烂。行军打仗不能耽搁,管它熟不熟烂不烂,连壳带米吃下去算了。可你算了它不算,走到路上折腾你,让你肚疼拉稀。不管白天夜晚行军,那队伍可就热闹了,到处噼噼噗噗,屁股门儿像关不住的水龙头,走几步蹿一泡。好汉架不住三泡稀,那队伍没法儿带了,一天一夜走不了几里路。别说人架不住这个,从北方带来驮炮的大骡子吃了这种带壳稻谷也绞肠拉肚,一匹接一匹地死掉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有吃的,更多的时候是饿肚子。大别山的老百姓看见队伍就跑,我们背着钢洋买不到粮食。穷苦人家自己都揭不开锅。我们就打土豪,看哪家房子大、围墙高就打哪家。有一次,在地主家翻到粮垛,还没等我们动手,地主家的闺女拎起马桶,哗的一声把粪便泼在了粮食上……
“粮食都吃不上,油和盐就更不用说了。缺油少盐,不少战士得了夜盲症,一路走一路跌跟头,摔得鼻青脸肿。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号越来越多,又没后方安置。部队别说打仗,行军都很困难。”
谈起行军之难,离休在南京的原昆明军区副政委,当年的第三纵队第八旅副旅长史景班说:“在晋冀鲁豫大平原作战,汽车、大炮、马车浩浩荡荡,并着排地开。到了大别山,进山是羊肠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车炮全扔掉了还解决不了行军问题。南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三步一跤。战士们连跌跤的姿势都‘正规化’了,全都是哧溜一下,两腿劈开,骑在田埂上,这叫‘骑马跤’。许多人的屁股都墩肿了。
“行军问路,老乡说十里地,部队走了一夜也没走到。再打听,原来那是直线距离。山道弯弯,上坡下冈,实际四十里都不止。地图上标着一个村子,定在那里宿营。到了一看,只有三两户人家,别说一支大部队,连一个班也住不下。部队累了一天,晚上只好露宿在野地里,不论刮风下雨。最要命的是南方的毒蛇,藏在路边草丛树棵里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哧棱一下子蹿起,一口就能置人死地,叫人整天提心吊胆。
“从北方带来的布鞋经不住水泡,没几天就穿帮儿烂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人没穿过草鞋,脚上磨得又是脓又是血,晚上睡觉黏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硬拽,草鞋就变成了‘皮鞋’,撕下一层血哧呼啦的皮肉。有一次,我们为牵制敌人连续十八天急行军,就是这么泥里水里血里走出来的。整整十八天啊!能够跟上队伍、不开小差的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
史景班老人讲到这里,眼睛湿润了。
大米、小路、草鞋——一部艰苦卓绝的悲壮史诗。
部队如此,机关也不例外。有一天野司断粮,到下午三点了,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李达的午饭还没有着落。警卫员狠狠心,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珍藏的北方小枣,献给首长。刘、邓、张、李四个人七只眼瞪着五颗小枣,推来让去,最后平分,每人一颗权当成午餐,剩下一颗非让警卫员吃了不可。警卫员拗不过,当着首长的面把枣含在嘴里,出门又吐到手中,用衣袖擦干放进口袋——那是他过黄河时未婚妻送他的,是个念物。
行军走路跌跤也上下一律平等。一天夜行军,刘伯承骑在马上。警卫员走着走着听到一声响,回头一看,吓坏了——刘伯承和马都不见了。他赶紧摸黑跑下山沟,边哭边喊,只见马摔坏了,刘伯承却坐在厚厚的腐叶枯枝上,没伤着筋骨,还笑着安慰警卫员:“不慌,不慌。莫的事情嘛。你要是有红枣,我还能吃几颗哩。”后来没有马骑了,刘伯承照样摔了不少“骑马跤”。五十多岁的人了,谁看见都心疼。
南方蚊子多,部队没有蚊帐,不少人打摆子、发高烧,又没有药治,那就硬挺着,听任疾病的折磨。第一纵队第一旅第二团三营九连连长王崇乐是豫北清丰县人,跟着部队过黄河进大别山,后来又渡长江一直进入西藏,走完了刘邓大军的全部征程,最后叶落归根白发苍苍回到河南故里。笔者采访他的时候,他抽着“黄金叶”牌香烟,说:“年轻时我精瘦精瘦,从来没得过病,不知道药是啥滋味儿。可进了大别山,我却没逃过去,让个小蚊子折腾惨了,发起烧来满嘴燎泡,闹起冷来钻进草垛能把草垛哆嗦塌。团政委李彬说这是打摆子,让我吃‘百草丸’。我就吃了,结果浑身发热,一打嗝一股膻味儿,气得我直骂娘。一打听,人家告诉我,啥百草丸?那是羊屎蛋儿!还说羊吃百草,百草都是药,这偏方啥病都治。我越听越想越恶心,发誓病死也不吃了。后来打下李家集,弄到点奎宁,我才侥幸活下来。可病死的人也不是个小数目。你算算,进大别山时我们有整整一个营的清丰人,等出了大别山,只剩下十二个了。”
除了打摆子、腹泻,疥疮也是对部队的一个严重威胁。南方天气潮湿,加上日夜行军作战,泥里爬,水里滚,露宿荒野,身上没有干的时候,更谈不上卫生条件,不少人染上了可怕的疥疮。
第二纵队第五旅第十五团从团长到司号员,几乎人人都没逃过疥疮的折磨。夜间奇痒无法入睡,白天行军一个个弯着腿,走一步挠三挠,吱吱哇哇像一群猴儿。这队伍怎么带?团长黄家景听说商城附近有个温泉,叫“汤泉池”,泉水含硫量很高,可以治愈疥疮,就和政委田涛商量,集中全团兵力打“汤泉池”。
“汤泉池”北面的山头驻着敌保安团的两个连,平时强征往来行商的税款。那天拂晓,第十五团发起突然袭击。冲锋号、步枪、机枪一起响,战士们端着刺刀往上冲。敌人不知解放军的真实意图,以为是来抢税款的,赶紧扛上钱箱撤回商城,边逃边琢磨:这支共军也怪,光打不追。
第十五团占领了制高点,全团三个营轮流掩护,其他人脱光了就跳温泉。一天之内,平均每人洗了两三遍。夕阳西下,“战斗”结束,撤出“汤泉池”,脚步轻快,人也像个人样了。如今到了商城,上年纪的人还记得,刘邓的十五团在这儿打过一场“澡堂子战役”。
自然条件的艰苦与恶劣虽令常人难以想象,但尚可以克服,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痛苦却难以愈平。原第二纵队教导团副团长张绍基说:“我是红四方面军的,让张国焘整得两过雪山,三过草地;又被编到西路军翻过祁连山,闯过大戈壁,什么苦没吃过?咱红军、八路军就是苦出来的。可进了大别山,我觉得那日子比长征还苦,苦上几倍。那种苦啊……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它不光是身体上、生活上的苦,更多的是心灵上、精神上的苦。”
笔者是在河南省军区医院见到张绍基的。老人心脏病发作才被抢救过来,听说采访刘邓大军,饭也不吃了,拉着不让走:“趁着我还有口气,再多说几句吧!等闭了眼,想说也说不成了。”
讲起刘伯承,老人泪流满面,像失去父亲的孩子;说起大别山那段生活,老人滔滔不绝,连医生的嘱咐也忘了,抓起香烟就抽。
“进了大别山,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饿肚子,打摆子,生疮流脓,跑肚拉稀……这都算不上苦。最苦的就是一下子离开了后方根据地,变得无依无靠,像六个月的娃子断奶死了亲娘,把人给闪了。在晋冀鲁豫打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你就只管冲吧,反正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艰苦几天,一个胜仗下来,猪肉炖粉条尽你吃,啥苦呀累的全忘了。可在大别山,你就别想有这日子。
“不是说大别山人民不好,而是国民党太坏,咱们自己太弱了。我就是大别山人,红安的。我知道那里的情况。红军、新四军三进三出,咱们一走,老百姓就遭殃了。国民党烧光杀光,白色恐怖呀!大别山的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哪一家都得死个三口五口,甚至满门抄斩啊!老百姓确实给杀惨了,杀怕了。这一回我们说再也不走了,谁信你?话是你说的,可脚还长在你身上。就是他心里想对你好,也不得不躲着你,怕再惹上杀身之祸。所以,老百姓一见我们就跑,整村整村地往山里跑。别说抬担架支前,就是找个人问路都困难。
“自从北伐之后,国民党桂系部队就驻在这里,经营了二十多年,建立保甲联防、‘五家连坐’和特务组织、民团、小保队,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大别山罩得严严实实。桂系部队上到团长,下到连排长,甚至老兵们娶的都是当地的媳妇。三姨六舅母,亲戚串亲戚,你都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放牛,怪可爱的,备不住他就能甩给你一颗手榴弹。
“当时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不怕国民党,就怕小保队’。小保队是地主武装,里面土匪、地痞、流氓、红军时期的叛徒,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他们还懂得游击战术,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一套全反用到我们身上了。部队行军,指不定哪个山头就放一阵黑枪。宿营时他们摸岗哨,把你整连整排地堵在村里。伤病员遭他们残害的就更多了。等你去追,他人熟地熟情况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可没少吃他们的亏。想想,在这个地区开辟根据地,无依无靠,像不像没娘的孩子?部队的战斗情绪能不受影响吗?唉,别的苦都能受,只有这种苦才真叫苦呀!
“当然,老百姓大多数还是好的,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可那种好法也让你心里难受。有一次我们好言好语找老乡借东西,谁知他不但不借,还凶狠狠地又吵又骂,就差没把我们打出来。过后呢,他又悄悄把东西送来了,说那样吵骂是给邻居和白狗子听的。要不然,通了‘共匪’,五家连坐,非灭了他九族不可。还有一次,我们要找个向导,给多少钱老乡都不去。最后一家老乡让我们求急了,就大喊大叫:‘要带路,你们把我捆起来,抓去好啦!’老乡一边喊叫,一边一个劲儿地朝我们使眼色,让我们捆起他。我们懂他的意思,他也是怕惹来杀身之祸而做给别人看的。”
中秋前夕,独立旅旅长张才千借宿于一农舍,房东母子脸色难看,态度冷淡。老太太说:“我就是怕呀!每逢八月十五我就害怕。第一次红军离开这里是中秋;第二次新四军走也是中秋;你们一走……唉!”
张才千默然无语。他就是原新四军第五师的,去年中原突围时离开了大别山。他知道部队撤离后,老百姓好惨。他知道这里国民党地主武装凶狠毒辣,至今仍四处扬言:“共产党来了,你们有红三天;等共产党走了,也有我的黑三天!”他知道那“黑三天”对大别山人民意味着什么。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袁河乡,还乡团一次就用大石碾活活碾死四个红军家属,用烧红的铁锹烙死三十多个共产党员……因此,他更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必须拿出行动!
然而,行动又是何等的艰难!
强烈的思乡怀旧情绪和对现实的不满像疾病一样蔓延,从而导致战斗意志衰退,部队纪律松弛,打老乡、抓向导、拉水牛、捉鸡子、抢东西,甚至连调戏妇女的现象也有发生。
部队的非战斗减员数量在迅速增加,除了伤病员,更多的是开小差。开始一个人两个人地跑,临走留下一张纸条:“我回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了。”“我保证回去后继续干革命,保证多杀敌,杀十个抵这里的一个!”“我保证不叛变,请组织相信我。”后来整班整班地跑,集体当逃兵。
渐渐地,“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的歌唱得少了,再后来几乎听不见了。
九月五日,刘伯承在商城双轮河地区布下口袋阵,以第一、二纵队主力和第六纵队第十六旅围歼敌第五十八师。由于初进大别山,缺乏山地、水田作战经验,粮草、伤员转运困难;加之个别部队行动迟缓,未能及时分割包围,战斗持续三日,终使第五十八师大部逃脱。
九月十七日,第一、二、三纵队主力及第六纵队第十六旅于商城余子店、苏仙石、钟铺一带再次围击第五十八师。经过十八、十九、二十日整整三天的战斗,仅在钟铺地区歼敌一个团。
九月二十四日,第一、二纵队及第六纵队第十六旅设伏光山,三打第五十八师。敌第八十五师迅速自光山、潢川东援。是役,虽击退援敌,却仍然未能解决第五十八师。
一月三旬打三仗,仗仗不理想。从客观上讲,这三仗虽然没打好,却调动大量敌人北援,使我南下部队乘虚迅速展开,直抵长江沿岸,为实现全局战略创造了条件。但从主观上分析,则不难看出部队所面临的严重危机。
在九月二十七日召开的“不握手”会议上,不容回避的问题摆在了野战军二十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面前:环境恶劣,形势严峻,纪律松懈,右倾保守,军心动摇,部队究竟能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
邓小平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讲话。他那严厉的目光从一个个指挥员的脸上划过,像一道持久不熄的无声闪电刺入每个人的心里。有人咳嗽了一声,很快又静下来。刚才还被“炮筒”们搞得烟雾弥漫的祠堂清新了许多。
终于挨到邓小平讲话:“同志们,对于我们所执行的战略任务,过去曾强调了多次。这就是我们已经到达了大别山,下一步就要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创建大别山根据地。对此不能有任何的怀疑、动摇,丝毫也不能有!在座的都是高级干部,高级干部就应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以身作则,鼓励部队勇敢地战胜困难,消灭敌人。否则,你这个干部高级在哪里?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困难,但更重要的是必须增强斗志,反对右倾思想,克服纪律松懈等不良倾向。而这一切,我们领导干部要首先带好头。请大家想一想,这个头你带好了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将一溃千里,只好退回黄河北,把到手的胜利再还给蒋介石。”
刘伯承缓缓地站起身,那仅有的一只眼因充血而凸起:“政委讲,这是一次‘不握手’会议。让我说,这也是一次‘安卵子’的会。我们有些干部缺乏勇气,没有卵子,不像个男子汉。怎么办呢?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上一副!”
刘伯承是有名的儒将,温文尔雅,而一旦气愤讲起粗话也十分惊人。他继续说:“有些同志打起仗来左顾右盼,顾虑重重,行动迟缓,错过了几次歼敌的好机会,这是不能允许的!”
邓小平点燃一支烟:“就像个小脚女人,一步三摇摆。”
“打仗像小脚女人,你的卵子到哪里去了?”刘伯承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接着说道,“这个勇敢的‘勇’字,就是‘男’字头上有一顶光荣的花冠。也就是说,‘勇’是男子汉的事。没有花冠就像男人没了卵子,还称什么‘勇’呢?……一个月来,刚付出点代价,少吃几顿饭,走了几天路,就仿佛革命没有前途了。才碰上一点困难,就怀疑能不能在大别山坚持了。这些同志眼光短浅,自己也不想想,你把刺刀捅进人家的心脏,人家才咬破你一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们进军大别山,蒋介石表现出失败情绪,可为什么我们自己也表现出失败情绪呢?好比两个人打架,你说你失败了,他说他失败了,那么是鬼胜利了?还有的同志说,宁肯往北走千里,不愿往南走一砖。你想往北走,是想回去看看你的家,见见老婆娃娃。告诉你吧,现在你的家已经安定了,娃娃已经吃胖了,他们听不到飞机大炮响了。如果咱们不出来,还在冀鲁豫打,在你们冀南大名、南宫打,在你们家门口和敌人牛抵角,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坛坛罐罐、粮食耕牛、老婆孩子全要被打得一塌糊涂!
“同志们,我们共产党员在入党的时候,宣誓要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现在真实地消灭他们的代表人物——反革命蒋介石,我们的手不要发抖啊!”
刘伯承猛地止住,出现了罕见的情绪失控,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我们就要称一称,你这个布尔什维克究竟是否足秤!就是要排排队看一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这话砸在了野战军所有高级指挥员的心头。
邓小平把水杯递给刘伯承,自己又续了一支烟:“创立大别山根据地是毛主席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我们坚定不移的政治任务。要创立解放区,必须打胜仗歼灭敌人,必须发动群众实行土地改革。这两个轮子滚起来就能推动历史!这两个轮子滚起来的原动力,就是提高信心、增强斗志!我们编的那首歌就很好,‘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只要滚起来这两个车轮,就能把蒋介石彻底碾碎!”
“邓政委说的我完全同意。”刘伯承再次站立起来,“可那首歌呢?如今还有几个人会唱?我建议,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开始,带头把这首歌再唱起来,唱遍大别山!”
祠堂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骤雨 5373." >即将降临。
2
月亮出来了。今天是中秋节。
斛山砦附近村与村之间的池塘、水田中倒映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月亮在水面上沉浮,不时被微风吹皱。
溶着月光的是遍地的篝火,闪闪的火苗流溢着,像无数匹金色的丝绸在抖动。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歼敌六七万。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歌声伴着流动的篝火,在山野中跳荡。在这月华如水的中秋之夜,远离故乡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战士们一扫旧日的阴霾,欢度团圆佳节。没有月饼,没有瓜果,他们饮着一碗碗盛满月光的山泉;没有纸张,没有黑板,他们用秋天的树叶点缀在借来的门板上,红红绿绿贴满了刘邓讲话摘要、张际春写的《大别山风俗诗》《如何擂稻谷》《桐油为什么不能吃》等短文,还有战士们自己写的决心书、倡议书。
圆月高悬的天幕下,指战员们表演着自己编排的节目。
刘伯承和邓小平从这堆篝火走向那堆篝火。望着玉盘般的明月,刘伯承怅然感喟:“我想起一句古诗,可惜忘了是哪个写的。”
邓小平兴致很高:“哪一句?”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哦……大约是陆游的吧?”
“对,是陆放翁的 href='3585/im'>《长相思》。”
“我也想起一句词——‘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这个我晓得,是辛弃疾的《太常引》。”
“我想,把这两句词合起来,虽不押韵,倒别有一番意味。你听,‘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这像不像部队近来的变化?”
“特地暮云开,飞镜又重磨……像,很像。看来写诗是创造,你把别个的诗编在一起,独具匠心、别出心裁,也是创造。”
“版权归刘邓共有。”
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远处晃动。
刘伯承问道:“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哨兵。”
“白花花的,他穿了件啥子衣服?”
“看不清楚。部队南下,只带了单衣,他大概是披了件什么。”
“时已中秋,夜风袭人。这时候站岗是要吃些苦了。”
“时令不饶人,解决部队冬装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刘邓说着,向“白影”走去。月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那白花花的东西原来是一床夹被,被哨兵反过来披在了身上。
刘伯承:“很冷吧?”
“不……”哨兵见刘伯承只穿了件单衣,难为情地取下夹被。
“山区夜风很硬,说不冷是假话。可你披着白被里子,要暴露目标的。”
邓小平帮哨兵叠起夹被,说:“可以多走动走动,用自身的热量抵御严寒。解放军,吃苦也要吃得自然。你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三连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亲。”
“中秋本是团圆之节,她老人家会想你的。”
哨兵望了望圆月:“等全国解放了,我会好好侍奉她的。”
“很好,就应该这样。母亲拉扯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小时含辛茹苦,大了还要牵肠挂肚。将来你回去,替我和政委感谢她。”
哨兵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战士跑过来:“司令员、政委,请帮我解决个问题。”
刘伯承望着壮壮实实的小战士:“很严重吗?”
“反正,反正我自己解决不了。”战士踢着地上的石子,指指哨兵,“他是我们副连长,他下命令替我站岗……”
刘伯承很有兴趣的样子:“你是不是让我给他也下个命令?”
“反正您一句话就管用。您不知道,我们副连长他……”
“牛原平!”站岗的副连长喊。
“反正,在首长面前要讲真话,你确实在生病打摆子嘛。”
“反正、反正,你就知道反正。让首长评评理,打摆子几天才发作一次,不发作时是不是和好人一样?”
刘伯承听着听着笑了:“哎呀呀,你们这官司很难断哩。副连长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赵桂良。”
“赵桂良,你做得对。牛原平,听副连长的,你和我们看戏去。”
赵桂良很得意,又给牛原平下了道命令:“快给首长带路。”
“赵桂良同志,”邓小平抖开夹被,把草灰色的被面朝外,披在赵桂良的身上,“这样披,既保暖,又隐蔽。”
“政委,我……不冷。”
“披着,这是我的命令。身子也要当心。”
牛原平照顾着刘邓顺着田间小路向篝火边走去……
天还未亮,野司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
刘伯承叉开两指,以斛山砦为中心,在地图上画了个圆。
各纵队头头立刻明白,刘伯承要用他的“圆规战法”了。
刚才,邓小平已经介绍过形势:部队要有大的行动。
一个月来,南线放飞的“麻雀”部队进展迅速,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解放县城二十三座,歼敌正规军及保安团队七千余人,并相继在鄂东、豫南、皖西建立了十七个县的民主政权。而敌人鉴于第五十八师连续三次在光、商地区被围,判断刘邓主力及指挥部在大别山北麓。于是蒋介石一面电斥顾祝同“网撒得太大,漏洞太多”,一面从鄂东调来整编第七、四十师,从皖西调来整编第四十八、四十六师,与原在大别山以北地区的整编第八十五、五十八、五十二师等部,对光山、新县地区全力合围。用蒋介石的话说,即“要改变战术,合攻共匪首脑机关,吸引分散之敌回救,在鄂北聚而歼之”。
形势喜忧参半:喜则调动了敌人,使我军得以战略展开;忧则敌军来势凶猛如同旋风,我军首脑机关已处在风暴中心。
刘伯承泰然自若,双指一左一右,利落地完成了圆规地图作业。他说:“蒋介石一贯的哲学是以不变应万变,他的军事理论也总是拿破仑、希特勒、冈村宁次所谓的圆规战略那一套。‘广大广大地包围,缩小缩小地歼灭’,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在它的圆规线尚未合拢之前,在梳篦与梳篦的结合部存有很大的间隙,这就为我们大踏步地机动创造了条件。”
对付敌人的合围,刘伯承有一手绝活,叫作“敌进我进”。具体说就是认清敌人的“圆规战法”,掌握包围圈尚未全部合拢时的“利害变换线”,或集中兵力歼敌弱小一部;或留小部队在内线迷惑敌人,而令大部队从尚未围拢的缝隙跳至外线,在敌后宽大的战场上机动往来,调动敌人,创造战机,各个歼灭。如此,既能粉碎敌人的“围剿”,又保护了敌占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同时在根据地物质条件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深入敌后解决部队的供给补养,可谓“一箭三雕”。创造了“敌进我退”十六字诀的毛泽东曾赞扬说:“刘伯承,你那个‘敌进我进’好呀,整得日本人没办法。”
刘伯承问李达:“参谋长,预计敌人全部合拢还要多长时间?”
李达说:“根据侦察和情报分析,还要两天。”
刘伯承:“蒋委员长开恩哟,给了我们两天的宽限。两天之内利害变换,我们要看准火色,毫不犹豫,转到外翼。”
李达走到地图前,指着刘伯承画下的“利害变换线”宣布:“敌部署以七师、四十师两个半旅由麻城向沙窝北进,以四十八师、五十八师集结商城,以八十五师及五十二师主力集结潢川、罗山一线,估计两天内可以部署完毕寻找作战。为调动敌人,解决冬衣,歼击薄弱之敌,我军部署如下:一、二纵队主力候敌七师、四十师进至麻城、沙窝之间时,南出黄安、麻城地区;三纵应俟敌七师进至麻城、沙窝间时,出皖西地区,寻机歼灭小股之敌,路线自行选定;六纵对敌七师、四十师不要正面作战,主要打敌辎重,尔后应相机歼灭麻城之敌。”
刘伯承问:“大家看还有没有补充意见和问题?”
细心的杜义德提出:“部队分遣行动,野司随哪一部分?”刘伯承说:“随一、二纵,你们一起南下。蒋介石到大别山北,刘伯承到大别山南嘛。陈锡联,三纵东进皖西,你有什么打算?”
“如敌继续西调,皖西空虚,我能不能把仗打得再大些?”
“这个问题提得好。”刘伯承举起放大镜,审视了一下地图上皖西的敌军部署,说,“知兵势,解奇正,这只是一般的制胜之道。其实,更重要的是要避实而击虚,牢牢抓住虚与实的环子。如果皖西进一步空虚,三纵可以放手歼敌,但要注意避开桂系主力,专打八十八师。这就是孙子所说的,‘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其他各纵也同样,在机动中要切实把握虚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正确选择作战目标、作战方向和作战行动。不打则已,打必全胜。”
邓小平点燃烟,徐徐吐出一缕青烟:“没有打好的仗,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不再提它了。今后,我们必须打几个大的胜仗。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才能将群众真正发动起来。”
“政委说得对。否则……”刘伯承停顿一下,说,“否则部队天天空跑,鬼才相信你!”
3
寒露将至。夕阳燃尽最后一把火,悄然坠地,溅落满天霞光。天说黑就黑,一弯孤零零的残月更显出夜的突兀与深寂。
夜色中,一个人影离开大路。他跃上山冈,找到一棵大树,双手合抱,两脚一蹬,眨眼间爬到几丈高的树上,举起望远镜……
他是第三纵队第七旅旅长赵兰田。
跳出敌人合围后,第三纵队乘虚挺进皖西,兵分数路寻歼敌第八十八师。陈锡联部署时特别强调:“各部指挥员在执行任务中必须灵活捕捉战机,积极主动地协同。只要能抓住敌人,不必请示即可合围歼灭之。”
个头不高的赵兰田本来腿就长,每次打仗都嚷着要打头阵。这回有了“尚方宝剑”,他兴奋得不得了,对旅政委周维说:“你拉着直属队在后面,我带侦察连到前面去。”
路上,遇到第二十团团长左魁元。左魁元报告:“刚刚撵上八十八师的尾巴,还没怎么交火,龟儿比兔子逃得还快,一下子没影儿了。”
“赶快追!”
“部队还没吃饭呢。”
“还吃什么饭!追!”
望远镜里出现影影绰绰的茅屋,渐渐多了,灰糊糊一片;有了光亮,一点一点,骤然陡增,灯火遍地……
张家店。
“娘的,这回可抓住你啦!”赵兰田惊喜。
位于霍山至六安公路旁的张家店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和商店的集镇,四周广布池塘、水沟、稻田,再往外则横亘着一些长满松树的山冈。
“旅长,我们抓到一个俘虏!”黑暗中,侦察员跑上山头,低低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俘虏的口供证实了赵兰田的判断,敌第八十八师师部及第六十二旅全部正在张家店宿营,准备明天一早向北撤退,欲与整编第四十六师会合。第八十八师是赵兰田的老对手了。年初二出陇海路时,第三纵队就和第八十八师交过手,在山东鱼台外围吃掉它一个半旅。经过补充整训,第八十八师这次又被调到大别山,一色美式装备,狂得孤军深入,欲寻刘邓主力决战,可刚一接触又想起旧伤,心有余悸,匆忙后缩,躲进了孤立无援的张家店。
歼敌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然而赵兰田身边仅有一个团外带一个侦察连,兵单力薄,难以对付整旅的敌人。他苦思冥想,那张还留着孩子气的脸上怎么也聚不起皱纹,只有两条舒眉皱得一高一低,就像他此刻的心境——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有人报:“旅长,童旅长来了!”
“来得正好呀!”赵兰田纵身跃下山坡,握住第九旅旅长童国贵的手。原来,第九旅的前卫营也抓到一个俘虏,获得了张家店的敌情。童国贵也正是为了这事来找赵兰田。
“老童,我手上只有一个二十团,其他团都调去阻击援敌了。”
“我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二十六团。”
“人是少了点,可总比我唱独角戏强呀。不如这样,你到南面和西面,我带二十团绕到东面和北面,先把敌人围起来再说。”
“行!陈司令有话,让咱们机断行事。不过,得设法跟纵队和八旅联系上。不能让龟儿子八十八师跑掉!”
夜,黑漆漆的。
电台紧急寻 547c." >呼;部队频频调动;电话通信快速沟通……
敌人尚在熟睡中。赵兰田将指挥所设在张家店北侧的山头上,他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指向三时零五分。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点了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
拂晓时分,敌人醒了,又陷入噩梦。
一场突围与反突围的恶战开始了。
起初,一个连一个排的敌人试探性地四处出击。
后来,整营整团的敌人发起集团冲锋,将重点压向张家店东北的295高地。
第二十团的阵地陷入一片火海。
电台终于接通,派去送信的通信员也赶了回来。最新态势:纵队正在向张家店靠拢;郑国仲副司令员带着马忠全的第八旅已经赶到张家店东南一线;先期到达槐树冈地区的第二十一团构筑了坚固的防线,以阻敌第四十六师的增援……一场分头行动、机断行事的围歼战协调得如此默契,如同预先布局一般。能否吃掉敌第八十八师,全局系于一发,就看第二十团能否顶住了。
赵兰田操起电话:“左魁元吗?全局命运就系于二十团了!如果你们顶不住,放开口子,这个战役就被你们断送了!”
左魁元:“请旅长放心!只要我左魁元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一个敌人活着上来!”
“告诉你,我可是头一次挨刘司令员的骂。‘勇’字怎么写?‘男’字头上一顶花冠,男子汉要有卵子!”
第二十团的热血男儿面对敌人一次比一次疯狂的反扑,丝毫没有畏惧,以一个团的兵力阻击着数倍的敌人。
从拂晓到黄昏,部队没能吃饭,赵兰田也滴水未沾。炮火渐渐稀疏了,警卫员趁着战斗间隙送上来一碗南瓜。
赵兰田正俯身侧耳,好像在捕捉什么,见警卫员打断了他,眼睛一瞪:“扯淡!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赵兰田不理警卫员,干脆趴下,把耳朵贴在草地上。突然他站起身,狠狠地瞪着莫名其妙的警卫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侦察连,增援三营阵地!”
好险!三营阵地上的弹药打光了,战士们正在用石头砸敌人。
侦察连奉命及时赶到,强大的火力立即泼洒出去,打退了敌人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战斗整整打了一白天。
夜再一次降临,战场暂时平息下来。
张家店南面是韩家畈,靠山坡聚集着一些人。纵队副司令员郑国仲正向旅团指挥员们作最后的部署:“敌桂系主力四十师正集结三个团的兵力,由六安向南增援。槐树冈一带虽有我二十一团,但很难阻滞敌人的强大集团。目前,该敌已窜抵中子店,距张家店不到四十里,如果再放一下,很快就会到我们的脚下。因此,我们最迟明天黄昏以前彻底解决战斗,否则就会骑虎难下。”
郑国仲给赵兰田、马忠全、童国贵下达命令:“七旅十九团已经赶到,正好加强二十团现有阵地。赵兰田,你的担子不轻,无论如何要掐住敌人的脖子,不惜一切代价阻敌北窜。马旅负责东面的主攻任务,务必在拂晓前扫清敌人全部外围支点,尔后对村落实行全面突击。童国贵,你们九旅由西、南两面围攻,网要收得紧紧的,争取尽快楔入张家店,速战速决。纵队的全部火炮配属给你,要打得狠,打得准,以最猛烈的炮火向镇中心发射。”
总攻开始。带着哨音的炮弹呼啸着,成片成片地落入猥集在张家店的敌群中。弹片横飞,血肉横飞。
一发炮弹落在敌第八十八师副师长张世光的指挥所,敌人乱作一团。四面八方的部队潮水般向镇中心涌去。
炮声、枪声、杀声、喊叫声沸沸扬扬,平地卷起一阵阵巨浪狂潮。敌人绝望了,开始整营整营地放下武器。
预计黄昏结束的战斗,结果总共打了半宿,至拂晓就结束了。
敌第一八四团二营营长宋万铭缴枪后,又掏出个指南针:“……把这东西交给你们。我这一下算彻底放下武器了。你看,我这个营是站着队缴枪的。四、五、六连,连长都一个不缺。”
他的五连长周天爵接道:“我把驳壳枪往外这么一扔;叫弟兄们站个队,把枪也往院里这么一扔,就算交代公事了……妈的,我们指挥官指挥他妈个屁!队伍已经带过张家店八里地了,又叫转回来。谁不知道解放军一天一夜走一百八十里,跑都跑不赢,还叫转回来。我打个屁!”这个五连长特能说,战士们听得有趣,就让他说下去,“唉,如今兵也不是个兵,官也不是个官。壮丁抓来就打仗——谁他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谁他妈不怕呀?!鱼台那回就打怕了。你们消灭台湾兵(按:指陈颐鼎的第七十师),我知道;消灭六十六师,我也知道。光他妈的知道你们消灭我们,没见过我们消灭你们。同志,莫见怪,我这张嘴骂人骂惯了,我是说他妈的这仗有个啥打头?!”
敌第六十二旅少将副旅长汤家楫也被生擒,他无论见到谁,一律点头哈腰:“本人是汤家楫。惭愧、惭愧……”
他也有话要说:“张世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对我说要和旅长巡视阵地,叫我指挥。可他们却先溜了!”
张家店战役共计毙伤、俘虏敌人四千余,取得了进入大别山后,刘邓大军在无后方依托条件下作战的第一个重大胜利。
与此同时,南下黄安、麻城的第一纵队与第二纵队一部,十月八日于歧亭、柳子港地区歼敌第五十六师新十七旅直属部队及第一、二团大部。十月十日,第一纵队攻克黄陂以东之李家集,歼敌第五十二师一个营。
连续三天在三个不同地区打了三个胜仗,每一仗都掌握在刘伯承事先划定的利害变换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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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这一天了,不说这件事了。我……实在对不起,我说不下去……”当年野战军政治部保卫科科长,白发苍苍的张之轩老人先是平静地叙述着,当讲到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三日那一天时,一下子泪水纵横,再后来竟忍不住放声痛哭。
原第二纵队第五旅后勤处处长黄开群八十岁了,精神矍铄,嗓门高,底气足。他的一只眼在长征时被打穿了,子弹从眼窝子进去,由太阳穴上穿出——眼珠子没了,太阳穴上又多出一只“眼”。
“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黄开群老人仅存的一只眼睛像放映机的镜头,把那一幕幕往事展现出来——
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三日。清晨,黄开群正带着后勤处在总路嘴附近收容部队,组织后勤补给,忽听身后有人喊:“黄开群!”
黄开群回过头,见个子高高的李达朝他走来,脸色很难看。李达说:“邓政委找你!”就这么一句。
李达在前面走得很快,再无话。黄开群在后面紧跟,心里犯嘀咕:邓政委找我干什么?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对?
到了邓小平的住处,李达停在门口,说了三个字:“进去吧。”
黄开群的心里打起鼓。
邓小平正借着窗前的亮光缝补自己破旧的军帽。
邓小平抬起头,放下针线:“黄开群,你来啦。坐。”
见邓小平脸上没>藏书网有笑意,黄开群不好坐:“政委找我有事?”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算上今天,是第三天了。”
“为什么不住镇子里,住乡下?”
“镇子目标大,纪律也不好维持。”
“嗯,还不错。”邓小平点了下头,接着问,“那么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总路嘴都住了些什么部队?”
“开始是六旅,住了一夜;第二天是四旅,也住了一夜;后来是五旅,没住,中午大休息,吃了饭就走了。”
“你们五旅有个教导处,他们住哪里?”
“镇子里。”
“活土匪!”邓小平拍了桌子,“你去街上看看,到处是稻草!这个群众纪律像什么样子?”
黄开群知道,刘邓抓纪律一贯动真格的,在冀鲁豫时曾专门发布过一个命令:凡违犯群众纪律者,连以下人员就地处决,营以上干部交上一级机关法办。这在各野战军中是出了名的。今天听邓小平严厉的口气,八成又要动用“铁腕”了。
“他们还抢了人家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抢?……抢什么东西?”黄开群不知所措。
“抢人家的牛,几十头牛!你回去和雷绍康讲,必须查处!”
黄开群终于明白了:“政委,这件事我知道。牛是打小保队时缴获的,是小保队抢的老百姓的牛。”
“为什么不还给群众?”
“牛太多,不知主人是谁。”
“带上一个部队赶起牛,贴上布告,是谁家的谁来认,没人认的分给贫苦人家。这样做有困难吗?”
“没有。只是……听说有的牛已经被杀掉吃了。”
“乱弹琴!”邓小平拿起一支香烟,还没点燃,又把火柴扔掉了,“吃掉的牛要折成钱,如数还给人家,一分也不能少!不要说一头牛,就是一根草也不能拿,这是我军的纪律!”
“是!”黄开群敬礼,准备告辞。
“你回来。”邓小平又叫住他,“上个月我们在小姜湾开的整顿纪律会,有没有向部队传达?”
“传达了。”
“你给我重述一下内容。”
“小姜湾会议上,刘司令员说,‘部队纪律这样坏,如不迅速纠正,我们肯定站不住脚’。还有,邓政委您讲的,‘部队纪律这样坏,这是我军政治危机的开始,这是给自己挖坟墓’。张际春副政委还宣布,‘我们的中心工作是明确建立大别山根据地的思想。全体指战员必须学会克服困难,要严格执行群众纪律,枪打老百姓者枪毙,抢掠民财者枪毙,强奸妇女者枪毙’。”
邓小平:“好,记得就好。回去后,除了把遗留问题处理好,必须告诉部队,若再发生类似问题,我们的纪律绝不停留在口头上!”
当天上午,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派出纪律检查组,由保卫科科长张之轩负责,去总路嘴检查群众纪律。黄开群也回到第五旅,组织教导队给群众还牛,清理街上的稻草。
临近中午,张之轩回来汇报,发现的问题已处理完毕,总共赔偿群众六两黄金。邓小平戴上军帽,说:“我到街上去看一看。”
总路嘴是个大集镇,街上的青石板路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偶有几片枯叶被风吹落,在地上打着旋儿。国民党军队刚刚撤走,解放军又驻了进来。老百姓两头跑,见队伍就逃,至今仍没有几户回来。空荡荡的镇子里,店铺挂着门板,房舍紧闭大门,街上行人稀少,显得空寂萧条,冷冷清清。
两个担柴的汉子倚在墙角,指着不远处的店铺说着什么。
邓小平想和他们聊聊,刚靠上去,两个汉子便慌乱地担起柴,匆匆离去。邓小平有些奇怪,顺着那两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军人用步枪挑着一匹花布和一捆粉条,腋下夹着一刀白纸和几支毛笔,拐出店铺扬长而去,留下一个背影。
邓小平追了几步没追上,站下来,对张之轩说:“你去调查一下,是怎么回事,他是哪个单位的。”
张之轩调查回来,见刘伯承、李达、张际春都等在邓小平的屋里。邓小平问:“搞清楚了?”
张之轩点点头:“是个副连长,见店铺主人不在,就拿了一匹布和一捆粉条……”
“拿?这是抢!”邓小平摔掉香烟,“我们有过规定,抢劫民财者,枪毙!要执行纪律!如果令出不行,说了不算,再发展下去,我们肯定在大别山站不住脚!”
刘伯承来回踱步,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的。”
“哦……”刘伯承摇摇头,叹道,“灯下黑哟!问题竟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李达,际春同志,你们说说。”
李达脸色铁青:“问题发生在我们身边,更应该严肃纪律。”
“我同意。”张际春声调不高,却透着沉重,“我们已经三令五申,他还错,这就无法挽回了。”
“问题就.99lib.在这里。”邓小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见是空的,攥成纸团,“部队纪律整顿得如何,首先要看你的直属队,要看你的警卫员。如果这两部分人都管理不好,那么你离坟墓也就不远了。问题既然发生,只好从我们身边开刀了。张之轩同志,通知部队,下午召开公判大会;另外派一部分同志上山,动员群众下山参加。”
张之轩说了“是”,身子却未动。
刘伯承问:“你还有话说?”
张之轩:“那个副连长说,他对不起刘邓首长。中秋节那天,首长还……”
刘伯承想起来了,一惊:“你说他就是……”
“三连副连长赵桂良。他还说——”
“不要说了,我知道他。”刘伯承缓缓地抓下帽子,眉头紧拧着,接下来的话语调低沉而有些颤抖,“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副连长啊!懂得关心战士,打摆子了还替战士站岗,打起仗来一定也很勇敢。
“可……他为什么偏偏忘了人民,忘了纪律,忘了自己是一个干部呢?张之轩同志,请你转告赵桂良副连长,对他的处决,我和邓政委都很沉痛。当然,我们也可以手下留情。但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制定的,是我军的建军宗旨,也是我们每个军人执行党的政策最起码的和必须做到的。你对他讲,我刘伯承说了,希望他能理解,老百姓不是命里注定要跟我们走的。如果我们的纪律搞不好,老百姓为什么不可以跟别人走呢?”
邓小平一只手拧着额头,一只手掐着香烟,没有说话。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浓重的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使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切肤般的痛苦正咀啮着他的心。
禁闭室。桌上放着一碗面条,是首长们让炊事员专门为赵桂良做的。碗盛得满满的,已经没了热气。赵桂良呆呆地望着面碗,一动不动。颌骨上的枪伤结着紫疤,那是日本人留给他的。
“吃些吧。”张之轩劝着,又一次把碗端到他的面前。
赵桂良焦干的嘴唇嚅动着:“组织处理,我没意见。我……该杀。”
“还是这几句?你难道……再考虑考虑,时间不多了……真的没有别的话了?哪怕……哪怕对后事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讲讲呀!”张之轩几乎要哭出来。
赵桂良摇着头:“没有,真的没有。”
良久,张之轩与赵桂良相视无言。突然,赵桂良捂住脸失声痛哭:“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老妈妈。我……我对不起她呀!……如果说要求,我只有一个……等革命胜利了,请组织告诉她老人家,我是杀敌牺牲的,不是这样……”
张之轩点着头,再也抑制不住,掏出手帕擦泪。门外传来哨兵和一个人的争吵声,张之轩推开门,见是三连的战士牛原平。牛原平已失去控制,冲进房间,扑到赵桂良的怀里。
“副连长,让我替你去死!让我……”牛原平孩子般地痛哭。
赵桂良一下子变成头雄狮,猛地推开牛原平:“出去!我现在还没死,还可以命令你!马上给我回连队!”
“我不走!”牛原平用衣袖抹着泪,“反正我想好了要替你去死。不管你再凶,我也要当着首长的面,把话讲清楚!”
“你敢?!”赵桂良怒吼。
“敢!反正我什么都不怕了!”牛原平拉住张之轩的衣襟,“首长,你知道吗?副连长拿的东西没有一件是给他自己的。他拿花布,是要给我做棉衣。他说我小,经不住冻……拿的纸和笔是要给连里出板报,拿的粉条——”
“牛原平!”赵桂良大喝,要冲上来堵牛原平的嘴。
“赵桂良同志,请你不要这样。”张之轩阻住赵桂良,把牛原平拉到门外,“你说,那粉条是怎么回事?”
“副连长见刘司令员最近那么瘦,又听说他爱吃粉条,就想弄些来送给他……”牛原平的哭诉撕裂了张之轩的心。他当保卫科长好多年了,光执行押送国民党高级战俘的任务就有好多次,可眼前的这种案子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理智和感情在他的内心中反复搏斗,他胸间掀起了感情大潮,横下心,决定去找邓政委。
邓小平听了张之轩的报告,沉默良久,才说:“张之轩同志,我的心情与你一样……关于粉条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司令员。他已经很沉痛了,我们不能再给他任何压力。”
性格刚毅的邓小平又沉默了,紧抿着双唇,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他走到窗前,缓缓推开窗——满目晚秋。他缓慢地说道:“法纪如山,谁也不能以身试法。如果我们不能对一个连长实行纪律,那么对营长、团长、旅长……包括对我们自己又如何约束呢?”
张之轩默默地点点头,问道:“那么,对他个人提的要求呢?”
“可以考虑,作为战斗牺牲告诉他的家人。三国时,孔明曾挥泪斩马谡。我们硬是把泪水往肚里吞啊!”邓小平又开始抽烟了。
“张之轩同志,执行吧。在这件事上,部队的现状和大别山的形势已经逼迫我们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十万大军的命运。”
审判大会在总路嘴镇樊家榨湾前的坪场上举行。
会场的一侧坐着部队,整齐肃穆;另一侧坐着群众,寂静无声。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宣布公审大会开始,参谋长李达宣读了对赵桂良处决的命令,沉痛的语调更增添了大会的沉重气氛。
跑到山里躲避大军,刚刚赶回参加大会的店铺老板跑到会场台前,拍着台板哭:“早知道大军的纪律这么严,说什么我也不往山上跑。如果家里有人,也不会发生这事啊!刀下留情啊!”
张际春的手被一位颤巍巍跑上台的老妈妈拉住:“首长啊!我也闹过红,当过交通。我知道红军的纪律。可……可拿了几把子粉条和几丈花布也算不了啥,你们千万千万莫枪毙了他呀!……我、我求你啦,首长!求你啦……”老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台上。
张际春连忙扶起老妈妈。面对群众赤诚而悲烈的情绪,面对跟前慈母般的红军妈妈的一再哀求,被人们称为“政委妈妈”的张际春也无法自制。他离开会场,再一次去找刘伯承和邓小平。
邓小平的房间里静极了。
沉默。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启口都需要千钧之力。
依然沉默。
直到最后,还是邓小平开了口:“那位老妈妈的话是肺腑之言,大家理解,我也理解。但我们终究不能‘叶公好龙’啊。事情虽小,军纪如山。一个不遵守纪律的军人是打不了胜仗的。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军的纪律更应该是铁是钢,而不能是豆腐渣,不能够一碰就碎!所以,我的意见,还是要……坚决执行纪律。”
邓小平把目光投向刘伯承。
刘伯承的眼睛慢慢合拢,沉重地点了一下山一样的头颅。
张际春走了。邓小平轻声说:“师长,我陪你到外面走走?”
刘伯承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拉住邓小平的手,向屋外走去。
邓小平感到,刘伯承的手,像冰。
缓缓的山坡上,缓缓地走着刘伯承和邓小平。一路无语。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的刘伯承和邓小平在想什么。也许,那捏在邓小平手中而忘记抽的香烟所冒出的缕缕轻烟,能给人们一些提示。
轻烟中,夜的黄河如同白昼,炮火映红了汹涌的河水,一艘艘木船在弹雨狂澜中竞渡;轻烟中,黄泛区蒸腾着暑气,无数将士并肩跋涉在没膝的泥淖之中;轻烟中,汝河翻腾着,一个个战士中弹落水,更多的战士如同潮水扑向弹雨。也许,他们想得更多,更远。但是,他们依旧一路无语。
总路嘴的枪声响了。
刘伯承的手颤抖了一下,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对着空旷的山野凄然痛呼:“我刘伯承老而不死!……我为什么要吃粉条啊!”
邓小平吃惊地望着刘伯承,弄不清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此时此刻,任何劝慰都无法安抚这位爱兵如子的师长,邓小平只能自语般地道:“应该好好安葬赵桂良同志。”
刘伯承点点头,泪水潸然落下。
“还要通知地方政府,按烈军属待遇照顾他的家庭。赵桂良同志犯了错误,是我们没有教育好,对不起他的老妈妈……”
刘伯承还是点点头,一任泪水横流。
“如果,赵桂良同志的死能够唤起十万大军,能够激发全军斗志,有利于我们建立起稳固的大别山根据地,那么他会安息的。”
烟头烧到了邓小平的手指,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一九八四年秋天,已经离休,年过六十的张之轩自费走遍大别山。总路嘴上了年纪的群众都还记得那次公判大会,记得那位为了严肃军纪而被处决的副连长。说起这件事,他们依旧为他难过,依旧怀念着他。张之轩走到赵桂良的坟前,小心翼翼地除去坟上的杂草,用颤抖的手掬起一捧捧黄土,轻轻地安放在战友的坟头。
大别山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死者长眠,留给幸存者心头的苦涩依旧。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只是阳光下什么都在改变,唯独那记忆如同这绵亘的大别山,依然山清水秀。
第十五章 饮马长江
一九四七年十月至十一月
庐山 浠水 黄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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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岭的子夜,月色朦胧,树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东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里,更显得寂静幽深。
两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进,一群官员、军警簇拥左右。蒋介石和宋美龄分坐在两乘滑竿的藤椅上。
蒋介石身板笔直,沉着面孔,脸上的肌肉如同刀雕斧凿一般,虽显生硬,但透着坚毅。
宋美龄则有些倦怠,时而顾盼松林,时而望望淡月。秋风萧瑟,枯叶飘零,她还没完全搞懂这个时候上庐山做什么。
这位中国第一夫人绝不是只会陪侍丈夫的普通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俯瞰着中国大地,时时以自己的见解、主张影响她的独裁者丈夫。她到处播种美丽动人的笑脸,以使丈夫获得民众的更多爱戴。她出访美国,以惊人的风采、辩才和流利的英语为丈夫赢得世界第一强国的支持。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国人曾为她倾倒,刮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龄旋风”。
美国之于宋美龄犹如第二故乡,可是近来她对它越来越不满.意了。魏德迈来华,本指望他能带来排山倒海式的军事、经济援助和美国对华政策的激烈改变,为扭转时局起鼓舞人心的推动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响杜鲁门总统,适当增加些舆论支持。
没想这个滑头风光了大半个中国,临走竟板起面孔,不但鼓动的话没说一句,反而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员长的台,企图以他人取而代之。
还有那个一脸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左一份报告、右一份备忘录传给华盛顿,说什么“刘伯承大规模攻袭安徽、鄂东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忧虑的事情”“军事情况已呈恶化”“首都和各地沮丧失望现象愈益严重,照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很难设想局势还能维持多久”。因为“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一种普遍的灾难临头的失望情绪导致军队贪污日益增加”,“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更是尽人皆知”,而这一切“决定的问题仍然是蒋的人格和个性”,所以“我对努力影响总统的想法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灰心了”。“现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领袖,而这似乎是蒋委员长所不能做到的”。更有甚者,这位友好的大使竟对共产党比对委员长似乎更充满信心,认为“共产党没有战斗力和士气降低的任何迹象”,“他们自信有能力继续战斗两三年,届时会控制长江以北地区……他们正在推行破坏性质的战略,直到打垮现政府为止”。因此,“大家已日渐了解到,在军事上战胜共产党是不可能的”。
宋美龄想起不久前蒋介石对她说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话:“美国人历来是靠不住的。这个,我比你清楚。抗战时没有美援,我照样打了四年!后四年美国人参加进来,我没有败在日本人手中,却险些被美国人限制于死地!美国,是个只讲实际利益而不讲交情的国家。所以,对他们,我从不抱幻想。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而真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国人,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所指。
全国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虽一时还说不上不可收拾,却显然没了当初全面进攻、重点进攻的势头。经济危机更是日甚一日,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各地的学潮、示威游行像洪水一样铺天盖地。
尤其是共军重占大别山,刘伯承、邓小平十数万大军控制了鄂豫皖之后,失望、惶恐情绪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汉吃紧”“长江吃紧”……各色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南京警备司令部既不查实,也不报告,慌忙下令南京长江一带下午九时以后实行戒严。武汉更是人心浮动,那个没出息的行营主任程潜也沉不住气,急匆匆宣布组织“义勇警察总队”保卫大武汉,好像共军已经兵临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为陈赓攻克了卢氏。其实卢氏距临潼尚有一百六十里,离西安就更远了。真是庸人自扰,无稽之谈!
蒋介石召来行政院新闻局局长董显光、国防部新闻局局长邓文仪,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所掌何事?大别山的事为什么不去宣传,不发新闻,听任奸匪谣言惑众?”
董、邓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后立即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共军流窜大别山,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们多么活跃,其实这种印象是毫无根据的。刘伯承、邓小平所部强渡黄河乃为解救山东陈毅,是出于不得已;解救不成,拟接应陈部窜逃河北;复不成,被迫南窜;沿途经过黄泛区、沙河、淮河等五条大河,遭国军围追堵截,兵力消耗殆尽。进入大别山的残匪为数寥寥无几,实不堪一击,不久即可肃清”。
其实,宋美龄又何尝不清楚,话怎么说是一回事,仗打得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她的心里和蒋介石一样,丝毫没有因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而轻松半点。
十月十日,毛泽东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
更令人忧虑的是刘伯承和邓小平,他们进大别山已经两个月了,虽经数次围剿,不但没有肃清,反而让他们窜到长江边上,一时控制了东起华阳镇、西至武穴的三百里长江北岸,占领了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广济、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镇武穴与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对岸。长江流经武汉形成了东西两个像兜肚样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南临长江,北靠大别山,酷似一条横卧的牯牛,前蹄蹬着武汉,后尾扫着南京,牛头掉转过来就能跃过长江,直扑庐山的牯岭……
宋美龄顺着自己的思路渐渐明白了,战火已经烧到长江边上,牯岭对面的局势之白热化程度已经超过了号称“火炉”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达令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上庐山的。
灯光耀眼,终于到了牯岭官邸。
国府参军处军务局局长俞济时满脸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筑的台阶旁:“校长,一路辛苦了。”
俞济时操着标准的浙江奉化方言,双手搀扶蒋介石走下滑竿。能够称呼校长,已经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俞济时则更进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还是奉化乡亲——俞济时家在奉化城里,蒋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镇,两家相距仅十五公里。俞济时自幼贫寒,不怕吃苦,从不蓄发,喜剃光头,当米店学徒时因不慎跌翻阿大(经理)的饭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黄埔军校。在黄埔军校,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长旨意,颇受蒋介石的青睐。从北伐、抗日,一直到现在,蒋介石始终把他当作心腹带在身边,由侍卫队排长、连长……破格提升为侍卫长、中将局长。
蒋介石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摆了摆,也说了句地道的方言:“还好,还好。介(这)个介(这)个,倒是让你切壳(吃苦)了。”
俞济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蒋介石步上台阶:“校长,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稍事休息,过一会儿接个电话。”
蒋介石有些不悦:“人还没到,电话倒追来了。哪个的?”
“海军,桂永清。”
“什么急事?”
“他说,刘伯承到了九江对面。为了校长的安全,他已经调军舰来此地巡逻江面,以防刘伯承渡江。他说……”
“不要说了,草木皆兵!”蒋介石甩掉俞济时的手,“刘伯承还没有发疯,他到江南来干什么?他窜到江边来,一则是要避开我会攻主力,二则是要到富庶的江边筹粮、筹衣、筹饷。连这个都不清楚,还算什么军人?!”
俞济时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长批评得对,学生确实没有战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你。”
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官邸门前的吊灯好像被震动了似的在夜风中摆动。宋美龄站住:“这是什么声音?”
“大炮。”蒋介石阴沉着脸。
“是共产党的炮?就离这么近了?!”
蒋介石没有再理会,径直走入官邸大厅,对俞济时说:“通知国防部,着令九江的青年军二零三师立即开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师迅速南下,在江北狭长地带会战。务必全力以赴,消灭刘伯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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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于浠水与蕲春交界的洗马畈,海拔约三千公尺,山势险峻陡峭,只有一条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顶。据说,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从浠水买了猪娃、牛犊抱上山,喂养大了,便再也赶不下来了。当地的老百姓还说,这山是不能过队伍的,当年日本人都没敢翻这座山,是绕过去的。
但这一次,刘伯承准备打一个大仗。特别是他听说新四军张体学的部队曾在这里吃过国民党的亏,便更想报这一箭之仇了。决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这是什么也阻不住的。
“还站着干啥子?走啊!”刘伯承拿起一根长竹竿,指着山上,“邓政委早走在前头了,我们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卫员们哄着刘伯承讲故事,讲打仗的故事。
刘伯承就讲:“我们成都的乡下有一条坡路,狼专门候在那里,等推手车的人走到半坡时,就扑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吃一块肉。推手车的人可怜哟!车子是他的命,一松手车子就会掉下山坡,倾家荡产。这样,人想跑也跑不了,只好乖乖地让狼吃了一块肉。好大的一块臀尖肉哩!我们不做那种舍命不舍财的推车人。你们看,我们丢下坛坛罐罐,一身轻松来到大别山,至今连件棉衣都没穿。为什么?就是为了让蒋介石把我们丢下的坛坛罐罐所有的包袱统统背起,然后再吃掉他!所以战术有三种:第一,牛抵角;第二,马趵蹄;第三,狼的战术。牛抵角是笨拙的,消耗太大,两败俱伤。马呢?不管蹄子甩得多么凶,最终黔驴技穷,免不了被老虎吃掉。还是狼的战术最高明,就是我们四川的那种狼。”
不知不觉,已经登上半山腰,刘伯承的军衣全汗透了,没人再哄刘伯承讲故事。卫士长康理建议:“司令员,休息一下吧。”
刘伯承抬头望望:“不休息,邓政委已经走远了!”
天梯一样的羊肠小道越来越难走了。前面的邓小平忽而扒住嶙峋的石壁,忽而抓住路边的树丛灌木,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路,对于刘伯承就更艰难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被警卫员们连拉带推地架上山的。
刘伯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上下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般。邓小平递上一条干毛巾,又端来一碗凉得正可口的茶水。
三角山风光壮丽,云雾缭绕,山外有山,犹如一座座岛屿浮在蓝白相间的海洋中。透过云缝向山下望去,满坡红叶,翠绿丛灌点缀其间。一条条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腾起珍珠般的水雾,在日照下似架起无数彩虹。
任何自然景观在刘伯承的眼里都是一部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兵书。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认识到,如果读不懂这部“兵书”,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勇士,而绝对不可能成为军人。战略大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稔熟这部“兵书”到了过目成诵的地步,使大自然造化的一切尽可能地为自己所用,从而步入运筹帷幄、趋利避害、决胜千里的境界。
“你们看,这里山高谷深,林木茂密,正是伏兵歼敌的好地方!”刘伯承挥动竹竿,指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邓政委,蒋介石想在大别山北歼灭我们,而我们略施拖刀小技转到大别山南,主动权就回到手中。应该煞煞他的威风了。”
“是的,我们解放了几十座县城,群众已经被初步发动,此其一。其二,刚刚打过张家店战役,歼敌一个旅,我军士气正高。再加上这么好的地形,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另外,华北野战军正发起清风店战役,我们要趁势搞个南北呼应,拖刀之后,杀蒋介石一个回马枪!”邓小平道。
刘伯承兴奋地回转身:“康理同志,你讲讲看,我们在这里打仗,应该用什么战术呀?”
上山时刘伯承讲故事,康理就听出刘伯承有意使用埋伏战术,这会儿看了地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遂信口答道:“狼的战术。”
“噢嗬!很有战术眼光嘛!你再说说看,目前蒋介石正派青年军二零三师渡江北上浠水,又调四十师、五十二师的八十二旅南下蕲春,我们应该在哪里设伏?”
康理思索了一下,指着西面的群山相交之处:“浠广公路。”
“为什么?”
“因为司令员说过,‘吃屎的狗离不开粪坑’。国民党军队车多、炮多、辎重多,当然离不开公路、铁路。”
“啊呀呀,邓政委,我们再把康理留在身边,可要埋没人才喽。”
众人笑。
刘伯承把话题转到作战:“浠广公路之战打的是山地伏击,应该切实把握势险节短。‘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孙子所说的圆石千仞,正是我们此役总的原则。”
邓小平:“那时孙子不可能懂得物理学,当然更不知道加速运动。但他能在实践中认识到,圆石从很高很陡的山上滚落下来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这对我们很有启发。‘其势也险,其节也短’,此为古今将者必求之术。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
康理听刘邓讲作战却又引经据典,搞不明白文绉绉的词儿。
刘伯承笑了:“康理呀,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四川有种水鸟,绿色羽毛,像八哥。这种鸟嘴很尖,在高空中发现水里的鱼,就将双翅夹拢,依靠全身的重量自天而降,有时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几倍的鱼。兵法中讲的‘势险节短’,就像这种鸟,冲下来很猛,时间又短促。这样一来,力量再大的鱼也难以抗拒。我们呢,在战斗部署、战役布势中都要力求这种险峻之势。这样,敌人想要挡住我们的进攻,就犹如抓沙子搪水——徒劳无功。”
邓小平说:“小康,你是近水楼台,已经在念大学了嘛。”又转向刘伯承,“刘司令员,两军交战,地无双利;我之先得,敌为我制。我看,我们应该立即着手调动部队,抓紧战斗部署。”
刘伯承:“依据当前形势,六纵应尾敌至迟二十六日拂晓前进入洗马畈以西地区,并以一部与敌保持接触,迟滞敌人,以便主力集结;一纵集结于广济,并先以一个团于刘公河、漕河镇中间地区,侦报敌情;二纵限二十六日拂晓前集结黄梅西北地区;三纵陈锡联、曾绍山即率现有四个团,二十八日到达张家榜待命;对桂系,则令皖西部队积极牵制。另外,再命张才千的独立旅派出小股部队,伪装游击队,吸引敌人进入我预伏的合围圈,而后发起总攻!”
邓小平:“好极了!这样,前有独立旅诱饵垂钓,后有六纵大棒轰赶,敌必死无葬身之地。用咱们四川话来说,这就叫作——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
刘伯承手持长竹竿,远望青山绿水,微笑。
野战军政治部摄影科科长裴植迅速按下照相机快门。
这幅照片至今仍保存在军事博物馆的展厅里。
3
由洪武垴、界岭到李家砦、马骑山,浠(水)广(济)公路数十里的高山铺路段,炮弹横飞,枪弹如雨,成了一条火龙。
子女山第一纵队指挥所。巨幅军用地图上,五六个红色箭头呈不规则曲线向高山铺地区延伸,直指“口袋”中的敌第四十师和第五十二师的第八十二旅,包围圈越缩越小。
纵队司令员杨勇、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都神色严峻,他们此刻正在等待部队最后收拢合围圈的报告。
“七连攻下界岭制高点!”
“十九团占领茅庵山北侧和大王寨北侧的全部高地!”
“六纵先头部队已集结进入马骑山和李家砦山!”
“二旅进至吴家冲、高阳山!”
“十九旅已控制管家湾、董花铺!”
杨勇兴奋地道:“好!合围态势已经形成!命令各部队巩固所得阵地,中午十一点三 5341." >十分发起总攻!各旅务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不使一个敌人漏网!另外告诉同志们,只要这一仗打赢了,我们大别山的根子就算扎稳了!”
杨勇极度亢奋。这是一幕极精彩的战争活剧,总导演是刘邓,他是执行导演。大幕开启,几乎没有过渡,直插剧中,一切剧情都在按照预想展开,疾速进入高潮。
序曲是从昨天开始的。
清晨,大路铺以南的公路干线上,“游荡”着一群扛着“汉阳造”“老套筒”,衣衫褴褛的散兵游勇。
灰压压一色美式装备的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露头了,“汉阳造”“老套筒”一阵齐射,打乱了“美式装备”的队形。待这些“美式装备”集结进攻时,“汉阳造”和“老套筒”们早已无影无踪。如此三五里“汉阳造”“老套筒”来这么一下,终于使“美式装备”恼火了,蜂拥般追上来,直追到高山铺才回过味儿——已经中了共军的奸计。
“汉阳造”和“老套筒”是中原独立旅派出的“鱼饵”,他们的任务就是诱敌深入刘伯承布下的“口袋”里。
位于浠广公路云山谷地段的高山铺,当面雄踞着这片山脉的最高峰洪武垴与界岭,背后是李家砦和马骑山,一前一后如同两座城门,紧紧锁住公路两端。它的左右是茅庵山、大王寨和蚂蚁山,形成了两道天然城墙,箍住狭窄的公路。当敌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进入这座“死城”时,四面八方的山头早已伏下第一纵队的部队,退路也被第六纵队切断。敌军进亦不得,退亦不能,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几个月前,第四十师曾在豫北战役中固守安阳,令刘邓大军久攻不下,因此颇得蒋介石的青睐。刘邓大军渡黄河展开鲁西南战役后,蒋介石派飞机将四十师空运至陇海线,而后又一路尾随进入大别山。受到如此宠爱器重,第四十师自然骄气颇盛,自恃无敌,决心与刘邓拼一死战。然而一天一夜下来,整团整营的数十次四面突围均告失败,士气一下子低落千丈,只得一面选择重点突破,一面结成四方队形固守待援。
九时,杨勇接到纵队副司令员尹先炳从前指打来的电话,查明敌四十师指挥部位置在清水河边。
“你有根据吗?”
“前指情报台的张台长与四十师电台台长原是同学,十分熟悉对方的发报指法。刚才张台长在电台上监听,正好听到他们的指挥部在与飞机联络,所以判断出四十师的指挥部位置。”
“这个情报很重要。请你相应调整一下部署,待总攻发起后,首先摧毁敌人的指挥中心。”
杨勇刚放下电话,作战参谋又来报告:“刚刚接到一旅杨旅长的电话,说二团正在扫清阵地前的障碍……”
报告尚未结束,第一旅杨俊生旅长的电话就追来了:“敌人溃退了,我已命令二团出击。”
杨勇从作战参谋手中要过望远镜——敌在二团的攻击下,恐慌万状,队形混乱,完全失去了指挥。这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勇当机立断,决定趁敌混乱,提前发起总攻。
一时间,千滚圆石自万仞跌落,其势之险,其节之短,犹如急风暴雨。敌第四十师师部被冲散,大部分敌军退守到路南的小高地。第十九旅第五十九团副排长张兆林带领全排率先冲上高地……
失去指挥的敌军顷刻瓦解bbr>,两丈多宽的公路被乱了建制的逃兵挤得水泄不通。于是,田埂上、山脚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拥满了四散逃奔的溃兵。人、马、炮、车挤在一堆,乱冲乱撞,乱喊乱叫。许多人摔倒不及爬起,便被活活踩死。
如果说总攻发起时还可以称作战斗,那么现在已无战斗可言,几乎和下水塘捉鸭子差不多了。这场面可谓古今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观。说起当时的情景,参加过高山铺战役的老同志给笔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五十四团一营通信员马来山在高山铺战役时刚满十八岁。敌人被三连击溃,放羊般地乱跑。马来山见机端起枪冲到敌人中间捉俘虏。他找不到自己人,刚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便捉一个俘虏往里送一个,像往笼子里关鸡。后来敌人捉得多了,他就挑了一个俘虏军官,替他站在房子门口看守。他漫山遍野地跑,把敌人往房子里赶。战斗结束后,他清点了一下,共捉了七十个俘虏,缴了两挺轻机枪、二十四支步枪,还有两匹大洋马。
二营司号员刘金才是在汤阴解放过来的。总攻开始,他跟着部队冲下山,先用手中的号嘴顶住敌人的腰眼,空手夺过一挺手提式机枪。打着打着,他和部队失散了。一股敌人向这边跑来,他也忘了就他一个人,大喊:“缴枪不杀!”这一喊倒把敌人震住了——谁晓得有多少共军?敌人就把两挺机枪、一大堆步枪整整齐齐放在地上,排队举手投降。刘金才数数,吓出一身冷汗,十个!
又有五个敌人扛着一门迫击炮过来,刘金才冷静了,原汤原药加了点花招:“同志们,扛炮!敌人送炮来啦!”敌兵如惊弓之鸟,就地放下炮,不敢再动。
第四十九团七连王丑则是全军出色的机枪射手,每次战斗他都给大家留下说不完的故事。因为他耳朵聋,同志们都叫他“聋英雄”。
在高山铺战斗中,王丑则只身端着机枪到村子里搜索。他发现在一个院子里窝着一堆敌人,就用机枪堵住门口,命令一个敌兵替他收武器,共俘敌一百零五人,缴步枪三十六支、轻机枪三挺、小炮一门、手提式机枪两支、电话机两部。事后别人问他,缴械时敌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光顾乐了,啥也没听见。”
第五十二团一连文书岳巍洪是第十七旅的模范文书,打仗的事却总轮不到他。这次他也随全连“撵鸭子”去了。没有手榴弹,他就边跑边扔石头。一块石头飞过去,敌人便以为是手雷,轰地散开了。他见同志们有的赤着脚,就捡敌人跑掉的鞋追着分送给大家穿。在一个山脚处,他捉住敌人五匹马,刚要往回赶,从山上又跑下来一百多匹马。他又是轰,又是赶,一个人忙前忙后,成了地地道道的“牧马人”。
在高山铺战役中,最清闲的是各旅的卫生所。一仗下来,竟没有几个伤员。第十八旅卫生所的医护人员闲得难受,听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商量着出去和部队一起捉俘虏。突然,一大群敌人排着队闯过来,气氛顿时紧张。未料,这些敌兵全都自己放下武器。再看,全是伤兵,像回到他们自己家似的,要求包扎伤口。
医生们问:“是谁送你们来的?”
俘虏们答:“没人,我们自己摸来的。”
医生们全笑了。他们还没遇过这种事,两军对垒,伤兵自己找上门,要求做俘虏。
送饭的炊事员带回二十多个俘虏;查线的电话员捉了七八个军官;一个战士俘虏了一个连的兵;三个战士缴了一个营的枪……
这样的故事几乎说不完。
正午十二时,枪炮声完全停止,六架敌机出现在高山铺上空。
公路上行走着一排排身穿国民党军服的漫长队列,连绵不断的山沟里、缓坡上也是黄龙般的俘虏队伍,看不出一点与共军交战的迹象。敌机判断国军大概已经解围,于是俯冲盘旋,把从武汉装运的大饼、馒头统统投下来。
飞机越飞越低,几乎已经触到山尖。守在山上的第十九旅又捡了一次“洋酪”,无数挺机枪一齐开火。一架飞机立时中弹起火,拖着长长的黑尾巴撞在山坡上,摔得粉碎。
在山野里捡大饼、馒头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高山铺一战歼敌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一万二千余人,大家都说打得顺,过瘾。
4
霜降已过,立冬了。大别山的清晨一片冷清,树梢上、房顶上、草叶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霜。
连着几天,邓小平清晨起来没有外出散步、做操,刘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动的看书习惯。他们起床后,简单漱洗一下,就和全军将士一样,忙碌地做着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铺大捷使陕北的毛泽东感到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对周恩来说:“高山铺大捷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一万多敌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我军已经能够在大别山进行大兵团作战,刘邓已经在那里站住了脚。倘若十万大军的冬装能在近期解决,那么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了。”
这之前的九月十三日,中央致电刘邓:被服解决可能性如何?如无,准备派十纵护送。
刘邓认为,从解放区运送棉衣,不仅增加解放区的负担,而且要派部队千里护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耗费很大的力量。为了减轻中央的负担,节省人力、物力,刘邓当即回电:自己动手,就地解决冬装的困难。
收到回电,毛泽东深深感动,连说了三遍:“刘邓不简单!”
大别山北麓经济贫困,没有条件解决十万冬装所需的棉花、布匹。但是刘邓却利用蒋介石“围剿”的机会,跳到大别山南麓的富庶地区,争取到较为优厚的物质条件。高山铺大捷后,刘邓发出指示,要求全军利用战后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筹制。
湖北黄冈县的胡凉亭,一东一西两间农舍的窗前,刘伯承和邓小平借着晨曦飞针走线。刘伯承眼神不济,几针便扎一下手指。
康理每见这种情景,心中就一阵难受。他真想走上去接过司令员的针线,替他缝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几天,多少人提出这个要求,都被刘伯承“锛”了回来。昨天,鄂豫军区的穰明德专程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虎皮袍:“司令员,同志们都为您的健康担心。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来的,您穿上吧。”
刘伯承推开了,指着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说:“全军上下穿的都是这种棉布衣,我不要特殊。”
邓小平毕竟手脚麻利,又大刀阔斧惯了,棉衣“工程”已进入尾声。他咬断线头,穿上试了试,自我感觉良好,就走到院子中喊西屋的刘伯承,“看藏书网看我的手艺!”
刘伯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问道:“你自己如何评价?”
“相当不错,可称地道的中国手工艺制品!”
刘伯承哈哈大笑。
四十四年后,于乔回忆起第一次见邓小平穿棉衣的情景,这样形容:“邓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维——前襟撅着,后摆吊着,背上还有个大鼓包,脖子都找不见了。”
空中传来隆隆轰鸣,一架飞机自东向西飞来。飞机在胡凉亭上空盘旋,撒下满天红红绿绿的纸片。康理跑着抓起几张。
刘伯承做了一早的针线,眼力更加不济,看不清纸片上的字迹,问邓小平:“这是什么?好像还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邓小平:“是悬赏通缉令。用不着花钱,蒋介石白给我们印了这么多照片——说是谁若活捉刘邓,赏洋五百万。”
刘伯承笑了:“真是奇货可居!想不到我们值那样大的价钱。抓住我们,就成了百万富翁啦!”
正说着,李达、张际春来了,说敌人撒传单大概是有目标的,为了防止敌机轰炸,保证指挥部的安全,最好搬家。李达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大宅子,是黄冈县长朱怀冰的家。”
刘伯承:“朱怀冰?是那个老兄啊!国民党第九十七军军长兼战区政治部主任、河北民政厅长,有名的‘摩擦’专家。他从抗日时期就开始‘磨’,‘磨’来‘磨’去,把个九十七军‘磨’光了。蒋介石给了他一个黄冈县长的官儿,还是很念旧情嘛。”
张际春:“他也算为蒋介石反共立下过汗马功劳。我想,蒋介石总不会轰炸他的老家。我们搬到那里,会安全一些。”
第十六章 向死而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至十二月
南京 淮阳 武汉
大别山区 豫南
1
大别山作战会议开到第二天。
蒋介石坐在会议桌顶端正中的一把特制的椅子上,这把椅子的靠背比别的椅子高出许多——十年前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摔坏了腰,落下陈疾,坐高背椅就不致腰疼。与昨天相比,蒋介石仿佛变了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愤懑,平静得一如会议桌上新换的雪白台布。
白崇禧坐在蒋介石的右首,也一反昨天的懈怠和漠然,一双眼睛藏在风雅的金丝眼镜后,透着令人难以揣度的矜持。
九时整,会议正式开始。
首先由陆军司令部参谋长郭汝瑰将所拟计划逐一说明:“拟以第七、四十八、二十八、五十四师由夏威指挥分两路进入大别山,到达黄冈附近后,再以第十、五十五师由麻城东进,协力攻击。与此同时,还应在鲁中、鲁南、胶东、黄泛区配合作战。着命整编第十一师扫荡黄泛区及沙河南岸,以阜阳、太和为中心,东可控制涡河、蒙城,西可控制三河尖;再以第五军配合第八十四师向鲁西攻击。这样,就可使鲁中、鲁西、胶东、黄泛区的陈毅部无法妨碍大别山作战……”
郭汝瑰侃侃而谈。蒋介石目视正前方的军用地图:“好,好。如此,我全局皆可主动。这个,这个军令组是动了脑筋的。”
接下来军政组汇报有关作战的指挥问题。军政组召集人,第三厅厅长罗泽闾预料到在座的会有不少人感到惊讶,因而语调平静得近乎造作:“根据当前战局和我军即将展开的大别山战斗部署,军政组讨论建议,由国防部白部长在九江设指挥部直接指挥。”
座中诸人暗自为罗泽闾捏了一把汗,你老兄怎么糊涂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地步呢?蒋系、桂系势不两立。桂系两次倒蒋,白崇禧都是头面人物。当初改组军事机构,蒋介石冠冕堂皇地把首任国防部部长的高帽戴在白崇禧的头上,实际上送过去的是一把空椅子,体面地剥夺了白的兵权。从那以后,蒋再不让白过问军机大事,指挥打仗全靠每日早晚的两次“官邸汇报”。官邸距国防部办公室地点不足百米,蒋介石却独独不让白崇禧参加……
众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蒋介石,蒋介石没有恼火,反而显得更加平静。众人转而想,即便蒋介石没意见,白崇禧愿不愿干还另说呢。挂着个空衔被“闪”了这么长时间,大别山前一段又打得一塌糊涂,闹不好还要兜一屁股“债”。这赔本的差事,白崇禧会接手吗?
就罗泽闾的方案,蒋介石问白崇禧:“健生兄,你看如何?”
“看主席决定吧,我服从命令。”白崇禧出人意料地满不在乎。有关这场戏的真正内幕,不少人是事后才弄清楚的。其实,蒋介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别山作战连连失利,特别是高山铺惨败之后,他反复思量,终于觉察出指挥系统的弊端。由徐州陆总指挥大别山作战,一是鞭长莫及;再则驻守鄂豫皖的大部分是桂系部队,顾祝同也指挥不动。如果按情理由武汉行辕指挥,近便倒是近便,但行辕主任程潜是湘系首脑。早年湘桂两系忽合忽分,终于闹翻,李宗仁、白崇禧把程潜软禁于武汉,从此反目为仇。蒋介石正是利用这个矛盾派程潜坐镇武汉,辖制桂系,而程潜手下又没有湘军,正好达到一石双鸟的目的。可如今要打仗了,程潜自然更加指挥不灵。蒋介石左思右想,才临时抱佛脚,端出了这么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让白崇禧出场。
白崇禧也非等闲之辈,他权衡利弊,觉得外放九江不但国防部部长的头衔不变,还可以趁机抓回兵权,倒不失为一笔好买卖。但他又知道,替蒋介石打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仗打赢了,功劳不一定记在你的头上;打输了,“借人头”的事情倒是常有的。特别是面对刘伯承这个对手和大别山连遭失败的局势,他心里很空虚,大有临危受命的味道。因此,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反复复地掂量:到九江去,风险太大;留在南京,又不甘当“傀儡官”。他毕竟是“小诸葛”,还是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一面答应出任“九江指挥部”之职,一面向蒋介石提出一串棘手的问题。
白崇禧说:“大别山战区属武汉行辕管辖范围,由程颂云管起来才顺理成章。再说,大别山战区跨越数省,一个九江指挥部如何行使权力?从哪儿调兵?由谁来补充兵员转运粮秣?指挥部与武汉行营又是什么关系?”
蒋介石回答得倒干脆:“九江指挥部是国防部指挥部,行使国防部权力,统筹鄂豫皖湘赣五省军政事宜,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白崇禧又说:“诚如委座所示,大别山之战绝不可久拖。宁可让其他战场暂时苦一些,被动一些,也应该集中重兵于大别山区。这样方可以暂时之被动换取根本之主动。我们再不能重复以往的错误,因轻敌而失利,因失利而逐次增兵,本可速决之战,结果打成旷日持久。”
蒋介石知道他在兜圈子,便问:“依你之见呢?”
白崇禧:“解决大别山,兵力至少要增到四十个旅。”
身为国防部部长的白崇禧当然知道这个要价是不可能兑现的,但是一口咬定不能再少,为的是日后仗打不赢也好有话说。不料蒋介石却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并立刻交顾祝同去安排。
一笔交易就这样谈成了。白崇禧即刻着手组织班子,把他的亲信徐祖贻、赵援等人全部网罗进“九江指挥部”。
蒋介石也一反常态,特地派车把白崇禧接到自己黄埔路的官邸,与白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蒋介石显得很亲热:“健生兄,此次去九江指挥作战,非常重要。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对我们是很大的威胁,务必彻底消灭,此事有关党国存亡啊!”
白崇禧连连点头:“请主席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有负厚望。”
2
淮阳河坝上临时搭起台子。
数千名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指战员席地而坐。
掌声起。陈毅在李先念的陪同下,大步走到台子上的方桌旁。
陈毅挥挥手,想把掌声压下去,却激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陈毅:“同志们,过去我是新四军的军长;你们哩,大都是新四军五师的。可是,抗战八年,相距千里,我们都没见过面。今天,我们倒在这里相会了。同志们哪,我们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也没发财,我也没官饷呀……”
台下几千人笑。
八年抗战,五师虽然隶属新四军,但直接受中央指挥,一直在大别山区作战。抗战胜利,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首先把枪口对准了五师。李先念率部有理、有力、有节地与敌斗争,在大别山区坚持达半年之久,最后以血的代价突出敌人的重围。从新四军五师到晋冀鲁豫第十二纵队,从中原突围到今天领受新的任务,他们走过了漫长而艰苦的道路。
追昔抚今,笑声过后,台下一阵唏嘘。
陈毅动了感情,抓起桌上的香烟,擦根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同志们,我是来给大家送行的。目前,蒋介石正在布置对大别山新的、更大规模的‘清剿’。为了把战略进攻向前推进一步,为了巩固大别山根据地,抢在敌人‘清剿’计划实施以前增强我军的作战力量,毛主席、党中央派你们和十纵一道归建刘邓麾下。这是对你们的信任,是光荣!而我们呢,只好才相见又分别,纵有话语千万句,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看,更多的话咱们留到以后再讲。我就祝你们重上大别山后多打胜仗,在刘邓指挥下,把敌人拖垮、消灭。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就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时候……”
掌声中,陈毅与李先念紧紧握手。
十一月六日,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在野战军副司令员李先念的率领下,第二天与先期到达的第十纵队会合,抢在白崇禧九江指挥部正式建立之前,到达大别山区。
3
“空中霸王”号专机,在武汉三镇上空盘旋一周,徐徐降落在王家墩机场。一身戎装的白崇禧走出机舱,神情威严地巡视前来迎接的人们,步下舷梯,举起戴着白纱手套的双手频频摆动。
车队浩浩荡荡开进汉口闹市区,白崇禧很有兴致地望着繁华的街景,像久别重归的故人。这是他第三次来武汉。头一次是一九二七年受国民政府委派前来统率西征军;第二次是抗战初期坐镇指挥武汉保卫战,那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辉煌;如今三下武汉,他的情绪很好。自上月二十七日九江指挥部正式行使权力,大别山的“清剿”正按照他的预想顺利展开。
那天,蒋介石召见结束,白崇禧觉得心里不踏实,回到白公馆后便召集九江指挥部正、副参谋长商议。
自蒋介石召见那日起以后数日,白崇禧几乎闭门谢客,专心谋划,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时,才准参谋长徐祖贻带各级官员二百四十二名分乘“永缓”“永益”两船离开南京,开赴九江。他自己则从南京赶往合肥,召集第三兵团(辖整编第七师、整编第四十八师)、第八“绥靖区”(含整编第四十六师及安徽省保安司令部)桂系团以上人员开作战准备会。他会上忙,会下也忙,又是听取师、旅、团长们的汇报和意见,又是亲自接见个别人员,反复告诫他的部下:“不能轻敌,不能分散兵力。必须两个师靠拢在一起,相救如左右手。若万一一个团一个营孤立,就必须构筑坚固的据点工事,凭以固守待援。”
“诸葛一生惟谨慎”的白崇禧感到一切都准备得无懈可击了,这才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飞往九江,启用关防,调集三十三个旅的优势兵力,并以江防舰队和空军大批飞机协同,分进合击,南北夹攻,开始对大别山“清剿”。
形势发展果然不负白崇禧的苦心。短短一个星期,第十、十一师组成的攻击兵团已进至张胡店、竹竿铺一线;第二十八师攻占广济,并向浠水推进;第五十八师主力自霍山前进,收复立煌;第四十八师由固始向商城方向发展;第二十五师控制了六安、霍山;第七师自潜山收复太湖,续占英山、张家榜……在此强大的攻势下,刘伯承已带主力涉过柳子港,向西北经扶、光山的泼皮河地区退缩。
随着战线西移,白崇禧觉得九江已远离战场中心,不便指挥,于是带着大批人马开进武汉。
车队一路威风,驶到三元里的一幢花园洋房前停下来。这里原是武汉沦陷时日军华中统帅的别墅,远离闹市,十分清静。抗战胜利后,这里又是蒋介石下榻的住处。白崇禧把这幢房子选作九江指挥部的前进指挥所,有如此胆子和气派的大概为数不多。
白崇禧下了车,直奔早已布置好的作战指挥室。
副参谋长赵援拉开地图帷幕,汇报对大别山“清剿”的第二阶段方案:“我们的初步预案如下:为乘胜追击,将刘伯承主力歼灭于罗、礼、经、光地区,拟着令二十师进击谭家河、西双河、李家湾地区,阻匪向西或向西北逃窜;着令十师向柳林方向尾匪猛追并与二十师共歼窜匪;十一师向经扶以南进击,相机与二十师、十师围歼西窜之匪;以五十二师及九师第九旅增强武胜关、花园间之警备,并相机参加柳林方面作战;着令二十八师、八十五师向宋埠,七师向麻城,五十八师、四十八师分由商城向固始进击。
“另外,共匪惯用宣传、情报、组织等狡诈手段,淆乱视听,煽惑人心,常能达到军事上所达不到的目的。据此,拟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在清剿大别山的同时采取以下措施:第一,以铁幕对铁幕,严密封锁一切消息;第二,以整风对整风,彻底肃清潜伏分子;第三,以恐怖对恐怖,恫吓其神经薄弱者;第四,以仇恨对仇恨,制造民众对匪之不满;第五,以离间对离间,实施对匪分化;第六,以谣言对谣言,展开政治攻势,第七……”
白崇禧听着听着,打断:“啰啰唆唆,再加一百条也讲不到点子上。但你们的想法还是好的,对付共产党绝不能单纯使用武力,要政治、军事、经济、组织一起上,才能彻底肃清匪患。说得简单点,此次大别山清剿的原则和指导方针,可以概括为三个字——”
白崇禧止住话头。指挥所角落坐地大钟的钟摆缓缓摆动。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淡淡地说:“这三个字就是——总体战。”
4
细雨夹着雪花霏霏飘落,刘伯承和邓小平顶着雨雪,并肩走在礼山县黄陂站的泥泞的山道上。
要分手了。
面对敌人三十三个旅的重兵“清剿”,按照一般兵法,似乎应该集中兵力歼敌一部,而后各个歼灭;或以主力跳到外线,避其锋芒,进而由侧背打击敌人。但是,刘伯承和邓小平又一次不同凡响。他们根据大别山区地域广阔,白崇禧调集大批部队实施向心“围剿”诸特点,提出不法先人之法的战法,即采用“敌向内,我向外;敌向我,我亦向外”的部署,将部队适时进行再分遣。于月初派刚刚抵达大别山的第十、十二纵队分别西越平汉路,开辟江汉、桐柏根据地,连同已经建立的皖西、鄂豫军区,扩大我军势力范围。尔后,又将野战军指挥部一分为二——“后指”率第一纵队北渡淮河,合同陈粟、陈谢牵制敌人,开辟中原战场;“前指”则率第二、三、六纵队留在大别山区,寻机歼敌,巩固根据地。
刘伯承要留下来,邓小平说:“‘后指’移向淮西,有利于指挥全局作战;‘前指’留在大别山与敌周旋,能多拖住一些敌人,拖得时间长一些,包袱背得重一些,也有利于全局的展开。就两副担子来讲,哪个也不轻。更何况,我的年纪到底比你轻,身体也好,适合留在大别山。你到淮西指挥全局,这也是从实际出发嘛。”
刘伯承不再坚持,说:“警卫团都给你留下,我带一个排就行了。你在大别山行动频繁,我带电台在淮西给你提供敌情。”
行至岔路口,刘邓依依惜别。在携手共伴的征途中,他们从没有这样即将长时间分别。刘伯承站下:“邓政委,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再送,就要送过淮河了。”
邓小平点点头,转过身去对张际春说:“照顾好司令员,你要多操劳。”
张际春:“放心。”
邓小平:“警卫部队差不多都留下了,让一纵派部队确保刘司令员的安全。”
张际春:“好!”
邓小平前走几步,向警卫分队嘱咐。
刘伯承转向李先念:“请协助好邓政委指挥部队。”
李先念:“一定!”
刘伯承又对李达:“还有,政委的安全,你要负全责;保卫警卫,你要过问。”
李达:“照办!”
刘伯承又叮嘱:“政委有点什么,我拿你是问!”
李达点点头。
邓小平转回来,与刘伯承握手:“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邓小平与李先念、李达随部队离去了。
刘伯承、张际春久久伫立着。
邓小平已经走上山岭,刘伯承依旧望着。
卫士长提醒刘伯承:“一号,二号走远了。”
刘伯承翻身上马,面对“后指”全体指战员:“形势严峻。万一被敌人冲散,各自去找邓政委集合。接头暗号——文殊寺!”
连续一个昼夜的风雪行军,“后指”抵达距光山县苏家河十五里的殷家棚。负责护卫工作的第二十旅副旅长吴忠送来一张前方宿营图,杨国宇先把指挥部住的位置标出来,然后记下直属队住的位置。图上所示,吴忠属下的团部、营部的宿营地将“后指”护卫得紧紧的。他把宿营图交给刘伯承审阅。
刘伯承看过说:“照图行事。”
有了宿营图,又有队伍护卫,杨国宇放心了。夜幕中,有几个背卡宾枪的人插入队伍,杨国宇问:“哪部队的?”
“十八旅。”
刘伯承怀疑地问:“六纵队怎么到这里来了?”
“掉队了。”
天亮,大雾弥漫,直属队分头进入宿营地。
指挥部安在指定的何小砦村,杨国宇巡视一番,暗叹这地方选得太好了——村小人少树木多,四面环水,只有西边有座木桥。
杨国宇转回时,卫士长康理还没有选好房间,困顿不堪的刘伯承已经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杨国宇不忍心叫醒他,只是为他掖了掖搭在身上的薄被。
指挥室刚接通的电话铃响了,杨国宇拿起话筒,脸色大变。电话是二局政委杨志宏打来的:“杨处长,情况不好,这一带有敌人!我们已抓到好几个背卡宾枪的了。”
接着,“后指”政治部也来电话,报告发现敌人,已有零星枪声。
队列科科长张涛带着一个当地的老大爷闯进指挥室,老人搓着双手:“你们怎么住这里?!这周围都是中央军!怎么住这里!?”
杨国宇也慌了,立即跑出去推醒睡在草堆上的刘伯承。
刘伯承翻身坐起:“带我找那个老乡问问。”
杨国宇急语:“我已经问过了。”
“你问过是你的事,我问是我的责任!”
找到老人,刘伯承说:“您怎么知道这一带住的是中央军?”
老人说:“你们的部队不带锯子、斧头,驻在哪儿都不锯树。先前,李先念的部队在这一带活动,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锯老百姓的树,用树枝把村子围起来。”
刘伯承又问:“他们穿的什么衣服?”
“同你们差不多,可比你们整齐些。”
杨国宇火烧眉毛,顾不得刘伯承会批评他,插嘴道:“莫问了嘛,我们部队从不锯树围鹿砦。”
刘伯承瞪了他一眼:“哪个讲的?杨勇的工兵部队就带有锯子、斧头。他们在平原作战,有时候也锯树围城。”
杨国宇知道辩也无用,赶紧催刘伯承上马,赶快脱离险境。
刘伯承反倒坐下了:“不要惊慌,赶快派人去找吴忠,先把敌人情况弄清。命令直属队,人不脱衣,马不卸鞍,原地待命!”
派出去找吴忠的参谋王文桢带着负伤的通信员回来了。他们按照宿营图直奔吴忠团部,不料那里已经驻了敌人,通信员被子弹打伤了。王文桢还在述说详情,四周突然枪声大作。康理眼疾手快,牵过坐骑扶刘伯承上马。
刘伯承在马上递给杨国宇一个老旧的指南针,命令:“走一百八十度方位,那边有桥。”
按照指南针指示的方位,部队向西,果然找到了这一带唯一的木桥。过了桥险情略缓,杨国宇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不由得赞叹刘伯承的临危不乱和对驻地的了如指掌。
刘伯承跳下马:“张际春在哪儿?李雪峰在哪儿?二局现在什么地方?等不到他们,我是不会走的。”
杨国宇又急了,但有前面的“教训”,脸上不敢上颜色,耐着性99lib.子一一回答。
“他们知不知道紧急集合点?”
“已经派人通知了。”
“中原局是哪个去的?”
“队列科长张涛,保证没问题。”
北面的机枪、大炮声激烈起来,那种声势简直无法判断目前有多少敌人。杨国宇顾不得挨骂挨批评,和几个人一起硬把刘伯承架上马,扬鞭向集合点奔去。
刘伯承赶到时,“后指”政治部和直属各区队已经赶到集合点。刘伯承扯着马缰,逐一看望“后指”和中原局的领导同志。
部队在转移时抓到了俘虏,人数不少,一排排坐在地上。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刘伯承问。
“十八旅的。”果然是与第六纵队的部队番号相同。
枪炮声愈来愈近,已经有流弹划过。雾很大,听枪声,第一纵队的主力已经与敌人接触上了。
刘伯承提出让张际春、李雪峰同他一道行动。杨国宇坚决不同意,李达早就叮嘱过他,不要让几个首长集中在一起走。刘伯承虽是野战军最高指挥官,但在战斗编组中,他是普通一员。重大行动他说了算,但在战斗编组中的具体行动,他要听杨国宇他们的。刘伯承很遵守纪律,听了解释,再未重提此事。
部队行进在迷雾中,空中传来机群轰轰的引擎声。敌人大概发现了刘邓指挥部的动向,空中地面一起席卷而来。
厚厚的浓雾笼罩着天与地,刘伯承骑在马上,哈哈笑道:“好雾!好雾! href='2202/im'>《西游记》写唐僧去西天取经,每遇绝境,常是天降大雾。今天又是大雾弥漫,敌人瞎追,飞机瞎飞,天助我也!”
大家都笑了。刘伯承突然勒住马缰:“邓政委在哪里?”
杨国宇一愣,不知道是刘伯承仍不适应与邓政委已经分开的现实,还是想念已经分别的亲密战友。他被这深厚的情感所震撼。
杨国宇在和笔者谈起这段往事时,充满激情地说了一句大白话:“那是一对儿比亲兄弟还亲的亲兄弟!”他说起另外一件事情,侵华日军发动“五一”大扫荡,邓小平离开一二九师师部到太岳检查工作,指挥陈赓部队反扫荡。在通过日军封锁线时,刘伯承一夜未睡,不是到作战室,就是到机要室,等陈赓的来电……
浓雾中的杨国宇不知道,此刻的邓小平也在万分焦急之中。听到北向店方向激烈的枪炮声,邓小平立即放下手里的早饭,命令第六纵队派出部队侦察、增援。邓小平说:“无论如何要帮助‘后指’突围。实在不行,背也要把刘司令员背回来!”
吴忠率一队骑兵疾速驰至,人和马全都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的一般。吴忠一脸愧疚:“司令员受惊了。二旅正在前面阻击。”
刘伯承似批评又似玩笑,说:“吴忠呀,你这个李逵,把老娘背上山,好心去找水,却险些让老虎把老娘吃掉了!”
吴忠还要检查,刘伯承说:“不要检查喽。不期而遇,化险为夷。咱们赶快出发,突破敌人封锁。”
吴忠拦在马前:“不行。这里距二旅阻击阵地只有几百米,太危险!杨勇司令员建议您和‘野直’后移一下。”
刘伯承抓住马缰:“前方将士拼命,我绝不后退。你去告诉二旅,就说我在他们身后,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第二旅第四团正在阻击敌人,他们的前面是经美国军事顾问团训练、全副美式装备、号称国民党“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编第十一师;背后是刘伯承率领的野战军指挥部和中原局领导机关。
杨勇的电话打到第四团指挥所:“晋士林,我的指挥所就在这里,距你们的前沿百十米,再稍后就是‘老头’(战时对刘伯承的保密代号)。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你们要坚决守住阵地,不许后退一步。‘老头’说,他相信你们一定能守住!”
第二旅旅长戴润生打电话给晋士林:“晋团长,不管上来多少敌人,都要顶住,就是剩下你一个人也要顶!”
第二旅政委石新安对第四团政委布克下达指示:“今天的战斗非同寻常,要告诉全体指战员今天战斗的特殊意义!”
敌人又一次发起反扑。
战斗最前沿的三营无名高地上硝烟弥漫,仓促构筑的工事大都被摧毁,三营各连伤亡惨重。十连连长李朝同中弹倒地,胸前的血流成了小河;十二连连长身负重伤,昏迷过去。
阵地被敌突破,两个连的指导员白玉、王福勤率领第二梯队投入战斗。二十分钟后,夺回的阵地再一次被突破。
阵地被突破,人心的防线没有垮,把最后的预备队用上了。敌人以一个团的兵力分数路梯队逐次冲击,猛烈的炮火几乎无目标地滥炸,企图以优势兵力、火力阻拦增援部队反击。
预备队尽是卫生员、炊事员、通信员、司号员,他们用刺刀、手榴弹、铁铲、扁担、石块与敌展开白刃格斗。一时间,寒光闪闪,杀声震天。右胳膊打断了,就用左手甩手榴弹;双腿负伤了,就跪着射击;眼睛炸瞎了,摸着敌人就用牙咬……
阵地居然被这样的士兵重新夺回来。
下午三时,敌人又集中大量兵力,在猛烈的炮火掩护和军官督战的威逼下,潮水一样涌向了三营阵地。
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旅长戴润生狠着心抓起通往第四团的电话:“晋士林同志,不管情况如何严重,我交给你的任务只有两个字——守住!不准后退一步。否则,按军法从事。要告诉全体指战员,现在离天黑只有三个小时。天一黑,就是我们的天下,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一营、二营的电话通信正常,唯有三营的线路被炸,联系不上。晋士林派通信员传达命令。
炮火已经把三营副营长张申明的耳朵炸聋了。团部通信员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他模模糊糊听到的总是那几句:“张营长,你不能退!”“张营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张营长,守不住阵地,杀头!杀头!!”
这仗怎么打,阵地怎么守?五百多人的一个营,只剩下不足百人;而冲上来的敌人却是整营、整团。张申明巡视着战士们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发现五个号兵都还活着,大叫:“好!”他招拢来全体指战员,吼得连他自己被炸聋的耳朵都听到了,“我没有什么可动员的了。守住阵地可能是死,丢了阵地一样掉头!该死该活,家伙朝上,咱们都豁出去了!把武器清点、集中一下。等我命令,你们五个一起把号给我吹破天!”
号声响,石破天惊,杀声骤起,鬼神嚎泣。三营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
阵地恢复了平静,天也黑下来。
北向店战斗从拂晓六时到晚上九时,打了十五个小时。第四团顶住了敌人三个团的冲击,第二旅抵抗了敌人三个旅的数十次进攻。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第四、五、六团伤亡总计近千人;但赢得的胜利也是巨大的——毙伤号称“王牌”的国民党整编第十一师官兵三千余人。此次战斗的更大意义还在于,保证了刘邓大军的战略再展开,保卫了刘伯承和“后指”以及中原局顺利到达淮西。
十七日深夜,刘伯承率兵北渡淮河,开辟新的战略地区。
5
严冬到了。
野战军前后指的分遣,以及桐柏、江汉根据地的建立,虽然调动了敌人,吸引了三个整编师和一个旅的兵力,但白崇禧仍集中主要兵力,采取军事和政治相结合,围攻与“清剿”相结合的总体战——网罗地主恶霸,发展特务组织,恢复保甲制度,建立“碉堡网”“公路网”,配合正规部队摧毁共产党地方政权和武装;实行“三光”“移民”“并村”政策,掠夺粮食,捕杀共产党干部,制造无人区。
坚持在内线斗争的野战军主力为了保存力量、寻机歼敌,以大踏步在分遣调动敌人,粉碎敌人合击阵势;以突然向中心地区的集结,寻求敌人弱点,主动出击。地方各级组织则转入半地下活动,“县不离县,区不离区,乡不离乡”,在本地区与敌周旋。
在敌我力量极其悬殊的“围剿”中周旋,每时每刻都处在艰苦卓绝、惊心动魄之中。
于乔她们进大别山后,奉命到了腾家堡,安定下来继续制图。敌桂系主力第七师“清剿”到这里,她们即转入半地下,分散活动。
她们躲在大山里。大别山林海莽莽,马尾松长年不落叶,到处是山洞、石坳。搜山的小保队一股一股地来,“清剿”的正规军也不时出没。一有风吹草动,她们便迅速转移,一天换四五处地点,翻几座山头。天黑了,悄悄下山,摸黑进村,在老乡家里弄些吃的。不愿打扰老百姓,就钻柴火堆或马棚、牛栏里和衣而睡。听到老乡一喊“同志女”(当地老乡对她们的称呼),连忙起身转移。
于乔过黄泛区落下的“月经病”一直没好,一张脸因极度贫血愈显苍白。“清剿”开始,几天不进粒米是常事,她干脆“闭经”了。她对陈晓静笑语:“白崇禧想不到,他竟治好了我的妇科病。”
陈晓静已经没力气开玩笑,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现在像个细柳枝,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最难的是黎曼,七个月的身孕了,这种动荡、恶劣的环境对于她真是雪上加霜。爬山,钻洞,奔跑,转移。刚刚有间隙,她双手抱着凸凸的腹部,痛苦的喘息还没有平伏,忽然一阵冷枪,于是又开始转移。
“求求你们,别管我,你们走吧!”黎曼不愿再拖累于乔她们。她的腰折了一样,肚子一阵阵坠痛,濒临死亡般闭着眼。
于乔、陈晓静把黎曼抬起,转移到不远处一个山洞里。刚伪装好洞口,洞顶已经被搜山的敌兵踏踩得碎石滚流。
鲜血湿透了黎曼的棉裤,出现早产先兆。黎曼不能再受折腾了。这天夜里,她们把黎曼送进村子。第二天天一黑,她们摸进村子看望黎曼。人未见到,却得噩耗:黎曼被小保队供出,用一扇门板把她抬走了。于乔、陈晓静抱头痛哭,又不敢在村子久留,忙又撤出。
走到几里外的一个村子,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嫂给了她们两个菜团子,把她们安置在马棚的干草堆里。马棚里还藏着一个第六纵队的伤员,伤势很重,眼角、鼻子都生了蛆。大嫂用盐水一点一点给他洗伤口,用镊子细心地夹蛆虫。伤员是山东人,管谁都叫“二哥”,见到于乔她们,亲得不得了:“二哥呀,想死同志们啦!”
陈晓静背过脸擦泪。他很乐观,嘴角挑着笑,问:“碰到过咱们的大部队吗?打胜仗没有?”
于乔说:“碰到过。你们六纵在宋埠打了大胜仗,消灭了保安团八个中队,二千四百人。”
他那混沌的双眼在月光下兴奋地转动,一把抓住于乔的手:“二哥,替俺写封信吧。俺是打定陶解放的,俺娘还不知道俺当了解放军。告诉她,俺是打老蒋光荣的,叫她别哭。”
“信一定替你写。但是,大嫂冒死把你藏在家里,你也一定要安心养伤。别想着死,伤好了,还要回部队呢!”
陈晓静喂他喝了几口水:“伤口很疼吧?”
他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就想吃碗面条……”
天没亮,他就咽气了。
于乔和陈晓静白天还是满山钻,碰到自己的部队在本区打仗,就跟着转几天;部队到外区执行任务,她们就再单独行动。漫天风雪,她们像羚羊一样在大山里出没,不敢有一点大意。前几天,文工团的四个女团员被敌人抓住,集体轮奸后,把她们吊死在树上。恶劣的环境把于乔和陈晓静的各种器官的灵敏度训练得极高,一里外的一声鸟叫她们也能捕捉到。
村子里这几天风声紧,敌人来来往往。于乔和陈晓静不敢进村,弄不到一点吃的,头晕眼黑,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
“晓静,咱们不能这样等着饿死……”
两个人一点一点往山下爬,折腾到天亮,弄来了小半碗稻谷。陈晓静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于乔拉住:“咱这副肠子,快成破烂的空口袋啦,被稻壳一扎,非断不可。”
于乔找来两块石头,一点一点搓稻壳,搓一小撮,放嘴里嚼一点儿——真香啊!反复嚼,舍不得咽下去。
突然,陈晓静示意于乔住手,指着前面,悄声道:“有动静!”
两个人没来得及站起,树丛里钻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于乔摸出手榴弹。“同志!”接着是男人低沉悲恸的哭声。
于乔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男人头发长而乱,和脸上的胡子连成一片;冰天雪地,身上的单衣碎得一缕一条;赤着脚,野人似的。
“同志……听你们是北方口音,一定是自己人,我才……”
“你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六纵十六旅的……过汝河掩护大部队,我们最后撤退,打散了,一直找部队……腿受了伤,走走爬爬,到大别山时已经开始下雪,到处是敌人的部队……”
“你是……”于乔突然觉得眼熟,再靠近,“你是大刘?”
于乔在抗大第六分校学习时,打靶成绩优秀。男生队里有个刘大个儿,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于乔常跟他切磋射击技巧。于乔篮球打得好,也得益于大刘的指导,所以于乔常常称他“刘指导”。见眼前的这个人愣神,于乔又喊:“刘指导!”
“于乔?”大刘终于认出了于乔。他也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两年前那个漂亮的北平洋学生联系在一起,热泪流满了脸。
“大刘……你吃苦了!”
“找到自己人就好……我一直相信会找到的。”
陈晓静将一把稻米递给大刘:“快吃吧,就着地上的雪。”
从此,常常在这一带转的两个女兵中又多了一个男兵。
他们在山上转了两天,没有找到部队,大刘很着急。于乔说,已经摸准了部队的活动规律,肯定能找到。果然,一天傍晚,他们找到了第六纵队第十七旅。
刚跟部队走了二十多里,在红山铺又与敌人遭遇,大刘随着部队上去了。一仗下来,伤员不少,于乔和陈晓静帮着包扎。一个战士被打中脖子,血流不止,卫生所所长喊:“谁是O型血?”
“我!”于乔跑过去,脱下棉衣。大针头扎下去,一次又一次,血管细得扎不着。抽了200CC,于乔直觉得口渴得厉害,想去找口水,一起身,天旋地转,金花四溅,直愣愣栽在地上。
部队最怕出现伤员、病号——没有后方医院,抬着走影响部队转移、作战;放在老乡家里不但不安全,还会危及老乡的身家性命。
王自阁老人对笔者谈起他当年负伤后的情形:“我的腿负伤后住在童大爷家里。区长说,敌人‘扫荡’很紧,七师离这里只有二十里,那些逃亡在外的土豪劣绅、伪乡保长也组成‘清乡队’回来了。为了安全,区里决定把我安置在山上。那里有个老虎洞,虽远近有名,但没人敢去,最安全。区长说去年打游击时,他住过,没见到老虎,里面也很干燥,问我去不去。童大爷、童大娘都不同意,说咋能住老虎洞呢?我很坚决,执意要去。我不能连累童大爷一家。
“我被抬到老虎洞,每天晚上童大爷的儿子给我送饭。头一天平安过去了。第二天黄昏,我口渴得像火在燎喉咙,想试着爬到洞口抓把雪吃。还没翻身,左腿就疼得像断了,忙仰身躺下。洞里已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忽然,洞口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敌人?不像!莫非是老虎?我屏住呼吸,摸出童大爷给我的火柴。
“他告诉过我,万一野东西来了,擦根火柴就能吓走它。
“呼哧呼哧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的手指头偏偏紧张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唰的一声,火柴亮了。透过黯淡的黄光,见一个东西停在洞口。它头上有黑一块、白一块的花纹,眼里放着绿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真是只老虎。我一急,抓着几根火柴一齐划,‘嚓——’一束大火苗亮起来。花斑虎大吼‘嗥——’,跟我对视了几秒钟,掉头跑掉了。火柴也灭了,我在黑暗里听到心口像在擂大鼓。才几分钟,棉衣里外已经湿透了,一身冰冷的汗。”
那些“清乡队”“小保队”惨无人道,他们抓住暗藏解放军伤员的老百姓,就吊打、割耳朵、挖眼睛。张庙一位老汉被他们抓住后,面朝下被枪托子砸在地上,又被四根钉棺材的半尺长大铁钉钉住了双手、双脚。敌人钉一根大铁钉就问一句:“还藏不藏共匪?还闹不闹翻身?”
这也吓不倒大别山的老百姓。当年的区长肖明说,有一天他到各村布置工作,被敌人盯上了,一时无法脱身,就跑到殷棚庙湾。一个叫肖本银的汉子把他藏在家里,刚藏好,尾追的敌人进了村。肖本银的妻子为把敌人引开,不顾自己五个月的身孕,扭头就往山上跑。她在山里跟敌人兜了一天圈子。肖明脱险了,她却流产了。
当时任麻城东木区副书记兼武工队队长的赵金良说,有一天他正在布置工作,敌人进村了。鸡飞狗跳墙,村子大乱。为了掩护同志们转移,他拔脚朝村外跑。上百敌人追出村。赵金良一口气跑到李家榜,敌人跟着也进了村。赵金良越墙、跳房,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敌人堵住了所有出村的路口。他忽然看到一家门口贴着大红喜字,就抬脚闯了进去。正房中间坐着一圈人,正举杯为新郎官祝酒。满屋子人大眼瞪小眼,惊呆了。赵金良说:“打扰了!”三两步跨进洞房。洞房里新娘一个人坐在床上,见慌慌张张进来个陌生人,又羞又怕,浑身哆嗦。赵金良明言快语亮出自己的身份,说实在无奈才来此暂避,叫她不要怕:若敌人进房搜索,就说新郎不胜酒力,休息在床。
赵金良脱了棉衣,刚钻进新人的被窝,敌人就闯进外屋:“刚才有个人跑到你们家里来了吗?”
老百姓七嘴八舌:“没有哇。老总辛苦了,喝杯喜酒暖暖。”“老总,赶上了,让弟兄们来喝一盅吧。”“喜酒,大吉大利……”
门帘被挑开:“床上睡的什么人?!”
新娘道:“我男人,酒喝多了,睡着了。”
敌人信以为真,退去了。天黑后,这家大爷到村子周围看看确实没有情况,才送赵金良出了村。
许多老人说:“一九四七年,那个冷啊!大别山从来没那么冷过。”
县、区党组织遭到破坏,许多优秀的干部惨遭杀害。金寨县县委书记白涛被枪杀后暴尸城关,敌人扬言:“谁敢收尸,与白涛同罪!”贫农吕绍先夫妇在群众的协助下,冒死收尸,安葬了白涛。
新洲县县长刘天元被捕后,敌营长连夜提审。刘天元说:“你不够资格审我,往上解好了。”
无论怎样软硬兼施,刘天元均置之不理。敌人无奈,只得上解宋埠敌兵司令部。行至夫子村,敌人企图趁机诱捕共产党员,便给刘天元松绑,让他骑马,前后左右却安排了便衣。刘天元就在马上故意“骂”给群众听:“老子被捕了,有什么好看的!”在宋埠,刘天元依然只字不露。敌人竟惨无人道地用两辆汽车肢解了刘天元。
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团政治部主任刘吉祥病重隐蔽在山上,被“小保队”抓走,关押在麻城县牢房。敌人动用各种刑具,都没能让刘吉祥开口。终于在一天上午,敌人把遍体伤痕的刘吉祥抬到县城十字街头。刽子手说:“刘吉祥,你该死了!”
刘吉祥艰难地站起来:“解放军不怕死!”又转过身,面对围观的群众说,“乡亲们,你们记住,我是麻城乘马冈细冲凹人,一九三二年参加红军,身上有九个伤疤。刽子手今天要杀我,这没什么。中国革命很快就要胜利了,会有人跟他们算账的!”
枪响了。只有十米远,几十发子弹竟没打中。敌执行官急了,将一把大洋掼到地上:“给我打,谁打中钱就归谁!”
坚持在大别山区的野战部队和地方部队按既定方针与敌周旋,千转万移就是不离大别山,而且在转战中寻机歼敌。十二月十五日,分遣到桐柏军区的第十纵队攻占桐柏县城,全歼守敌七百余人;二十日,汉江军区的第十纵队解放天门、京山两座县城,进而奔袭钟祥,歼敌湖北保安第二总队及县保安大队一千三百余人;二十三日,鄂豫四分区部队在黄冈上巴河地区歼敌四个保安中队及七个乡公所;二十四日,在内线作战的第六纵队第十六旅奔袭二百余里,第三次打开广济县城,歼敌青年军第二零三师第二旅第六团一千八百余人……
每一仗都是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追、包抄中进行的。弹药缺乏,没有后勤供应,部队常常是一天辗转百余里,饿着肚子打仗。
部队开始杀马充饥。战马随部队南北转战,与战士们结下生死之情。杀马前,战士们呜呜地哭,紧紧抱住马头不放手。
军分区政委卢青田的黑驼马三次救过他的命。他把管理员叫来,说:“把我那匹牲口取消。”
“杀黑驼马?你不如把我杀了!”管理员蹲下来抱着头哭。
“不杀就放了它。人都没吃的,哪有粮食喂它?”
第二天,卢青田又见到黑驼马,他火了:“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我执行了。老百姓都不要,敌人成天来,养在家怕出麻烦。”
“把缰绳解了,赶到树林子里去,让它自谋出路。”
部队一个月里转战几百里,一天在青蛇湾驻扎,卢青田脚受了伤,坐在村口看地形。忽听一阵马蹄声,他警觉地一跃而起。警卫员惊异地叫道:“嘿!黑驼马!”
黑驼马尾随部队几百里,跟到了青蛇湾。仗打得再苦,卢青田也是不流泪的,这时他却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淌。黑驼马仰起头,前蹄跃起,三尺长的马尾甩来甩去。卢青田抱住黑驼马的脖子,用手轻轻地拍打。黑驼马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两只光滑的尖耳朵一抖一抖,后蹄不停地踢踏。渐渐它安静下来,卢青田检查它的四蹄,又拍拍它干瘪下去的肚子,后来在臂部发现了一块粘着泥土的伤口:“啊呀!你负伤啦。”
黑驼马有灵性,尖耳朵一抖,后蹄又跳起来。
管理员闻声跑来,仿佛重逢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孩子,扑过来抱住黑驼马的脖子,呜咽道:“政委,可不能再把它扔了啊!”
卢青田:“唉,这是什么时候啦,战士们都没有吃的了。”
司令员来了,也动了情:“政委,我们分区只有这一匹马了,留下吧,让伤员、病号轮流骑。”
黑驼马终于幸存,随着它的主人日夜奔袭。一个月里,分区部队收复县城十二座。
多少支这样的部队在大别山内外出击、转战。据不完全统计,刘邓大军主力在大别山反“清剿”及在桐柏、江汉、淮西展开的作战中,共歼敌一万七千人。
6
冬雨淅淅沥沥。天黑下来,枪声也停止了。
陈粟、陈谢兵团的一线部队在完成了对豫南重镇祝王寨、金刚寺的包围之后,偃旗息鼓,开始做总攻的准备。被围的敌人也趁机巩固工事,准备死守待援。双方的阵地显得异常寂静。
按照指定位置,各部队已分别进入前沿村庄。每个村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星火光,也很少听到人声,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集中了数万部队的大战场;只有走进这些庄子,才会发觉这里的空气紧张得嗤着火星。庄内庄外挤满了部队,有的还在运动,低声传达着口令。
早在十二月十三日,也就是刘邓分手后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陈粟大军第一、三、四纵队和陈谢兵团为调动和分散大别山的敌人,只用几天时间就破坏了陇海路郑州到民权段、平汉路郑州到许昌段的四百二十多公里的铁路;同时攻克许昌、漯河、驻马店等重要基地和兰封、民权、长葛、遂平等二十三座县城,歼二万余人。
此次包围的是敌第五兵团兵团部及属下整编第三师。
寒冷的冬雨已经转为雪花,纷纷扬扬,迷迷茫茫,好大的雪。雪遮盖了金刚寺的地堡和掩体,道路也被埋没,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
沉寂的战场是被炸醒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碉堡、鹿砦下的炸药几乎同时爆响,那声响惊天动地,十几里外都能听到。浓浓的硝烟中,金刚寺圩门哗哗啦啦地倒塌。埋伏在雪地里的突击队一跃而起,疾速冲进敌阵。
后续部队如同一桶桶滚开的水,向金刚寺的两侧泼过去。
金刚寺西面的陈赓兵团张姚营攻入孙庄据点,把一个营的敌人逼进三个大院里。敌人反扑无望,全部投降。从金刚寺方向败撤的敌人迎头撞上士气正旺的张姚营,又掉头往回跑,结果两头受击,溃不成军,又是全部缴械。
随即,陈粟、陈谢兵团发起对祝王寨的总攻。
在此之前,驻守外围枣子牙的敌第三师第八团已无条件向陈赓兵团第二十六旅投降。总攻开始后,军心动摇的祝王寨守敌整编第三师丧失抵抗意志,慌乱夺路向西、南突围。
向西逃窜的敌人被第十旅第二十八、三十团前截后追打垮了;向南溃退的敌人在第二十九团的追击下全部被歼;残留的敌人被突入祝王寨的第二十六旅肃清。不到一个小时,敌第五兵团兵团部及整编第三师全军覆没,第五兵团参谋长李英才、副参谋长邹炎、整编第三师师长路可贞、第三旅参谋长饶亚伯、第二十旅参谋长沈炳宏被生擒,第三旅旅长雷自修、第二十旅旅长谭嘉范被击毙。该部高级将领中仅漏网一人,即兵团司令长官李铁军。
战后的祝王寨、金刚寺一带,数万将士全都拥到辽阔的雪野上欢呼,庆祝陈粟野战军和刘邓野战军陈赓兵团大会师。有人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万枪齐鸣,劈劈啪啪,震耳欲聋。
平汉路、祝王寨、金刚寺的胜利,迫使蒋介石从在大别山“清剿”刘邓主力的部队中抽出十三个旅回援,打乱了国民党军在中原的整个部署。
经略中原的刘伯承则针锋相对,统筹陈粟、陈谢、刘邓三路大军,矛头直指国民党回援部队的集结重镇——确山。
7
白崇禧的情绪坏透了。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半天,他也不去接。自从第五兵团兵团部和整编第三师被歼、第二十师在确山被围后,他感到每一声电话铃响都是不祥的。
确山一战从十二月二十八日打到三十一日,已经整整四天。四天里,白崇禧坐卧不宁,仿佛苦苦度了四年。
关于确山战役,笔者不做具体描述,仅提供白崇禧华中“剿匪”司令部《大别山清剿作战总结报告书》第五部分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至三十一日确山战斗”全文。从国民党军队的角度窥视战役全貌,可解其中三昧。文中称解放军为“匪”,称解放军的军事行动为“流窜”等,为保持文件的原始性,一概未予删改。
(甲)匪情:十二月上旬,匪陈毅部流窜豫中,与豫西之匪陈赓部会合,积极蠢动于郑州、信阳间地区,企图击破我平汉路,策应刘(伯承)匪之作战。中旬陷我新郑、许昌、西平,一部围攻郾城,主力围击第三师于西平南之祝王寨、金刚寺等地区。二十七日,匪陈毅部3CD[“CD”为纵队英文缩写,下同。——引者注]、4CD与陈赓部4CD、9CD共约三万余人乘我第三师失利之余,分三路南下围攻确山。又,匪刘伯承部之10CD及3CD之一部[此时第十纵队在桐柏山区,第三纵队在皖西山区创建、巩固根据地。参加确山战役的实为第一纵队主力。白崇禧在大别山“清剿”月余,对“敌情”竟掌握得如此糊涂。——引者注]于二十八日夜据确山东南留庄及其以西地区,企图阻截我军对确山之增援。
(乙)作战指导:十二月二十六日,20D[“D”为师的英文缩写,下同。——引者注]于正阳奉主席蒋电令,即向遂平前进,二十七日夜到达确北。复奉主席蒋电饬守备确山,仍归东部指挥。时陈匪已逐渐迫近确山,形成包围态势。东部当即电20D杨师长以全力固守确山待援,同时授予机动兵团之命令要旨如次:
⑴围攻确山我20D之匪约三万余人(实际不足二万。——引者注),现在激战中,已饬20D杨师长固守待援。
⑵着罗司令官广文指挥10D、118B(“B”为旅的英文缩写。——引者注)、9B即向正阳、明港急进,解确山之围。
⑶着胡师长率11D主力向确山方面驰援,其商城之防务仍由58D之一团担任。(商城地处大别山腹地,以一团守兵代替原来一个师的防务,据此可见,负责大别山“清剿”部队的实力已被削弱到何等程度。——引者注)
⑷授予汉口空军第四军区罗司令任务如下:
a.以全力支援20D在确山战斗,特以支援确山南侧V字形高地之战斗为主。
b.不断压制明港、新安店之匪军,勿使出动妨碍我118B、9B之行动。
c.空投弹药一基数以上,接济确山守军。
(丙)作战经过:二十八日二十三时,匪逼近城郊,先向我确山车站及东关等处猛攻。至二十九日九时三十分,匪万余向城南我V形阵地围攻。守军沉着应战,同时空军到达支援。匪不得逞。入暮后,匪陈赓股四、九两纵队及陈毅股三、四两纵队各以主力分向我东关及V形阵地之6563、6700两高地不断猛扑,激战至三十日一时,6563高地被匪突入。我以有力部队逆袭冲杀,至拂晓,将匪击溃。犯6700高地及东关之匪经彻夜之激战后,亦狼狈溃退。黄昏后,再兴攻击,陈赓部九千余携木梯分向城北、城西猛犯。激战竟夜,匪不断增援,反复肉搏十余次,战况空前惨烈。至三十一日三时,北门被匪炮击毁成三个缺口,我官兵猛勇逆袭。激战至八时许,匪以伤亡惨重向北退去。又陈毅部约万余人向6700高地及东关猛攻,6700高地大部于三十一日四时陷于匪手。我军奋不顾身,反复肉搏。该高地得复失者六次,匪尸枕藉,但仍据6700高地南端顽抗。拂晓后,我空军到达助战及我20D以预备队增援,发生白刃战四次,至十一时将匪完全击溃。是日,我援军先头部队118B及9B分别到达宋埠(正阳西北距确山三十公里)明港计程,即可与确山守军内外夹歼犯匪。二十一时,匪一部分向东关及西关进犯,战约一小时,战况渐趋沉寂,匪主力似已逃窜。20D当即派队扫荡至车站附近,匪向我反扑,经我猛冲杀后即北窜。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我以有生力量沿铁路向古城方向追剿,沿途击溃匪之掩护部队,战斗遂告终止。当空军受命以全力支援确山守备部队20D之战斗时,即做如下之准备:
a.令驻汉口基地之全部P-51机与B-25机一律整备完妥,准备作战。
b.调徐州之B-25机二架返汉,并利用返汉之便轰炸确山附近匪军。
c.调徐州第三大队一个中队兵力来汉增防。
d.整备B-25一架,C-47两架做夜间之出动。
e.整备C-46机空投粮弹。
我陆军20D守备确山,经四昼夜之苦战奋斗,全军部队亘全战之。经过昼夜派机前往侦察及对匪之攻击重点兵力、昼间潜伏之村落、司令部驻地等射击轰炸及投送粮弹,计是役昼间出动作战飞机B-25机十五架次,P-51机七十四架次,夜间出动C-47机五架次。基于二十九日夜之战斗经验,三十、三十一两夜全夜在确山上空支援20D之战斗,又出动C-46运输机十三架次,投送弹药三万九千八百七十六公斤。是役消耗炸弹约二万三千二百磅,子弹五万四千八百三十发,汽油二万三千八百四十加仑。总计全战果,毙伤匪二万余(显然夸大。——引者注);牛马约五百头;俘匪三百余(内救出第三师被俘士兵二百六十名);夺获轻机枪五挺,步、骑枪六十六支,冲锋枪五支(“夺获”枪支七十六支,“俘匪”三百余,这与“毙伤二万余”相差天壤,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引者注);其他战利品无算。
从客观角度严格地说,由于缺乏战场统一指挥,以及因侦察工作疏漏造成主攻目标选择不当,给敌留下了可以控制东、西、北三关的城南高地,致使确山没有最后拿下,平汉战役最后一段未达预期目标,令人扼腕遗憾。但从整个战略上来讲,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予敌以重创,并于确山城下胜利会师,则为日后的三军逐鹿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一点无可非议。
电话终于给白崇禧带来了好消息:确山守卫战已获“全胜”。
白崇禧没有振奋,脸色依然铁青。作为总指挥,他太明白此“全胜”的真正内涵了。守住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确山城,却让蒋介石把“围剿”大别山的兵力调得七零八落,打乱了“清剿”的整个部署。且陈赓、陈毅与大别山的刘邓互为策应,以后的“窜扰”必增无减。“清剿”大别山的部署无法真正实现,他这个“剿匪”总司令如何收场?越想越气,白崇禧再也无法克制:“第一线指挥官指挥不了第一线的部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打的是什么仗?什么‘全胜’?全乱了!干脆回南京,让他‘娘希匹’的来指挥好了!”
白崇禧一气之下真的打道回府了。九江指挥部群龙无首,历时三十五天的大别山第一阶段“清剿”运动有头无尾,至此结束。
仗打得无尾,白崇禧却给它写了个“尾巴”。回到南京,他组织人炮制了一份《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在这个报告中,单就对每个教训的总结剖析来讲,白崇禧还是中肯的,也切中实际。但从整体讲,哪一条也没戳到实质。
国民党军队的一些中下层军官对此倒有相对清醒的认识。整编第十一师师长王元直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阅国防部参谋长办公厅的《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谓我师由龙升镇向北向店增援迟缓(即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引者注),致匪一纵队逃窜等语。查当晚我旅通宵行动,三十三团一日夜行程达一百六十里。行动迟滞者如此,不知行动快者将如何?上级指挥拙劣已极,一切判断均不正确,使部队徒劳往返,官兵怨声载道。今置指挥不当不予批评检讨,而谓部队行动迟缓,诚属昏聩已极。
……(共军)高级指挥官之妙,令人高深莫测。(国军)如此昏庸,安得为刘伯承对手哉!
……(共军)“攻其所必起,趋其所必救”,使国军处处被动,尾随敌人。刘伯承之用兵,深合《孙子兵法》,有人谓刘伯承指挥国防部,信然不谬!
……
第十七章 岁寒冬青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八年二月
大别山区 皖北
1
风雪大别山,漫山皆白,大自然的一切都在冰封雪盖之中。然而,那些扎根并且拥抱着大山的冬青松柏却听到了冻土底层哗啦啦的流水声,闻到了春的气息,感受到了春的涌动。
中共金寨县委书记兼独立团政委张延积、县长王相卿、县委副书记张健三接到漆店区委书记江川的紧急通知:迅速赶到漆店楼房村。在关王庙区开辟工作的第二纵队第五旅教导队政委高峰和杜炳如也接到了通知。
穿过七里冲,越过余窝山,三十多里的山路,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刚走到村头,远远看到几位部队的同志背着松柴从山上下来;进了村,又见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便知道一定是来了正规部队。
江川接待了他们。江川原是第二纵队民运部副部长,一进大别山就被分配到皖西做地方工作。
江川说:“有个好消息,你们猜猜。”
“二纵过来啦?”
“前方打了胜仗?”
江川都摇头。
杜炳如猜得犯急:“你这没头儿的文章,哪个能猜得着?就直说吧。”
江川这才笑着说:“邓政委和前指的几位首长来了,邀你们谈谈。”
众人一愣,竟都不相信。几个月来脱离主力,分散在大别山南北开展工作,敌来我往,动荡不安,不要说见野战军首长,连瞅到正规部队的影子都高兴得不得了。邓小平“突如其来”,而且点名要和他们谈谈,难怪县长书记们惊愕、激动不已。
“前指”通信员领着他们绕过村中的小河,走进一座小院子。
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很暗。邓小平、李先念,还有鄂豫军区政委段君毅正围着一堆燃烧的木柴烤火。邓小平请他们也坐在火边,说:“赶了这么远的路,更冷,先暖暖。”
警卫员点燃了两支松油柴,屋里立时光亮了。邓小平瘦了,胡子也很久没刮,只有那两只凹陷的眼睛和以往一样,映着火光,给人一种充满信心的感染力。
屋子里很冷。火堆燃得不旺,冒起的烟却十分呛人。李先念低下头,一边吹,一边咳嗽;邓小平也用一本书扇火。柴太湿了。
江川对杜炳如耳语:“这些柴是首长刚刚从山上打来的。”
杜炳如这才想起进村时看到从山上背柴下来的同志,原来是首长们。这么寒冷的天气,邓小平他们都只穿着薄薄的粗布棉袄。相形之下,杜炳如倒比他们穿得厚实多了。杜炳如心里不是滋味儿。王相卿县长大概也不好意思,杜炳如见他总是把身上那件破皮大衣下角露出的羊毛往里掖;动动身子又露出来,就再往里掖。
火总算燃得旺一些,屋里稍暖。邓小平拍着手上的炭灰,说:“我们从这里路过,顺便找大家谈谈。先听你们讲,到大别山后做了哪些事,群众发动得怎么样,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
县长、县委书记们汇报了金寨各区发动群众、建立农会、消匪反霸打小保队的情况。他们还特别提到在分田、分浮财、打土豪的土改过程中出现了过“左”现象,现在已经遵照刘邓和中原局的指示予以纠正。
火越烧越旺,李先念把双手拢在火堆上方,来回翻巴掌,然后攥住杜炳如的手,说:“你的手这么凉,都快成冰砣了。你们这一段干得很好,群众发动起来了,根据地坚守住了。蒋介石、白崇禧拿我们没有办法。邓政委,这下我可有本钱对房东大娘说硬话了。”
杜炳如的手一直被李先念攥着,真的感觉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听李先念说起“房东”“硬话”,他不明白,便问道:“李副司令员,房东大娘怎么啦?”
邓小平笑道:“那天在宣化店,先念同志住在他的老房东家。那是新四军五师突围前的一位群众骨干。房东大娘见到他,泪先流出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进大别山,你还走不走?’先念同志怎样回答?他说,‘大娘啊,这次我们再走,您就打我李先念的屁股!’瞧,你们多么了不起,你们保住了先念同志的屁股。”
大家轰地笑了。邓小平又把火拨旺了些,收住笑,说道:“我们已经粉碎了国民党大规模的‘围剿’,在大别山站住了。前一段,白崇禧有三十三个旅‘围剿’大别山。二陈一打平汉线,他不得不抽去十三个旅。现在还有二十个旅背在我们身上。我们艰苦一些,在大别山多背它几个旅,二陈和刘司令员他们在外线就能多歼灭一些敌人,这个账是合算的。我想,倘若今后战略需要,可以再抽出一些主力部队去外线作战。当然,这使你们在地方工作的同志压力更大了。你们说说,再减主力,你们能不能挺住?”
杜炳如他们都说:“困难会多一些,但能坚持。”
“好!承认困难,不怕困难,战胜困难,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品格。我心里有底了。”邓小平转了话头说,“找大家来,除了谈这些,还有件事。今天晚上,新华广播电台要播毛主席的重要文章。时间差不多了……”
邓小平起身,到屋子的一角调试电台。李达背着一捆新打的湿柴进来,正要打招呼,邓小平作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注意听——
“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现在已经到达了一个转折点。
“这即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打退了美国走狗蒋介石的数百万反动军队的进攻,并使自己转入了进攻……从战争第二年的第一季,即一九四七年七月至九月间,人民解放军即已转入了全国规模的进攻,破坏了蒋介石将战争引向解放区,企图彻底破坏解放区的反革命计划。现在,战争主要地已经不是在解放区内进行,而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进行了,人民解放军的主力已经打到国民党统治区域里去了……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这是蒋介石的二十年反革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百多年以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变……这个事变一经发生,它就将必然地走向全国的胜利……”
听完广播已经夜半,邓小平问警卫员:“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警卫员说:“有几块糠饼子,还有一包葵花籽。”
邓小平:“好,全部拿来,再多倒些开水。”
警卫员摆上糠饼和葵花籽,又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邓小平笑容满面,举起手中的杯子:“有吃有喝还有菜,很丰盛嘛!让我们为毛主席的重要讲话,为新的一年干杯!”
窗外透出曙光,雄鸡引吭高唱。这是一九四八年的第一个黎明。
2
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前指”“后指”分开已经五十二天了。
将近两个月,刘邓分手而他们的名字却没有分开,无论是发给中央的,还是发给各大战区的电报,仍和以往一样签署着密不可分的“刘邓”二字。
第二纵队在掩护第十纵队西去桐柏之后,为了向外拖散敌人,自光山、罗山一带挥师东进,直趋潢川、固始,吸引已南下进入“前指”所在的新县、商城地区之敌第四十八、五十八师匆忙回救。待两敌行将逼近时,第二纵队又自固始分路插向皖西,歼敌第四十六师一部,迫敌继续东调。进入一九四八年一月,陈再道再次利用敌人欲寻刘邓主力决战的心理,率部忽东忽西,将敌第十、十一师等部一直牵至淮河以北;尔后又突然渡河折回淮南,再次收复光山,并在商城洪店子地区予敌第十一师以重创。如是,拉着敌人走了一个圆圈。
与第二纵队行动的同时,分驻皖西太湖、霍山等地的第三纵队也在陈锡联的率领下,大踏步向鄂东方向转移,拖住敌数个主力师在麻城、新县、黄安、商城、潢川、固始地区,先后三次摆脱敌第七、二十八、四十八、五十八、四十六师等部的大合击,连续战斗行军十八天,行程千余里,完成了吸引多路强敌并将其拖疲拖散的艰巨任务。
第六纵队在敌“清剿”开始后,部队分散以旅、团为单位活动。纵队副政委鲍志先带领第十六旅活动于罗田、英山、麻城等中心地区,清除土顽,掩护根据地工作;纵队政委杜义德和副司令员韦杰则率主力辗转于鄂东,调动和分散敌人,并在运动中战宋埠,袭广济,打黄陂,直逼拱卫武汉大本营的黄(陂)、麻(城)防线,迫敌疲于奔命。
杨勇率领的第一纵队在刘伯承的亲自指挥下过淮河、汝河,攻下汝南;又配合陈粟、陈谢集团完成了平汉战役,迅速协同豫皖苏区开辟了息县、临泉、项城、上蔡、正阳等十余个县的地方工作,建立了豫皖苏军区第四分区,填补了淮西地区空白,使豫皖苏和大别山连成一片。与此同时,第十、十二纵队开辟的江汉、桐柏根据地也已巩固,使汉水和淮河继黄河之后逐步变为解放区的内河,为日后大规模展开中原作战创造了自然地理和人力物力的条件。
假若把所有这些战事都清晰地标在地图上,将会惊异地发现:刘伯承和邓小平,一个“前指”,一个“后指”,似有一根无形的魂线紧系着他们,方圆数百里遍地开花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形”分“神”不分的实证。
刘伯承昨晚离开临泉县张庄,行程六十里到达韦楼。此时,敌人主力已北渡淮河,企图再次“围剿”,其便衣特务已接近野战军司令部的后卫部队。
刘伯承本来有一匹马,但天色漆黑,崎岖不平的小路又覆着积雪,那马一步一个趔趄,刘伯承只好下马与战士们一起在雪地里跋涉。警卫员几次抬来担架,都被他拒绝了。
天色微明,刘伯承立即指示架电台。自从和邓小平分手后,刘伯承竟把他多年的习惯改了,每日的第一件事不再是问天气、问敌情、看地图,无论行军新到一地,还是清晨起来,头一句话便问:“邓政委在哪里?”“他的周围有多少敌人?”“我们部队离他多远?”有时电台难以接通,他就亲自守在电报机旁。一旦收报机传出大别山的信号,他便俯身凝神细听。
在韦楼的“后指”和在新县的“前指”电台接通了,参谋向刘伯承报告:“邓政委现正在电报机旁。”
“好。赶快告诉邓政委‘后指’所在位置,然后报告我们掌握的敌情。”
经过整夜的行军,刘伯承还没有倦意。他在屋外站了几分钟,一任寒风拂面,又转回来,说:“最后,问邓政委好。”
同一时刻,新县境内,“前指”。
邓小平守在电报机前。发报员敲发出了最后一组密码,邓小平说:“告诉司令员,我好。问候司令员。”
窗外已是霞光满天。
邓小平是前天进入新县县境的,他要在这里为鄂豫二地委作个形势报告。
快到春节了,村子里已经有了过年味儿,不少人家在杀猪宰羊蒸年糕,贴上红红的对联和门神。一户人家的对联引起了邓小平的兴趣,他驻足看了几遍,忍不住笑了。对联左右对仗:大别山纵横南北,蒋介石不识东西。横批:红军必胜。
邓小平自语道:“‘识’与‘是’,这个谐音很有意思。”
在临时会场,参加会议的人已经到齐。
邓小平笑道:“同志们都很辛苦。春节快到了,我先给大家拜个早年!”
会场响起掌声。邓小平接道:“咱们中国老百姓过节都讲个吉利,我今天就是来讲‘吉利话’的。有同志问,我们反攻究竟取得了多大胜利?毛主席说了,自反攻以来,歼敌六十九万。这数字一点也不夸大。加上十二月歼灭的十一万,总计八十万。自进到大别山以后,九月至十二月,我们并未大打,但还是打掉了敌人五个旅,歼敌五万,比自卫战争第一年战果大。中央分配作战任务,第二年再消灭敌人九十六个旅,每月分配我们两个旅,我们算是完成了任务。陈粟、陈谢,东北的战果就更大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前进了一千里,开创了三大解放区,人口多了四千五百万,建立了各级政权和军区组织。大别山敌情最严重,而我们不仅战略展开了,战术也展开了。我们已经在新解放区站住了脚!”
邓小平分析全国战局,揭示敌人在战略上的致命弱点,最后作了结论:“我们要看到两点:一、基本的——敌人是防御的;二、敌人是攻势防御,以进攻达到防御——我们把它叫作垂死挣扎。垂死是基本的,不看到这一点,便不会了解反攻的胜利。挣扎是另一面,不看到这一点,会松懈、麻痹、丧失斗志。总之,胜利不是遥远的!”
二月七日,中央军委电请刘邓率指挥部和野战军主力转出大别山,进至淮河、陇海路、沙河、伏牛山之间,设立南线指挥中心,统一指挥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陈、唐集团,展开中原作战。
二月九日,邓小平致电中央军委:为对付敌人的残酷扫荡,并部署主力转移后的工作,野战军主力须留大别山再与敌打一个“圈子”。
二月二十二日,邓小平接见鄂豫区领导人,部署主力转出后的工作,要求做好对付敌人残酷“清剿”的准备。之后,中原局发出《关于开展游击战争的指示》,要求在野战军主力转出后,军区部队和地方武装应以更广泛、更积极的游击战争,独立自主地坚守大别山战略阵地。
至此,大别山主力转出以及内线坚持的全部准备工作完妥,新的战略远景即将变成辉煌的现实。不难设想,野战军主力转至中原作战之后,大别山区面临的将是更加艰苦卓绝的斗争。然而此时,无论是谁也不再怀疑这样一个事实:大别山的战略阵地在皖西、鄂豫、江汉、桐柏军区和地方群众的坚持下是稳固的,共产党人在这里扎稳的脚跟绝不会动摇了!
因为,苦难的时代正在过去。
3
元宵节。
黄昏过后,天边明月高挂,地上灯火通明,连早春的晚风都带着扑面不寒的暖意。一年明月从头圆,在这传统的团圆之日,村村户户一片喜庆气氛。
“后指”早上离开张大庄,经沈丘、李桥,行程八十里,天黑后抵达安徽临泉县韦寨。
杨国宇想方设法弄到一些糯米粉,还有一包白糖,发动干部战士包元宵。他一面张罗,一面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喜的提议:“面要省着点用,一定要包够数——每人两颗,一颗不能少。啥道理?一颗代表‘后指’,一颗代表‘前指’,吃到肚里,代表‘前指’‘后指’大团圆喽!”
当晚,邓小平将率领“前指”到达韦寨,与“后指”会师。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子传开了。
刘伯承早已等候在韦寨村外的野地里,他的身后是两排长长的欢迎队伍。刘伯承在踱步,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七十五个日日夜夜虽不算漫长,但这毕藏书网竟是刘伯承和邓小平最久的一次分别。
“邓政委来啦!”一个战士喊起来。
夜色中,马蹄踏踏,搅碎了冬日的清冽。
刘伯承看不清,向前走几步,停下,突然大步走去。
邓小平远远地跳下马,朝刘伯承奔来。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语言显得多余。军人、统帅重逢,两双紧握的手包容了全部的情感。
时间在这巨掌相握的一瞬间凝固了。
良久。邓小平望着刘伯承满脸的皱纹和银白的发丝,沉重地说:“司令员,你的白发又多了。”
刘伯承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邓小平:“邓政委,你……瘦了。”
邓小平微笑:“总而言之,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蒋介石最头疼的问题。”
刘伯承开怀大笑:“记得进大别山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刘伯承还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如今,离这一天不远了。”
十里夹道欢迎的队伍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掌声。
从大别山转出的部队泪水洗面。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如果不是他们依旧雄赳赳地迈着整齐的步伐,这已经难以称为“部队”。自制的棉衣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带着棉籽的棉花;草灰、树汁染成的棉布早已褪色,现出红的、绿的、花的“原形”……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乱发蓬散,须如荒草,形若一队浩浩荡荡的“叫花子”。
笔者翻阅了有关资料,上面记载着这样的数字——
进大别山前,即一九四七年七月,晋冀鲁豫野战军出征时的实力统计:第一纵队三万三千三百五十七人;第二纵队三万一千人;第三纵队二万六千四百六十八人;第六纵队二万六千三百二十二人;野战军直属队六千三百七十人。总计南下一十二万四千一百四十七人。
坚藏书网持大别山斗争时的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野战军司令部向军委汇报实力统计:第一纵队二万三千人;第二纵队一万九千人;第三纵队二万四千人;第六纵队二万二千人;野战军直属队三千人。共计九万一千人。
此时比南下前减员三万人,其中被俘八千名。
主力转出大别山后,未经补充时的实力:第一纵队一万五千三百六十三人;第二纵队一万藏书网一千六百二十七人;第三纵队一万五千三百八十四人;第六纵队一万四千二百八十人。除去野战军直属队不计,尚存五万六千六百五十四人。
主力转出大别山时,留下一批军区部队和分遣开展地方工作的人员,姑且计万余——即使加上此数,亦不足七万人。
由浩浩十二万大军变为不足七万人马,笔者已经感到不需再举更多的例子,发更多的感慨了。仅此冷冰冰的数字,足以使人们体味到,为了实现伟大的战略转折,刘邓大军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和英勇的牺牲。
当代著名作家徐怀中当年也是刘邓的战士,他和其他一些人是最后一批转出大别山的。他们分遣在新县地区开展工作,离开主力部队的时间更长一些,就像孩子离开母亲的时间更长些一样,吃苦自然更多些。他对笔者说:“那天清晨,当我们渡过淮河,听到主力部队的司号员在山上吹号的声音时,我们都止不住哭了。”
一位参加过大别山进军的老同志回忆当年,曾饱蘸激情地写过一首诗词,为后世记录下如此的壮怀:
四十昼夜风云,三千里路征程。大河飞渡,平原长驱,鲁西鏖兵。初试锋,横扫十万蒋军。
雄师南下,跨陇海,越黄泛,渡汝淮,入大别。铁骑饮马长江滨,任敌机横空,蒋军追阻,视若无人。
合二陈,扭战局,转攻守,协全军。反攻急先锋,千里大跃进。壮举谁为者,刘邓常胜军。
第十八章 锦囊妙算
一九四八年三月
陕北 南京 洛阳
1
时令进了三月,陕北的风依旧又硬又冷。连下了两天雪,傍晚时突然放晴。大风却没有止,卷起冰碴子般的雪粒漫天呼啸,刷刷地往窑洞的窗棂上扑。
毛泽东的棉衣打着补丁,他解开领扣,拉下脖子上的围巾,一手卡在腰际,一手夹着香烟,灯光映着他的脸,目光从案头上的电文移开。
电报是刘伯承、邓小平二月十二日发来的。近一个月来,毛泽东几乎把它视为“锦囊”,摆在案头的显要位置,屡次研究。
电文曰:
根据总的任务,我们三军应确定向西……战役组织,应以陈谢、陈唐两部先向西进,吸引(敌)十师、十一师向西,以便大别山部队集结,迅速补充新兵,尾十师、十一师 4e4b." >之后,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进……第一战役,须候情况了解,才能确定。……总以既能歼敌,又能调动敌人为原则。
毛泽东又一次用红笔在“向西”二字下画了粗线,猛吸一口烟,脸上泛着微光,自语道:“好个向西方略!”
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胜利证实了毛泽东第一着险棋的绝妙,陈粟、陈谢与刘邓三路大军成“品”字形的外线出击使全国各战场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场全国性的战略大决战即将开始。
全国战局一盘棋。毛泽东犹如棋圣高手,宏观博览,以他军事家的胆略、政治家的洞察力、文学家的浪漫情怀,大手一挥,形同九天揽月,又准备走第二步险棋。这就是第二个跃进:令粟裕率华野的三个纵队南渡长江,直捣闽浙赣,把解放战争引向蒋管区的深远后方。
现在,粟裕大军已集结濮阳,正为南下渡江厉兵秣马。
为了使刘邓的“向西方略”顺利展开,推动全国战局彻底改观,正在陕北与胡宗南周旋的毛泽东从容地拈起另一枚棋子——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出乎意料地点在了陕西的宜川——他要将“向西方略”再向西伸延。
宜川城扼守陕北,是西北野战军南下出击蒋管区、威逼西安的重要门户。毛泽东决定以围城打援之策包围宜川,一方面调动胡宗南集团北上,并在运动中歼灭之;同时吸引中原之敌仓皇西援,也有利刘邓向西展开。
二月十二日,宜川战役开始。胡宗南果然中计——闻讯宜川告急,忙令刘戡带四个旅由大路驰援,二万五千多人行至瓦子街便钻进了彭德怀摆好的口袋里。三月二日,彭德怀率部向宜川城发起总攻。此役稳操胜券。毛泽东坐在杨家沟的窑洞里,静候佳音之余,又拿出刘邓的电报,将思路转向中原,谋划连环向西的战略展开。
鸡叫头遍。
卫士王勇端来一碗冲好的热乎乎的面茶,毛泽东几口就喝下去,余意不尽,对王勇说道:“好香哟!”
面茶是炒过的小米磨成面做的,王勇很拿手,见主席几口喝下,忙说:“主席,我再给你冲一碗。”
“不用了。恰到好处,多了就觉不出它的香甜喽。”
王勇知道主席是舍不得,拿起碗欲走。毛泽东说:“王勇,我们快不拉黑屎了。”
王勇笑出声,露出一嘴黑牙。粮食吃紧,供应接济不上,天天吃黑豆,吃得嘴也黑了,牙也黑了,拉的屎也是黑的。就是黑豆,也只半饥不饱。口粮标准减了又减,一粒黑豆在牙齿上嚼了又嚼舍不得咽。毛泽东吃的也是这种用黑豆压成的“钱钱饭”。
毛泽东说:“刘伯承、邓小平他们已经到敌人那里吃去了,我们也要去吃敌人的。”
周恩来掀开窑洞棉帘,面带笑容:“主席,宜川城拿下来啦!”
毛泽东:“那胡宗南就更睡不安稳喽。”
“彭总电告,此役共歼敌二万九千余人,俘虏少将以上军官七人,九十师师长严明被击毙,咱们那位‘老朋友’……”
“刘戡?怎么样?”
“死了,粉身碎骨。”
毛泽东脸上的表情倏地沉下来,若有所思,在窑洞内踱了几步,说:“此人在陕北追了我们一年,几次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啊!”
“是啊,追来追去,很是辛苦,最终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彭老总立了一功!”
“刘戡死在彭大将军手下,也该死而无怨了。”
毛泽东续上一支烟,脸上重现出笑容。
周恩来看到案上刘邓的电报,知道了毛泽东的思路,转而道:
“现在全国形势很好,东北野战军在冬季攻势中歼灭十五万六千敌人,连克十七座城;华北、山东、苏北完成了冬季整训,不日将展开春季作战;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逐鹿中原,纵横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全国性的胜利已成定势!”
毛泽东:“没有刘邓的千里跃进,就不会有这个局面哪!他们与陈粟、陈谢兵团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一百六十多个旅在自己的周围。你看他们的电报,这个向西方略,分明又是一局好棋!”
毛泽东走到地图前,周恩来把灯移近地图。
毛泽东用笔指着地图上的中原淮西地区:“刘邓已经转出大别山,在这一带集结整训。他们选择向西进攻是极富战略眼光的。其一,西线敌军异常空虚,有利我以实击虚,攻敌弱点;其二,由陈谢、陈唐先行向西,吸引敌十、十一师向西,便于大别山的部队转出进行整训、补充;其三,整训之后的刘邓大军再度向西,可以调动、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这个连环套路可谓一石双鸟,一举数得,不仅为即将开展的中原全线反击积蓄了力量,而且为粟裕的第二个跃进开辟了道路。恩来,你看是不是很高明啊?”
周恩来点头说:“宜川大捷,必定使蒋介石的西线受到巨大震撼;南下的门户一打开,西北野战军乘胜反攻,蒋介石必定调兵西援空虚的关中。主席,这么一来,刘邓向西方略展开的时机就成熟了。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西进的第一仗选在哪里打。”
毛泽东手中的笔顺陇海线向西滑动,移到洛阳停住。
“洛阳乃地扼秦、晋、豫三省之要冲,是中原与西北联系的要点。攻取洛阳,既可切断陇海大动脉,使鄂、豫、陕新区与中原及黄河以北的老解放区连成一片,取得深远的后方;又能前出后顾,左右纵横,打乱蒋介石的中原防御体系。而且,宜川大捷之后,西北野战军将乘胜挺进泾渭流域,威逼西安、宝鸡。蒋介石必然要调驻防潼川洛阳间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这样一来,洛阳孤城的屁股就亮给我们喽。”
周恩来:“刘邓说第一个战役视情况而定,现在机会来了。”
毛泽东挥笔,地图上的洛阳城被圈在粗粗的红圈内。
“为打洛阳,二陈(陈士榘、陈赓)不是几次来电,急得不行吗?这次让他们吃个痛快。向西进攻的第一个战役,攻打洛阳城!”
毛泽东把笔一丢:“蒋介石绝不会轻易放弃洛阳重镇。攻敌所必救,这既能歼灭敌人,又能调动敌人。中原逐鹿,就此开始!濮阳整训一结束,粟裕大军再南渡长江,这盘棋便更有下头了!”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将棉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蒋介石这个人不讲理,理输了,撕破脸皮就打。好,我们就和他打到底!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我们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他笑起来,“自然,不需要下一代去打他了,也不需要三年五年了。打倒蒋家王朝,迎接全中国的胜利,为期不会太远。恩来啊,我看有件事情,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恩来:“是不是主席同意过黄河了?”
毛泽东开怀大笑:“你还是说对喽!”
周恩来:“主席说过,不打败胡宗南不过黄河。现在,胡宗南在这盘棋上已经输了嘛。”
2
宜川大捷震撼了南京国民党政府。
西安受到威胁,整个西北危在旦夕。胡宗南连电告急,蒋介石果然按照毛泽东的棋路走,急调陇海潼关、洛阳段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如此一来,洛阳这个要冲仅有青年军第二零六师防守,兵力相对薄弱。蒋介石预感到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有利之机,但又苦于无兵可调,遂派专机到洛阳接来该师师长邱行湘面授机宜。
蒋介石一反说话兜圈子的常态,开口直对邱行湘说:“洛阳乃战略要冲,是中原与西北防联的门户。邱师长,你的担子不轻啊!”
邱行湘忙起身,立正:“校长,请训示。”
每每召见战场指挥官,蒋介石必先讲战略地位与作战意义,而后具体指点哪里增兵、哪里减灶。殊不知许多时候,事情就坏在这里——一些诚惶诚恐、害怕触犯龙颜的指挥官,不敢因敌情而变,泥守统帅指令而成败局。
蒋介石走到地图前,用手拍打着洛阳城图:“邙山、龙门、西门都非常重要,必须加强工事,研究防守,整饬部队。飞机场也很重要,必须确实控制。一定要做长期固守的打算。”
邱行湘到洛阳上任不到半年。去年秋,陈赓部队南渡黄河,青年军第二零六师原师长肖劲连电告急。蒋介石拍了桌子,大骂肖劲留学德国是假洋鬼子,中看不中用。第二零六师军心涣散,士气颓丧。蒋介石下了决心:欲固守洛阳,必须换一个将领去改观第二零六师。他召来主管第二线兵团的汤恩伯反复筛选,选定了在四平街战役中以出色战绩显露身手,被誉为黄埔军校五期“邱老虎”的邱行湘。
上任仅仅几个月,邱行湘已经是第三次被蒋介石派专机接来召见了,这对师一级的指挥官来说是不多见的。
蒋介石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反复拍打着地图上的洛阳城,使邱行湘充分意识到战事的急迫和洛阳城对于整个局势的举足轻重。压在邱行湘肩上的分量如山一般沉重,他想陈述胸中的郁怨:他邱行湘即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烂摊子收拾好?邱行湘双目注视总裁,却什么苦也没叫。几个月前,在居仁堂军事会议上,他亲眼看到被共军困在石家庄的第三军军长罗历戎向蒋介石诉苦,要求解决军粮补给,蒋介石摔了杯子:“共产党走到哪里都能站住脚,都有饭吃。你罗历戎身为军长,率领了几万大军,又驻在石家庄这样天时地利都好的地方,连饭也弄不到,一切都依靠政府来解决问题,真是可耻、无能……”
邱行湘没有叫苦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深解蒋介石也是有苦难言。若不是无奈,怎能把号称“御林军”的青年军拉上第一线?
邱行湘这样想着,掷地有声道:“校长放心,除非天崩地裂,洛阳万无一失!”
蒋介石注视着邱行湘足有一分钟:“洛阳有没有警备司令?”
“没有。”邱行湘不知蒋介石用意,随口回答。
蒋介石提笔写了手谕,加封邱行湘为洛阳警备司令:“持此令找俞济时。”像有一把火把邱行湘周身的血烧沸了。霎时间,他直觉得腾云驾雾般地眩晕,冷不防蒋介石又问:“你有什么特长?”
邱行湘愣住了,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又是由何而发,稍顿,答道:“我一无所长,只会带兵打仗,唯有以死报效党国!”
蒋介石点点头:“军事的成败关系到党国的安危,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邱行湘听得出总裁虽然语出平淡,其实是动了感情的。他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一种“临危受命”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他竭力控制住,他要在总裁面前表现出军人的刚强。
邱行湘由蒋介石官邸出来,直奔碑亭巷曲园酒馆,蒋经国在那里备了便宴。这是惯例,凡是青年军师长到南京,不论因公因私,蒋经国都要找个清净之处与之把盏谈心。蒋经国素来俭朴,几盘小菜,两杯薄酒,自掏腰包付账。
蒋经国轻抿一口酒,以一种“自己人”的口吻对邱行湘说:“行湘兄文韬武略,是党国不可多得之将才。家父常夸奖将军,希望我们兄弟以将军为楷模,在国难关头为民分忧。我们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就得把部队的战斗力充实起来。装备方面你们可以和我经常联系,逐步调整,我会竭尽全力的。兵源方面,可广设失业失学青年学生招待站,要紧紧抓住这些知识青年……”
邱行湘对蒋经国极是敬崇,深感蒋氏父子知遇之恩,他举起酒杯,说:“青年军从成立到今天,凝结着您的心血。我邱某再不才也是五尺之躯,不成功便成仁,为青年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心里满满地悬挂着洛阳的成败,邱行湘无半点胃口。出了“曲园”,他直驱机场。女友张小倩小姐在机场为邱送行,她一身春光明媚,双目脉脉含情:“渴盼将军凯旋。”
英雄气长,儿女情短,邱行湘淡然一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3
早春三月,豫西麦田里的积雪已经融化,路旁的小草也已泛青,村边的杨柳鼓起嫩绿的苞芽,大地一派生机。
几天前,华野西线兵团司令员陈士榘、政委唐亮,陈谢兵团司令员陈赓,以及华野第三、八纵队,陈谢兵团第四、九纵队司令员、政委们在襄城召开紧急会议,精心策划了直取洛阳的作战方案。
作战地图上,四支红色箭头一齐指向洛阳古城。中间的两支红箭一是华野第三纵队,他们从襄城出发,越过临汝北上,然后又兵分两路,指向洛阳的东关和北关;一是陈谢兵团第四纵队,他们沿同样的路线北上,再分做两支箭头,插向洛阳的西关和南关——已经形成了四面包围之势。东面的红箭是华野第八纵队,他们由禹县出发,越过登封和少林寺,抢占洛阳以东郾师县城和黑石关,准备阻击来自郑州和漯河的援敌。西面的红箭是陈谢兵团的第九纵队,他们由伊阳出发,箭头分别指向洛阳以西的新安与渑池,警戒潼关方向之敌。
陈士榘用手拍着地图:“十万精兵取洛阳,可以载入历史喽!”
陈赓笑道:“咱们的部队钻山沟、青纱帐,野战游击是一流的。攻打这样的大城市,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
唐亮接道:“这城是越攻越大,仗越打越正规。”
华野第三纵队司令员孙继先说:“是武松,就不怕进景阳冈;敢掏‘邱老虎’的窝,就不是吃素的!”众将开怀大笑。
在以陈士榘为首的指挥部的号令下,作战地图上的红色箭头变成了多路大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奔袭洛阳的征程。十万大军越临汝,渡伊河,闯龙门,一步步逼近“固若金汤”的洛阳城。
邱行湘双眼布满血丝,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呢将官服依旧笔挺。为了寸土必争,他分秒必争,但一切又做得内紧外松。
西安吃紧,裴昌会兵团拍马西去,撤离洛阳城。一时间,洛阳人心浮动,眼看着将一座城池交给一群“娃娃兵”,惶惶然心气不整。民心影响着军情,倘若军心再一涣散,如99lib?何抗拒攻城之敌?
邱行湘孤注一掷,把全师军官的家眷老小从郑州接至洛阳,以示必胜信心;同时以洛阳驻军首脑、警备司令身份在酒楼>、饭庄大摆盛宴,邀集地方党政公署参议会头头脑脑们酒肉畅饮。醉眼迷离之中,第二零六师随军京剧团的红男绿女们,水袖齐舞,笙箫悠扬,直把个惊恐万状的洛阳城唱得仿若六朝繁华之时的京城。
面对被外人称为“娃娃兵”的既缺乏作战经验、兵力又不足的青年军士兵,邱行湘自己也底气不足,他不得不特别寄希望于坚固的工事。邱行湘暗自庆幸一上任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工事上。他吸取东北、华北守城经验,精心修筑防御工事,使之具有现代化半永久性质。针对共军的“人海战术”,邱行湘又设计修筑出大批小而坚的工事。他判断战斗开始以后,各据点之间的联系势必为共军所隔断,因此命令备足粮弹、医药,使各据点都具有独立支撑能力。
三月八日黄昏,邱行湘再次巡视各处城防工事,他疲惫不堪的脸面上露出了几许宽慰的笑容。洛阳瓮城外的层层工事既巧又坚且隐蔽,城内洛阳中学的核心阵地也无可挑剔。这是统帅部的大本营,他邱行湘将在这里或全军覆没,或建树奇功。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如神兵天将,把洛阳城围了个密不透风。
三月十一日午前,城外围据点大部已被肃清。九龙台、潞泽会馆工事坚固,素以指挥果断著称的陈士榘当即命令部队“围困监视”,准备于黄昏时攻城。
此刻,邱行湘立于东门城楼上,望远镜使他目及十里之外。烟雨朦胧之中,满目共军,被击溃的青年军骑兵队四下奔逃;然而潮水般的共军攻城队伍在九龙台、潞泽会馆受阻,数次攻打,数次败退……
邱行湘即致电蒋介石:“我军士气旺盛,迭挫凶锋,斩获甚丰……”
蒋介石复电褒奖:“以寡胜众,殊堪嘉奖。希激励三军,坚守阵地,配合外围兵团,聚歼来犯之敌。”
蒋经国也来电,对邱行湘和青年军大加赞赏。
邱行湘顿生一种“大英雄舍我其谁”的豪迈。他淡然一笑,命令政工处处长赖钟声:“南京来电立即传达到全体官兵,以励斗志!”
华野第三纵队司令员孙继先在东关前沿阵地的隐蔽处观察地形,邱行湘在工事上下的功夫着实令他吃惊。东门外,东西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就有五道铁丝网、四道鹿砦、三层地堡、两道外壕;整个东门都被汽油桶、沙土袋、砖头瓦块塞得严严实实;城门、城墙、地堡上的枪眼密如蜂窝。有报告说,还有许多地下工事。
孙继先认为如此复杂坚固的工事非一般力量所能攻克,他回到指挥部召开纵队首脑会议,决定改连突击梯队为营突击梯队,技巧攻击与强攻交替进行。
三月十一日十九时,孙继先下达攻城命令。
隆隆的炮声夹杂着浓重而剧烈的爆破声冲天而起,密集的自动火器如疾风骤雨。在炮火的掩护下,突击队向东门冲击。
孙继先摊开洛阳地域地图,注视着战斗的每一个进程与变化。
第八师王师长电话:“已排除东桥头到瓮城门的障碍,正向瓮城发展。”
赶巧,“惊蛰”后的第一个春雷这时炸响,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顿时天昏地暗,雷炮交加。孙继先脸上的神情如同这突变的天气倏地阴沉下来,这春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果然——王师长电话:“遍地泥水,路滑难行,前进困难。”
第九师何师长电话:“部队受阻城下,伤亡很大。”
少顷,王师长又来电话:“二连突进瓮城。”
手表的秒针缓缓地移动着。枪炮声愈加激烈,雨也愈下愈大,仿佛把天空捅漏了一般。
担负突破东门重任的是第八师第二十三团一营。华野第八师能攻善守,被陈毅称赞为“很好的头等兵团”。一营是该师的尖刀、拳头,打过许多漂亮的攻坚战。营长张明猛而不鲁,是个创造过无数战场奇迹的传奇人物。
尽管如此,攻打设防如此坚固的洛阳城,对于第八师和张明仍是一个新的高难课题。张明一反过去传统的攻城之策,大胆采取全营三个连分段爆破、分段突击的新方案。
电闪雷鸣中,张明营的勇士们迎着火网穿插爆破,一连突破几道工事,拿下了瓮城,雄伟的洛阳东门和高耸的城楼展现在眼前。张明背部受重伤,他推开担架,继续指挥部队作战。
一连连长许万堂带领全连冲入瓮城,对东城门实施爆破。敌人的炮火疾风骤雨般袭来,爆破排伤亡大半,小火力队几乎被打光,整个瓮城一片火海。一个牺牲的战士的头部和腰身以下全被炮弹炸起的泥土埋住了,只有宽阔的脊背露在外面,像一级被硝烟熏染过的石阶,宽大、坚实、凝重。每一个突击队的战士都必须踏着他的脊背才能跨上汽油桶,冲进突破口。这个伟大的战士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的血肉之躯又成为胜利的“桥梁”和“跳板”。当年的战地记者尚力科说:“过了多少年月,这位无名战士的感人形象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应该永远纪念他,感谢他!”
十二日零点四十分,王师长电话:“张明这个营攻得好!东门被突破,城门被轰开!已占领城楼,城里的电灯还亮着呢!司令员,光这个东门就用了五百斤炸药、一千多发炮弹!”
听得出,王师长已按捺不住兴奋,孙继先和纵队政委丁秋生连连叫好。
几分钟后,王师长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敌人集中炮火向我突破口猛烈轰击,后续部队无法前进,突击营的电话中断……”
情况骤然紧急。此刻,西门、南门等突破口都还未突破,敌人会集中所有的炮火和预备队对付从东门突进去的部队。孙继先和丁秋生迅速交换了意见,立即把第二十四团和正在攻东北门的第二十二、二十一团调至东门,从突破口强行入城,投入巷战。
“一旅!赵云飞,赵云飞!你他妈的不把东门的突破口给我夺回来,我把你碎尸万段!”
邱行湘重重地扔下话筒。仅仅三个小时,城垣就被共军攻破,打乱了所有的部署。他意识到,能否夺回城垣是洛阳一战成败的关键。
邱行湘调重炮猛烈射击,遮断东门通道,可是效果不大。共军的士兵杀红了眼。炮弹枪弹如雨,像砍高粱似的,把冲在前面的共军一排排齐刷刷地击倒,转眼后面一排排又齐刷刷跃上来,源源不断。突破口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拥进城的共军向东门大街漫开,败退的守军均缩集民房内。共军逐屋争夺,进展迅速。
如果不能把突入城内的共军歼灭,外围兵团又不能及时赶到,城池失守无疑。邱行湘坐进吉普车东奔西走,亲自指挥巷战。
十二日中午,情况愈加危急,邱行湘连电南京告急。
蒋介石回电:“已饬外围兵团兼程驰援,希鼓励三军,坚守阵地。”
周希汉焦急万分。第二十九团两次攻打西门未能成功,突入东门的华野兄弟部队在城内孤军奋战,他如坐火山。陈赓来电:进城的道路有两条,或继续攻打,或从华野打开的东门突入。
这犹如火上加油,令周希汉感到羞辱,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自卷的“炮筒”。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入城?兵力过于集中,在巷战中又不便展开,反而容易让敌人的炮火杀伤。司令员分明是在“激将”。
周希汉抓起电话,要通了赵华青的第二十八团。第二十八团是一支以红军为骨干组建起来的老部队,打过许多漂亮仗,荣获过“夜战常胜军”的称号。周希汉在电话里劈头一句:“老二团吗?”
“老二团”是太行山人民对第二十八团的称呼,即抗日战争中的一二九师三八六旅第七七二团。赵华青愣住了,旅长从不这样称呼二十八团呀。还未待赵华青接话,周希汉又是一句:“‘夜战常胜军’吗?”
赵华青顿悟,直觉得血往上涌:“旅长,我是赵华青!”
“二十九团没有攻开西门。现在我旅入城的路有两条,一是继续攻打西门,二是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入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旅长,坚决打!排除一切困难,打开西门!”
“谁打?”
“我们团!”
“白天打还是夜里打?”
“刻不容缓,白天打!”
“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最迟不超过今天下午两点!”
周希汉高兴了,用浓重的麻城口音说:“很好,很好!你们团主攻西门,二十九、三十团在右翼助攻,旅炮兵全力支援你们战斗。东门内兄弟部队正孤军奋战,你们一定要打进西门。我相信红军团,陈司令员也相信红军团!”
下午二时,西城门被攻破。
赵华青率领部队冲入城内,他的一条棉裤腿被鲜血染红了。
失魂落魄的青年军士兵慌不择路,乱成一团。
拥进城的队伍越来越多,顺着大街小巷边追边打,向城中心扩展,逼近了敌指挥部所在的核心阵地——洛阳中学。
邱行湘坐在靠椅上,望着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大蜘蛛。政工处处长赖钟声长吁短叹,一会儿喊上当受骗,不该来这鬼地方任职;一会儿埋怨蒋介石说话不作数,援军迟迟不到。
其实蒋介石颁下的命令已经不少了,只是下面并不那么听话。东线孙元良兵团只派了一个旅,走到黑石关便停住。这是孙震的命令。孙震是对蒋介石把洛阳划归胡宗南管辖不满,给蒋介石的报告是“敌两个纵队扼守,孙元良部受阻于黑石关”。
邱行湘等不来孙兵团,便直电胡琏的第十一师。他和胡琏同是陈诚的宠将,“土木系”中坚。邱行湘相信胡琏不会见死不救。
果然,以骁勇泼辣著名的胡琏有情有义,得报即出援兵。
邱行湘对赖钟声的怨恨叫骂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看蜘蛛结网。他知道第十一师的战斗能力,他们只要答应相救,必能扭转洛阳颓势。只要像这只不屈不挠的蜘蛛,织紧自己的“网”,明天援军一到,他邱行湘就有可能创造出奇迹,打出“第二个四平街”——在四平街大战中,邱行湘临危不惧,与东北野战军逐街逐屋争夺,坚守核心阵地,击退了攻城的部队,功勋显赫,受到蒋介石的赞赏。
十三日,邱行湘刮了胡子,擦亮了黑皮马靴,登上洛阳中学北大楼五层楼顶平台,洪钟般地喊道:“升旗!”
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大旗在蓝天下飘扬起来,邱行湘站在旗下发誓:“一定要死守!援军马上就到!胜利是我们的!”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汇入城内并肩作战,败下阵的青年军纷纷向城西北角的核心阵地逃窜。敌第一旅旅长赵云飞被俘;第二旅旅长盛钟岳丢掉部队,化装藏匿于民家也被抓获。战至傍晚,洛阳青年军的主力已被歼灭,剩下的只有核心阵地和西北城角一个多团的兵力。一些市民拉开铺门,给解放军送来热茶、饭菜;许多青年学生主动协助部队搜捕隐蔽的溃散敌兵。
第二十八团观察所移至距洛阳中学不到一百米的一幢瓦房里,通过被炮弹打穿的墙洞,赵华青和团里几位领导观察着邱行湘最后据守的核心阵地。这里从南到北排列着五幢教学大楼,邱行湘构筑了深沟、高垒、地道、地下室等坚固的集团工事。工事外围筑有一丈五尺高的围墙。墙外是五米宽、六米深的壕沟,壕沿陡立,壕底暗堡密布。据报,洛阳中学里汇集了五千多士兵和大量轻重武器。
核心工事喷吐的火舌连成一片,团观察所的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政委何云峰是个认真的人,有一处没看仔细,就不顾砖瓦横飞,在墙洞旁边看边记。一发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左眼上,顿时鲜血喷了满脸,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瓦砾上。
赵华青脸色都变绿了,急忙抱起何云峰:“政委!政委!”
副团长顾永武嘴唇颤抖着,大骂:“邱行湘,我操你八辈祖宗!”他带着二营向核心阵地压过去……
邱行湘眯着双眼,似笑似颦。
坚固的工事发挥了理想的作用。记不清共军发动了多少次冲锋,核心工事岿然屹立,像一堵墙阻住了外面暴怒的狮子。
连日落雨,飞机不能助战,胡琏的整编第十一师也未能如期来援。如果明天苍天保佑,住了雨,放了晴,天上地上的援军一齐到,那时候……邱行湘跃身冲到望孔前,举起了望远镜。
共军正在外运洛阳仓库的物资。邱行湘判断,共军主力可能准备西撤。但核心阵地仍处在层层包围之中,没有丝毫减弱。他又判断,共军可能因地面攻坚伤亡太大,要进行坑道爆破攻击。
他判断错了。
解放军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集中了中原战场的各种火炮,一齐对准了邱行湘的大本营。
马不停蹄的整编第十一师被阻隔在伊河对岸。这伊河本是条小河,常年水浅而流缓。哪想到上游伏牛山、熊耳山落雨,汇水洛东,使伊河突然变得咆哮湍急,无法涉渡。
邱行湘急电蒋介石:“援军被伊水阻隔,此乃天意,非人之过。邱行湘誓与洛阳共存亡。”
蒋介石痛爱交加,下令飞机冒雨起飞:“洛阳可以丢,邱行湘一定给我接出来!”
俞济时知道飞机场早已落入共军手中,但还是把飞机派了出去。飞机在洛阳上空盘旋了一圈,匆匆而返。
三月十四日,二百多门大炮齐发,对核心阵地进行毁灭性轰击。炮弹如倾盆大雨泼泻而去。在巨大的轰鸣中,工事倒塌了,五座大楼腾起熊熊烈焰,据守在里面的总预备队死伤无数,第四团代理团长朱驱被当场击毙。弹片擦伤邱行湘的后脑,粗壮的短发立刻被染红了。
高悬在北大楼的青天白日旗在漫天大火中倒下了。
四十分钟后,华野第三纵队第八、九师从东、北面,陈谢兵团第四纵队第十旅第二十八、二十九团从西、南两面,同时向核心阵地突进。火光烛天,烧透了夜空。解放军势若潮涌,防不胜防。邱行湘指挥残部从旷地打到楼内,从地上打到地下,最后钻进了暗堡。
大势已去。
在枪炮间歇的瞬间,邱行湘回光返照般地一震,听到了从伊河边上传来的紧密枪声。他大笑两声,转身钻出暗堡,进外壕,入坑道,指挥残部堵住东西两头的坑道口:“援军已经进了洛阳城!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者,悬赏千万元!不战而逃者,就地正法!”
垮了精神的士兵如同去了骨的肉,即便悬赏金条也唤不起招架之力了。
深夜十二时,邱行湘被解放军从坑道里活捉出来。
天亮了,竟是一个艳阳天。邱行湘悲戚地望着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无限感慨“盼了它多少天,如今虎落平阳,一切休矣,它却出来了!”
他被押到一间屋子。他认得出,这是参议会议厅。几天前,他还在这里主持开会,与同僚推杯换盏。
走进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络腮胡子,架着近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活泼的眼睛:“老同学,我叫陈赓。你是黄埔军校第五期的吧?”
邱行湘知道这位同窗。陈赓救过总裁的命,在黄埔军校同学的心目中,他是个传奇人物。
“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能否获得人民的谅解,要看你是不是能自己解放自己。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言罢,吩咐护送邱行湘的人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他路上食用。邱行湘怀疑自己的听觉。他并不在乎几十磅肉罐头,但他对共产党的认识却是从这猪肉罐头开始的。
第十九章 逐鹿中原
一九四八年四月至七月
叶县 宝丰 宛西 豫东
1
打下洛阳后,刘邓指挥部跨过平汉路继续西进,在敌军分散驻扎的空隙之中迂回穿插,数日之后抵达叶县郭店。
杨国宇以他的高效率、快节奏安排首长、部队的住处,事毕,天已大亮。他一身酸懒,伸展胳膊打了个哈欠,正想躲到角落打个盹儿,后面有人唤他:“杨大人。”邓小平背着手,脚步匆匆,“杨大人呐,你的眼睛很大。有个问题,不晓得你发现没有?”
杨国宇的大眼睛圆溜溜地望着邓小平:“请二号指示。”
“部队天天行军打仗,不少战士还光着脚板没有鞋子穿,这是个大问题哟!”
部队转出大别山,吃、穿、武器弹药,没有一样不是亟待解决的。一支“叫花子”般的部队要想改变现状,困难犹如移山填海;而且部队一直在流动之中,没有时间好好休整,没有相应的后方供给。杨国宇不仅看到了战士的光脚板,也看到了刘伯承、邓小平身上的“开花”棉袄。此时已进四月中旬,正午的太阳把行军中的刘邓晒得满面淌汗,可是没有夏装,只好仍旧穿着破棉袄。
“报告二号,给我十天时间,保证解决鞋子问题。”话说出来了,但杨国宇自己也不知啥子办法可以兑现他的保证。
“好。十天以后,再发现有光脚板的,拿你是问。”
杨国宇转身欲走,又回过头:“邓政委,有些同志在大别山光脚板习惯喽,硬是不愿穿鞋,可属例外哟!”
邓小平笑了:“别耍滑头!”
拐进一座农家小院,邓小平看到院子里支着一口锅,警卫员们正忙着烧火、续水。
刘伯承抱着内衣、内裤,笑呵呵地从东屋走出来:“邓政委,李达有令,要检查部队卫生。我看咱们也该进行一次‘大扫除’了。”
“要得,要得!不能光消灭‘身外之敌’嘛!”邓小平指指警卫员,又说,“还有你们两个小鬼,身上的‘敌人’有没有?一块消灭。”
邓小平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内衣,披着棉袄走进刘伯承的房内。他的情绪很好,剃过的光头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极是精神。
刘伯承面壁而立,望着悬挂的地图。听出邓小平的脚步声,他转身说道:“沙河、豫西、豫陕鄂,三个好战藏书网场啊!邓政委,你看豫陕鄂,有伏牛山、武当山的依托,有桐柏、江汉的前进阵地,水寨又少,没有大山,最适于部队运动和作战。”
“汉水区是敌人最大的弱点。此地既可渡江,亦能入川,且是敌人的结合部。”
几天前,中共中央军委电示刘邓:你们新的行动方向是豫西南、鄂西、豫西北及整个汉水流域。歼灭分散之敌,调动平汉线以东之敌向平汉线以西,以利粟兵团行动。
刘伯承的放大镜在地图上移动着,移到了宛西。
“这里地处豫陕鄂三省要冲,封建势力甚强,共有二十八个保安团,对我发展、巩固豫陕鄂根据地和进一步向汉水流域发展是一大障碍。”邓小平指着宛西四县——邓县、镇子、内乡、淅川,说,“想扫除这个障碍,必须首先拔掉这四颗钉子。蒋介石怕我入川,必调平汉线以东之敌来援,这就为粟裕南下开了通道。”
刘伯承沉默了几分钟,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好,先拿下宛西!”
“伯承,我们到了豫陕鄂区,算是对中原全貌有了全面的了解。”邓小平用手拂着青色光头,兴奋之色飞扬在眉梢,大有登上中岳嵩山一览中原之感。刘伯承微笑着,笑得很尽情。作为战略家、军事家,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有一说,谓之为“四水三山会中原”。
四水——江、淮、河、汉;三山——泰山、大别山、伏牛山。
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是太满意了,他在军事会议上说:“这里有好的战场,可以背靠伏牛山、武当山,依托江汉做前进阵地,向西南发展,威胁敌长江防线和大巴山防线。这里是白崇禧、顾祝同、胡宗南三个集团的结合部,抓住这里就抓住了敌人中原防御体系的要害和弱点,随后 调动敌人向西,以利大别山根据地的巩固。在这里作战可以四面策应,除了向南以外,西可以策应西北野战军向西安、潼关方向作战,威胁敌人的要地;东可以策应粟裕兵团南渡黄河,在豫东、鲁西作战;北可以与太岳、太行老根据地联系。”
刘邓大军一转出大别山,敏锐的白崇禧也有一说,谓之“八方风雨会中原”。白崇禧的参谋长徐祖贻曾对这“八方风雨”之说仔细琢磨了一番:刘邓转出大别山西进,已经到了豫陕鄂;陈谢、陈唐打下洛阳,正在豫西一带游动,策应刘邓;暂归华野指挥的王秉璋第十一纵队攻占鲁西南,前锋指向徐州;粟裕兵团集结于黄河北岸的濮阳,有说意在徐州,又说谋图郑州;许世友、谭震林主力于济南、徐州之间窜动;韦国清、陈丕显陈兵徐州、东海线西侧;彭德怀、贺龙威胁西安;聂荣臻、徐向前直逐豫北……岂不是八方风雨吗?
对于中原局势,蒋介石自然不会无视,但话说出来却沉沉稳稳:“一群流寇,打烂仗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在大别山待不下去,又四处流窜,好得很。打正规战,大兵团正面对抗正是我们期望的.99lib?。他一伙群氓,懂什么正规战、阵地战?所以,要抓住这个战机!中原决战,胜在我手!”为了赢得这盘棋,蒋介石在中原摆下三个整编军、三十四个整编师、七十九个旅,共五十四万六千官兵。如此重兵布阵,似赌徒下了重重的筹码。
刘伯承、邓小平望着满壁悬挂的中原作战地图,注视着那红红蓝蓝的箭头虚线标记,如闻金鸣如见旌动。广袤的中原大地大有剑气冲而南斗平、班师急而山岳动之势。
刘伯承用手轻轻叩击地图:“中原,好一个逐鹿场!”
邓小平诙谐地一笑:“鹿死谁手?敢问猎鹿人。”
刘伯承大笑,又突然问道:“邓政委哟,好久不见你打牌了嘛!”
邓小平眼睛眯起:“司令员,你也有此雅兴了?”
“哈哈……打牌我是门外汉,但可以看你们打嘛!今天部队休息,我们也放松放松!”
院子里有块捶布石,邓小平在上面垫了块砖,盘腿而坐,招呼几个参谋围着捶布石各占一方,开始洗牌发牌。
刘伯承眼神不济,刚眨眼,但见一叠牌从邓小平手里流星般向四处飞出,落在捶布石上竟是漂亮的四个扇形,不由叫绝。
这四叠牌便是决胜的阵脚、鏖战的兵马。打的是四十分,对门是盟军。牌局如战局,一张牌甩出,厮杀开始了。
邓小平瞟了一眼手中牌,三两下排列组合,唰地收起,再不翻看,已经全部记在脑子里,只待信手拈出了。
刚甩了一圈,机要参谋送来电报。
刘伯承接过,阅后神情变得严肃。
电报是粟裕发来的。电文一千三百字,对即将实施的,由他率领三个纵队南下渡江的第二个“跃进”提出异议,请刘邓予以指正。
刘伯承大感意外,这种改变中央战略方针而牵动全局的意见,其严重性是显而易见的。作为第一个战略跃进执行者的刘伯承,深知毛泽东对渡江再次跃进的钟爱,而这种钟爱是源于宏大的战略构想、精到的军事理论分析,且有千里跃进大别山、扭转战争车轮的伟大实践为依据的。
毛泽东寄粟裕以厚望。与毛泽东同样有诗人气质的陈毅赴陕北领受机宜后,激动不已,预期此举必将促使蒋介石统治迅速崩溃,遂挥毫写下“五年胜利今可卜,稳渡长江遣粟郎”的诗句。
对于这样一项既有理论基础又具实践经验,并经过数月详尽筹划、周密准备的重大战略决策,还可能提出异议吗?
然而粟裕的电文又是具有很强说服力的。从全局看,要想改变中原战局,进而协调全国其他战场,彻底打败蒋介石;必须在中原、华东打几个大歼灭战,把敌人主力消灭在长江以北。而这个条件在中原正在成熟。如果集中刘邓、陈粟、陈谢三军力量,既能攻坚,又能打援。一个战役可以发展成两三个阶段来打,即可有效地歼灭敌军主力,迅速改变中原战局。而分兵南渡长江,虽可以调动一批敌军南去,但蒋介石主力是半机械化部队,是敌在中原的骨干,不会被调至江南;而桂系主力,因蒋介石害怕纵虎归山,也不会把它调往江南。如果只调走一些二、三等部队,中原我军所受到的压力并未减轻多少;而我军却因从中原调走了几个坚强的主力纵队,削弱了自己的突击力量,显然是不合算的。更何况这三个有重装备的纵队过江,必定要弃掉全部辎重,遇到敌人稍为坚固的设防,不仅难以攻克,而且会增加伤亡。无法进行伤员的安置、粮食的筹集、弹药的供应,这些都会严重削弱部队的战斗力。既然三个坚强的主力纵队南渡长江调不走敌人在中原的主力部队,反而分散我军兵力,增加在中原战场打大歼灭战的困难;那么这就难以在短期内改变敌我兵力对比,进一步改善中原战局。而我进入江南的部队,由于作战环境的艰苦,也发挥不了善打野战的长处。在渡江南进转战过程中,三个纵队预计会有五万人的减员。如果将所付出的损失用在中原作战,完全可能消灭敌军好几个整编师。
刘伯承的思绪沸腾起来,他被表面沉默谦逊、寡言少语而内心深处却叱咤风云的粟裕震撼了。
邓小平看过电报,沉吟片刻,又展开了手中的扑克牌。
“大王”没有,“主牌”三张,“分儿”倒不少。这个牌怎么打?
邓小平眼前晃动的不再是牌,而是粟裕那双深凹的眼睛。“这是一位后起之秀,一个了不起的战略家。”邓小平眯起眼睛,把一手牌合起展开,展开合起,由衷地赞叹。
刘伯承踱着步子,走到邓小平身后,似看又非看。
三圈牌下去,邓小平大胆地甩出一张“老K”,赢得了第一个十分。五圈过后,邓小平已经赢得三十五分。
刘伯承被吸引住,静观那决定胜负的五分如何夺取。
邓小平扣住牌,微闭眼。打到第九圈,邓小平把最后五分押了上去,“对门”一个配合,四十分拿到手,成功地“上台”了。
刘伯承笑道:“好悬!你怎么知道‘对门’有这个实力?”
“这和你司令员领兵打仗是一个道理,知己知彼还要知友邻。两个回合下来,他们手中有什么牌,我清清楚楚,心中有数。”
邓小平拍拍屁股上的土,随刘伯承走进屋内。
刘伯承又一次展开电报:“你怎么看粟裕的来电?”
邓小平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很有道理,值得考虑。”刘伯承点点头:“手里的‘主牌’不多,‘抠底’便不如‘争分’取胜的把握大,你说是不是?”
“哈哈……师长,藏而不露!你原来是精通牌道的嘛!”邓小平走近地图,说,“敌人目前在淮河以北机动作战者为九个整编师;而我方野战部队为二十万人,如果粟兵团加入中原作战,则为三十万人。我们和陈粟、陈谢三路相互配合,寻机歼灭敌两到三个师,即可完全掌握中原主动权!”
刘伯承踱步,驻足:“正如粟裕所说,自去年七月开始,减轻老解放区负担,避免后方崩溃的战略任务,已由于三军挺进中原而完成。没有必要放弃集中主力在中原歼敌的机会,而急于跃进江南。目前,中原会战的局势已经形成。今后要攻克的城市越来越大,仗也必然从游击战转入阵地战。这样,必须有强大的火力才能迅速有效地大量歼敌,并需要大兵团协同作战才能歼灭旅、师乃至兵团建制的敌军。粟裕的三个纵队,无论火力装备,还是作战能力,都是一流的。三军合力中原作战,不仅能迅速改变中原局势,并可直接影响到全国各战场。”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刘伯承摘下眼镜,感慨道:“粟裕了不起啊!改变中央既定的战略方针,是要有些勇气的。”
邓小平:“而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粟裕不仅目光敏锐,有独到的军事谋略,还是一个胸怀坦荡、无私无畏的人。他需要我们的支持。”
刘伯承点头:“粟裕是个周密的人,他来电征求我们的意见,是恐有不周干扰了中央的决策。既然他的提议于全局有利,我们应该支持。我们给中央军委和粟裕发个电报,提出我们的看法。有时从局部看到的问题,会对中央的全局决策有参考价值。与此同时,我们下一步的作战方向应继续向西,按原计划展开宛西战役。”
刘伯承的目光又回到地图上:“无论粟兵团渡江南下还是加入中原作战,都需要引敌西调,使他们顺利渡过黄河,跳出濮阳。”
四月十八日,刘伯承、邓小平下达“宛西战役”命令。
同日,刘邓联名发电报给中央军委和陈粟:
照现在情况看来,我们担心的是过江很少把握。……如果过江自身准备尚不充分,则以迟出几个月为好(先派多支小部队去)……如果粟部迟出,加入中原作战,争取在半后方作战情况下多歼灭些敌人,而后再出,亦属稳妥,亦可打开中原战局。
2
向西方略调动了中原各路国民党军主力。在敌人金鸣旌乱车辚辚中,刘伯承、邓小平发起的宛西战役胜利结束。自五月二日至十七日,半个月中共歼敌正规军九千七百余人,歼敌保安部队五个团,重创十三个团,计一万二千余人;收复镇平、内乡、淅川、邓县、许昌等九个城镇,为即将展开的中原大战准备了战场。
戎马倥偬,中原指挥部成立,各路将星云集。财大气粗的陈毅人没到任,先送来了两辆崭新的美式吉普,还有五条火腿。
为直接配合华野粟兵团加入中原作战,继宛西大捷之后,刘邓又决定发起宛东战役;以中原野战军第一、三、六纵队组成东兵团,由陈锡联指挥佯攻确山,吸引与滞留敌整编第十八军胡琏部于漯河以南地区,调动张轸兵团之整编第十、二十、五十八师由南阳东援确山,一石双鸟,达到既歼敌有生力量又减轻粟裕渡河压力的目的。同时,以陈赓指挥中野第二、四、十纵队及桐柏军区部队组成西兵团,由南阳地区张轸兵团东进,在赊旗镇、康河以东地区配合东兵团,截击围歼该敌于运动中。作战时间定于五月二十五日。
大战在即,中野指挥部上下繁忙。
入夜,这个名叫商酒务的小村子渐渐静下来。一阵风吹起,浮动在夜色里的野花清香枭枭。
村东头的指挥部,首脑们还在开会。
村西头的一间民房里传出一阵阵笑声。政治部的部长、司令部的处长、情报处的全体参谋都聚在这间草房里,参加柴成文和于乔的婚礼。这对战地鸳鸯被战火相阻,在大别山中各自东西;出山后制图科又安置在豫西军区,同顶一方天,却相见不能。今日可谓“忙中偷闲”,终结为秦晋之好。
油灯下一对新人旧衣旧裤,双腮飞红。没酒,没烟。大伙儿每人一块钱凑份子买了几斤猪肉,煮熟了,摆在桌子中间,油汪汪地腾着热气。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瓷碗,里面是白开水,以水代酒。众口祝词,不停地“碰杯”,说笑,嬉闹。
门板哗啦被推开,杨国宇边歌边舞冲门而入:“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打败老蒋一人发一个!”
满屋哄堂大笑。杨国宇却不笑,从肩上抽下一顶白冷布蚊帐,如献哈达一般,弯腰颔首,捧给柴成文和于乔:“鸳鸯帐子一顶,请新娘新郎笑纳。”
杨国宇为这顶蚊帐连腿都跑细了,脸也被“钉子”碰扁了。后勤供应奇缺,谁也不好怪。战地洞房原本就是简陋的,两块门板一拼,两个人的背包一打开,就是婚床。只是杨国宇不过意,这一带蚊虫奇多,岂能让成群结队的蚊子搅和了“一刻千金”的新婚之夜?奔来跑去,终于弄来了这顶蚊帐。
一个参谋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几把枣子:“差点儿忘了,房东大婶让带的,说是让新娘、新郎吃。”
就有人起哄:“枣子,枣子,早得贵子!新娘子,吃啊!”
于乔清秀的脸上又飞起艳艳的红晕。杨国宇一本正经地说:“于乔,红啥子脸嘛。一个儿子一个兵。我们转出大别山,正缺兵呢,你要积极为革命作贡献嘛!”
众人说着笑着,砰砰啪啪地撞起粗瓷碗。
烽火连天的岁月难得这样开心,闹到深夜,有人听到一声鸡叫,才意识到应该离去了,于是一个个匆忙离席。临走时,杨国宇从怀里摸出三块银元,带着他的体温,放在柴成文手里:“只有这点点。成家了,总有用钱的地方。”这三块银元是杨国宇渡黄河南下时揣在怀里的,揣了将近一年,没舍得动。
柴成文把三块银元握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深人静,于乔铺床,发现张廷发留下了枕头面——白细布,粉红丝线绣了一对儿荷花。
柴成文说:“这对儿枕头面,张廷发背了很久。”
矮小的洞房是如此简陋、窘迫,又是如此富足、堂皇……
鸡又叫了,村东头的会议结束。张际春笑道:“咱们这儿今天有桩大喜事。”
李达一拍脑门:“对了!今天柴成文结婚!”
刘伯承停住按太阳穴的手:“哎哟,那咱们要去祝贺祝贺!”
邓小平笑着指指手表:“凌晨两点,现在去,恐怕不是时机吧?”
刘伯承哈哈大笑:“糊涂糊涂,真糊涂噢!明天再去吧。”
天没亮,柴成文、于乔已经各自打好了背包。制图科要扩编,于乔要去军政大学调学生。宛东战役、中原大战即将展开,有许多情报准备工作也在等着柴成文。
踏着重重晨露,柴成文把于乔送到村口,取下背上的背包,仔细系在于乔肩上:“多保重……”
3
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有两个比喻:一曰“逐鹿场”,一曰“篮球场”——中原逐鹿犹如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几名队员上场,有打前锋的,有打后卫的,有的中场掩护,有的突袭投篮,有章有法,配合默契。
正当宛东战役打得热闹,敌整编第十八军被刘伯承、邓小平调动南下的时候,粟裕率华野第一、四、六纵队乘势于五月三十日至六月一日渡过黄河加入中原作战。此时,留在中原的华野第三、八纵队已经兵临古都开封城下,准备“投篮”了。
时值南京“国大”闭幕不久,上上下下,你争我吵尚未平息。留在南京的河南籍“国大”代表、参议员们忽然听到开封被围,顿时如丧考妣。惶惶之中,一群遗老遗少你搀我扶,跌撞蹒跚闯入总统府,一声号啕,伏跪在蒋介石面前:“蒋公!蒋公!救救开封!古都汴梁,万万丢不得呀!”
被总统竞选折腾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的蒋介石不得不耐住性子,露出笑容,将众人扶起,安抚道:“诸公受惊了。其实大可不必。开封城内有重兵防守,城防坚固巧妙;外面又有我邱(清泉)兵团、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兵团八方呼应,绝可确保无虞。诸公多虑,多虑啦。”
话虽这么说,但蒋介石内心方寸已乱。
六月二十二日晨,开封解放。
六月二十七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中原野战军在上蔡地区阻敌援汴,战斗之后休整。部队召开报告会,由陈毅传达毛泽东的指示,刘伯承也在座。
陈毅双手撑案,解开衣襟,亮开大嗓门:“同志们很盼望得到中央的指示。毛主席和党中央是很关心中原部队的,因为你们大别山兵团无后方作战一年,战略成就最大,吃的苦也不少;第二是陈谢兵团,四、九两纵队过黄河也是无后方作战。中央给我任务,要我代表中央向中原局、中原全体同志致敬!”
掌声。
“毛主席在《评西北大捷兼论解放军的新式整军运动》中说,‘我刘邓、陈粟、陈谢三路野战大军,从去年夏秋起渡河南进,纵横驰骋于江淮河汉之间,歼灭大量敌人,调动和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一百六十多个旅中约九十个旅左右于自己的周围,迫使蒋军处于被动地位,起了决定性的战略作用,获得全国人民的称赞’。光荣啊,同志哥们!”
刘伯承笑起来。陈毅越讲越兴奋,天气又热,衬衣全被汗水湿透了。他点上一支烟,抡起大蒲扇。
刘伯承:“我讲过,这里就是逐鹿场。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有没有勇气……”
陈毅把大蒲扇猛一拍:“对头。又想光荣,又不想再干,没有胆量,没有智慧,你逐鬼的鹿?!记得有两句唐诗:‘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好像是魏征的诗。伯承,是不是?”
刘伯承笑道:“你是文武双全的将才,记得不错,是魏征的。魏征是冀南人,巨鹿的,王蕴瑞的老乡。”
满场哈哈大笑。第二纵队参谋长王蕴摩挲着脸上的胡茬子,笑得很有气度,似乎一下子沾了那位唐代宰相的灵气。
这时,机要参谋给刘伯承送来了粟裕的电报。粟裕电告睢杞战役已经打响,预计七月一日结束战斗;请中原野战军迟滞胡琏、吴绍周两兵团,阻止他们北援。
当下,刘伯承、陈毅把报告会改为战斗动员大会,即令中野第一、二、四纵队于当夜,分由襄城南北向指定地区开进。
回到中野指挥部,刘伯承、陈毅与坐镇指挥部的邓小平通宵研究,于六月二十九日晨发布了《战字第一号命令》。随即组成了一个百余人的前线指挥部,由刘、邓、陈亲自率领,于当日十七时三十分冒雨出发,连夜开赴前线,指挥平汉路方面的阻援作战。
纵队的一些团营部队有的刚开到休整地,接令后立即套上烫洗后还没有干的棉袄(外线作战,物资供应不上,六月里还穿着棉袄)集合。战士们莫名其妙,不是要休整吗?怎么又出发?干部们来不及动员,分头插到各排的行列里,一面行军,一面交代任务。半天一夜行军一百八十里,终于赶在由驻马店北进的吴绍周兵团之前到达郾城、漯河、西平、遂平一线,予吴绍周以迎头痛歼,同时吸引胡琏兵团西顾,为主战场上的粟裕成功“投篮”创造了条件。
七月八日,豫东战役胜利结束。
华野继开封歼敌三万八千人之后,睢杞战役又歼敌五万。
中野在钳制、阻击战中歼敌四千八百人,自己伤亡二千五百人。
面对这种战果和伤亡,刘伯承教育中野部队:“打仗如打球,要有全局观念。球场上有前锋、中锋、后卫,不能看到前锋投篮就觉得后卫吃亏。这回你是后卫,可是以前你也打过前锋。还要说清楚,不会因为你这次啃了骨头,下回就一定让你吃肉。”
七月十一日,中共中央发来贺电:
庆祝你们继开封胜利之后,在豫东歼灭蒋敌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兵团等五万人的伟大胜利。这一辉煌胜利,正给蒋介石“肃清中原”的呓语以迎头痛击,同时,也正使我军更有利地进入了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第三年度。
蒋介石还是敢于面对失败的。豫东战役结束后,他当即召开了军事检讨会,在《中原会战经过与检讨》中,对自己的对手有这样的分析:“此次会战,共军表现特异的有三点——敢集中主力做大规模之会战决战;敢攻袭大据点;对战场要点敢做顽强固守,反复争夺。”
豫东战役的胜利改变了中原战场的战略态势。从此,在中原战场,国民党军队失去了发起战役性进攻的能力。
第二十章 刀劈三关
一九四八年七月至八月
武汉 襄阳 南京 宝丰
1
白崇禧又坐在武汉这幢小洋楼的白藤凉椅上。
五月二十三日,蒋介石在他的官邸召见白崇禧。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蒋介石先是大谈全国战局,讲华中的战略地位如何重要,而后大有忍痛割爱之慨地说:“健生兄,在中国,你是有数的军事家,这是有目共睹、国内外公认的。我想请你出任华中剿匪总司令部的总司令,驻节武汉,指挥华中军事,你意如何?”
白崇禧爱听恭维话,却也不得不防。“国大”期间为保驾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白崇禧和夫人马佩璋不遗余力,惹恼了蒋介石。他担心蒋介石报复。
白崇禧沉吟片刻,有意让蒋介石感觉到他清明如镜,深知这“器重”后面的真正用意,而后缓缓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只有接受委员长的任命。但我以为,华中成立剿总,应以保卫南京这一政治中心为它的基本任务。而为达此目的,必须确立‘守江必先守淮’的战略方针。总结九江指挥部这几个月来的经验教训,中原大军必须统一指挥,不能分割使用。建议将剿总设在蚌埠,俾能紧靠南京,在徐蚌间江淮山岭地带运用攻势防御,坚持长期作战——”蒋介石摆手,打断白崇禧:“我打算在华中设两个战区,华中剿总设汉口;徐州另设剿总,由刘经扶(刘峙)负责。这样,两战区可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白崇禧压着的火腾地蹿起。本来从南京“外放”已是对他的凌辱,又把在郑州“落马”的刘峙弄出来同他相提并论、并驾齐驱,也太过分了吧!他呷口茶水,压下一腔怒气,说:“中原大军分割使用,将来必败无疑。此一问题关系重大,容考虑一下再说。”
不料,蒋介石不等白崇禧“考虑”,便将人事调动方案公布于世。白崇禧气血冲头,拍案大骂,偕同夫人不辞而别,跑到上海新买的公馆里去了。
蒋介石本想不理睬这个桂系头目的“耍赖”,无奈时局紧张,正是用兵之时;且白崇禧立誓“汉贼不两立”,言行一致,“剿匪”之坚决有目共睹。此外,美国也有反响,司徒雷登打报告给马歇尔说:“白崇禧被解除了国防部长的职务,大概是因为他在国大副总统选举中帮助了李宗仁……蒋似乎怀疑‘桂系’阴谋反对他,因此疏远了那些久经考验的忠实于他自己和国家利益的人。或者,至少是正在失去他们有效的合作。”因此,蒋介石面对白崇禧的“撂挑子”,不得不有所动。但他也不会因此而做更大的让步,只是耐着心派吴忠信到上海,劝白崇禧回南京接受新任命。
白崇禧不予理睬。
张群献策:“要搬白健生,有一个好说客——黄绍竑。”
黄绍竑字季宽,与白崇禧是“同窗”知己。此人不仅在桂系举足轻重,亦因足智多谋、交游广、朋友多,是军政名人。蒋介石曾下了不少工夫想要黄为己用,黄不即不离,超然自在。
端阳节那天,蒋介石借“庆贺端阳”为名,把黄绍竑请到官邸共进午餐,并破例抿了一小口酒。餐毕,蒋介石说:“季宽先生,想请你到上海走一趟,劝劝健生兄以党国大计为重,快去武汉就职。”
当日,黄绍竑便飞抵上海。见面,白崇禧依然有气:“是那个人派你来的吧,煞费心机!”
黄绍竑并不作解释,反问道:“你这几年在南京做官,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有陈小鬼(指陈诚)从中捣蛋,我这个国防部长还能做出什么名堂来?!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的。”
黄绍竑哑然失笑:“事到如今,你还对他们寄予希望吗?你这个‘小诸葛’,实在太不‘亮’了……”
白崇禧一愣,诧异地盯着黄绍竑,茫然不明所以。
黄绍竑说:“这场和共产党打的仗,打不下去喽。蒋介石这样指挥作战,非把手上的本钱全部赔光不可!健生兄啊!你这几年在南京,官做得是不小,却再大也不过是笼中鸟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蒋介石放你出去,你还不赶快远走高飞?”白崇禧若有所思,黄绍竑继续指点,“广西有几个军在华中,你趁早出去把它掌握起来。一旦时机成熟,你就可以在外面造成形势,迫蒋介石下台;让德邻(李宗仁)出来主政,倡导和谈,岂不一举而数善?”
世人只知白崇禧是“小诸葛”,殊不知黄绍竑比小诸葛还“亮”。白崇禧的怨气顿时化为乌有。
六月中旬,白崇禧回到南京,当月二十八日即走马上任。
在华中“剿总”成立的同时,蒋介石下令撤销了武汉行辕,华中真真地成了白崇禧的一统天下。
连日来,白崇禧心旷神怡,以为大可乘此崛起,独霸江南。他的战略布局是:用张轸部守点,张淦兵团做机动,陈明仁的第二十九军和地方部队做境内“清剿”。他得意地把此叫作“火力压倒火力,速度压倒速度,纵深突破纵深”。
昨天,情报系统报告,共军主力正在豫东大战;华中地区没有主要的部队,不会有大的军事行动。白崇禧又是一阵轻松,打算到他的辖境巡视一番,并和驻守襄樊的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康泽通了电话,告之七月二日乘飞机先到他那里。
小风携着鸟语,吹得白崇禧悠然如醉,飘飘然然半入梦中。
康泽的电报搅碎了白崇禧的梦境:
襄樊门户老河口被攻,共军来势猛烈,有五六万人之多。已组织力量反击,事态正在发展中。
白崇禧从凉椅上站起身:“胡扯!共军都在豫东打乱仗呢,他那里哪儿来的共军?五六万,天上掉下来的?”
2
康泽给白崇禧发去电报,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战事也难以置信。他问情报处处长董益三:“攻打老河口的是什么部队?”
这几天,董益三天天接到的华中情报站的情报,也说共军主力全部在豫东会战。转瞬情报就变了“脸”,他亦被弄得晕头转向:“刘伯承的主力全部东调,投入豫东战场——不仅华中情报如此,就是国防部情报厅也是这么通报的。”
康泽质问:“那么老河口的情况怎么解释?”
副司令郭勋祺仗打得多些,插话说:“不要急,也许是小股流寇佯攻。董处长,你快叫老河口的情报组再查!”
康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这天的好兴致被彻底破坏了。
一九四八年七月一日是康泽四十四岁生日。
这天一早,汽车、滑竿准备齐全,大小官员、卫士队簇拥着康泽出城而去;在古亭山泉备下丰盛的宴席,举行别具一格的生日野餐;还带了行军床,以备康泽酒后养神。
山泉叮咚,风轻草鲜,好不惬意。素喜附庸风雅的康泽站在虎头山下,观赏东晋《汉晋春秋》作者——习凿齿的祠堂,兴致极好。野餐之后,醉卧古亭行军床,康泽本想诌几句即兴诗,不料触动了四十四年人生之弦,思绪如烬蝶纷飞。
回眸人生,蒋介石可谓他的知遇恩师。当年从黄埔军校毕业后,蒋介石送他到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回国后,他把莫斯科中山大学左派学生的活动及名单一并密报蒋介石。此种特务才干大受嘉许,从此蒋就把他留在身边,搞保卫、做侍从官,后又专事特务、党务,成了“复兴社”核心人物,是著名的“十三太保”中的一员。
复兴社的使命即反共和为蒋介石排除异己,其组织成员遍及国民党党、政、军及文教部门,军队中所有政训人员都是复兴社分子。康泽的权力之大,可以想见。抗战开始,蒋介石为遮人耳目,将国民党内的秘密组织CC派、复兴社等合并起来,成立了公开的组织——三青团。蒋介石自兼团长,康泽就任掌握实权的组织处处长,并达七年之久。这期间,蒋介石对康泽言听计从,康泽成了国民党内红极一时的人物。直到一九四六年,蒋介石要提高蒋经国在国民党内的领导地位,命其取代了康泽的三青团组织处处长职务,以派康泽到美国“考察”青年工作为名将其闲置起来。
康泽的心冷了些日子,不料回国不久又受重用。他确实想不到自己能当上这个十五绥靖区司令官。蒋介石的许多得力干将,戎马一生的黄埔军校一、二期生也才是兵团司令、绥靖区司令,更多的还是军长、师长。而他康泽黄埔军校三期生,除了干特务、党务外,从未做过正规军的师、团长。平步青云,委以司令官,蒋介石算对得起他的。
上任前蒋介石召见康泽:“襄阳地处要冲,向来是兵家必争之战略要点,是保卫武汉、四川的重镇,所以派你去。”
“校长放心,我知道此去责任重大。只是……那里靠近豫西,刘邓、陈赓的部队都在向那里靠,不知襄樊地区的兵力够不够?”
“这个……这个,那里有三个川军旅……我准备把六十五师、八十五师、二零三师,还可考虑二十师,也交给你指挥。这些兵力足够对付那一带的共军了。”
召见之后,康泽却开始忧虑,蒋介石说的四个师尚是画饼;他没有带过兵,没有正规部队做本钱;襄阳现有的川军两个旅也与他从无历史关系,恐怕难以听调遣。他前思后谋,遂保荐川军出身的郭勋祺做他的副司令,以便通过郭来掌握川军旅。到底是搞特务出身,他还点名要了军统通讯处副处长董益三,做他的情报处长。
年初,康泽到了武汉,发现情况很不妙。那三个旅,一个驻樊城,一个驻老河口,有一个还在河南。共军的野战部队和控制区的地方部队经常在豫鄂交界处活动,襄樊一日数扰,极不安宁。
康泽在武汉住了一个多月,蒋介石答应给他的几个师仍没能调来。此时中原正酝酿着大战,第六十五师在河南商丘作战;第八十五师是武汉行营直接指挥的机动部队,不能调;第二十师在平汉线南段作战,打得正激烈。本来兵力就不够应付,目前襄樊一带又无战事,当然不能调他们来这里“闲置”。国防部说得有道理,康泽只好作罢。但蒋介石还是出面,将第八十五师第二十三旅调往襄阳,作为保驾康泽的“御林军”。
康泽虽不痛快,但再不好说什么了。在国民党上层混了这许多年,他深知内情;无论嫡系、杂牌,要想当官,特别是当大官,都得自己拉队伍。有了军队,蒋介石就会给你封官;没了部队就没了一切。因此军事集团之间为了吞并别人的军队,什么事都做得出。现在他康泽一下子要把几个整编师统到自己翼下,这无异于剜别人的肉,谈何容易?
三月初,康泽登上一架运输机,从武汉起飞,到襄阳就任。当飞至襄樊上空的时候,康泽传令飞机绕空一周。
襄阳的地理位置实属少见。它从东到北再到西北,紧紧被浩瀚的汉水包围着。樊城在北岸与其隔江相望,成了理想的桥头堡。它的南面和西南与城紧密相接的是羊祜山、凤凰山、虎头山等几乎成等边三角形的几个高地,地形险要,可瞰制全城,控制城南和城西的道路。虎头山沿城西向北梯次而下,又有琵琶山、真武山几个绵亘的山头,像一只粗壮的胳膊从南到西把襄阳抱了个结结实实。襄阳城就坐落在这一条水带和一只胳膊的当中。汉水自不易渡,几座山头又彼此呼应,实在是天赐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
href='9038/im'>《史记》载:“襄阳,上流门户,北通汝路,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关越。欲退守江左,则襄阳不如建邺;欲图进中原,则建邺不如襄阳。如御流寇,则建邺、襄阳乃左右臂也。”这座历史名城乃古战场久争之地。战国伍子胥点将练兵,东汉孙坚跨江击刘表,三国关羽水淹七军,皆在此处。那脍炙人口的“三顾茅庐”故事就发生在城西卧龙冈下的隆中;宋朝忠良岳飞也在此大败金兵;明末李闯王率军起义出师湖广,曾在此建都称王……
到了襄阳,康泽先察看城郭。那四周城墙高三丈余,墙上雉堞处处,城墙顶宽二丈余;城门厚重,铁皮封包。北门临汉水天然屏障;东、南、西均有宽两丈、深一丈的护城壕环绕。康泽连声称赞:“有山有水有坚城,共军来五个纵队也休想攻下这铁打的襄阳。”
他随即部署了全区的防务:以战斗力较强的第一六三旅驻防襄阳西北的门户老河口;以第一六四旅驻守樊城;以第一零四旅防守襄阳;以第二十三旅的教导队、宪兵连和新成立的特务营等保护司令部。
康泽又命令加紧构筑工事。羊祜山、虎头山、十字架山等制高点都构筑了大量碉堡、地堡、交通沟,并在交通要道、火力死角及广阔地带密布地雷,构成能相互支援的坚固防御体系……
四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虽然阴气森森,却有独特风光。四十四岁生日虽身处山城,但至尊至上,自有一番天马行空之超然。直到下午三时许,康泽才打道而归。
襄阳不大,司令官的生日自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当地的文武官员、乡绅富贾都来庆寿了。康泽下令大摆酒筵,又邀来樊城的名角儿唱堂会。
高潮之时,女优为司令官轻抒水袖,吟诵“万寿”。二处的一个参谋匆匆而入,耳语报告董益三:“共军正攻老河口,来势很猛。”
董益三愣住,顾不得煞风景,硬着头皮向康泽报告。为了稳定司令官的情绪,他谎说已通知作处理了。康泽先是未听明白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而点点头。他面上虽还保持着镇静,内里却已经慌了神儿,坚持了一会儿,让堂会草草收场。
康泽慌慌张张到了司令部,副司令郭勋祺和情报处处长、作战处处长都已在等候。他问明了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对董益三说:“赶快,赶快报告给白总司令,请他暂时不要来!.t>”
傍晚时分,康泽终于等到了老河口的详细报告:
(1)战斗很激烈,双方的伤亡都很大,不是佯攻的性质;
(2)共军的口音多属晋南豫北一带;
(3)服装有黑色和灰色两种;
(4)武器装备比较好。
郭勋祺说:“攻老河口的部队必是一支野战部队。”
董益三说:“真是奇怪了。说他们不是野战军,仗不会打得这么猛;说他是吧,也不可理解。突然之间,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作战处处长胡学熙面色惨白:“这股共军来历不明,战斗力又很强,我看还是谨慎为好!”
康泽看看郭勋祺:“副司令,你看怎么办?”
郭勋祺说:“我看他们是冲襄阳来的。不如把一六三旅撤到襄阳来,一可减少伤亡,二则加强襄阳的防守。”
康泽点点头:“就这样,下令一六三旅沿汉水南岸向襄阳撤退。”
第一六三旅从老河口撤出,向襄阳急退。不料半路上突然杀出一支共军,第一六三旅惊魂不定,仓促应付,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
康泽重令第一六三旅回到襄阳“固守”,但第一六三旅旅长怕部队拼光了,番号被吊销;因此收拢部队后不惜冒抗命之罪,向沙市方向逃窜,一去不复返。
3
烈日炎炎,万山顶上怪石嶙峋,半人高的灌木遍山丛生。八九个身穿灰、黑两种军装的人,在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八里之外就是襄阳城。
一个眼睛不大,个子不高,壮似小钢炮的人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问左右:“襄阳城有些什么远射程炮和重炮?”
“除八二迫击炮,威力最大的就是八门化学迫击炮了。”
“嗯,没有远程炮,这就好!”他甩了一把脸上的汗,又问,“敌人大山上的重机枪火力,能不能封锁住我们东西进攻的道路?”
“几个主阵地上的火力都被下面的小山挡着,不能直接封锁我们的进攻道路。对进攻道路威胁最大的是琵琶山、真武山、文壁峰。”
他笑着猛击掌:“哈哈……现在康泽算落到我们手里了!”
他是王近山,三十八岁,刘邓大军第六纵队司令员。这位叱咤风云的战将,在豫北战役中负了重伤,伤愈后重新上场了。站在他身旁的是第六纵队第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第十七旅旅长李德生、第十八旅旅长肖永银,着黑色军装的是桐柏军区司令员王宏坤、陕南军区的第十二旅旅长。
豫东会战正激烈,突然冒出一支攻襄阳的队伍,这是刘伯承“棋局”中早就埋下的一枚棋子。
六月初,宛东战役刚结束三天,刘伯承召开纵队领导会议。大家以为司令员要作宛东战役总结,不料一开头他却道:“我们中原区的任务是将战争引向蒋管区,利用敌人的人力、物力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并把这个区域变成向东、向南、向西进攻的基地。中原局势形同一盘大棋,敌我双方大军云集,旗鼓相对。但是这盘棋也不是好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走错,全盘皆输。中原有三山四水,我们依托三山逐鹿中原,把四河变成我们的内河。黄河、淮河已经变成内河。下一步,藏书网我们背靠武当山向东南发展。汉水流域是古战场,我们要将汉水变成我们的内河。在刘峙、白崇禧、张治中集团联合防线上,汉水区是其最大弱点。此地既可渡江,亦能入川,且是敌人之结合部,无法弥补。下一个战役即向襄樊、老河口行动,先侦察情况,看准后突然捕捉守敌围歼之!”
六月十三日,中野下达老河口、襄阳战役的作战命令,计划以第二、四纵队组成西兵团,以第六纵队和桐柏军区主力组成南兵团,由桐柏军区司令员王宏坤统一指挥,于六月下旬向老河口、襄樊发起进攻。这时,华野粟兵团发起了豫东战役。刘邓从战略全局出发,下令暂缓老襄战役,速率第一、二、三、四纵队赴平汉路钳制敌人援军;但是,独独把第六纵队留在唐河地区待命。
刘伯承及新到任的陈毅率部阻敌,第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心急如焚。大敌当前,为何单单将他们闲置一边?他连电请战,要求拉部队上前线。刘伯承回电:“好好休息。”
中野第六纵队能征善战,越黄河,打定陶,巧端六营集,苦战羊山,激战汝河,战功赫赫。在国民党国防部的档案里有如下记载:
刘伯承匪部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下辖三个旅,十六旅旅长尤太忠,十七旅旅长李德生,十八旅旅长肖永银。该纵,长于攻坚,指挥及纪律均佳。匪称之为主力纵队。
这个情报相当准确,不但摸清了指挥官的名字,连部队的特点也掌握了。不过,第六纵队其实是一支年轻的部队,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才组建。正由于新,刘邓才抓得多、抓得紧,所以部队的素质、战斗水平提高得极快。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人民日报》曾发表《向六纵学习》的社论,这是全区部队中唯一获此荣誉的部队。
第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绰号“王疯子”。他十五岁参加红军,每次战斗总是往前跑,直到当上了纵队司令员,还改不了这脾气;以至每次打仗总有六七个警卫员跟着他,一见他性子来了,就把他往后拖。他的“烧铺草”精神全军闻名:一有硬骨头就抢着“啃”,上来就是破釜沉舟的架势——他曰“烧铺草”,即全豁出去了。久而久之,连毛泽东也知道了他这个“王疯子”,戏谑地称赞:“这个‘王疯子’,疯得有水平呢!”
刘邓十分钟爱这位战将,他们把他和他的部队留在后方休整,当然是要派上用场的——六月底,睢杞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汉水地区敌人无力顾及,刘邓就把目光对准了襄樊。
邓小平说:“这局棋,我们要出奇制胜。华野主力在豫东激战,中野主力在平汉线牵着南线敌人,六纵正好出‘边车’袭取襄阳。”
刘伯承说:“是时候了,就出‘边车’!”
随即中野指挥部命令王近山、王宏坤发起襄樊战役。
第六纵队虽是中野的“拳头”部队,但刚从大别山出来不久,人员、武器损耗很大,各旅又留下一个团在大别山坚持斗争。目前全纵只有六个团,连重武器也没有。刘邓提出他们的担心。王近山表态:“今天立下军令状,我六纵坚决打!打得剩一个旅,我当旅长;剩一个团,我当团长;剩一个连,我当连长!”王近山真要被刘伯承的“引而不发”憋疯了。
“王疯子”并不是草莽之辈。接受任务后,他和王宏坤详尽地分析了敌我情况,精密地运筹之后,于七月二日拿下老河口。七月四日,桐柏三分区部队包围了汉水北岸樊城,其余各部沿汉水南岸逼近襄阳,战役完成了第一阶段。七月六日,战役第二阶段开始。
打襄阳,刘邓均有指示。刘伯承说:“要多用点辩证法。在一定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重要。拿下这一点,全盘就得胜了。选择何处下手,要靠自己用脑判断了。”
邓小平说:“打襄阳要纵观全局,通盘计划。像割肉一样,先割哪块,后割哪块;割肥的,还是割瘦的,心中要有数。”
从万山看地形回来,王近山就眼不离地图了。一个将领要想在一幕伟大的战争戏剧中充任成功的演员,那么他的第一个要务就是审慎地研究作战的场地,这样他就可能看清敌我双方在形势上的优劣利害。
两天后,王近山请来了王宏坤和他的几个旅长。他说:“我要破破例,撇开大山,从山下走廊直捣西门,攻破襄阳!”
王宏坤倒吸了口气,未语。历史上打襄阳都是先夺山,后攻城——襄阳的天然地形是稳当的攻城之道。
李德生说:“会不会遇到敌人城内外部队的夹击?”
王近山:“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敌人固守依仗的是什么?山。他们正是想用这些山和我们拼消耗、拖时间。若攻山,正中他们下怀。而如果我们撇开山,直接攻城,正如猛虎掏心。敌人猝不及防,大山的火力又够不着我攻城部队。如果敌人下山更不可怕——脱离了工事,不到两个团的兵力,收拾他很容易。”
王宏坤:“刚才我觉得冒险,但听王司令这么一说,还是有道理的。”
旅长们对司令员的分析很感兴趣。这几位旅长都是王近山自己选中的,个个既有胆量又有灵气。经司令员点拨,他们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思路。
肖永银说:“刘司令员指示我们多用辩证法,说在一定的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最重要的。从襄阳城防看,主攻西门符合这个道理。”
王近山笑了:“英雄所见略同,我计划正是主攻西门。”
李德生说:“攻西门一定要破三关——琵琶山、真武山、西关外的铁佛寺。”
“好,刀劈三关!李德生,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十七旅了。”
尤太忠见司令员考虑得相当成熟,连斩关的部队都定了,忙道:“我们十六旅的任务呢?”
“有你打的——劈开三关后,分兵两路,从东、西门直破襄阳,迫敌放弃大山。王(宏坤)司令员,请桐柏独立团和陕南的十二旅仍继续攻击凤凰山、文壁峰,造成我继续攻山的假象,牵制迷惑敌人,以收出敌不意、攻其不备之效果。”
中野指挥部接到王近山“撇山打城,主攻西门”的作战方案报告,很是赞赏。刘伯承满脸是笑:“襄阳已在我掌中了!这个王近山,真机灵!”
陈毅用扇子敲打着桌子,说:“这个‘王疯子’,还是下险棋的高手嘛!”
邓小平对部属要求严格,不轻易表扬人,特别是对纵队一级的干部,但此时也道:“王近山有两个难得,一是别人叫苦的硬仗,他能主动要求去打,这是勇;二是打硬仗有讲究,这是谋,二者兼得。”
中野当即回电王近山:完全同意作战方案。睢杞已告大捷,白崇禧主力被钳制在周家口一线;对南阳王凌云,已派二纵队前往监视和阻击,十天内援军保证到不了襄阳。后顾之忧可完全解除,望按计划加紧攻击。
王近山命令部队:“襄樊战役不获全胜绝不罢休,不完成三项任务不算全胜。”这三项任务是:第一,抓万名俘虏;第二,缴获化学炮;第三,活捉康泽。
4
七月九日,太阳的余晖收尽,月亮还未升起,四门山炮开始攻琵琶山。
琵琶山不太高,两个高大的碉堡如同一对蟹钳耸立山头,凶恶地踞阻在西关走廊上。浓烈的烟雾中,先锋队用铡刀砍开了岩壁前的铁丝网。
李德生的阵地指挥所一再靠前,冲锋的命令刚下达,王近山的电话就追来了:“快!快!进攻要猛,不顾一切!深思熟虑是战斗前的事,现在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在敌人的火力下停止就是死亡!要叫部队像疯子一样,突然压服敌人!”
三营的战士真像疯了一般,团长苟在合和部队一起冲,如猛虎下山。他们燃起了一堆堆篝火,这是战事进展的标志信号。王近山举着望远镜——刚开始时橘红的信号还在山脚下,二十五分钟后到了山腰,不到一个小时“橘红”上了山顶。
虽然琵琶山拿下来了,但激烈的争夺战我军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第四十九团团长苟在合牺牲了。战士们的刺刀上挑着仇恨,把山头上的顽敌全挑死了。在第十七旅攻琵琶山的同时,陕南二旅、桐柏三分区以攻击和夜摸的技术,先后控制了凤凰山及铁帽山阵地。
康泽正顾着西面,一看南面又失去两处山头,慌了。南山一丢,危及全城,于是又调兵加强南山。这正中王近山下怀。西面兵力一减轻,攻城部队立即对准了真武山。
康泽顾此失彼,乱了阵脚。他的本事本来就不在指挥打仗上,这时只觉得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忙集合了大大小小的头目研究对策。副参谋长易谦主张出击,老等着挨打怎么行?作战处处长胡学熙坚持只能防守,出击等于白白送命!
郭勋祺倒是稳得住,翻来覆去一句话:“坚守据点,不准退!”
吵嚷了半天,对策没拿出来,徒增康泽的烦躁:“别吵了!还是向南京、武汉报告,请求速来援军救襄阳。”
于是又引来新的争吵。董益三坚持说共军攻城部队一共有五个旅,万人左右。胡 5b66." >学熙说董益三的情报不可靠,攻城部队至少有五六万。董益三火了:“你这是谎报军情!”
胡学熙冷笑:“好,好。我谎报,我言过其实!你把敌军报得如此少,上面会给你增派援兵吗?报告为了什么?如果不拨援军,情况这样紧急,董处长,你拿出个良策来吧。”
董益三是情报处处长,他当然要考虑自己的利益:“多报要有根据。不然,上面查下来,我这个情报处长可不负这个责任!”
康泽自然希望多报,这样可以一举三得:一可以请求多派援军解围;二则既然敌众我寡,如果侥幸打退敌军,可居大功;三嘛,即便打了败仗,城不能守,不属无能亦属无罪。康泽不动声色,挥挥手:“好了。让我考虑一下,报告由我来吧。”众人离去后,康泽把胡学熙报的攻城部队又增加了些数字,急电蒋介石、白崇禧。
白崇禧一直为自己地盘内有康泽这么个特务头子很不受用,接电后本不想理睬;但想到如果康泽被歼,共军占了襄阳,恰如后院失火,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遂按下怨气,电令康泽:“当即放弃樊城,秘密集中,全力固守襄阳待援。已令七师等部取道来援,因调兵需要时间,务须固守到七月二十二日。”
李德生率部劈开了第一关,又劈第二关。
真武山高且陡,明碉暗堡一层又一层。山下有河环绕,名曰檀溪。当年刘备逃离襄阳,跨水而过,说的就是这檀溪。
此山距城二里,攻城的队伍一发起进攻,康泽即令化学炮向真武山轰击。黄磷弹爆破后产生的二氧化磷滚滚沸沸,顷刻间,攻城的部队窒息晕倒一片。后续部队用湿毛巾勒住鼻、嘴,又往上攻。满山的酸枣树扎破了脚板;头顶上敌机又来助战,投弹扫射。但是,仅用了二十多分钟,部队就攻上山头,摧毁了三十多个碉堡,占领了真武山。
真武山号称“襄阳城的一把锁”。砸开了这把锁,西门外擂鼓台的工事裸露无遗。据守在此的马团长顶不住,逃进西门。
康泽闻讯,摔了电话。丢掉擂鼓台,共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据守南关的部队也在呼喊顶不住。如果都撤下来,还得了?
康泽不得不杀鸡给猴看了。但是康泽自己不拿这把刀,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他不敢。可是他擅长阴谋——
胡学熙带着马团长来到司令部,说康泽要拿他是问。进了门,只有郭勋祺副司令一人在。郭一副忧虑万端的样子,对马说:“啊呀!你呀你呀,怎么把擂鼓台给丢了?康司令官发大脾气,要严办!他刚出去,一定要把你押起来呢!怎么办?”
胡学熙帮腔道:“康司令官的脾气我们是清楚的,别看他平时话不多,脾气一发,令出必行!这事要请副司令官想个办法才好。”
躲在里屋的康泽焦急地等待马的反应。马团长连声哀求:“副、副司令官,我全仰仗您啦!您无论如何得救救老部下啊……”
郭勋祺着急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看马面色苍白、冷汗四流,才住了脚,道:“办法倒是有,不知马团长能不能办到。”
“副司令官,您为我指活路,我咋能不走呢?您快说吧!”
“好。我问你,敢不敢回去,把擂鼓台夺回来?”
“这……”
胡学熙说:“康司令一回来,你可就……”
“妈的!我把擂鼓台夺回来!反正怎么都是死!”
郭勋祺拍拍马的肩膀:“马团长果然是条汉子!立功赎罪,有种!”
这出戏演得很成功,但是不但擂鼓台没夺回来,连马团长也被共军“收”走了。
第十七旅将进攻的目标锁定了铁佛寺。
这是第三关,也是最难劈的一关。李德生带着参谋长到前沿观察,但见铁佛寺与西门上的敌人成掎角之势,两处火力形成密不透风的交叉火网。若要硬攻,伤亡无疑太大。他们当下决定暂缓攻打铁佛寺,部队从地面转入地下隐蔽作业,昼伏夜出,挖交通沟接近城关。
王近山又巧施一小计,令肖永银率第十八旅隐蔽北进,突然兵临东关护城堤,建立攻城基地。这样城西、城东、城南就都有了攻城的解放军,给康泽一个“迷魂阵”,使其判断不清解放军攻城的主攻点在何处。
白崇禧这小诸葛也被王近山迷惑了,他派出飞机侦察,又汇集各方情报,急电康泽:“根据……判断,匪向我阵地西南面攻击困难,损失重大,将转用部队向我东面攻击。除饬空军轰炸浮桥外,希注意加强城东南面之工事及守备。”
康泽判定攻城部队不会再从西面进攻,急把六千多人的预备队调往南门,以防中断唯一可以与南山据点联系的通路。
李德生大喜,即率部从地面、地下双路进攻,一举拿下了铁佛寺,扫清西关障碍,劈开了第三关。
康泽再无法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又向“校长”告急。
蒋介石正为豫东会战的惨败气恼,康泽的告急又增加了他的忧心。全国战场无一处不成颓势,他寝食不安,心急如焚。他有三怕:一怕共军进关;二怕共军过江;三怕共军入川。而襄阳要冲既可渡江,亦能入川,此战略基地绝不能再出意外。蒋介石一面调集南北大军急援,一面给康泽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安抚。
康司令官:
十一日电悉。南北两方援军最迟于二十日前赶到襄阳,中正负责督促,勿念。至于电中所述匪部装备与战况,以余判断,认为危险期已将过。匪逼至襄阳外围各据点,激战恶斗已达数昼夜。匪部攻势之损失,将比我军伤之更大。而且对方作战皆无后方弹药之接济,照屡次战役之经验,匪部弹药不能持续三日至五日时间。尤其各种炮弹之补充会更为缺乏。在过去数日之激战,其枪炮攻势虽甚凶猛,但其炮弹必因争夺外围山地消耗将尽。何况山炮之威力,并不能轰破我坚固城墙耶!故此次如我决心退守城内,集中全力防御匪部来之办法,则必能击退匪部,确保安全;有时且可乘机转为攻势,歼灭疲乏之残匪。何况有我空军昼夜前来助战,非匪之所能及也。唯此全视主将之智勇与决心而定。历来革命苦战之役,当军民惊慌失措之际,独赖元帅指挥若定,则过一时期必转危为安,一般军民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吾弟经过此番风浪,渡过此一难关,以后不惟胆识可以因之大为长进,而且立名成业亦起于此也。只要信赖余言,坚忍镇定,匪虽凶横,其如何乎。弟以为如何?
中正手启13日
蒋介石电中所指南北两方援军,其北路即张轸所率的第十八军第二十八、十、八十五师。他们接到蒋介石侧援襄阳的命令,行动倒是不慢。但刘伯承早已料到蒋会有此举,而以主力部队将张轸部阻于上蔡、商水地区。他们连平汉线都不能过,更不用想接近襄阳了。南路援军即白崇禧派出的第七、二十师。这两个师驻扎确山,若遵蒋介石令“应取捷径,昼夜兼程”,七天即可到达襄阳。但白崇禧不这么认为。刘伯承用兵“诡诱”,一路上定会设下无数关卡、陷阱。所以他决定不让他的第七师冒此风险,而是“以迂为直”,绕道而行,取国军控制区为行军路线,以防刘伯承“围点打援”。
康泽读了蒋介石那封长电,顿时思路清晰了不少。他考虑,反正共军已围住了东关、西关,南山再守也没什么大作用,即按蒋介石“集中全力退守城内”之电令,于七月十四日下午将南山守军全部撤进城内,紧闭四门,固守待援。他并不知,他翘首以待的援军一路被阻动弹不得,一路还在绕着远道走。
大势已成。
刘伯承高兴地说:“战役关键已过,下面该起网捉鱼了!”
中野指挥部命令:“襄阳攻城部队于七月十五日二十时三十分对襄阳发起总攻,破城歼敌,一定要获全胜!战法上,攻城的指导思想是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钳形突击。重点在西门。”
5
王近山部署:“第六纵队于西门实施主要突破;陕南第十二旅、桐柏军区第二十八旅分别从东北角和东南角攻城、各部会合地点为杨家祠堂康泽司令部。”
王近山把纵队的三个旅全集中于西门外和纵深线上;全纵队拥有山炮、战防炮、迫击炮共二十二门,也全用于西门。二十二门炮加上二十七挺重机枪编为四个火力队,再配上三路纵队的重兵,可谓无坚不摧了。
刀劈“三关”的第十七旅旅长李德生担任破城指挥员。他带着副旅长一直深入最前沿,详尽地观察之后,将敌人城上的地堡、炮楼、火力点绘成平面图,编上号码;再根据攻击目标及自己部队的火器性能一一分工对号,一个周密的作战方案出来了。
王近山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笑了:“哈!你这个李德生,挺科学的嘛!”
生着阔阔脸膛的李德生此时三十刚出头,他愣愣地回答:“刘邓的兵嘛!”此话很中肯。无论是王近山,还是李德生,他们的部署、战法都体现了勇、猛、准,是典型的刘邓部队战斗作风。
炎炎盛夏,城外严严密密围着重兵,襄阳城内二个旅猬集一团。坐镇杨家祠堂指挥部的康泽晚饭喝了半斤老白干,大汗淋漓,却令卫兵紧闭门窗。
康泽在给“校长”的复电中表示,“职当仰体座训,坚忍镇定,团结军民,严明赏罚,誓以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期达固守待援之使命”。他时时期盼援军顷刻到来,越盼越心焦。“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难道真要等到“校长”来电中所说的“最迟”之日七月二十日?据现在的情形看,襄阳城又怎能坚守到二十日?
门开了,胡学熙轻手轻脚走进来:“钧座,城外静得很。”康泽不语。胡学熙怕司令官热出毛病,伸手欲推窗。
康泽喝住:“不开!”
他转身又要去掌灯,康泽又是一声:“不点!”
胡学熙正不知所措,郭勋祺走进来。胖子怕热,进门也要开窗。胡学熙指指康泽,连连摆手。郭勋祺走近康泽:“司令官,城外没有动静,不妙啊!”
跟在郭勋祺后面进来的副参谋长易谦说:“会不会是共军今晚要攻城?”
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只觉得头嗡地一下,似乎屋顶、四壁都向他们挤拢来。就在此瞬间,大炮齐鸣,震天动地。
易谦惊恐地喊:“真的攻城了!”
郭勋祺对着窗外冲天的火光,骂道:“妈的,老子还没见过这种阵势,疯了!”
胡学熙说:“上当了!共匪攻的还是西门。”
巨大的轰鸣吞没了一切声音。康泽指着胡学熙,嘴唇翕动。胡学熙走到他跟前,俯身下去。“快!快问问西门怎么样!”
胡学熙摆摆手,凑到他耳边说:“啥也听不见,等炮火减点儿势头再问吧。”
窗棂咯咯作响,地面簌簌震颤,幽暗的室内被炮火照得时而雪亮,时而橘红。炮火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接着是激烈的机枪声。
胡学熙终于要通了西城守军的电话。城防仍在,只是形势很紧。康泽看看郭勋祺,口气很婉转:“郭副司令,你看我们两个,哪个到西城看看去?”
“当然,当然是我。”郭勋祺带着胡学熙出了司令部,走到十字路口,听到不远处有枪声,一惊,忙同西城联系。据报西城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口,进来一部分共军,人不多,几十个。郭勋祺命令:“组织力量,拼死堵住!进城的共军一个也不能让跑掉,全部消灭!”
胡学熙问:“郭副司令,还到前面去吗?”
“再往前走走吧,西门一攻破就全完了!”
康泽在司令部等消息,见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人。此人一见康泽,浑身筛糠,号啕大哭:“报告司令官,我该死!该死!我把炮丢了,我的炮全丢了呀!他们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化学炮连连长的报告如五雷击顶,一下子把康泽击蒙了。这可是康泽对付攻城共军的一张王牌。没有化学炮,这怎么得了?康泽立刻命令易谦:“赶快!赶快派人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快,赶快!”
派什么人?只剩下一个特务营了。那也得去,化学炮是康泽的命根子。
特务营奉命而去,结果非但化学炮没有夺回来,连特务营也给“搭”进去了。
郭勋祺、胡学熙仓仓皇皇回到司令部。“西门完了。”郭勋祺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胡学熙用电话联系南城,开始说顶不住了;再联系,电话已经中断。除了司令部范围,外面的一切情况都不明了。
康泽让卫士掌灯,用颤抖的手拟了急电,分发蒋介石、顾祝同、白崇禧;襄阳已陷,我已尽最大努力,现仍集中最后力量固守核心工事,待援!
康泽心灰意冷。援!援!援!都说来援,谁派的援兵都没到,再求再催又有什么用?他冷笑一声,把刚拟好的电文稿伸向烛苗。郭勋祺一把夺了过来,让人赶快发出。
听着一阵松一阵紧的枪声,几个人都明白即将到来的结局。郭勋祺说:“我到碉楼去指挥!”他提着枪走了。碉楼自然是最安全的去处。他打仗到底比康泽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该到什么地方去。
易谦水性好,能口噙一根长麦秆儿在水中潜游。襄阳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他准备趁乱溜出城,但出司令部时却很有一番临危不惧的“大将”气度,对康泽说:“司令官,不要着急,我到外面去查一查。”
不知康泽听到没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风光了几十年,康泽没想到要栽倒在这个偏僻的小城。就自己这一身血债,落入共军手里,必死无疑。他打了个寒战,猛地站起来,头一沉,趔趄了几步。胡学熙连忙扶住,命令卫士:“快扶司令官回去休息。”
“不!我去坑道。”司令部所在地是一所四周不接民房的旧式祠堂,四个角筑有十分坚固的两层碉楼,大院中心筑有更坚固的三层主碉楼。司令官、副司令官的住室与中心碉楼有坑道相通。康泽认为这秘密坑道最安全,所以要进坑道,临走还吩咐卫士给他找一顶钢盔。
到了午夜,城东南方向连续升起红色信号弹,弹头闪着耀眼的光,孤线正指中心碉楼。胡学熙立即要通了郭勋祺的电话:“副座!共军有信号指示,怕是要开始攻司令部了!您快来指挥防守吧!”
“深更半夜指挥什么?等天亮再说吧。”
胡学熙急了,知道找司令官也无用,又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跑来跑去,热汗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弄了两辆十轮大卡车,下令朝油箱射击。汽油着火,两辆十轮卡车喷起熊熊烈焰,照亮了幽幽的夜空。保卫司令部核心工事的部队借着火光照明壮胆,拼命地组织反扑。
襄阳城四门全部突破,第六纵队接到刘邓指示:“康泽只能活捉,不能抬来!要活的!”
中央军委得到突破襄阳的报告,专电告:战斗中注意搜集敌之密件,对二局工作甚有用。
王近山对旅长说:“康泽是国民党的中央常委,大特务头子。从他这里得到的情报、密电、密码,格外有价值。要活捉康泽!康泽司令部内所有的资料,一张纸片也不能漏掉!”
七月十六日晨,主攻康泽司令部的第十八旅第五十四团实施迫击炮、火箭炮轰击。碉楼上的守敌依仗着坚固的防御设施,顽强抵抗,使进攻的步兵几次未能冲上去。正面进攻不利,纵队的山炮也拖不进城,无法摧毁坚固的围墙工事。第五十四团参谋长张伯英带着几个连长,围着这个矩形的核心据点动脑筋……
天刚亮,一夜未合眼的作战处处长胡学熙就死叫活叫地把郭勋祺叫出来。郭勋祺有早晨用凉水洗脚的习惯,此时也顾不上了。
胡学熙说:“我刚才到碉楼顶层看了,城墙、城内几个据点都挂上了白被单。我们彻底完了,就剩下这巴掌大的一块啦……”
郭勋祺未接话茬,走到司令部正厅门前,对守卫司令部的部队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了!凡是拿起枪保卫司令部的,一律重赏关金券十万元。”
他命人抬来了一大箱新印的关金券,当众开箱。开始还点数,发到后来索性让大家随便拿了。
康泽戴着钢盔从坑道走出来,很反感地皱着眉头,径直走进正厅内。
来了两封电报。一封是蒋介石的:
吾弟未经过大仗,这次在襄阳同优势敌人作战,可磨炼胆识。
康泽随手烧了电报,望着灰烬苦笑。另一封是白崇禧的:
兄等坚决忠贞,至深感佩……正督促空军日夜支援。陆军七师、二十师日夜兼程驰援,中巧(十八)日可进至宜城以北地区。务盼督率坚守。只要最后有数个据点在我手中,即襄阳并未失陷,只等达成光荣任务矣。务饬在房顶院墙脚多开枪眼,加厚其上面之掩盖,多设掩蔽部……以利坚守为要。
“屁话!”康泽大骂,嚓嚓几下子把电报撕得粉碎。
炮火已经蹿到院子里了。康泽起身往门外走,与几个卫士撞了个满怀。卫士报告:“司令官!共匪已经……”康泽一声不吭,夺门朝坑道跑去。
攻击的炮火开始还不太激烈,一会儿就铺天盖地了。炮声间歇,四面八方都有共军喊话。顽抗的士兵的精神被彻底瓦解,整个司令部都在动摇,军心完全崩溃。第三处一科长摔下帽子,大喊:“我们要投降!我们不能为他们送命!他妈的!他们发财,在南京享福,我们为的什么?”
一呼百应,几百人随着喊:“我们要投降!我们不打了!”
有人喊:“董处长去见司令官!”
众人用四川话应:“要得!要得!”
董益三和胡学熙一前一后走进坑道。
康泽头顶钢盔,盘着双腿,老僧般席地打坐。他看到董益三、胡学熙,动也不动。胡学熙后退一步。董益三也被司令官这种样子弄得心里毛毛的,但还是硬着头皮,俯下身,在康泽耳边低声道:“外边的攻势已经开始。我们的官兵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饭,没有睡觉;机枪子弹都打光了,几支步枪是抵不住的。大家要求放下武器投降,推我们作为代表报告司令官,请您决定。司令官看怎么办?”
康泽未抬眼皮:“你们跟副司令官说去。”
董、胡急忙奔至碉楼,还未开口,郭勋祺先道:“你们不要说。我知道,援军马上就到。要兄弟们坚持,坚持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有人喊:“共军进院子啦!”
“不打了!投降!投降!”
三人拔腿就跑。刚钻进司令部,郭勋祺、董益三就被蜂拥而入的解放军活捉了。
一批批放下武器的敌兵举着手走出碉楼、坑道,就是没有康泽。第五十四团团长急了:“必须抓到康泽!抓不到这个特务头子,就不算完全胜利。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
司令部各隐藏处、坑道里外搜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康泽。
“再搜!没有活的,也该有个尸首!”第六纵队打扫战场的部队又开始寻找康泽。战士们的口袋里都有一张康泽的油印画像。
副教导员要秉仁想了个办法——寻找认识康泽的俘虏。他问到一个长得很清秀的青年士兵:“你认识康泽吧?”
“我……”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康泽的卫士。”
“你不要怕,带我们抓康泽去。”
这个卫士叫傅起戎,他战战兢兢地带着搜索小分队来到通向各碉堡的地道口,说:“可能就在这几条坑道里。”
坑道阴湿狭窄,小分队用一支五节电池的大电筒照明,找了三个来回,还是没有发现康泽。
“翻尸体!”又搜。坑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翻到一个通往碉楼的拐角处,发现有个暗洞。战士们用刺刀挑开挡在洞口的尸体,正要往里挑,一条满是血污的胳膊突然伸起来——他的双腿上横压着一具死尸,脊背下枕着一具死尸。这是一个藏在死尸堆里的活人。
傅起戎走近,惊叫“哎呀”,拔腿就跑。
要秉仁抓住傅:“他是谁?”
傅起戎浑身哆嗦:“我……我不敢见他……他……就是康泽!”
战士们把这具“活尸”抬出坑道。>99lib.康泽上身穿着绿衬衫,下着短裤衩,光着一只脚,浑身上下涂满了尸体上的血污。他一动不动,推也不动。
“再装死狗,老子用刺刀捅你!”一战士喊。
康泽睁开眼,慢慢爬起来。看他那一身血污,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秉仁让人端来一盆水,让他洗。康泽一见水,端起盆子就喝。
一代枭雄,如此收场。
七月十六日,襄阳战役结束。邓小平说:“襄樊战役的胜利,其政治意义不亚于军事价值。”
中野对参战部队的表现甚为满意。尤其是王近山和他指挥的第六纵队积极求战,勇担重任,大智大勇,对战役全胜起了重要的主导作用。刘伯承说:“襄阳战役极似打篮球,双方互相牵制,以一人乘机钻隙投篮。”
七月二十三日,中共中央发来贺电:
庆祝你们在樊城战役中歼敌两万余人,解放襄阳、樊城、老河口等七座城市,并活捉蒋法西斯特务头子康泽的伟大胜利。这一汉水中游的胜利,紧接着开封、睢杞两大战役胜利之后,对中原战局的开展帮助甚大。尤其是活捉康泽更给全国青年受三青团特务迫害者以极大的兴奋。尚望继续努力,为彻底解放中原而战。
襄樊战役之后,华野发起济南战役,使华东、华北、中原三大战略区连成一片。中野、华野两大主力完全控制了中原和华东战场的主动权。国民党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能力,逐步以徐州、武汉为中心,收缩为刘峙、白崇禧两个集团。至此,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已见分晓。
紧张、激烈、辉煌的中原会战影响之深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它是即将开始的规模更大的战略决战——淮海战役的序幕和一次成功的实战演练。
毛泽东兴奋地打着手势,左手握拳,夹着烟卷的右手从左拳上划过去,越过拳峰:“解放战争好比爬山,现在我们已经越过山坡,爬过山顶。最吃力的阶段已经过去,战争形势的新转折已经到来了!”
6
中原会战的失败震动了南京的国民政府。军界中,稍微敏感一点的将领都惶惶然,感觉到了那逼人而至的不祥预兆。
八月初,蒋介石主持召开“三年来戡乱检讨会”。这是一次大型的军事检讨会,国民党军界高级将领何应钦、顾祝同、白崇禧、林蔚、汤恩伯、杜聿明、黄百韬以及海、空军总司令、联勤总司令和国防部高级官员共一百二十余人参加了会议。
八月三日上午九时,会议在南京国防部大礼堂正式开始。蒋介石身着戎装,胸前佩挂国民党最高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和杜鲁门赠他的一枚勋章,表情肃穆。他举目环视大厅里上百位将领,目光里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感狂涛,良久,开始致开幕词:
“过去三年来剿匪军事,我全体官兵牺牲奋斗,固然有若干成就,但就整个局势而言,则我们已无可讳言的是处处受制,着着失败;到今天不仅使得全国人民的心理动摇、军队将领的信心丧失、士气低落,而且中外人士对我们国军的讽刺诬蔑,令人实难以忍受。自从总理领导革命以来,绝没有经过这样危险的时代,也从来没有遭遇这样的耻辱。诚然,我本人应负主要责任。但是国军将领委靡不前,没有克敌制胜的旺盛精神,以致上面的任何战略战术都失去作用,都不生效力,也是一个原因。你们各级指挥员万万不可有失败主义、悲观情绪。现在我们无论海陆空军、交通运输,以及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哪一样不是超过共匪若干倍?共匪有哪一样够得上与我们相比?我们为什么要动摇信??t>心,自甘失败呢?我个人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仍然要百折不回,继续奋斗,毫不灰心,毫不气馁。
“本来抗战胜利后,我个人的事业就可告一段落。但是我担心你们搞不过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的对手,会生活不下去,没有饭吃。为使党内同志和广大官兵能有生存权利,我才被迫勉强带领大家干。谁知我军许多将领信心不足,作战屡次失败,很不争气,使我非常为难……但我既已负起责任,就一定为党内同志及官兵生存而奋斗到底。望大家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发愤图强,努力奋斗!”
一片掌声。有些人眼睛湿润,被总裁发自肺腑的悲凉激愤深深感动。
但并非人人为之感动。他把两年来军事失利的原因归咎于前方各将领贪污腐化、贪生怕死、指挥无能,而对于统帅部在指挥上的失误则虚晃一枪,不作检讨,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将领的反感。
第二天,国防部部长何应钦作军事形势报告。谈到兵员、武器的损失情况,尽管遮遮掩掩,他也不得不承认:“两年来,我军损失兵员共三百余万人,步枪一百万支,轻重机枪七万挺,山炮、野炮、重炮一千余门,迫击炮、小炮一万五千余门,还有大批坦克、汽车、通信器材和各种弹药无数。”
当何应钦坦率地,也是第一次把国军失败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时,诸将领瞠目结舌,心弦颤动。
接着,白崇禧在大会上作长篇发言:“我们应有勇气承认在戡乱战争中遭到的一连串的失利,而不能自欺欺人,讳败为胜。此数月来,吾人受到的重大挫折有宜川一战,胡宗南的刘戡部五个师全部被歼。其次是洛阳一战,邱行湘被俘;豫东一战,区寿年兵团的六个师和黄百韬兵团一部九万余人全部损失;老襄樊一战,康泽被俘,战略要城襄阳丢失。回顾抗日战争后剿共军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实力以五比一的绝对优势超过共军。何以不到两年,战略上的主动权就从政府方面转到共军手中?吾人必须虚心检讨自己的缺点,自上而下彻底改正,戡乱前途,庶其有豸!”
接着,白崇禧又提出六条“戡乱”建议,其中有一条是专门对着蒋介石来的。他愤愤地说:“统帅部应尊重各级指挥系统的权力,上级不能超级指挥,下级不应越级报告与请示!”
全场掌声大作,热烈拥护。蒋介石微笑着,也拍了两下手,回到官邸就大骂白崇禧“居心叵测”。
这天,蒋介石又看到了第九十三军军长盛家兴的书面发言。盛家兴称:“共军军民一致,尊重人民利益,纪律严明,对我军情况明了,战术灵活巧妙,战斗力强,牺牲精神旺盛。国军应效法共军,不妨碍人民利益,争取民众,才不会成为聋子、瞎子。要效仿共军经济公开、爱惜士卒、纪律严明,才能提高士气;要学共军加强侦察、灵活运用战略战术、坚决进攻,军官冲锋在前才能提高战斗力……”
蒋介石勃然大怒:“娘希匹!搞这种东西纯粹是长他人志气!这个盛家兴,他在精神上早已成了共匪的俘虏!”
蒋介石旨在给将领们打气,使其振作精神,以期挽回败局。白崇禧转移目标,盛家兴又大长共军威风,自然他要动怒。以后几天,他给会议定了调子,不许再出现“偏颇”。
在黄百韬报告了豫东战役经过后,蒋介石训话说:“我认为共产党阴险暴戾,深刻精到,机警疑忌,严密笃实,并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懂辩证法。你们以后对辩证法要好好研究,才能对付他们。这次我发一本‘辩证法’给你们,希望你们回去认真研究。”
果然一人发了一本“辩证法”,是黑格尔的书。盛家兴发牢骚:“说我的精神已成俘虏,他一会儿让我们学共产党交党费,一会儿号召我们学辩证法,又作何解释?”
时任国防部第三厅厅长的郭汝瑰说:“想学也没学对。共产党学的是唯物辩证法,老头子发给咱们的只有‘辩证’,没有‘唯物’。”
大家窃笑。
会议期间,郭汝瑰把一本共产党东北野战军印的《目前的战略问题》附在文件后面呈递给蒋介石。蒋介石不知道这本小册子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的节选本,阅过感到“很高明”,遂批上“印发”二字,作为大会学习材料。与会者中有人读过毛泽东的那两本书,翻开发给的《目前的战略问题》,目瞪口呆,惊愕地窃语:“这简直成了毛泽东主义的学习大会了。”
大会后期主要是研究对付共产党的策略。会务组把对付策略编成对答形式的册子,下发各小组讨论、学习。这些策略都未经缜密深入的研究,仅凭参谋们的臆想逐条写几句话即是。如“打破以农村包围城市”对策,答案是“把农民争取过来”。
如此滑稽,令人耻笑。有的人在此条上批语:“如果能把农民争取过来,仗不用打就胜了,战争也根本不会发生了。”
如此这般,会议至八月七日结束。
蒋介石在闭幕词中极力号召将领们“发扬国民革命精神”,“我们奋斗之目标在于如何打破困难,如何消灭敌人,如何完成建立三民主义新中国之使命!如果不向这个方向去做,而仍如过去一样因循苟且,令不行禁不止,胜不庆败不救,腐败堕落甘于暴弃,即便没有敌人,我们也将遭遇天然的淘汰。”
蒋介石深为国军将领三年来被俘之多、气节之短而倍感耻辱,他鼓励将领们“成仁”;“我军将领应该坚毅果敢,杀敌立功;倘若不幸失败,就应光荣地‘成仁’。被俘是最可耻的事,与其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蒋介石此时不会想到,这是他在大陆召开的最后一次全面的军事会议。
7
一辆美国吉普车开进河南宝丰县的皂角树村,停在村口的一株大皂角树下,等候邓小平上路。
月光很好,沉睡的村子静静地沐浴在水一般的月色里,只有中野指挥部的这座院落里还亮着灯。
邓小平将到西柏坡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临行前他们做了彻夜长谈。直到三星落尽,东方泛白,三人才走出房门。
一声高亢的鸡鸣像一声领唱,引发了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啼鸣。
陈毅:“好雄壮的大合唱!”
刘伯承抬头望了望黎明的天空,未语。
邓小平吟道:“雄鸡一唱,东方即白。征程漫漫,任重道远!”
陈毅:“小平同志也有诗兴喽!同志哥儿,等革命胜利了,我们组织个诗社好不好?”
邓小平:“一言为定。”
刘伯承:“小平此一去回来,必然带个‘大动作’。”
陈毅:“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了!”
三人握别。吉普车在曦光中渐渐远去,刘伯承、陈毅还站在皂角树下。晨风阵阵,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太阳在东边露出了脸,中原大地又是一个晴朗的天。
决定中国前途和命运的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即将开始。
第二十一章 运筹淮海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淮北 南京 驻马店
方城 西柏坡
1
入秋以来,淮河两岸连下了几场透雨。有人说,等着瞧吧,有了这几场雨,明年春上咱淮河平原的菜花管保鎏金灿黄,大别山上的映山红准定霞光玛瑙一般。然而,现在的淮北平原,却是一片凄风苦雨。严重沙化盐碱化的土地上,一丛丛稀疏枯黄的野草在风雨中飘摇,一簇簇低矮孱弱的灌木挂满了雨水。天空铅云低垂,没了飞禽身影;地上万籁俱寂,不见走兽踪迹。炼狱一般的天地间,只有零落散布的窝棚席缝中闪动着的惊恐眼睛,透出一丝生气。
突然,一阵汽车的轰鸣撕开了沉闷寂寥的气氛,接着看见一行车队从河南柘城那边开进安徽亳州地界。车队在泥泞的旷野里十分艰难地行进,车轮不时陷进稀软的土地,发怒般地空转,甩得泥浆飞溅;车身却除了颠簸抖动,前进不得一步。
“邓政委,我们还是安步当车吧。”大块头的陈毅被颠得不耐烦了,高声大嗓地招呼着邓小平。
邓小平笑了笑,推开车门,轻轻一跃,便稳稳地立在豫皖交界的大地上。和几个月前相比,邓小平显得更加精悍了,凸出的眉骨下,两只深陷的眼睛闪着熠熠的金属般的光泽。
西柏坡之行,来去匆匆。他急切切地去参加那个决定中国前途和命运的重要会议,又急切切地带着会议精神回来部署即将展开的“大动作”。
九月十三日,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的那天,毛泽东和周恩来特地找邓小平单独谈了话。毛泽东久久地注视着邓小平瘦削的脸庞,说道:“千里挺进大别山,你们吃苦了。”
邓小平笑笑:“主席、周副主席转战陕北,情形也和我们不相上下。”一句话,说得毛泽东和周恩来大笑起来。
毛泽东扳着手指:“一个陕北,一个大别山,我们是两个叫花子打狗——死里求生。但是,如果没有你们在大别山站住脚,我和恩来还要在黄土高原上‘狼狈逃窜’,既不可能开这个会,更不敢在全国范围内和蒋介石展开大决战。小平同志,算起来,我们是每年见一次面,每次见面都有很大的变化。明年我们再见面时,应该有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邓小平说:“请主席放心,我回去和伯承同志研究一下,我们应该为这个根本性的变化发挥更大的作用。主席给我们的任务,我想我们一定能够完成。”
周恩来在一旁说:“你们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要靠你们去消灭国民党蒋介石的主力部队,还要去剿蒋介石的老窝呢!”
邓小平深深地点了点头:“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
如今,这一天已经不是希望,而是真真切切地到来了。
形势发展得太快了!
在政治局会议期间,毛泽东还在掂量决战的第一步棋究竟该从哪里走起。他挥动大手在地图上纵横指点,向与会人员详尽分析了全国战局,最后才把目光投向东北:“全国各个战场的形势虽然在不同程度上有利于我军作战,但蒋介石的战略企图却是有意延长坚守东北几个孤立要点的时间,牵制我东北野战军入关作战;同时,他又准备把东北的国民党军撤至华中地区,加强华中防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把战略决战的方向指向华北战场,则会使我军同时受到华东、东北两大战略集团的夹击而陷于被动;如果我们把战略决战的方向指向华东战场,则会使东北敌人迅速撤退,而实现他们的战略收缩意图。因此,东北战场就成为全国战局发展的关键。现在东北战场的形势对我们又特别有利,敌军孤立分散,态势突出;地区狭小,补给困难;长春被围,难以解救;或撤或守,举棋不定。而我军则兵力强壮,装备较好;土改完成,后方巩固;关内各区,均可支援。可以说,天时地利,均在我方。”
周恩来接道:“正像主席所说,如果我们歼灭了东北敌军,就会彻底粉碎蒋介石战略收缩的意图,形势就会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急速变化,仗就好打得多了。这样,不仅我东北解放军可以实行战略机动,随时入关作战;而且解放了东北这个重工业区,我人民解放军就有了战略的总后方。”
毛泽东手指地图上的东北战场:“所以,我人民解放军战略决战的方向,首先应指向东北战场的卫立煌集团,这将把我们初战的胜利放在一个稳妥可靠的基础之上。”
形势的发展正像毛泽东分析预料的那样。两个月来,东北战场捷报频传,锦州攻克,四平解放,长春守敌投降;仅剩下一个沈阳,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毛泽东又拿起了第二个棋子。九月二十四日,华东野战军解放济南,破坏了华北、华东敌人的联系。
粟裕不失时机地提出发起淮海战役的建议,使毛泽东果断地把棋子点在了蒋介石的眼皮底下。
十月十一日,毛泽东为中央军委起草并发出给华东野战军的电报《关于淮海战役的作战方针》。
十月二十二日,中原野战军攻克郑州,切断了联系西北、华东敌人的纽带。
当天,刘伯承即率藏书网中野二、六纵队及陕南、江汉、桐柏军区主力迅速挥师南下,在江汉、桐柏地区牵制国民党主力张淦、黄维兵团,阻止中原敌军增援华东,使徐蚌、淮海地区的国民党军彻底孤立于陇海与津浦铁路交会处的狭小地区。
第二天,毛泽东电示陈毅、邓小平统一指挥中野主力东进,与华野第三、两广纵队会合后,第一个目标歼灭孙元良兵团,第二个目标攻占宿县、蚌埠。而在此之前,粟裕率领的华野四十万大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出山东,把进攻的矛头对准了淮海地区的黄百韬兵团。
于是乎,从中原到华东,从豫西、鲁南直到皖北,车队、马队伴随打着绑腿的脚杆儿组成的数十路洪流,蜿蜿蜒蜒,纵横交错,掀起遮天蔽日的烟尘,覆盖了整个淮海战场。一场空前规模的,以六十万解放军对八十万国民党军的大决战开始了!
随着一声烈马的嘶鸣,作战科长张生华收紧缰绳,满身泥浆地跃下马鞍,站在邓小平和陈毅的面前:“报告!军委急电!”
邓小平接过电报,急速地看着——
陈邓,粟裕并告华东局、中原局:
(一)整个战役统一受陈邓指挥;
(二)同意陈邓世亥电,徐州西南方面我军之动作,依情况在三个方案中选择一个;
(三)卫立煌逃至葫芦岛,沈阳、营口之敌已被我军包围,数日内即可全部解决……
随着电文一字一句映入眼帘,邓小平脸上的神色不停地变幻。军委决定整个淮海战役由他和陈毅统一指挥,使他感到肩头的沉重;电文中通报的东北战场的胜利消息,又令他内心激动不已。他把沉重和激动埋在心底,默默地将电报递给陈毅。
身穿美式皮夹克,脚蹬高筒大皮靴的陈毅看了电报的第一条,说了句:“同志哥,天降大任于斯人,你我只有全力以赴了!”看到东北战场的好消息,陈毅更是喜形于色,“好消息!好消息呀!邓政委,这样看来,取得全国胜利的日子也快了!”
邓小平嚓地划着一根火柴,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是啊。我们也应该加快步伐,打一个加油仗了!”
说话间,部队跟上来了。车鸣,马嘶,脚步踏踏。
十几万野战军和几万民工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腌渍在血泪和盐碱中的淮北平原。
2
一夜之间,蒋介石仿佛生了场大病,苍老了许多。他是昨天——十月三十一日从北平飞回南京的。而二十多天前,雄姿英发、不可一世的蒋介石还是另外一番景象——
为了指挥辽西战役,他一身戎装,满胸勋徽,笑容矜持地步下飞机舷梯,在镁光灯的闪烁中踏上古都北平的土地,走入圆恩寺的“行邸”,以为亲临督战,胜券在握。谁知事与愿违,解放军出奇制胜,连克锦州、长春,包围营口、沈阳。不仅东北全境行将丢光,四十万国军精锐丧失殆尽;而且济南失守,郑州陷落,徐州告急,华北、中原也岌岌可危。
军事上的失利,已令他忧心如焚;政治和经济的危机,更让他感到如同坐在火山口上。连日来,后方经济迅速恶化,物价漫天飞涨;民怨沸腾,骚乱四起,已经到了全面崩溃的境地。党内派系四分五裂,争权夺利;主战主和,论说纷纭,几乎闹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特别是那个生于杭州,曾执教于燕京大学,在这块黄土地上生活了整整五十年,号称“中国通”的美国大使司徒雷登,近来与住在南京傅厚的李宗仁频繁接触,更是一个不祥信号。美国总统大选在即,蒋介石把“宝”押在共和党竞选人杜威身上,并花了大本。可万一杜鲁门取代杜威而上台,那个颇受杜鲁门青睐的李宗仁又如何了得?!
北平是不能待下去了。东北已然全境赤化,坐镇北平还有何意义?况且,南京那座后院倘若再不扑救,那么无需共军的战火,它自己也会燃烧爆炸了。
他找来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当面部署兵力,以图阻止东北共军入关;接着电令南京国防部长何应钦、参谋总长顾祝同,责成他们进一步汇集重兵,固守徐州;并考虑必要时放弃徐州,死守江淮,以便拱卫“首都”。
处理完这一切,心力交瘁的蒋介石登上“美龄”号,飞返南京。
昨天到南京明故宫机场恭候蒋介石的官员们后来说,他们当时的感觉好像不是在迎接总统,而是参加谁的葬礼。凄楚的秋风中,他们肃然站立。蒋介石的手一个一个地握过来,握到谁,谁都心里一寒,仿佛三九天攥了块冰。
回官邸的路上,何应钦告诉蒋介石,国防部已遵电令,召开了紧急作战会议,对徐蚌地区会战作了重大调整和部署,决定把徐州“剿总”和华中“剿总”合并,统一由白崇禧指挥。
一路无语的蒋介石开口问道:“健生怎么说?”
何应钦见蒋介石没有表示异议,脸上露出些许兴奋,立刻答道:“他满口答应,下午就要了架飞机视察徐州防务去了!不仅如此,他还表示同意以黄维的第十二兵团转用于上蔡、太和、阜阳地区,并主动提议以张淦的第三兵团随十二兵团进出阜阳、太和。第三兵团大部分是广西部队,他连老本钱也肯拿出来啦!”
蒋介石微阖双目,没有表态。直到汽车驶入市区,他才睁开眼,望着满天飘飞的梧桐落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已经是深秋了。”
何应钦知道蒋介石内心的矛盾,他是既担心白崇禧反复无常,中途变卦;又怕白崇禧一旦重兵在握,日益坐大,生出别的事端。
蒋介石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第二天一大早,何应钦果然赶到官邸报告:“白崇禧不辞而别,没有去徐州,而是回汉口了。”蒋介石闻听,勃然大怒,立刻抓起电话,要通武汉行营。
“健生吗?”电话接通了,身临困境的蒋介石却不得不强压怒火,轻声责问,“你不去徐蚌指挥,怎么又跑回汉口了呢?”
“哦,是总统啊。我是这样想的,徐蚌离南京近在咫尺,总统亲自坐镇中枢可以就近指挥,何必再重床叠架,另立指挥机构呢?再说,我待在那里,也有诸多不便啊。”白崇禧不阴不阳,软中带硬地把蒋介石顶了回来。
“娘希匹!”蒋介石气得摔了电话,大骂一声,“这个白健生出尔反尔,其中必有诡诈!”
何应钦站在那里,头皮发麻,心中打怵,唯恐蒋介石迁怒于他,只好把了解到的底牌亮了出来:“听说白健生昨晚到了傅厚岗德邻公馆,一直待到很晚……”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他们是想拆我的台!”蒋介石暴跳地兜了个圈子,又叫道,“他们想得便当。现在不是民国十七年了!”何应钦没想到自己一句推卸责任的话,竟勾起蒋介石重提民国十七年李、何、白逼蒋下台的旧事,吓得更是心里发毛。他既不敢顺着蒋介石的话往下说,又不敢闭上嘴装糊涂,只好把话题拉到蒋介石最焦虑的事情上,嗫嚅地说道:“总裁,徐蚌大战似有一触即发之势。如今白健生打了回票,刘经扶那里又恐难以应付大局。究竟谁去坐镇,必须速速裁决呀!”
一句话,果然捅到蒋介石的嗓子眼里。徐州“剿总”虽有几十万人马,但那只能勉强应付粟裕的华东野战军。如果刘伯承的中原野战军东进,与粟裕合攻徐州,则非要调华中“剿总”的主力黄维、张淦兵团驰援不可。要调华中部队增援徐蚌,则又非要白崇禧来徐州、蚌埠统一指挥不可。刘经扶那个蠢人是扶不起来了,当初派他到徐州时就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有的人甚至说:“徐州是南京的大门,应该派一员虎将把守才是。就是派不了一虎,也该派条狗,怎么能派头猪守门呢?”可眼下白崇禧撂了挑子,刘峙又指望不上,临时到哪里“抱佛脚”呢?
蒋介石心烦意乱,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我自己去!”
何应钦愣了一下,连忙顺水推舟:“总裁亲自指挥,当然最好啦。作战方案,国防部已经准备好了。”
蒋介石看了何应钦一眼,半晌没有吭气,在客厅里转了几圈,稍事平静后,又道:“这个,你立即派人到葫芦岛,把徐蚌会战的方案交给杜光亭,请他阅后即到徐州指挥。”
“这……”何应钦没想到蒋介石片刻之间变了主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杜聿明固然是军中翘楚,算得上一员出色的战将,但他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白崇禧。别的且不论,单是万一需要调动华中部队驰援徐蚌这一条,他就无能为力。这可是关系到党国生死存亡的战略大决战,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啊!何应钦偷眼看了看蒋介石不容置疑的脸色,心里又想,在这个火头上,自己还是少说为佳吧……“是。”何应钦应了一声,准备告辞。
“等一下。”蒋介石叫住何应钦,“你去通知军政要员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要说。”
半个小时后,军界、政界要员陆续到会。蒋介石咂了口白开水,阴沉着脸,扫视了一下众人,开口说道:“余剿共二十多载,从未有过如此大挫。此次东北之役,可以说是我们革命历史上最大的挫折与教训!”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会场内气氛阴郁。蒋介石沉痛地回顾了近年来的军事失败,接着说:“尤其最近几个月来,无论在军事、经济、政治各方面情况,确是严重而危险。当此存亡关头,本来是我们砥砺意志、建功立业的极好机会。可是我体察一般高级干部大多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心理动摇,以为本党真的岌岌不可终日。今天一般高级将领,非我领导出来之干部,即是我教导出来之学生,我却不能使他们对三民主义建立生死不渝的信心。这证明我个人领导无方,教育失败,我对党国是不能辞其咎的。”
说到这里,蒋介石声调几乎有些咽唔:“最近两年来,最使我痛心的,是不少高级将领甘心被俘而不能杀身成仁。许多下级官员被俘后编入共军,调过头来打自己的胞泽。这是我们革命军有史以来之奇耻大辱!如果我们今天不能重建革命信心和决心,不论有多少军队,有怎样的精良武器,将来总要被共党所消灭……”
蒋介石从会议桌上拿起一块方巾,揩去眼角溢出的清泪,神情由悲苦一变而为激昂:“凭实而论,我们现在海、陆、空军方面,以及政治、经济各方面的力量,哪一样不超过共党若干倍?因此,我要求各位相信我,相信我一定有转危为安的把握。我要求各位,务必坚定共信,确立自信,并确信三民主义有无坚不摧的力量,一定可以获得最后之胜利!”
蒋介石的目光逐一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而后把话题引到迫在眉睫的事情上:“下面,就请国防部介绍徐蚌会战计划。”
随着巨幅帷幕的拉开,徐蚌地区的形势图展现出来。
精悍的第三厅厅长郭汝瑰站在地图下,手持红木指示棒讲述了“守江必守淮”的作战方针,特别强调:“为实现这一方针,必须收缩两翼,改变目前以徐州为中心的‘一点两线’守备态势,进一步集中兵力于徐蚌之间,沿津浦路两侧实行攻势防御,以便在徐州、蚌埠一带伺机与共军决战。”
“诸位还有何高见?”蒋介石巡视着众人。
会场一片静寂,人人噤若寒蝉。
“我再强调三点。”蒋介石铁青着脸,见无人回话,便清了清嗓子,以记录速度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东北丧失,危及华北、华中,全国能否免于崩溃,就看今后三个月;第二,徐州、蚌埠乃首都门户,此次会战事关党国存亡,因此举国全军务必统一指挥,全力以赴;第三,通知武汉行营,立即着黄维第十二兵团于驻马店地区集结后东进,参加徐蚌会战。”
说着,蒋介石把面前的水杯一推,站立起来:“告诉白崇禧,就说是我的命令!”
3
地在颤抖,天在摇晃。
汽车、炮车、装甲车发出刺耳的喧嚣,卷起漫天烟尘。远远看去,如同沙漠风暴。
第十二兵团司令长官黄维站在高高的城头,重眉飞扬,豹眼闪光,望着十数万用钢铁包装起来的机械化部队隆隆向东开去。他的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一翘,使得右脸颊上的黑痣陡地升腾起来,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壮。
黄维兵团是两个月前在汉口组建的,最初的长官人选却不是黄维,而是胡琏。因为兵团是由第十八军、第十军、第十四军和第八十五军编成,胡琏曾任该兵团两大主力十八军和十军军长,由他出任司令官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蒋介石也有此意。但由于派系和指挥上的问题,胡琏多次不执行白崇禧的命令,以致闹到白、胡均向蒋介石告状,甚至扬言辞职的地步。在此种情形下,蒋介石问陈诚,十二兵团司令谁人合适。陈诚答曰,非黄不可。理由很简单;在陈诚发迹的号称“土木系”的十一师和十八师里,黄维任旅长时,胡琏任营长;黄维任师长时,胡琏任旅长。能够镇住胡琏的,除了黄维,别无他人。
于是,蒋介石应允,召见黄维,并以家宴款待。
龙恩至泽下,黄维虽然诚惶诚恐,心里却不想高就。
黄维当时的职位是国防部新制军官学校校长。这所学校自一九四七年九月开始筹备,仿照美国西点军校体制,培养海、陆、空三军军官。学校设备由美国提供,美国顾问也已到职。但由于国民党教育部拿不出这个学校的教授班子,空军、海军又不愿意让这个学校取代自己的学校,更重要的是解放军的进攻使国民党战场达到崩溃的边缘;所以黄维历经冬夏春秋,苦心经营了一年,却仍是光棍校长,连个学生影子也没招进来。尽管如此,就黄维的本意而言,他仍愿意办学而不愿意带兵。这倒不是黄维怕死,他是从维护党国的长远利益着眼的;同时也符合他早年毕业于师范学校,教过几年书,虽跻身军界,却仍褪不掉骨子里一介书生的性格。
黄维面对餐桌上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踌躇得不知如何下箸。他对蒋介石表示:“校长,我离开部队久了,带兵有困难。”
蒋介石知道黄维的心思,亲自把一勺笋芽豆腐羹放到黄维的碗里,说:“打仗是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把共产党消灭,所有事情都办不了。你不能从你个人来考虑。”
黄维再不能推脱,便提出一个条件。“打完这一仗,我还是回去办学校。十二兵团我去过渡一下,兵团司令仍应给胡琏。”
蒋介石答应了,让胡琏暂任十二兵团副司令。
黄维这才动筷子。
谁知胡琏非但不领情,反而赌气抽了梯子。黄维一回到武汉,胡琏便推说牙疼,要求养病;接着又以家父病重为由告假,从此一去不返,杳如黄鹤。不仅如此,胡琏的亲信,十八军军长杨伯涛也撂了挑子,回湖南老家和妻子“久别胜新婚”去了。黄维不得已反倒求着胡琏出面,并动员五个师长联名写信,才把杨伯涛“请”了回来。
比这更窝囊的是,兵团刚刚成立,就叫刘伯承牵了“牛鼻子”,拉到豫西山区,风里滚,雨里爬,呼呼隆隆,武装游行似的转了一千多里。正经仗没打上一个,却弄得人困马乏,怨声载道。
恰在这时,蒋介石电令十二兵团集结东进,参加徐蚌会战。黄维这才重整旗鼓,发誓要在新的决战中一洗耻辱,把上任后所受到的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恶气统统吐出来。
黄维不怀疑自己的指挥才能,略感美中不足的是这阴沉沉的天气,万一再下起雨来,他的机械化部队就会陷于泥泞,成为钢铁累赘。再有,就是准备工作过于仓促了。从接受集结东进的指令,到部队陆续赶至驻马店,只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还没来得及休整喘息,发自南京、徐州、武汉的特急电报就像空投的炸弹一样,轮番地在黄维头顶炸响。黄百韬兵团已被华野包围在徐州以东的碾庄地区,一封封急电如同十二道金牌,催促黄维火速兼程,驰援徐州;以致他连召开一次军事会议部署一下都来不及,就挥戈东进了。
然而,一旦大军出动,车轮滚滚,引擎隆隆,乌光闪亮的钢盔衬着美式枪械,江河一样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时候,黄维的心头依然抑不住热流涌动。钢铁队伍撞击出的金属火花将他心中的热流点燃了,他的胸膛鼓胀起来,希望之火在燃烧。所有的烦恼、不快以及长久积蓄在心底的郁闷,都在这燃烧的大火中化为灰烬。
在流动的钢铁、流动的轰响、流动的尘嚣中,黄维迈着极其矫健的步子,走下阅兵台似的城头,跨上美式吉普,像久别学校又重返讲台的教师一样,庄重而又自信地说了声:
“通知兵团本部,出发!”
4
俗话说:“人算不如神算,神算不如天算。”黄维只知螳螂在前,却不知黄雀在后。刚愎自用的他哪里晓得,他的一切早已在毛泽东和刘伯承的算计之中。
早在蒋介石下达命令的当天,远在千里之外的毛泽东,几乎同时给邓小平、刘伯承发了封名为“东亥”,即十一月一日的电报——
陈邓,并告刘邓李、粟谭陈:
白崇禧以徐州陇海会战一触即发,令黄维兵团戍灰在太和、阜阳集中完毕等情。我华野戍齐发起战斗后,估计戍齐至戍巧十天内战况最为紧张,务必保障在此十天内邱〔清泉〕兵团不能东援。你们除对付邱〔清泉〕孙〔元良〕两兵团外,还要对付黄维兵团(四个军),你们对黄维进程之估计及对策盼告。我们认为除六纵必须立即尾黄维东进外,十纵如在南阳附近亦宜协同二纵尾黄维东进。如何盼复……
至于毛泽东如何搭到国民党的脉搏,透视了国民党的中枢神经,不要说黄维弄不清楚,就连蒋介石到死的那一天也没解开个中的玄机。
更让黄维日后感到吃惊的是,他的兵团所属四个军才接到命令,尚未到达驻马店集结,刘伯承就对侧击、尾击、阻击其东进作了缜密部署,并于十一月二日向毛泽东电告——
军委、陈邓、粟谭:
(一)我们对黄维兵团的部署
1.以六纵并指挥陕南部队四个团,与一纵之二十旅,附豫西一个团,经由西平、驻马店中间地区,侧击尾击之;
2.以二纵由花园,经由宣化店,于鱼日到息县,侧击尾击之;
3.以豫皖苏相关武装,破坏敌之行进道路桥梁,并分别扭袭行进之敌。
(二)……
将黄维的坟场预先布置好了,刘伯承又把利刃般的目光对准蒋介石的大动脉——津浦铁路。
十一月三日那一天,刘伯承来到豫西方城县独树镇的中野指挥所。从黄昏到夜晚,他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开墙面上的巨幅地图,高倍放大镜随着他的手在地图上移动、游走……突然,他的手停住了。随着放大镜的后移,“宿县”两个大字渐渐醒目,充满了整个视野!
李达和邓子恢静静地坐在桌前,没有打扰刘伯承,只用目光锁定那只游走的放大镜,揣摩着刘伯承的思路;偶尔对视一下,用眼神交换交换领悟和看法,又回到放大镜上。
三碗饭热了几次,依然摆在那里,一动没动。
放大了的“宿县”,把李达和邓子恢吸引得站了起来。
刘伯承回转身走到桌前,用放大镜手柄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说:“我过去常讲,吃屎的狗离不开茅厕;蒋介石打仗离不开铁路、公路。你们看,这就是陇海、津浦两条铁路。我军攻占济南,切断了徐州以北的津浦路;继而拿下郑州,割裂了徐州以西的陇海路。蒋介石一下子慌了,急忙四处调兵。”
说着,刘伯承端起一碗饭,摆在两条“铁路”的交会处:“他把邱清泉、李弥兵团收缩到徐州;又让黄百韬接应孙良诚放弃海州,不惜丢掉连云港的海上通路而向徐州靠拢;接着,又下令孙元良、刘汝明两兵团南下蚌埠一线。”刘伯承把第二碗饭摆在南京至徐州间的蚌埠,又举起第三碗饭,重重地放在津浦路西的淮北平原,“这还不算,他又调黄维兵团东进太和、阜阳。目的是什么呢?”
“保住南京与徐州间的津浦路。”李达和邓子恢几乎同时说道。
“对。”刘伯承说,“这条铁路现在已经成了国民党军唯一的陆上补给线,也是蒋介石的命根子,他当然惧怕我们截断。不仅如此,他的如意算盘还在于收缩两翼兵力,依托津浦路寻机与我决战!不过啊,他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想猥集一团,反而撅起屁股露出个致命的弱点。”
李达拿起放大镜,拦腰摆在徐州、蚌埠之间:“这就是宿县!”
会下一手好围棋的邓子恢点着头道:“好!我们正好‘飞’上一子,在宿县做个‘眼’。”
“正是这步棋。”刘伯承接道,“只要一举攻占宿县,就会斩断敌人中枢,造成我军会攻徐州态势。其结果,一方面是孙元良、刘汝明兵团会因此而北援,便于我军在运动中将其歼灭;另一方面,邱清泉兵团也将被迫南顾,这就减轻了他们向东增援而给予华野的压力。而且最妙处在于,拿下宿县,津浦、陇海两条铁路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十字架。蒋介石是信仰上帝的,这一回,他可真是要吊死在徐州这个十字架上面了。我们呢,正好利用这个十字架,把敌人在淮海战场上的几大兵团分割成三碗饭,而后一碗一碗地吃掉。”
当夜,刘伯承决定,以他和邓子恢副政委、李达参谋长的名义,向军委和正在前方的陈毅、邓小平发电,正式提出建议——
……蒋匪重兵守徐州,其补给线只一津浦路,怕我截断,故令孙元良兵团到宿县(今江日已全到),邱〔清泉〕刘汝明两敌亦如陈邓所料之势。只要不是重大不利之变化,陈邓主力似应力求首先截断徐宿间铁路,造成隔断孙兵团、会攻徐州之形势,亦即从我军会战重点之西南要线斩断敌人中枢方法收效极大。盖如此,则不仅孙兵团可能北援,便于我军在运动中给以歼灭;即邱兵团亦可能被迫南顾,减轻其东援之压力,对整个战役帮助较大。请陈邓切实考虑,机断行事。
电报发出,刘伯承便收拾行装,准备先期到达淮北,与陈毅、邓小平会合,共同“恭候”黄维。
5
石家庄往西六十里,靠近太行山麓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叫西柏坡,因村东有一土冈遍植古柏,葱郁参天而得名。滹沱河从村南静静地流了千百年,流过华北大平原,汇入渤海,却没带走有关小村的任何故事,西柏坡也无意将自己的芳名载入史册。直到毛泽东把大本营扎在这里,这个仅有百户人家的小村庄才为世界瞩目。
西柏坡的一处院落中,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围坐在桌前。
桌子上摆着三封电报,来自淮海战场的三个方向。
一封是刘伯承的,力主打宿县。一封是陈毅和邓小平的,提出攻占宿县、徐州间地区。另一封是粟裕的,则在分析了战局的基础上,建议歼灭黄百韬兵团后,以主力转向徐州、固县一线,迫敌与我决战,力求大量歼敌于江北,以便为日后渡江南下扫清障碍。而要实现这一点,除了后方的大力支持,关键的问题是“应即以一部破坏徐蚌段铁路,以阻延敌人南运”。
朱德看罢电报,思谋了片刻,说:“三个指挥部都主张切断津浦 5f90." >徐蚌段,抑留敌人主力于徐州周围加以歼灭,很值得我们认真考虑呀。我认为,这可以说是继东北锦州之战后的又一个‘关门打狗’的计划。”
周恩来说:“这也反映了一个令人振奋而又极其感人的事实——我陈、邓,刘、邓、李,粟、谭三个指挥部虽然远隔千百里,但他们已经成为目标一致的有机的整体了。这对于实现第二个‘关门打狗’的计划,将产生巨大的战斗力。”
毛泽东把三份电报摞在一起,“是啊。这个力量是敌人无法抗拒的。战役刚刚展开,我们就迈出了三大步。先是华野打下济南,我们把淮海战役的范围放在鲁南、苏北之间;后来中野打下郑州,我们对战役规模的设想扩大了,加进了一个徐蚌作战;现在随着中野、华野越来越靠近,又使淮海战役和徐蚌作战形成一个整体,变成南线决战的格局。在此之前,我们交给陈毅和邓小平的任务,是先打孙元良或刘汝明兵团;但对于打宿县,隔断徐、蚌,使徐州之敌完全孤立,我可不敢作此设想噢!”
周恩来说:“主席不敢设想,国民党蒋介石就更加想不到了。这也叫出其不意嘛!”
“对。正是叫作出其不意!”毛泽东接着说,“今日之淮海已非昨日之淮海,将要进行一场空前的大决战了。”
说罢,毛泽东在给陈毅和邓小平拟好的电报中加了一条——
应集中全力(包括三广两纵)攻取宿县,歼灭孙元良,控制徐蚌段,断敌退路,愈快愈好,至要至盼。
6
淮北大平原出现了波澜壮阔的战争奇观。
从汝南、正阳到新蔡、阜阳正面几十公里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公路、土路包括田埂一瞬间成了人马的河流。如果从空中俯瞰,大路上涌动的河流灰蒙蒙的,无数条小路上奔腾的河流呈土黄色。灰色的河与土黄色的河犬牙交错,竞相西进,像田径场上身着不同颜色运动服的劲旅在平行的跑道上展开马拉松比赛。
起先,灰色的河流一路领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条条土黄色的河流在冲刺,渐渐追赶上来。
这是一场勇气和毅力的竞争。
这是一次脚板子与汽车轮子的大赛。
六纵“襄阳营”营长谭笑林回忆当时的情况,这样说:“当时,生活中的许多概念,对我们来说,已经变成不太明确的东西了。今天是几号?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界?不知道。我们经常是到达一个宿营地后,吃顿饭,睡上几个小时,起来又走。就是敌机来了,只要它不低飞扫射,就谁也不去理它。重要的是前进。部队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信念——人不卸甲,马不停蹄,追上敌人。敌人是谁?就是蒋介石嫡系精锐部队之一的黄维兵团。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已经是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的前奏,反正满心里就是一个追字。遇上河流,裤腿一挽,有时鞋也不脱,就哗哗哗地蹚过去了。天寒地冷,许多同志的脚都冻裂了。可是大家顾不上这些了。那情景,用‘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来形容一点不假。转眼间,我们就过了平汉路,过了河南省,到了安徽境内……”
二纵司令员陈再道是个粗人,可说起追击黄维的细节却很感人:“纵队接到追击命令时,还在大别山深处的夏店地区,要经过礼山县的宣化店、罗山县的定远店和光山县的仙居店,才能到达淮北平原。大家觉得上了平原就没大问题了,谁知淮南、淮北气候差别那么大。部队一进淮北,立刻感到寒气逼人。由于没有棉衣,病号一下子增多。前面的路还很长,不但要渡过汝河、洪河、沙河,而且天又下起雨雪,这对于身穿单衣的指战员来说,是对意志坚忍程度的考验。到了鲁台,豫皖苏分局书记宋任穷想尽一切办法给我们解决了一万二千套棉衣、二万四千双鞋子。其中有些棉衣是豫皖苏军区机关和地方干部从自己身上脱下来送给我们的。穿上这些带着体温的棉衣,我们没有别的话说,只一个字——追!”
黄维兵团仗着机械化,一开始遥遥领先。但正如刘伯承、邓小平料想的那样,到了后来,一进入黄泛区,他的机械就“化”在沼泽泥潭中了。贫瘠的黄泛区似乎有意要挽留这支财大气粗的队伍,用陈年的泥沼、苇滩、沟河“款待”着大大小小的车轮子。于是,一个个车轮醉了,一辆辆汽车、坦克、装甲车瘫软在泥泞中,只好人人下车,四处砍伐树木、拆老乡的门板垫路,垫一段,走一段。浩浩荡荡的十数万大军,顿时成了伐木造路队伍,忙活了整整两天,才过了这段沼泽地。
而中野一纵二十旅却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在旅长吴忠的率领下,轻装赤脚,赶过了汽车轮子,抢先到达洪河东岸,在埠口、庙湾、杨埠构筑了阻击工事,等候黄维的到来。
但吴忠万万没有想到,只因黄维的一个闪念,竟使他苦心筑起的洪河工事,成了东方马其诺防线。
本来,黄维兵团距洪河不过五六十里,可吴忠的二十旅足足等了四天。工事一修再修,敌人却迟迟不来。只是每天天一亮,敌机就来轰炸,轰隆轰隆干得很卖劲,使人觉得黄维马上就要驾到似的。直到十一日下午,忽然有地方武装的同志顶着风沙赶来报告,敌人已经从下游绕过洪河,向阜阳方向去了!原来二十旅派出的侦察员和地方上派来的通信员先后牺牲在路上,这战报送迟了。
“好个刁滑的兔崽子!”吴忠狠狠骂了一声,立刻命令部队全力追击。一时间,部队像决口的洪河,滚滚向着颍河冲去。
吴忠叫人打开侦察用的报话机,里面似乎所有的敌人都在呼叫:“火速前进!火速前进!”显然,这是敌人各级指挥部在催促他们的部队,去强占颍河上的阜阳渡口,再从那里直扑徐蚌线。
天已断黑,部队仍在嚓嚓嚓地急行军。
淮海战役前线指挥部的电报到了。电报指示:我中野主力正前往徐蚌间宿县作战,黄维此举是与我争夺徐蚌线。二十旅的阻击行动将直接影响战役的全局,指挥部要求二十旅务必堵住黄维。
吴忠和旅里领导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打着手电筒在地图上计算,越计算越觉得时间紧迫,任务艰难。黄维兵团从新蔡直插阜阳,走的是二百多里的“弓弦”;我从庙湾到界首,再去太和、阜阳,必须走三百多里的“弓背”。况敌已先我前进,我又如何先敌到达?倘若不能先敌到达实施阻击,则不但使我正在赶往蒙城、涡阳一带迎击敌人的二、六纵队陷于被动;更重要的是,一旦让黄维插到徐蚌线,就将妨碍中野主力攻占宿县,影响整个淮海战役的全局!
一切的一切,取决于时间。但时间已经没有了。要超越时间完成空间的跨度,只有依靠速度。然而速度从何而来?
骑马?全旅的马集中起来还不够一个连骑的。乘船?吴忠的眼里亮起希望之光!部队离颍河上的界首镇不远了。颍河自西北流向东南,阜阳正在下游;而且近来多雨,水深流急;再加风向西北,如果能在界首登船,顺风顺水,一夜便可赶到阜阳。
但是,船呢?
夜深了,部队仍在急进。
一声战马嘶鸣,豫皖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赶来了。
吴忠立刻迎上去,把情况汇报了一遍。
张国华笑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们旱地走不赢,就走水路。敌人当土行者,我们就做浪里飞。”
吴忠一拍大腿:“司令员,有船啦?!”
张国华点点头:“总部首长已经为你们想到了,今天下午就发来电报,让我们在界首准备好船只。”
“嘿!”吴忠一高兴,回身给警卫员来了个“背口袋”。
清晨,部队赶到界首时,远远就望见一排排木船帆樯林立,千百名船工手持篙桨整装待发。
部队一上船,船队立刻起锚升帆。尽管顺风顺水,人人还想快上加快。战士们顾不上日夜行军疲劳,会摇橹的和船工并肩快摇;不会使船的就用圆锹、脸盆,甚至用瓷缸和双手划水。于是白帆鼓足风力,船头劈开轻浪,一路把二十旅送到阜阳渡口。
黄维兵团终于落在后面了。
接下来的自然是一场恶战。
吴忠后来回忆说:“那天天刚亮,颍河对岸数十里地带烟尘滚滚,黄维率领着四个军和一个快速纵队过来了。开始他们以为挡在前面的不过是地方游击队,就先来老一套的炮火轰击,跟着大摇大摆地用橡皮船过河。后来碰了几次钉子,才懂得好歹,把几百门火炮摆到河岸上,连续轰了一个多小时。徐州、南京的飞机也一批批赶来,拼命扔炸弹,好像要倾家荡产,过了今日不要明天了。大概他们觉得我们这边的人即使炸不飞也都给埋在黄土里了,就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抢渡。船刚到河心,我绵延几里的地堡工事中各种兵器一齐开火,一下子把他们打得人仰船翻,乌血染得颍河腥臭腥臭。黄维见正面攻不动,就想向南绕过我们的前沿阵地。可我们早有准备了,他刚向南移,我们就走在他的前头,沿河向南阻击。他想停下来强渡,我们又迎头给他一击。那个仗打得呀,颍河就像开了锅的水!敌人的尸体呀,就像在开水里乱滚的元宵!……”
整整三天,黄维兵团被死死钉在颍河岸边。
值得铭记的是,吴忠以一个旅顶住了一个兵团,双方兵力对比为一比十五。以至毛泽东日后说起吴忠,常常会用这句话——“吴(无)忠者,有忠也。”
第二十二章 初战宿县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临涣集 宿县 南京
1
临涣集的夜是那么静谧,似乎战争离它十分遥远。集上的人家全都熟睡了,只有文昌宫的灯光彻夜未熄,点亮着这个淮北平原深处的小镇。
文昌宫是临涣集的标志,虽和大宫大殿相比不甚起眼,却是地道的唐代建筑。千百年来,朝代更替,文昌宫曾叫过“尚书宫”“藏书宫”。但无论怎样更改,它的名字始终与文人墨客、经史子集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和联系。然而,自从前几天住进三个军人,这里的历史便被改写得与它的名称大相径庭,变得充满阳刚和雄武之气了。
十一月十日,无论对共产党还是对国民党,都太重要了。
这一天,毛泽东发出了那封攻占宿县、“至要至盼”的电报;蒋介石迭令急催黄维兵团赶赴徐蚌一线作战。这一天,刘伯承到达淮北中野指挥部,与陈、邓会师,共同指挥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而被蒋介石视为肱股的杜聿明也在这一天飞往徐州,声言扭转危局,挽狂澜于既倒。这一天里,中野指挥部下达徐蚌作战命令,陈赓的四纵在华野部队的配合下,沿津浦路西向北对徐州发起攻击;徐州“剿总”司令刘峙唯恐有失,忙调孙元良兵团离开宿县,北上徐州“保驾”。恰恰在这个时候,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下令中野三、九两个纵队,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徐州和南京之间的大门——宿县。
鸡鸣时分,文昌宫里走出一群赤红着脸的壮年军人。为他们送行的,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三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为首的是高高大大、戴着眼镜的刘伯承。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是胖头大耳、浓眉虎目的陈毅;一个是剃着光头、精干壮实的邓小平。
那些赤红着脸的军人也都非同小可,他们是来自各纵队的首脑——司令员和政委们。攻打宿县的作战会议刚刚结束,文昌宫里飘出的烟雾,好像战场上弥漫的尘硝。
刘伯承、邓小平面色严峻,一一握住杨勇、陈锡联、陈赓、秦基伟等纵队领导的手,用力摇了摇,没有说话。但从握手的力度上,足以让人领略到重托、使命和决心的分量。
2
在宿县城下担任前线指挥官的三纵副司令员刘昌毅,登上刚刚缴获到手的装甲列车,正准备抵近城关后下达总攻命令,电话铃响了。
“刘昌毅吗?你们现在进攻宿县城,兵力够不够?”
刘昌毅一听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便知道是陈毅。
刘昌毅挺感动,心里却苦笑。要说兵力,哪还有够的时候?可你陈司令员身上还拔得出汗毛吗?南线阻击李延年、刘汝明;北线抗击邱清泉、李弥;西线追堵黄维;东线围歼黄百韬,哪一处兵力富裕?淮海战场,我军六十万对付国民党的八十万,这是明摆着的事嘛。我刘昌毅再困难,也只能挺着腰杆向你司令员报告“够了”!
“要不要增加点兵力?”陈毅那边还真怕刘昌毅客气。
“不要了。”刘昌毅的口气不容置疑。
“你们还需要点什么?是不是要点炮?”
好像送远行的亲人出征,不给点什么,陈毅心里过不去。
刘昌毅这回脸上、心里都笑了,他觉着陈毅真是会体贴人呐!一年前中野兵强马壮进了大别山,一年后出山时几乎成了“叫花子”部队,把重武器全扔掉了。现如今缺的就是大炮,特别是攻占宿县这样坚固的城池,大炮当然是好东西。可他又一想,咱“叫花子”也不能开大口,让首长为难;于是嘬了下牙花子,挤出一句“如果有炮弹,就请司令员拨几门炮”……
放下电话,刘昌毅也没抱多大希望,临涣集总部的“家底”他知道。没抱希望的刘昌毅到后来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总攻时,他抬头一看——妈呀!天上飞的炮弹就像过大雁!
原来,陈毅早有准备,把华野的炮兵调来了。宿县又称“南徐州”,是淮北地区有名的古城。由于地处南北交通要冲,为历代兵家看中。它的城垣就修得十分雄壮,宽阔得可并行两辆汽车。城下,一条十几里长的护城河环绕,河宽二十米,水深没顶。四座石桥连接的东、西、南、北城关,城楼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特别是地形复杂,长达三里的东关,有日军占领时修筑的方圆几里的兵营,当地人称之为“小东京”。“小东京”向东直通火车站,构成宿县的外围据点。城墙经过改造,从城脚至城头,筑有多层射孔和暗堡。城内街道以沙袋、铁丝网筑成防御阵地;并以街道为分界线,在高大建筑物上开设射击孔,构成若干能独立作战并可进行火力支援的支撑点。真可谓壁垒森严,固若金汤。
然而,十五日黄昏的一场炮火,却使这座年代久远的城池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炮击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一条条火龙准确地射向目标,打得城墙、城门砖石横飞,尘埃弥漫。
可是,炮声过后,硝烟飘散,那座熟悉的城垣却依然黑黢黢屹立在旷野里,累累的伤痕反倒使它显得愈发苍凉与雄壮。
夕阳西下时分,炮击刚刚停止,大地还在颤抖,第一轮攻城战斗开始了。
七旅工兵连连长迎着硝烟站立起来。许是大炮把他的耳朵震聋了,他的喊声比炮声还响:“爆破组,上!”
密集的机枪掩护下,第一爆破组一阵风似的冲了上去。开阔地上的鹿砦炸飞了,通往东门的桥头碉堡崩塌了。第二爆破组立刻扑上石桥。突然,东门下的一个暗堡吐出火舌。爆破手们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东西撞击了一下,一个接一个地栽倒。
“炮声”二字还没从连长嘴里发出,他的身边响起一个“炸雷”:“我去!99lib?”
随着“为阶级弟兄报仇啊”的喊声,一个身影箭一样射了出去。“四班长,瞿福明!”隐蔽在壕沟里待命的爆破手们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瞿福明像一头鹿,在弹雨中时而迂回,时而奔突。眼看要接近暗堡,人却在桥面上跃了起来,身体像大鸟滑翔似的在空中停留片刻,而后重重地扑在地上。
“瞿福明中弹了!”壕沟里的人们惊呼起来。
“第四爆破组!”连长的一个“上”字没出口,忽见瞿福明又从桥上支撑起来,身子歪了几歪,猛向暗堡扑去。
“轰——”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东城门升起一团粉色的雾。
主攻西门的,是三纵九旅二十五团。
总攻还没有开始,他们就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通往西门的桥梁被敌人炸断了。
架桥成了当务之急!战前的军事民主会上,提出了许多方案,都不理想。旅长童国贵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报告!我们有办法了!”三营副营长武银河带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战士跑来了。
“什么办法?”童旅长的眉毛依然拧着。
“让他说,办法是他想出来的。”武银河指着那个战士。
战士抹了抹脸上的水:“说起来也没啥。架桥的困难有两条,第一,断桥跨度大,桥板又重又长,没法铺上去。第二,不知断处到底有多长。我就想,如果先架上一根竹竿,再把桥板搭上去一推,不就滑过去了?”
童旅长眼睛一亮:“那么,竹竿和桥板究竟要多长呢?”
武银河递上一根湿漉漉的绳子:“他已经绕到护城河边,游水到桥下量好了!”
童旅长的眉毛彻底舒展了,盯着那个浑身湿透的战士:“好一个滑竿架桥!你叫什么名字?”
战士脸一红,转身跑开了。“杨守业!”武银河大声喊着。
童旅长记住了这个名字,对武银河说:“给他记一大功!”
总攻开始了,一根丈二长的竹竿先从战壕里横出,接着跃出一个战士。童旅长认出来了,又是那个杨守业。
杨守业像个手持长矛的中古骑士,又像撑竿跳高的运动健将,迎着弹雨,飞也似的直赴桥头。
滑竿一次架设成功!
童旅长一拍副营长武银河的肩膀:“给他再记一功!”
西门上的敌人发现断桥上横起了一根竹竿,虽弄不清是干什么用的,但他们知道共军“魔法”的厉害。于是,所有碉堡、暗堡、射孔的火力全部集中到桥头上。
第一架桥组六个人冲上去了,倒下来了。
第二架桥组六个人冲上去了,倒下来了……
连续五次架桥,都失败了。护城河在冰雹般的枪弹下,掀起密麻麻的水花。护城河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血腥的涟漪。
“妈的!我就不信!”二十五团团长张庆和摘掉帽子,狠命一摔,“旅长,让我带着架桥组上!”
童国贵的眉毛竖起来了:“集中火力,封死敌人射孔!”
“上!”一声令下,第六支架桥队伍又冲了上去。
桥,终于架起来了。担负架桥任务的七连连长流着泪数了数,全连只剩下十六个人了。
信号弹升起来了。二十五团泄洪一样冲向护城河,踏上七连用血肉铺就的那座桥。八连首先扑到城下。
敌人预感到末日来临,疯狗似的狂叫着,将一束束手榴弹、燃烧弹,一发发迫击炮弹投射下来。西门成了一片火海。
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排长倒下了;副排长李四德刚接替指挥,也负伤了。“同志们,跟我冲!”班长申正西又带领着一排往前冲。泼豆般的弹雨中,一排全部阵亡,二排全部阵亡……
连长高玉岐的眼睛里冒血了,嘶哑着嗓子喊道:“同志们,全连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咱死也要死在城上,绝不死在城下!”
话音未落,高玉岐的颈窝也中弹了,鲜血从他的肩头和口中同时涌出。他吐了一口咸腥的血,左手拎起机枪,右手一挥手榴弹:“为战友们报仇,冲啊!”
新战士周玉明提了一筐炸弹紧跟上去,一颗子弹把他击倒了,他躺在地上向敌人的暗堡投了八颗炸弹;老兵任忠海的右手被弹片齐刷刷地削去了指头,他用左手夹起冲锋枪,舞扫把般地边扫射边前进;排长高多城的嘴被打豁,牙齿半数被打飞,听到连长的喊声,也从昏迷中一下子醒来,凶神恶煞一般,龇牙咧嘴地往上冲。
终于,十四名勇士在连长高玉岐的带领下,遍体鳞伤地登上了城头。
夕阳落入地平线,?99lib.月亮步上高空。蒋军一四八师上校副师长钱卓俨坐在师部指挥室里,外面的炮声震得屋里的电灯像打秋千。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今天他却直愣愣地不知如何下笔了。
屋顶震塌一块顶棚皮,灰土纷纷落下。他拂了拂日记本上的灰尘,打开第一页,想从头看看,理一理思路。
十月二十五日
写此日记之第一页,正国事倒悬,民生涂炭。军事方面,东北仅沈阳一点在孤守中,迟早定要放弃;华北赖傅作义之支持亦极艰苦。待关外共军内调,局势当更危难。西北一隅尚属偏安。今郑(郑州)汴(开封)撤守,豫西当非净土。鲁南鲁西,大战一触即发。刻四川以东、长江以北已烽火遍地。即江南各地亦不安宁。经济方面,金圆券之信用根本动摇;游资物价一如币改前,难望稳定。每一国人无不岌岌不可终日。余每册日记可写半年之期,不知此册日记须记下多少愁怨多少血泪!……
十一月一日
日来黑市物价步步上升,稻米每担限价八元几角,今已涨至二十元。黑市其他一切概可比例,金圆券已如脱缰之马矣……自限价政策实施以来,形成物资隐藏,抢购风炽,社会情形极为不安。
沈阳战事恶化……整个东北将完全为共军占据。忆总统屡屡昭示,吾人无东北即无中国。今东北已失尽,不知既倒之狂澜,将何以挽救。
十一月十二日
津浦南段态势日急,共军主力在徐州东北西三方面猛扑;徐州至滁县铁路日夜有破坏,交通通讯时断时续。因军运繁忙,客车今日起暂停驶。下午余至街中巡视,民众均精神紧张仓皇,宿县之今日已如死城矣。下午一时许,宿县西门外三五华里处,交警十六总队派队与敌接火。双方兵力虽不多,而战斗至为激烈。薄暮,北门外亦接战。
十一月十三日
昨入晚,附近战争意味极浓。天方黑即戒严,各处守军随时参战。迄今晨二时,城北郊与东南郊有稀落枪炮声;四时枪炮声又起……下午五时起,东南西三方面敌均来袭击,西关外交警一个中队被迫退入城内,今夜战事似比前日热闹。
十一月十四日
昨夜来之紧张场面已呈相当,尤以“小东京”及车站与南门等处甚急。一时枪声咯咯,炮声隆隆。两日来作战情形,敌军行动敏捷,射击命中精度亦佳,军纪良好,在两年半内战中成长之共军已不可轻视。
日记看了一遍,思路越来越乱,就像连日来的战局,一日比一日糟糕。今天记些什么呢?依然是这些沮丧的事。可是不记下去,心里就更乱。还是看见什么记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吧。钱卓俨恍恍惚惚,疑疑惑惑地拿起笔来——
十一月十五日
今晨二时许,共军向车站交警阵地猛扑,我守军撤入城内。车站屯有大米一万八九千包,及其他食盐等等物资甚多。到此时,东西南北关已尽失矣!幸飞机又来空投弹药,但因风力过大,飞机又惧共军射击,飞行过高,空投物资大部分落入城外,为共军所得……
刚刚写到这里,门外一颗手榴弹炸响;接着一片骚乱,“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喊声已经近在咫尺。钱卓俨抓起身边早已准备好的便衣,匆匆换上,不顾一切地越窗而逃。
那本可以用半年,却只记了二十天“愁怨”的日记册,像国民党军的自供状,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
七旅十九团一营二连九班的六个人,他们心里头的劲儿已经憋了几天了。
布置攻城任务时,团里决定一营为“突击营”,二连为“突击连”,九班为“突击班”。他们就兴奋得嗷嗷叫:“早就想打个好仗了!郑州那样重要的地方没捞上打,到张阁把敌人包围了,可他脓包又集体缴械了!好不容易这回轮上突击班,咱可不能给刘邓大军丢人!”
自从突破东门,他们一路斩关夺隘,冲在前面。
打过城关十字大街,一座教堂模样的房子挡在面前。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就是国民党中将护路副司令兼交警第一旅旅长张绩武的指挥部——福音堂,六个人就上前堵住门口。
院子里上百号人像炸了窝的耗子,到处乱窜。
邢四俄急忙报告:“班长,敌人很多——”
班长李正堂打断他的话:“多啥?我们比他更多。拿手榴弹打!”手头刚好带着两箱才缴获的手榴弹,六个人揭了盖就狠命地投。烟雾火花中,只见无数黑影又蹿又跳,挣扎反扑。反扑一次,被炸退了;再反扑一次,又被炸退了,最后只得退进内院。
李正堂瞅准了内院甩了两颗手榴弹,战斗小组长郝占敖趁势控制了第二道大门。正碰上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托着枪往外冲,郝占敖手疾眼快,上去一把夺过枪来,用枪口顶着他的肚皮:“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李正堂举着一捆手榴弹跨进大门:“谁敢动一动,老子就拉弦了!”
“别,别!我们缴枪!”接着就是啪嗒啪嗒的扔枪声。李正堂、郝占敖、邢四俄、李耀宗、王国双、姜永生六个人一齐冲进院子。院子里挤满了人,都争着缴枪,乱糟糟的简直应接不过来。李正堂数了数,自己也吓了一跳。打死的不算,光举手投降的就有一百五十多个。
俘虏群里,一个满脸抹了黑灰的瘦高个见了谁都絮絮叨叨地问:“你们对俘虏军官杀不杀?”
这小子一看就不对劲儿,一问,果然是那个中将司令张绩武。宿县城里打得热闹,老百姓忙着给解放军带路。这里电报局,那里面粉厂——一下子冒出许多“活地图”。活捉张绩武的那六个战士之所以一路领先,便是多亏了老乡的引导。
城里热闹,城外也像过年。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磨面的磨面,扎担架的扎担架。连小孩子也不睡了,整夜里满村乱窜。听着城里的枪炮声,望着远处的流弹火光,就像年三十和正月十五亲手点燃鞭炮、烟花一样过瘾。
离城七里的杨家圩子,是个只有十七户人家的小村庄。从部队到来的第二天起,就有四辆大车、七个民工自告奋勇参加支前队,为攻城的解放军运粮食和弹药。由于怕被飞机炸,他们都是夜晚上路。部队同志问他们困不困,他们说:“咱已经在地窨子里蹲了几十年啦,好不容易赶上天亮,还困?”
庄上的杨焕宣老汉,家里的一头驴子配车给解放军送粮。车到县城“小东京”,驴子叫流弹打死了。他心想,死了只好拉倒,却不料解放军给了他二担大米赔那头驴。他回庄后逢人就说:“真管(当地方言:真行,真不得了),有这等事!过去只听说解放军好,这回算是眼见为实了!”
听他这么一说,连庄上的女人们也出来支前了。
中农孙正顺的女人和闺女,一夜就给解放军磨了六十多斤面。
部队深夜赶往前线,一拨一拨从庄上过。带路的人手不够,大姑娘、小媳妇也上阵了,黑灯瞎火的,一带就是十几里路。
月亮下去了,太阳鲜亮亮地升起来。
宿县城里早已没了枪声,大街小巷满是被押着俘虏的队伍。
福音堂国民党的指挥部里,电台还没有中断。由于宿县的战况还没来得及上报,南京那边就不停地呼叫:“请回答,你们那里战况如何?战况如何?请回答……”
正为处理战俘和缴获物资而忙得不可开交的刘昌毅,被那浪声浪气、喋喋不休的呼叫吵烦了,顺手拽过一个俘虏的敌军副司令,指着报话机命令道:“你去告诉他,就说宿县在我掌握之中。”
电台里果然安静了。没过多会儿,天空里传来飞机的嗡嗡声。原来,南京信以为真,又派飞机来空投物资了。
刘昌毅临时集合一群俘虏,让他们按照原先的联络信号,布下“T”字板,接收南京的“礼物”。整整一个上午,飞机来了一批又一批,吊着各种物资的降落伞天女散花一般纷纷飘下。
把个刘昌毅乐得牙疼似的直转圈,嘴里一个劲儿地唠叨:“这蒋介石也忒听话了!”
宿县一役,总共用了十个小时。三纵在九纵的配合下,以一万六千人的兵力,俘敌中将司令张绩武、少将参谋长韦编以下官兵一万二千九百六十四人,缴获大批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解放了安徽境内第一座重要的城镇,打了中原野战军在淮海战役中第一个漂亮的攻坚战。
3
这一天,南京市面风传,解放军已经拿下宿县,徐州成了瓮中之鳖,蚌埠也将面临威胁,于是推论南京眼看保不住了。惊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时间,下关车站、中山码头涌动着滚沸的人海,乱糟糟地挤得水泄不通。连火车车顶都站满了人,以致火车行驶途中,不时有人跌落下来丧了性命。尽管这样,人们仍是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个战乱之地,逃往上海、武汉甚至更远的地方。
这一天,南京行政院召开例会。两千多个席位的会场,空荡荡只到了不足两百人。各政府机关的官员和公务人员都在忙着安排自己的去处,谁有心思上班开会?就是到会的委员,也无心绪讨论议案,多半在开私人交易会,为离开南京“搭桥”“铺路”。
行政院长翁文灏已经辞职。会议临时召集人望着冷冷清清、扔根棍子都打不到人的会场,只好摊开双手,说了一声“散会”。
这一天,偌大的南京,庞大的政府机构,能够正常运转并按人头准时开会的,恐怕只有蒋介石的“官邸会报”了。
宿县失守的消息,无疑也给这座官邸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参加“会报”的都是军界要人,整天研究的就是战略问题,他们当然比一般人要清楚宿县的战略地位。共产党夺取宿县,切断津浦路南段,意味着徐州“剿总”已经陷于战略包围。而且不仅是一个徐州,它就像一把快刀切豆腐那样,把整个徐蚌、淮海地区国民党的七个兵团切成了彼此互不相连、行动无法呼应的几块。这使得这场关系到党国生死存亡的大决战,从一开始就处于四分五裂的态势。
这种态势的恶果是显而易见的。自从六日黄百韬兵团被华野包围在碾庄地区后,国防部和徐州“剿总”迭令邱清泉和李弥兵团驰援解救。然而整整十天,除了徒增伤亡,毫无进展。蒋介石曾指望黄维兵团能够迅速越过津浦路,到达战区,以解碾庄之围;并准备派刘汝明、孙元良兵团由蚌埠一带北上,与上述兵团造成合围之势,不仅救出黄百韬,而且要在决战中歼灭华野。然而,宿县失守,使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蒋介石自知这种走一步被动一步的局面,是因决策失误而造成的。他以往的注意力过于偏重解救黄百韬,而忽略了共产党会趁机夺取宿县。当然,这也不排除情感的失重,尽管这种情感在本质上源于他的韬略。
黄百韬并非蒋介石的嫡系,然而他..对蒋介石的忠诚却是许多嫡系所无法比拟的。因而内战开始后,几乎中原战场的每一次战役,蒋介石都把黄百韬推到前台充当主角。豫东战役后,蒋介石把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授予黄百韬。在杂牌军中能够得到此殊荣的,黄百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蒋介石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在那些非嫡系的将领中间树起一面旗帜,同时证明自己的达观和一视同仁,并让那些虽为嫡系却有二心的人感到愧悔。
这样的旗帜,蒋介石是绝不愿让它轻易倒下的。特别是八日那天,第三绥靖区何基沣、张克侠率部于贾旺、台儿庄前线反戈投敌,致使共军华野部队迅速通过不老河,将黄百韬兵团置于绝境后,蒋介石更是悲愤交加。他摔了杯子,大骂何、张苟且无耻;又流着眼泪呼唤黄百韬的名字,发誓一定将他解救出来;并在当天中央党部的纪念周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今天这些人抹杀了国家的利益,丧失了国民的立场;响应共匪的谣言攻势,而主张向共匪投降。这是极端可耻的!国军戡乱剿匪方针早已确定,必以全力贯彻到底!……我个人平生做事的态度是,一件事不开始则已,一开始就一定求其成功;任何职责不轻易担任,一经担任就决定负责到底。尤其我三十年来,对任何战役,在发动以前,无不郑重决定;一经发动,则无论经过任何挫折、困难和失败,必须奋斗到底,贯彻到底!”
这就是蒋介石。这个从小在家乡奉化的山溪里喜欢逆着水游泳的人,骨子里浸透了从不悔错、从不承认失败的个性。
今天的“官邸会报”,照例先由国防部第二厅厅长侯腾介绍战况。但侯腾今天介绍战况时却有些战战兢兢,唯恐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蒋介石。谁知越怕越出错,他好不容易把战况讲完,却画蛇添足,鬼使神差加了一句:“目前,由于共军攻占宿县,徐州情况吃紧,南京后方也极混乱,昨今两日车站码头人群塞道;加之满街到处抢粮,警察袖手旁观,大部分粮店关门,不敢营业……”
蒋介石果然怒气爆发,没等侯腾讲完,便指着侯腾的鼻子大骂:“你造谣!胡说!胡说!哪里有这回事?!”
侯腾的脸一下子白了,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子。会场里鸦雀无声,一片肃然。
许久,蒋介石才呷了口白开水,平息了火气,对顾祝同道:“墨三,你来讲一讲你们到徐州的情况。”
顾祝同和郭汝瑰昨天带着蒋介石的手谕到徐州,严令督促杜聿明抽兵东进,以解黄百韬之围,又连夜返回南京。
一到徐州,顾祝同劈头就问:“共军不过两三个纵队(实际有七八个纵队),为什么我们两个兵团七八个军打了几天还打不动?”
杜聿明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画一个箭头就可以到达目的地的。”99lib?
刘峙也接上说:“如果要全力解黄百韬之围,只有向总裁建议,放弃徐州。”
但这两个人的话,顾祝同哪一句话也不敢向蒋介石报告,只好把杜聿明不得已提出的上、中、下三策讲给蒋介石听:“总座,光亭认为这一战役的关键在于黄百韬坚守的程度如何,如果能够像潘裕昆守德惠、陈明仁守四平街那样地坚守,以这几日的攻击程度看,是可以解围的,这是上策。如黄百韬坚守不住,徐州尚能保全,这是中策。如放弃徐州,又不能一举击溃共军以解黄百韬之围,势必弄得全军覆没,这就成了下策。”
“那么,他准备怎么办?”蒋介石有些不耐烦。
顾祝同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想起了杜聿明的再三嘱咐。
在徐州时,杜聿明单独对顾祝同说,他已经命令七十四军从右翼东进,增强对华野共军的包围和迂回攻击,并准备从九里山继续抽调七十二军增加攻击力量;同时嘱咐顾祝同不要把这个计划告诉郭汝瑰。顾祝同知道杜聿明对郭汝瑰有看法,怀疑郭汝瑰是共党分子,而且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让这个“郭小鬼”担任第三厅厅长,就劝杜聿明说:“你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跟了我一年多,非常忠实,业务也办得很好。”但杜聿明一再坚持:“我的指挥作战方案,事先绝不能让郭知道。如果是郭知道的方案,我就不照原方案执行。”
现在,郭汝瑰就在身边,而杜聿明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顾祝同只好回答:“光亭说,一切请委座裁决。”
“那么你呢?”蒋介石盯着顾祝同。
“我……”顾祝同有些结巴了,“我听总裁的。”
蒋介石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本来,”蒋介石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会战开始前,你们对‘守江必守淮’的战略提出两个方案:第一是主张除一至两个军坚守徐州外,将所有陇海路上的城市完全放弃,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兵力于徐蚌间的津浦路两侧,做攻势防御,全力寻找共军决战;第二是主张退至淮河南岸,凭借河川防御。这两种方案各有长短利弊,我还在犹豫。但现在,我已经不能犹豫了,因为共产党逼着我定下决心。这个决心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共军消灭在徐蚌地区!消灭在淮河以南!”
第二十三章 淮北鏖兵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临涣集 蒙城 南平集
1
毛泽东的决心又一次下在了蒋介石的前面。当宿县战役的硝烟尚未散去,国民党空军的飞机还在稀里糊涂往那里空投“礼物”的时候,中央军委便从全国战局未来发展的宏观考虑,鉴于淮海战役规模日趋扩大,南线战略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作出相应的重大决策:决定成立淮海战役总前委,统一指挥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作战,统一领导战区支前工作和后勤保障,并赋予总前委临机处置一切的权力。
一封具有重大意义的电文穿越遥遥空间,在蒋介石召开“官邸会报”的那段时间里,从河北的西柏坡飞到安徽的临涣集——
中原、华东两军,必须在现地区作战三个月至五个月(包括休整时间在内)。吃饭的人数连同俘虏在内,将达八十万人左右,必须由你们会同华东局、苏北工委、中原局、豫皖苏分局、冀鲁豫区党委统筹解决。此战胜利,不但长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国局面亦可基本上解决。望从这个观点出发,统筹一切。统筹的领导,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五同志组成一个总前委;可能时,开五人会议讨论重要问题;经常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三人为常委,临机处置一切;小平同志为总前委书记。
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一个精悍的指挥中枢,在那个并不起眼的淮北小镇——临涣集诞生了。它就像现代大型计算机网络的中心电脑,用它那小小的键盘,敲出一个个精确的指令,带动着涵盖淮海战场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分支、每一个角落,乃至几百万军队和民工中的每一个人,统一步调,统一行动,奏出一曲波澜壮阔、亘古未有的战争交响曲。
这是一个指挥着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战役的统帅部,又是世界军事史上规模最小的指挥中心,小得可以用“袖珍”来比喻。三个常委,一个机要处长,一个作战科长,寥寥可数的参谋人员,承担的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指挥一场空前大决战的使命。常常因为轮流值班、替换休息,使那个原本就不大的文昌宫,除了滴滴答答一刻不停的电台声,显得空荡荡的。
作战科长张生华几次想提出增加人员的问题,他的理由也很充足:科里就那么十来个参谋,郑州战役后分兵,作战处长又带着几个人跟随李达参谋长到豫西去了;而现在担负的却是两大野战军联合作战的任务,压力实在太大。可他几次话到嘴边,几次咽了回去。他不敢开这个口。
前不久,邓小平曾找到张生华问:“张生华,听说你作战科还想增加人?”张生华不知邓政委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只好点点头。
邓小平说:“我看你们作战科现在人够多的了。在冀鲁豫和豫北战场,你科里才三四个人。那时人少,工作多,担子重,迫使你们兢兢业业、团结勤奋,拼命努力。‘兵贵精,人贵强’。现在还是要从提高人员素质、改进工作方法、提高工作效率来解决问题,不能再增加人了……”
想想这么多年来,野战军总部机关坚持不设秘书科,刘、邓首长坚持不要秘书,凡事亲自动手干。连陈毅来了之后见此情况,都深受感动,把从华野带来的、跟随他多年的秘书打发走了。张生华还有什么话说呢?而且,张生华还亲眼看到了刘、邓、陈三位首长是如何改进工作方法和提高工作效率的。
接到军委关于成立总前委的电报后,电报从邓小平的手中传到刘伯承的手中,又由刘伯承传给陈毅,都是默默的,连爱说爱笑的陈毅都一脸的严峻。
张生华从首长们的表情上,体味到了他们肩头的沉重。以往作战,决策时首长们一起研究,命令下达后,一般由李达值班,掌握部队情况,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再临时请示。可现在,李达参谋长另有重任,远在千里之外,谁来分担总前委三位首长的担子呢?
邓小平说话了:“粟裕、谭震林在东线解决黄百韬,目前总前委只有我们三个在这里。我的意见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人实行轮流值班制度,保证二十四小时之内有一个人亲自掌握全局。”
提议获得通过。刘伯承似乎知道邓小平下面还有话,于是先发制人,抢先提出:“我把话讲在前头——三人一视同仁,昼夜值班,同等待遇。”邓小平和陈毅当即投了反对票,以二比一的多数,否决了刘伯承值夜班的动议;只保留了遇有特殊重大情况,夜里也可以把他叫起来一起商量的“待遇”。
刘伯承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如果年纪大就要受照顾,那么来世我一定比你们晚生几年。”
邓小平说:“我的身体最好,应该尽量值夜班。”
陈毅又不干了:“那不行!值夜班的权利我们两个共同分享!”
邓小平诙谐地接道:“你陈司令员的态度就不如刘司令员了。我比你也小几岁,身体也比你好一些,多值一些也是应该的哟!”
陈毅哈哈大笑,对刘伯承说:“好好好。我们既要竭尽全力、恪尽职守,又要尊重政委的意见哟。”
刘伯承扶着眼镜叹道:“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这样的会战、决战已不会很多啦!我们理应努力工作,拼命完成任务哟!”
邓小平很诚恳地说:“大的决策指挥,还是靠两位司令员,靠我们三个‘臭皮匠’;只是具体工作由我多做些。”
会后,邓小平又对司令部的全体人员宣布:在战役过程中,参谋长的工作由他兼任。凡参谋长职责范围内的工作,直接向他报告;重大事情同时报告三人。接着他又把张生华找来,语重心长地说:“生华同志,你这个作战科长也要尽最大努力。我们力争在一没有参谋长、二没有作战处长的情况下,和司令部的同志一道,把司令部工作做好,保证战役取得胜利。”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总前委成立伊始,面临的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是攻占宿县后的战役方向。
此时,华野歼灭黄百韬兵团的战斗还在艰苦地进行当中。华野的另一部兵力正在运用“攻济打援”的战法,拼死抵抗着由徐州出援的邱清泉、李弥兵团。在南线,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正由蚌埠、固镇向宿县逼近;黄维兵团也由阜阳进至蒙城,向津浦路靠拢,企图会合李、刘兵团重占宿县,驰援徐州。
刚刚结束的宿县战役,虽然实现了分割敌人的战略,形成了“关门打狗”的态势;但如何进一步分割包围,逐次歼敌,就成了淮海战役全局的关键所在。倘若决策正确,运用得当,则连战连捷;如果一着有失,或包围不住,或打成僵局,甚至被敌人援兵透过阻击线,就有腹背受敌、仓促撤离战场,以致断送整个淮海战役歼敌计划的危险!
在这战局错综复杂的关键时刻,毛泽东和淮海战场的主要领导人都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起初,毛泽东一直谋划割歼邱清泉、李弥兵团。他判断黄百韬兵团可在几天之内解决,认为“目前是继续歼灭邱兵团的良机”。“只等黄孙两兵团歼灭后,我军即可围困徐州,准备第二步歼灭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夺取胜利,拿下徐州”。
正在徐州、碾庄一带激战的华野,也很想把歼灭邱、李两兵团作为淮海战役第二阶段的基本任务,并为之做了多种准备和动作。他们曾在中野攻占宿县那一天,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精神,有意将阻击部队后撤,以诱使邱、李两敌大胆东进,准备待其后尾脱离徐州时,将其隔绝包围。但由于邱、李兵团心怀疑惧,屁股始终不肯离开徐州,遂使这一诱歼计划未能实现。
面对华野数十万部队十几天来与黄百韬兵团胶着于徐东战场的实际,以及中野西堵黄维,南抗李延年、刘汝明的艰难处境,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忧心如焚。
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他们经过反复考虑,认为在南线先打黄维“似为上策”,于九时给军委发去一电,详陈了理由。
傍晚,似乎觉得只陈述理由尚不能体现决心,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坐到一起,由邓小平秉笔直书,给军委发了第二封电报,名称直截了当地叫作《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关于决心先打黄维兵团致中央军委的电报》——
一、我们决心先打黄维的理由,已详皓九时电。
二、徐东作战,据我们观察,歼黄百韬使用了华野六个较能攻坚的纵队,历时已十二昼夜尚未解决战斗。如再以其余部队,其中只有两三个较能攻坚纵队;加以部队必已相当疲劳,刀锋似已略形钝挫,以之歼较黄(百韬)为强的邱、李诚非易事。我们认为徐海作战必须从三五个月着眼,必须分成三四个战役阶段……才能保证胜利。
因此,在目前情况下……最好力争迅速歼灭黄百韬;而后即将主力集中于徐东、徐南,监视邱、李、孙三兵团,争取休息十天半月;同时以未使用之五个纵队或三个纵队用于南线,协同我们歼击黄维、李延年,这个步骤最为稳当。如我们不这样,过低估计实际困难……马上打邱、李,既无胜利把握,且可能陷入被动。如何?请考虑。
此时,蒙城、板桥一带,中野阻击黄维兵团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当中。
2
杨勇站立在淝水之滨,手中又在撕纸条儿了。凡遇重大事件或重大战役发起前需要动脑子、下决心的时候,他总是在撕纸,仿佛要把纷繁复杂的问题条理化,而后再重新组合、布局似的。
淝河的水不知道大战即将来临,依旧不紧不慢、十分舒缓地流着。初冬季节,河面并不宽阔,河水浅浅的,可以看到鱼在游动。鱼儿倒有些慌慌的,受惊似的东奔西闯。或许,它到底是生灵,有些感悟;也或许它听到了前两天距离这里不远的涡河传来的枪炮声,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
十一月十六日那天,二十旅在吴忠的率领下,胜利完成颍河阻击任务后,奉命赶到一纵的集结地——蒙城。这时吴忠才知道,正是由于他们之前三天的顽强阻击,才使整个纵队得以集结蒙城,也使自豫西尾随黄维兵团的二、六纵队能够平行追击上来。
此时的蒙城,已是壁垒森严,工事遍布涡河北岸的外围村庄。
吴忠见到杨勇时,杨勇正和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带着旅、团干部视察地形,布置任务。杨勇和吴忠握了下手,继续他的作战部署:“二旅尹先炳、戴润生部,在蒙城、双涧十五公里的涡河北岸,实施宽正面第一线防御。”
潘焱接上来说:“要注意重点扼守,以点制面;同时加强两翼的侦察、警戒,防止敌人迂回偷渡。”
杨勇指着远处的村庄集镇,如数家珍地点着:“一旅杨俊生、邓存伦部,你们的任务是在河套陈家、板桥、王店子、李土楼组织第二线防御,并随时准备支援第一线阻击。二十旅吴忠、刘振国部作为战役预备队,进至陈大庄地区。”
十八日,二纵在政委王维刚、参谋长范朝利的率领下,由涡阳向东疾进,平行超越黄维兵团。先头部队四旅已经抵达小涧河、尖山地区,与一纵衔接,构成东线防御阵地。
黄昏时分,随着滚滚的尘嚣,黄维兵团抵近蒙城。由于宿县失守,黄百韬濒临绝境,蒋介石迭电急催,加上在颍河受阻失去三天的时间,黄维预感到中野主力的脚板已经赶上了他的汽车轮子;因此一到蒙城,不待休整,即刻架起火炮向涡河北岸轰击。跟着,以第十八军十一师为先锋的步兵在强大炮火支援下,分多处强渡涡河,向中野一纵、二纵的一线阵地突击。
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开始了。
敌人似乎吸取了颍河受挫的教训,一改重点强攻而为宽正面多路突袭,把十几里长的涡河打成了一条火龙。
由八团防御的侯家、陈家、黄家阵地战斗尤为激烈。双方反复争夺,拼死较量,仅黄家一个村落就进退易手达七八次之多。争夺中,八团干部战士死伤无数,团长章士林饮弹身亡,鲁林政委在组织救送伤员时不幸牺牲。失去了团长、政委的八团,并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团司令部的作战参谋脱下上衣,掩盖了团长的尸体,挥泪起身,承担了指挥的责任。他端着刺刀率领部队攻占了大半个村庄,封锁了村内主要道口,俘虏敌人四百多名。
战斗激烈,俘虏无法后送,只好全部关在一个大院内。
敌人受到重创,立刻像野兽一般挣扎反扑,动用火焰喷射器向着失去的村落狂扫。顿时,黄家一片火海,所有的房舍蹿起冲天的火焰,连关在那个大院里的四百名俘虏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八团的伤亡越来越大,指战员们仍然利用残存的断墙屋角进行着拼死的抵抗。一连的干部全部阵亡,卫生员郭敏挺身而出,大声喊道:“干部牺牲了,我们要坚持战斗,替他们报仇!同志们,听我指挥,打掉敌人的火焰喷射器,冲啊!”
两天的激战,使得黄家左右数里的村落被夷为平地,片瓦无存;浓黑的烟云裹着尸体焦煳的气味弥漫在涡河上空,久久不散。
杨勇手中的纸条已经撕得粉碎,还在撕。
他不能原谅自己。尽管他事先并不知道黄维兵团装备了那么强的火焰喷射部队,但作为一个纵队指挥员,他应该想到这一点。倘若他想到了,他就不会把阻击阵地安置在房屋密集的村落。如果他把阵地放在旷野,他的部队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损失;他今天站立的地方就应该是涡河,而不是淝河。
淝河的水掀着细碎的浪花,淙淙地流淌,仿佛向他讲述着一段久远的往事。公元三百八十三年,秦王苻坚亲率九十万大军,欲取江淮,灭亡东晋。东晋名将谢玄带领区区八万人马于淝水之滨迎战。结果,自恃兵重,骄狂地叫嚷“投鞭于江”也能“阻断其流”的秦军,却被仅相当于自己十分之一兵力的晋军打得一败涂地,致使前秦王朝迅速瓦解。
这段故事,杨勇是在抗日时期从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中知道的。当时他挺受震撼,就想,晋军以寡敌众,大败秦军,靠的是知己知彼,巧布疑阵,使得“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日后作战,我要学谢玄,绝不做苻坚。偏偏今天就让他站在了淝水岸边,迎击十倍兵力于他的黄维兵团,他被这历史的巧合又一次震撼。
杨勇默默张开双手。细碎的纸屑被风吹动,有的飘到水里,有的飞到空中,洋洋洒洒,好像“撒豆成兵”。
参谋长潘焱看到杨勇这个动作,知道他已经考虑成熟了,便问道:“司令员,我们是不是把阻击重点放在板桥附近?”
杨勇点点头:“对。那里是黄维的必经之路,放一个营扼守。注意,一定要把工事做到镇外的田野里,挖交通沟连接各个地堡,每个地堡外以梅花形单人散兵坑放射延伸,使各火力点相互交叉,以便互相支援。”
“好。”潘焱赞同地说,“这样可以集中火力杀伤敌人,而且在镇外野地阻止抗击,也能使我减少伤亡,不致再发生涡河那样的事情。”说完,潘焱有些后悔,干吗重提涡河的事呢?
杨勇听了却说:“涡河的教训,我会记一辈子的。”
二十一日晨,黄维兵团果然向板桥集扑来。六时整,敌八十五师二五三团在炮火掩护下,分两路对板桥集二旅七团一营阵地发起猛烈攻击。一营指战员依托工事奋起抵抗,将其击退,一举毙伤敌人七百余名,仅一连阵地前就留下二百多具敌人尸体。
十时,敌以空、炮火力对板桥阵地再施猛烈轰击,继以两个营的兵力沿公路两侧向一营进攻。一连阵地大部工事被炮火摧毁。被誉为“四战英雄”的连长桑金秋头负重伤,继续指挥部队向敌右翼出击,使敌又一次丢下百余具尸体,仓皇撤回。
十二时,敌约一个团,利用芦苇隐蔽偷渡,向一连据守的桥东王庄阵地突袭。一连长桑金秋头部血流如注,依然不下火线,再次组织火力将敌击退。
十五时,敌两个营渡过淝河,从东迂回进攻王庄、乌集。一连连长桑金秋流血过多,已经无力站起;仍旧靠在战壕中指挥战斗,布置火力从两翼猛烈射击,将敌击溃。
十六时许,敌再以两个营发起攻击。王庄阵地上,一连长桑金秋时昏时醒。营团首长多次劝他撤离,他坚决不肯。直到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才用手指蘸着从头部流到胸前的鲜血,断断续续地写出了代理人的名字——袁起风,又一次昏迷过去,被强行抬上担架……
从十八日黄昏,到二十一日傍晚,中野一、二纵队在涡河、淝河两道阻击阵地上扼守了三天三夜,以七百人的伤亡,毙伤敌人二千余名,有效地滞止了黄维兵团急如星火的东进北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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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我向大家报告一个特大的喜讯!”
总前委的作战室里,通明光亮。几十支烛火一齐点燃,像是举行烛光庆典,又像召开火炬誓师大会。中野各纵的司令员、政委分坐在会议桌的两边,兴奋地望着被烛光映红了脸庞的陈毅。
“今天,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下午,我华野各路纵队攻下碾庄,全歼黄百韬兵团,取得了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伟大胜利!”
陈毅的话音刚落,作战室里立刻掌声如雷,震得烛火爆开一个又一个的灯花。刘伯承站立起来,举手示意了一下,说道:“同志们,华野已经打了个大胜仗。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
说到这里,刘伯承停顿了一会儿,用他那一只眼睛巡视着他的战将们。杨勇、王维刚、陈锡联、陈赓、王近山、秦基伟、王秉章、张国华……这些在刘伯承麾下征战多年的将领,一个个把目光迎向他们的统帅。
刘伯承扶了扶眼镜,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亦庄亦谐的四川口音继续说道:“拿下黄维兵团,夺取淮海战役的第二个胜利,是我们总前委向毛主席立下的军令状。但我在这里也有必要指出,我们个别同志信心不足,担心咬不烂黄维这颗硬核桃。简直是乱弹琴!……不错,我们刚从大别山出来,现在的情况,真叫马瘦毛长啊!可是,瘦狗敢拉硬屎,就看有没有这个勇气!”
其实,刘伯承并不怀疑在座的这些将领的勇气,更不怀疑这些人执行命令的坚决程度。他们都是跟随他驰骋疆场、出生入死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忠诚部属,个个善战骁勇。但他必须要这样讲,因为进行这样一场大的决战,仅有他们的忠勇是不够的,他必须让整个中原野战军的十数万官兵保持统一的步调和意志。更何况,严峻的现实也迫使他不得不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将领,并通过他们要求他的十万大军。
现实的确相当严峻,中野面临的是从未遇到过的强敌。
黄维兵团由四个军、十一个师和一个快速纵队组成,不仅堪称蒋介石的“嫡系”,在国民党数百万军队中也属于叫得响的“王牌”。这一点,从它的编制数量和装备质量中清晰可鉴——
第十军,辖一一四师、十八师、七十五师,计九个团的兵力,一色日械装备;第十四军,辖十师、八十五师,计六个团的兵力,一色国械装备;第十八军,辖十一师、四十九师、一一八师,计九个团的兵力,一色美械装备;第八十五军,辖二十三师、一一零师、二一六师,计九个团的兵力,国、日、美械混合装备。
可以说,这是一个用中国、日本、美国最先进的武器包装起来的浩浩十二万兵马的钢铁部队。用中野参谋长李达后来的一句话来说:“这次作战所遇到的敌人,是蒋军的第一等精锐部队黄维兵团。它的兵力之大,装备之现代化,工事之强,抵抗之坚决,在中野来说,都是第一次遇到的。”
还有比这更为严峻的现实,那就是,中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瘦削”。数字同样可以证明其“皮包骨头”的程度——
一纵辖第一、二、二十旅,三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七千九百一十五人;二纵辖第四、六旅,两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五千五百二十一人;三纵辖第七、八、九旅,三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四人;四纵辖第十、十一、十三、二十二旅四个旅的兵力,计一万六千八百一十五人;六纵辖第十六、十七、十八旅,三个旅的兵力,计二万一千六百四十四人;九纵辖第二十六、二十七旅,两个旅的兵力,计二万零七百七十五人。
从表面看,中野总兵力十二万四千二百七十五人,与黄维兵团不相上下,实际上满编不满员的现象十分严重。很多干部、战士,特别是一些久经考验的纵队、旅、团一级的战将和政治工作干部,被调到地方部队和政府工作去了。况且,十二万兵力还要分出相当一部分去对付南线的李延年和刘汝明,真正与黄维兵团作战的仅有不足三分之二的兵力。武器就更无法比拟。仅就大炮来说,野炮,仅陈赓的四纵有两门;山炮,六个纵队加起来总共四十三门,炮弹二百余发;步兵炮一共四门,炮弹只有十多发;化学炮八门,炮弹才四十五发;迫击炮数量多一些,共有二百零七门,炮弹只有三百多发,平均每门炮只能听一响;步马枪、轻重机枪倒是不少,可子弹不足一个基数……
面对这些可怜的数字,中野要去打赢自解放战争以来规模最大、对手最强、战况最为激烈的一次战役,除了满腔忠勇和义无反顾,还靠什么呢?
刘伯承站立的身体被烛光投影,放大到墙上,像一座雄伟的山:“同志们,没有勇气,就称不上男子汉!这一回,我们可要和黄维兵团这个老冤家一决雌雄了,我劝大家都摸一摸裤裆,看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有没有卵子!”
邓小平站立起来。与前些天相比,邓小平显得更加精瘦了。高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bbr>,使他的目光像远天的闪电,又像穿越过隧道突然出现的太阳,放着灼灼逼人的光芒。他实在太忙太累了,忙得累得连胡子都顾不上刮,唇边颏下的胡须已经拱出了寸许长。在邓小平的一生中,留胡子对于他这个一贯注意仪表、讲究着装严整的人来说,恐怕是唯一的一次。难怪后来女儿毛毛看到他这个时期的照片感到惊讶,问他对淮海战役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忙。
和刘伯承一样,邓小平首先用他那犀利的目光,逐一看向这些从太行山的硝烟中走出,又经过了大别山艰难转战的野战军精英们。当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时,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座的将领,包括野战军的士兵,凡是经历过那段征战考验的,个个都是金不换啊!然而,即将到来的恶战,又会使这支曾经英勇卓绝、备尝苦难的部队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邓小平棱角分明的双腮上,两块肌肉被紧咬的牙关挤得更加隆起。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略显潮湿的眼睛倏地被瞳孔中射出的强光照亮了。
“同志们,”邓小平一贯沉稳的声调,因激动而显得高亢,“刚才师长说了,要消灭敌人,没有牺牲精神是不行的!这次淮海战役,是中国革命过关的战役,而消灭黄维兵团又是过关的转折点,因此我们一定要拼老命干掉黄维兵团!只要消灭了南线的敌军主力,中野就是打光了,全国各路解放军照样可以渡江!中国革命照样可以胜利!因此,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邓政委!”四纵司令员陈赓虎虎地站立起来,“我们四纵决心不惜一切牺牲,承担最艰巨的任务。即使打到只剩下一个班,我陈赓甘心去当班长,一定坚持到最后胜利!”
话音未落,杨勇站起来了,陈锡联站起来了。接着,秦基伟、王近山、王维刚、王秉章、张国华……一个个站起来了!
烛光闪闪,和刘伯承、邓小平并肩站立的陈毅看到,作战室四周的墙上,投影出环抱的、连绵起伏的群山。
“好!各纵回去之后,要把会议精神和部署传达到每一个连队、每一个班排、每一个人!”刘伯承奋力挥动着手臂。连绵起伏的群山顶端、一片挟雷裹电的战云在翻涌滚动。
4
雷鸣电闪迅疾地遍布战场各个角落。
一纵的阵地上,以连为单位举行了战场宣誓。“不怕吃苦,不怕伤亡,不怕打散!只准前进,不准后退,全歼敌人在江北”的声音震天动地,数里可闻。
九纵的决心书、请战书,雪片一样飞到秦基伟的手中:……我们抱着必胜信心去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绝不叫苦,绝不埋怨,愿做胜利前的最后一批牺牲者!
六纵一贯有着勇于“烧铺草”的美誉,这一次他们又把“铺草”提前烧掉了。王近山的战斗动员就充满了火药味:“我们要准备像在大杨湖战役中那样,即使剩下一个人,也要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哪个团打得不好,就解散,编到打得好的团里去!谁要是贪生怕死,不论干部战士,一律枪毙!”
纵队政委杜义德说:“我们只准胜,不准败;只准打好,不准打坏!中国打了这一仗就解决问题,我们纵队绝不能落人之后!”
十六旅旅长尤太忠表态:“我保证指挥好,争取不把十六旅散编!我个人准备牺牲,请纵队党委给我一个好鉴定就满足了!”
十七旅旅长李德生说:“请求把突击的任务交给我们纵队!我要多用脑子指挥,不怕牺牲,但争取牺牲得有价值!”
十八旅旅长肖永银在极力寻找着新的词汇:“我保证不怕一切伤亡,把仗打好!我参加革命快二十年了,一定要在这次大会战中……我换个新词吧,叫作争取荣誉!因为我从参军的那天起,就把铺草烧掉了!”
而四纵当天就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他们的诺言。
这一天,来自南子集四纵阻击阵地的电话,几乎“霸占”了总前委的总机线路。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一刻不停地关注着那个对战局发展将起到关键作用的地方。
上午九时,陈赓打来第一个电话:“敌人在飞机炮火的掩护下,开始对南平集攻击了,来势很凶猛!”
刘伯承对着话筒笑道:“黄维这样做就对头了。陈赓啊,目前各纵正在按部署向指定位置运动,你们无论如何要把黄维吸住!顶住!绝不能让他越过浍河!”
“请首长们放心!有我在,南平集就姓陈,绝不会姓黄!”
中午,陈赓在电话中报告:“敌人第七次冲锋开始了,炮火越来越猛,南平集的房屋已经全部被炸平了!”
邓小平在电话中问:“部队伤亡情况怎样?”
陈赓答道:“有的连队阵地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
邓小平:“要不要派增援部队?”
陈赓:“不用。我手里还有预备队。”
邓小平:“好。告诉部队,无论如何要坚持住!我们能不能网住黄维这条大鱼,就看你们这道堤坝了!”
陈毅接过话筒:“千万要注意,你们的身后就是浍河!背水作战,要防止黄维过早地迂回渡河!”
陈赓的声音充满自信:“我和黄维算是同窗,我了解那个死板的教书匠,他不会打破常规的。在他看来,不首先进攻南平集是有悖兵法的。可等他攻不动再醒过盹儿来,我们已经赢得了时间。”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从听筒里传出的枪炮声和陈赓嘶哑的嗓音,可以想见战斗的惨烈。
入夜,陈赓再一次打来电话:“黄维的盹儿醒了,已经派出两个团从左右侧翼迂回渡河。请首长指示,我们要不要阻击?”
刘伯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电话接到各个纵队。
“一纵到达指定位置!”“六纵全部进入阵地!”“九纵一切准备完毕!”
刘伯承和邓小平、陈毅交换了一下眼色,重新拿起话筒:“陈赓同志,你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阻击任务。命令部队,放弃南平集,让黄维放心大胆地渡河!”一个十分有利的战机被极为智慧地创造出来,并且敏锐地抓住了!当日深夜,刘、陈、邓联名急书电文,报告军委——
一、今(梗)日敌十八军从上午九时到黄昏,在坦克二十余辆掩护下,向我南子集阵地猛攻。竟日,我虽伤亡较大,但未放弃一个阵地。另敌一个多团,于午后到南平集以东十里处突过浍河。
二、我决心放弃南平集,再缩到距南平集十余里处布置一个袋形阵地,吸引十八军过河展开;而以四、九两纵吸住该敌,并利用浍河隔断其与南岸三个军之联系;同时,于明(敬)夜以一、二、三、六纵及王张十一纵向浍河南岸之敌出击……
三、……
四、歼击黄维之时机甚好,因李延年、刘汝明仍迟迟不进。因此,我们意见除王张十一纵外,请粟陈张以两三个纵队对李刘防御,至少以四个纵队参入歼黄维作战。只要黄维全部或大部被歼,较之歼灭李、刘更属有利。如军委批准,我们即照此实行。粟陈张意见亦请速告。
仅仅十几个小时后,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电报就飞回了淮北战场——
二十三日二十二时电悉。(一)完全同意先打黄维;(二)望粟、陈、张遵刘、邓、陈部署,派必要兵力参加打黄维;(三)情况紧急时机,一切由刘、陈、邓临机处置,不要请示。
5
黄维的双脚一踏上满目焦土、遍地瓦砾的南平集,连日来紧张的心情更转而为愉快。昨天,国防部打来电报:总统请问黄司令,南平集有多大?什么时候才能渡浍河?言辞够辛辣的。黄维没有回电,他要用行动告诉国防部,南子集虽不大,但他所遇到的阻击是不能用地理术语来描述的。
无论怎么说,经过一天的激战,第十八军趁夜全部渡过了浍河,第十军也从孙疃附近渡了河。虽与共军仍有零星接触,但问题不大。第十四军集结于南平集以南地区,正在向兵团总部靠拢;吴绍周率领的第八十五军及第十八军所属的第四十九师,也已由蒙城跟进,并已越过淝河,到达浍河南岸的赵家集,距南平集三十多里——只有半日之程。
现在,他总算站在南子集这块不大的土地上,看着部队向前推进了。南子集到宿县不过五十里,按照大兵团行进计算,包括可以预想的作战,最多还有三天的行程。他突然感到,有的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而能够达到目的。
十七日到达蒙城那天,黄维召开了东进以来的第一次作战会议。没想到,黄维刚刚把他所了解的徐蚌会战进展情况作了介绍,军师长们就把憋了一路的牢骚发了出来。
有的说:“没想到徐蚌会战开战仅仅十二天,竟被动到这种地步,简直不可思议!”
有的说:“徐州到碾庄不过一百多里,三个兵团不去救援,反要我们千里迢迢去解围,这究竟出于什么战略考虑?!”
更有人说:“这哪还有什么战略可言?!既然决定会战徐蚌,怎么可以随便丢掉宿县?丢了宿县还让我们走宿县,究竟是让我们援徐州还是打宿县?!”
黄维对这些看法虽有同感,但作为兵团司令,特别是一贯恪守“师道尊严”的他却不能这样讲,他得维护校长兼总裁的威信。只不过刚刚在阜阳经历的一场反阻击战,使他觉得这样浩浩荡荡千里赴援,很容易落入共军的陷阱,于是规劝大家,先谈实际问题,研究研究兵团下一步的作战方针。
十八军军长杨伯涛首先站了起来:“我认为,自进入徐海地区以来,发现共军的作战方式与以往截然不同,值得我们重视和警惕。第一,过去中野和华野是各自为战,现在两大兵团靠拢在一起,很明显,其企图一定不小。第二,过去共军一贯采用侧击、尾击、袭击等变化多端的运动战术,这次对我十二兵团却改用了设置坚固防御阵地,利用河川地形构筑工事迎头堵击的战法,似乎有大打硬打之势。第三,这次共军动员和组织群众的工作,其规模空前广阔。过去很少看到大批的、公开的宣传文件,这次却如火如荼,到了大张声势、无所顾忌的程度,说明共军决战的气势和能力已经相当具备。根据上述情况,我个人认为,十二兵团面临的局面非常严峻,必须慎重考虑,重新部署。”
兵团参谋长萧锐立刻表示赞同。
经过研究,大家一致认为,目前粟裕重兵钳制徐州;陈毅、邓小平抢占宿县;豫西的刘伯承又紧追不放,并且在同一个方向上抢先渡过涡河,看来确有大的图谋。在这种情势下,如果宿县在我手中,不妨继续走下去;宿县既然已经丢了,就应该改变路线,沿公路走怀远、固镇,与李延年、刘汝明兵团会合。那时无论打宿县援徐州或是依托淮河守南京,对整个战局都有意义;否则不但一事无成,还会把好端端的一个十二兵团白搭进去。
黄维考虑了很久,接受了众人的建议,决定迅速调整部署,并制定了一个以蒙城为核心的作战计划上报国防部呈蒋介石——
一、……鉴于当面情势严重,请求准许第十二兵团延缓北进徐州,暂驻蒙城集结,等候第二梯队吴绍周部到来。其间,就近蚌埠补给充分粮弹燃料,以备非常之需。
二、以蒙城为核心,采用“核心机动”战法,构筑工事,囤积粮弹;并将触角远伸,与共军保持接触,一旦看准目标,即全力出击。再前进时,仍先占据有利地势,作为下一步之核心阵地。如此逐步跃进,稳扎稳打。
三、……
国防部接到电报是在十一月二十日,顾祝同认为可取,但他做不了主。这几天蒋介石总是冷冷地问:“黄维兵团现在什么地方?”战报一日三送,顾祝同知道蒋介石是明知故问。而这种压着火气的明知故问,比发脾气骂人还令人生畏。每当顾祝同如实重复一遍黄维兵团的位置,蒋介石就会脸一沉说道:“一路上都没有强敌阻拦,为什么进展这么慢?这还有什么战机可言?!”在这种情况下,顾祝同怎么敢把黄维的报告直接递上去?可他又不能将报告压在自己手里,于是灵机一动,送给了总统府参军罗泽闾,请他阅后转呈总统。罗泽闽是极力主张黄维兵团走捷径的。黄维兵团路上延误,他甚至比蒋介石还要不满,说黄维是有意拖延。见到报告,更有佐证,他便言辞犀利地对蒋介石说:“害怕共军在蒙(城)宿(县)之间设障,谁又能断定共军不在蒙(城)怀(远)间设障?改道之后碰上敌人怎么办,还向哪里改道?碾庄情势急如星火,一些人还在玩文字游戏,多少战机也错过了!”话虽偏激,甚至有些强词夺理,但蒋介石却听着入耳,提笔批道:第十二兵团本应于十六日前过宿县抵徐州。见电兼程疾进,攻取宿县北上徐州,将功补过,不得迟误!
接到电报,黄维为难了。他明知此去宿县凶多吉少,但又不敢违抗蒋介石的命令,只得重新通知部队,继续东进。参谋长萧锐是胡琏的老搭档,跟着胡琏从十八师师长、十八军参谋长当到兵团参谋长,熟悉胡琏的战法,对解放军的一套也有一定认识,如今见黄维优柔寡断,朝令夕改,毫无主见,便颇为不满地问黄维,为什么放弃蒙城作战计划。黄维只能苦苦一笑,摇头作答。萧锐何等聪明的一个人,见此情况,称急性盲肠炎发作,请假要求去蚌埠治病,体面地让黄维一个人往共军的网里钻了。萧锐一走,留下个副参谋长韦镇福,算是黄维的亲信。可他初次临阵;毫无作战指挥经验,更无从替黄维出谋划策;倒是十分忠实地跟在他的黄司令官的身后,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但此时此刻,站在南平集上的黄维却大有从此踏上坦途的自信和愉悦。
一阵风从刚刚激战过的共军阵地上吹来,卷着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儿飘飘飞飞,落到黄维的脚下。黄维很有兴趣地弯腰捡起,只见上面写着“打垮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看你黄维哪里逃”。他的嘴角翘了翘,很大度也很绅士地把那些纸片送回风里。共军不过尔尔,一番番虚张声势过后,到底经受不住强大的炮火,一次次逃之夭夭。他想起了驻马店出征时的雄壮场景和激烈壮怀,千里东进,洪河、颍河、涡河、淝河、浍河,一条条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此去宿县,区区五十里的一马平川,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
他的心境好了,右手架在胸前,左手就很自然地支在上面,颇为乐观地托住下巴。这时他才发现,仅仅不到半月的时间,他那张颇具威严的国字脸脱形了:方圆的下颌变尖了,胡须也已荒草一般布满双腮。他唤来卫士,指了指脸上的胡须,而后十分舒服地躺在行军用的帆布躺椅上。
一块热毛巾焐上了他的脸,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妥帖,整个身子仿佛羽化了一般飘飘欲仙……
当锋利的剃刀刚刚接触到他的面颊时,这一切美好的感觉突然间化为乌有、荡然无存了。
先是第十八军派出的便衣报告,在宿蒙公路两侧发现大批共军在运动,据侦察,约有七个纵队的番号。接着,第十四军发来急电:十四军指挥部遭共军袭击,激战中,参谋长梁岱失踪,估计已经阵亡。
最令人不安的是后续部队第八十五军带来的消息:八十五军离开蒙城时留下一批伤员,刚才有几个死里逃生的伤员追上队伍报告,蒙城已被共军占领。
黄维的胡子刮不成了,抓下围巾抹掉脸上的泡沫,命人展开地图,将各方面来的情报一一标在图上。
一幅“挂”阵图!黄维不由心中一沉。
孙子兵法中,将作战地形分为“通”“挂”“支”“隘”“险”“远”六种。何为“挂”?孙子曰:“可以往,难以返,曰挂。”即可以前出、难以返回的城域称为“挂阵”。“挂阵”也不是完全不可前出,孙子又曰:“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返,不利。”而黄维面临的正是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布好的“挂阵”,并且他已经钻进了那个口袋。
对兵法并不陌生的黄维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当面之敌已经不是前几次遭遇的一两个旅或纵队,而是一个庞大的野战军。更加严重的是共军已经占领了蒙城,断了他的退路。可见共军绝不是小打小闹地阻击,而是有着很大的胃口。
黄维不敢再耽搁,立刻召开第二次作战会议,研究对策。
这一次,军师长们连发牢骚的情绪都没有了,他们在想念胡琏。如果是胡琏担任司令官,十二兵团绝不会执行蒋介石的那个命令;如果坚持在蒙城实行核心机动,十二兵团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没有人说话,空99lib.气就格外地紧张沉闷,令人感到窒息。
又是杨伯涛憋不住了,炸雷似的站起来说道:“过去的事再提也是废话了!我只说当时情况。刘伯承布下口袋,截断后路,很明显是要把我们引进陷阱。现在兵团已经陷入圈套,但还没有四面受围。唯今之计,只有趁东南方向未发现共军主力,星夜转移到固镇。此去固镇只有八十余里,急行军一气就能赶到。这样,一方面取得后方补给,一方面与李延年兵团会合后,再沿津浦路往北打,照样能够执行预定任务,并且立于不败之地。”
向来少言寡语的吴绍周,这回头一个表示同意杨伯涛的建议。副参谋长韦镇福才临战就遇上盘险阵残局,更是乱了方寸,难置可否,只是用胆怯的眼光望着黄维,等待他的决断。其他人一是心里有气,再则资历较浅,也都缄口不语,但眼神却透着逼迫,直直地对着黄维。黄维下不了决心,他要承担的责任太大了。蒋介石的命令是攻取宿县,打通津浦路,驰援徐州,他不能违抗。但他又觉得杨伯涛的建议提得很有道理,眼下去打宿县已经根本不可能,驰援徐州更无从谈起,他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令兵团摆脱险境。
陷入两难境地的黄维紧锁双眉,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迈得相当谨慎,仿佛无论哪一只脚踩下去,都会踏上地雷。终于,他把两只脚站定了,以从未有过的果断回转身命令道:“第十八军、八十五军立刻撤回浍河南岸。撤回后,以第十军掩护第十八军,十四军掩护兵团本部,八十五军掩护第十军,依次撤退,到达双堆集集结!”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到达双堆集后,听我的命令再行动!”
黄维命令各军相继掩护,迭次撤离战场的部署似乎十分缜密,可刚一下达就引起怨怒:“让第十军掩护十八军,而后八十五军再掩护第十军,这不明摆着偏袒‘土木系’,让杂牌军殿后挨打吗?!”于是,兵马粮草未动,牢骚内讧先起,撤退的秩序先自乱了。加上当时的情势已经时不我待,第十八军和第十军已和解放军胶着激战,难解难分;第十四军和八十五军本可以及早脱离战场,但黄维迭次掩护、逐步东移的部署却使他们移动不得,反给解放军留下了时机,使中野部队立即沿着浍河横插下来,截住十四军的后路。亏得第十八军在杨伯涛的指挥下,且战且退,与十四军合成一股,又与解放军混战了一夜,才免了被分割歼灭的危险。
杨伯涛拂晓率部到达双堆集后,立即收拢起人马,部署向固镇转移;并派了骑兵团先期出发,担负搜索敌情和与固镇友军联络的任务。安排完这一切,杨伯涛本可以拉起队伍撤离了,可黄维有话在先,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行动,因此只好匆匆赶往兵团部请示黄维。
火急火燎的杨伯涛见了黄维,得到的仍是那句话:“要等我的命令才能行动。”
杨伯涛有些恼了,问道:“为什么?难道又要改变脱离战场的决心?”
黄维也有些急:“兵团转移的命令让一个参谋给八十五军送去,但这个参谋和吉普车都失踪了,正在派人查找。等一等再说。”
杨伯涛听了,觉得事关重大,不便再问,只好在兵团部坐下来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的枪声时断时续,一阵紧似一阵。黄维只是焦灼不语,既不言进,也不言退。于是,整个兵团十几万人虽已“整装”,却久久不能发。
从早晨到中午,杨伯涛不停地看表,几次向黄维请示行动;黄维都踌踌躇躇,避而不答,急得杨伯涛屋里屋外团团转。
各军驻地与解放军接触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黄维仍在踌躇之中。杨伯涛又看了一次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距离拂晓东撤的原定计划,已经耽搁了整整十一个钟头。如果以急行军的速度,至少可以走五十多里,此时离固镇也就不远了。
然而现实却是,中野第一、二、三、四、六、九、十一纵共七个纵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向双堆集地区合拢过来……
第二十四章 围而不阙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小李家 双堆集 大王庄
南京 徐州
1
随着尖厉刺耳的呼啸声,一架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飞机俯冲下来。总前委的保健医生翟光栋正从后勤取药回来,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只见那架飞机尖尖的机头直直对准他,像一支天外射来的利箭。
机身越来越大,怪叫越来越响。就在机头贴近树梢的那一瞬间,嘎嘎嘎嘎……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的身前身后,激起一串尘烟。接着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飞机突然拉起。翟光栋根据经验知道是炸弹下来了,赶紧扑倒在地上。
轰!如同殛顶的霹雳,一枚炸弹在离他几米的地方爆炸开来。大地颤抖了,树木被拦腰炸断,伴着泥沙碎石飞上天空。翟光栋被震得飞了起来,随即沙石断木铺天盖地砸下来,把他埋了半截,头上的帽子也被巨大的气浪吹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翟光栋抬头看看,飞机已经飞去。他支起身子,头昏沉的胀痛,眼前一阵黑,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感觉四野空旷,好黑好静,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喘息片刻,翟光栋从厚厚的泥土中爬出,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打着身体。突然,他像恢复了记忆,想起什么重大事情,拔开腿朝前面的村庄疯跑起来。
嘭!总前委作战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翟光栋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刘伯承手举放大镜站在地图前,仿佛整个身心走入了那个用圈圈点点标记了的天地之间。陈毅盯着窗边挂着的匣式电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急切地要从里面得到什么消息,或和什么人对话。邓小平则坐在桌前,专注地玩着那副七成新的扑克。他的十个指头一个也不闲着,满把的牌一会儿是扇形,一会儿是梯形;忽然凌空交错,习习生风,忽然落地结合,哗哗作响;乍看似乱叶纷飞,转眼间叠如刀裁……只听咔的一声,一副牌均分两叠。双手各持一半,弯成弓弩,刷刷刷,一张张牌似流矢对射,箭箭中的;而后整齐地化为四码,成了决定胜负的四方,好像战场上的胜败稳掌在他的手中。
近在咫尺的轰炸在这里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路狂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的翟光栋见此情景,全身一松,软软地靠在门框上。
没想到这个举动反倒惊动了屋内的三位首长,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的目光一齐转了过来。“翟医生,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帽子?”陈毅见翟光栋光着脑袋,关切地问。
翟光栋一摸头,才发现帽子已给炸飞,手指着天上:“飞……飞机……轰炸!首长怎么……不进防空洞?”
陈毅哈哈大笑起来:“他炸他的,与我何干?”
翟光栋抚着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还说没关系?!我都吓坏了,首长们倒没事似的。”
刘伯承安慰道:“不要怕,翟医生。蒋介石天天嚷着要合围我们,我们就等在这里。他合围不成,反倒让我们围歼了黄百韬,又围住了黄维。他只好派来架飞机,胡乱下两个蛋,没啥子了不起。”
翟光栋说:“那首长们也要注意安全嘛。”
“我们不是很安全吗?”邓小平翻开一张“梅花K”,审视着,“蒋介石就是浑身长满了眼睛,也不会晓得我们在这里。”
翟光栋眨眨眼,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总前委是十一月二十三日从临涣集文昌宫突然搬到小李家的。
小李家位于临涣集以东二三里,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虽然这里能够清晰地听到双堆集方向的隆隆炮声,但要找到它却像大海捞针。小李家太小了,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它就像一粒芝麻。淮海战役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推到了历史的浪尖。由于它正处在徐宿铁路、徐蚌公路之间,南京蒋介石的统帅部就把它作为“南北对进,打通徐蚌,三路大军会合”的预定地点,一次次将它赫然地标写在国防部作战厅的地图上,每天派飞机到这里来侦察。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与之决战的解放军总前委指挥部就设在这里。
淮北平原太大了,远远望去,一马平川。一个模样的村子,如同夏夜的繁星。几户、十几户、百十户的村子,一个挨着一个,一律是低矮的土坯墙,茅草顶。偶有几座瓦房,也是一片灰色。加之又是冬日,树木光秃秃的,更没了明显标记。不要说国民党空军找不到,就连同村住的老乡,也不知道村里的这些解放军和别村住的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一样的灰军装。
总前委搬到小李家那天,先来了几个解放军。一个叫张生华的领头,来到李克光家里号房子,哪间住“一排”,哪间住“二排”,哪间住“三排”。直到吉普车开来了,停在柏树林里,李克光和乡亲们才发现,原来每排只有一个人,“一排”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二排”是个戴墨镜的胖子,“三排”是个精神饱满的小个子。
房东李克光直到解放后才知道那三个人姓甚名谁,但说起他们的生活习惯,却熟悉得像自家人一样:“那阵子俺家可热闹了,电话铃声没断过。他三个都是四川人,一开口‘啥子’‘要得’‘格老子’。那邓小平和陈毅可尊敬刘伯承哩,像待承兄长一样,让刘伯承睡在里间,他们俩合住外间。电话放在外间门口,线拉得老长。赶上刘伯承睡觉,他们就把线拉到院子里打电话。刘伯承天天晚上睡觉前在床头放一缸子盐开水,一早起来就喝;起床后,就拿着本书去上茅厕,一蹲保准是半个钟点。陈毅喜欢早起散步,到外边溜达。他前面一个警卫员,后面一个警卫员,离着十几步,不远不近跟着他。邓小平总是值班,老听见他打电话。每天晚上他都洗凉水澡。那么冷的天,俺们捂在被子里不愿出来,他却敢冲凉水。警卫员从井里打来一桶桶水,站在凳子上,兜脑袋往下冲……”
“丁零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陈毅好像盼了许久,一把抓起话筒:“六纵吗?我是陈毅!情况怎么样?”
耳机里,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伴着王近山嘶哑的喊声:“报告陈司令员,我们已经占领了葛家庄、刘庄、杨庄和马小庄,打退了敌人十四次冲锋,把口袋紧紧地扎住了!”
“好!很好!好得很啊!我陈毅向你们致敬!”
陈毅一迭声地叫着好,邓小平就估计到包围黄维兵团的口袋已经扎紧了。翟光栋看到他放下扑克,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缕缕轻烟从嘴里缓缓吐出,他笑得那么怡然,那么祥和。以至几十年后,翟光栋还清楚地记得:“邓政委平时异常严肃,不苟言笑。他曾经对我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我生来就是这个性格,不可能见人就笑,但你们见我也不要拘束嘛!’可包围了黄维那天,他笑得真开心啊!……”
陈毅也高兴了,他放下电话,从墙上摘下挂着的军用水壶,给邓小平、刘伯承,也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兰地,乐呵呵地说道:“来来来,今天包了黄维的饺子,我们正好拿他下酒!”
刘伯承顾不上端起酒杯,用手指着地图上的双堆集,兴奋地说:“黄维这十二万兵马,被围在二十里长十五里宽的地段上。这个账极好算,平均五百米长宽的地段上,就有四百多个敌人官兵。任何一炮下去,都能伤着敌人!啊呀呀,这可真是‘十五个驼子困觉——七拱八翘’地挤在一起喽!”
“黄维兵团是蒋介石的精锐师团,号称攻如猛虎,守如泰山,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邓小平在作战室里走了个来回,“我看他是色厉而内荏,志大而智小;严峻而寡恩,暴戾而恣睢;兵虽众而辟画不明,将骄横计出而不用!这一次,他守着双堆集那两个土堆堆,可怎么攻如猛虎、动若脱兔呢?”
“那他只好学老鼠,掏洞藏身喽!”陈毅用浓重诙谐的乡音说了一句,端起杯将白兰地一饮而尽,“消灭黄维兵团,端掉这窝老鼠,这可是淮海战场上承前启后关键的一仗,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陈毅说着,转身拿起电话,要通华野的副参谋长张震:“张震吗?我是陈毅。我们正在对付黄维这个冤家。你们要配合作战,一定监视好徐州的杜聿明,保证南线彻底歼敌!”放下电话,陈毅也点燃一支烟,回头一看,刘伯承又走进地图里面去了。
这位以“胆大心细、足智多谋”而著称于世的老帅,正像人们形容的那样,有时是铁马金刀,纵横驰骋,似云横海立,如闪电雷鸣;有时又细流涓涓,鱼石可数,如风轻云敛,像雨过天晴。他常说:“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泰山不却微尘,大海终纳细流。千里之行,始于脚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打仗的事,更是如此,既要胆大包天,又要心细如发。”此刻,他指挥部队如急风暴雨般地把黄维兵团包围起来,又轻风细雨般地在地图上游弋,计划着新的部署。难怪毛泽东说:“我有刘伯承,蒋介石必败无疑!”
刘伯承从地图中走了出来,回身说道:“陈司令员、邓政委,我的意见,应该立刻命令部队紧缩包围圈,把黄维兵团驱离浍河岸边,不让敌人靠近水源!”
陈毅赞同地说:“要得!我们不但要把敌人困死、饿死、冻死,还要把他渴死!”
此时,几个作战参谋也在院中发扬军事民主,争论如何解决黄维兵团。刘伯承听到了,就把他们招呼进来。一问,原来他们有两种意见,一种主张包围敌人后,用阵地战的方式加以消灭;另一种倾向于采用“围三阙一”的战法,虚留生路,把敌人一股股放出来,在运动中各个歼灭。
刘伯承说:“我们也曾考虑过放开一个口子,让敌人突入我预设阵地,以便割裂钳制各个歼灭。但我们又判断,在目前我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敌人一定很谨慎,不会轻易上当。你放口子,他就会给你来个进占一村,巩固一村,逐步滚进。而敌人每占一村,不但可以利用我原有的工事组织防御,而且能获得较多的民间粮食。这些,对我们均为不利。所以,权衡利弊,我们放弃了这个想法,坚持紧逼敌人于狭小范围,使其困饿。而我们采取一点一点吃的办法,逐渐削弱他,然后再把他一口吃掉!”
作战参谋们听了,有的默默点头,有的眨着眼睛。
刘伯承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我猜你们中有人会说,我们以前经常采用‘围三阙一’的战法,也很灵啊!”
一个参谋笑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我们也搞过‘围而不阙’呀!”刘伯承也笑了笑,“情况是变化的,要根据实际决定战法,该‘阙’就‘阙’;不该‘阙’,绝对不‘阙’!比如说,鲁西南打郓城,我们就是‘围而不阙’。郓城本来就不坚固,又是掉在我军后面的一个孤点。对这样的敌人,你再搞什么放口子,算啥子兵法?我们只用五个旅死死把它围住,就消灭了一个师嘛!再有,大别山的高山铺战役,有的同志想把它搞成‘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这也不对。本来我们已经在运动中把敌人引进了合围圈内,逮住了老鼠,你再‘网开一面’,岂不是又让他从鼻子底下溜掉?所以,教条主义是要不得的嘛。”
陈毅见参谋们听得津津有味,接上来说道:“当然,我们现在由运动战向阵地战转换,会感到吃力的。我们一紧缩,黄维必然要发起反攻和突围。因此,我们就必须构筑纵深的、严密的、坚固的防御体系,以充分的估计和充足的准备,来对付敌人可能的反击。”
邓小平说:“除了军事上的准备,还要发动强大的政治攻势。我打算给军委发一封电报,请主席为新华社写一篇广播稿,同时也请两位司令员联名写上一篇,加紧对敌的政治争取和瓦解工作。”
陈毅连连说道:“一文一武,双管齐下。要得,要得。不过,我们的那一篇,也请主席代劳吧,他的文笔有力道。”
刘伯承考虑了一下,说:“也好。主席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比我们全面。只是这样一来,给他增加负担了。>”
陈毅笑着:“我们包围了黄维,主席正高兴呢。因此,这是个愉快的负担哟。过不了明天,一定会广播的。你们信不信?”
果然,第二天一早,收音机里传来新华广播电台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
陕北新华广播电台二十七日广播:请宿县西南地区国民党军黄维兵团的将军们、军官们、士兵们注意!人民解放军总部和你们讲话!
人民解放军现在已经把你们包围住了。你们已经走不出去了,你们的命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为你们自己设想,为人民设想,你们应当赶快缴枪投降。冯治安的四个师已经起义了,黄百韬的十个师已经被消灭了,此外还有四个师被消灭了。蚌埠的李延年、刘汝明已被我军阻隔,不能援助你们。徐州的邱清泉、李弥、孙元良也被我军阻隔,不能援助你们。蒋介石、刘峙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你们可知道,前些天,在碾庄被困的黄百韬兵团,不是等着徐州的增援吗?蒋介石一天数令催迫邱清泉增援,结果邱部走了十一天,只进三十几里路,眼看黄百韬被消灭。你们现在的情形,比黄百韬更坏,你们离徐州更远。你们从南阳赶到宿县附近的南子集走得太辛苦了,你们还能打下去吗?不如早些缴枪,少死些人,留着活命,替中国人民做点工作。人民解放军的宽大政策你们是知道的,无论是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只要放下武器,就给以宽大待遇;不论官兵,一律不杀不辱。你们的王耀武、范汉杰、郑洞国及其他一切被俘将领,都在我们这里住得好好的。其中许多人已被放回去了,还有许多人我们准备放他们回去。你们都是中国人,何必替美国人打仗呢?中国人民反对蒋介石的内战独裁卖国,你们何必替蒋介石等少数反动派卖命呢?时机紧急,牺牲无益,你们应当立即放下武器。南京政府已经摇摇欲倒。黄维兵团十一个师的将军们、军官们,赶快掉转枪口,和我们一起打到南京去罢!
陕北新华广播电台二十七日广播:
宿县南平集国民党军十二兵团总司令官黄维将军及所属四个军军长、十一个师师长、各团营连排长及全体士兵们——
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将军向你们讲话。
国民党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及其所属全兵团官长士兵们:我们和你们都是中国人。你我两军现在打仗,我们包围了你们。你们如此大军,仅仅占住纵横十几里内的六七个小村庄,没有粮食,没有宿地,怎么能够持久呢?不错,你们有许多飞机、坦克,我们这里连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也没有。南平集的天空是你们的,你们想借这些东西作掩护向东南方向突出去。但是你们突了两天,突破了我们阵地没有呢?不行的,突不出去的。什么原因呢?你们的士兵都不想打,你们将军都知道吗?还是放下武器罢。放下武器的都有生路,一个不杀。愿留的当解放军,不愿留的回家去。不但对士兵,对下级官、中级官是这样,对高级军官将领也是这样,对黄维也是这样。替国民党贪官污吏打仗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流血流汗,他们升官发财。你们送命,他们享福。快快觉悟过来吧。放下武器,我们都是一家人。打内战,打共产党,杀人民,这个主意是蒋介石和国民党定下的,不是你们多数人愿意的;你们多数人是被迫打仗的。既然如此,还打什么呢?快快放下武器吧!过去几天,我们还是布置包围阵地,把你们压缩在一片豆腐块内,还没有进行总攻击。假如你们不投降,我们就要进行总攻击了。我们希望黄维将军依照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为了爱惜兵士和干部的生命起见,下令投降。如果黄维将军愿意这样做,及早派遣代表出来和我们的代表谈判投降办法。你们保证有秩序地缴枪,不破坏武器和装备;我们保证你们一切人的生命安全和随身财物不受侵犯。何去何从,立即抉择。切切此告。
2
如果以蒙城、固镇、宿县为顶点,并用直线把它们连接起来,你就会发现,在淮北大平原上出现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等边三角形。在这个子野如砥的三角地带中心,突兀地冒出两个相隔不到一点五公里,海拔不过三十米的土包。许是它们既缺乏山的雄伟,又破坏了平原的坦荡,人们就懒得给它取个正经名,于是尖顶的就叫尖谷堆,平顶的就叫平谷堆。两个“谷堆”之间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集镇,趁便就叫了双堆集。
二十三日南子集枪炮交加的时候,那边的百姓还往双堆集跑。到了二十五日、二十七日两天,双堆集就成了兵的天下。不要说赶集的人,就是集上的人家,能跑的和来得及跑的,也都远走他乡了。
兵,到处是兵,头顶着“青天白日”,身穿着土黄军装,像汤浇了蚁穴、火烧了蜂房一样,密密麻麻,遍野冲撞。受伤的,用他们血腥的绷带与绝望的呻吟渲染着战争的恐怖;没病没伤的,用他们罪恶的暴行和垂死的颓丧宣泄着人类的兽性。
平谷堆上的玉皇庙里,香案上已没了香炉供果,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黄维正俯身图上,丈量着东去固镇,或北上碾庄的距离。作为一个军人,黄维是够格的。恪尽职守是他从教多年的信条,当教师不能误人子弟,做军人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尽管他已经到了“奉命救人却待人救,驰援解围反遭人围”的地步,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解救黄百韬。
于是,神台上那尊居高临下俯视人寰的玉皇大帝,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哀怜,几分嘲笑。奉命东进以来,黄维的电台一直未能与徐州“剿总”取得联系,他根本不知道黄百韬兵团已被歼灭。而南京的统帅部担心黄维得知黄百韬被歼,会动摇北上决心,因此实行消息封锁,从未将实情告诉他;以致黄百韬五天前就到阎王那里报到了,痴心的黄维却一无所知,仍于困境中穷尽心智,设法搭救。这不能不说是黄维的悲剧。
黄维手扶香案抬起头来,与玉皇大帝打了个照面。他是个不信神的人,自然看不懂神仙的表情。
向南京请求突围的电报已经发出去大半天了,准与不准,至今没有回音。解放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形势一刻比一刻险恶。然而何去何从,他却只能在一张地图上游走。
向北?向东?突围?固守?迟迟难以决断。
身边副官见黄维愁容满面,为了给司令官宽心,他自称娴熟卦相,尤善测字推卦,请黄维赐几个字给他。黄维没有写,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地图,叹了声:“双堆集!”
副官一听,猛击一掌道:“好卦相!好卦相!就凭司令官点的这三个字,我们就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黄维蹙着眉毛看了他一眼,没有表示兴趣。副官搬过香炉,在香灰上一字一字地写道:“司令官,你来看。‘土’者,十一也;‘木’者,十八也。由此而推,‘堆’,则十一佳也;‘集’,则十八佳也。‘双’呢,即是佳又佳呀!咱们十二兵团人称‘土木系’,土木系的前身恰恰是十一师和十八军。而所测这三个字,正合‘土木’,专指十一师佳、十八军佳,双双对对佳又佳,岂不是上上大吉吗?!”
黄维没有说话。半晌,他嘴角吊起,嗤出一声难以名状的笑,走出庙门。庙门外,是双堆集的制高点——平谷堆。临高远眺,方圆几十里的烟村平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远处,解放军已经停止了频繁调动,构筑起密不透风的工事阵地。眼皮底下,是十二兵团付出惨重代价才借以坚守的忠义集、王朱庄、马家楼、邹围子、李围子、沈庄、杨庄、任庄、周庄、小张庄、杨老五庄、杨文学庄……区区二十几个小村庄,拥塞着十万兵马,真可谓首望相见,喊话相闻;攻守无据,进退难当。
“双堆集!上上大吉?”黄维憔悴委顿,长喟一声,似隐疴在身的垂危病人,重重地摇了摇头。一架飞机临空,隆隆的引擎声将黄维从绝望痛苦中拉了出来。
“报告司令官,飞机上的顾总参座要和您通话。”机要员将报话机的送话器递到黄维手中。
黄维眼睛一亮,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一样,紧紧握住话筒:“总座!总座!我是黄维!我是黄维!”
“培我兄。”报话机里传来顾祝同颇有底气的声音,“总裁对十二兵团慰勉有加,特让我来转达。总裁说,你们长途跋涉,不远千里参加会战,正好趁此打几次胜仗,以振军威。你们那种愈战愈奋的精神,预卜胜利定属你们!”
黄维此时需要的已不是“米汤”,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答复:“总座,总座。我们现在已被共军包围,请示突围的计划批准没有?请回答。”报话机里半天没有回音,黄维一遍遍地催问。他不知道,顾祝同也有顾祝同的难处。
向东突围到固镇与李延年兵团会师后,再行北上的方案,顾祝同认为可取。但他这个参谋总长已经当到了“传声筒”的份上,参不能参,谋不能谋,他得听各方面的意见。
徐州的刘峙听说后,自然不愿黄维退走,说:“我认为,黄维只有北上,才能和徐州、蚌埠方向的各兵团鼎立配合,形成会攻夹击之势。退走了,还有什么鼎立可言?”
顾祝同想征得杜聿明的同意,说:“光亭兄,你看黄维走固镇,三个兵团会师北上,是不是更有利些?”
“不。”杜聿明斩钉截铁,比刘峙还没商量,“黄维一走,宿县的共军或阻南或打北都方便了,我们的会战计划就失去了意义。”
“万一黄维突不破,形不成夹击之势呢?”
“那也不应退走。哪怕寸步难行,单单固守在那里,就对宿县之敌构成威胁,就是对各兵团的有力策应。”
蒋介石这一次倒没有发脾气,只是说:“既然已经牵住敌人十个纵队,就不要退缩了。打仗不可能什么都保住,关键时刻就得舍一头保一头。”
什么叫舍一头保一头?顾祝同感到蒋介石话中有话,但又不敢深问,只好亲自出马,乘飞机到双堆集为黄维打气。
十天前顾祝同飞往碾庄打气,黄百韬兵团顷刻灰飞烟灭;这一回飞双堆集,一种类似送葬的不祥之兆猛然攫住他的心。哪知到了双堆集,情势比他预料的还要严峻。飞机在空中盘旋,向下一望,只见东南西北的解放军已经把双堆集箍成了铁桶,一层层一圈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蛛网,令人触目惊心。他想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黄维,飞机转了几圈,终于什么也没说。
黄维仍在一遍遍地催问,顾祝同只好含糊地回答:“你们当务之急是要站稳脚,就地固守,并尽可能扩大所占地区。委座很快就会有命令,你们收到后,就按命令办吧。”说完,顾祝同揣着一团疑云,满腹矛盾飞走了;把更多的疑惑、更大的矛盾留给了黄维。
杨伯涛听说顾祝同飞临双堆集上空,急火火地跑来问:“突围的计划批准了?”
黄维摇摇头。
“没批准?”
黄维依然摇头。
“到底是准了没准?”杨伯涛不得要领,头也跟着摇上了,“时间不等人,我们不能再犹豫了!”
黄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转身走进玉皇庙。
杨伯涛跟了两步,突然一跺脚,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扭头就走。
韦镇福追了上来,小声说:“顾总长让我们暂且固守,等候委座的命令。”
“那要他来干什么?!”杨伯涛勃然大怒,吼了一声。
“他……他是来传达委座的嘉勉。”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嘉勉的?!请你转告司令官,当断不断,必生后患!这年头靠谁也靠不住!到头来谁断送了十二兵团,谁就是千古罪人!”杨伯涛的嗓门很大,他是说给黄维听的。黄维全都听见了。尽管杨伯涛的话很刻薄,很伤人,但他并不迁怒怨恨于他,他知道杨伯涛用心良苦。他又何尝不想把兵团完整地带出去呢?他想起了顾祝同说的“尽可能扩大所占地区”的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先派一部兵力向外突呢?先把缺口打开,等命令到了,也有利于整个兵团的行动。
恰在这时,一一零师师长廖运周来了。廖运周是奉命率部离开八十五军防地,暂归兵团直属的。一进门,黄维看了他一眼,显得十分平静地对他说:“刚才空军侦察报告说,今天午后三时,敌人对我兵团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他们正在构筑工事。你有什么主张?”
外表剽悍的廖运周没有直接回答黄维的问话,但却不失军人的忠勇:“司令官有何决策尽管下命令,我师保证完成任务!”
黄维说:“我想趁敌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决定从军中挑选一个师——四个主力师齐头并进,迅猛突击!”
廖运周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好!司令官决策真英明。我师请求打头阵,愿当开路先锋!既然我们能够攻占敌人堡垒式工事和一道道河川阵地,现在突破共军临时构筑的掩体,当然不在话下。如果司令官决心已定,我立即回去准备行动。”
“好同学!”一向不苟言笑的黄维见廖运周如此仗义豪爽,激动之余,不以职务相称,而用了“同学”二字。黄维是黄埔军校一期,廖运周是黄埔军校六期,从这一意义上说,也算同校学友。更重要的是,教师出身的黄维历来把师生之情、同学之谊看得尤为珍贵,因而从不随便用来表达感情的。他像学兄又像师长一样,理了理廖运周的军装衣袋,说:“兵团的吉凶祸福,全靠你们了!”
3
黄昏时分,激烈争夺的南线战场,突然出现了难耐的沉寂。
六纵坚守的大小王庄、马庄、周庄、杨庄一带,本是黄维夺路逃往蚌埠、固镇的必经要地,一直处在激战之中。突然的沉寂使这里厮杀得正处在亢奋状态的人们难以适应,有了一种高速运转的机器猛地停转,不明原因,又潜藏着危机的不可捉摸的焦虑。
被炮火震昏了的麻雀苏醒过来,有的嘴角还挂着血丝,就好像忘记了不久前的惨烈,重又飞上天空,落在树头,唧唧啾啾,聒噪得让人心烦。
杨庄指挥所里,王近山守着几部电话,兀自沉思。他多么希望这其中的一部电话能够铃声大作,打破沉寂,并把沉寂的真实原因报告给他,以便他根据变化了的情况作出应变的部署。
值班参谋武英看出了王近山的心思,正要给各旅团打电话,问问当前的敌情,电话铃响了,是陕南十二旅打来的:“报告!我们刚刚在前沿阵地捉住一个敌军官,他说有绝密情报,要亲自求见最高首长。旅首长要我们请示纵队领导如何处置。”
“请稍等。”武英把情况报告给王近山。
王近山果断地说:“让他们派人把他送来。”
武英这边正把命令传达下去,另一部电话铃声又起。王近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赶忙报告:“邓政委,我是王近山。”
邓小平的声音非常沉稳:“近山,我向你通报一个情况,固镇方向的李延年兵团今天向北推进了二十里,看来是要接应配合黄维兵团突围。这样,黄维明天的突围很可能要升级;一旦突围,重点肯定在你那里。六纵的情势非常严峻呀!而且,野司的预备队全部用到打援方向去了,我手上已经拿不出机动部队来支援你了。你们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顶住黄维的拼死冲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口袋在你那里撕破!”
“请首长们放心,六纵绝不后退一步,保证完成任务!”放下电话,王近山立刻把作战处长贺光华叫到身边,口述了给各旅团的命令;而后又和他的老搭档杜义德一起研究,将纵队一线、二线部队和预备队的配置作了重大调整,以确保防线的万无一失……
还未处理完这一切,十二旅的人把俘虏送来了。
王近山埋头在地图上,对武英挥挥手:“你去把他交给敌工科,请他们负责审讯。”武英答了声“是”,刚一转身,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老伙计,原来是你呀!”
王近山、杜义德还有指挥室的所有人都愣了,只见武英和那个国民党的俘虏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几乎抱在一起了。
王近山用红蓝铅笔敲了下图板,一名参谋哗地拉上幕布遮严了作战地图,接着握住腰间的枪柄。
武英发觉人们的诧异和气氛的尴尬,连忙介绍说:“这是杨振海同志!”王近山这才觉得来人确实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眯起眼睛仔细回忆。武英继续介绍:“他是一一零师廖运周师长的副官。今年六月在河南唐河时,他来联系过一一零师准备战场起义的事。”
王近山想起来了,上前一步拉住杨振海的手:“那个时候,你还是侦察连连长。”
“对,对,首长的记性真好!”杨振海激动得眼里泪光闪闪,“半年了……像熬了半辈子。这一次,我又来联系起义的事了,请首长无论如何也要批准我们!”
一一零师原是西北军杨虎城的部队,参加过西安事变。杨虎城被捕后,蒋介石便把西北军编散了。一一零师被编入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长期受到排挤。十几年来,廖运周等一批共产党员一直蛰伏在敌人的营垒内,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后,邓小平通过地下联络员李俊成多次指示他们,要积极准备,长期潜伏,耐心等待,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这次一一零师随黄维兵团东进徐蚌战场,廖运周和他的战友们更是摩拳擦掌,渴望在这历史性的决战中为党立功,回到党的怀抱。
廖运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是黄维提供给他的。黄维更加想不到,这个气宇轩昂、忠勇豪放的廖运周会是个有着十几年党龄的中共党员。直至若干年后他们在一次黄埔军校同学的聚会上重逢,黄维才从廖运周的言谈话语中得知了这个事实,一时间,往事历历,注满心头;亲耶仇耶,百感丛生。
廖运周从黄维那里领受了任务,回到师里立刻召开了党组织会议,部署战场起义,粉碎敌人突围的计划,并决定派杨振海前往解放军前线指挥部联络。
杨振海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从军用皮包里抽出一份地图摊在桌上。地图上面明显地标出敌我双方位置,其中四条粗重的箭头十分清晰地指向六纵阵地。
王近山看了地图,联想到邓小平政委刚刚打来的电话,心里更加明白了。“四个师——”王近山伸出四个手指,“一起上?”
杨振海点了点头。
王近山虚起目光思谋了一会儿,对武英说:“你先带杨振海同志休息一下,等我们制定好具体方案再通知你们。”
杨振海有些急切地说:“首长,突围行动定在明天拂晓,我得马上赶回去。”
王近山笑了一下:“放心,不会误事的。”
其实,王近山比他心里还急。送走了杨振海,这个粗中有细的“王疯子”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看来,廖运周的起义是有诚意的。但他们要在敌人全线突围时才行动,而且必须放开一个口子让他们通过,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南线的阻击部队只有四个旅,要抗住敌人四个主力师的突围,担子是相当重的。如果接受一一零师起义,好处是削弱了黄维兵团的突围力量,并能在心理上瓦解和动摇敌人。可万一这个行动被黄维发觉了,趁我们放一一零师过来的机会,倾全力突破我军防线,那时候想堵堵不住,想防防不成。一旦让黄维兵团突出去,就将给整个战局造成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就是对革命犯下永世难以弥补的严重错误……
王近山、杜义德和作战处长贺光华反复推敲,反复琢磨,肯定了又推翻,推翻了又肯定。直到子夜时分,才下了最后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坚决粉碎敌人四个师的突围,既要保证一一零师战场起义顺利,又不让黄维兵团一兵一卒漏网。为了防止意外,起义时间要提前,天明之前起义部队必须通过完毕;同时把行军路线划在村庄之间,沿途用玉米秆标志出来;一一零师官兵一律左臂扎白毛巾或白布条,由武英同志前往带路;两军接触时,打三发枪榴弹为联络信号。另外派一个旅埋伏在路线两侧,形成铁壁,严阵以待,一旦情况出现变化,立刻将敌人消灭在野地里;如果一切顺利,则在起义部队通过后,立即封住口袋,顶住黄维兵团的突围……
王近山觉得计划已经十分周密了,才点了下头,说:“好。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刘邓首长。”
电话接通了,邓小平听完报告,干练地说了声:“完全同意。”
杨振海带着王近山亲手画的行军路线图赶回一一零师师部,已是凌晨三时。按照规定,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出发了。
廖运周早已望眼欲穿,心急如火,唯恐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疏漏。天黑前送走了杨振海,他考虑到突围时四个师齐头并进,一一零师位置居中,两侧都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对起义极为不利,于是二见黄维,巧妙地“调整”了一下黄维的部署。
见到黄维,廖运周一脸的忠诚和无畏,建议道:“四个师齐头并进,不如三个师好。把十八军的主力师留在兵团做预备队,可以随时策应第一线作战。让我师先行动,如果进展顺利,其他师可以迅速跟进,扩大战果。”
黄维见廖运周关键时刻敢于挑重担,又能替他着想,照顾兵团的机动力量,很是高兴,连连拍着廖运周的肩膀说:“好同学,好同学!你需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坦克、榴弹炮随你挑。”说着,他又叫兵团副参谋长韦镇福通知空军,派飞机配合一一零师行动。
廖运周当时还唯恐杨振海在路上发生意外,特意垫了一句话:“我已派了几个便衣深入敌后进行侦察,如果发现有空隙的结合部,我们就利用夜间提前行动。”
黄维听了,更是高兴,一面夸廖运周安排周到,一面轻松地说:“好。有机会就前进,要当机立断。”
廖运周见黄维对自己没有一点怀疑,心里踏实了许多,回到师里又把起义的准备工作检查了一遍,等候杨振海的归来。
杨振海一跨进师部,廖运周立刻迎了上去。从杨振海的目光里,廖运周已感到了一切顺利。当杨振海汇报到起义时间必须提前两个小时,廖运周心里窃喜庆幸,自己刚才对黄维“垫”的那句话太重要了!有了那句话垫底,估计提前行动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为了保险起见,廖运周决定三见黄维,再给他上点“眼药”。
一见面,黄维就问起一一零师突围的准备情况。廖运周说:“我正要向你报告,我们发现共军阵地结合部有空隙可钻,在拂晓前行动最为有利,请司令决策。”
“我已经说了,你可以当机立断嘛。”黄维大概觉得自己的决策很英明,也选对了突围先锋,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拿出一瓶酒。满上一杯,递给廖运周,“老同学,这瓶白兰地藏之久矣,一直没舍得喝。现在我敬你一杯,预祝你取得胜利!”说着,又满了一杯,转身招呼韦镇福,“来,你们是同期同班同学,也要敬一杯!”
廖运周心里暗暗高兴,爽快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又回敬了他们一杯酒,敬个军礼告辞了。黄维拉着廖运周的手,嘱着“珍重”,道着“平安”,送出大门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廖运周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那信任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殷殷之情。
东方破晓,武英准时来到一一零师驻地,廖运周已经把队伍集合完毕。一声令下,五千多官兵左臂扎着白毛巾,排成四路纵队,踏上新生的通衢。也许是天意,大雾突然降临,如同乳白色的巨大纱幕笼罩了世间的一切,给这次走向光明的行动蒙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
六纵阵地前沿,静谧中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自东向西的战壕里,战士们手持顶了火的轻重武器警戒着,一个个似满弦的箭。
王近山焦灼地站在掩体中,手里的望远镜成了摆设。大雾弥漫,那东西不但望不远,反而像个眼罩徒加了一层遮挡。前方白茫茫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周身的血液汩汩流淌。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江大河大骡子大马经历得多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按照预定时间,廖运周的部队应该发射信号弹了,可雾蒙蒙的空中迟迟没有动静。王近山盯着手表的秒针,嘀嘀嗒嗒,一圈一圈,他的鼻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前面隐隐传来大部队行进的隆隆声,听不出有多少人马,辨不清究竟是什么队伍,只觉得山摇地动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司令员,对方不发信号,我们怎么办?”
“司令员,如果过来的不是廖运周师,我们就被动了!”
“司令员!万一让黄维兵团闯过来,就麻烦了……”
“镇静!”王近山吼了一声,其实他的腿肚子也转了筋,“先按特情方案,准备战斗!”
霎时间,剑拔弩张,哗啦哗啦的枪机保险声响成一片。
一个人影从对面的浓雾中钻出来,刚一露头就摆手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什么人?站住!”警戒哨兵持枪喝道。
“我是武英!”
王近山心里一沉:“出了什么情况?!”
武英三步两步跳进战壕:“报告司令员,一一零师过来了!”
“为什么不发信号弹?”
“发了。发了两次,都被大雾‘吃’掉了。”
“乱弹琴!险些闹了误会。”王近山转身命令部队,“闪开道路,让一一零师通过!”
说话间,扎着白毛巾的队伍走出迷雾,浩浩荡荡轰轰隆隆跑步通过六纵防区,沿着玉米秆摆置的路标向前开去……
当王近山和廖运周握着手道“再见”的时候,六纵担负阻击任务的两个团又像两扇大铁门,嘎嘎嘎地合拢了。
大雾渐渐散去。廖运周策马追上队伍时,身后已经响起暴雨般的枪炮声。这时,报话机里传来黄维气急败坏的声音:“长江!长江!你们到了哪里?”
廖运周举起话筒,平静地答道:“武昌。武昌。我们已经到了赵庄,沿途畅行无阻。”
黄维大叫:“跟在你们后面的十八军那两个师遭到密集火力的袭击,伤亡很大!”他已经顾不上使用保密军语了。
廖运周笑了,丢下话筒,命令关闭所有电台。
没过一会儿,天空出现四架飞机,围着一一零师的头顶低飞盘旋,看来黄维真的产生怀疑了。廖运周立即指示:“各营连按照预先的联络信号,摆好布板,告诉它一切正常!”
呼啦啦一块块布板在野地里铺展开来。
飞机发现了信号,摇了摇翅膀,友好地飞走了。
4
一架小型运输机降落在南京大校场机场。机舱门打开了,杜聿明一只手捂着胀痛的腹部走下舷梯,他的胃溃疡又犯了。但是,在不知内情的人们眼中,他把手放在那个位置显得别有一番风度。这个在国民党政权大厦摇摇欲坠之际,却要用他那羸弱多病的瘦削之躯支撑起行将倾覆的半壁河山的人,只要出现在公众面前,永远是这样的仪表威严,气宇轩昂,一副硬汉子形象。然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灰了。这是自徐蚌开战以来他第三次奉命到南京参加作战会议,每来一次形势颓钝恶化一次。先是黄百韬兵团被围,再是黄百韬兵团覆灭,现在黄维兵团又面临绝境。这样的作战会议简直陷入了怪圈,成了恶性循环——开一次,蒋介石改变一次决策;改变一次决策,损失一个兵团。照这样开下去,可怎么得了?!当然,杜聿明还没有想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了。
闻讯赶来的记者们蜂拥而上,争抢着向这位从前线来的将军提出有关战况的最新消息和前景预测的问题,一个个话筒像乌黑林立的枪口杵到他的胸前。杜聿明顶着“枪口”边走边说:“关于战况,国防部每天都在发布,那都是最新的消息。至于前景预测,蒋总裁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谢谢诸位……”说着,他已经走到敞开的车门前,躬身坐进汽车,挥手向记者们告别了。
对付记者,对出身书香门第又于行伍磨砺多年的杜聿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但对蒋介石,他却永远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尽管蒋介石对他格外器重,他提的建议时常被蒋介石赞许、采纳,然而采纳了之后的随意变化,又常常令他目瞪口呆,措手不及,追也追不上。出于军人的本能,他急于了解这次作战会议的议题和情况,便从机场直接驱车来到颐和路顾祝同的公馆。
“就等着你啦,光亭!”顾祝同一见杜聿明,立刻把他拉进小会客厅,又焦急又颓丧地说,“局势危险啦!我们得另行计议。否则,徐州不保,蚌埠、南京也难守了!”
杜聿明一听又要改变决策另行计议,气便不打一处来,大声责问:“原来决定再给徐州增加几个军,为什么一个军的影子也不见呢?弄到这个骑虎难下的局势,还有什么好计议的?!”
顾祝同一脸的难堪、难言,叹了一声:“唉!你不了解呀!到处牵制,调不动啊!”顾祝同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军队调不动能怪罪于他吗?蒋介石命令黄百韬碾庄待命,黄百韬碾庄被歼;命令邱清泉、李弥限时务必东援,邱、李受阻徐东前进不得;命令黄维长途赴援徐州,黄维中途被围;命令南北对进打通徐蚌,南北两军十几天寸步难进;命令宋希濂兵团船运南京赴徐蚌,白崇禧一个电话就把人和船一起扣在沙市、宜昌……总裁几乎没有一个命令生效,又让他这个参谋总长说什么好呢?
杜聿明却不依不饶:“既然知道抽不出也调不动兵力决战,当初就不该决定打!现在把个黄维兵团也扔到了包围圈里,怎么挽救?要挽救黄维,目前唯一的办法不是改变决策,而是坚持既定的决策,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同敌人决战。否则,那才真是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
顾祝同连连摇头:“老头子也有难处啊!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也调不动。光亭,事到如今,有句话说出来你可别激动。我这也是给你打个招呼,谈不上商量,反正老头子已经决定了。”
杜聿明盯着顾祝同,听他把绕圈子的话说完,阖上双目,深深吐了口气:“你说吧。”
“你看,”顾祝同斟酌着字眼,“如果决定先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们能不能安全撤出?”
杜聿明猛地睁开眼,又把火气压下去了。细想想,既然无兵力可援,打下去还有多大意思呢?他沉吟良久,平静说道:“既然这样,从徐州撤出来问题倒不大。只是,若放弃徐州,出来再打,更加没有把握。我的意见是,如果打,就不要放弃徐州;如果放弃徐州,就暂且不打,而是让黄维牵制住敌人,我将徐州部队撤出,到达蒙城、涡阳、阜阳地区,以淮河为依托,再向敌人进攻,以解黄维之围。否则,没有依托地出来打,等于把徐州的三个兵团也一起送掉。”
顾祝同听了杜聿明的主张,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其他路可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样一来,黄维兵团怕是要断送掉了。但若能救出徐州的三个兵团,也算是丢卒保车了。他突然弄明白蒋介石让他飞赴双堆集时说的“舍一头保一头”是什么意思了。看来,老头子早就准备走这步棋了。
开会时间快要到了。何应钦急匆匆来邀顾祝同一起走,见到杜聿明,来不及寒暄就问.99lib.:“光亭,怎么样了?就不能打了吗?”
杜聿明心烦归心烦,还是耐着性子把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何应钦听了,也只有点头的份儿,连连说:“唉,只好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咱们快去开会,看老头子怎么说吧。”
三人走到院中,正准备各自上汽车时,杜聿明对顾祝同耳语道:“我刚刚说的方案,请总长不要在会议上讨论。”
何应钦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疑惑地站下了。顾祝同朝何应钦眨眨眼,表示你老兄别什么事都要整个明白。这个问题只有他顾祝同心里清楚,杜光亭准定又在提防着郭汝瑰哩。
汽车开进黄埔路总统官邸时,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三个人接踵而入,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他们刚刚坐下,蒋介石身披黑色大氅,脸色阴郁地走了进来,边走边向大家点头:“好,好。就开会。”
蒋介石的眼神是恍惚和散乱的,透着他的心不在焉或是心乱如麻。他从机场回来,刚刚送走了飞赴美国进行私人访问的夫人宋美龄。知情的人都清楚,为了争取到这种最低规格的访问,蒋介石忍受了莫大的屈辱。这个月初,杜威竞选失败,蒋介石的希望破灭了,不得不强打精神于九日给杜鲁门写信,请求杜鲁门发表一个支持国民政府的宣言,以“维持军队的士气和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进行的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但就连这个精神上的支持,也遭到了杜鲁门的拒绝。面对美国的冷眼和国内战局的日益恶化,踯躅难眠的蒋介石前两天在床前踱步时突然想出一个良策,激动得把手中的玻璃杯里的水都洒在了地上。他紧紧地盯着已经上了床的宋美龄:“夫人,你到美国走一趟,向他们当面陈情。”宋美龄当即给美国国务卿马歇尔打电话表示了这一愿望,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夫人如果坚持要来,就请以私人身份进行访问。”蒋介石当时就把玻璃杯摔了个粉碎。然而为了争得美援,他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当他目送宋美龄搭乘的美国海军运输机飞上天空时,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希冀夫人此行美国游说成功。但究竟能否再度刮起“中国旋风”,他没有把握,毕竟中国的局势与夫人的魅力全都今非昔比了……
蒋介石落座,会议开始。
照例,先由第三厅厅长郭汝瑰报告作战计划。
“目前,共匪南北两面皆为坚固纵深工事,阻止我徐、蚌各兵团对进。在此情况下,如我继续攻击下去,势必旷日持久,徒增伤亡,不可能达到同黄维兵团三路会师之目的。为此,建议徐州主力经双沟、五河同李延年兵团会师后北进,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聿明眯起眼睛,盯着郭汝瑰如簧弹动的唇舌,不待他说完,便站起来大声质问:“请问,在这样河流纵横、湖泊遍布的水网地带,大兵团如何运动,你考虑过没有?”
杜聿明这一问,会场立时议论纷纷,混乱不堪。有人问:“从左翼经五河南下打不得,从右翼出来包围攻击如何?”
杜聿明摇摇头:“那也要看情况。”
又有人干脆问杜聿明:“你的意见如何?”
杜聿明只是盯着郭汝瑰,缄口不语。
顾祝同走到蒋介石身边,低声说:“光亭想单独和你谈谈。”
蒋介石的心思好像随着那架美国海军的飞.机飞走了,木讷讷地坐着,始终没有说话。此时,他看了看杜聿明,站起身,向小会议室走去……出来时,蒋介石的神情振作了许多,他扫视着人群,喊道:“王叔铭!”
“到!”空军司令王叔铭立正站起。
“今天午后要黄维突围的信送去没有?”
“尚未送走。”
“好。这个……没送就不要送了。”说完,蒋介石摆了摆手,宣布散会。满屋子的人十之八九感到莫名其妙,全都愣住了。
何应钦摇摇头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其余的人有的叹气,有的以摔椅子表示不满,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国防部次长刘斐道出了他的愤怒:“搞什么搞?!神神鬼鬼的!能比国防部高明多少?一样地撤退,不过是出徐西,走永城罢了,我们也不是没想过!”
杜聿明和郭汝瑰在会议室的门口相遇,四目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5
杜聿明以为这次行动能够像葫芦岛撤军那样,做到瞒天过海,天衣无缝。然而,他刚刚在徐州落地就傻了眼。机场上挤满了政府、党部、商会和金融界要员,大包小箱的行李物资堆得到处都是,等着往飞机上运。一打听,人家早接到了南京方面准备放弃徐州的消息。
杜聿明怒不可遏,大声吼道:“这种仗还怎么打?!连绝密军情都泄露了!”杜聿明更加想不到,他对郭汝瑰极力隐瞒的撤退方向,毛泽东却在他尚和蒋介石密商时就已经估计到了。
二十八日晚,毛泽东电示总前委:“须估计到徐州之敌有向两淮或向武汉逃跑之可能。”
粟裕也为此做了充分准备,将他的主力纵队全部摆在徐南津浦路两侧,随时提防杜聿明集团放弃徐州夺路而逃。
三十日夜,随着徐州车站轰的一声巨响,徐州城顿时一片混乱。杜聿明本来命令部队撤出徐州后将火车站的机车、仓库、物资统统炸毁,但负责执行爆破任务的工兵营怕最后走不脱,便擅自提前实施了爆破。于是,预定凌晨开始的撤军计划,被这冲天的火光和动地的爆炸打乱了。正在摸黑吃晚饭的各部队以为行动提前了,纷纷紧急集合,懵懂懂、惶恐恐,乱窜乱跑,夺路出城。一时间,哨声、号声、人喊、马嘶,闹得鸡飞狗跳,全没了撤军的秩序。杜聿明见指挥完全失控,只好随着乱军拥出徐州城……
“杜聿明跑了!”“杜聿明撤出徐州,向永城方向去了!”……
军情如火,淮北小李家的总前委空前忙碌起来。人来人往,电报频传,灯光闪亮,铃声不断。军委的指示、华野及中野各纵队的报告、杜聿明集团的行踪、黄维兵团的动向……千头万绪,全部集中到小小的作战室里。
根据军委的指示,总前委当机立断,要求华野迅速调整部署,将所属十一个纵队全力以赴,用于围堵杜聿明集团;同时命令中野各纵调整围歼双堆集黄维兵团的部署,加紧准备发起总攻。
昏黄的灯光下,邓小平嘴唇紧抿,目光冷峻,表情十分严肃地站在电话机旁等待一个电话。作战参谋急切地呼唤着总机,向一个平日不常通话的地点要电话。要一会儿,看一看邓小平冒着火星的眼睛,于是回过头又要。黎明时分,电话终于接通了,作战参谋急问:“豫皖苏军区吗?找你们司令员听电话!要快!邓政委有紧急事情!”
邓小平要找豫皖苏军区,是他以独具的慧眼看中了豫皖苏军区的所在地永城。永城在徐州西南约九十公里处,倘若路上没有阻拦,徐州出来的敌人机械化部队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一旦敌人占了永城,往西可以分散逃走;往南则可兜击我军南线兵团,实施依托淮河解救黄维、拱卫南京的计划。
豫皖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的声音传出来了。邓小平接过话筒,首先询问了永城守备部队情况,简洁地通报了杜聿明集团正逃往永城及其意图,接着提高了嗓音,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我们已经命令几个纵队,日夜兼程赶往永城堵截敌人。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如果敌人先头部队赶到,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通过永城!”
“首长,我明白了!不准敌人通过永城!”
邓小平又加重语气说:“打到一兵一卒也不准敌人通过!剩下一个人也要顶住!”
“请邓政委放心!”张国华坚定地回答,“我们坚决执行命令,打到一兵一卒也不让敌人通过!”
邓小平的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张国华的回答显然让他放心了不少。虽然他知道那里将有一场激烈残酷的血战,但指挥员的信心是克敌制胜的关键。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使对方增强信心,邓小平又说:“再重复一次,增援部队正日夜兼程往你们那里赶去!”
“明白。在增援部队到达之前,我们绝不后退一步!”
邓小平放下电话,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边的人说:“这真是过硬的时候喽!”从他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最器重、最欣赏的,就是这种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敢冒艰险、勇挑重担的干部。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国华和豫皖苏军区果然没有辜负期望与重托,勇敢地顶住了敌人先头部队一天多的猛烈进攻,直到增援的大部队到达。他们挡住了敌人西逃的去路,对整个战役的胜利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当邓小平关注着豫皖苏交界的永城的时候,兼任华东野战军司令员的陈毅则把目光投向了展开大追击的华野部队。
“要张震!”陈毅拿起话筒,对华野副参谋长张震下达命令,“张震同志,我是陈毅。现在黄维兵团得知杜聿明三个兵团南逃来援,李延年、刘汝明加紧北靠后,又嚣张起来,拼命反扑企图突围。我们正在收拾这个冤家,继续压缩包围圈。华野部队要组织好兵力阻击李延年、刘汝明,不准他们北进;更要把杜聿明集团拦截住,绝不能让他们逃跑或南下与黄维会合,那将严重影响淮海战役全局的胜利!你转告各纵队,围上敌人后,首先要缩小包围圈,再用车干水捉大鱼的办法,彻底把敌人消灭光!”
电话刚刚挂断,忽然听到村外通往临涣集的那条土公路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夹杂着马的嘶鸣。
“你们听,你们听,是大部队的声音!”刘伯承从地图上抬起眼睛,对警卫员说:“去看看,是不是津浦路东的华野部队过来了?”
果然,警卫员很快回来报告,蚌埠方向上来的华野部队,正从外面经过。陈毅一听堵截敌人的华野部队这么快就赶到了,脸上绽开笑纹,对刘伯承和邓小平说:“走,我们去看看!”
刘、邓欣然同意。三人结伴跨出小院,一到村口,就看到百十米远的大路上尘烟滚成了一条黄龙,望不见头看不见尾的部队,正以近乎跑步的急行军速度向西开去。
“跟上!跟上!”“加把油,不准掉队!”
一阵阵喊声伴随着刷刷的脚步声、踏踏的马蹄声,间杂着武器的撞击声、车辆的滚动声,组成了雄壮而又奇特的交响曲,隆隆地扑向前方。
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三人走到大路边上,透过烟尘,驻足观看。“同志们辛苦了!”陈毅挥着手大声喊。
行军的队伍并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首长,扭过头笑笑,照样脚不沾地地疾走。虽是严冬,有的战士却已脱下棉衣,穿着单衣在跑。然而汗水依旧顺着额头、脖颈流下,湿透了他们的衣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骑马的军人朝这边奔驰而来。为首的干部远远看见路边好像是首长,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他老远就认出了陈毅,边走边敬礼边叫道:“军长好!”一听就是新四军的老干部。
陈毅也认出了来人是华野十一纵的司令员,上前一步握住那人的手:“韦国清!”
韦国清没想到刘伯承和邓小平也在这里,心中更是激动难抑,连忙向刘、邓首长敬礼问好,并向首长们汇报,华野其他七个纵队已经奉命兼程赶往永城阻敌。
邓小平连连点头:“好。你们跑步前进,这很好。要知道,敌人也正日夜兼程向永城方向前进。那边部队少,耽误不得呀!”
刘伯承打着手势说:“要是把敌人放过来,和黄维会合,将出现十分不利的局面。明白吗?”
韦国清回答:“刘司令员,我明白了!”
这时天空传来敌机轰炸、扫射的声音。邓小平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又叮嘱:“现在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飞机轰炸扫射,不管掉队多少人,一切都不要顾及!一定要跑在敌人的前头,挡住敌人!”
陈毅见行军的战士们还背着许多东西,影响了速度,就说:“把背包丢掉!即使部队减员一半,也要把杜聿明包围住!”
“请首长放心!”韦国清说罢,行了个军礼,立即翻身上马,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陈毅突然喊道:“你回来!”
韦国清急忙勒住缰绳,战马呼地人立起来,发出震耳的嘶鸣。
陈毅问道:“你的车呢?”
韦国清答道:“在路上被敌人的飞机炸坏了。”
陈毅一听,立即转身对警卫员说:“快去叫老常把我的汽车开过来!”警卫员应声而去。
片刻,一辆美式吉普开来了。
陈毅对韦国清说:“快上!这辆车归你了!驾驶员也跟你去!”
韦国清顾不上客气,招呼过来一个战士,说了声:“我有司机!”跨上车就走。一转眼,汽车扬起一溜灰尘,融入滚滚的黄龙之中。
刘、陈、邓三人目送奔腾的黄龙转过几道弯,直到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尘灰:“杜聿明放弃徐州,要搞什么会师,什么合围?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来会师。过坟地吹口哨,他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嘛!”
“对头。”邓小平也用乡音说道,“用我们四川话,也叫作老鼠敢舔猫的鼻子——”
陈毅不待邓小平说完,便接道:“他的胆子可真不小!”
言毕,三位四川老乡大笑起来。
刘伯承笑道:“蒋介石是开饭馆的,对我们采取‘撑死’的政策,一碗一碗地不断送来,企图胀破我们的肚皮,置我们于死地嘛!”
陈毅扳着指头说:“黄百韬是第一道菜,黄维是第二道菜,如今蒋介石又把杜聿明这第三道菜送来了。如果他再把西北、江南的残羹剩饭都端来,也不过起到一点胀肚的作用,没啥子了不起!”
“说得对。”邓小平说,“我们是正在成长的青年,绝不怕撑死,也绝不会撑死。他蒋介石一道菜一道菜地送;我们呢,还是用刘司令员说的老办法,‘嘴里吃着一个,筷子夹着一个,眼睛看着一个’。也就是说,吃掉黄维,夹住杜聿明,看好刘汝明和李延年!”
第二十五章 全歼黄维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双堆集 小李家 淮北
南京 蔡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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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野传来好消息,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顽强迫击,华野十一个纵队已于十二月四日将杜聿明集团包围在永城东北的陈官庄地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听了为之大振,当即报告军委,准备对黄维兵团发起总攻。十二月五日,总前委下达了对黄维兵团的总攻击命令:
甲、从明(六日)午后四时,开始全线对敌总攻击,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事推迟。
乙、陈谢集团务歼沈庄、张围予、张庄地区之敌;锡联集团务歼三宫庙、马围子、玉皇庙、许庄之敌;王杜集团务歼双堆集以南玉皇庙、赵庄,及以西前周庄、周庄、宋庄之敌,并控制上述地区,然后总攻双堆集,全歼敌人。
丙、总攻战斗发起后,应进行连续攻击,直到完成上述任务为止,不得停止或请求推迟。
丁、各部不惜以最大牺牲,保证完成任务,并须及时自动地协助友部争取胜利。
戊、对于临阵动摇贻误战机的分子,各兵团各纵队首长有执行严格纪律之权,不得姑息。
命令是严厉的,而且下达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是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用电话直接传达到一线各个部队的。
中野的许多老同志,至今仍记得这个“一竿子插到底的命令”。笔者曾在北京海军干休所里采访当年中野的宣传部长陈斐琴老人。陈老已经八十高龄,患脑出血瘫痪在床,留下了严重的语言障碍。但听到我们问起总攻双堆集的经过时,老人精神陡然焕发,又翻资料又拿地图,除了用笔回答我们的提问,他自己说话也异乎寻常地连贯起来,“那……那是……一部交响乐呀!”
诚如陈老所言,总攻命令如同山倒。命令一下,指挥棒一动,参加总攻战役的各个纵队组成的东、西、南三个集团,就像阵容强大的交响乐团的第一声部、第二声部、第三声部;山炮、野炮、迫击炮、机枪、步枪、手榴弹……各种“乐器”,都以同一曲谱雄壮和谐地演奏起来。
东集团以中野第四、第九、第十一纵队,华野特种兵纵队的炮兵主力及豫皖苏独立旅组成;由四纵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统一指挥;任务是首先歼灭双堆集以东之沈庄、李围子、张围子、杨围子、杨庄地区敌第十四军残部和第十军之第七十五师、一一四师。
按照总前委的部署,总攻的重点首先置于东集团,使敌防御体系瓦解,并将其兵团核心阵地完全暴露。待东集团得手后,再置重点于南集团,实施由南向北突击,最后歼灭敌人。
当陈赓被指定为东集团总指挥,统一指挥三个纵队和一个独立旅,担任总攻前锋的时候,他的压力和忧虑加重了。
几天前,他的部队曾试探着对沈庄、李围子发起几次进攻,结果伤亡重大,连连受挫。为此他发了脾气,拐着残疾的瘸腿,一颠一颠地跑到前沿,问十旅旅长周希汉:“为什么受挫?”
周希汉的眉毛紧锁:“本来火力准备组织得很好,但是地形开阔,我们冲锋位置离敌人阵地太远,还没接近就遭到火力杀伤。”
“要抵近冲锋。抵近!赶快把部队组织起来——不是冲锋,而是挖交通壕,抵近敌人!”说罢,陈赓一瘸一拐地向冲锋阵地走去。
踏着月色,他一个一个掩体、一条一条战壕地巡视着,不时停下来丈量一下壕沟的深浅。他问一个连长:“这里离敌人多远?”
“三四百米。”连长回答。
“不行,太远!你给我重挖。”
“司令员,”连长愁眉苦脸地说,“不是我不想挖。地冻得邦邦硬,实在挖不动。再说,咱过去也没挖过……”
“这不是理由!没挖过,挖不动,你就眼看着战士一批批地送命吗?!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陈赓发了一通脾气,伸手要拿连长的铁锹:“过来,我挖给你看。”
连长这下子慌了,抱住铁锹:“司令员你说吧,挖到什么位置?”
“离敌阵地四十米。”
“放心。”连长敬了个礼,“我保证挖到敌人的鼻子底下!”
陈赓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除了迫近作业尚未完成,弹药火力准备也不充足。总前委原计划早几天发起总攻,陈赓冒着抗令不遵的责任直抒己见,要求推迟。没想到刘伯承同意了他的意见,打来电话说:“陈赓同志,你的意见是对的。从现在起,西集团、南集团也要搞迫近作业。总前委计划推迟到六日发起全线总攻,还有五天的准备时间,你看够不够?”
陈赓很感动:“够了,有三天就足够了!司令员,我还想提一点,到时候一次攻几个村子,我的火力不足。如果第一天攻李围子,以后每天攻一个村子,我保证每战必胜!”
“好。打黄维就像推一个大碾子,开始总要拿出吃奶的力气。至于怎么个推法,完全按你的意见办。”
当时陈赓放下电话,感到眼镜片上好像蒙了一层雾。他擦呀擦呀,再戴上,还有雾,直到他想起去擦眼睛……
现在,总攻真的开始了。新挖的战壕纵横交错,像一张张绷紧的弓,把战士们压在弦上。陈赓在指挥所里蹲不住了,又一次来到李围子十旅的前沿阵地上。
一发冷炮在他身后爆炸了,随他一起前去的侦察参谋倒在血泊中。十旅旅长周希汉出了一身冷汗,紧跑几步截住他,劝他不要再往前走了。他眼一瞪:“不要管我,你去指挥战斗!”
陈赓照旧沿着战壕一面走一面检查战士的武器,和战士们说话,鼓励他们勇猛冲杀。
一个刚刚解放入伍的机枪射手听了陈赓的讲话,一口气压了五盘机枪子弹,说:“这么大的首长都上前线了——我在国民党那边干了七八年,从来没见过。现在,我觉得都要飞起来了,就想冲锋!”
六日十六时三十分,总攻在震撼天地的炮火中发起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排炮轰击,把敌人的据点工事炸成一片火海。
陈赓跟着攻击部队靠前再靠前,电话员跟在他的身后拉线。他一摆手说:“不需要。指挥前线攻击的是周希汉,我现在是观战,对上没有请示报告,对下同样无话可说。”
其实,观战的陈赓比任何人都紧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陈赓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可两次打李围子受挫后,第三次发起冲锋前,我的心情就像是犯人上刑场似的,紧张得魂飞魄散……”
直到周希汉报告顺利拿下李围子结束战斗,部队基本没有伤亡时,他才软软地靠在战壕上,浑身散了架一般。
九纵总攻第一仗打张围子。司令员秦基伟是个打巧仗的主儿,早在几天前两打小张庄的时候,他就总结了一套平原攻坚作战的战法。可以说,挖交通壕实行近迫作业,就是他发明的。
第一次打小张庄,部队有轻敌思想,认为敌人只有一个团驻守,是碟小菜儿。没想到这一碟菜竟摆了那么大的桌子,构筑起里外三层的坚固工事:外层是鹿砦、铁丝网和前伸地堡,纵深达一百五十米;中层环村一百五十米之内,地堡密布,堑壕交错;里层由家屋和大小地堡组成密不透风的集团工事。攻击部队在冲锋中撕破外围工事后,遭到重大伤亡。负责第一线指挥的干部红了眼,挥着驳壳枪喊道:“打仗还能不死人?命是公家的,拼完就算!”
“胡说!”秦基伟的电话追到前线,“战士的性命就那么不值钱吗?!总前委提出打黄维要‘拼老命’,那是从战略而言,绝不能当成战术思想。把部队撤回来,动好了脑子再去砸那颗硬核桃!”
两天后,又是那个指挥员打来电话报告,该团机枪连三个战士那天突破鹿砦后,遭到敌人火力压制,既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他们为了隐蔽自己被迫进行土工作业,先将卧射掩体挖成跪射掩体,再挖成立射掩体,而后又把掩体连成堑壕,竟在敌人火网下坚持了一天两夜,顺着一锹锹挖成的壕沟返回了部队。
“好啊!”秦基伟的大脑被这个信息驱动得加速运转起来,立即交代说,“对平原野战筑垒之敌进攻,制胜的关键在于缩短在敌火力下运动的时间。而那三个战士的经历正说明了开展大规模近迫作业,用交通壕抵近敌人,是提高我方生存能力、最终战胜敌人的绝好方法。从现在开始,全纵队停止进攻,全力以赴挖战壕。要让战壕最大限度抵近敌人,而后依沟夺沟,依堡夺堡,剥了敌人的皮再挖他的心!”
“明白了!打黄维就像杀猪,得先用绳子把它捆好,然后一刀直插喉管。”
“说得对。战壕就是我们捆猪的绳子,挖得多,捆得紧,杀起来才便当!”
当夜,一场空前规模的紧迫作业悄悄展开。各连连长用米袋装上石灰,向敌阵地匍匐前进,战士们顺着若隐若现的白线跟在后面。直到距离敌阵地数十米,连长发出信号,战士们排成长龙挥锹作业。天亮前,一条条宽能走担架、深可没头顶的近敌战壕便初具规模。纵队机关在秦基伟的带领下,自动捐献一个月的津贴和伙食尾子,买了葱油饼和胡辣汤,往前线上送。战士们就着香喷喷的油饼喝着热乎乎的胡辣汤,不知是胡椒、辣椒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个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
小张庄顺利地拿下来了,全歼守敌一千二百余人,缴获迫击炮五门,战防炮一门,轻重机枪三十多挺。
总前委迅速肯定了九纵的首创精神,并把经验推广到各个纵队。连陈赓都亲自到了前沿,督促部队把战壕挖到敌人鼻子底下。
十二月六日,与四纵攻打李围子的同时,秦基伟又如法炮制,发起对张围子的总攻。驻守张围子的是黄维兵团九大主力之一,第十军七十五师的二二三团。胡琏把这个团命名为“青年团”,号称一个团抵得上五个营的守备。
秦基伟赶到前沿,对负责前敌指挥的旅长向守志说:“把交通壕再向前推进,让平射炮抵近射击,保证一炮解决一个地堡。”
大炮发言了,一时火光冲天,一座座敌人的堡垒坐上了飞机,冒着烟腾空而起。
步兵紧跟着大炮投入战斗,展开逐沟逐堡的激烈争夺。著名的红军连队七十六团三连发挥了高度的顽强性,边打边组。最后只剩下九班长郝俊、通信员马绍孔等十七名负伤的同志,还组成了两个突击班,拿下了张围子最后一个大地堡。
这是一场硬仗,俘虏不多,但敌人的尸体却遍地都是,由此可以想见战斗的残酷。在为数不多的俘虏中,有一个敌战防炮连连长,他说:“我们是九大主力中最强的青年团,可是你们比我们更顽强。你们能打赢我们,别的团都不在话下。”
西集团以中野第一、第三纵队和华野第十三纵队及炮兵一部组成,由三纵司令员陈锡联为总指挥,担负歼灭马围子、小马庄、三官庙、玉皇庙、许庄地区敌之第十军十八师、第八十五军各一部的任务。
三纵攻击马围子的战斗打得十分惨烈,进展却不顺利。从六日到十日经过整整五天的激烈战斗,仍未得手,只有九旅攻占了东马围子,歼敌一个连。
陈锡联将情况向邓小平作了电话汇报。当他谈到部队伤亡已近四千人,有的连队只剩下三五个人;纵队、各旅、团都把机关和直属分队人员充实到连队,多次进行火线整编,决心不歼黄维誓不罢休时,邓小平说:“锡联同志,同意你们的决心。就是伤亡再大,只要我们能在江北消灭黄维、杜聿明这两坨敌人,也是值得的。”
陈锡联当即表示:“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严密组织,精心指挥,坚决完成任务,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干到底!”
十一日黄昏,数不清的战壕里,部队在集结,一拨一拨的人流如赶集一般。山炮抵近到离敌人只有一百五十米,七旅旅长赵兰田还在叫:“往前移!往前移!一门山炮对准一个地堡!”
马围子的敌人大概察觉到了异常,把大炮、小炮、机枪、照明弹全部调动起来,炮弹、子弹下雹子一般砸在三纵战壕的前后左右。空炸的炮弹和照明弹放出一团团银白雪亮的火光,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战壕胸墙上的土被震得刷刷刷直往下流,踩上去像在沙滩上一样,一步一软。然而这一切,对于准备“倾家荡产”的人们来说,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人流还是像赶集一样地运动,各项攻击的准备工作照样紧张有序地进行。
十八时整,攻击开始。上百门大炮的威力立时压倒了一切。刚刚还那样疯狂的敌人的火力,一转眼变得喑哑无声了。突击部队趁势出动,迅速突破前沿,楔入敌侧后。接着,三纵的三个旅密切协同,发起钳形攻势。从西马围子西南角向敌左侧后突击的八旅,由东南角向敌右侧后突击的七旅,和由东北角突击的九旅,犹如三支钢铁的箭头,贯穿敌防御阵地的纵深,会合于马围子内,一举全歼敌十八师五十二团全部及九团的两个营,活捉五十二团正副团长唐铁冰、曾品超等八百余人。
西集团的一纵为完成攻占小马庄的任务,也进行了极其艰苦激烈的战斗。
双堆集北三公里的小马庄,是黄维兵团重要的屏障据点。敌人以村落围寨和家屋为基点,用若干个子母堡垒群构成坚固防御阵地;同时配有以堑壕、鹿砦、地雷和铁丝网组成的纵深阵地;并与葛庄、大王庄阵地成掎角互相屏顾,共同拱卫双堆集核心阵地。
一纵同样出师不利。六日下午四时,二十旅以五十二团担任主攻部队,穿越开阔地迫近小马庄;但因在敌火网下运动,伤亡较大,攻击未果。
七日晚八时,二十旅以五十九团一营为突击队,对小马庄发起第二次攻击。强大的炮火掩护过后,一营迅速打开通道,攻占了小马庄前沿阵地。二营、三营紧随其后,多路出击。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小马庄守敌一个营。进占敌人阵地后,由于左邻右舍的三纵部队和一纵五十八团未能攻下马围子和独立家屋,致使占领了小马庄的五十九团处于孤立突出地位,无法巩固已得阵地,不得已忍痛撤出战斗。
八日夜晚,五十八团奉命三打小马庄。他们把工事挖到小马庄东寨墙下,并乘敌人复占小马庄立足未稳的机会,以三营八连为突击队,由副团长于秀卿率领,一举袭入小马庄;却因第二梯队未及时跟上,使敌人得以封住突破口。八连被数倍之敌围在庄内,浴血夜战。至次日拂晓,仅有十三人撤回,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轻易不掉泪的杨勇眼睛潮湿了。为了实施对小马庄的第四次攻击,他决定从九日起进行三昼夜的准备,同时把一旅调了上来,与二十旅共同发起总攻。
十二日夜十一时三十分,全纵队所有炮口一齐对准小马庄。仅七团就用了三十个重型发射筒,在十分钟内抛射出四千多斤炸药。雷鸣夹着电闪,震得大地颤抖,烧得天边一片血红。转瞬间,小马庄敌阵地的工事、地堡、障碍物……几乎全部震塌摧毁;工事内的敌人大部被炸死炸伤,震昏震聋。
零时整,五十八团团长韩国锦、政委赵阳奉命以一营三连发起突击。二排尖刀六班在班长、战斗英雄李德道的率领下,从小马庄西北角打开寨墙突入村内,为后续部队开辟了通道。
敌人一个排冲了过来,企图封闭突破口。六班以短促火力一齐射击,子弹打光了,拼手榴弹;手榴弹拼光了,用刺刀肉搏。李德道端着刺刀第一个跃入敌群,一连刺死三个敌人,自己也身负重伤。最后他夺过敌人的一颗手雷,与围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为班长报仇啊!”六班大部阵亡,仅剩的一个叫郭金昌的战士发出猛兽一样的呼号。郭金昌此时身上有四五处负伤,两腿已经站不起来了。几十个敌人正一步步向他逼来。他艰难地爬到刚刚被他刺死的敌人身边,从死尸腰里抓过三颗手榴弹,甩向敌群;接着又从死尸手中抓过一支冲锋枪,用火力追击逃散的敌人……见后续部队冲上来了,郭金昌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头一垂,昏了过去……
凌晨一时三十分,小马庄之敌全部被歼,黄维兵团固守的双堆集西大门被打开了。
南集团以中野六纵、华野七纵、陕南军区第十二旅组成,由六纵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统一指挥,负责歼灭双堆集以南之敌。
南集团的王近山和杜义德,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心细如发,相得益彰,配合默契。早在几天前,他们就组织部队完成了近迫作业、后勤保障、弹药补给以及伤员救护等一系列准备。
六日十七时,南集团在总前委规定的时间,发起对敌外围据点李土楼和小周庄的进攻。华野七纵十九师到达南线接防不足三天,战前准备的时间很短,甚至连向前运动的交通壕和进攻阵地尚来不及筑好。但为了协同六纵攻打李土楼的战斗,他们不顾种种困难,按时发起对小周庄的进攻,干净利落地全歼守敌,俘敌副团长以下六百余人,为南线总攻开了个好头。
南线上下军心大振,六纵十八旅五十二团和陕南十二旅三十四团即刻发起对李土楼的攻击。李土楼是个不满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本来平平常常,就像那灰褐色分不出张宅李院的一座座草顶土坯房,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对双堆集的黄维总部来说,它却显得至关重要。它和向西不到五里的大、小王庄共同构成一道铁门,黄维兵团如果突围,这里可以作为出发地;如果固守,则是双堆集核心阵地的一道屏障。六纵的任务,就是敲开这道铁门,砸碎这块盾牌。
炮火展开后,十八旅和十二旅如同强弩之箭,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射向敌阵。
在东北方向的十八旅,首先以密集的轻重火器掩护爆破组实施爆破。只见爆破组的战士步履如飞,蹿上敌人阵地,第一组下来,第二组跟上。随着震天的两声巨响,敌人残存的两座前沿暗堡,连同守敌一起飞上天空。紧接着突击队飞跃六十余米的开阔地,跨过敌人前沿,以集束手榴弹和排子枪横扫过去。随着突击队向纵深迅速发展,炮火也在不断延伸。敌人失去了抵抗的依托,如同被秋风席卷的落叶,纷纷向西溃退。突击队一直指向村的最西端,逼近敌人最后一个地堡。敌人拼死顽抗,拒绝投降,被全部炸死在里面……
从西南方向进攻的十二旅,不顾敌人严密的火力封锁,在敌人两面侧射的火网里匍匐前进,自南向北突破敌人的交通沟与鹿砦,把敌人割裂成东西两段;而后采取人散火力不散的战法,逐一包围敌人的地堡,用手榴弹和炸药包连续摧毁六个地堡。其余地堡里的敌人吓蒙了,一个个举起双手缴械投降。设在村西头一个大地堡里的是敌人的营部,营长见大势已去,也乖乖地举起了白旗。
至此,李土楼守敌被全部肃清,时间为十七点五十分。
至此,双堆集的内防线已全部暴露在我军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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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的马达声中,一架小型运输机飞临双堆集上空。
机翼倾斜侧滑,刚刚偏转,一束阳光偷袭似的打在胡琏青灰色的脸上,使他那在北伐时被子弹洞穿,永远留在面颊上的疤痕泛出血色的光。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偏过头,向舷窗下望去……
这是他第二次从高空俯瞰被解放军重重包围的双堆集。十天前,正在为救黄维兵团坐立不安。如热锅之蚁的蒋介石,突然想起胡琏还在上海治病,立刻派俞济时去上海,召胡琏到南京来见。
俞济时赶到医院时,胡琏已经把行囊收拾好了。其实,即使蒋介石不召见,胡琏也住不下去了。没当上兵团司令,他固然心里窝火,急火攻心,牙疼也不是装的:但报纸上连连刊载双堆集黄维兵团被围的消息,却令他有了剜心般的疼痛。他丢不下他的十八军,那是他的命根子。自黄埔军校毕业后,他在十八军由连长、营长、团长、旅长、师长,一直当到军长。可以说十八军孕育了胡琏,也可以说是胡琏造就了十八军,反正胡琏与十八军有着一种类似血缘的亲子关系,他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见死不救。
胡琏连夜赶抵南京,直奔蒋介石官邸。蒋介石一见胡琏,劈头便问:“这个,前线的战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校长。”
“解救黄维,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胡琏为此事确实思谋许久了,此时信口道来,“此次徐蚌会战,规模空前,可谓国共两党决生死、定命运的最后大决战。如果这一仗打胜了,我们至少可以凭借淮河、长江天险,拱卫南京,稳定时局,再图反攻。如果搞得好,还可以将共军主力刘伯承、陈毅部队歼灭在徐蚌地区,而后趁势打通津浦路,与华北连成一片,把毛泽东赶回黄土高原!”
蒋介石连连点头。胡琏继续说道:“因此,学生认为,我们宁可让其他战场紧一些,也要集中全力打胜徐蚌这一仗。而且,当务之急是派兵援救十二兵团,否则旷日持久,恐难支持。”
“唔,唔。”蒋介石依然只点头,不说话。
胡琏站起身来:“当此党国危难之际,学生愿飞赴双堆集,协助黄司令官共挽危局,坚持到援军到来!”
“好。好。”蒋介石用嘉许的目光望着胡琏,“你飞赴双堆集,我即刻调动兵力,兼程驰援!”
“是!”胡琏庄重地敬了个军礼,凛然向外走去。
第二天,即十二月二日,胡琏登上北上的飞机,飞向双堆集。
那时,解放军还没有发起总攻。飞机上的胡琏望着包围圈里一层层、一圈圈密如蛛网的战壕,虽然感到赫然触目,却丝毫没有惊心。蛛网网得住小虫,绝网不住巨兽。对于十二兵团,尤其是对十八军,他是充满自信的。然而,胡琏的自信没能支撑几天,就像冰山一样,被前线的炮火烤化了。
十二月六日,解放军发起全线总攻。双堆集的处境更加危急了。作为防御体系的外围阵地一个接一个地丢失,兵团能够控制的仅有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小地域——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充其量相当于婴儿的巴掌那么大。双堆集的百姓有一个形象的比喻:黄维到了双堆集,先当区长,再当乡长,最后成了个村长。人员伤亡更加惨重,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只剩下黄子华的第二十三师;熊绶春的第十四军,大部被歼,仅存数千人;覃道善的第十军,也已残破不堪;能够勉强维持军队建制的,只有杨伯涛的第十八军了。面对解放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兵团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甚至一个连一个排的抽调都有困难,只要哪里被打开一个缺口,就再也难以填补。
此时,军长、师长都在所驻村庄直接指挥战斗。因为阵地一旦瓦解,要逃也无法逃,不是被打死,就是俯首就擒。而蒋介石许诺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黄维见此情景,对胡琏叹道:“共军图谋险恶,用的是车水捉鱼的战术。现大水已经快干了,援军仍无消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
胡琏疤痕塌陷的脸颊上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满口的假牙对不上槽地咬了咬,说道:“我再到南京走一趟,促请校长早发救兵。如果援兵有望,即与援军共商协同作战方案,联手击败共军!”
“如果援军无望呢?”黄维忧心忡忡地接道,“我的意见是,为了保存十二兵团的现有力量,请你也向校长建议,准予兵团突围。”
二人商定后,胡琏即飞返南京。
黄维和胡琏哪里知道,连日来,蒋介石为调援军解救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送走胡琏那天,蒋介石便越过一再掣肘抗令的白崇禧,急电在湖北荆门的第十四兵团司令宋希濂和在襄阳的王凌云,要他们立即来到南京。
蒋介石以为这一回甩开白崇禧,调兵该不会有问题了。谁知,白崇禧作梗更加厉害了。国防部、军令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调了十四兵团的两个军;再调,白崇禧派总部警卫团将运兵船看守起来,不准装运。顾祝同电话斡旋,毫无效果。蒋介石急坏了,亲自与白崇禧通话。白崇禧铁了心肠,无论蒋介石如何说,就是不肯答应。蒋介石火了,骂白崇禧不服从命令。白崇禧毫不示弱,反唇相讥:“合理的命令我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服从。”
“娘希匹!”蒋介石气得把电话机使劲掼在桌上。蒋、白从此决裂,调兵救援黄维的计划也由此告吹。
胡琏飞抵南京时,正是蒋介石情绪低落、焦灼悲观的时刻。
晚上,蒋介石约胡琏和宋希濂到官邸进膳。胡琏惊异地发现,短短几天,校长苍老憔悴了许多,鬓发和胡须几乎全白了。
陪同进膳的有参谋总长顾祝同、参谋次长林蔚、空军副司令王叔铭,还有蒋经国。
蒋介石举起筷子,示意大家吃饭,就再也不说话了。人人神情肃穆,除了筷子偶尔碰响碗碟,连咀嚼吞咽的声音都听不到。这种不像吃饭倒似受刑的滋味,使胡琏想到了“最后的晚餐”。
好不容易挨到蒋介石放下筷子,顾祝同起身通知大家,校长要留在座的人看一部电影。
小会客室里,放映机已经架好了。蒋介石一落座,银幕上立刻在狼烟滚滚河山破碎的背景中推出片名——《文天祥》。
胡琏心里一震,深感校长用心良苦。随着悲壮的画面、惨烈的镜头在视觉、听觉乃至心灵上的冲撞,他的喉结一阵阵发紧,眼眶一阵阵发热。一曲悲歌自始至终萦绕在他的胸臆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电影结束,胡琏这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按出了深深的血印。
泪光闪闪的蒋介石站起来,向在座的人点点头,而后佝偻着脖子,像个老迈的老人,蹒跚地向楼上走去。前前后后,连吃饭和看电影,总共三个多钟头,蒋介石几乎一句话也没说。此刻,无言的告别,更添了几分沉重……
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在楼梯拐角处消失,胡琏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声:“校长保重……”回转头对顾祝同慨然说道,“总长,请给我派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双堆集!”
一架飞机去,一架飞机回,没有带回一个救兵,空有一腔赴难的悲壮。
而这一去一回的两天里,双堆集的形势却日趋恶化。继一一零师在廖运周的率领下起义后,八十五军仅剩下的二十三师也在师长黄子华带领下,于昨天夜晚向解放军投诚了。黄子华一走,加上这两天连续丢失十几个村子,双堆集已无外围屏障可言,只剩下大王庄、尖谷堆、杨围子等几个核心据点了。
胡琏透过飞机舷窗向下望,战场上的情景也与他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那时,解放军的战壕像蛛网铺展开来,尚能集中一点以图冲破。而现在,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使那些战壕粗看上去像一道收紧的绞索,勒住了双堆集的咽喉。细细一看,那密密麻麻一圈套着一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指纹,令胡琏联想到如来佛的掌心。
飞行员请示还要不要降落,胡琏没有吭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飞机刚一落地,黄维迎着胡琏走上来,既喜且怨地责备道:“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回来干什么?如果突围,你在南京催发空投补给也强似在我身边。倘若突围不测,你在南京重建兵团,照顾家属,也要比与我同归于尽好。”
胡琏塌陷的面颊上闪过一丝悲凉的笑:“你是没有见到校长的愁容啊!古人言,‘临难无苟免’。我……我们不谈这些,先把突围计划布置下去吧。”
黄维和胡琏召集各军军长研究部署了突围方案,又一起走出兵团指挥所,到阵地前沿视察部队。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旷野覆盖着白茫茫的霜雪。他们所到之处,所见情景,比大自然的气候更令人心寒。
双堆集镇已面目皆非,所有的住宅房屋都被筑成了工事。街前街后遍布着掩体、盖沟和交通壕,像伤痕累累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摊在冬季的原野里。镇子的东面和南面,是用八百多辆美制“道吉”大卡车为骨架,在上面堆满泥土造成的一道奇特的“汽车防线”。这种举世无双的“创造”,恐怕美国汽车制造商看了也会叹为观止,流下伤心的泪。比这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是第十八军在尖谷堆上修筑的螺旋形工事,工事的外围竟是用六百多具蒋军士兵尸体堆叠起来,浇上泥水,经严寒冻成的“人墙”。
二十多天的“固守待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固守待毙”。镇周围凡是能够吃的,包括粮食种子、地瓜菜蔬、鸡鸭猪牛羊、驴狗兔猫鼠,都吃尽无遗。远远近近,不时传来瘆人的哀号,那是部队在杀仅存的军马充饥。凡是能烧的东西,包括家具、门窗、树木、秫秸、麦草,甚至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也被挖出来烧光了。
各村庄的河塘水井,也因人马众多,差不多都快被喝干了。
饥饿、严寒时刻威胁着人的生命。整个兵团十余万人的口粮,四千多匹军马的草料,一千多门大炮的炮弹,上万支机枪、步枪、冲锋枪的子弹以及其他一切军需物资,每天至少消耗二百吨。而那有数几次空投,相对于这数量巨大的装备补给,不过是杯水车薪。饿疯了的士兵每当看到飞机临空,使一窝蜂地拥到空投场,你争我夺,为了散落的一点食品厮打得头破血流,甚至端起冲锋枪横扫。常常是争抢的人中弹倒下了,又有人上来争抢,于是又有人开枪……
最让人寒心的是飞机场附近被称为“活地狱”的野战医院,那里集中了成千上万名伤兵,呻吟声、哀号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数里可闻,恍若到了阴曹地府。每天每夜,都有因伤、因病、因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士兵被直挺挺地从这里抬走,送到不远处的“人墙”工事,去实现他们的最后价值;活着的,也都木然地睁着火苗即将熄灭的眼睛,望着他们即将踏上的死亡之路。
黄维和胡琏一路巡视,一路无语。
暮色渐渐四合,解放军的阵地上又传来喊话声。这一次的喊话内容不是寻常的心战策反,而是刘伯承、陈毅发布的给黄维的最后通牒——
黄维将军:
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灭;十四军所剩不过两千人;十军业已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最后依靠的精锐十八军,亦已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被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们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被全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业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难保,必遭歼灭。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外,寸步难移,伤亡惨重。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再作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出路,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警告,请即派代表到本部谈判投降条件。时机紧迫,望即决策。..t>
胡琏和黄维对视了一下,对身边的副官说:“命令炮兵,把那个宣传点给我炸掉!”说罢,继续向尖谷堆阵地走去。
尖谷堆是这一地区的制高点,站在这里四顾,可以看到环形的包围圈里,有数不清的解放军和民工在频繁地穿插运动。一道道战壕如同一圈圈流动的水波,一圈圈水波奔流翻涌,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以巨大的吸力围绕着双堆集旋转,旋转。
登临尖谷堆的黄维和胡琏,正一步步地走向没顶。
3
繁星从浮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了,只留下几颗大星星还在旷野的寒风里闪着光。青亮的黎明缓慢地展开,晨霭如烟,在霜花染白的田野间沉浮。两辆吉普车驶出小李家,穿破晨霭,向双堆集驰去。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刚刚研究完南线阻击刘汝明、李延年的战况,又驱车前往双堆集战场前沿。寒冽的晨风洗去了不眠的疲倦,随着双堆集的愈来愈近,闪现在天边的一道道红光愈来愈清晰,如节日的礼花即明即灭,即灭即起,为黎明前的夜空亮起一阵接一阵光闪。隆隆的炮声仿佛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接通了地脉,即便坐在车上,也感到了大地的悸动。
随同大地蠕动的是望不见头、看不到尾的支前民工队。他们远远近近,潮汐般涌向前沿阵地,挨肩接踵,乌沉沉一片,分不出一个个人影。车越靠近前沿阵地,支前的人群越密集。猛烈的炮火时而撕裂天空,幽暗中现出一条条血线;此起彼伏的照明弹刹那间使天地变得一派通明,继而大地又陷入黑暗。在这瞬息变幻的明暗之中,只见担架队、大车队、小车队川流不息,吱吱呀呀的车轮在隆隆的炮声中时隐时现。大路、小路、新被踩出的路上,到处是从前沿抬下来的伤员担架、推向前沿的弹药食品……
终于,吉普车被拥塞其间,开不动了。
随从的警卫人员跳下车,喊道:“让一下!快让开!”
“回来!”邓小平对警卫喝了一声,转而对司机说,“把车停靠一边,让担架和送粮的民工先行。”说着他跳下车。
陈毅和刘伯承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
“二位司令员,我建议咱们步行,你们看如何?”邓小平问。
“要得。”三位总指挥安步当车,汇入支前大军洪流。
“好一场人民战争噢!”陈毅无限感慨。
刘伯承仅有的一只眼不停地眨动。海潮般的人群滚滚沸沸,这气势,在他近四十年的军旅生涯中,绝无仅有。
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略决战,无论参战人数、战场跨度、战争规模、运输线之漫长,均史无前例。华东、中原两大野战军六十万,加上随军参战的地方部队、民工,共有百万大军。战场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自临城,南达淮海,纵横数百里。为保障这一大决战的胜利,在鲁、苏、豫、皖、冀五省出现了“家家户户齐动员,男女老少忙支前”的宏壮场面。
战争的胜利已经是属于全军全党全民的了。毛泽东说“战争最深厚的根源在于民众之中”,确为真理之说,淮海战役是最好的佐证。
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了人民群众这个汪洋大海般的深厚基础,与国民党军队形成了强烈对比。战场的包围圈内外,俨然两个天地:解放军阵上粮弹充足,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咫尺之外的敌人,已经山穷水尽。他们烧尽了抢来的木柴、家具,又挖出地下的棺木,还是暖不了被冻得皮青肉紫的身子。最难挨的是饥饿,原先还指望空投物资活命,如今飞机来不了;即使偶尔来一次,投下的少量食品,还不够他们的长官果腹。死神随时陪伴着他们,打死、饿死、冻死的命运时刻威胁着他们。
在彻骨的寒风中,固若箍桶的包围圈外,飘来一阵阵极具诱惑的声音:
蒋军兄弟们,快跑过来!解放军宽待俘虏,大米饭、白馒头尽你们吃饱!
开饭的时间到了,蒋军兄弟们,刚出锅的热包子、肥猪肉,快过来吃吧!
三连的兄弟们!我是丁仁举,昨天到这边来的!现在我穿得暖,吃得饱,再不受罪啦!你们快过来吧,再别给他们当炮灰啦!
后来,宣传队员们干脆说起有辙有韵的快板——
李延年、刘汝明,蚌埠逃,
杜聿明又被饺子包,
黄维的粮草吃完了,
你们还是缴枪把命保!
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
三天不吃见阎王,
蒋军弟兄要思量。
太阳一出白天到,
我们又要开饭了。
白面花卷红烧肉,
请你们过来吃个饱!
大米饭、白馒头、肉包子,成了直接打击敌人的武器。它们伴随着共产党优待俘虏的政策,深深地渗进了蒋军官兵的心里。被围的二十多天里,舍命逃出活地狱跑过来投诚的,达一万四千余人,足有两个师的兵力。这一切,伴随着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使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歼灭黄维集团——瓜熟蒂落了。
天边的星辰落尽,晨霭慢慢退去。橘红的朝霞和东南方向的炮火连成一片,烧红了半个天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这场大战的三位最高指挥官,和支前的百姓并肩而行……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微微颤抖。一阵东南风扑面而来,携裹着浓重的火药味和血腥气息。
4
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炮火首先从东集团攻打杨围子的方向开始,继而引发了整个战场的电闪雷鸣。黎明前的夜空一片雪亮,好像一把大火将满天的云霭雾霾点燃,升腾起灼天的烈焰。随着隆隆的巨响,大地也仿佛安上了弹簧,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动起来。
突然间,所有的轰鸣震颤地火天光倏地消失,仿佛整个世界毁灭了一样,出现了让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然而,这种黑暗和静寂只是短暂的一瞬,继之而来的是海啸一般的杀声、枪声和爆破声。
东集团集中了第四纵队十旅、十一旅、十三旅和九纵的二十七旅,分多路向杨围子发起进攻。
杨围子是黄维兵团第十四军军部所在地,驻守着第十军和第八十五军残部。这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东西长,南北窄,四周平坦开阔,本不适于野战坚守。也许正因为如此,第十四军在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土石作业,构筑了工事坚固、密集的环形防御体系。暗堡、地堡、堑壕相连,鹿砦、铁丝网、爆炸物配套,明暗火力点侧射、斜射的多层面立体交叉,形成了功能齐全的人工要塞。
设计和筑造这个人工要塞的十四军军长熊绶春怎么也没想到,解放军一个波次的炮轰就将他二十天的心血摧毁成一片废墟。从军几十年,他什么样的大炮没见过?什么样的炮响没听过?可他弄不明白解放军这一次除了山炮、榴弹炮、迫击炮,还使用了一种什么新式的大炮——威力那么大,声音那么响;打到哪里,那里就是土崩石裂,碎尸横飞,炸不死的也会被震聋震晕。士兵们管它叫“没良心”炮。可这种“没良心”的大炮,熊绶春到死也没能见到。
即使见到了,熊绶春也不会相信,那种令他胆寒的大炮竟是一个汽油桶,炮弹只是捆成捆的普通炸药。
共产党穷,但共产党的办法多,能人也多。发明这种“飞雷”——被敌人称为“没良心”炮的是一个年仅二十二岁,从小给地主扛活,吃着野菜长大的穷小子。他叫高文魁。
一场淮海战役把他的名字叫响了。单是这次对杨围子的炮轰,他就发射了八十多个“飞雷”,用了一千七百多斤炸药。飞雷筒打得烫手了,发红了,他命令身边的人去找湿泥和水往上糊。人们在附近找了一圈回来报告:“没有湿泥,也没有水。”
“什么?!难道活人就让尿憋死啦?!”
高文魁急红了眼,但话一出口,发明创造又蹦出来了:“都把老二给我掏出来,用尿往上滋!”
十几个小伙子应声围拢上来,随着吱吱的响声,人群中立时腾起刺鼻的白蒙蒙的雾。
教导员从交通壕里跳出来,焦急地喊:“高文魁,你们在干什么?要突击了,最前面的一个大碉堡还没打下来!”
高文魁看了一眼被浇凉的飞雷筒,嘴一咧,笑道:“好!我用一个带‘毒瓦斯’的飞雷解决它!”说罢,他瞄准发射,把一个带着尿碱的飞雷打了出去,一下子炸塌了那个最后的碉堡。
随着烟雾泥沙的腾起,一连串红色信号弹飞上天空。步兵出击了!以杨传任为首的“洛阳英雄连”和王泰带领的第三连并排插入工事前沿,他们踏着硝烟,跨过被炸毁的敌人碉堡,一直向纵深插去。接着,东面和西面的突击队也冲进村内,占领了全部阵地。
敌人溃退了,纷纷向西南方向逃去。一连串的白色信号弹又升起来,炮火随之延伸,把逃跑的敌人大部分截回来,他们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乱冲乱撞。东、西、北三个方向的突击队趁势迂回,在村的西南角会合成一张收紧的网,把敌人一股脑网在村中,剩下的事就是捉俘虏、缴武器了。
“饶命啊!我们早就不想打了!”
“报告。我是营长,这是我的连长,这是我的副连长。全……全营的人就剩这么多了……”
“欢迎解放军!你们不来,我们就要困死了!你们这是救了我们,救了我们呀!”
一群一群的敌人从被炸塌的工事里爬出来,一见解放军,不待抓捕,扔下枪就自动地排起队,举着手往解放军的后方走。有的甚至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哭着说着跪下就磕头。
村子的西北角,是十四军的军部。军长熊绶春、副军长谷炳奎、参谋长梁岱和副参谋长詹壁陶,直到开战前的一分钟还在讨论是坚守还是投降。
昨天,一个排长被解放军俘虏后又放回来,带回一封陈赓写给熊绶春的劝降信,限定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陈赓是黄埔军校一期的,与黄维是同窗。作为黄维的老乡,黄埔军校四期的小老弟,熊绶春对陈赓自然不陌生;加上黄埔军校三杰的传说,他对陈赓的传奇经历更是熟悉。十一月二十四日,陈赓部队向浍河大出击时,他被俘后侥幸逃回。而梁岱则是谎称“书记官”被放回,并给熊绶春带回过一封劝降信。当时熊绶春点了一把火,将那封信,连同带给黄维和第十师师长张用斌的信,一起烧掉了。现在收到第二封信,又经过一个昼夜的掂量,他似乎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鲁莽行事。
“你看怎么办?”熊绶春攥着发烫的劝降信,问梁岱。
梁岱沉吟了一下,把球踢回去:“军长的意思是……”
两人同时看了看手表,静默相视,谁也不敢直言。
“你的意见呢?”俄顷,熊绶春又问。
梁岱转着弯回答:“上次被俘时,共军对我尚好。”
“那是因为你的职务是‘书记官’。”熊绶春长叹一声,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不会被杀?”
梁岱这才试探着劝说:“在这里僵持着固然是死;就算能冲出去,部队已经七零八落了,上面追究起责任来,也还是个死。既然横竖一个死,还担心什么呢?”
“照你的意思,是接受劝告吗?”
梁岱望着熊绶春那不再犹疑的眼,终于横了横心:“接受。”
熊绶春听了,怅然一笑:“不知谷副军长.99lib?同不同意。他若同意,就大家干;不同意,就立刻监视他!”
意见达成一致后,他们把谷炳奎找来,将劝降信交给他看,问他同不同意。谷炳奎看罢,半晌无语,而后突然大哭起来:“大家都同意,我何独异?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如何对得起他?”
犹豫使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时机,解放军总攻的炮声响了。
熊绶春立时面色惨白,神色异常。他伏在地上翻翻自己的皮包,把里面的一些信件烧了;又拿出妻子的照片,边看边流泪。
“军座。”梁岱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说道,“现在还不致绝望,何用这样悲观呢?”
熊绶春这回真的哭出声来:“我倒没什么,只是连累了你。你接任参谋长,不到三个月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连累了你啊!……”
雷鸣电闪,弹如雨下。继而,村子里满是解放军的哨子声、喊话声和越来越近的枪声、脚步声。
熊绶春神情恍惚地站起来,突然向掩蔽部门外跑去。刚到门口,一颗炮弹落下来,熊绶春来不及吭声,一头栽倒了。
梁岱此时反倒踏实了,况且被俘过一次,有了经验,让卫兵在门口喊:“参谋长在这里!”他自己收拾好行李,坐在上面,等着解放军的到来,好像是等人接他去走亲戚。
?
在被押往解放军后方的路上,梁岱碰上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那人高声问。
“十四军的。”
“你是什么人?”
“参谋长梁岱。”
“你们军长呢?”
“已经阵亡了。”
“尸体在哪里?”
“在杨围子村里。”
“熊军长的卫士在吗?”
“我就是。”卫士站出来。
“我派人协同你去找。一定要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牌,让他家人好查。”说罢,那人一勒缰绳走了。
梁岱问身边的解放军:“那人是谁?”
“陈司令。”
“哪个陈司令?”
“陈赓!”
梁岱呆住了,缓缓回过身向陈赓望去。
陈赓正对一群战士们说话:“打得好啊!同志们!再加把油,捉住黄维,用胜利的消息给党中央、毛主席拜年!”
“……我们要响应刘邓首长的决战号令,‘打下黄维,直捣南京,解放全中国’!现在,关键时刻到了,我们要准备做黎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者!”南集团六纵的阵地上,王近山也在作最后的战斗动员。
“血战到底!打下黄维!”蜿蜒伸向双堆集的战壕里,数不清的战士,满脸烟尘,浑身血迹,用他们的丹田之气发出了雄壮的誓言。
这是一群烧了“铺草”的人,头上、身上缠裹的绷带七扭八歪,血还在往外渗。鲜红鲜红的血,诉说着他们曾经经历了怎样严酷惨烈的战斗,尤其是刚刚结束的那场争夺大王庄之战。
四十六团一营教导员左三星说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至今仍不能忘记——
大王庄原是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无数的炮弹把它轰成了一片废墟。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觉得不对劲。这股子敌人凶狠异常,成堆地上,剩了单个也敢上;有炮上,没炮也上;枪法准得很,拼刺刀也厉害。他妈的,这一仗可打出水平来了,真正的“种子选手”较量。后来我才晓得,上来的是黄维的十八军三十三团,名不虚传的“老虎团”,打日本人、打中国人都忒狠!
也是天意!就那么巧与我们“夜老虎团”对阵,王司令指挥打仗就是神!他们占着装备优势,冲到了庄前。那我们能含糊吗?反正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就算把房子炸光了,我们也不能拱手相让啊!
唐团长带着我们打退了三十三团十五次冲锋。嘿,他妈的老虎团还真不是纸老虎,确实能打!不说别的,我一直打进去,打到双堆集时,我的通信员就已牺牲了八个,就我还活得好好的。敌人靠他们的坦克,在中午冲进了村庄。我们与他们逐屋争夺,先打枪,后扔手榴弹,最后拼刺刀。三十三团那狗日的,还硬是和我们不相上下!当时守大王庄的是华野七纵五十九团一营和我们中野的四十六团一营和三营。华野那个一营三连是个老功臣连,这回全拼光了,一个都没有了。营长哭得眼睛都淌血呀!他泣不成声地说:“可惜我的三连了!”
我身边全是尸体,敌人的、我们的,每个人都是拼刺刀拼死的。我实在没劲了,就对通信员说:“看看敌人又上来没有。”那小鬼不到二十岁,广东人,我们都叫他“广广”,蛮机灵的。可这回,敌人早瞄好了。他一伸头,一梭子弹把他的脑袋炸掉半个,脑浆子溅了我一脸……
我将阵地上的轻伤员组织起来,准备向敌人进攻。华野那个三连,人拼光了,但留下来的一挺机枪真是宝贝呀!两个野战军的伤员联手了,就这么一挺机枪。
我们二连四班长王凤鸣将阵地上两个野战军三个营的人都组织起来,说:“跟我来。”数了数,仅剩了二十一名。
敌人又发起冲锋了。我们也没多少劲了,就是炮打得厉害。我们的伤员都一个个爬起来,往能够战斗的地方爬,和敌人拼尽最后一滴血。
敌人的冲锋又一次被我们打下去了。我身边连小声哼哼的都没有了,全牺牲了。我也负了伤。
大王庄很静,静到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声。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牺牲的人太多了。三十米外一个人好久没动,我以为是尸体。突然,他爬动了!我一看,是三营营长吴颜生。他们三营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我俩是老乡,山西洪洞县的。他也看见了我,冲我喊:“老乡——”真他妈亲切呀!我也小声喊:“老乡——”那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敌人又打炮了。我们一看,他妈的,三十三团还真打不完,撞鬼啦!又见乌泱泱拥上来一大片,鬼叫鬼叫地冲锋。我想,这回要与阵地共存亡了。
嘿!这时华野的部队增援上来了!好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小伙子白净清秀,正副班长一律的卡宾枪。一百五十多个人迅速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
原来呀,我们都没有部队好派了!华野七纵首长为了守住大王庄,将纵队警卫连也使上了,真是打得倾家荡产了呀!
不过这回敌人没那么经打,虽然人多,但也给打下去了。原来三十三团也打光了,这回上的全是他妈的十八军的汽车兵、后勤兵、伙夫、马夫。可我们伤亡也大呀!这一百五十人的警卫连撤下来的时候,我在村口数,只十七个啦!好漂亮的小伙子呀!就这么没了……
这天从早上八点打到晚上八点,大王庄就剩下几堵断墙,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小王庄由黄维的八十五军的一个团守着,他们的团长一直躲在掩蔽部里用望远镜看,其他官兵也一直看着我们和三十三团夺大王庄。我们把三十三团打光了,他们的团长就放下望远镜,说:“弟兄们,莫打了,咱们投降吧!”下面的官兵们二话没说,稀里哗啦向华野七纵缴了械——大王庄争夺战把他们吓瘫了!
……
大、小王庄被攻克后,黄维兵团就只剩下尖谷堆和兵团总部前沿野战工事这两个赖以保驾的“近卫军”了。黄维为了守住这仅有的防线,把十八军军长杨伯涛派到尖谷堆坐镇指挥,而把他的最后一张王牌,号称“威武团”的五十四团摆在了距兵团总部一公里处的野战工事里。一向以“烧铺草”精神而著称的王近山,在淮海战役中多了一个心眼,给自己留了一把铺草没舍得烧。这把铺草就是六纵最擅长野战攻坚,曾经在襄樊战役中刀劈三关、活捉国民99lib?党特务头子康泽的“襄阳营”。前一段战斗无论多艰苦、多严酷;也无论“襄阳营”怎么喊、怎么叫,王近山就是按兵不动,天天白馒头、红烧肉地养着他们。用王近山自己的话说:“我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现在,到了战役的最后关头。为了对付黄维的“威武团”这只恶虎,王近山把他的尖刀拿出来了。华野三纵也把他们的看家部队“洛阳营”派出来,与“襄阳营”配合,协同作战。
王近山对“襄阳营”营长谭笑林说:“这是一场硬仗,也是一场恶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你们是突破襄阳的特功营,也是中野六纵的代表队,这次战斗要与华野‘洛阳营’来个竞赛,向他们学习,给我打漂亮些!”
华野三纵司令孙继先交代“洛阳营”营长张明:“这次,你们不仅代表着我们三纵,而且也是代表华野参战的。因此我要求你们,第一,要首先打进去。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最大的支援。告诉全体指战员,不要有顾虑,全纵队的炮都来支援你们。如果你们团的两个营做第二梯队不够,那么全纵队都是你们的第二梯队。第二,要虚心向人家学习。战斗中的缴获,全部交给兄弟部队,不许任何人打‘埋伏’!”
十四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上百门大炮突然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怒吼,炮弹暴雨似的直向敌人阵地倾泻而下。转瞬之间,敌人阵地成了一片火海。只见工事的泥土碎木,飞上天空;人的残肢断臂,飞上天空;衣物碎片,飞上天空……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大地,使得西南天际火红的残阳也黯然失色。
交通壕里,憋了多日的“襄阳营”战士急得难耐,嗷嗷叫着要赶快冲锋。
二红一绿的信号弹陡然升起。
“同志们!冲啊——!”营长谭笑林的命令刚一出口,突击一连就像被撞针击了火的炮弹,一个跟一个地跳出战壕,直向突破口射去。紧接着,二连、三连和营部的人也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被炮火打哑了的敌人暗堡复活了,轻重机枪哗哗哗像雨点般密集地扫了过来。
急速奔跑的战士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趔趄了一下,纷纷扑倒。没有中弹的战士迎着密集的雨点继续奔跑。
二连连长梅金生用驳壳枪口一推帽子,指挥爆破组炸暗堡。一个爆破组上去了,倒下了;又上去一个,又倒下了……梅金生的眼里冒血了,夹起一个炸药包往上冲。刚刚冲到暗堡前,一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直穿过去,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向前一扑,堵住了机枪射口……其他的暗堡射口依然吐着亮红的火舌。
“二连不能没有指挥员。我去看看!”战斗开始前才上任的教导员李松针对谭笑林说。
“不行。你刚来,还不熟悉情况。”
“咱们分工是咋分的?不是我负责二连吗?你还不放心我?!再说,全营情况我不熟悉,不是更需要你吗?!”
“那你先去吧,不过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吧!”
李松针说完跳出交通壕,跑了几步,又回头对谭笑林笑了一下。突然,叭叭叭!……一梭子机枪扫过来,李松针那瘦瘦长长,像一根松针似的身躯猛地倒下来。
“老李——!”谭笑林冲了上去,抱起李松针。刚刚那一瞬间的笑还凝固在李松针的脸上,可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个来营里还不到二十小时的年轻的新教导员,这么快就走了,甚至连吭也没吭一声……
“电话员!”谭笑林嘶哑着喊了一声,伸出手,从跟在他身后拉着线的电话员那里要过话机,向纵队申请以炮火摧毁暗堡。突然,一个人影蹿过来,一把将谭笑林推倒,伏在他的背上。
“营长,你那样讲话怎么行?!”
谭笑林一看,是侦察排长魏学忠;再一看,身旁的电话员腿已负伤,仍一声不吭地蜷缩着身体护着电话机。
司号员张伍才也跑过来,趴在谭笑林的前面挡着子弹:“营长,你快讲吧,我掩护你!”
谭笑林的眼睛湿润了,迅即要通了电话。
铺天盖地的炮火随之向暗堡压了过来。
一连趁势冲上去了。谭笑林看到他们跨过战友的尸体,一个个跳进了敌人的堑壕——突破口被撕开了!
谭笑林随着部队冲了上去,在二连连长梅金生牺牲的地堡前站下。梅金生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左手伏在地堡的侧上方垫着脑袋;脸上干干净净,白得像一张纸,只有太阳穴上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梅花。
突然,谭笑林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喉部负了重伤的敌兵躺在战壕边上,似乎在向他打着什么手势。谭笑林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意思,只知道全营的官兵正在浴血厮杀,只清楚自己的许多战友就是倒在这些敌人的枪口下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枪,对准了那个敌兵的头部。一秒,两秒,三秒……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了,对身边的通信员说了声:“给他包扎一下。”
西边的阵地传来激烈的枪声,谭笑林转眼望去,华野的“洛阳营”已经冲了过来。
两支野战军在双堆集前会师了!不可一世的“威武团”被踩在了华野和中野的脚下。
随着一阵震天的巨响,尖谷堆也陷在烟云火海之中。四面八方的冲锋号角吹破了天,冲杀声如同大海掀起的惊涛,滚滚沸沸地向着双堆集奔涌而去……
黄维兵团的总部人员来不及下达正式指令,只说了一声“四面出击”,便四下逃窜了。
漫天遍野撒下的一层层大网,捞鱼一样地抓着俘虏。
第十军军长覃善道在突围途中被抓获。
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本来在突围时分碰到了一辆坦克,可他见大势已去,干脆放走坦克,坐等解放军前来俘虏。
第十军副军长兼十一师师长王元直,虽逃出重围十余里,但见到处都是解放军和民兵的搜索队,情知逃不了,便吞下安眠药,晕倒在地;等被捉到战俘所醒过来,看到桌上的馒头,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连吞了三个,还边塞边吞边说:“我饿!我饿啊!”
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在一片“缴枪不杀”的喊声中,感到突围无望,跳进一条小河中,企图自杀。可河水太浅,他又受不了冰冻彻骨的寒冷,只好一身泥一身水地重新爬上岸来。没走多远,他被三个解放军堵住。杨伯涛谎称自己是姓张的书记官,但他的呢军装、红皮鞋,还有口袋上插的两支派克金笔暴露了他的身份,无奈只好承认:“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是杨伯涛。”
解放军见国民党赫赫有名的王牌军军长落得如此狼狈,笑问:“中央社不是说你已经和李延年会师了吗?”
杨伯涛啐了一口在河里灌进的泥沙:“鬼他妈才相信它!”
兵团司令黄维在乱军中夺路,坦克却出故障瘫痪了。他不得不屈尊跳下坦克,找来一顶钢盔,脱下将军服,换一身士兵衣裳,步行逃跑。偏偏那身将军服给解放军留下了追踪的线索。黄维发现有人追来,急忙摸出口袋里的安眠药瓶,还没打开,两只手腕已被扑上来的解放军战士死死捉住。骄横孤傲了大半生的黄维没有想到,到头来,他连自杀的权利也没有了。
捉住黄维的战士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捉住的是黄维,只知道他是个不小的官,挺高兴又挺小心地押着这个大官俘虏向双堆集走去。
夜幕下的双堆集,不知是谁先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哔哔叭叭,万枪齐鸣;金线银索,织满天幕,如同盛大节日的鞭炮礼花。
黎明时分,战场归于平静。
平谷堆上的玉皇庙已被炮火摧毁,只有那尊泥塑的玉皇大帝孤零零地站在满是碎石瓦片的神台上,俯瞰着血迹未干、硝烟弥漫的双堆集,仿佛要为这场历史的惨剧作证……
5
细雪夹着冰粒子刷刷地打在吉普车的顶棚和玻璃窗上,路坑坑洼洼,车子上下颠动。车内,陈毅已全然进入梦乡,胖胖的身子被颠簸得像滚动在簸箕里的黄豆。刘伯承十分羡慕身边的陈毅,他没这个本事,越疲劳越难入眠,更不要说在如此颠簸的车上。他摘下眼镜,微阖双眼,用大拇指揉搓着木沉沉的太阳穴。从十二月六日总攻开始,直到昨天全歼黄维兵团,十天里,他脑子里全是地图和炮声,疲劳至极。吉普车颠颠簸簸地向五十公里外的蔡凹开去。
十二月十二日,总攻正处在紧张阶段,毛泽东以军委的名义发来了一封绝密电报——
刘陈邓、粟谭:
(一)歼灭黄维兵团后,请伯承同志来中央商谈战略方针。估计黄维数日内可全歼,邱李则尚须较多时间才能全歼。歼灭黄维后,请刘、陈、邓、粟、谭五同志开一次总前委会议,商讨好在歼灭邱李后的休整计划、下一步作战计划及将来渡江作战计划,以总前委意见带来中央。如粟谭不能分身到总前委开会,则请伯承至粟谭指挥所,与粟谭见一面,了解华野情况,征询粟谭意见,即来中央。我们希望伯承能于亥哿至亥有间到达中央会谈。
(二)我们对今后的作战方针大致意见如下:甲、在全歼黄、邱、李诸敌后,华野中野两军休整两个月(分为四期,每半月为一期)并大致准备好渡江作战所需诸物(雨衣、货币、炮弹、治疗药品、汽船等)及初步完成政治动员。乙、在江淮间现有诸敌未退至江南的条件下,两军协力以一个月至两个月时间举行江淮战役,歼灭江淮间诸敌,占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平汉以东、大海以西诸城镇——主要是安庆至南通一带诸城镇,控制长江北岸。丙、以相对时间,最后完成渡江的诸项准备工作,即举行渡江作战。其时间大约在明年五月或六月……
(三)此电只发刘邓陈,请小平负责于粟谭至你处开会时,给粟谭二人一阅,阅后焚毁,保守机密。
歼灭黄维的总攻一结束,刘邓陈便决定到蔡凹开总前委会议。由于大战善后的诸事纷杂,邓小平一时无法脱身,刘伯承、陈毅便先行一步去蔡凹。
远远地,刘伯承看到村头的路口站着一个人,好像是粟裕。
粟裕已站立多时,他和刘伯承十七年没见面了。共产党多磨难,一仗接着一仗,有时相隔千里,有时失之交臂。这次淮海决战,相离只有五十公里,却忙得无暇相聚。
吉普车越来越近了。粟裕是个不大爱动感情的人,此时也沉不住气了,踩着积雪,趔趔趄趄地扑了过去。
刘伯承几乎是蹦下车的,一把握住粟裕老远就伸出的手。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握着手,摇着,使劲地摇着。
一旁的陈毅笑道:“相别时难见亦难啊,哈哈哈……”
“十七年了,刘司令员,我们十七年没见面啦!”粟裕终于开口。
刘伯承脑子里还是十七年前的粟裕,年轻、精瘦、结实得像个金刚钻。眼前的粟裕还是那么瘦,却不是一般瘦法,眼窝深深下陷,面色焦黄,一双眼虽仍十分有神,四周的黑晕却给人以沉重感。刘伯承非常赏慕这个多谋善断、战绩卓著又隐功谦虚、胸襟开阔的后起之秀,常常对人说:“粟裕将军百战百胜,是解放军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粟裕,你越发瘦了,胃病好了吗?”刘伯承关切地问。
粟裕没想到刘伯承还记得他常闹胃疼的老毛病。近来战事紧张繁忙,胃时常疼得他浑身冒冷汗。但他的瘦弱,主要还是极度失眠造成的,他几乎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忙道:“刘司令员还记得我的这个破胃,它是越忙越添乱,不过还能撑得住。”
陈毅对刘伯承说:“你不用担心,等粟裕吃掉杜聿明,就会胖起来的。”三人大笑。
话虽这么说,可进了村,陈毅第一件事就是让保健医生翟光栋给粟裕检查身体。
天已经黑透,邓小平还没有到来。
战场上的诸事并没有因总攻的结束而结束,因巨大的胜利而在双堆集战场上出现的混乱现象,邓小平要迅速制止;部队的休整和战后的政治工作,邓小平要及时部署;黄维、吴绍周等一大批陆续抓到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邓小平需亲自安排处理;纵队政工会议还没有结束……当这一切刚刚就绪,邓小平又叫来作战科长张生华。
“把账本拿来。”
张生华知道邓小平说的账本是什么,立即将部队在此役中毙伤、俘获敌军的统计表拿了过来。
这已成了惯例,每次仗打完,对于统计表,邓小平要亲自过目。
邓小平仔细地看了一遍,拿起笔,正要改动,张生华报告道:“邓政委,这个数字已经打过折了。”
这也是邓小平的规矩——对于下面统计的毙伤敌军的数字,他打七折后,才向中央军委上报。他常交代部属,不要好大喜功,统计要求实、过细,统计的毙伤数不能比实际的多。张生华深知邓小平实事求是的作风,每次统计都反复核实,而后再打个七折。
邓小平又抬起眼,问:“另一个呢?”
张生华又将另一张表格递了过去,这是中原野战军在双堆集战役中阵亡干部的名单:
王锡山,一纵一旅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河南新乡人,时年三十岁;
晋士林,一纵二旅四团团长,中共党员,山东聊城人,时年三十五岁;
刘杰,二纵四旅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山东人,时年二十八岁;
申文俊,二纵六旅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北丘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何谓信,四纵司令部通信科政委,中共党员,湖南汝城人,时年三十二岁;
张铎,四纵二十二旅六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辽宁盘山人,时年三十三岁;
铁克,六纵十七旅司令部副科长,中共党员,陕西西安人,时年三十一岁;
陈鸿汉,九纵二十六旅七十八团参谋长,中共党员,山西夏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李光前,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一团团长,中共党员,安徽金寨人,时年二十七岁;
何炳确,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四川剑阁人,时年三十六岁;
杨侠生,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三十五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南杞县人,时年二十七岁;
此役中原野战军阵亡团级干部十一人,营级干部五十六人,连级干部二百四十二人,排级干部三百七十三人,战士五千五百零一人,总计六千二百六十五人;负伤指战员总计二万零五百一十五人。共有二万六千余解放军将士,血洒江淮大地。
邓小平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说:“这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子,是应该像刘司令员说的那样,绘像挂在‘凌烟阁’啊!”
这句话已得实现。新中国成立后,“凌烟阁”便成了淮海战役纪念馆、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夜已深沉,纵队政工会议结束后,邓小平跌坐在土炕上,长长地嘘了口气。不待嘴合拢,他“哎”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很长的纸,对张际春说:“这张单子上列了二十几封中央来的电报,都是和作战没有直接关系的,还没顾上答复,请你逐一起草复报。”
张际春接过来,说:“邓政委,你放心去蔡凹吧,车已经在门外了,这里的事都由我来处理。”
“好。”邓小平说着往炕下跳,头一懵,眼前金星四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邓政委!”张际春、宣传部长陈斐琴一把将邓小平扶住。
“嗬!”邓小平稳了稳神,笑道,“给我放了场礼花嘛!”他推开伸过来的手,下了炕,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把手伸进衣袋里一摸,摸出一个黄澄澄的苹果。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没有时间吃,也许压根忘了,苹果的皮蔫腾腾皱巴巴,在他兜里有些日子了。
“这是华东人民送来的香蕉苹果,算你们有口福,还没有在我口袋里变成苹果酱。来,每人一份,共享胜利果实。”说着用小刀将那个又蔫又皱的苹果一分三瓣,拿起一瓣,边吃边向外走。
张际春将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披在邓小平肩上:“雪下大了,外面冷。”邓小平点点头,嚼着苹果上了车。
第二天早上,谭震林才从前线脱身,赶到蔡凹。五位淮海战役总前委委员,终于得以团聚。
淮海战役以来,这是总前委五位委员第一次聚在一起。然而,研究的中心议题不是淮海,不是杜聿明,而是渡江作战。
一场大战尚未结束,另一场大战又将金鸣马嘶,五位委员说不清疲劳还是亢奋。容易激动的陈毅竟脱去了棉衣,招呼警卫员煮些咖啡来。咖啡不难弄到,缴获的战利品中有的是。为难的是这些农家子弟都是喝玉米粥长大的,弄了口锅,放上水,倒进那黑糊糊的玩意儿,左煮右煮,怎么也煮不黏糊。
“放得少,再放些试试。”
“不少了,都煳锅底了!”“……那,尝尝看,兴许外国的黑苞米就是煮不黏。”
“呃,呸!呸!可苦死人了,比中药都难喝!”
警卫员跑去请示:“首长,煮熟啦!你们喝稀的,还是喝稠的?”
五人中有留过苏的,有留过法的,一听这话,捧腹大笑。
邓小平品了一口:“味道不错。如果用长江水冲饮,味道将更好。陈毅同志,你说呢?”
陈毅:“我们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嘛,当然同道。”
邓小平:“中央来电,要你和伯承同志一道去西柏坡。看来毛主席要部署大动作了。”
陈毅:“哈!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喽!”
第二十六章 新的一年
一九四九年一月
西柏坡 南京
1
随着几场飘飘扬扬的大雪,一九四九年悄无声息地走来了。西柏坡中央机关大饭堂在拉电灯,挂彩纸,准备新年舞会。毛泽东走出屋门,甩动双脚,那双被炭火烧焦后,补了一块大补丁的棉鞋,咯吱咯吱踩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空气凛冽清新,毛泽东舒展双肩,幅度极大地张开两臂,仿佛要拥抱大地。前几天他刚过罢五十六岁生日,按农家话说,人过五十五,半截入黄土,毛泽东不信这个。这个一口湖南韶山冲土话,一身补丁袄裤。抓空儿就将线装书捧在手上的中国汉子,已经走进世界竞技场。无论白皮肤蓝眼睛还是黄皮肤黑眼睛,抑或黑皮肤黑眼睛,他们的视线都被他吸引。
他的对手去年元旦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告:“一九四八年将彻底消灭共产党。”然而,恰恰这一年国民党与共产党各自的力量及其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急剧变化。原来的大小强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各自相反的方向急剧转化。一九四八年的九月,毛泽东拨拉着算盘,根据过去两年作战的成绩、敌我双方的态势,预计大约五年左右可以从根本上打败他的对手。
进入十一月,在他指挥下的人民军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接踵而来的战报使毛泽东十分愉快地否定了自己两个月前的预言,他扳着指头欣然修正道:“因为九、十两个月的伟大胜利,五年取得革命胜利的估计已经显得落后了。这一任务的完成,大概只需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即可。”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十一、十二两个月的胜利如同长江之浪,一浪高过一浪。黄百韬兵团、黄维兵团已经在淮海战场被全歼,李延年兵团从淮海战场消失,杜聿明和他的二十余万大军被粟裕围在一个叫作陈官庄的地方。从全国范围看,东北之敌已经全部消灭,华北之敌即将全部消灭,华东和中原之敌只剩下少数……西柏坡指挥部地图上的“蓝圈圈儿”所剩不多了。毛泽东的胜利已经不是遥远的故事,这一点,连他的敌人也不怀疑。
人民解放战争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从黄土高坡踏上黑土地,从冀中平原问鼎胶东半岛,继而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江淮古战场。如今,半壁江山已属于人民。中共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明文规定:“乡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乡村农会接收,连同乡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乡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统一平均分配……”获得了土地的农民迸发出的激情直接影响到还在继续的战争,过去的两年里,有一百六十万分得了土地的农民踊跃加入了人民解放军的战斗行列。
毛泽东的土地革命使中国农民世世代代对土地的渴望变成了现实,这种满足感引发的精神变革是不可估量的,它使得蒋介石残存的一百多万军队也成了无根之禾、无源之水。
翻身的农民义无反顾地拥戴共产党,站在新政权的一边。
一个新中国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然而,她的诞生还要经历分娩前的阵痛。
新的一年来到了,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年。毛泽东答应新华社,为他们写一篇新年献词。一九四九年,他要告诉人民什么呢?
在那篇题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文章中,他用那只有领袖人物才有的气魄和预见,告诉全国人民,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将要取得比一九四八年更加伟大的胜利。
一九四九年将要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以完成人民革命任务为目标的政治协商会议,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组成共和国的中央政府……
两辆从淮海前线开出的吉普车,蒙着厚厚的尘土,粘着满轮黄泥巴,开进西柏坡。陈毅跳下车就大步往毛泽东住的院子里跨;刘伯承整整帽子、领口,又拍打身上的尘土。
“莫拍,这是淮海战场上的硝烟哟,金贵得很。”毛泽东哈哈地笑着,已经迎出院子。
“是嘛!这是我们给主席带来的新年礼物嘛!”陈毅快人快语,“主席,我们就等着吃杜聿明呐,硬是等得心焦噢!”
毛泽东笑道:“让我们晚一点吃,为了夹住那个傅作义。你这个陈毅噢,就是嘴馋。都说四川人个个好吃,嘴馋。伯承同志,你这个四川人,嘴馋不馋啊?”
刘伯承举到帽檐的手,被毛泽东紧紧握在手里。
刘伯承笑着回答:“主席,我也不例外。”
毛泽东大笑。
2
蒋介石缓缓挂了电话,枯黄的手指仍按在话筒上,久久没有拿开。这是宋美龄从纽约打来的,她的声音越过半个地球,从大洋彼岸走进南京黄埔路总统官邸,传入蒋介石的耳内。
站在一旁的蒋经国粗大的喉结颤抖了一下,一阵心酸。他从父亲那瘦且神经质般抖动的手指上,感到了囿于父亲内心的焦虑、恼怒、茫然、孤独与对夫人的思念之情。
“父亲。”蒋经国将一个蓝花细瓷碗捧了过去,那是参汤。
蒋介石的手从话筒上抬起,摇了摇,闭上眼。
诸事不顺。前线失利,外交失策,内部分裂,经济崩溃……
“娘个希匹!”
蒋经国一惊,以为父亲骂杜鲁门。接着蒋介石又是一句:“竟然敢逼宫!”蒋经国这才明白是骂白崇禧。
一星期前,白崇禧突然发来呼吁和谈停战的亥敬(十二月二十四日)电;昨天,又发来亥全(十二月三十日)电,堂而皇之称——
……当今局势,战既不易,和亦困难。顾念时间急促,稍纵即逝,鄙意似应迅将谋和诚意,转告友邦,公之国人,使外力支援和平,民众拥护和平。对方如果接受,借此摆脱困境,创造新机,诚一举而两利也。总之,无论和战,必须从速决定。时不我予,恳请趁早英断……
当天,蒋介石又收到河南政府主席张轸发来的亥卅电,表示同样的主张。接着,河南议会议长刘积学,湖南省省长、长沙绥靖主任程潜,还有湖北、安徽……如乱箭齐发,沓至纷来,呼吁和平,敦促蒋介石下野。刘积学的电文最为淋漓痛快,公然道:“敢请即日引退,以谢国人;国事听候国人自决……”
蒋介石不得不怀疑,白崇禧联合了广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省策划了一场迫其下野的阴谋。事实上,这事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李宗仁。
夫人在电话里问国内状况,使蒋介石颇难回答。他既不能讲一败涂地的淮海战场,又不能提五个省的“逼宫”电,更不能骂那个司徒雷登。她的心情够糟了,这从她在电话里一次比一次疲倦和沮丧的声调上可以感觉到。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蒋介石是这样评价他的夫人的。她是上帝赐给他的。六年前她在美国掀起的“宋美龄旋风”,把蒋介石托上了新的高度。她那受过良好教育的高贵气质,流利娴熟的英语,端庄淑雅的东方美韵,极富感染力的措辞,倾倒了骄傲的美国人。其中包括这个国家的总统。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为她在白宫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一百七十二名新闻记者为能亲眼目睹这位东方第一夫人的风采而激动不已。《生活》周刊称她是“一个复仇的天使,一个为正义而战的无畏勇士”,一七百万美元的捐款从美国汇入对华救济联合会。
进入一九四八年的下半年,国民党江河日下,时局日危。她又提出访美,她要再现昔日的辉煌。然而,春去也,黄叶飘零。美国奉献给她的不再是掌声与鲜花。那个中等身材、从外貌到谈吐都算不上优雅的杜鲁门总统,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令她难堪与尴尬的机会。她像个“无畏的勇士”,又似一个“华丽的乞丐”,咀嚼着自出生以来从不曾遭遇过的耻辱,向这个世界强国低下了她那高贵的头颅。她和她的丈夫太需要这个国家伸出它的巨掌。
但对于她的要求,杜鲁门的回答很干脆:“现在局势恶化之程度,除实际调用美国军队外,任何大量之军事援助均于事无补。”
华府有些官员甚至说:“无论一个亿还是一美分,给了蒋介石与投入老鼠洞没什么区别。”
宋美龄顽强地播种她“动人的辞藻”和“带几分病态的美丽”,结果是颗粒无收。在纽约里佛戴尔孔祥熙的公馆里,她孤零零地度过了圣诞节,还要度过一九四九年的元旦。极度的忧郁和藏书网长夜的失眠,使她的皮肤瘙痒症又犯了。在给蒋介石的电话里她说:“这里和我做伴的,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蒋介石大骂杜鲁门“娘个希匹”,也奈何不得。这个继罗斯福之后走进白宫的美国总统,蒋介石从没对他产生过好感。
他也知道,这个美国总统早有“换马”之意。
今年美国总统大选,蒋介石不惜代价投入很大的赌注,指望美国共和党的杜威当选。结果杜鲁门击败杜威,又坐进那个椭圆形的总统办公室。蒋介石的恐慌可想而知。此时要想扭转其已经危如累卵的命运,唯一的指望是美国的援助,和杜鲁门“闹别扭”等于自取灭亡。蒋介石于十一月九日急忙给杜鲁门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企图缓和僵局。据说,杜鲁门冷笑着瞟了一眼,丢进了废纸篓。对于蒋介石,他早就失望了,此举更让他厌恶。
白崇禧近日发起的“逼宫”运动,蒋介石认为正是白崇禧抓住美国企图“换马”的时机,想取他而代之。李宗仁则广交社会名流,出入军政要人门中,一副礼贤下士、开明仁德的姿态,以求在一片“民主”“和平”的呼声中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众望所归的民主政治家的形象。这个虚伪无耻的家伙不但和共产党争夺民心,还要和他争夺民心。蒋介石面对内外交困的时局,无限感慨:共产党只有一个敌人,而他却有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夙敌……
“父亲。”蒋经国不得不打断父亲的沉思,“元旦文告的事……”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天,由于国内情势的急剧变化,蒋介石的《元旦文告》几天来不断地修改。现在一九四九年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进入,再没拖延的余地。
文告的核心是关于蒋介石下野的问题,全国乃至美国、世界关注的正是这个。数十年的朝野沉浮,蒋介石清楚在目前内外交迫的时刻,只有“退”方能“另起炉灶”,图谋日后的“进”。然而他是如此的不甘心。尤其在桂系“逼宫”的面前,他既要“退”得不失党国总裁的形象,又要将下野后的诸事一一安排妥帖,以便继续操纵左右军政。这些天他和儿子所做的一切,皆围绕着“引退”以及“引退”后的安排。
“经国,”蒋介石睁开眼,“文告的事就那个样子吧。晚餐的一切事项都安排好了吗?”
蒋介石问的是总统官邸每年新年的聚餐,参加者为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和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这是惯例。蒋介石阴沉着脸,在他的官邸举行新年晚宴,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请帖已全部发出,一切安排就绪。”
晚八点钟,新年宴会准时开始。
黄埔路总统官邸一派节日的盛况,在京的国民党常务委员、政治委员会委员陆陆续续到来,尽管各自的心态不一,但想从这里得到他们需要的消息的想法是一致的,因此比任何一年到得都齐。
八点整,骚动的大厅刹那间鸦雀无声,如波涛起伏的海面兀然风止浪平,似乎时间在这一刻也停滞了。蒋介石快步走了进来,面带微笑,环视左右。当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到李宗仁时,特地点了点头,一口白森森的假牙由于放大的笑容而露了出来。
李宗仁这天穿了一身便装,此时敬礼不是,点头又不恭。好在他是个久经政坛荣辱的宿将,又极善把握调整自己的感情,他打了个“立正”,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没露出一丝尴尬。他知道,这一刻大厅里四十余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
“就座,诸位都就座吧!”蒋介石摆了摆手,率先在他的座位上落了座。李宗仁作为副总统,在蒋介石的右侧款款坐下。
蒋介石面无血色,神情忧郁。不知是由于总统的情绪还是时局的艰难,宴会的气氛沉闷压抑,全不像节日的聚餐。
这顿味同嚼蜡的新年宴,大概会令所有赴宴人消化不良。好在时间不长蒋介石就用雪白的餐巾揩揩嘴角,站起身。众人随之在会议室就了座,等待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开始。
“现在,时局已经到了极其危急的地步。这个无须我多说,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目前党内有人主张和谈,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本人不能不有所考虑。这个……已经拟好了一篇文告,准备在元旦发表,现在请岳军先生宣读一遍,尔后请诸位发表意见。”说完,蒋介石一撩袍摆,面无表情地落了座。
室内的空气绷得仿佛失去了张力。
李宗仁忽然意识到什么,将笔挺的背靠在沙发上。
张群从总统府政务局局长陈方手上接过文告,开始宣读。
“全国同胞:今天是中华民国开国三十八年纪念及宪政政府成立一周年纪念日。我深觉建国事业陷于迟滞,三民主义未能实现,实在是感愧万分……
“今日戡乱军事已进入了严重的阶段,国家的存亡、民族的盛衰、历史文化的绝续都要决定于这一阶段之中。……所以和战问题盘旋于每一同胞的心中,而政府为战为和亦更为每一同胞所关注。
“……但是今日时局为战为和,人民为福为祸,其关键不在政府,亦非我同胞对政府片面的希望所能达成。须知这个问题的决定,全在于共党。国家能否转危为安,人民能否转祸为福,乃在于共党一转念之间……只要共党一有和平的诚意,能作确切的表示,政府必开诚相见,愿与商讨停止战争、恢复和平的具体方法……
“只要和议无害于国家的?独立完整,而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神圣的宪法不由我而违反,民主宪政不因此而破坏;中华民国的国体能够确保;中华民国的法统不致中断;军队有确实的保障;人民能够维持自由生活方式与目前最低生活水准,则我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唯以国民的公意是从……”
没等张群将文告念完,室内已出现唏嘘声。谷正纲泪水盈眶,嚅动着嘴唇;待文告读完,泪水已经溢出眼角。
蒋介石扫视会场,突然一回头,盯住李宗仁的脸:“德邻,你对文告有何意见?”
李宗仁从容答之:“我与总统并无不同意见。”
谷正纲、谷正鼎兄弟几乎同时站起来,他们以为文告中明确表示总统引退谋和,无疑是对人心士气的摧毁,对目前的时局极为不利。说到最后,二兄弟几乎声泪俱下。
肖同兹、范子遂当即反驳,认为在当前之局势下,总统公开表示下野是明智之举,有利于安定军心民心。
于是以谷、肖为首形成了对立的两阵,愈争愈激烈,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甚至有人高喊:“总统不能下野!”
如同听候宣判的蒋介石,苍白消瘦的脸被痛苦扭歪了,棉袍下的腿急剧地抖动,再按捺不住满腹的愤慨羞恼,呼地站起,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并不要离开!只是你们党员逼我离开!我之下野,不是因为共产党,而是由于本党中的某一派系!岳军。”他转向张群,“我下野的话就那样写上,必须写上!”言毕拂袖而去。
李宗仁那张并不英俊却不失坚毅的脸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一九四八年的新年夜,就在如此难堪无奈中,走向一九四九年的黎明。
3
“德公,总统亲临府上了!”李宗仁的私人顾问甘介侯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
李宗仁一愣:“谁?蒋总统?!没搞错吧?”
“总统的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德公!”
这是一九四九年的元月四日,傅厚岗副总统官邸由于蒋总统的御驾亲临,一时惊得上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蒋介石有事找李宗仁从来是“召见”,今日总统屈尊移驾实属破例。李宗仁与夫人急忙迎出,道着“不恭”,将贵宾请入客厅。
李宗仁一面殷勤地应酬、寒暄,一面思忖,此次蒋某移尊就教,大概是故意把“引退”的举动放大,做得更表面化,以此对中共和美国做一试探吧。
蒋介石很快将谈话引入主题:“德邻兄,你看现在这局面怎么办?”
一声“兄”,使李宗仁想起他们还有着结拜之谊。李宗仁叹了口气,直率且不无怨意地说:“以前就向总统建议过,武汉和徐州应划为一个单位,统一指挥。今日挫败的原因虽多,而最大的毛病是出在指挥不统一之上。”
“这个,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匪军立刻就要到江北,你看怎么办?”
“现在我们虽然样样都站在下风,但是也只有和共产党周旋到底,走一步算一步!”
“不。”蒋介石摇了摇头,显得很果断,“如此于事无补!我看我退下,由你来支持这局面,与共产党讲和。”
其实蒋退李代之而上,到了如今已是势在必行,但由蒋介石当面亲口说出,这是第一次。李宗仁素知蒋的为人秉性,忙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总统尚且不能讲和,我岂能奏效!”
蒋介石冷冷地说:“这个,德邻你担起这局面,马上就不同了。”
李宗仁仍是连连摆手拒绝。
“我看你还是出来。这个,你的姿态一出,共产党的进攻可能和缓一下。”蒋介石耐着心“劝说”。其实他知道,面前这个政客式的人物,窃取总统之位的野心,早膨胀得不得了了。
准确地说,李宗仁的推托一半是假,一半是真。他固然早有反蒋倒蒋取而代之之心,但此时上台他不无顾虑。其一,他摸不透蒋介石的真实意图,是试探,还是将他推到台前应急?如果是后者,他自然不做蒋的替死鬼。其二,李宗仁探知蒋有放弃大陆、经营台湾之意。真若如此,他上台还有何前途?其三,对与共产党和谈,他信心不足。以国民党目前这个烂摊子,是要不出什么价码来的。其四,蒋介石不是怀疑他和白崇禧串通一气“逼宫”,急于篡位吗?此时他要做出姿态给蒋看一看。
李宗仁说:“这局面总统若是支持不了,以德邻之拙,何以补 5929." >天?总统,无论如何,此事我是不能承担的。”
“我支持你。”蒋介石说,“你出来之后,共产党至少不会逼得我们这么紧。”
“未必吧。”李宗仁脸上绽出一丝苦笑。蒋介石明白李宗仁所指。中共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宣布的四十三个头等战争罪犯名单,蒋介石为首,李宗仁居二,陈诚位三,白崇禧排四……
当时蒋介石看到这个名单冷笑了一下,内心倒有几分窃喜。就在这前一天,他收到白崇禧发来的逼他下野,向共产党摇尾乞和的亥敬电。他想,共产党将国民党各派各系均视为“国人皆曰可杀者”的战犯,这对于桂系李、白,不啻为一记耳光。
蒋介石冷冷地说:“我以前劝你不要竞选副总统,你不肯听。现在我不干了,遵宪法程序,便是你继任。你既是副总统,就无可推卸,不干也得干!”
“若我出来,共产党一定让我无条件投降。”
“这个……谈谈看,我做你的后盾。”
一个半推,一个半就。几个时辰过去了,未得结果。
这几天西柏坡大雪飞扬,那个有一台石碾、一棵柿子树的院子被大雪、咳嗽声和笑声萦绕着。
一月六日下午四时三十分,华东野战军向杜聿明集团发起总攻。是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开始。毛泽东在会上作了《目前形势和党在一九四九年的任务》的报告,提出一九四九年的主要任务是解放湘、鄂、赣、苏、皖、浙、闽、陕、甘等省的全部或大部;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进一步加强各野战军的正规化建设。
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中央领导讲了话。七日,刘伯承、陈毅分别就渡江作战和夺取全国胜利发了言。
八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九日,淮海战场传来捷报。杜聿明兵团近三十万人马大部被歼,仅剩的不到三万官兵从陈官庄突围,又在张老庄附近被解放军包围。杜聿明走在俘虏的队列里,自杀未成,徒在头颅上增加了几条白纱布,于是形象更加糟糕。
九日,为部署下一步作战行动,刘伯承、陈毅起程返回前线。毛泽东执意要送送他们。
大雪扑面打脸,天寒地冻。走出村外,刘伯承、陈毅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主席,留步吧。”
“好,你们上路。”吉普车缓缓开动了。
毛泽东站在村外的高坡上,目送渐渐远去的车子。
地上积雪太厚,车开得很慢。毛泽东眺望着,车子越变越小,视线越来越模糊。晶莹的雪片悄然落在他的肩头,越积越厚,越积越厚……
第二十七章 百万雄师
一九四九年一月至三月
淮南 淮北 南京
1
披着一身硝烟的人民解放军官兵,转入休整。虽说时令还没出腊月,但安徽不比他们熟悉的北方,野外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心细一点的,还会发现褐色的田埂上,小草拱着地皮顶着新绿的“针帽”探出头来。张大鼻孔一吸,嘿,冲鼻子的草鲜土香!这些来自农家的后生们,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蹒跚着脚步,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捡豆荚。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家中已经分得了土地。这种妥帖欣喜顶在小草一样拱出来的唇髭上,使得年轻的面孔多了几分成熟和责任,从他们枪膛里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有着对土地的眷恋和痴情。
战争暂时离开了他们,元月十日结束的淮海大战已经被载入史册。此役使国民党的二十二个军部,五十六个师,共计五十五万五千人化为乌有。
斯大林在他的记事簿上写下:六十万战胜八十万,奇迹,奇迹!
艾奇逊在向杜鲁门宣读这些数字时,变得口吃。
巨大的胜利使得官兵们的“胸大肌”饱胀起来,从来与他们无缘的辉煌涂在了这些吃糠咽菜的庄户子弟的身上,每一张脸都被“幸福”抹得光彩照人,他们已经切实地感到命运开始显示出吉兆。
二月初,中央军委发出命令,全军进行统一整编。这意味着被蒋介石称为“匪”的这支队伍,将在一九四九年向正规化大步迈进,以全新的面貌和姿态夺bbr>取全中国的胜利。
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被分别编为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
第二野战军:刘伯承任司令员,邓小平任政治委员,张际春任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李达任参谋长。下辖三、四、五兵团,共计兵力二十八万余人。
二野三兵团十二军在安徽蒙城进行整训。十二军是以六纵为基础进行整编的,整编后王近山任三兵团副司令员,兼该军的军长与政委。“王疯子”在淮海战役中的功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而且,何止是淮海战役,自从他参加革命,哪个时期不精彩?哪次战役没故事?无论军史正传,还是民间传说,王近山都是二野传奇式的人物。
然而,整编后的二野,三个兵团,三把主帅交椅,排定他的却是一把“副”的。
王近山不是个计较功名利禄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在战场上玩命,不会有“王疯子”的绰号。但这次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自身的价值没得到公允的承认。他的内心不平衡了。
孩童一样率直的他不会在心里“窝”话,他找到邓小平政委,瞪大眼睛问:“为啥子嘛?!”
二野这三把主帅椅由谁来坐,一贯思考问题周密的刘伯承、邓小平自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他们手下的这几位大将出类拔萃,几十年的战火将他们铸造得颇有了大将军的指挥造诣。实在说,他们哪一个坐到主帅椅上,都是称职胜任的。但主帅椅就三把,刘邓不得不苛求再苛求。
“你指啥子?陈锡联被任命为三兵团的司令员,当了你的顶头上司吗?”
对这个顶头上司,王近山倒是嗫嗫嘴认了。陈锡联确实有自己不及之长嘛,况且向来与他协作默契,私交挺好。而对有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杨勇,他凭啥子嘛!”
邓小平一向喜爱这员猛将,深知他的“虎”性。对于这种近乎“撒野”的质问,邓小平面色肃然,抽下半支烟才开口道:“这个问题提得不错。你王近山打仗比杨勇勇敢,战功比杨勇多,在军中知名度也比杨勇高,为啥子他做了主帅,你却是副帅呢?这个题目就交给你——文章你来做,限时三天,你看够不够?”
王近山倒憋了一口气,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
邓小平补充道:“我可以提示你一点,这是一个外国军事家说的,‘没有胆量就谈不上杰出的统帅。也就是说,生来不具备这种感情力量的人是绝不能成为杰出的统帅的。但仅仅具备这种感情力量同样谈不上杰出的统帅’。如果感到这篇文章还是不好做,我给你三次发言权,你可以向刘司令询问,可以向杨勇或其他兵团主帅询问,可以向你的或杨勇的下属询问。”
三天过去了,王近山的“卷子”还没交上来。
邓小平把他找来,问:“文章做好了没有?”
王近山愣了愣,似乎忘了是啥子事。他转了转眼珠,咧嘴笑了:“早好了,在我肚子里。”
“背来我听听。”
“我想啊想啊,想到后来发现简单得很嘛。我还是十二军的军长嘛,只要老六纵还是我的,啥子司令副司令!”
“就这?”
“就这。”
“不及格。这篇文章继续做。”
王近山没想到,自己都把这事忘了,邓政委还不依不饶,心里直叫倒霉:“还做啥子嘛?这事本来就不复杂嘛!”
“你缺的就是这个‘复杂’。为将为帅不能只驰骋战场,而走下战场就简单愚钝,对政治思想建设不敏感,无预见,少思考。你王近山现在是兵团副司令,将来可能是司令,野战军的司令。全国解放了,没有仗可打了,你‘王疯子’没铺草烧了,就革命到头了吗?……”王疯子蔫了,眼圈出现了一道浓重的黑晕。
张际春对邓小平说:“昨天王近山让警卫员去卫生队要安眠药,李所长给了半瓶。王近山大发脾气,非要一整瓶。李所长怕出什么事,今天一大早向我报告这件事。”
邓小平笑了:“好,这个‘王疯子’缺的就是‘失眠’症!”
几天后,十二军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来到部队探亲,军首长的夫人们也趁渡江之前赶来小聚。新挂帅拜将的将军们喜上加喜,刮胡子剃头,重整“山河”,迎接夫人。王近山也被警卫员按着剃了头,不能说“山河壮丽”,但也还不有碍观瞻。
晚饭后,他的夫人韩岫岩带着儿子到了。一看到儿子,王近山的脸色顿时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五官笑得全挤到一块:“儿子!蛮蛮!让爸爸亲亲!……”
他的脸刚贴到儿子脸上,儿子就哇哇直叫:“扎死啦!我的脸给扎破啦!……”
王近山好不后悔,怎么不刮刮脸呢?!
第二天孩子们在一块玩,数蛮蛮年纪小,可是他闹着要当“司令”。王近山擦着儿子脸上的鼻涕和泪,问:“蛮蛮,为什么非要当司令呢?”
“司令最大。爸爸就是司令。”
“爸爸是副司令。论本事,这副司令爸爸也不称职……爸爸只会烧铺草……”
“烧铺草是干什么?”
……
一月九日,陈毅与刘伯承离开西柏坡,途中刘伯承眼疾加重,留在石家庄治疗;陈毅继续南返,一路颠簸,二十二日抵达徐州。陈毅和粟裕会面后,同去贾汪参加华野前委扩大会,传达贯彻中央政治局会议和毛泽东的指示。陈毅二十五日为前委扩大会作了总结报告,二十六日即赶往商丘会见邓小平。这已是腊月二十八,河南和安徽已经解放了的村庄炊烟袅袅,鞭炮炸响,开始蒸馒头、试烟花、贴春联、挂吊钱,急不可待地迎接翻身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陈毅、邓小平主持召开的两大野战军高干会议正式开始。
2
总统府十分幽静,偶尔一两声鸟儿的啼鸣,犹如一潭死水中泛起的微澜,死亡的气息被衬托得愈发浓重。李宗仁向窗外望去,据说那个坐落在梧桐绿荫中的桐音馆,每当多事之秋、风雨之夕,能闻桐叶翻卷之声,预知凶吉。果真如此,此刻当闻其声了。中华民国的命运是凶是吉,它应卜得出。
映入李宗仁眼帘的是光秃秃、落叶飘尽的枯树枝。那向上凌乱伸出的枝杈,乍一望去像无数呼救的臂膀。李宗仁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真是方寸大乱,竟忘了时序还未出隆冬。
这间副总统办公室暖气烧得很足,他只在衬衣外套了件皮背心,脑门上竟有些微汗。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后,很少在这办公室待着。与其在这里坐“冷板凳”,不如在傅厚岗他的家中养鸟、种花、读书。
一条走廊之隔,是总统办公室。那个三室带卫生间的套房,中间一间放置着巨大的桌子、皮质转椅、壁橱和古玩架。作为总统办公室,这并不算豪华奢侈,但它给人的感觉是非凡的。每当蒋介石迈进这座五层高的总统楼,森森的寒气即随着那双黑皮鞋一层层逼进整个儿大楼。
此时,李宗仁还能感觉到那种特有的阴森与压抑。而事实上,那个制造这种感觉的人已经在他老家溪口的四平山了。
蒋介石是一月二十一日离开南京的。他的《元旦文告》发表后,发自上海的外电说:“上海对于蒋介石新年献词反应是冷淡的。”来自北平的电讯曰:“元旦物价上午略跌,下午复原。”似乎这位总统的“引退”,就像西垂的太阳落下山去,没什么好惊讶的。
自然,这不是蒋总统所期望的。这种冷淡多少使他清楚了,他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并非像他想象的那么光辉。这使他在犹豫和彷徨中,进一步坚定了“下野”的决心,进一步加快了“后事的安排”。
一月八日,蒋介石派张群去武汉,黄绍竑去长沙,同白崇禧、程潜讨论他的“引退”问题,旨在缓和白、程与他的关系,稳定两湖。
九日,蒋介石闻知杜聿明兵团被歼,江北半壁全陷,急忙授意孙科,让吴铁城外长照会美、苏、英、法四国,请他们施加影响。
十日,蒋介石命蒋经国飞上海,和俞鸿钧将五十七万二千两黄金秘密转运台湾——他要抓钱了。这是第二次秘密转运。前次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有一千五百三十七万四千美元由上海花旗银行提出,用美国军舰运往美国,存入了美国联邦储蓄银行,入国民党账册。另有银元一千万和四百万,运往厦门和广州。
蒋介石焦急地等待着美、英、苏、法四国的干涉,等来的却是毛泽东关于时局的声明。
毛泽东在提到蒋介石《元旦文告》中关于“和谈”的建议时,严厉指出,“中国共产党认为这个建议是虚伪的。这是因为蒋介石在他的建议中提出了保存伪宪法、伪法统和反动军队等项为全国人民所不能同意的条件,以及和平谈判的基础。这是继续战争的条件,不是和平的条件”。
毛泽东提出了和谈的八项条件——
1.惩办战争罪犯;
2.废除伪宪法;
3.废除伪法统;
4.依据民主原则改编一切反动军队;
5.没收官僚资本;
6.改革土地制度;
7.废除卖国条约;
8.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接收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所属各级政府的一切权力。
接着,解放军于十五日解放天津,蒋军十三万余被歼。十七日,塘沽、大沽解放,蒋军五万余人由海上逃遁,其余全部被歼灭。
与长江之北仅一水之隔的南京,已闻隆隆炮声。南京通往上海的公路上,撤退的人流变得日益宽阔。
军事濒于危急,外国干涉无望,经济全面崩溃,蒋介石死命抓着“南京”号破船的手,不得不放了。一月八日,蒋介石发布了他下野前的最后人事任命——
(1)汤恩伯专职京沪杭警备总司令;
(2)衢州绥署撤销,改设福州绥署,朱绍良为福州绥署主任;
(3)派张群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
(4)广州绥靖公署主任宋子文专任广东省主席,派余汉谋为广州绥署主任;
(5)台湾省主席陈诚兼任台湾警备总司令,派彭孟缉为副总司令。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将京沪警备总司令部,扩大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并命汤恩伯专任总司令(撤销衢州绥靖公署)。这意味着蒋介石要汤恩伯全盘掌握苏、浙、皖三省以及赣东地区的军事指挥权,积极布置由湖口至上海的长江防务,从而通过汤恩伯将江南军力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如此,蒋介石的人事棋局全部摆好,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王”位给李宗仁去坐。
一月二十一日,蒋介石宣布下野。
李宗仁十分清楚自己上台的原因,他是以主张和谈为市价而登场的,只有和谈他才能不负国人之望,才能站稳脚跟,才能吸引舆论的支持,作为抵拒蒋介石的资本;也只有和谈,他才能争取时间,组织力量,保住江南半壁河山。
就职的第二天,李宗仁即宣布与共产党和谈。为表示诚意,二十四日,李宗仁命令行政院推出七项举措。
一、各地“剿总”改为军政长官公署;二、取消全国戒严令;三、裁撤戡乱建国总队;四、释放政治犯;五、启封一切在戡乱期间因抵触戡乱法令而被封闭的报馆杂志;六、撤销特种刑事法庭,废止刑事条例;七、通令停止特务活动,对人民非依法不得逮捕。
然而,这些漂亮的举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行政院已于一月二十日晚上,蒋介石下野的前一天,在院长孙科的策划下悄然离开南京,移向广州。孙科自己则逗留于上海。
孙科此举看似荒唐,却是颇有斟酌的。他知道蒋介石虽然“>99lib.引退”,但实力仍在,坐进总统府里的那个代总统不过是个傀儡。他更明白无论蒋、李,所谓的“和”,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假戏。故而,他决定将行政院迁往广州,一可讨蒋介石的喜欢,二可觅自己的后路。他和绝大部分国民党上层官员一样,对国民党的前途失去信心;对与共产党划江而治,平分秋色,不抱希望。
李宗仁名为代总统,“代”是“代”矣,“统”却难“统”。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连他代表的这个政府眼下是否存在,实在也是个问题。说它存在于南京,南京没有行政机关;说它存在于广州,广州没有行政首脑;说它存在于上海,上海无行政机关也无行政首脑;说它存在于溪口,溪口只有一个已经宣布“引退”的总统……
面对着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局面,有着金属色泽面孔的李宗仁还是把眼光投向他的“桂系”弟兄。
他将黄启汉从汉口召到南京,想让其直接与中共联系。黄启汉一到南京,李宗仁即在官邸为他洗尘接风。
“启汉兄辛苦了!”李宗仁高高地举起酒杯。
李宗仁的参议刘仲华在一旁敲着边鼓,说:“启汉连日为和平而奔波,甚为劳顿啊!”
李宗仁关切地问:“健生他们对和谈持什么态度?”
黄启汉道:“健生对我说,老蒋下台了,他要倾全力于德公你,早日实现停战和谈。”
“他对中共的八项条件有何看法?”李宗仁又问。
“他基本同意以八项条件为基础,但对第一条有不同看法。他说如果接受第一条,惩办战犯,不就等于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吗?!”
李宗仁沉默片刻,说道:“若不接受第一条,岂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战犯了吗?这样不好。我会告诉健生,惩办战犯的事,由我一人肩担。”
“来的时候,健生告诉我,他的最终希望是共军不要过江,将来就以长江为界,南北分治。”
“那当然好。”李宗仁叹道,“只怕共产党不答应啊!……启汉兄,”李宗仁亲自为黄启汉满了杯,“我让你来,是要你和共产党取得联系,让他们停止进攻,这是当前最紧迫之事。我已经让空军准备好了飞机,你最好明天就飞北平,趁傅作义还没接受改编,共军还没有进城之前,去求见中共的领导人,向他们说明我们的和谈意愿,就说我李某人愿意以毛泽东提出的八项条件作为和谈的基础。”李宗仁力谋早谈,大有“唯和是务”之势。不如此,他更是一筹莫展。
黄启汉飞北平后,李宗仁权衡再三,于一月二十七日提起千钧之笔,写道——
润之先生勋鉴:
自协商破裂,继八年对外抗战之后,内战达三年有余。国家元气大伤,人民痛苦万状,弭战谋和,已成为今日全国一致之呼声。故自弟主政之日起,即决心以最高之诚意,尽最大之努力,务期促成和平之实现。
……
先生以往曾一再宣示,愿意寻求和平解决。现政府方面,已从言论与行动上,表示和平之诚意。所有以往全国各方人士所要求者,如释放政治犯、开放言论、保障人民自由等,均在逐步实施。事实俱在,何得谓虚伪。务望先生号召贵党同志,共同迅速促成和谈,即日派遣代表,商定地点,开始谈判。战争能早一日停止,及保存万千之国民生命,减少万千之孤儿寡妇……总之,今日之事,非一党一人之荣辱,而为国家命脉,人民生死之所系……
弟李宗仁秘印
蒋介石得知南京那个代总统,未经国民党中常委讨论,以私人的名义给毛泽东发了封长电,大为恼火。他即命孙科迅速去广州,把在南京还未动身的行政院官员全部召到广州,与李宗仁分庭抗礼。他还策动立法委员也迁至广州,对赴广州者,将赠船票、美元,并发予港币三百元的特殊津贴。
于是乎,总统府那庞大的建筑群,一时间又空出许多房子,有的楼整个都是空的。
李宗仁坐在不再喧嚣的总统府里,目光不时地向走廊对面那套房子里望。蒋介石,他真的离开这座总统府了吗?
3
三月天,皖地已知春。柳吐丝,桃含苞,急性子的刺刺草引着长颈,将它那朴素的小黄花举到半人多高。北方不多见的竹林,这里一丛,那里一片,葱茏蓊翠,绿雾一般,引得丽鸟成群。那些既非燕子,又不像黄鹂的瓦青色小鸟,当地人称之“迎风”。这是安徽独有的一种鸟,因喜迎风飞翔而得名。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却不知,一方水土也养一方鸟。“迎风”舒展着双翼,贴着水田腾上半空。那种矫健和搏击风云之势,如一缕刚阳的“皖魂”。
三月中旬,皖地的地脉再次被大军的脚板踏动,水田旁的条条道路上腾起漫天尘雾,成多路纵队的队列浩浩荡荡向南开进。他们扛着枪,架着炮,步伐刚健,歌声昂扬——
血战两年半,
胜利在眼前。
长江南的父老姐妹们,
你们解放的日子已不远!
和战士的脚板一起滚动的是川流不息的炮车、辎重车、卡车、吉普车……
经过了郑州战役、淮海战役的二野,如今告别了“游击时代”,“洋货”多起来了,几乎是全副的美式机械化装备。
二野四兵团十五军为先遣军,先期向江边跃进。他们三月五日先于其他兄弟部队向长江出动,此时快要过淮河了。
军长秦基伟自己开着一辆越野吉普,时疾时缓地行进在指战员的洪流之中。他高挑的个头,白净的脸膛,气宇轩昂,颇有几分书卷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却是一个地道的“大老粗”。一九三三年,他刚当总部警卫团长的时候,看到几个战士拿着线绳子这儿挂一下,那儿拴一下,一直把线绳子牵到他住的屋子里,而后将一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递给他。他看那玩意儿长长的、硬硬的,顶端有个突出的弯头,问:
“这驴鸡巴样的东西是啥子嘛?”
战士说:“你放到耳朵上就知道了。”
秦基伟往耳朵边上一举,吓了一大跳:“这鸟玩意儿里面怎么有人说话?!”他脸一板,国民党就要围剿了,还开玩笑,正要训斥那些战士,战士急急地说:“这是电话!郑部长正跟你说话哩!”
秦基伟将信将疑,又不敢马虎,又把那玩意儿放到耳朵边上。他听了一会儿,可不是嘛,还真是郑部长在里面说话。他惊诧地瞪直了眼,怎么也搞不懂。郑部长人呢?他的声音怎么在那里面?这是啥子魔法?他的后背冷飕飕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疑惑加紧张,郑部长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好像是命令他带人去执行一项任务。郑部长的最后一句话他倒是听清楚了,问他:“明白了吗?”
“明白了!”他赶紧回答,好像慢了那玩意儿会把他吸进去。那边没声音了,他这边傻了眼,明白啥子嘛,你啥子也不明白!
扔了那玩意儿,他就吆喝警卫员备马。在他的经历里,领导交代任务从来都是面对面,说得细,听得清,不明白的地方还能再问。这下倒好,郑部长钻到那黑不溜秋的东西里,跟他耍起把戏来了。那里面咝咝啦啦,跟下雨一样;加上他那一口河南侉腔,咦咦呀呀,哪里还有下达命令的严肃劲儿!这作战的事,光凭那玩意儿说了就算数?万一是特务作法糊弄人,岂不要上大当?儿戏不得,他策马扬鞭,一口气三十里,到了通江县。
郑部长一见到他,长长地“咦”了一声:“你咋来啦?不是让你去福阳坝吗?!”
他说:“我得听你当面交代。”
“我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你这不是耽误事吗?!”
“我没听清楚……再说,我对那玩意儿也信不过!”
郑部长一听,哈哈大笑:“那不是玩意儿,是电话。为了联系快速、方便,团长一级都安了电话。以后下达任务都要用电话,你要习惯。”
郑部长那笑声深深地刺激了秦基伟。他出身贫寒,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这本来没啥子丢人的,共产党的队伍里,大都是像他这样的人。但他现在是团长了,不能像以前只知道甩帽子、挥大刀片子喊冲锋,得学习了,不学习就落伍了……
从这之后,秦基伟再去总部,就有意识地往参谋处跑,看新装备、新武器,学地形图……一切新鲜的东西都对他有了吸引力。他原本是个性情活跃的人,当游击教官的时候,和战士们一起玩篮球,打得漂亮得很,当了一年多的篮球队长。驻地的老百姓看了既稀罕又心酸,说:“八路军真是穷,十几个人抢一个球儿玩……”
抗日时期,他们端了日本兵的炮楼,弄到不少自行车。秦基伟带头玩车,举行自行车比赛,看谁能在尺把宽的田埂上如履平地。他亲自带领武工队的自行车队,化了装,进城玩绝技,杀汉奸取情报,也是有过的。
缴获品中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秦基伟如获至宝,让俘虏教他照。他学会了,自己拍照,自己洗片。没有显影,就琢磨着自己配药水;土法上马,太阳底下曝光;读数计时,在当时堪称一绝,很是轰动了一阵子。
到了刘邓麾下后,更须勤勉好学。一仗打下来,即便打胜了,如果打得“笨”,要挨批;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也要挨批。在刘邓帐下为将,草莽英雄是不受欢迎的。刘邓要求指挥员必须讲究战术,以智慧弥补兵力和装备的劣势,以奇谋略克敌制胜。
这些年跟随刘邓转战,秦基伟常为他们那满腹韬略、气度恢宏的兵法家、谋略家的赫赫风采而诚服。在刘邓麾下为将,如同饮了浓咖啡,时时被一种兴奋所鼓荡;又似丑女坐于镜子前,时时不能对自己满意。
这次渡江战役,十五军被选为先遣部队,上上下下着实兴奋了一番。包括来队的家属,也红着脸说:“俺们都光荣得了不得哩!”离队之前,她们把绣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鞋垫垫在丈夫的鞋子里。
全军掀起请缨热潮,各级党委、支部,干部、党员、功臣、模范竞相表态:“要做全革命,不做半革命!”“一百里不到,九十里不停!保持光荣,再立大功!”有的战士枪托上刻着一行字——“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这时军里还出了件新鲜事,某团二营机枪连九班全体战士用指血给军长写了“挑战书”,提出了以“打通思想”和“任何情况下不动摇、不逃跑”“保证完成任务”为挑战的条件。
秦基伟深受感动,愉快地“应战”。
亲爱的第九班全体同志:
你们给我提出的挑战条件,表现了你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督促。我很愿意在和你们的革命竞赛中间,更好地完成党给予我的任务。我决心在渡江进军中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一切命令指示,努力学习战术,学习政策,做到把部队指挥好,把政策执行好,保证我们在军事上、政治上都要打胜仗——这样来回答你们对我的热望,回答党和人民对我的希望。同时,我也希望你们努力实现你们的全部挑战条件。除了原来的两个条件以外,我还提议增加,(一)执行党的新区政策、城市政策;(二)坚决服从命令,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努力学习,不断进步……
秦基伟加的条件准确地表达了党中央和 6bdb." >毛泽东的要求。渡江战役之后,解放军将直接进入大城市,一改中国共产党从前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解放军能否赢得国民党统治区以及城市人民的信赖,能否获得各阶层人士的支持,都需要有一个与国民党所宣传的“匪”截然不同的形象出现在江南人民面前。
所谓“先遣”,不但在时间、态势上有要求,更主要的是把一支有足够战斗力的部队带上去,为主力打开通道,构成迫敌就范的军事压力。因此,此次行动将直接配合中央在政治上的举措,不可等闲视之。秦基伟和十五军的首脑正是这样做的。
然而,天空不总是春光明媚,皖地不尽然绿雾黄花,有时忽地春雷乍响,接着就是哗哗的麻秆子大雨;有时灰云低垂,细风柔飘,淅淅沥沥的牛毛雨把北方兵的骨头都淋得长出青苔来。那红褐色的泥巴,黏得赛糨糊。将鞋子用绳子绑在脚上还是一样被泥扒掉,常常是掉了来不及找,走着走着,脚又踩进了前面掉的鞋子里,哭笑不得。
第四兵团司令员陈赓在十五军之后出动,遇到的是同样的无奈。他的日记记载了当时情景。
三月十三日各军行动,均因雨被阻。我亦困居此间,寸步难移。行动仓促,准备欠周,现在只能急做抵近准备。
按刘、邓意图,即令十五军以轻装师赶进,控制望江、华阳镇,封锁内江,不让船只南逸。
三月十四日雨不停,奈何!?除处理日常电报外,昼寝一小时。
三月十五日天虽晴,路仍滑。下午以两辆十轮卡先导,吉普紧随,经过五小时,走三十华里,到达新蔡城。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段艰苦行军,但一辆大卡车仍中途抛锚。
三月十六日天仍阴,令人担心,但不管怎样,明日一定走……
新兵、解放兵阴了脸,北方战士拧眉头了。他们吃不惯南方的米,走不惯南方的路。用他们家乡的话说:“宁翻一座山,不过一条河。”越往南走离家乡越远了,眼看胜利了,倒背“家”而驰了……他们这才明白,“将革命进行到底”并不像喊口号那样容易。
逃兵出现了。新兵、解放兵的成分复杂,政治觉悟参差不齐,在所难免。何况,这次向江边进军,从河南周口出发,到达太湖,一千五百里——除了长征,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三月九日,十五军过了淮河,葱茏的大别山已经在望了。
大别山是第四兵团前身四纵队的诞生地,司令员陈赓当年任红四方面军第十二师师长,就战斗在这里。大别山对革命有着巨大的贡献,她的子弟成千上万涌进革命的队伍。秦基伟就是大别山的儿子,四兵团副司令员郭天民、十三军军长周希汉、十四军军长李成芳,都出生在大别山。
随着每一步的迈进,思乡的情结越拧越紧,血脉的跳动越来越急促……他们离开大别山的时候,大都是十几、二十岁,唇上的胡子还是软软黄黄的茸毛。数十年戎马倥偬,腥风血雨,南北转战,九死一生。如今满腮的胡须十分旺盛,像成熟待收的庄稼;一身的伤疤,每人不下七八个,圆圆的,很像挂了一身军功章。如今他们又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走近了千万次缭绕在梦中的大别山。
这块诞生革命、养育革命的土地,由于太多的牺牲,变成了红褐色,是那种干涸的血色。
沿途村落不闻牛羊鸡叫,未见炊烟飘动,断壁残垣上涂满了国民党的暴政:“独子要应征”“和尚道士要当兵”“五十五岁的壮丁”……
三十八师师长徐其孝站在离别二十年的村口,茫然四顾。原来热闹的一座镇子,眼前只剩东倒西歪的六间茅屋。没有人再认识他,他说出父亲的名字,一个中年女人告诉他,那一家人全被“猴子”(当地人对白崇禧部队的称呼)杀啦,就活下一个老太太,到外地行乞了。
十四军军长李成芳,十六岁离开家。这次部队正好路过家门,乡亲们挤在村口等他。他和乡亲们面对面互相看着,谁也不认识谁。良久,他终于认出叔父李清义。
叔父声泪俱下,说:“你走以后,白党把大别山压死啦!……民国二十一年三月杀死了你爹,七月又杀死了你娘。全村十六家,饿死的、杀死的有五十四个人呀!第二年你妹妹又失落了……饿得谁也顾不上谁了……你家的房子也被白匪烧了……”
李成芳又去看望一个同志的母亲。当年他是和李成芳一块离开大别山的,如今已经牺牲在长征的路上了。茅草棚里满是蛛网、尘埃,破烂不堪,遍地凄惨。从草堆里爬出一个瞎眼的白发老婆婆,一听成芳的名字,一把将他抱住痛哭不止,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都叫白党杀光啦,成芳,快带部队去!去打他们!去报仇哇!”
十五军一进入大别山,车辆、辎重遇到了难题,有的山路连牲口马匹都很难通过,只有拆了大炮扛着走。在平原上长大的兵,不会走山道,一下雨,走几步就是一个“大马趴”,苦不堪言。炊事员以北方人居多,不会做大米饭,一锅米煮出来,下面是糊的,中间是黄的,上面是生的,难以下咽。战士面有饥色,减员、逃亡有所增加。
秦基伟下到了炊事班,把袖子一卷,给炊事员做示范表演。两尺深的大锅,水加得适当,火候适度,锅盖一掀,白亮亮的大米饭上下一色,软喷香。战士们边吃边喊香,连锅巴都吃光了。
行军路上,军首长全部下到基层,和战士们一起行军,带头唱歌,组织拉拉队喊口号。秦基伟将马让给了病号,甩着两条长腿走在队列里。当他把一挺机枪从战士的肩上移到自己的肩上时,那战士哽咽了,队列里开始传口令:“向前传,军长扛机枪了!”
“向后传,军长扛机枪了!”
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在滚动……整个儿队伍都知道,军长就在他们中间;战士们都知道,军长和他们一样,跋山涉水,雨里浇,泥里滚,而且,肩扛着机枪……
第二十八章 谁主沉浮
一九四九年三月
西柏坡 南京
1
朴素得就像一个黄沙蒙面的山里汉子一样的西柏坡,在世界的天平上有它沉重的砝码。
一月三十一日那天,毛泽东破例清晨即起,在村外散了会儿步,就回到那个有着一棵柿子树、一个石碾子的庄稼院里。已经立春了,地还没有开冻。柿子树的枝杈光秃秃的,极肃然地默立在屋前。毛泽东跺了跺脚上的土,往屋里走,只听噌的一声,肩头划过一个东西。他抬眼一看,只见燕子衔着春泥飞到屋檐下。噢,它在做窝。毛泽东的眼里闪出惊奇,站住了。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毛泽东还站在那里。警卫员在毛泽东的肩上披了件皮大衣。“拿了去。”毛泽东晃了晃肩,“西柏坡比西伯里亚暖得多!”
他在等苏共中央高级特使米高扬。以少有的耐心在等。
淮海战役的胜利。使得世界的天平发生了倾斜。纽约《先驱论坛报》曰:“在生活步调一向是缓慢的中国,局势正急转直下地接近了高潮……这一次将是一个伟大的高潮,因为南京政府遭到的悲剧显示出一个时代的结束。”美国众议员肯尼迪说:“我们在二次大战后与中国的关系乃是个悲剧,先前所存在的,竟被我们的外交官和我们的总统一扫而光了!”
南斯拉夫斯普利特市中心广场上,悬挂起大幅中国地图,鲜艳的小红旗被插满了长江以北。保加利亚共产党领袖季米特洛夫盛赞中国的战略决战“取得了一系列惊人的胜利,对于改变世界力量对比具有极大的重要性。”日本、意大利、英国、法国、东德及美国的工人阶级和领袖热烈祝贺这一决定性的胜利。
而中国共产党视其为楷模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在淮海战役胜利后,只在《真理报》第四版极不显眼的“塔斯社通告”一栏上,挤了五行字的消息。
对中国革命有着极大关注与感情的美国著名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当时在捷克参加世界妇女大会。听到淮海战场即将落下帷幕,她便急如星火地从布达佩斯到了莫斯科,准备由此赴华采访,但她却未获准签证。她在莫斯科听到淮海战役胜利结束的消息,却是在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里。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国民党的行政院由南京迁至广州后,苏联的大使馆也随之迁向广州。而这时英、法以及美国的大使馆都还在南京没有动。
苏联的这种态度不仅重重地伤害了中国共产党的内心情感,更严重的是造成了党内一些同志的思想混乱,对“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产生动摇,担心会由此爆发世界大战。
中国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推到了长江边,江风凝重了。
斯大林电告他的特使要来中国,而且是“秘密”地来毛泽东居住的这个小山村。这个“招呼”,斯大林在一九四八年五月就打过,他说要派一位老练的政治局委员来听取中国共产党的意见。
一等半年,毛泽东明白,那个习惯叼着大烟斗的“钢铁”领袖在等待风云变幻、时局发展。
现在他的特使来了。但中国共产党已非三十年代的中国共产党,苏联的布尔什维克亦非当年的共产国际。中国的事情再不会任人摆布,革命没有“老大”,只有“真理”。毛泽东的名字与“钢铁”无任何联系,然而他不乏“钢铁”的坚硬。他的字——“润之”,颇有些阴柔之气,而以柔克刚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毛泽东的坚韧与狂放将伟人的气度和诗人的浪漫绝妙结合,使他在中国艰苦卓绝的革命中横空出世,在中国共产党一大批杰出领导人中独领风骚。随着中国革命的日益辉煌,毛泽东卓越的领袖才能,无可奈何地被某些不愿承认这些的大国领袖们所承认。
毛泽东专注地望着屋檐下,燕子专心致志地做它的窝,一根草,一坨泥,做得十分精细。
白色的太阳一点点爬高,气温却并没有明显升高。
中午,高大魁伟的米高扬终于驾临。米高扬说他是受斯大林同志委托,来听取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意见的——只带着耳朵来听的,不参加讨论决定性的意见。这位特使的沉稳和措辞的谨慎,使毛泽东感到斯大林确实派了一个老练的人来。
连续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中共的首脑和米高扬进行着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谈,气氛外松内紧。仅仅带着“耳朵”来的米高扬,不止一次将话题引到世界第三大河——长江。
会谈中还提到美国的原子弹。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那是只纸老虎。”米高扬尴尬地耸了耸肩。
苏联的代表团来得诡秘,走得急促,自始至终未被蒋介石、李宗仁所知。
毛泽东的思路不会为他人左右。中国革命已经接近胜利的边缘,全中国的解放指日可待。让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中国共产党人此时放弃自己的理想,那是不可能的。新年之初毛泽东就向全国发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他不步楚霸王的后尘,也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
二月十一日,米高扬离开西柏坡的第四天,毛泽东下达命令:淮海战役的总前委刘伯承、邓小平、陈毅、谭震林、粟裕为渡江战役的总前委,渡江南征不下鞍。
二月十五日,毛泽东发表了《四分五裂的反动派为什么还要空喊“全面和平”?》
二月十六日,毛泽东发表了《国民党反动派由“呼吁和平”变成呼吁战争》。他在文章中气愤地质问:“究竟是以拯救人民为前提呢,还是以拯救战争罪犯为前提呢?……你们为什么反对惩办战犯呢?你们不是愿意‘缩短战争时间’‘减轻人民痛苦’的吗?假如因为这一反对,使得战争还要打下去,岂非拖延时间,延长战祸?……你们是‘以拯救人民为前提’的大慈大悲的人们,为什么一下子又改成以拯救战犯为前提了呢?根据你们政府内政部的统计,中国人民的数目,不是四亿五千万,而是四亿七千五百万。这和一百几十个战犯相比,究竟大小如何呢?……”
二月十八日,毛泽东又发表了《评国民党对战争责任问题的几种答案》。
革命的节奏,像那一场又一场的春雨、一阵又一阵的春风。
三月五日,中共中央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在西柏坡开幕。这次全会所讨论、研究的,已不仅仅是军事问题。中共的高级领导人,开始将他们的视野转向怎样建国,怎样把一个旧的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由新民主主义转变为社会主义……
对于国民党日益高涨的“和谈”呼吁,中共已组织了以周恩来为首的代表团。积几十年之经验,明知对手绝无真正和谈之诚意,他们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反扑,但中共仍是认真对待。
有一点是明确的,无论打还是和,“革命”都是要过江的。中国历史上的悲剧不可能重演。这条横贯中国版图的河流,从上古时期就润泽着华夏大地的沃土林川,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民。在世界日益进步的今天,她岂能充当割裂江山的铁刃,扼杀胞情血亲的缢带?99lib.!
各大野战军的主帅都来了,他们今天是横刀立马的将军,不久即为新中国各大城市和地区的“地方官”。二野、三野来的是邓小平和陈毅。刘伯承主持总前委工作无法分身,请了假。
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主持会议,并作了《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讲了话。三月十三日,全会闭幕。次日,中央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议题是对各大区的人事安排提出方案并作出决定。
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邓小平,他代表中央在会上提出华东区管辖范围和人事安排。
当时,华东局的书记是饶漱石,邓小平是中原局书记兼总前委书记。中央委托他在会上代表华东区发言,而不是饶漱石,意味着中央将中国最富饶的东南半壁河山交付给邓小平了。
邓小平从一个卷边的帆布包里拿出他的草案,那沉稳的神态,使他那矮小的个头,在与会人的眼里变得凝重、高大起来。他边宣读名单,边解释,显然经过充分的准备。
中共中央华东局由邓小平、刘伯承、饶漱石、陈毅等十七人组成。邓小平为第一书记,饶漱石为第二书记,陈毅为第三书记。
华东区管辖范围有:上海、南京、杭州、宁波、芜湖、镇江、无锡、苏州、南通、武进等城市,省份有山东、浙江、福建、安徽……
毛泽东插话道:“还要加上台湾省。这个地方要注意。”
邓小平继续往下进行——
华东区共有军队二百万人。
上海市由陈毅任市长;南京市由刘伯承任市长……
在谈到浙江省的人事安排时,毛泽东又道:“浙江是我国的书香之地,要派一个有学问的人去浙江。”
邓小平接着又提出苏南、苏北、皖南、皖北、赣东北五个区的人事安排,谈了部队过江后新区的筹粮,谈了城市筹款,谈了货币的使用,谈了上海的工作接管……
毛泽东深表满意,吐了口浓浓的烟雾,说:“华东区人事配备,现在就这样定了,将来需要变动再说。”
离开西柏坡的前夜,毛泽东披一件棉衣站在已经吐出铜钱大小新叶的柿子树下,和邓小平再次商讨渡江作战问题。
月牙挂上西天,他们已经谈了许久。毛泽东沉默了一阵子,说:“江南这扇门我们是要启开的,长江是开这扇门的钥匙,我们一定是要过江的。和谈成功,我们开过去;和谈失败,我们打过去。这是任何人、任何国家不能阻挡我们的!”
邓小平仿若扛着两座山;一座是渡江作战,一座是城市接管。
夜色浓重,毛泽东最后用六个字结束了他们的谈话:“交给你指挥了。”五个月前,淮海战役开始的时候,毛泽东对邓小平说过同样的话。
2
“是启汉吗?这么快就从北平回来了?!”
李宗仁闻报,不顾体统,穿着一件棉睡袍一溜小跑来到客厅。
黄启汉乘最后一架离开北平的国民党飞机回到南京,两天后北平即宣布和平解放。
听说黄启汉见到了中共的叶剑英将军,欣喜倏地呈现在李宗仁脸上,他吐了口气:“总算搭上关系了。启汉兄辛苦。”李宗仁握住黄启汉的两手,将他安置在最舒服的软榻上,急不可待地问:“他们何时停止进攻?”
“这个问题,叶剑英答应向中共中央反映。”
李宗仁双眉一耸,脸色阴沉下来。
“德公,两军对垒,尚未达成任何协议,就要求人家停止军事进攻,这合常理吗?叶剑英没拒绝,已经是很客气啦。”
李宗仁沉默。为阻止共产党向长江迈进的脚步,李宗仁四下求援。他致电宋庆龄、李济深、张澜等民盟领袖,希望能制造第三种力量,牵制共产党。结果,他碰了个壁。李济深说:“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但我相信共产党、毛泽东是真正为国家民族,为人民谋利益的。一切稍微具有一点正义感、民族感的人,都应该赞同和拥护他们。何况蒋介石统治中国二十多年,已经把祖国弄得一团糟。凡是有志之士,无不痛心疾首。如今蒋介石即将彻底垮台,哪个还再跟他走,那是再愚蠢不过的了!”
是的,共产党的胜利已成定局,民主人士不愿回到国民党这个破烂不堪、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来了。李宗仁将希望寄托在黄启汉身上,结果又是悬而未决。
“启汉兄,”李宗仁蹙眉,紧攥双拳,似乎一松手,另一个试探风向的风筝也会从手中飞去,“日前我派了甘介侯博士为我的私人代表,前去上海与颜惠庆、章士钊、雷震、江庸等社会名流磋商,希望他们作为中间人士前往北平,在政府和共产党之间搭桥。如果他们能答应,就组织一个‘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赴京,你看如何?”
黄启汉点头说:“好。他们若肯出面,当然好。只怕……”
李宗仁想了想,说:“我再请邵力子出面,到上海游说他们。”
邵力子素有“和平老人”之称,黄启汉能掂出他的分量,但……
“德公。”黄启汉沉默了片刻,说,“时局严峻如此,德公不妨亲驾沪地请那些名流组团赴京。”
李宗仁顿首,说:“好,我亲自去。”
南京的三月乍暖犹寒,一场“桃花雪”,将嫩黄的梧桐叶打得残缺败落。李宗仁刚刚脱下的皮暖靴,又穿上了。皮靴踩在松软的新雪上,一步一个深坑。他的两只脚交替迈进,恰如他指掌上玩弄的两个“轮子”——和谈,备战。
他借和谈登上政治舞台,以备战固守江南半壁江山,由此达到取蒋而永久占领政治舞台之目的。二月以来长江两岸已不闻炮声,这少有的平静鼓舞了李宗仁,使他感到与共产党“划江而治”的理想并非天方夜谭。
他一面派出第二个“和谈”代表团,一面抓紧滚动另一只轮子。
三月上旬,国防部召开作战会议。会议由参谋长顾祝同主持,出席者有各级将领。李宗仁、新任行政院院长何应钦列席了会议。
顾祝同简短地陈明了会议要旨,作战厅厅长蔡文治即开始提出“江防计划”。他面对布满整个墙壁的作战图,说:“我军江防主力应自南京向上、下游延伸。这一带江面相对狭窄,北岸支渡甚多,便于共军船只匿藏。江阴以下就不同了,那一带江面极宽,共军不易偷渡,可以不必用重兵把守……”
李宗仁认为蔡之计划详尽周密,频频颔首称许。
一直默然不语的汤恩伯这时说:“我认为,我军主力应集中于长江的江阴以下,以上海为防御中心,集中防守。”
蔡文治惊愕地说:“从战略、战术哪方面说,我想中外军事家,都不会认为放弃长江而守上海是上策。”
汤恩伯冷冷一笑。蔡文治在军校时曾为汤之门生,他根本没把蔡放在眼里。
蔡文治奇怪,他的这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师长前辈,居然提出如此愚蠢的江防方案。尽管汤恩伯满脸的鄙视之色,但身为作战厅厅长,他不得不驳斥其谬误:“根据汤司令的方案,我军主力若置于京、沪铁路沿线,最后只有退守上海。这不明摆着是自杀吗?”
李宗仁说:“恩伯,细谈一下你的想法。”
这位蒋介石下野前亲自任命的京沪杭警备总司令,威严地端坐在那里,腰板笔挺,双手扶膝,颇有武士之仪。蒋介石交代给他的作战方针是:以长江防线为外围,以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与台湾呼应。就是汤恩伯当时听了此部署,亦半天没醒过神儿。经过了牛反刍般地回味,他才摸清了蒋介石的底牌。
汤恩伯非黄埔军校嫡系,资历平平,然而在党国垂危之际却被蒋介石委以重任。他这个京沪杭警备总司令的实力,只有唯一的蒋氏嫡系胡宗南集团可与他并翼比雄。
他的发迹源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清晨。那是一九二八年,地点南京。黎明即起的蒋介石在鸡笼山踏雪散步,见一队军校士官喊着嘹亮的“一!二!三!四”出操。蒋介石为之一振,驻步而观。
队伍渐近,带队的教官映入蒋介石的眼帘。那人的五官并不醒目,扎眼的是他的衣着——零下二十多度,他只穿了件单衬衣。
“哪个部队的?”蒋介石猛喝一声。
队伍唰的一声,钉子一般猝然而立。教官马靴一并,啪地一个敬礼,报告:“中央军校第六期第三大队大队长汤恩伯!”
蒋介石跨进车门,当下到了中央军校,径直奔第三大队检查内务,而后又逐个儿检查了所有大队。全校唯有第三大队的内务规范整洁,令他满意。
这时汤恩伯带队归营,解散前只听他狮吼一般地问道:“兄弟们,冷不冷?!”
“不冷!”擂天滚地。
从此,“汤恩伯”三个字,输入蒋介石的大脑里。
此后,在此起彼落的国民党将领中,汤恩伯连连迁升。
也有倒运的时候;也曾有过被蒋介石喝令下跪,爬着出门的羞辱;他也咬牙切齿背地里大骂过蒋介石是“疯狗”。但转过脸去,他还是蒋介石膝下最忠诚的一条狗。
临危受命,悲壮之余,他也思忖玩味过“心狠手辣,谋事以周”的蒋介石究竟将他看做乱世之雄,还是“良弓走狗”。最让他费思虑的,还是蒋介石下野之后,他一面要按照蒋的部署行事。一面要应付这个李代总统。偏偏这个不识时务的李代总统登台后即着手南京的防卫计划,命国防部紧急拨款构筑城防工事。报告一份份递到他的手里,十分棘手。自他上任后,早已秘密将南京周围的大口径火炮拆运淞沪。这几日他正秘密装备二十四摩托师,控制了二百辆美式卡车,随时准备撤离南京,回守淞沪。
汤恩伯五十岁的脸膛因油脂分泌旺盛而光润平展,呈古铜色。此时因蔡文治的当众反驳,又闻李宗仁发问,表皮的毛细血管有些充血,渐而由古铜转色褐红,继而紫红……
“这是蒋总裁的部署!”汤恩伯索性亮出了底牌。
李宗仁头一懵。他想起蒋介石下野之时,司徒雷登曾谴责国民党政府,说美国情报局获悉蒋介石有放弃南京、退保台湾之意。当时李宗仁还不相信,如今证实了美国情报确凿。看来蒋介石真是釜底抽薪,要另起炉灶了。蒋介石的这个惊心动魄的游戏,足让在场的各级将领瞠目结舌,一时交头接耳,会场乱若蜂窝。李宗仁气得像呛白了脸的溺水者。
蔡文治此时不依不饶地说:“蒋总裁已经下野,汤司令不必以势压人。现在兵临长江,时局危急,一切要以党国存亡为重。你那个江防计划势必导致江破京陷,至时你能守得住上海吗?!”
不等蔡文治说完,汤恩伯啪地一拍桌子,气得血脉贲张,失态地吼道:“你蔡文治算什么东西?!什么守江不守江?!我毙了你再说!”说着将面前的文件猛地一摔,冲出会场。
会场大哗。蔡文治没想到汤恩伯如此不可理喻,抖着两手收拾被汤恩伯摔得七零八落的文件,忍无可忍地说:“这还能干下去?!这还能干下去?!我辞职了!”
李宗仁望望何应钦、顾祝同,哆嗦着嘴唇说:“这局面如何收拾?!”
顾祝同苦笑。何应钦摇摇头,说:“老总不答应,有什么办法?只有如此。”
李宗仁哪里知道,蒋介石的这个部署,是早已分别跟何、顾二人通过气的。
在奉化溪口的山水间,蒋藏书网介石修家谱,祭宗祠,洒扫祖坟,寻觅童年旧迹,每一件都做得十分专注。就在这专注里,七座电台在溪口架设起来;江南半壁河山的绝对权威在四明山树立起来;穿着便衣简装的将领、高级官员在“慈庵”出入频繁起来……
他只不过换了个指挥地点,国民党的这套马车,鞭子仍在他的手上。他不可能坐视李宗仁与共产党的合作,他绝不会让他的党和共产党坐在一个房子里共掌中国的命运。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他坚信美国可以抛弃他,但不会放弃他们的在华利益。而中国是非他莫属的,到头来他们还是要来找他的。他之所以要保上海,是看到共军大势难阻,而本党、本军无论斗志和兵力均难守住长江。上海与台湾只是一水之隔,在上海作战既可影响国际视听,又有台湾做后方基地,他随时可以向上海增派空军、海军,随时可将他的军队向台湾撤退。既无空军又无海军的共产党,想要渡海作战,目前还是个梦想。
第二十九章 江北扬戈
一九四九年三月至bbr>99lib?四月
六安 蚌埠 合肥 长江边
1
刘伯承伏案疾书,俊秀遒劲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地落在黄黄的毛边纸上——《渡江战术注意事项》。他的严谨体现于战场、案头,甚至生活中,诸如起居、言谈、着装。他打的绑腿,是那种叠摞起来的“人”字花,紧挺精神,一丝不苟,一年四季如此——即便在盛夏,过黄泛区的时候,后面三十万大军尾追,天上层层飞机轰炸,脚下是一陷三尺深的淤泥。
三月下旬,他带领二野司令部进了皖西重镇六安。六安是当年的苏维埃革命老区,几乎家家都“闹过红”,户户都有子弟参加红军。解放军进城的那天,满城的红旗红标语,满街满巷的欢迎人群,城楼上都站满了人。
城北小学的老校长,带领着学校的教员、学生正挥舞着小红旗欢迎解放军,县工委的干部找到他说:“解放军不愿扰民,要在学校的操场露宿,你看怎么办?”
校长立即动员,除了一间女教员的宿舍,其余房舍全部腾了个空。
傍晚学校门口来了三辆吉普车,一位身材魁梧、戴着眼镜的老军人从车里走出来。
老校长得知那就是刘伯承,激动地说:“哎呀呀,他还是川蜀名将、讨袁英雄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了!我们学校幸运啊,真不敢想刘伯承能在我们学校住!”
刘伯承带领部队住在了后院的三间房里,那是学校的算术教员室。
在这里,刘伯承逐一阐述了他以十点构成的《关于渡江战术注意事项的指示》。他对渡江作战进行的战略战术准备早就开始了。在他撰写的《论苏军对筑城地带的突破》的编译前言中,他分析了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一针见血地指出:
长江布防,有所谓“直接配备”,即将其主力直接配备于长江南岸;有所谓“前进配备”,即将其主力前出于长江以北广大地区作战;有所谓“后退配备”,即以一部配备于长江两岸要点,强化侦察,而以主力分别配备于南岸纵深的机动地点……
蒋介石长江防御的前进配备,大而言之,即其在黄河、长江之间的防御;小而言之,即其经常叫嚣的“守江必守淮”。这些都因淮海战役基干兵力的丧失而无法实施。其后退配备,也因兵力少,江防宽,与南岸交通困难而不能如此做。他不能不着重于直接配备,但是还是因为兵力少而不容易做到。汉口以下长达两千余里的长江防线及其必要的纵深配备,太费兵力了。在长江向北岸的突出部,如汉口、浦口等要点,也各只有两基干军的兵力,遂使这样漫长的江防成为一条不能动弹的“死蛇阵”,任人横斩。如其一处被斩断,则全线震撼。
对于如何斩断这个“死蛇阵”,刘伯承认为:
必须善于搜集船只;善于组织部队作战;善于侦察南岸敌人的防御配备,进行精细的研究,力求在宽大正面同时渡江的情况之下,针对敌人的弱点作出重点突击的部署;善于组织集中的炮火以支援渡江的步兵,使其不遭到敌人舰队、炮兵和坦克的阻碍。
2
素有珠城之称的蚌埠市南郊有一个叫孙家圩子的村庄,村子侧后是梅花山,山上的石头全是有梅花图案的。村子不算小,大都是土坯墙、茅草顶。
三月下旬,甲长带着几个兵来号房子,首先进了孙敦兰的家。上个月国民党第八兵团刘汝明的部队也是在这个村子住的,刘汝明就住在孙敦兰家里。怕大哥、二哥被抓壮丁,孙敦兰的母亲把大儿子、二儿子藏进地洞里,洞口就在母亲的床下。哪知刘汝明就住进了母亲那间屋子里,饭、水都没法往地洞里送,急得母亲躲在柴棚里直哭。幸亏只住了一天,刘汝明和他的部队就匆匆忙忙走了。此时一听说又要来兵,母亲紧张得浑身发抖。
甲长说:“这次来的是共产党的兵,是解放军。”
孙敦兰的母亲仍是抖个不止,她没见过解放军,也没听说过共产党。甲长旁边的大个子兵说:“大娘,别害怕,我们就是抗日时期的新四军,现在叫解放军。”
孙家圩子这一带在抗战时期是游击区,日本的部队和伪军住蚌埠市,新四军在梅花山——那是罗炳辉带的新四军六支队。白天是日伪的天下,夜里是新四军的天下,这一带的百姓没有不知道新四军的。孙敦兰的母亲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将南面新盖的准备给二儿子娶媳妇用的四间茅草房让了出来。
孙敦兰那年十四岁,开始被母亲锁在后排屋子里,后来从窗口看到几个兵拉着一些绳子,东一条西一条地往南屋里拉,觉得挺好玩,就越窗而出,站在院子里看。看着看着,他就凑到南屋门口,屋里明明没有一藏书网个人,却听到有人说话,还是个女人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仔细寻找,渐渐发现声音是从一个方方的木头匣子里传出来的。
“闹鬼了!”他喊了一声,撒丫子就跑。
院子里的兵哄堂大笑,故意逗他:“越跑鬼越追!”
他头也不回,嗖地又跳进窗内。
第二天大部队就来了。住进孙敦兰家南屋的是个胖子,四十多岁,不算高,大脸盘,大眼睛,大嗓门,跟着四个听差的。孙敦兰的母亲还是把大儿子、二儿子藏进了地洞里。
一天过去了,那胖胖的官只在傍晚到村外溜达了一会儿,一整天都没出屋。到他屋里去的人倒是不少,个个匆匆忙忙,拿着纸、本,喊着“报告”出出进进。孙敦兰的父亲对母亲说:“这些兵倒像是新四军,在村里征粮草都是公买公卖,不打人,不抓丁,不看女人,穿戴也齐整,跟刘汝明的队伍不一样。我看还是把两个小子叫出来吧。”
母亲同意了。孙敦兰说:“别锁我了,我听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唱歌呢。”母亲也点了头。
第二天孙敦兰的父亲出门到田里去,那个胖胖的官笑呵呵地打招呼说:“老板,种了几亩田?”
“四亩,长官。”
“庄稼长得好不好?”
“托长官的福,今年雨水不缺,麦子、稻子都还可以。”
“哈哈,我没有福啊,老板是托自己的福噢!”说着进屋去了。
孙敦兰的父亲在院门外问站岗的兵:“住我家里的长官是个大官吧?人很和气哩。”
站岗的兵说:“是个团长。”
这天夜里,孙敦兰大伯的儿子孙敦荣悄悄对他说:“三哥,告诉你,这回来的大军稀罕事多呢!我家住的那矮个头儿官儿,天不明就用井水洗身子。真的,不信明天你早起去看。”
次日孙敦兰早早爬了起来,溜出门去,孙敦荣已经在等他。两人跑到孙敦荣家的围墙后面,透过篱笆的缝隙,果真看到一个矮个子的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裤,撩着一大桶冰了巴叽的冷水在冲澡。孙敦兰看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身上的棉袄。
孙敦荣低声说:“三哥,看他洗得挺痛快,咱们也试试?”
孙敦兰犹豫地:“那不冻猴啦?”
“你看他,身上都洗红啦,他咋不冷?”
“他们这些人会闹鬼儿,能把人装到一个很小的盒子里;不用洋油,不用火,手一碰,灯会自己明!”
“小鬼,你们在那里做啥子嘛?”那矮个子官发现了他们。
他们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嘀咕:“他们为啥都管小孩叫‘小鬼’呢?”
“大概……他们都是‘大鬼’吧。”
这天站岗的兵给孙敦兰家里人打招呼,说这几天南屋要开会,让他们配合配合,安静些。
果然,这一天来了不少人,院外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南屋里不断传出笑声。从窗子可以看到,那个胖胖的官和一个瘦老头儿最能笑;那个洗冷水澡的矮个子不好笑,抿着薄嘴唇抽烟,看他们笑。孙敦兰又被母亲锁在屋里,因为怕他瞎胡闹,影响南屋开会。四十八年后,孙敦兰老先生对笔者说:“哪里知道,那时候屋里坐的都是中国的元帅和将军。住在我家的是陈毅,住在孙敦荣家里的是邓小平,那个瘦老头儿是谭震林——其实他那时候也不过四十多岁,在我们孩子眼里他可是个老头儿了。长大后我喜欢看历史书,看了一些回忆录,一对号,可不得了,原来那个‘鼎定乾坤’的《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就是在那几天研究形成的,就在我家这座土坯茅屋里——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简陋的作战会议室了吧!……”
孙敦兰老先生说得不错,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总前委会议在孙家圩子召开。刘伯承正组织部队向长江北岸开进,不能到会,其余四人——邓小平、陈毅、谭震林、粟裕都出席了,华野参谋长张震和一些兵团司令也列席了会议。
这些老总们各自独当一面,很少能得一聚,少不了互相问候、打趣。谭震林听说陈毅得了一个“海柳烟嘴”,便有“共产”的“企图”,说:“听说仲弘(陈毅的字)先生近日得一宝贝,也不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小气了嘛。”
陈毅狡黠一笑:“林老板,想打我的‘秋风’吧?本人就是不上你的当!”
众人大笑。
邓小平点了支烟,宣布会议开始。他首先传达了中央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而后宣读了三月十九日和二十二日的军委来电。
军委在三月十九日的来电曰:“……决定四月一日为南京代表到达北平并开始谈判之日。大约在四月五日以前,即可判明谈判有无希望。”二十二日的来电指出:“……如此,全军可于四月十三日或十四日开始渡江,这样对于谈判有利。”
时间是极其紧迫的,渡江战役即将拉开帷幕,这次战前会议即具体确定渡江方案的会议。
邓小平指出会议的总原则是:要做好敌人集结兵力于京、沪、杭地区,暂时与我对峙或决战的准备;要考虑渡江后站稳脚跟,巩固滩头阵地,打退敌人反扑,尔后乘胜向纵深扩大战果。
这个原则是在粟裕的情报网搜集的大量情报基础上提出的。
毛泽东在一九四八年就有派粟裕渡江的战略构想,后听取了粟裕的意见,推迟了这一行动。但一向有着“超前”意识的粟裕,从那时即开始做渡江的准备,先后派出三批小部队和地方干部南下,对长江的渡口、水文以及与长江相关联的湖河港汊进行了详尽的调查,并绘制了地图。第三野战军分布的南京、上海等城市的军事情报网络搜集的大批有价值的军事情报和各类军事地图,也为这次会议提供了重要的信息。
粟裕在淮海战役之后,回济南治疗了胃病。这个常年伴随他的疾病,每每在他极度紧张、疲劳之时,都要恶性发作一次。从他那黑瘦的面颊、重重的眼晕上,可以明显看出病魔和疲劳还没有离开他。这个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的“粟郎”,永远是那么沉稳恬静,如同一潭幽深清澈的湖水。毛泽东注意到他的不凡,曾经认真地望着他的凹眼睛,问他是不是少数民族。粟裕摇头。其实,粟裕是侗族人,生前他却一直未知。湘西山区那个有着一片枫树林子的农家小院有他童年的记忆,但那个小院不知道自己养育了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
粟裕在会上发言,他着重指出:汤恩伯有七十五个师,其中在江防第一线的有五十四个师,重点置于南京、上海之间;位于浙赣线上的有二十一个师。白崇禧的四十个师部署在第一线江防的有二十七个师,第二线有十三个师;另以江防舰队和第二舰队共有舰艇一百三十余艘,分别位于长江中、下游;三百余架飞机分置于南京、上海、武汉等地。从近期得到的情报分析,敌人长江防御的明显特点是第一线兵力不足,二线部队几乎没有。如此看来,敌人有可能在我各路大军顺利渡江的形势下,形成溃退局面,撤守浙赣线做纵深抵抗。
会议在研究具体方案时,谭震林发言指出:“军委要求我们四月十三、十四日渡江,那日正是农历十六,月光通宵,我第一梯队的突击队无法隐蔽,不能求得战术上的突然性。因此建议推迟两天,于四月十五日,即农历十八的晚九时以前开始渡江。那时正值昏夜,出动有利。”
大家一致同意此建议。
讨论到渡江的具体办法时,邓小平说:“一九四七年我们大军南下,强渡黄河前,伯承同志对敌前渡河战术进行过一番研究,给部队下发过一份材料,反映很好。这次会议他没能来,我这里有一份《渡江作战之研究》,是伯承同志写的,非常有价值。”
陈毅接道:“伯承同志的这个《渡江作战之研究》我看了,能回答解决渡江中可能面临的许多问题,我看还是在这里念一下子。”他从邓小平手中接过材料,风趣地说,“伯承同志可是个大军事家、大知识分子,对军事理论很有研究。我陈毅照本宣科,众将官可要听好噢。”
“根据我们了解,长江上是不能架浮桥的,只能漕渡,主要的渡河工具是木船加风篷;其次,我们的渡江行动,敌人已有准备,不易奇袭偷渡;第三,长江很宽,我岸上的炮兵不易收到压制敌人火力之效,支援第一梯队困难;第四,敌人有海、空军配合,对我渡江是一个较大的威胁。怎样看待这些问题呢?”
刘伯承上来就抛出了一大堆问题,像一把钩子先勾住指战员们的心,而后才逐一分析研究,论据论理独到精辟,令人豁然开朗。可惜陈老总念得太快,那些做笔记的兵团司令员手忙脚乱,还是没记全。
陈毅说:“小平同志,干脆将伯承这份材料多印一些下发部队,你看如何?”
邓小平表示赞同。
这时机要参谋送来两份电报,邓小平接过展读,一份曰李宗仁又从西北调了一个独立第九十五师增防江南。邓小平把电报递给陈毅他们,想了想,说:“对头,从前我在冯玉祥那里工作的时候,就晓得这个部队,现在又要见面喽。”
接着,邓小平又看第二份电报。看着看着,他突然倏地扬起了双眉,欣喜地高声说:“好啊,毛主席、党中央,昨天进北京啦!”当时北京还叫北平,但是在座的人都听到邓小平说的是北京。
这个消息使会场为之欢腾。虽然党中央和毛泽东进北平是情理中的事,然一旦这一天成为了现实,那种振奋与激动,还是让这些数十年横刀立马的将军们为之动容。这让他们切实地感到,新中国的诞生已为之不远,共产党为之浴血奋斗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邓小平为了克制难以平静的心情,点上了一支烟,一口嘬下半截儿。不太喜欢说笑的他,这时不乏幽默地说:“哎呀,以后进京可要三跪九叩喽!”
三野的参谋长张震是个活跃的人物,接道:“可要小心哟,弄不好要被推出午门斩首的!”
陈毅大笑:“同志哥,还要刀下留情嘛。”
谈笑间,两张并在一起开会用的八仙桌已经拉开,摆上了饭菜。不等招呼,众人早围桌而坐,挥舞起筷子。
饭后会议继续,傍晚时总体部署完成。第二、三野战军一百二十万渡江部队,被划分为东、中、西三个作战集团。首先以中集团从芜湖至枞阳段突破,击敌左侧背,切断敌南撤道路。中集团由第三野战军第七、九兵团及榴弹炮兵第二、四团、一团的一个营和骑兵团组成,约三十余万人,由第三野战军副政委谭震林指挥。
再以东集团从镇江、江阴段突破,切断南京、上海间交通,割裂敌人防御体系;尔后视情况留必要兵力控制京沪线,以主力协同中集团挺进合击可能南撤之敌主力于太湖西侧朗溪、广德地区。东集团由第三野战军第八、九兵团及榴弹炮第五、六团、苏北军区三个警备旅、海防纵队、坦克团、炮兵预备队等组成,约三十五万人,由第三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和参谋长张震指挥。
西集团由安庆东、西地段渡江,进击浙赣线。西集团由第二野战军第三、四、五兵团组成,约三十五万人,由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和第二野战军参谋长李达指挥。
为便于对整个战役进行组织指挥,邓小平、陈毅率轻便指挥所,进至合肥附近,统一协调各集团的行动。
会议结束后,张震受陈毅之命,根据会议纪要起草一份包括两大野战军行动的渡江作战计划。张震用了几天的时间拟就后呈陈毅,陈毅审阅后转呈邓小平。邓小平阅后将张震叫了来,说:“兵团指挥不宜太具体,主要说明战役企图、可能的预案即可。”
张震说:“好,我重新来。”
邓小平考虑了一会儿,说:“时间紧迫,我自己动手吧。”
三月三十一日,邓小平在会议讨论的基础上,运筹帷幄,拟订了《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
《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全文共分八个部分,从全局上正确分析了敌情,提出了我军的作战纲领、作战部署、战役目的及发起战役的时限等;在布置各野战军、兵团任务的同时,指出了各部可根据情况的具体变化,机断专行。
陈毅看后极为赞赏,当日以总前委名义发出,呈报中央军委并告第二野战军。
四月三日,中央军委复电,同意《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将《纲要》呈报中央的次日,四月一日下午四时,邓小平、陈毅率总前委机关告别了孙家圩子,前往新的指挥地——合肥撮镇瑶冈村。
那天天空飘着牛毛细雨,村里的老百姓站在雨里为他们送行。陈毅对孙敦兰的父亲说:“老板,我们住在这里不少天,给你们添了好些麻烦,谢谢你们了!”
孙敦兰想凑上去,摸摸陈毅腰上的那把小手枪,却挤不上去。他的两个哥哥木桩子一样矗在陈毅面前,憋红了脸,想跟部队走呢。孙敦荣的运气不错,邓小平离开他家时,警卫员送了他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哨子,放嘴上一吹,响半个村子,把孙敦兰羡慕得了不得。
蚌埠刚解放,铁路客运还未恢复,只有运煤的闷罐车还运行。侦察参谋李伏仇动了脑子,与铁路负责人协商,在闷罐车上为邓小平、陈毅加了一节硬座车厢。
天将黑时,邓小平、陈毅到了蚌埠火车站。爱动的陈毅从车头走到车尾,对邓小平说:“我看那些闷罐车厢还有不少空着的,我们这个总前委机关可算是袖珍机关喽。”
“袖珍机关轻便快捷,好嘛。”邓小平说着,眼睛转了转,“我说,你看我们坐闷罐车厢好不好?”
陈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邓小平笑道:“闷罐车厢可以躺下睡一觉,既节约时间,又能消除疲劳,可谓一举两得。”
陈毅看着邓小平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知道他这些天疲劳得很。陈毅自己昨晚也才睡了两个小时。
“好个一举两得!就坐闷罐车厢。”陈毅赞同。
李伏仇忙道:“那是拉煤的闷罐车厢!”
邓小平说:“能睡觉就行。”
陈毅接道:“现在哪里能睡觉,哪里就是天堂!”
李伏仇连忙在拉煤的闷罐车厢里临时架了两张行军床。
火车一路呼啸,第二天天刚亮,合肥到了。邓小平、陈毅坐起身来,没等开口,先是一阵大笑。
两人的脸上除了牙齿和眼珠,全是黑的,附着一层厚厚的煤灰。
3
夕阳西沉,满天烧起火红的晚霞,有如千百万红旗在飘动。浩瀚的长江水被感染,那黛色的江面渐渐变得浅紫,接着又幻化成胭脂红,不等细观,又转为深红、深紫、古铜……
第二野战军四兵团先遣部队十五军先期抵达江边。三月二十八日,军前卫四十五师,以霹雳手段,将据守华阳镇及江字号滩头阵地之敌六十八军一一九师三五五团全部歼灭,扫清了江北障碍,控制了直出长江的华阳渡口。
华阳镇在望江县东南八公里,这里的湖泊水域宽广,便于屯集渡江器材和水上练兵。江湖之间有华阳河连贯,是良好的出击通道。南岸多系沙滩,便于登陆,是个非常理想的集结地。
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严峻现实是:没有船只,没有水手,没有各种必需的修造船的工具和器材,真正的“两袖清风”。当地的船只,有的被敌人破坏后沉入江底,有的在敌人撤退时被拖走。沿江的群众和渔民遭到蒋军的迫害,有的“逃反”到外地,有的被蒋军连人带船逼到江南。十五军面对的情况是普遍的。和十五军同期出发的先遣十一军,遇到的是同样的难题。
渡江作战,不能“渡”便谈不上战。就“战”而论,随着部队到了江边的湖汊湖网,新的问题也出现了。部队的战士绝大部分是黄土高原和豫北平原的子弟兵,他们的一双脚,一天一夜跑上二百里,不起泡,不红肿。若让他们骑上马,在那辽阔无垠的大平原上奔跑,他们能撒开缰绳,空扬起双手,在人们的喝彩声中来一段精彩的骑术表演。
现在,他们那些“绝活”几乎全派不上用场了。在湖上一圈兜下来,他们的五脏六腑都倒了个个儿,哇哇直吐。长江还没见着,长江的这些小分流就把他们折腾成这副模样。于是在他们心底装着的那个长江——“一江春水,两岸桃花”,不再如诗如画,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喂,你知道长江风浪有多大?”
“无风三尺浪,有风一丈高!”
“听说黄河是‘面恶心善’,长江是‘面善心恶’。”
“长江里有‘江猪’,比地上的老虎还凶!”
“还有咬船的矶石,说是九里十三矶,碰上就翻船……”
而他们面对的任务又十分紧急,要求“半个月内必须完成一切渡江准备”。一切,囊括了渡江所需要的全部:侦察、情报、船只、水手、战术、技术……刘伯承再次嘱咐他的部队,“万勿娇情疏忽”。
燃眉之急的是船只和水手。
共产党的军队再次显示了他和人民的鱼水之情。听说是当年的新四军、八路军来到江边,“逃反”的、流浪他乡的,陆续返回家园;胆子大些的,被抓到江南岸的也偷渡过来。部队在宣传渡江意义的同时,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救济那些“青黄不接”闹春荒的人家。地方工委配合部队制定了船只征集政策,宣布:有主的船只,使用后确保物归原主,无论新旧,损坏赔偿;无主的船只,谁发现打捞并提供给部队的,将来就归谁。布告贴出后,船主和知情者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
一位老和尚被部队的卫生员从疟疾的病魔手里夺回了生命,他说:“大军仁民爱物,不可不助。”他在签筒里做了点儿手脚,使那些对部队依违未定的船主到庙里问吉凶时,总得好签,以为大军得天意相助,遂踊跃交船。
有了船,不等于有了水手。将船工变为敢在炮火中强渡的突击队员,比征船更为艰难。那些教育战士颇有一套的指导员、教导员,凭着自己的热情和经验,召集船老大们开会、座谈,忙活开了。
那一天指导员靳虎堂组织船工们开会,他滔滔不绝,大谈“土改翻身”,大讲“渡江意义”“军民合作”。他是经过认真准备的,讲得头头是道,自己都被感动了。看看船工们,有的不知在想什么,有的伸着懒腰,有的干脆蹲在角落里打瞌睡。靳虎堂问道:“老乡,你们有什么感想?”
“听不懂……”“坐太久,屁股疼。”
一盆冷水下来,靳虎堂感到说不出的沮丧和失望。
地方党委得知此情后,笑道:“你们把搞土改的经验搬到这里来,怎么行?他们都是跑码头的,见识广,吃亏多,疑心大,不轻信。但他们有他们的脾性,讲义气,重义情;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真心对他好,他拿脑袋换。他们都在‘帮’,就是‘三番子’。在‘帮’的人,都论辈分,‘老头子’一句话就是圣旨。”
秦基伟首先出面将“老头子”请至“帐中”喝酒,请他“参与军机”;师团主帅也请“大辈分”的人聚餐同饮,请他们出点子;指导员、教导员都上了船,和船老大聊家常,交朋友;战士们则像徒弟服侍师傅那样,上了船首先集体向船工敬礼,端饭递水,虚心学艺。除此之外,对船工家属的生活一律优待;对于帮助部队有功、有特殊贡献的,颁发记功令,挂光荣旗,领导宴请,记者照相。
那些经常喝几口老酒,衣襟大敞的江湖汉子,把手掌重重地往战士的肩上一拍,另一只手握成拳砸着自己的胸脯:“老弟,一百个放心。有船在,就有我在。有我在,就准保送你们过江。”
“别把我看成糊涂虫,你们大军为哪桩来过江的,我还不明白?命只有一条,你舍得丢,我留着干什么?!”
“老弟,人穷志不短。俺们都是有血性的,生平恨的就是那些压迫派。从古到今,没见过你们这号好人。要说送你们一船都不干,还算得上是闯江湖的汉子?”
“一句话,不送大军过江,枉为今世人!”
水上练兵开始了。
农历三月天,冬眠的虫子刚刚苏醒不久,战士们甩下棉衣,赤条条只剩下一件短裤。他们一整天一整天泡在彻骨凉的河汊水网里,有的抱着一块门板,乱扑腾;有的抱着一根粗茅竹,扎猛子;有的一拱一拱,像狗刨。风里、雨里,这些“旱鸭子”终于习惯了水性。
晴空下,湖水波涌,泱泱一片。船工们带领着新徒弟,不时发出短促的叫喊:“左舵!”“右舵!”“半篷!”“满篷!”……船身笨拙地移动开来,在湖里打转转。新徒弟急得憋红了脸,越使蛮劲,船越转,船工哈哈大笑。风停了,船像被水吸住,再不肯动。小伙子耐不住性子,仰起脖子,瞅着桅杆顶的小风信旗,“呵——咯”一声。他们吹着新学来的唿哨,结结巴巴,十分蹩脚,全没了在老水手嘴里的神韵。引得补网的渔家女掩口讪笑。
很快渔家人就发现大兵们的聪明,他们那双握枪弄炮的手,不但摆弄顺溜了舵把、橹把、篷索,还把渔民代代相传的一帆两橹,顺风快逆风慢的渔船变了样。铁路工人出身的战士樊瑞来,用四块长三尺、宽三尺八寸的木板做水叶子,套成十字架;在船面上装设一个前卡子和一个后卡子,将十字架的轴钳在里面;端头再装一个木柄,人坐在舱里摇,等于加了十副橹,既可隐蔽身体,又大大加快了航速。
4
二野十二军的战士们发明了一种“救生圈”。他们用二十斤重的稻草拧成把子,围成一个圈,往身上一99lib?套下水去,既可托枪,又能救生。这种救生圈在水里浸泡十二个小时后仍可使用。
十二军军长王近山来到三十五师驻地。上午刘伯承给他通了电话,让十二军搞一次实战演习,一是取得江上作战的经验,二可消除一些北方战士对长江的畏惧心理。王近山选中了三十五师。该师靠近敌军江防据点的江心洲——铁板洲,洲上有敌第二十九师八十七团三营三百余人,筑有地堡工事。
王近山在三十五师布置任务后,来到湖边看战士们练兵。看到战士们一个个从“登山虎”变成了“浪里蛟”,浑身上下晒得黑不溜秋,他咧嘴笑了。
战士们很喜欢他们这个“烧铺草”的军长,大声喊道:“王军长,来一个!”
王近山心里早痒痒了,被这么一喊,把帽子一甩,便脱棉衣。
随行的参谋急了:“军长,要冻病的!”
“哪个说的?!数九天我还敢在河里扎猛子呢。”王近山说着已经脱得差不多了,扑通一声跳进湖里。湖里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王近山从小就戏水,在红安家门前那个水塘里,他将一个孩子所能淘的气全淘了。几十年过去了,功夫居然还在,他或仰或潜,或立或垂,整个一个“浪里白条”。战士们的眼看晕了,掌声一阵接一阵。
王近山的警卫员小孟十分得意,他知道军长有“绝活”,扯着嗓子在岸上喊:“军长,竖蜻蜓!”“军长,捞月亮!”“军长,八仙过海!”
“不来喽,不来喽。”
“军长,再来个鲤鱼跳龙门嘛!”小孟还不肯罢休。
“好喽,好喽,我让你指挥这么半天,腿都抽筋喽。”
湖面上腾起一片笑声。
这时,十二军副军长肖永银正在枞阳一线江堤附近奔走。交他指挥的是一个强大的炮群,十二军的四个山炮营、三兵团的一个山炮团、野司的一个榴炮团。按二野指挥部的部署,十二军将从主要突击方向——安庆以东的枞阳横渡长江,他们的左翼是三野部队,后侧桐城方向是二野刘伯承的部队。
二百余门大炮隐蔽在长江大堤茂密的柳树林里。吐着嫩绿新叶的柳枝垂垂撒撒,绿腾腾翠沉沉一片,似上苍为渡江部队的大炮天裁的伪装,严严实实覆盖着乌亮的炮群。还有一部分大炮隐蔽在正对江南岸的半山坡上。坡上密密匝匝长满了映山红,一人高的枝丛油绿乌亮,与那炮群浑然一色。蓬蓬勃勃的映山红树丛中的粉红花蕾,在那一片油绿上随风摆动,远远望去,似一群嬉闹的顽童。
肖永银蹲在大堤上的军指挥所里,挑着浓浓的眉毛,注视着烟雾凄迷的江对岸。他的那些大炮乌黑的炮口齐刷刷指着江南岸,全部编了号;对岸所有的敌工事,也都被编了号。“对号入座”,他的炮群必须进行有效的“发言”。如今不似强渡大渡河时的窘迫了,那时只有可怜巴巴的三五发炮弹,现在每门炮有一百至一百五十发的炮弹。真正的“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第三十章 纵横捭阖
一九四九年四月
南京 安庆 瑶岗 北平
1
南京的低气压逐渐积聚起来,不知是由于黄梅季节的提前,还是政治气候的恶劣,气闷压抑日见浓重。
总统府内,参谋总长顾祝同正在召开国防部江防作战会议,会议气氛与户外的空气一样窒闷。顾祝同做了开场白后,出现长时间的冷场,空气仿若凝结。汤恩伯粗大的脖子上涨着暗紫色的血管,在座的大都敞开了衣襟,他却连领口的扣子也不松开。
装甲兵司令徐庭瑶是安徽无为人,许是感到气氛太压抑了,咧嘴一笑,说:“我老家来人说,驻在那一带的共军挨家挨户搜集尿壶,说是渡江的时候放在船上当油灯照明用。”
徐庭瑶的话果然引得在座的人大笑起来。海军司令桂永清说:“共匪那一套我们都领略过,诡计多端,什么绝招、馊点子都想得出。别看这搜集尿壶听起来像笑话,细想想就没那么简单,说明他们连过江的一切细节都想到了。我们海军倒是不怕他们的尿壶,怕的是他们偷渡。”
第一绥靖区司令丁治磐说:“也不必过虑。共军一无海军舰队,二无空中掩护,单靠几只破木船就能漂过长江,爬到江南来?我看没那么容易。”
国防部次长秦德纯接道:“长江自古称天险,曹操、苻坚都渡不过来,他共产党是天兵天将?”
气氛有些活跃了。汤恩伯不知丁司令、秦次长说的是心里话还是自我打气,此刻他与前两个月对江防的看法大相径庭。二月下旬,他到溪口见蒋介石。蒋问他淞沪地区和长江下游的防务,他报告说:“总裁放心,长江固若金汤。我们还在长江防线部署了机动部队,如果共军由镇江南京段渡江,我军可突击歼灭之。退一步说,如不奏效,第一绥靖区各部队还可由镇江沿公路及铁路逐节抵抗,退至上海;然后以海空军一力协助地面部队,确保淞沪。”蒋介石表示满意。
然而到了三月中旬,随着和谈的呼声越来越高,共军的部队一批一批向长江进发,国军上下的动荡愈来愈疾。长江北岸与江心洲据点一触即溃,有的不战自退。国防部、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第一绥靖区、第七绥靖区、各兵团、各守备司令部不得不制定严厉措施;江北一律不准停船,不肯停泊南岸的船只一律凿沉;无论上行下行,船只一律靠南岸行驶;夜间停止行船;重要地段戒严封锁,不准船渡;沿江村镇严格实行联保连坐,不断搜查搜剿;各部队不听命令、不战而退者,一律绳以军法,绝不宽容。
此时,汤恩伯语气沉重地说:“诸位,现在外面都在传言和平,我想在座的应该没人会相信。我们是军人,军人绝不轻信和平。长江是横在国军面前的生死界,只有守住长江,国军才能扭转颓势,起死回生。不错,长江是天险,是天堑。然而,没有精诚善战的指挥官,没有精锐勇猛的士兵,要想守住长江也是徒然。口马善走,蒙古马性烈,没有善驭者,总是枉然。诸位,眼下对于党国是极其严峻的日子。总裁虽不在我们身边,但他的记挂和忧心使他常常宵旰焦灼,燃膏耗脂,我等不可不鞠躬尽瘁啊!”
汤恩伯一席话给会议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悲壮。
接下来,汤恩伯宣布了江防部署: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汤恩伯部所属之二十五个军,约四十五万人,于上海至湖口段沿江地区及浙赣线以北地区布防;华中军政长官公署白崇禧部所属之十五个军,约二十五万人,于湖口至宜昌段沿江地区布防;海军第二舰队,辖各种舰艇八十九艘,位于长江下游;江防舰队,辖各舰艇四十四艘,位于长江中游;空军四个大队,共有作战飞机三百余架,配置在上海、南京、汉口等地;海空军担负支援陆军扼守长江防务之任务。
顾祝同强调指出道:“合肥、蚌埠相继陷入共军之手。现在长江北岸只有一个重镇安庆,万勿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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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野战军遵总前委部署,为西集团军,渡江作战由枞阳至望江宽约二百华里之地段。刘伯承的具体部署是:三兵团于安庆以东至枞阳段渡江;五兵团于安庆以西至望江段渡江,而后速沿浮梁直出衢县,控制浙赣线,断敌退路;第四兵团于望江至马当间渡江,而后沿江东下,接替第九兵团监视芜湖敌军之任务,并做攻占南京之准备;暂归二野指挥的四野先遣兵团主力守于武汉以东地区,并指挥桐柏、江汉、鄂豫军区部队,牵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渡江作战。
刘伯承于四月一日带领二野司令部进驻舒城;二日拟就了《二野渡江作战的基本命令》;三日在参谋长李达的陪同下,出了舒城,驱车南行。他们此行去的是战斗前沿,敌占领地——安庆。
安庆地处皖西南,长江下游,上连荆楚,下接吴越,历来为皖鄂赣三省边界通衢商贸中心,是皖西最大的商埠和长江重要港口。这座古城早在五千多年前就有先民们在劳作、生息、繁衍。这里的皖山、皖水,为周代古皖国故地。安徽简称“皖”,即由此而来。“安庆”之称始于南宋绍兴十七年(公元一四四七年),寓平安吉庆之意。
安庆枕山面江,山明水丽,不但有史称“古南岳”的天柱山、司空山、大龙山、小孤山、浮山等天然名胜,盛世唐宋亦留下了“烟雨楼台,寺观庙宇”五十五座。文化历史悠久的安庆,人文济盛,唐有诗人曹松,宋有“宋画第一”的李公麟,明有杰出的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方以智,清有“照古腾今”的书法篆刻大师邓石如,近代有教育家吴汝纶,美学家朱光潜,文学家张恨水,新文化运动巨匠、中共创始人之一陈独秀等,都在历史上独领风骚,留下浓墨重彩。近代史上,太平军三克安庆、石达开易制、安庆保卫战、徐锡麟起义等重大事件,都发生在安庆。
特殊的地理位置、繁荣的经济形势、悠久的历史文化、险要的地形地貌,使这座形成于新石器时代的古城历来为兵争之地。古人称:“上控洞庭、彭蠡,下扼石城、京口,分疆则锁钥南北,坐镇则呼吸东西,中流天堑,万里长城于是乎在。”南宋为抵御金兵而筑城,元末、明清发生过激烈争战,太平天国的“安庆保卫战”为最悲壮的乐章。
一九四九年春的安庆,同样为国共两大对峙集团棋盘上的一个“眼”。白崇禧在这个“眼”上摆了一个军——主力第四十六军;刘伯承的放大镜无数次将这个“眼”套牢。
三月初,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四兵团向南开进。刘伯承有意让陈赓率军绕道麻城,打垮了白崇禧部队的第七军,占领了麻城;而后,又命四兵团在此停留达一周之久,并派出小部队佯动,传风准备打九江。如此这般,刘伯承还觉“砝码”不够,又着四野先遣第四十、四十三军顺平汉线火速南下,攻取信阳,直逼广水、宣化店。
显然,刘伯承布下的是个“疑兵阵”。白崇禧果然上钩。见我军以风卷残云之势向湖北扑去,他疑为要抄袭武汉,急令第四十六军主力向武汉、九江收缩靠拢,只留下一七四师驻守安庆。解放军南下先遣部队乘势解放了太湖、潜山、望江、宿松,逼近安庆。
一七四师孤悬安庆,白崇禧忧心忡忡。共军云集江北,一旦动作,安庆必首当其冲。如此牺牲他的一个师,岂能坐视等闲?他毕竟有“小诸葛”的绰号,几天后向国防部质问:“现在安庆已属第八兵团辖区,为何还要一七四师守防安庆?”
参谋总长顾祝同倒憋了口气,曾几何时,你白崇禧把持着这个战略要地不肯撒手;眼下共军逼到江北,你为保全自己的兵力,又向国防部提出这样的质问,算盘也打得忒精!然大敌当前,顾祝同既不能和桂系军阀红了脸,又不能放弃国军扎在江北唯一的“钉子”、战略要地——安庆。他责令汤恩伯速将刘汝明的八兵团分兵,接管安庆防务。
刘汝明的八兵团负责铜陵至九江四百里江防,他的对面,即中共第二野战军渡江之地段。有道是“天阔地广,冤家路窄”,一九四七年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十二万人马强渡黄河之时,黄河上的守军便是刘汝明的部队。只不过,那时他的部队是第四绥靖区。
这个老杂牌军在淮海大战中,被解放军阻于怀远,无所作为。顾祝同责他驰援黄维兵团不力,刘汝明不服。他说:“第四绥区南调蚌埠,临行前将五个师抽去一个师,只剩下四个师总共十个团。又要守备蚌埠,又要驰援黄维,你们真的以为这是可能的吗?哪位高明能为之,我刘某立马交出印信,请他指挥!”顾祝同不再说什么,准备给他补足五个师。哪知还没动作,徐蚌惨败,刘汝明奉命南撤。该兵团路经合肥、曹县、裕溪口,一路抓丁,抓得鸡飞狗跳。安徽省主席桂系大将夏威电斥刘汝明,提出抗议。刘汝明潇洒一笑,说:“桂系就是这个毛病,眼长在头顶上,看不清时局。安徽省都没有了,还不趁早多抓几个,是想把壮丁留给共产党不成?”
刘汝明南下还没到驻守地,又接到汤恩伯命令,让他西去改守安庆段。于是,刘部所经繁昌、铜陵、青阳又遭了殃。夏威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土匪不如!”
刘汝明好脾气,没动荤话,笑嘻嘻反唇相讥:“看那个夏威把安徽整成了什么样子,人都跑光了,连壮丁都难捉到几个。”
汤尽伯令刘汝明把五十五军驻安庆,六十八军驻青阳,江两岸各一个军。刘汝明说:“可以。但有个条件,必须增加一个军的番号,不然难以分兵。”
汤恩伯怒道:“你这两个军兵额尚且不满,如何再增加番号?!”
刘汝明不再申辩,只是将他的两个军都摆在江南,一线配置于青阳贵池,安庆仍由白崇禧的一七四师守备。白崇禧不见刘汝明接防,复向国防部抗议。消息传到溪口,蒋介石用竹杖捣着妙高台的青石板骂道:“这个流氓无赖,早该把娘个希匹枪毙掉!”
无奈之下,汤恩伯征得蒋介石同意,将李延年兵团的九十六军由浦口调拨给刘汝明。李延年窝着一肚子火,又怕刘汝明将他的九十六军派守安庆,只好亲临青阳,与刘汝明协商。刘汝明如此坐大,足见国民党势蹩力薄,不得不向这个老杂牌委曲求全。
刘汝明自然知道李延年99lib?为何而来,他苦着脸诉说道:“吉公,我也是有苦难言啊!八兵团的老底子你还不知道?四百里江防,一里地才能摊上几个兵?我哪里还有兵力守安庆?”
李延年无心听他聒噪,摆摆手说:“国防部让我的九十六军拨归你指挥,一个师守安庆,一个师加强江防守备。”
“这如何使得,刘某承受不起呀……”
李延年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也不必推托。若是共产党过了江,还不是一块儿完蛋。”说着口气缓和下来,“九十六军的部署,虽说汤座有令,但依我之见,还是不宜分割为好。”
刘汝明岂是个糊涂之人,他一心想保全自己的实力,李延年又何尝不作此想呢?于是,他哈哈一笑,道:“吉公放心,我刘某不会把自己的部队留在江南,把配属的部队派到江北守城。安庆就让那帮广西猴子守着吧,我不接防就是。”
李、刘二人达成协议,九十六军由浦口开到青阳。刘汝明命其负责大渡口东西的江防,五十五军、六十八军各让出五十里的江防阵地。
白崇禧在武汉叹道:“老蒋只会防己,不会防敌。刘汝明不肯驻安庆,为何不直接将九十六军派往安庆驻守?!”
夏威对白崇禧说:“安庆现在既然是刘汝明的防区,我们为什么要替他死守?撤掉算了。”
白崇禧沉思不语。自发了“亥敬电”,形成“逼宫”之势,他小心谨慎起来。还有一层,那就是他在九江驻有重兵,与战略要地安庆互为掎角之势,安庆不可随便放弃。
刘伯承一路南行,直奔二百里外的安庆。
打不打安庆,刘伯承一直未能定夺。虽然安庆城内守军势薄,但安庆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对渡江部队构成了威胁。起初他决定由三兵团十一军把安庆拿下来,拔掉这颗“钉子”。然而,打安庆势必要耗时,牵扯兵力,渡江之前要做的准备工作又是如此之多。
刘伯承是个缜密之人,到底打不打安庆,他要亲地视察。一路上车子几次陷入泥坑,急得李达鼻子尖上沁满了汗珠。
中午时分,车子到了安庆外围。李达担心刘伯承的安全,不肯让车子再往前开。刘伯承下了车,从东段走到西段。这座历史名城他仰慕已久,那里有中国历代杰出人物的遗迹……然而,现在映入他眼帘的是犬牙交错?99lib.的工事、坚固现代的堡垒、绵延的丘陵、广袤的沼泽……
“李达,你有何感想?”刘伯承甩着两脚泥,坐在一块湿淋淋的石头上。
“安庆不愧为一个战略要地,”李达操着山西口音说,“易守难攻,挟江而恃,又有如此坚固的工事。要打,必须攻坚。”
刘伯承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说:“我看了,安庆东、西两段均可以渡江。只要城内的守敌不出来干扰,可以先不打他。”他走了几步,又道,“军委的意思是利用矛盾,‘钳白打汤’。我们就暂且给白崇禧点面子,不打安庆。等过了江,回头再收拾他的一七四师。”
李达说:“可由十军围困监视安庆守敌,换下十一军渡江作战。”
“好。”刘伯承仰起脸,透过雨帘又望向安庆城。
雨越下越大,刘伯承仍无归意。李达正要开口,听刘帅吟道:
水无心而宛转,
山有色而环围。
穷幽深而不绝,
坐石上而忘归。
“知道是谁的诗吧?”刘伯承吟罢回过头问。李达咂吧了几下憨厚的嘴唇,摇了摇头。
“这是王安石游安庆的天柱山时留下的绝句。”刘伯承拍打着泥屁股说,“好了,忘归也得归呀!等解放了全中国再游天柱山吧!”
3
雨时快时缓,一阵接一阵,一场接一场。往年五月才到雨季,这才刚刚过了春分,雨便急匆匆赶来,耐不住寂寞了。
房东家的鸡叫了三遍,邓小平翻身从帆布行军床上坐起,冲了个冷水澡,戴上一只尖顶大斗笠,走出村子。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都到周围的田野里走一走,做做体操。
瑶岗村子不大,像所有的南方村子一样,散散落落的农宅,一家一户朝向无规律,也没有大院墙。不像北方的村子,一户挨一户,每户都有个墙头将院子围着,一排一行,前街后街,东街西街,井然有序。南方的村落更具个性,不一定坐北朝南,也不用高墙围遮,开门一目了然,少了些封闭,多了些开放。瑶岗村里的农宅大都依偎在浓密的楸树下,蓊蓊翠翠一片。中间一条小河潺潺流过,黄嘴的白鸭子、红掌的大肥鹅戏水弄波,极富情趣。
邓小平出村西,下了个缓坡,就看到葱茏的麦田、稻田上已经有人影晃动。天还没亮透,又落着雨,耕地的、担肥的、挖垄排水的,都出来了。
邓小平和村民们打着招呼,在窄窄的田埂上行走。吸足了雨水的田埂又粘又滑,他一步一趔趄,引来村民善意的笑声。他们那黝黑消瘦的脸,那由于营养不良而过早枯萎的发鬓和无光泽的皮肤,幻化在邓小平的眼睛里,变成了一张张表格、数字、材料。
那是秘书前天送给他的,安徽江北沿江各县人民支援解放军渡江的情况报告。仅以潜山县为例,有这么一串数字:大米六百二十七万斤;木柴九百二十万斤;马草二百五十万斤;食油二万斤;食盐二万三千斤;担架一百七十副;挑夫六百五十人;军鞋四万九千双;雨伞一万三千四百把。另外还有麻袋、铁钉、桐油、竹子、斗笠……不计其数。物资之外,为了渡江部队的顺利开进,为了确保运输交通畅通无阻,他们修公路、建桥梁、挖船坞、建仓库、疏通河道、架设电线……无偿地付出他们的体力和血汗。
这里是新区,多数县地方政府还不完善。一个通知下去,这些尚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沿江百姓,用他们青筋毕露的双手,将大军需要的一切拿了出来。刘伯承在材料上批字:“六安、合肥到安庆道上的民工,海潮似的日夜送军粮。沿江居民省出自己的粮食给军队吃,他们贡献之大,感人极深。”
邓小平在给毛泽东的报告中写道:“江北各地党政和人民努力支前,特别是皖北新区尽到了超过其本身能力的努力……”
一百多万野战军、三百二十万常备民工和近两万随军南下的地方干部的吃、喝、用,以及渡江作战的种种准备,令百姓负担之繁重,实在是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好在四月七日中央军委来电,告之四月十五日准时渡江。电报曰:
邓饶陈:
(一)和平谈判已有进展,可能于十五日以前成立协定,现决定请饶漱石同志接此电后立即乘专车来北平一谈。如能于九日夜或十日晨到平,在平停住两天,则十三日或十四日即可返部。
(二)请加紧准备于十五日准时渡江,你们方面务必不要变更。如果我们需要略为推迟时间,当临时紧急通知你们。
军委七日四时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阴得水盆似的天空,出现了浓淡不均的色差。东方天际亮度渐渐增加,不一会儿,裂开了一道金色的缝隙,像一条游动的金蛇。多日不见的曦光在跳动、挣扎。
邓小平内心的沉重,一下子缓释了许多。一场场春雨不停地下,曾使他担心长江的雨季会提前到来。一旦如此,江水暴涨,渡江将面临不可想象的困难。这是邓小平几天来最为焦心的事。
活动了一下手脚,做了两遍操,邓小平准备回村了。离村子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汊,邓小平看到陈毅和一群孩子蹲在河边钓泥鳅。南方水网交错,泥鳅、螃蟹、龙虾都是小孩子们的猎物。
“好喽,你们钓了半天,该轮到我喽!”陈毅眼馋地瞄着孩子们手上的钩子,跃跃欲试。一个后脑勺上留着一条小“尾巴”的孩子,有些不情愿地将泥鳅钩让给了陈毅。
“你不要抢人家的生意哟。”邓小平站在背后打趣。
“不是抢生意,是传手艺——这是我小时候的拿手把戏呢。”
邓小平笑着回了村子。
总前委指挥部设在一个三进三出的瓦舍里,如此威风的屋子,村子里不多。屋主王世鑫是个地主,他的大哥王世炎是汤恩伯京沪杭警备司令部情报科科长。
王世鑫夫妻住在瓦舍最里面一进,二进东厢房邓小平住。邓小平卧室兼办公室的隔壁是三间有着雕花木门窗的屋子,三张八仙桌并在一起,上面铺了一块白桌布,既是会议桌,又是饭桌。大屋的头进,东厢房住着陈毅,西厢房住着华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同,东西厢房中间为值班室。
邓小平端着一缸子白开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通常早上他批阅文件,起草文件、电报。陈毅的秘书是陶旭斌;舒同的秘书是林路;邓小平不带秘书,凡事他都是亲自动手,亲自处理,值班秘书只需将文件、电报送给他即可。
他在既是床头柜又是办公桌的一张两斗桌前坐下,点上一支烟,开始审阅第三野战军颁布的入城“三大公约”“十项守则”。
入城三大公约
一、遵守军管会及人民政府的一切法令和各种规定;
二、遵守城市政策,爱护市政建设;
三、保持革命军人艰苦朴素的传统作风。
入城十项守则
一、无故不得打枪;
二、不住民房店铺,不准打扰戏院及一切娱乐场所;
三、无事不上街,外出要请假;
四、马车不得在街上乱跑;
五、不准在街上吃东西,不得扶肩搭背,不准拥挤街头;
六、买卖要公平;
七、驻地打扫清洁,大小便上厕所;
八、不准卜卦算命,赌博宿娼;
九、不准封建结合,徇私舞弊;
十、不准在墙壁上乱写乱画。
“土八路”就要进城了。毛泽东已经进入北平城,第二、三野战军跨过长江也将向国民党的首都南京、国际大都市上海开进。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之日一直走着以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道路,跨过长江这道天险,从此将进入由城市领导农村的新时期。党的工作重心,由农村移到了城市。革命在全中国的胜利指日可待,共产党及其军队将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城市的舞台。作为中共中央华东局的第一书记,重任在肩,对整体部署既要有宏观关照,又必须看到细节在大局中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可疏漏。
门被推开了,陈毅带着两腿泥,哈哈地笑着:“同志哥儿,我们可以打打牙祭喽!”说着高高举起手上的一串泥鳅。
邓小平一看,兴致也来了。这两个四川佬都是美食者,嘴馋得很。“好得很嘛!中午咱就来个泥鳅氽豆腐!”邓小平高兴地说。
“个劳什子不好吃,要味道浓烈一些的。”陈毅想了想,“爆炒泥鳅丝如何?”
邓小平摇头:“泥鳅不比黄鳝,啷个能切丝爆炒?鲜味糟蹋了不说,准定要炒成一锅糨糊。”
“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争了。交给厨师,正好让他亮亮手艺嘛。”
邓小平身边不带秘书,但有一个厨师,就是一盘清水辣子,他也能整治得有滋有味。平常苦于不见腥荤,没有“用武之地”,如今陈毅这几条泥鳅可以让他展示一下了。
中午,一大碗鲜美的荠菜煨泥鳅端上了桌子。陈毅、邓小平刚拿起筷子,值班秘书进来,将一份中央军委的电报递给了邓小平。
总前委,并合刘、张、李,粟裕:
卯佳电悉。我们卯虞电询问你们一个月内江水情况是否会有大的变化,尚未获复。我们和南京代表团的谈判已有进展,可能签订一个全面和平协定,签字时间大约在卯删左右。如果这项协定签订成功,则原先准备的战斗渡江即改变为和平渡江。因此渡江时间势必推迟半个月或一个月。关于江水情形究竟如何,推迟渡江时间有何不利,望即告,以便决策。
陈毅见邓小平的神色迅速发生变化,不待他看完便凑上前看。
“和平渡江自然求之不得,但推迟渡江时间可万万使不得!”陈毅将手上筷子一放,接过电报又看。
邓小平点上烟,吱吱地抽了几口,一弹烟灰,说:“我们要把水情和推迟渡江时间的种种不利因素,迅速报告军委。”
午后,给军委的电报发出。
……前接虞电后即令部队调查江水情况,尚未获答复。顷据曾希圣等说,他们在长江边驻数年,每年阳历五月初开始涨大水。而且五月的水比七八月的还大,两岸湖区均被淹,长江水面极宽,届时渡江作战将产生极大困难。同时,现我百万大军拥挤江边,粮食、柴草均极困难。如过久推迟,则必须将部队后撤就粮、就柴草。所以我们建议,只有在能保证和平渡江的前提下,才好推迟时间;否则亦应设想敌人翻脸,大江不易克服时,准备推延至秋后过江。果如此,则从五月起的大军供应必须由老解放区重新准备,此点亦甚重要。按目前部队准备情况,立即渡江把握颇大。先打过江,然后争取和平接收,更为有利。
4
台上的秧歌剧《兄妹开荒》到了高潮,假装偷懒的哥哥被机智泼辣的妹妹捉弄得狼狈不堪,拱手求饶。剧情诙谐风趣,清新振奋。张治中笑得流出眼泪,使劲鼓掌。
这是四月七日,周恩来特地为南京的和谈代表安排的演出。演出结束后,张治中说:“真好!站在代表的立场,我不能鼓掌;但站在领会一种新艺术的角度,我始终是在笑着。我由衷地喜悦,这是我们民族的活力,有一种青春的质素在里面。”
张治中自四月一日到北平,接触了三轮车夫、饭店茶馆店员,还和大学生、中学生进行了交谈,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新鲜气息99lib?扑面而来。北平他并不陌生,春天依旧刮着干涩的风,风里裹携着来自塞外的黄沙。但无论走在街头的行人,还是忙碌着的男女,那富有弹性的脚步,那挂在嘴角的微笑,那舒展的眉梢,更有那大街小巷的欢庆锣鼓、秧歌队、腰鼓队,都真实确切地给人以“换了人间”的感觉。然而这并没有给他多少喜悦,他像被套在喜悦中的痛苦者,徒使痛苦加倍。
这种感觉临来北平前也曾有过。
那是三月三十日,他为和谈之事专程去溪口听蒋介石面谕后返回南京,应邀到立法院讲演。他的和平演说博得全场阵阵掌声,这是自国民党行宪以来,从未有过的热烈场面。面对听众的热烈情绪,他内心却十分痛苦。这些人赞成和谈,是因为他们对和谈抱着不切实际的奢望,以为可以“谈”出个划江而治的局面。国民党内无论主战的还是主和的,均缺乏对时局的清醒冷静的认识。他们不明白或不愿相信,国民党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战也罢,和也罢,要想挽回颓势,已不可能。
张治中内心的矛盾交织着,他的痛苦在于他既对国民党的失败有着清醒的认识,又对这个为之服务了二十余年的党仍一往情深,对蒋介石怀着知遇之恩。
来北平之前,三月二十九日,张治中执意再到溪口去一次,也是在这种心情驱使下成行的。当时屈武问他:“文白,这种时候去溪口,还有必要吗?”
张治中叹道:“这样大的事情,须总裁点头才行。他虽退居溪口,但力量还在他手上。若没有他的认同,和谈即使达成协议,也没用。他还是党的总裁,我们是党员,也有向他请示的义务。再者,从礼貌出发,临别看看他也是应该的。”
蒋介石接见了他,仍是优礼有加,但情绪的冷淡是明显的。溪口亦不是他上次去时的清静,从南京去的人很多,人人表情冷漠黯淡。有些人抹不开面子,同他敷衍几句;有的有意回避。张治中揣度,这种气氛可能与即将开始的和谈以及他扮演的角色有关。
蒋介石对国共的这次和谈,态度很微妙。他十分清楚,和谈是李宗仁挥舞在手、取媚于国内国际的旗帜。李宗仁的这种举措、努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划江而治。只要达到这个目的,桂系便能在江南半壁江山称孤道寡,蒋家天下便被桂系所取得。但蒋介石积多年政海宦波之沉浮,清楚政治交易场上的游戏规则绝对是你死我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余地。他断定李宗仁的梦想难以成真,故而他不出面反对和谈,而且作出支持和谈的姿态,因为他需要和谈来赢得他所需要的时间。只要和谈能拖至秋后或者夏末,正在装备的新兵团,二百万部队即可投入战场。
张治中回南京后,于四月一日率和谈代表团飞北平。无论如何沉重、艰难,他终于带着国民党过多的幻想与奢望,如同一只和平纸舟,驶向彼岸。
解放了的北平给张治中和南京代表多方面的心灵撞击,这种撞击在他见到中共首脑毛泽东时,更为强烈。
观看秧歌剧的第二天,毛泽东在西山双清别墅接见了他。当那熟悉的身影出现时,他看到的仍是穿着深灰补丁棉布衣服的毛泽东,和他四年前在延安看到的没有两样。他心里叹道:共产党的胜利是必然的,国民党的失败不是偶然的。
“文白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毛泽东笑容可掬地握住张治中的手,“谢谢你。一九四五年到重庆,承蒙你的热情接待。”
“没想到这次见到毛主席,又是为了谈判。”张治中不无遗憾。有半句话他没说出口,那就是,今天的谈判,双方的位置和四年前调了个个儿。
毛泽东笑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
这天毛泽东和张治中谈了许多问题,气氛活跃融洽,以致张治中谈着谈着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偏离了国民党官方的立场。
昨天,毛泽东在这间房子里接见过桂系的使者刘仲容。这是国共接触的另一个渠道,秘而不宣的渠道。世上的许多重大事件常常不取决于前台的热闹,而在于幕后的交易。刘仲容是被李宗仁派到北平与中共接触和谈的秘密代表,毛泽东亦欢迎他来。早在毛泽东初进延安的艰难时期,刘仲容就和毛泽东有过接触,也可以算作老相识了。毛泽东一见到这位湖南老乡就说:“老乡,你来晚喽!早来两三天,就赶上参加我们的入城仪式了。”
刘仲容忙道:“路上不好走,要穿过前线,火车开开停停。”
毛泽东感慨地:“十多年前,我们从荒凉的保安刚搬到延安的时候,你穿过封锁线来看我;这次我们从西柏坡山里刚进北平,你又穿过前线来看我。可见,我们不仅是老乡,我们还有缘分。”
“托毛主席的福啊!”刘仲容十分感动。
“我们没有福。我们从延安到北平,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直到今天的胜利,靠的是能吃苦,能克服困难。”毛泽东的神色严肃起来,“进城了,我不断给大家讲,我们不能学李自成。”
谈到南京政府有三种人,刘仲容说:“一种是认识到国民党失败的命运已定,只好求和罢战,这是主和派;一种是主张‘备战求和’,他们认为美国一定会出面干涉,只有赢得时间,准备再打,这是顽固派;还有一种人,既不得罪蒋介石,又不相信共产党,动摇徘徊,非常苦闷,这可以说是苦闷派吧。”
毛泽东很有兴趣,“李宗仁、白崇禧二位先生算哪一派呢?”
刘仲容停顿了片刻:“这么说吧,他们是既防范蒋介石背后下毒手,又怕共产党把桂系吃掉。如此,不得不和谈,以谋取‘划江而治’的理想局面。所以,白崇禧极力希望共产党不要过江。他估计共产党能抽出的渡江作战部队不过六十万,认为国民党凭着长江天险,以海空军固守,解放军想过江也不是那么容易。”
“白先生不要我们过江,这是办不到的。”毛泽东停下脚步,严肃地说,“我们能用于渡江作战的部队是一百万,而不是六十万。而且,我们还有一百万民兵。我们的民兵可不像国民党的民团,我们的民兵是有战斗力的。”
刘仲容说:“这是白崇禧估计不到的。”
“你还敢回南京吗?我可以为你打包票,保证你平安回来。”毛泽东打趣地问。
刘仲容笑了:“敢,他们还等着我从北平带回的消息呢。”
“好。”毛泽东又续上一支烟,猛抽一口说,“你回去可向李宗仁、白崇禧转告:一、关于李宗仁先生的政治地位,可以暂时不动,还当他的代总统,照样在南京发号施令。二、关于桂系部队,只要他们不出击,我们不动他们,等到将来再具体商谈;至于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也是这样,只要他们不出击,由李先生做主,可以暂时保留他们的番号,听候协商处理。三、关于国家统一的问题,国共双方正式谈判时,如果李先生出席,我也出席;如果李先生不愿来,由何应钦或白崇禧当代表都可以,我方则派周恩来、叶剑英、董必武参加。谈判地点在北平,不能在南京。双方协商取得一致意见后,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到时候,南京政府的牌子就不要挂啦。四、现存双方谈判代表正在接触,美国和蒋介石反动派是不甘心的,他们一定会插手破坏。希望李、白二先生不要上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的大当。”
踱了一圈步,毛泽东接着道:“另外,白先生不是喜欢带兵吗?他的桂系部队只不过十来万人,将来和谈成功,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建立国防军的时候,我们可以继续请他带兵,请他指挥三十万军队。人尽其才,对国家也有好处嘛。白先生要我们不过江,这办不到。我们过江以后,如果他感到孤立,也可以退到长沙再看情况。还不行,他还可以退到广西嘛。我们来个君子协定,只要他不出击,我们三年不进广西,好不好?”
这天毛泽东和张治中谈到将近中午,从全局谈到局部,由整体谈到细节。毛泽东看张治中似有难言之隐,便道:“文白先生,有话尽管说。我们是主张和谈的,不然也不会请你们来。我们是不愿打仗的,发动内战的不是我们嘛。只要李宗仁先生诚心和谈,我们是欢迎的。”
张治中沉吟了片刻,说:“据我观察,李宗仁还是有诚意的。他是以和谈上台的,和谈不成也于他不利。只是和谈条款中提到的战犯问题……就怕李宗仁签字有难处……”
毛泽东笑了。岂止是李宗仁有难处,你张治中这个首席代表也难得很,都摆脱不了溪口那个头号战犯的威慑。“文白先生说的所谓难处,我理解。为了和谈大局,我们可以考虑从和平条款里将那个战犯名字拿下来,你看如何?”
张治中没料到毛泽东如此宽宏,忙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毛泽东说:“这些天双方的代表接触一下,交谈交谈,待和谈方案拟好,正式谈判就容易了。”
张治中点头,问道:“如果组建联合政府,国民政府当将权力交给新政府吗?”
毛泽东说:“联合政府还不知道何时成立,或许两三个月、三四个月都说不定。在这段时间,南京政府当照常行使职权,不要散掉了——大家都跑了,南京就散了。”
张治中由衷地说:“我们没有遵循孙中山先生的遗教进行建设,我们愧对国家,愧对人民。今后你们执政,责任是重大的。”
“今后,我们大家来做,是大家合作的。”毛泽东对这位南京政府的首席代表说,“当前,重要的是共同一致地来结束战争,恢复和平,以利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伟大的生产建设,使国家和人民稳步地进入富强康乐之境。”
“是的,是的。毛主席的一席话使我进一步理解了共产党的襟怀,我想我们的合作是大有希望的。”张治中对毛泽东的宽宏大量、大德大仁感到无比欣慰。
不知不觉四个小时过去了,毛泽东留张治中一起进午餐。张治中得知毛泽东昨晚工作至拂晓,不忍再打扰,便谢辞了。
四月二日至十二日,双方代表先进行个别商谈。习惯夜间工作的毛泽东,生活规律全被打乱。
与此同时,来自江边的电报,沉甸甸地,一份一份,接踵而来,送到毛泽东手中。先是总前委,接着是二野、三野,字里行间透着急切与焦灼。
二野报告:
据多方调查,长江水势自清明节即逐次上涨,(据十五军实测,三月二十六日至四月四日十天内,上涨五十一公分)。四月末五月初即加速上涨;六月上中旬,即达最高涨期。且夏季南风大起,雨多、流急、浪大,对我渡江阻碍甚多。目前我军粮食已感困难,久则师老志衰。还是以四月十五日渡江为宜。
三野报告:
长江下游四月为黄梅雨季;现已到桃汛,江水日涨;五月即属雨季。如延长一月,将发生以下困难:一是现有船只三分之一是内河船只,在江中行驶困难。二是雨季稻田放水,部队展开不易;江面过宽浪大,江阴下游无法渡江;甚至十兵团方面只能做钳制佯攻方向。三是粮草困难,烧草尤其困难。四是部队已进行各种动员,如延期过久,在心理上会增加某些疑虑。
军情紧迫,时不我待。江水、雨水、粮草、军心,均不宜过长地推迟渡江的时间。就此午夜中央专题开了紧急会议,大家的意见一致认为本月十五日渡江已是不可能,就目前和谈情况,最快亦须五至十天。
此举重大,渡江作战的胜负决定了中国革命全面胜利的到来或推迟,关系到整个民族的命运和千百万官兵的鲜血与生命。
十一日早晨五时,毛泽东以军委名义,致电渡江总前委,刘、张李、粟、张。
(一)依谈判情况,我军须决定推迟一星期渡江,即由十五日渡江推迟至二十二日渡江,此点请即下达命令。
(二)按照总前委灰未电,阳历五月初开始大水,则由卯删至五月初,尚有半个月至二十天未发大水。我军从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五日十四天内渡江完毕,似乎并无不利情况。是否如此,请总前委、刘、张、李、粟、张即日电告自己的意见,以凭决策。
(三)现南京主和派(李宗仁、何应钦、张治中、邵立子、于右任、居正、童冠贤及行政、立法、监察三院大多数)正在团结自己,准备和我们签订和平协定,共同反对以蒋介石为首的主战派。此种协定,实际上是投降性质,准备十五日或十六日签字,签字后两天(即十八日)公布。公布后,对于主战派及江南敌军,估计必起大的瓦解作用。
(四)和平签字并公布后,李宗仁、何应钦须有数天时间(即十七日至二十一日),说服汤恩伯及江岸敌军向后撤退若干公里,或让出某几个地段给我军。
(五)我们方面,则协定公布后尚有数天时间,即十八日至二十一日渡江(协定规定签字后立即开始实行),对于南京政府及江南军民表示仁至义尽。对方如有反悔,曲在彼方,我则理直气壮。
(六)我方立脚点,必须放在对方反悔上面;必须假定对方签字后不公布,或公布后不执行。那时我方的损失只是推迟了七天渡江时间,此外并无损失。
(七)假如政治上有必要,还须准备再推迟七天时间,即二十三至二十九日,但此刻不作此决定。
(八)你们下达推迟渡江至二十二日命令时,不要说是为了谈判,而要说是为了友军尚未完成渡江准备工作,以免松懈士气。
(九)总之,四月下旬必须渡江,你们必须精确地准备一切。
(十)每日联络,随时电告你们意见。
第三十一章 大江东去
一九四九年四月
南京 瑶岗 北平
1
南京的四月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满城的梧桐树张开了如篷的绿荫;一株株玉兰树绽放着洁白硕大的花朵;东郊中山陵满坡满山的梅花飘舞着如雪的落英,纷纷扬扬,香飘十里。
李宗仁流年不顺,无心赏春。月初送走了和谈代表团,九日刘仲容秘密返回南京,但带来的毛泽东的口信并不令人满意。白崇禧更是愤懑激烈,当他听到毛泽东说他很能带兵,将来成立中央政府,人尽其才,请他指挥国防军时,他冷笑一声,说:“算了吧!让我当降将,绝不可能。他们果真有和平诚意,就不要过江嘛!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步也不能退让,绝不退让!绝不退让!只要不过江,一切好说;要过江就什么也别说了,打就是了。”
刘仲容未料白崇禧的火气如此之大:“健公,恕我直言,要是我们能打,就不会有这次谈判了。既然不能打,毛先生开的这些条件不能说不优厚。我这次到北平感到共产党对和谈还是有诚意的,在不少条款上都做了让步,而且,这都是以德公和健公你为对象才做的让步。共产党是战胜者——有句话也许不当讲,战败求和原本就不易——现在共产党已经敞开的大门,不要用我们的手再关上。”
白崇禧怒不可遏:“你怎么给共产党当起说客来了?我们怎么不能打了?我们百十万部队,我们的空军、海军,都是吃素的?我可以告诉你,美方已经答应支援德公,美国不会袖手旁观!中共敢过江,就会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和谈不是投降,不能气短,不能听人摆布!他们要过江,就让枪炮去谈吧!”
李宗仁听白崇禧说到美国,心里一颤,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说不清什么滋味。
前些日子,百般无奈的李宗仁也是急乱了神,突发奇想,谋划了一个激将法,想刺激刺激美国。他派了手下试探着和苏联接触,欲达成一个由苏联出面调停内战的协议。不料美国根本不买账,司徒雷登戏称李宗仁向苏联“暗送秋波”,形同一个低贱的娼妓。结果鸡飞蛋打,两边都得罪了。没办法,李宗仁又硬着头皮登门拜访那位曾经和他有过不错私交的美国大使司徒先生。
李宗仁面对隆鼻灰目的司徒雷登,哀求般地说:“老朋友,重提一个老话题,希望贵国能借给我的政府十亿美元;不行的话,五亿也可,帮助制止日益恶化的通货膨胀。”
司徒雷登很直率:“对不起,关于美元的事,国务院已经作了答复,我想我不必重复了。”
国民党战和两难,美国对国民党也到了取舍两难的境地。尤其当美国明白他们鼎力扶持的这个代总统不过是块空招牌时,对国民党政府的热情更是降到了零点。当这个没有希望和廉耻的政府反复向他们伸手要美元的时候,他们那种鄙弃的神色仿佛是说:要肉吃吗?那么首先证明你有咬人的本领啊!
不过,共产党的渡江计划还是促使美国政府产生了一点怜惜之心。四月十四日,美国国会通过议案,决定将一九四八年四月三日所通过的《援华法案》延期至一九五〇年二月十五日,以为该法案拨款四亿美元中尚未动用的五千四百万美元继续援助国民党政府。
李宗仁摇头苦笑,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2
渡江和谈判紧密联系在一起,几天来军委的电报一个接着一个,谈判前景忽明忽暗,渡江日期一推再推,总前委不得不面对漫长的等待。雨一个劲儿地下、下、下,河汊水网涨满了水,瑶岗的田野迅速膨胀、积水盈尺。
邓小平的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凭窗而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烟一支接着一支。渡江作战的担子有多重,邓小平两肩称得出。由湖口至上海八百里江防线上有国民党的二十个军,他们不但在装备、火力上居于优势,且有海空军的配合。双方对比,国民党的军队是以逸待劳,解放军是攻坚冒险。一易一难,悬 6b8a." >殊有如霄壤。态势上,国民党是隔水设守,长江天堑屏障一般挡在前面,宽处达十华里:而解放军要越江而过,凭借的只是打渔的小木船,且为数不多。除此之外,解放军最不利的是,不动则已,一动就使自己陷入背水作战的局面——此乃兵家之大忌。以上等等已属不易,如果渡江时间一拖再拖,长江的雨季再提前到来,后果将是不可设想。
邓小平接连抽了三支烟,在桌前坐下,一脑子的事,却不知从何做起。
陈毅审阅完了《第三野战军政治部关于新区筹粮工作的指示》,信手抓起一本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href='4124/im'>《白夜》。他看了没几页,将书一丢,骂道:“个老子,啥子天气嘛!”说着拎起一顶斗笠,出门去了。
他在村外转了一圈,路过一间草棚,一猫身,走了进去:“王秀才,下盘棋如何啊?”
被称为“秀才”的王哲宝确实是前清的秀才,知书达理的一个人,因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弄得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樓栖在一顶破草棚里。陈毅一进门,一股霉腐臭气冲鼻而来。王秀才正蜷卧在地铺上哼着黄梅小调看《聊斋》。
“哎哟!陈团长光临寒舍,不敢当,不敢当!”王秀才一推身旁的破烂,请陈毅在他的地铺上坐下。
“王秀才的黄梅戏唱得很有味道嘛。”陈毅笑道。
“陈团长还能听出这是黄梅调?”
“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上台演过戏呢,黄梅调也能唱几句,不过唱得不好,不如我的棋术。咱们还是书归正传,下棋。”
王秀才也不谦让,摆开阵势就“杀”了起来。
第一次和陈毅下棋,是王秀才找上门的。他自报了家门,说听说陈团长是位棋圣,前来讨教。陈毅说,棋圣不敢当,倒是三岁时就下“裤裆棋”了。
此时陈毅一面下棋,一面打量这个蜗居,一眼看到墙上王秀才自题的对联:
借一升吃一升升升不断
拉新债还旧债债债不清
“对得很好嘛。”陈毅说,“如果不抽鸦片,辛勤劳作,还用借债吗?”
王秀才一怔,脸刷地涨红了,举着棋子半天放不下。
陈毅继续道:“贩卖鸦片,罪在蒋介石反动政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关键还是事在人为嘛。”
“是,是,都怪自己,怪我自己……”王秀才满面羞惭。
陈毅一面示意他继续下棋,一面说:“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钢……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你知书达理,这个记得吗?”
“记得,记得,梅尧臣《宛陵集》上的。陈团长真好记性啊!”
陈毅看了看尴尬万分的王秀才,笑道:“那好嘛,戒鸦片也要有‘可杀不可苟’的决心。马上全国解放了,人民政府需要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噢!”说着递过一支老刀牌香烟。
王秀才躬身接过香烟,趁机擦去满脸虚汗,这才把手中举而未定的棋子向前跨了一大步。
二人下得正酣,邓小平派人来请陈毅。
陈毅撂下棋子即回。
一进那个三进瓦舍,邓小平就递给他一个记录本。那是广播监听记录稿,邓小平在其中发现了一条很有价值的新闻:汤恩伯在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内成立了由他自兼主任的政务委员会。
邓小平说:“如此看来,他们是不想在和平协议上签字了!”
陈毅看毕点头道:“你分析得有道理。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有把他们打得招架不住,才有和平的可能。”
邓小平、陈毅当下决定将谭震林、王建安、宋时轮找来,一起开会研究。两个小时后,总前委给中央军委的电报发出。
军委并二野、三野:
……我们找谭震林、王建安、宋时轮三同志来,商量结果。
(一)我们一致认为,以确定养(二十二)夜开始,不再推迟为好。而且夺取北岸敌桥头堡及江心洲,必须与正式渡江紧密衔接,不宜停顿,否则将给敌人以调整部署时间,增加我们的困难。而在政治上,我们估计敌可能采取拖延政策,以便团结内部做最后抵抗。此种征候,似已日益明显。今天南京广播,在汤愿伯总部之下组织京沪杭政务委员会,汤兼主任,谷正纲、邓文仪等为常委,即其具体步骤之一。故真正解决问题,只有在我们渡江成功之后才有可能。所以在政治上无绝对必要的条件下,务请不再推迟至有(二十五)日。因为前方困难甚多,延长一天时间增加一分困难,不但影响士气,人民不安,特别是我们各个有利渡江的地点都暴露了。?
(二)我们审慎研究渡江有把握。现芜湖、安庆段九、七、三兵团准备均属充分,至少有一处必能首先成功。只要一处成功且能立稳脚步,其他各处即可随之成功。
该电是这一天总前委就渡江问题,向中央军委发出的第三份电报。长江似一根敏感的神经,横在国共两党之间;又似一副道具,摆在国共和谈的谈判桌上。
3
和谈半个月,解放区和国统区的鲜明对比,人心的向背,从共产党报刊传来的国内形势发展情况,与中共首脑的接触,种种熏陶和启迪,南京代表的思想感情由量到质迅速发生着变化。
四月十五日晚七时,紫禁城勤政殿朱门洞开。国共两党和谈代表经过五天的正式谈判,今晚将给这次谈判画上句号。
周恩来将《国内和平协定》的修正稿递到了张治中手里。张治中注意到,这份文件中已删去“草案”的字样。周恩来说:“这个协定是定稿,是不能改变的,南京政府同意就签订。但无论签订与不签订,到四月二十日为止,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立即渡江。”
张治中问:“那么,这是最后的文件,只能说同意或不同意?”周恩来点点头:“可以这样理解。这是我们最后的态度。”
张治中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吐了口气,说:“也好,干脆!”
四月十六日,南京代表团派黄绍竑和屈武携带《国内和平协定》回南京。
派这两个人回去,张治中是有考虑的。黄绍竑是桂系的巨头之一,对李宗仁、白崇禧有影响力;屈武为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之女婿,便于做南京政府上层的工作。
临行前,周恩来特地去南京代表住的六国饭店与黄绍竑、屈武话别。周恩来对黄绍竑说:
“季宽(黄绍竑字)先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我们等你回来。请你转告李德邻先生,希望他能飞北平来签字。”
黄绍竑说:“依我看,协定能否签得成,至多是五十对五十的希望。也许更少一些,但我会努力去办的。”周恩来点头:“毛主席祝你和屈武先生一路平安。毛主席说跟你相约过,等签订了协定,你们要填词唱和呢。”
黄绍竑显得很激动,说:“周先生,不管协定签不签得成,我都要回来的。”
“好,好。”周恩来说,“为了表示我们对和谈的诚意与对桂系的希望,我们释放了白先生的海竟强师长,明天你带他一起回去吧。”
黄绍竑带回的《国内和平协定》令南京政府大失所望。李宗仁一夜未眠。专程从武汉飞到南京的白崇禧,看完协定往台上一拍,冲着黄绍竑喊道:“真难为你,像这样的条件也带得回来!”
黄绍竑声调也不低:“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中共接受了我方所提四十余处修正意见的一半还多。”
“就是一百条又如何?我的条件就一条!”
“什么?”黄绍竑冷冷地看着激愤不已的白崇禧。
“共产党不过江!”
“健生,”黄绍竑嘴角不经意地挑起一丝嘲讽,“我们说话还是现实一些,明白自己的处境。这种强硬态度在抗战刚结束的时候可以,在如今已是有些滑稽了。”
“你什么意思?!”白崇禧拍案而起。
“你不必考虑我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没有用。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这个协定书,毛泽东、周恩来的意思全在上面了。无论我们签不签字共军都要过江,而且,限定在四月二十日前答复。”
白崇禧怒不可遏,一声冷笑:“嗬!若不看人,我还以为这是共产党的代表在跟我说话!黄季宽,你有没有搞错?你是政府派出的代表,理应代表政府立场!据说政府还有‘腹案’为据!你黄季宽和张文白不仅有负重托,屁股还坐错了椅子!我告诉你,你也好,张文白也好,历史会记下你们这一笔的!”说罢摔门而去。
一口一口品茶的何应钦这时冷冷地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协定,还美其名曰‘和平协定’。德公,你看怎么办?”他斜了>李宗仁一眼。李宗仁打禅一般坐着,默不做声。
何应钦见李宗仁久不开口,又道:“行政院开个会吧,总归是件大事。”说罢告辞了。
客厅里只剩下李宗仁和黄绍竑。一盆杜鹃花不解人意地在窗下开得火爆热闹,上百朵茶杯大小的粉白色花朵竞相怒放。
“德公,”黄绍竑在厅里踱了几步,走近李宗仁,“作为首脑,当断即断。当断不断,遗恨万年。中共的条件虽说有些苛刻,但还在八项条件之内嘛。桂系如果在这最后关头再失去机会,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难呐……”李宗仁半天吐出了两个字。
他这个代总统何止一个“难”字了得?他是和谈的倡导者,如今这样一个协定,就是他签了字,蒋介石不理睬,还是废纸一张。更难的是,白崇禧的日益坐大,大有与他平起平坐之势。若是他断然在这个协定上签了字,不仅意味着与蒋介石彻底决裂,还有和白崇禧势不两立的可能。而和兵权在握的白崇禧对立,就意味着与桂系分裂。从最近的事态看,白崇禧的屁股似乎正悄然向蒋介石挪动。不久前,他在给第三兵团司令官张淦的密电中称:“吾人今日爱护五千年历史文化,为保证人民自由的生活方式,应在三民主义共同信仰基础下,不分地域,不问党派,团结一致,作殊死斗争。尤当支持中枢作有效之决策。否则人自为谋,分散力量。古今多少失败惨痛的历史教训,转瞬落到吾人头上矣!”
李宗仁既不能伤及蒋介石,还要关照自己集团首脑的情绪。
“德公,”黄绍竑声调低沉地说,“咱们一定得头脑清醒啊,绝不能与蒋介石同呼吸共命运。蒋介石最后还是要退保台湾的,我们呢?形格势禁,没有别的路可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说着他有一些动情了,“你我和健生,自投军校就是同窗,投入军旅又为同志。我们几十年来生死相依,风雨同舟,患难共济,才有我们桂系一片天地。德公若出面与中共签署和平协定,便可在联合政府有副主席的席位,我们广西子弟也可保全下来,确保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土改。这几项对我们都还是有利的。事到如今,我们要面对现实,思谋自全之道了!……”
李宗仁摆摆手:“我对个人去留并不计较。我是力主和平而上台的,如果求和不成,我将毫不犹豫地卸职归田,以谢国人!”
第二天,李宗仁便派张群乘专机去了溪口。蒋介石一看协定的内容,嘭地一拍桌子,骂道:“文白无能,丧权辱国!”
和谈的气球在中国的上空耀眼地飘浮了几个月,就这么嘭的一声,破裂了。
四月十九日,电台广播了中宣部部长程天放的答记者问:“和平的希望黯淡。如果共产党过江,国民党不会投降,而是抵抗。是成功还是失败,要靠我们的努力。反对渡江是国民党决策者一个月前就决定了的,这一立场今天才宣布,盖因在此以前发表恐危害和谈。”
这代表了南京政府的态度,更是蒋介石的态度。溪口的所有电台电波狂放,一系列命令,甩开李宗仁直接发向一线各个将领。
北平的毛泽东、朱德慨然应战,签发了全军总动员令——《向全国进军的命令》。
——奋勇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国人民,保卫中国领土主权的独立和完整。
——奋勇前进,逮捕一切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不管他们逃至何处,均须缉拿归案,依法惩办。特别注意缉拿匪首蒋介石。
——向任何国民党地方政府和地方军事集团宣布国内和平协定的最后修正案,对于凡愿停止战争,用和平方法解决问题者,你们即可照此最后修正案的大意和他们签订地方性的协定。
——在人民解放军包围南京之后,如果南京李宗仁政府尚未逃散,并愿意于《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我们愿意再一次给该政府以签字的机会。
第三十二章 钟山风雨
一九四九年四月
长江两岸 南京 北平
1
新中国诞生前的又一次大阵痛开始了,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上最神圣的时刻。绵延亘古的长江此时犹如一把启动新中国的金钥匙,弯弯曲曲苍苍茫茫澎湃激荡横在渡江大军脚下。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野战军一百二十万渡江部队,已经集结于江边。东、中、西三个集团,分布在蜿蜒一千公里的长江北岸。碧蓝的天空,轻柔的白云,红日映着一江春水,好大的一个晴天。一切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宁静。江堤上,大炮稳稳地蹲在阵地上,炮口沉默着。炮手们在隐蔽部里,嘴上叼着黄黄的油菜花,消磨这难耐的大战前的悠闲时光。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窝一窝停泊在隐蔽场里,挤得水泄不通。船只披着伪装,一身青枝绿叶,俨然一片葱茏的灌木丛。这是它们最后一个闲暇的白昼了。
夜幕落下了。百万雄师,千军万马,骤然从地下跃出。如大海初发的春潮,如天空中涌起的风云,在纵横上千里土地上,奔涌着一片烟尘滚滚,热浪腾腾的人海。
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路纵队。只见所有的村庄、圩埂、大路、河堤、桥梁……尽是人,走不完的人;尽是队伍,不见头不见尾的队伍,漫山遍野,铺天盖地,源源不断,波澜壮阔。
在这江水一般的人流中,没有歌声,没有军号,没有呼喊;有的只是急促矫健的步伐,整齐严谨的秩序,沿着不同的道路,向着一个目标——长江江岸,衔枚疾进。他们肩上的枪械擦得乌黑油亮,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生发油气味。他们那稳健的步伐,压不住他们心底的激动,像夜色无法将四月的春光掩盖一样,从那嘴角眉梢流露出来。连排长们,把手中的指挥旗当手杖拄着,强装个安闲自在的姿态走路。但是,那旗杆偏偏把他们的心思泄露出来,尽找那路边的野花和小树枝敲打。
走在队伍中的秦基伟恍惚觉得,大地在脚下微微抖动了。他不知道这是千万人矫健的脚步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动,还是自己身上血液奔流引起的错觉……他向往多年的长江,就在几里外了。这条流淌着不尽的神话、传奇、故事,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浩瀚之水,是何样的风范呢?
他听到前面两个战士的对话:“哎,听说燕子过江嘴上衔根小棍,你知道为啥吗?”
“长江太宽呗。燕子一路要歇好几回,就衔着小棍凫在江面上。”
现在他们都成了过江的燕子,只是嘴上那根“小棍”经过半个多月的锤炼,变成了竹子,放在了胸中——“胸有成竹”了。
先于渡江大军行动的,是安徽百姓成千上万辆的独轮手推车、肩挑担。在这些车上、担子里,堆着军粮、弹药、麻袋、草包、绳索……一应前线将士要用的物资。从四月上旬起,江淮之间纵横数百里的乡村大路和田间小道上,便响起了独轮车的咿呀声,竹扁担的吱呀声。白天,赶海一般的独轮车在土路上卷起一团黄尘;入夜,车上千万盏小马灯,串连成一条闪闪烁烁的金黄色长线,像落在地上的一条银河。渡江在即,这条流动的“银河”随着大军的前移向前延伸,一直“流”向长江。
站在江边的秦基伟眼前一亮,看到一个推车的姑娘头上插了一簇映山红。一种熟悉而久别的温馨,在这个大别山的儿子胸中像长江浪涛一样冲撞着。家乡的女人在她们喜悦的时光,常常用火红的杜鹃花装扮自己。这种漫山遍野开放的花儿带着山野的纯净绚丽,热烈大胆豪放,极像皖地既纯情又妩媚的女子。
姑娘的身旁是个挎篮子的老大娘,捣着两只裹过的小脚走得急忙,那披散在耳边的白发使秦基伟的眼窝一下子潮湿了。他走上前去,拉住老人的手:“大娘,您的脚管不管?歇歇吧。”
“管哩,裹了四层脚布哩!”
这是一个让中国人铭记一生的时刻,有如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冀盼交织阵痛,喜悦伴随着不安,天堂联结着地狱。
刘伯承从桐城指挥部给他的亲密搭档、战友邓小平打电话说:“邓政委啊,这里的父老乡亲们正为部队送行呢,敲锣打鼓,人像海潮一样噢!”
瑶岗,渡江战役总前委秘书陈麒章,正忙碌着下发文件。为这些文件的印刷、装订,他可是脱了三层皮。他手上忙的已经不是关于渡江的文件了,而是《华东局关于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华东局关于江南新区农村工作的指示》……总前委书记邓小平指示,这些文件一定要在渡江前发下去。
中集团的谭震林“谭老板”背着手站在指挥部的地图前,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十几部电话机,铃声此起彼伏,作战处长、科长、参谋不断地向他报告:“十二军渡江准备完毕!”
“十五军渡江准备完毕!”
“第四兵团准备完毕!”
“中集团准备完毕!”
“西集团准备完毕!”……
总攻的时间到了。
率先渡江的是中集团的二十七军。是夜,无数只渡船在江面上展开,满江尽是闪烁不定的小红灯。这种糊了一层红纸的小马灯挂在船尾,是水上的联络讯号。随着波涛起伏,小红灯撒满江面,呈现出旖旎绚丽的战争奇观。
江北岸掀起猛烈的炮火风暴。极目望去,大江南北,到处是炮弹爆炸的火光在迸射、闪跳,时而像春雷在云间滚动,时而像地震海啸天地倒翻。大地在颤抖,江水在号叫。热辣辣的气浪里,树木、芦苇、江滩、水流变得猩红一片,跳动、摇晃……
船到中流,浪大流急,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炮声在空旷辽阔的江面和天空回荡,像一万只巨大的洋铁桶,被上万人踢蹬得满天乱滚,发出空洞的噪音。
炮火在继续延伸,它的威力可延伸至江南岸纵深十五公里地带。由于有皖南游击队、渡江先遣大队、保五旅提供的江防情报,炮弹发射点“有的放矢”,命中率极高。十几分钟后,江南的大炮就哑声敛气,没有了动静。
一营接近江岸了。岸上几座被炮火削了顶的碉堡像半截烧煳的大树桩,疯了一般扫射报复,打得战士们抬不起头。营长董万华挥动着挂了彩的右臂,指挥部队强行登陆。划在最前面的是三连五班,紧跟在后的是二班马家的船。第一船战士全部牺牲在滩头,第二船在“指挥船”的掩护99lib.下登上南岸,接着是第三船、第四船……
当二三五团在矶头山、大盖山与敌八十八军激战正酣时,二十七军军长聂凤智短小精悍的身子一跃,稳稳地站在了江南的土地上。
他回首望去,大江东流,万船争渡,浪滔滔,波鳞鳞,一派千古奇观!长江,这条中国第一大江,亘古奔腾,大军难渡。一千多年前的魏丞相曹操,率领八十三万人马,被阻长江北岸,船焚兵损,落荒而逃;八十多年前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带领将士转战数省,最终被困于长江上游,全军覆没。历史在这里上演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活剧,留下了一代代英豪壮士深深的遗恨和无限的悲怆。今天,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不仅从此改变了长江天堑的历史,而且正在改写整个中国的历史。
这一夜,中集团三个军十余万人渡过长江。长江南岸国民党经营了数月的防线,被撕开了一条二十多公里长的大口子。
江南的整个长江防线被撼动了。
瑶岗总前委指挥部整夜灯火通明前面两进的厢房里发报机嘀嘀嗒嗒响个不停。中间的厅房里,邓小平手里攥着一把桥牌,不紧不慢地踱着步。秘书陶旭斌估算了一下,这一夜邓小平踱的步子加起来有二十公里。陈毅拿着话筒不松手,可着嗓门吼叫。
屋主王世鑫半夜起来解手,听到陈总团长吼道:“冲上去!一定拿下来……长江是我们的!”接着叭的一声。
第二天清晨,天井里一片笑声,出出进进的人很多。王世鑫经过天井,只见陈毅披着黄呢大衣,高兴地说:“老王,昨天夜晚我们的大军打过长江喽!”
王世鑫说:“那好,太好了。昨晚我听到您对着炮台发怒呢!您这一怒,蒋匪兵就统统跪在长江沿儿上投降了。”
陈毅哈哈大笑。警卫员说:“大伯,那不叫炮台,是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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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恩伯的绿吉普车终日在长江防线上疾驰,四月上旬到了芜湖至铜陵段,得知八十八军军长马师恭留下一纸辞书,不告而别。八十八军是顶替上个月投诚江北解放军的一零六军而被调到这里的,不料又出了这种事。目前整个八十八军群龙无首,乱成了一窝蜂。无奈之下,汤恩伯只好将二十军调了来。四月十七日他又来视察,这个在整个江防线上算得上是“有令则行”的二十军,竟在十多天的时间里还没完成调防交接。汤恩伯治军以严著称,然而值此艰难之秋,军心浮动,投诚、起义、倒戈时有发生,对于这样一个尚能指挥得动的部队,他不能要求太多。吞下一口气,次日他驱车到了刘汝明的防区。
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全是一线横陈,没有纵深配置,没有后备应援。汤恩伯一看就明白,这个“老兵痞子”打的是“开溜”的主意。汤恩伯没把刘汝明看错,刘汝明也把汤恩伯的江防部署看得清清楚楚。国军精锐悉数集中长江下游,蒋介石真心实意守的是上海。像他这样的杂牌军摆在长江中段,不过是以牺牲实力为代价,绊绊共产党的脚而已。刘汝明不傻,江防是老蒋的,兵是他自己的。只要有兵有枪,谁也奈何他不得。他的意图很明确,就是保存实力。所以汤恩伯指责他的江防部署时,他淡淡一笑,说:“汤司令长官,我刘某虽无能,但总还是吃了这么多年军粮,对于纵深配置和后备应援还是懂得的。可是一个萝卜百个坑,我用什么搞配置和应援?要不你再给我一个师,怎么样?司令长官,再给一个师?”
汤恩伯真想立马将这个流氓给撤了、崩了,可是他能做的只是冷着脸命令刘汝明把这段二百里江防守好。他的这个命令是何等的苍白和无力,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四月二十一日拂晓,刘汝明接到下属第五十五军七十四师师长李益智报告,说共军已在他们的侧翼铜陵以东八十八军正面大举渡江。刘汝明立即召开师以上军官会议面授机宜:“共军大举渡江已经开始,各位切记两个字,一个‘好’字,一个‘巧’字。什么意思呢?不要急,听我一一说明。你们都知道,我们这次的对手又是那个刘伯承刘瞎子。这也许是天意,没办法呀。但是你们也不要怯他,他们这次是背水作战,刘伯承的这战术、那战术,在长江上全没有用。他们也有一个字,那就是‘渡’——没有舰船不好渡,长江天堑不好渡。我们弄好了这次也许能雪耻复仇,一吐几年之恶气,让那个刘瞎子掉进长江喂江猪,这就是‘好’字。但作战之事,风云难测,刘瞎子鬼点子又多,我们不能不做第二种准备,那就是一个‘巧’字。那就是一旦情势不对,立即后撤,放弃阵地,保全实力。但是,”刘汝明快速扫了一眼在座的各位,“施行‘巧’字战术时,一律不准用无线电,尽量口头下达,不得已时就用电话。明白了?”
明白的、不明白的,个个点头。其实刘汝明的用意不难明白,不用无线电,一则怕被解放军窃听,二则不让九十六军军长于兆龙知道。九十六军撤得越晚,对他们越有利。
会议结束不久,江北岸的大炮响了。开始刘汝明还以为是例行公事,打几炮就完了,一是刘伯承惯于夜间动作,而现在日头还挂在天上;二是所得到的情报全是刘伯承月底渡江。哪知大炮越打越猛,没完没了,打得江岸各处守军无法抬头。无线电、电话骤然大作,纷纷请示:“钧座示意,是打‘好’字,还是打‘巧’字?!”
四月二十一日,东、西两个集团同时在西起马当、东至江阴的一千二百华里的正面发起总攻。
下午四时四十五分,炮火首先实施效力发射。一时间天和地全被烧红,滚滚长江没有了流向,几层楼高的水柱鳞次栉比,变成了千古奇观的大喷泉。随着一排排炮弹腾空而起,天空飞蹿着各种各样的啸叫。对岸香山脚下的灯塔冒出一团白烟,轰然坍塌。又是几排炮弹,对岸黄土冈跳了几跳,黄土冈上刘汝明的大炮陡然失声。炮兵手上有皖南地下党的情报图,可算得上是“有的放炮”。刘伯承在渡江战役中,将他的作战艺术发挥得炉火纯青,集中绝对的优势炮火与兵力以达成局部的绝对优势,将对渡江威胁最大的敌炮兵阵地、碉堡,十之八九予以摧毁。
第二野战军的指挥部设在桐城中学。桐城地处大别山东麓,“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纵川”。建城一千二百余年以来,诗艺文苑群芳云集,学林宦海鸿儒荟萃。境内大龙山脉蜿蜒起伏,湖川河网纵横交错,为理想的屯兵之地。创办于一九〇二年的桐城中学,一方巨匾上铸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勉成国器。刘伯承的指挥部就设在匾额右侧的图书馆里。在这里,刘伯承完成了渡江作战的构想。他以奇兵制胜,将渡江部队登陆的地点大都选择在不便登陆的险要地带,以达出敌不意之目的。这种大胆的谋局,连最能理解刘伯承意志的参谋长李达鼻尖都沁出一层汗珠。
二十一日十六时三十分,所有作战命令下达完毕,作战室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煤气灯的吱吱声。刘伯承端起一碗茶水,拿起一本柳公权的字帖,一口一口地啜着,一字一字地品着。李达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一手握着醋瓶,一手拿着大葱,一口醋一口葱喝着、吃着。这是山西人李达的“咖啡”,是他在长期作战的极度疲惫中发明的提神“神品”。煤气灯下,二野的副政委张际春在看作战处处长姚继鸣作的《阵中日记》。
电话铃骤然响起,第一位从江边打电话来的是南下时任十一军参谋长的杨国宇,他那抑扬顿挫的四川调由于过分激动听起来愈加生动活泼:“我们的大炮打过去喽!个老子激起的水柱子硬是有几十丈高哦!现在我们开始渡江喽!”
十八时,李达向军委、总前委发出第一份前线报告:
二野于马(二十一)日十七时开始全线渡江作战,刻渡南岸者三兵团两个团占领乌沙闸以西阵地;五兵团一个团占领?黄石矶以南高地。余在续渡中。
当夜二十时, 53d1." >发出第二份前线报告:
我二野刻已知渡南岸者计三兵团七个团,五兵团两个团。
当晚二十四时,发出第三份前线报告:
(一)我三兵团刻已渡过四个师,预计明养(二十二)日拂晓十一、十二两军可全部渡完;(二)五兵团之十六军已渡过两个师,预计明养日拂晓前该军可渡完;(三)四兵团情况待报。
第二野战军四兵团十五军军长秦基伟头顶着一个大斗笠,两腿泥水,站在华阳镇江堤上。天下着牛毛细雨,江面一片迷蒙。黄昏时分的炮击首发将江对面的灯塔摧毁,敌人的“眼睛”瞎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数百只战船出华阳渡口入江,沿江堤一溜儿排开,如开弓之箭,只等一声命令。
美中不足的是这天没有风,十几丈高的桅杆上光秃秃的,风帆派不上用场。秦基伟好不甘心,将头上的斗笠一甩,扬起脸望着黑幽幽的天空。忽然间,江面上一阵水浪声,呼呼的东北风不期而至,将那地上的斗笠刮得陀螺一样旋转。
战士和船老大们简直不敢相信,几秒钟的沉寂后,江堤、江面一片欢呼声:“老天爷有眼,共产党有福!”“起渡!”
秦基伟一声令下,四十四师突击船队扯起风帆,百船争渡。刹那间白帆一片撒满江面,红灯闪闪星罗棋布。没有人声,没有炮鸣,只有扳舵、摇橹、划桨声,吱吱呀呀、哗哗啦啦响成一片。东北风鼓胀着白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船只变成了一个个小白点,大江又回归寂静。但那黝黑而沉闷的空中,有一触即发的紧张。
秦基伟依然站在江堤上,雨随着风势越下越大,却全然进入不了他的感觉。根据刘伯承“出敌不意”的宗旨,秦基伟把主突破点选在香山、香隅坂。这些地方礁石参差,岸崖陡峭。刘汝明断定解放军不会从这里上岸,将鹿砦、地雷、火力重点摆在了灯塔以东。秦基伟偏偏就利用这一点,他的十五军打过许多邪门仗,他们敢于干对手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是,战争的事,愈奇也就愈险,他那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十几分钟后,四十四师师长向守志报告:“船到江心,一切顺利。”
不待秦基伟的一口长气吐出,一长串照明弹倏地腾空而起,江上一派通明。接着,江南岸爆起密集的枪声。
“炮火掩护!”秦基伟命令。
白色的帆船在枪炮与风浪中起伏颠簸,如雨如雹的炮弹带着火花掠空飞舞,水柱冲过船桅。帆船队形错乱,有的开始偏离航向。
“掌握方向,成败在此一举!”秦基伟遥控指挥四十四师。
“有进无退,争取第一船!”这是四十四师突击队在誓师大会上的口号,现在他们在履行自己的誓言。
“红三连”冲在前面的一只大船上,指导员周福祺站在船头,扛着“打过长江去”的红旗,指挥着全连战士。突然船头一歪,他回头一看,老船工王彦先倒在血泊中,一条腿受了重伤。周福祺将红旗往衣领里一插,一把抓住船舵,同时命卫生员给王大爷包扎伤口。
骤然一道光闪,“咔嚓”一声,船身向左一歪,船头的桅杆被拦腰炸断。桅杆连同风帆倒进浪涛汹涌的江中,另一头的绳索却还连在船上。周福祺一下子被掼倒,江水呼地从左舷涌进来。千钧一发之际,大个子战士张国正用他那铁杵一样的臂膀死死地把住舵。
“拿斧子,快砍绳索!”王大爷喊道。
四班长高玉生抡起斧子,嘭的一声,船身猛烈向右一闪,摇晃了几下,平稳了。
战士们挥起船桨、铁锨、木板儿甚至钢盔,奋力前进。躺在船尾的王大爷朝战士们喊:“大军同志,再加把劲,就要靠岸了!”
张国正将上衣扒个精光,赤膊上了。
南岸在即,红土冈上的树木依稀可见。忽然一阵刺眼的亮光,红土冈上轰然间冒起一条一条的火舌,敌人开始用火焰喷射器封锁滩头。火油随着碰撞翻滚的波涛,燃起一尺多高黑红色的火焰。几分钟的工夫,方圆五十米的江面上变得一片通红,堵住了登岸的去路。
“轻重机枪、特等射手,打火焰喷射器!”周福祺下了命令。
全连开始向红土冈射击。这时江北岸的炮弹掠空而过,击中了红土冈。后续部队陆续赶了上来,一齐用火力压向正面敌人,敌人的势头减弱了。
“四班,准备登陆!六班,准备好手榴弹,配合火力队掩护!”
周福祺下过命令,正要带领火力队登陆,忽然有人一头栽倒在他身上。他急忙抱住一看,是张国正。鲜血从张国正左右两臂向下流淌,赤裸的前胸、腹部血肉模糊。
“……指导员,我……我完成任务了吗?”
周福祺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渡江前夕,张国正向支部交了入党申请书,希望在战斗中接受考验,希望完成任务后一旦牺牲,能被追认为共产党员。
“好同志……”周福祺哽咽了,“你完成任务了,放心吧!”
张国正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闭上了眼。情况不容片刻迟缓,周福祺将红旗一挥,咬着牙,大步冲上江岸。
一场激烈的交锋后,敌人的气焰渐渐低落。此处原是刘汝明设防最薄弱之处,由于渡江大军来得过于突然,上下乱套;电话线路被炮弹炸断,无法沟通,一时没接到“巧”字命令。尽管前沿损失惨重,防守战还是打得很顽强,几乎将全部火力一股脑泼向江心。
刘汝明一听损失惨重、打得顽强,非但没嘉许,反而大发雷霆,将属下骂了个狗血喷头,随即向他的八兵团连下三道命令。第一道,关闭电台,切断与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南京各总部以及友邻部队的联系,便于自行活动;第二道,命令施行“巧”字策略,立即后撤,放弃阵地;第三道,命令兵团部直属分队以最快的速度向浙赣线撤退。
参谋长刘杰要求稍候片刻,调一个师与兵团部同行。刘汝明一拍桌子:“忘了刘伯承那个战术原则了?现在不患兵单而是患兵不快,快就是胜利,慢了就做俘虏!快撤!”
部队撤出不到一半,解放军的一梯队、二梯队已经冲上江岸,控制了要点、要道,把刘汝明八兵团的一线部队“包了饺子”。
此情此景在国民党的所谓《戡乱简史》中有真实的记载:“满江尽为匪船,首尾相接,络绎不绝。”“匪船过多,我顾此失彼……乃被迫撤向芜湖下游。”该笔吏哀叹解放军的气势“几有所向无敌之概”。
西集团第二野战军于四月二十一日晚九时,已渡过十六个团,控制了宽二百余里、纵深十至二十里的登陆场;又经二十二、二十三两日作战,占领了青阳、高坦、至德一线和马当要塞。安庆守敌弃城而逃,被追歼于吴田铺地区。
至此,第二野战军成功地突破长江防线,从战略上切断了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汤恩伯与华中白崇禧两大集团的联系。而第二野战军由于战略战术得当,第一批渡江的三、五兵团的六个团,伤亡还不到十人。
四月二十一日。长江江阴至扬中段。
东集团面对的是国民党的精锐部队。江阴至扬中段为汤恩伯的重防之地,忧患之地。倘若此段防线被突破,他保卫大上海的计划将付诸东流,因此他将精锐五十四、二十八和第四军沿南京以东配置。防守江阴要塞的是二十一军,一色美械装备的精锐之精锐。
第三野战军副司令粟裕深深的眼窝里蕴含着冷静与智慧,他一面将他的两个兵团八个军三十五万人马一一布好阵,一面拨动他自一九四七年以来安插在敌垒里的“策反”轮子,双管齐下。当国民党二十一军军部得到江防前沿部队“共军开始渡江”的报告时,粟裕的突击队已经登上了江防阵地。粟裕一览群山的战略眼光与卓尔不群的军事才华,再次奠定了他在中国革命长河中重要的地位。
由于策反的成功,江阴要塞七千余官兵就地起义,掉转了炮口,接应渡江部队。第三野战军二十九军源源不断地从江阴这个突破口登陆,这使得东集团的渡江作战得以神速地长驱直入。次日晨,东集团军随着一轮红日的冉冉上升,不断地扩大战果,击溃了国民党三个江防军,使其江阴至扬中段长江防御彻底瘫痪。
四月二十二日,国民党一千里江防全线崩溃。
百万雄师激战长江天险,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四岁,他就是王近山的儿子蛮蛮。在他被抱上船头的时候,幼小的生命已经和他的父辈一样,全部交给了革命。他和百万勇士一起经受了大江激浪和炮火的洗礼,火焰喷射器发出的火焰和热浪将他嫩白的小脸炙得紫红。那是一个铸造英雄的时代和时刻,小蛮蛮亲身经历了那个时代和那个时刻,这使他终生受益无穷。这要归功于他那“疯子”爸爸,这事在常人看来,做得确实有些“疯”。
为纪念那不寻常的时刻,渡江后每人发了一枚纪念章。可是偏偏漏掉了一位,那就是四岁的蛮蛮。他不依了,带着哭腔抗议道:“为什么我没有?!”
“是啊,”王近山笑了,一拍脑门,“怎么把我们的小勇士给忘了?给,我的这一枚属于你了。”
“不要,我要我自己的!你们为什么忘了我?!”
长江被解放军甩在了身后。
在渡江大军强大的攻势下,守防蒋军溃乱不堪。汤恩伯一看江防军大有被解放军沿江分割围歼的危险,立即于四月二十二日下午下令总退却。他命令芜湖以西的部队向浙赣路撤退;命令芜湖以东的部队向上海、杭州方向撤退。他要以两路撤回的部队组成新的防线,固守上海。江防线上接到命令的江防军和没有接到命令的江防军,全部夺路而逃,状若惊马迷羊奔兔。一时间江南大小公路、土路黄土飞扬,遮天蔽日……
桐城的刘伯承,手上的放大镜又锁定了浙赣铁路和徽杭公路。
他分析,敌人成建制地向南撤退,有可能想利用钱塘江、沪杭路和浙赣路,以皖浙边山区为依托,构成新的防线。目前京沪铁路、京杭公路已被第三野战军切断,浙赣铁路和徽杭公路成了敌军退却的唯一通道。
他喝了口水,背手转了半个圈,突然止步,对参谋长李达说:“我们要立即改变原来的作战方向。”
李达随刘伯承走近地图,刘伯承继续道:“我们的主力不再与三野交叉运动去南京地区,而以全力直出浙赣线之贵溪、上饶、衢州,直至义乌一线。这样既可截断浙赣线,断敌退路;又可斩断蒋、桂之联系,以全力迂回于蒋军的侧背,给其以狠狠打击,扩大我预定的京沪杭会战范围。”
李达说:“好。我马上报总前委。”
当日,总前委批准了这一方略。同一天,第二野战军下达了《关于全力截断浙赣线、徽杭线给各兵团的指示》,要求三兵团进击徽州地区之敌,四兵团进击上饶地区之敌,五兵团进击街州之敌;并要求“各部队应加快行军速度,增大里程,以免迟延丧失战机。”
各兵团闻令而动,人不停步,马不卸鞍,日行一百二十华里,向南挺进,开始了中国解放战争史上的大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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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日,南京国民党立法院贴出紧急布告,要留在南京的二百二十五名立法委员立即乘飞机离开,已在明故宫机场准备好了十架运输机。
春风荡漾,南京的梧桐树依然婆娑弄姿,然而人们再无暇观赏注意。随春风而来的隆隆炮声,给这座京城笼罩了恐慌和惊惧。京沪铁路已经中断,逃难的人群洪水一般涌向京杭公路。
总统府内,李宗仁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在座的何应钦、顾祝同缄口不语。李宗仁寡着脸,高高的颧骨悲壮地耸立着,五个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子。
白崇禧不愧为桂系砥柱、国军栋梁,此时他的脸色依旧明朗,雄心不减,对坚守武汉和西南半壁,未因共军的渡江而信心丧失。他先开口道:“放弃京沪!德公,只有放弃京沪才有出路。倘若汤恩伯放弃京沪,将主力移至浙赣和南浔线,与我华中四十万军队互为掎角之势,固守湘赣,便可阻止共军窜入大西南。”
李宗仁看了看何应钦、顾祝同,他是同意白崇禧这个“互为掎角之势”的挽颓之策的。但是,固守上海是蒋介石的谋局,他能同意放弃上海吗?他既然不让桂系拥有江南半壁江山,又岂能让西南为桂系所有?
何应钦开口道:“眼下也只有此可行之举了。”
顾祝同点头:“是的,别无选择!”
李宗仁说:“我看健生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汤恩伯那里……”
他这个代总统当得实在是窝囊透顶了。就在第二天,溪口的蒋介石派来专机接李宗仁去杭州会面。
四月二十二日一早,李宗仁登上飞机。这是自一月二十一日蒋介石引退后,他们的第一次会见。当两双手握在一起时,双方的内心皆是一阵凄凉。李宗仁没料到,仅仅三个月,蒋介石的须发竟然十之九变白了。蒋介石的两眼被李宗仁高耸的颧骨刺了一下,那张他十分熟悉的国字脸,已是“国将不国”了。
在这种心情下,二人略事寒暄,便直奔主题。
李宗仁憋着一腔怒火,压了又压,口气仍是十分生硬:“你当初要我出来,为的是和谈。现在和谈已经破裂,共军大举渡江,南京陷落就在旦夕,你看怎么办?”
“你继续领导下去,我支持你,不必灰心!”蒋介石一脸诚挚。
李宗仁索性敞开来说:“你如果要我继续领导下去,我是可以万死不辞的。但是,现在这种政出多门、一国三公的情形,谁也不能做事,我如何能领导?!”
蒋介石委实比李宗仁老练得多,尽管李宗仁的话十分不恭,他脸上却无丝毫愠色。眼下他还需要这个挡箭牌,需要李宗仁给他支撑门面。上海的一些金银和善后之事还未了结,李宗仁能多支撑一日,他就多赢得一天时间。他身子向前凑了凑,说:“时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德邻兄,只有你继续领导才有希望,谁也代替不了你呀!不论你要怎样做,我总归支持你!”
蒋介石那种诚挚万分的眼神,使李宗仁一下子气泄了大半。“既然如此,”李宗仁说,“眼下必须放弃上海,确保两广和大西南。汤恩伯部应迅速向浙赣转移,与白健生的华中部队成掎角之势,阻止共军南犯。”
“此议甚好。”蒋介石不动声色,“军事指挥权在国防部,你是代总统,可以要国防部按你的意志下命令部署,我绝不过问。”
“总参谋部与国防部今后是个什么关系呢?”李宗仁紧逼不放。蒋介石一直都是通过总参谋部直接指挥军队,将国防部和他架空。
蒋介石反应极快:“今后,参谋总长直接向国防部长负责。”
蒋介石一退再退,看来李宗仁就是提出一百个要求,他也会一百个答应。以至于李宗仁自己都感到,若再说下去,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蒋介石又是一番安慰和鼓励,再三表示他全力支持的诚意。
作别时,李宗仁心里一片茫然。他和蒋介石相处数十年,深知其久染洋场恶习,说话向来是不算数的。
会见结束,当天李宗仁飞回南京。飞机一落地,四郊的炮声、枪声礼炮一般不绝于耳,南京城内一片凄凉。平素最繁华的中山路、太平路,商店全部关门停业,街上行人绝迹,只有少数部队在做撤退准备。
当晚,汤恩伯奉召来谒。李宗仁问:“目前战局如何?”
汤恩伯数日未眠,面容浮肿,答道:“共军已迫近城郊。本晚大约无事,但务必请代总统至迟于明日清晨离京,以策安全。”
晚八时许,李宗仁派往北平的和谈代表章士钊、邵力子等人联衔来电,言之,共军入城时代总统不必离京;如嫌南京不安全,不妨径飞北平,中共当待以上宾之礼,竭诚欢迎。
李宗仁早已明白,他的这些代表是决心向共产党靠拢了,责其临危变节亦属徒然,遂将电报掷于地上。
四月二十三日,天蒙蒙亮,李宗仁被剧烈的炮声从睡梦中震醒。
“共军就要进城了……”他自言自语。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是汤恩伯打来的。汤恩伯报告解放军先头部队已经攻进城区,催促他赶快乘飞机离开南京。李宗仁来到机场,飞机的马达已经发动,汤恩伯和首都卫戍司令张耀明在机前迎候。
匆匆握别,匆匆登机,不待李宗仁坐稳,飞机便呼啸而起。
“绕南京盘旋两圈吧。”李宗仁低沉地交代秘书。这时东方已白,长江如练,南京城郊炮火方浓。当机翼掠过中山陵那一片灰蓝色的建筑群时,他粗大的喉结一阵颤抖,痛苦地闭上眼。
副驾驶员入机舱请示飞航目标。李宗仁缓缓启目,良久,说了句:“先飞桂林吧。”飞机随即转翼向西南飞去。
当日午夜,南京城宣告解放。
总统府威严的红漆大门被撞开,人民解放军如长江巨流汹涌澎湃奔腾而入。前后大殿、大堂、侧堂、甬道、熙园、画舫……一时间如爆满的河床,无数条打着绑腿的泥脚在飞奔,咚咚咚如春雷滚动,响彻这个神圣了数百年的官府衙门。
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从旗杆上飘落,被掷踏于地。
国府机枢之地再无森严与威风。
“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不再是口号。泥腿子的后代,土八路的大兵,双脚实实在在地踩着国民政府的大红地毯。这一切来得那么艰难,自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为之奋斗了整整二十八年。然而,这一切来得又是如此让人始料不及。自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日战争结束,国民党四百多万军队气势汹汹地全面进攻、重点进攻,直至攻占了共产党解放区的首府延安;却在一九四七年七月黄河边上那个寂静而暴烈的夏夜以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稀里哗啦,所剩无几,连号称龙盘虎踞的南京城都无力守护,就这么弃都而逃了。解放军的士兵们欢呼着,一直向里冲,冲过长廊,冲上十级大理石台阶,冲进“子超楼”,踩着满地散落的文件、纸片,一口气冲到挂着“总统办公室”牌子的大门前。打头的士兵猛然顿足。
激动?仇恨?喜悦?说不清。
大门嘭地被打开了。
蒋介石巨大的写字台上,日历翻在四月二十二日。
就在这天午夜,已经脱衣睡下的蒋介石突然一跃而起,对儿子蒋经国说:“准备船,我们要走了。”
“去哪里?”蒋经国一脸困惑。
蒋介石未语。直到“太康”号兵舰驶出港湾,蒋介石才出乎所有随行者的意料,对舰长黎玉玺说:“去上海。”
北平,香山双清别墅。
毛泽东已经脱下那件臃肿的棉衣,换上了春装。虽是通宵伏案工作,脸上却毫无倦意。用过早餐后,他信步走进六角凉亭。庭院里洒满了阳光,双清泉水如歌如琴潺潺流淌。几只麻雀在觅食,蹦蹦跳跳,唧唧喳喳,把毛泽东逗笑了。他的心情非常好。
秘书兴冲冲快步走来,将一张《人民日报》递给毛泽东,说:“主席,南京解放的捷报出来啦!”
“噢,这样快!”
晨风中,“南京解放”的大字标题赫然在目。
南京这座古城对于毛泽东,更多的是理性的政治的概念。这个权柄之地,自一九二七年三月蒋介石在此成立军事委员会,一九二八年四月又成立了他的国民政府,这里便成了政权的象征。围绕着中国政权的归属问题,国共两党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殊死搏斗。而今乾坤陡转,地覆天翻,四海归一。毛泽东心潮澎湃,思绪万千,酝酿于怀的诗情喷薄迸发,一首《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跃上笔端: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第三十三章 风卷残云
一九四九年四月至七月
南京 南昌 上海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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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的太阳高照在龙蟠的紫金山上空,玉带般的长江、秦淮河环抱着虎踞的金陵城郭。
城内,万人空巷。庄严整齐的解放军队伍一批批从浦口渡江,登上中山码头,沿着中山路阔步前进。码头内外,大街两旁,站满了身穿各种服装的市民群众,其中包括男男女女的大、中学生。沿街许多楼房的窗口,也挤满一张张兴奋的笑脸。他们举着彩色的旗帜标语,迎着解放军夹道欢呼:“欢迎解放军解放南京!”“解放军同志辛苦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四月二十七日,南京解放后的第四天,邓小平和陈毅由合肥的瑶岗动身前往南京。首任南京市长的“父母官”刘伯承,则由于身临一线指挥渡江,渡江后又紧急部署二野进军浙赣线,军务繁杂,而比邓、陈晚到了两天。
当征尘未洗、战袍未卸的刘伯承匆匆赶往南京上任,已是二十九日的暮霭时分。加之仓促成行,事先未能同南京的警备部队取得联系,以致刘伯承来到自己这位由共产党任命的首任市长的治下时,却茫然站在中山码头上,不知该到哪里办公了。
情急之中,刘伯承让警卫员去租了一辆公共汽车。上了汽车,警卫员突然一拍脑壳,叫道:“啊呀不好,还没有叫人号房!这么大一个南京城,车子该往哪里开呢?”
刘伯承一听,呵呵大笑:“到了家门口,反倒找不到家了。”笑罢,果断地对司机说,“司机同志,请你直开‘总统府’,到了那里就好办了。”果然,车子一到“总统府”,刘伯承便与先期到达的邓小平和陈毅见了面。
挥师百万大军渡江,解放了南京的三位统帅,此刻谈笑风生,并肩步入国民党的“总统府”,通过二百多米的长廊,登上国民党党政机关办公楼,走进“总统办公室”。
曾经富丽堂皇的总统府邸,如今一片狼藉。文件满地,表册散落,皮坐椅上的滚龙绣垫滚到了墙角。只有翻到四月二十二日的台历端正地摆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昭示着蒋家王朝的末日。
“二十二年前的四月,”邓小平看着桌上台历的日期,心情沉重地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利用黄金荣、杜月笙袭击上海工人纠察队,捕杀工人、学生,逮捕共产党人,屠杀革命群众。三天之内,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被杀三百多人,被捕五百人,失踪三千多人……蒋介石是手执屠刀上台的。”
陈毅跺着蒋介石曾经踩过的红木地板,气愤地说:“仅四月十五日这一天,他们就在广州捕杀了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两千多人。马日事变后,蒋介石又下令‘宁可枉杀三千,不使一人漏网’。他的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呀!”
“但是,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人民终于胜利了!”刘伯承朗声说道。
邓小平深深呼了口气:“是呀。这是人民的胜利!是伟大的中国人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胜利!”
“为此,我要在他的总裁办公台 4e0a." >上,赋诗一首。”陈毅说罢,展卷拈毫,激情澎湃地书道——
旌旗南指大江边,不尽洪流通上天。
直下金陵扫六合,万方争颂换人间。
书毕,陈毅将毛笔恭恭敬敬捧给刘伯承:“市长大人,请赐墨宝。”
刘伯承接过笔,意味深长地一笑,挥笔写道——
刘伯承到此一游。
陈毅和邓小平看到刘伯承书写下如此墨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不仅从中读出这位长者的气度和胸怀,而且领悟到这位军事家的战略眼光。
刘伯承的“到此一游”确实不是戏言。战局的发展,需要他去承担更为艰巨和重要的使命,任职南京市长不过是这段历史中的一瞬。南京这座城市与他的深厚渊源,在于不久的将来实现了他军事教育的夙愿,而目前正在进行的战争注定了他在南京担任市长仅是“到此一游”。
在第二、第三野战军全线突破江防后,国民党军芜湖以西的部队向浙赣铁路沿线撤退,企图以皖浙边山区为依托,构筑新的防线;芜湖以东和常州以东的部队分别向杭州、上海方向撤退,企图凭借坚固设防城市顽抗,以争取时间,抢运物资,伺机反扑或从海上撤逃。
依据敌军撤退情况,刘伯承与邓小平、陈毅等人商定:立即取消二野四兵团卫戍南京的原有任务,改沿第五兵团右侧直插浙赣线上饶地区,协同第三、五兵团追歼逃敌,控制浙赣线,切断汤恩伯集团与白崇禧集团的联系;之后全力迂回至汤恩伯集团的侧背,配合第三野战军扩大京杭战役规模,顺利解放远东最大的城市——上海。
按照调整部署,第二野战军在近二百公里宽的正面上,如同横扫落叶的狂飙,向着皖南、赣东、浙西席卷而去。
长江以南通往浙赣铁路、徽杭公路方向的所有通衢道路,官道、土道、小道、山路……展开了举世罕见、规模空前的脚力大赛。前面是国民党军队的大溃逃,后面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大追击。千里大赛,黄尘漫卷。沿途之上,到处是被国民党军队遗弃的汽车、马尸、伤员、头盔、带血的绷带、女人的照片……路边的小镇村庄,十室九空。满街满地的稻草、衣物,满屋满院的粪便、猪毛,一片遭受洗劫后的凄凉。门板上、墙上、桥栏上写满了警告、留言:“四十五军到杭州集合!”“快通过变溪桥,慢了有危险!”“窦司令到杭州清波门气象台集合!”“到金华集合!”“到宁波集合!”……这些都成了后面追击者的路标、引导。
二十九日晚,十三军追至官王庙、朱山桥一线,在朱山桥地区扭住逃敌六十八军一一九师,部队当夜冒雨出击。
战至三十日凌晨,突击三连进抵南江庄,发现一股敌人正由玉门山沿着公路逃跑。连长立即把三个排分成三路,勇猛冲上一千多米高的陡山,攀着树枝爬下山崖,直插敌人中间。敌人猝不及防,被压缩到了山凹里面,一齐举起手来,高喊“饶命”。
当战士们从泥坑里拉出第一批俘虏时,其中的一个胖子竟吓得哭了起来。在进行俘虏登记的时候,那个胖子说他是师部书记。负责登记的干部看他不像,就给他解释我军的俘虏政策,直到用现身说法讲起自己也曾是个俘虏时,那个胖子才承认说:“我就是一一九师师长张勋亭。唉!我真是苦得很呐!从小孤山撤退下来,连夜奔跑。那天坐船过河,我把骑的马也扔了……最后还是被你们抓住了……”
这一天,敌一七四师师长吴中坚和他的残部,也在万年的万克园被十三军三十七师咬住,大部被歼。战斗结束后,战士牛三保发现有三个敌兵蹲在一个水潭子里发抖。三人一看见牛三保,就都举起双手爬了出来。牛三保把他们押到连长李德瑞那里,其中的一个俘虏看到李德瑞的胸章和短枪,晓得他是个“长官”,马上苦笑着说:“我叫李德彪,和你的姓名差一个字,咱俩是兄弟哩!”李德瑞问他是什么官,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排……排长。”
在押送他们去俘虏营的路上,他叹息着说:“从安庆逃到现在,突了十几次围,还是被你们捉住了。”
正说着,一群俘虏走过来,其中的两个人一看见他就惊讶地跳起来,马上向解押他们的干部报告:“报告长官,他就是一七四师师长!我们在安庆做生意时,被他们抓来挑行李,把肩膀都压肿了。我们向这个师长要求释放,这家伙反而痛打了我们一顿。现在我们要揍他,请长官允许我们报仇!”说着,卷起袖子,要跟这家伙拼命。
负责解押的干部劝阻不住,他们一边愤恨地喊着“不行,非揍他不可”,一边冲上去把那个家伙撂倒,并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一枚黑色角质图章,亮出图章上刻着的“吴中坚印”四个字。那个自称是“排长”的吴中坚这才不敢抵赖了。
至五月一日,第二野战军在游击队的配合下,控制了屯溪、婺源、乐平一线,歼敌第一〇六军二八二师和第四十六军一七四师全部,及第九十六、六十八、七十三军一部,粉碎了刘汝明及侯镜如部利用皖浙边山区掩护主力在浙赣线展开的企图,迫使残敌向金华、衢县、上饶方向逃窜。
接着,野战军总部根据中央军委“二野任务在于歼灭皖南、赣东、浙西三区之敌,以便在敌军被歼灭后,即可分别开展三区工作”的指示,分别确定各兵团千里追击的目标。
暮春时节的江南,阴雨连绵,道路泥泞。部队在雨具缺乏、病号增多的情况下,按照刘伯承、邓小平“不给敌人以喘息机会”的指示,翻山越岭,日夜兼程,以每天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速度追歼逃敌。天几乎无日不雨,一步三滑。向前,向前,向前。战士们头顶回响着刘伯承的六字令:“猛打!猛冲!猛追!”
一双草鞋烂了换,换了烂。走着走着,扑通!倒下一个。旁边的赶紧一拉,拉不动,以为牺牲了;俯下身去,听到一阵呼噜声。这个时候就怕坏肚子,一个“大手”解过,要跑半天才能追上自己的部队。二野的老战士张玉明回忆说:“一连十二天,追追追,脚杆子都跑细了……”
跟踪,平行,超越,阻击……国民党军常常是在解放军的前后夹击中退走,想要摆脱解放军就须有更快的速度,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敌九十六军的一个团长被俘后说:“撤出江防本来就仓皇,途中听说南京被攻占,部队呈现极度恐慌的情绪。人们像是被施了魔法,谁也收不住脚跟,一股劲地向南边飞奔,向东海滚落。而解放军受到巨大胜利的鼓舞,总是赶在我们的前头。大家先是丢掉重武器,逐次丢重机枪、轻机枪,子弹打光后便把步枪、冲锋枪也丢了。再后来,给养也不带,军毯也嫌累赘,笨重的美式军靴到处可见……结果呢?照样逃不脱解放军的追击。”
敌第十七兵团在徽州刚要动,解放军就上来了。慌得兵团部连整仓库的弹药都顾不上销毁,就下令火速撤离。其实冲过来的不过是解放军先头部队的一个连。
六十八军的一个团在景德镇、弋阳之间宿营,半夜时解放军的一个排在西边打了一通机枪,喊了几声“缴枪不杀”,浩浩一个团便全部缴了械。
有的部队逃了一天一夜,刚缓口气想要开饭,几个解放军侦察尖兵冲过来,吓得他们丢下饭锅就跑。有的敌军汽车正在发动,慌乱中打不着火,连汽车也不要了。
解放军一路追歼,一路把俘获的汽车和汽车兵组编起来。于是敌我双方来了个颠倒颠,摩托化的国民党军成了步兵,一向靠两条腿行军的解放军反倒变成了机械化部队。这样的颠倒,进一步改变了追逃的竞走态势。
一时间,公路、稻田、丘陵、村落,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溃逃部队。他们有的脱掉棉衣,把棉絮掏光轻装,随时准备跑路;有的跑不动了,干脆躺在地上等着解放军前来俘虏。
许多部队乱了建制,不知指挥官在哪里。有些指挥官看情势不妙,丢下部队开溜了。
第四军军长王作华对副军长李子亮说:“鉴泉,我到前面探探路,看那里到底有没有解放军。”一去不回头了。
第四十五军军长陈沛自己开着一辆吉普车,招呼也不打,径自跑到上海去了。群龙无首的部队要求副军长陈阵指挥,陈阵憋着一肚子气说:“好吧,别人能走,我们为什么不能走?非要在这里等死吗?”说走就走,但他并不指挥。部队只好乱哄哄地跟在他的后面,行不过三里,被解放军截住,噼噼啪啪打一阵乱枪便停止了抵抗。
新七师师长张少武更是干脆,听说解放军追上来了,站在高坡上一挥手:“不愿意死的跟我走,投共产党去!”竟把一个师拉走了。
五月四日,第四兵团在陈赓的率领下,先期占领了浙赣线上的上饶、贵溪、横峰地区。其第十五军占领上饶后直出武夷山,到达福建建瓯、建阳、南平、邵武等地。第三、第五兵团亦于五月七日分别占领金华、衙县地区。
至此,第二野战军牢牢地控制了义乌至东乡段四百公里的浙赣铁路,彻底粉碎了敌人据此组织防御的企图。更为重要的是,浙赣线被切断,使得汤恩伯、白崇禧两大集团被彻底分割开来,彼此不能相顾。一个喜人的形势摆在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的面前,震惊中外的上海战役可以顺利、如期地发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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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野战军从总部到兵团、军、师、团各级指挥所的作战地图上,出现了惊人相似的态势。一组组红色箭头呈钳状坚定地向南、向西延伸,每一个钳口所咬之处都意味着一次包围、一次全歼。不同的只是自师团到总部,钳口一级比一级的更粗更大更有气势。
钳口伸得最远,速度最快的是陈赓率领的第四兵团。
五月十六日这一天,担任前卫的十三军三十七师接到陈赓“抢渡抚河,解放南昌”的命令。全师上下顿时开了锅,人人欢呼雀跃,个个奔走相告。大家把师长周学义围起来哄呀闹啊还觉得不过瘾,又呼啦一下子把周学义举起来往空中抛,抛一次问一声:“师长,真要打回南昌啦?”
“对,打回南昌去!”……
南昌 662f." >是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诞生地,也是中国武装革命走向胜利的起点。二十多年来,红军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锤炼后,从小到大,由弱到强,已发展成为一支强大的、战无不胜的钢铁军队。
师长周学义无须用更多的语言来作战前动员,他只简短地发布了一道命令:“克服困难,勇敢挺进!”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在两天一夜的时间内,冒雨疾进了三百多里,胜利渡过抚河。
远处,灯火闪烁,南昌在望。
这座光荣的城市,就要回到人民的手中了!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经过了千万里的浴血奋战,今天再次见到武装革命的圣地,全师每个人的心中都擂起激动的大鼓。师长周学义手持望远镜,眺望依稀可辨的南昌,兴奋地对政委雷起云说:“老伙计,没想到解放南昌的重任落在我们肩上了!”
雷起云感慨万端:“是啊。不过这副担子很沉呀!一头是欢喜,一头是重托。”
“南昌是我们渡江后解放的第一个省城,这一仗一定要打出威风来!”周学义心潮澎湃。
比雷起云、周学义更加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的是兵团司令陈赓。南昌与陈赓有着生生死死的不解之缘,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这座令他终生难忘的城市了。
第一次是国内革命时期,刚从苏联学习归来的陈赓被党组织派往南昌,参加北伐战争。不久蒋介石叛变革命,陈赓险遭不测。党组织紧急将他派到武汉,使他躲过第一次大难。
第二次是一九二七年的七月,陈赓随周恩来秘密抵达江西,负责前敌指挥部的保卫工作,亲身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八一”南昌起义。八月五日,起义军撤离南昌,在会昌附近遭敌优势部队阻击。陈赓左腿两处中弹,膝盖的筋被打断,踝骨严重骨折,不能动弹。见敌人上来搜捕,陈赓机智地脱掉身上的制服,又把腿上流出的鲜血抹了一身一脸,躺在地上装死。敌人搜查时,在陈赓身上狠踢一脚,见没有动静,便走了。就这样,陈赓在地上躺了几个小时。直到叶挺率领部队进行反攻,才把陈赓救出来,使他躲过了第二次大难。
一九三三年春,由于叛徒的出卖,在上海治伤的陈赓落入敌手,被押解到南昌,以阶下囚的身份与蒋介石展开了一场面对面的交锋。这就是他的三赴南昌。
当时,蒋介石正在南昌指挥对红军的第四次“围剿”,听说陈赓被捕的消息,大喜过望。凭着黄埔军校的师生之情,加上陈赓在最危难的时候对蒋介石有过救命之恩,蒋介石相信一定能感化陈赓,使他回心转意。
车到南昌,蒋介石把陈赓安排在市中心的江西大旅社,并派他的秘书邓文仪带着厚礼前去看望。第二天,邓文仪带陈赓去见蒋介石。陈赓本来就是有名的大胡子,经历了几个月的监牢生活,他的胡子更长了。多次受刑,也使他衣服褴褛,污秽不堪。邓文仪取出一大堆崭新的衣帽鞋袜,劝陈赓刮掉胡子换上:“你去见先生,穿破烂衣服多没礼貌!”陈赓冷冷一笑:“你们把我关起来,整成这个样子,这是讲的什么礼貌?”说罢昂首出门,来到科学仪器馆,在客厅里翻着报纸静候蒋介石的“接见”。
“陈赓在哪里?陈赓在哪里?”
陈赓一听就知道是蒋介石的声音,也明白这是蒋介石为了显示他的威严,故意在楼梯上用一口浙江官话表示他来了,好让陈赓出来恭候他。
陈赓举着报纸,在沙发上坐得更稳了。一开场就很尴尬。蒋介石只好进门见陈赓。他咳嗽两声,表现出久别重逢的亲切:“你是陈赓,你是陈赓,还是当年在黄埔军校时的样子。你是校长的好学生,虽然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但我可以原谅你。”
陈赓放下报纸,板着面孔冷冷道:“我根本不需要你原谅。”
蒋介石被噎了一下,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天才找到话茬:“你不要那么想不开。只要你过来,愿意带兵,我马上给你一个师长做。”
陈赓把报纸一丢:“今天落到你们的手里,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对我不要抱任何幻想!”
蒋介石长叹一声,换了话题:“现在国家弄得这样糟,在剿匪当中死亡三十多万人,中国不能这样牺牲……”
“国家弄得这样糟,应该由你来负责。”陈赓声色俱厉,严词以对,“是谁发动的内战?是谁把枪口对准人民?是你!我们共产党人根本不负这个责任。”
蒋介石顿时脸色铁青:“你这个陈赓,你这个陈赓!你应该悔过,你应该悔过……”陈赓冷笑一声,直面逼视着蒋介石。
尴尬的蒋介石半天才为自己找到台阶,对邓文仪说:“你好好说说他,这个不行,这个是不行的……”说罢,悻悻离去。
蒋介石劝降不成,又把陈赓押回南京。临行时,南昌车站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有人冷嘲热讽地对陈赓说:“欢迎你再到南昌来。”
陈赓笑对:“再来,我就带十万军队来!”
在南京的监狱,陈赓又受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后经党组织营救和宋庆龄出面奔走斡旋,他才得以出狱,第三次幸免于难。
大难不死的陈赓第四次回到南昌,已非昨日的阶下囚、亡命客,他实现了“再来,我就带十万军队来”的诺言。他从南昌带走的武装起义的火种,如今已经燎原天下;当年从这里撤出的起义军,已经成为浩浩荡荡势不可当的钢铁洪流,重新回到这里。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当你经历了千回百转,重又回到起点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事已然地覆天翻。
陈赓抑制着内心的波澜起伏,缓缓抬起左手,腕上的手表有些模糊不清。激动慨然的泪水已经涌满眼眶,他用手指一抹,弹去泪花,发出总攻南昌的命令:“命令三十七师前卫团出发,立刻攻占谢埠!后续部队枪弹上膛,一旦谢埠拿下,立即挺进南昌!”
“前卫团,向谢埠攻击!”抚河河畔的周学义放下电话,对一一零团团长吴效闵猛地一劈手。
“出发!”吴效闵吼了一声,率领全团趁着夜色向谢埠冲去。
谢埠是个小镇,一一零团很快将它围得水泄不通。
“喊话!”团政委张谦命令部队首先发动政治攻势。
镇中的保安团尚在梦中,突然被洪钟般的喊话声惊醒,一个个木呆呆、软塌塌的,早已没了抵抗的念头。他们有的傻愣愣地坐在床上等着缴械;有的干脆开溜,一边跑一边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便衣。守城门的敌人干脆拉开城门,把一一零团放进城来,还把他们领到保安团的驻地。四百多人的保安团就这样全部当了俘虏。
接着,一一零团趁势推进五带岗、王村、南安冲、北安冲一线。当先遣第三营继续向前推进的时候,战局骤然紧张惨烈起来。
敌夏威兵团第一八八师、一七五师一万余人从南昌出动,分三路由王村、喻村、陈村发起攻击,企图趁三营和一一零团立足未稳,将我军压回抚河东岸,掩护南昌城内的主力集团撤退。
面对突然出现的危急情况,三营官兵毫无惧色,立即投入紧张的战斗,与敌激烈争夺坚固建筑物,以便据此作为攻防的依托阵地。
敌人也不示弱。数群敌兵已经爬上几座屋顶,架起十几挺重机枪向三营扫射。同时,敌人的山炮、迫击炮也延伸着火车向谢埠与抚河渡口疯狂轰击,企图用强大火力阻止我军后续部队的行动。
抚河岸边,周学义师长的望远镜里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成群的敌人在督战队的驱赶下,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向三营围攻,三营扼守的阵地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浓烟烈焰还未散去,依仗着兵多势众的敌人又对三营实施穿插分割,把三营分割成两个部分。
情况愈加严峻了!
“政委,”周学义放下望远镜,对雷起云说,“前半夜派出的侦察分队并没有发现敌人,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这是不是敌人弃城西逃的征兆呢?”
雷起云点点头:“对。敌人肯定是准备以一部分兵力阻我前进,掩护大部兵力金蝉脱壳,向西逃跑!”
“马上做好增援准备,绝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先遣三营的阵地上,敌我双方的伤亡均在三百人以上。由于敌众我寡,三营各连的主要干部几乎全部负伤,有的连队伤亡过半,有的伤亡甚至超过百分之九十。
村里的大小鱼塘被横流的血水染红了,被呛翻了肚皮的鱼虾,密密麻麻,在浓稠的水面上浮起一层……
“狗日的杂种,老子跟你们拼了!”三营营长安玉峰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跃出掩体。
正在这时,团长吴效闵带着一营、政委张谦带着二营赶来了。他们紧跟着三营,与敌人展开白刃格斗,用刺刀捅,用手榴弹砸,用枪托打,三次把敌人赶出村去。
就这样,英勇的一一〇团连续打退敌人的七次冲锋。
穷凶极恶的敌人红眼了,立刻集中全部火力,倾巢出动,组织起第八次冲锋。这一次,他们大有不踏平阵地不罢休的劲头。
处在最前沿的三营八连在营长安玉峰的指挥下,沉着应战。他们伏在道旁的水沟和稻田里,一动不动。直到敌人距阵地四十多米时,安玉峰才喊了一声:“打!”战士们一起开火,敌人像谷个子似的一批批倒下了。
然而,前面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又在督战队的威逼下冒死向前冲。八连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枪弹射击得更猛烈,手榴弹甩得更有力。敌军尸体一摞摞地码在了八连的阵地前沿。
敌人在八连阵地碰了壁,又一窝蜂地转向七连的阵地。七连的勇士们同样给了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副班长祁州平负了重伤,鲜血染红了衣服,但他仍端着枪射击。战士许德明的两条腿被炮弹炸断了,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像一座不倒的雕像,抱着一挺机枪不住地向敌人射击。三排的阻击阵地上,只剩下高小堆这一个班了。而且全班除了三个囫囵人外,其余的全都负了伤,子弹也快打光了。高小堆灵机一动,布开了迷魂阵。他把负伤同志的军帽拿过来,散放在工事的前沿,忽而在这里对敌人打一梭子机枪,忽而在那里打一阵子步枪,又跑到另一个地方甩几颗手榴弹,阻住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
战斗愈来愈惨烈,敌军愈来愈凶狂。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师长周学义带着一零九团赶来了。周学义握住吴效闵的手,激动地说:“你们一个团顶住了敌人两个师的进攻,打出了威风!”
吴效闵的眼圈有些红了:“师长,三营伤亡很重。好多战士都是带伤战斗,流尽了血而牺牲的。”
“付出了代价,守住了阵地,这就是英雄!难得的英雄!”
“师长,敌人又冲过来了!”一个参谋向周学义报告。
周学义望着黑压压的,一步步逼上来的敌人,心想,这一次敌人是要拼上血本了,接下来的无疑是一场恶战!他转过身,对一〇九团团长顾永武说道:“顾团长,现在该你们吃肉了。记住,为了解放南昌,为了给咱们的英雄部队增光,绝不能让敌人冲过来!”
“放心吧,师长!”
随着一零九团的出击,战斗进入白热化,部队进展的捷报也相继传来:“板溪李村拿下了!”“大陇湖村拿下了!”“牌楼秦村拿下了!”
在各部队的密切配合下,一零九团终于打退了敌一八八师的进攻。
但是,此时的十华观、大塘李村已被敌人一七五师占领,坚守在那里的一一零团先遣三营也被敌人团团包围。
当此危难时刻,营长安玉峰通知各连:“如果我牺牲了,由副营长接替指挥;副营长牺牲了,由职务最高的人接替指挥。一句话,人在阵地在,宁可全部战死,也要守住阵地!”
战斗更加惨烈!肉搏更加残酷!伤亡不断增加!
肉搏中,副营长李东海带的两个连只剩下六个人了,他的右腿也负了重伤,血流如注;而跟随营长安玉峰的两个连,能参加战斗的也所剩无几。他们被迫汇集在南北安冲之间蔓草丛生的荒冢中,每人坚守一个坟包,继续与敌进行苦战,毙敌数以百计,一直坚持到下午两点三十分。
“营长,你看!增援部队来了!”
安玉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尘烟,展眼望去,只见师政委雷起云带领一一一团,顶着敌人炮火,已经侧击迂回到十华观的西南,将敌一七五师拦腰切成两段。
“同志们,为了胜利,为了打回南昌,冲啊——!”安玉峰跃出掩体,率领全营仅存的十几个人,向敌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敌人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穿插和冲锋打蒙了,继而全线动摇,丢下千余具尸体、伤员和大量枪炮弹药,狼狈不堪地退回南昌城内。
南昌外围全部扫清。
五月二十二日拂晓,二野第四兵团占领南昌。
二十三日上午八时,十三军三十七师在师长周学义、政委雷起云的率领下,举行了庄严的入城仪式。
英雄的南昌成了沸腾的欢乐海洋,军号声、口号声交相呼应,犹如惊涛拍岸的轰鸣;千万双挥动的手臂与千万面飘动的彩旗汇集在一起,好像大海上起伏奔涌的波浪。以三十七师为主组成的各兵种队列,在工人、学生及其他市民的夹道欢迎下,迈着威武整齐的步伐,通过顺化门,走进了这座革命的名城,回到了打响中国武装革命第一枪的地方。
这天夜里,陈赓心情异常激动,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冒雨到南昌,这是我历史上四次到此……以胜利者姿态来此。回忆我前三次入南昌,真乃是或为亡命客,或为阶下囚,或者站不住,但均表现了我党之艰苦奋斗。无有前三次,则无今日人民之光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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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赓率领部队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南昌欢庆凯旋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正在黄埔江畔那个落叶般的,却取名为“复兴”的小岛上痛苦地回忆着过去。他,就是蒋介石。
当然,蒋介石的痛苦不仅仅在于悔恨当年没有杀掉陈赓。令他切齿剜心痛悔交加的,是他处心积虑惨淡经营了几十年,非但没有把共产党消灭掉,反而一步步败在共产党的手里。
蒋介石是在十天前泪别故乡溪口来到上海的。
那时的蒋介石对固守上海还心存七分把握,三分侥幸。故而一到上海,他便让汤恩伯召集团以上将校军官,他要亲自训话。
团以上将校接到通知,不免有些激动。自从蒋介石宣布引退,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江防崩溃,南京失陷,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这回好了,“委员长”亲自来了,党国究竟何去何从,必定有个交代。因而,距开会还有半个小时,与会者们便提前坐在会场恭候了。
蒋介石身着长袍马褂,头戴法兰绒礼帽,一面招手点头,一面慢慢扫视会场:“各位同学,各位同志!今天的会见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我面前就座的,乃是久经战阵百炼成钢的将领。你们是国军之骨干,国家之中坚,民族之精华。看到了你们,就看到了希望,就看到了胜利。
“有些鼠目寸光的人,没有战略头脑的人,不懂得军事更不懂得政治的人,以为江防撤退就是失败,到处散布悲观情绪,好像天要塌下来了。庸人自扰,妇孺之见,不足为训。我所期望大家的,不是急于驳斥他们的无知与偏见,而是以淞沪决战的胜利,拯救那些可怜的灵魂,使他们变糊涂为聪明。
“当年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从江北压过来,轻取南京,直逼淞沪,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气焰何等嚣张,结果怎么样?战略转换的时机一到,一个总反攻就把他击溃了。从龙潭到江边,全是争相逃命的联军。浮尸扬子几为之塞,从此一蹶不振。当时我们反攻的基地不是别处,正是淞沪。此次,我们又要以淞沪为基地打共产党的总反攻,不将其彻底击溃誓不罢休。今日之条件较之当年胜强十倍,有科学的攻防体系,有当代装备的精锐部队,有陆海空联合,有台湾遥相呼应,更重要的是有你们这样一批难得的精英屹立在决战之最前列。我们无坚不可摧,无往而不胜。
“上海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不仅具有军事价值,更有政治意义;不仅对国内局势举足轻重,而且具有国际影响力。当前国际形势风起云涌,美苏矛盾日趋尖锐,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我敢断言,淞沪决战不出三个月,美苏之战——第三次世界大战必定爆发。因为美英诸国失去中国即失去亚洲,东方不保则西方难全,岂有坐视中国赤化之理?所以淞沪决战乃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导线,一切问题均将在淞沪决战中求得彻底圆满解决。为打好总反攻之战,我将留在上海,像当年打孙传芳那样,指挥淞沪决战。我要和国军将士同甘苦,与上海共存亡。愿与诸位共勉之。”
蒋介石的一番话,确实令在场的不少人为之动容,但谁都不同意他坐镇上海指挥淞沪战役。蒋介石非但听不进去,还要俞济时传令将“泰康”号军舰开回宁波,以示决心之坚定。直到有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校长一定要留在上海,必定是嫌学生们不中用,放心不下。那么学生们只好请辞,校长另选良才吧。”蒋介石这才答应开战前一定离开现在居住的复兴岛,乘船到海上指挥。
复兴岛是黄浦江中距上海最近的一个岛屿,岛的东面是滔滔的黄浦江,西边是笔直的运河。一江一河像两把快刀,把它从浦东的陆家嘴和市区的杨树浦中切割出来,成了飘零在水中的一片枯叶。蒋介石从溪口出来到上海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装备精良的“泰康”号军舰也随同他的主人停泊在复兴岛东北面的码头上。不知是随时准备参战,还是时刻打算撤逃,军舰自从靠岸的那天起,轮机就一直处在升火准备全速前进的状态。
蒋介石也和他的军舰一样,尽管马不停蹄,慷慨激昂,但内心是沉重而空虚的。毕竟,对付共产党和对付军阀孙传芳大不相同。况且二十多年过去,天时、地利、人和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今非昔比了。当然,上海还是要守的,至少要守上一段时间——那么多的金银财宝、物资机械,运往台湾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但到底能守多久,他心里确实没有个谱儿。而这一点又不能对任何人说,也不能让任何人窥视出来,这就令他愈加痛苦。
连日来,他演讲、训话、视察城防部署、批阅作战计划,并多次接见毛人凤,指示他临走前尽可能多地杀一些共产党员以及和共产党一个鼻孔出气的民主人士。当然,他做得最多、下功夫最大的是三番五次催促上海代市长陈良,要他尽量加快抢运黄金白银及贵重物资的速度。当然,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只是共军兵临城下,形势逼人,即便他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他想忙的事情了。
五月二十三日,解放军对上海发起总攻,猛烈的炮火将小小的复兴岛震得像筛糠的簸箕。“泰康”号军舰号丧般地鸣了一声汽笛,缓缓驶离码头。夜海茫茫,孤零零的军舰像一只黑色的幽灵,在浪峰波谷间沉沉浮浮,踯躅前行。
蒋介石走出船舱,不顾海上风疾浪高,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望着硝烟迷漫、炮火连天的大上海,听着海风送来的隆隆爆炸声,蒋介石不禁黯然神伤。十天前刚刚泪别故乡,十天后又要诀别上海。再过十天,自己这把老骨头将在何方呢?他不寒而栗,只觉得一阵酸楚热辣辣又凄凉凉地涌上眼眶。
蒋经国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自从解放军突破长江之后,本来就瘦弱的蒋介石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加上这几天南昌陷落,杭州失守,溪口被敌占领,上海危在旦夕,蒋经国真怕父亲经不住这亡国丧家的刺激而杀身成仁。
“父亲,还是回舱里去吧。外面风大,当心着凉。”蒋经国小心翼翼地劝道。
沉默。久久的沉默。
“经国,”在死寂的沉默中,蒋介石突然开口道,“你说说看,我们为什么会失败?”
蒋经国愣了一下,没有开口。这个问题不是他能够回答的,除了父亲,任何人都不能也不敢回答。从一九二七年在南京建国,到二十二年后国将败亡,父亲始终独裁国事,一手遮天,故而论及失败的原因。也只有他自己才有发言权。当然,蒋经国也能说出一二,比如半年前淮海战役的失策,比如上个月的长江布防……但这些蒋经国能说吗?他又敢说吗?
“我以为,其中的主要原因——”沉默过后,蒋介石一字一顿地说,“第一,党心不一。我党有史五十余载,从来就没有统一。党心不一,政令不行,互相拆台,拿大家以私小家。第二,干部腐化。共产党骂我们党腐败,不能说他们骂的都是错的。第三,对老百姓笼络不利。凡此三点,岂有不败之事?”蒋介石说到这里,望向苍苍茫茫的大海。
许久,他转过脸看了一眼蒋经国,继续说道:“我们只有另辟蹊径,重新训练干部,统一党心,让党员能自觉地为党的事业工作。他们能够严格执行纲纪,还能深入社会各阶层,组织基层群众。干部腐化,是因为没有监督的力量。今后,我们要以群众的力量来维护党纪,使每一个党员都服从党的领导,执行党的纲领。铲除空洞不实、因循敷衍、营私舞弊、麻木不仁的官僚作风,而代之以实事求是、急公尚义、严正不苟、是非分明、赏罚公允的新作风。”蒋介石好似忘掉了眼前的痛苦,像个正在参加总统竞选的政治家,慷慨激昂,一口气宣布了他的最新施政纲领。
“父亲!”蒋经国被这一番激动人心的话语说得兴奋起来。他没有想到,父亲会有这么多的新思想,这些思想甚至和他在苏联学的理论有许多相似之处。他感到,时至今日,他才找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共同语言。于是,他用平生第一次涌起的敬重和真诚,直言恭维他的父亲:“我十分赞成您刚才的意见。能在党国失败之际深刻反省并找到其中的根本原因,我相信我们是有希望的。”
“不。我们并没有失败。”蒋介石突然换了一副神色,“我们绝不会失败!我们还有湘、黔、两广,我们还有陕、康、川、滇!特别是大西南的云、贵、川,那是我们抗战胜利的最后堡垒,也就是今日反共复国的最后基地。有大西南在,我们绝不轻言失败!”
蒋经国突然觉得父亲的声调变得那么空洞而响亮,仔细一听,海潮停息了,上海方向的藏书网炮声停息了,“泰康”号军舰上空只有父亲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回旋……
“经国,”蒋介石紧了紧肩上的黑色披风,命令道,“通知舰长,全速前进!”“泰康”号汽笛长鸣,低沉而凄幽地向着大上海表示了最后的哀悼,随即消失在茫茫的夜海之中。
蒋氏父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们赖以发迹的大上海。
五月二十七日,上.99lib.海解放。
至此,第二、第三野战军联手发起的,历时三十六天的渡江战役胜利结束。
北平,西山双清别墅。
也是陈赓率部凯旋南昌的那一天——五月二十三日。毛泽东伏案疾书,以他那种黄钟大吕、囊括天地的大略雄才,作出了进军中南、西北、西南,解放全中国的战略部署。
(一)……
(二)二野亦应准备于两个月后以主力或全军向西进军,经营川、黔、康。二野目前主要任务是准备协助三野对付可能的美国干涉。此项准备是必需的。有此准备即可制止美国的干涉野心,使美国有所畏惧,而不敢出兵干涉。但在上海、宁波、福州等处被我占领,并最好由三野以一部兵力攻占青岛(假如上海占领后,青岛敌军尚未撤退)以后,美国干涉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那时二野就可以西进了。
(三)……四野主力(六个军及两广纵队)于七月上旬或中旬可达湘乡、攸县之线,九月可达永州、郴州之线,九月休息,十月即可尾白崇禧退路向两广前进,十一月或十二月可能占领两广。一野(四个兵团三十五万人)年底以前可能占领兰州、宁夏、青海,年底或明年初准备分兵两路:一路由彭德怀率领开赴西北,并于明春开始经营新疆;一路由贺龙率领经营川北,以便与二野协作解决贵州、四川、西康三省。
(四)如果上海、福州、青岛等地迅速顺利解决,美国出兵干涉的可能性业已消失,则二野应争取于年底或年底以前,占领贵阳、重庆及长江上游一带,并打通长江水路。如果二野能于八月一日左右或更早一点开动,则上述任务是可能完成的。但此项任务在二野内部暂时不要下达,因为中央对此尚是一种拟议,最后决定要待上海、福州占领之后。
(五)胡宗南全军正向四川撤退,并有向昆明撤退消息;蒋介石、何应钦及桂系正在做建都重庆、割据西南的梦。而欲消灭胡军及川、康诸敌,非从南面进军断其退路不可。
几天后,随着上海战役的胜利结束,进军大西南这个解放南中国的最后一个战略性行动,被正式提上了中央和中央军委的议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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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刚才邓政委已经说了,蒋介石有三怕——一怕我军入关,二怕我军渡江,三怕我军进军西南。现在,我军一入了关,二渡了江,三是马上又要向西南进军。蒋介石在大陆的时间,是兔子的尾巴——不长了!”
南京国民大会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开怀的笑声。二野正在这里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听刘伯承、邓小平作“大报告”。
刘邓作报告,依旧是老习惯——桌上没有讲稿,每人面前只放一个茶缸,而且讲话随时穿插,互相补充。这就使得报告更加精彩,生动活泼,相得益彰。
邓小平望了一眼风雨同舟的老搭档,接过来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战争的局势发生了两次转折性的变化。一次是几个月前,二野、三野合为一股,并肩作战,解决了淮海,渡过了长江,拿下了京沪。第二次转折呢,目前正陆续进行。这就意味着,自淮海战役时成立的总前委已经完成了使命,两大野战军又要各奔东西,去完成新的战略任务。对于我们第二野战军来说,这次的任务可能特别艰巨。我们必须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坚决完成中央赋予我们的任务。”说到这里,他拿出香烟,点上火,又诙谐地说,“这两个月头绪纷乱,原因是敌人溜得太快;我们部队也放了羊,成团成营地追,部队也不知分了多少路。陈赓打得最远,占领了江西全省,所以他不能来参加会议。不过,这也好,了了他的一桩心愿。红军时期,陈赓被蒋介石抓住,关在南昌。蒋介石念及陈赓在大革命期间救过他的命,便没有把陈赓杀掉。据说,在南昌时,有位国军将领对陈赓说‘欢迎你再来’,陈赓告诉他,‘再来,我就带十万部队来’!结果,十多年之后,陈赓果然带着部队解放了南昌。你们说,这是无巧不成书呢,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在一旁的刘伯承朗声大笑,幽默地说道:“要我说,二者兼而有之。幸好我们当时没有让陈赓打南京,而让他直接南下。否则,他能坐上‘总统府’里蒋介石的皮转椅,却实现不了他的诺言和愿望,岂不是一大遗憾?”
“那可是终生的遗憾哟!”邓小平说起陈赓,神情中总是带着十分骄傲和欣赏。
刘伯承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咙,把话题继续引向深入:“邓政委把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比作第二次转折,而且比第一次转折更为艰巨复杂,需要我们有充分的准备——我完全同意。请大家注意,这次中央关于《向全国进军的部署》,整个电文共有五段,其中四段涉及我们二野的作战任务与行动。可见,进军西南作战,事关全局,责任重大。”
接下来,刘伯承对进军大西南作了具体的部署:“根据军委决定,第四兵团辖第十三、十四、十五军首先协同第四野战军出战广东、广西,然后迂回昆明。第三、五兵团先由浙西、闽北、赣东北地区向湖南之常德、邵阳一线集结,尔后第五兵团的第十六、十七、十八军附第三兵团第十军西出贵州,迂回川南,切断国民党军队退往云南的道路,协同第三兵团作战;第三兵团的第十一、十二军直出川东,占领黔江、彭水,牵制国民党军队,与第五兵团协同聚歼重庆地区之国民党军队。第三、五兵团完成上述任务后,会同一野第十八兵团围歼胡宗南集团于川西地区,进而占领全川,解放整个西南。”
“我们必须明确一条基本原则,”邓小平伸出一个手指,用力一挥,“这就是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西南之战,必须以政治方式作为战争方式的辅助。必须明确一个基本的目标,这就是攻占成都的时间,不能耽误了布置春耕。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进军的困难。由于这是一次新的千里跃进,路程比挺进大别山要来得远,有两千公里,第四兵团甚至达到四千公里;地形也更加复杂,有秦岭之险、巴山之固,还有历史上被称为瘴疠之地的沼泽森林……可以说,进军西南的胜利有一半拴在我们的脚上。”
“政委说得有道理。”刘伯承十分认真地说,“同志们,要实现对敌人的大迂回大包围,还要不误农村布置春耕,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速前进!我们可不能心疼自己的脚板哟!”
会场里又漾起一阵笑声。刘伯承摆了摆手,正色道:“我可不是和大家讲笑话哟。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必须知道,今后革命的路是很长很艰苦的。为此要时时刻刻检查自己有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还要随时揭发和纠正现存的各种错误思想和行动,这对进军西南是十分重要的。那么我们关键存在哪些问题呢?我以为一是骄傲自满,以功臣自居,自以为二野功劳大,应该得大赏。特别是这种骄傲不在战士和下级同志中,而是存在于大干部中间,所以危险性更大!如果不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们就无法完成进军西南的任务。
“第二点,是为数不少的同志所产生的停顿不前和贪图享受的情绪。今后,二野的一些干部要继续留在南京,执行经济战线上的任务,大部分将要到西南去进行军事战线上的斗争。不论留在南京的还是到西南的,都要服从党的决定。我们向西南发展,去消灭敌人的残余力量,建立西南国防,乃是实现完全彻底胜利的光荣任务。南京固然好,上海更加好,但我们千万不能因为‘此间乐’,就‘不思蜀’了!否则,你这个半截子革命派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参加会议的干部们见刘伯承又一次动真格的了,一个个的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
邓小平站起身来,略微提高了声调:“司令员的话,一言九鼎,是我们进军大西南的最好动员。我最后说一句,毛主席、中央军委把这样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全军的信任。我们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好解放大西南的任务!”
一次伟大进军前的政治动员和军事部署,就这样在刘伯承、邓小平深刻、全面而又具有针对性的你一言我一语中结束了。
这就是刘邓的作风、二野的作风。
毛泽东把进军西南,消灭蒋介石在大陆最后一个军事集团的任务交给二野,看中的正是这支部队雷厉风行、不讲价钱不叫苦的作风,尤其看中了文韬武略的刘邓——一个炉火纯青、雄才大略、举重若轻的政治家和一个千锤百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家的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陈毅得到二野进军西南的正式消息,破例指示管理员:“好好搞一顿饭。”他要做东请客,把二野的主要领导接到上海来。
做什么饭,烧什么菜,他都亲自指示,并提了许多具体要求。
见刘伯承、邓小平和二野各兵团的领导来了,陈毅高接远迎,高声大嗓地说:“听好多人说,在南京,连伯承、小平同志的伙食都很简单——一张旧圆桌,一荤一素一碗豆腐汤;连椅子都没有几张,人一多还要站着吃饭。今天就改善一下吧。”
刘伯承笑道:“你陈老总在大上海还不是一样?一张餐券一份饭菜,顿顿在伙房窗口排队,排到了喊一声‘给碗饭吃’!”
“饭到,菜到,齐啦!”陈毅学着伙房大师傅的腔调,吆喝了一嗓子。
人们未落座,先爆发出一阵开怀的笑声。
“坐坐坐,都是自家人,想吃的就吃,能喝的就喝,莫讲啥子客套。”陈毅嘴上说自家人莫客套,一举箸,首先“见外”了,“听闻毛主席起草电报,明确由两位老总和贺龙组成西南局,经营川康滇黔。说句实话,到大西南,其实我去最合适。你们守京沪杭,我去入川进藏……”
“陈老总,你这是‘贼’心不死哟!”刘伯承笑对,“我警告你,莫搞小动作,背后拆我们的台。”
“我陈毅向来搞大动作,即便拆台也当面拆。”
陈毅说的倒是实情,他确实当面“拆”过二野的台。渡江前,中央在西柏坡分配工作。毛泽东提出,三野南下福建,解放东南沿海;二野直进川黔,解放大西南。
陈毅首先表示反对:“不行,不行。二野太苦了,进军大别山苦,淮海战役又把老本拼得厉害!不如二野、三野对调,三野去经营西南,二野经营富庶的东南沿海地区。”
刘伯承倒没有像陈毅那样大喊大叫,只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话就让毛泽东定了乾坤:“主席,有道是‘兼资文武此全才’,还是‘儒将’管上海好。”
毛泽东颔首:“有道理。三野的老底子是新四军,过去就在江南水乡,有江湖作战经验。相比较而言,二野在这方面就差些。三野不仅要解放东南沿海地区,还要跨海作战,解放舟山、金门、台湾等岛屿。他们轻车熟路,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能言善辩的陈毅当时哑口,但至今仍耿耿于怀,酒杯一端,旧话重提:“毛主席偏心眼,向着你们说话。”
邓小平打了个圆场:“我们都要向前看。进军大西南,解放东南沿海,很难说哪个是肥肉,哪个是骨头。所以,咱们谁也别眼馋谁,只有各倾其力,各尽所能,完成主席和军委交付的任务。”
“还是小平同志会做工作。不过,我有一个要求,”陈毅端起酒杯,“答应了,咱们就喝下这杯酒。”
“哈哈,陈老总的酒不好喝哟。”刘伯承打趣过后,对邓小平道,“来来,咱们端起杯,听陈老总讲。”
陈毅一脸真诚:“二野同我们并肩打淮海,又一起渡江解放了京沪杭,如今就要分手了。诸位此去西南,在物资上有何困难,尽管开口。只要上海有,我当全力满足你们!”
二野的兵团干部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吭声。
邓小平笑笑:“没啥,我们自己能解决。”
陈毅发急了:“你们这些同志呀,从来就是难死不开口!”说着双手举杯一恭,“求求各位。你们难,就讲嘛!难道拿我陈毅当外人?”
“好吧,为了让陈老总喝下这杯酒,我就狮子大开口了。”刘伯承说,“请陈老总为二野每人准备一双胶鞋。”
“一双?不行不行。我计算过,六千里路,要走三四个月,五双也不够。还有经费、棉衣、运输车辆……”陈毅扳起手指,好像不是他送东西给人,而是硬逼着向人家讨债。
“你们看,陈老总得寸进尺,不舍得让我们喝他的酒喽。”邓小平故意放下酒杯。
“哪里,哪里。”陈毅赶忙站起身,“二野、三野分手后,仍然是合作关系嘛。来来来,为了进军大西南的胜利,干杯!”
“既然是合作关系,话就不能只说一半。”邓小平端起杯子,“来,也为了东南沿海和全国的解放,干杯!”
“干!”
第三十四章 暗度陈仓
一九四九年八月至十一月
北京 南京 重庆
湘西 黔东 川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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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形势的飞速发展,使得一九四九年仿佛一步迈进了火热的夏天。南中国的大地上,车辚辚,马萧萧,鼙鼓动地,大军逶迤。人民解放军南下的各路大军,正按着中央军委的旌旗所指,全速开往预定的战场。
粤汉铁路沿线,第四野战军各兵团在林彪的率领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向湘、粤、桂进军,准备夺取广东的同时,在湘桂地区歼灭白崇禧主力集团,解放整个中南地区。
川陕公路上,第一野战军第十八兵团在贺龙的指挥下,频频攻击胡宗南集团的大巴山防线,矛头直指陕南重镇安康;接着又在关中平原西北部的宝鸡至天水一线,拉开堂堂之阵,叩击胡宗南部的秦岭防线,摆出了从北线攻取西南的架势;并于八月二十八日以主力发起正面攻击,相继占领天台山、五林子、汉王丞、秦岭垭口等战略要地,突破了秦岭主峰防线,迫敌渐次向川、康地区退缩。
中南、西北,一野和四野两路大军打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然而,解放大西南的重头戏却迟迟没有开场。担负西南战场主要作战任务的第二野战军,除陈赓所部的第四兵团暂归四野指挥,准备于解放广州之后,从广西对滇、川、康实施大迂回作战外,其主力仍在千里之外,按兵不动,稳稳当当地进行着休整。
这里隐藏着一个绝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大到只有中央军委和野战军的极少数高层领导知道。
这就是用四野滔滔南下的大军行动和一野大造声势的明修栈道,掩护第二野战军的数十万兵马暗度陈仓,隐蔽向西机动。
战争,不仅是军事实力的竞赛,也是智谋韬略的较量。
在决战南中国的这盘棋上,毛泽东决心依次解决华东、中南和西南的国民党军队,最终实现全国的解放。蒋介石的战略部署同样是沿华东、中南逐次顽抗,最后固守西南,以期凭借西南的军事、经济和地理位置的优势,实现卷土重来的梦想。
因此,西南之战,将成为国共双方在大陆上生死搏击的最后较量。也正因为如此,人民解放军想要进军西南,彻底歼灭盘踞在这一地区的九十多万国民党残余部队,绝非易事。要想将这九十多万既负隅顽抗,又如惊弓之鸟的敌人一网打尽,需要的是大智大勇。
毛泽东把这种大智大勇发挥到极致,首先在全国范围内为西南的最后一战布下一个大“迷魂阵”;尔后出敌不意,用战略家的大手笔下达了“大迂回、大包围、大歼灭”的作战方针,即“对白崇禧及西南各敌均取迂回动作,插至敌后完成包围,然后再回打之方针”。
刘伯承、邓小平对这一战略部署心领神会,即刻为二野设计了公开和秘密的两种机动方式,准备从蒋介石意想不到的方向,实施向西南的进军。
于是,在二野向预定战区开进的整个过程中,呈现出几种截然不同又饶有意味的场面——
二野第四兵团在四野的统一指挥下,由赣南向广东进击。这是公开的一路,其最终目的是解放两广后,实施战略大迂回,直插云南,截断西南残敌逃往境外的退路。也就是说,用其公开的行动和当前的任务掩护秘密的意图和尔后的目的。
二野第五兵团则以参加衡宝战役的姿态,由上饶隐蔽地开往湘西。开进途中,无论行军、驻扎、军内通信、军外联络,均以四野名义,使用第四野战军的番号。以此扰乱视听,迷惑敌人,让一切局外人觉得,这就是一支四野的部队。
二野第三兵团除一部溯长江北上走水路外,其余大部则从南京北上,由津浦路转陇海路,做出一副车运宝鸡、从北面进击西南的样子。实则,主力到郑州后,经粤汉路秘密南下,隐蔽集结于湘鄂西部。
这首解放大西南的序曲,一开场就演奏出非同寻常的华彩乐章。在这种主调、副调重叠颠倒配置的乐曲声中,中南地区出现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进军画面——向华南疾进的第四野战军浩浩荡荡,锣鼓喧天;向西南奔驰的第二野战军偃旗息鼓,不显踪迹。
十月二十日,进军大西南的两位主角——刘伯承、邓小平正式登场了。南京城从中山路、下关码头一直到浦口站,鞭炮和着鼓乐齐鸣,鲜花伴着彩旗飞舞,成千上万的人高呼着口号,欢送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远征大西南。
“二野出发啦!”重大军事行动的消息迅速传播,那种咋咋呼呼的阵势,唯恐世人不知。
中共南京市委赠送的巨幅锦旗用两大竹竿挑起,引导在出征大军的最前列。锦旗的右上角有一行小字——“二野南京临别留念”,中间赫然是八个大字——“把红旗插遍大西南”,连行动的方向都暴露无遗。
……
如此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自然引起了国民党方面的特别关注。蒋介石亲自指令国防部保密局启动津浦、陇海铁路沿线的所有潜伏特务,日夜监视,密报二野领导机关的一举一动。
刘伯承、邓小平干脆投其所好,指示部队把一路的行踪毫无保留地告诉敌人。
于是,沿途经过的大小车站处处充满了军民鱼水情谊。运送二野部队和机关的列车每到一地,都受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工人、农民、学生们端着热水让战士们洗脸,老大娘们往干部战士手里塞鸡蛋、馒头,年轻的妇女们忙着给战士们补衣裳、送鞋垫……
刘伯承、邓小平更是频频露面,一路上不停地接见当地党政干部和群众代表,并公开宣布第二野战军的使命——进军大西南!
十月二十四日,车到郑州,二野领导机关在这座中原名城与群众召开了联欢大会。军容严整、笑容满面的刘伯承和邓小平高兴地接受了两位男女青年献上的鲜花,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刘伯承在回答群众问话的时候,有意透露“解放军将很快向四川进军”。一位女大学生慷慨激昂的发言,更是将这场规模空前的“压轴戏”引向高潮:“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前进吧!我们后方的人民一定努力生产,全力支援你们!同志们,前进吧!巴山蜀水在呼唤着你们,西南人民在盼望着你们,后方的人民在等待着你们胜利的消息!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然而,联欢大会之后,刘伯承、邓小平突然失去踪迹,杳无音讯。十月二十八日,第二野战军领导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抵达武汉。听着国民党中央电台播送“共军刘伯承部大举西进,妄图自陕南强攻入川”的“重大消息”,想着蒋介石仍在梦中自说自话,邓小平和刘伯承相视一笑:“很好。毛主席要的就是这个气氛!”
刘伯承更是幽了蒋介石一默:“蒋总裁也忒热情了,我们两个四川人回老家,他却忙前忙后,慌着给我们安排回家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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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广袤的南线战场,战事不断,捷报频传。
福州解放。长沙解放。广州解放……
与之相呼应的西北战场,也相继解放了兰州、西安等重镇。
相形之下,唯有西南战场平静如水,没有掀起一丝微澜。
谁能想象,就在这样的平静中,就在蒋介石部署的“大西南防线”的腋窝处,第二野战军的浩浩数十万人马,正埋伏在黔北湘西的山野中,盘马弯弓,引而不发,积蓄着一场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的进军洪流。
十一月一日,火光霹雳乍响,枪声炮声齐鸣,一向沉寂异常的湘西、黔北突然咆哮了!
伴随着第四野战军和陈赓兵团继解放广州后即将发起的广西战役,第二野战军第三、五兵团及四野第四十二、四十七、五十军等部在南起贵州天柱、北至湖北巴东,宽约五百公里的地域内,以雷霆万钧之势,同时向蒋介石部署在这一地区的宋希濂、何绍周等四个兵团发起多路攻击。
解放大西南的战役正式开始。
第二野战军总部,作战会议正在进行。
“同志们,这是一次战略性的行动,无论是投入兵力的规模,还是进攻战线的宽度,都是渡江战役以来空前仅有的,也是解放战争中我们同蒋介石在大陆上的最后一次较量。”刘伯承手撑桌案,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一回,我们是狮子张大口了!蒋介石守西南,面朝西北,把屁股对着我们。我们呢,一张口就咬住了他的臀类肉。下面,就请李参谋长给大家介绍一下,蒋介石精心布置的‘西南防线’,是怎样被我们拦腰斩断的。”
思维敏捷、记忆精确、表达简练、逻辑严谨是李达的特有风格。即便情况瞬息万变,同时调度几个战场的千军万马,他也能做到有条不紊、如数家珍地把整个战局和各部队的战况、番号、时间、地点摆弄得一清二楚:“这次战略行动,我军投入直接进攻的部队共计九个军,如果加上实施战略迂回行动的陈赓兵团,总兵力达十一个军。突破地段达五百公里。在这一地段上,北有巫山山脉,南有武陵山脉,地形极为险要。即便这样,蒋介石也唯恐有失,在他的‘西南防线’的东部,自北向南部署了四个兵团,共计十个军的兵力。他以为有如此重兵防守,绝对万无一失。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致命危机,恰恰发生在这个万无一失的地区。
“自十一月一日我军发起全线进攻后,蒋介石大梦初醒。但他要想调整部署,已经来不及了。短短几天,我第五兵团和第十军已经解放湘西凤凰、晃县,贵州铜仁、镇远等县;第三兵团和四野第四十七军等部攻占鄂西之来凤、咸丰和四川的秀山、酉阳等地区。从总的态势看,蒋介石的‘西南防线’已经被我出其不意从东部突破。目前,各部队正向敌人纵深挺进,一些具有战略意义的防御要点已被我夺取,战势发展迅速,并在总体上呈平稳状态。”
“请大家注意。”刘伯承从李达手中接过示图棒,走到地图下,“战争中的突然性,即先机之利,将随着战役进程的发展而逐步丧失。在川黔敌军主力向滇黔边境退却的情况下,我们当前的战役重心,仍在隔断宋希濂、罗广文部向云南的退路,并力求在长江南岸将其歼灭之。因此,我们的部队,尤其是负责迂回阻敌的部队,必须和亡命溃逃的敌人抢时间、争速度,否则将会丧失前期进攻所赢得的主动权。我这里特别提醒五兵团,你们攻占贵阳后,一刻不能停留,要继续追歼逃>敌,坚决把敌人截住,为我全歼川黔境内十万敌军创造条件。”
“请总部首长放心。”杨勇站立起来,“我们五兵团一定拿下贵阳,绝不让敌人跑掉!”
“好!”邓小平对他的爱将投去赞许和信任的目光,“告诉我们的干部和战士,党中央、毛主席和全国人民在等待着我们胜利的消息。我们这支部队有着光荣的传统,从黄河到长江,从太行山到大别山,又跃进千里来到大西南,我们硬是用两条腿跑过了敌人的汽车轮子。这次进军西南,正是发挥我们优势的时候。一方面,要加强政治工作,激励士气,提高广大指战员解放大西南、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信心。另一方面,要加强后勤保障。目前正值秋季,阴雨绵绵,部队在这样的条件下连续行军作战,体力消耗很大。因此,我们各级后勤部门,要保证战士的给养和健康,要保证部队每人每天不得少于五钱油盐和一斤蔬菜。当然,在这人烟稀少的地区,要做到这一点有不小的困难。但我们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当成大事来抓,来落实,千万不可因小失大!”
运筹帷幄的统帅,在千军万马驰骋征战的决胜关头,心中记挂着前方的每一个士兵,把“五钱油盐、一斤蔬菜”提到战略高度,这是何等的情感、气魄与胸怀,又是多么从容、坚定的必胜信念?!
于是,进军西南的作战部署和“五钱”“一斤”的“至要”命令同时下达到每一个战场、每一个连队。
黔东第五兵团。
贵州自古便笼罩在扑朔迷离之中。“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说的是这里亘古不变的山川地理。
“奇山、怪水、幽洞、险路;部落、夷人、刀匪、马帮”讲的是这里阴森跌宕、纷繁无尽的历史变迁。
尽管这里“鸡鸣闻三方”,但千百年来,朝代更迭,这里山河依旧,令人心酸的民谣世代流传……
无止无休的械斗、征战,和无穷无尽的险恶、贫穷,似乎将这里凝固了。如今,这里又成了国民党川、黔与湘、桂两大军事集团的结合部。何绍周的第十九兵团和白崇禧第十七兵团的两个军,在这里构成了扼守川黔湘滇桂五省公路枢纽的“黔东防线”。何绍周公开扬言:“凭借着山岳陡峭、河流湍急的险要地形,共军从这里突破的可能性极小极小。”私下里,他甚至还在暗自高兴,大有一种“西南决战,与我无关”的超脱:“无论是总裁的判断,还是种种迹象,都表明共军必从川北进攻西南。打到这儿,早着呢!”
然而,超脱的何绍周高兴的时间不长,便付出了极大代价。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大西南这片土地上,共军的“第一刀”恰恰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一刀斩得那叫麻利。短短几天,第五兵团所属的十六、十七军和配属指挥的第十军,如同一支支飞镝利箭,迅速刺破湘黔边境的阴霾雾障。渡清水,攻瓮洞,克玉屏,占天柱,冒雨前进四百公里,突破了国民党军黔东防御的第一道防线,胜利进抵镇雄关。
镇雄关地处镇远县城西,为连接黔东湘西的重要门户,是国民党军黔东防御第二道防线的要点,也是第五兵团进击贵阳的必经之路。镇雄关的两侧各有一座斜插入云的千米险峰,名曰“鹅翅膀”。山势陡峭,难以攀登,犹如天鹅起飞时展开的双翅,紧紧卡着湘黔公路的隘口。鹅翅膀的正面,岸陡谷深的相见河由北向南流过,像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河,拱卫着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要隘。湘黔公路东西走向从这里穿过,在不到两千米的路段上接连拐了十六个急弯。经过三座在河谷上架起的险桥,还要通过一座在敌人火力直接控制下,由公路盘旋转弯而形成的重叠交叉的螺丝桥,才能兵进贵阳。因此,能否迅速夺取鹅翅膀阵地和保住隘口通路,便成了五兵团主力能否适时占领贵阳,完成关闭大门、解放西南这一战略任务的关键。
十一月八日上午,第十六军军长尹先炳和政委王辉球来到镇远城西的前沿阵地。尹先炳举着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鹅翅膀的险要地形和敌人的防御情况后,对王辉球和四十六师师长叹道:“这个鬼地形,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如果从正面强攻,伤亡大且不说,兵力也展不开。敌人一旦弃守溃逃,势必要破坏公路和桥梁,使我后续主力部队无法通过。”
“问题就在这里。”政委王辉球表示赞同,并提议说,“看来,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强攻。而且时间不能拖延。必须采取奇袭的手段迅速攻占鹅翅膀,确保通路不被敌人破坏。”
经过一番研究,最后确定:为了保证奇袭奏效,采取两套奇兵方案。
当天中午,第一套方案开始实施。一三八团三营沿小路绕经鹅翅膀南侧,直插敌营部驻地刘家庄侧后,准备从背面偷袭鹅翅膀。但由于鹅翅膀后面谷深崖陡,部队无法前进,只好原路返回。
背面偷袭不成,改为正面佯攻,侧面智取。
二营五连承担了智取的任务。连续多日行军作战,五连已经极度疲劳。但一听说上级把智取鹅翅膀、为大部队开辟通道的头等任务交给自己,战士们像除夕夜得到焰火鞭炮的孩子一样,劲头立刻来了。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刘邓首长命令我们十五号进贵阳,我们今天必须拿下鹅翅膀!
入夜,五连在连长任富月的带领下,向鹅翅膀右侧高地迂回。天黑坡陡,没有路,加之初到贵州不习惯爬大山,部队行动十分困难。任富月领着大家一个拽着一个,一步一滑地向前摸索。荆棘划破了衣裳,手脚也被扎出了血,他们全然不顾。
三个小时后,五连来到一个叫梅子山的小村,在当地老人的指引下,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向鹅翅膀靠近。
遇上陡坡,抓着地上的灌木小草打滑梯;碰到峭壁,搭起人梯连接吊索向上攀援。终于,他们神不知鬼不晓地潜伏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
“哪一个?!”敌人的流动哨拉动了枪栓。
“八连的。我们在镇远被共军打垮了。”任富月沉着应对。
说话间,手疾眼快的八班副阎书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这个送上门的“舌头”。
没费多少事,就将鹅翅膀守敌的情况全部弄清楚了。
“一排占领鹅翅膀主要阵地,二排包围敌人住房,其余的人跟我抓俘虏!”任富月果断地下达命令。
睡梦中的敌人万万没想到神兵会从天而降,一个个目瞪口呆,赤条条地裹着棉被当了俘虏。鹅翅膀牢牢地掌握在了五连的手中。
同时,四十六师正面部队亦发起攻击。一门门火炮向纵深射击,恰巧击中敌人的一座弹药库。于是,枪声、炮声和弹药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山谷,也动摇了敌人的心理防线——镇雄关的守敌彻底垮了。
拂晓时分,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五兵团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从鹅翅膀下通过,进军贵阳的道路被彻底打开。
国民党黔东防线的纵深部队风闻前方要隘失守,纷纷弃阵而逃。几天之后,贵阳在望。
川东第三兵团。
“野司命令:第三兵团以迂回动作先进击宜宾、泸县、江津地带,并控制上述地区,以使宋希濂、孙震及重庆等地之敌完全孤立于川东地区而聚歼之。据此,兵团部署:第一步以两个军并协同四十七军两个师攻夺酉阳、秀山、黔江、彭水地区,并求得在该地区歼灭宋希濂部,借以打开入川通道。”
兵团司令陈锡联宣布完作战部署,神采飞扬地继续说道:“同志们,这是刘邓首长摆的一步妙棋。对此,刘司令员打了一个比方,他说:‘宋希濂这十多万人马,好比是蒋介石伸出来的一个拳头。我们呢,现在完全有力量砸扁他这个拳头。但是,我们不跟他拳头对拳头,而是闪过他的拳头,照准他的肋窝猛击一拳,一家伙至少敲断他几根肋骨条儿。这时他伸出的拳头自然会回缩,并且他的半边身子也已经软瘫了。’这个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打得狠,打得巧,力求一拳致瘫,让敌人全线崩溃!”
“好战法!”兵团副司令兼十二军军长王近山拍案叫绝,“我还有个建议。我们十二军负责突破敌人川东防线的右翼,任务重,路程远。如果背着给养弹药长途奔袭,势必费时费日,徒增伤亡。所以,我想集中全军缴获的卡车,载运第三十六师的三个团加三十五师的一〇三团,直接由常德沿川湘公路攻占花垣、秀山、酉阳,拊击敌军侧背,以便更有力地支援正面进攻的部队。”
“王副司令员,这个办法好是好,可你考虑过没有,即便把所有带轮子的车辆都集中起来,也运不了那么多部队呀。”有人提出疑问。
王近山扳起手指:“这个我已经计算过了。目前能够集中的卡车有一百多辆,如果以多装战斗人员、多载枪弹为原则,一次运一个团不成问题。”
“那么,其他团呢?”
“你莫急嘛。一次载着一个团跑五六百里,把部队放下徒步前进,汽车返回再接第二个团。这样用不了几个来回,部队就全都被运到了川东,既不影响作战,又加快了速度。”
“嘿!老王,你这个歇人不歇马的运兵方案真不错呀!”
王近山眯起眼睛笑了:“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这也算是咱土八路的机械化吧。”
陈锡联拍板了:“咱可不能小看了这种机械化,有了它,咱们就能打更大的胜仗!”
十一月一日,第三兵团拉开架势,在国民党军严密设防的湘西渔阳关打了一仗。仗正打得轰轰烈烈,兵团主力突然偃旗息鼓,不知去向。几天后,闪过对手拳头的第五兵团,已经摸到了敌人的腋窝下,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十一月六日,陈锡联下令左右两路大军同时向宋希濂部署的一线防御发起攻击。
战至八日,右路进攻的第五十军和第四十二军,在曾泽生、吴瑞林的率领下,迅速攻占建始、恩施等战略要点后,继续向咸丰挺进;左路进攻的第十一军和第十二军,在曾绍山、王近山的率领下,解放来凤、秀山,直奔黔江、酉阳,与右路军形成南北钳击之势。
直到这时,被打蒙了头的宋希濂才醒过盹来,清点一下人马,已经损失了两个军,剩下的部队也眼看着要遭共军包围。他急忙下令西撤,企图退至黔江、两河口、龚滩、彭水地区组织防御。
黔江是川鄂交界的一个县城,城西一条公路连接彭水、武隆,直通重庆,是从东部进入四川的必经之路。同时,黔江与两河口、龚滩、彭水呈菱形分处于乌江、郁江和唐岩河的汇合处,既形成乌江天险的天然隘口,又构成相互策应的防御体系,素有“川湘咽喉”之称。宋希濂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部队收拢起来,准备在此构筑第二道防线。万一这里也守不住,他还可以退至乌江以西,凭借乌江天险和陡峭的白马山顽抗。
然而,当宋希濂退到黔江,刚刚坐下来和第十四兵团司令钟彬研究下一步行动计划时,突然得到电话报告:“共军追上来了,已经到了距黔江只有二三公里的唐岩河边,正准备渡河。”
电话还未放下,第五十四师师长董惠便一身泥水地跑了进来:“总座!我的五十四师完了,全完了呀!”
“怎么回事?!”宋希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第五十四师刚刚撤到唐岩河边,就被一声“共军来了”的惨叫惊炸了窝。一时间,乱了建制的部队像受惊的羊群东奔西逃,争相抢渡唐岩河。无奈人拥马挤,临时搭起的浮桥不堪重负轰然垮塌,桥上的人马全部落入河底,来不及上桥的也被追上来的解放军全部俘虏。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使宋希濂顿时手足无措,更无心研究什么行动计划,当即便与钟彬同乘一辆吉普车逃离黔江,到达彭水,组织部队向乌江西岸撤去。“烧!绝不给共军留下一粒粮食、一块木板!”宋希濂向各级军官下达了抢光烧光的命令。
霎时间,彭水一带火光冲天……
3
又看到梦魂萦绕的巴山蜀水了!蒋介石坐在“中美”号专机上,透过舷窗,从高空俯瞰着大西南——他曾经铸就过辉煌的土地,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慨叹和悲壮。
西南地区包括四川、贵州、云南、西康、西藏五省,地形十分复杂。北有大巴山脉横亘川陕边界;东有巫山山脉、武陵山脉纵贯川、鄂、湘、黔边境,浩瀚的长江自万县劈开巫山,形成西起奉节、东到宜昌,长达二百余公里的峡谷地带,是川鄂交通的咽喉,地形十分险要;西面是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与印度、尼泊尔、锡金、不丹等国接壤;南面有云贵高原,与缅甸、老挝、越南等国毗邻。总面积约有二百三十余万平方公里,人口达七千多万。这里资源雄厚,物产丰富。特别是四川盆地,自然地理条件极为优越,自古被称为“天府之国”,是历代驻兵、囤粮的重要基地。
就军事攻防据守而言,西南地区也以易守难攻而著称。从位于中心的四川盆地向外望去,四周都是崇山峻岭。纵横交错的各大山脉四方延伸,使得这一地区绝崖密布,峡谷幽深。通往外界的为数不多的几条小道便从这千山万壑中攀岩越岭,崎岖蜿蜒,故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千古绝句。在这一地区,莫说大部队,就连贩货运盐的马帮也绝少出入。如此天然造就的险峻地形,自然成了西南防守“固若金汤”的重要原因。
当年,蒋介石看中这一点,从南京、武汉一直退到重庆,创造了“守土抗战”的奇迹。
时至今日,蒋介石又把目光放在这里,希冀再度创造辉煌。
十个月前,也就是蒋介石宣布引退之际,曾经制定了一个“经营台湾,整顿东南,控制西南,据江而守”的全盘军事部署。他准备以台湾为最后退路,以西南为“反共基地”,先同共产党分治南北,而后求得东山再起。然而短短的几个月过后,蒋介石的梦想就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了。随着解放军突破江防大举南下,东南地区相继失守,华南的广州又被占领,国民党在大陆只剩下西南一隅可借以残喘了。更为不利的是,由于东南战场和华南战场汤恩伯、白崇禧两个集团被歼灭,蒋介石手中已经没有什么“王牌”了。面对解放军发起的凌厉攻势,散布在西南、西北、台湾及沿海岛屿上的不足百万的国军,惶惶然仅存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而一支丧失了主动权的军队,离全军覆没已经没有几步路了。蒋介石深知,目前挽救败局的唯一出路,就是把残余的军队组织起来,实施“割据西南”的战略,把云贵川康变成“反共复国”的基地。于是,他把失败的苦涩深埋心底,强打精神,四处奔波,又一次来到了当年的“陪都”,也就是广州失陷后国民政府的所在地——重庆。
蒋介石记得,上一次到重庆是八月二十七日。那时国民政府还在广州,重庆的气氛也相对比较平静。从机场出来,他看到的仍是一片“欢迎”的景象,张群率领西南军政要员前呼后拥,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直趋下榻处的山洞林园。一路上,“欢迎”的人群摇着小旗呼喊口号:“欢迎蒋总裁莅临西南主持军政大计!”“拥护蒋总裁戡乱到底!”……那场面虽远比不上抗战胜利大游行时来得热烈,但也使蒋介石感到一种难得的慰藉。
在当天举行的高级军事会..议上,蒋介石慷慨陈词:“今日之重庆,将再度成为反侵略反共产主义之中心,再度担负起艰苦无比而又无上光荣之历史使命。希我全体将士全川同胞振作抗战精神,为完成民族革命大业而努力。须要认清,目前时局已然稳住,正处于大转折的前夜。共产党野心极大而实力不足,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不进攻大西南,他们不甘心,认为是功亏一篑;而进攻大西南势必陷入泥潭。摆在各位面前的任务,就是要咬定牙关,抵住第一个回合的冲击,抵住就是胜利。抵住半年——不,只消抵住三个月,形成相持局面,国际形势就要发生变化。到那时,我国军从东南、中南乃至越缅边境实行大反攻,你们则从大西南反攻过去,那便到了最后胜利的时刻!”
蒋介石不知道,就在他发表讲话的当晚,他为实现“保卫大西南”战略而倚重的两位干将——胡宗南和宋希濂,却背着他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他们从国民党的腐败导致时局逆转,士气低落,形势危急,一直谈到出路何在。
两人认为,蒋介石把希望寄托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上,但根据目前国际形势,短时期内绝无可能。而共产党的进攻是刻不容缓的。国民党现在军事上处于绝对劣势,整个大陆终将不保。最乐观地估计,只能保有台湾、海南岛、舟山群岛等一些沿海岛屿。
宋希濂忧心忡忡:“宗南兄,如果解放军向西南进攻,仁兄以为我们的力量能否与其决战?假若不能,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办呢?”
“决战个屁!”胡宗南愤愤地说,“这次总裁来,我以为一定有些新的消息、新的办法,结果仍然是老一套,这还谈什么决战?!整个西南地区的国军加起来不足九十万人;而解放军正规部队就有四百万,加上地方兵团和民兵组织,绝对超过一千万人。力量如此悬殊,更谈不上什么决战!”
宋希濂原本是投石问路,见胡宗南谈得如此投机,便和盘端出胸中的腹案:“胡兄所言极是!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不能硬拼,不能决战,但仍然可以保存实力,以待反攻。办法就是将你我的四五十万人马拉到滇西,背靠缅甸。抗日战争时期,我曾率军驻扎滇西三年,对当地的地理、民情、物产相当熟悉。这样,凭澜沧江、怒江及高黎贡山,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万不得已时,还可以退到缅甸。到那时,我想美国一定会接济我们,长期坚持当无问题。”
胡宗南一听,兴奋地拍着宋希濂的肩膀:“他妈的老宋,你这个计划好极了!”
的确,对于处在极端劣势的国民党来说,退守滇缅边境不失为上策。而这,也正是毛泽东所担心的。
滇西南地处边陲,山高路险,很难展开大兵团作战。一旦胡、宋主力退往滇缅边境,必将后患无穷。而四川盆地则是一块绝死之地,自古兵家也认为“成都非坐守之地”。因此,最理想的莫过于将国民党主力围歼于此。毛泽东早已摸准了对手的脾气,蒋介石指挥作战一向小气得很,最容不得失地丢城。四川是西南的重心,蒋介石绝不会轻易放弃。那么,毛泽东也就不急于在四川与蒋介石决战,而是采取“大迂回,大包围”的战略,待到把整个西南收入囊中,蒋介石在大陆的最后几十万人马便插翅也难逃脱了。
果然,当胡宗南、宋希濂相约谒见蒋介石,面陈他们精心炮制的作战方案时,理所当然地受到了蒋介石的严词训斥:“你们不要和我说这个!抗战时,我们就是靠四川这方土地坚持下来的。现在我们还有一百多万军队,还有完整的海空军——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完整的海空军却亡国的。如果我们放弃四川,就等于放弃大陆,国民政府就将在国际上完全失去地位!”蒋介石越说越气,“我们以往的失败就在于士气低落,首先是你们这些高级将领畏敌畏战、意志动摇。我再一次告诉你们,不要说我们还有大西南,就算最后剩下一块插旗杆的地方,大陆也终将是我们的!”
胡、宋二人不死心,又去鼓动罗广文、何绍周等人联名上书,坚请总裁坐镇重庆,亲自指挥西南决战。他们相信,只要蒋介石亲自感受一下,到时候就会改变主意的。没想到,这个主意又遭到蒋介石的一口回绝:“我不在这里,你们才会坚定,才不至于推卸责任!”
从山洞林园出来,宋希濂仰天长叹:“这几十万人马,眼看就要葬于四川了!”
胡宗南愤懑满腔:“总裁要我们杀身成仁,我们就在这块绝死之地同归于尽吧!”
二人悲壮地握了握手,怀着阴郁的心情各奔东西。
宋希濂驱车前往白市峄,准备搭乘飞机返回川东前线。
坐在汽车里,宋希濂愈发感到孤独和沮丧。回想淮海战役时,他曾向蒋介石献了上中下三策,蒋介石偏取了下策,结果招致没顶的惨败。现在困守西南,他又向蒋介石献了一条上策,又被蒋介石拒绝。瞻望前程,他唯有对天浩叹……
一路上,“欢迎”蒋介石抵渝的大幅标语仍悬挂在街道两旁。宋希濂望着这些随风飘荡的白布标语,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出殡时悬挂的白幡孝幛。他不忍再看下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宋希濂的这一切心理活动,蒋介石并不知道。奇怪的是,时隔不久,当他再一次来到重庆,却有了和宋希濂同样的感觉。
这一次,他是在西南行政长官张群的多封电报乞求之下,才于十一月十四日由台北飞抵重庆的。
此时的山城,已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了。自从十一月一日第二野战军在湘鄂边界向川黔两省东部突然发起进攻,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南线的第五兵团已经攻取了黔东的铜仁、镇远、贵定等县,并兵临贵阳城下;北线的第三兵团解放了鄂西的来凤、咸丰及四川的秀山、酉阳、黔江、龚滩等地区,在蒋介石意想不到的方向,将他精心构筑的“西南防线”拦腰斩断。也就是说,直到这时,蒋介石才弄清共军真实的战略意图。他被这种迟迟没有弄清的真相震惊了,惊得几乎乱了方寸!
下了飞机,他无心接受记者的采访,立刻钻进汽车。
汽车驶进市区,街上也有“欢迎”的标语,也有“欢迎”的人群,他却再也找不到上次来重庆时的感觉,更不要说抗战胜利大游行时的感觉了。望着三三两两的人们举着小旗在瑟瑟的寒风里摇动,他觉得这简直不是什么欢迎,倒分明像是在送葬……
果然,第二天举行的西南作战会议还未开场,报丧的电报先来了。“总裁……刚刚收到电报,贵阳于今晨失陷……”西南军政长官张群捧着秘书送来的电报,哭丧着脸向蒋介石报告。
半晌不语的蒋介石终于爆发了:“何绍周现在哪里?!……宋希濂呢?!宋希濂撤到哪里去了!……前方将领无能,畏敌如虎!党国的事业就败在这些饭桶的手里!”参加会议的人唯恐蒋介石把无名之火发到自己的头上,一个个垂着头,各自做痛苦状。
“你们呢?!为什么不说话?!难道都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吗?!”蒋介石指着会议桌点了一圈,厉声吼道。
直到这时,人们才意识到该说点什么了。大家七嘴八舌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终于达成一致:共军从湘、鄂边境突破,意在直取成、渝,截断胡宗南入川之路,合围川内国军主力于成都平原。为此,蒋介石作出决定:急调胡宗南集团由秦岭、大巴山一线南撤入川,并将第一军车运重庆;命宋希濂所部分别由达县、黔江地区西撤,在南川及其以东地区布防,迟滞共军前进,掩护胡宗南撤退;同时,令孙震的第十六兵团由万县西撤,拱卫“京畿”重庆。
当然,如此仓促应变临时抱住的佛脚,能让新一轮的“西南防线”支撑多久,蒋介石心里没有底。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西南能否守得住,能守多久,关键还在于他的将领们有没有作战的信心。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川鄂防线。宋希濂能否守住川东,对于稳定目前战局具有决定性的作用。然而,这个捉摸不透又颇有心计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思谋再三,蒋介石决定亲自修书一封,派蒋经国前去慰问宋希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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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五万分之一的战役形势图上,两个钳形的合围圈正在逐渐合拢。大的合围圈是二野第五兵团由东而北与第三兵团由东而南,两支巨大的红色箭头的会合点是重庆;小的合围圈是第三兵团岔乌江以西的钳形攻势,合围的区域是国民党宋希濂兵团据守的白马山地区。随着战役的飞速发展,地图上的红蓝两色箭头猛烈碰撞,蓝色箭头不断肢解破碎,红色的箭头雄赳赳地伸展蔓延。
此刻,刘伯承、邓小平稳坐在指挥室里,注视着瞬息万变、捷报频传的地图,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芒。
李达手拿一份电报,走进指挥室:“刚刚收到十一军的电报,他们已于今晨占领南川,正向重庆方向攻击前进。曾绍山报告,没有发现宋希濂及其指挥部。他们已令各师、团,严加盘查。”“这个宋希濂,溜得好快呀!”邓小平笑了一下,对刘、李二人说道,“按原定计划,本来是要先敲碎他的脑壳的,难道现在连腰也抱不上了?”
“没得事哟。熬的时间长,炖的骨头烂。”刘伯承站起身,走到地图下,用红铅笔将小合围圈的钳口向前延伸了一点,一边以手代尺丈量,一边幽默地说道,“只要我们用大一些的锅,他这条鱼总会烂在锅里嘛!”
“也好。”邓小平表示赞同,“那我们就支起锅,架起火,慢慢地熬这条半死不活的鱼,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解放重庆上。”
“对头。”刘伯承手指地图,“目前,第十一军已经解放南川,并向綦江进击。敌罗广文主力已被我十二、四十七军压迫于南川以北的冷水场、龙潭场地区,正向重庆、木洞镇逐步撤退中;而宋希濂部已溃不成军,被我们看管起来。因此,现在是歼灭罗广文三个军于长江南岸,提早完成渡江,包围或相机占领重庆的最好时机。”
刘伯承的话音刚落,李达已经把新的作战命令草拟出来了。
刘邓审阅,略加修改,命令便以急电的方式下达给部队。
第十一、四十七军收到命令,迅速协力捕歼冷水场、龙潭场地区及向重庆、木洞镇逃窜的罗广文兵团主力;并准备以第十一军一部出老厂,监视重庆之敌,主力相机解放重庆。第十二军收到命令,立刻加快了向綦江前进,追歼敌陈春林第四十四军的步伐;并准备尔后直趋顺江场,横渡长江,迂回重庆。第五十军向涪陵疾进,准备渡江……
恰在此时,刘邓收到毛泽东十一月二十七日发来的电报。
刘邓,并告贺李:
据报,蒋介石令胡宗南以汽车八百辆运其第三军到重庆。请注意:(一)是否能吸引更多的胡宗南部到重庆。(二)我向重庆方面攻击之各军是否有必要稍为迟缓其行为,以利吸引较多之敌军据守重庆而后聚歼之。因为蒋介石自己在重庆,可能打一个聚歼汤恩伯于上海那样的好仗。
电报是商量的口气,但“稍为迟缓”这四个字却似毛泽东下定的决心,因为他的理由很充分,这就是“蒋介石自己在重庆”。
作战命令已经下达,各部队已经依令行动。难道野战军的判断和决心真的有什么偏误?
刘邓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决心,审视着当前的战场态势。审视的结果——决心符合实际。
问题重又归结到蒋介石能否像守上海那样死守重庆。
刘伯承说:“我看,蒋介石不会死守重庆。一旦我五兵团控制泸州、松山一线,便截断了胡宗南兵团进入滇、缅的退路。这样,蒋介石势必放弃重庆,转而加强成都、川西与康东沿线,以便退入西康,转进云南。我们应该避免造成这样的局势。”
邓小平说:“另一方面,南川的罗广文兵团已成强弩之末,一旦将其拿下,占领重庆则如探囊取物,蒋介石也失去了死守的条件和意义。况且,我军在军事占领西南的同时,应着眼经营西南。重庆是西南重镇,工业发达。只有早日夺取重庆,不给蒋介石从容破坏重庆工业的时间,才能依托重庆,供给大军,经营全川。”
基于以上分析,刘邓当天给毛泽东回电,说明情况:
蒋介石调第三军援重庆,系建筑在罗广文能守住长江南岸綦江、南川地区,孙震能守住由涪陵迄万县江防的前提下。如果我在南岸能基本歼灭罗广文,而孙震兵力又感单薄,蒋可能改变其计划。我西路三个军至迟十二月十日达泸州、乌江江边,如我迅速控制泸州、松山之线,胡宗南退滇之一条公路线即被截断。因此敌一经发现我进到叙水、赤水,即将考虑加强川西康东之沿线。我如能在江南歼罗,则重庆较易夺取。早点夺取重庆,使工业不受大破坏,则我可早日依托重庆供给大军,经营全川……因此,我们意见仍以尽可能提前渡江,并视情注意或夺取重庆较为稳当。
据说,毛泽东读完这封电报,立刻请来副总参谋长聂荣臻,仔细征询了总参谋部的意见后,连声说道:“小平、伯承有胆有识!他们在第一线,最有发言权。”
第二天,毛泽东回电——
刘邓张李,并告贺李,林谭萧:
感酉电悉。我所顾虑者,是怕重庆敌人利用我三个军尚要十二月十号才能占领泸州。我十一、十二等军向重庆进得太早,致使敌不敢据守,向上游或向成都逃掉。但如你们认为罗广文被歼后,重庆已无多兵防守,蒋军势必早日逃走,不如迅速占领重庆较为有利,则你们早日夺取重庆的计划是适当的。如重庆之敌并无逃走之意,则十一、十二军于歼灭罗广文后,于重庆上游渡江占领江北一段,然后看情形再定攻城计划,似较适宜。请依情况发展酌定之。
于是,原定于十二月初解放重庆,经过几封电报往来,不但没有推迟,反而提前了时间。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晨,第二野战军下达了速歼长江南岸之国民党军、相机占领重庆的bbr>?99lib.命令。
第三兵团接到命令后,陈锡联立即指挥第十一、十二和第四十七军等各路劲旅,在百余公里宽的战线上,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山城重庆扑去。战役态势图上,数路兵锋直指重庆。一字排开的红色箭头中,跑在最前面的是十一军的三十一师。
“这个杨国宇,杀回老家了,冲得比谁都快。”刘伯承指了一下地图,笑着对邓小平说。
“心情可以理解。”邓小平也笑了,“当了那么多年的‘不管部长’,好不容易捞上个带兵打仗的机会,又是亲手解放家乡,他杨大人自然是当仁不让,一马当先。”
杨国宇在进军西南时几次三番要求下部队带兵,除了想亲手解放家乡,也怕错过这个机会,从此没有仗打了。因此他一到十一军担任参谋长,便像足球场上多年的后卫一下子变成前锋,哪里的仗打得激烈他就往哪里冲。人们对杨国宇也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每次作战都全力配合传中,让他一脚射门。
这一次接到总攻命令后,十一军军长曾绍山又像足球队长一样,对杨国宇交代了“只有穷追,才是胜利”的八字方针,便派他率三十一师先行渡江,直插重庆。
下午三时,杨国宇和三十一师副师长胡鹏飞率第九十一团抵达长江南岸,在南温泉一带打了一仗,歼灭国民党军一个营。打完仗他才从俘虏嘴里知道,那是国民党的“天字第一号”部队——胡宗南的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
“乖乖!”杨国宇心中暗暗叫了一声,继续审问俘虏,“江对岸重庆的情况怎么样?”
“长官。”俘虏一头雾水地回答,“我们昨晚才从汉中乘汽车赶来,任务是迟滞解放军西进。这不,刚过江来守南温泉,饭还没顾上吃,就当了俘虏。那边的情况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
“你要放老实点!”
“长官,我若有半句假话,您把我毙了再丢进江里喂王八!”说话间,江对岸的九龙坡、王家坪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似乎把个山城重庆烧成了一座“火城”。
“首长,快下命令吧!要是晚了,重庆就会变成第二个彭水啦!”干部战士纷纷拥向指挥所,向杨国宇、胡鹏飞请战。
随着猛烈的爆炸声,浓重的烟雾已经漫过江来。此时此刻,语言已属多余,杨国宇和胡鹏飞只对视了一眼,便定下了渡江的决心。杨国宇对前来请战的九十一团团长陶怀德说:“半个月前彭水被焚的惨景你已经看到了。现在,对岸的敌人又在放火。我们绝不能让重庆变成第二个彭水,必须把山城完整地交给人民!”
“陶团长,情急之中仓促渡江,困难很大呵!”副师长胡鹏飞进一步交代,“目前,我们只有三条小船。你一定要带突击排过江,把对岸的大船争取过来!要记住,时间决定着重庆的命运!”
“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打过江去!”陶怀德郑重地举手敬礼,转身向江岸跑去。
“炮火准备,掩护突击排渡江!”杨国宇左手持着望远镜,高高举起的右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望远镜中,突击排的三条小船成“品”字形,冲破混浊的江水向对岸划去。对岸,除了浓烟烈火,没有任何动静。高昂的炮管,上膛的炮弹,仍在等待着命令。十分钟后,小船靠岸了。只见陶怀德率领战士们如猛虎下山,直扑九龙坡。奇怪的是,他们依然没有遭到任何抵抗。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更令人不解和心焦。
突然,一阵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从对岸传来。杨国宇的心一下子缩紧了!突击排已经深入居民区,炮是不能打了。怎么办?!正当他和胡鹏飞紧急研究对策时,身边的战士们却欢呼跳跃起来。杨国宇抬眼望去,只见十余艘大木船向南岸划来。
船一靠岸,杨国宇和胡鹏飞立刻迎了上去,同声向老船工问道:“老大爷,对岸为什么打枪?”
船工捋着胡子,嘿嘿一笑:“哪里是打枪哟,是咱老百姓放鞭炮欢迎你们哩!”
“那么城里的敌人呢?”
“除了留下一部分搞破坏,其他的全撤走了。”
“蒋介石呢?”
“老蒋?早坐飞机跑了!”
杨国宇略一思索,对胡鹏飞说:“敌人撤得这么快,肯定有大规模破坏城市的计划。我们必须尽快渡江,占领全城制高点——浮屠关,而后控制各重要目标,粉碎敌人的破坏阴谋!”
就在杨国宇他们渡过长江,冲入市区,与敌残余部队激战的时候,配属第三兵团指挥的第四十七军也渡江而过,杀进城来。两路大军风驰电掣,穿插横扫,把顽抗的守敌阵地搅得如同汤浇的蚁穴、火燎的蜂房。
十一月三十日,重庆解放。
走在入城的队伍中,踩着铿锵的锣鼓点,听着雷动的欢声,望着热泪盈眶欢庆解放的家乡父老,杨国宇心中存着一个莫大的遗憾,遗憾自己没能亲手把蒋介石抓住。他抱怨自己追得太慢,也把这归结为蒋介石“那家伙跑得太快了”。
若干年后,蒋经国在他公开发表的日记中,向世人透露了蒋家王朝仓皇逃离重庆的末日光景:
十一月二十九日,行政院迁往成都,重庆市内人心惶惶,社会秩序大乱……父亲乃决心于明晚撤守沿江北岸之指挥部署。午间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新的作战计划;对第一军之后撤准备,亦有详细指示。但前方已传匪部在江津上游二十里处渡江。
前方战况猛烈,情势危急,重庆已受包围,而父亲迟迟不肯离渝……夜晚十时,林园后面已枪声大作。我只好向父亲报告实情,希望早离此危险地区。同时,罗广文自前线回来报告,知其军力已被匪部击散。而周围之兵工厂爆炸之声又四起,连续不绝。此时,山洞林园前马嘶人喊,汽车拥挤,路不通行,混乱嘈杂,前所未有。故不能再稽延,乃决定赴机场营。途中为车辆阻塞三次,无法前进。父亲不得已,乃下车步行,通过后改乘吉普车前进,午夜始达机场,即登上“中美”号专机夜宿。据说,当依复恩驾驶“中美”号专机临空之际,由江口过江的解放军,距白市驿机场仅十公里。战时陪都,半小时后失陷。
也是若干年后,邓小平的女儿毛毛用诗化的语言,描绘了父亲回到重庆,回到已然换了人间的故乡四川的历史一瞬:
父亲又回到了四川。
回到了重庆。
回到了他的故乡。
命运竟然安排得这样的巧。
记得吗?二十九年前,在重庆江边的码头上,一个名叫邓希贤的十六岁少年,乘着一艘名叫“吉庆”号的客轮,顺着那奔流不息的长江之水,走出四川远洋跋涉,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段旅程。
有谁想象得到,二十九年后,这位邓希贤,已改名为邓小平。而这位邓小平,竟然是率领着千军万马前来解放四川的首席指挥员。
从重庆走出,从四川走出;又回到重庆,回到四川。命运将父亲的人生历程,在这二十九年间,画了一个曲曲折折的圆圈。
回到四川,父亲已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了。
而若干年前,刘伯承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在中原战场上,我们打下了蒋介石的行都洛阳,将来我们还要打下蒋介石的陪都重庆、首都南京!”如今,这位从川中走出的一代将帅,果然亲手拿下了蒋介石的“三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第三十五章 最后一战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至一九五〇年一月
重庆 成都
1
重庆,曾家岩,一座普通的楼房。第二野战军总部在这里摆开了大西南——也是中国大陆最后一战的摊子。
在“陪都”的山城,本来有许多楼宇馆厦可资选择,华丽的,典雅的,雄伟的,清幽的……而刘伯承、邓小平偏偏选中了地处中山四路的曾家岩。没有人问起他们为什么,因为人人都知道,曾家岩曾住过周恩来、董必武、林伯渠、叶剑英……曾是中共代表团、八路军办事处在重庆市内的主要办公驻地。
那天,李达领着刘伯承、邓小平走进曾家岩的作战室,指着空荡荡的大厅和大厅四壁挂满的川康、川滇地区地图,说:“这里的办公条件确实简陋了些。”邓小平径直走到大厅中间的长条桌旁,稳稳一坐:“简陋是简陋了点,但我们总算是回到家了。”“是哟。到了家,我们也有了安定的办公室啦。”刘伯承笑着说着,走到地图下,巡视着刚刚绘制好的敌我态势和胡宗南部队序列表,满意地点点头,“从此,我们就可以稳稳当当坐在这里,同蒋介石、胡宗南决最后一战了。”
邓小平翻着桌上的《作战日志》,不由生出一番感慨:“从南京,到上海,又到了重庆——蒋介石总是这样,我们来了,他走,大方得很呢。看来,下一步对成都,他也只能如法炮制喽!”
“那我们也只好不客气喽。”刘伯承与邓小平相视一笑,转身指着地图说,“蒋介石逃到成都后,制定了一个所谓的‘川西会战’计划,一方面命令重庆及其以北地区向西撤退的部队,扼守岷江、沱江,在正面迟滞我向成都前进,以掩护胡宗南部向南收缩;另一方面,急令胡宗南集团猬集川西,准备取道新津、乐山或经邛崃、雅安向西康、云南方向逃窜。目前,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平原上,麇集了国民党的几十万残兵败将,仅兵团以上的番号就有十多个等着我们吃呢。”
邓小平点燃一支香烟:“根据蒋介石、胡宗南的企图和川西的地理条件,下一步胡宗南退往云南的道路有两条:一是由成都经新津、乐山、宜宾;二是由成都经邛崃、雅安、西昌。目前,经宜宾退往云南的道路已被我军切断,他只有退往西昌的这一条路了。这就决定了我们的作战方向。”
刘伯承:“为了不使胡宗南部逃往云南及国外,遗患未来,我各路大军必须以现有态势迅速前出,抢占乐山、大邑、邛崃等要地,切断敌人的退路。”
邓小平:“还要再次对国民党军政人员发出忠告,争取他们在最后时刻,站到人民一边来。”
十二月六日,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李达联名下达了《成都平原围歼战》的命令:
我军渡江后,必须控制垫江、邻水、內江、荣昌、井研、乐山之线,才算完成第一战役。这个战役的关键,在于占领乐山,完全截断敌人退往西昌、会理、云南的公路……充分准备歼灭胡宗南主力的作战。因此:
1.十军、十六军在富顺、南溪休息时间不宜过长,以三至五天为度,尔后该两军主力即应协力向乐山、井研、荣昌地区继续前进。望杜(义德)王(近山)即与尹(先炳)吴(实)共同拟定前进计划(时间、道路、区分及作战协同事宜),报告我们批准施行。在前进中遇有战斗,由杜王统一指挥。由于乐山、井、荣地区为敌退路,可能引起胡匪与我争夺。此点必须注意,做充分的战斗准备。
2.十八军为十六军的第二梯队,渡江后休息三至五天即向犍为前进。
3.陈谢(三兵团)准备将十一、十二两军向西延伸,包括铜梁、大足、内江,求与十军靠近,以利策应;并令四十七军控制邻水、广安。
“拼命打好最后一战!”
“抓住敌人就是胜利!”
“绝不让敌人跑掉!”
接到命令后,第三、第五兵团上上下下爆响了决战的口号。
十二月八日,各部队按照野司和兵团首长的部署,不顾连续作战一个多月的极度疲劳,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向川西之敌发起勇猛攻击。
五兵团第十六军由纳溪出发,分三路向乐山挺进,经过八天连续追击作战,于十六日强渡岷江,攻占乐山、峨嵋、夹江、洪雅;三兵团第十二军由资中、内江向彭山进击,一路风卷残云,解放了仁寿、彭山和邛崃,其先头部队又于十七日沿川康公路继续向西追击;第十军由自贡、荣县向青神、眉山进击,在岷江沿岸歼灭国民党第十七军军部后,于十七日拂晓渡过岷江,进而攻占眉山、丹棱、蒲江;第十一军由遂宁向简阳进击,十五日攻占简阳,随后向成都外围的新津、双流方向推进;第十八军由犍为向乐山挺进,于二十一日进至乐山、眉山、夹江地区……
到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二野战军各部已经全部到达指定位置,完成了成都战役第一阶段的任务,即从东、西、南三个方面形成了对成都平原国民党部队的压缩包围。
同时,北面的大网也由贺龙、李井泉率领的第一野战军第十八兵团拉了过来。
十一月中旬,当第二野战军突破国民党川湘鄂和黔东防线时,蒋介石命令秦岭地区的胡宗南集团紧急南撤。第十八兵团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以既不过紧逼迫敌人,避免其加速向滇、康收缩;也不与之距离过远,避免其有充裕时间破坏道路桥梁的灵活巧妙作战方针,缓缓尾敌跟进。
十一月二十七日,第二野战军逼近重庆。中央军委为协调进军行动,决定命第十八兵团加速南下。贺龙、李井泉于当日命令第十八兵团等部分东、中、西三路越过秦岭,急速南下,并在追击途中歼灭胡宗南后尾部队八万余人,于二十一日进抵江油、绵阳、巴中一线。至此,围歼国民党军数十万残余势力的包围圈即告形成,胡宗南的部队已经成为瓮中之鳖。
与此同时,强大的政治攻势也随之发起。
十一月二十一日,当第二野战军向纵深展开进攻时,为了彻底瓦解敌人,孤立极少数顽固分子,刘伯承、邓小平以布告的形式向西南国民党军政人员发出了四项忠告:
国民党残余力量经我人民解放军在华东、华中、华南、西北各地给予接连不断的歼灭打击后,现已接近最后覆灭之期……蒋、李、白、阎等残敌企图收拾残余力量,退集康、滇、桂边之计划,已为实际所不允许,其退路即将全部为我军截断。蒋、李、白、阎等倡言所谓“美援”和“反攻”,所谓“第三次大战即将到来,一切有待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均为敌之梦想,其目的纯系为帝国主义张目,为了欺骗尚在供其驱使之部属,使其与他们一同进入坟墓。
你们应该明了这种形势,迅速选择自己应走的道路。本军此次奉命进军西南,负有坚决推翻国民党在西南的反动统治及解放西南七千万人民之使命。但对西南国民党军政人员,一本《人民政协共同纲领》及毛主席、朱总司令“约法八章”之旨,给以改过自新、立功赎罪机会,并愿以下列四事忠告:
一、国民党军队应即停止抵抗,停止破坏,听候改编。凡停止抵抗、听候改编者,无论其属于中央系或地方系,均一视同仁,指定驻地,暂维现.99lib?t>状,尔后即依照人民解放军的方式实行改编;所有官兵,按级录用。凡愿意放下武器者,一本自愿原则,或分别录用,或资遣回籍。凡迅速脱离反革命阵营并协同人民解放军作战者,论功行赏。如果你们愿意这样做,随时可以派代表与附近的人民解放军接洽。
二、国民党政府机关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工作等人员,应即保护原有机关、学校财产、用具、档案,听候接收。无论其属高级、中级或下级职员,本军均一本宽大政策,分别录用或适当安置。其在接收中有功者,并给予适当奖励;破坏者受罚。
三、国民党特务人员,应即痛改前非,停止作恶。凡愿改过自新,不再作恶者,均可以不咎既往,从宽处理。其过去作恶虽多,但愿改悔者,亦给以立功自赎之机会。其执迷不悟,继续作恶者,终将难逃人民之法网。
四、乡保人员,应即在解放军指示下,维持地方秩序,为人民解放军办差事。有功者奖,有罪者罚。
西南国民党军政人员们,早日进入和平建设,修复多年战争创伤,这是全国人民一致的热望。你们不应再做无谓的抵抗,徒然增加自己的罪孽。如能立即觉悟,投向光明,为时还不算晚,还有向人民悔过的机会。若再延误,将永远不能为人民所原谅,其应得后果,必身受之。继续反动与立即回头,黑暗与光明,死与生,两条道路摆在你们面前。不容徘徊,望早抉择。
一发重磅的政治炮弹在西南上空炸响。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刘邓的“四项忠告”极大地震撼了国民党军政人员已经极度脆弱的心理防线,推动了本来已经动摇和正在动摇的国民党军政人员的从速抉择。于是,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活剧在波诡云谲的大西南上演了——
十二月九日,国民党西康省主席刘文辉、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邓锡侯、潘文化率其所部,分别在雅安、彭县等地宣布起义;同一天,国民党云南省主席卢汉在昆明宣布起义,脱离国民党,接受中央人民政府领导;十二月十日,国民党军第十九兵团副司令王伯勋拒绝升任兵团司令,毅然率领第四十八、八十九军余部在贵州普安宣布起义;十二月十一日,国民党第七十二军军长郭汝瑰率部万余人在四川宜宾起义。
紧接着——
国民党川陕绥署副主任董宗珩率第十六兵团在广汉起义;国民党第十五兵团司令罗广文率部在彭县起义;国民党第二十兵团司令陈克非率部在彭县起义;国民党第七兵团司令裴昌会率部在德阳起义;国民党第十八兵团司令李振率部在简阳起义……
一时间,起义投诚的浪潮波涌迭起,弃暗投明的活剧精彩纷呈。在人民解放军强大的军事打击和政治攻势下,国民党在大陆赖以支撑的最后一道防线,犹如雪崩一般,訇然垮塌了。
2
“经国,陪我出去走走。”
成都中央军校的黄埔楼上,蒋介石凭窗站立,透.过萧瑟的初冬微雨,久久地凝望着尚在他手中的最后一个大陆城市。
“父亲,外面还在下雨……”蒋经国怕父亲着凉,轻声劝道,“我们乘汽车。”蒋介石已经在整理服装。
“去哪里?”
“我想……再去看看成都。”
“外面很不安全啊,父亲。”蒋经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爱父亲。一年来,国事日趋没落,而他们父子间的感情却到了空前的、相依为命的程度。
蒋经国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从重庆到成都短短的几天里,军校周围险象环生。蒋介石一日数惊,已经多次险遭不测。先是贴身卫士上厕所,将手枪皮带搭在隔板上,转眼不翼而飞。校方和警卫部队挖地三尺查了整整一天未果,当晚传来几声枪响,又发生了奇怪的“走火”事件。接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军校围墙外的一个草棚里,发现了一门共军地下党秘密安置的迫击炮,炮口已经精确地对准了蒋介石下榻的黄埔楼!……
窗外,细雨凄迷。极目处有一丝云缝透过些许光亮,明明灭灭,闪烁游移。
“父亲……”蒋经国走到父亲面前,还要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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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告别了重庆,又要告别成都,无限的眷恋之情使得固执的蒋介石愈发地固执。说着,他已大步下楼,向无尽的夜雨中走去。
蒋经国急忙拿起父亲那件既保暖又防弹的黑色披风,一边赶紧安排,一边追下楼去。
一行三辆别克轿车刚刚启动,蒋介石又说:“先在军校巡视一圈。”汽车紧急调头,刺耳的制动声划破车窗外的雨雾。
蒋介石正襟危坐,双目微阖,并不注视车窗外的一切。
他对这座号称“黄埔第二”的中央军校太熟悉了。自从抗战结束退往大后方,每次莅临成都,他都下榻在这里,因此不必睁开眼,他也知道汽车正经过哪里。
身后的黄埔楼,是他在大陆最后一次部署决战计划的地方。
那天,从重庆一到成都,他就在一楼的大厅里召开了紧急作战会议。会上,胡宗南又一次向他提出“放弃成都,撤守西昌”的建议,他听后拍了桌子,训斥道:“成都必须坚守!从此以后,再言撤守西昌者,以动摇军心论处!”
其实,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刘文辉、邓锡侯等地方实力派和那些杂牌军将领们听的。在放弃重庆时,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成都终将难保,只有采取几个月前他曾经否定过的胡宗南、宋希濂提出的计划,即把胡宗南的主力撤往西昌他已暗自形成了腹案。他之所以未把这个方案公之于众,并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而是想用“死守成都”的决战高调,掩盖他“一石三鸟”的目的。即:其一,施放烟幕蒙蔽他人,确保嫡系胡宗南部顺利撤往西昌,以保存实力,同共产党长期周旋;其二,利用目前尚驻守在成都平原的非嫡系部队,以及那些从川东败下阵来的残余部队与解放军纠缠,掩护胡宗南的部队在西昌从容部署;其三,稳住地方实力派,待胡宗南正式西撤之时,彻底解除刘文辉、邓锡侯的兵权,改编其部队,消除肘腋之患。
为了实现这个秘密计划,他在黄埔楼里走马灯般传见各方面的人员,频繁地变换着面孔和手段,做足了誓与成都共存亡的表面文章。
他在黄埔楼的小客厅里召见了从川东溃败下来,落荒逃到成都的第二十兵团司令陈克非。没有一句责备,没有半点追究,反而慰勉有加,命他收容并统一指挥已被共军打散了的宋希濂所部,参加成都决战。这使得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当了替罪羊的陈克非激动得涕泪纵横,啪地立正说道:“绝不辜负校长重托,誓与共军决战到底!”
他在黄埔楼的办公室里握住第十八兵团司令李振的手,像没顶之前抓住了船板。十八兵团是胡宗南部的主力,在川西正愁无兵可用的关键时刻从秦岭撤到成都。得知这个消息,他自然把李振视作忠勇双全的心腹,将撤守西昌的重任交付给李振。
他准备在黄埔楼的宴会厅里宴请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但请了几次都被他们以各种借口谢辞。他火了,骂道:“不要说我请他,就是我死了,他们也该来送葬呀!”骂过之后,他对这些地方实力派更加警觉了,除掉他们的决心也更大了。
他只觉察到刘文辉、邓锡侯这些人有反叛之心,却没想到,半个月之后,连陈克非、李振那样的人也倒戈起义,投向了共产党。
汽车驶下武担山,进入开阔的平地。蒋介石知道,他已经来到了曾经多次阅兵的军校大操场。骤然间,他的眉头紧锁,脸上一片晦暗。
八月份,他在这里阅兵。一辆坦克在他的注目礼中隆隆前进,不料刚好开到检阅台前,突然熄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是只冒黑烟不能进一步,不得已用了几辆卡车才把这个庞然大物拖将出去。这一次到成都,为了冲冲晦气,也为了用他的声望提高部队的士气,稳定民心,他又在这里举行了更为隆重的阅兵仪式。
这是他在大陆的最后一次阅兵。哪知,这最后的一次阅兵,又出现了令他更为难堪的场面。
那是十二月五日上午九点多钟,川西冬季特有的浓雾尚未散去。军校的两千多名师生官兵已经成方阵肃立,灰蒙蒙地站满了操场。他一身戎装,披着黑色大氅,缓步走到检阅台的中央,腰板笔挺地举起了威严地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立时,彩旗飘扬,军乐齐鸣,“效命党国,死守成都”的呼喊滚雷般地从操场的四面八方炸响。那一刻,他的心颤抖了,自信心也像热气球一般膨胀起来。他觉得自己仍是很强大的,他甚至被自己导演的节目深深地感动了。
十时整,阅兵正式开始。随着军乐队奏起国歌,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在全场庄严的致敬礼中徐徐升起。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那面旗帜即将爬到旗杆顶端时,啪的一声,牵引滑轮的旗绳断了。紧接着,那面已经迎风招展的旗帜如同一只受伤的大鸟,挣扎着飘然坠地……
一时间,庄严的场面因失去了神圣而显现滑稽,肃穆的人群因滑稽的显现而目瞪口呆。
那一刻,他的眼前一片黑,敬礼的右手似乎与头顶的帽檐“拔河”较力,放也放不下,举也举不起,就这么悬在半空。直到手忙脚乱的旗手们重新接好旗绳,他那僵直的右手才随着旗帜的匆匆升起而缓缓垂下。
但那一刻,他的耳朵却出奇地灵敏,他能从寂静的嘈杂和嘈杂的寂静中分辨出人们内心的窃窃私语:“兆头不好。”
同一个操场,两次阅兵,一次坦克熄火,一次国旗坠地,是巧合,还是故意?是上帝的安排,还是魔鬼使然?难道,这真是气数已尽、大厦将倾的预兆吗?……
蒋介石不敢再想下去了,深深叹了一口气,吐出哽在胸腔的郁闷,对蒋经国说:“走吧,经国,我们去成都,看看望江楼。”
车队从军校大门驶出,沿城区大道,由北门、东门、南门到市中区巡视成都一周,而后经西门直奔望江楼。
望江楼的崇丽阁矗立在锦江岸边,翠竹环抱,幽篁如海,是成都最为古老的建筑之一。蒋经国理解父亲的心情,他选择此时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散心,也不是单纯地凭吊怀古,而是对景伤怀,感史抒愤。崇丽阁上有一幅著名的长联,为清人钟云舫所作。蒋介石久久地站在长联下,似乎读出了他此刻的心情。
几层楼独撑东面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灰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紧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饰英雄:跃岗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如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仇;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眺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失意窘迫的蒋介石被楹联中的绝唱打动了,泪水在枯井般的眼中滚动,继而汩汩流淌。“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蒋介石复述着楹联,一任泪水横流。
见父亲如此伤感,蒋经国的眼圈红了,轻声劝道:“往事如烟。金戈铁马也好,文治武功也罢,尽入樵夫梦语,渔翁闲话,不必过于伤感,太往心里去。”
“不。这不是渔樵之语,而是圣贤之言!”蒋介石揩去泪水,胸中的块垒也随之冰释,“川西有我半江月,台湾有我一片天,我为什么要伤感?绝顶高呼,危梯远眺,我是被古之圣贤的大气魄所震撼!经国,我们确实到了卧薪尝胆、绝处逢生的时候了。”
蒋经国点了点头,他又一次被永远也揣摩不透的父亲震撼了:“是的,父亲。我很赞赏楹联中的这句话,‘千年事屡换西川局’。世事沧桑,绝处逢生非但不乏古人,更不绝当今来世。”
“你说得对。想当年我们把毛泽东赶出瑞金时,他只剩下三万人马,且缺吃少穿,弹药罄尽,为我前堵后追,几乎陷入绝境。可如今……唉。毛泽东这个人,就很厉害,很值得我们研究呀!”蒋介石痛苦地眯缝起双眼,目光投向空蒙的雨天。
蒋经国见父亲又谈起伤心事,急忙宽慰:“毛泽东能走出绝境,固然值得我们研究。但当初如果不是川军将领为保存实力,拒绝用命,他就不可能翻过雪山,走过草地;而我们,也绝不会功亏一篑!”蒋介石半晌不语,突然睁开眼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经国,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父亲请讲。”
“你看,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这些土皇帝,会不会比当年的川军将领更甚一步,与共产党串通一气?”
“有可能。”蒋经国想了一下回答,“共产党搞的所谓统一战线,是无孔不入的。况且,已经多次收到密报,都说刘、邓、潘行动诡秘,似与共党频繁接触,有图谋不轨的迹象……”
“川军一旦倒戈,成都必将难保。我们一定要赶在共产党的前面,解除这些心腹之患!”蒋介石下了最后的决心。
“报告!”似乎为了证实蒋介石的决心正确,军务局长俞济时气喘吁吁跑上望江楼,手中捏份电报,神色极度紧张。
蒋介石接过电报一看,牙疼般地嘘了口气,颓丧说道:“经国,我们又晚了一步……”
蒋经国急忙拿过电报。电报是顾祝同、胡宗南联名签发的,说刘、邓、潘已于一个小时之前宣布起义……
回军校途中,经过成都市郊的枣子巷,蒋介石执意下车,要去祭扫戴季陶墓。戴季陶和陈布雷一样,是国民党内有名的“文胆”之一。他也是见国民党大势已去,怀着无力挽狂澜的悲怆心情而步陈布雷的后尘,于陈布雷自杀三个月后服用大剂量安眠药,在这个幽深的小巷里以死表明耿耿之心的党国“忠臣”。
细雨依然在飘,寒风依然在刮,汽车在枣子巷口停下。
蒋介石拒绝了蒋经国和侍卫长的搀扶,缓缓向墓地走去。
望着父亲微弓的背影;想着那位体态单薄,面部清瘦,穿一袭浅灰长袍,着一双浅口布鞋,操一口四川成都话的亡灵,蒋经国的心中一片苍凉。
墓地到了。
一个普通的土丘,爬满了荒草枯藤。土丘前镌有“戴公季陶之墓”几个大字的石碑,在凄风冷雨的打击下,流着行行清泪。
蒋介石站立墓前,默默致哀:“季陶,你要好好安息……中正对不起你呵!……”蒋介石哽咽着,喃喃自语。
许久,他突然俯下身去,在墓前掬起一捧成都平原黝黑的泥土,对着墓碑说道:“季陶,中正向你告别了……”
说罢,他掏出手帕,将那捧掬自大陆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包好,转身向汽车走去。他的步履是那样的沉重,走得是那样的恋恋不舍,以致每迈一步,都让蒋经国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苦痛。这一刻,蒋经国真正理解了,父亲执意要来这里,不仅仅为了凭吊戴季陶,而是在向成都、向大陆作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上午,成都商业街的励志社人头攒动,一向深居简出、讨厌记者的蒋介石在这里举行了盛大的记者招待会。
闻讯赶来的数百名记者十分惊讶,弄不清已经山穷水尽的蒋介石何以搞得如此张扬,于是纷纷提问:“请问委员长,共军已兵分两路对成都形成夹击之势,而且日渐迫近,这是否意味着政府制定的川西决战计划已经放弃或是失败?”
“处此异常严峻时刻,委员长有何良策?”
“据说,自昨天起,兵临城下的共军突然停止了进攻。是不是国共达成了什么协议,让北平和平解放的一幕在成都重演?”
“刘、邓、潘昨天宣布倒戈,是不是和平解放成都的预兆?”……
蒋介石对所有的提问充耳不闻,无论是“刺耳”的还是“过分”的,一概不予抨击或理睬,直到记者们问得没有兴趣了,才轻轻咳嗽一声,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诸位,我在此郑重宣布,中正将于近日离蓉赴台,主持革命实践学院……”
全场一片哑然,只有蒋介石平静而低缓的声音在回旋。
“我早就说过,共产党是打不垮我们的,打垮我们的是我们自己。一九三六年,是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让共产党起死回生;八年抗战,是日本人帮了共产党的大忙;而在这戡乱建国的四年里,党国阵营里又出现了许多见利忘义、贪生怕死的不肖之徒。远的不说,眼前就有云南的卢汉,四川的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还有郭汝瑰……是他们出卖了党国!”
蒋介石的声音因痛苦和激愤而变得越来越尖利。
“不庸讳言,正是由于他们的叛变,使得我们精心策划的‘川西决战’流产了!也正是由于他们的叛变,使我们最终认识到,要战胜共产党,就必须建立起一支不为做官而毕生拥护三民主义的干部队伍!因为我们的党已失去了灵魂,我们必须重建国民党!……为此,我们在台北草山创办了一所革命实践学院,由我主持校政。以后党国的干部需轮流送去学习、训练。这个学院能否办好,关系到党国能否新生、戡乱救国能否胜利的大计。中正去台后,西南反共之重担,军事上借重胡宗南长官,行政上仰仗王陵基主席。诸位,”蒋介石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现在虽然形势维艰,但政府还不是毫无办法。请诸君记着我在抗战时就说过的话,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失败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失败。成都万一不保,我们还有西昌反共基地。只要我们再坚持三个月,整个大陆乃至整个世界都会出现转机。因此,我再一次郑重告诉诸位,历史上不乏虽经九死一生而最终挽狂澜于既倒之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也终将证明,一个浸润、继承了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文化传统的国民党,必将取得最后之胜利!”
最后,军务局长俞济时十分适时地一声高喊:“散会!”
蒋介石在大陆的最后一次记者招待会结束了。
而解放军进攻的炮火硝烟,已经浓重地飘入了这座因盛开芙蓉而著称的锦绣之城。
十二月十日,蒋介石回绝了有人为了他的安全,请他从临时挖掘的秘密通道离开军校的建议,凛然说了一声:“我从正门进来,也要从正门出去!”而后临刑般地整装理容,走下黄埔楼。
下午两点,“中美”号专机在成都凤凰山机场升空,载着“心底怆然”的蒋介石离开了他在大陆的最后一个驿站,向着隔山隔海的那个弹丸小岛飞去。
四个小时之后,蒋介石再从飞机舷窗向下望去,涌入眼底的唯有茫茫东海,大陆已经看不见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成都战役胜利结束。
十二月三十日,人民解放军在成都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
三天后,即一九五〇年元月二日,毛泽东发出了进军西藏的指示。
元月六日,刘伯承、邓小平决定,由二野第十八军担负解放西藏的任务。
从此,第二野战军——这支在人民解放战争中先后歼灭国民党军二百三十万人,为伟大而壮阔的人民革命战争,为新中国的诞生立下不世功勋的英雄部队;这支从西北高原的太行山跃进大别山,从大别山挺进大西南的无敌劲旅,又高唱着战歌,登上喜马拉雅山!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豫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呼解放,
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
更伟大的崇高的任务号召我们勇敢前进,
解放大西南,
让毛泽东的光芒照遍祖国的边疆。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哦,喜马拉雅,世界的极顶!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