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黑藻》 第一章死人堆 1937年11月,上海,枫泾镇。 沿着铁路两旁的村庄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战火之下的残垣断瓦在暮霭中显得杂乱无章,从天空中掉落的雨水滴到瓦片上,发出嘀嘀嗒嗒的声响。 白天在这里又发生了一场激战,浓烟还没有散去,村外的公路上、田野里到处是一片泥泞,日军的坦克履带痕迹与士兵的鞋印显然还留在这里,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很多的尸体,乱七八糟的横在野外泥土里,这些大多是陆军第128师官兵的。战场已经被清理过,日本人的尸体基本上被他们找出来运走了,此地似乎大概是已经没有活人了。 天色已经很黑,一个中等身材的战士趴在水位并不高的小河边上,他的下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上半截贴在泥土上,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很久了。突然,他动了动,再抬起了头,爬出河道。 他坐了起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随着刚才爬行中的一轮摸索,他发现了自己身边到处尽是战友们的尸体,看来他们阻击的任务失败了。 “还有没有人?”他低声地喊了起来。“还有弟兄活着吗?” “狗日的。”他骂完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他的驳壳枪依然还在枪盒里,凭着最后的战斗记忆,他好像记得自己是奉了连长的命令,打算去炸日军的坦克,但在他匍匐前进到小河边上的时候,一身巨响从身后传来,他整个人被气浪掀起,手中的集束手**飞出,他摔入了河中,他挣扎着爬回到了河岸上,除了这些,就再也记不起来什么了。奇怪的是,他发现除了那浑身的泥巴,竟然找不出一处伤口,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此时日本人似乎早已经走远了,他起身踉踉跄跄的在死人堆里找着,但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些什么,他一边找,一边继续喊着:“还有没有人?” 他搜索了一阵,走到一处高高的小土堆前,但印象中阵地上哪里有堆得这么高的土啊,他弯腰伸手一摸,那其实是战友们的尸体,好多具尸体就这样堆在他的面前。 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泥浆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哭了一会,突然他听到了一丝十分微弱的呜呜声,似乎是从那尸堆里面传出来的。 他飞快的冲上尸体堆里,奋力地将一具具尸体抬开,把幸存的一个伤兵找了出来。他拍了拍士兵的脸,说:“醒醒,兄弟,你感觉怎么样?”伤兵哇地吐了一口泥水,喘了口气,微弱地说:“你是谁?我们守住阵地了吗?” “我是一排长,李驯!你还能动吗?兄弟。” “长官,好痛。”士兵爬了起来。 “兄弟,你伤到哪了?还能行走吗,你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点有用的东西回来!” 李驯去找了一些布带,弹药,以及少许干粮,正打算回去找那个伤兵,但他脚下踩到一堆柔软的泥土,他踢了一脚,正好踢到一只手上,他摸了摸那只手,发现竟然还有温度。于是他赶紧刨起地上的那摊湿土。 他从泥堆里挖出两个人来,一个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还有一个士兵却还活着,活着的士兵被他拍打着慢慢醒了过来。 “莫不是老天下雨,你可就死球了。”李驯喃喃地说。 “排长,我是龙飞。”满身泥巴的士兵说道。 原来这是李驯排里的一等兵龙飞,彼此都满身泥浆此时谁也认不出谁来,只能听声音辨别,他看起来很虚弱。李驯把他扛了起来,让他坐好。 龙飞喝了口水,渐渐恢复体力,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开始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老子带你回去。” 李驯带上龙飞,两人找到那个伤兵,帮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准备趁夜撤到安全的地方去。 “排长,我们往哪里走?” “往日本人来的方向走!” “但是我们128师的弟兄不是应该都还在嘉善吗?” “日本鬼子早就过了枫泾镇,肯定已经往嘉善去了,说不准我们师都给小鬼子围住了,想撤回到嘉善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往那边去搞什么卵?”李驯怒了,“就留我们一个连在这里打阻击,鬼子来了那么多人,弟兄们都死光了。狗日的,小日本!” “你赶紧去找把枪来!”李驯命令着龙飞,他扶起那个伤兵,估摸了下方向,三人跌跌撞撞一起往东边走去。 他们走了好久,但速度却很慢,伤兵身上被一颗子弹击中,但没伤到要害,不过每移动一步都会痛苦万分,他还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 “李排长,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歇歇吧,好累。” “好吧!”李驯哽咽地说着,他找了一个无人的房屋,跟龙飞把伤兵抬到了房子里面的床上,伤兵的气息已经很微弱,看样子就快要死了。 李驯把湿漉漉的干粮袋拿出来,和龙飞一人吃了一小点东西。夜太黑,他俩靠着墙渐渐就睡了过去。 等到李驯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不自觉地渐渐变亮了起来,他发现那个伤兵弟兄已经在夜里死掉了,他无言地去寻找到一些农具,将这战友的尸体拖到屋外就近掩埋掉。 “龙飞,你想家了吗?” 李驯想到他们几个月前刚从家乡出发,经常德,到武汉,再到宁波,11月8日,为了阻击在杭州湾北岸登陆的日军,全师奉命开赴上海作战。 所有近期发生的事情一幕幕的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从离开家乡时湘西父老乡亲的夹道欢送,同僚们的满怀激情,长官们反复说着要弟兄们团结一致,奋起抗日,奔赴国难。行军路上的艰苦,到宁波驻守了几十天,弟兄们憋足了劲,都想要与日本鬼子拼死一搏。直到抵达嘉善,全团奉命向枫泾镇反攻,将阵地夺回,这是他第一次与日本人近距离接触,他追赶着逃命而去的日本兵,用驳壳枪击杀了一两个敌人,当时非常的激动,全身热血沸腾。 但当他们连被留在枫泾继续阻击敌人的时候,大家基本上都有了不好的预感,李驯也想过可能会牺牲,他也许再也见不上老家的亲人了。 只隔了一夜,他们连就遭遇了敌人的进攻,鬼子依靠着坦克快速突破了防线,李驯他们的人死了很多,他听长官们说起过敌人的坦克,但并没有亲见。连长此时焦头烂额,措手无策,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比较有头脑与文化的李驯了,也许能把敌人的坦克炸掉,弟兄们还有一线生机。但是结果也很明显,李驯带着的几个士兵都没能成功将敌人的坦克炸掉,若不是枫泾河流众多,道路也很泥泞,日军的坦克不好发挥,而日本鬼子因为穿着皮鞋在田野里很容易打滑,也许他们根本连几分钟都很难守得住。 他看着龙飞那脏兮兮的脸,说:“我们要想办法换上便装,看能不能找到村民留下来的衣服,我们等日本兵过完以后,想办法回家乡去,我身上还有一点点钱,也许能用得上。” “回家?排长,你是说我也能回到凤凰县的老家吗?”龙飞兴奋地叫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要真的能回到家乡那可太好了。 李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先回家,我们再去找部队。” “他们不会把我们当逃兵抓起来吧?我们的弟兄都死光了,要是扔了这身军装,到时候就怕长官们不相信哪!”龙飞有点担心。 “去你的!逃兵?老子枪都还在呢,怎么就成了逃兵,狗日的,老子可是跟日本人拼了命的干,我们是命大才活下来的。” 李驯让龙飞背上步枪,他们在村子里搜了搜,找到几件破旧的衣服,可惜没有太多能吃的食物。眼下他俩最紧要的,还是想办法避开日军,看能否找到离开上海的办法。 换上了难民服装的李驯他们也并不太敢走大路,大路里肯定有鬼子要过兵,要是迎面撞上日本鬼子的话,两人可就不好办了。 “该死的,这小鬼子,连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也杀,简直是丧尽天良!” 一路走来李驯见到有不少难民的尸体,情况惨不忍睹,他心中除了悲痛,还有愤怒。不远的地方传来零星的枪声,附近肯定有日本兵在搜村,他决定先到河边的树丛中躲一躲,等到周围安全的时候再继续赶路。 摆在他眼前的一条小河起码有一百多米宽,附近几乎都没有见到桥,但远远能望到河的对岸有一座小山。 “看来我们只能游过对岸去,龙飞,你的水性怎么样?” “排长,这有啥的,打小我就在沱江里头游来游去,这么一条小河,小意思。” “看到那边没有,一会我们游过对岸,先上那座山上去休息一下,等天黑了再继续赶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附近已经很安静,料想应该不会有日本人了吧,李驯拉起龙飞,说:“走吧,这天气也还不算太冷,我们把外衣脱下,游过去再穿,这好不容易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再弄湿了又没太阳晒,要是到了夜里这可受不了。” 李驯说完就开始脱起衣服来,他把枪也一起放进去衣服里包着,用衣袖打了个结,就向河边走去。 他回头对龙飞说:“我先下水,你在我后面跟着,小心你的枪,可别丢了啊!他娘的,老子还指望它来多杀几个日本兵呢,就算是打光了子弹,如果能把枪卖出去,也能做个路费。” “放心吧,我这刺刀都还在呢,要是在夜里,我还能拿它来杀人。排长,你这几天可杀了几个日本人?” 李驯已经下到河中,他把衣服举过头顶,慢慢向前走着。 “老子没认真数过,估摸着起码有3个以上吧!” “这么多?真牛,我就杀了一个!” “放心吧,只要还有命在,还怕没机会杀小鬼子?” 确定周围基本上不会有人,他俩也大胆地说起话来。 河水已经快要没过胸口,李驯开始划水,他仰着身子,单手提着衣服,双脚一下一下地踩水,慢慢向对岸游去。 上了岸,他们把衣服放下,又回到河中洗去了在战场上留下来的泥污,喝了几口干净的河水,接着把衣服穿起来。 收拾干净了以后,他们朝着远处的山走去。 “他娘的,这看起来那么近的一座山,走了那么久都没到,这起码走了有几里地了吧!” “排长,我已经饿得肚子一直在叫,这怎么一路上都看不到有人啊?” “日本人肯定还会从这里经过,村民应该早就逃光了吧,我们还得小心点。等我们到了山上再吃点东西。” 龙飞哦了一声,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幸好这一路也没遇到敌人,其实别说是敌人了,就是路旁村子里的房子,也早已被日本兵搜刮得精光,连个活物都见不着。 他俩上了山天还没黑,两人生吃了几个土豆,轮流着假睡一小会儿,说这里是一座山,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小矮岭,但此刻他们在山坡上感觉起来还是比较放心的,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了,可是如果还找不到一个当地人,就意味着他们还没脱离危险。 在夜里他们下了山又继续走了好远,时而停下来休息,乌漆墨黑的夜里看不见一丝光亮,到处是一片死寂,大地被一片恐怖的氛围笼罩着,哪怕这附近还有狗活着,也生怕在夜里吠出声来。 天亮之时,日本人的飞机不断从他们头顶的空中飞过,有时候十几架一次,虽然敌机出现在很远的天边,也许敌人是要去袭击西边的目标,但是李驯也不免紧张起来 ,天气已变好了的话,日本人应该就会又有新的动作。 他们听见几声枪声,但似乎相隔了很远很远,枪声并不响。 “我们得快点走,日本鬼子就在你屁股后面呢!” “排长,我们到前面村子里休息一下吧,吃的东西也都没了。” “好,你给枪装上子弹,注意警戒。” 他们走得实在累了,只好在附近的村子里歇了一下,可惜也并没找到能吃的,他俩出了村子,正打算要向一座小桥走去,远处有一群难民从桥上跑了过来,两人顿时感到欣喜万分,但很快他们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无情地浇灭了。 几个日本兵追逐着难民而来,一阵枪声之后,难民倒下了几个。鬼子笑着叫着,就像在追逐着一群猎物一样。 “快跑!” 李驯拽了龙飞一下,飞快地沿着河道跑了起来,他们一口气跑了几里地,看着日本兵没有追上来,于是停下来喘喘气。 河流上没有桥了,眼看着河道也变窄,李驯把枪收了起来,说:“我们还是游过去吧,对面有林子,看来应该不会有敌人了。” 他们这次没脱衣服就直接扎进了水里,等上了岸,两人就像是落汤鸡似的,眼前的现实让李驯感到无比的失败,但困乏的他并没有过多的去思考别的东西,他们很快就出了小树林。 树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坦而又荒芜,在一片水田里他们又看到了一线生机,这里有一块还没来得及挖的藕池,不用怀疑那里肯定能挖出来可以生吃的莲藕。 种田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本来就不是难事,这是一个没多少技术含量的活儿,没有几下工夫他俩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不过他们湿漉漉的衣服上面,此刻又加多了很多泥巴。 早已饥饿万分的李驯洗干净了莲藕就马上吃了起来,他俩边吃边走,任由太阳晒着那一身湿衣服,似乎忘记了眼前的这场战争。 “人不管走到哪里,可都要吃饭啊!龙飞,今晚我们找个村子好好歇歇,不走了。” 自打早晨见到了那群活人以后,李驯觉得应该马上他们就可以脱险了。 他们在一条小路边上看到有几座零散的房子,找出来其中一间,打算在这里过夜。 房子里还有灶和木柴等等,龙飞将他们剩下的莲藕洗净,准备煮熟了再吃,但是李驯说要等到天黑才能生火,要不然给远处的日本鬼子发现了炊烟,那可就危险了。 天色渐渐晚了,他们围在灶台边上烤火,气温渐渐寒冷,他们的衣服也还没完全干,穿得又单薄,饥寒交迫使得人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他俩在夜里好好的睡上了一觉,这是近日来最舒适的一晚,虽然他们没盖得上被子,但却也找来了不少稻草,软绵绵的稻草不由得让人想起小时候在那阳光照耀的田野里,孩子们躺在芬芳的稻草上,幸福地睡着了…… 他们舍不得再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到了白天,他俩一睁眼跳起来就从窗外看到路对面一百多米外的村子里有日本兵在搜索,动静闹得非常的大。 龙飞吓得出了一声冷汗,说:“排长,我们快逃吧!” “他们只是一群散兵,应该是落伍的,而且也就只有六七个人,你看他们竟然还赶着一头牛,不如我们跟他们干上一仗!” 第二章获救 日本兵已经出了村,他们正向着李驯他们的房子走来,李驯和龙飞偷偷出到房子边上,小心翼翼地行动着避免被敌人发觉,龙飞已经给自己的步枪重新装好了子弹。 “瞄准了再打!等我先把枪套接到手枪上。” “好,排长,你先开枪,我再跟着你射击。” 李驯准备好了以后,两人同时举枪一左一右瞄着走在前头的鬼子兵,马上开火。 在一连串的枪声过后,龙飞打光了枪里的六发子弹,趁着敌人还没有防备,他俩一开始就已经得手了,李驯甚至把鬼子牵着的一头大水牛都给打死了,田野上的日本兵马上散开卧倒在地上,展开反击。 “我打中了,我又多杀了一个日本鬼子!” 龙飞一边喊叫着,一边装弹,李驯还在与敌人交火,日本兵已经死掉了两三个,此刻双方基本上算势均力敌。李驯的驳壳枪因为接上了枪套,在这个距离内使用的话,可以打得很精准,而且因为他使用的是自动武器,所以就能够很好地将敌人压制住,双方互相对射了一会儿,敌人的枪声很明显已经变得稀稀落落,似乎已经快抵挡不住了,他们打算要起身撤到另一边的房子里去。 “不好,敌人要逃走了!” 龙飞说完,他往前冲了上去,卧倒在地上,努力瞄准着移动中的日本兵,接着快速扣下扳机。 突然一阵“哒哒哒”的枪声响起,远处的村子里又来了一小队日本兵,鬼子架起歪把子轻机枪立马就射击向暴露在空地上的龙飞。 这股敌人隔了好远,他俩根本没发现敌人还有援兵,看来这并不是落伍的鬼子兵,他们更像是从金山城里过来的。 子弹排成一条线打在龙飞前面的泥土里。 “龙飞!有没有受伤?” 李驯喊着,他躲在墙的后面瞄了瞄前面的龙飞,龙飞趴在地上没有回答,看起来像是在抽搐,他一定是受伤了。 他又叫了几声,这时候龙飞是一动也不动了,很明显他已经死了。 李驯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他急忙转身离开了那几座房子,飞快地向田野上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把枪装回枪套里,挂在脖子上。他穿过一条小路,但却不敢朝着道路走,他继续跳进了田里,撒开腿就跑,他回头看了下,此时已经离开村子100米以上了,那几个被他们杀剩下的鬼子不知道有没发现他已经逃离。 但答案是很明显的,日本鬼子已经找到了龙飞的尸体,他们查看了李驯在战斗中遗留下的痕迹,很快就发现了在跑动中的李驯,于是马上朝他射击。 好险哪!敌人的枪响后,李驯感觉子弹就贴着他的身体窜来了似的,结果敌人却打在了他前面的泥土里,掀起了一阵尘土,却把他吓得扑倒在了地上。 他爬起来又向前跑了好远,眼前又有一条小河,他想也没多想就准备直接扎到水里去,离河岸仅剩下十米,他努力冲刺着,等待着纵身跃入水中。 突然他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疼得几乎能令人昏死过去,他再次扑倒并一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不停啊啊地叫着。 敌人这一次把他击中了,子弹擦过他的手臂,留下一个小洞,但他来不及查看,他用右手死死地捂住左臂,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流了下来,滴在泥土上。 李驯强忍着剧痛,在这关键时刻从他体内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快速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往手臂上缠了好几道之后系好,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马上向前冲刺,往河中一跃。 日本鬼子不知道他已经受伤,而且毕竟他们也忌惮李驯手中的枪,害怕遭受到他开火还击,所以他们互相掩护着向河边突进,有一个日本兵在李驯刚才倒地的地方发现了一滩血迹,连忙叽里咕噜叫上别的人过来察看。 他们又追到了河边,但却不知道李驯是去了下游还是上游,鬼子于是分成了两拨人,沿着河岸的芦苇丛搜索着,想要把人找出来。 李驯在水里潜游了很久时间,换了口气之后他又继续潜入水中,这一下子就游到了距离他下水的地方的很远的上游,但他已经精疲力竭,只好从水中出来到了对岸的草丛里藏了起来。他将缠在左臂的腰带取下重新在伤口部位固定好,就一动不动趴在那里。 日本兵到达河边的时候,他早已经藏好身了,鬼子在离他不远处试图寻找着他的踪影,但侥幸的是这条河道也有足够宽,敌人即使视力再好,也不可能发现对岸草丛中藏着的人。 李驯看着日本人走远了,又等了好久,才开始起身离开。 此时他的左臂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火辣辣而又刺痛的感觉,痛感已经轻了许多,他只觉得他那整只左手一直麻麻的,像是不存在了似的。 “狗日的,小鬼子隔了好几百米都还能打得中,这也太准了!我不应该跟他们接战,我把龙飞给害死了。” 李驯一边骂着,一边踉踉跄跄沿着小路走着,泪水与汗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到不远的地方明明就有一个村庄,但现在他却比平时走了更久也都还没走到,他看着视线里的村庄变得越来越模糊,整个人又再次发烫起来,耳边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又再走了好几米,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那一阵阵激烈的枪声早就惊动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在奉贤的人们时刻提防着敌人攻打进来,自从驻守在奉贤的军队撤出城里之后,当地人就自发组织起了队伍,派出不少壮丁到外面观察敌情,一旦发现日军的踪迹,就会有人通报,好掩护那些还滞留在乡下的老百姓躲避敌军。 一个汉子看见李驯倒在了路边,此人将李驯躲避日军追捕的情形全都看在了眼里,他走到李驯的身边观察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摇了一下李驯的肩膀。等了一会,汉子见他仍然没醒过来,就飞快地向村子里跑了回去。 “哥哥,那边好像有个军人昏倒在路上了,他身上还有枪!”汉子气喘吁吁地跑着向被他称为哥哥的年轻人喊,看起来这个年轻人他们中的领导,而汉子是被他哥哥派出去刺探敌情的。 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教师。他说:“在哪里?快带我们过去!” 几个壮丁听了这番话后连忙跟着他们冲出门去,带头的年轻人又掉头跑回屋内,说:“等一下。” 他从屋里取了东西出来,说:“快走!快去救人!” 汉子跑在前面带着这群人往李驯昏倒的地方走去。 年轻人来到了李驯的身边蹲下,他仔细打量着,说:“看这样子确实应该是个军人,但不知道他伤在了哪里,你们来个人帮帮忙哦。” 众人将李驯抬起来,解开了他左臂的腰带,将他的手从衣袖中取出,从李驯的伤口里溅出一股血水,差点射到一个壮丁的脸上。 壮丁一急,用本地方言说:“莫老师,他这是中枪了吧?” 壮丁口中的莫老师就是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莫老师说:“莫明,快,用那腰带绑住他的手臂!” 叫莫明的汉子,赶紧重新将腰带缠住李驯的胳膊,说“哥哥,我已经绑紧了,我看到他在对村被日本兵打的,鬼子还在那河边停留了很久,我就不敢过去,等我过来的时候就看他昏倒在路上了,他这被枪打的伤口怎么这么严重,手臂上的肉都打烂了,看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莫老师取出他刚才回去屋里拿来的药粉,撒在李驯的伤口上,又取出纱布,将他的手臂包裹了好几层,认认真真地处理着。 一个壮汉说:“莫老师,想不到你不但会教书,还会治病呢!” 莫明说:“那是当然,我哥没教书以前,就在药店里当过几年学徒和职工,等哪天你受了枪伤,他也会帮你包扎!” “乌鸦嘴!”莫老师受不了他这个堂弟,老大不小了还口无遮拦,他知道莫明这是要故意损同伴,不过大家打小就相处在一起,彼此也不太会去计较。“好了,莫明,你把这位壮士背回我们家里去吧,注意不要碰到他的手臂,回去好好看着他,哪里也别去了。” “啊?”莫明皱了皱眉,这里离家可老远了,让他一个人背着那么重的人走那么远的路,这也实在太难为他了。 “莫老师,我来背他吧。”壮汉说,看壮汉那身板,让他背上这么个人走个十几里路也肯定不在话下。 “好,陈秋,那你来背吧,莫明你就在后面扶住,我得再去弄点药材回家给他煲着喝。虽然他没穿军装,但看起来应该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官兵,你看他的手臂上那就是军队士兵身上的腰带,枪也是我们中国军人常用的,他们与敌人拼命,帮我们杀鬼子,你俩可千万不能含糊,我们要想办法尽力将他救活。” 莫老师说了一大堆话,他把李驯的枪和枪套一起取下,拿在自己手上,然后带上其他的壮丁们走了。 莫明与陈秋一起将李驯驮回他们的村子去,一路上他们停下来歇了好几次,累得两人满头大汗,但他们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你说要是等他伤好了,可以让他教我们学打枪,这要是有人教我们,等我们再真遇到日本人,可就能与他们一战了。” “你想得可真远,人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再说人家还不一定愿意留下来啊。” “你可别小看我哥的医术,这点小伤,他肯定能治好!” “这手臂都伤成这样了,还是小伤,行了,我也不跟你啰嗦,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陈秋将李驯背进了莫明的屋子里,门口的村民们赶来打听消息,纷纷问道:“日本人没有打过来吧,这是哪里来的人,之前怎么没见过,还受伤了?你们其他的人呢?” “他们没事,这是我在路边看到的,看他昏倒了,就把他救了,这是我们部队里的人,他有……” 莫明比了个枪的手势,却被陈秋敲了一下他的头。陈秋说:“就你话最多,好了,人也给背回来了,我也得回家看看去。” 傍晚的时候,莫明的哥哥抓药回来了,他找到莫明,说:“人还没醒过来吧,我去煎药去,你不要声张,别给别人家知道了,我们家里有个伤员!” 莫明“哦”了一声,一直以来他们村里并还没有遇到过日本兵,前几天敌人的飞机刚刚到奉贤轰炸过,偶尔也有炮弹会落到附近,有不少人被炸死,但大多数人基本上都还好好的,有的人家已经离开乡下,到上海租界的亲戚家躲避战乱去了,这城里的战争打得有多惨烈,他倒是并没亲眼见识过。 莫明说:“哥,他不会死在我们家吧?” “你这张臭嘴,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刚从陈医生那里拿了药回来,一会煎好药给他喝,再弄点热水来清理一下他的伤口,把药敷上,陈医生说先让我这样试试看。” “他的枪,我看你给拿走了,要不拿出来给我瞧瞧吧!让我也见识见识。” “给你干什么,你又不会用,我已经藏好了,赶紧干活去!” 莫明很没趣地出了门,他去给李驯熬药,屋内的莫老师给李驯盖上棉被,又坐下给他把了把脉,他观察着李驯的气息,只见李驯头上还不时冒汗出来,有时还不自觉地打颤,似乎是发烧了。 等莫明把药煎好后放凉,他俩将李驯的嘴撬开,一口一口把药喂进去,看着他咽下药去,两人才放下心来。 “莫明,你还得让人熬点稀饭,给他吃下,我要回去看下母亲,等我吃完饭再过来帮忙。” 莫老师看着李驯那苍白的脸,皱了皱眉,但此时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也就只能期盼他能快点醒过来。 “哥,要是他在我们这里,日本人攻进村的话,可怎么办呢?” “真到了那时候再想办法,我听上面的人说,日本人现在已经打到苏州和浙江去了,我们这周围的鬼子大部队好像都已经走了。” 他们出了房间,莫明也出去忙着给李驯弄点东西吃,但他心里总惦记着屋内那受伤的人,时不时的又跑回到屋内,生怕万一这伤员突然醒了过来而找不着人。 他在李驯的身上摸了摸,找到一些法币和子弹,但他把钱放了回去,却偷偷拿走了几颗子弹。男人嘛,总是对与枪有关的东西感兴趣,何况他平时哪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往常他老是羡慕那些当兵的有多威风,现如今能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可是光有子弹没枪这也是个问题,只不过他这个哥哥也太谨慎了,这怎么就连给他摸一下枪的机会都不给,甚至看都不给看一眼呢! 到了夜里,莫老师过来帮忙照看李驯这个病号,他们三人挤在一个屋里,因为李驯占据了莫明平时的睡床,他俩就只好席地而睡。 莫明见他哥哥拿了些医书就在灯下看了起来,问了他几次话也没怎么搭理自己,他知道哥哥平时就是这样,一认真起来就不怎么爱说话,自己心里老是对那把枪放不下来,但也不好自讨没趣,只好一个人睡下。 莫老师翻看着他找来的书,想尽快学点有用的知识,中医的书上其实并没怎么介绍如何治疗枪伤,也就只能琢磨着当刀伤等等外伤来处理了,而西医的书倒是描述得比较详细,但如果真照它那样说的话,自己又不具备如此的条件。莫老师夜里并没有睡好觉,心中一直念着想用点新学来的办法来治疗,白天里有好几次在给李驯清理伤口的时候,他甚至想照着西医的方法,想找针线将他的伤口缝合起来,但自身毕竟是毫无经验,不敢大意啊,他比划了半天最后也只好作罢。 老中医的药看来还是很有效果的,这伤员在兄弟两人的照料之下,看起来似乎逐渐好转了。莫明有好几次见他似乎有了意识,他在瞎说着一些听不是很清楚的话,就像发烧的病人似的,他凑到跟前,试着与他对答,却又怎么样都叫不醒他,伤员只是一如既往处在昏睡状态之中。 “哥,他的兜里有不少钱,还有子弹!我没动过,你找找看!都在他衣服里。” “哦,别人的东西不要去乱动,等他醒来我们再问问看他打哪儿来,看他这样子肯定不是上海人呢。” 一连几昼夜,兄弟两人就这样轮流着看护受伤的李驯,白天他们还不时派人出去刺探敌人的消息,回来的人都说基本上没看到有日本兵经过。而邻居们也渐渐知道有这么个伤员的存在,家长们其实也并不反对年轻人的事,眼下所有人最担忧的就是敌人会不会进村,大多数人其实无时不刻不在担心着自己的命运,不过对于这些年轻人救下了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军人,所有的人还是默默支持的。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