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清血地》 1、大清国那桩祸事,该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赵国澍辍学说起 大清朝,青岩堡是个“长寿之乡”。八九十岁仍在做农活的藏书网老人,此地随处可见。仅道光二十年前后,这里就先后出了五个百岁老人。这些百岁老人中,最有名的就是赵国澍的祖父。这位名叫“赵理伦”的老先生,活到一百零二岁才无疾而终。 ……台太(祖母)在世时,赵国澍听她老人家说过:“梦着牙齿掉,天明有重孝。”台太又说,这都是阎.99lib.王菩萨定的规矩,上牙主老爹,下牙主老妈。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七月初八深夜,赵国澍就做了这样的梦。梦中,他牙疼,去找青岩堡西街药王宫的道士求医。道士揭开药葫芦的木塞,往他口里倒了两滴药液,叫他咳。赵国澍“吭”地咳了一声,满嘴牙齿就全落了,滚得一地都是。他惊疑不定,问道士缘由,道士反问他:病灶不除,新牙何生? 赵国澍突然间就惊醒了,他下意识地去摸牙齿。蒙之中,他用指甲叩叩门齿,又动了动下颌,却又没什么异样。牙关“嘣嘣”作响,门牙、大牙都好好的。 下半夜,赵国澍心上心下地再也睡不着。自道光二十六年秋考上生员,进府学深造,他在这“贵山书院”求学已整整两年了。弟、妹尚小,母亲多病,家中所有事情,全由父亲一人料理。国澍逢年过节回家,父亲怕儿子分心,影响了课业,故而从不和他絮叨家务。 赵国澍最挂念、最担心的人,还是母亲。 母亲但氏出身广顺城富商之家。她小时候读过书,粗通文墨。 赵府的当家人,其实是母亲。虽说她久卧病榻,但父亲很多时候都不得不向母亲讨主意。眼下如若她有什么不测,这个家,可就难料理了。 “病灶不除,新牙何生?”“病灶不除,新牙何生……”次日整整一个上午,赵国澍虽说人在学堂,可他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直在琢磨这八个字。 七月初九下午,太阳刚落山,一匹蹄下生风的快马冲过都司桥、粮道署、小十字,然后东折,向北驰行,到了扶风山麓的“贵山书院”大门边才猛地停住。来人是赵国澍的好友汤正年。 汤正年家是布依族。 小时候,他随父亲给赵国澍家喂马,和家丁一起住赵府前院。 那时,赵老太爷还在世,汤正年小脑壳灵光,嘴巴又甜,爹教他喊赵理伦“老爷爷”,他就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个不停。老太爷低喊高应,笑声朗朗! 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的赵老太爷,年轻时胃口好,饭量惊人,最多时,他一次吃过四斤米的糍粑。直至满了九十五岁,他仍身板硬朗、耳聪目明。每顿要吃三两米的饭,外带一碟油炸豆腐果。 都说“老小老小老还小”,.99lib.这话用在赵老太爷身上最合适。他嫌小碗添饭麻烦,就自作主张,上街买了个大品碗来做餐具。心血来潮的时候,老人家常避开家人,一个人躲在后院的竹笆笼下,用鹅卵石敲吃核桃。吃够了他还不歇手,继续敲,石桌子上,那核桃的壳、仁界线分明,各摆了一大堆。 他把核桃仁鼓鼓囊囊地揣在荷包里,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等到赵国澍、汤正年喊叫他时,老太爷就从荷包里摸出核桃仁来招待他们。 赵老太爷心痛汤正年,说这么聪明的乖娃娃当睁眼瞎太可惜了,也该让他读书才行。 于是,这个佃农的儿子就在赵家办的“青岩书院”读了四年书,从而成了汤家第一个识字的人。 赵国澍进府学后,汤正年仍在赵府帮助操持,但工钱却高出了其他家丁一大截。 汤正年跳下马,急匆匆直奔学堂,他送来了国澍父亲遇难的噩耗! 赵国澍的父亲体格健壮,为人豪爽,还懂点武术。他平时就爱在地方中管闲事,出风头,当然难免要结些仇怨。初八那天,摆查村一个亲戚的女儿出嫁,父亲去吃喜酒。他出门前,畏三的母亲说,这些亲戚好久没走动了,她叫丈夫在亲戚家多住几天,好借此联络一下亲戚们之间的感情。父亲说:“才几步远,平时哪时候不能去呢?何必这两天去麻烦人家!”他说他天黑前一定回家。 可是,父亲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从青岩堡到摆查村,正如父亲所说的,不过才五里路呀……母亲不放心,一夜没睡觉。次日,她等到中午都不见丈夫回来,专门派了一个家丁去摆查村接他。 打青岩堡东出不过三里路,家丁发现老榜河边躺着一具尸体,那正是国澍的父亲。他头上、身上全是伤,仅右胸就被捅了四五个窟窿。看得出,他当时曾拼力反抗。而下手对付他的,绝不下于三五个人!以他的武功,一般人是不在话下的啊! 赵国澍回到“贵山书院”,已是秋风习习的七月下旬。青岩堡赵府大公子赵畏三,自此开始辍学。这天中午,当赵国澍收拾好衣物、书本,给恩师蔚斋夫子辞行的时候,先生悲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先生叫张国华,字蔚斋,其为人实在,学识渊博,曾经给兴义知府张做过幕僚,并且还是张的儿子张之洞的启蒙老师。自道光二十五年起,张国华离开兴义,到贵阳主讲“贵山书院”。张国华与安顺知府胡林翼、清江厅通判韩超等人较为熟识。但其行事谨慎,学究气特重,不善世俗应酬,对官场更是不屑一顾,故而大家亲昵地称其“蔚斋夫子”。赵国澍对先生非常敬重。 “畏三,还差半年就要乡试了,你不考吗?”嗫嚅了半晌,蔚斋夫子才问。 “先生,囿于家境,我……”赵国澍心里固然难受,但是,当着先生和众学友的面,他无法用话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先生扭过头,望了望书院内建于嘉庆年间的尹道真祠,伤心地叹了口气。他扳着竹枝一样长而清癯的手指,意味深长地对赵国澍说:“你们青岩,自周渔璜开始,礼崇文昌,人才辈出啊!畏三,倘若你能参加秋季的乡试,我敢断言,我们这‘贵山书院’,肯定会多出一位中举生员的!” 赵国澍垂首而立。 前年,赵国澍入学之初,先生就了解过他的家庭背景。少年老成的国澍不仅好学,而且还是个品行敦厚的孝子。蔚斋夫子知道: 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在汤正年的催促下,赵国澍毕恭毕敬,给先生行了个长长的叩头礼。然后,高以庄、谌宪咏诸学友合力搭手,把赵国澍的被子、蚊帐、书屉等作了捆扎,放到马背上。在仲夏的残阳中,赵国澍离开省城,回到了祖祖辈辈辛勤耕耘的青岩堡。 2、早在明初,青岩就是威震八番的军事要塞 从地图上看,贵州的轮廓,特别像一张荷叶。它飘零在岁月的长河,见证了贵州历史变迁中的风风雨雨…… 青岩,古书上叫“青”,位于贵阳正南,因?99lib?其背倚青山、地处通衢要冲而得名。在数座岭脉交会处,青岩堡居高守险一关突兀。 这里北拥省城贵阳,南衔广顺(长顺)、定番等州、县,控制着南出广西的驿道。同时,这里还是省城纳粮运米之咽喉。元朝起,历代文献、典册,对青岩均屡有详述,称其“南鄙要害”或“省城南屏”。汉朝以前,这里是个苗、汉、布依诸民族杂居的小村落。至元朝,青岩已是黔中首屈一指的文化古镇。 贵州的大多数汉人,都是朱元璋“调北征南”时过来的。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授傅有德为“征南大将军”,率三十万人马征讨西南。傅有德率部进军贵州、云南,先后打下普安、普定、毕节、丽江、大理。原先那些我行我素的土司,尽皆称臣归附。洪武十五年,朱元璋令傅有德设贵州都指挥使司于贵阳城西南(今都司路)。二十四年再置贵州前卫于城南。傅有德的部队则就地屯驻,一面戍边,一面种粮。 屯军驻扎下来之后,屯堡分布于城之东、南、西三野。每百户为一个行政单位。屯驻官兵与当地土着互往,渐渐娶妻生子自成一室。蛮荒之地若无地名,就以驻军头目的姓氏赐封,姓什么就叫这儿什么“官”。后来又演变成了“关”。贵阳周围的“阳关”、“孟关”、“金关”、“窦关”等地名,就是这么得来的。 ——大西南这段历史,被后人称做“调北征南”。 鉴于青岩地理位置的特殊,1572年,明穆宗朱载垕下令在此设立土司治所。首任土司官,是一个叫班麟贵的布依人。1622年,水西宣慰司同知安邦彦、永宁宣抚使奢崇明起兵反叛明廷。在官军与叛军交战的八年中,班麟贵“竭诚输米、随师助剿”。叛乱平息,朝廷重赏班麟贵,授其三品同知衔。后又任命他为青岩土守备,并准世袭(同知是行政官衔,土守备乃军职)。至此,班氏已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下辖八番十二司,领七十二寨,可谓势大权倾,受尽朝廷恩宠。青岩古城堡,就是班氏于明天启二年建成的。其间,班麟贵亲自踏勘选址,指挥士兵和匠人伐树烧荒、炸石平地,并顺山势高垒危石,建成了这座凭关守险的军事要塞。 青岩古堡,城墙高三丈、厚尺。东、西、南、北四方各设一圆拱形城门,上矗穿斗式悬山顶敌楼。它的圈地,方圆约有十三里。.99lib.t> 远远望去,这座古堡气度非凡,凛然自负。明、清两代,它充分发挥了军事要塞的屏障作用,几百年间,省城“南境无犯”。同时,基于特殊的区位优势,人们由这里北上省城,南出罗斛(罗甸)、广西,各种商品在此流通、汇合,青岩渐渐成了一个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南来北往的九九藏书商贾把它叫做“青岩城”。 3、那两枝洋枪,震住了青岩堡一方歹人 赵氏发迹,靠的是精打细算、勤俭持家。 明初,赵氏在青岩堡安家后,世代以务农为生。直至清顺治年间才小有积蓄。又经过几代人的操持,到了嘉庆朝,赵氏已是收租吃饭、田亩充盈的富绅之家藏书网。青岩城外,摆早、摆查、麒龙、达夯、姚家关等七十多个寨子,有四分之一的田产属赵氏。这些田产,是赵氏祖上逐年购置的。人寿年丰。赵国澍之祖父赵理伦活到了一百零二岁的高寿。道光二十二年(1843年),他寿终正寝,地方官向朝廷请示后,在定广门给这个寿星建了座牌坊,叫“赵理伦百岁坊”。 相比之下,赵国澍认为父亲四十八岁就过世,未免太早了些。 这年,国澍才二十二岁。两个妹妹,一个十九,一个十七,而最小的弟弟国霖才十五岁。加上管家六表叔和武师、家丁,赵府共有丁口十二三人。 父亲一死,不管赵国澍是否情愿,他都得担当起赵府顶梁柱的角色。 他回青岩堡没几天,就有好几拨人上门找麻烦,声称赵国澍父亲生前在他们手中借过钱。另外,龙井寨还有一户姓刘的缙绅,说父亲已把后山那十五石田卖给他了,叫赵国澍赶紧给他腾地。从字据来看,这些债务,好像是父亲欠下的。但是国澍记得,父亲生前除了抽两口水烟,喝点酒,别的没什么嗜好。再说,他在世时,也从未提过欠债之事。赵府银钱满箱,衣食不愁,父亲怎么会变卖田产,怎么会向人借贷呢? 然而,现在,人家出示的字据上,却分明有父亲的签名!况且,六表叔也证实:这些字据,均出自赵国澍的父亲之手。并说,他每次都在场。 六表叔年近古稀,是赵家的远房亲戚。因为弟兄多,家境贫寒,他十多岁就来青岩投奔赵理伦。正好,国澍父亲这一辈独丁单传,赵理伦就认他做了干儿子。 六表叔人很精明。他能写会算,处事又得体,时间一长,就担任了赵府的管家。但是,母亲却不怎么信任这个亲戚。父亲办丧事那段时间,但氏叮嘱过国澍,叫他暗中留心一下账目。赵国澍随便一核对,发现开支的账目果真很乱,重复列支的竟有十多笔,有的账目列了开支,却又与实物不符。当时因忙着给父亲下葬,诸事繁琐,赵国澍既未吭声,也不好给母亲添烦恼。但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没法再读.99lib?书了——赵府偌大的家业无人张罗,败落之虞并非杞人忧天! 这下子,讨债人煞有介事地催逼,使赵国澍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过,他毕竟是读书人,如何了结这些棘手事,他心头自有主张。 主意一打定,他把六表叔请进了书房。 赵国澍叫六表叔先坐一下,他自己则打开书箱,慢慢往外拿东西。 那些东西就是赵府近几年的账簿,六表叔前不久才移交给赵国澍。 赵国澍将那尺把高的账簿分成两摞,在书桌上整整齐齐码好。 然后,他拿起一把精巧的水烟壶,开门见山地说:“六表叔,有些事情,想麻烦您给愚侄解释一下……”说着,他用烟壶示意了一下那些账簿。 他手上那只铜质水烟壶,是爷爷留下来的。直至老太爷过世才传给父亲。现在它又传到了畏三手上。可以说,六表叔和赵家三代人打交道,最直接的、惟一的见证者,就是这不会说话的水烟壶。 从进书房起,六表叔就很平静。他托着茶盏,以长辈兼老管家的架子,坐在一张高靠木椅上,小口啜茶。 那张书桌,就在六表叔左侧一步开外。他放下茶盏,移过身子,动手去翻账簿。他发现,这些账簿,每一本的封面都被赵国澍用牛皮纸作了仔细装裱。单从外观上看去,它们就比原先要规整得多。 六表叔不大自在,但他还是拿起其中一本,翻开了第一页。他看见,这一页的好几笔账目下面,都被划了红杠。有的旁边还用小楷红字作了标注,或写“短款”,或写“虚支”。六表叔的手开始僵硬,显得不听使唤。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逼着自己专注地摆弄那账簿。 “啪啪啪……”赵国澍不慌不忙地敲着火镰。 他引燃一根香棍般大小的纸媒子,津津有味地抽起了云南刀烟。 赵国澍每抽两口就要停一下,歪着脑壳去端详手上的纸媒子。 那心不在焉的神情显得很慵懒,仿佛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六表叔翻开第二页,又翻开了第三页……每页都和第一页差不多。 那些账目,六表叔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开支也好收入也罢,都是他经手办理的。其中的奥妙,他当然心知肚明!六表叔的心思飞快地绕了几个来回,马上沉住了气。他的表情突然间变得很轻松。 “哦!是这的,贤侄……”他拿起手上那本账簿,走到赵国澍面前,一笔笔地作了圆满的解释。在他字斟句酌地陈述时,赵国澍很耐心地听着,一句也不去打岔他。九九藏书 能够说的,六表叔都说完了,赵国澍脸上浮起一层冷冷的笑意。 赵国澍放下水烟壶,直直地盯牢了六表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最好讲真话……六表叔!” 六表叔有点稳不住了,他在书桌上哆哆嗦嗦放好账簿,随即就生硬地扭开了头——他竭力想避开年轻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你看咋整,要不要报官?”赵国澍把脸凑到他跟前,继续盯住对方已经乱了方寸的目光。当然,在这片刻间,六表叔也把情绪调整了过来,他赶紧做着画蛇添足的陈述和表白。可是,由于心慌,言语间又露出了破绽。赵国澍趁机连连发问,穷追痛击。 这下,六表叔彻底傻眼了……近年来,赵府有二百多两银子流入了他的腰包。依大清律例,这样大的数目,完全可以治罪。六表叔想,自己好歹是赵家的亲戚,与其官办遭致坐牢,不如退还、赔罪,赵国澍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突然,赵国澍又向六表叔发问了:“那几笔债务是咋回事?你讲!”声音不高,但那语句的分量却很足,话一出口,他就没给六表叔留躲闪的余地。 “那也是我做的手脚。” “条子是哪个写的?” “我写了两张,另外两张是他们自己写的。”六表叔羞愧地说,“落名也是我按你爹的笔迹仿冒的……” “那么,我再问你,龙井寨刘立本家买那十五石田,你又是咋弄的?” “刘老爷许诺说,只要把这田弄过去,他就给我十两银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赵国澍沉默了。“那些条子,我自己去把它收回来。”这时,六表叔主动说。 赵国澍觉得今天的谈话已达到目的,就换上温和的口气,诚恳地说:“六表叔,你觉得咋个整合适,就去办。今年,你六十八了,也该有笔养老的钱才行。这样:以前的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等到你把那几张借据的事办妥,回来我再给你点安家费……” “不用了……”六表叔眼睛发红,他扭过身,揩着眼泪,很内疚地说,“这些年,你们几辈人……对得起我!” 第二天,六表叔离开了赵家。以后再也没来过青岩堡。先前那些找麻烦的人,更没有再提债务或田土的事。 赵氏田产,东一丘西一块的,在青岩堡周围各个村寨零散分布着。估产、收租既耽误时间又花费人力。再则,随着大清王朝国势的衰颓,农产品连年垮价,经营庄稼根本不划算,贵阳附近,破产的地主越来越多。赵国澍和母亲商量后,把离家太远或者不连片的田土,用低廉价格卖给了老佃户们。接着,他集中财力,在东门旁开了一家货栈,专门经营粮食、菜油和盐巴。老佃户们高兴得像占了多大的便宜,而赵国澍则因甩掉了包袱而备感轻松,他的粮油买卖也越来越红火。 忙忙碌碌间已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的夏天了,病榻上的母亲,始终把儿女的终身大事挂在嘴上。为了宽慰老人,赵国澍陆续给两个妹妹操办了婚事。24岁的赵国澍与同龄人相比,明显地苍老了好多。不过,他当家理财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赵府的收入虽说不上日进斗金,倒也相对稳定。闲暇之余,他又有了读书的兴致。 赵府书房,在后院西厢房的前庭,那里比较安静,下人很少进去打扰,而且光线很充足。赵国澍找出以前的书本,整天在书房里潜心自修。除枟论语枠枟孟子枠枟大学枠枟中庸枠及枟易枠枟礼枠枟诗枠枟书枠枟春秋枠之类必修课目,他对枟六韬枠枟三略枠枟孙子兵法枠等兵家着述也略有涉猎。他制作了一个巴掌宽的小册子,专门记载自修中遇到的疑难问题。每次去贵阳送货或采买,他就主动上门求教于“贵山书院”的师友或其他同道。这样,赵国澍便与张琚、莫友芝、杨文照、黄彭年等省中名流有了交游。通过与张、莫、杨、黄的交往,赵国澍增长了不少见识。吟诗出对、唱酬应和间,日月更迭。幸福的时光悠忽而过! 赵国澍心里不时涌起重回书院,精进学业的念头。不过,他同时也清楚:这个家离不开他!他只能把科甲及第、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国霖身上。哪知,这属龙的弟弟,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无论赵国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解,国霖都不愿去广顺读州学。 国霖单单对刀、枪、剑、戟感兴趣。 俗话说,穷怕生病富怕匪。 赵氏也躲不开这个规律,更何况祖上本来就出身军门,尚武精神在后人中代代相袭百年不衰。赵府长期都供养了一至二名武师,专门给赵家的人教授武术。所以,这家人无论老爷、少爷还是家丁,个个都会两手拳脚功夫。 那些武师在赵府的地位和待遇都很优厚,俨然是半个主人,却比主人悠闲,因为他们无须为经营的得失或田产的丰歉而发愁。为了长期享受这种舒适生活,在传授武艺时,武师们往往教一半、藏一半,好让东家与之永久保持聘任关系。但这些板眼,赵国澍是老早就看穿了的。他当家后,找些托词,给了武师一些钱,把他们礼礼貌貌地辞退了。接着,赵国澍派国霖去了99lib?一趟广州,买来两枝“毛瑟”步枪放在家里。这两枝高价买来的洋枪,虽说几年都未向谁开火,但是,它却震住了青岩堡一方歹人。因为,好多人一听说赵家有“毛瑟枪”,心里就虚火。 原先,青岩的五个塘兵堪称古镇一害。这伙塘兵隶属提标定广协。平日里,他们怙吃霸赊酗酒撒泼、欺男霸女痞气十足,动不动就把古镇闹得鸡飞狗跳。此外,他们还时常和黑道相互勾结,联手使坏下绊子、吃黑钱。自从赵府买了洋枪后,塘兵们渐渐收敛了许多。街坊地邻议论起这事,都禁不住感叹:“看不出看不出!赵府这少东家,比他老辈人还糟凶(厉害)啊。这钱,花得值啊!” 4、田兴恕的右手被匕首钉到了大门上 却说这道光末年,正当年轻的缙绅赵国澍踌躇满志地忙于家计的时候,在湖南镇筸厅(今凤凰县)厅城里,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因家境贫寒而流落街头。 田兴恕生于道十六年(1836年)。 田兴恕家中共有兄妹五人。家里太穷,生病没钱治,大哥、三哥都夭折。存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姐姐和兴胜、兴恕哥俩。兴胜是老二,兴恕是老五——湖南话叫“满崽”。为了口,从十岁起,田兴恕就开始外出谋生。最初,他去了一个采石场学石匠手艺。师傅姓唐,他长着五短身材,那鞋底般厚实的大嘴皮上,还悬着一个红彤彤的蒜头鼻子。人称“唐大头”。 石匠活路太苦,刚干满一年,田兴恕就熬不下去了。离开采石场的主意一打定,他就去找师傅要工钱。 唐大头说:“咦?有蛮怪!你一个徒弟崽,有么子卵的工钱!” 田兴恕说:“工钱?我给你干活唦!” 唐大头说:“妈皮的!满崽,我给你讲,问遍七十二行,得哪一行的学徒有工钱。” “那……”田兴恕问,“好久才开工钱呢?” “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唐大头长喇喇地伸直拇指、食指和中指,眼神立即显得很傲慢,“咯(这)是规矩。” 田兴恕嘟哝道:“规矩也可以改嘛。” “嗬哟……你娘麻皮你想改规矩?”唐大头不耐烦地说,“老子不收你谢师钱,就九九藏书算开恩嗒!还想要工钱。你走你走!”田兴恕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向唐大头伸出两手说:“其他话,我不说嗒。你各人看……” 当石匠的人,手上到处是老茧、疤痕,手板手背都没块好肉。 十多岁的田兴恕,一双小手已是厚茧重叠,疤痕累累。 哪料,唐大头却不屑一顾地推开了田兴恕的手,仰面一笑说: “你这算屌啊?来,看看我的……”说着,他也摊开手,递到了田兴恕下巴边。唐大头的手,同样是厚茧重叠,疤痕累累。田兴恕瞄了一眼说:“花掌嘛——么子稀奇的?”他伸出一根指头,圈点着自己手板上的纹路说,“老杂种,你看清楚些——老子是‘断掌’!”说完,他颇为自负地攥紧五指,将两个毛桃般大小的拳头扬起来,冲着唐大头的蒜头鼻子晃了几晃。 所谓“断掌”、“花掌”,无非是每个人手掌纹路的区别,但是,在湖南民间,“断掌”、“花掌”却被赋予颇具宿命色彩的解释,说“男子断掌打死人,女子断掌不求人”。意思无论男女,只要是“断掌”,性格必定刚烈、威猛,做事能干。 唐大头哪会把田兴恕这小孩放在眼里,他当即就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唐大头揶揄田兴恕:“小杂种,老子提你像抓鸡……”唐大头伸直胳膊,“呼”地揪住田兴恕的衣襟,不慌不忙地把他举到了半空中。然后,他又稳稳.99lib.当当地挺着手臂,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接连把半空中的田兴恕推举了好几个来回,这才把他轻轻巧巧放下地来。 “好好当徒弟。”唐大头笑眯眯地盯着田兴恕说,“等我举不动你的时候,再找我算账也不迟。”他那半真半假的眼神,就像钝刀子一样戏弄着少年田兴恕的自尊心。当然,田兴恕此时已不想再说什么。 他只是眨巴着一双小眼睛,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哪知当天半夜,唐大头这壮汉就99lib?一命呜呼。 他是在睡梦中被人击中头部致死的,凶器是一柄小手锤。从死者那极度扭曲的身躯,可以想像得出这壮汉垂死挣扎时的惊恐、愤怒和悲哀。星星点点的脑浆、肉泥,不规则地喷溅在工棚的石壁上,连那柄小小的手锤也沾满了血污。总之,除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瞳孔,唐大头整个上半身都面目全非。 当人们发现这一情形,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工棚里什么也没有丢失,只有那个叫满崽的小徒弟不知去向。 原来,田兴恕犯事后,没敢在工棚里多作停留,连夜就离开了镇筸厅城。三天后,他逃到了湘西重镇吉首,并在饭铺干起了洗碗、抹桌子之类的杂务活。没干几天,掌柜嫌田兴恕个子矮小有碍观瞻,就把他辞退了。 田兴恕走投无路,索性邀约上一帮兄弟,专在月黑之夜找大户人家下手行窃。 那些大户人家,往往都筑有围墙,又养了看家护院的恶狗、家丁。行窃谈何容易!他们屡屡下手,屡屡受挫,彻夜奔波都无功而返。有一次,他们总算瞅准机会,翻墙入室摸进了一家大宅院。东找西寻,田兴恕撬开了一个木箱。木箱里有个金属匣子,很沉;少说有百十两银子。田兴恕抱上匣子,示意大家撤。殊不知,蹑手蹑脚晃到大门边,移开门杠,悄悄去拉门,那大门却拉不开。 原来,外出回家的主人发现家中有贼,忙将院门反锁上,又留下一个家丁守在门边,自己跑到衙门报官去了。田兴恕把手从两扇门的缝隙间探出去,摸摸索索找锁……就在这时,只听得“噌”地一声,他的右手被一把尖刀钉在了门上。刹时间,剧痛像盆冰水般穿透了他的全身筋骨。但是,他没有叫唤,而是用了一种自得的语气,假意对同伴说:“外面有人,把我的假手抓住了,快走……” 假手是湘、黔等地小偷掏包时的一种工具。一般用羊皮、棉胎做成,此物大小与人手相仿,有关节,有指甲,内穿细线牵连各个指头,足可以假乱真,专作掩人耳目之用。民间“三只手”的称呼,就是这样来的。 把守院门的家丁听说是“假手”,赶忙抽出匕首,准备把第二刀刺进门缝。说时迟,那时快,“哐啷”一声,田兴恕赶紧返身抓起门杠抵上了院门。那把刀子,被死死夹在了门缝间。 等主人和兵丁翻墙砸门冲进去,田兴99lib?恕他们早抱上那匣子逃走了。从前院到后院的甬道上有一溜长长的血滴子。后院墙上,还留着一片血手印——田兴恕他们这伙人,就是从那里逃走的。 5、那蓬头垢首的蛮汉打着呵欠,闯进了赵府…… 不知那蛮汉是啥时候进城来的。 白天,他腰缠布兜,蓬头垢首地在青岩堡瞎转。晚上就斜躺在牌坊边,酣睡。城里的人们不忍,便施舍些食物给他,合心的,那蛮汉接过去,张口就吃,傻子似的,连声道谢都不会;不合心的,或者见你吃过的,他就冷冷地瞪你一眼。不接! 他个头不高,身体却很壮实。那厚厚的嘴皮表明他不善言辞。 已经有人穿上棉袄了,可他却一身单衣。而且,露宿街头居然不生病。 冬月十二是个好日子,历书上说,这天“宜嫁娶”。南街,慈云寺后面,果真有人在办婚事。从天亮起,炮仗声、唢呐声和鼓乐声就没断过。一听就晓得这是高门亮瓦的大户人家。 蛮汉睡足瞌睡,懒洋洋地站起来时,午后的太阳已开始西斜了。 他系牢布兜,一路打着呵欠,沿那条古老的石板街,不吭不哈就闯进了赵府。 新郎倌是赵国澍。他与陈氏拜完堂,正在院坝和国霖一道,招呼亲友们入席。前院、后院的天井里,整齐地摆放了几十张八仙桌,家丁和前来帮忙的亲友忙碌往来,匆匆奔走于院坝、厨房之间。这种场合,客人一般是吃流水席——这边急急忙忙撤碗碟、抹桌子,那边接着就上菜,款待另一拨客人。 蛮汉见有张桌子还空着,便插了进去。谁知,他刚坐下,先入席的人们却纷纷散到了别处。换了几张桌子都是这样——这脏兮兮的家伙,谁肯和他同桌吃饭?如此几次之后,蛮汉才反应过来。稍作思忖,他坐定了一张长板凳,干脆不再离席。可是,却没人上菜。 其他桌子的客人已经换了好几轮,他面前还是那双红筷子!蛮汉不急不恼,饶有兴趣地看着人们在那里大吃大喝,猜拳行令。 不知过了多久,阶沿上的赵国澍看见了他。 赵国澍喊来汤正年,悄声向他吩咐了一番后,汤正年走到蛮汉跟前,问他带饭钵没有。人声嘈杂,那蛮汉没听清。“哪样东西?” 他反问道。汤正年提高嗓门说:“拿饭钵来,我给你舀点吃的。” “没得饭钵!”蛮汉气鼓鼓地说,“我来吃酒,带饭钵做哪样?” 汤正年:“今天,我们这里办喜事,总不能让你饿倒呀——你看咋整?” “这有哪样难的?”蛮汉嘟哝道,“你们给我摆一桌不就行啦……”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态,把汤正年逗笑了:“一桌!你一个人一桌——吃得完么?”他觉得这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哪料,那蛮汉却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吃得完,我还要请新郎倌来陪我喝酒哩。” 汤正年把情况给赵国澍一说,国澍也笑了:“那就给他上一桌嘛。”他宽厚地说,“另外,不要忘了给他上酒!” 酒菜上齐后,蛮汉拉开架势忙碌起来,他自己斟了一杯酒,咕噜一声就灌了下去。然后,他挥着一双红筷子,独自在那里挑肥拣瘦、指东打西,直吃得杯盏丁当满嘴流油。那副吃相,把看热闹的客人惹得哈哈不断,戏谑声起。 蛮汉却不在乎,只顾在那里自斟自饮狼吞虎咽。没多长时间那壶酒就整光了。赵国澍吩咐家丁又给他上了一壶。 这蛮汉是苗族人,叫邓云祥。老家在黔东南山区,那里叫黄施(今黄平)。邓云祥家世代都是猎户。在他两岁那年,母亲误食毒蕈中毒身亡。父亲把邓云祥捆在背上撵山打猎,两父子相依为命。 九岁时,邓云祥就开始跟父亲学武。在父亲的指教下,他掌握了多种武功秘诀,尤其擅长苗刀和飞刀。他可以向对手同时掷出三把飞刀,而且全部刺中要害部位。有一年,父子俩在深山里遇上了一群豹子,虽猎杀了三只,但第四只却咬死了邓云祥的父亲。他把这只豹子打死后,用卖得的钱买了口大棺材,请人抬上山,就地掩埋了父亲。这年,他刚十八岁。他下山后,四处流浪,靠赶“转转场”卖打药为生。转眼数年过去,他已二十好几,还没安上家。 今年春上,黔东南清江(剑河)、台拱(台江)一带有人造反,黎平知府胡林翼开出高价,征募江湖上的武艺超群者协助官军“剿匪”。邓云祥报名应征,这姓胡的知府一见邓云祥就喜欢上了他。胡知府还给邓云祥封了个“邓三刀”的外号。 不到一个月,叛军被镇压了下去。邓三刀等人找胡林翼要赏金。 其他人的赏金,胡林翼都爽爽快快地支付了,而邓三刀的,胡林翼却单单卡住不给——他想叫邓三刀从军,给自己当贴身护卫。邓三刀从小自在惯了,没受过管束,哪肯?胡林翼不好勉强,只好算了。 领出赏金后,想到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给,邓三刀怕遭报复,就一趟跑到了省城。在贵阳卖艺期间,他用偏方给一个叫田溥的遵义画师治好了风湿病。田溥告诉他,青岩堡有家姓赵的刚辞退武师。 他叫邓三刀去试运气。 邓三刀到青岩堡后,知道了赵家辞退武师的原委。他对赵国澍的作法很是反感。当他听说,那个自命不凡的赵畏三正在筹办婚事,便打定主意留了下来,他的目的是把赵国澍羞辱一顿再走。 哪曾想,赵国澍始终对他以礼相待,什么都依他,邓三刀见不好收场,就借势装酒醉。“喂……”他见一个家丁在邻桌收碗筷,就叫住他,“叫新郎倌来陪我喝酒。”家丁怕打扰赵国澍,就去喊汤正年,汤正年放下酒杯,红着眼睛走过去,问邓三刀要?99lib?做什么。 邓三刀说:“没有喊你,我找的是新郎倌。” “他不得空,你有哪样话可直接给我说嘛。”刚喝过酒的汤正年,说话也开始气粗了。 邓三刀哪会把汤正年放在眼里!他一个劲地往外摇手说:“过去过去,人家又不是叫你的……”说着,端起酒杯,又灌了一杯下去。 汤正年正要出手,赵国霖把他哥叫来了。赵国澍走过去,暗暗打量邓三刀。 邓三刀见赵国澍面善,就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老弟,叫新郎倌来陪我喝酒。”赵国澍注视着他,平静地说:“我就是。” “那好……” 邓三刀斟了两杯酒,双手端起一杯,捧到赵国澍面前:“今天,你结婚!我特意跑来吃喜酒——来来来,新郎倌,我先敬你一杯!”赵国澍伸出双手小心接住。接着,邓三刀也端起了99lib?另一杯酒:“赵先生你看好——我邓云祥先干为敬!”邓三刀说罢,稳稳把那酒倒入自己喉咙。这边,赵国澍也一饮而尽。赵国澍放下酒杯,又拿过酒壶,将那两只酒杯斟满。 他和邓三刀一连干了六杯。 这种喝法,贵阳人叫“杀后劲”。加上先前那壶,邓三刀喝的酒少说都在一斤半以上
99lib?
。 不知不觉间,邓三刀真地醉了。他摇摇晃晃地从腰间取下布兜,哆哆嗦嗦打开来,小心翼翼摊在桌子上。那布兜里,揣着三把锋利的飞刀,还有一个亮锃锃的银手镯。飞刀由黄布缠着把子,手镯上铸有苗文。邓三刀拿起手镯,双手递给汤正年。随即,又哆哆嗦嗦把飞刀包好,重新将它小心绑回腰杆上。 大家都感到诧异,他们时而看看赵国澍,时而又看看邓三刀。 邓三刀稳住醉态,举手给赵国澍作了一个揖,又缓缓地鞠了个躬,这才踉踉跄跄朝门外走。赵国澍一把拉住他,指着汤正年手上那副手镯,问邓三刀咋回事。邓三刀说:“我是专门来拜访你的,今天不单单见到了你,还吃了你的喜酒。这酒,不能白吃……手镯,就算我送兄弟媳妇的礼物!” 其实,这手镯和飞刀,是邓三刀家代代相传的宝物,飞刀留给儿子,手镯留给儿媳。赵国澍对苗族这个风俗并不陌生。他从汤正年那里抢过手镯,拉住邓三刀想塞还给他。邓三刀靠在门边的石墙上,死活不接,并坚持要走。拉扯中,两人都摔倒在地。赵国澍身上挂了一整天的红布也沾上了尘土。 大家忙上去分头扶起他们。 赵国澍这时已不胜酒力,但他头脑却非常清醒:“正年……国霖!你们喊人收拾一下床铺,招呼他,在这里住。”他压99lib.低嗓子,对汤正年说,“这个人,我想和他交朋友!” 昏昏沉沉中的邓三刀,被家丁抬进了畏三的书房,放在了一张宽大的木架床上。家丁们吹灭马灯,正准备走出书房,床上就响起了邓三刀那地动山摇的鼾声…… 6、贪吏激变,匪患四起的主要根源 赵国澍办团,是咸丰三年(1853年)的事情。 清末,朝纲沦丧,无官不贪。为了求得生存,农民铤而走险,纷纷投奔义军阵营。先是咸丰初年,洪秀全等在广西起事。接着,自1854年开始,黔省少数民族的起义此起彼伏,这风鹤唳、动荡不安的局面,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时任清廷重臣的胡林翼出身书香门第,在镇远主政期间,曾经写过一道不同凡响的奏折,并受到了道光帝旻宁的赞赏和嘉许。这道奏折,实际上是一篇详尽的、关于农民问题的考察报告,题为枟条陈东路可虑情形十五事枠。奏折云:黔为天下之最贫,贼亦天下之最劣,诸贼中如苗贼地广而众,然并无长技远志,意在争土田,隳城垣,掠食货耳。胜则群趋,败则各遁,无旗帜、营垒、行列、号令,此其短也。然不畏雨雪,不间昼夜,不虑险阻,裹粮而往,吹角而来,据险则攻坚为难,入箐则抄搜不易,故数服数叛,难在攻心而已! 咸丰帝奕继位后,曾采取措施来挽回人心,试图扭转大清王朝那摇摇欲坠的危局。 咸丰元年正月二十八日,奕颁布上谕,令全国整顿吏治,反腐肃贪。 同年七月初六日,奕就全国“匪逆猖獗”的状况示谕各地总督、巡抚、提督等封疆大吏:“力加搜捕,严密查拿,以期消患未形,毋得因循坐误。”除此而外,奕还颁诏“征言”,要求大臣们就用人、行政、抚民诸务封章密奏各抒己见,为治理国家献计献策。 殊不知,在奕登基的同时,中国版图上出现了另一个政权: 太平天国。一道十万火急的密奏惊醒了他。这份奏折,是广西巡抚周天爵呈上的。此后,在官军整整一年的封剿中,洪秀全、杨秀清不但没被荡平,势力反而越来越大。为此,咸丰帝曾下过一道意味深长的“罪己诏”:……回思前任疆吏,粉饰因循,深堪痛恨!然劳师糜饷,俾么小丑,未能迅就荡平,皆予罪也!自惟薄德,时切忧勤,宵旰苦衷,原难共喻,亦不愿天下知,惟有自省愆尤,倍深刻责而已! 然而,正所谓“回天乏术”,奕整顿吏治也罢,“罪己刻责”也罢,尽皆于事无补。“剿围”战场,官军依旧节节败退,越来越多的城池落入了“洪、杨乱党”手中。先天体质羸弱的少年天子奕沮丧至极! 正当奕发愁的时候,云贵总督吴文和八旗兵将领、广州副都统乌兰泰,同时呈上了建议“办团”的奏折。吴文和乌兰泰都建议咸丰帝打消对八旗、绿营的指望,放手让地方官员和缙绅自己去招兵买马,组织军队和太平军斗。 这个建议的实质就是四个字:下放皇权。 让私人拥有军队!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个规矩。然而,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路子可走。思虑再三,奕接受吴文等人的建议,授曾国藩为“团练大臣”。曾国藩为礼部右侍郎,当时正在湖南老家为母亲“丁忧”(奔丧、守孝)。奕命令他立即与湖南巡抚骆秉章、张亮基一道,就地招兵买马、创办团练。这支团练,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湘军”的前身。 咸丰三年正月初八,咸丰帝颁布“上谕”,号召各地乡绅组织团练、乡勇,堵截“长毛”保卫乡里。上谕着各省督、抚“分饬所属,各就地方情形妥筹办理”。 贵州巡抚蒋霨远接到奕关于办团的“上谕”后,立即传令,召见全省四镇总兵和各地知府、知县、知州、通判。镇远、黎平两府,因其早已办起了团练,故不在此列。 各地军政要员接到通知后,纷纷动身前往省城。正月十五日,即“元宵节”这一天,官员全部到齐,巡抚衙门召开紧急会议。蒋远首先传达“上谕”,接着又就贵州的办团事宜作了相应部署,他饬令知府、知州、通判们抓紧落实,勿得有误。 正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贵阳、顺、都匀、思南、思州、铜仁、遵义、石阡、大定、兴义十府,以及平越直隶州和松桃、赤水、盘县三直隶厅,都逐一上报了办团的实施方案。这些方案大同小异,巡抚蒋远无心细阅,皆一一照准。99lib? 7、知州大人敛财有方 兵员和钱、粮,是办团的三要件。贵州人口众多,兵员不成问题,各家各户派额抽丁就是。卖命混军粮,这也不失为穷人家的一条生路。 难的是钱和粮。 雍正时期,云贵总督鄂尔泰对西南实行的“改土归流”虽然强化了中央集权对地方的统治,但经济格局却没有大的变化,土地作为一项主要的生产资料,仍大量集中在少数富豪手中,百分之八十的佃农寅吃卯粮极度贫困。对这些家庭,只有抽丁,钱、粮的摊派,不得不往缙绅的头上加压倾斜。 若不出“洪杨乱党”,若不是贪官勒索,若不是弟弟和汤正年、邓三刀的怂恿,二十七岁的青年缙绅赵国澍,是很难起办团这个念头的,因为办团本身不是件轻松的事。固然,劳心费神在其一;花钱耗米在其二;杂务羁绊,家业废弛,在其三。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可悲的是群雄并起之时,总难免生灵涂炭,血肉横飞!而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老百姓,眼看又成了枭雄们逞强斗狠的殉葬品! 青岩堡赵氏,历经数代积累方创下显赫家业。到了赵国澍这一辈,家中钱、粮充裕,货栈生意兴隆,闲暇时,赵国澍或是看书,或是探亲访友,日子就这么逍遥。咸丰二年,赵国澍娶花格闹(今花溪区)陈氏为妻后,夫妻相敬如宾,家庭和睦。新婚的赵国澍与陈氏花前月下,鱼水情浓,那耳鬓厮磨的日子何尝不令人销魂、留恋。 偏偏天意弄人!咸丰三年二月中旬,赵家接到了知州衙门的两份“黄帖”——派银单和派粮单。照这“黄帖”上的捐派,赵府每月须向官府缴纳丁粮四斗。其中:大米二斗,苞谷一斗五升,黄豆五升。此外,官府还向其摊派了每月八十两白银的“治安费”。同一天,青岩堡其他十来家缙绅,也收到了这样的“黄帖”。 “天哪!你们这哪叫‘办团’?这分明是在活抢人啊!”衙役走后,赵国澍狠狠关上朝门,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知州福连。 福连是满族官员,其为人贪婪,手段毒辣,他到贵州上任后,贪赃枉法的事层出不穷。赵国澍平素已早有耳闻。但是,赵国澍心想:这些当官的,不干缺德事又干哪样呢?所以,他对那些传闻总是一笑置之没去细想。“办团”这件事,赵国澍开始还以为是圣上扫荡逆匪、造福民众的善行壮举。哪曾想,“黄帖”上,每月那笔繁重的捐派,相当于他“古城货栈”两个月的盈余!一桩大好事,居然又成了知州大人他们中饱私囊的借口!他不由得为大清王朝的命运捏了把汗。 母亲虽被那“黄帖”惹得直叹冷气,但她怕国澍稳不住,忙劝戒说:.99lib.“吆(贵阳人对小辈的爱称)!抗捐抗粮,是犯法的事情咧!穷不和富斗,富莫与官争……反正,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喊交就交嘛!” 国澍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但他心里又实在不服。凡事都得有个度。知州、知府各位大人,你们平时不都口口声声地自称“爱民如子”么?可是,你们这些父母官,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呢?摊粮就摊粮,派捐归派捐,藏书网但是,总不至于非要把我赵畏三整破产啊! 赵国澍叫家丁去备马。他要去知州衙门找冷先生。 冷先生叫冷超儒,脑筋很活络。他原来在“青岩书院”教书,现在给知州老爷福连当师爷。吃罢早饭,邓三刀和赵国澍一人一匹马,蹄声地去了广顺。 去年结婚那天,邓三刀的豪放、粗犷,以及他那引人发笑的憨劲,使赵国澍对其颇?99lib?有好感。后来,又经过几次摆谈,他对邓三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虽然谁也未真正见识过邓三刀的武功,但是,赵国澍有个直觉:“这个人对赵府有用。”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弟弟及汤正年一说,正中国霖下怀。国霖想通过邓三刀提高自己的武艺,所以,他赞同哥哥留下邓三刀。 汤正年性格沉稳,遇事冷静,对国澍说:“邓三刀的底细,我们一个都不清楚咧!这年辰,兵荒马乱的,哪样人没得?现在冒冒失失招留他,将来会不会……” “你怕引狼入室,是不是?”国霖生怕哥哥赶走邓三刀,忙打断汤正年的话,“人家邓三刀有那身本事,哪里求不到吃的!胡林翼,堂堂四品知府,他都想招留邓三刀,人家还不肯屈就呢!” “他邓三刀自己说的,你也相信?”汤正年抢白国霖,“照那样说,我还可以吹嘘‘蒋霨远都想请我当师爷!’——你说,行不行?” 为此,汤正年、赵国霖二人争执不休…… 最后,赵国澍说:“他是哪样人,我们都不要忙着下结论。观察一阵再说。” 这样,邓三刀就留下了。一呆就是几个月。那段时间,国霖和邓三刀整天在一起切磋武艺,形影不离,他嫌国澍送邓三刀的长衫子不合身,专门领着米桶似的邓三刀去东门,请四川裁缝给他周身丈量后,做了两套对襟阴丹布褂子。邓三刀对着铜镜,看着自己这身装束,乐得呵呵憨笑。 咸丰元年前后,青岩属贵阳府广顺管辖。这里距州城不
过五十六里路,骑马两三个时辰就到了。 进州城后,赵国澍和邓三刀径直而去,直接到了大老表家的院子门口才下马。所谓大老表,就是但明伦的侄子但文芳,他的年龄和邓三刀差不多,约三十二三岁,在州城做陶瓷生意。大老表一向为人本分,国澍知道他出不了什么点子,就把邓三刀留在这里,自己径直去了知州衙门。 门子中,恰好有一位去青岩送过“黄帖”。他一见赵国澍就说: “咦——动作还快嘛!来找知州老爷的么?”赵国澍不解,反问他: “你咋晓得我来找知州老爷?”门子说:“这两天来衙门的绅粮、大户,个个都是找他的。”说着,冲赵国澍不怀好意地笑笑,当听赵国澍说找冷先生时,门子又笑了,“也行,找他也管用。” 冷先生四十开外,个子奇高,腿又长,一步起码要跨三尺远。 他一边用棉纸揩擦手掌上的墨汁,一边低垂着目光,面无表情地给赵国澍说:“你跟我来!”赵国澍会意地点点头。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急急往关帝庙方向走,谁也不说话。 到了关帝庙,冷超儒选了一家茶馆,矜持地坐了下来。赵国澍连忙叫住掌柜,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壶价格不菲的“都匀毛尖”。 吆师提来滚烫的砂罐,徐徐往瓷壶里冲入涨水,正当他准备往杯子里倒茶,冷先生却板着面孔,不耐烦地叫他走开。吆师忙赔上笑脸,知趣地退到一边。接着,又有几位茶客凑过来,搭讪着给冷先生套近乎,他同样是爱理不理的,只微微地点了两下脑袋。赵国澍看着这场面,很有些吃惊……和以前相比,赵国澍觉得现在
的冷先生简直是判若两人了。那时在青岩堡,冷先生见人就要主动打招呼,可是现在,冷先生居然变得如此傲慢! “真是不可思议……”赵国澍心里嘀咕道,“好端端的读书人,进了衙门怎个就变成这个样子啊?!” 冷先生斜着眼角问赵国澍:“有哪样事情?” “州里办团,他们给我定的捐额恐怕太高了些。”赵国澍顺平嗓子,尽力斟酌着恰当的词句,他生怕冒犯了冷先生。 冷先生不露声色,但眼珠子却飞快地打着转转,不经意间,他右手那长长的五指叉开来,扣在了茶碗上面,看起来好似斗笠罩住了小锅。“喔,这么回事!”冷先生极为优雅地错开嘴唇,轻描淡写地说。他把茶碗放在左手摊开的巴掌上,无声地转动着盖子,显得漫不经心。 过了一阵,冷先生压低声音说:“刚才我一见你进门,就猜测可能是这类扯皮事。”赵国澍很惊讶,忙问他:“冷先生咋晓得呢?”冷先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盖子,就像没听见似地不理赵国澍。 “不要怕!”过了好一阵,冷先生嘴里才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么三个字来。 冷先生把盖子仰放在一边,低头去喝茶。他怕烫,就嘬着嘴皮,一小口、一小口下细地啜,连喝了七八口,他才放下茶碗,看着赵国澍。国澍竖起耳朵静听下文。 但是,冷先生又不说话了。 这时,四下里的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黑了。“冷先生,我们找个馆子吃饭吧?”赵国澍试探冷先生。“吃饭?算!”冷先生那张白得没一根胡须的刀条脸,这时有了点笑意,“在这城头我还愁吃的么?走!”赵国澍赶忙叫吆师来结账。 分手的时候,冷先生叫赵国澍准备一百两银子。“你说哪样?” 赵国澍故意装做没有听清的样子,反问冷先生。“不要装憨。你这两天就送来。福连那个州官,只认银子不认人。”冷先生小声对赵国澍说,“只要把银子送到,保证给你把捐派砍一半下来……记住,来的时候不要忘了带‘黄帖’。” 8、畏三要学班麟贵“随师助剿” 次日,赵国澍又去了州城,他交给冷先生二百两银子。那银子用布袋分成两等份,一份是给知州福连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冷先生的酬金。一百两银子,相当于师爷两个月的束修(官员付给师99lib?爷的酬金),冷先生眉飞色舞,叫赵国澍静候佳音。 又过了几天,冷先生坐着滑竿到了赵国澍家。他把“黄帖”还给了畏三。畏三仔细一看,上面的捐派钱粮,真的减去了一半!但是,冷先生说,这“黄帖”只管一年。他又发愁:“那……冷先生,我明年的捐派怎个整啊?”冷先生说:“捐派定额么,各年管各年!明年的,到时的捐派,到时候知州老爷重新派定!” “啊!”赵国澍的神情,立刻就显得有些紧张,“你的意思是说,明年还要重新下一遍‘黄帖’喽?” 冷先生说:“对头,是这样的。” “这些狗官!”赵国澍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冷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个一劳永逸的好点子,不晓得你干不干?” 赵国澍心里寻思道:“摊派钱粮的事,无非多寡而已,哪有什么‘好’呀‘不好’的!”不过,赵国澍的心思,脸上一点未流露出来,他反而笑着说,“哦,哪样好点子?冷先生快讲!”冷先生问赵国澍: “畏三,想没想过自己办团?”赵国澍摇头说:“从未想过。” “那你就办嘛!”冷先生说的话慢条斯理,却很有分量。 咸丰帝的“上谕”颁布后,军机处和兵部、吏部出台了具体实施方案。其中一条是:若地方官员承头办团,经费由所属辖地民众分摊。若一般缙绅办团,不但要免除该缙绅的所有捐派,而且办团者还有权向所属地摊派相应的钱、粮。此外,“上谕”还规定:各地凡办团得力、成绩显着者,可授军功,并由地方官破格保举,入仕为官。 但是,冷先生又说,地方中至少要有三百团丁,官府才承认你办团资格。而且,团练的建制要以“虚额”形式编入提标下面的营伍。所谓“虚额”,就是团练闲时在各自的属地操练,战事所需时,则必须无条件接受提标指挥官的支配、调遣。一句话说穿,谁担任了团练头目,就意味着要带团参战。 “操练营伍,领兵征战,本是军人职责,现在咋就落到老百姓的头上了呢?” 冷先生回州城后,赵国澍走访了青岩堡的所有缙绅,大家都赞同冷先生的主意,纷纷鼓动赵国澍出面办团。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筹备,咸丰三年端午节前夕,贵阳府广顺州的第一支团练——“石坊团”宣告成立。团首由赵国澍本人担任,下置汤正年、邓云祥、万荣、宋腾蛟四名棚官。经征得龙泉寺住持的许可,赵国澍将团务署安设在北门附近的龙泉寺。这支团练,之所以起名“石坊团”,是赵国澍根据祖父的石牌坊推演得来的。在未来的征战中,他希望自己这支团练队伍像定广门的牌坊一样巍峨、挺拔、坚不可摧! “石坊团”共有团丁五百人。汤正年、邓云祥、万荣、宋腾蛟等棚官,各领一百人驻扎在青岩堡东、南、西、北四门。赵国澍自己统领一百人作为中棚,常驻团务署。此外,赵府原来的两枝洋枪,赵国澍将其分发给了东棚、中棚,由汤正年和赵国霖掌管。 “石坊团”的各项团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五百名团丁中,大部分来自附近村寨,少部分是青岩堡的青壮年,还有二十多个是各怀绝技的江湖艺人。 冷先生一提办团,邓三刀、汤正年、赵国霖都来了兴趣。国霖开始四处游说,汤正年和他的小兄弟们在北门外的谢家坡平整出了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演武场。邓三刀出门几天,就把二十多个弟兄召到了青岩堡,这些弟兄,都是他原先结交的好朋友。“石坊团”成立后,这些人全部成了练兵骨干,邓三刀除了管理东棚,还兼团务署总教习一职。 青岩堡及其附近寨子,共有四千多户人家。赵国澍本人承担了中棚一百名团丁的全部开支,另外四百人的丁银,由这四千多户分摊,十户养一练。这样安排,不管豪门大户,还是佃农人家,都认为很公平。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装怪作梗。龙井寨的刘立本,高门亮瓦,家资富足,田产仅次于赵府,是远近有名的豪绅,但这人目光短浅爱财如命。当初,他与赵国澍的六表叔恶意串通,图谋侵占赵府田产,哪知丑行败露,二人自取其辱!现在,赵国澍办团收捐,他怎不耿耿于怀。 刘家每月的丁银是三两,此外大米、苞谷、黄豆各一升。这点捐派对刘大户来讲无异于九牛一毛,刘大户却拒缴。赵国霖带人催收,反被刘大户怂出恶狗,一口气撵出半里多。 赵国澍闻讯后藏书网心想:“这事扎手,不给他来硬的,怕是压不住。” 于是,他找来汤正年和邓三刀,问他们有何高招。汤正年刚要说什么,邓三刀就抢着说:“嗨……这要哪样高招?好办得很嘛!”赵国澍问他:“你打算咋整呢?” “杀猪捅屁眼,各有各的刀法。”邓三刀脸上不以为然,“这件事,我去办!” 赵国澍说:“杀猪好整,这地方中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呢!” “哎呀,畏三,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情,你就不要穷操心!你只消发个话,交给我们不就行了?!”邓三刀说,“你晓不晓得——畏三,你是抓全盘,管大事的,还是坐在一边凉快去!” 赵国澍忙信任地笑着说:“好好好!我不管。” 邓三刀喊了几个团丁,个个都带上绳索,并将竹竿绑上尖利的铁钩子,再次来到了龙井寨。刘大户家那群膘肥体壮的恶狗,又像前一次那样,“咿哩哇啦”地嚎叫着冲了上来。 团丁们不慌不忙,挥动着带铁钩子的竹竿,蓄意挑逗恶狗。那些畜牲不知是计,一个个张开大嘴,拼命咬扯竹竿。随着一阵凄厉的叫声,那些铁钩子一一钩住了恶狗的嘴巴! 邓三刀他们把狗弄到树上。黑狗、白狗、黄狗、花狗……大大小小十几条口鼻流血的恶狗,在树上徒劳地挣扎着,全都声音嘶哑、惊恐万状! 这时候,只听得“吱嘎”一声,刘家的大门猛地拉开了,紧接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摔门而出:“啊呀……赵国澍,邓三刀,我要和你们打官司……我要和你们打官司啊!” 他一边往邓三刀跟前凑,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气急败坏地挥着双手,试图抓扯邓三刀。但是,刘大户还未走拢,就被邓三刀一个绊脚撂翻在地。邓三刀左一脚、右一脚地往刘大户的身上踹,口中还骂骂咧咧:“日你的烂妈,敢和老子动手!日你的烂妈,我看你找死!” 与此同时,四五个团丁一齐围拢来,对刘大户施展拳脚功夫。 “我要和你打官司!我要和你打官司!”刘大户仍在不住声地嚎叫。 邓三刀说:“好嘛,打官司老子奉陪!”他吩咐团丁道,“弟兄们,把他给我捆了!”话音刚落,四五根绳索就缠到了刘大户身上。邓三刀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指着那肥胖的身躯,不屑一顾地说:“捆紧点,帮他退点肥膘!”刘大户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全身上下看去恰如一个凹凸鼓胀的肉粽子! 团丁们吆喝着,把刘大户押到了“石坊团”团务署。赵国澍走出署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只是朝团务署旁边的一间黑屋挥了挥手,就悠哉游哉地走开了。 邓三刀打开那间黑屋,对着刘大户的大屁股,抬腿就是一脚…… 汤正年把国澍叫到一边,道:“畏三,这样整,你要逗恨的……刘立本心性愚钝不明事理,我们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 赵国澍不以为然:“未必是我错了——他抗捐!” 汤正年说:“叫他补交就行了嘛!” 赵国澍反问:“这次原谅了他,以后其他人跟着效仿咋办?”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汤正年说,“畏三,刘家有亲戚在知府衙门当差。我们若与他结下仇怨,说不定反而会给我们造成掣肘。” “这个道理我也晓得!”赵国澍提高嗓门,理直气壮地打断了他的话,“办团是皇上布置的御匪大计,任何人都不得从中破坏!今后,哪个敢在‘石坊团’的事情上作梗,就是与我为仇!”这时,一旁的邓三刀也说:“对!就该杀这种人的威风。他刘大户再敢和畏三作对,看老子不‘穿’(杀)了他。”汤正年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他不好再吭声。 刘大户被丢进黑屋里后,团务署的人就没理睬他,只是委托龙泉寺的和尚每天给他送吃的。这下子,他才知道,年轻气盛的赵国澍果真敢作敢为,连99lib?t>忙托和尚给赵国澍转话,表示赔罪并保证立即补缴捐派。 赵国澍依旧不现面,只是命令团丁打开黑屋放了刘大户。获释当天下午,刘大户就缴清了拖欠的银、粮。 9、十六岁的新兵当上了哨官 咸丰二年四月,湖南绿营招兵买马,十六岁的田兴恕成了提标镇筸镇的一名小兵。这年九月,太平军占领湖南永兴、安仁、荣陵、醴陵等地后,又挥师围攻省城长沙。洪秀全令石达开筑垒于湘江西岸。当时,守长沙的绿营不到一万人,面对太平军十几万人的凌厉攻势,湖南巡抚骆秉章绝望至极,他一面向清廷告急,一面身藏尖刀做好了兵败自刎的准备。 洪秀全、骆秉章皆广东花县人,早年曾在同一私塾读书,且情同手足。道光十二年(1832年),四十岁的骆秉章考中进士回乡接取家眷,其间,洪秀全登门朝贺。 入夜,骆留洪赏月,并以对联为戏。 洪秀全出上联:“夜宿池边,杨柳摇落漫天星斗。” 骆秉章对下联:“早登麟阁,栋梁撑起历代乾坤。” 洪秀全因屡试不第而满腹牢骚。对联中,其反叛之志已暴露无遗。 此番会面后,洪秀全、骆秉章大礼而别,各奔东西。到了咸丰元年,当骆秉章擢升湖南巡抚时,其同窗好友洪秀全已与之分道扬镳、势不两立!随即在这长沙城刀兵相见。 九月中旬,贵州镇远知府胡林翼,镇远镇总兵秦定三,还有全湘援兵进至长沙,形成对太平军的反包围。各镇绿营也奉令陆续往省城进发,准备救援长沙。太平军虽说腹背受敌,却凭仗兵员充沛,在湘江西岸各建营盘,与来援的绿营遥相对峙。 在湖南,镇筸兵素以凶悍着称。最先赶到的镇筸兵在太平军中撕开一条口子,冲进长沙后,骆秉章的底气足了些。他采纳部下江忠源的建议,令提标都司塔齐布征募敢死士一百人,准备破袭太平军营盘。 田兴恕出身山区农家,从小就膂力过人,又当过下蛮力的石匠,当兵后更是剽悍无比,两名上司曾因欺负他而被其杀死,江忠源念他年幼,免罪将之留营效力。 田兴恕报名参加了敢死队。当夜,一百名士兵在西门城墙坠索而下,借着夜幕掩护,分乘十艘小船,划往湘江西岸。船行不久,口衔匕首的田兴恕趁大家不备,弃舟下水,向北面的太平军营地方向凫去。有人提议把船划过去拦住田兴恕,塔齐布说,时间来不及了,随他吧。 白天,太平军炮轰长沙城时,田兴恕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四处躲藏,而是暗中记下了全部火炮的具体位置。 此时,田兴恕小心地摸到了太平军炮位附近的水域。突然间,西南面响起了杀声。他知道,是其他弟兄在那里和太平军干上了。 太平军不知城里究竟冲来了多少清军。“呜——,呜——”到处响起了牛角号的警报。一队队太平军急急赶往南面增援。田兴恕上岸后,趁乱点燃了太平军的营帐。借着火光,他又找到了离炮位不远的火药库。“喂,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救火!”一名太平军头目见田兴恕一脸稚气,头上又包了一块布,便把他当成了伤兵。 除了服装外,太平军与官军的主要区别在于发式。官军士兵的头发前面剃光,后面结辫盘于头上,而太平军则是长发披肩——这也是“长毛”一词的起源。 田兴恕见这头目未认出自己,就哄他说:“快……!城里的清妖冲出来了。天王叫你们赶快撤离……往西撤!”那头目信以为真,忙命令士兵们把炸药装入木箱,往炮位边搬运。田兴恕也举起一枝火把,帮他们照亮。 长沙城内,提标各营和镇筸镇的两万人正在西门、南门结集待命,随时准备出击反攻。 西门城楼上,骆秉章心急如焚。 湘江西岸,敢死士正在浴血拼杀,但实力过于悬殊,敢死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太平军的
乱刀下。听着城外越来越微弱的厮杀声,骆秉章与提督鲍起豹懊丧到了极点。 突然,湘江西北面,接连响起闷雷般的爆炸声。开始,这声音还很零散,伴着爆炸声,太平军炮位上蹿起了冲天的火柱!三五声之后,爆炸声此起彼伏地连成了一片,大火也融成了一片,后来,就完全分不出声音的高低和火柱的方位了。那儿成了十足雷区、火海。这究竟怎么回事?骆秉章大惑不解。 就在这时,湘江边上出现了一只红灯笼,这灯笼正飞快地绕着圆圈,它一边绕一边自北向南移动。这红灯笼,这圆圈,是骆秉章和敢死士们预先约定的,意思是袭营成功! “冲出去!” 骆秉章下令后,鲍起豹举起一枝洋枪,朝天连放三响。这个信号,一是令城外各镇绿营向太平军发起攻.99lib.击,二是令守城兵丁打开城门。西门和北门打开后,那两万被困已久的绿营兵嗷嗷地叫唤着,饿狼般冲出城门,去与乱了阵脚的太平军作困兽之斗。 是役,太平军遭到绿营的内外攻击,先被炸毁了十二门大炮,接着又损兵折将万余人,元气大伤。洪秀全只好挥师东去,进军湖北。而那藏书网十二门大炮,全是田兴恕炸的——他骗过那名太平军头目之后,果断点燃了炮位上的炸药,然后挥着一只红灯笼,边绕边冲出重围。跑到湘江岸边后,他丢下灯笼,跳进了冰凉的江水之中……骆秉章听了鲍起豹和塔齐布的汇报,下令立即召见田兴恕。 田兴恕被骆秉章的亲兵带进了巡抚衙门,他一路走,一路贪婪地东张西望…… 他极为矛盾地欣赏甬道两边的假山、怪石和奇花异草。“这衙门就是衙门,衙门和外面一比,确实是大有不同啊!”巡抚衙门的奢华,既令田兴恕眼界大开,又令其愤愤不平。 他心里时而鄙夷地说:“娘妈皮的,假充斯文!这样的花花草草,我们镇筸那地方多得很嘛。你骆秉章,有个么子鸡巴稀奇的!?” 他心里时而又羡.99lib.t>慕地说:“老百姓缺衣少食,哼!你骆秉章却高门亮瓦的气派得很!娘妈皮的,将来要是老子当了巡抚,衙门中这些假山、怪石,我一样也不要。这空地,老子用它专种葛藤。我种上葛藤后,还要给它搭个架棚。这样一来,想叫它横着长,它就给你横着长,想叫它竖着长,它就给你竖着长。一开春,满院绿油油、青旺旺的,实在是好看得很嘛!” 平时,田兴恕除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江忠源,再也没见过职位更大的官。可是这一次,湖南的最高统治者——封疆大吏、一品要员骆秉章,却直接把田兴恕请进了自己的签押房。那是一个儒雅的老头儿,他的签押房里除了书还是书。在那间充满了书卷气的签押房里,当田兴恕看见骆秉章的第一眼,他就惊喜地发现了巡抚大人的秘密——这老头儿,他的身材和田兴恕的身材一样,都很矮小。这一点,是田兴恕原来没有想到的。“哈哈,大名鼎鼎的骆秉章,你也不过如此嘛。你我差不多嘛!”田兴恕暗地里欣喜异常。 巡抚的皮肤细腻且白净。“娘妈皮的……”田兴恕心里暗暗说,“这些坐衙门的人,着实要清闲些咧!哪像我们,热起来像他妈皮火在烤;冷起来咧,又像他妈皮刀在刮,再是林黛玉也整成了黑包公!”他心里暗暗说,“不行,既然你骆秉章可以当巡抚,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一回巡抚呢?哼,我田兴恕得把这风水给它转一转!” 温文尔雅的巡抚大人,他的坐姿很是特别,看起来显得既庄重、安详又不刻板。他的两臂,虽说稳稳当当地放在太师椅上,可那十个秀气、灵巧的指头,却闪闪烁烁地一刻也没有闲住,它们轮流地上下交错着,雨点般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而他的师爷、湘阴人左宗棠,则独自坐在一边低眉饮茶。 傲慢的左宗棠,外表就桀骜不驯,他对骆秉章、田兴恕二人皆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依规矩,田兴恕向巡抚大人行跪拜礼。他傻乎乎地跪在地上,对着签押房那冰冷的地面说:“镇筸小兵田兴恕,奉命参见中丞大人!”骆秉章斜着眼角,仔细把他打量了两眼,心里暗自赞叹:“好个不知深浅、人小鬼大的山崽!” “小山崽,垒(你)告(叫)什么门计(名字)?”骆秉章明知故问。“啊?”田兴恕听不懂骆秉章的广东话,他傻乎乎地跪在那里。 骆秉章又重复了一遍:“垒告什么门计?” “啊?”田兴恕又“啊”了一声,还是傻乎乎地跪着。一旁的左宗棠见状,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伢崽!”左宗棠站起来,故作严厉地指着田兴恕训斥道,“伢崽,中丞大人的话,未必你听懂么?”那半是嗔怪半是提醒的语气,委婉得就像责备自己的孩子。 “我……我着实听不懂嘛!”田兴恕不高兴地说,“中丞大人那鸡巴口音,听起来古怪稀奇的。我听球不懂!”左宗棠一听,又是哈哈地一阵大笑。 笑毕,左宗棠给田兴恕耐心解释道:“伢崽,骆大人问你叫么子名字!”田兴恕急忙挺起胸脯,口齿清晰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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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说:“中丞大人,我叫田兴恕!”哪知,太师椅上的骆秉章却刁钻地一笑:“嗯——我鸡道(知道)!我鸡道你就是田兴恕。”他话锋一转,接着又问,“田兴恕,你会写你的名字么?”田兴恕答曰:“回中丞大人的话,我不会写!” 骆秉章问:“你老爸呢?你老爸,难道他没教你写字么?”田兴恕答曰:“骆大人,田家命苦,祖祖辈辈从小就饱一顿饿一顿的,我们一天虚(书)也没有读过。这字,我当然就不球会写!” “噢,是这样。嗯!”骆秉章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对田兴恕说,“小山崽呀,你的名字不响亮,要不要我另外给你起个字号哇?” 田兴恕不解:“骆大人,你们当官的才要起字号嘛……我一不做诗,二不当官,拿字号做么子?我不要。”骆秉章、左宗棠听了,禁不住同时哈哈大笑。“好个脚踏实地的山崽!”骆秉章赞叹了一句,接着又说,“要不要我起的字号,本中丞我绝不强求。但是,本中丞要提拔你当哨官——你现在就去!” 在大清绿营里,哨官是最基层一级的指挥官,手上掌管的士兵有上百人。十六岁的新兵田兴恕连什长都未当过,却被骆中丞破格提拔,当了哨官。 10、稍不留神,那锅滚烫的开水随时都会被人掀翻 咸丰四年(1854年)三月,都匀府独山州发生了“杨元保事件”。布依族农民杨元保是斋教教徒。其父亲因带头抗捐而被捕,后惨死狱中。杨元保联络播让、四寨等处的苗族、水族和布依族农民,秘密打造兵器宣布起义。 都匀位于贵州南部,其府属荔波县与广西接壤,府城距贵阳四百里,故而素有“贵州南大门”之称。义军一起事,首先就打败了都匀府八寨厅游击杨金鳌的绿营,接着击溃州牧王效虞纠集的官军,攻陷都匀平舟司,占据了通往独山、罗斛(罗甸)、大塘(平塘)和广西南丹的要道,并联合广西的李亚狗义军,围攻独山州城。贵州巡抚蒋蔚远接报,迅即调集提标都匀协、定广协、上江协前往镇压。 杨元保将寡兵单,渐不支,只好下令往广西南丹撤退,四月二十二日,杨元保兵败南丹昔里山,被俘。蒋蔚远下令将其押回贵阳。 同年五月十八日,布依族农民杨元保,在贵阳北门桥被斩首示众。 “清江团”、“联乡团”、“石坊团”三支团练奉调参加了这次行动,但均无大的建树。因为孤军作战的杨元保义军,在实力上与官军过于悬殊,仅凭贵州、广西两省的绿营,就将这次起义镇压了下去。 第一次带兵参战,虽未与敌人直接交锋,但赵国澍仍长了不少见识。官府与老百姓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这是他最强烈的感受。究其原因,只有两条:一是清王朝吏治的腐败,二是老百姓的极度贫困。两者相互刺激,形成恶性循环。虽说时令已是初夏,但是当他想到这一层时,仍禁不住打寒颤。 他仿佛清晰地看到,清王朝头上晃晃荡荡地悬着一锅开水,稍不留神,那锅滚烫的开水随时都会被人掀翻!杨元保事件,从发轫到偃息才个把月,但是其破坏作用却是不可小看的。义军捣毁官府,开仓放粮,所到之处豪门显贵尽遭屠戮无一幸免,仅以黔南独山州为例,该州被满门抄斩的富豪之家就达三十余户!此外,还有数十家缙绅的财产,被义军洗劫一空,房子搬不走,他们就点火烧,直烧得寸草不留,瓦砾遍地! 那些天,赵国澍带着团练,今日这里,明日那里,在黔南境内四处奔袭堵截义军。“可恶!可恶!”他又累又饿又气又急,对杨元保,他充满了愤恨和诅咒,而且后怕。回到青岩堡家中,他就病了。 这天,五月初十,是个艳阳天。大病初愈的赵国澍牵上自己的马,不紧不慢地朝北门方向走去。放眼望去,那道山峦格外清秀,天地之间,一条大路从北面的山岭中逶迤而来,又傍着青岩河逶迤而逝,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青岩河边的演武场上,五棚团丁正在邓三马的带领下会操。 赵国澍远远地看了一下会操情况,就上了马。他斜扯着缰绳,按东、南、西、北的顺序,在古城外侧心事重重地绕了一圈。 和前人在古书上的描述相比,古城早没有原先的.99lib.t>气势…… 青岩堡建成后的两百多年中,曾有两个人对城墙进行过维修。 这两个人,一个是土司班麟贵的儿子、贵州前卫副总兵班应寿;另一个是青岩武举袁大鹏。此后,因疏于维护补葺,十三里长的城墙鼠洞累累、战道塌陷、杂草丛生,有些地段甚至整体豁缺,口子长达二三里;那些筑城的巨石,不是给人拆运外卖,就是被搬去作了屋基或院墙,到了咸丰初年,城垣更是损毁严重,四座城门剩下了两座,而且,城门上的敌楼也早被拆毁,在年复一年的日晒雨淋中,那古老的城门,与摇摇欲坠的残墙一样不堪目睹。古堡,名存实亡! 古镇昔日那威震八面的凛凛雄风,似乎已经随着苍莽的岁月一道远遁、风化了。 这段时间,赵国澍在病床上反复思考的,就是修复这座古堡的城垣。 出征黔南期间,赵国澍先后到过十多座城镇,发现这些城镇中,凡重兵把守、城墙高筑之地——如都匀、独山,都未受太大损失;反之,被攻陷的十之八九是布防不力、城垣残缺者。 “独山到贵阳不过三百里。当时如果杨元保北上图取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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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考着,“作为贵阳门户,青岩这地界一场恶战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那么,我能否守得住呢?”一触及这个问题,他就感到后怕。赵国澍重修古城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初七之后,接连几天都阴雨绵绵的,那雨若有若无地飘洒着,不算大,却很嗦,阴一阵阳一阵来去无踪,像个喋喋不休的烟花女子一样叫人心烦……这天晚饭后,在赵家的堂屋里,赵国澍、赵国霖平生头一次发生了激烈争执。 “一圈高墙就想把‘长毛贼’挡住么?哥喂!你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啊!”国霖听了赵国澍修城的打算,认为这是一桩不可思议、非常荒唐的事情。 赵国澍说:“我确实在和你商量大事,没有开玩笑。” 国霖说:“大清朝连天京(南京)这样的水陆重镇都失守了,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到了人家手里,他若想要你青岩,岂不是太简单了么?” “那——你的意思是坐以待毙喽?”国霖说:“我也不是说坐以待毙,他来了我们可以跑嘛。”赵国澍冷笑道:“你自己都说,大半个中国都落到了‘长毛贼’手上——跑,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修城,谈何容易!怕是要好大一笔钱咧……”国霖问他,“这钱哪个出?” 国澍说:“我自己想办法。” “哥,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啊。” 国霖想,除了自家出银子,别的还有哪样办法?! 国澍说:“大概要十万两银子。” 国霖摇着头说:“不够。光是工钱恐怕就要万把。” 十万两银子,它几乎是赵府的全部积蓄!国霖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赵府白白花出这么一笔钱实在不划算。 “倘若为修古城而沦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这不是发疯吗?”——当然,他没把这话说出口。 国澍完全了解弟弟的心思,于是给他摊牌说:“国霖,如果你实在不赞成,我看就这样,”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们兄弟二人平分家产,我用自己这一份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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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很坦诚,却把国霖将住了。 “哥!你这不是当败家子吗?!”国霖一慌,就有些口不择言。 国澍很平静地说:“确实,老祖宗们创业艰难,好不容易才挣到这份家底,我们应该珍惜;但是,从‘长毛’兴妖作乱以来,神州上下群寇蜂起,遍地狼烟,如果现在不未雨绸缪,将来只有坐以待毙!” 国霖却冷笑着说:“我看,青岩这弹丸之地,修了城墙也未必守得住。” “守得住咋个?守不住又咋个?我宁可散尽家财修城,也不愿把它拱手让给‘洪、杨’乱党!”赵国澍粗暴地打断弟弟的话,咆哮道,“我赵氏子孙,身为大清子民,不为国分忧,反而坐等贼寇上门劫财,无异于助纣为虐——这才是大逆不道!” 兄弟俩都心事重重。 古话说,“长兄为父,长嫂当母”。自父亲去世后,几年来,赵氏门户一直靠国澍支撑着。国霖虽然痛财,但哥哥既然决心已下,他也不好再固执己见,更何况,国霖自己也是练武出身的汉子! “要不我们还是分家。”过了好一阵,赵国澍又开口提议道。 “不,哥,你不要再提分家。”国霖打断了国澍的话,这时候,他已完全被哥哥的精神打动了。国霖说:“打铁要靠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别说修城,即使哪天上杀场,我也不后退半步!” 青岩堡城垣,周长十三里,连城门、敌楼在内,要修复它哪是简单的事情!为此,赵国澍上门拜访了万子相、乔品庵等十多位德高望重的绅耆,绅耆们对赵国澍的做法备加赞许。八十高龄的万子相是西棚棚官万荣的祖父,曾在外地做过官,很有见识,他给赵国澍提了很好的建议。赵国澍根据他的建议,成立了修城的临时机构: 监事会,其职责就是管理工程资金、采购材料、监督工程质量;聘请全部绅耆担任监事会理事。 感叹之余,绅耆们纷纷解囊,连穷家小户也三碗两碗地捐了粮食。 阴阳先生选择六月初五为破土吉日,巧合的是,六月初五恰逢“石坊团”会操。这天中午,古镇北门外的谢家坡盛况空前,四乡八里的人们都涌到了演武场。众目睽睽之下,青岩团务道赵国澍把自家的积蓄共计十万两银子,连同公众捐款一千二百两,郑重地交给了监事会的万子相、乔品庵等老先生,请他们代为掌管、支应。 “咚……咚……咚……”,随着北门外三声号炮,重修古城就正式动工了。 11、战义军,赵国澍开始问鼎官场…… 古城墙修复工程开工不久,“石坊团”突然接到了征调的命令。 这次征调,和几个月前,发生在遵义府的一桩大乱子密切相关。 在黔北大溪里芝麻村(今遵义县芝麻镇),有个中年人,学名舒光富,小名舒犬、舒狗儿,此人幼九九藏书读私塾,成年后随父业做盐商。 舒狗儿长年在外行走,颇有见识,他曾是杨元保的军师,杨元保起义失败后,舒狗儿逃脱官军.99lib.追捕,窜回遵义,并于咸丰四年八月再举义旗,与桐梓九坝的杨隆喜一道起兵反叛清廷。 八月初六日,义军千余人破袭桐梓县城,杨隆喜、舒狗儿带兵冲入县衙时,衙门内只剩个头戴花翎、手持大印、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僵坐于堂上的老头,这老头,就是桐梓知县陈泰阶。杨隆喜令人扯下陈泰阶的官袍、官帽,将其赶出了县衙。 义军广贴告示,打出了反清复明的旗号,宣布建立“江汉”政权,拥舒狗儿为“江汉王”,杨隆喜为都督大元帅,将桐梓改名为“兴州”,并向老百姓承诺减免三年粮税,安抚民心。 八月十九日,九九藏书义军全歼仁怀知县容保泰所率兵勇三百五十名;攻陷仁怀,改仁怀县名为“新开”;接着,又攻克川黔重镇温水汛。 同日,在杨隆喜、舒狗儿率领下,义军主力万余人围攻遵义府城,在占据城东雷台山后,义军储粮于鱼牙坝、新桥和大营堡,铸炮于高坪,造枪于海龙坝,大有“不进府城誓不休”之势。与此同时,另外两股义军还分兵攻打绥阳、正安等县。 贵州巡抚蒋霨远见这势头不妙,急忙拟折飞报朝廷。几千里之外,咸丰帝奕下令,严饬云贵总督罗绕典,四川提督万福等督军援黔。 官军却接二连三损兵折将,遵义被围长达四月之久,前来督战的云贵总督罗绕典因遭惊吓,旧病复发后死于军中。为此,蒋霨远和提督赵万春,以及遵义知府朱佑曾、遵义协副将常胜等,因“剿办不力”,被拔去花翎、顶戴,革职留任。贵州军、政诸务,暂由四川提督万福署理帮办。 丁宝桢的“联乡团”、韩超的“清江团”、赵国澍的“石坊团”等奉命开赴黔北,配合官军围剿杨隆喜义军。在绿营、团练的合力夹击下,义军遂于咸丰四年十二月撤出遵义。韩超率“清江团”,李蹇臣率“和气团”趁势攻占雷台山。次年二月,义军主力在石阡府葛彰河被官军击败,杨隆喜阵亡;四月十八日,舒狗儿及手下二百人被四川提标参将蒋玉龙俘获。蒋下令将这二百人全部杀死,然后用木笼锁了舒狗儿送省城请赏。 “石坊团”从黔北撤回后,驻扎地是贵阳凤凰哨,此地距省城二十里,是北屏省城的第二道防线。四月三十日,蒋玉龙率二百名亲兵,由遵义押送舒狗儿去省城,在“联乡团”驻军的沙子哨吃午饭。 开饭前,丁、蒋二人皆有所防备,令手下将关着舒狗儿的木笼抬进碉楼,并派出步哨在关卡四周巡游。义军几次扑往碉楼,均被川军的火铳击退。沙子哨地处偏僻,官军、团丁皆不熟悉地形,若在此地恋战久拖,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然而,义军死打硬拼,不肯退却。“联乡团”、川军与之陷入僵持状态。 赵国澍那五百人赶到后,打破了这种僵局。“石坊团”的“东”、“南”、“西”、“北”、“中”各棚在赵国澍指挥下,各领一支分路出击:南棚,由棚官邓三刀带队,与“联乡团”固守关卡;北棚、西棚由宋腾蛟、万荣带队,分别在东、西两侧箐林中牵制义军;赵国澍统领中棚,协助蒋玉龙的川军押着舒狗儿,往贵阳方向迅速突围;汤正年则领着他东棚那一百团丁,随同在驿道两边沿路搜剿,担负警戒。 汤正年、赵国霖手中的洋枪威力特大,二人枪法又准,边走边打间,二十多个义军被撂翻在路旁!邹神保、杨二喜始料未及,营救舒狗儿的希望愈发渺茫,最后只得放弃,过了都拉营,由老鸦塘折向西面,往贵筑县朱昌堡方向散逃。 舒狗儿押解到贵阳后被凌迟处死。 赵国澍的“石坊团”,奉命撤回了青岩堡。 根据四川提督万福的推荐,朝廷对以下有功人员给予了奖励: 四川提标参将蒋玉龙擢升副将;韩超擢升石阡知府;丁宝桢授候补知府衔;遵义府的“和气团”团首李蹇臣,授国子监学正;青岩团务道赵国澍,授候补知县衔。 青岩堡再次引起了轰动。 连赵国霖也没想到,七年前遗恨辍学的哥哥,虽与金榜无缘,可是,他现在却以军功名震黔中,并开始问鼎官场! 12、老皮,老白,白先生 咸丰五年五月十七日,是个晴朗的日子。天还没大亮,白先生就和他的助手比尔·胡缚理背着药箱,借着朦胧的晨曦,悄然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初夏的凌晨很安静,十天前,在这座城市的北门桥边,一个叫舒狗儿的中年人被凌迟处死。白斯德望清楚,这舒狗儿大号“舒光富”,是咸丰、同治年间贵州有名的义军首领。 远远的六广门城墙边,蹲着一个小贩,他没像大白天那样“热碗耳糕,热碗耳糕……”地吆喝。因为,街上除了几个巡逻兵,行人屈指可数。 在威清门,抚标贵阳营的两个士兵刚刚接哨,他们一边开城门,一边打着呵欠,问白先生去哪里。白先生脸上微笑着,拍拍药箱。 两个兵转过头,继续打他们的呵欠。 前段时间,白先生因为生病,已有近半年时间未出门了。 平时白先生出门,身后总会跟着一大帮好奇者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有时即便是走路,他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弄得他步子都迈不开。这也难怪,咸丰99lib?年间,像白先生那样的人,贵阳城里不多见。白先生不姓白,他是法兰西人。 法兰西与大清国是有所不同的,例如纪年方式,大清国用的是天干地支和皇帝的年号,他们法兰西则采用“公元”——即白先生所说的“主历”纪年。白先生说,咸丰五年是“主历1855年”。 白先生来贵州很快就熟悉了中国的礼节,他学着贵阳绅士的样子,逢人就打拱作揖,认识不认识的都赔着笑脸说“幸会”。不过,他的中国话还不很流利。 他一边打拱作揖,一边费劲地弯着喉咙管学说中国话:“我——皮埃尔·白斯德望,法兰西人。鄙人,前来大清国,是向贵国的高僧大德取经……”这段话阴阳怪气的,人们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才把语义弄明白。皮、埃、尔、白、斯、德、望!嗨呷——他们法兰西人,光姓氏就叽哩咕噜一长串,哪有大清国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好记!那名字一长,喊叫起来就拗口。 最先,有人叫他老皮,这种喊法有点“那个”,听着总好像在骂人家;后来又有些人叫他老白,这种喊法呢……也有点“那个”。贵阳方言里,“伯”、“白”同音。这厮是个凸眉凹眼的洋和尚,并且才四十出头,年龄与其相当的人,凭什么喊他“老伯”?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叫他“白先生”。 白先生出门,左面的夹肢窝里总是夹着一本书。开始,有人猜测说,那本书的名字,肯定叫枟圣经枠。哪知,猜错了!白先生夹肢窝里夹的书,叫枟神州论枠。任何一个人,倘若你对这枟神州论枠感兴趣,白先生马上就会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吃力地把书里面的内容,耐心地念给你听——中国——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我们为了瓷器而去中国,好像我们自己没有瓷器;我们为了纺织品而去中国,好像我们缺乏纺织品;我们为了一点草药汤而去中国,好像我们的土地里不生长药草…… 四千年前,当我们还没有文字时,中国人就知道了所有我们现在才开始吹嘘的、有用的东西…… 白先生说,枟神州论枠的作者也是法兰西人,叫“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又名“伏尔泰”。他就是读了这本枟神州论枠后了解中国、爱上中国的,因为这种爱,白先生辞别家人,不远万里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大清国。 白先生个子很高。据巡抚衙门的钱谷师爷张茂萱目测,白斯德望的个头至少也有七尺五。但凡古书上的英雄豪杰都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白先生正好是那种体型。因为其身高腿长,平日走路,他常常在无意间显露出一种从容不迫、飘飘悠悠的韵味,只有到了“老祖祖”跟前,才暴露出一个外乡人的忐忑、局促。他那战战兢兢的神态,似乎总在担心祸事像树叶一样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老祖祖”是一棵皂角树。一棵歪颈子的,被披红挂彩、香烟缭绕的古树。 那棵皂角树,生长在北门外已有四百六十多年了,它是明朝洪武.99lib.年间,“征南大将军”傅有德驻扎贵阳时种下的。随着时光的流逝,历史的许多遗迹,已被岁月的尘埃湮没,只有傅大将军种的皂角树,还霸气十足地矗立在化龙桥边。 北门一带,人们闲得无聊的时候,都喜欢不露声色地等候在化龙桥边,看“老祖祖”怎么出法兰西人白斯德望的“洋相”。白先生每次从“老祖祖”跟前走过时,都要吃力地佝偻着身子,右手在头上摇摇晃晃地比画。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和什么人打招呼。对面没人,他也要这么比画。很逗人发笑。虽然,大家都清楚,白先生是在躲避皂角树上那些带小刺的枝条。 白斯德望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来贵州的。 至咸丰五年为止,白先生在贵阳“猫猫巷”居住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中,白先生做了这么几件事情:一是将早年清廷禁教时被杀的教徒郝开枝的故宅改建成了贵阳天主堂;二是办起了育婴堂;三是修起了富丽堂皇的“主教府”;四是建起了修道院,专门为贵州的天主教培养神职人员。后面三件事,白先生办得都很顺利,主要原因在于白先生与贵州巡抚蒋霨远的结识。 那是咸丰元年(1851年)的事情。 那个冬天,有一个包袱在广东街东侧的巷口摆放了三天,居然没人去捡。 那包袱里裹着一个弃婴。这样的情形,人们已司空见惯。 六广门那面吹来的北风,像打伤的野兽一样时高时低地呜咽着,退往大十字方向。风里夹杂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如此地委屈、恐惶,像落水的羊羔那样柔弱无助。 第三天下午,白先生闻讯后,忙带着一个仆人赶到巷口。这时,那个婴儿已经不哭了。 白主教轻轻蹲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抱了起来,用左臂托住婴儿的头,右手托住婴儿的下半身,让他仰躺在自己的臂腕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了不让他冻着,只是在他身上包上了几件大人的破旧衣服。那些旧衣服,早已被尿液浸得像冰冷的铁片。白主教把小指头放在他嘴边,那个虚弱的小生命却被一种本能激醒了,拼命想衔住白主教的指头儿;白主教把手拿开后,他的嘴仍在那里咂巴、探寻…… 白主教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他知道:这个孩子,有救!他赶紧将那些布片重新包好,准备把这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抱回教堂去。 “车(转)过去!车过去!”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严厉的吆喝声。一个手持长鞭的衙役骑在高头大马上,挥动着长鞭抽打路人。 白主教慌慌张张地抱紧了孩子,准备往南走。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响鞭。“啪!”仆人的脸上挨了一鞭子,仆人不敢吭声,只是捂着脸背对着大路,规规矩矩地站着。 “洋和尚,还不车过去!”那个手持长鞭的衙役骑在马上,毫不客气地俯视着东张西望的白斯德望。他连忙背对大路,学着仆人的样子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紧紧抱着那个濒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用体温保护着他,虔诚得就像呵护自己的命运。 凭经验,白主教估计有什么官员要打这里路过,但是,他不敢扭头去看,他既怕自己挨打、又担心那长鞭误伤了怀里的孩子。“主啊!宽恕他们吧!宽恕那些无知的人们……”他祈祷着,希望官员走快些,最好眨眼间就过去。 这是一支非常气派的仪仗队。走在最前面的是四排马兵,高头大马一律是枣红色,每匹马的前蹄都是齐进齐出,显得训练有素,骑在上面的马兵器宇轩昂;马兵走过不久,又走来打旗幡的步兵,共有五排,每排四个人,各种颜色的旗幡上面,分别写有“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翰林院编修”、“礼部右侍郎”、“正二品贵州巡
抚”等字样。 接下来,依次是五排扛火铳的步兵和五排提梭标的步兵;步兵后面,是两架八乘官轿,前面坐的是新任贵州巡抚蒋霨远,后面的轿子里坐着贵州离任巡抚吕佺孙。 轿子里,蒋霨远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山城的街景。 蒋霨远,字羽瑶,汉军镶蓝旗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蒋霨远中进士,旋即在朝廷以户部郎中补官。蒋霨远的父亲蒋攸铦,是深受嘉庆皇帝倚重的名宦、权臣,其历署内阁中书、陕西巡抚和两广、两江总督,晚年充军机大臣,管理刑部。蒋霨远兄弟二人,他是长子。由于从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官宦之家,再加上本人是学子出身,蒋霨远历来注重仪表,随时随地他都冠戴华丽、衣着整洁。 在待人接物方面,蒋霨远举止文秀态度和蔼,很有亲和力。 在京城任职十余载,于咸丰元年八月,蒋霨远奉诏署河南巡抚,同年十月初八日该授贵州巡抚实职。 此时,蒋霨远浑身上下那簇新的花翎顶戴,虽说在大街上有些扎眼,却反倒使他显得不严自威。 突然,街东面的巷口边,一个奇怪的背影映入了眼帘:身躯伟岸的传教士,在雪地里恭敬地伫立着。但是,他怎么抱了个小孩呢? 诧异不已的蒋霨远来了兴趣,他下令住轿。 白斯德望被亲兵传了过来,他抱着孩子,走向官轿,在五尺远的地方,他停住,弯下高高的身子,以中国礼节稳稳地向巡抚大人鞠了一个躬。 白主教的年龄和蒋霨远差不多,均在五十开外,他们的鬓角都夹杂着些白头发。蒋霨远欠着身子,问:“你抱个孩子干啥哩?” “回大人:这是我刚才捡到的。”白主教用标准的贵阳口音、简洁地回答道。 蒋霨远在北方时,和不少传教士打过交道,还与他们中的一些人交了朋友。 “请问神父先生,你仙乡何处呀?来这儿几年了?”蒋霨远操着那纯正的北方口音,很友善地问。 根据旗幡和衣冠上的标志,白主教已辨认出了面前这个官员的品秩。他不卑不亢地说:“回巡抚大人的话——我是法兰西人,到贵州快三年了。”说到这里,白主教字斟句酌地反问蒋霨远,“巡抚大人,这个孩子,他被扔在这里,请问:我能以主的名义,去拯救他的生命吗?” 蒋霨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不能。你们没建育婴堂么?”白主教说:“我们目前只办了一所医院,还没来得及建育婴堂。” “那好,你去办不就行了。”蒋霨远说完,扬起右手朝白主教挥了挥以示告别。 白主教连忙又向巡抚大人鞠躬致意。官轿重新启动后,白主教忙抱着小孩,回到了北门外“猫猫巷”(今和平路)的天主堂。 蒋巡抚停轿召见白斯德望一事,本来很平常,但在老百姓眼中就显得非同小可,这事没几天就传遍了贵阳,并且变成了动人的故事:巡抚大人和白主教是老朋友,巡抚大人赴任之日,与白主教在贵阳街头意外重逢,巡抚大人对白主教悬壶济世的行为大加赞许,立即拨款叫白主教办育婴堂,并将那座小型教堂扩建成主教府。 这是一个版本。 传闻的另一个版本是——巡抚大人不但与白主教是老朋友,而且是个虔诚的天主教教徒。 上任之日他与白主教意外重逢,急忙向白主教了解贵州的天主教情况,听说老朋友无钱建主教府,巡抚大人立即拨出专款,让他把主教府建起来,并告诫他一定要垂怜百姓,关注民生,以体现和弘扬天主教“劝善为本”的教义。 传闻归传闻,谁也说不清这两个版本有多少水分。不过,后面的事情,在贵阳却是有目共睹:首先,巡抚大人上任三个月后,白主教办起了育婴堂。其次,天主堂旁边,建起了富丽堂皇的“主教府”。 以前,在贵阳城里,任何级别的官员碰到白斯德望,都要无中生有找些名目,随意将其拦截、盘查、呵斥;若是哪里发生了杀人放火、绑票撕票之类的重大案件,府、县官员就以“搜捕罪犯”为名,带着兵丁,把教堂的厕所、钟楼、经堂、灶房、卧室……几乎每一个旮旯角落都翻个底朝天。 蒋霨远就任贵州巡抚后,认为这种做法实在欠妥,在外人面前损害了大清国的“天朝”形象。为此,蒋霨远要求下属:“勿得以荒谬而顾此失彼;勿得因莽撞贻笑‘洋夷’!”此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士兵乱闯天主堂的事情。 1851年12月24日(咸丰元年冬月初三日),洋人的“生蛋(圣诞)节”这一天,数百名教徒云集“猫猫巷”天主堂,隆重举行主教府的落成典礼。庆祝仪式上,白斯德望主教祝圣中国教徒骆文灿(圣名多默)成为贵州的第一位中国籍神父。这个时候,贵州的天主教教徒,已增加到了二千二百人,而六年前,白主教刚来贵州时,全省仅有教徒一千二百人。 白主教在贵州的情况,通过广州的神父,源源不断地反馈到罗马教廷。教皇及法国政府对他的传教业绩非常满意。“巴黎外方传教会”相继派出同显、尼迈、梅西满、本多鲁等四名传教士,来贵州协助白斯德望。 接着,公历1854年(咸丰四年),白主教在省城东北的六冲关建起了一座修道院,专门培99lib?t>养天主教神职人员。 伴随着每件事情的发生,不时流传着小道消息:巡抚大人本来准备莅临“猫猫巷”,参加主教府的落成典礼,但临时偶感风寒,身体欠安,就委托幕僚张茂萱与贵阳知府何冠英前往祝贺;白主教在六冲关购买土地时,贵筑县令邹开贵故意刁难他,想占教堂的便宜,白主教笑眯眯地向邹开贵呈上一份巡抚大人的手谕,邹知县看完手谕,脸都吓白了……云云。 13、“这些洋和尚,鬼名堂多得很” 1854年,一位身材微胖,个子中等,刚满三十岁的法兰西传教士,来到了大清国西南一隅的贵州,他的名字叫比尔·胡缚理。 和白斯德望一样,胡缚理也是巴黎神学院的高材生,他出身在一个教育世家,在分别精通物理、化学和数学的父母的熏陶下,从小就喜欢研究机械方面的问题,并对拳击、格斗颇感兴趣,青春期的时候,军营是他最神往的地方,拿破仑的皇家卫队对他充满了神秘的诱惑。然而,比尔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他坚决不允许儿子与残忍的厮杀、打斗沾边。尽管胡缚理很固执,但他还是经不住父亲的苦苦哀求,十八岁的胡缚理,最后只好痛心地放弃了参军的想法! 比尔·胡缚理到贵州之前从未出过远门。初到贵州的时候,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白主教通过同比尔·胡缚理的初步接触,认为他天资很高,在教务方面稍作点拨就触类旁通;但白主教同时也发现:比尔·胡缚理不了解中国历史,对贵州的风土民情更是陌生,带胡缚理去朱昌开教,让他对贵州的社会底层有个了解。因为白斯德望认为,大清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人口主要集中在乡间,故而农民应该是传教的重点对象。 胡缚理到贵州后,白主教对全省教务作了分工安排:本多鲁负责贵阳南面的青岩、广顺、定番;同显负责黔西北;尼迈与藏书网中国神父骆文灿负责黔西南;梅西满负责黔北、黔东北;白斯德望本人在主持全省教务的同时,负责兼管修文、开州(今开阳县)、息烽一带的堂口;至于新来的比尔·胡缚理,白主教把他留在身边担任助手。 白先生打算在朱昌堡租间房子和胡缚理住下来,白天义务治病,晚上在暂住处宣讲教义,他想,这样呆上几月半载的,总会招上新的教徒。 白先生和胡缚理在朱昌堡转了一圈,没有租到房子。有人悄悄告诉白主教:衙门专门打了招呼,叫大家不要和洋和尚勾扯,凡是不听的,如果有官司到了衙门,被告者一律败诉,原告一律不受理。 白斯德望叹口冷气,面无表情地领着胡缚理往茶饭大寨走。 茶饭在朱昌堡东北四里处,全寨共八十多户近五百人,故名“茶饭大寨”。倘若能在这里租下房子,白主教还想抽时间去长冲寨,探望陈秉庭的家属。谁知,白斯德望和胡缚理到了茶饭大寨后,仍然遭到了拒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给寨子边的一个老农治完病,摸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下午四点。 看来,陈秉庭家肯定是去不成了,因为陈家居住的长冲寨,距茶饭还有五里多路程。白斯德望忙与胡缚理收起药箱,打算沿窦官抄近路返回贵阳。 过了黑神庙,白主教和比尔·胡缚理上了大路。时令刚入初夏,大路两边郁郁葱葱,在这一片翠绿的原野里,到处是连片的玉米林,在它们的簇拥下,坑坑洼洼的乡村毛石路被挤压得格外狭窄,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绳。两个来自异国他乡的传教士就像绳子上的只小虫子,在即将收获的庄稼地里匆匆行走,时隐时现。 出窦官不久,路边玉米林中突然冲出几个壮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二话不说,架起他们就走,瞬间消失在浓密的玉米林中。 玉米林中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声起处,壮实的苞谷林成簇乱晃,好比风暴降临。“主教!主教……”胡缚理吓坏了,他拼命挣扎着身子,用法语喊道。白主教忙安慰他说:“比尔,别紧张!他们只想要钱……” “不许说话!”一个胖子打断了白主教的话,抢过主教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穿过幽深的玉米林,他们把两位传教士拖到了一个山脚,然后,放开白主教和胡缚理,摊着手,大口大口喘气。 这是贵州常见的那种灵秀的小山峦,不高,但长满了各种树木,以及树阴间水灵灵的野草莓和各种颜色的野花。这种毗邻庄稼地的山林,最适宜打劫者埋伏或逃匿。歇过气,那胖子对两个传教士说: “现在,你们各人走。不要跑哈!跑——当心小命!”白主教听出了这胖子是黔北口音。 他点点头,用中国话回答说:“你尽管放心,我们会听从安排的。” 两位传教士被壮汉们夹在中间,顺山脚的沟谷走了几百米,然后上了一道缓坡。 白主教看到了一群人,一个溶洞。这群人有十来个,他们衣着怪异,有的头上或脸上有伤,有的身上血迹斑斑。在那个溶洞边,这群人或躺或坐,没精打采的。看到传教士和胖子他们一起上来,一个腿上有伤、三十岁上下的人用手斜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 胖子走过去说:“二哥,我把太医请来了。” 胖子对白主教说:“这是我们头目,你好好给他医伤,不用怕,我们不会整你。”胖子见胡缚理憨痴痴地望望他又望望主教,知道他没听懂,就对主教说:“老头儿,你给他说一下。”白主教用法语对胡缚理说:“这是一支流窜的叛军。我们现在得给他们治病。”比尔·胡缚理听罢,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不……”他固执地摇着头说,“主教,这个民族非常卑贱。而叛军……又是他们中最愚蠢的。”他站直了身子,一边在胸前庄重地画着十字,一边说,“我不愿接受他们来玷污我们法兰西帝国的圣洁和高贵!” “你必须这样做。比尔!” “很遗憾……主教!” “比尔,你太不了解他们。”白主教厉声说,“比尔,现在你必须听我的!”听了主教的话,胡缚理不吭声了,他打开药箱,极不情愿地拿出了一个听诊器……这群人的伤,普遍都很重,而且都是由利器穿刺导致的,感染很严重,溃烂部位都已经发绿,臭得令人作呕。那个头领和另外两个受的是枪伤。三粒毛瑟步枪子弹,分别击中了头领的双腿。白主教忍住恶臭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了嵌在浅表部位的两粒弹头。 第三粒,弹着点在右大腿根内侧,嵌入很深,白主教用长镊探试了一下,估计子弹嵌在腿骨与髋骨之间。 白主教取第一粒、第二粒子弹时,那个叫“二哥”的头目很顽强,他一边接受手术,一边与白主教闲聊。 “二哥”问:“老头儿,你叫啥名字?”白主教说:“我的法国名字叫皮埃尔·白斯德望。同时,在下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黄巢。” “二哥”说:“那个人,我晓得——他是古代的一个造反英雄。”他又问,“你啷格起这个名字呢?”白主教说:“中国有很多古人值得研究。比如,秦朝的陈胜、吴广,唐末的黄巢,宋朝的杨么,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特别喜欢黄巢,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二哥”问白斯德望:“在大清国,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白斯德望回答,“我去的地方可多了。广州、上海、重庆、云南我都去过。” “二哥”说:“那你走的地方还不少嘛!”白斯德望笑笑,接着说:“前些年,我还曾经在你们遵义府传过教呢!” “嚯……!?”“二哥”格外惊讶,“你啷格晓得我是那边的人呢?” 白斯德望说:“足下一开口说话,老朽就知道你是黔北人——而且,是桐梓那一带的!对不对?” “好眼力!”“二哥”说,“老子们就是桐梓人。” 白斯德望说:“在遵义府城中,有一个叫王庆光的民间文士,此人多才多艺,尤善作‘七绝’诗。不知老弟是否认识他?” “不认识。”“二哥”说,“我是粗人,一个字都认球不倒,还认得啷格东西诗人!” 白斯德望又问:“要不要老朽背一首诗词来给你解闷?” “可以。”“二哥”说,“你背嘛,让我这山猪儿开开‘洋荤’。” 白斯德望说:“那我就给你背诵一首枟讨秦皇枠。”说着,他口齿清晰地诵道—— 千古罪人秦始皇焚书坑儒理不当 不行仁道行霸道九州黎庶尽遭殃 苛政逼得百姓反陈吴首义大泽乡 梦想万代当皇帝谁知二世就灭亡 “嗨哟……!这种诗词我都听得懂。”“二哥”显得很兴奋,“痛快。真的痛快!老头儿,当心官府惊扰你哟!” “惊扰我?!”白主教这时换上了不屑的口吻,反问他,“官府他敢这样做吗?” “二哥”说:“倒也是的!这些狗官,除了欺压老百姓,哪个敢惹你们洋人?” 沉默了一阵,当白主教信誓旦旦地说他一辈子没挨过女人时,“二哥”给白斯德望讲了一个故事: “很早的时候,我们那个地方也去过一个洋和尚,这洋和尚会医术,专治妇女不孕症。据说他有一件宝物,是上帝赐给他的,金贵得很。那些结了婚不生娃儿的妇女,好比果木只开花不结果,哄人! “我们那里叫‘谎花娘娘’。洋和尚开价很高,穷人根本请不起,他只给有钱人家的‘谎花娘娘’看病,而且,每天只医一个人。‘谎花娘娘’们大把大把地拿出银子后,她们的肚子果真慢慢地鼓了起来。 “后来,娃儿些一个接一个降生了。原先愁眉不展的财主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有人发觉娃儿是蓝眼睛,悄悄禀报东家。东家却说:‘乱讲!奶娃儿没有见过光,哪个的眼睛不蓝?’”说到这儿,“二哥”停住了,撩起眼皮,死死盯着主教的眼睛。 这时,主教用镊子夹着弯针,正在给他的第二个弹孔缝合伤口。 “二哥”问主教:“还想听不?”主教笑笑,没有说什么。“二哥”说: “不讲你也晓得——那些娃儿长大后,全成了你这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说着,他和主教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二哥”仿佛忘记了伤痛。“你们这些洋和尚,鬼名堂多球得很!”笑完,“二哥”又这么带了一句。这时,天色已临近黄九九藏书昏。 正在说笑,胖子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向“二哥”报告:“山下苞谷林边有人。” “二哥”听了,忙叫大家进洞。胖子和手下抬着他,匆匆躲进了溶洞。白主教和胡缚理进洞后,借着洞口的微光,继续给伤员们治疗。“二哥”开始痛得呻唤起来,他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它传出洞外,惹来麻烦。 见“二哥”那样子实在痛苦,胖子说:“洋和尚,想个法子!” 主教站起来,眯着眼睛,环视了一下洞内的情况说:“他的伤很重,不痛是不可能的。”胖子说:“这不行,痛下去不把命出脱才怪,你再想想办法嘛!” 主教说:“他受伤十多天了,炎症非常严重,必须大剂量使用消炎药。但是,我99lib?这儿的药已经用完了。” “那,啷格做?” 主教说:“你可以派人去我们教堂取。” “不行!绝对不行。”正在呻唤的“二哥”忍住痛,插嘴进来说,“他们去取药……不是送死啊?!老头儿,还是你和你的徒弟去取。” “那好吧!”主教说着,叫胡缚理走。胖子拦住胡缚理,扭头对主教说:“他在这里陪我们耍,你一个人去。”主教取出药箱里的暗格,打开了放在胖子脚边说:“老弟,这玩意陪你不行吗?” 胖子把那木质暗格斜对着洞口那个方向,看见里面原来藏了四五根金条和几锭银子。“你龟儿拿这些有啥用?我说不行就不行——去,你一个人去!” 胖子又指着胡缚理说:“洋和尚,不要搞鬼哟!你搞鬼,我们就先杀了他。”胡缚理似乎明白了胖子的意思,他猛地一巴掌打开胖子的手,叫骂道:“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叛军混蛋!”胖子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只是偏着脑袋,用猫戏老鼠般的从容,冷笑着观赏胡缚理的憨相。 主教安慰了胡缚理几句,就出了溶洞。 这是一个寂静的深夜,大清国晴空万里星斗满天,凝重的月光均匀地撒播在黔中大地上,那些隐隐约约的山岩、植物,全都染上了一层高贵的、剔透朦胧的翡翠色。 在长满庄稼的原野上,亢奋的白斯德望借着皎洁的月光,自虐般地狠命狂奔着,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两腿发软了,但他依旧很亢奋,依旧在狂奔!他不许自己停下来。咸丰五年的夏夜,来自法兰西的白斯德望主教,像嗅觉灵敏的蝙蝠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狂奔……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威清门,擂响那高大的城门时,守门的士兵居高临下骂骂咧咧,还吐口水侮辱他,直到听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官府,他们才半信半疑地打开了城门。 接着,巡逻的士兵依白斯德望所请,半是引领、半是押送地把他簇拥到了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蒋霨远的睡眠很差……白斯德望在签押房里等了好一阵,才见到了已被解职多时的巡抚大人。现在虽然正值夏天,刚刚起床的蒋霨远却披上了一件厚实的短袄,里面暗红色的官袍,在闪烁不定的油灯下,颜色显得更加暗淡。这副不伦不类、臃臃肿肿的打扮,搭配得实在有点滑稽,使它的主人一看就很落魄。郁郁寡欢的蒋霨远,脚上还随意趿拉着一双宽松的布鞋。白斯德望暗暗瞟了一眼,看见鞋面上各有一幅公鸡、大象图案。这针脚粗糙的鸡、象图案,是蒋霨远那不善家务的老婆,用金线给他草草勾勒的。 “公鸡、大象二物,乃寓意‘吉祥’二字也!”在此,白斯德望仅凭经验,就猜得出巡抚大人眼下的心境。 咸丰元年冬天,刚到贵州赴任时,精力充沛的蒋霨远可谓志得意满,可是,随之而来的“咸、同苗乱”,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当初的踌躇满志已了无踪迹。尤其是上年秋天因“剿匪”不力,受到革职留任的处罚后,他日日夜夜都在胆战心惊中饱受煎熬。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会被恐怖的场景吓出一身冷汗,那些场景都和大清酷刑有关:例如斩首,例如车裂,例如溺毙……等等。梦境中,凡是被斩首、车裂、溺毙的人,无一例外全是他自己。 今夜,蒋霨远好不容易进入深眠状态,却突然被这法兰西人吵醒,他边打呵欠边捋胡须,费解地望着皮埃尔·白斯德望。 向来言语谨慎的白斯德望,这时候的话语格外流.:“喔……感谢上帝。尊敬的巡抚大人,在下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健康!”见白斯德望称呼自己以前的官衔,蒋霨远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尽管心里充满了酸楚与苦涩。 “尊敬的巡抚大人,”白斯德望笑眯眯地说,“尽管我十分清楚,不速之客的深夜到访对你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反感的事情。但是今夜,我不得不这么做。”说到这儿,白斯德望突然扬起双手连比带画道,“是的,我不得不冒昧地打搅你!因为今天,无论是我——皮埃尔·白斯德望还是年轻的比尔·胡缚理,我们都非常为难和痛苦,我们想不出用什么有效的办法,来阻止罪恶的发生……因此,在这里,尊敬的巡抚大人,我以您外籍子民的名义,请求您发发慈悲,帮忙拯救那个年轻的法兰西人!” 颇有涵养的蒋霨远听到这里,禁不住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对白斯德望这语焉不详而又哩嗦的开场白,反感不已。但是,蒋霨远的反感未能持续下去——因为,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他被对方提供的情报惊呆了! “什么什么——‘二哥’?!白先生,你刚才提到了‘二哥’,是吗?”他冲动地站起来,冲动地走到白斯德望跟前连声追问。在这过程中,那件厚实的短袄,被蒋远不经意地弄落在地。“白先生,你说你今天见到了‘二哥’——是吗?但是我要问你——那‘二哥’他姓甚名谁?你弄清楚了吗?” 对蒋霨远的失态,白斯德望宽容地报以微笑:“确切地说吧,巡抚大人,‘二哥’他没有透露姓名,而且,我也不便于主动向他打听。但是,我亲眼看见了他和他的同伙们,身上全有枪伤。” “啊——是吗?” 蒋霨远既不大相信白斯德望的话,又非常希望那是事实。 “是的,巡抚大人!”白斯德望使劲点了点头。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他和比尔·胡缚理那惊心动魄的故事。接下来,在那个法兰西人的叙述中,白斯德望每说一句,蒋霨远就自言自语般地惊问一声:“是吗?”然而,每当白斯德望的叙述出现短暂的停顿,蒋霨远便会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就快说吧,别这么磨磨蹭蹭的!” 最后,白斯德望用二十一个字来结束了自己今夜的演讲:“千真万确,巡抚大人。鄙人刚才所说的……绝对千真万确!” 天快亮时,在贵阳西北三十里处,一个叫做“将军山”的地方,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那急促的、“乒乒乓乓”响彻云霄的枪声,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推着一浪,密匝匝地叫人喘不过气来!一听就知道杀气很重。 铺天盖地的枪声,立即震破了高原的拂晓。 “洋和尚喔洋和尚,老子……操死你的先人!你龟儿些……果真他妈不是好东西哟!蒋玉龙、丁宝桢没有捉住我,赵国澍也没有捉住我,今天,老子偏栽到了你的手上!” 杨隆喜的弟弟杨二喜——即那个“二哥”,直到现在才明白:洋人的鬼名堂确实“多球得很”。 接到白斯德望主教的报告,革职留任的原贵州巡抚蒋霨远先是惊讶,然后半信半疑,即而欣喜若狂。“刻不容缓!”他一面派人带白斯德望去见提督万福,一面与副将蒋玉龙擂鼓点兵,急急忙忙往贵阳西郊的“将军山”开拔! 杨二喜他们藏身的溶洞,很快就陷入官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乱枪如雨,除了杨隆喜的弟弟杨二喜、胖子等十七名义军全部阵亡。那些尸体,被清军士兵就近投下了他们原先藏身的溶洞。接着,士兵们从洞子里拖出奄奄一息的杨二喜,七手八脚地把他和一架木梯捆绑在一起,然后放倒在地。 士兵们正准备将杨二喜抬走,“请大家稍等……!”已被摘去花翎顶戴的蒋霨远,动作灵便地跳下马来,操着那不大好懂的北方口音,大声对蒋玉龙说,“蒋协台,里面不是还有一个传教士吗?” “嗨……龟儿子的!差点儿把他忘记了!”蒋玉龙对着几个士兵,指手画脚地命令道,“你们,赶紧去几个人,找找他。” 按照主教昨夜的叮嘱,枪声一响,胡缚理就连滚带爬往溶洞深处跑,黑暗中,刚跑了两步,他就身子一沉,像秤砣似的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陷洞。 贵州属喀斯特地形,溶洞的特色就是洞中有洞、大洞套小洞、平洞藏陷洞。陷洞浅者一两丈、深者十丈八丈,若无人抛绳搭救,掉入陷洞的人就只能等死。 枪声和吼叫声停息之后,洞口那儿渐渐又归于平静。 “救命,救命啊……”比尔·胡缚理用法语喊了十几声,洞口却毫无反应。正当他快绝望时,洞口又传来了人声,他连忙继续大声求救。清军士兵打着火把循声过去,将两丈长的粗麻绳抛下陷洞,吃力地把他拽了上来。又矮又胖的比尔·胡缚理,一面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一面跌跌撞撞地朝洞口那儿走去,越往外走,他越觉得自己的视线吃力,最后他的眼睛竟眯成了一道小缝……然而,尚未等到他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洞口一个板着面孔的官员就大喝一声: “把他捆起来。” 满脸诧异的士兵们稍一愣神,转而同时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把胡缚理按倒在地,就着刚才那根结实的粗麻绳,把他绑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肉粽。胡缚理觉得自己很委屈,拼命尖叫着反抗挣扎,却终究无济于事。 那个板着面孔的官员,是蒋霨远。捆绑胡缚理,虽说大大出乎胡缚理本人和士兵们的意料,但这却是蒋霨远的一片苦心——确切地说,应该是白斯德望智慧的体现!而且,在蒋玉龙集合队伍的时候,白斯德望就同蒋霨远有言在先。 白斯德望:“巡抚大人,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蒋霨远:“白先生但说无妨。” 白斯德望:“今晚的事情,在下希望它是你我间永久的秘密。” 蒋霨远:“哦?你说说看,怎么个永久法?” 白斯德望:“按理说,我和比尔·胡缚理作为法兰西神职人员,不应当轻易介入或者贸然干预贵国的政治,更不应该出于自己的某种利益而侵害他人生命……巡抚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某种利益?”蒋霨远沉吟道,“白先生,你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这……这……坦率地说吧,在下今晚找你,绝对不是为了向贵国官府告密。” “告密?!”蒋霨远半带讥讽地笑道,“你这不是告密又是什么呢?” “不不不!我觉得这绝对不是告密。”白斯德望急切地辩解道,“巡抚大人,你应当明了这一点——今晚,我和比尔·胡缚理只是两个遇险的、走投无路的外国公民,我们是在自己的生命无端受到威胁时,才向巡抚大人及贵国官府求救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巡抚大人你们也好,其他老百姓也好,都必须承认我们这种求救的方式,纯属是迫不得已!” “噢……在下总算听明白了。”蒋霨远用力地点了点头,笑道,“你不乐意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对吗?”不待对方回答,蒋霨远接着说,“但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理’,他不是已经被歹徒劫持了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白先生!” 白斯德望:“但是,我始终觉得……巡抚大人,除99lib?了你我之外,今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他人没有必要了解得太多。” “这还不简单么!”刚刚说到这里,蒋霨远就忍不住张开嘴巴,“啊、啊、啊”地打了一个不太顺.的呵欠,“我马上就跟蒋玉龙提醒一声,叫他不要捅出去就是啦。”白斯德望一听,脸上立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啊!谢谢!这太好啦……谢谢!”白斯德望由衷地说,“巡抚大人,这当然是再好不过啦……另外,在贵国军队的士兵把比尔·胡缚理解救出来的时候,我请求你们像对待那些叛军一样,把他也毫不留情地捆绑起来。我想,那些我所担心过的、各种不必要的误会或猜疑,定会就此烟消云散——巡抚大人,你说呢?” “中!”蒋霨远慷慨地点点头,说出了一句标准的北方话。 14、何冠英说:“重振山河、光复华夏的期望,只能托付给后生们了。” 三月初九这天,青岩富商王老楞的一个亲戚打发女儿出嫁,他应邀去省城吃喜酒。 亲戚家住在贵阳苏家巷。王老楞送上一份厚礼,又和其他亲戚一起坐了酒席,便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了。这时,太阳往西斜去不过一巴掌宽。王老楞目测了一下,估计现在大约是下午的未时与申时之间。 他想到回花格闹也没什么事,便打定主意今晚在省城住上一宿。 这段时间,全省各地就像约好了似的,到处都有人在起事造反,世道给搅得乱哄哄的。这一乱,来省城的客商就少了;那些逃生的难民又住不起客栈,都是在人家屋檐下东一堆、西一堆地露宿。王老楞的客栈生意很差。 王老楞走出苏家巷,顺着福德街(富水北路)往北面小十字方向走。 他打算去江西会馆看戏消磨时光。才走出几步,他就见对面走来了一个驼子。那驼子一面走,一面很吃力地偏着头,用那心不在焉的眼神,瞟着两边的店铺。 “赵包包!” 路直、街宽、行人也不算多。王老楞这头刚一喊,那头的赵包包就看见了他。 赵包包急匆匆紧走几步,很快凑到王老楞跟前:“哟,王老板,这么快你就吃完喜酒了么?我家叔,他正想找你咧!” 赵包包是赵国澍的远房侄子,他在“石坊团”当勤务兵兼马夫。 若是论年龄,他比赵国澍大了一岁多,但是,因为赵国澍的辈分比他高——更主要的是赵国澍的家境比赵包包的家境富裕得多,而且也时常给他一些细细软软的小便宜,所以,赵包包从小就把赵国澍“叔”呀“叔”地喊得怪亲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藏书网叔”便也越来越顺口了。 “嗨……你们咋晓得我是来吃喜酒?”王老楞心里暗暗嘀咕道: 赵国澍这么急着找我干什么呢? 赵包包故作神秘地咧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 王老楞问他:“畏三呢?”赵包包说:“才从府衙出来。他叫我到苏家巷找你。现在他可能去了六洞桥。” “那我先去车家巷。”王老楞说,“你给畏三讲,我在车家巷‘江西会馆’等他。”赵包包应了一声,扛着那驼背走了。王老楞也赶紧往北门方向走。 江西会馆位于北门西侧,在车家巷对面。 从六洞桥提督衙门出来,赵国澍听说王老楞在“江西会馆”等他,便叫赵包包他们几个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去了“江西会馆”。 今天,他表面上悠哉游哉,其实却心急如焚,愁肠百结! 去年,上苍好像对赵国澍格外开恩,仅四五六三个月他就数喜临门。 第一喜,赵国澍以军功获候补知县衔;第二喜,“石坊团”扩编增员;第三喜,陈氏生下了他们的长子。贵阳知府何冠英还亲自给畏三的儿子起名“以焕”。 当时,“石坊团”刚从黔北撤回不久,何知府来青岩堡巡视团务。 与何冠英同行的,有两位官员,一个是协台大人——即提标定广协副将特克慎,一个是广顺州知州。满族武官特克慎红光满面、膀大腰圆、长相凶恶,一开口就咬牙切齿的,看去简直就像一个穿错了官袍的屠户;同行的知州大人,就是当初用“黄帖”敲诈过赵国澍的那个福连。如今,他在赵国澍面前很是知趣,不敢再像以前那么张狂。 知府何冠英时年五十八岁,头发花白、面色浮肿,弃轿步行稍微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步子,张开嘴巴喘几口长气,旁人一望而知其身体虚弱。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何知府说话、做事都不紧不慢,于委琐中显出吃力的谦逊与随和。畏三本来不喜欢何冠英这种病恹恹的官员,后来,当他听说何知是民族英雄、前两广总督林则徐的门生,于是对其刮目相看。 何冠英,字杰夫,福建闽县人,生于嘉庆三年(1798年)。道光十六年(1836年),何冠英进京参加会试时,考中一甲二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十七年充山西乡试副考官;道光二十年至道光三十年,何冠英先后在浙江道、山东道、湖广道担任监察御史。 在出任监察御史的十年间,何冠英以惩贪除恶为快事。他不仅时时处处都以身作则廉洁奉公,且屡屡兴言上奏针砭时弊、弹劾劣吏。其操弄刀笔厉言挞伐者,即使权倾一时的尚书或总督、巡抚之类的封疆大吏亦概不例外。为此,何冠英受到了朝野上下的敬重。 道光皇帝多次夸赞何冠英“忠于职守”,“未辱使命”,“实乃我朝不可多得之良材”!其子奕即位后,于咸丰元年(1851年)下旨,授何冠英贵阳遗缺知府,次年又改授实职。 何冠英巡视完团务,便由赵国澍、汤正年等地方官陪着在青岩游览,逐一下细观赏本地的文物古迹。他们去了骑龙寨的“桐野书屋”,去了龙泉、寿佛、药王、孙膑等各大寺庙,拜访了五皇阁和班麟贵土司祠。后来,经汤正年提议,他们又转到了定广门的“赵理伦牌坊”下。赵国澍对牌坊总是怀着一种敬畏参半的心情,此时,他老远见牌坊东侧有堆牛粪,忙抢先几步,从卖菜油的张家借来一把板锄,将那牛粪掏在撮箕里。 国澍叫人刚把牛粪端走,几位大人已经到了牌坊下面。 何冠英站直身子,将两掌并举额前,对着牌坊上的“圣旨”和“七叶衍祥”几个字拜了一拜,然后和福连藏书网、特克慎一起,细细品味牌坊上的诗文和贺联。当他看到但明伦的贺联,兴趣更浓了。“但大人,但大人,文武兼备的但大人!您可是威名远播的抗英名将啊!” 何冠英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深情地抚摸着“但明伦”三个字,连声赞叹着。看得出,这个名字使他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几位大人,坐下歇口气。”赵国澍说着,招呼大家在牌坊一侧的石凳子上落座。何冠英摸出手帕,细心地揩净汗水,主动和国澍聊起了自己的恩师——前两广总督林则徐。 出生于福建侯官(今属福州)的林则徐是嘉庆进士。他历任湖广总督、两广总督和陕甘总督。中进士之前,林则徐很不得志,他曾在福建闽县等地靠教书谋生。何冠英就是林则徐早年的学生之一。 何冠英指着牌坊问赵国澍:“你家和这个赵老太爷是什么关系?” 汤正年插嘴说:“何大人,赵老太爷是畏三的祖父。”何冠英听了,不由感叹曰:“无怪乎‘七叶衍祥’,果真‘皇恩无靳’。原来,你们青岩堡赵氏是大根大骨的书香门第嘛!” 在赵府吃饭的时候,赵国澍频频给上司们敬酒,并请何知府给自己的长子起个名字。何冠英问了出生的日子,又问字辈,国澍说,他是“国”字辈,他下面应是“以”字辈。 何冠英说就叫“以焕”吧! 他解释说:“自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夷入侵以来,我大清朝千疮百孔、噩耗叠出。前几年,‘长毛’作祟,‘捻子’肆虐,现在,贵州也出了不少乱党。老朽我尸位素餐,空耗银钱,惭愧啊!看来,重振山河、光复华夏的期望只能托付给后生们了。贵子出生于阳春三月,此乃万物复苏、山川秀美之大好季节。‘以焕’二字,不正注解和承载了这层深意吗?” 他一说完,大家都连声叫好。 15、国澍说:“老哥,你一定要帮兄弟这个忙,不然,我脸都要丢尽。” 那段时间,赵国澍踌躇满志的,全身像长了翅膀一样,轻飘飘的,脚下无论是梯坎还是泥泞,全都如履平地,不在话下。可是,时令一进入九月,形势就急转直下。畏三修城的资金本来就不多,却连二赶三遇到了几桩祸事…… 青岩古城的修复工程,咸丰四年六月开工后,截至咸丰五年九月,修复的旧城垣共计九里,约占工程总量的四分之二。殊不知九月上旬,南门刚合龙的城墙突然塌方,转眼就垮了一里半。赵国澍火冒三丈,叫监事会辞退原先的夫头。夫头一声不吭,甩手就走了。 十月中旬,老鹰岩采石场山体滑坡,八个石匠和他们刚改出的毛料一起,被垮下的沙石重重掩埋。赵国澍领团丁掏运了半个多月,破碎的尸骨才从沙石里找出来一一并拢。 这两棒,赵国澍挨得不轻。银子浪费了不说,还延误了工期。 原先那个夫头出事前他陆续在监事会预支了五千七百两银子,这是一百个工匠半年的工钱。万子相老先生把这事提出来,那夫头已不知去向!工匠们怕得不到钱,就停工不干了。赵国澍既不忍苛刻他们,又怕工期再遭拖延,他如数补清工钱后,工匠们这才复了工。 重新开工后,赵国霖被哥哥派到了监事会,专职把关审查账目。 审查发现前两年亏空太大,十万一千二百两工程款,年底只剩下了八千多两而城墙的缺口还有将近两里,再加上西门和北门两座敌楼的费用,少说都要一万五千两银子才拿得下来。 修城一事官府分文不出。这一点,赵国澍早就清楚——试想,朝廷连军权都下裁,叫官绅们自己筹饷办团练,还会有银子给你修城墙么? 他仍厚着脸皮一趟趟跑知州衙门、知府衙门、布政使司衙门和提督衙门。 何知府东挤西挪,好不容易才拨给赵国澍一千两银子。特克慎、福连这两个满族官员任他怎样哀求、申诉,始终分文不给。尤其是福连,他对赵国澍本来就怀着一种既鄙夷又嫉妒的复杂心态,现在他对赵国澍更是冷嘲热讽:“还是量体裁衣吧!老弟,没那个能耐就算球。办事没点自知之明,可丢人呐!” 赵国澍听了好不寒心!出知州衙门时,他虽然在礼节性地给福连作揖打拱,心里却在一遍遍地骂:“狗官!福连,你这狗官!”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如野狗扑羊般地撕咬着他、蹂躏着他,“大清江山,迟早要毁在你们这些人手上啊!” 这时,万福和蒋玉龙已回四川去了,现任提督孝顺,是从云南调过来的,他推说自己才上任、不了解详情,叫赵国澍去找巡抚。 赵国澍一听就知道这是个滑头的满族官员,他把脚一跺,转身去了巡抚衙门。 这时,蒋霨远已官复原职。他对毁家办团、修城的赵国澍是比较欣赏的,他认为大清王朝正需要这种既有学识又深明大义的缙绅。 虽然,这些年贵州财政瘠贫支绌殊无存留,连绿营每年百把万的军费也全仗湖南、四川两地协饷,但蒋霨远出于激勉之心,叫钱谷师爷张茂萱拿一千两银子给赵国澍。 张茂萱戴着棉帽,身穿锦缎缝制的马褂、棉袍,这身打扮看上去既齐整又洁净。“哪样?一千两?!签押房哪有这么多银子?”这师爷一开腔,就听得出他是地地道道的安顺人。他故意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态,仿佛是刻意要掩饰什么秘密,或者,他似乎在暗示赵畏三: 别听这老头的,他在撒谎。 蒋霨远说:“丁宝桢不是放了一千两银子,叫衙门给他买洋枪么?你先挪给‘石坊团’。” “我的老大人,那钱咋能动?过几天就要支付的呀!” “你先拿来再说。”蒋霨远说,“买枪是大事,修城也不是小事哩!屏障没有了,枪啊炮的又抵什么用。” 见蒋霨远话中有埋怨之意,张茂萱连忙赔上笑脸,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嘛。” 银票拿过来了,上面却只有九百两的数额。巡抚问张师爷咋回事,张师爷说,马上就是年关,夫人这些天扯来买年货了。 九百两就九百两。赵国澍赶忙给巡抚大人叩首致谢,心想:“蚂蚱也是肉嘛!这总比在福连和特克慎那里强些。” 蒋霨远说:“本抚院已尽力了!”他挥挥手,“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申告。” 赵国澍出巡抚衙门时,感到后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望,见是张师爷。张师爷小声说:“那么几文薄钱都要来麻烦蒋大人。”赵国澍停住脚,向张茂萱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张先生,不是迫于无奈,我咋会厚皮实脸的麻烦中丞大人。” “哈哈,刚才我是同你开玩笑,没想到畏三老弟当真了。哈哈……”张茂萱接连打了两个哈哈之后接着说,“我和冷超儒是好朋友,听他说起过你。” “哦——?”赵国澍惊喜地说,“在下曾受教于冷先生。失礼!” 他忙再次向张先生打拱行礼。张先生还礼后,他们间的距离似乎一下拉近了。张茂萱说:“足下既然是超儒的学生,那我们说话就用不着弯弯拐拐的了。” 赵国澍点头说:“当然,当然。你是师叔嘛!”张先生善意地取笑道:“现在就眼高手低,我真担心你不适合在官场上混。”他直言不讳地说,“不是当师叔的责怪你,你真的不开窍。” 赵国澍又一次打拱行礼:“有请张先生赐教!” “‘赐教’?哎哟……说不上说不上!不过只是点愚见而已。”张茂萱意味深长地点拨赵国澍,“你们候补知县、候补知府获授的只是个虚衔,未正式入仕,朝廷的官制章程,约束不了你嘛。” 赵国澍:“这个么,我晓得的。既然师叔今日专门给畏三提出来,我想定是另有所指。畏三恳请张先生明示。” 张茂萱说:“你半99lib.只脚都跨进官场了,还书生意气的。这,这恐怕不行!” 赵国澍:“师叔的话言之有理。” 张茂萱自负地笑笑:“好多事情一点就通,不过,话一说白就未免显得俗气!好啦,你自家去悟!” 赵国澍急促地眨着眼睛,故意傻乎乎地做苦思状,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 张茂萱说:“以后,老弟有什么难处时,尽管吩咐。”赵国澍摸摸衣袋里的银票,苦笑着不好回言,只得赶忙拱手告辞。 江西会馆的戏楼上,一帮四川戏子正在演枟唐二玩龙灯枠。赵国澍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王老楞,两人邀邀约约去了王老楞的住所。 这是铁局巷里的一个独家小院。门窗发黑,有很多蛀虫挖的洞子。国澍随老楞进了屋门,见一个趿着布鞋、上身穿浅红色夹袄的漂亮女子坐在木地板上烤炭火。王老楞朝那漂亮女子摆了一下脑壳,那女子就乖乖地出去了。起先,她坐在院坝东面晒太阳,过了一会,她又趿着鞋出了院门。 赵国澍把修城的情况给王老楞作了叙述后,王老楞坐不住了,但却没有吭声。 他一会儿用火钳往炭炉上加煤块,一会儿提砂壶给赵国澍添茶……目前,赵国澍最急需的,是银子,而且起码要上千的银子,他虽然未直接向老楞开口借,但在生意场中滚打了多年的王老楞,早已看出了这个意思。 那女子出去片刻,院门又响了一下,她手上托着一袋用梧桐叶包着的东西进来了,重新坐在一张小凳上,开始嗑葵花子。瓜子皮伴着唾沫星子,“噗”、“噗”地撒落一地。 赵国澍估计这女子是王老楞在贵阳讨的小老婆。但怎么从未听他说过呢?哦,可能刚讨没多久……他正在揣测,老楞说话了。 “畏三,听我说,”老楞放下茶杯,专注地望着国澍说,“我年长你头二十岁,你也从来不把我当外人。今天你就听我一句:既然勉为其难的麻烦多,那就撒手!” 国澍说:“撒手不可能。走都走到茅厕边了,何必屙在门口?” “畏三,你究竟在图个哪样嘛?”老楞说,“办团,我不说哪样,但你还要倾家荡产地修城,目的何在?我真是搞不懂。” “老楞哥,”赵国澍说,“钱财散去终会来,我只想给地方中人办几件大事。” 王老楞说:“男人家活在世上,是应该建功立业,但是这一宝,你押重了!”赵国澍摇着头说:“你这话一点都不对。试想——倘若不赶紧修复城墙,‘长毛’打进来,他们不单要金银财宝,还要你我的脑壳!老楞哥,你不相信过几年看嘛……” 王老楞见一时说不动国澍,就调转话头,问他要好多银子。国澍说:“我想借六千两。” 王老楞说:“兄弟,现在生意不好做,前段时间我买了这座房子,又给你娶了这个小嫂。手上的确紧呢!不过,既然你现在有难题,为兄我尽量给你想办法。”国澍说:“老哥,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脸都要丢尽!” “是的。”老楞敷衍他道,“为兄一定尽力而为!” 他真的会尽力吗?从内心来讲,赵国澍是不大相信的。“看来,这事终究要泡汤!因为,整整六千两银子,这不是个小数目啊!” 回青岩后,他叫汤正年帮忙算一下田产还有好多。 “歪脚,四十八亩;摆早,二十五亩;龙井,二十五亩;谷通三十亩……”汤正年摊着账本,把算盘敲打了一阵,告诉国澍:家中的田土还有四百多亩。“你想做哪样?”汤正年问赵国澍。 “全部卖!”赵国澍斩钉截铁般地回答道,他找来“文房四宝”,对汤正年说,“你给我在告示上写清楚——这些土地,我全部低价出售。” 告示贴出不到一天,就被人撕掉了。又贴,又被撕。赵国澍下令,叫邓三刀追查。 邓三刀才出去,赵国霖走进了团务署:“哥,不要追查了。” “咋个不追查?”赵国澍抱着水烟筒,头也不抬地问。 国霖说:“是嫂嫂叫赵包包撕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赵国澍把烟筒砸在案桌上,背着手急匆匆回了南街。 陈氏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正在屋里喂奶。 “你为哪样撕我的告示?”赵国澍劈头问这么一句,把以焕吓了一跳,小家伙把奶头一吐,哇地一声就哭叫开来了。“撕你的告示?” 氏说,“我连门都没出,哪个看到我撕你的告示?”国澍说:“那好,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叫人去撕的?”99lib. 陈氏抱着以焕站起来,轻轻拍着儿子说:“不是我,是你家儿叫人干的。” “为什么?” “他现在要吃饭,今后要读书,长大要娶媳妇。” 赵国澍说:“兵荒马乱的,能保命就算老天开恩了,想那么远做哪样?” 陈氏说:“赵畏三,不要以为你读的书多,就可以异想天开……我看,我看你是猪脑壳!”平时贤淑厚道、言语不多的陈氏,现在数落开了,“办团,你糟蹋了几千两银子,我好歹一句不说;打仗,死了二十个团丁,又是你掏一千两银子去作抚恤费,我还是没有阻拦;修城墙,你翻箱倒柜的,把垫床脚的铜毫子都掏出去了……十大十万啊,我还是不吭声。但是,但是你现在……”陈氏数落着,突然哭了起来,“赵畏三,家里老老小小十多号人,那些田产是这个家的吊命粮啊!我不相信,你赵畏三修完城墙,就变神仙不吃饭了!” 这时,汤正年走进屋来。他接过陈氏的话说:“我也这样想的。” 汤正年说:“畏三,赵府还要供养‘石坊团’一百团丁啊!田产卖了,今后开支何出?再说,修城也不急这一年半载的。我看,钱不够就先摆下来,等有了钱再接着整。” “正年,你们说的都对。”国澍说,“可是,这么大的工程一旦搁下,以后再想开工,就难起这个念头了。俗话说,一锅耗米,二锅耗柴,我想一道手脚把它整完了再说。” 汤正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石坊团’几百号人都养不起,那城墙又挡得住哪个?反正,你自己三思吧。” 赵国澍不再说话。 他从陈氏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孩子天真地笑了,他欢快地伸出舌头,在赵国澍的脸上乱藏书网舔。赵国澍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泪水一串串地滚下面颊,跌落在孩子额头上。 16、“倘若读书人使坏,那将是恶中极品也!” 正当畏三手足无措的时候,王老楞给他送来了银票。 银票的面额是六千两——这对赵国澍来说,无异于喜从天降! “真是雪中送炭、绝处逢生哪!王大哥……叫我咋个感谢你才好喔!” 畏三喜出望外,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张银票,高兴得有点哽咽了,零零落落的泪花,在他眼珠子周围乱晃。 王老楞说:“我们自家人就不要说那些啦。要说感激,你可真得谢谢人家白先生。” “白先生……哪里的白先生?他是干哪样营生的?” 王老楞说:“那人就是贵阳天主堂的白神父,年纪已经五十好几了。” “白神父?”赵国澍说:“弄了半天,原来是个洋和尚嘛!”王老楞点点头,嘿嘿一笑道:“也可以算是个洋和尚。但是,那洋和尚的性情特别豪爽,为人又特别仗义。”他提醒赵国澍,“畏三,去年你不是生过一场大病么?当时,我无意中给白先生漏了一句话,他却比我还着急。后来,我送给你的西洋药,就是他老人家专门托我带给你的。这段时间,我手头紧,一下子叫我给你整六千两银子,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今天这六千两银子中,有四千两是白先生出的。” 赵国澍问他:“那么,你们要我好久还?”王老楞说:“这年把,你各样开支都大,暂时肯定是车(周转)不过来的。过几年再说吧!” “那……白先生的呢?” “白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老楞,”赵国澍歉然地说,“白先生古道热肠,不计急难地对我热心相助,畏三想登门致谢。你看如何?” “好!”王老楞笑眯眯地说,“若是连这点礼性都没有,确实说不过去。”他问赵国澍哪天去会白主教,赵国澍想了想说:“后天如何?”王老楞说:“行,后天上午我还是在江西会馆等你。” 次日凌晨,赵国澍揣好那张银票,和邓三刀牵上马,蹄声地出了北门。 和洋人打交道不是件小事情,况且还牵扯到了银钱。赵国澍不得不小心。 军兴之初,各地团练的掌管、监控,由提标下面的镇、协一级统领和所在地的州、府官员双重负责。后来,随着团练地位的提高,各地团练头目趁机抢占地盘,扩充人马,势力渐盛,反而对朝廷构成了威胁。如安徽凤台团首苗沛霖截留两淮地区的粮款税收和厘卡,控制了凤台周围数十州县,团丁总数达三十余万人——这种割据局面一旦在全国泛滥开来,恐怕比“太平天国”还难收拾!故此,咸丰六年初,军机处给湖广、两江、直隶、陕甘、闽浙、云贵、四川、两广八大总督以及各省巡抚、提督下文,饬令各封疆大吏提升团练的隶属关系。团练的指挥、调遣权,统统收归提督一人。这种体制的变更,杜绝了令出多门,强化了政府对团练武装的监控能力。那些看似威风的团练头目,稍有不慎就会招惹杀身大祸。 进省城后,赵国澍他们直接去了六洞桥提督衙门,拜见提督孝顺。 赵国澍将借款一事给孝顺作了详细99lib?汇报后,拿出银票双手呈给提督大人,请示他是否得当。“这个?”孝顺接过银票,随便瞟了一眼就把它还给了赵国澍,“……哎呀你想咋办就咋办,还问个鸡巴!” 向来大大咧咧的孝顺,看来对这事不以为然。 赵国澍:“军门大人,凡都有它的规矩……”孝顺马上打断了赵国澍的话:“早在十二年前,法兰西就与我朝签订和约,白神父借款修城,帮助我们防盗御匪,这是件好事嘛!” 赵国澍:“军门大人,此事实乃非同小可,事先若不向你军门大人请示派定,到时候大人怪罪下来,我赵畏三可担待不起呀!” 孝顺:“你‘借夷助剿’有什么错啊?曾国藩、胡林翼他们在汉口打石达开的时候,不但向外国商人抽捐助饷,还多次托这些商人代买洋枪、洋炮呢!皇上说,他们这是‘借夷助剿’!如今,既然你赵畏三借款修城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朝廷和皇上绥靖治安,巩固黔省的地方防务,那么这也应该算做‘借夷助剿’嘛!” 赵国澍一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临走时,他小心将带去的一个篾盒放在孝顺的茶几上。孝顺不解地问他:“这是啥东西?” 赵国澍说:“这是黄家玫瑰糖,又叫寸金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特产。青岩堡的玫瑰糖,数黄家做得最好。”见孝顺来了兴趣,赵国澍继续介绍道,“黄家制作玫瑰糖的历史,可追溯到大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据说,黄家祖籍江西,他们现在用的这套做糖的工具——石磨、木盒、铁锅、水瓢、刀、锤等,都是百余年前,他们祖上人背马驮,从江西老家弄过来的。当时,黄氏一家三代人辗转流离艰难跋涉地走了几十天,就为了使这个家能延续下来,有口饭吃。” 孝顺问:“这玫瑰糖好做吗?” “不好做。”赵国澍说,“制糖的工序很多。其中,泡麦芽是做糖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碾麦粒、泡洗芝麻、熬糖、拉糖……整套工序得耗费两天时间。二十斤芝麻、五十斤糯米,大约能做出七十到八十斤玫瑰糖。其间光有体力、没有耐性同样.99lib.做不好。就说淘芝麻吧,它要在河边换二十五道水,淘洗一个多时辰,才能达到制糖的要求。” “哦……”孝顺说,“难怪包装得这么精制。” 赵国澍笑了一下,给孝顺眨眨眼睛说:“里面,里面还有更精制、更好吃的呢!军门大人,你一定要亲口尝尝,若是喜欢,下次我多给您带点来。” 原来,在那个篾盒子中,赵国澍给孝顺放了十两银子。 向洋人借款之事得到提督认可,赵国澍很是兴奋。这时已临近中午了,他问邓三刀想吃什么,邓三刀说想吃肠旺粉。 贵阳的小吃很有名,其中最具地方特色的首推“肠旺粉”。它的主料是米粉、脆臊和血旺、肠子等猪下水,再配以油辣椒、花椒末等佐料,吃来爽、辣、脆、香,回味无穷。赵国澍和邓三刀把马牵到提标贵阳营大马棚,托营兵代为照管,然后步行去大十字吃粉。 吃完肠旺粉,两人出二浪坡往北,到“贵山书院”看望蔚斋夫子。 蔚斋夫子年龄尚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出了老态。此时他正坐在书院的回廊上,捋着齐胸的长髯,和一个方脸大汉下围棋。 当门童禀报畏三来访,夫子很高兴,对方脸大汉说:“鄂生,听见了么?畏三来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那个叫鄂生的大汉对弈失利,正凝眸思招反围,猛地听说赵畏三来了,他连忙一把将棋局刨乱了说:“和棋和棋……畏三来了!”趁夫子未反应过来,起身去大门迎接赵国澍。 咸丰年间,贵州有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学者,时人称“西南宿儒”。这两位学者,就是遵义名士郑珍和黔南名士莫友芝。道光十八年(1838年),郑、莫应遵义知府平翰之请,撰写了洋洋八十万言的枟遵义府志枠。着名学者、贵州巡抚贺长龄为之作序,赞曰“是志也,于黔中足谓雅瞻耳矣!” 那个方脸大汉,就是郑珍的表弟、遵义举人唐炯。此人生于道光九年(1829年),比赵国澍小三岁。唐炯的父亲唐树义爱好文学,尤喜诗文;他曾任湖北监利知县、甘肃兰州知府、陕西布政使等职;咸丰元年,称病回籍,在贵阳筑“待归草堂”闲居。 回籍不久,唐树义出银资助郑珍整理枟播雅枠诗集。内容涉及时事、山川、境域、要隘、名胜、习俗以及耆旧掌故的引述与考证。 遵义诗歌渊源于此可见。 咸丰四年,因长江沿线“长毛”猖獗,唐树义奉诏出任湖北按察使,与两广总督吴文一起,率兵在湖北与太平军作战,因指挥不当先后兵败黄州,分别以自刎和投江的方式自杀殉节。 唐树义死后,二十五99lib?岁的唐炯从湖北运回父亲遗骸,葬于贵阳城北之百花山。 在湖北武昌期间,唐炯见到了父亲的继任者兼生前好友——湖北按察使胡林翼。并经其引见,登门拜访过湘军大帅曾国藩。通过与曾、胡的接触,唐炯大彻大悟,自谓“炯湖北之行,乃醍醐灌顶,砰然重生!”遂改字“鄂生”。安葬好父亲之后,唐炯收罗出全部家产,效仿赵国澍捐资办团,帮助清廷镇压“苗乱”。其驻扎地距省城约五十四里,即贵筑县洪边里的水田坝。 赵国澍、邓三刀正在门边与唐炯施礼亲热,蔚斋夫子跑来向赵国澍告状,说唐炯耍赖。唐炯见状灵机一动,他扯直了自己的发辫,埋头凑到夫子跟前斜眼偷笑道:“夫子,我唐鄂生哪点赖,哪点赖?你仔细看个清楚!” “哪点赖?”夫子气鼓鼓地说,“你欺我眼睛不好,下棋向来就喜欢耍赖。这回也是同样如此嘛……从第一颗子落盘,你就在鬼鬼祟祟地耍赖!哼,今天要是畏三不来,这盘棋你绝对是输定了!” 唐炯理屈词穷,却涎皮搭脸道:“不一定,顶多是局和棋。” “和不了,这棋你我肯定是和不了的!”蔚斋夫子依旧气鼓鼓地说,“你不信?不信我们就再来一盘……” 说笑间,大家在馆舍的客堂中坐了下来。赵国澍问夫子:“最近有亭先生的消息吗?” “没得。”夫子说,“鄂生正月间去看望过他,听鄂生说,枟黔诗纪略枠的文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但亭的情绪仍很低落。” 国澍说:“去年中秋节,莫亭去黔南探望兄嫂。其往返路径均要经过青岩,因此,经我再三挽留,前后分别小住了几日。向他求诗,他倒是写过几首,却又全九九藏书撕了,说自己都不满意的文句,拿出去逗人耻笑。” 唐炯忙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夫子,亭叫我带给畏三的诗稿呢?” “哦,对对,鄂生放在这里都好些天了,正准备托人给你送去哩……”夫子说着,忙去书橱里翻寻。 亭就是莫友芝。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春,莫友芝赴京参加丁未科会试,翰林院侍读学士曾国藩与其邂逅并主动攀谈。莫友芝对汉学门径了如指掌,其精湛的学养令曾氏推崇备至,惊叹曰: “不意黔中有此宿学耶!”随即在北京虎坊桥请莫友芝,并与之结为挚友。这段文坛佳话,曾、莫在各自着述中均有诗文作记。“宿儒”之称即是由“宿学”演变而来的。 然而,与蔚斋先生一样,莫友芝这位满腹经纶的大学者,虽才华出众,却终生因科场不第而落魄潦倒。自三十一岁起,其受聘主讲遵义“湘山书院”,十余年间一直以教书授馆为业。春节那段时间,莫友芝写了一组枟拟左太冲栀咏史枛用其韵枠,共八首。送赵国澍的,是其中一首,莫亭将它用隶书体抄录在上等宣纸上。并小心作了装裱——我梦插两翼,上与云霞居。仰万余里,灿灿黄金衢。 无端不得住,归去守敝庐。耳中洞庭乐,风水犹笙竽。 闭门理三经,荆棘不通舆。阡陌何萧条,时时见废墟。 志存高远者,其梦想破灭是何等的悲怆!赵国澍捧着诗稿,觉得诗中每一个词都是如此沉重,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苍凉。郘亭先生构建于诗中的意境,国澍感同身受;丧父导致的失学,贪官索贿的欺凌,办团的艰辛,以及修城求援时福连的嘲讽轻慢……他发现,这文句从容的诗稿,几乎包含了自己经历的所有磨难。同时,他更加钦佩郘亭先生怀才不遇仍自强不息、不屑俗世的耿介风骨。 “畏三,最近读了些什么书哇?”夫子问。 赵国澍说:“最近团务缠身,却又没忙出个名堂。郘亭先生赠送的枟郘亭诗抄枠,我也只读了前面的一小部分,并且未求甚解。” “时事艰难啊!”夫子长长叹口冷气说,“百策旁置,用兵为上,秀才去办团,还真难为了你们。” “不不不!夫子你只说对了一半——曾侍郎也是读书人嘛!”唐炯和赵国澍不同,虽说他比夫子辈分低,但未曾受教于夫子,二人只是“忘年交”性质的朋友关系,故他唐炯在夫子面前无所避讳,“曾侍郎饱读诗书,作文下笔千言,美轮美奂,治军则善战骁勇,所向披靡……” 前年赴鄂,唐炯亲眼目睹过曾国藩督军操练的情形。他们虽说仅仅是一面之交,但曾国藩的博学多才,却赢得了唐炯的崇敬与景仰。自此以后,凡与人谈到用兵之道,谈到书生中弃文从戎的佼佼者,唐炯首推曾氏。 “嘿嘿,你也只说了半边话!”夫子却不以为然,他冷笑道,“还有半边你咋按下不表、一笔带过了呢?”说到这里,夫子故意停下来,一边把玩着茶几上的茶杯盖,一边仍盯住唐炯冷笑。 “据传,曾侍郎屡战屡败,其弟曾国华等大员连遭杀损,眼下江西大半为太平军所占,且曾大帅本人也被困于南昌。鄂生,你说……这打的是哪样仗?”夫子边说,边侧目注视唐炯的表情。 唐炯无言以对。 赵国澍见状,忙打圆场说:“先生,‘洪杨’麾下虽不乏悍将,但其师出无名,天理不允。我看,其造反闹剧,要不了多久就该谢幕收场了。” “好!”一直未插上话的邓三刀突然大叫了一声。 “好!”唐炯也拍了下茶几,兴奋地说,“畏三说对了——这是场闹剧。迟早藏书网都会由曾侍郎为它封笔谢幕的!” “曾侍郎?封笔谢幕?哼哼……”夫子微笑着,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盖,分开五指,细致地捋着胸前的长须说,“当然,茫茫人世,朗朗乾坤,不过一个小小的戏台啊!至于台上的戏么,无论悲欢离合,总会有它演完的时候嘛!”说完,蔚斋夫子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口冷气。对蔚斋夫子的话,邓三刀似懂非懂,坐在一旁嘿嘿偷笑。 而能言善辩的唐炯,这时不知何故突然变得忧郁起来,他坐在那凳子上沉默不语。 赵国澍认真品味着先生刚才的话,隐隐约约地听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弦外之音。他突然之间发现,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都像那泥土里的蚯蚓一样,庸庸碌碌、昏昏噩噩而又容易满足!只有自己的先生张国华张蔚斋,那才是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 不知不觉间,师、友四人聊了两个多时辰。邓三刀坐不住了,他站起猛地紧了紧裤带,连声说:“饿球喽、饿球喽!” “真的——我也饿了。”唐炯附和着,提议去“川乡酒家”。赵国澍忙说:“我做东,走!” 当晚,蔚斋夫子和邓三刀都喝醉了。赵国澍雇了个滑竿,和唐炯送夫子回了书院,又去“川乡酒家”扶上邓三刀,去了提标贵阳营的客房。这客房是提督署开设的,专门用做接待来往清军官佐。 邓三刀上床就睡得死沉沉的,赵国澍却怎么也合不上眼,他翻来覆去地揣摩夫子分手时的那番酒话。 “畏三,乱世年辰,切忌浮躁!读书人……别说为国家谋福利,就是想直起腰杆子、活坦荡些都难啊!不过,倘若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使坏,那将是恶中极品也!畏三,你可千万要看护好自己啊!”夫子醉态十足,他的话语无伦次。惟见那双洞穿世事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有神。 折腾到天亮,他都未把夫子的话揣摩透彻。 17、少帅田忠普在湘军中脱颖而出 秀才赵国澍忙着修城的时候,在强将如林的湘军阵营中,年方二十岁的田兴恕正凭着自己出色的.99lib.军事才能迅速崛起。这个湘西后生以其过硬的军事技术和狡黠的作战风格,引起了曾国藩、胡林翼等湘军大帅的注意。 咸丰三年(1853年)三月十九日,太平军攻克江南重镇金陵(南京)城,从此占据了大国的半壁江山。征尘尚未洗去,自称“替天行道”的洪秀全、杨秀清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建立“太平天国”;金陵被洪秀全定为太平天国的国都;为了强调夺取大清江山是“秉承天意”,洪秀全下令改金陵为“天京”。 从当年五月起,洪秀全、杨秀清命令部队向清军展开“北伐”、“西征”。此举目的,是巩固太平军的军事优势,为最终推翻清王朝奠定基础。西征部队的主帅,是翼王石达开,其麾下将领分别是胡以晃、赖汉英、秦日纲、韦志俊等人。此后,这支部队在江西、安徽、湖北、湖南诸省与湘军拉锯僵持,时间长达三年之久。 这一时期,田兴恕转战湘、赣、鄂三省,先后与太平军名将秦日纲、曾天养、韦志俊、罗大纲和翼王石达开等人交手。 咸丰三年十月,太平军西征部队自江西九江进占湖北武穴镇,经一月血战后,歼灭清军近万人,占领了长江北岸的田家镇;咸丰四年元月,太平军攻陷安徽庐州(今合肥),安徽巡抚江忠源所部清军悉数被歼,江忠源本人身受重伤,其羞愧不已投江自尽;随后,太平军神速攻取安徽、湖北、湖南三省数十州县,当年十月,西征部队苦于清军的四方夹击,秦日纲、韦志俊率部自湖北田家镇退据江西九江。 咸丰四年十二月,曾国藩率领湘军从湖南岳州(岳阳)出发,至湖北金口与胡林翼部汇合一处,接下来,他们的水、陆战阵赫赫并进,大举逼向九江。眼看西征部队军情不妙,咸丰五年元月,洪秀全急派石达开、罗大纲率军驰援。元月二十九日至二月十一日,湘军与太平军在九江、湖口展开大战。曾国藩在其湘军水师被石达开、罗大纲巧计肢解后,匆匆领着湘军残部败守南昌。 不利的战局,令许多人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然而,十九岁的田兴恕却在艰难时局中如鱼得水。 九九藏书咸丰五年十二月,湖南郴州、茶陵诸县被太平军攻陷,田兴恕与提标参将萧启江率军一一收复。咸丰六年三月,曾国藩的水师在鄱阳湖再次被石达开击溃,江西省万载、袁州等地纷纷失守,全省八府五十余县均为石达开所占据,曾国藩则被困于南昌府城。田兴恕、萧启江奉命赴援,率领“虎威营”,以五百营勇一举击溃拥六千之众的石达开部,迅速收复万载、袁州等地,曾国藩也因此得以脱险。 咸丰七年二月,田兴恕在江西上高县孤军奋战,被石达开的族弟石镇吉、石镇常等人,重兵包围在上高县的英冈岭一带。激战中,田兴恕左手被砍掉了三个指头、身上多处受伤,但是,他仍与胞兄田兴胜、堂兄田兴奇一起,手提大刀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拼死一搏,在毙杀太平军千余人后,冲出了石镇吉、石镇常的包围圈。 是役,被曾国藩称做“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他和骆秉章、左宗棠、胡林翼等人,对田兴恕无不赞赏有加。谈到田忠普,慧眼识英才的湘抚骆秉章更是喜不自禁,眉飞色舞。通过他们的提携,田兴恕在湘军中脱颖而出。 18、老妇人说,有事才找他嘛,没事我来搞哪样 却说在贵阳知府衙门北面的狮子桥头,有一家老字号的酒肆,叫“川乡酒家”。这家酒肆,从老板、酒保,到掌勺的大师傅,全都不是本地人。 既然取名叫“川乡酒家”,想必他们是四川人。不过,却没人知道他们啥时来的贵州。经年累月,这幢杉板木楼的房檐下,“川乡酒家”几个大字,都在那布幡子上洒洒脱脱地晃悠着!酒肆大门两边,漆成古铜色的杉木板上,用行书阴刻着这样一副对联——得闲时摆点龙门阵宽身处来杯苦丁茶布幡、对联,牢牢地牵了路人的目光,往那店堂里拽!初看,那联语中的对仗似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下细将内容一琢磨,便发现这些文字背后,蕴藏着一股阅尽沧桑的凛凛风骨!书法更见功力,长撇短竖间,张扬着一股下笔千钧的傲劲。据说它和酒幡上的字都出自张琚之手。张琚,字子佩,黔西人,工书法并擅长诗文,有枟焚余草枠诗集传世。 朝里走,但见宽敞的店堂光线充足,几案、茶具清爽井然。中柱上,随意挂了些辣椒串,还有带壳的包谷棒子,那辣椒红彤彤的没一点杂色,此乃本地有名的“花溪辣椒(音guo)”。四周板壁上,错落有致地挂了十来幅字画,这些字画无论其装裱,还是彼此间的搭配都很得体。整个酒肆显得高雅而落落大方。打此进出的客人,不是名流也是显宦。店门前的过路人,即使不喝酒,不吃饭,也常常忍不住要拐进去,喊碟五香葵花,看壶老鹰茶或“都匀毛尖”。 初春,中午,一个老妇人,背着布包出现在贵阳狮子桥“川乡酒家”的店铺门前。这妇人年过半百,身体壮实,个子比一般的妇女要高出许多,粗大的手膀子上,两只衣袖都高高地挽扎着,厚厚实实的蛮脚上穿了一双麻耳草鞋。 凭老妇人身上打满补丁的土布衣服,还有她那粗手大脚的模样,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忠厚的苦寒人。不过,外表看去,老妇人一点也不邋遢,她花白的头发利落地梳了个髻,巴巴实实地盘在脑后。那脸上虽说皱纹不少,肤色却黑里透红。再配上一身宽大的衣服,老妇人这副做派,简直就像个洒洒脱脱的中年汉子。 老妇人横过一只手,用力扯扯身上斜背的布包,出神地望着头顶飘飘扬扬的布幡子,犹豫片刻,她抬腿跨进了店铺。 酒肆里客人不多,一个酒保正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洗桌子板凳。老妇人站在门边,朝着那屁股问:“喂,小兄弟,东家呢?” 酒保冷不防给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来,惊乍乍地打量老妇人。“东家?你是哪个?找他做啥子?”他反问老妇人的神态,显得不大高兴。老妇人说:“有事才找他嘛。没事我来搞哪样!”说着,就在一根长凳上坐了下来,均匀地喘了几口大气,又说,“麻烦你请他出来一下。” 她那颇具来头的气势,把酒保镇住了。酒保忙上楼去叫钟老板。 楼上的一间雅座里,钟老板正在给两个客人敬酒。这两个客人,一个是巡抚衙门的钱谷师爷张茂萱,另一个就是广顺州知州衙门的冷师爷冷超儒。 听了伙计禀报后,钟老板觉得很奇怪。“会是哪个呢?”凭伙计的描述,他怎么也猜不出来者的身份。张师爷提醒他说:“会不会是你老家的亲戚……?”钟老板说:“怕不会哟!那么远的,她来贵阳搞啥子?” 冷师爷说:“要喝就喝,不喝你就去把人打发走,何必半阴不阳的耽搁大家的时间!” 钟老板笑着点点头,拱手踉二位师爷赔了个小心,随伙计下楼去了。 这老妇人,是青岩堡的罗大娘。 年轻时候,罗大娘在干妈那里得知自己是播州(今遵义)人,姓罗,小名“蛮蛮”。依遵义土话,“蛮蛮”是父母对子女独有的爱称,意即“丫头”、“宝贝”。干妈说:“你是辛酉年生的,属鸡。听说,你爹还是个吃穿不愁的小财主哩……”干妈推算过,辛酉鸡年即嘉庆六年(1801年)。至于蛮蛮的出生地,干妈说她也不清楚。 蛮蛮记忆中的童年,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和一场冲天的大火。童年的某个深夜,人们就像扔石头一样,把刚进入梦乡的蛮蛮从她家的房子里抛了出来。站稳之后,她才发现房子变成了一堆好大、好大的干柴!那堆柴不知是怎么燃起来的。在漆黑的大地上,那火光格外显眼,燃烧的房子透明地扭曲着。许多人一边尖叫,一边冲进大火,把算盘、花瓶、桌子、凳子之类的小物件往外抛掷……蛮蛮的家,转眼变成了一座废墟。 天亮的时候,两口未上漆的棺材放在了废墟前面。蛮蛮看见人们把两具烧成焦炭状的尸体塞进了薄板棺材,棺材太小,奇形99lib?怪状的尸体,四肢呈骑马环抱状蜷曲着,盖板怎么都关不上。人们就把炭棒一样的手脚各自绑上绳索,再蒙上篾席,叫大汉子往下按。 尸体按平顺了。人们给她的头上搭了块孝布,逼迫她哭,逼迫她烧钱纸,逼迫她给那两口棺材磕头!他们告诉蛮蛮:那睡在棺材里面的人,是她爹娘。她不相信,声嘶力竭哭啊,哭啊,说人家哄她,怎么也不承认爹娘会变成那个样子。后来,两口棺材都被埋到土里去了。 她被一个穿长衫子的亲戚领到播州城里,交给了一个叫“老爷”的人。 老爷是一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头,家住丁字口。 亲戚牵着蛮蛮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总算到了那个地方。那里的围墙好高、好长!那里的大门好宽、好厚!那个穿长衫的亲戚,对这里显然熟悉,他大大咧咧地推开一扇大门之后,蛮蛮随他步入了一座四合天井的院子。 院里没人,四周空荡荡的房间也全都上了锁。几株香喷喷的桂花树,使这院子愈发显得幽深!蛮蛮双腿打颤,她战战兢兢地对亲戚说:“表叔,我怕鬼。” “你才是个鬼……”亲戚笑笑,安抚她说,“乖,快走。去迟了人家不高兴!”他牵着蛮蛮,接着往里走。他们又进了一道大门,步入另一个院子……这些院子,门槛都很高,站在外面的蛮蛮只能露出一个小脑壳。亲戚拎住蛮蛮的衣领,像提口袋一样,帮她一道道地翻过了那些门槛。 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叫“老爷”的人。 方石砌的阶沿坎上,放了一张宽大的竹躺椅,一个须发皆白、穿方口布鞋的老头儿,正仰靠在竹椅上看书。亲戚走过去,小心地向他鞠了个躬。老爷扭过头,把蛮蛮挑剔地打量了几眼,才咂巴了几下嘴皮表示满意,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个铜钱儿,丁丁当当地放在亲戚的手上。亲戚再次向他鞠躬。 亲戚对蛮蛮笑了一下,拍拍她的头,走了。 老爷那张脸,白净而且细腻,他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也是白生生的。最好玩的是老爷说话、吃饭的时候,随着他嘴巴的张合,那白生生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仿佛是一把小毛刷。 除了几个长年、丫鬟,在这个家里陪伴老爷的,还有“犬子”和“糟糠”。蛮蛮刚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糟糠”、“犬子”是什么,直到过了很久,她才明白“犬子”是老爷的独儿子,而那“糟糠”则是老爷的女人。 老爷的“犬子”比蛮蛮大十岁。他们两父子的衣着完全相同: 一样的瓜皮帽,一样的方口布鞋,一样的长袍马褂。不同的是,老爷喜欢背手,而“犬子”的手却是朝嘴巴里放,确切地说,他是把大拇指扣在嘴巴里,斜着眼神发呆,口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还成天“呵呵呵,呵呵呵”地傻笑。“犬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没有谁说得清楚。但是,他那自得其乐的笑声告诉别人,他不知道什么叫寂寞。长年们背地里叫他“憨憨”。老爷买蛮蛮进家,就是为了给这“犬子”娶个价格低廉的童养媳。 “糟糠”是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她个子很高,却裹着一双小脚。 这样一来,她的外表看上去就不大协调;另一个不协调之处是:她的年纪比她丈夫老得多。 “糟糠”不大爱说话,因为她脸上的肌肉太松弛,一说话就上上下下地直打哆嗦。不过,“糟糠”的衣着却很华丽,出出进进之间,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褂子、袍子和亮闪闪的项链、耳环流光溢彩,看得人眼花缭乱。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乃至每一根纤维,仿佛都在金银水里浸泡过似的……这个老妇人,自称是蛮蛮的干妈,依本地风俗,蛮蛮称呼她时既不能叫“妈”也不能叫“娘”,而是喊她“母”。 蛮蛮既是童养媳,也是小长工。她的活路有三样:一是洗全家的衣、裤、鞋、袜;二是洗菜、洗碗;三是扫地。她毕竟太小,时常洗不干净衣服或碗筷。 老爷很有修养,他不说粗话,也不轻易动手打人,只是,在蛮蛮做错事情或洗不干净衣服、碗筷的时候,罚她跪阶沿坎,虽然,一跪就是老半天;老爷性格倔强,除了“糟糠”谁都不敢多嘴替蛮蛮求情。 蛮蛮时常莫名其妙地哭,一哭她就思念自己的爹娘。但是,九泉之下的爹娘怎知道,他们的女儿蛮蛮,正在这播州城里落难啊! 有一天中午,蛮蛮洗碗打碎了一只汤匙,老爷把眼睛一瞪,九岁的蛮蛮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自觉地跪到了阶沿坎边。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睡午觉去了。跪着跪着,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骤起的大风一阵紧似一阵。蛮蛮脸上突然间溅了几滴雨点,她抬头一看,只见成团的黑云在天上急急忙忙地涌动、翻滚!接着,大雨来了。当时,除了马房里两个铡草的长年外,院子里没其他人,可那两个粗心的长年,偏偏把跪在阶沿坎边的蛮蛮搞忘记了! 那天,震耳的炸雷“轰……隆……”“轰……隆……”一个接一个地在雨帘中爆开,它仿佛要把播州城劈碎!瓢泼大雨好像在和蛮蛮作对,“哗啦哗啦”地下得不歇脚,雨水顺着瓦沟,直接往蛮蛮的身上灌。眨眼间,她的全身就湿透了,从脚到手都冷得直打寒战,但是,她怎么也不敢进屋避雨……那天,她多么希望“糟糠”的身影能够奇迹般地出现啊!也许,她会板着脸,给蛮蛮安排个什么活路,让她巧妙地躲过惩罚。 但是,她的希望落空了。那一次,母出门整整有半个多月。 她是在和老爷怄气。 他们为什么老是在怄气,蛮蛮百思不得其解。她只知道老爷很少和“糟糠”说话,偶尔开一次口他也是高声大嗓,凶巴巴的。母虽然不和老爷吵闹,但是,蛮蛮看得出她内心的苦楚,尤其是“糟糠”洗澡时那副沮丧失落、惶恐不安的样子,很令蛮蛮诧异。 母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每隔三天五天,她就要洗一回澡,寒冬腊月照样如此。每次洗澡的时候,母都要把蛮蛮喊进去给她搓背。 母的身子和她那张脸一样松弛、粗糙,皮肤上全无一丝血色,只有些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无论怎么看去都陈旧不堪。在她胸脯前,两个松弛的肉袋无力下坠,那是母已经萎缩的奶子! 母一件件地脱着那些漂亮的服饰,蛮蛮把它们接过来,一一放在熬好的皂角水中浸泡着。最后,“糟糠”一丝不挂,彻底把自己暴露在蛮蛮眼前。“吁……老喽,老喽!”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不安地站在澡盆边喃喃自语。蒸腾的热气如云霞般地悠悠飘浮,簇拥着她那赤裸的、布满皱襞儿的身子。肩、肋、胯……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依次看去,那些支支棱棱的骨头,像柴块般地鼓突着。“我难不难看?”她把手交叉着按在胸前,边抚弄那两个干瘪的奶子边问蛮蛮:“我难不难看?”蛮蛮说:“母,你不难看。” 母仿佛没有听见,仍专注地抚弄那两个空荡荡的肉袋……她尽力向上托、向上托,似乎想努力让它们挺起来,想让它们跨越几十年岁月的鸿沟,把她送回少女时代! “我老不老?”“糟糠”又问蛮蛮。 “不老。” “不老?!”母当然不会相信,“你哄我。”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你哄不住我。” “糟糠”小心翼翼地踩着踏凳,爬到那滚热的澡盆里。“世人哪有不老的道理哟。”她接过蛮蛮递去的丝瓜瓤子,一面在身上揉搓,一面眼泪汪汪地说,“只不过,就这么老去……我确实不甘心啊!” 她放下那丝瓜瓤子,小心翼翼地在水中躺了下来。 19、老爷的心头没根好肠子 下人们的饭食很粗糙,但管饱。包谷饭酸菜汤都是养人之物。 蛮蛮的个子一年年地往高处蹿。十六岁时蛮蛮的胸脯就开始往外鼓。 母把蛮蛮喊到背僻处,问她:“肚子痛不?”蛮蛮说:“痛。”又问她: “痛的时候还有哪样?”蛮蛮说:“有血。揩都揩不住。”母说:“也是的……十六岁的女人,该醒事了。” 母拆了一件旧衣服,用布片叠成一个长垫子,把缝制和使用的方法教给了蛮蛮。 做生意之余,老爷有两个爱好,一是养狗,一是看书。听长年们说,老爷年轻时候还在“播州书院”上过府学。直到现在,与老爷交往的人,文人雅士居多。在老爷客厅里,这些读书人举止都很文雅。老爷和他们说话时也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很有派头。 蛮蛮进去掺茶,偶尔也尖起耳朵听到一些,好多话,她都听不懂;听懂的呢,却又很有道理,比.99lib.如“三人行,必有我师”;比如“儿孙比我强,留钱做什么?儿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又比如“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等等。 老爷养的狗,总数在十二三只。有些是本地土狗,有些是洋狗,还有几只,是从都匀那边买来的,叫“下司狗”。蛮蛮的活路中,有一项就是煮狗食子。熬狗食子的灶,在茅厕门口,与蛮蛮住的柴屋隔了条过道。熬狗食子的时候,老爷好像不放心,常站在过道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蛮蛮做活路。有时,看见“糟糠”在院坝那头朝这边张望,老爷就装模作样地提醒蛮蛮:“快搅,不要熬糊了。” 然后,他干咳一声,低头进了茅厕。 蛮蛮满了十八岁,老爷和母就商量要给她和憨憨圆房。那个夏天,憨憨在偏岩子玩水时,淹死在湘江河中。为人一世,痴也罢,傻也罢,都是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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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的肉,母为憨憨哭得死去活来。 老爷倒还平静。毕竟,憨憨上面还有两个哥一个姐,均已成家立业。他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命呐!”这之后,老爷仍旧做生意,看书。蛮蛮仍旧洗衣、扫地、倒茶,给老爷熬狗食子。转眼又是一年多。 有天深夜,蛮蛮起来解手。经过后院时,她看见老爷卧室的油灯还亮着,间或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联想到最近母的脸色不好,凭着一种直觉,蛮蛮觉得自己肯定和什么事有牵连。于是,她把鞋脱下,光着脚板走到老爷卧室前,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 “不要说这些!要讨,等我死了你再打主意。” 这是母的声音,听口气,她好像不高兴。 “你呀你呀,讨小又不犯王法。扯那么远!还死啊活的……做啷格嘛!” 这是老爷的话。 “你起这个心,我还不如把她卖了。钱多钱少,我一个都不留。全给你……” “要卖,充其量就一二十两银子,未必……我们还缺那几文么?” “反正,只要有我这人桩桩在,你就趁早收起你的歪心!”母的话刚完,就听屋里“噗”地一声,油灯熄了。老爷和母都再也没说话。蛮蛮又光着脚板摸索回了柴屋中她那麦草垫成的地铺上。 第二天吃过早饭,蛮蛮正在洗碗的时候,母习惯性地绷着那张老脸,换上一身绒绸缝制的衣服出门去了。 蛮蛮熬了狗食子,用木盆盛九九藏书好端进了狗圈,接着,就蹲在柴屋用齐刀劈柴。 “嗨……快看快看!蛮蛮,快点过来。”狗圈门口那面传来老爷的声音。蛮蛮背对柴屋门,她没注意老爷是好久走过去的。 蛮蛮丢下齐刀,拍拍手走了过去。那些狗已经吃完了食子,正在狗圈里疯打。其中一只下司狗伸直了身子,往一只洋狗背上爬。 洋狗身高腿长,屁股离地老高,尽管下司狗举着前爪,扣住洋狗,还用嘴咬住它的前胛,却总也爬不上去。下司狗急了,一边快速地担闪着下腰,一边“嗯嗯”地叫着去讨好洋狗。 蛮蛮不好意思,想走开。“注意注意……”老爷却拍拍她的手背,连声喊她“注意”!蛮蛮怕老爷发火,只好继续尴尬地站着。这时,在下司狗的哀求下,洋狗弓身叉开后腿,又主动压低了后腰。 下司狗终于如愿以偿。 老爷又嘿嘿嘿干笑几声,才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蛮蛮又去劈柴,刚拿起齐刀,柴屋的光线突然就暗了,她扭过脖子,看到两只脚已站在身旁,那脚上穿着一双方口布底鞋,鞋面干净得一尘不染。还未等她站起,有只温热的手就放在她脖子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她“呼”地起身后,侧转身子试图往外逃,老爷却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十九岁的蛮蛮,个子与老爷不相上下。老爷左按右扑,想把她往草那面拖,几次都未得逞,连瓜皮帽都被蛮蛮扯到了地上。但是,年过花甲的老爷,身子骨仍然很硬朗,蛮蛮渐渐不支。这时候,老爷已顾不上自己的体面了,他张牙舞爪地扑腾着,其灵活程度不亚于一个年轻人!东蹿西扑、尘土飞扬间,蛮蛮的脚和老爷的脚在地上杂乱无章地踩踏着,几次踏住了老爷的帽子。但那顶厚实的瓜皮帽弹性极好,被踩中的时候它由圆到扁,脚一离地它则由扁到圆,踩来踩去,它都是老样子。九九藏书 老爷的一只手终于捉牢了蛮蛮的右乳,他翘着一嘴山羊胡,在蛮蛮的脸上、脖颈上和胸脯子上乱拱,还一个劲儿地在蛮蛮耳边说: “我稀奇你。我稀奇你……”在遵义方言中,“稀奇”是一个颇有感情色彩的中性词,它包含了“喜欢”和“珍惜”的双重意思。 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母,这时突然出现在柴屋门口。老爷不得不放开了蛮蛮,他看看老婆,又看看蛮蛮,觉得既尴尬又滑稽。“嘿嘿!嘿嘿……”他悻悻地干笑了两声。母绷着脸,低垂着眼皮,像个泥菩萨似的一动不动,甚至,连她那松弛的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仿佛是她做错了什么。 当老爷捡起帽子,离开柴屋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那种衣食无忧、心安理得的神态。但是,蛮蛮感觉到,老爷那目光阴森森的,每逢年关临近,他向人催租讨债时,就是这副脸嘴。 “日你砍脑壳的先人……”老爷已经走到院坝边了,蛮蛮还隐隐约约听见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粗99lib?话。起先,衣衫不整的蛮蛮很担心,她猜想母可能也会发脾气骂她一通,甚至动手打她一顿。还好,母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她只是叫蛮蛮去收拾自己的旧衣裳。这有点出乎蛮蛮的意料!她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把几件旧衣裳折成个小方块,低头不语。 母说,跟我走。蛮蛮赶紧拿上小方块随母走。 母一出大门就加快了步子,那双小脚迅速迈动着,快得就像鸡啄米似的,居然把蛮蛮远远甩在了后面。蛮蛮看见母边走边从衣裳的斜襟里掏出一张手帕,不停地揩眼睛。蛮蛮跟着母,忐忑不安地走在破旧的街道上。不远处,一个挑篾筐担子的小贩,正弯着嗓门在那里长声吆喝: “黄糕粑——” 每走几步,小贩就吆喝一声,每一声吆喝,他都把重点放在尾音上。“黄糕粑——”悠扬的尾音遥遥牵扯、绵延不绝,盘绕出一股子幽远、古朴的韵味…… 母领着蛮蛮三拐两拐,最后走进了湘山寺下面的一个巷子。 那里有间破屋,蛮蛮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拉风箱。火上煨着一碗铁水。 这人,蛮蛮见过,他姓王,人们都叫他王补锅。母从补锅匠那里接过一锭银子,用手帕包上,在贴身处揣好,又细心地拍了两下。 临走,母悄声对蛮蛮说:“好好跟他过,这人踏实。不像那些读过书的老爷,嘴上仁仁义义,肚里却想精想怪的光想占便宜,没得根好肠子!”蛮蛮只是点头,不知该说哪样。 那补锅匠是贵阳下来的,姓王,人们叫他“王补锅”。 “补锅匠,补锅匠,腰杆勒根穷杠杠,磨穿鞋底子,两头不见亮。”补锅匠是个苦营生。不管砂锅、铁锅,都要用些年辰的。穷人补锅,拿不出几文钱;富人家的锅也不是天天要补。所以,补锅匠都很穷。 蛮蛮和王补锅做夫妻后,走州串府地漂泊着,四海为家,相依为命。过了十多年,王补锅渐渐地老了,虽然有蛮蛮给他挑担子,但一个花甲老人经常生病,长期居无定所显然是不行的。于是,在蛮蛮三十七岁这年,王补锅带着她往老家走。 在老家青岩堡,王补锅还有个弟弟。 王补锅的父母,给王补锅和弟弟留下了几间旧草房。在王补锅外出谋生的二十年间,弟弟虽说娶妻生子,但日子也难熬,本指望将就哥哥的草房给两个儿子安家,但哥哥一回来,这指望就给打乱了。才进门,弟弟一家人就把脸板得像几方生铁块。不过,他们好歹腾出一间房子,让蛮蛮和王补锅住了进去。 这房子既窄小,又潮湿,但终究也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所以夫妻俩都很知足。 王补锅在一家财主那里租了两亩薄田,蛮蛮则在场坝上摆了个小摊卖豆腐果。夫妻俩就这么一天天艰辛地熬着日子。十多年的流浪生涯,把蛮蛮这低声下气的丫头变成了粗声大嗓、直言快语,从不向人求告的妇人。 但是她爱帮助人,哪家有婚、丧、娶、嫁,她都要站拢去帮助理落。弱势者遭泼皮烂仗欺负,旁人不敢多嘴,她却要站出来替人打抱不平。凭着自己身高力大、脚粗手蛮,任你讲打讲骂,她都一概奉陪,颇有男人气概!邻里见她宽皮大脸,大大咧咧的,就尊敬地叫她“罗大娘”。 20、救人不一定非要有万贯家财 王补锅回青岩堡没几年就死了。随后几年间,弟弟、弟媳两口子也陆续过世。 罗大娘与王补锅未曾生养,她格外心痛两个侄儿,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给那兄弟俩。 但两个侄儿很不争气,兄弟俩都爱赌。罗大娘在街上支摊子,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倘若有几文钱放在家,那兄弟俩就缠着要,不给,就偷,弄得罗大娘防不胜防。 前些天,罗大娘在路边卖豆腐果时,认识了一个叫吴学圣的。 这吴学圣三十七八岁。他尝了几块罗大娘的豆腐果后,连声夸这豆腐果佐料齐、味道香,说:“这才是正宗的青岩豆腐果。”罗大娘埋怨说:“好吃,好吃也卖不了几文钱,还熬更守夜的……要有别的活路,这营生,我是真的不想做了。” 吴学圣说:“倒是的!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也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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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享福了。” 罗大娘拿着棕叶扇,死劲扇那炭火,不应他。这时,旁边人插了嘴,吴学圣才知道罗大娘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 吴学圣说:“那好嘛!利利落落的,一个人无拖累,来世好修嘛!耶稣不就无儿无女么,人家偏偏就成了圣人。”藏书网 罗大娘问吴学圣是干什么的藏书网。吴学圣含糊其词地说:“我啊?定番有人落难……我去救他们。” “可惜我穷,要是我也家财万贯的,我就学你去救人。”罗大娘半开玩笑道。 “救人不一定非要万贯家财嘛,关键看你有没有这个心。” 罗大娘说:“有心,有心。咋个没得心!但我现在得先把自己救了才行,自己都舀水不上锅的,能救哪个。” “老人,真有这个心吗?”吴学圣沉吟了一下,换上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问她。 罗大娘笑着连连点头。吴学圣说:“那好,你去找‘川乡酒家’的钟老板。”他告诉罗大娘,贵阳知府衙门不远处有座桥,那桥叫“狮子桥”,“川乡酒家”就在桥头的贯城河边。 罗大娘一提吴学圣,钟老板就知道了她的来意。“这样——老嫂子,你稍等一下,我楼上还有客人。”钟老板说完,打了一碗苦丁茶递到罗大娘手中,然后重新上楼给冷师爷、张师爷二人各斟了一杯酒,又再三再四说了好多客气话,这才领着罗大娘走出了“川乡酒家”。 他们从金井街(今富水北路)出王家巷,再往北过北门桥并出了北门,又穿过几个巷子,罗大娘这时看到了一座非常气派的花牌坊。 这座牌坊煞是威风,其高度、宽度都是青岩“赵理伦”牌坊的好几倍,上面用油彩涂抹得花花绿绿。牌坊正面,有一大、二小总共三个圆形大窗。牌坊上上下下都是精工制作的山水、花鸟浮雕,这些浮雕和牌坊一样,全涂着花绿绿的色彩。牌坊最高处,有三个大字:天主堂。这几个字漆的是大红色,很显眼。 牌坊下部,开了一大二小三道大门,分别起名叫“寻源门”、“万有真福门”、“务本门”。每道门都各自配有石刻的对联——寻源门:“景教流行中外禔福真道昭着圣哲同归”万有真福门:“主保功高亿万生灵瞻若瑟救世恩厚百千士庶赖耶稣”务本门:“圣德纯全九州瞻仰神恩浩荡万国钦崇”罗大娘以为这是什么官府,老远就心里发慌。“这是哪个衙门哟?”她战战兢兢地问钟老板。钟老板停下来,扬手指着那三个大红字说:“这是天、主、堂。”说罢,他神色庄重起来,用右手在胸上规规矩矩地打十字叉。 罗大娘觉得好玩,也站正身子,学着钟老板的模样去画十字,还未弄完,她就见右边那道门里走出了一个洋人。这洋人,身材又99lib?高又瘦的,晃眼一看样子很吓人。 钟老板对这洋人很恭敬。“主教大人,这妇女是玛丁(吴学圣的教名)介绍来的。她想在育婴堂做事。”说着,他叫过罗大娘,对她说,“这是白主教。快给主教大人行礼!” “白猪叫?”望着那又高又瘦的外国人,罗大娘心里既疑惑又好笑,“外国人硬是稀奇,咋会取这么个名字嘛。”不过,她心里嘀咕归嘀咕,依然忍住笑,躬身给这个洋人行礼。主教大人扯扯嘴角,笑着对她矜持而和善地点了一下头。罗大娘有点慌张,不知该对这洋大人说点什么。 “我们先去育婴堂看看吧。”这个名叫“主教”的洋大人开口说话了。“喂哟——他说的是贵州话!”罗大娘又吓了一跳,心想,“这话恐怕老老少少都听得懂哩。天!他是咋学会的?”她觉得这个洋大人很亲切,心里不由少了些恐惧,多了些敬畏。 天主堂右面,有一排平房,屋子有好几间,里面的孩子们正在吃饭。 “这是哪些人的娃儿哟?恁么多!”罗大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钟老板说:“你先看。看完,主教会告诉你的。” 这些小孩,大的约有七八岁,小的才出世两三个月,还睡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婴儿,正用汤匙舀了米羹,嘬嘴一口口吹凉了喂他。 主教一边走,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罗大娘的表情。 把育婴堂每间屋子看过后,主教两手对握,一动不动地放在心口下面,用低沉的声音对罗大娘说:“他们都是我捡来收养的——这些可怜的娃娃,被他们的父母遗弃了!”他的语速缓慢,语调低沉,仿佛是从他那悲凉的心底浸出来的,很富于感染力。霎时间,罗大娘眼前现出了自己苦难的童年——“每一天,都有孩子在失去父爱、母爱……”主教用悲悯的声音继续说,“这些孩子的父母,或者死于疾病,或者丧命于战乱,或者遭遇了无法承受、难以启齿的耻辱。但是,在仁慈的上帝面前,所有的生命都一律平等!这些孩子是无罪和无辜的……他们正期待着同类的怜悯、救助和疼爱!”他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的泪光,还有那被扭曲了的面部肌肉,表达了内心的全部伤痛和苦难!罗大娘的心口被一股热流堵塞着,她想哭。 以前,罗大娘从未见过外国人。在她想像中,洋人都长得怪模怪样的,他们就像山里的大猫(老虎)、豹子一样,吃人肉、喝人血,吃人连骨头渣渣都不留,只剩几撮吞不下去的头发。可是,今天这个洋人,他居然收养了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娃娃!罗大娘看看那些小孩,又看看白主教,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妈……这怕是要花不少的钱哩!”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 “我,一个外乡人,远渡重洋,来大清国传播圣教,普渡众生!这些年,我所经受的磨难,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白斯德望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罗大娘的心坎上。她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白斯德望继续在那里大发感叹:“在这天地之间,我除了一颗充满怜悯的仁爱之心,别的一无所有!不过,欣慰的是,我帮助了许多弱小者——所以,我非常快乐!”说到这儿,白主教撇下钟老板和罗大娘,独自向钟楼走去。钟楼北面,紧紧关闭着一扇厚重的大门。 大门两边的石柱上有一副对联:“画阁钟鸣千里应名园花放四时新” 钟老板问罗大娘:“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做事?”罗大娘说:“我愿意。”钟老板说:“但是,老嫂子,我要给你讲清楚,在这个地方干活,除了吃饭管饱,每年只有四两银子的工钱。” “管饭?四两银子?一天三顿,每年外加四两银子……”罗大娘的眼睛都瞪圆了,“老天爷,这工钱还少啊?!老板,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在青岩卖豆腐果,经常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钟老板说: “既然这样,老嫂子,我劝你留下来。” “要得!”罗大娘说,“那么,麻烦你给‘白猪叫’说一声嘛!” 钟老板说:“行,我去给白主教回话。”说罢,他朝不远处的白斯德望走了过去。 罗大娘感到这个洋大人的面目非但不凶恶,而是那么慈祥、和善,而那些娃娃,则使她心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做母亲的神圣感。 从此之后,罗大娘成了北教堂的一个勤杂工,专门给白主教和育婴堂的娃娃们洗衣、做饭。 21、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封闭、狭隘、浅薄 毫无诗意的春雨,像个屈死的冤魂一样来去无踪,但是,山城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它的幽怨与哀愁!破败的街道,低垂的树枝,还有泥泞中那落地的槐花,都在为岁月诠释愤懑…… 中午,白斯德望打着一柄淡黄色的油布伞,伫立在化龙桥那棵皂角树下,热切地注视着远方。 本多鲁和胡缚理都知道他在等谁。 当王老楞、赵国澍和邓三刀一走出普陀巷,就看见了那个倔强的身影。“畏三,那就是白先生!” 见雨中的白先生是在迎候自己,赵国澍不由肃然起敬,他把雨伞递给邓三刀,加快步子,和王老楞一起走近了白斯德望。 这时白先生也把伞收了。“白先生,畏三兄弟拜望你来啦……” 王老楞还没介绍完,赵国澍、白斯德望都同时拱手向对方施礼了。 “果然是个气度不凡的翩翩少年!”白先生用发音纯正的贵阳口音说。 “白先生过奖了,过奖了!”赵国澍边说又边从邓三刀手上拿过雨伞,想给白先生遮上,但白先生个子太高,他举得很吃力。白先生忙把自己的那把递给王老楞,然后从客人那里把伞抢过来,罩在自己和赵国澍头上,一道进了“猫猫巷”的主教府。 在会客厅里落座后,主教安排佣人给赵国澍他们倒茶。赵国澍发现白斯德望的长袍和布鞋都湿了,心头很过意不去,忙劝主教去换。主教从壁柜拿出一本书说:“那好,你现在没事,就翻翻这本书吧。我很快就出来。”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按中国格式刊刻印刷的,名字叫枟神州论枠,作者的名字很长,叫“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伏尔泰)。 “随便你们怎么去争辩有关伏羲以前的十四个诸侯,你们的精彩辩论只能成功地证明中国当时人口众多,法律健全! “…… “几乎没有丝毫的虚构和奇谈怪论,绝无埃及人和希腊人那种自称受到神的启示的上帝的代言人,中国人的历史从一开始起便写得合乎理性。全世界的各民族中,惟有他们的史籍持续不断地记下了日食和星球的交会。我们的天文学家验证他们的计算后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的记录都真实可信。” …… “这是一本多么美妙的书啊……原先我怎么不知道呢?倘若和它失之交臂那才真叫可惜!”好奇、崇敬、欣慰、兴奋……赵国澍的心绪沉浸在一种复杂的、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之中。透过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他的视野猛然间开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霎时间就越过贵阳,越过青岩,越过了往昔的所有人生岁月,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世界还大得很喔!”赵国澍不由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他猛然间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封闭、那么狭隘、那么浅薄! 白斯德望换上一套干衣服和一双厚底布鞋,在赵国澍旁边的一张高靠木椅上坐了下来。此时,他穿的是塌领对襟马褂和长衫,这副打扮,完全是贵州的士绅装束。 赵国澍说:“在下今日造访,主要是就借款一事前来向白先生道谢!” 白斯德望起身打了个拱说:“赵先生太拘礼了。其实,赵团首的大名对老朽来说,早就如雷贯耳矣!”未等国澍接茬,主教又接着说,“足下少年有为,羽瑶先生可是很器重你哩。” “您老说的就是蒋中丞吗?”一听“羽瑶先生”几个字,赵国澍就诧异不已。因为他知道,这“羽瑶”,指的就是贵州巡抚蒋霨远蒋大人。“嗨——兄弟,你这就孤陋寡闻喽!”王老楞指着墙壁上的字画,见缝插针地介绍道,“省城各个衙门中,都有白先生的朋友。你看——这些都是他们送的。” 注视着白斯德望那双深邃的蓝眼睛,赵国澍心想:“看来,眼前这位白先生,果真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同蒋中丞有着非常特殊的交往哩!” “人们都说,‘江东弟子多才俊’。”白斯德望真诚地望着赵国澍,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依老朽愚见,贵州更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嘛!” 说到这里,博闻强记的白斯德望,借题发挥地和赵国澍谈起了贵州学界名流周起渭、宋炫、孙应鳌等。对周、宋、孙三位的学术成就,皮埃尔·白斯德望几乎是如数家珍。 “贵国民族文化源远流长,真让我羡慕不已。”说到这里,
九九藏书
主教轻声吟哦起了周渔璜的那首枟泛舟西湖夜半始归枠。 看着主教那如痴如醉、飘飘欲仙的神态,赵国澍很受感染。他问主教宋炫曾为甲秀楼鳌矶石作过枟涣矶二绝枠,不知白先生是否熟悉。 主教说:“咏甲秀楼的佳章名句,我读过江东之的枟鳌矶赋枠、张士受的枟甲秀楼枠、王履升的枟秋日登甲秀楼枠;还有鄂尔泰的‘鳌矶溪下柳毵毵,芳杜州前小驻骖……’至于宋廷采的,在下还未曾得见。还望赵先生指教!” 王老楞鼓动国澍:“念出来,念出来听听!”赵国澍站起来,说了声“见笑”,正准备吟宋炫的枟涣矶二绝枠,主教却说:“赵,请稍等片刻,让我把它记下来。”说着,白斯德望和本多鲁、王老楞一起,在九九藏书靠窗的八仙桌上摆开了纸、笔。 赵国澍清润了一下嗓子,抑扬有韵地朗诵起来——水光潋艳接云霞,荡漾扁舟泛水涯。 云锁空庭闲白昼,两行归燕接阳斜。 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 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主教用的是行书,赵国澍刚一朗诵完毕,他也随之记完了。 “太美啦!真是太美啦!想不到这宋廷采,他居然把贵阳风光写得如此绝妙!”主教兴奋地放下笔,不停地搓着两手说,“今天若不下雨,真该去‘荡漾扁舟泛水涯’,可惜现在,我们只能‘烟霞常作画图看’啦!” 国澍说:“白先生居住省城,去甲秀楼还不容易吗?只是,不知您老是否去过我们青岩的桐野书屋?” “噢——非常遗憾!”白主教说,“虽说在下多次路过你们青岩堡,但是从未作过停留;至于桐野书屋,那就好比对你一样,虽是慕名已久,却迟迟未能一睹尊容啊!” “那好,现在正是春季,你不妨去看看。”赵国澍说的本是客套话,主教却顺水推舟地说:“那就这两天吧,天一晴稳,我就去贵府拜访——你看如何?”国澍忙说:“好,我在寒舍恭候!” 王老楞也说:“还是我陪你去。” 赵国澍与白斯德望正谈得投机,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在老子们地盘上,想咋屙就咋屙……关你鸡巴相干!”这腔调莽声莽气的,分明是邓三刀。他刚才不是在屋里坐着吗?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赵国澍怕邓三刀惹祸,忙往外走。刚抬腿就见邓三刀骂骂咧咧进来了。接着,白胖胖的胡缚理和一脸憨厚相的本多鲁也跟了进来。 原来,邓三刀刚才和胡缚理闹了场误会…… 白斯德望和赵国澍,一老一少,一中一西,却都文绉绉的,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邓三刀听不懂,再加上昨晚他喝多了酒,憋不住尿,于是趁主教忙着抄诗,便出去小解。 贵州乡间的茅厕,在住宅中是个很好找的附属设施,抬头就一目了然;贵阳天主堂虽系中西合璧式建筑,但厕所却设计得比较背僻。 邓三刀打着伞转了几圈,都未找到茅厕,正在发慌,他仰头看见二楼走廊上有个传教士,忙向他打听。 一脸憨厚的中年神父,就是本多鲁。他和邓三刀连说带比画地弄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于是朝楼下一间小房子扬了扬手。邓三刀过去一看,那扇关着的门漂漂亮亮地绘了一些洋画,门上挂着一把未合嘴的铜锁。 “你家妈的×!这哪是茅厕?狗日的洋和尚整老子!”邓三刀心里骂了一声,仰起脑壳想重新问,走廊上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他等不及,看看四周无人,就走到花台边,丢下雨伞,撩开大裤腿干了起来,恰好被下楼的胡缚理和本多鲁撞见。本多鲁只是鄙夷地笑笑,胡缚理却很生气,忙跑过去阻拦邓三刀:“不行不行!厕所不在这里,在那边……”邓三刀听不懂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 “滚开!”他随手一巴掌甩去,胡缚理就被推了个踉跄。胡缚理更是火冒三丈,返身回去抓住了邓三刀的衣角。邓三刀气得左躲右闪,连声叫骂。 听了本多鲁的解释,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 白主教说:“看来,对河流两岸的人们来说,桥梁确实重要啊!否则,会发生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 赵国澍问:“白先生,你这里所说的桥梁,是指什么而言呢?” “仁爱。”主教侃侃而谈,“孔丘、孟子倡导的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我认为它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讲的是秩序和尊严,中国人不是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但是,秩序的建立与维护,不仅仅是要约束我们的越轨行为,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人的生命和尊严。引申开来,这是一种仁爱啊!” “另一方面呢?”赵国澍问。 “第二个方面,强调的是慈善与宽容。纵观古今,凡是不‘仁’者,绝对是无‘义’可言的。不仁不义之邦,人性灭绝,文明崩溃。后面的‘礼’、‘智’、‘信’三个字更是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一句话,慈善、宽容是仁爱的根本体现,仁爱则是一种高度的社会文明。” 听了白主教这番话,畏三似懂非懂,他又问道:“白先生,照此说来,贵国不是也.99lib.有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不是也有孔子、孟子这样的大学问家。” “对,这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说——中西同源!”见赵国澍不住地点头,白斯德望接着说,“关于人类起源,大清国也好,西方国家也好,都流传着很多神话,奇怪的是,中西方这些神话故事的内容甚至时间,都惊人地雷同。例如,关于史前人类所经历的大洪水的洗劫,在枟圣经枠和枟尚书枠中就出现了相同的记载。据说,我们人类就是在这场洪水之后得以繁衍的。西方的人类始祖叫亚当、夏娃,贵国的呢,则分别叫伏羲、女娲。” “对对对!白先生言之有理。”赵国澍连连点头,发自内心地表示赞赏,他随口将枟淮南子·览冥篇枠的相关内容背诵了一遍:“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白斯德望:“谈到道德、学问,我们远的不说,仅以近代为例,法兰西的笛卡尔、?99lib.伽桑狄和贵国的王阳明,他们都是着名的思想家。虽然国籍不同,但他们对人类社会精神内核的各种表述,往往不谋而合、异口同声。所以我想,我们老少二人今天谈论的话题,用‘人心向善,中西同源’这八个字来形容,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想不到,白先生对孔、孟学说还很有研究啊!”赵国澍钦佩地说。 “过奖了!”主教一面自谦,一面又不无炫耀地说,“我什么书都看,枟论语枠枟孟子枠枟礼记枠也略有涉猎。”他指着茶几上的枟神州论枠,很有感慨地说,“我说的桥梁,也包括这本书在内啊……当初,如果我不知道——或者说不详细了解伏尔泰先生的枟神州论枠,今天,我就不可能万分荣幸地来到贵国,向这里的人民传播福音。在中国的这些年里,我不但饱览了美丽的自然风光,而且受惠于古老的华夏文明……虽然,在浩瀚的岁月中,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此生能来到这么一个国度,我非常荣幸、非常自豪!” “这么说,白先生的汉语,是到中国之后才学的?” 主教点点头,说:“我到中国至今已九年了。” “九年时间,白先生就积累下这么深的儒学造诣,在下实在佩服!”赵国澍由衷地说。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白先生为何如此慷慨地借钱支持他修城,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学养丰富的谦谦君子啊!赵国澍为自己与白斯德望的结识感到庆幸。 22、主教送了他一个地球仪 一老一少,仅这一面之交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主教欣赏赵国澍知书达礼、少年老成;对为人仗义的白先生,赵国澍则钦佩其性情高雅、学贯中西。他们都相见恨晚! 天放晴后,白斯德望在王老楞陪同下,如约到青岩堡游玩。豪爽的白先生,送给赵国澍很多礼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圆球。这圆球的下端,用造型优雅的铁架支撑着,整个球体不但光亮圆滑、五彩斑斓,而且中间有固定轴,可随意向左右两个方向拨弄转动。圆球上面,用大大小小的汉字和西洋字,纵横交错地写着一些国名、地名。如“高丽”、“暹罗”、“日本国”、“大清国”、“英吉利”、“法兰西”、“太平洋”、“大西洋”等等。 令赵国澍兴奋的是,他看见了“湖南”、“
?99lib.
云南”、“贵州”、“四川”等大清国所属行省的名字——不单单如此,大清国的所有省份,全都规规整整地写在上边。其内容极为详尽、丰富。例如,在“贵州”二字旁边,赵国澍依次发现了“贵阳”、“开州”、“遵义”、“安顺”、“平越”等州、厅、府、县的名字。 这是什么玩艺?赵国澍把那圆球小心地放在八仙桌上,弓腰背手反复端详着。白斯德望似乎马上就看出了赵国澍的疑惑,他指着圆球,笑嘻嘻地告诉他,这是地球仪。 “地球鱼?”赵国澍忙向白先生打听,“这‘地球鱼’,它有些哪样用途呢?” 四川有些地方的人说话,往往因“黄”、“房”不分而生出歧义。 例如“黄子”(房子)、“大轰”(大风)、“方糖”(荒唐)、“后匪”(后悔)等等。而贵阳方言则“鱼”、“仪”难辨,例如,他们把“玉器”说成“义气”,把“原来”说成“盐来”,“下雨”说成“下野”等等。 “是地球仪,不是‘地球鱼’。”白斯德望纠正道,“赵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这地球仪的作用可多了!关于这地球仪的作用,畏三老弟,你想听听吗?”赵国澍双手合十,恳切地给白先生打拱行礼: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白先生给畏三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白斯德望回着礼,谦逊地客套了一番。 随即他就给赵国澍解释起来:“我们居住的大地,其实是一个椭圆的球体。在西方,它被取名为‘地球’。关于这个概念,目前在西方已经形成共识。不过,鄙人不才,窃以为这种说法是贵国科学家最早提出的。至少应该是‘中西同源’。” 赵国澍、王老楞二人,都面带微笑,洗耳恭听。 白斯德望继续侃侃而谈:“中国古人的智慧,永远是无与伦比、盖世无双的!对‘地球’一词的概念,我们从贵国的文字渊源就可以看出,早在几千年前,你们的祖先,已经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做过类似的表述。例如‘苍穹’、‘穹隆’、‘寰宇’、‘寰球’等词语,都包含了这方面的意思。所谓的‘寰’字,不就是圆球和围绕圆球的意思吗?!而‘苍穹’、‘穹隆’,则指的是我们目光所及四周高耸、中间低落的样子。各位,你们觉得呢?”他见赵国澍连连点头,便满意地笑了,“鄙人今天赠送给足下的地球仪,就是严格按照地球的比例来制作的。” 赵国澍说:“哦,在下明白了,这是一幅立体的寰宇地图。倘设将其用于军事,那么,我‘石坊团’可就如虎添翼了呀!”白斯德望忙说:“对对对!我送赵先生此物,就是希望足下开阔视野,好为大清国皇帝分忧解难,你自己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国澍感叹道,“白先生,你真是我赵国澍的知音啊!”白斯德望忙说:“彼此,彼此!”说罢,他高兴得大笑起来。 “不过,白先生……”赵国澍突然又向白先生发问,“这地球仪上,为何不见我们‘青岩堡’的标识呢?” “哦?青岩堡?”白斯德望走近地球仪,仔细而吃力地寻找了一阵,故作惊讶地说,“果真没有咧!” “那……”赵国澍问白斯德望,“何故如此呢?” “何故如此?”白斯德望似笑非笑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为难地说,“这……在下恐怕就不好直说了!” “这有哪样!”赵国澍用手指了指宽敞的堂屋,又指指王老楞,哈哈一笑说,“白先生,今日,此地只有我们三个人,况且均乃好友至交,您老人家还顾虑个哪样呢?” “畏三老弟不是外人,白先生,您老但说无妨!”王老楞也学着文绉绉的样子,替赵国澍帮腔道。 “好吧。”白斯德望迟缓地把脑袋点了一下,神色严峻地说,“这地球仪,是西方人本世纪初才发明的。然而,在我之前的百余年间,大清国严令禁止西方人入境逗留,更不允许神职人员到内地自由传教!老弟,在这样的背景下,别说你们小小的青岩堡,就是贵阳、安顺这样的省城、府城,也难为外人所知啊!不信,赵先生请看——”白斯德望重新走到地球仪前,指指点点,“贵阳、遵义两府的实际距离,是三百余里。贵阳、安顺两府呢,相距则不到二百里。可是,在这个地球仪上,从贵阳府到安顺府,它所描绘的距离,却比省城到遵义府要远得多。” “白先生,在下明白了。”赵国澍有些失态地站起来,武断地截住了白先生的话,“我们贵阳,我们青岩堡,原来是藏在深山人未识啊!”说到这里,赵国澍面色铁青愤愤不平,“我就不服这口气!” 过了好一阵,赵国澍才幽幽地说:“我一定要奋发图强!总有一天,我赵畏三定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让‘贵州’二字震惊寰宇。叫英吉利人、法兰西人……叫你们所有的西洋文士,对‘青岩堡’这个地方刮目相看!” “好啊!年轻人有抱负。”白斯德望赞赏道,“赵先生气度不凡,老夫相信你定能成功!” 这天上午,赵国澍把白先生送出北门,刚在团务署坐定,万子相等几位绅耆就拄杖戳棍地找来了。万子相一进门,就“啪”地一声,把那张四千两的银票拍在赵国澍的案桌上。 “畏三,”万子相虽说八十高龄,但性子比年轻人还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这些人,老不中用,监事会的事,你另请高明!” 赵国澍一听就傻眼了。 青岩这地方很特别。说大,它人口不过区区几万、辖地也只有几十个寨子;说小,它却又毗邻贵阳,是进出省城的必经之路。哪家都少不了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在省城做官或经商,地界上有什么大事,省衙府衙当日便可得知。虽说赵国澍当上团务道后,此地的军、政大权皆集于一身,但是,若得不到地方中人的拥戴,什么事都别想做成。故而,平日里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和绅耆们商量。 向白主教借款一事,情况非常特殊。赵国澍把银票交给监事会后,尚未来得及解释,白主教就踏入了青岩这块地盘。当天吃晚饭的时候,青岩堡十多位德高望重的绅耆陆续走进了赵国澍家。他们是受畏三之邀,特地来作陪的。席间,绅耆们都唯唯诺诺,对白斯德望以礼相待。晚餐的气氛看似融洽。 赵国澍说:“白先生明天要去‘桐野书屋’,我提议在座的都一起去助兴——不知各位老先生是否赞同?” 也许是碍于情面,当时大家都答曰:“好!”哪知第二天,去“桐野书屋”的时候,除了乔品庵一个老先生作陪,其他绅耆都闭门躲开了。 现在,大家一进团务署大门,赵国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成竹在胸,毫无惊慌之色。首先,他叫团丁将杯子一一摆好,并拿出上好的茶叶,亲自给绅耆们斟上茶,接着又一一端到大家手中。 等把这一切做完,赵国澍才坐下来,将自己和白斯德望结识的经过,小心地说了一遍。可是,绅耆们却揪住他借款这件事不依不饶。 有的说:“借了银子,到时归还就是,你何必和这些洋人勾勾扯扯。” 有的质问赵国澍:“这个姓白的外国人,大老远来贵州当和尚,他到底有哪样图谋?” 无论赵国澍怎么解释,绅耆们都不听。甚至有人在白斯德望的服装上大做文章。 有的说:“明明是法兰西人,他偏要穿中国服装,说中国话,不土不洋、不中不西,一看就他妈鬼头刀把的!” 有的又说:“他那副模样穿中国服装,鬼鬼祟祟的,就像戏里的贼,这分明是在挖苦我们嘛。” 这些论调,把赵国澍弄得啼笑皆非。最先的时候,他还觉得没必要与这些抱残守缺的绅耆费口舌。因为他自己向白先生借银修城,完全出于公心,本是在为父老乡亲谋福祉——况且,他本人为重修古城而倾尽家资,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过,他马上又联想到了自己平时受到的种种掣肘。“来日方长,这些倚老卖老的绅耆,若一味地顺从、惯适他们,恐怕将来我什么事都得看着他们的脸色!那么——我这候补知县、青岩团务道的官阶不是形同虚设吗?不行!”一贯与人为善的赵国澍,打定主意要收拾一下这些鼠目寸光的老绅耆。 他清了清嗓子说:“列位长老说的都对,都对!”他刚这么改口,绅耆们的脸上马上就少了几分怒气,多了几分得意。赵国澍慢条斯理地说:“我赵氏后生,与这洋和尚非亲非故的,确实没必要为了他而冒犯在座的各位老……” “本来也是这样的!”一个叫董少先的肥胖老者,嗓门历来就大得惊人。赵国澍还未说完,董老者就哇啦哇啦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大清子民,上有皇帝,下有官家老爷,再丢人么,也不至于开口向洋妖求贷告借嘛。你赵畏三此举,国格何在?居心何在?” “对头对头。”另一个绅耆附和说,“与洋和尚勾扯,就是数典忘祖!” 越来越严厉的口气,俨然是官家在呵斥堂下的犯人……这二位绅耆,都是龙井寨刘立本即刘大户的亲戚。三年前赵国澍关押刘大户期间,他们曾去州、府衙门告过赵国澍。当时有咸丰皇帝办团的谕令撑腰,他们未得逞。现在,既然有了整治赵国澍的机会,这些人当然是不肯放过的。 “哦!我忘了……是这样的,这件事情,我向提督大人请示过了。提督大人不但允许我向洋人借钱,而且还说这叫‘借夷助剿’——大家如果有疑心,可直接去提督府衙门,核实一下我赵畏三的话是否属实。” 赵国澍居然还有这一着! 这是绅耆们谁也没料到的。他们不说话了,一个个埋头拎了拐杖,讪讪告退。最后一个走出团务署的,是万子相老先生。 赵理伦九九藏书在世时,同万子相非常要好。而万子相的孙子万荣,又是国澍的好友。所以,对赵国澍,万子相是非常爱护和支持的。也正是出于这种感情,又经不住董少先等人的怂恿,他才生气地向国澍发难。当听说此事是提督大人允准的,老先生那火气一下就消了。 经历这次小波折后,万子相对团务署的事更加热心了。 白斯德望与赵国澍的交往越来越频繁。 但是,这个高鼻凹眼的洋鬼子,也给古镇的人们带来了不快。 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仇视的目光跟随着他。 “看——这老厮儿又来哦!” “这家伙贼眉鼠眼的,一脸光骨头,就像他妈个鬼!” “是的,‘脸上无肉,定是怪物’嘛!” 人们的议论,开始只限于背地里,赵国澍或白斯德望无意间回过头,顶多只看见有人在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但是,随着主教来这里次数的增多,人们渐渐无所避讳了。他一在哪里露面,哪里就有人用下流话骂他,想躲都无法躲。 古镇还出现了这么一首童谣: 点兵点将,白斯德望,望东望西,洋和尚不是好东西! 主教挨骂时,从不生气,99lib.而是平静地扭过头,挺着长长的身躯,以一种俯视的角度,蛮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放肆的顽童和窃窃私语的人们,他那张瘦削的脸,始终在吟吟微笑,悲悯的目光溢满了慈祥,似乎他从来都那么超脱。 古城西、南的城墙终于在秋季里合龙了。工匠们已经在南门修起了最后一座敌楼。这天,赵国澍和白斯德望再次登上了北门的城垣。 此时的青岩古城已今非昔比。自东门起,宽大厚实的城墙跨阁上山,连大茨窝山悬崖至南门即定广门,又跨黄家坡经西门,再跨下寨山至南门,依地势建在山梁上,如一条巨龙般地随山势起伏蜿蜒,总长将近五里。 赵国澍和白主教沿战道拾阶而上,边走边聊,爬到最高处时,两人都累得直喘大气,坐在石梯上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主教双手扶着城垛,刚展开视野就惊叹了一声:“上帝,这儿多美呀!” 此处位于正西,是古堡的制高点。从这里往四周眺望,古镇方圆数十里的秀美风光尽收眼底。白主教记得,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出游期间,曾在青岩做过短暂停留,并在他的着作中有如下记载——“青岩屯属贵州前卫,而址则广顺州所辖……有溪自西北老龙脊发源,环城北,东流南转。是贵州省南鄙要害,今添设总兵驻扎其内……城中颇有瓦楼门阛阓焉。” 此时,在他们的左前方,一条逶迤的大路由北向南,穿城而过。 这就是徐霞客走过的那条古驿道。驿道两侧,农夫们正在忙着秋收。 玉米、罂粟、高粱、水稻的秸秆,都摆放在收获过的土地上,零零落落的,点缀着这秋天的原野。 城堡里则是另一番景致。那里,有巍峨的石牌坊、参天的古油杉,有星罗棋布的院落、瓦房,有古朴而又气势恢弘的寺庙,有布局得体的石板街,更有雍容典雅的楼阁……古镇的小巷,早在班麟贵修城堡之前就已成形,虽然历经数百年的历史变迁,但这些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仍原滋原味地保留着明代的建置风貌!它们无不浸透了这个古老国度的文明内含。 古镇中,每个角落里的砖石、瓦片,乃至这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粒尘埃,在白主教眼中都显得神秘而高贵。他完全被这美丽的风光折服了。 “赵,多美的秋天啊!”主教深情地叹息着、观赏着,眼里慢慢垂落下了两行老泪,“赵,你听我说。在法国中部,一个叫卢瓦尔的河谷边,也有这样一座城堡。十五岁那年,我去过那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建筑——连想都不敢想它,一想,我就会哭!赵,你大概体会不到我这种心情的……” “不——我能体会。白先生。”此时,望着即将竣工的古堡、敌楼,赵国澍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快慰之中。这种成就感,就像撩人心魄的陈年老酒一样厚实而缠绵,随时随地,它都令人回味无穷。 咸丰六年“重阳节”,青岩古堡的修复工程宣告结束。受赵国澍的盛情邀请,贵阳知府何冠英亲自出马,主持了隆重的竣工典礼。 剪彩仪式这一天,贵州巡抚蒋霨远、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炳纲、定番州知州福连等官员莅临祝贺。赵国澍邀请的来宾中,惟独未见提督孝顺和提标定广协副将特克慎。 原来,军门大人正和特克慎一起,率军在平越、瓮安、都匀一带堵击义军。 23、如此耽玩失职,何不去死 从公元1644年算起,到咸丰七年即1857年,清政府统治中国已达二百一十三年。道光、咸丰年间的清王朝,好比一个百病缠身,骨瘦如柴,命若游丝的老妪。 这个阶段,危及大清王朝的祸患不少,其中最要命的是内乱和英、法、美、俄诸列强对大清国的军事压制与经济掠夺。 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即咸丰元年,以太平天国起义为标志,大清国陷入内战的深渊不能自拔。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内战中,羸弱不堪的中国人,挥动着落后的冷兵器奔突往来、相互掠杀。 “威瑞固德!”英国人说,非常好啊!法兰西人也忙说:“好!” 所有西方列强,几乎众口一词,连声说好。于是,大英帝国和法兰西乘虚而入,向中国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其间,英、法两国通过实施一系列的军事干预,对中国经济实行了鲜廉寡耻的掠夺。中国政治的操纵权,在这过程中发生了微妙的更迭,实际上,它已经从皇帝那里转到了洋人手上。清廷大员谁敢和洋人作对,谁就要倒霉。 ——那么,不和洋人作对呢。也不行。 不和他们作对,人家也不会领你的情。清廷大员尤其是封疆大吏们处事稍稍欠妥,弄得洋人不舒服,他就不给你好果子吃。这方面,两广总督叶名琛就吃了大亏。 湖北汉阳人叶名琛,担任督、抚长达十年,在平息“内乱”方面富有经验,他曾在任内以成功镇压广东“红兵”起义、“天地会”起义而名噪一时,号称处理内乱的“不倒翁”;但是,叶名琛应付外患就显得笨拙,在英、法联军进攻广州时,年近花甲的叶名琛被俘,最后客死印度加尔各达。 关于大清国所面临的内伤、外伤,咸丰帝奕有他自己的见解。 如果说,英夷、法夷仅仅要大清国的土地和银子,那么,洪秀全等人看中的则是他奕的皇位。因此,彻彻底底地根治内伤,成了奕的当务之急。 柳天成义军起事于咸丰五年(1855年)五月。 咸丰六年除夕之夜,这支义军开始围攻都匀府城,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都匀乃贵州“南大门”,一旦失守,袭扰之虞定会波及省城。这年五月,为了剿灭柳天成义军,恒春亲抵贵阳,坐阵督战。困守都匀的官军,在苦苦撑持半年之后,城中竟至于“外援不至食已空,掘鼠罗雀势穷追”!士气越来越低落。咸丰六年八月初二日,义军终于攻破都匀府城。陶廷杰、鹿丕宗和都匀协中军都司陈玉恩等人,相继毙命于巷战之中。柳天成义军名声大震。 贵州巡抚蒋霨远、提督孝顺和云贵总督恒春接报后,都异常震惊。恒春和蒋霨远想不出别的高招,只能向朝廷飞报告急,请求支援。孰料,援兵没搬来,反而遭到了皇上的一顿臭骂。在他们各自收到的“上谕”中,奕训斥这二人“不识大体”、“可恶之至”,盛怒之下,奕还质问——其实是咒骂他们,“如此耽玩失职,何不去死?!” 也难怪,这咸丰六年,正是奕最艰难的时期,大清王朝内外交困危在旦夕,皇上他哪有余力顾及边远的贵州。蒋霨远经过一番周折,总算凑集了两万人马。这两万人马,他是采取拆东补西的办法,从全省各地征调过来的。蒋霨远把这两万人马的指挥权托付给孝顺,央求他竭尽全力为国分忧,荡平柳天成的“苗贼”。 两万人打一万人,这样的力量对比,官军占明显优势。 但是,提督大人还是不放心。 在蒋霨远那里,孝顺看过奕的“上谕”。“如此耽玩失职,何不去死?!”反反复复地琢磨皇上那句话,孝顺心里别扭得很,他认为这是冲他而来的,因为他孝顺是贵州的军事主官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每年那几千两“养廉金”,可不是白拿的。孝顺清楚:这一次剿匪倘无起色,自己不但会失去乌纱帽,甚至还得奉旨提着脑袋进京请罪! 他决定拼死一搏! 九月初十日,杀气腾腾的孝顺亲自出马,率领提标左、前、右三营的二千余人赶赴黔南,摩拳擦掌地找柳天成兴师问罪。与此同时,蒋霨远从各地调集的人马,正冒着连绵秋雨,匆匆行进在通往黔南的条条大路上。九月中旬和十月上旬,候补知府丁宝桢、石阡知府韩超,先后率“八百壮士”和“清江团”赶到都匀。紧接着,云南提标昭通镇总兵巴扬阿率领的五千滇勇,也随后赶到。至此,聚集在黔南的官军,总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 十月二十日,贵州、云南两省绿营、团练共三万余人,同时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出击围攻都匀府。柳天成那一万人怎抗得住孝顺的重拳猛击。义军屡遭重创,孝顺大人初战告捷。又经过五天五夜的浴血厮杀,十99lib?月二十五日,义军不得不弃守突围。孝顺、巴扬阿、丁宝桢一举夺回黔南重镇都匀府。但是,被迫撤出都匀的柳天成义军并未走远,而是游离于府属之麻哈(今麻江县)、独山、八寨(今丹寨县)等地,小股出击骚扰官军。 巴扬阿一进府城就嚷着要喝“正宗的都匀毛尖”。 素有“贵州南大门”之称的都匀,地处苗岭山脉南侧,属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是茶树生长的理想环境。 道光年间,圣上宣诏,都匀府的“毛尖茶”与遵义府的“茅台酒”一道,同时被列为贡品。从此以后,“毛尖茶”、“茅台酒”成为京城士宦之家招待贵客的上品。 孝顺原先在云南提标任职的时候,就与巴扬阿熟识,并且他们又都是旗人,这次因“剿匪”而见面于贵州,大家都感到亲热。在各自安顿好军务后,孝顺连续三天陪着巴扬阿在府城周围游览。都匀府的文峰塔、奎星阁、剑江风景区、墨冲溶洞、尧林溶洞99lib?等,令巴扬阿叹为观止。 谁知,巴扬阿尚未欣赏完这黔南重镇的旖旎风光,又接到了一个调令。原来,云南楚雄一带爆发彝族起义,咸丰帝奕降旨,要巴扬阿迅即回滇扑救。 在巴扬阿赶回云南的同时,起事于台拱的张秀眉义军突袭镇远府城,蒋霨远急令安义、镇远两镇的绿营及韩超、丁宝桢等团练北上扑救。孝顺大人只好亲自留守都匀府。其时,他手中的团练、兵勇,已经不足一万人。 咸丰七年正月,柳天成联合黄号军、教众军和水族义军潘新简等人的部队,联合攻打独山州和麻哈州。 这几支义军中,实力最强的,首推黄号军,其首领名叫何德胜。 身高体胖的何德胜胆识过人,武艺出众。其手中兵器,乃一柄长达五尺半、重达数十斤的五齿钢叉。那钢叉通体铮亮,每每被何德胜舞动起来便呼呼作响,越舞越快,百十人近身不得。 位于黔南驿道边的独山、麻哈,均乃都匀府城的主要粮道,其分处于府城南北,距离都不过在百里左右。咸丰七年正月下旬,独山、麻哈两地先后失陷。接着,各路义军三万人联合攻打都匀。 义军的这次行动,事先经过了充分酝酿和准备。正月下旬——即攻打独山、麻哈之前,何德胜就派了十余名黄号军士兵装扮成老百姓,混进了都匀府城,待摸清了粮仓的确切地点后,柳天成、何德胜才下令向都匀进发。一夜之间,数万义军挥师百里赶到都匀,这座府城顷刻即被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粮饷断绝的都匀府城,自此陷入混乱之中……柳天成、何德胜等人却并不急于发动总攻。 孝顺心里好不纳闷。二月初五日晚上,当都匀城内的所有粮仓燃起了冲天大火,孝顺心里这才有所明白!但为时已晚……他不得不佩服何德胜他们做得恶毒、绝妙! 二月二十六日,义军数万人向都匀城发起总攻。孝顺自知盼援无望,遂自杀于军中。临死之际,给皇上写了一封遗书,对自己的死作了这样解释:奴才明知一死不足以塞责,然处无可如何之时,有不得不死之势…… 次日,都匀府沦陷! 孝顺死后四个月,嘉庆进士、云贵总督恒春,羞于无力剿办滇、黔两省的义军,也在衙门中自缢身亡!奕接到云南巡抚舒兴阿的奏报,愤而下旨斥责:览奏殊骇异!封疆大吏当时事艰难之际,动辄以一死卸责。毋庸给予恤典……着四川总督吴振为云贵总督……毋庸来京请训。 古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对咸丰帝奕来说,无论内伤、外伤,都不那么好将息啊! 24、一张银票、一杆小秤,是他给百姓送上的见面礼 在阳老东门附近,有个天主教教徒名叫王炳,因其以制作皮蛋谋生,街坊邻里都叫他“王皮蛋”。 王炳幼年时,在秘密状态下领洗奉教,神父给他起的教名是“乐伦”。 几十年光阴似箭,王炳已经年过半百,但他依旧对天主教虔诚如初。咸丰六年(1856年)年底,经皮埃尔·白斯德望主教的批准,五十四岁的王炳作为北教堂的宣道员,随尼迈神父外出传教。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王炳和尼迈神父先后去了兴义、安顺两府的安南(今晴隆县)、普安及归化(今紫云县)、郎岱(今六枝特区)等地。各99lib.地少数民族闻道后,纷纷表示愿意奉教领洗。此行对他们来说收获颇丰。万不谙,咸丰七年冬天,发生在安顺府郎岱厅的一桩民事纠纷,导致王炳、卢廷美、林昭等三位天主教教徒,同时在郎岱厅毛口场死于非命。 这桩纠纷,后来被称做“郎岱教案”。而当时处理这一事件的郎岱厅同知戴鹿芝,也是一个地地道?99lib.道的外乡人。 戴鹿芝字商山,浙江兰溪人,生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五岁即发蒙上学。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戴鹿芝第一次进省参加乡试即考中举人。两年后,他又考中进士,遂授翰林院编修。道光二十六年,戴鹿芝以知县分发贵州试用,补思南府印江县知县。 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到印江当县官,在印江乃至整个思南府,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因此,道光二十六年冬天,当初授七品的江南书生戴鹿芝,风尘仆仆地行进在赴任途中时,他的名字就已传遍印江县县城。 不单如此,就连邻近的骛川(今务川县)、安化(今德江县),一些消息灵通的缙绅也在相互打听:那少年得志的县官,到底是他妈个啥模样? 新官上任,首先得拜见上司;而新官到任的早迟,还影响到前任的迁升。偌大个清王朝,在数十万大小官位上,官员们的起、降、走、留,彼此都受着利弊出入的制约,实乃牵丝挂网无一例外。 其时,恰好是胡林翼主政思南府。那些天,胡林翼心上心下左等右等,总也不见戴鹿芝露面。“依任职公函送达的时间来推算,戴鹿芝应该早就到任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呢?” 胡林翼百般费解! 戴鹿芝不到位,前任就走不了。朝廷和贵州巡抚衙门几次来函,催问戴鹿芝的下落,胡林翼均无言以对。他心里好不窝火!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戴鹿芝突然到访。胡林翼心里说:“好歹你还活着。否则,本官真是法子向朝廷交代!哼,既然你戴商山目无上司,我也要给你一点颜色!”所以,当戴鹿芝说了几遍“下官戴鹿芝跪拜知府大人”拜见胡林翼的时候,胡林翼都稳坐堂上,不予理睬。 出京城前,有人特地提醒戴鹿芝:那胡润芝乃两江总督、大学者陶澍的乘龙快婿,同时,胡润芝本人又是博古通今的才子,这种人往往倚才放犷,不好打交道。这下,戴鹿芝终于领教了胡林翼的“倚才放犷”。他心里说:“博古通今也好,倚才放犷也好,如胡润芝这般傲慢无礼,还委实少见!” 正在尴尬之中,胡林翼突然开口了:“道光甲辰科浙江进士戴商山!” “下官在。”戴鹿芝匆匆抬了一下头,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此行你到贵州来做什么?” 戴鹿芝急忙叩首:“回胡大人的话,戴商山乃新授思南府印江县七品知县。此行千里,是特地赶赴任所就职。” “那么,戴大人……”胡林翼又问,“你是多久领命任职,多久离开京城的呢?” “回胡大人的话,戴商山九月初七日领受任职公函,九月初九即离京赴任。途中虽风雪弥漫,却须夷不敢耽搁。十月初六日,下官便已赶到印江辖地。” “戴商山,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可你至今未到县衙接任哪!” 说到这里,胡林翼挖苦道,“我想请教你戴大人,这一个多月,足下在何处逍遥啊?” “回复知府大人——这一个多月,下官假扮阴阳先生,风餐露宿,在邑内走村入户,访察民情。” “啊?!”胡林翼暗自赞叹,“这个戴商山!”不过,他没有流露自己的内心活动,仍旧绷着面孔问戴鹿芝,“官员微服私访,古已有之不足为奇!本府只想问你,为何今日才来报到?” “胡大人,在下才学平平,既蒙圣上恩典误圈钦命,要戴商山做一方老百姓的父母官,戴商山不敢不从。综观古今,凡是不知民情,自顾想当然地闭门造车的官员,不但对百姓不利,而且会为害一方。” 胡林翼故意说:“我明白了。你想的是突出政绩,以备将来迁升!” “胡大人,”戴鹿芝急了,“下官微服私访,仅仅是想了解一下印江县的实情,更想看看自己在当地做官是否合适。倘若不合适,到任之日,便是我辞官之日!” “哈哈哈!商山言重了!”胡林翼笑着,下堂轻轻将戴鹿芝扶起,并在堂中赐座。 戴鹿芝:“胡大人,下官知罪,愿受处罚。” 胡林翼说:“不过,在处罚你之前,戴商山你是不是先和我聊聊——这一个多月的微服私访,你都有哪些体会呢?” 孰料,这正是戴鹿芝一直想说的问题! “民生艰难啊!胡大人!”戴鹿芝激动地说,“邑内百姓贫穷,满目萧疏,特别是印江县境内的地方治安,已经到了无法维系的地步。古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胡大人,再这么蔓延下去……恐怕……胡大人,我好担心!” “我也有同感。不过,当今像你我这样有责任心的读书人,已凤毛麟角,不多见矣!甚至,我们还会被视作异端,遭人排斥啊。”胡林翼一边感慨,一边安慰戴鹿芝道,“商山,你不要着急。大清国眼下就需要你我这样的仁人志士。到任之后,本官希望你勤勉为公,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多谢府台大人!”戴鹿芝说,“商山祖祖辈辈都以经商为主业,家中财源茂盛,吃穿不愁,倘是为了享乐,我真不愿在此做官;但是,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在下对如何做官有了自己的理解,因此才决定留下。或许,通过不懈的努力,印江百姓能从中得些福祉。” 胡林翼问:“自己的理解?你有什么高见?” 戴鹿芝:“可以不回答吗,府台大人?前面你已说过——要做个好官、清官很难,在下才识平庸,三言两语更是说不清楚,讲不透彻;不过,我知道如何做……府台大人,就让我做了再说吧。我保证做个好官!”辞别胡林翼,他径直去了印江。 大清朝,县衙中一般要在显眼处挂些匾额,上面不外乎“执法如山”、“公平如水”、“明镜高悬”之类的内容。履任第一天,戴鹿芝首先撤下了这些匾额,随即拿出一杆小秤,叫衙役挂在公堂上。 这秤虽小,却系纯.99lib.铜打造,看着明晃晃的煞是诧眼! 众人猜测戴鹿芝的意思,估计有三层:其一,我戴鹿芝头上挂着一杆小秤,时时清楚自己的斤两;其二,大堂之上,我戴鹿芝凡事分斤拨两,持平处置,众人倘若不信,可时时监督;其三则是,凡本县大堂属员、衙役,汝等绝不可欺上瞒下胆大妄为,辱没我的官声,若有违逆,我戴商山绝不手软! 听了众人的种种议论,戴鹿芝摇头不止。 众人诧异,遂忐忐问之。戴鹿芝说:“除了上面几层意思,我还有第四种说法——你们先看看,那小秤上可有秤钩?” 众人答曰:“没得。” “对了。”戴鹿芝说,“我这小秤,虽说它没拴秤钩,却挂连着我们的五脏六腑,挂连着商山做人的良知。头上高悬着这杆小秤,随时随地我心里都亮敞、踏实。” 办公所需的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搁置妥当,戴鹿芝走进了钱粮师爷段纪传的公案房,把一张快要揉皱的银票交给了他。 这银票,是戴鹿芝千里迢迢,从自己家中带来的:面额一万五千两。 关于款子的用途,戴鹿芝细细给段纪传做了安排:首先,要修一修县城里的几所书院。其次,就是填补教师修金的亏欠。 “无论拖延了多久,凡是县学书院所欠的修金,一律在此款中列支补发。”他是这么向段纪传交代的。 道光年间,印江县的财政收入以白银计算,每年不过一二十万两,拨到教育方面的经费少得可怜。县学书院拖欠教师的修金历年叠加,累计达四千多两;校舍、学堂、藏书楼,早就破陋不堪。这下,突然有了戴鹿芝捐献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县城里的几所书院很快修复一新;流失到社会上的教书先生,则三十、五十地领到了拖欠已久的束修;原本已经停课的书院,随即就宣布复课。邑内百姓为此喜不自禁,奔走相告。一些挂鞭多年、赋闲在家的老夫子,从中受到鼓舞,他们手拄拐杖,扑爬跟斗地回到原先的学堂义务执教,为地方出力。 “印江出了一件稀奇事!新来的县太爷带着小秤、巨款赴任,为百姓捐资办学……” 戴鹿芝的举止,在思南府属立刻引起了轰动。连见多识广的知府大人胡林翼,都不禁暗暗称奇。此后,戴鹿芝在邑内大兴文教,奖励农耕,99lib?发展地方经济。他根据江浙一带的经验,引导农民种植烤烟、油菜等经济作物;并出资办起了十多家作坊,对印江出产的茶叶进行深加工,使其附加值不致外流。 随着这些措施的落实,印江县的地方经济次年就有了好转。百姓安居乐业,感到生活有了奔头。戴鹿芝本人则得到了老百姓的赞赏,他和胡林翼被誉为“百年不遇的好官”。 然而,戴鹿芝同时也遭到了府属其他县官的嫉妒。 尤其是衙门大堂的那杆小秤,总给他们一种错觉,认为戴鹿芝是在嘲讽他们!于是,三天两头都有人向朝廷、省城及知府衙门投送材料,告戴鹿芝的黑状。 胡林翼与戴鹿芝相处不到两年,就离开了思南,调任安顺知府。 胡林翼走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加有恃无恐地整治戴鹿芝。因此,在印江知县这一职位任上,他蹉磨了整整十年。令他欣慰的是,他得到了百姓的爱戴。安顺府城中,一位名叫侯寅阁的举人,放弃了富绅人家的舒适生活,到印江投奔他,不要一文修金,无偿为印江县衙担任刑名师爷。 咸丰六年(1856年),红号军在湘、黔、川三省官军的层层围剿下,全军覆灭。这年秋天,蒋霨远专程前往铜仁、思南两府的江口、安化、松桃、沿河等地巡视。途中,蒋霨远曾经在印江下榻,他见此地民风淳厚秩序井然,甚为诧异。 在接见戴鹿芝的时候,蒋霨远问:“戴商山,你可记得胡润芝?” 戴鹿芝答:“记得。” 蒋霨远:“你怎么评价胡润芝这个人?” 戴鹿芝深深一揖,旋答曰:“胡大人虚怀若谷,德才兼备,实乃我戴商山为官做人之典范,也是我大清朝百年不遇的中流砥柱、名宦好官!” “嗯!”蒋霨远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又故意说,“胡润芝临去湖北前,曾苦口婆心向我推荐,说你是可堪重用的栋梁之材。不久以前他还修书于我,专门打听你的近况。今日,本抚院特将此话转述于你,不知足下对此有何感想?” 戴鹿芝说:“读书人寒窗十载,倘仅会识文断字,这就好比是陶瓷刀矛,初看寒光凛凛,实则是中看不中用。朝廷派下官来此主政,商山理应公正严明,为国分忧。至于胡大人高言戴商山有‘栋梁之材’,显系虚言过奖。蒋大人不必当真。” “不——今日得见,本抚院已经深信不疑了。”蒋霨远兴奋地打断了戴鹿芝的话,“我看,这就叫‘人以群分’!胡润芝的眼光果真不凡。” 停顿了一下,蒋霨远直截了当地说:“戴鹿芝,印江这小县城,已经不适合你了。安顺府郎岱厅那个地方,历来就教匪穿梭,治安混乱,郎岱厅同知周夔,却一直对之束手无策。本抚院希望你能去那样的地方一展身手。”一年之后,周夔升任安顺知府,戴鹿芝则升任郎岱厅同知。这是后话。 侯寅阁劝戴鹿芝按照官场规矩,给胡林翼写信,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以求得进一步的荐举、提携。戴鹿芝却说:“荒唐,我戴商山光明磊落,为国尽忠,怎能给胡润芝奉以‘感谢’二字!倘设在官场往来中假以虚词结党营私,终究会误国殃民。不写!” 侯寅阁对戴鹿芝多了几分敬重。 25、戴鹿芝挖苦说:“这年辰,学什么的都有,现在居然有人学猪叫!” 毛口是个人烟稠密而民风纯朴的地方,老百姓的思想单纯,易于劝化。当地人林昭、卢廷美,都是很久以前就领洗的老教徒。有他们的鼎力相助,尼迈和王炳的传教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 女教徒林昭三十九岁,祖籍安南,教名“嘉德”。她的父母皆天主教教徒。嘉庆年间,省城贵阳及安顺、遵义、都匀等各座府城的天主教教徒,遭到贵州巡抚景致敏的追捕。都匀教徒张大鹏到安南避难,结识了林昭的父母,夫妻俩从此奉教。 林昭从小受父母熏陶,奉教之心格外坚定,人到中年都仍未结婚,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 卢廷美,男,四十六岁,祖籍毛口,教名“叶呐尔”。卢廷美兄弟四人,他是长兄。卢氏家资富足,昆仲四人自幼读书,都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但是,卢氏昆仲的为人处世却大相径庭。卢廷美向来为人豪爽,视钱财若粪土,无论家族中何人有了困难,他都肯抛撒钱财,及时给予资助。因此,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深得族人们的称道和敬仰。 卢廷美的弟弟,个个都处世吝啬,贪财如命。他们经常偷偷往长年、女佣的饭甄里掺沙子,或编造理由克扣下人的工钱。此类行径,卢廷美和他的父亲都很是鄙薄,但有察觉,他就要出面或厉色训斥,或好言规劝。兄弟间为此形成了诸多隔阂! 咸丰二年(1852年),卢廷美四十岁。这一年,他结识了几位信奉天主教的朋友。这些朋友个个知书识礼,品行端庄,并且与卢廷美相交甚笃。在他们的劝导下,卢廷美于次年奉教受洗。 卢廷美奉教后,思想观念发生了根本改变,他不再以庸俗的乡绅自居,也不再热衷于族人祭奠祖宗、祭扫祖坟的集体活动。他深居简出,整日在家诵读“剩经”(圣经),偶尔和人交谈,也是“上帝”、“天主”不离口,那些“以色列”或“药蛋”(约旦)之类的新名词,常常把听者弄得一头雾水。 每逢春节、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卢廷美总是不分场合、苦口婆心地劝戒族人,叫他们不要烧钱化纸。还说要过就过“生蛋节”(圣诞节)、“复活节”……云云!家族中集资维修祠堂,卢廷美更是分文不出。不但如此,连卢廷美家中早先供奉的孔、孟牌位和祖宗牌位,也被其拆下焚烧!那些牌位被卢廷美烧毁后,他在神龛上供奉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着一个衣冠不整、袒胸露腹,神情怪异的男子。据卢廷美介绍说,此人的名字,就叫“野书”(耶稣)……渐渐地,卢廷美引起了族人们的非议和反感。 他把自己从族人中不知不觉地孤立了出来。大家都爱撇着嘴,鄙夷地说:“看,那个人中邪喽!”又说:“好端端一个善人,偏要去伺候那‘野书’,这下子,连心性都变‘野’了!”并断言:那个人,不出三年就要“撞鬼”! 背地里,族人们极尽谩骂、诽谤之能事,众口一词地说卢廷美的坏话,众口一词地骂他是卢氏家族的“不肖子孙”。族人们每每谈论卢廷美,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而用“那个人”来借代“卢廷美”三个字。 然而,对族人们的各种非议和谩骂,卢廷美却无动于衷,嗤之以鼻! 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他揣上一些银两,同法籍神父马赖一起,在西林地区传教。初来乍到而又心性乖张的马神父,既不熟悉大清国国情,又骄横傲慢,多次与当地老百姓发生纠纷,从而激起公愤。 咸丰六年元月,马赖被西林知县张鸣凤斩首。 马赖死后,卢廷美回到了毛口场老家。他对天主教的信仰坚定如常,多次致信白斯德望,请求派神父到毛口场,为那里的教徒释疑解惑。 尼迈一到毛口场,当地许多人就在林昭、卢廷美的带动下慕名而来,听这位正宗的法兰西神父宣讲圣教。随后,有一百多人在准教徒名单上按了手印,等待受洗。 尼迈和王炳回到贵阳,白斯德望向他们详细打听了毛口场的情况。白主教听了尼迈的汇报后,马上断言毛口是传教的风水宝地,想在那里修建一座小型的经堂,但考虑到由主教府直接插手此事易贻人口实……白斯德望感到有些棘手。 白主教向王炳讲了自己的顾虑后,以征询的口吻问王炳:“乐伦,你说怎么办?”王炳用手在心口上画着十字,一脸肃穆地说: “白主教,你若是信得过我老者,就交给我去办理好了!”白斯德望郑重地说:“太好了!乐伦,我正是这么想的。那儿只有你去最合适。” 咸丰七年十一月初三日,王炳带着白斯德望给的银钱,再次前往郎岱厅,着手筹措起造毛口经堂的事宜。其时,黔中大地普降瑞雪,到处银妆素裹。王炳在鞋子外面套上防滑的草绳,啃着干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省城去郎岱的山路上。 整整跋涉了半个多月,王炳终于赶到了毛口。 经堂建在何处呢?卢廷美和王炳虽说备好了购买石料、木材的钱款,却在这个问题上费了踌躇。起先,王炳和卢廷美打算把它建在寨子后面的小山脚,随后又被卢廷美否决了,担心经堂离家远了不好照看。 “那咋整?”人生地不熟的王炳,心里着实发愁。卢廷美劝慰他说:“乐伦,你不要焦!容我好好斟酌一下。” 第二天,卢廷美找到王炳,喜滋滋地说:“乐伦,有办法了!” 王炳问:“哪样办法?” 卢廷美说:“祠堂后面,不是有块空地?那是我家祖上的屋基,几十年间都闲置着,现在,我们把经堂修在那里,正合适!”众教友一听,都欢呼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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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说那确实是个理想的场所。惟有王炳顾虑重重。 王炳提醒卢廷美:“既然是你家的祖业,你是否征求过令尊的意见?” 卢廷美说:“家父什么都依从我,只是叫我安顿好三个弟弟的嘴巴。” 王炳说:“我看哪,你那几个弟弟、弟媳,没得哪个是省油的灯。现在你想独自使用那屋基,怕是行不通哟!”其他教友附和道: “对的,叶呐尔,那块屋基是你们的共同财产。你一个人,怕是做不了这个主!” “这个嘛……”卢廷美笑笑说,“请各位教友放心,我已经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了。” “哦?”王炳和众教友都又惊又喜,“那……你们是怎个交涉的呢?以后千万莫扯皮哟!” 卢廷美笑曰:“这还不简单么?我补点钱出去,看他们有哪样话说!”只这么一句,众教友的思路就豁然开朗:“是的是的!你那几个弟弟,眼中只有银子。所谓扯皮么,也不外乎就为了几文小钱!” 见卢廷美这样热心,王炳采纳了他的建议。 咸丰七年十二月初二日,卢廷美当着双亲和其他教友的面,向三个弟弟每家支付了二十两银子。弟弟、弟媳们,个个都喜笑颜开。 为稳妥起见,王炳提议卢氏昆仲就此立个字据。弟弟、弟媳和卢廷美都点头应允。立即分头磨墨、铺纸、找笔…… 准备停当后,大家一致请王炳担任中间人,帮忙打保代书。王炳捏住笔管,“刷刷”几下就写好了字据,他放稳毛笔,给大家念了一遍。随后,从卢廷美开头,弟弟、弟媳们都笑眯眯地按了手印。 谁也没有想到,动工的第五天,王炳他们就大祸临头! 毛口卢氏是个大家族。不过,既然家族大,那么,经济状况的参差不齐就在情理之中。恰好卢廷美家境宽裕,而他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性格使众人受惠。碍于这点面子,人们尽管在背地里耻笑他,当面却不好流露什么,心里都在这么盘算:“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求于他呢。” 然而,现在,卢廷美居然把经堂建在卢家祠堂后面,这不是要断了卢氏地脉,叫毛口场卢氏家族断子绝孙吗!族人们气坏了,对卢廷美无不恨之入骨。 “看不出,那个人的良心恁丑!还‘善人’咧!” “哪样鬼的‘善人’,分明是个恶人、匪人!” “如此说来,那个人连卢氏家族的‘不肖子孙’都算不上,他是卢府的罪人、仇人!” 这口恶气,族人们谁也咽不下!咸丰七年十二月十二日,.99lib.毛口场卢氏家族倾巢出动,人们举着锄头、钉耙和铁锤,成群结队涌到祠堂后面,咬牙切齿地叫骂着,捣毁了经堂刚开工的地基。接着,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郎岱厅同知署衙,向新上任的厅官戴鹿芝告状:有人无视国法,传习邪教! 那天下午,厅官戴鹿芝的衙门外面人头攒动,众怒汹汹。卢廷美的弟弟、弟媳,也一个不少地混迹其间,族人七嘴八舌地忙着陈述的时候,他们以知情人的身份适时插嘴,添油加醋地“揭露”一些人所不知的内情,聊作补充。 “在我负责的辖区,居然有人大肆传习天主教!”戴鹿芝诧异不已。尤为令他生气的是,这些人还乱建经堂,破坏风水,在毛口场引起了严重的骚乱!这还了得么!戴鹿芝决心铁拳出手严惩肇事者,以期彻底查禁天主教,稳定地方治安。 说干就干!这戴鹿芝是个嫉恶如仇、雷厉风行的急性子官员。 十三日下午,他派出二十名兵丁,由衙门都头率领,向毛口进发。 黄昏时分,兵丁到达目的地后,将王炳和卢廷美捕获。都头派兵丁骑上快马,急急向戴鹿芝表功。 得到禀报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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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芝向师爷侯寅阁和衙门班头吩咐说:“走,马上去毛口场。卢氏家族纠纷一案,本官要在毛口就地办理。”说着,叫夫人姚氏替他找来一对棉胎护耳,依次扣套在耳朵上面。 戴鹿芝匆匆上路了…… 北风呼啸,班头并十名差役护卫着戴鹿芝、侯寅阁,于天黑前赶到了毛口场。差役在一家店铺里摆下公案,随即鸣锣打枪,告知四里公众:“本乡毛口场邪教一案,厅官老爷就地开审。无论男女老幼,均可前往旁听……” 案桌摆设停当,班头带十名差役手扶“杀威棒”,分两列肃立在案桌侧前方。侯寅阁拿出纸、笔等文房四宝,侧坐候录。戴鹿芝坐定后,目不斜视地取下护耳置于案桌边上,然后给班头使了个眼色。 班头会意,并把手中的“杀威棒”稳稳拄牢,接着他猛地放开嗓子,横眉眼大吼了一声:“嗨——!” 这一声长长的、中气十足的“嗨”,足可敲钢断铁!众人都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惟见案桌后面的戴鹿芝宽眉展眼,置若罔闻。班头吼完那一声,接着就命令王炳和卢廷美:“给老爷下跪。”王炳高声说:“厅官老爷,小人不能下跪。” “不能下鬼(跪)?”戴鹿芝一开口,众人就晓得他是外地人。戴鹿芝饶有兴致地追问王炳:“泥(你)为何不能下鬼(跪)呀?”王炳说:“小人近日正患腿疾。”戴鹿芝稍作思忖后,对王炳和蔼地说: “好吧,泥(你)站着听审。”他见卢廷美站着不动,遂调脸问卢,“泥,泥为何不给本官下鬼?”卢廷美说:“小人也有腿疾。” 戴鹿芝恍然大悟般地点着头说:“哦——!泥也有腿疾?哼!” 他一声冷笑,转眼就变了脸,“泥们这帮混蛋,念歪经,传邪教,装神弄鬼!现在,泥们连生的病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不是糊弄小孩吗!?” 刚说到这里,店铺外面就有人大声咋呼:“厅官老爷,卢廷美身强体壮,他在骗你!”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戴鹿芝不高兴地反问:“何人喧哗?真是没教养!”堂上有人答曰:“那是卢廷美的弟媳。”戴鹿芝命令班头:“叫她进来说话。”班头尚未传话,就见一个女人走进了店铺。这女人,但见其足登棉鞋,身着提花缎子的大襟、宽边短袄,十足有钱人的装束。众人一看,那果真是卢廷美的兄弟媳妇。此时,那女人低着头,两眼紧盯地面,举手投足似乎还算文雅。 众人心里嘀咕:“这婆娘多事!”有的说:“这公堂也是她来的地方么?”有的却说:“也好,当堂给我们做个证人。” 那女人倒也知趣,不等班头招呼,她就在案桌前面规规矩矩跪了下来。 见那女人肩背上附着些星星点点的亮物,戴鹿芝便扬起头来,大声问众人:“怎么,又下雪啦?” “哎呀……下喽,下喽!”不待众人搭话,卢廷美的兄弟媳妇就抢着说,“厅官老爷,雪还大得很!” “本官没有问泥!”戴鹿芝使劲翻了翻眼皮,厌恶地说。 那女人连忙点头。 戴鹿芝操着浓重的乡音,指着那女人说:“泥,有话赶快说,不要耽误公屎(事)。” 那女人跪在地上,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堂上一片寂静。在这期间,戴鹿芝把脸扭到一边,始终不拿正眼看那女人。直到那女人尴尬到极点,戴鹿芝才开始发话:“泥这悍妇,居然未经许可,就敢在公堂外面擅自喧哗。好没教养!” 那女人赶紧说:“求厅官老爷开恩!”戴鹿芝装做没听见,他大声吩咐堂上的班头:“给她五锭银子,然后赶她出去!”他这个安排,简直把众人弄得莫名其妙——你堂堂的厅官老爷,既然说那婆娘是悍妇,又训斥她“好没教养”,怎个还要赏她五锭银子呢?既是赏赐了银子,为何又要赶她出去? 众人纳闷间,班头已放了手中的“杀威棒”,一脸阴沉地走到那婆娘跟前。“站好!”班头放开嗓门,大吼了一声。那婆娘这才知道大势不好!遂惊恐万状,面色青紫,全身也不由自主地直打哆嗦。 说时迟,那时快,班头挥起蛮实的右拳,像年关舂捣糍粑一样,朝那婆娘“噗、噗”地打了出去!众人张开嘴巴,异口同声地惊叫道: “哦……哟!” 这时,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了:由于乡音的差别,刚才理解有误。 厅官老爷说的,其实不是“五锭银子”,而是“五锭子”(拳头)!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班头一丝不苟地履行公务。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刚好“五锭子”。那婆娘哪经得住壮汉的这番殴打。第一拳刚挨身,她就已吓得鬼哭狼嚎,上蹿下跳。五拳打完,班头扯住那婆娘的头发,随意在手上绾个来回,做出了牵牛的架势,紧接着,班头口里说声“走”,稍一展劲就把那婆娘拽出了公堂。 “好了!”戴鹿芝回过头来,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对卢廷美说,“本官不和你计较。你也站着听审吧!” 公审正式拉开帷幕。 戴鹿芝问:“听说,你们在学一种什么教?” 卢、王二人答曰:“厅官老爷,我们学的天主教。” 戴鹿芝故作惊讶:“啊,学猪叫?学天猪叫?” 从外表揣摩,他的语气、表情都一本正经。 戴鹿芝环视公堂内外,捉弄王、卢二人:“本官以前只知天兵、天将,天理、天条,未曾听说还有什么天猪。哎呀,这年辰,什99lib?么都有人学!现在,竟有人要去学猪叫。哼!” 众人中间,有人禁不住“格格”偷笑,见班头扭身瞪眼,窃笑者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戴鹿芝却装做没有看见,他接着前面的话说:“我看哪,这分明就是吃饱了撑的!” 众人哄堂大笑。大家一笑,把堂上的班头、差役也逗笑了。戴鹿芝没笑,他闭上嘴巴,看似漫不经心地环顾左右,却仍旧是一脸肃穆。等众人安静下来,他对王炳说:“今日,你就当着本官的面,学两声猪叫给大家听听!” 众人再一次哄堂大笑。 王炳:“厅官老爷,是天主,不是‘天猪’。天主教是西洋的一种宗教,它在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等国极为盛行。” 戴鹿芝问:“你这么一说,本官更糊涂了。怎么你又扯到西洋人头上了呢?” 王炳一时语塞。 戴鹿芝模仿着王炳的语气,把“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重复了一遍之后,问王炳:“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算什么东西?!” 见王炳没有说话,戴鹿芝环视左右,大声问众人:“他的话,不知诸位是否听得懂,反正哪,本官是越听越糊涂。” 王炳:“厅官老爷,所谓‘天主教’,它是我国古人所称的‘上天之载’,是无声、无臭、无形、无畏的人间主宰。” 旁边的卢廷美补充道:“厅官老爷,孔子也是信教者……” “放屁!”戴鹿芝“啪”地一拍案桌,训斥卢廷美道,“你先给我住嘴!” 戴鹿芝又问王炳:“天主是谁?你讲明白点!” 答:“天主是创造天地万物的大主宰,也即儒家所称的上帝。” “你弄错了!”公案后面的戴鹿芝猛地站起来,高声说,“世界上只有士、农、商三教,你岂不晓得人养的是人,牲畜养的是牲口,万物本性不就自然如此么!为何你偏要说是天主造的。这些东西,是谁教给你的?你的师傅是何人?” 答:“我没有师傅。自己看书知道的。奉教出于自愿,并没有师傅。” 戴鹿芝问卢廷美:“你就是卢廷美吗?” 卢廷美答:“厅官老爷,小人正是卢廷美。” 戴鹿芝:“本官刚一到任,就听好多人提起过你。据?99lib.说,你卢廷美以前对地方上的公益事颇为热心,地方中人称你‘卢善人’。是吗?” 卢廷美:“厅官老爷,扶弱济困原本是做人应有之美德。不值一提。” 戴鹿芝:“啊?当今贼匪横行,玷污世风。此等善举怎么不值一提呢?” 卢廷美:“小人是儒生。古人云,富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小人祖上积德,略有家产。在自己温饱之余,小人用手中闲钱接济鳏、寡、孤、独,实乃理所应当!” 戴鹿芝:“那么,现在地方中的公益事务,你何故不再理落了呢?” 卢廷美:“厅官老爷,不知你老人家,可否容我饶舌辩解几句?” 戴鹿芝:“嗯,你讲嘛!我洗耳恭听。” 卢廷美:“小人自幼就怜老惜弱,至今仍时常抛撒钱财,帮助贫困者度过饥荒。怎个叫没有理落呢?厅官老爷倘若不相信,可当堂问族中老幼。” 戴鹿芝扬起头来,高声问众人:“卢廷美刚才的话,大家听清没有?” 众人稀稀落落回答:“听清了。” 戴鹿芝进一步问大家:“他讲的是不是真话?”公堂内外,众人皆默然不语。 “他讲的是不是真话?”戴鹿芝耐着性子,重新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 戴鹿芝不慌不忙地腾出右手,低头在官袍里抠摸探索,他一边摸,一边斜着眼角,冷冷观察卢廷美的表情。其间,卢廷美始终昂首挺胸,红润的面颊上毫无惊惶之色。 戴鹿芝摸索了一阵,终于掏出了一方折叠得规规整整的手绢。 他把手绢放在案桌上,侧身“嗤嗤嗤”地擤起了鼻涕,擤完,他摊开手绢,小心翼翼地揩拭口、鼻、额头,过了好一阵,他才揩拭完毕。戴鹿芝用右手的食指按住一只鼻孔,使劲擤了一下,接着,他用左手的食指按住另一只鼻孔,也擤了一下——两边鼻孔都很通! 对那鼻孔,戴鹿芝似乎觉得满意了,这才把手绢塞回了官袍深处。 戴鹿芝回过头来,用一双充满嘲讽的目光,重新审视卢廷美。 “看来,你在撒谎这个领域,颇有天赋啊!”戴鹿芝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卢廷美没有吭声。 戴鹿芝又问:“你在家中排行老几?你的父母还在世吗?” 卢答曰:“小人是家中长子,小人的双亲还在世,都已八十多岁了。我家兄弟四人,十多年前就已分家,轮流供养双亲。” 问:“兄弟四人,况且你又是长子,你父母年事已高,还让他们像乞丐一样挨家讨饭,你卢廷美忘掉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早该受罚!再说,天主教不是皇上钦定的,是外国教,你何故要信奉那外国教?赶快背弃邪教,脱离苦海。否则,后悔莫及。” 卢廷美答曰:“大人,受罚可以!你怎么罚我都行。但若是要我背教,万万不可!” 戴鹿芝又问:“你为何不奉儒教呢?世界上教门多得很嘛!有牛教、马教、人教,你是人还是牛马?是人,你就该奉人教。为何受骗到如此地步。自己迷惑不算,还要出钱出力替它传播。不过,如果你肯悔悟,像从前一样替地方出力,本官可以饶恕你,你愿意吗?” 卢廷美说:“不悔,一千一万个不悔。” 戴鹿芝长长叹了口气,对众人说:“可惜这个卢廷美,很有学问,却去信了邪教!还不愿服从劝解,看样子,他没有希望了!” 他转脸问王炳:“你呢,愿不愿意听从本官的劝解,立即背弃邪教?” 王炳答曰:“劳累大人,多谢大人美意!” 戴鹿芝:“我问的是,你肯不肯立即背弃邪教?否则,你们只能白白送死!” 王炳一脸笑意答曰:“多谢戴大人!既然大人把话说到这一步,我当然甘愿为耶稣去死!” 戴鹿芝抬起头来,朗声款款地询问卢氏族人:“你们来说说,这两个不明事理的畜生,究竟该杀不该杀?”公堂内外,卢氏族人异口同声答曰:“该杀!”“该杀!” 他们每个人都重复了两三遍。这些人当中,既有卢廷美的弟弟、弟媳和昔日的同窗好友,也有他平时资助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26、三个脑袋,整齐地排成一列 当夜,兵丁们又将女教徒林昭抓获。戴鹿芝问林昭是否愿意背教。林昭的回答与王炳、卢廷美如出一辙。戴鹿芝耐住性子温和地说:“我们地方官,大多是读书人,并且也是从百姓中选拔出来的。我这番心肠,与你爹娘无别。希望你珍惜。”林昭一言不发,把脸扭到了一边。 戴鹿芝耐心问道:“这位大姐,我的话,你是否听清?”林昭答曰:“厅官老爷,我们的年纪,大概不相上下。可是,你一会儿自称我的爹娘,一会儿又喊我大姐。我真弄不明白,你究竟该算哪一个辈分,究竟是什么东西?”戴鹿芝说:“我也不明白,在那邪教中,你都学到了些什么。你看你哪像所谓的‘习教’之人,哪像个贤淑的良家妇女?” 林昭:“厅官老爷,我从不偷人养汉,胡作非为;也丝毫没有为难过你们官府,老爷,咋这也会得个‘不贤淑’的罪名呢?” 戴鹿芝:“你出言不逊态度蛮横话中带刺!而且,而且你还传习邪教,蛊惑人心!” “哪样是邪教?哪样叫蛊惑人心?”林昭针锋相对道,“厅官老爷,天主教是至高无上的人间真理。它以劝善为本,到底有哪样过错?你——你好好地积点口德!不要凭着想当然,随意去亵渎圣教!” “行,行啊!”戴鹿芝态度极为平静。 但是,他那简洁的回答意味深长。戴鹿芝回过头来,笑着对堂上众人说:“各位父老乡亲,此案本官决定暂时停审。现在你们来,大家一起把这女子劝化劝化。同时呢,请父老乡亲提醒她,本官向来知书识理,慈悲为怀,偶尔下令杀人,也往往迫于无奈。拜托啦!” 戴鹿芝说罢,重新戴上护耳,矜持地背着双手出了店铺。前呼后拥的差役们,急忙举着灯笼跟了出来。 萧瑟的冬夜里雪花飘飘。 在毛口场那狭窄的独筒子街上,戴鹿芝百无聊赖地溜达着。 毛口场的大部分农舍,本来就破败,在飞飞扬扬的大雪中,那些草屋、土墙越发显得低矮。戴鹿芝背着手,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 如此折转往复,时间便一点点地过去了!然而,戴鹿芝究竟折转、往复了好多个来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有那飞扬的大雪,从未停止过扑腾。 晶莹藏书网剔透的雪花,星星点点地扑腾着,跌落在戴鹿芝的脸上和肩背上,有的甚至跌落在他脖颈里,那些雪花一遇热,很快就融化成若有若无的冰水,湿沁沁地渗透在衣服里。然而,他没有躲闪,任那湿沁沁的凉意,在脊背里蔓延着,他希望那冰凉的感觉,能帮助自己清醒起来! 戴鹿芝身后,班头和众差役一个劲地打着哈欠。戴鹿芝见此情形,知道他们瞌睡来了。便笑笑说:“你们,暂时去找个地方歇息。天亮还有事呢!” 班头小心问他:“戴大人,你呢?你不歇息吗?”戴鹿芝说:“去吧,去吧!我想独自观赏一下雪景。”班头见厅官老爷如此坚决,这才和众差役应声退下。 今日,有两句话深深触动了戴鹿芝。这两句话,分别出自天主教教徒卢廷美、林昭之口。卢廷美说:“温饱之余,小人用手中闲钱接济鳏、寡、孤、独,实乃理所应当!”林昭说的则是:“厅官老爷,我从不偷人养汉,胡作非为;也丝毫没有为难过你们官府,老爷,咋这也会得个‘不贤淑’的罪名呢?” 是啊,今天的事情非常棘手。卢廷美他们究竟算不算有罪呢? 或者,换句话说——这件事情,究竟该怎么处置才最为妥当呢? 眼下,戴鹿芝感到非常困惑。 以往,戴鹿芝一遇到棘手的事情,心里就格外想念胡林翼。此刻也同样如此。于是,他依稀想起了自己当初上任时,与胡大人的那段对话。 胡林翼:商山,大清国眼下就需要你我这样的仁人志士。希望你勤勉为公,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不望当前受益,但求流芳千古! 戴鹿芝:多谢胡大人!商山祖祖辈辈都以经商为主业,家中财源茂盛,吃穿不愁,倘若不是考虑到印江眼下这种境况,下官真不愿在此做官;但是,通过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下官决定留下来,在印江安心做官,为百姓谋一些力所能及的福祉。 可是,眼下已时过境九九藏书迁。 这里不是当初的印江县,而是贼踪遍野、治安败坏的郎岱厅。 “值此社稷蒙尘,贼寇四起之际,我戴商山纵容邪教岂不是授人以柄吗!如若酿成后患,只恐祸国殃民啊!不行,我身为朝廷命官,理当以铁拳捣除邪教。” 想着想着,戴鹿芝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渐渐地,天边已微现曙色。而那雪花依旧在扑腾着,扑腾着! 戴鹿芝抬起头来,把那漫天雪花打量了一阵,只觉得它们就像一群痴迷的戏子。 不知什么时候,侯寅阁和一名书吏,打着哈欠从店铺走了出来。 戴鹿芝迎上去小声问他们:“他们是否有救?” 侯寅阁摇头不语。书吏愤然告诉戴鹿芝:“无可救药了。戴大人,他们毫不悔改!” 戴鹿芝默然,遂扭身继续前行。侯寅阁、书吏则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他的后面。戴鹿芝一边走,一边哀伤地说:“眼睁睁地看着阎王爷勾掉他们的名字,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哪!”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向侯寅阁、书吏招了招手。 待这二人走近身旁后,戴鹿芝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去!你们赶快去草拟一份判词。” 侯寅阁悄声问他:“杀几个?” “全杀。” 侯寅阁摇头道:“不妥。商山老弟,这实在不妥。” 戴鹿芝不高兴地说:“这些狗男女谣言惑众,扰乱治安……留着将贻害无穷。再说,事到如今,他们居然毫无悔改之意。就算今日我饶恕了他们,但地方中一传十,十传百……声张蔓延,往后邪教定会有恃无恐。到那个时候,泥我怎生了得?”侯寅阁不吭声了,他低着头,和书吏一起回了店铺。 戴鹿芝重新回到店铺,见师爷、衙役、书吏等原班人马均已在堂上就位,便指着跪在地上的林昭,朗声询问众人:“怎么样,泥们说服她了么?” 众人云:“厅官老爷,小的们说不服。”戴鹿芝说:“那,怎么办呢?” 众人一片嘈杂。有的指着林昭说:“给球她两刀!”有的说:“脱光她的衣裳,游街示众。”有的说:“厅官老爷,这事还是应该由你老人家做主!” 戴鹿芝看了看王炳、卢廷美和林昭三人,对众人摇摇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自昨日起,本官和诸位苦口婆心,好言规劝,早已仁至义尽!无奈,这几个混账东西不识好歹死心对抗天条!看来,本官这回只好开杀戒了……”他命令都头,“找个僻静之所,将王炳、林昭、卢廷美三人斩首处决。” 众人一听“斩首处决”,都很兴奋,纷纷欢叫着,和兵丁们一道,簇拥着王、卢、林三人向外走。都头边走边问众人:“哪里有僻静之所?”众人争先恐后提供建议。卢廷美的一个弟弟说:“下场口不远有个河坝,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杀场。”都头说:“好,去河坝。” 他回头对戴鹿芝说,“戴大人,我们去河坝行刑。” 戴鹿芝点头首肯,遂跟着众人,往冰雪封冻的河边走去。 王炳、卢廷美、林昭等三人,在河坝依次受斩。每处死一位,行刑兵士就把血糊糊的脑袋抱起来,在一石台上放稳。三个脑袋,整齐地排成一列。 兵士甫一收刀转身,众人就一拥而上,哄抢死者那血迹未干的衣物。戴鹿芝见林昭被扯得仅剩一层单薄的内衣,忙上前阻止道: “你们成何体统?连个死人都不肯放过么?”众人咋舌散去。戴鹿芝令都头:“本官要回城。你带人在此把守。暴尸三日!记住,三日内不许收尸!”都头说:“大人尽管放心,这三日内,任何人休想做手脚。” 三天后,卢廷美的老父亲花钱雇了人,又下了几块门板,带着卢廷美的两个儿子去了河坝,准备敛埋那三具尸体。 他们来到下场口,但见油光水滑的河面上一平如砥,纹丝不动! 照往年的规律推算,这大河上下的冰雪,起码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化开。 尚未走拢,就听得河湾深处传来群狗的狂吠。待卢父扑爬跟斗地拐过几道河湾,但见在三具尸旁边,十几只野狗有的正绕着圈子狂叫、转悠,有的龇牙咧嘴,拼命撕扯死者的脸嘴耳鼻。 卢父和卢廷美的两个儿子冲上前去,捡起泥巴、石头,对着群狗乱砸乱掷。群狗喉咙里“恶恶”地抗议着,且战且撤,最后,它们实在敌不过这祖孙数人,只得三三两两地站在远处,长一声短一声吠叫着,向河坝边的生者和死者示威。卢父抚摸着儿子那冰凉的头颅,哭道:“吆喂,划不来啊!你们又没有侵犯哪一个,怎就说杀就杀喽?天啦,那洋人的东西,当真就挨不得么?!” 27、冷超儒最喜欢巡抚大人打着哈哈,骂他“狗日的” 湘军大帅左宗棠曾有诗云: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咸丰八年(1858年)前后,贵州境内的反政府武装,总共有二十多万人。除了贵阳、遵义两座府城和少量县城外,数十支义军在全省各地频繁出没,其势如入无人之境!而鞭长莫及的大清中央政府,对之却无暇顾及。 这段时间,在巡抚衙门的文案房里,冷超儒整日捏着笔管,绞尽脑汁替主人草拟军情奏章。 在十余载的文墨生涯中,冷超儒觉得这咸丰八年最是难熬! 别的倒没哪样,冷超儒感到窝囊、晦气的,还是在用兵方面与主人的分歧。这蒋霨远既不懂兵法,又不虚心采纳人家的建议,结果步步失算,弄得官军在“剿匪”战场上屡屡丧失主动权,一再吃败仗——这样的草包,咋配官居高位当巡抚!可是,这草包偏偏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而且就在他冷超儒鼻子底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巡抚的俸禄。 冷超儒的心里愤愤不平,他常常关着房门,躲藏在书橱后面,守着一口大瓮长吁短叹,清泪涟涟。 这瓮有三尺多高,口小、肚大,是专门用来装仁怀贡酒的。黔北仁怀县茅台村位于赤水河中游,这里历来出产美酒。早在大清乾隆、嘉庆年间,茅台村“华联”、“成裕”两家烧房酿造的茅台酒,即已享有盛誉,名震京华;朝廷遂将“茅台”列为贡酒。 冷超儒不喝酒,但他特别欣赏酒瓮那滑稽的造型。闲暇,常睁大眼睛,从不同角度盯着那怪物,往深处去苦苦琢磨它。 这酒瓮小口,仅许一拳进出,这似乎在告诫他说话须得谨慎! 大肚:一瓮装三五百斤“茅台”,其容量之大,又分明是劝慰冷超儒放宽心胸,容忍世间一切龌龊之事。然而,真正事到临头,怀才不遇的冷超儒就不那么超脱了。他怪蒋霨远不知惜才,怪世道不公,怪自己空读诗书。总之,怪苍天无眼冷落英才!想到伤感处,他不禁怒火中烧,心如刀割,这时,他就会抱住酒瓮,朝着瓮口敞开了嗓子,流着热泪痛骂:“想球不通!” 那酒瓮料质极佳,且灵醒;对凡间任何风吹草动皆有所回应。 “想球不通!”“想球不通!”“想球不通!” 冷超儒每吼叫一次,瓮就会意地迎合他一声“不通”。冷超儒停下许久,瓮里细柔绵延的余音仍在嗡嗡地闪叠不息,最后只剩一个字:通、通、通、通! 断断续续骂几声,他的心气便消了,通了。 冷超儒出身于贵藏书网筑县水田坝一缙绅之家。其祖辈皆家境富有,信奉“诗书传家远,利仪济世长”,以识文断字为荣,算得上是地方中的文化人。受他们的影响,工于心计的冷超儒从小立下了“扶大厦之将倾,拯乾坤之颠倒”的志向。他远效韩信、诸葛(亮),近学陶澍、林则徐、魏源、龚自珍,发愤读书。 冷超儒十七岁时,第一次参加省里的乡试便轻松过关考中举人,大名惊震黔疆。此后,他愈加勤奋好学,决心考进士、点翰林,经天纬地,做名垂青史的旷世奇才。 针对贵州远离京都、治安败坏的地域特点,除必修科目“四书”、“五经”外,冷超儒还熟读枟资治通鉴枠,苦研枟六韬枠枟孙子枠等兵书。无论父兄、亲友何时抽问,他都能坦然应对,只字不差。 尽管后来科场不第,数次进京会试都落榜,冷超儒也从未气馁。“是块金子还愁不发光?为国效力、名列公卿,岂止这区区科场!” 他始终抱定这个信念:有志者事竟成! 冷先生向来耐不住寂寞。三十岁开始,他不肯再让那无聊至极的考棚耗废自己的宝贵时光,为此曾先后到“青藏书网岩书院”、“广顺书院”应馆授课,接着,冷超儒又找到适当路子,进知州衙门给州官当上了师爷。 师爷分三品:识力俱卓,才品兼优,例案精通,笔墨.达者,上也;人品谨饬,例案精熟,笔下明顺者,次也;人品不苟,例案熟练,而笔墨稍逊者,又其次也。而晚清吏治的腐败,国力的衰微,与劣幕擅权有很大关系。 冷超儒似乎天生适合做师爷。进衙门没多久,他就熟悉了这个营生,并马上品出了其中的乐趣。随后几年,虽说他只是知州衙门的师爷,但权力却颇大,对所有政务,都可以插手干预!知州大人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发挥政治才干。那时的冷先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许多情况下甚至连衙门里的辅官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要问他的秘诀?简单——这就是培植傀儡。 冷超儒利用福连贪财的弱点,制造各种机会让那赃官私枉法,然后连敲带打直到他99lib.服服帖帖,最终甘愿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冷先生虽说没官衔,却垂帘训政,把持着整个衙门。 但他还是不满足……正如洗脚盆养不出大鱼一样,州、县衙门对冷先生这样的人来说,委实窄逼了些。像冷先生这样的人,长期憋屈在那种小地方咋能没想法?!前年,经好友张茂萱推荐,冷超儒另觅高枝,受聘于贵州巡抚蒋霨远,为其担任了书禀师爷。这一年,他的年纪刚好四十五岁。 冷超儒初入巡抚衙门时,正逢贵州“匪情”汹汹,各地的反政府武装林林总总,气势很盛。对姜映芳、张秀眉、何德胜之流,清政府上自天子,下至督、抚级官员,全都心狠手拙,无计可施。 然而,冷超儒却为此幸灾乐祸。 冷超儒确信自己出头的机会到了。蛰伏多年的勃勃雄心,好似那春天的竹笋一样,咔喇喇地从他心里往外蹿,咋个都压不住。于是他又想把巡抚大人变成第二个福连。 恰恰蒋霨远爱和他聊天。 冷超儒本不健谈,但偶尔冒出句把话,就像藏书网他的名字一样高深莫测,没几个人听得懂,让听的人常常走出几里地都想不转他说了些什么。倘遇不高兴,冷先生的话就显阴毒,一开口就连讥带讽的,足以把人呛个半死。不过,自从进入蒋霨远幕府,他的言语就多了起来,并在说话的时候语调肃穆,神色庄重,似乎再大的事情都不屑一顾,再小的事情也意义深远。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饱学之士,冷超儒对贵州的情况了如指掌。 哪州哪县闹过哪样稀奇事,哪州哪县出哪样土特产,哪州哪县有哪些人文掌故,哪段历史事件发生在何处、经过是怎样的、有哪些当事人……他可以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其知识面之广,见解之透彻,令蒋霨远叹服。 讲笑话更是冷先生的拿手好戏。 他长了一张长挂挂的马脸,脸上白卡卡的不巴一根胡须。平时,这张脸总是板着,很少有一点笑意。但是,冷超儒个子奇高,不管脸上的表情如何,他随便朝哪里一杵,都像根长竹竿似的醒目。有了这副长相,他讲笑话时效果特佳。 讲笑话时,冷超儒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首先,他自己不笑;其次,在选段子方面,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太直露、太浅薄的不要,太绕弯子、太隐晦的,也不要;此外,他在讲述中不随意抖搂一个脏字。贵州民间,好多笑话因内容失之于色情、庸俗,很难登大雅之堂。但他冷超儒不带半个脏字,就能把那些荤包袱巧妙地抖搂出来。 吹呀吹呀,冷先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直把蒋霨远笑得忘乎所以,要死要活。老者有时还被他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抱着肚子连声叫“哎哟”! 这时,蒋霨远就会一边大笑一边骂冷先生:“哎哟!你个狗日的冷超儒!”“哎哟……冷超儒,你这个狗日的!”那骂不是真骂。蒋中丞只有在最高兴的时候,才会带一句“狗日的”。而冷先生恰恰喜欢巡抚大人打着哈哈,亲切地骂他“狗日的”。因为只有这样,冷超儒才找得到与封疆大吏平起平坐的感觉。 28、冷超儒韬光养晦 自古以来,读书人要想进入官场,就必须参加科举考试;而考试,又成了读书人的独木桥和拦路虎。榜上无名的落第举子,一辈子与官场无缘。 军兴之后,大清王朝在人才的选拔、使用上作了改进。不论何人,凡在“剿匪”中功勋卓着者,均可被破格提拔。湘军大员左宗棠、罗泽南、刘蓉、李续宾,以及后来的“淮军”创始人李鸿章(道光进士)等,走向政坛的第一步,就是给曾国藩充当幕友。 李续宾、罗泽南入幕一年,就先后被曾大帅举荐出山,授予同知、知县实职;举人左宗棠的爵位,竟高达四品。 乱世出英雄! 冷超儒也给自己的前途做了一番谋划。刚到省城,他就胸有成竹地进入了问鼎官场的良好状态,他时常以巡抚的心境,从全省角度去思考问题。治安、剿匪、盐务……凡是政务方面涉及到的内容,都令其辗转反侧、食不甘味。因此,冷超儒常趁着主人高兴,把话锋巧妙地往自己需要的方面转移。同时,他结合这些话题向巡抚大人直抒胸臆,大胆发表自己的见解。冷超儒觉得:自己这些经过深思熟虑琢磨出来的、深刻独到的见解,是不可多得的济世良策——关于强化治安,冷超儒认为:乱世当用重典!惩治不可手软。 他主张:凡偷摸扒窃者,不管轻重一律施以酷刑,如挖眼、劓鼻、剔脚筋。 关于剿匪,他极力主张对匪属实行“连坐”,即一人为匪,全家斩首。他还对蒋霨远说:“蒋玉龙入黔数载,劳师糜饷,毫无建树,早该奏参弹劾。” 对如何安抚民心这个问题,他建议蒋霨远下力查处贪官、减免赋税、平抑物价。他建议设立盐务局,由政府组织力量,99lib?统一购入川盐平价销售,以体现仁政。 他还提醒蒋霨远:贵州匪患不好根除,绿营、团练素质差是主要原因。针对各地团练素质的参差不齐,冷超儒建议,千人以下的团练武装,完全可以数支合并为一支,然后在团练头目中层层筛选,委派得力的人担任总头目。这样既利于统一编练、调度、整顿纪律,还能提高战斗力。 蒋霨远好歹也是进士出身。 况且,他已99lib?在官场中摔打了几十年,他清楚怎么去待人接物。 自咸丰元年到贵州赴任以来,他始终表现得性情温和,与人为善。 八年间,他没有向谁发过脾气。同样地,八年中他也没信任过任何人。随员们既不喜欢蒋霨远的诡诈,又暗暗佩服他的老成持重,于是背后给他起个诨名叫“老鬼”。 关于时政,蒋霨远是这样看待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王朝既已弄到今天这地步,仅靠某一个人是万难扭转乾坤的!都花甲之年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啥?再说,人世间这个大舞台,各有各的角色等着去扮演。演好了呢,别人说那是你的本务,不足为奇;演砸了呢,却没有一个人肯替你遮丑,甚至巴不得看你的笑话—
99lib?
—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哪里听来哪里丢,是蒋霨远和人摆龙门阵的习惯。对那些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者,蒋霨远表面上似乎欣赏,内心里却从不把他们当回事。至于冷超儒的高谈阔论,蒋霨远一笑置之,很少采纳。 蒋霨远非常熟悉无名氏所作的枟一剪梅枠。 其一云: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其二云: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毋庸,议也毋庸。其三云: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亨通。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其四云: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 在蒋霨远的签押房里,挂着这么一件条幅:“人算不如天算。” 蒋霨远对这六个字情有独钟。此外,蒋大人还特别青睐一句贵州土话:好斗的牛没张好皮子。这两句话,其实就是蒋霨远对官场的切身体会。咸丰四年十月,蒋霨远因镇压杨隆喜措施不当,受到了革职留任的处分。那个筋斗他摔得很惨。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时时用这两句话,告诫自己好自为之。但是,巡抚大人口风颇紧,越喜欢的,他越是藏得深,两句话,十五个字,压根没从他嘴巴里漏出过。 古往今来,聪明人知多少!岳武穆岳飞不聪明么!文天祥不聪明么!可是,这些人的结局呢——他们哪一个得了善终?就以我大清朝的林则徐来说吧,此人不是才高八斗,深得道光皇帝的宠信吗? 可是,道光二十一年——即“虎门禁烟”两年后,林则徐却被革除所有职务,发配新疆伊犁。而他的罪名,又恰恰是“滥开边衅”! 进省城快两年了,冷超儒未能在权势上谋得一席之地。背地里,势利的役丁给他起了个绰号:“冷板凳”! 一身的本事施展不开,冷超儒颇感失意。他觉得自己名曰“幕僚”,其实不过和衙门里的古玩字画、花花草草一样,仅仅是蒋霨远这个庸官装扮斯文的摆设品。“想球不通!”冷超儒决意拂袖而去。 和张茂萱闲聊时,他流露了这种心思,哪知,却遭到了张茂萱的嘲讽和反对。 张茂萱也是个满腹经纶的落第举子,但是,他在很多方面与冷超儒迥然不同。 张茂萱性情恭顺,为人谦和,在很多场合,他总是扮演着一个宽宏大度的角色。因此,朋友们都说他是典型的“和和嗨”脾气。 什么叫“和和嗨”呢?贵阳有一段劝世俚歌,名字就叫枟和和嗨枠: “和和嗨,和和嗨,站得拢,走得开!” ——这仿佛就是张茂萱为人处世的真实写照。他天生就忍得气、吃得亏,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他总是装憨做傻,一笑置之。 俗话说,文人相轻。或许是心情过于压抑,咸丰、同治年间,但凡文人碰头,事无巨细都要端出来吵吵嚷嚷地争执一番。张茂萱与众不同,他从不参与这样的辩论。即使有人请他作评判,他也是笑眯眯地摇首回绝。 在交朋结友方面,性情乖戾的冷超儒落落寡合、形只影单。而张茂萱身边却时常高朋满座,无论什么人,只要对他有利,他都结交,因此,他有很广的人缘,人家也把他当知己。 他们还有一个区别:冷超儒性情急躁,动不动就暴露自己的锋芒。而张茂萱则韬光养晦,很有城府。 张茂萱劝慰冷超儒:“那老鬼是名副其实的书虫,和他计较你不划算。” “他肚皮里除了‘孔、孟’的陈词滥调,还有哪样东西?十足的一个大草包嘛!”冷超儒嫉妒地说,“换你我去坐巡抚的位子,哪个不比他蒋霨远强!” 张茂萱说:“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你不要忙说走嘛!” 冷超儒不露声色:“为哪样?” 张茂萱:“他没得心思做官。这,你都看不出?” “哼哼——没心思?”冷超儒愤愤不平地抽了两个鼻音,鄙夷地说,“不是没心思,是他没得这个才干!” 张茂萱跟冷超儒咬耳朵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老鬼么,迟早是要滚蛋的嘛……等它个三五年,我就不信碰不上个独具慧眼的主子。老弟,凭你我的本事,还愁没有飞黄腾达之日?耐心一点吧!” 冷超儒接受了好友的规劝,开始韬光养晦。 他默默地等待机会的来临。 29、胡缚理撕下了悬赏告示 孝顺死后,古州镇总兵佟攀梅擢升贵州提督。此后,佟大人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不到十个月,即被蒋霨远奏参革职。其倒台的原因,照旧是“剿匪不力”。 咸丰七年秋季,朝廷为了改变贵州官军的处境,饬令云南提标昭通镇总兵巴扬阿和川军副将蒋玉龙二人,分头从南、北两面增援贵州。巴扬阿进贵州不久,蒋霨远就奏请朝廷,令其署理古州镇总兵。 蒋霨远的本家蒋玉龙,同样也是官运亨通。本来,他在进贵州之前就已擢升四川提标川北镇总兵。咸丰七年十二月,蒋玉龙带着自己的精锐部队五千人,刚刚走到黔北遵义府绥阳县,他就接到了咸丰帝的“上谕”,署理贵州提督一职。 咸丰八年正月二十二日,柳天成、何德胜联络麻哈州陈铭勋义军,第二次攻陷黔南重镇麻哈州城。激战中,前贵州提督佟攀梅和麻哈州知州何铤、提标守备刘尊权及手下四千余人被悉数击毙。 当月二十九日,柳天成、何德胜第三次攻陷都匀府城。署理都匀知府的道光进士高廷阵亡。新任古州镇总兵、滇军副将巴扬阿自知不敌,星夜逃离都匀,其部下则往贵定方向溃散。柳天成、何德胜、陈铭勋等率义军尾随而至,穷追不舍。三支义军没费吹灰之力,就相继打下了贵定汛城和龙里县城。 百里外,省城大乱。城里的缙绅纷纷带上家小外逃。蒋霨远急调“石坊团”开往省城东北之黄泥堡,
堵截柳天成、何德胜义军。 同时,蒋霨远还给新任贵州提督蒋玉龙传信,请求他火速进军贵阳。 早晨或黄昏,蒋霨远都要登上城墙,仔细地巡查一遭。 贵阳,城墙高厚,守军共有五千余枝洋枪、火铳。此外,在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四面,还安放了“牛儿炮”、“羊儿炮”数门。其中,“牛儿炮”属重炮,一火能轰出百十斤铁砂、铅弹,具有很强的杀伤力。当然,这座城市的防御工事,的确也存在着点多线长、尾大不掉的致命弱点。倘若战端一开,往往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蒋霨远鉴于这种担忧,嘱托绿营将领、团练头目们注意警戒,谨防义军偷袭云云。 不过,在义军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蒋霨远还表现得比较镇定。 大多数时间,他都闷声不响地坐在签押房里,或是批转奏章公文,或是审阅各地送来的战报。要不,他就根据兵书上的解析,想当然地推演一些莫名其妙的阵法。有时,他还要叫上冷超儒、张茂萱或身边的某个随员,坐在签押房中下几盘围棋。 全国各地“剿匪”的进展情况,牵动着奕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关于贵州的“战况吃紧”,奕感到那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 那里的局势,究竟糟到怎样的程度?朝廷应当在军事上做怎样的调度、安排?奕心头没底。 他询问军机处,军机大臣只能说个大概。奕再往细处盘查,军机大臣们大眼瞪小眼,一问三不知。圣上的脸色不好看,军机大臣们就要着忙,于是赶紧发函向贵州巡抚催问。驿站每日八百里火票传信,催逼蒋霨远,叫他逐日向朝廷奏报黔省的详细军情。 前思后想,蒋霨远很犯踌躇——虚制凯歌、谎报佳音么?不行。 据实奏报,告警乞援?更不行。四年前,蒋霨远就因“剿匪”不,受到过革职处分。现在,对那些遭参奏的失职官员,咸丰帝更加严厉了。一接奏报,他的绝招就是立即指定其他人接替被参者职位,而被参者则就地赐死。贵阳沦为孤城的消息一旦传到京畿,无异于给蒋霨远判了死刑。因而,在眼前这种处境下,贵州的军情奏章不好写啊! 蒋霨远把这棘手的事情托付给了冷超儒。 写奏章恰恰是冷超儒的拿手绝活。冷超儒心里连声说好。既然你奕喜欢莺歌燕舞,那我就多多益善。反正就这点手上功夫!至于军情奏章,同样算不了难题,关键看你能否揣摩得准大臣的心思。 揣摩准了,这军情奏章才好糊弄军机处,只要它糊弄得了军机处,军机大臣就能拿它去敷衍皇上。总之,写军情奏章的原则就是:不说假话,也不说真话。尺度自家去把握。 于是,那段时间,冷超儒天天坐在自己的文案房里闭门造车: 替蒋霨远炮制一份份闪烁其辞的“军情奏章”。 “房漏又逢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正当省城告急之际,抚标贵阳营的七门大炮突然“哑”了两门。.99lib.这批大炮,是嘉庆二年(1797年),冯光熊任贵州巡抚时,亲自采买置办的,六十二年间,它们一直是贵州官府的镇世之宝,贵阳绿营长年派了专人看管养护。 两门出毛病的“牛儿炮”都属重炮,一门安放在北门外的大营坡,一门安放在东山。因其战功赫赫,冯光熊把它们封赠为“大将军”。现在,“大将军”打不响了。贵阳营的枪械师们围着这庞然大物,轮流使出蛮力左扳右敲,却谁也弄不响。蒋霨远闻讯之后不由大惊失色——那打不响的“大将军”,与废铁何异?!他骑着快马,匆匆赶到了大营坡炮台。连绵细雨中,蒋霨远痛惜地抚摸着那镇世之宝长吁短叹、叫苦不迭:“‘大将军’呀‘大将军’,怎么就哑了呢?现在可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啊!” 一回到衙门,蒋霨远就连忙向冷超儒讨主意。 冷师爷仿造枟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枠中的“一诺千金”,给中丞大人出了个“一诺万银”的点子。蒋霨远认为这是个好点子,决定马上采纳。 当天,贵阳城的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旁边,同时贴出了一则巡抚衙门的告示。这则告示是由蒋霨远亲自草拟、冷超儒捉刀誊写的。告示中,中丞大人承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把两位“大将军”修复,官府给赏银一万两。具体操作程序是先修炮,后领赏。 哪曾想,告示贴出后,几天都无人问津,贵阳城里的男女老少反应平平。对于巡抚衙门那近乎神话的承诺,他们并不像冷超儒预测的那么兴奋。识字的人对那告示看归看,看过就走。四座城门旁边,甚至连“议论纷
九九藏书
纷”、“跃跃欲试”的场面都没有出现过。 时令虽已立春,省城依旧寒风浸骨,再加上一下雨,气温就更低了。连续几天,悬赏告示都在细雨中瑟缩。巡抚大人的“一诺万银”,非但没有成为彪炳史册的千古佳话,反成了笑料。 正当蒋霨藏书网远食寝不安忧心忡忡的时候,在幽静的贵阳北教堂,他的一个同龄人也在为此焦虑万分。这人就是贵州主教皮埃尔·白斯德望先生。 “喔,不可思议。比尔!”在楼梯口,白斯德望兴奋地叫住了比尔·胡缚理。他说,“真是不可思议!一万两白银居然打动不了这些贵阳人。要知道,他们贵州是非常贫穷的。最艰难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一种叫‘观音土’的泥巴,被很多人用来充饥。” 白主教把比尔带进了自己的那间卧室。 这是主教府二楼上一个清爽、整洁的房间。卧室东面,有一个硕大的壁柜,那里最多、最显眼的东西,就是汉字书籍。文学的、历史的、民间文化、民情风俗的……五花八门、各种版本的中国古籍,与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的枟圣经枠放在一起。这里面,既有宋朝时期镇压水泊梁山起义的枟荡寇志枠,也有元代版本的枟孙子兵法枠,还有手抄本的枟本草纲目枠和枟黄帝内经枠。 “万两之巨的悬赏,不能让贵阳人动心——你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吗?”白主教意味深长地问比尔·胡缚理。 胡缚理点点头:“主教,这个情况,我已经注意到了。但是,大清国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种局面呢?主教,我想不明白。” “很好。亲爱的!”望着比尔·胡缚理眼中的不解与疑惑,白主教微微一笑,“比尔,你提的问题非常有意思。但是,这个问题你难不住我——因为我太了解他们啦!”确实,对中国的历史及其政治现状,白斯德望是比较熟悉的。此时,他结合这些年的考察、分析,把自己的思想精华以一种深入浅出的叙述方式,向胡缚理和盘托出。 他认为,大清国发生这样的咄咄怪事,原因不外乎两点:首先,可能是贵阳城里确实没有真正的能工巧匠;其次,民间即使有这样的能人,他们会不会相信官府的承诺呢?试想,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腐败的官场都谎言肆虐,鲜廉寡耻,毫无诚信可言,到了生灵涂炭的乱世之秋,官府哪还谈得上什么信用、尊严! “仁慈的上帝!至高无上的主啊!你的羊群它迷失了方向!”白斯德望对胡缚理说,“去吧!比尔你去吧,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 于是,巴黎神学院的高才生走出贵阳北教堂,来到了北门的城墙边。 寒风飕飕,冷先生那湿漉漉的墨宝已经字迹模糊。胡缚理在绿营士兵注视的目光中,矜持地撕下了一张有蒋霨远签名的悬赏告示。 30、冷超儒这样的落第举子,大清国比比皆是 柳天成、何德胜两支义军,在贵阳周边的龙里、贵定、乌八堡(乌当)等地折腾了七十多天,正磨刀霍霍准备攻打省城时,新任贵州提督蒋玉龙带着五千人匆匆赶到。义军不敢和他正面交锋,拨转马头各自撤离了。 随着义军的撤围,省城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士、农、工、商各事其业。先前逃往外地的缙绅,也陆陆续续回到了省城。 咸丰八年初夏的一个早晨,两乘凉轿从北门外的广东街出来,自北朝南行进。坐轿子的两位绅士,手扶横梁,足蹬踏杆,眉宇间都神采飞扬。尽管他们像大清子民一样蓄着长辫,穿着中式长衫子和方口布鞋,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两个外国人:白斯德望在前,胡缚理在后。 “白先生出门啊。”街道两边,断断续续有人抬高了嗓门,扬声与轿子里的白斯德望打招呼。 “哈呀!爱走,爱走!”白先生欠着身子自谦地笑着,客气地向问候者回礼。那颇具地方特色的“爱走”二字出自白先生之口,既表现了他温文尔雅的为人,也充分显示出一个外国学者的绅士风度。抚场,两乘轿子东折而上,在巡抚衙门附近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十字路口东侧,耸立着一座巍峨、高大的石牌坊,这牌坊路道很宽,可容四马并行。过了牌坊,往东走五十余丈就是巡抚衙门。 督、抚以下的官员,在牌坊跟前就必须下马,驻轿。敬畏参半的老百姓,把这一地带称做“抚牌坊”(今省府路)。 巡抚衙门前,有几道浅浅的汉白玉台阶。两蹲龇牙咧嘴、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分别踞守在台阶的左右两侧。这石狮子作为权贵的象征,它们和牌坊、台阶,以及那兵器鲜明的卫兵一起,衬托出衙门的威严。 走出轿子的白先生前后环首,分别朝四名轿夫点头致谢。接着,他摸出一块银毫子,递给了最前面的,穿白布汗褟儿的青年轿夫: “拿好,你们几个慢慢分。” 轿夫接过银毫子,正欲给白斯德望找补零钱,却发现那两个洋人已经走到了“抚牌坊”下面。“白先生,白先生!”老实巴脚的青年轿夫喊了两声,白斯德望和胡缚理好像没有听见似地,连头都不回。“你吼魂!”另外那乘凉轿的轿夫围拢来,低声劝阻青年轿夫说,“人家听不见就算了嘛。这钱,你又不是偷来的。”青年轿夫不理睬,一手高举着那银毫子,用更大的力气喊了几声。 白斯德望终于听见了,他一脸诧异。“老弟,怎么回事,钱少了吗?”白斯德望边问边朝回走。 “不少,是你给多了。”青年轿夫说着,急急解开白布汗褟儿的纽扣,从内层的衣袋里抠出几文汗渍渍的铜钱捏在手上。“算啦算啦!”白斯德望一听,忙摆摆手,“你们下力人养家口不容易,算啦!” 说话间,他拉起胡缚理,重新向戒备森严的巡抚衙门走去。 巡抚衙门、北教堂,两者都在贵阳北门外,彼此相距不到两华里。但是,白斯德望与蒋霨远之间却很少见面,而他已经在贵州生活了整整十一个年头。十一年中,亲自登门拜访贵州政界的头号人物,白先生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咸丰五年五月十七日。那个月华如水的深夜,白主教大步流星地走进这威严的贵州“第一衙门”。根据白斯德望提供的情报,官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将军山把杨二喜顺利捕获。 杨二喜及其残部被歼之后,蒋霨远重新拥有了花翎、顶戴,继续担任贵州巡抚。 第二次,即当年冬天,白斯德望认真准备了一份礼品,带着一个仆人,前来给蒋霨远拜年。白斯德望刚走上台阶,卫兵头目就横过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白斯德望急忙赔上笑脸说:“我是蒋中丞的好友白先生。” “什么?先,生!”卫兵头目重复着“先生”二字,粗鲁地说,“什么鸡巴‘先生’!你不就是北教堂的那个‘老’嘛——装鬼吓人!” 贵阳话中,“装鬼吓人”是招摇撞骗的同义词,另外它还包含了一个“拉虎皮做大旗”的意思。白斯德望立时有些尴尬,却又不知道怎么去作解释。卫兵头目说:“你等着,我叫门子先给蒋大人禀报一声。”白斯德望知趣地退下了台阶。 片刻,门子领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这中年人面相瘦削,身材高挑,穿着一套青灰色的棉袍,颈项间环扎了一条雪白的貂皮围脖,这使他显.99lib.得雍容华贵。他是什么人呢?白斯德望暗自揣度:此人神色孤傲,目光阴冷,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哪个要见蒋大人?”那中年人反背着双手,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开口就很不耐烦,仿佛求见蒋霨远的人就该天诛地灭。 “打搅啦!”台阶下面,白斯德望仰着脑袋,抱拳向冷超儒打拱作揖,“在下是蒋中丞的好友白斯德望。” “哪样?”冷超儒很夸张地把脸别开,故意将耳朵对着白斯德望的方向,装做没有听清的样子问,“你刚才说,你是哪样东西?” 白斯德望赔上笑脸说:“我叫皮埃尔·白斯德望,人家都喊我白先生。”冷超儒恍然大悟般地说了一个字:“哦!”他那两撇下吊的嘴角,流露出明显的鄙夷。 冷超儒:“在下,冷某、冷超儒,蒋中丞的书禀师爷。” 白斯德望赶紧往上跨了两级台阶,再次赔着笑脸向“冷板凳”打拱作揖:“早就听说巡抚衙门有个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冷先生。今日一见,果真风流倜傥!幸会。” 冷超儒:“说不上,在下只不过一介寒儒。” 白斯德望:“不不不,冷先生未免太谦虚了吧。说真的,在下不久前碰上了一个难题,正想找冷先生讨教。” 说到此,白先生有板有眼地朗诵起了宋炫的枟涣矶二绝枠:水光潋艳接云霞,荡漾扁舟泛水涯。云锁空庭闲白昼…… “不要扯那些废话!”冷超儒不耐烦地打断白斯德望的朗诵,“这寒冬腊月的,你先说说,顶风冒雪来衙门有何贵干?” 白斯德望:“在下与中丞大人有过一面之交。除夕将至,前来给蒋中丞拜年。” “拜年,一面之交就拜年?”冷超儒眼帘间毫不掩饰地垂下了一丝轻蔑,“在你们法兰西,也有拜年的规矩么?” 白斯德望:“我这是‘入乡随俗’。” “好,好。”冷超儒说,“我也早就听说过,白先生学贯中西,尤其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既然如此,想必白先生一定清楚‘除夕’的来历吧。”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刻意刁难。 白斯德望再赔一个笑脸:“知道一点,中国民间传说中,‘夕’是一种怪兽,平时躲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洞里,每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就出来伤害人。后来……” “胡说八道!”冷超儒愤怒了。他把脑袋又一次远远别开,胡乱地摇着右手说,“牛头不对马嘴,乱开黄腔!”白斯德望想:“‘除夕’的传说,是你们大清国的书上讲的,怎么成了‘胡说八道’呢?”但是,为了稳住冷超儒,白斯德望还是虚心地问冷超儒:“冷先生,我说错了吗?” 冷超儒:“岂止是错,简直一派胡言。看来呀,白先生对大清国的‘厚爱’,无非是‘叶公好龙’而已!哦——不知白先生是否知道‘叶公好龙’这个成语?” “冷板凳”的刁钻、刻薄,把已经尴尬至极的白斯德望弄得疲惫不堪。99lib?面对冷超儒那乖戾、蔑视的眼神,白斯德望简直无处躲藏。 但是,即使在这么糟糕的景况,他依然没忘记告诫自己:皮埃尔,站着,傻傻地站着,别动!亲爱的,别去解释,别去狡辩!亲爱的,不管这人说什么,你都得傻傻地站着,千万不要试图回击。 见
白斯德望没说话,冷超儒继续对他穷追猛打:“另外,关于‘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个歇后语,我想也没必要向你白先生解释了。反正,明人无须重话,响鼓不用重锤,奉劝你白斯德望好自为之!” 冷超儒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进衙门去了。 在衙门那浅浅的、可有可无的汉白玉台阶上面,心如刀绞的白斯德望去意彷徨!面对屈辱,他丝毫没有力量去反扑、回击,甚至连辩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犹豫了好一阵,他尴尬地转过身子,表情麻木地走下了台阶。每走出一步,白斯德望脑海里都空空荡荡的
,他的步履分外沉重。 在门子和卫兵那无情嘲讽的哂笑中,他狼狈地走到了牌坊下面。 这时,白斯德望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悲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再也没有力气往前面走!于是,白斯德望伸出手去,吃力地扶住牌坊。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柔弱,柔弱得只能靠那高大、巍峨的石柱来稳住自己衰老得不堪一击的躯体。 “主啊,他们凌辱我!他们凌辱了我!”白斯德望睁着一双不肯服输的眼睛,心里无声地抽泣着,“主:我秉承您的旨意,到大清国传播福音,难道,难道我错了吗?主啊,我该怎么办?” 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而寒冷的侵蚀又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这些年,为了保护自己,更为了神圣的传教事业,白斯德望一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在社会各阶层面前,他都尽力以谦卑、恭顺的外表来装裱自己的文弱形象。可是,今天,他内心里深深隐藏的秘密,居然被一个普通文人轻易地窥破、点穿!须知:像冷超儒这样的落第举子,在大清国比比皆是! 回到北教堂,白斯德望就病倒了。 那个冬天,在堆满各类书刊的卧室里,思绪杂乱、视线昏花的白斯德望主教躺了将近有半个月。 不过,白斯德望一点都不记恨蒋霨远或冷超儒。 咸丰元年前后,西方传教士在大清国的处境,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半遮半掩,躲躲闪闪”。白斯德望清楚:自己毕竟是非法进入内地的外国人。官府不刁难他,这就已经算是开恩了!至于其他方面的委屈,他哪敢作更多计较。 因此,白斯德望不但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闪失,他还要逼迫自己学会遗忘。 31、巡抚衙门欠下北教堂一笔巨款 从咸丰五年告密捕杀杨二喜至今,白斯德望已经整整三年时间未与巡抚大人谋面了。 今天,白斯德望找蒋霨远既不是告密,也不是拜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讨债。 来中国这么多年,白斯德望有一个体会:大清国的老百姓特别善良,这善良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大度;而大清国的官员又特别狭隘、无知,为了掩盖这些弱点,他们有时表现得傲慢、狂妄,有时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难以察觉的自卑,使责任心、正义感在大清王朝中荡然无存。所以,关于各地老百姓的举兵谋反,可以理解成是清政府应当受到的惩罚。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情,首先是如何安顿那个反复无常的蒋霨远。曾经有过的遭遇,总是令白斯德望忐忑不安。 “此刻,巡抚衙门的主人在想些什么呢?他是怎样看待法兰西神父的呢?我的第三次拜访,将会出现怎样的对话情形呢?” 在去巡抚衙门的路上,忐忑不安的白主教一边和中国老百姓们打招呼,一边琢磨着
这些问题。当然,忐忑归忐忑,白主教心里也没怎么恐慌。毕竟,为着这次异乎寻常的见面,他和胡缚理早就做了充分的铺垫和准备。而那个圣明的、无所不在的上帝,也终于适时地向它的追随者发出了神秘的微笑——确切地说,是抚标贵阳营的两位“大将军”,给他们提供了机遇。 那天下午,比尔·胡缚理带着一脸傲慢,闯进了抚标贵阳营。 “我要见你们的最高指挥官。”他那贵阳话曲里拐弯、拗口夹舌的,不注意根本听不懂。“我要,见你们的,最高指挥官。”他自负地重复着,对下级军官的盘问不屑一顾,对方还是听不懂。“最高指挥官最高指挥官,猪猡!”比尔·胡缚理咆哮起来,“我说的是——最、高、指、挥、官!”他手里挥动着那张悬赏告示,这一次,人家终于反应过来了。 抚标贵阳营直接隶属于巡抚衙门,它的最高指挥官理所当然是蒋霨远。但蒋霨远不懂用兵之道,全部军务他都委托给了另外一个人掌管。这人就是候补直隶厅同知、贵阳营守备孙辽纲。人称“尿缸”的孙辽纲是二杆子,又爱钻花街柳巷,人们喊他“尿缸”,潜台词不言而喻:孙大人就腿间那点本事。 胡缚理拿出告示问孙辽纲:“你们的承诺,能够兑现吗?”孙辽纲说:“能!” “真的不会欺骗我?” “岂有此理!”孙辽纲说,“巡抚大人说的话都不算数,谁说的算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告诉你,洋和尚:坑蒙拐骗的事,大清国干不来。” “但是,你们大清国很少向黎民百姓兑现承诺!”胡缚理毫不躲闪,反而大声说,“在你们这个国度,那些忠厚善良的公民经常受到谎言的愚弄和欺骗。” 孙辽纲:“今天你找我,是来修炮拿赏银的,你愿修就修,不修就拉倒!你给老子扯这些搓球!”他的指头几乎敲到了胡缚理眼睛上。胡缚理仍然固执地说:“那么,你跟我解释一下——那些老百姓,他们为什么造反呢?” 想到修炮要紧,孙辽纲没有和比尔·胡缚理计较,他东劝西说,把胡缚理领到了大营坡。 胡缚理很快找出了大炮变“哑”的病根。他拿出工具,在炮台边“丁丁当当”地捣弄起来。不到两个时辰,“牛儿炮”就捣弄好了。 下午,孙辽纲领胡缚理去东山炮台。他们前脚刚走,一帮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到了东山。 东山,一名栖霞岭,俗称“老王山”,是贵阳的主要标志。贵阳城区东面陂陀逶迤,山峦起伏,惟有东山一峰矗立,高大雄奇领袖群山,与西面的黔灵山遥相对峙。因此,从军事地位上来说,东山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制高点。 胡缚理说:“尿,我要求你们先兑现承诺。”孙辽纲说:“别急,把这门炮修好了再说。” “不不不!”胡缚理使劲摇头,“我要求你马上兑现。” 孙辽纲说:“先修炮,后领赏。告示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 “前面我就说过,贵国政府的记忆力非常糟糕。” 胡缚理边说,边搜寻着合适的语句,力求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准确,“你们言而无信,从不给老百姓兑现承诺。现在,我怎么能够信任你们呢?”大敌当前,危城将破,而这洋和尚,又他妈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孙辽纲没辙了。 正在这时,王老楞和“川乡酒家”的钟老板,突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他们分头劝慰孙辽纲和胡缚理,叫他们不要伤了和气。哪知,比尔·胡缚理却对孙辽纲说:“尿,你们那一万两白银,我不要了。”说罢,提起工具包转身要走。 “……洋和尚你搞哪样名堂?”王老楞一把扯住胡缚理的衣襟,训斥他说,“你这洋和尚,太不给孙大人面子了。说清楚再走!”胡缚理反问王老楞:“你想干什么?”王老楞说:“我叫你说清楚再走。你想咋个?”胡缚理说:“对不起,请你放手,我的时间很宝贵。” “莫松手!王老楞你莫松手!”这边,钟老板也大声吼道,“格老子!铁匠、石匠、剃头匠……我钟某啥子‘匠人’没见过?嘿!就没见过龟儿法兰西来的‘咬卵犟’。孙大人,我们请求你不要放过他!” 胡缚理哼了一个鼻音,出其不意地摸出那张字迹模糊的告示: “难道,要求你们的官府兑现承诺,不是我的权利吗?” “哼!格老子的……还有一门炮都没球给老子们整好,兑现个锤子的承诺哇!”钟老板将那告示一把抢过来,紧紧捏在手上,“我告诉你,洋和尚:我们的官府从来都说话算数。这白纸黑字的,绝对不会有假!” 钟老板的话掷地有声,仿佛他摇身一变,也成了一个揣“佛朗机”的孙大人。 胡缚理没有吭声,只是冷笑。 “孙大人,依小民之见,你看这样行不行?”钟老板对王老楞、胡缚理说,“请你们回避一下。”其他人退开后,钟老板嘴巴凑近“尿缸”耳朵边,神秘兮兮地说悄悄话,“尿缸”边听边不住地点头。 “好,就
这样整。”刚才还气得七窍生烟的孙辽纲,突然笑着大吼了一声,他朝着人群问,“哪个有笔?哪个身上有炭笔?拿来用用。” “我揣得有。”人群中走出一个身体结实的木匠。孙辽99lib.纲接过炭笔,以巡抚衙门和抚标贵阳营的名义,当众写下一张欠条,满含讥讽地塞到胡缚理手上:“一万两白银——收好!”说着,他回头向在场的中国人做了个狡黠的鬼脸,笑笑,“要是你各人弄丢,老子不负责!” 胡缚理却将那欠条折了几叠,在贴身处小心揣好。众人和孙辽纲一齐大笑。刚才的那点不愉快,在一片笑声中宣告结束。 32、“大清国终究不是法兰西,法兰西也终究不是大清国” “中丞大人,北教堂的白先生求见。”门子走进签押房,向巡抚大人禀报的时候,蒋霨远正在和两位师爷下围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胜负难料的棋局中,谁也没去理睬那不知所措的门子。 文人出身的蒋霨远,去年刚满了六十岁。 或许因为忧心过重,从外表打量,蒋霨远已羸弱不堪。尽管他依然很注重仪表,随时随地都穿着华丽、衣冠楚楚,但那顶戴、花翎支撑着的身架,却少了许多威严,怎么看去也别别扭扭的。尤其是那单薄的脊背,蒋霨远总是没办法把它伸直。人们只要一看见蒋大人弓屈的背影,就自然而然地想起河岸上奄奄一息、色泽暗淡的跳虾。 此时,蒋霨远正襟危坐,目光犹如两根生了锈的断头钢针,死死盯在那棋盘上。一枚滑溜溜亮晶晶的、黑色的棋子儿,被他优柔寡断地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好半天都落不下去;另一边,那肌肤细腻、保养得体的左手也未闲着,它正漫不经心地揉搓着一把黑白相间、色彩分明的棋子儿。在巡抚大人那灵活、修长的五个指头间,棋子断断续续地、极不情愿地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咯吱、咯吱! “中丞大人,北教堂的白先生求见。”那门子悄然用舌头上的唾液润润嘴皮,壮着胆子走上前,跟蒋霨远又说了一遍。 “哦……白先生!”举棋不定的蒋霨远,两眼仍旧牢牢盯住了神秘莫测的棋盘,“你先问问,他到衙门来做什么?” 门子:“回大人,小的问过了,他不说。” “那就喊他走。”一直没有吭声的冷超儒,这时狠狠地扭过头来,武断地说,“这个‘皮’先生,老喜欢装神弄鬼的!喊他走!” 蒋霨远想了一下,认为这样做有些不妥。他看看张茂萱,又看看冷超儒,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拍拍张茂萱的肩膀,叫他出去探一探白斯德望的口风。 张茂萱收起脸上的笑容和门子一道出了签押房,沿着花草簇拥的甬道朝大门走去。 望着张茂萱远去的背影,蒋霨远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不安。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和候补知县、青岩团务道赵国澍在一起的时候,赵畏三跟他讲过一桩古怪事,而那桩事情和白斯德望之间,恰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天,赵国藏书网澍来省城。他在知府衙门办完公事,顺路到“抚牌坊”探望蒋霨远。在巡抚大人的签押房,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赵国澍刚坐下不一会儿,团首丁宝桢和唐炯一前一后,脚跟脚地跨进了巡抚衙门,紧接着,新上任的贵州提督蒋玉龙也来了。一时间,衙门会客室里妙语连珠、笑声朗朗。生于嘉庆初年、年逾花甲的蒋霨远,今天和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在一起,忽然间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加之贵阳刚从何、柳义军的重重围困中解脱出来,心情自然显得有些激动。 临近中午,蒋霨远站起来,环视了大家一眼,然后微笑道: “刚才,老夫特地派人去‘川乡酒家’,在雅间里订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只是,在下还不知道诸位——尤其是蒋军门,你们肯不肯赏光?” “哈哈!说这些!”蒋霨远话音未落,蒋玉龙就跳了起来,他在大腿上面“啪”地一拍巴掌,回头对着赵国澍、唐炯、丁宝桢三位团首,笑呵呵地吼道:“啥子赏光不赏光的!去,我们大家都去。哈哈!” 上桌的两壶“茅台”,起码有大半进了蒋玉龙的嘴巴,他心满意足地醉倒在“川乡酒家”的地板上。蒋玉龙被亲兵一扶走,酒席就随之撤下,伙计按照钟老板的吩咐,给蒋霨远他们换上了“都匀毛尖”和时鲜瓜果。 蒋霨远对大家语重心长地说:“目前,我大清内外交困,国难当头,皇上为此寝食不宁,龙体欠安哩!现在也好,将来也罢,黔省剿匪之大计,全得仰仗在座诸君啊!”赵国澍、丁宝桢和唐炯连连点头。 “蒋大人,”赵国澍小心地放下茶杯,站起来向蒋霨远施礼道,“‘省城南屏’一线的防务,您老人家尽管放心。最近,我们青岩堡非但没有哪样麻烦,还遇上了一件大好事哩!在此,卑职不妨向中丞大人叨扰一下,求蒋大人赐教指点!”蒋霨远笑吟吟地看着赵国澍,鼓励道:“好,畏三你说吧,我们大家一起来听听!”慈祥的目光里充满了信任和关爱。 于是,赵国澍就慢条斯理地说开了: “各99lib.位都晓得,在贵州,我们青岩堡向来是声名远播的文教圣地。我们那里共有‘青岩’、‘定广’、‘聚贤’、‘麒龙’四所书院。这几所书院,一直是由地方士绅出钱供养的,例如,在下赵氏一家,就负担了‘青岩’、‘定广’两所书院的开支。风调雨顺之年,还能勉强维持,但自‘长毛’造反后,兵匪交荒,祸害连绵,兵事消耗太大呀!青岩堡城外的两所书院,早在两年前就毁于战火;城里的两所呢,现在却因修金匮乏而无力开课!青岩古镇的文明风范,眼看濒临绝境。” “是的,是的!在下也有同感。”唐炯边插话边挺身站了起来,他掰着手指头,一一列举道,“乌八堡、水田坝、羊昌堡、白泥场一带的老百姓,屡遭土匪洗劫,好多人家都家如水洗,有的甚至是全家人一起饿毙。在这种条件下,文明风范就说不上喽!” 丁宝桢也大发感慨:“在下的老家,是大定府平远州(今织金县),那里的几所书院,已经停课六年。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仪,’这话没错啊。” 看得出,赵国澍的这一番述说,引起了他们的共鸣。蒋霨远不声不响地喝了一口茶,用目光示意畏三继续往下讲。“不99lib.过,近日,有人愿意出资,替我们青岩堡修一所书院!” “噢99lib?……”唐炯、丁宝桢一听都惊喜异常,忙向畏三打听此人是谁。蒋霨远目光中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然而,当赵国澍一说出“白斯德望”这个名字时,他们都默然不语。赵国澍颇觉难堪,他时而看蒋霨远,时而看唐炯、丁宝桢,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丁宝桢给他点拨说,洋人居心叵测,万万不可深交! “幼璜,我晓得的!”赵国澍笑笑,胸有成竹地说,“英夷、法夷对我大清国,一向都不友善!不过,兄长你尽管放心。这个白斯德望,确实是一个品行端庄、为人坦荡的君子。” “哟……啧啧啧啧!如若真是这样,我们大清国可就太幸运啦!” 赵国澍没有在意唐炯的讽,继续说:“白斯德望不仅崇拜我华夏文明,而且才识渊博,学贯中西!鄂生,白斯德望的汉学修养,绝不在你我之下!”唐炯笑眯眯地说:“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 他环首看看蒋霨远,又看看丁宝桢,戏谑般地反问赵国澍,“畏三,你见过在自己脸上写‘强盗’二字的贼吗?” 赵国澍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反驳道:“四年前,畏三斗胆起念,重修青岩古城。哪曾想,因经验不足,遇上了资金短缺的窘境!人家白先生二话没说,托人送来了六千两银子。”畏三说着,求援般地看了蒋大人一眼。 蒋霨远脸上毫无表情。 “事后,待我凑足了款项,前去偿还时,老者死活不收。鄂生——你说说,人家究竟图个啥?”哪知,畏三这最后一句话,恰恰落了把柄给唐鄂生。“是啊是啊!人家究竟图个啥?”唐炯不失时机地揪住话尾巴,摇头晃脑道,“那你又说说,他究竟图啥?” 这时,一直没参与争辩的蒋霨远心不在焉地放了茶杯,踱着步子说:“大清国终究不是法兰西,法兰西也终究不是大清国……畏三你当心带灾!”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墙壁上,谁也没看。 赵国澍全神贯注地思忖着,不知该做怎样的辩解。 33、事情的整个过程,全在白斯德望的预料和期待之中 “那洋和尚,可真他妈的难缠。”蒋霨远侧过身子,悄声对冷超儒说,“麻烦事来了,你这个师爷给我斟酌斟酌,看怎么应对才恰当。” “哪样麻烦事?”冷超儒大惑不解。 “嗨!”蒋霨远半是责备,半是提醒,“正月间修炮的事情,你就忘啦?”冷超儒恍然大悟:“没有,没有。我怎个会忘!” “那你说,是不是麻烦找上门来啦?” 冷超儒说:“不是早就修好了么?否则,怎个吓得跑柳天成、何德胜。” 蒋霨远:“谁修的你知道吗?” “哪个修的?”冷超儒想了一下说,“蒋大人,哪个修的,在下确实不晓得。” 蒋霨远说:“是北教堂派人来修好的。孙辽纲那傻屄——他给洋和尚打下了一万两赏银的欠条!”冷超儒听完这话不但不着急,反而打了一串哈哈:“欠条又不是你蒋大人写的,你怕个哪样?” 蒋霨远:“欠条么,固然不关我的事,可那告示,却是以本抚院的名义贴出去的。你说,我现在拿什么来兑现赏银?老兄,众目睽睽啊!” “哦……”冷超儒听了蒋霨远的话,不由得也跟着缓缓摇头,他嘴角下塌,阴沉沉地眯着眼睛喃喃自语:“不好弄,确实不好弄。” 沉思片刻,冷超儒说:“蒋大人,何不通知一下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和贵阳知府衙门,请臬台、藩台、刘书年他们几个,多三少二地凑几文,也许还能解解燃眉之急。” “哎呀你尽说屁话——他们那几个衙门,早就寅吃卯粮。臬台、藩台的随员们,已经好几个月没领过一文薪金……他们的日子,还不如我巡抚衙门哩!” 冷超儒突然站起来说:“不好弄就把那白斯德望抓了关起来。” “抓了?你你你……这样的馊主意,亏你冷先生想得出!”蒋霨远平日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此时,心里一急,就口齿不清,“试想,若是连我这朝廷命官都赖账,堂堂大清国不是体面尽失吗!”他颤巍巍地晃动着干瘦的手指头,哭笑不得,“冷先生啊冷先生,我要是再听你的,这贵州不知还要出些什么大漏子。”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头。 说话间,张茂萱进门急匆匆地走到蒋霨远跟前,神色慌张道: “蒋大人,白斯德望说他是来领取赏银的。在下反复盘问他什么赏银,他故意卖关子,只是一再强调说,他手中有衙门开给的凭据。至于其他的,那洋和尚一概不说。” “凭据……什么凭据?心培,你查验过吗?” 张茂萱点了点头说:“我仔细看过了,一张欠条,一张悬赏告示——就这两样东西。白斯德望说,详情蒋大人自己清楚,他问你好久支付这笔赏银。” “这白斯德望看来是豁出去了。”蒋霨远嘀咕了一声,接着又问张茂萱,“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张茂萱:“我说你不在。” “他怎么说?”蒋霨远又问。 张茂萱:“他说他明天再来。” “嗯,好,这就好。”蒋霨远松了一口气,“心培,麻烦你想想办法,给我筹集一万两银子。” “老天爷!一万两银子……”张茂萱把双手一摊,面露难色苦笑道,“这一万两银子我咋整?” 蒋霨远说:“你咋整法,我不管。反正得快,最好就在这三五天之内给我整拢。” 他又转过头,对冷超儒吩咐道:“冷先生,麻烦你去给卫兵打个招呼,在赏银凑齐之前,要是洋和尚再来求见,一概回绝,就说我到外地巡察去了。” 冷超儒提醒他说:“不妥吧!平常你都很少外出,眼下兵慌马乱的,这样扯‘故故’,人家会相信?” “对呀,人家肯定不会相信。” 张茂萱也附和道,“再说,蒋大人去外地巡察,难道就不回来?不妥,不妥。”蒋霨远说:“你们咋扯都行。反正我不和他照面。二位,拜托啦!”他随手跟冷超儒和张茂萱打个拱,就丢下两位师爷,闷闷不乐地走出了签押房。 两位师爷在那里面面相觑! 白先生离开衙门时,尽管他心里荡漾着扬眉吐气的快意,脸上却故意郁积着一层闷闷不乐的、委屈的神色。 三年前,在“冷板凳”那儿,白斯德望已经领教了衙门师爷的尖刻、刁毒和阴损。从那之后,别说叫他和师爷打交道,哪怕是偶尔听到“师爷”、“幕僚”几个字,白斯德望心里都会发怵。但是,今天见了那个叫张茂萱的师爷,白斯德望的心情却格外舒.!毫无疑问,蒋霨远今天肯定在衙门里面,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无须辩驳的事实。可张师爷偏要撒谎,说什么巡抚大人外出了——妙啊,事情的整个过程乃至所有细节,全都在白主教的预料和期待之中。 他欣喜异常! 对张茂萱的答复,白斯德望没有过多计较,更不愿选择这个时候戳穿他的谎言。“小不忍则乱大谋”。戏必须这么演,谎言必须让它继续存在下去,他道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当白斯德望客气地跟张茂萱打拱道别时,他心里在暗暗发笑:“这笔债务,足以把蒋霨远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连数天,那洋和尚都出现在巡抚衙门。每次去,他都要倚着石狮子,在汉白玉台阶上坐它一两个时辰。 一个法兰西神父,居然如此放肆,敢向巡抚大人叫板,这是蒋霨远万万没有料到的。他不但感到意外,而且觉得很丢脸,每次听了手下的禀报,气短心虚的蒋霨远都心烦意乱,如坐针毡! “欺人太甚,我操他姥姥!” 他又羞又气,使上了最下流的方言,用脏话痛快地骂着欺人太甚的白斯德望。“那狗日的洋和尚,我操他姥姥!”骂归骂,蒋霨远仍是一筹莫展。对那个姓白的,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 三天两头,白先生依旧不厌其烦地往巡抚衙门跑。尽管白斯德望每次都空手而归,但他始终不急不恼、从容不迫,任随守门的兵丁怎么哄骗、敷衍,他都笑眯眯的,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样子!为了方便,白先生还以每日一两银子的租金,向轿行包下了一顶轿子。 给白斯德望抬轿子的人,名叫陈显恒。每天上午辰时,白斯德望估计衙门已经开始升堂办公了,就坐上那顶轿子,颤悠颤悠地赶往巡抚衙门。 陈显恒就是那个穿白布汗褟儿的青年轿夫。 那天,白斯德望和胡缚理离开了巡抚衙门,心满意足地往十字路口走。在他们穿越牌坊的时候,恍恍惚惚间,白斯德望听见有人在喊叫什么,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青年轿夫在十字路口的对面和他打招呼。 “哦,客罪。客罪。人老耳朵背!”他走过去,轻言细语地问青年轿夫,“小老弟怎么还在这里?等人么?” 青年轿夫指指同伴,脸上挤满诚恳的笑意:“我们在等你。” “等我?”白斯德望疑惑不解。 青年轿夫结结巴巴地说:“起先,白先生的钱给多了,退你,你又不要,我们就商量,再送白先生一回,这样,刚好抵清。” “啊!” 听罢这青年轿夫的话,白斯德望和胡缚理都不由张口结舌,一时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应对。 近年来,中国社会已世风日下,公认的社会时尚不外乎惟利是图、及时行乐,可是,白斯德望今天却碰上了一个品行高洁、不贪便宜的君子。可以说,这在铜臭泛滥的时代几乎是一个奇迹!白斯德望站正了身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着这个衣服破旧不堪的青年人——这轿夫的个头中等偏高,大约二十六七岁,一张圆脸黑里透红,眉宇间布满了庄稼九九藏书汉子的纯朴、温顺。 “请问先生贵姓?”白斯德望笑眯眯地问轿夫。一听白斯德望称“先生”,青年轿夫就慌了手脚:“哎呀,白先生不要这样喊,你叫我陈显恒就是了。” “哦!你姓陈。老弟……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陈显恒指指同伴:“我们都是开州人。”刚说到这里,那个同伴就咧开一张厚厚实实的大嘴,对着白斯德望讪笑,他那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见白先生有点疑惑,陈显恒忙解释道:“他是哑巴,我们一个寨子的。” “你们怎么不在家种地呢?” “唉!”陈显恒说,“种地租金贵都不说,主要是成天打仗,今天‘何二王’打官军,明天官军打‘何二王’,开仗就人踏马碾的——庄稼还有收成!” “哦,原来如此。”白斯德望同情地点点头,“你们来了省城,家里的爹妈怎么办?其他人怎么办?”陈显恒回答说,他爹娘下世早,惟一的姐姐也被乱军糟蹋死了,家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 “那么,他呢?”白斯德望指指九九藏书哑巴。 陈显恒说:“他呀,和我差不多——也是独丁丁一个人。”白斯德望突然将手放在陈显恒肩膀上,诚恳地说:“年轻人,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交朋友?”陈显恒颇感意外,他朝四周不安地张望着,心想:“我可是个穷光蛋咧!”白先生连比带画又说了一遍:“陈,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他平静而温和地笑着,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温和地荡漾着一种怜悯、关爱,一种父兄般的慈祥。 陈显恒感动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他的一只手不安地放在轿杆上,另一只手在衣角边扭扭捏捏地抓拿着。 “主!这是一个多么诚实、多么忠厚、可爱,同时又多么值得怜悯的年轻人啊!”白斯德望心里,深沉地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34、“那狗日的洋和尚,他究竟想搞啥名堂?” 有意无意间,北教堂和巡抚衙门扯皮的消息不胫而走。 “堂堂的巡抚大人,居然也赖账。言而无信……太没廉耻了!” “听说,当初还打了欠条的。这下子,看他怎个收场?” 蒋霨远心里十分清楚: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弄钱。没钱,这场纠葛是不好收场的!蒋霨远抬起头,望着衙门里的桌椅门窗、纸张笔墨、花草字画等物件,禁不住悲从中来。那些东西——包括大堂上那秤砣般的、重达两斤的官印,它们现在有什么用啊? “操他姥姥啊!生逢乱世,我这官99lib.儿当得真他妈的可怜呀!”蒋霨远浮想联翩,他恨不得把所有物件都变成银子,然后,傲慢地把它扔给那个姓白的。这时候,他蒋羽瑶就可以迸足了力气,歇斯底里淋漓尽致地大吼几声:滚!滚!我操你姥姥!滚! 最后的那个字,他蒋羽瑶甚至可以彻底放开嗓门,尽量地拉长一些:滚——张茂萱正全力以赴地忙着筹款。 张茂萱一向认为自己朋友多,人缘广,没什么事难得住他。“一万两银子,我咋整?”那天,张茂萱故作姿态地摊开双手,给蒋霨远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在骂自己虚伪、做作、口是心非——因为,他张茂萱在拨打自己的“小九九”,找机会显手段,让蒋中丞不敢小看他。 这下,机会既然来了,他张茂萱怎肯轻易放过呢?三天来,张茂萱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奔走。他先后找了百余人,贵阳城里的商行、店铺跑了不下二十家。 万不谙事与愿违。在钱款方面,酒肉朋友是靠不住的。张茂萱找到王老楞、钟老板等人,试图说服他们给巡抚衙门捐助钱款,然而,但凡张茂萱一开口,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叫穷的。来来往往地跑了好几天,他募集到的捐款仅一百来两——这个数目,在万两之巨的款子中仅占了一个微乎其微的零头。联想到咸丰四年,赵国澍重修青岩古城那件事,他这才理解了畏三当初的艰辛。 “乱世之秋,难啊!”张茂萱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 这天上午,张茂萱突然想起一个同乡来,他决定去找那个同乡试一试运气。 这个同乡叫钱恭,住城南的马棚街(今新华路)。他是安顺府清镇县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钱恭很有商业头脑。原先,他在北门附近开冥货铺,专门从事香烛纸钱及寿衣、寿帽等丧葬用品的小本经营;待积余增多,他又在甲秀楼西侧不远处的南明桥边买下地皮,修起了一座青砖碧瓦的四合院,将其办了一家颇有特色的旅店——“欣悦客栈”。 钱、张二人,平虽比较要好,但张茂萱害怕再吃“闭门羹”,所以,他事先未做预约,就径直去了钱恭的客栈。“蒋中丞哪蒋中丞,张某涎皮搭脸劳累奔波用心良苦噢!将来,你总得对张心培有所回报才是!否则,真要冤枉了爷爷
这番劳累哩。”他一路走一路想。 刚挨近“欣悦客栈”大门边,他就见一对男女猴急急地走了出来。那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张茂萱认得:此人乃思南府安化(德江)县的余知县。 上任之初,余知县曾经专程去“抚牌坊”,接受过蒋霨远的训示。据传闻,余知县曾给广西巡抚周天爵当幕僚,后获授候补知县的虚衔,且一候就是好几年。余师爷不甘心,于是到处打点,花费的银子不下万儿八千。去年,余师爷总算如愿以偿,赴贵州放了个实缺。 “会整!狗日的会整。”张茂萱跟冷超儒说,“既是放了实缺,再狠下心肠来,那万儿八千的银子,几个月不就连本带利地回笼了么——这点名堂哪个不会!?”所以,从内心里来讲,张茂萱对这余知县是不屑一顾的。 缠绕在余知县手臂边的那个小女子,年纪大概只有十七八岁,她一路走,一路兴奋地手舞足蹈。张茂萱以为他们是父女,便腾出笑脸,主动和余知县打招呼。哪料事起突然,余知县认出张茂萱时,竟有些慌张,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流露出许多不自在的神色。张茂萱有所醒悟,不由得暗责自己:粗心! 他知趣地向余知县挥挥手,然后,就顺着围墙边遮天蔽日的花架,拐入了客栈左厢的回廊。绿阴虚掩,往里走去不过八九尺,猛听得对面“啊呀”一声长长的惊呼,张茂萱给吓得打了个哆嗦…… 未待其定睛细瞅,一个中年壮汉已急匆匆、乐呵呵地冲到了张茂萱跟前。 “心培呀心培!”那汉子一面在口里不住声地叨念着“心培”,一面伸出双手,捉住张茂萱的右臂狂摇猛击,十分亲热。 这身材敦实、脸膛宽展的中年人,正是钱恭! 他们互相间嘘寒问暖,亲热一番之后,钱恭把张茂萱领上二楼,带进了一间宽大的客厅。张茂萱才在椅子上坐稳,钱恭就安排厨子炒菜,说是要和老乡友喝上几杯。张茂萱开门见山地说:“酒,我不喝。今天我找上门来,是给老弟出难题的……”他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跟钱恭说了一下。 钱恭听完后颇觉意外。“喔哟,想不到,想不到!”他惊讶万分地说,“你们那么大个衙门,未必还会缺钱么?” 张茂萱说:“实情正是如此。老弟!” 钱恭把手一挥说:“喝酒。喝了酒再说!” 张茂萱说:“我已经说过,我不喝酒。” “喝!同乡好友的怎个不喝?弯酸(扭捏)!雷公都不打吃饭人哩!”钱恭的话,豪爽得不容申辩。 在这过程中,他已将一只酒壶斜斜地举过头顶,往那杯子里潺潺斟酒。那巴掌大的陶壶,离酒杯起码有两三尺远,钱恭居然能做到滴水不漏!“我出六百两——咋样?”钱恭放下酒壶,望了一眼张茂萱,又望望那杯满.99lib.荡荡的高粱酒。张茂萱喜出望外,急忙退后两步,深深屈腰、抱拳,向钱恭行了一个大礼:“在下张某,先替中丞大人谢谢钱老弟!” “那么,这杯酒……张先生是不是赏个脸,干了它呢?” 张茂萱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说: “行!”接下来,又听得他嘴边“吱”地一声脆响,那杯酒被他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对头嘛。这才叫爽快!”钱恭很高兴,他也喝了一杯。“心培,”钱恭换了一种平和的口气,诚恳地说,“你我不但是同乡,而且是好友,弯弯酸酸的那一套,我们弟兄间就免了它。来——吃菜!”喝了一阵,钱恭又说吃寡酒没啥意思。张茂萱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菜肴说:“七七八八的这么多,还说是‘寡酒’!你究竟想吃哪样?”钱恭笑笑:“为兄这里有些好菜。你吃不吃?”说着,他没等张茂萱细问,就踱到门边,对着走廊轻轻拍了两记巴掌,又短促地喊了一声:“上茶!” “啊个?”即刻,楼底下有个男人沙哑着嗓子,大声发问,“啊个奥茶?”问话的人把“哪”说成“啊”,“要”说成了“奥”。听得出,这人是个七窍不全的瓮鼻子。 “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钱恭不高兴地说,“未必你是西洋人?” “哦,是袄板(老板)!”瓮鼻子带着歉意,大声说,“袄板,我马上喊她们上来!” 楼下很快传来女子的嬉笑声,那隐隐约约的嬉笑声,如跌水的山泉似地蜿蜒着,自下而上由远及近,越来越清亮,待其蔓延到二楼的走廊时,几个红红绿绿的身影,在客厅的矮窗上一晃而过。“原来如此!”张茂萱脑子里刚闪现出余知县那尴尬的表情,窗边的嬉笑声已经戛然而止。三个穿红戴绿的妙龄女郎,已婷婷袅袅地出现在客厅门口了。 钱恭扭头问张茂萱:“心培,挑个‘媚妹’去娱乐一下如何?” 张茂萱不吭气。钱恭又指指内室,挑逗他说:“里面铺笼帐被一应俱全!那里可是别有洞天哪!” 张茂萱假意拒绝:“这成何体统?我不!” “快活一下有何妨嘛?”钱恭说,“听我的!不要嗦!” 钱恭回过头,对那几个婷婷袅袅的女子说:“这位大哥,是巡抚衙门的张师爷。你们几个‘媚妹’,今天给我好好地伺候他。”三个女子互相间对视一眼,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随即,她们走到张茂萱身边,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张师爷被包围在晃眼的红衣绿袖之中,一时间还真有点诚惶诚恐。他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责怪钱恭道:“嗳!咋回事啊?老弟你——不要乱整哩!”从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根本无法理解此话的真正含义。 酒桌边,钱恭充耳不闻,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然后,他反背着双手,独自哼哼唱唱地出了客厅。 张茂萱心里说:“以前,这花街柳巷的癫狂,偶尔也曾听说,但是,心培从未失足其间亲领奥妙。这些年,张某身为巡抚幕客,整日地委曲求全劳心受累,真是苦了自己!今日,既是心培交友不慎,做了误闯白虎堂的林冲,不妨就顺水推舟荒唐一回吧。” 张茂萱三言两语含糊其词的挑逗之后,几个女子嘻嘻哈哈地趋身向前。姑娘们这个给张师爷捶背,那个给张师爷揉腰,不消片刻工夫,张茂萱全身上下竟给安抚得妥妥帖帖!这个时候的张师爷,只嫌自己那十个指头不够用,恨不得身上再长出两只手来……戏耍间,酒劲一股股地往上涌,晕晕乎乎、视线恍惚的张茂萱,只看见一堆红红绿绿的人儿在自己跟前蠕动、翻滚。他横犟着有些瘫软的身子,在那堆红绿中间轻一下、重一下地乱掐乱捏。那几个尚处发育之中的小女子,被他弄得龇牙咧嘴哇哇乱叫。 笑闹归笑闹,张茂萱的心里却一直未曾闲着。“这世间的男女啊,一个比一个傻气。平日里,样样穷争苦斗,界限分明,稍有龌龊就六亲不认。即使不争不斗,当官的也整日琢磨着何时升迁,商人们整日盘算着盈99lib?余多少。”他心里说,“其实,我们这是何苦啊!东奔西走,不就图个现时受用么。” 直至过了半夜,张茂萱才从“欣悦客栈”出来。至于钱恭捐助的银子,他只交了五百两给衙门,另外一百两,张师爷揣了自己的腰包。 35、此事全凭你和二位师爷做主裁决,本抚院无心过问 蒋霨远仍在一个劲地催促张茂萱,叫他想法子弄钱。张茂萱又跑了几家商行、店铺,死磨硬缠费了不少口舌,却收效甚微。连钱恭赠送的那几百两在内,前前后后,他一共只筹措到一千三百多两银子。“还差得远啊!”蒋霨远央求道,“心培,劳烦你再费费心!” 张茂萱苦着脸,难为情地说:“蒋大人,只能这样了。” “不行!”蒋霨远刮了张茂萱一眼,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字。张茂萱说:“蒋大人,为了筹集这笔款子,这些天,张某可谓殚精竭虑,东奔西走,费去的又岂止是九牛二虎之力啊。可惜,张某不才,如今已是黔驴技穷!” “不行!”从蒋霨远嘴里慢吞吞地挤出的,还是那两个字。 “实在实在的抱歉,蒋大人!”张茂萱委屈地说,“现在,哪怕你中丞大人要我的命,张某这一身臭肉剐去,怕也是卖不出几文钱啊!”这一回,他说的全是心里话。 蒋霨远无可奈何。“那你呢?冷先生——”他转过背来问冷超儒,“是否赐个高见?” 冷超儒微微一笑,谦逊地说:“蒋大人,在下也没甚高见可言。不过,超儒觉得,白斯德望这一次来者不善哪!事到如今,我们不得不有所伸缩。”他边观察蒋霨远的神色,边试探道,“既然那赵畏三与白斯德望关系密切,中丞大人,您老不妨从这个角度考虑考虑!” “怎么个‘伸缩’法呢?”蒋霨远、张茂萱几乎是同时问冷超儒。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可以先叫赵畏三去北教堂打听打听,看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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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望,他真正的意图究竟何在?将这脉相摸准,再下药也不迟。” “对对对!”张茂萱抢过话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蒋霨远虽然也是这个想法,但此事关系到大清国的体面,作为贵州的封疆大吏,他不能像冷超儒他们那样,轻易表露自己的心思! 思考了片刻,蒋霨远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那好,就按超儒的意思去张罗吧。不过,眼前的当务之急,应该先把赵畏三请来才是啊。”冷超儒说:“这好办,马上派个传令兵去青岩堡,叫畏三火速来巡抚衙门!” “嗨,风风火火地急着要我
马上去省城,又叮嘱我不要对外声张,真是古怪稀奇嘞!”巡抚衙门的通知,把赵国澍搞懵了。 赵国澍把团务诸事托付给万荣、邓三刀等几个棚官,便叫上汤正年,随巡抚衙门的传令兵一起急匆匆上路。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抚牌坊”。赵国澍刚跳下马,就被张茂萱领进了蒋霨远的签押房。 蒋霨远热情地招呼赵国澍坐下,然后,叫张茂萱把胡缚理修炮的事情,跟畏三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 赵国澍听了张师爷的叙说,弄清了自己此行的使命。 赵国澍说:“蒋大人,这个事情不难嘛!明天,卑职去就是!” 蒋霨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畏三,难啊!” 赵国澍说:“不难。真的不难!” “畏三哪畏三!你这个人,有的时候小心翼翼;有的时候呢,又实在地过于爽直了!”蒋霨远感叹一声,苦笑道,“那狗日的洋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短短几句话,居然把赵国澍说得张口结舌。 他又一次被中丞大人搞懵了。 第二天早晨,汤正年在巡抚衙门领取炸药、霰弹,赵国澍则去见白斯德望。 走进北教堂,但见花木葱翠,庭院深深。在主教府南侧那间整洁、明亮的经堂里,静静地跪了上百名男女信徒。原来,讲坛上的白主教和本多鲁,正领着他们在修早课。 赵国澍刚一走进经堂的大门,就听见了白主教那苍老、柔和的嗓音。“各位教友,我们首先感谢天主诸神对人间的怜悯和召唤。今天,在上主的信徒中,又增加了几个新的面孔,这是上主的荣光,同时,也是吾人间众生的福祉!”说到这里,白斯德望把右手轻轻按在了心口上,缓缓转过身子,朝着祭台上方的耶稣受难像,深深地鞠了一躬!礼毕,他重新站到了讲坛边,领着教徒们做祈祷。 信徒们做完祈祷,在本多鲁的引导下朗诵了几段枟圣经枠。接着,白主教手捧枟圣经枠,向信徒们讲解枟耶稣之死枠。白斯德望苍老的嗓音带着一缕淡淡的忧伤,回荡在那间宽敞的经堂里。 作为一个教外人士,自从与白先生相识以来,赵畏三很少向白先生打听天主教的事情,白先生也从不主动跟他谈论教务。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他还是头一回碰上。 又过了好一阵子,讲坛上的白斯德望摇响了清脆的法铃——今日的早课结束了! 信徒们纷纷站起来,簇拥着白斯德望,井然有序地步出经堂。 最后一个教徒被白斯德望送走了。直至这时,赵国澍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那个面目清癯、身材高挑的长者,恭敬地走了过去。 一见赵国澍,白主教就眉开眼笑神采飞扬。看得出,他心里很高兴。“老弟,我知道你几天之内就会光临寒舍。”白斯德望边说边把赵国澍请进了会客室。“哦?”赵国澍说,“白先生真乃料事如神——你咋知道我要来呢?”白斯德望笑了笑,神秘地说:“赵,上帝是这么对我说的。你相信吗?” 他的话令赵国澍疑惑不解。 其实,刁难和羞辱贵州官府,绝不是白主教的本意。这段时间,在利用赏银问题大肆炒作的时候,他也希望各个环节都有人出面接应,适时介入。因为,此事的难点并非蒋霨远不认账,而是巡抚衙门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那笔巨款。“欠债还钱”,它不但是白主教蓄意策划这场纠葛的灵感,也是他迫使贵州官府妥协的先决条件! 因此,中间人的角色至关重要。在白斯德望的期待中,这些中间人必须要具备以下两点:第一,他们能够最大限度地维护教堂的利益。 第二,他们能够巧妙帮助北教堂和巡抚衙门打破僵局。反之,他和比尔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熟谙大清国国情的皮埃尔·白斯德望相信:只要自己周旋得当,北教堂就能通过这场纠葛达到自己设想的最终目的。 白斯德望掏出孙辽纲的那张欠条,展开递给赵国澍说:“老弟,你先看看这个,我们再作详谈怎么样?”赵国澍将那条子瞟了一眼,还给了白主教。 白斯德望笑着问赵国澍:“这件事情,赵先生你大概从未听说过吧?”畏三本想说“我恰恰就是为此事而来的”,但他联想到昨夜在巡抚衙门,蒋大人曾善意取笑他“过于爽直”,便没有吭声。 “畏三,‘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无论东汉、西汉还是唐、宋、元、明、清……中华帝国可是讲究诚信的礼仪之邦、泱泱大国啊!”赵国澍心里十分明了:此时若是接茬,与白先生谈论起来,这个话题可谓没完没了。于是,他决定单刀直入。 赵国澍坦诚地对白斯德望笑笑说:“白先生,我好像听王老楞说过,羽瑶先生是足下的好朋友咧!” “啊,是吗?他真的说过这个话吗?”白斯德望显得有些慌乱。 赵国澍佯装不见,继续往下说道:“我想,不管白先生与中丞大人之间有什么误会,我们两老幼,总还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吧。” 白斯德望说:“是的。老弟,你这话非常对。” “那么,”赵国澍趁热打铁,“白先生目前的想法,是否可以告知晚辈呢?凡事闷在心里,毕竟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呀!白先生你说呢?”白斯德望高兴地说:“当然,当然!” “倘若白先生信得过晚辈,我一定向中丞大人如实转达!” 白斯德望说:“好,我们两老幼,都是直来直去的爽快人。那么,请赵先生转告中丞大人——如若他帮助我了却捐资办学的心愿,那一万赏银,我可以说服比尔·胡缚理,叫他一笔勾销!” 下午,赵国澍把白斯德望的话向蒋霨远作了详细转达。 “唉,此事全在本抚院的意料之中啊!”沮丧不已的蒋霨远低垂着目光,逐一看了看签押房里的两位师爷,又扫视了赵国澍一眼,向大家征询道,“你们都说说,这件事情本抚院该如何处置呢?” 赵国澍说:“卑职年轻资浅,请中丞大人定夺!”蒋霨远对他哼了一个鼻音,把目光转开,在张茂萱、冷超儒的脸上来回睃巡。张茂萱见状,“啪”地一跺脚说:“蒋大人,干脆点!砍倒树子省得老鸹叫!”蒋霨远心中暗想,老夫的本意正是如此嘛。否则,蒋某叫赵畏三来省城做甚?!然而,他嘴上却说:“就这么向洋人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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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老夫于心不甘哪!” “不这样做,咋整喽?”张茂萱说,“蒋大人,我担心那老狗日的再来整治你。” “行嘛,行嘛!就依他这一回。”99lib?顺着那“回”字的尾音,蒋霨远肺腑中长长嘘出一口冷气,神情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老子!老……子……”冷超儒突然间愤愤不平,气冲霄汉,“老子谅他把大清国的土地搬得走!”这时候,他狂怒得就像一头受惊的水牛。 “哎哎哎!冷先生你听我说,”蒋霨远把脑袋扭到一旁,坚决地张开五指,对冷超儒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这分明是马后炮!”蒋霨远极不耐烦地说,“我看,我们现在应该审时度势,不要再提那股子虚劲嘛!”见冷超儒情绪稳定下来,他叫了声“畏三”,指着冷超儒和张茂萱对赵国澍说,“此事由你们三位负责料理。今后,凡此事涉及到的相关枝节,你们做主裁决就是。本抚院么,我看我就无须再去插手过问了。” 冷超儒、张茂萱听了,都连连点头。赵国澍犹豫不决,本想对中丞大人说点什么,但见蒋霨远面色阴沉,目光暗淡,只得把话咽回了喉咙。 36、“圣地书院”终于在姚家关破土动工 在青岩堡西北面大约三里处,有一个布依族聚居的寨子,名叫姚家关。 这个寨子,地势平坦,农田肥沃,仅居住了十余户布依人家。 数百年以前,布依族人先祖们在这里种下的许多柏树,如今都高大挺拔耸入云端,每一棵树的树径都达数人环抱。参天古树,成了姚家关的主要标志。这里树木葱郁,炊烟袅袅,林间曲径通幽,看似人间仙境! 白先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经和赵国澍协商,白斯德望决定把“圣地书院”建在姚家关。哪料到,地方中人得知这一消息后,纷纷设法阻止。 赵国澍苦口婆心,百般解释、劝说,地方中人——尤其是几位老绅耆始终
不肯作丝毫让步。后来,赵国澍专门把巡抚衙门的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请到了青岩堡。张茂萱、冷超儒威胁绅耆们说,此事是由巡抚蒋霨远定夺的,倘若有人再去阻拦,蒋大人将依法治罪云云。老绅耆们听说要治罪,都不敢吭声了。 咸丰八年初秋,白斯德望的“圣地书院”,终于在姚家关的一片空地上破土动工…… 九月十四日夜,繁星璀璨,皓月当空。凉风飕飕的贵阳城里却寒气逼人。 在北教堂的水井边上,罗大娘正摸摸索索地借着清冷的月光,忙着给育婴堂的娃娃们洗衣服。这些脏衣服,罗大娘起先打算明天再洗的。但是,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回青岩堡去。所以她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连夜手忙脚乱的赶洗这些衣服。 这天下午,罗大娘挥动着大锅铲,把炒好的最后一锅蔬菜盛进木盆后,扶住门框边歇气边往厨房外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她这时才猛然间发现天色暗下来了。 “唉,可以开饭了。”罗大娘长长舒了一口气。在水缸边拿起一根铁棍走出了厨房。 厨房外面屋檐下,悬挂着另一根更大的铁棍。罗大娘扬起手,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当,当当!当,当当!” 神父们吃着那可口的饭菜,都赞不绝口。罗大娘发现,今天独独少了白先生。她向本多鲁打听,才得知白先生下午就出门去了。 但是,他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连本多鲁也说不清楚。罗大娘像往常一样,给白先生舀了些饭菜,搁在暖和的灶台上,在火上添加了几块木柴。 吃完那可口的饭菜,神父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厨房,做晚课去了。罗大娘歇不下来,她仍在育婴堂里给几个不能自立的娃娃喂饭。 育婴堂里吵吵嚷嚷的,她时而给这个添一勺饭,时而给那个舀一瓢汤,居然累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娃娃们全都吃好了,罗大娘才舀了一碗冷饭,就着饭桌上的残汤剩菜吃了起来。 她刚刚胡乱地刨了两口冷饭,白先生就走进了厨房。“玛尔大,你现在才吃吗?”诧异的白主教问罗大娘是怎么回事。 罗大娘连忙放下饭碗,一边向白主教解释,一边把温热的饭菜端到他手中。“谢谢你,玛尔大!”一脸倦意的白斯德望感激地坐下来,开始吃晚饭。他吃得很斯文,细嚼慢咽的显得颇有教养。 吃完饭,白主教问罗大娘:“玛尔大,假若仁慈的上帝需要你回青岩堡去,你乐意吗?”罗大娘正在洗碗,她不假思索地说:“白先生,我乐意。” 白斯德望:“那么,你是否知道此行的使命呢?” “死命?哪样‘死命’?”这话罗大娘有点听不明白。 “也就是说,你知道我要你去青岩堡干什么吗?” “哦……”罗大娘终于明白过来,她把一摞洗好的盘、碟在橱柜里小心放好,望着白主教说,“晓得,你说的是‘圣地书院’的事情。白主教,你恐怕不晓得——那个地方的人,欺生得很!我早就听本多鲁神父说,那些人动不动就找岔子,和学堂扯皮!” 白斯德望:“对,‘圣地书院’开工后,确实遇到了好多麻烦。昨天,我和本多鲁商量了一下,认为只有你去最合适。” “我去?”罗大娘诧异地问,“白主教,我一个妇道人家,去了又能做些哪样呢?” 白斯德望说:“你去当厨工。专门给本多鲁他们做饭。另外,学堂再发生什么皮绊,你就负责出面周旋,尽量给双方调和。” “嗨哟!这个活路啊?”罗大娘说,“这个活路倒是不难做!要是你白主教派我去当先生,我就只有干眼看……” “当然。”白斯德望说,“如果你不乐意,我就另外再安排人。” “嗨,白先生你说的是哪样话!”心直口快的罗大娘,笑着责备白主教说,“我回青岩堡,又不是进杀场——怎个不愿意呢?!” “好,好。我诚恳地谢谢你,玛尔大!” 以前,罗大娘觉得自己的一切——包括所遭受过的苦难,以及那段莫名其妙的婚姻,全都是虚幻而值得怀疑的;对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而为来世担心,她怕自己死后去当孤魂野鬼…… 咸丰六年初春,经吴学圣、钟老板引见,罗大娘到了北教堂。 她发现这里没有老爷、差吏,没有达官贵人,只有万能的上帝和他的子民;在这里,所有的人一律平等,更不讲男尊女卑,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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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那些一身污秽的孤儿都得到了上帝的保护! “妈!这莫不是做梦喔?”罗大娘一下子开了眼界。小时候,在遵义那个“糟糠”家,她曾经听老爷说,有个地方叫“世外桃源”,现在,这座神秘的院落,不就是“世外桃源”吗?!在白斯德望主教的鼓励下,罗大娘不久就奉教受洗,皈依了上帝。从此,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玛尔大”——这是白主教给她取的教名。 现在,她终于打消了顾虑,因为自己不会当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罗大娘相信,死后无论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她都能在阴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何况这几年,她和白斯德望、胡缚理他们一起,抚养了育婴堂里的三十多个娃娃——也就是说,她每天都在做着拯救生灵、值得称道的善事。而一个人若希望在死后进入天堂,就必须做善事。 再过两年她就是六十岁的老人了。罗大娘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白活。她心里说,如果真有来生,下一辈子还想做女人,像今生一样伺候耶稣、上帝和白先生! 她对现在的日子非常满足。 第二天清早,人们还在睡梦中,罗大娘已背上行李,动身前往青岩堡。她悠哉游哉地走着,沿途留下了她那铿锵的铁器声! 37、区区四千湘勇,竟然击溃了数万义军 “听好!听好……”当那铁锈般剥落的沙哑嗓子,在山谷中响起的时候,大地尚在酣睡之中。“都给我听好嗒,我先把招呼打在前头……”此时,那个头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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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后生,洒脱地朝着自己的队伍,大声强调道,“我田忠普,先把该打的招呼打在前头!” 田忠普拎着一柄苗刀,叉着一双布满茧疤的赤脚,横站在马背上。雄健的战马,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初冬的寒风之中。马头高昂着,颈上披的鬃毛整齐地一分为二,气质孤傲不凡。 田忠普脚边,整齐地排列着五支纵队,每队士兵的数目不多不少,刚刚一百。这些士兵全部刀枪在手,装备齐全。 “弟兄们,等一会,我们就要去闯鬼门关啦!凡是怕死的,先给我退出来。莫误了我的大事!”空旷的山谷里无人应声。 “听到没?怕死的给我退出来!”马背上,后生的目光矜持地掠过鼻翼,俯视着他的士兵们,“怕死的给我退出来!”他又说了一遍。 还是无人应声。 那后生得意地笑了,他对着自己的队伍大吼了一声:“好!当兵就该这样子!” 却说在边远、贫穷的黔东南山区,有个地方叫黎平。 黎平古称“五垴寨”。明代以前,这里属湖南管辖,清雍正二年改置贵州,府治所在地为开泰县。黎平府是一个以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地区,因开发较晚,此地民风慓悍,素称蛮夷之邦;因其地临湘、桂,是湘、黔、桂三省交界处的战略要地。 在这里,沆瀣一气的贪官和商人各取所需、分利同乐,哪管它民生艰难、社稷兴衰!即使在“康乾盛世”,贵州老百姓也因地方官吏的巧取豪夺而缺吃少穿、穷困潦倒。人们不堪忍受贪官污吏的蹂躏,被迫铤而走险。贵州治乱交替,往复循环。特别是黔东南的黎平、镇远两府,还有与之毗邻的铜仁府,每隔数年就要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战乱。例如,雍正十二年的“包利、红银起义”、乾隆五十九年的“石柳邓起义”等,都曾经使清政府受到强烈震撼和冲击。 道光末年,水灾、旱灾轮番洗劫黔东南和黔东北山区,两地三府更加贫瘠。谁知,“天灾甫去,人祸.99lib.又来”。地方各级官吏对此视若无睹,依然假借“厘谷”、“义谷”、“田捐”、“户捐”等名目,变本加厉勒索百姓。 ——这就是胡林翼赴任镇远、黎平知府的时代背景。 尽管胡林翼为官清廉,关心百姓疾苦,并做了种种努力为民请命。但是,大清国吏治腐败已积重难返。甚至连道光帝对枟条陈东路可虑情形十五事枠一折的评价,也仅限于文句上的欣赏把玩,赞这道奏折“文风秀丽而骨力饱满,遣词断句笔笔珠玑”,而对胡林翼考察报告中提出的观点和建议未置可否。 黔东南治安败坏,胡林翼独木难支!道光二十八年至咸丰三年,黔东南的苗族首领张秀眉、计乜、高禾、九松、岩大五等人,先后在台拱(台江)、清江(剑河)和丹江(雷山)发动起义。 胡林翼素有“青天”、“干吏”之誉,老百姓对他无不敬畏三分。 胡林翼采取“剿”、“抚”并用的策略,将数支义军分头打垮,残部则一一发给路费,予以遣散。那些被他遣散的义军残部暗中传言: “胡润芝是好官。他在黎平我们暂不与他作对。” 大家约定:等胡润芝离任再卷土重来。 咸丰五年开始,黔东南山区果然大乱。数年间,黎平、古州、台拱、八寨、麻哈、黄施等府、厅、州、县先后反复沦陷,落入各路义军之手。咸丰八年六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前锋李文茂部队万余人,在余正纪、柳天成等数支义军的援应下,由广西杀入了贵州黎平府辖境。李文茂此行目的,主要是投石问路,以便给翼王的下一步行动提供军事理论上的参考依据。 六月二十九日,李文茂、余正纪、柳天成联合进逼黎平府,义军三万余人在府城外连营数十座,侍机攻城。只因黎平府城垣坚固,同时,又受着官军、团练十余路人马的牵掣,义军数次发动攻击,都未能得手。 七月二十一日,太平军分师北击,一举攻克府北重镇锦屏。 此时,蒋玉龙在黔北一带被何德胜死死拖住,无法抽身。蒋霨远只得火票传信,就近向邻省湖南求援。湘军参将田宗蕃,宝庆(邵阳)知府张由庚、同知兆琛等人,受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派遣,先后率兵进入黔东南帮助“剿匪”,谁知均连遭重创,惨败而归。咸丰帝获悉湘军援黔失利,不由火冒三丈,降旨质问骆秉章:黔匪刁蛮,若任其蔓延开去,何等了得!? 他令骆秉章选派得力之人援黔“剿匪”。同时,奕还降旨训斥蒋霨远:“蒋霨远身任封疆,岂可以该省剿匪要务,尽行委之他人?” “毋得一筹莫展,专恃邻省救援,致干重咎!” 九月二十日,骆秉章再次增派了四千湘勇,火速援黔。 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这支湘军接连?99lib.向义军发动攻击,先后攻陷了义军的楼梯哨、汉寨等十余座营盘。义军损兵折将总计达二千余人,被迫于十月初三日撤围西去——至此,黎平被围已达三月之久。 战报传至贵阳,巡抚蒋霨远惊诧不已。区区四千湘勇,竟然击溃了数万义军!这简直叫不可思议! “这湘军头目是谁?该将他有何背景?此役用了何种绝招?”出于好奇心,蒋霨远派出信员,分别向贵东兵备道何冠英和黎平知府多文送去密札,嘱托二人就上述问题代为查访,并及早回告。 38、田兴恕说:“老子不吃这一套!” 十月初五日,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上午,府城东门的“两湖会馆”一片忙碌。湖南同乡会会首丁大爷召集乡友,和湘勇们一起,正在对会馆内外进行彻底清扫。 丁大爷是湖南湘潭人。年轻时就在黎平、古州一带经商。后来举家入黔,儿子们长大成人后,娶的媳妇全是贵州人。乡友们见丁大爷为人厚道,热心公益事业,同时又与地方上的大小官员来往密切,就选他担任了同乡会会首,附带掌管会馆的杂务。这几个月,各路义军会战黎平,军情一日三变。贵州义军和太平军的共同口号就是“杀富济贫”。身处绝境,作为官绅的丁大爷也和其他商人一样,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度日如年。 官府鼓励城里的百姓持械自卫。丁大爷拎着一把苗刀上了城垣,只见城外人山人海、刀枪林立,这小小府城处于义军的层层包围之中。丁大爷心里嘀咕:“守,守!守!守得住个狗屁!这下完啦!” 回家后就不再出门,整日里忐忑不安。幸好,这时来了湘军,几场恶战,义军就撤围了。据传,这支湘军的头目乃湘西人氏,大号“田兴恕”。 今日一大早,开泰县的衙役带着几个湘军走进了会馆。衙役告诉丁大爷,湘军首领田大人接受地方官的建议,把行营官署设在两湖会馆。那几个人就是田大人的亲兵。 打扫完庭院,布置好房间,亲兵们就在大门两边安下了岗哨。 丁大爷刚走到门口,就见黎平知府多文等一行,在开泰县令及地方各界头面人物的簇拥下,朝会馆方向走来。亲兵们牵着马,跟随在后面。 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丁大爷只熟悉那个叫多文的满族知府。 另一个两鬓斑白、着四品官服的老者,他也见过,知道那人是贵东兵备道道员何冠英。 明弘治年间,明孝帝朱佑樘为了加强对边地的监督,在各省之军事要冲设置了兵备道一职,清代沿置。该员职责,是督促、整饬属地兵备,必要时参与作战。何冠英于咸丰七年调任贵东道后,整天为“剿匪”疲于奔命,本来就体质虚弱的他,现在更显苍老。 何冠英身旁,走着一位湘军官佐打扮的年轻汉子。此人个子矮矮的,很精悍。在他那长了青春痘的脸上,有两道暗红的疤瘤。两道疤瘤和唇上一抹稀疏的小胡须相互照应,使这位湘军官佐显得桀骜不驯、匪气十足。 “这年轻人,难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湘军悍将田兴恕吗?”惊疑间,丁大爷估摸这人的年龄顶多二十二三岁。天咧——依湖南话,他还是个“细伢崽”。 刚在庑厅坐定,田兴恕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哈欠来。 “给田大人安排好了吗?”多文问开泰县令。“安排好了。”丁大爷忙抢着说,“书房、卧室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何冠英说:“那好,让田大人好好休息一下吧。”说罢,站了起来。众官绅也纷纷向田兴恕告辞。田兴恕原地不动地仰坐在长椅子上,闭着双眼说:“你们走好,不送嗒!” 这段时间,他确实累得够呛。义军虽已溃退,田兴恕却不敢懈怠。他分派各营,在府城四野就地驻防、扼守要隘。布防完毕,他仍不放心,又策马亲赴各营,前后用去一天时间,对所有哨卡进行了检查。至此,他已连续四天未合过眼了。 前几个.99lib.月,田兴恕还在江西,与刘长佑、萧启江等率部与太平军对垒。九月,他刚回到湖南,又奉命援黔。进贵州后,除了打仗,其他事根本没法顾及。这段时间,他觉得脑袋就像一张拉圆的弓,紧绷绷的,仿佛随时都会炸裂。 田兴恕不识字,但他对兵家之道却无师自通。 每打一仗,田兴恕都获得一次升迁。由哨官而千总,由千总而游击、参将、副将!来贵州前夕,经曾国藩、骆秉章奏请,田兴恕又被朝廷授总兵衔,赐“尚勇”、“挚勇”两巴图鲁称号。 “巴图鲁”,汉语的意思即“勇士”。 黎平解围后,与田兴恕素不相识的贵州巡抚蒋霨远,禁不住内心的狂喜,遂将其视为盖世良材。这年十月三十日,蒋霨远的一份奏折飞越千山万水,风尘仆仆地送到了京城。最后,它由军机大臣肃顺呈到了咸丰帝奕手中:二品顶戴、贵州巡抚蒋霨远跪奏,为奉旨剿匪,请留援黔湘军总兵衔副将田兴恕就地任职一事,据实陈奏,仰祈圣鉴事。 提臣田兴恕自入黔以后,力扫逆氛,兼除苗、粤诸>贼,先后收复沦陷之黎平、古州、永从(从江)。都匀、独山诸贼亦败战分走,黔省军务大有转机。值此黔中匪患尚未彻底肃清之际,如蒙圣恩允准其留军贵州,实乃黔省百姓之福矣!古州镇总兵一职,自佟攀梅后即由云南昭通镇总兵巴扬阿兼署。巴志浅才庸,十战九败……而提臣田兴恕既具过人之良材,又历着战功,实堪委此重任,以利克期荡平黔境…… 奕阅罢,信手朱批准奏。这时,田兴恕刚满二十二岁! 从普通士兵到从二品高官,田兴恕只用了六年时间!“穷思相,乱思将”。群寇蜂起的咸丰朝,少年天子奕除了依赖武将别无选择!这百策旁置、用兵为上的时代,为一个湘西后生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让他去充分展示他的凶悍、勇武。 十一月上旬,田兴恕率亲兵数十名从黎平出发,到古州走马上任。哪料到,田兴恕刚进古州就碰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这天早晨,他光着膀子,正在后院晨练。他打的是南拳,这是他十二岁流浪吉首时,向一个江湖艺人学的。套路不花哨,招招制敌,很实用。虽是寒冬腊月,他却练出了大汗,赤裸着的上身油亮亮的。 练完拳,他抄起一把四尺长的苗刀,在雪地里前刺侧挑,左劈右砍。随着刀法的变换,他臂膀上的肌肉疙瘩一团团鼓突着,像滚动的核桃。 这时,亲兵头目、哨官夏堂发向总兵大人报告:“顺昌团”团丁冲击衙门。 听说团丁冲击署衙,他开始并不当回事,一轮练完了,才把刀扔给夏堂发,然后,从裤带上扯了一条手帕,边擦汗边朝总兵府的大门外走。 贪吏激变,仍然是“顺昌团”出事的主要原因。 “顺昌团”是胡林翼任黎平知府时创办的,历来都由永从(今从江县)知县兼任团首,现有团丁一千人。两年前,邵一勋到永从当知县,并兼任“顺昌团”团首。他一方面增加了百姓的捐派,一方面却故意拖欠团丁的饷银。不找他讨要,他就三月五月地拖着,实在催急了,便勉强扔些零头出去敷衍大家。团丁打仗阵亡,他不但卡住抚恤金不给,反而连棺木费都逼着叫家属自己出。民怨沸腾,公愤叠垒。 邵一勋有个师爷叫缪焕章,此人写得一手好字,又擅作公文,官绅对之无不敬重。但缪师爷心性孤傲,为人怪僻,他可以不取分文替穷人写状子;若有富豪向其求字,他的要价却又高得令人咋舌,对他稍有怠慢还要遭其作弄。 邵知县不知何故得罪了这个缪焕章,缪师爷拂袖而去。临走前,他在衙门外、城门边各贴出一张文告,详细揭露邵一勋“贪污饷银,并交由其子,在故里买田置地、修造华宅”等劣迹。缪焕章的文告特地声明——吾乃孔孟门徒。一生耿介,两袖清风。在下文弱,故无力兼济苍生。然,焕章亦希求一生清白做人,顶天立地!至此,焕章忐忑再三,已不屑再贱价卖文,助谋狗官虚张声势祸国殃民……! 看了文告,“顺昌团”炸了营。哨官金铁匠扯下文告揣在怀里,带人砸县衙,夺官印,将邵一勋捆了起来。然后,这一千团丁押着邵知县,浩浩荡荡开往古州厅城。 当田兴恕一出官署,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团丁们马上不说话了。 总兵府大门前一片寂静。藏书网“全体都有——给田大人下跪!”随着金铁匠的口令,上千名团丁在较场坝跪了下来。 受到惊吓的邵一勋呆若木鸡。 金铁匠朝他腿弯一脚踹去,只听“喀哒”一声,邵知县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进入冬月以后,古州天天下雪。此时,城内城外,山野、房屋身披银袍,满眼素净。 田兴恕的湘勇共四千余人。手下主要有沈宏富、田兴奇、田兴胜、刘义方、周洪印等五位将领。他们中,田兴奇和田兴胜一个是田兴恕的族兄,一个是田兴恕的胞兄。沈宏富等三人,与之则是密友或同乡。 上任古州镇总兵前,田兴恕居中调度,派兵遣将四处征剿。田兴奇等人分别进入黄平、都江、八寨(丹寨县)、荔波等地。古州镇的贵州绿营则集中于都匀一带,与黄号军对峙。镇远府“清江团”在黎平解围时,已被蒋霨远调回去了。 前天,太平军回窜黎平府城,多文告急。中军参将田兴胜带走了田兴恕直接统领的“虎威营”,前往扑救。眼下护卫总兵府的,只有四十多名亲兵。 团丁们在雪地上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田兴恕光着膀子,走下了台阶。他看见他们的衣服都很破旧,大多数人单衣、单裤,脚上套着断耳草鞋;有几个人的脚趾头还冻开了皴,皴口上在浸血。他绷着腮帮子,面无表情地走到金铁匠和邵一勋面前。俯视的目光时而在金铁匠身上睃,时而在邵知县头上扫。 站了好一阵,田兴恕都没说话。 突然,他抡圆右手,一巴掌抽在金铁匠脸上,金铁匠还未反应过来,田兴恕的第二巴掌又“啪”地抽在邵一勋脸上。 那两个人都没说话,依旧跪着。“搞么子名堂?嗯!”田兴恕这时开口了,他问的是金铁匠,不等对方回话,他又一字一顿地说,“给我来这些!”他猛地将声音扬起老高,咆哮道,“老子不吃这一套!” 邵一勋吓得打了个哆嗦。 金铁匠毫无惧色,他抬起头,坦然地说:“田大人,要过年了,邵一勋不发饷银,我们怎么活?” “营伍上什么时候没给你饭吃?过年?!匪患不除,过卵子!” “田大人,弟兄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我们总不至于让自己的爹娘子女活活饿死啊……” 见田大人把矛头对准的是金铁匠,邵一勋心里踏实了。他看了一眼田兴恕,振振有词地说:“当兵就是为国尽忠,忠孝不能两全。” 他又看田兴恕一眼,接着说,“这是古已有之的规矩……” “轮不到你多嘴!”田兴恕打断邵一勋的话,哼着鼻音说,“邵大人,既然提到了‘规矩’,那么,在下倒想请你来训导训导——我们当官的,都有些么子规矩?”胆战心惊的邵一勋哑口无言。 “说呀!”田兴恕催促道,“你不是尖牙利齿、能说会道么?” 邵一勋不敢应口。 田兴恕讥讽道:“邵大人,回答不起?好嗒,还是让我这一字不识的大老粗来替你回答吧——为国分忧,为民做主,是不是?” 邵一勋连连点头,嘴巴动了几下,没有敢去应口。 田兴恕说:“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捆你?你讲!” 在来古州的路上,邵一勋就编好了一套理由,这下忙和盘托出。 他诬赖金铁匠暗地通匪谋反、怕被自己抓他,遂借口索饷,带头围攻县衙,抢夺官印,拘禁上司。 团丁们忍不住了,吼叫起来:“放屁!”“血口喷人!”“撒谎,邵知县撒谎!”田兴恕偏着头,斜斜扫视了众团丁一眼,团丁们赶忙住嘴,喧闹声便小了下去。最后,田兴恕的目光在邵一勋那儿停了下来,他咬着半片嘴皮,死死盯住邵一勋的脸。 双手反缚的邵一勋低下头,不敢看他。 田兴恕问大家:“你们有什么要求?”没人吭声。他又问金铁匠,金铁匠说:“我们请求田大人杀了这个贪官,补发这几个月的饷银。” “若不然,你们就要造反?”田兴恕说,“是不是?”金铁匠反问他: “田大人,我们既然要造反,何必再来古州找你呢?”说着,他掏出廖师爷写的文告,双手递给田兴恕。看完那份文告,田兴恕的脸色温和了一些,他对团丁们和蔼地说:“起来吧,大家都站着说话!” 团丁们像是没听见似地,仍跪着。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起来。那黑压压的人群和林立的刀矛火铳,像是在雪地里定了根似地。 上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刀疤脸的少帅。平日里,那些眼睛在亲人面前是忠厚的,在敌人面前是凶暴的,在上司面前又是恭顺的。每一瞥都充满了谨慎、谄媚和恐惶。可是,那些曾经被屈辱炙烤的眼睛,此刻却是那么平静、坦然!那种坦然,它蕴含的是能量。既像一口口深不可测的水潭,又像一筒筒塞满火药的爆竹。 那平静中挺立着自负,涌动着灾祸…… “来人,把邵一勋给我砍了!”田兴恕刚下令,身后就跳出了夏堂发和几名亲兵。 黑压压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在战乱中对死亡早已麻木的团丁们,一时间竟然显得格外兴奋。他们欢叫着,纷纷站了起来。金铁匠也爬起身来,对着田兴恕傻笑。 身着官服的邵知县在几双大手的挟持下,仍像条花蟒一样扭曲着身躯凄惶尖叫。但是,他叫了些什么,哀求了些什么,田兴恕一句也没听进去。人声如潮,田兴恕犹如置身狂涛深处,他只看见邵一勋穿着棉鞋的双脚在雪地上拖了过去。 须臾间,较场坝边上,一柱血光嗤地喷出,“哗”地蹿起老高。 寒风仍在吹,空中仍在飘雪…… 处决了邵一勋,田兴恕宣布金铁匠为“顺昌团”团首,令其率部在古州城外驻扎。 给团丁们训话时,田兴恕说:“大家其实也清楚,我来贵州,职责主要是剿匪,无权插手地方事务。现在,既然弟兄们如此信任我,我也乐意为大家办点事。不过,事发突然,请弟兄们宽限几天。”他许诺一定想法子把拖欠的饷银补给众团丁,绝不差一分一厘。此刻,他的和善与先前的粗暴、狂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次日,在田兴恕责令下,古州厅同知曹师敬等地方官带着团丁,走进了古州城的那些高墙大院,挨家挨户勒令富绅们出粮捐资,为“顺昌团”筹集饷银。稍有异议者,当即就被斩首。很快地,团丁们领到了拖欠已久的饷银。 “民以食为天,军以粮为本。”在古州这商贾云集之地,“顺昌团”很快就安顿下来。 向金铁匠妥协,只是田兴恕的权宜之计。 当天,田兴恕就令手下致函巡抚、提督,将“顺昌团”哗变的详情作了通报。 田兴恕认为,贪官邵一勋斗胆侵吞团练饷银,“理当处死,并应请示圣上,着人将赃款悉数追回。”同时,金铁匠“置大局于不顾,聚众冲击官府,亦实堪痛恨。”虽然他事后已交出了永从县官印,但“其罪仍重不可赦”。 最主要的,是金铁匠一开始就激起了田兴恕的反感。田兴恕从十六岁当哨官到现在,都是我行我素,呼风唤雨,让部下对他毕恭毕敬,畏之如虎,从未发生过集体哗变,更不敢玩诸如“胁迫上司”之类的花招。倘若不是苦于兵力虚空,众怒难犯,他不会给金铁匠好果子吃。 这些年,田兴恕在行军、打仗之余,断断续续地跟着别人识了一些简单的汉字。军中一般公文,他半是估猜,半是瞎蒙,勉强也能知晓大意,但是,倘若文句上再深一层,他便感到有些吃不消。 在蒋霨远、蒋玉龙作回复之前,田兴恕闲暇身宽,百无聊赖。恰好,总兵府有个叫钱登选的文员与他说话投缘,忠普便叫钱登选教他读书。 钱登选说:“识字不难,凭田大人的慧根,每天认十个八个不费吹灰之力。” 钱登选还说:“田大人官运亨通,现在可从音韵着手,这是吟诗着文的关键。掌握了音韵,以后官场上的一般应酬,田大人不在话下。” 钱登选现年三十八岁,是个举人。 早在嘉庆、道光年间,安顺府清镇县的钱氏,一直是当地首富。 钱登选家中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诗书传家、礼仪待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钱登选和哥哥钱恭在乡试中双双中举,钱府的声望越发显赫。 然而次年,钱恭却在无意之间得罪了当地恶棍何三斗。 说到何三斗,谁都知道他的外号叫做“何疙瘩”。 何疙瘩是清镇县一带臭名昭着的“烂人”(无赖)。平日,他嫉妒钱府财物丰裕,曾数次绞尽脑汁设下圈套,上门敲诈钱恭。钱恭自恃有理,不买这“烂人”的账。何三斗异想天开的发财梦,始终未能得逞。他暗暗怀恨在心。 一个冬天的黄昏,趁钱氏兄弟外出办事,“烂人”何三斗带着一帮恶徒,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县城东门“接官亭”附近的钱家大院。 恶徒们挥舞着斧头、砍刀,朝男女老少一齐下手。钱登选的父母、姐姐、妻子、嫂子、侄儿等,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华丽的房宅也被其纵火焚毁,家里的金银更是被抢掠一空。待钱恭、钱登选兄弟俩得信赶回,钱府上下血流殷地,尸体横陈。钱登选与哥哥到处投官上告,无奈仇家衙门有人。官府非但不查办,反而将这哥藏书网俩构陷入狱;一关就是五年多。 咸丰四年,杨元保在独山造反。蒋霨远见绿营兵抵挡不住,整日心急如焚。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琢磨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好主意。于是,蒋霨远下令放出安顺、都匀两府的犯人,全部编入韩超的“清江团”,与官军一道征战“剿匪”。钱登选和哥哥本来就识文断字,又系举人出身,兄弟俩在一帮犯人中可谓卓尔不凡,出类拔萃。在独山征战期间,他们确实为“清江团”出了些好点子,故而深得团首韩大人的器重、赏识。他称赞这兄弟俩“弃旧图新”,自谓重用二人乃“变废为宝”! 咸丰四年五月,杨元保义军土崩瓦解。经安顺知府刘书年、“清江厅”州判韩超等多方斡旋,钱登选、钱恭蒙赦返家。 钱氏兄弟回到清镇县城才得知:昔日仇人何三斗,已经当上了当地最大的团首。其手中不但有火铳、洋枪、钢炮,还掌握着上千人的团丁队伍。兄弟俩根本无法在当地立足,只好各自外出谋生。 从此,钱恭在省城做小本生意口。钱登选则经韩超推荐,到古州镇总兵巴扬阿手下做了文员。家庭遭遇的惨祸和人生经历的风风雨雨,使钱登选变得格外小心。在古州镇总兵府这衙门里,钱登选随时随地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主子安排的大小事务,兢兢业业、小心办理,从未出过一丝半毫的差错,深得主子的好评。 仅短短的四年时间,举人钱登选先后送走了四任主子。从巴扬阿、桂林、佟攀梅到特克慎,四位总兵大人战的战死,革的革职,个个狼狈不堪、身败名裂,没有哪一个体面下台得以善终。 不过,对湘军悍将田兴恕,钱登选却是刮目相看:在这几任总兵中,田兴恕年纪最小、本事最大,也最不善于交际。虽然这小伙脾气不好,但他气度不凡,做事颇有魄力和主见。田兴恕入主古州后,地方官员、缙绅络绎不绝地前来巴结、逢迎,然而,他们全都遭到了田兴恕的冷遇。 凭着这一点,钱登选暗中断言:此人前途无量。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钱登选将枟音律枠用楷书抄在纸上,一有空闲就逼着田兴恕反复诵读。刚刚学了两天,田兴恕就不耐烦了,他一个劲摆脑壳,说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 “田大人,你这样搞要不得。”钱登选笑着说,“读书如逆水行舟,千辛万苦得一寸,一篙松劲退千寻。大人不可泄气!” “道理我何尝不晓得哟?!”田兴恕说,“这人哪,就是个怪!小时候想读虚(书),我爹娘无田无地,哪有钱粮供养?!才头十岁,老娘就把我送给石匠哥子当学徒。现在,你钱先生不收分毫,愿意给我当老师。嘿,格老子的——偏偏又学不进!” 钱登选说:“不怕,我们慢慢来。等咂出味道了,田大人就会知道,读书其实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冬令进补,壮过水牯”。 腊月十八,冬至。依贵州风俗,这是个节日,有钱人都要煨狗肉汤锅。这天,古州厅同知曹师敬令厨子煨了狗肉,宴请田兴恕。 曹师敬年约四十,是个典型的小官僚,官场往来方面颇有些手腕,对上、对下各有俯仰,分得很清:在百姓面前,他是一匹狼;但到了上司脚边,他又成了一只狗。在接触过的贵州官员中,田兴恕最讨厌这个人。 曹厅官赔着笑脸,费尽了口舌苦苦相邀。田兴恕死活不去,后来,他拉伸身子,斜躺在火炉边一张长靠椅上打起瞌睡来。曹师敬硬着头皮,上前准备拉扯。田兴恕忽地从躺椅上弹起来,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好嗦……滚出去!出去!”曹厅官只有苦笑,回去做了变通:派厨子、衙役将酒菜、狗肉用木盘分装后,流水牵线地送进了总兵府。这一次,田兴恕没说什么。他问夏堂发,钱登选在做么子?夏堂发说,好像在看书。 “去,叫他来,我们一起呷(吃)……还有,叫黑爪、陈大个、山崽、四歪他们也一起来呷。反正,饭菜有多的。” 署衙里的人转眼就召齐了。坐下来刚好一桌。除了田兴恕、夏堂发和钱登选,另外几个人,身份都很卑微:黑爪是总兵府的杂役,陈大个和山崽是负责修枪械的匠师,陶四歪是卫队的士兵。 田兴恕吃了点狗肉,喝了几调羹汤,又喝了两杯酒,就丢下竹箸,朝门边走去。 室外很冷,风在门两边的回廊对吹着,左、右两股风力强弱变换,交替起伏。前檐券板下,几只红灯笼来回摇晃,这冬夜就显得分外阴森、寂寥。檐下那些晶亮、剔透的冰吊子,则若利剑倒悬闪着幽幽寒光。田兴恕手上握了只陶瓷酒杯,在回廊间左一趟,右一趟来回地走,全然没注意到寒意彻骨…… 有人把一件宽大的皮氅轻轻披放在他肩头,他只谙身后是夏堂发,便问道:“‘虎威营’没有消息么?这几天,不晓得他们在黎平如何……” “大人,没战报,说明平安无事。”身后却是钱登选的声音,“‘虎威营’不是年前就赶走‘长毛’了么?!” 田兴恕笑笑,翻了翻上襟内侧的皮毛说:“怪不得这衣裳我没见过,是你呀!” “去年购置的,我看岔了眼,小了。田大人穿起倒正合身。”田兴恕扒下大氅,推给钱登选说:“这么好的皮袍,穿脏了可惜,你收起。” 钱登选说:“大人,山区寒气重,你冻病事小,影响军务事大。留下它,就当在下给大人拜年吧。”边说,他边重新给田兴恕披上。 既然人家说得如此诚恳,田兴恕不好再推辞。 冬至节第二天,巡抚的一份手谕送到了古州镇总兵府。 蒋霨远首先以其本人与提督蒋玉龙的名义,对田兴恕、湘军诸将领以及全体湘勇致以问候。对处死邵一勋之举表示支持。接着,蒋霨远告诉田兴恕:蒋玉龙率军在平越、瓮安、开州与何德胜作战,至今未回省城。无暇顾及黎平、都匀、镇远三府的军务……“然三府位处黔境东、南,峻岭深谷、助其贼匪出没,况名目繁伙。其中又以苗贼最为顽梗,外愚内黠。数年叛起横出,黔军劳师糜饷,平服艰难。”鉴于此,除镇远一府之外,蒋霨远授权田兴恕——“都匀、黎平两府兵练,尽皆任尔支使、随意差遣。”蒋霨远拜托田兴恕——“既已实授总兵一职,希足下以黔省为家,以靖黔乱为己任,创伟业、建奇功,共谢皇恩。” 这道手谕的结尾处,蒋霨远密饬他找茬杀掉金铁匠。 这正是田兴恕本人的想法。 不过,在“顺昌团”,金铁匠享有一呼百应的威望。这个情况当然不可忽略。同时,田兴恕更清楚:古州眼下是不能再出乱子了! 那么,这件事情,暂时还得搁一搁。 39、五支湘勇孤军深入互不援应。田兴恕下了一着犯忌的险棋 正月初二立春后,黔东南山区仍旧寒凝大地,云霭低垂。远在黄平、荔波、丹江等地的湘军,奉田兴恕之命暂停征剿,陆续往古州开拔。 正月十一日卯时三刻,总兵府照例鸣响了起床的号炮。这时正是拂晓,凛冽的晨风时强时弱,徘徊于四野昏昏的古州厅城……这幽灵般的怪物,沿途都在发着低低藏书网的吼叫声。北门外,一只邋遢的大黑猫为了觅食,支撑着它瘦骨嶙峋的身架,在一家店铺的房脊上蹑足而行,东张西望。 踏着尾音,一支威风凛凛的马队从总兵府走了出来。这支马队共二十余骑,但见骑马者个个精神抖擞,一脸肃穆。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上,坐的是提标古州镇总兵田兴恕。三位贵州官员与之勒马同行。这三位是:贵东兵备道何冠英、黎平知府多文、古州厅同知曹师敬。从容的马蹄声,撒落在空荡、寂然的街道上,使这座饱受战乱之苦的厅城愈显萧条。田兴恕不由得烦躁起来。到了北门,他反手“啪”地一鞭,胯下的座骑心领神会,立即振蹄前蹿狂奔,眨眼间把同行的何冠英他们甩出十几丈远。 老态龙钟的何大人无奈地苦笑一声,硬撑着与多文、夏堂发他们一道挥鞭猛赶,十几个马弁不敢迟疑,忙紧随其后。城门边,“顺昌团”站岗的团丁还未来得及给总兵大人行礼,那支马队就已冲出城门,沿着古(州)黎(平)大道,往车江方向疾驰而去。 田兴恕果然名不虚传。从黎平解围开始,其所统领的 6e58." >湘军在镇远、黎平一带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义军凡与之交战者无不亏兵损将。沈宏富、田兴奇等五支湘勇乘胜追击,一路攻州取县收复失地所向披靡。咸丰八年十二月底,以往肆虐于黔东南的余正纪、柳天成、罗光明为避其锋芒,纷纷败走平越、安顺、遵义及广西的南丹、河池。黎平、镇远两府,好歹过了一个平安年。 然而,远在古州的田兴恕,心里却并不轻松。他是深谙用兵之道的——湘军再神勇,毕竟长途奔袭,人地生疏啊! 田兴恕清楚:此次遣军征剿,自己下了一着犯忌的险棋——四千湘勇分兵五处穷追猛打,五支部队各自为战孤军深入,最后竟至于到了相距数百里、互不援应的地步。如此大胆用兵,可谓狂招,实乃莽撞,孤注一掷。现在,两府“匪患”既已清除,就应见好就收,赶紧抽身退出。反之,不管是黄平的沈宏富、都江的田兴奇、黎平的田兴胜,还是八寨的刘义方、荔波的周洪印,随时都有可能被义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甚至把自己多年的老本都贴进去。 正月上旬,田兴恕命令湘军各部火速归建、回营古州。各地防务则移交贵州绿营接管。 按照田兴恕的安排,归建的营伍暂时在车江一带集中休整。每支部队回来,他都要亲自迎候,慰问湘军将士。昨夜,远在黄平,最后归建的沈宏富部队也回来了。田兴恕此行,是第五次赴营劳军。 马队在古黎大道上急急穿行。转眼间,田兴恕他们就把车民、恩荣堡两个寨子抛到了身后……大营快到了,马队渐渐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古黎大道与车江大寨之间,有一块宽敞的坝子。这块依山傍水的大坝子视野开阔,方圆约有四里,昨夜归建的沈宏富他们,就扎营在此,暂时露宿于寒风凛冽的旷野上。距之不远处,分头驻扎着其他几支湘勇,彼此间仅里许之隔。这五座行营,犹如张开的五指,看似互不关联,却又遥相呼应。晨曦中,五位主帅的营帐旌旗招展,秩序井然。这些营帐,好比是手掌上伸展自如的关节,各自的营伍将其拱卫其中。一俟收拢,四千训练有素的湘勇即成重拳。 距大营还有里把路,田兴恕就看见了爱将们的身影。田兴奇、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五营主将,半个时辰前就已齐唰唰地肃立在路边,恭候田兴恕。这五位将领,军衔或是参将(正三品)、游击(从三品),或是都司(从四品)、守备(正五品),其中年长者是刘义方,三十二岁。沈宏富最小,二十一岁。 除了沈宏富,刚满二十二岁的田兴恕在部将们面前,只能算小弟弟,但他却始终是藏书网大家敬重和拥戴的对象——这不仅仅因为田兴恕是他们的上司;也并非因为他的军龄最长、军阶最高。主要因素在于:他们都是田兴恕引领着,从湘西那偏僻的山沟里闯出来的。 在这些湘军将领中,当兵前读过书的只有沈宏富一人。其他人可谓三教九流,做什么营生的都有。他们有的在马帮混,如刘义方;有的给盐商当脚夫,如周洪印;有的是在地主家打短工口,如田兴恕的堂兄田兴奇……这些地位卑贱的农村汉子,整日里东奔西忙却衣食无着。在命运的屠刀锯齿间,他们只能任人盘剥、宰割,只能默默承受着苦难的煎熬!纵然心中有悲愤、有不平,也只能自怨命苦,哪敢幻想有出头之日。 在湘西镇筸厅,贵州与湖南两省交界处,有一个叫“麻冲”的土家族寨子,这就是田氏兄弟的出生地。咸丰三年,也是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二十三岁的田兴胜,正埋着头在坡坳中专心致志地割马草。这些马草,由马帮来收购,每十担可得三文铜毫。 他衣衫单薄,.99lib?高高地挽着裤腿,赤足穿了一双麻耳草鞋。寒风萧瑟,荒草萋萋。细雨不知不觉间又飘然而至,东一滴西一滴地跌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头发、肩背都淋湿了。雨水和汗水混合之后黏糊糊的,那补钉重叠的衣裳就像糨糊一样,紧紧地裹住了他。 田兴胜感到很不舒服。他放下镰刀,解开对襟短褂,敞胸露怀地扯起衣角,擦着脸上的汗水。田兴胜全然没有想到,此时,他的弟弟田兴恕已沿着毛狗小路,越过道道山梁,来到了他的身边。 “哥!”十六岁的弟弟冷不防大叫一声。田兴胜扭过头时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看见:在不远的泥泞山道上,站着几个军人。其中一位小个子的青年军官,正是自己的弟弟满崽!六年前,十岁的满崽外出学石匠手艺至今,兄弟间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当然亲热。现在,听说弟弟已在曾侍郎(曾国藩)、骆中丞(骆秉章)营伍里当上了哨官,?99lib.田兴胜又惊又喜。 田兴恕挽起衣袖,帮着哥哥在大竹筐里把草装好,然后叉开双腿,弯腰抓起了草担子。兴胜刚想阻拦,那副高耸耸的担子已被弟弟搁到了肩头上。“走!”田兴恕边说,边领头往家走,那样子很轻松。同行的几个军官和兴恕开玩笑,说他这架势不像挑担子,倒像是在耍把戏。兴恕自嘲道:“怎么不像!挑担子,我这是重操旧业嘛。” 田兴恕这次回家,一是看望久别的父母,二是招兵,顺便把哥哥带到营伍中去。兴胜当然乐意!急忙在穷亲难友中游说、串联开来。短短几天,田兴恕就在镇筸完成了一百人的招兵任务。麻冲有二十多个青年参加湘军。到长沙后,这一百人编入了田兴恕的营伍。 此后,田兴恕带领着这点人马,在湘军元老萧启江麾下纵横驰骋东拼西杀。每打一仗,他的兵员就得到一次扩充。短短的六年时间,这支队伍已增至四千人。 此刻,连同田兴恕创建的“虎威营”在内,齐装满员的四千湘勇,共分成五支方队,早已全副武装在大营前面的空地上列队完毕。 晨风拂面,黑压压的队伍鸦雀无声。远远地,田兴恕骑着战马出现在古黎大道上。马蹄声越来越响,总兵大人矫健的身影越来越近,那张威严的,还带着稚气的面孔,也越来越清晰! 田兴恕正在不慌不忙地下马,大营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号炮: “嗵——!” 紧接着又鸣响了第二声、第三声。与此同时,沈宏富他们大步迎了上来,依次恭敬地向田兴恕行礼。平素不苟言笑的田兴恕,这时也笑呵呵地跟大家回礼、问好。然后,在大家簇拥下,款款走向肃静的队列。 40、“天朝有忠普这样的盖世良才,真可谓我大清幸事啊!” 田兴恕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军粮的命。 “渴饮刀头血,困卧马前鞍。”从当兵的那一天起,田兴恕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敌情、渴望着搏杀。没有敌情出现时,即使是手握兵器,他也会亢奋不已力量倍增,全身骨头躁动得嘎嘎作响。每当置身威武挺拔的士兵队bbr>列,望着那刀枪林立的千军万马,他更是如同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激动异常热血奔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归属感。那种感觉好似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各位——兄弟,首先,请让我——田兴恕、田忠普,在这里,恭恭敬敬,喊大家一声‘弟兄们’!” 原野苍茫,五支排列整齐的湘军方队,像五礅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条石,静卧在空阔的天地间。队列正前方,有个隆起于地面的土台子。田兴恕两手后抄,挺着胸膛站在那土台上面,俯视着前方,队伍的全貌尽收眼底。在场的几千将士,非常熟悉田兴恕讲话时那一字一顿的从容神态。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锋芒。 但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却浑厚、清晰,富有质感。那些诚恳的语言不像发端于喉咙,倒像是从炮膛里蹦出来的,坦然、滚烫、执着,有风骨;有股子叫人无法阻挡的穿透力,队列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地听见他那略显土气的湘西口音。 “我的兄长、弟弟们!今天,你们终于又平安地回来了!我,田兴恕、田忠普谢谢大家!并在格(这)里,为大家,接风!”说到这里,田兴恕腰板一挺,双手紧贴腿骨,向着队列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格(这)支营伍,创建于咸丰三年。格(这)些年来,我们守长沙,打郴州,救南昌,夺九江,战上饶,攻黎平……九死一生,战果辉煌!从本人,到队列中的每位兵卒,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蒙恩朝廷,得到过皇上的赏赐。但是,现在,我请大家转过头去,看看身边各自都少了什么——几个月前,我们打进黎平府的时候,官佐、士兵总共四千漏(六)百八十漏(六)人。可是,今天呢?今天,我发现,我们没有这么多人啦……”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下来。 在场的人都很惊愕。队列里出现了片刻骚动,随即又平静下来。 但气氛却很压抑。每支方队前的旗幡,被冷风撕扯着,发出“劈劈啪啪”的拍打声,一股凉彻肌骨的肃杀气,笼罩着旷野…… “就在刚才,左营参>..将沈宏富沈大人告诉我:我们现在的兵员,总数是四千,奥(二)百,七十九人——也就是说,奉命援黔,进贵州以来,我们已经,有四百零七个兄弟,阵亡了!”田兴恕开始哽咽起来,最前面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双唇抽搐,喉头战栗。 “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哪个的命不金贵?!但是,眼目下,长毛作怪,天子蒙忧,江山有难。” 田兴恕猛地一甩下巴,高高地仰起额头,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不幸阵亡的将士,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一定要尊敬他们,缅怀他们。” “不过,现在,”田兴恕话锋一转,语调变得严厉起来,“平平安安回来的弟兄,毕竟是大多数——四千多号嘛。归建回防后,莫忙进城,先用一个月时间,在车江休整。这段时间,我希望大家,好好操练,严守军纪,不要辜负皇上的天恩,不要辜负了骆中丞、曾大帅对我们的厚望。我们既然帮助贵州剿匪,就要爱护自己湘军的形象。所有驻扎车江的营伍,一律要严明纪律。不许偷盗,不许扰民。今天,我先把招呼打在前面:凡是走歪门邪道,凡是与地方杂民来往、作奸犯科者,就给老子把他的脑壳,砍了!在这一点上,绝不..手软,绝不姑息!”最后几句话,听来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在田兴恕讲话的同时,何冠英、多文、古州厅同知曹师敬等人,指挥手下把十坛糯米酒抬到了队列前面。 “好了。要说的,我都说完嗒!在这里,兄弟敬各位一碗米酒。表示一下对大家的感激之情。夏堂发……你们把酒打开。”田兴恕走下土台子,与何冠英、多??文、曹师敬及五营主将一起,站到了酒坛子前面。各方队前,十口半人高的酒坛子,正散发出粮食发酵后那种诱人的幽香。 见总镇大人要亲自给部下斟酒,士兵们都很激动,他们纷纷从背包中取出了搪瓷钵。 田兴恕、何冠英、多文、曹师敬、沈宏富、田兴奇、田兴胜、刘义方、周洪印等九位官员,从士兵们手中一一接过饭钵,把米酒给他们满满地斟上……由两个杂役抬着酒坛子,缓慢且吃力地移动着,这四千多人的酒,足足斟了近半个时辰。“弟兄们,酒都斟上嗒?”田兴恕朗声问道。士兵们回答:“都斟上了。田大人!” “那好啊!”田兴恕接过夏堂发递来的搪瓷钵,“咚”地一声按入酒坛,满荡荡地舀了一钵酒,流汤滴水地递给沈宏富,接着又舀给众主将。 最后,田兴恕舀99lib?了四钵酒——他本人、何冠英、多文、曹师敬每人一钵。田兴恕端着酒,重新站到了土台子上,环视着全体湘勇。 ——四千多名士兵,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钵满荡荡的糯米酒。 田兴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双手捧住那搪瓷钵,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弟兄们,干了它!”田兴恕一声吆喝。 队列里立即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应和声:“干啊!”随即,所有在场的人,都伸直脖子,把那香淳的糯米酒一饮而尽。 望着这壮观的场面,文人出身的何冠英惊讶得目瞪口呆。而这场面的主角,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他深深被田兴恕这个湖南青年所折服。“天朝有忠普这样的盖世良才,真可谓我大清幸事啊!”他心里不由暗自感叹。 41、“大清王朝没有男人” 深夜,古州城西门鼓楼上。 翠屏赤裸着身子,躺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她两眼茫然,痴呆地凝望着窗口——那是一方狭小、漆黑的夜空。在她身旁,侧躺着一个同样赤裸的身躯,那蜷曲的四肢,就像受伤的昆虫一样瑟缩着。 黑暗中,那人的面颊、胸脯和后背上,无声地流淌着虚汗,那汗水冰凉冰凉的,显出一个男人的羸弱。 那个男人,他叫谭绍勉,是古州“惜春戏 73ed." >班”的班主。好多年了,谭绍勉在女人面前总是如此惶恐。和翠屏在一起时他更是力不从心,很少能顺利进入!今夜,在翠屏身上,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做着同样的努力。.. 咸丰九年二月中旬,田兴恕、何冠英对驻扎古州的部队进行了调整。他恪遵“守城而不驻城”的要诀,只安排“虎威营”和沈宏富营进驻厅城;其余湘勇,以及何冠英掌管的绿营、团练,在城外的归九和都什两地驻扎,“顺昌团”则移驻车江。 在这之前,“惜春戏班”已沉寂数月,几乎被人遗忘;湘军一进驻古州,它的生意又火爆起来,接连几天,鼓楼里都锣声锵锵人进人出,热闹得就像赶庙会。戏班每个人的节目,都排得满当当的,生、旦、净、丑、末,各种角色连轴转,轮着演,你方唱罢我登台……戏班好长时间没这么忙碌过了!班主谭绍勉心里暗自高兴。 那天晚上,谭绍勉召集了戏班里的台柱子演员,围坐在桐油灯下面,揣摩一个新戏的脚本。翠屏和大家彩排两遍后,觉得有点累,就独自上床歇息了。蒙中,不知过了多久,翠屏发现有一只手探进了被窝。 那手在她身上小心摸索着,磕磕绊绊地搜寻她胸衣的纽扣。她装做睡熟的样子,仍旧紧紧闭着眼睛,听凭那只手在自己身上轻柔地流连……那只手非常小巧,它的肌肤像缎子般光滑,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都是那么细腻,仿佛写满了牵挂,在躲躲闪闪地摩挲间,它们表达着一种久违的情怀。然而,它的动作,却又那么拘谨、张皇,像只猥琐的耗子似的,不敢有丝毫放肆。从前年起,就是这双缺少骨力的小手,伴着翠屏度过了好多个难眠之夜。翠屏心里,始终淤塞着难以启齿的忧郁和抱怨。 “大清王朝没有男人。大清朝的男人都死绝了!” 失望之余,她心里总爱发出这样的感叹。 翠屏祖籍开州,她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她上面还有个哥哥,比翠屏大五岁。 父亲很有头脑,说话、做事总与众不同。对这兄妹俩的管教,他是很严厉的,但倘若发生误会,错怪了孩子,父亲也会毫不含糊地向娃娃们认错,逼翠屏或哥哥在其下巴扯胡须若干,以示惩诫。 翠屏虽是女娃,却同样七岁发蒙,与哥哥一起识字念书。他们的老师,就是父亲。父亲还爱好音乐,他的书房除“文房四宝”外,还大大小小、琳琅满目地放着各种乐器。兄妹俩从小就受到了音乐的熏陶。 父亲考上举人时已年过半百。咸丰元年(1851年),经巡抚罗绕典保荐,他才步入仕途,在安平县(平坝)当上了一个品秩极低的教谕(学官),母亲带上翠屏和哥哥,随其离乡赴任。次年,父亲改任麻哈州学正,全家又迁往黔南任所。这年翠屏十四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随口对答。她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好多人说不出父亲这个学官的名字,却知道学官家有个才貌俱佳的千金。 咸丰四年,翠屏的父亲升古州厅同知。由于他不善逢迎上司,在官场上老受排斥,只能成天在家生闷气。两年后,黔东南山区风云突变,“匪”患四起。余正纪、罗光明等义军先后数次合攻古州。 咸丰六年七月,古州沦陷。古州镇总兵桂林自焚身死。古州镇左营游击副将何观元、守备萧名扬、上江协副将、都司王文等全部阵亡。 翠屏父亲是做学问的人,对用兵之道完全外行。尽管他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厅城落入义军手中。绝望之际,他令衙役将官宅大门全部反锁,然后逼着家人与他一起“殉节”。衙役见劝说无效,只得各自四散奔逃。 “殉节”,在翠屏眼中是荒唐之举,她从来持讥讽态度。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到抛尸煤山的明思宗崇祯皇帝,哪一个“天之骄子”扭转过王朝势颓、社稷倾覆的败局?独裁、腐败、暴行猖獗,这些都是朝纲不振、政权灭亡的凶兆!百姓倘若衣食有望,安居乐业,他们断然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朝廷作对。她觉得:清王朝的垮台纯系大势所趋。因为众所周知:道光、咸丰两父子,父亲爱出尔反尔,自作聪明,儿子才学平平又妄自尊大。这两父子贵为一国之君,却格外地狭隘、小器、鄙俗不堪——如此没点男人味的君王,江山不垮才是童叟瞠目的咄咄怪事!毫无疑问,大清国衰败的责任只能由“天子”们自己来承担。像父亲这种怀才不遇、升迁无望的小官,犯不.着为其“殉节”陪葬。至于其他小老百姓,就更应乐观面对、额手称庆! 等外人走完之后,翠屏不顾母亲和兄长的呵斥,坦然在父亲面前长跪不起,哀求父亲不要做傻事。她引经据典、苦苦相劝,池塘边的父亲目光呆滞,一脸茫然。 攻入厅城,经过短时间的巷战,余正纪义军首先占领了总兵府。 另外几支义军的前锋,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杀往同知府,在厅官衙门前汇集。枪声和呐喊声越来越近……衙门后院,在父亲逼视的目光中,翠屏的母亲、哥哥依次跳下了那口池塘。 该轮到翠屏了。 池塘里,涟漪还未消退。两个人影在潋滟波光中浮浮沉沉、时现时隐;池塘边的古柳上,秋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是在对零乱的枪声作出响应。须发零乱、双唇战栗的父亲,这时把目光转向翠屏,然而,她一动不动。老泪纵横的父亲睁大了双眼。他那悲戚的目光中有慈爱、有乞求、有无奈,更有虎死威不倒的自尊! 翠屏视而不见。 最后,父亲低低地叹息一声,独自跳下了池塘。 余正纪的部队进城后,纵兵对官家富户豪门显贵进行打劫。翠屏成了举目无亲、一文不名的孤女。最先,她想回老家去。在开州,翠屏有两个姨妈,一个舅舅,他们的家境都不错。这些年,苦于路途遥远,彼此间断了音讯。古州沦陷后,为了争夺这个重要的水路大码头,官军和义军在清江、丹江一带割据相峙。北上的路被封锁住了,那边!”那人脸一扭,哼着鼻音说,“我要当官,工夫做格(这)些事。” “我想做你的女人!”翠屏咬咬牙,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那人似乎觉得有些诧异,好半天没吭声,只是斜挑着眉毛,用眼角的余光疑惑地打量翠屏。他那眼神冷冰冰、阴森森的。突然,他眯缝着双眼,问翠屏:“我杀人如麻,你不怕么?” “不怕。”翠屏说,“你是我前世命定的夫君。今生,我降临斯世,就是为了伺候你、看管你!”翠屏看见,田大人的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于是,她似乎看见一个精美的天神自云端缓缓落下,笑着向她走来。她竭力探出身子,双手忙乱地抓捞。那个飘忽的幻影,翠屏多么希望他能够永远地留存下来……然而,转眼他又不见了。 “田大人,田大人!田大人……”漫漫长夜,饥荒的翠屏流着泪水,泛滥地呻唤,被她挤压得几近窒息的谭绍勉束手无策,索性放弃努力,悄悄躲进了被窝。 42、田兴恕说:“我总不至于放这几千人出去乱整嘛!” 二十二岁的总镇大人田兴恕,骤然间忙了起来。且不说琐碎、繁杂的日常事务,单是那四千湘勇的吃饭问题,就足以够他犯踌躇>藏书网的。 咸丰朝,清政府财政紧张,捉襟见肘,大额资金调度方面往往处于“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境地。经济危机导致了奕在政治、军事诸方面的被动。地处长江中游的湖南,自古以来就号称“鱼米之乡”,又是湘军大本营,治安稳定,百业振兴,算得上这个时期的仙乡福地。与之相比,其他省份却迥然不同,如环邻湘境的江西、湖北、广西等省,均系太平军作战的重点区域,朝廷对其基本上处于失控状态。 湘军崛起之后,不但要远征天京,救驾护国;还要援赣、援鄂、援桂,数十万人分头转战期间,疲于奔命。军饷、粮秣显得尤为重要。为提防湘军官佐巧立名目,假公济私。兵部早有律令:凡是外援出省的湘军,其粮饷支应,全部由湘抚或所在省的行政官员负责承担。除此而外,军中各员一律不准自行筹集,违者严惩不怠! 财政瘠贫的贵州,连绿营都要靠湖南、四川两地“协饷”供养,怎有余钱来支应湘军?故而,田兴恕援黔,实在是个不好应付的苦差。暗地里,骆秉章为之起名“干帮忙”——兵员自派,粮饷自筹。 其个中苦楚不难想像。 这段时间,左营参将沈宏富发现士兵们普遍萎靡不振,士气低落,有一次出操时,接连有十多人昏倒在演武场上,他向身边人打听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支吾其词的。中军都司田七林想当然地说,大概是中暑吧。田七林乃田兴恕堂侄,咸丰六年当兵,今年刚二十出头。“中暑?在贵州这样的高寒地区,才孟春三月就中什么暑!” 沈宏富心里嘀咕道:“屁话。” 这田七林大字不识,却有一个吓人的学名:田应榜。湖南话,“应榜”就是中状元。不过,此人作战时点子多,又卖力,再加上有田兴恕照应,入伍不到三年就提拔成了五品官佐。田七林的流寇气息本身就重,当官后,作派更是骄奢、轻狂。沈宏富为此很鄙薄他,只是碍于忠普的面子,咸也罢淡也罢,一般不和他多说。 沈宏富决定下部队探查个究竟。次日中午,他轻车简从,独自溜达出门,来到学官署梁哨官处。咸丰六年,古州沦陷,厅属各口官员大部分死于兵火。此后,巡抚蒋霨远认为“剿匪戡乱”是头等大事,遂令各州、厅、府、县大量裁减官员,缺编待员的部门暂时不予补授。原先的官署大多成了兵营。 梁哨官正领着手下一百多号人在学官署前院操练队列。后院则驻扎了.99lib.t>沈军另一哨人马。 沈宏富向梁哨官招招手,梁哨官把营伍交给另一个官佐,急匆匆跑过来给沈大人行礼,然后,陪着沈宏富走进厨房。 厨房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口大铁锅显得格外突出。铁锅上热气蒸腾,一个满头大汗的厨子在灶边忙碌。那铁锅里,“劈劈啪啪”地正煮着一锅稀饭。说是“饭”,不过是一锅开水里加了少量的玉米面和菜叶子。表面上翻江倒海,锅里却没几粒粮食。 “就吃这个?”沈宏富用锅铲搅了搅那锅清汤寡水的菜稀饭,很诧异。他拿着锅铲,看了一眼梁哨官,目光中明显的带着责备。梁哨官动了动嘴,本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 “沈大人,这菜稀饭、包谷稀饭,已经吃了半个多月了,弟兄们都在闹伙食……”老厨子扯起围腰揩去脸上的烟尘,指着颧骨委屈地说,“你看,这青包,就是弟兄们打的。” 沈宏富问梁哨官,“怎个搞的?” 梁哨官说:“沈大人,断粮这么久,我正想问你哩!半个月前,我们就没领到过粮食了。断粮了!” 沈宏富从黄平回来不久,田兴恕几次与他聊起过“顺昌团”的事情。沈部进驻古州后,田兴恕给沈宏富暗地里安排了两个任务: 一是秘密监视“顺昌团”的动向,二是想法子除掉金铁匠。尤其是杀金铁匠,千万要做得巧妙,以免节外生枝。这两项安排,其实是一件事。怎样才能办好它呢?这些天沈宏富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营区上闹起了粮荒。 刚才对梁哨官的不满,瞬间变成了沈宏富本人的内疚、自责。 带着歉意,他拉住梁哨官那粗糙的右手,使劲握了几下,默默走出了学署兵营。 沈宏富祖籍贵州铜仁坡土乡(今白水乡下寨村)。其祖上曾经担任铜仁知县,后家境日益败落,虽说父亲勉强支撑着,送沈宏富上了私塾,然而到了咸丰年间,父亲便再也无力供养。咸丰三年,沈宏富迫不得已参加了湘军,曾国藩见他聪明伶俐,遂将其直接抽入营务处效力。 湘军营务处的职能,类似今日军中之参谋部,是领兵大帅处理军中事务的办事机构。“如派何营出队,何路进兵,何起专攻何城,何起分剿何股,均由主帅定计,营务处发令。”除作战外,军队平时的操点、训练也由营务处负责。营务处的任职条件,必须兼资文武,既懂军事,又文笔流.。沈宏富为人勤勉,做事细心,深受曾国藩赏识。咸丰七年五月,经曾国藩向朝廷奏保,沈宏富被授予官职,派往田兴恕营中任都司,半年后擢升游击。咸丰八年九月,田兴恕提任副将,授总兵衔,其部扩编,手下各员沈宏富、田兴奇等相应获得提升。沈宏富统领之左营,乃田部主力。 沈宏富回到自己官署时,田七林和署中另外几名随员正在等他吃饭。青椒肉丝,腌鱼,血豆腐,脆臊豆豉,菜心炒精肉……湖南风味的菜肴,七盘八碟地摆满了一桌子,此外还有一碗烟熏老腊肉。 这腊肉系专用柏树枝熏成,肉皮焦黄,肉质鲜嫩,肥瘦间杂,这是典型的黔东南风味。别说吃,就是看了那油亮亮的色泽都让人眼馋。 见沈宏富回来,厨子忙在木甑中盛起了饭端给沈宏富:“饭都凉了,大人,你快吃。”田七林几个早已等不及了,急急端起饭碗干了起来。 沈宏富心里有事,怎么也吃不香。身后那个姓彭的厨子见状,忙朝他碗里添了一勺酸菜小豆汤。沈宏富这才像受刑似地,把米饭一口口咽了下去。“老彭,”他问厨子,“这几天,我们官署该是不会断粮吧?!” “断粮?” 老彭愣了一下,鼓着眼睛说:“得了喽!要是你沈大人都断了粮,其他人怕是早饿死嗒。上次曹厅官送来的两千斤大米,我还一颗都克(去)动它咧。” “那好,”沈宏富说,“七林,你马上派人通知八个哨官来领粮,每哨二百五十斤。”正在喝汤的田七林放下碗,反问他:“我们怎个整?”沈宏富说:“不要光想自己嘛!官署这几个人好办,下面八百弟兄(没有)得饭吃,可是要出大事的!”见他脸色难看,田七林不好吭声了。 “军中粮饷断绝可不是小事。忠普知道吗?”沈宏富决定去一趟总兵府。 田兴恕有睡午觉的习惯。戎马倥偬中,只要不是战事催逼,到了中午他总要睡上一会儿,哪怕是行军途中,他也要在马鞍上东倒西歪地假寐个把时辰。 整整一个中午,沈宏富都坐立不安,心乱如麻。好不容易熬到未时,当顶的太阳才微微偏西,他估计田兴恕起床了,便顶着烈日,绕过几条街,朝总兵府走去。 沈宏富跨入府衙大门时,见夏堂发端了个铜脸盆,正在给院子里的花木浇水。这些花木,有栀子、有桂花、还有竹节梅、吊钟、君子兰,品目不下十来种。 “堂发,大晌午的,顶着太阳来浇水,不弄死它们才怪!”夏堂发见是沈宏富,忙放下铜盆对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沈宏富指点着几株竹节梅说,“看,都在发枯啦。” “是嗒!我也这么说。可田大人不信邪,偏要叫我中午浇水。我怎个办?”夏堂发抱怨着,一脸的不解与无奈。 “好个田忠普啊。荒唐!”沈宏富摇摇头苦笑一声,问夏堂发,“田大人呢?”夏堂发露出一脸坏笑,朝荷花池背后努努嘴。沈宏富顺着那个方向沿荷花池绕了半圈,就看见了田兴恕。只见他正光着膀子,打着赤脚,蹲在水池的石台边,用放大镜烧蚂蚁子玩。 这凸透镜,是田兴恕在江西打仗时,从太平军手中缴获的。赤日炎炎,凸透镜正中央放射着一缕强烈的光束。这又白又亮的光束,大小和米粒差不多,却杀气腾腾的非常刺眼,气势不亚于夜空中的闪电。石台上摆着几颗煮过的包谷籽,可怜的蚂蚁们不知是计,聚集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田兴恕操着手中的放大镜,专心致志地在石台上依次追杀着那些贪嘴的小生灵。强光所至之处,蚂蚁子纷纷张腿毙命。包谷籽四周,密密麻麻地躺满了烧焦的尸骸。 田兴恕高兴得不亦乐乎!他的肩、背和膀子都布满了细密的毛毛汗。从背后看去,他身上亮晶晶、水滑滑的,就像块厚实、耐用的搓衣板。 沈宏富连叫了几声“忠普”后,兴恕才回过头,张开大嘴对他傻傻地笑了一下。 等田兴恕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沈宏富忙说:“忠普,快进屋,我有要紧事找你。”田兴恕顺手甩出一把汗,做了个“请”的姿势,领头就往前走。 “这东西好厉害——平光白地的,它居然能引火。不就巴掌大么?!”田兴恕似乎余兴未尽藏书网,边走,他还边颠来倒去地扬着手中的放大镜左看右看,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话间,二人踏上总兵府的台阶,进了签押房。沈宏富在条幅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赤条条的田兴恕则在另一张椅子落座,并顺势一屈腿,把一只光脚板塞到了屁股底下,他觉得这样很舒服。“这放大镜若有簸箕大,做饭、烧水可就方便嗒!连柴禾都用不着。啧啧……多方便!”田兴恕把玩着放大镜,一时间竟突发奇想。 “但是,雨水天怎个办?冬天又怎个办呢?”转而他又发起愁来。 听田兴恕提个“水”字,沈宏富立刻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忙揶揄他说:“太阳恁大,哪兴这时候浇水的嘛?!你可真够荒唐!”田兴恕狡辩道:“怎浇不得?!这跟下雨一回事嘛。中午不是也有下雨的时候么?!依你们的说法,该跟老天爷打好招呼,求它中午时千万莫下雨!不然的话,庄稼全都烫死啦……” 说到这里,田兴恕“嘿嘿嘿”地发出几声恶作剧般的干笑。那洋洋自得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天真的顽童。沈宏富转过话头子说: “忠普,先莫笑。麻烦来了。”田兴恕认真地看了沈宏富一眼,慢慢收住笑意。叹了口气说:“我晓得的,断粮嗒。”说罢,他脸上的神情一下子阴郁起来。 他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就传信给骆中丞催饷。得(没有)军饷,拿么子置办军粮?但是咧,骆大人每次都是叫我等一等!” “骆中丞也难咧!”沈宏富说,“援鄂,援赣,援桂……现在又援黔,四千号人,每月光饷银就是两万多两!财源不广,开支倒蛮多。湖南财政,怕是早就驮不动了。” 田兴恕不满地皱着眉头,抱怨说:“这蒋霨远也真他妈不叫人!左一道手谕,右一道手谕的像催债一样,只晓得‘匪情’,‘匪情’!匪情紧张,他就‘此令’如何如何。形势好转,他又‘不胜感激’呀,‘皇恩浩荡’呀……尽来些空的。从不兴过问一下兄弟们的具体困难。在骆中丞那面呢,我们又成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饱饿冷暖,和他一概不相干。” 田兴恕说的全是大实话。 自从朝廷授他古州镇总兵一职后,湘抚骆秉章与其文书往来就明显减少。手谕上的文字也越来越简略,大多流于例行公事的敷衍。 入黔后,尽管山水迢迢、路途艰辛,但是,每隔两个月,田兴恕都要派人去一趟长沙,向骆中丞汇报战情。同时还“顺带”给骆大人捎去些贵州土特产——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催拨粮饷,一方面也是为了与骆秉章保持关系、联络感情。骆秉章虽然时常回赠他一点礼品,但是,粮饷的拨付却总屡屡延期。援黔半载以来,他们总共只得了三个月的军饷。 于是,田兴恕心头,免不了要滋生出“人走茶凉”之感。 “忠普,民以食为天!粮饷乃兵家起行之要务。粮饷断绝,难免人心浮躁。这四千多张嘴巴……我可是为你捏把汗啊!” “莫说啦。老弟!”田兴恕猛地站起来,抓住案桌上的一只茶壶,不问青红皂白便朝嘴里灌。待咕嘟咕嘟整下半壶,他才接着说,“干脆我们抽一员主将去湖南,赖在骆秉章衙门,坐下来催饷,他不给钱,老子就不走人!” 沈宏富指指茶壶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忠普。” “我懂,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近水又如何呢?我们总不至于放这几千人出去乱整嘛?!” 两人正说着话,钱登选走进屋来。“田大人,刚刚兴胜带信来说,‘虎威营’出事了,请你马上去裁决处理。” “在哪里?” “在十字街。” “虎威营”出事?!田兴恕和沈宏富都面面相觑。 平时,湘勇的日常事务,一律由五营主将全权处置,田兴 6055." >恕只是负责居中调度,协调关系。但凡要惊动他,一般都是非同小可的棘手问题。 田兴恕穿好军装,扎好腰带,又把佩剑、短枪一一别好,然后,叫上夏堂发等几名亲兵,与沈宏富一道出了总兵府大门。分手时,田兴恕叮嘱沈宏富,叫他回去后管好部队,千万莫出乱子。 43、一见那阵仗,田兴恕就知道出事了 十字街距总兵府仅一箭之遥,是古州厅城的主要街道,再加上与总兵府和同知衙门两座官署相毗邻,战乱前这里就比较繁华,外地客商都喜欢在此打店住宿。 十字街背后,是赫赫有名的“榕城书院”。该书院是郑珍在古州厅担任学官时倡议修建的。里外有四进院子,占地共三十亩。书院的九座主楼和配楼均为双层木结构建筑,大小房屋总计百余间。如此规模,在州、县一级地方学制中较为罕见。连巡抚贺长龄都为之咋舌、欣喜。咸丰五年之后,黔中“匪”起,治安败坏,贵州被迫停止科考乡试。各地生员休学,书院废弃。现在的“榕城书院”驻扎了镇标中营,即原来的“虎威营”。 一出门岗,田兴恕就觉得气氛不对头。今天,街上的行人明显比往常多,有些从这边往十字街跑,有的则是从十字街往这边跑过来,神色都很紧张。“来啦,来啦!余正纪打进城了……” “不得了啦,古州又出土匪了!”人们一边跑一边怪叫。 田兴恕正在诧异,十字街又急匆匆走来了一群人,这些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真是不要脸,跑这么远来抢饭吃!” “剿匪、剿匪,我看他们才是真正的土匪!” “去他妈个皮的!这些狗东西,没一个好种。” 田兴恕横过去几步,拦住了这群人。“老乡,那边出了什么事呀?” “什么事?”这群人中,有一个戴瓜皮帽,蓄山羊胡子的老年缙绅,他停下来怪笑一声,摹仿着田兴恕的口音,挑衅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右手直愣愣伸到了田兴恕面前,“好事!你们干的好事!”边说,他边用那微微发抖的食指,颤巍巍地点着田兴恕的鼻尖。 田兴恕退开半步,讪讪地说:“老人家,莫发脾气,有么子话,你尽管对我说…bbr>..…”身高马大的夏堂发上前一步,扬手拨开山羊胡的巴掌,尽量压低了语调说:“老倌,你动手动脚的做个么子?”嗓音虽平和,但话语中却带着明显的警告。或许因为自己都觉得不妥,山羊胡把手放了下来,但他没有一点畏惧之意:“当官的,听清楚点,你们这样的营伍,老百姓不欢迎!” 田兴恕苦笑一声,拉起夏堂发进了十字街。 刚走到街口,他就暗地里惊叫了一声,“嗬!崽!”他想不到,此时的十字街已人山人海,闹声嗡嗡,西街那头更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老百姓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悄悄对这些湘勇的后背指指戳戳。看来,古州厅是倾城出动了。“果真出事了!”田兴恕心里嘀咕着,和亲兵们一起见缝插针地往人群深处钻。 在西街中段,有一家店面很大的饭铺,专做面食、家常菜、两兼饭(用大米和玉米混煮蒸食)之类的大众食品。平时,这店铺生意一般,近段时间,饭铺却红火起来。一日三餐这里都门庭若市,准备好的饭菜往往供不应求。有时,那大甑的“两兼饭”还未起锅就被舀完了。前来就餐的,几乎全是湘军士兵。 但是,这些兵吃饭却普遍记账,很少开现钱。整整十多天,饭.99lib.铺老板不但没赚上一文,反而连老本都快贴光了。他去“虎威营”找什长、哨官,追讨士兵所欠的饭钱,却谁都不理睬他。他想,“这年月兵荒马乱的,部队何时开拔都不晓得。哪天突然一走,我不就倒大霉了么?!”于是,从昨天下午开始,这饭铺门前,竖起了一块半人高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十六个字:“针土之利,小本经营,一律现款,谢绝赊欠。” 十六个字,均拳头般大小,果真把赊欠客挡在了门外!脾气大点的,也只是朝那木牌吐两泡口水,转身忿忿而去…… 今天中午,饭铺里坐进了五个湘勇,开口就叫老板来三斤包谷酒,接着又一气点了七八样菜。老板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各位啦!先禀告一声:本店现在不兴赊账。” “我们晓得!”一个三十出头,长络腮胡子的矮胖子嗓门特洪亮,他不耐烦地一开口,就把老板的话挡了回去。 这时,同来的一个方脸汉子走过来打圆场,他把手搭在老板肩上,将他拖到一边说:“你莫惹他,不关他的事——今天是我做东请客。不信,你听嘛。”方脸汉子扯住衣襟抖了两抖,右边衣袋里果真“哗啷哗啷”地传出铜钱的声音。老板总算打消了顾虑。 不多一会儿,三斤酒被这五条汉子喝光,桌子上的饭菜也全部下了他们的肚子。五个人喷着酒气站起来,准备朝外面走。“不要忙……老总,”老板说,“你们还没给钱!” “哎呀——好烦!”方脸汉子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人真难缠。军饷都发,拿卵子给你呀?各人找田忠普要去!” “刚才你们自己说的有钱嘛。”老板说着,专门用手指了指方脸汉子的衣袋。“哈哈!”方脸汉子嘲讽地笑了两声说,“好嘛,我全部给你!”方脸汉子把手伸进衣袋,跌跌落落地抓出一把东西,“哗啦”一声,满把推在桌子上。老板定睛一看:这哪是铜钱,只是一堆铁匠铺才用得上的铁狗儿啊! 老板转身去抓案板上的菜刀,想和对方拼命。 殊不知,五条汉子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正当老板趋身向前,右手.99lib?离菜刀还有半尺远时,那矮胖子就悄悄使个绊腿,将其扫翻在地。 44、“这五名军中败类,在下不知田大人真杀还是假杀?” 这个矮胖子,叫田庆模。他和田兴奇、田兴胜一样,也是田忠普从老家招来的。 镇筸田氏,算得上湘西的一门旺族。其字辈排列如下:“祖、宗、庆、兴、印、井、儒、茂、仁、洪”。若论字辈,田庆模应是田兴奇、田兴胜、田忠普的堂叔。仗着这辈分,田庆模在营伍中向来就为所欲为,和人稍有过结就提枪扯火、打进杀出的,名声非常坏。 “各位街坊四邻啊!快来给个公道啊!当兵的抢人啦……”饭铺老板的呼救声,果真招来了街坊四邻。人们纷纷过去从中劝解,五条汉子不但不听,反而在饭铺门前追打劝解人。这一整,就激起了公愤,街坊四邻提起棍棍棒棒,围住了五条汉子。这五个历经战火的镇筸兵本来能冲善打,拳来脚往之间,陆续有十多个人被他们撂翻在地。 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五条汉子最终还是倒在了众人的乱棍之下。“虎威营”主将田兴胜闻讯赶到西街时,连五名湘勇在内,饭铺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二三十人。他忙组织士兵将老百姓伤员抬到“虎威营”,安排随营医师抢救。对同样受伤的五条汉子,群情激愤的老百姓却不许抬走,大家坚持要田兴胜给个说法。田兴胜再三道歉,人们始终不答应,一致强烈要求杀掉田庆模等五人。 田兴胜见势不妙,忙叫亲兵赶快向田兴恕禀报。 田兴恕钻到人群里转了一阵,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朝夏堂发使了个眼色,夏堂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腰杆上扯出一把99lib.短枪来。 接着,夏堂发手上“砰!”地一声枪响,堵在西街看热闹的人和饭铺前纠缠田兴胜的人,同时都吓了一跳。 夏堂发手上的短枪,叫“佛朗机”,这种洋枪是大清国从西洋进口的。不仅小巧、方便,而且火力猛,射击时有很高的精确度,可以说,三五丈以内弹无虚发。 夏堂发朝天竖着短枪,走到街边一个柜台前,左手、右腿同时发力,一步跃了上去。“砰!”他朝天又轻轻一抠扳机,开了第二枪。 “各位老乡大家听清楚,总兵田大人来了。请看,他就站在那里。”夏堂发的右手依旧将枪朝天竖着,他用左手朝田兴恕站的方向指了指。顺着所指的方向,人们齐唰唰地把头扭了过去。“现在,请老乡退开两步。让田总镇进去!”众人都被那两记枪声镇住了,夏堂发话音刚落,大家就急忙往两边退开,给田兴恕让出一条路来。田兴恕并不立即动身,而是站直了身子,一左一右向两边的人们客气地鞠了鞠躬,才挺着胸脯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饭铺前。 那五个湘勇的伤势其实不算重,先前,他们已经爬了起来,准备溜之大吉,现在听说田大人来了,忙又躺回地上,紧紧地闭了眼睛听候发落。 饭铺隔壁卖铁锅的掌柜领着伙计,搬出两张条凳,放在田兴恕和田兴胜面前。田兴恕冲掌柜点头笑了笑,却不去坐那凳子,而是站了上去,环视着四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十字街,此刻已清静下来,人们的注意力都被田总镇吸引住了。“凡是当兵的,都给我把手举起来。”他用目光在人丛中搜寻着,提高嗓门,不紧不慢地说。 “唰”——像雨天竹林中冒笋子一样,夹杂在人流中的湘军士兵,都毫不迟疑地举起了右手。“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到这边整队集合!” 听说要整队,老百姓又退后几步,腾出了两块堂屋大小的空地。 田兴胜立即站出来,准备整队。亲兵们自动散开,陆续从人流中挤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士兵们十人一列,很快在田兴胜面前排好了三列横队。 “稍息,立定——!”田兴胜发出短促的口令后,双手握拳贴于腰间,然后向后转,上前三步,右腿点地,行叩头礼,“总镇大人,‘虎威营’列队完毕,敬请训示!” “退下。” “是!”田兴胜回应着,退到一旁。 田兴恕下了条凳,踱到队列前。“现在你们这三十个人,是古州镇总兵府的临时行刑队……”他刚说到“行刑队”这个词,五条汉子就同时爬了起来,跪着滚到田兴恕面前哭爹叫娘地哀求他饶命。 田兴恕绷着脸,一眼也不往下看他们,“行刑队注意:六人一组,把这五个败类扭下去,明天给我统统斩首!”行刑队散开,六人一组,准备押解违纪士兵。 “哄鬼!” 突然,有人大吼一声,田兴恕抬起头,正要寻找话音的方向,人群中有个人左推右搡地钻了出来,站到行刑队前面。他用阴沉的目光,远远与田兴恕对视着,田兴恕在回应他的目光里,则带着不屑一顾的冷淡。此人身材魁伟,着绅士打扮,他穿了一件茶色团花长衫子,年纪约在五十至五十五岁之间。 中年人抱拳向田兴恕作了个揖后,见田兴恕不理他,就自己先开了口:“总镇大人,是否允准小民在此冒昧求教?” “可以。”田兴恕说,“不过咧,我倒要先请你赐教,什么叫‘哄鬼’——麻烦你过来给本总镇解释解释!”中年人毫无惧色地走过来,再次抱拳向田兴恕施礼,然后,他看一眼众人,一字一句朗声作答:“哄鬼,就是骗人的意思。人乃世间万物之灵,鬼乃阴间百魅之首。既然沾个‘灵’字,人就不是那么好哄骗的!故而,有些手段,自认为高明,其实只能用来对付鬼魅!” 田兴恕挖苦他说:“这位先生,首先,我告诉你,在下是赳赳武夫,文墨太浅。你说话最好是直白些,不用给我来‘之乎者也’那一套。” “唉——也难怪,”中年人反唇相讥,“田大人虽然自称不识文墨,但带兵打仗,剿匪杀人倒也是在行!不过,这五名军中败类,在下不知总镇大人真杀还是假杀?” 中年人这几句话,全落进了在场老百姓的心窝里,大家都很赞同。“是啊!真杀还是假杀?”“莫不是糊弄老百姓哟?”人群中失去了宁静,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道。夏堂发提着短枪,厉声质问中年人:“你乱说些什么?你是什么人?” “教书的。”中年人鄙夷地说,“怎个啦?你们当兵的可以胡作非为, 96be." >难道老百姓说句公道话就犯了王法么?” 此时,田兴恕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给众人看穿了似地,一向刚愎自用的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尴尬境地。他明白,再这么僵持下去很被动。 他正在斟酌对策,沈宏富带兵赶到了。 沈宏富指挥梁哨官等人把十字街严严实实地包围后,才匆匆走了过来。田兴恕、沈宏富、田兴胜三人低声商议片刻,沈宏富和颜悦色对众人说:“各位老乡,田大人决定,明天中午,就在这里处斩违纪士兵,敬请大家监督!”见老百姓没有再说什么,他朝各处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撤哨。 老百姓哄然散去,刚才那个神秘的中年?人,转瞬也倏地消失了踪影。田兴恕一肚子肝火东蹿西扑,没地方发泄!见士兵们押着五条汉子正要走开,那火再也压不住了,他“呼”地掏出短枪,两步就冲过去拦住了田庆模。“忠普,”田庆模惊叫一声,嘴皮吓得直打抖,“我……我错了……” “错个卵子!”田兴恕怒骂着,抬腿一脚就踹在他心口上。这一脚出去,足足有几百斤力!牯牛般健壮的田庆模,“噗”地一声倒在了五步开外的稀泥坑里,紧接着,他的口、耳、鼻同时涌血。 45、“田大人稍作变通不就应付了么?!” 自称教书先生的中年人没有看错:对田庆模他们如何处置,田兴恕确实感到棘手。 田兴恕虽说官至二品,拥兵数千,但“虎威营”对他而言,却有着一份特殊感情。这支营伍,成立于咸丰五年,是他一兵一卒组建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这些年,一拨拨三湘子弟被招进“虎威营”,随他转战南北东拼西杀。正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当初入伍,今日还活着的士兵,几乎是屈指可数了!这些兄弟,面临强敌哪个怕死过、后退过?!哪个身上没几处刀伤、枪伤?!然而,他们现在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作为主帅,田兴恕对五条汉子,对所有湘勇,都怀着深深的内疚之情。 他认为:这五个人违反军纪,给湘军形象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固然该杀;但五个全杀,他又觉得是小题大做!“刚才的话,实在太草率了。但?99lib?是,脱嘴的话收不回呀!” 回到官署,田兴恕懊悔不迭。他思虑片刻,皱着眉头给夏堂发安排了两件事:一、派人给五员主将传信,叫他们火速来总兵府商议对策。二、派人摸清那个中年人的背景、下落。 传令兵刚走,钱登选就拿着一份石蜡封口的公文走了进来。“大人,请签收公文。” “么子天大的事情?现在我烦,晚上再讲不行?”田兴恕双手撑在书案上背对着房门,说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大人,是巡抚衙门的急件!”钱登选说着,将公文放在他手边。 “急件也不看……”此刻,田兴恕心急如焚,哪顾得上这些?他“叭”地将那公文掷到地上,气哼哼道:“妈个皮,巡抚有甚了不得的!从现在起,凡是蒋霨远来的手谕,哪个都不许给我签收!” 一向稳重的钱先生,突然“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田兴恕看了他两眼,觉得莫名其妙。不待他发问,钱登选又转口说话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称呼田兴恕的官衔,那开心的口吻,恰似宽厚的大哥在逗弄自己的小兄弟:“忠普,忠普,你简直还是个吃长饭的大娃娃。”说到这,他猛地把笑脸一收,轻描淡写地,“今日之事,田大人稍作变通不就应付了么?!” “变?怎个变?”田兴恕自嘲地冷笑着说,“‘军中无戏言’!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咧……”钱登选弯腰捡起公文,重新摆放回原处后,不慌不忙地说:“那,明天就按时处斩他们嘛。这样一来,既平了民愤,还维护了田大人说话算话的形象。”说这话时,他尽量保持着一本正经的神态,眉眼里丝毫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然而,依钱先生那不苟言笑的一贯作派,田兴恕暗自揣测:他的话,肯定还有更深的内容。他睁圆眼睛,像陌生人一样用力盯了钱登选两眼,脸上那疤瘤也紧跟着扯了两下:“哎呀,有甚话就只管讲嘛!吞吞抖抖(吐吐)的,简直就像个才过门的堂客!烦不烦?!” 语气虽不失身份应有的威严,但是,田兴恕此时的落寞与无奈,却尽在话中。 仿佛是为了回敬田兴恕的信任,钱登选望着田兴恕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田大人,五个士兵处以斩首之重刑,在下觉得,这样做不妥。”田兴恕边听边在自己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轻轻叹口气,动了动嘴皮,本要去接钱登选的话,后来又放弃了。 钱登选看出对方是在期待什么,便接着说下去:“做事要分理,断案要降情——这是我们清镇老家的土话。你田大人治军有方,大家有目共睹。不过呢……”他故意停了下来。“我听着的,”田兴恕诚恳地说,“钱先生不必顾虑!” “那好,”钱登选说,“保境安民,乃湘军援黔之要务。今日这五人违犯军纪之事,从表面看,他们扎媒子骗吃骗喝、行凶打馆,似乎可恶至极,但是,如果营伍中不断粮——我想他们绝不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嗯!”若有所思的田兴恕点点头,赞同地哼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 “当然,如若不惩治他们,同样也说不过去。关键在于尺度——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变通’二字。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军纪嘛!倘若不知变通,实在算不了名副其实的将才。” “说得好啊钱先生!”田兴恕突然“噔”地站了起来,打断了钱登选的话,他一改平日的冷峻和阴沉,显出少有的兴奋,说,“钱先生,你知道么——我‘虎威营’总共才五百号人。而这五个人,全都是熟勇啊!” “是的。”钱登选说,“五大五个熟勇。可惜嘞!” 熟勇是相对“生丁”而言的。每隔十个月,湖南官府就要颁布一次枟征兵令枠,征召男丁入伍,为湘军补充兵员。才入伍的生丁,往往要经三至五个月的严格训练,才能勉强叫做合格的湘勇。至于“熟勇”,则必须是历经数次恶战后仍未阵亡者。熟勇十之八九是刁钻、滑头的兵油子,这些兵油子的军事技术普遍过硬,打仗的时候足可以一当十。但是,在田兴恕营伍中,熟勇的比例从来没有占到过一半。大部分农村青年从戎不久即战死在沙场上了…… 此时,如何设法保住这五名熟勇,是田兴恕首要关心的问题。 “钱先生,我不明白,你刚才所说的‘变通’,指的是什么?” 钱登选说:“田大人,这桩事情,付出代价已在所难免。” “这个我知道。”田兴恕说,“但是,亏本生意做不得嘛——只是不知钱先生有何见教?”钱登选做出一副很虚心的样子,对田兴恕笑着说:“这就看田大人愿意花多大本钱……”迟疑片刻,见田兴恕仍不解,他便从案桌的一头抽出一摞空白公文纸,又找出一枝秃锋的狼毫小楷笔……在总镇大人办公的案桌前,钱登选就着砚台里的一滩残墨润润毛笔,旁若无人地拉开了写字的架势。 他目不斜视,双腿做马步状微微叉开,接着就伸长右臂,开始在空白公文纸上悬腕运笔。他写得极慢,点横撇捺每一笔都很专注。 写完,他小心放好笔,又将那墨迹未干的文字小心端起,笑眯眯地呈给了田兴恕。这些字,钱先生是用楷书写的。田兴恕咬着上嘴皮数了数,总计十六个汉字。钱先生将其分做两行,在公文纸上均匀排布。 田兴恕认字很吃力。他横看竖瞅、挨个揣摩了好一阵子,才把那两行字疙疙瘩瘩地念了出来——“真、真、假、假、移、花、接、木,假、中、有、真、莫、保、堂、叔。” 田兴恕把语意连贯着一想,总算理解了这十六个字的意思。 “哦!”他茅塞顿开,对钱登选点点头说:“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嗒!”正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钱登选、田兴恕抬头去看时,沈宏富等人已走到签押房门口。田兴恕连忙拉开抽屉,把写字的那张纸塞了进去。钱登选腾出身子走到门边,礼节性地跟几员主将一一打个招呼,侧身退出。 案桌边的田兴恕抬起头来,阴沉着一张刀疤脸打量众人。他的目光在这五个人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才咕哝了一声,叫大家落座。 对这支湘军来说,中午的事情无疑是件丑闻。所以,和田兴恕一样,几位将领都显得心事重重的。田兴胜的情绪尤其低落,从一进门,他的脸就紧紧地绷成了一张“芝麻饼”,人还没有坐稳,他又“噗”地一声,狠狠将一口唾沫吐在椅子脚边。大家知道,田兴胜这是在发气。 几位湘军将领中,性格最古怪、最叫人琢磨不透的是田兴胜;而最没官架子、最容易让士兵接近的,也是这田兴胜…… 田兴胜个头不高,才五尺多一点。在湘西,像他这种精瘦、矮小的身架几乎随处可见。倘若摘掉红顶子官帽,除去金线绣制的官袍,让这个田大人站在士兵们中间,活脱脱仍是六年前那个割草的农村青年。 田兴胜作战勇猛,以善打硬仗着称。沙场上,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呐喊着,如猛兽般冲入敌阵冒死拼杀。但是,他的为人却非常厚道。“慈不掌兵”乃兵家古训。田兴胜却在反其道而行之。在田兴恕、田兴奇、田兴胜三位“田大人”中,田兴胜的脾气最好。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出自苦寒家庭,官至三品确属不易,田兴胜特别强调自我约束。平日里,他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很少殴打、体罚士兵。他对部下的体恤、宽容,有时甚至到了近乎护短的地步。 田兴胜长相淳朴而谦卑,丝毫看不出一丝英武之气。他身上的显眼之处,是那张脸。上面密密麻麻地散布了不少雀斑,那些雀斑,就像吹风时落在八仙桌上的尘土,东一片、西一块地分布不匀,一生气,就更是乱了章法。“晃眼看去,那不是块发霉的芝麻饼子么!” 背地里议论他时,湘勇中有人悄悄打了这么个比方。不过,说归说,没人敢传——因为田兴胜毕竟是一个深受大家钦敬的bbr>长官。他的带兵诀窍并不稀奇,几个字就能概括:以心换心。 照营制,湘勇的成分比较单一。当兵前,他们全是乡间卑贱的下力人:吃得苦、下得烂,没有多少见识。这些人可以藐视敌人的刀枪,也可以漠视执法官的皮鞭、棍杖,赌博时他们甚至可以为两文小钱挖眼、劓鼻、剁手指。但是,他们在乎真诚的弟兄情谊——因为他们同样有血有肉,他们也懂感情!天长日久,大家都喜欢上了他那张透着人情味的“芝麻饼”。凭着这人情味,田兴胜无论在哪支营伍担任主将,都能得到下属的敬重和爱戴,把部队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一点,连田兴恕都不得不恭维。因此,他一擢升古州镇总兵,就把自己原先直接统管的嫡系部队“虎威营”交给了田兴胜。 可是,半个时辰前,这田兴恕好大方,他面对十字街几千名男女老少,居然放话要将“虎威营”的五名士兵全部斩首!不单单田兴胜有气,其他四员主将领,同样反对将违纪士兵全部处死。 不过,如何平息这桩“打馆事件”,大家却见仁见智,各种观点产生了冲突。“争个!”田兴恕眼中闪过一丝自负、狡黠的冷笑,心里暗骂:“争个!” 他冷眼旁观,哪个的茬都懒得去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得志的田兴恕,渐渐养成了目空一切、惟我独尊的习惯。凡是他做出的决定,下属就必须无条件执行,任何人不准妄加评说!尤其开会时,他对那些隔靴搔痒的争论更是深恶痛绝。他认为,就个人而言,红尘间的事情,不外乎好事、坏事两大类;其他概念,都他妈是虚的!人不可能做趋利避害的神仙,一旦碰上麻烦事,重要的是采取措施补救。至于哪种办法最好,各人有各人的角度。这角度不同,看法也就肯定会出现差异——既然没个明确的标准,那还争个!当然,这一次例外——他召集主将们开会,确实是想谋划个妥当的点子。可是,听大家争吵了半天,田兴恕对所有的“高见”都嗤之以鼻,不肯搭腔,最后,他实在不耐烦了,便站了起来。 他用阴森森的眼睛扫了众人一眼,然后将目光收回,瞪着天花板,轻描淡写地说:“田兴胜,沈宏富——你们两个留下来。其余的,先回去,随时听候通知!” 46、田兴恕究竟说谁“外行”?钱先生不好问他 田兴胜、沈宏富二人走出总兵府大门时,天色已开始发暗。田兴胜随意抬了下脑袋,看见寥廓的天际飘浮着一抹晚霞。“哦,又到吃夜饭的时候了。”他摸摸肚子,感到确实有点饿。不过,兴胜现在无暇关照这辘辘饥肠。一回到“古州书院”,他就把心腹梁哨官找来,命令他在士兵中挑选十个熟勇。随即,他和沈宏富一起,打开了“虎威营”的禁闭室。 沈宏富低声向“五条汉子”宣布了总兵田兴恕的最新命令。宣布完毕后,他带走了其中的四个人。 禁闭室只剩下一个田庆模。“堂叔,办法嗒!满崽保不住你,我更保不住你……”田兴胜望着矮胖子,略带自责地抹下一把眼泪。 “哭!哭个甚屌子!有么子稀奇的——不就是杀头么?!”这田庆模不愧是兵油子,他不但不畏惧,反而嬉皮笑脸地安慰兴胜,“都怪老子平时太张狂!有事你忙恪(去)。于(如)果方便的话,喊人打两碗酒来……喝醉了我明日好上路!”田兴胜点点头,神色黯然地离开了禁闭室。临走,他特意对看守作了一番嘱托,叫他们别忘了给田庆模打酒。 当夜,按田兴恕的部署,古州厅城宣布戒严。沈宏富的士兵,一队队开出兵营,城内城外、挨家挨户地折腾开来。搜捕何人?逃兵。从湘军内部传出的消息说:惹事的“五条汉子”逃跑了! 与此同时,田兴胜和梁哨官领着十位虎背熊腰的湘勇跑步出城,消失在古黎大道上…… 吃过晚饭,田兴恕泡了一壶酽茶摆在案桌上,然后坐下来,“唰”地撕烂那份公文的封皮,就着油灯看蒋霨远的手谕。孰料,这手谕太长,起码有两千个字,并且还写的是文言文。那些字一个比一个生僻难懂,田兴恕把钱登选叫进来说:“钱先生,还是你来给我解释解释。哼……蒋霨远这字,既不如你写得好,又你的好认。还他妈皮当甚的‘巡抚’!” 钱登选接过手谕,用铁扦子将油灯拨亮了一些,才凑近灯下,逐字逐句地看手谕。 原来,黔南那边军情吃紧,蒋霨远给湘军下达了新的任务。这件事情,得从“何二强盗”说起。“何二强盗”即黄号军首领何德胜。 湘军入黔前后,黄号军有精兵强将五万之众,兵力占全省义军的四分之一,仅屯兵上万的根据地就有四处:瓮安玉华山、平越上大坪(福泉)、余庆古佛山、龙泉偏刀水(凤冈)。每个根据地,黄号军都竖立四面大旗。这四面旗帜,各用金黄色的丝线绣了四个大字:“奉天承命”、“统领义师”、“除暴安良”、“救民水火”!义军的性质和政治主张可从中窥其一斑。此外,在开州东南约六十里处的杠寨,有一片原始森林,自咸丰八年开始,这儿也处于黄号军的控制之中。 各个根据地的义军,结合所处地形,按照何德胜提出的“自种自食,能耕能战。可退可守,稳中能变”的战术要求,于隘口处修筑碉堡,深挖长壕,厚垒高墙。在各个险要处,义军不但配置重兵设防,还准备了大量滚木礌石、鹿砦蒺蔾和火力威猛的大炮。 在山顶,义军除利用旧日寺庙做议事厅以外,又盖起了大批简易房舍,用来安置老少伤残和囤积粮秣军械。同时,根据地军民还大量开荒种地,并敞放牲畜、围栏饲养各类家禽。据玉华山大本营统计,咸丰八年,玉华山义军共在山野、沟谷里敞放山羊三万余只,鸡、鸭、鹅六万只,各种家禽的蛋类日产量,总数近万枚。 在具备充裕的物质保障前提下,义军以玉华山、上大坪、古佛山、偏刀水和杠寨等五座根据地为依托,频频出击攻击官军,扩充自己的实力。短短五年时间,义军的活动区域急剧膨胀,其声势绵延扩散,波及数百里。北至务川、安化(德江),南至广顺、都匀,东至石阡、印江,西至修文、黔西,共有四府、三州、十二县屡受滋扰。对黄号军首领何德胜,官府既憎恨又惧怕,遂以“何二强盗”称之。 进入咸丰九年,黄号军的势力部署对省城贵阳而言,其实已形成环围待攻之势。 曾受过革职处分的蒋霨远,早就忧心忡忡,无日不提心吊胆。 好在这时来了个田兴恕。自上年底开始,整个黔东南已处于湘军的完全控制之中,不但黎平、镇远两府的局势日趋稳定,连铜仁、思南的“土匪”都有所收敛。 十一月初,蒋霨远从探马情报中获悉:黄号军的大本营——瓮安玉华山,现在仅有三千余人留守。他觉得机会难得,遂调集抚标绿营,并省城周边“定广龙修开平瓮”(即定番州、广顺州、龙里县、修文县、开州、平越直隶州、瓮安县)的团练,共计万余人,联合进剿玉华山。然而官军出师不利,伤亡累累。 咸丰八年十一月下旬,开州“一心团”团首周国彰、知州石虎臣、“二龙营”团首佘士举等三支团练因孤军无助,遭义军重创,数千人败走开州两岔河。何德胜义军遂乘胜追击,锲而不舍。此次激战中阵亡的官军,连知州石虎臣在内,总共有七百多。 十二月十六日,瓮安县城沦陷。知县刘升平挟印出逃,星夜远遁平越。令人费解的是,此次攻打县城的人,乃贵州清军悍将贾福保。原来,在何德胜的重压之下,贵州抚标平越营千总贾福保,已然投降义军,并以瓮安县城作为见面礼,送给了黄号军。 为了牵制官军、减轻玉华山的压力,从咸丰九年正月下旬起,都匀、石阡、思南、遵义等各地黄号军分头向所在地的府城、州城、厅城、县城发起了异常凌厉的攻势。在这同时,苗、回、侗、水、布依等早先退守山区的各族义军,纷纷地趁着官军兵力虚空,将兵就势重新反扑——二月初七日,在兴义普安厅大坡铺,张凌翔的回族义军击败守备唐耀宗营;初十日,又在光头山击毙普安营守备彭天相等,两次出击就杀灭官军兵练上千人。中旬,张秀眉义军攻破黄施(黄平),打死官军三百余人。黄施都司张福震、李春华先后溃逃。黄施沦为一座空城。张秀眉弃城西走进入瓮安、平越一带,与黄号军联手对付蒋霨远。 二月中旬,思州府城被黄号军攻陷;紧接着,思南府安化县城和石阡府龙泉县城也依次沦陷。三月上旬,曾数遭战火洗劫的都匀府城,再一次落入黄号军手中。 这真叫“牵一发而动全身!”蒋霨远叫苦不迭。他急忙饬令田兴恕就近北上,迅即收复都匀府城。 钱登选念完公文,田兴恕幸灾乐祸地笑了。他放下茶碗,连声说“该遭!该遭!” 连着说了几声“该遭”后,他伸出食指和中指,鄙夷地夹住公文的一角,轻飘飘地晃着说:“起势就是个败局——死棋嘛!” “咋呢?”这一回,该轮到钱登选好奇了。田兴恕说:“顾头不顾尾。外行!”思忖一阵,他搔搔脸上刀疤处的红印子说,“眼下我们得先办粮饷才行。粮饷不整拢,恐.怕还有纰漏。” 钱登选问:“那,我怎么给巡抚大人写回函呢?” “外行。不理他!”田兴恕回答得很干脆。钱登选点点头说:“好,不忙写回函。” 但是,田兴恕究竟说哪个“外行”呢——钱先生没闹明白,却也不好再问。 47、枪杀金铁匠 车民在车江大寨与古州之间;这里很偏僻。即使是“苗乱”爆发前,这一带的人烟也很稀疏,历来属蛮荒之地。奇峰怪岭中,那条坑坑洼洼的古黎大道,寒怆、寂寞而又倔强地蜿蜒着,逶迤北去。 古驿道的边缘,紧挨着一座幽深的林子。若论面积,这林子方圆不过二十里地。但是,林子里却古木参天,藤蔓交织,各种鸟兽自由穿行其间繁衍休养。颇有桃源气息。春、秋两季,达官贵人或邀约朋伴,或携妻带子,坐着马车到这里踏青、秋游。咸丰三年,黎平知府胡林翼离任赴鄂后,黔东南辖境的治安便开始恶化起来。 古驿道上,这座林子更是强人出没、命案叠起。天黑之后,古州一带的老百姓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涉足其间。 从此,这片风景优美却又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有了一个恐怖的名字:断魂坡。今夜,上弦月。淡雅的清辉下,断魂坡影影绰绰,恍若一幅年深月久的水墨画。林子深处,始终有一只固执的夜鸟在苦苦哀鸣:“骨咕古……古!”“骨咕古……古!”那是斑鸠的叫声。 不注意听,还以为是一个女子在那里长声吆吆地啼哭,说“奴家苦啊苦!”“奴家苦啊苦!” 到断魂坡之后,田兴胜他们迅即折身,悄然钻进了林子。大家都坐在厚实的落叶上歇气、吃干粮。片刻,驿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月光朦胧,几匹快马自车江方向由远而近,转眼就到了田兴胜他们跟前。来者共有五人,总兵府卫队的传令兵陶四歪跑在最前面,在他身后,依次是“顺昌团”团首金铁匠及其随从。 “喂……是不是‘顺昌团’的?”高坎子上面,梁哨官用两只手掌拢着嘴,俯身向下面的驿道喝问。 话音未落,最前面那匹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陶四歪猛地一勒缰绳,跳下马来大声说:“是呀,是‘顺昌团’的。你梁哨官么?”他乡音很重,开口就“撕”呀“撕”的,一听就晓得是湖南人。 这当儿,金铁匠他们的马也停住了。“不是通知我去受领任务么?”金铁匠边嘟哝边沉镫下马。还未站稳脚跟,一根凉幽幽的铁管抵住了他的下巴,金铁匠斜眼望去,发现陶四歪的手上朝天竖着一把“佛朗机”短枪。他本想说“开哪样玩笑?”可是,这一瞬间,突如其来的排枪“啪、啪、啪”在他耳边骤然响起……土坎上,十二枝洋枪、火铳一阵点射,连人带马撂翻了金铁匠的三名随从。 天地空阔,待排枪的尾音消失之后,先前那种古朴的宁藏书网静,又回到了月色如华的断魂坡。灰白色的古驿道上,杂乱抛撒着人和马匹的尸骸。金铁匠脚边,有一匹马尚未落气,它无力地晃动着脑袋,蹬弹着后蹄,挣扎着想站起来。此外,路边还有人在梦呓般地呻吟。 那只刚才还在“咕咕”啼叫的斑鸠,此时不知逃到了何方。 一群黑影走出树林,朝金铁匠围了上来。由于这些人都背对着月光,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是,那模糊的月光,可怕的静寂,丝毫没有削弱金铁匠的想像力。看看陶四歪那张嘲讽的脸,他完全清楚其他人的表情!“田兴恕,你这叫汉子人做事么?”金铁匠昂起头,对一个提短枪的黑影说,“田兴恕,凭哪样害我?”悔恨交织的悲哀,使金铁匠显得异常痛苦。 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田兴恕的哥哥田兴胜。 “你认错人嗒。”田兴胜哼着鼻音冷笑了一下,没有理他。这时,梁哨官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随意把火铳靠在土坎上。同时,他笑眯眯地看了金铁匠一眼。明月下,他那口整齐的牙齿泛着白光…… 梁哨官像演戏一样拂拂衣袖,架起双手向金铁匠深深行了一个打拱礼,接着,他又像演戏一样,连比带画拿腔拿调地念出一段道白:“啊……金大人,别来……无恙……么?‘虎威营’跑了四……个处死待斩的士兵。你可知晓他们的下落?” 这段道白,梁哨官专门使用了黄梅戏的腔调。无论唱词、道白,黄梅戏都是那么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听起来韵味十足。在湖北时,梁哨官最喜欢看这种戏。 梁哨官念完道白,金铁匠的泪水顿时如雨雾般迷蒙了双眼。“我晓得啦。”他咬着牙关,既悲苦又恶狠狠地说,“我晓得啦!田兴恕这狗日的!”与此同时,在金铁匠的下巴旁,陶四歪的食指缓缓一屈,抠响了那把“佛朗机”…… 次日一大早,四具蒙头盖脸的尸体出现在古州厅城。 据说,这几个湘勇是逃跑途中被火铳击毙的。他们的尸体,全部用白布作了精心裹>扎,直挺挺地摆在十字街示众。 午时三刻,在这几具尸体旁边,众目睽睽之下,援黔湘军副将田兴恕的堂叔田庆模被如期问斩。田庆模满身酒气,人事不省,直至刀起头落的瞬间,他都烂醉如泥。 沸沸扬扬的“打馆事件”,总算平息下来。 48、何冠英再次欣赏到了左宗棠的墨宝 衙门里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古州总兵府的那些衙役,更是人人精狡,个个滑头,各有各的板眼儿。新主人到任以来,其貌不扬的钱先生比以往哪个时候都受宠。这个情况,衙役们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稍有感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警觉起来,各自留了心眼,重新暗暗审视这位开口就笑的安顺人。 下细观察,大家还果真在钱登选身上悟出了一些不同凡响的内涵。 钱先生做事干练、文才出众这两条,是不容置疑的。他最大的特点是待人谦和、言语简洁。一般情况下,他说话都是发短语,如“嗯”、“对头”、“可能”或“是这样的”。公共场合,钱先生从不轻易开口。故而他的话就显得金贵起来。此外,他还会绣花,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他的衣着不华丽,却很整洁,于朴素中透着庄重。 特别是那领口、袖口,随时随地都干干净净的,布纹里找不到一丝污渍,连补钉都拾掇得妥妥帖帖。 至于钱先生礼数周到这一点,则更令人叹服。弄文舞墨的钱先生,长着一张皮肤粗糙的方脸。在他那深邃的眉宇间,睿智与朴实、圆滑与宽厚相依并存、彼此照应,好比孪生兄弟似的不易辨认。它们标志着一种张力、一种秉赋、一种尊严。必须是历经磨难的硬汉子,身上才能聚敛得住这种沧桑的气质。在待人接物方面,他却是非常厚道、诚恳的,无论手上多忙,无论何人何事,只要求到钱先生,他都会停下来耐心做侧耳倾听状,让你敞开心扉,尽情述说。 间或,他也会适时插话,不紧不慢、言简意赅地阐述他自己的观点,三言两语就能给你释疑解惑指点迷津。 啊呀……这个钱先生,他哪是普通文员,分明是个大彻大悟的智者、长者嘛!要不然,性格暴戾、乖张而又异常挑剔的田大人,怎会如此器重他呢?!这样一挖掘,大家终于如梦初醒……于是,衙役们对钱先生更加敬重。不管钱先生说什么,大家都把他的话当做至理名言。 当然,衙役们背地里对钱登选的议论,也不断地通过夏堂发、陶四歪等亲兵,转述到田兴恕耳朵里。他听了好歹都不说,常常是抿嘴一笑,那表情似乎在说:我确实喜欢这位钱先生。怎个的啦?! 田兴恕是个粗人,从不曾体味过字墨的金贵。然而,当他在五个湘勇的事情上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之际,钱登选只用十六个字就解决了难题!惊诧不已的田兴恕觉得这回真的开了眼界!从此,钱先生在他心里又多出了几分神秘感。 出了那桩“打馆事件”后,田兴恕决定利用此事好好整顿一下营伍。他接受沈宏富的建议,对营伍进行封闭管理,除各营主将外,湘勇一律不许出大门。但粮饷的事却依旧无着落,军中只好以蔬菜为主粮,聊以充填肚腹。田兴恕心里明白,封闭管理固然不失为一种整顿营伍的好办法,却并非长久之计——“民以食为天,兵以粮为本”呐!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粮饷问题。钱登选说,“这可比不得别的事情,目前,在古州恐怕只有何大人能办。”钱登选给兴恕出了个主意,叫他去找何冠英。 何冠英卧病在床,已经快两个月了。衙门的事情,基本上都由手下人及幕友谢师爷代劳。 贵东兵备道衙门,距总兵府大约一里地。田兴恕和五营主将骑着马,并由亲兵护卫着,前呼后拥地赶往何冠英官邸。刚在衙门前坠镫下马,何冠英的幕友、衙门师爷谢葆龄就和当班衙役迎了上来。 谢师爷领着大家穿过两进宽.的内院,步入何大人卧室。正在与何大人议事的厅官曹师敬一见田兴恕连忙起身,准备向田兴恕行叩头礼。“算啦算啦……”田兴恕厌恶地甩了下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近何冠英病榻前。 “何大人,你老人家好点了么?”田兴恕人身未拢,暖语先至。 接着,沈宏富、田兴奇、田兴胜、刘义方、周洪印等人,也纷纷来到病榻前。 “是忠普啊!”床上,何冠英本来是半倚半躺着的,见湘军大员们齐刷刷地来了,便手忙脚乱的要下床,被田兴恕拦住了。田兴恕观察了一下何冠英的脸色后,做出蛮内行的样子说:“何大人精神好多了嘛!不出三天,你就可以下床嗒。” “好不了喽!”何冠英脸上带着苦笑,虚弱地摆摆手说,“田大人有所不知啊,我这病,好不了喽!” “咳!”田兴恕一下子不高兴起来,“你这老倌也是的——我说你要康复了,你偏和我犟。咒自己‘好不了啦’。未必你是不欢迎我么!?” “不是不是!”何冠英急得又连连摆手说,“在下绝非此意。而是另有苦衷啊!”他伸直了胳臂拉住田兴恕的衣袖说,“老夫的病,实在不足挂齿!老弟,我眼下最关心的,是贵军的军饷问题。” “这就不好说嗒。”田兴恕说着,向沈宏富使了个眼色。 沈宏富忙开口道:“何大人,我们这班兄弟今天来,一则呢想来看看你,再则是给你道别的。” “哦——贵军又要开拔吗?此行驱师何地呀?”沈宏富答:“我们准备回湖南。” “啊?回湖南?”何冠英大吃一惊,他的上半身往前一弹,脖颈、胸部都倏地和那目光一道绷直了,“忠普,你们真的要走吗?” 田兴恕点点头,却不急于回答何大人的问话,只是拿手在身上的各个衣袋里摸索。“这个地方,我们呆不下去了。”沈宏富既是替田兴恕作答,又像在自言自语。何冠英说:“贵军援黔,怕是已数月之久了吧?至今还未听说田大人有过败绩呀。” 田兴恕抬头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有甚稀奇的!军队不打胜仗,拿它来作么子?”说话间,忠普从右边衣袋里抠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札。他把那信札举在手中,神秘地朝何冠英晃了两下。 何冠英问他:“老弟,那是什么?”忠普笑而不答,只是变了脸色,把脑袋诡诈地凑拢了一些。 “啊……吭哪!”田兴恕咳嗽了一声,狠狠一用力,把口痰“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这才正色问何冠英:“你识字?”何冠英老老实实地点头说:“在下识字。” “嗯!好。”田兴恕赞许地说,“何大人识字就好!”他把那信札递给何冠英说,“你自己慢慢地看去!让我先喝两口茶。”何冠英手里拿着信札忙说:“田大人自便!”说着,他吃力掀开被盖慢慢下了床,斜坐在椅子上看那封信札。 这份信札,是湘抚骆秉章致田兴恕的手谕。从其笔迹和行文风格来看,它显然出自当今名幕、“再世诸葛”左宗棠之手。对这个左季高,何冠英不算陌生。两年前,何冠英在省城任贵阳知府期间,就欣赏过左宗棠的墨宝。 当时,何冠英偶尔听说,湘抚幕僚左季高才学过人,书法、辞章等无所不精。据说,左季高是湘抚骆秉章的奏章师爷。骆秉章对之极为倚重,礼遇有加。有一次,他半夜起草了一道奏章。脱稿后,他不顾侍卫阻拦,闯进骆秉章卧室,大声把骆大人从梦中叫醒。骆秉章读了奏章后,连声叫绝。马上唤仆人上酒,与左季高痛饮了一番! “一个小小的师爷,果真如此了得么?”何冠英听了这些传闻,虽然半信半疑,却又无法抵挡好奇心的诱惑,遂到巡抚衙门找到冷超儒,托他翻出一些湖南方面的公文来观赏。 哪曾想,那些“咨文”、“公函”,果真非同一般!讲文字,遣词作句无一不机警圆滑,堂皇典雅。讲书法,挥洒自如,.快淋漓。 而且,这些草、隶、行、篆……各种体例都点横着力,撇捺千钧! 湘中才子左宗棠那超乎常人的才学,令何冠英叹为观止。何冠英横看竖看,把那些“咨文”、“公函”细细把玩了个把多时辰。不禁叹曰:“难怪‘长毛’在湘中屡屡受挫,原来是有左季高这样的奇才,在骆吁门身边襄佐理政啊!” 何冠英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两年后,湘中奇才左季高的墨宝,居然出现在黎平这偏僻之乡。他暗叹自己与左季高有缘。于是,骆秉章致田兴恕的手谕,何冠英看得格外细心。 手谕的结尾处,是这么两句话:“当下,湖南、湖北匪情汹汹,狂飙烈烈!足下若能率部回楚,当属吾境福音佳讯也!三湘父老无日不翘首相盼……然山水险恶,切望归途保重。” 看来,湖南近期的局势,也真的够呛!田兴恕他们果真恐怕是要回去了。 “可是,这怎么行呢?”何冠英心里暗暗琢磨道,“眼下,正是贵州剿匪的关键时刻,全省反贼,基本上与官军势均力敌,双方处于拉锯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惟有湘军才能打破双方的战略平衡!这不——从去年十月起,黔东南的匪情日益减轻,整整五个月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尤其是黎平府的开泰、永从、古州,已经出现了人心安定、百业复苏的喜人局面……” 何冠英清楚:倘若湘军退出贵州,余正纪、柳天成、张秀眉他们不但会马上卷土重来,甚至会殃及全省的安危。这样的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啊。 何冠英忧心忡忡。 骆秉章的手谕,他来回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才用双手将其捧还忠普手边。“田大人可否不走呢?”久病体虚的何冠英,说话很吃力,他软软地滑出两手扶在膝盖上,这才稳住了劲,但是仍感中气不足,说话时心口就像一个漏气的风箱。 “这些年,我朝国运不昌、国难频仍贵州苗乱又久难平服。田大人,你少年英才立马横刀,贼匪畏之如虎。足下何不长期在此任职呢?于公于私都有利嘛!” 他诚恳地望着忠普,试探道。 田兴恕说:“其实,哪里都一样。我部建制本身就属湖南提标,回湖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唉——”何冠英拉长声调说,“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时下贵州千疮百孔,老弟,这可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好时机啊!” “何大人真的这样抬举忠普?” “刚才我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啊。老弟!” 田兴恕说:“那好,我也直话直说。”突然间,他抬高语调,愤愤不平地说,“既要马跑,又不给喂马草……这样整,不累死也要饿死嗒。哪个经得住拖!如果不是营伍上断粮,我‘虎威营’那五个弟兄,怎会去打馆骗吃、斩首丢命?!你们蒋霨远那个鸡巴巡抚,也真他妈皮做得出来!”田兴恕说到这里,何冠英才把他的真实意图弄明白。 “忠普老弟,”何冠英强打精神,虚弱地晃着右手,指了指谢葆龄说,“这几天,谢师爷受我之托,正抓紧办理粮台大事。” “嗯?”这是田兴恕万万没有想到的。 何冠英又指着曹师敬说:“师敬今日来同本官商酌的,也是此事。”曹师敬好不容易才等到个搭嘴的机会,这下忙说:“田大人,其实啊,何大人一直都是顾念着你们的。贵军一进驻古州,他就多次向蒋中丞去函,请求拨款解决湘军的给养。”何冠英接着说:“前天,蒋大人复函时,同意本官就近筹措粮食五万斤,先解贵军燃眉之急。等粮食一筹拢,我们就马上送过来。” 田兴恕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高兴起来,口里随即便宽软了几分,他半开玩笑道:“等个屌啊!有好多就给好多嘛!这几天,弟兄们顿顿呷萝卜汤,痨肠寡肚的,放屁都点腥气嗒——何大人晓得啵?”他那话虽系随口而出,却逗得何冠英止不住地一阵阵发笑,连声说“行行行”。 接着,何冠英又问忠普:“田大人,骆中丞那手谕能否留给老夫呢?” 田兴恕一听,“噌”地站了起来:“他给我田忠普的手谕,你拿来做么子?”说话间,他的右手立即下意识地按住了衣袋。何冠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在下正千方百计四处收集左季高的墨宝,还望老弟割爱相赐!” “哎呀,何大人,”忠普嬉皮笑脸地说,“这东西是么子鸡巴的‘宝’嘛!前几天,我肚子拉稀,白日黑夜上了万十回茅房!有回赶得赢,我在茅房叫唤,喊手下的人给我送草纸揩屁股。他个老先生,可真他妈会捉弄人,你估猜估猜——他送去了什么?” 何冠英迟疑着,欲言又止地摇晃了几下脑袋,似笑非笑道:“在下恐怕猜不准。” “对,你当然猜不准。”田兴恕一本正经地说,“他老先生送去的,就是这种写满墨笔字的公文。结果么,我就不说嗒……” 忠普话音刚落,何冠英、曹师敬、谢葆龄……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田兴恕不笑,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么99lib?t>子笑的?屁眼弄脏了洗就是,心眼若是不干净,那种莫法子嗒!”曹师敬忙接嘴说:“对对对,田大人说话颇有哲理!” 见忠普没有反驳,曹师敬接着说,“不过,材质上乘的墨条、砚台,不但下笔轻松,而且不巴手。好墨条磨出来的墨汁,上纸一个对时就脱水……” “行了,行了!”何冠英不耐烦地打断了曹师敬的话,“你给田大人扯那么远干啥呢!”他回过头来,对田兴恕说,“忠普啊,军人爱兵器,农夫爱土地,在下一介书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收集些美妙绝伦的字墨!” 何冠英这话,说得真有点可怜巴巴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忠普紧挨何冠英坐下,嬉皮笑脸地说,“我也喜欢收集些美妙绝伦的字墨!那,你说我现在怎个办?”一听忠普这话,何冠英就知道忠普不想把那手谕给他,他忙说:“那就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嘛。” 说到这里,何冠英偏过头,问谢葆龄现在筹集了多少粮食。谢葆龄回答:“到今天上午为止,收大米一万四千三百一十四斤,收苞谷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八斤,收小麦、荞麦一万二千九百三十四斤,收黄豆、胡豆、绿豆一万一千一百斤——总计五万六千零三十六斤。” 一口气就报出这么多数据。可见谢葆龄记忆力之强!在场人都十分佩服,曾经在曾国藩手下做过营务官的沈宏富更是惊叹不已。 田兴恕也很诧异,但他向来不轻易外露声色。这时候,他也只是稍微聚了聚冷冷的目光,把这个姓谢的师爷,暗自多看了几眼。 49、忠普不愿回湖南 其实,田兴恕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回湖南。 两年前,太平天国发生了“天京事变”。当听到这个消息时,田兴恕同其他湘军将领一样,一面与大家弹冠相庆,一面对自己的命运进行了思考。 “时势造英雄。”这是他最欣赏的一句古话。咸丰末年,湘军可谓精英荟萃、名将云集。他曾经为自己跻身其中而自豪过,觉得自己为湘西田氏争了气,露了脸。但是,从“天京事..变”开始,他经常陷入莫名的恐慌之中,对今后的命运,心头越来越没底——因为,他突然发现已经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不过,田兴恕向来就不服输,向来就不肯轻易地放弃努力。依他的话来讲:命运就是赌博!洪秀全如此,曾国藩如此,滚滚红尘间,每个人都是如此…… 这些年,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尤其通过对时势的反复琢磨,田兴恕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只适宜于在逆境中生存。 有几次和钱登选聊天,田兴恕曾就这个话题向他讨教。钱先生首先表示赞同,说,这就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还引经据典,专门就“生、死”二字在这句话里的语意,给田兴恕作了详细讲解。钱先生说,“生”者,繁盛、兴旺也,字乃升腾之意,如“生生不息”、“生机勃勃”等等;至于“死”字,用于此处是非常精妙的! 田兴恕突然想调侃一下钱先生。忙嬉皮笑脸地说:“这我晓得,就是死球啦!完蛋的意思嘛。” “不,不全对。那样太苍白。”钱登选说,“田大人,汉字内涵深远,奥妙无穷。一字之差相去甚远矣!在这里,如果单单用‘死亡’或‘终结’来解释这个字,未免失之肤浅。此处的‘死’字,‘凋敝’、‘萧条’、‘衰竭’,三者兼而有之。说到底:毁灭也!” 这一番话,拗口拗嘴的,田兴恕听来不怎么习惯,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钱先生的话在理。湖南人有句老话:没有不花钱的酒席。作为一个出身穷家小户的后生,田兴恕此前也经常想过,如果十六岁那年不当兵,或者当兵后贪生怕死、不提着脑袋玩命干,自己想得到骆秉章、曾国藩的器重赏识,并且拥有今天的官阶,几乎是白日做梦!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田兴恕反复咀嚼、玩味,觉得这句话蛮有意思。 钱先生又说,明朝的李自成,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典型例子。 田兴恕反问:“杨秀清、韦昌辉呢?未必他们不算么?”钱登选说:“对,杨秀清、韦昌辉这帮人,也该算上。至于洪秀全么更是在劫难逃。不过,”说到这里,钱先生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飞鸟尽,良弓藏’!倘若田大人此时返湘,恐非上策……”田兴恕是个精明人>.99lib?,对钱先生的暗示,他心领神会。 在这“长毛作祟”的乱世年辰,若论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田兴恕固然当之无愧是把好手。不过,谁都明白,湘军只是在朝廷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应运而生的。作为一支临时军队,它迟早是要解散的。虽然田兴恕官至二品,他心里却时常为自己不通文墨而苦恼、自卑。“穷思相,乱思将”!倘若有一天,天下太平了,那么,自己这样一个粗人,是不可能有多大建树的。 据此,田兴恕认为只有贵州才是他施展才干的地方。 50、田兴恕说:“要死就让它死好啦!” 田兴恕他们走后,钱登选趁衙门里清闲,指使衙役们彻底搞了一次大扫除。十几个衙役有的扫地,有的抹门窗,有的为田大人翻晒衣物,有的在庭院里清除杂草。大家挽衣拽袖,七手八脚地忙碌着,情绪都很高昂。衙门里虽说闹嚷嚷的,却又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从过年到现在,田兴恕那间杂乱的议事厅,好久未打整过了。 钱登选专门挑选了两个衙役给自己打下手,帮着收拾议事厅……他正在低头忙碌,府衙大门口传来一声高亢、威严的吆喝,“内外听清:田大人回府啦——肃静!” 随着哨兵的吆喝,刚才喧闹的前院顿时安静下来。不久,一串脚步声从宽敞的前院由远而近。钱登选隔窗抬眼一望,田兴恕已兴冲冲地走上了议事厅的台阶。他赶忙停住手,两步就蹿到门边。准备着给田大人施礼。 “钱先生啊,你还真有两手咧!”田大人似乎很兴奋,一进门他就“啪”地在钱先生膀子上拍了一巴掌。钱登选行个礼,回头看看书案,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穷忙了半天,还没给田大人整抻抖(妥善、完结之意)!”田兴恕摆摆手说:“打紧的,你慢慢整嘛。”说着就一屁股朝椅子上坐去。 “田大人,粮饷的事有眉目了吗?”钱登选一边收拾,一边关切地问。 “刚才我说过嘛!你的点子真是个妙计。”说话间,田兴恕已经将那份皱巴巴的“手谕”扔到了桌子上。他眨眨眼睛,用眼神同钱登选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笑意,“粮食,用不着操心嗒!他们着手在弄。而且,你给本人出的主意,难住那何老倌。” 钱登选心头狂喜:“这么说——田大人,你将会在贵州长期呆下去?”笑吟吟的田兴恕矜持地把头扬起,又深深点了两下:“对头的!今天,何老倌已经给我交底嗒。” “好,好!”钱登选拿起手谕稍微一使力,就把它撕成了几块碎片。“咦?”田兴恕不解,一下子站起来,从钱登选手头抢过那些碎纸片,遗憾地说:“撕它做么子嘛!?嗨!我还揣摩透彻……你撕个屌哇?!” 钱登选凑过头去,压低嗓子说:“田大人,巧立名目假造公文,这是犯法的!捅出去,你倒不会有哪样,小人可就要‘汤灾’喽!” 田兴恕“呸”地吐了一泡口水,一脸坏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卵子啊?!” “钱先生,钱先生……”议事厅门边,一个衙役站了好一阵,想进来又怕打扰了兴头上的总镇大人。最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探过脑袋,对钱登选招了招手。 钱登选出去了 4e00." >一趟,转背又回来了。田兴恕问他:“么事”?钱登选说:“有几株花木死了。他们问我怎个做。” “死了么?”田兴恕脸上,突然泛过一瞬幸灾乐祸的冷笑。“嘿嘿,要死就让它死好啦!惊乍乍的,搞么子鬼哟?”他不以为然地翻了几下眼皮,调转话头,继续和钱登选聊何冠英的事。 田兴恕、钱登选二人谈兴正浓,夏堂发急急忙忙闯进了议事厅: “田大人,‘惜春戏班’的老板娘求见。” “女人么?哎呀——你就说我出门了嘛。”夏堂发说,哨兵也是这样敷衍那女人。可她照样不走,还骂哨兵扯谎,说亲眼看到你刚刚回来。田兴恕一听,感到非常意外。“妈皮!不知哪支营伍又出了纰漏?”他想。 田兴恕的表情,向来瞬息万变毫无规律。此时,他在不知不觉间又绷紧了那张阴沉沉的刀疤脸。他抓起茶壶,咕嘟咕嘟连灌几口,边喝边转动着眼珠子,很快就稳住了心劲。“砰”地一声,田兴恕下茶壶,冷冷地问夏堂发:“她到底有么子事?” “我们都反复问过的,她死活不肯说。执意要见总兵大人。”田兴恕犹犹豫豫地转过头来,把征询的目光投向钱先生。哪知,不等钱先生开腔,大门外面隐隐传来了节奏明快的锣鼓声,这声音时高时低、恍恍惚惚的,显得有几分虚幻。田兴恕正想细听,一阵“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在锣鼓声中轰然炸响,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突如其来的锣鼓、鞭炮,把田兴恕搞懵了。他咬住下嘴唇,眨巴着一双诡诈的小眼睛拼命琢磨。钱登选说:“我先去看一眼,再来给大人回话。”他说完,不等田兴恕表态,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警卫森严的总兵府门口,早已热闹非凡。在翠屏指挥下,“惜春戏班”的艺人倾巢而出,开始了一场独特的“大合奏”。 在人们印象中,功底再扎实的乐师,向来也是幕后的“无名英雄”,谁会想到今天,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居然当起了台前的主角,戏班中的“台柱子”演员们,却成了闲人。 乐师们好不得意!敲、打、弹、吹、拉,纷纷亮出了各自的看家本领。连平时那单调的锣声、鼓声,也错落有致,层次清晰,显示出厚重的梨园底韵:“闯!闯!油汤糊衣裳。闯!闯!油汤糊衣裳……”片刻工夫,宽.的街筒子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一板长长的鞭炮放完了,那锣鼓喧天的狂浪卷土重来,一波又一波,重重撞击着人们的耳膜:“闯!闯!油汤糊衣裳。闯!闯!油汤糊衣裳。你拜堂!我拜堂!耗子娶新娘。闯!闯!油汤糊衣裳……!” “好。好!”“安逸!安逸!”人群中再一次响起由衷的喝彩声。 敲锣打鼓的艺人闹得更欢。“哈哈!再放一板!再放一板!”这是翠屏的声音。她衣着华丽,一身翠绿,俏皮中透着妩媚。 “整昂(响)点!把他震出来!”在总兵府的台阶上,翠屏开心地笑着。 一名戏子吹旺火头香,点燃了第二板鞭炮。 “在总兵府这样的地方,翠屏那女子,究竟想哪样名堂?”不约而同地,众人都在暗暗嘀咕、估猜。一般情况下,总兵府那座台阶,老百姓是不敢轻易站拢的。此时,翠屏却独自在那里指手画脚。她身后,两个站岗的湘勇,表面上倒是一言不发,眼神却如针尖般地扎穿了她所有的敏感部位。 钱登选在大门.里面等鞭炮声停住,才跨出门坎,把翠屏叫到了一边:“哎呀你……怎个今天就来哟?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原来,钱登选和翠屏已经认了干兄妹。这时候,他在悄声责备翠屏。 翠屏故意大声说:“老书呆子!来了怕哪样?伸手不打送礼人嘛,我不相信他老兄要拖我出去杀!”突然间,又一板鞭炮炸响了。 翠屏一面笑,一面缩着脖颈,用双手捂住耳朵,躲闪着跳蹿的炮末子。硝烟中,她那秀颀的身材,好似一株随风摇曳的垂柳。 鞭炮声停下了,两个人又接着说话。钱登选说:“你这样搞,显得太唐突、太张扬……” “我就想唐突一下,张扬一下!”翠屏振振有词,“你晓不晓得?我们戏班停演快十天了。他要是不领情,我整这么多粮食来堆在戏台上,不是发疯么!?”钱登选听了这话,自信而宽厚地笑道:“这,你倒用不着担心——几千张嘴巴要吃饭嘛!”他想了想,问翠屏,“你准备了好多粮食?” “四千斤大米,七千斤苞谷……” 翠屏把手伸到腋下,从斜襟摸出一卷裹着的手帕,她打开来,将一张字条递给钱登选,悄声说:“大宗的都写在上面,另外还有几百斤杂粮,我就没写。” 钱先生把翠屏留在门边,捏着条子走开了。 又一板鞭炮炸响了。恰恰这时,人们看见总兵府卫队的传令兵陶四歪,牵着一匹战马横眉竖眼地出了衙门。陶四歪挥挥鞭子,对众人大吼一声:“让开!”随即昂首上马,强行从人丛里冲了出去。 雨点般密集的爆竹,在他身后迸溅横飞。接着走出衙门的,还是钱登选。鞭炮声中,人们看见钱先生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跟翠屏说了一句什么,翠屏捂住耳朵的手不敢放开,她歉意地笑着,使劲冲钱先生摇头。 钱先生发急,向衙门做了个手势。翠屏亮开脸,对钱先生娇媚藏书网地一笑,接着一闪身,跟在他后面进了总兵府。 51、翠屏说自己是不速之客 那女子,田兴恕不算陌生。她的名字好像叫“脆瓶”。 “脆瓶!”这名字好记——钱先生有本枟金瓶梅枠,忠普叫他念了些章节来听过。书中有个女子,就叫做“李瓶儿”…… 上年初冬,他被金铁匠的事搅得心烦,整天闷闷不乐的,连话也懒得多说,而且火气蛮大,亲兵、衙役走路时步子稍微踩重些,要惹恼田兴恕,他顺手就要掼茶壶,摔椅子。议事厅里经常满屋狼藉。砸东西倒没什么,有时他还要动手打人。那拳脚的暴发力,比他的火气还大,连夏堂发都经不住整,其他人就更不消说了。大家提心吊胆,都尽量不去招惹他,出出进进时,一个个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像影子般地轻盈。 有天黄昏后,钱登选东劝西说,把忠普哄到“惜春戏班”看了一回戏。 钱先生领着忠普,直接进了鼓楼的东厢房。在这贮藏室兼接待室的房子里,忽明忽暗的油灯飘飘悠悠,门、窗、道具都朦朦胧胧的躲闪,什么也看不真切。忠普刚坐下,一风姿绰约的女子就赶了过来。 钱先生给忠普作了介绍后,这个叫“脆瓶”的女子急忙就地一跪,给总兵大人施礼。忠普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非常勉强地朝她点点头,算是回.99lib?了礼。不一会儿,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杯热茶。忠普接过去,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仍旧一声不吭。后来,他硬着头皮,如坐针毡般地磨蹭了一个时辰,就起身退场了。台上正在进行的演出,不得不暂时中断。出了鼓楼,忠普偶尔回头,见浓妆艳抹的谭绍勉,和那风骚女子一起在后面陪送,他抬抬手,不耐烦地说:“莫送嗒。你们忙恪!” 心绪不佳的田兴恕,当时没在意那女子。可是,现在,这个叫“脆瓶”的女子,却突然出现在古州镇总兵府衙门,还给湘军送来了一万多斤粮食。这真的是雪中送炭哪!忠普为此感到意外…… 翠屏进门后,先屏住呼吸,直直地一屈身,向田兴恕行了个跪拜礼。 “好,起来。”忠普用巴掌朝门边的木椅示意了一下,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大姐请坐。”翠屏从地上站了起来,却不去坐那椅子。 钱登选在一边说:“田大人叫你坐你就坐。站着干什么?”翠屏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装做没有听见。 田兴恕面无表情地看看夏堂发:“泡茶!”他转过头,再次对翠屏说,“你请坐。” 翠屏说:“在你们这衙门,我不敢坐。” 田兴恕问:“为什么不敢?” 翠屏:“这是规矩。” 忠普说:“今天?你是我请来的客人。” “田大人,你说错了;我是不请自到。”翠屏睁大双眼,幽幽地说,“不请自到闯进别人的家,叫不速之客。” “哦?不速之客?”田兴恕说,“我在江西、湖北,见过蛮.多的洋人,他们都是开着炮舰,自个闯进来的。这些人,是不速之客嗒?” 说到此处,忠普不露声色地避开翠屏的注意力,朝钱登选眨巴了一下眼睛。 “嗯!”翠屏不知是计,点头“嗯”了一声后,说:“田大人,你的比喻最恰当。” “好,有道理。”钱先生立即揪住她的话尾巴,戏谑道,“田大人不请自到去你们那里看戏,又算哪样呢?” “嚯哟……弄了半天,原来你们是在齐齐整整地算计我!”翠屏反应过来后,娇嗔地笑着反唇相讥,“我一个妇道人家,值得你们99lib?文才武将的大动干戈吗?好,不说啦,打嘴巴官司我认输……”耍了阵贫嘴之后,翠屏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她后面的两句话,说得钱登选有点难为情。“我们书归正传,”钱登选对翠屏说,“你的事情,我已经给田大人作了禀报。刚才,衙门派兵通知曹师敬曹大人去了。我们先喝茶,等曹大人来了再给你办交接。” “办交接?恁点芝麻?99lib?小事,还用得着兴师动众么?” “当然;凡事得有进有出嗒!”田兴恕指了指钱先生说,“听他的。错!” 从这女子进门到现在,忠普一直在专注地打量她: 她大眼、厚唇,皮肤很细腻,穿着一套翡翠色的做工考究的夏装。尤其是那件长袖子的布纽短衫,衣角、袖口和斜襟,都绣上了银丝花边。忠普还注意到,在这衣料下面,有一对饱满的胸脯高高地鼓凸着,就像湘西老家那即将收获的庄稼一样沉实,又如傲岸的远山那样挺拔。 她那张白净、端庄的脸颊,没有做太多修饰,却透着难以抵挡的妩媚、俊俏。一双清秀的眸子里,隐藏着很深的幽怨,这幽怨,是在不易察觉的放浪中流露出来的。于是,这种眼神就格外地使人瞩目,叫人心痛。 不是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吗?有时,柔情的目光也会伤人啊。 翠屏同湘西小伙对视的瞬间,她眼前倏地一亮:哥喂!当真有如此快慰、战栗的瞬间吗?既然它如此绚丽灿烂,来势凶猛,怎不让人惊慌失措啊! 锣鼓还在大门外面一波接一波地响起,那铿锵的狂浪直蹿九霄: “闯!闯!油汤糊衣裳。闯!闯!油汤糊衣裳。你拜堂!我拜堂!耗子娶新娘……” 那一刻,二十二岁的翠屏、忠普,同时在战栗的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低吟。正是因那稍瞬即逝的脆弱,湘军悍将田忠普,才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的平凡。 52、蒋远搞了一个大动作 对蒋霨远来说,“何二强盗”真是可恶! 咸丰九年夏四月初二日,何德胜联络潘名杰的苗族义军,各出一万人马,同时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猛攻省城。这时,原安顺府郎岱厅同知戴鹿芝刚刚调任修文知县,蒋霨远命令戴鹿芝:立即组织本县所属乡团,和丁宝桢、唐炯的团练一起作战。哪料,开战头三天,戴鹿芝、丁宝桢、唐炯等团练就不堪重创,贵阳北面的扎佐、马场、羊昌堡、白泥场,东面的谷脚、猫场等bbr>99lib.军事要地逐一失守。戴鹿芝、丁宝桢、唐炯的团练只得向南面的水田坝方向溃逃。 在三江、定扒、高穴塘一线,数支团练就地连营,与义军对垒较量。 为了增强官军的防御能力,蒋霨远还将清镇何三斗的“结义团”,从鸭池河调到北衙,巩固省城的第二道防线!蒋霨远给何三斗下令: 严防死守,决不能再往省城退让一步! 官军、团练弃守败逃后,与羊昌堡、白泥场毗连的香纸沟、新堡、金土坝等,随即也落入义军手中。义军前锋,曾一度推进至水田坝、定扒一带,距省城不足七十里。小小的贵阳城,只有南面青岩古镇尚未沦陷,它仍然处于“石坊团”的控制之中。然而,几十里之外,省城贵阳风声鹤唳,岌岌可危。城里的富户豪绅们纷纷挖地三尺,掘穴打洞藏匿财宝,然后匆匆收拾了细软、粮食,拖家带口逃出大南门,逶迤向南往青岩堡退避。在巨商大户们看来,赵国澍的那片领地,似乎成了贵阳人惟一靠得住的避风港。 为早日夺取贵阳,何德胜、潘名杰经过商讨,决定甩开贵阳东北外围的团练,集中优势兵力攻其一点。义军集中到香纸沟,将两万人马进行了整编。此后,他们分成东、西两路,何、潘各领一万人,以茶店、图云关两地为目标,疾速向省城腹地同时推进。 蒋霨远除了听天由命坐等援兵,已经别无良策了。虽然有田兴恕这张王牌,但是,“围魏救赵”之策能否奏效,蒋霨远始终拿不准。他饬令唐炯等人:要不惜任何代价,把义军堵截在省城外围的洪边里(新天寨)、乌八堡一带。 贵阳东北部,战斗仍在继续。黄花哨沦陷,蔡家关沦陷,洛湾沦陷,三江沦陷……在义军和官军的厮杀中,绿营、团练伤亡惨重。 四十里,三十五里,三十里,二十五里!义军离省城越来越近了……那些构筑完备的寨营,往往未等开战就已空无一人。乱了阵脚的绿营、团练,正纷纷往省城方向溃逃。唐炯、丁宝桢连斩数人皆于事无补。 四月中旬前后,东、西两路义军,分别占领贵阳北面的马陇坝和东面的罗吏目。两地距省城都不到二十五里。何德胜、潘名杰的“点穴”战法,准确地击中了省城咽喉。义军像绳索似地在蒋霨远脖子上越勒越紧,贵阳城眼看岌岌可危。幸好高原的梅雨季节提前来临了……四月十九日,贵阳、开州、平越、都匀等地同时连降暴雨。 随后接连数日,苍穹好似裂开了巨大的、数也数不清的口子。泛滥的雨水,夜以继日地倾泻着几乎覆盖了黔省中部的所有州、厅、府、县。放眼千里,农人们尚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和萋萋荒草一起,成片成片倒伏在视野苍茫的大地上。 连日的长途奔袭,义军早已人困马乏,战斗力下降,加上雨水使火药受潮,故而在攻打寨营时战况不佳。官军见状,纷纷折转马头,回师争抢原先的失地。义军往省城推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日只能一里、半里地挪动。永乐堡、董陇、云锦庄等大营甚至反复弃进、几易其手。接下来,双方彼此对峙,形成僵持状态。 但是,谁都明白:再坚固的堡垒也经不住久拖。僵持下去,贵阳必沦为孤城。到了这一步,官军无须重击就将不战自败。何况,义军的前锋,距省城仅仅二十来?里。 向来沉得住气的蒋霨远,这下终于也皱起了眉头。下棋时,他眼花缭乱,总是抓着对方的子儿,不分黑白地将自己一顿痛杀,虽说冷超儒不吭气,看客却惊得目瞪口呆。 本来,蒋霨远想突然搞它个大动作,给恣肆妄为的黄号军以致命一击,哪知失算!出师不利的官军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引得何德胜打上门来。焦急之中,蒋霨远想到了许多清廷要员、封疆大吏的可悲结局。其中——湖广总督吴文镕兵败自刎;湘军元老罗泽南阵前毙命;湘军悍将、湖南提督塔齐布兵败后急火攻心,活活气死;湘军悍将、安徽巡抚江忠源投河自杀;湘军悍将李续宾自缢死亡;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唐炯之父)投江自杀…… 蒋霨远自己清楚:眼下,何德胜虽然未能攻入省城,但这并非等于官军有本钱同他对峙。倘若不设法打破现在的僵局,越往后拖,麻烦就越大……突然间,他脑子里的灵光倏地一现:“我何不趁着两军相持,立刻调集黔东北、黔东南的人马,分头进剿黄施、都匀两地的义军呢!?” 这又是一个大动作——不,应该算一着妙棋。在这盘棋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是谁呢?蒋霨远又想到了田兴恕。从局部而言,这着棋叫“围魏救赵”,纯系不得已而为之。从全局来分析,此举却是“一箭双雕”。 根据这一构想,湘军的攻击目标,仍然是黔南重镇都匀府。它所面对的是一场硬仗,同时也是此次战役的重头戏。蒋霨远分析: 只要湘军开战挑逗黄号军,就一定能搅乱何德胜的部署,把黄号军主力从贵阳引开。进而减轻省城压力。总之,如何把湘军的优势用好、用足,如何让田兴恕甘当“过河卒子”的角色,是此次战役的关键。 然而,田兴恕这匹烈马,却是个不好驾驭的角色。入黔以来,他屡屡自行其是不听调遣。蒋霨远一度起过念头,想写道折子参奏他。冷超儒却数次劝阻他说:“那四千湘勇,你万万不可得罪。试想,人家客军孤悬纵横千里已属不易,况又多次重创贼匪。现在你想参他田兴恕,恐怕连罪名都不好安呢!” “此番军事调度,倘若那湖南小伙仍然不听安排咋办?”蒋霨远正在发愁、担心,张茂萱主动向他请命,表示自己愿意跑一趟古州。 “当然这是再好不过啦!”蒋霨远言语间充满感激之情,“张先生这片苦心,实在令蒋某钦佩。如此忠勇之士,难得啊!” 贵阳到古州,走州过县四五百里路程。途中还得穿越黄号军控制的八寨厅、都匀府。一路的舟.车劳顿自不必说;最棘手的,还是安全保障问题。蒋霨远特地在抚标贵阳营挑选了两名精干的马兵,护卫着张师爷,出青岩、过定番,向古州逶迤而去。 张茂萱手拄竹杖,身穿孝服,同时又浇些盐水在脸上,刻意把眼睛揉得又红又肿——这身装扮,俨然是一位奔丧的塾师。那两个马兵,则化装成了他的挑夫。 “主仆”三人一路艰辛跋涉,几天后终于抵达古州。按照预先的策划,疲惫不堪的张师爷没有直接去总兵府,而是折身直赴贵东兵备道衙门。张茂萱、何冠英早就熟识。张师爷不顾旅途劳累,先同病榻上的何大人作了一番密谈。 休整一夜之后,次日上午,张茂萱才乘着贵东道的官轿,由何大人的师爷谢葆龄陪着,来到了田兴恕的总兵府衙门。 这时,翠屏正在衙门教忠普识字。田兴恕放下字本,听张茂萱作了简略介绍后,礼节性地赞许道:“眼目下,到处兵荒马乱的。张师爷风尘仆仆到古州来,着实不容易咧!”听他这么一说,张茂萱连忙自谦:“哪里的话,田大人过奖了!” 田兴恕转而笑问张茂萱:“手谕呢?” 张茂萱拿过那根竹杖,夏堂发用刀劈开,从中取出了一筒拇指般大小的纸卷儿。张茂萱和夏堂发刚把那纸卷儿展开,田兴恕就见那纸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蚊子。后来,田兴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蚊子而是蝇头小楷。张茂萱把那纸卷儿郑重其事的递到了田兴恕手上。 “总兵大人,这是‘上谕’的抄件。”他提醒田兴恕说。上谕,顾名思义就是皇上的手谕。孰料,田兴恕接过上谕,却把它往案桌上随意一丢,又找出毛笔,向张师爷要回执。 在回执上签字,这是接收公文必须履行的手续。 张师爷解释说:“回执不用签了。此次行动事关重大,所以,蒋中丞没有把军令作一般手谕来处理,而是委托鄙人,代表他前来古州,当面把作战意图向田大人作口头陈述。至于‘上谕’的抄件呢,你看看就可以了,我还要带回去的!” “带回去?”田兴恕好生奇怪。 “哦,我晓得,我晓得嗒!”他把脑袋斜斜地朝上一扬,不咸不淡地说,“上次我听蒋霨远的安排,他现在派你来古州,分明是兴师问罪嘛。” “啊?恐怕不会哟!”张茂萱故作惊讶地笑着说,“田大人,田大人你好风趣!” 田兴恕说:“本来就如此嘛,你装模作样的狡辩什么?!哼!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鸡巴文人,没别的卵本事,就会个胡说八道!” “不,不是这么回事。”张茂萱平举着的双手,在胸前诚恳地摇晃着。 “田大人,这‘兴师问罪’之说,恐怕连谱谱都巴不上呐。” 见他们如此尴尬,何冠英的师爷谢葆龄走上前去,笑眯眯地跟田兴恕解释说:“张师爷不是衙门官员,只是巡抚大人的私人幕宾。与蒋中丞也好,与田大人也罢,彼此之间是没有隶属关系的。”说完,他看看钱登选,又专注地看着忠普,依旧是一脸的笑容。 这时,钱登选也使劲点头说:“是这样的。田大人,是这样的。” 田兴恕想:“其他人我不了解;不过,钱先生我还是信得过的!” 于是他就不吭气了。 张师爷接着又说:“田大人,鄙人今天暂时不打算走。等田大人把‘上谕’看完,我还要把有关的事宜,逐一向您作详细禀报。”田兴恕把张师爷的话掂量了一下,推测蒋霨远肯定另有重要安排。 于是,他的态度比先前客气了些,对夏堂发叮嘱说:“去,你把中午的伙食看顾一下,莫整水嗒!” 张师爷神凝气定地喝着茶,正想和田兴恕拉几句家常,翠屏起身告辞,说她要走。 田兴恕说:“我喊你走,你急个什么?”翠屏一面慢吞吞地收字本,一面小心地笑着说:“军令如山。我怕耽搁你们的大事情。” “是?!”田兴恕朝张茂萱看看,又朝那“上谕”瞟了一眼,自负地说,“劁猪熬糖,各习一行。哪个耽搁得了我?!”翠屏还是笑笑说:“不,我要走。”她给田兴恕和几位师爷各鞠了一躬,就低头走出衙门,回戏班去了。 在她身后,张师爷悄悄观察了一下总兵大人的眼神,他发现这小伙的目光中,满是眷恋与惆怅。 田兴恕与翠屏的交往,是从这女子捐献军粮开始的。 那回见面后,田兴恕常带信,叫翠 5c4f." >屏来总兵府玩耍。她渐渐成了衙门里的常客。 翠屏说话,与谁都投缘。和钱登选,她谈书画、文学;与田大人,她谈的则是为官之道。每次去衙门,她都要给田兴恕带去些街道上的小道消息。那段时间,田兴恕就通过这些小道消息来了解古州的社情民意。 翠屏还常常盛情邀请夏堂发、陶四歪他们看戏。她许诺:总兵府的人,到“惜春戏班”看戏、喝茶一律免费。 田兴恕不喜欢看戏,也不允许手下的兵乱跑。他只爱和翠屏在一起闲聊。他是长官,依曾国藩制订的营伍操典,允许湘军官佐讨老婆甚至纳妾。 “‘脆瓶’——,”忠普说,“这名字蛮有意思。脆瓶——碰不得、砸不得的瓶子。”翠屏微微一笑,脸上泛起一层腼腆的红晕。田兴恕问:“我说错嗒?”翠屏说:“是错了。碰不得、砸不得——我哪有那么娇贵?!” 田兴恕说:“你名字就是这么起的嘛。” “田大人,你的笔呢?”翠屏说,“我写出来,让你看看是哪两个字……”待她一笔一画地写好之后,田兴恕偏过头,看着“翠屏”两个字说:“哦——我知道了。” 翠屏又在纸上写出“田兴恕”三个字来,问他是什么意思。田兴恕说:“爹娘请先生起的名字,我怎个清楚。” 翠屏问:“那‘忠普’呢?” 田兴恕说:“这字号,是骆中丞骆大人送我的。” 翠屏说:“这两个字好。它们适合你。” 翠屏又说,她在古州厅已经呆腻了,她很想回老家去。 翠屏告诉田大人,她的老家在开州。 田兴恕知道,翠屏父亲,是曹师敬的前任。并且知道翠屏现在已经结婚。便问她老家还有些么子人,开州景致漂亮。 翠屏回答,还有几个舅舅。他们历来就喜欢她。关于开州,她给田兴恕抄了一首父亲的七言绝句。最后两句是这样写的:“翠柳如丝拥古道,秋雨屏山觅故宅。” 钱先生说,这是藏头诗,既把你的名字嵌在其中,却又不显露一点痕迹。写得好。 翠屏说,这首绝句是咸丰六年夏,父亲在古州沦陷前写的。次日,余正纪他们就攻进了厅城。钱先生说,那么此诗便是老先生的遗作了。 翠屏说,无论如何,她都想带上父亲的遗墨回开州去。 钱先生说:“那女子有才。” 田兴恕:“有才。” 钱先生说:“她是我们古州厅有名的才女。” 田兴恕:“对,才女。” 钱先生说:“何不聘她做你的师爷?” 田兴恕:“荒唐,哪有让女人做师爷的道理?” 钱先生忙分辩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孔圣人的话。” 田兴恕:“孔圣人说叫女人给我当先生。” 钱登选说:“此言差矣……这段时间,府里的事情既多,又还琐碎;我实在忙不过来。在下早就想请示田大人找个帮手,协助我处理文案。” 田兴恕:“鬼扯!” 话虽这样说,但忠普喜欢翠屏,这是毫不含糊的。 53、田兴恕对蒋远的安排欣然应从 初次相逢的钱登选、张茂萱二人,籍贯都在安顺府,并且又是同行,因此就一见如故。吃罢中午饭,钱登选领着张师爷去总兵府的行馆歇息。 杂役提来一串钥匙,打开行馆客房的大铜锁。张茂萱在钱登选的陪同下,满意地在一间宽大、整洁的客房里安顿下来。钱登选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正欲走开。张茂萱却拉住他,叫聊聊再走。 钱登选急忙深深地作了个揖,用正宗的安顺乡音,动情地对张茂萱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想给张先生打听一个人……”哪曾想,他刚刚说出“钱恭”这个名字,张茂萱就惊叫起来: “啊呀——你看你看,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啊!怎个你也认得他呢?这位钱先生,他正是本人的金藏书网兰好友!” 钱登选微微一笑,平静地望着张茂萱说:“确实巧——钱恭乃在下的胞兄。”他再次给张茂萱施礼,“家兄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一向和官府没有密切的往来。这方面,还得多承张先生照顾、提携才是!” “哎——!”张茂萱一闻此言,就故意拉长了声音以示嗔怪。他边给钱登选回礼,边兴奋地说,“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令兄在省城经商,红火得很呢。去年夏天,巡抚衙门遇到麻烦,令兄急公好义慷慨解囊。中丞大人很受感动。为此事,蒋中丞还专门召见过令兄。” 钱登选的表情本来一直都很平和,这时却显得十分惊讶:“啊?在下与胞兄已失散多年。想不到,今日,他竟然有此殊荣!此中详情,但盼张先生说来听听……” 张茂萱笑笑,返身过去,抬手推上了房门。接着,他便从头一二、绘声绘色地说开了:“去年夏天,巡抚衙门遇到了这么一个难题……” 钱氏昆仲二人,彼此间经常互致家书问候冷暖。这件事情,钱登选虽然已在兄长的通报中有所了解,但他在张先生面前却故作不知。 张茂萱边说边故弄玄虚,给钱登选卖些小小的关子。 “当时,蒋中丞万般无奈,托张某代为筹措资金。在下脸皮薄,生怕在其他人面前99lib?遭拒,所以都不好开口。但是,蒋霨远催逼甚急,怎个做呢?在下想来想去,觉得令兄可靠——因为我与他之间毕竟是多年的至交嘛,便向他求援。他二话没说,大大方方捐献了五百多两银子。” “其实,当时的情况并不复杂。只是由于中丞大人考虑欠周,再加之巡抚衙门财政拮据。故而才遭致洋人的这番羞辱。” 听张先生说到这里,钱登选插话道:“是的,古话就说过,人弱受人欺,马弱受人骑。那些洋人,着实是可恶之至。老弟,无独有偶,就在不久前,我们这里发生的一桩皮绊(纠纷),也和那洋教有些牵连!”张茂萱一听就来了兴趣,忙叫钱登选细细说来。 钱登选便聊起了“打馆事件”及金铁匠之死……等等。和蒋霨远的窝囊、猥琐相比,田兴恕那一波三折的故事,可称得上是跌宕起伏,傲岸爽心!张茂萱边听边连声说:“痛快,痛快!今日算是长了见识!”最后,他站起来,喟然长叹道,“武将凶悍至此,旷放至此,罕见!张某以前确实是闻所未闻!试想,若大清国的文官武将,都如田忠普这般威猛刚烈,那英夷、法夷,何敢轻言冒犯?!” “用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嘛!”钱登选赞同道,“足下言之有理。这田大人虽说年纪不大,却是大清国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啊。” 张茂萱说:“钱先生,我回去给中丞大人说说,叫他干脆给皇上写道荐贤折,请求皇上把田忠普留在贵州。” “英雄所见略同!”钱登选说,“实不相瞒,在下和张先生说了这么半天,正是出于此意。” 二人眉飞色舞地聊得正投机,夏堂发敲门进来说,田大人找钱先生有事。两个同乡这才余兴难尽地收起了话匣子。他们约好晚上再接着聊。 张茂萱带去的那道“上谕”云:“奉上谕:‘前据骆秉章奏,江西贼匪突蹿湖南,情形甚为吃紧,咨调留黔副将田兴恕将军务交知府兆琛办理,即令兼程回湘等语。现在蒋霨远已派田兴恕署理古州镇总兵,如另有得力之员,堪以委署镇篆,即饬田兴恕带兵回湖南。 “‘倘实因该员得力于黔,必须留以剿贼,而古州镇一时委署乏员,着蒋霨远即与骆秉章咨商办理,毋得顾此失彼。钦此。’” 午后,田兴恕摊开“上谕”,悄悄读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对这些文言文似懂非懂,就叫夏堂发喊钱先生来。钱登选把“上谕”逐字逐句拆开来,用极为通俗的语言,给田兴恕作了透彻的讲解、剖析。 从头到尾,田兴恕都在专心致志地听,一句也没有去打岔。直到钱先生讲解完了,他还在那里转着眼珠子,时而看钱先生,时而看“上谕”,颠来倒去地推敲那里面的意思。 临末,田兴恕看了看钱登选,冷不丁地说:“钱先生,做我的师爷好?” “……?”田兴恕话音落地的刹那间,钱登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此,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缕惊讶的神色,他缓缓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总兵大人,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刻,田兴恕也笑吟吟地望着他——要知道,总兵大人的那张刀条脸,平素总是紧绷着,十天半月都难得启齿一笑。 在稍瞬即逝的惊讶之后,钱登选内心中涌起了喜悦的狂涛。“做师爷?忠普叫我给他做师爷!”但是,钱登选表面上仍旧心平气和,未流露出自己的心思。 哪曾想,这反而把田兴恕弄得焦躁不安。他瞪圆了眼睛,不高兴地说:“啊……呀!啧啧啧啧……你看着我搞么子嘛?!”田兴恕把脚一跺,不耐烦地站起来,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那锐利的目光,则在石板地上急切睃寻着,仿佛在费力地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钱登选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冷眼旁观。 田兴恕踱了七八个来回,见对方不理睬他,便在钱登选身边猛地停了下来。他把右手气冲冲地向上一仰:“钱先生,”他指住钱登选的脑门,冷笑着说,“今日,你要给我讲清楚,是不是我田忠普得资格请你做师爷?” “乱讲!”钱登选故作嗔怪地重复了一遍,“乱讲!”田兴恕将手收回,反问他:“哪个乱讲?”钱登选说:“田大人,当今官府,连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都要聘师爷。足下身为二品高官,怎会说没有资格聘请师爷呢?”田兴恕说:“既然这样,我们就莫瞎扯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田忠普的师爷!” 忠普说着,把自己的双手朝钱登选伸了过去:“以后,你莫叫我‘田大人’嗒。就喊我‘忠普’。”钱登选泪光莹莹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忠普的手说:“好,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今后,不管田大人走到哪里,为兄一定生死相随!” 一出议事厅,钱登选马上就去了翠屏的“惜春戏班”。他在翠屏那里拿走了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当天夜里,这张银票又被他硬塞给了假意推让的张茂萱…… 54、你连中国的学问都一知半解,还研习什么“天主教” 出击:攻打都匀府! 这一次,田兴恕对蒋霨远的安排欣然从命。当天下午,他就和五营主将一起,共同拟定出了作战方案,并且把具体任务分解到了各营、哨。 各营都..在整理营伍,清点枪械,炒制干粮,紧张地做着出征的准备。 “夏堂发,你来一下!” 黄昏,夏堂发正忙着为田兴恕收拾行装,突然听见田兴恕在寝室里叫了一声,他连忙bbr>跑进寝室。田兴恕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出去转一下。如果有紧急事情就去‘惜春戏班’找我。”自负的田兴恕,吩咐事情时言语简短,而且不爱抬头。这一次,他抬起头,直直地盯住夏堂发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一个人晓得就可以了,莫恪(去)东传西传的!” “是。田大人!”接着,夏堂发又向忠普请示,章天生怎么处理? “章天生?”田兴恕一时间把这人搞忘了,反问夏堂发,“那是个么子人哪?” “‘假洋人’——你记不起嗒?”夏堂发提醒他。“哦……”田兴恕恍然大悟。“妈皮!我幸好当牢头。叫我看管班房,犯人早饿死嗒!”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把他放掉算了——那崽是个疯子。不过,夏堂发,你要向他交代清楚,以后莫再卖弄嘴壳子。若是再落到我手头,他是要倒霉的!” 所谓“假洋人”就是发生“打馆事件”时,那个自称“教书先生”的中年人。当时,在那大庭广众之下,田兴恕遭其抢白,心里难免记恨。处斩田庆模没几天,夏堂发就带领手下的细作(谍报人员),查访到了这个“教书先生”的踪迹,并掌握了他的基本情况: 这个人名叫章天生,五十一岁,四川举人,天主教徒。道光三十年来贵州。曾经在重庆大坪修道院、贵阳六冲关修道院系统地学习过天主教的教理、教义。咸丰八年夏天,章天生受白斯德望主教的派遣,到古州民间传教。同时,章天生还负责创建“古州福音堂”的前期准备工作。 据了解,章天生在古州城乡很有威望。才短短的半年时间,他就在此地发展教徒数十人。为了不惹出麻烦,夏堂发遵照田兴恕的旨意,将其秘密抓捕后关押在“学官署”,由王哨官安排士兵监管。 章天生一被捕,就和湘勇们大谈“耶稣”、“基督”,开口闭口全是洋名词。王哨官戏弄他说:“我不识字,也读过么子‘野书’。至于你讲的这些人,我更是一个也不认得。”章天生无奈,要求面见田兴恕。忠普听了沈宏富的汇报后光是笑,没有说什么。 后来,经章天生一再强求,藏书网钱登选代表忠普与他见了一面。 钱登选开口就问:“听说,章先生是道光举人?” “先生”!听钱登选这样称呼自己,章天生立即找回了读书人的优越感,态度显得有些矜持:“是的。做啥子嘛?” 钱登选惋惜地说:“既然如此,为哪样丢掉‘孔孟’,要去死啃那异端邪说呢?” 章天生:“天主教劝人向善,何罪之有?!” 钱登选:“枟圣经枠那本书,我也有。” 章天生:“足下有枟圣经枠?!哈哈,这是你的福气呀!恭喜你!枟圣经枠乃人间大理真言也。” 钱登选:“不见得。枟圣经枠那本书,在下也曾读过好几遍,我看没得哪样稀奇。” 章天生不满地吼了一声“胡说”,准备与钱登选争辩。 钱登选朝他摆摆手,语气中半是讥讽,半是同情:“我提醒足下——不要忘记这是什么国 5ea6." >度。” “这是地狱。”章天生猛然间声嘶力竭地吼叫道,“这座地狱民不聊生,白骨累累,生灵涂炭!” 钱登选心平气和地望着章天生。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扇牢门。 “难怪丘八(暗指湘军士兵)们叫你‘假洋人’。原来如此!”在这个狂热的天主教徒身上,钱登选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坐牢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样偏执、 6d6e." >浮躁。与章天生的区别,仅仅在于宗教信仰的不同。 不过,内心里,钱登选还是对“假洋人”生出了一丝痛惜之情。 当然,在湘军士兵面前,他不能不把话说得委婉些:“既然章先生是读书人,就该晓得怎样和军人相处。”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我看,你连中国的书本都学得一知半解……还研习什么‘天主教’!”钱登选鄙夷地冷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转身就走了。 他相信:这句话,够章天生琢磨几天。 钱登选回去后,对田兴恕说:章天生是个疯子! 55、忠普不明白男女之事和大清国的朝廷有什么牵连 田兴恕身着便装,分别去沈宏富营和“虎威营”巡视了一圈。 天色刚开始发暗,街面上行人不多,更看不到一个湘军士兵的身影。每一个官佐、士兵都在兵营里忙碌。两个多月没有打仗了,部队却士气高昂,秩序井然。忠普暗忖:看来,封闭管理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田兴胜陪着他,悠闲地走出了“虎威营”营门。 今天是四月十三日,古州城头的点点灯火,与孤悬西天的明月、银河里的璀璨星辰交相辉映。天地之间显出一种久违的祥和、宁静。 似乎这里亘古就没有发生过战争。恍惚间,这历经洗劫的古城,在田兴恕眼中变成了人间仙境。他的心情格外舒.,很想同自己的兄长说点什么。 兴胜却指指街上的酒肆,半开玩笑道:“好长时间呷酒嗒。忠普,我们恪(去)一人呷二两……”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动这种念头,忠普有点不大高兴。不过,他对田兴胜历来都比较温和,便说:“算啦!我们改天再呷。你也自己想想,你身为一营之主、领兵大员,要是醉得麻扎扎的,还成个么子话?!”田兴胜脸一红,没?有吭声。 辞别田兴胜,忠普折身走向西门。 往日热闹非凡人进人出的鼓楼,今夜悄无声息。鼓楼前不但没点灯笼,而且连那两扇大门都关上了。bbr>这里有几棵历尽沧桑的古榕树,树龄虽说已近千年,仍旧枝繁叶茂,丰姿绰约。此时,月光把古榕树的阴影投映下来,那斑驳的光影,使鼓楼显得更加冷清。站在这两扇大门前,田兴恕举目四望,心头涌出从未有过的惆怅…… “惜春戏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还有翠屏,你这憨女!难道一声不吭就要走吗?去意彷徨的田兴恕又气又急,禁不住猛击一拳,狠狠打在门上。哪知这一拳出去,就把两扇大门“吱嘎”一声弄开了。 原来,这大门根本就没关。 田兴恕不假思索就闯了进去。走出几步后,他又想了想,返身回去关大门,并用力推上了门闩。第一进院子静悄悄、黑黢黢的。 第二进院子也很静,但是,楼上的一个房间亮着灯光,纸窗上面不时晃动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谁?是翠屏么?在这令人费解的寂静中,田兴恕的腿脚突然因激动而战栗起来。“不管是不是她,我都得看清楚了再走。”他一路想,一路走,踏上木梯时,他隐约听见房间里有过一声女人的咳嗽。“一定是翠屏,一定是!” 一步,两步,三步…… 田兴恕边走边暗暗祈祷着:“翠屏,翠屏……”他心头多么希望那声咳嗽是翠屏的声音啊!上完木梯,田兴恕像翠屏那次见他一样,竭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有灯光的房间走去。“一定是翠屏,一定是翠屏!”忠普心里仍在虔诚地祈祷着。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走着走着,他的步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不速之客!”当他走到门边时,意识已完全清醒。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不速之客”,正在破坏规矩,贸然闯入别人的领地。 然而,自出世以来,他就没有承认过什么规矩——他觉得制造规矩也好,遵守规矩也罢,那都是别人的事情,与他田忠普不相干!在他眼中,世间所有规矩都是廉价的牢笼,你在乎它,它就高不可攀,难以逾越;反之它就荡然无存。此刻的田兴恕,更是不愿无端地约束自己。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干涩、沙哑的歌声。这种山歌,是侗家人春耕时爱唱的“栽秧调”——大田栽秧嘛行对行,三沟青来两沟黄,晚秧苗黄欠粪草,小妹脸黄欠我郎…… 田兴恕尚未走到门边,那扇门已在月光下悄然拉开了!一张秀美的脸带着幽怨,猛然出现在忠普跟前。 “我在等你。”那是翠屏的声音!她背后的屋子里,明晃晃的燃着两枝蜡烛——办喜事的那种大红烛!田兴恕正在诧异,那女子扑上前来,猛地一收双臂,紧紧将他抱入怀中。“他们串乡去了。”她在田兴恕的耳边说,“我知道你要来。就留下看家,在这等你。”她的声音很低,似乎生怕第二个人听见。 田兴恕被翠屏拖进屋,按坐在临窗的木床上。随即,她使劲去吹燃烧得呼呼作响的蜡烛。那烛光好牢实,牢实得就像一条逆风飞扬的红绸子!她固执地吹了好几口,才把那不甘心的烛光弄灭。 她走到床边,重新抱住田兴恕,问他:“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关大门?”她边说边动手解他上衣的纽扣,等不及田兴恕回答,她又说,“我在等你。”坐在床沿的田兴恕虽未吭声,却伸出两手,怜惜地箍住了翠屏的细腰,随即,他侧过脸来,把它紧紧贴住翠屏那鼓突的胸脯,谛听着她那狂乱的心跳。 这时,田兴恕的军上衣已经被翠屏脱下来了。翠屏顺手一拨拉,那件军衣就被她扔到了地上。她猛吸一口气,再次狂热地搂住赤裸的总兵大人,“田大人,田大人!”翠屏的喉咙里娇声呢喃着,双手在他腰背上脖颈上残忍地摩挲、抓挠、撕扯…… 田兴恕幸福地闭着眼睛,任由这女子在他身体上宣泄风骚。他听见这女子在他耳边语无伦次地说,我在等你,我从一生下来就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这古州,所以几年前我就先来了古州……老天爷给我说今天晚上你要来,刚才大门一响我就猜到是你……楼梯一响我就晓得你已经上来了,是你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心里面有多高兴啊!你肯定想问我“未必你不怕是其他人么?”那么我告诉你,除了你田大人之外没人敢有这个胆量! 翠屏一口气说完这些,才如释重负般地把手放开了,她轻轻踱到窗前,望着深邃的夜色说,“他们不行。他们不配做男人。大清王朝没有男人!”她的声音很轻柔,自言自语地好似在说梦话。田兴恕本来想问“他们”是谁,但当翠屏提到“大清王朝”四个字时,他脑子糊涂了。他弄不明白,这男女之事,究竟和大清国的朝廷有什么牵连。..他觉得这些问题太深奥,索性不去深究…… 明月清风,万籁俱寂。窗外,一缕幽香飘然而至,时远时近地在他们鼻息间萦绕。栀子?桂花?兰花?田兴恕猜测一阵,心中还是没个底。“嗨——这女子!”他想,这女子就像那莫名的花草一样,神秘中带着诱人的清香。猛然间,田兴恕恐慌地预感到,翠屏的出现,完全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一生! “你愿意?” “愿意。” “值得?” “值得!” ——他在心头自问自答。 伴着那股莫名的幽香,翠屏为自己宽衣解带……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她婀娜地绽放着,把身体呈现给自己最中意的男人。后来,翠屏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她感到生命快慰地舒展着,张扬着,驯服地溶解在剔透的月色之中。 过了一坡又一坡,看见妹子我伸手摸。 摸上摸下还摸脸,摸得妹子钻草窝…… 窗外又传来粗犷的“栽秧调”。田兴恕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湾流水在月光下闪烁着光泽,银链般地绕城而过,从容西去;这就是久负盛名的都柳江,歌声来自江的对岸。那个唱歌的男人是谁? 究竟是约会的侗族青年,还是捕收夜鱼的打渔崽?歌声悠扬,月色朦胧,藏书网看不见江边那渺茫的人影。于是,时光、景物都显得格外虚幻,只有眼前这个女子是真切的。 啊哟……这月光里面,原来有声音啊!这声音就是侗家人的“栽秧调”。而这歌声也是有颜色的,这颜色,就是皮肤的色彩月光的色彩呀! 56、黄号军两万人马突然消失 张茂萱走后,省城的军情日益紧张,尤其是贵阳东北的羊昌堡、白泥场、陇上、陇脚、拐九、喇平里一带,更是“匪帜张扬”、“贼踪遍野”!方圆数百里范围内,豪门显贵的家产统统被义军焚毁、没收;不管男女老幼,凡身穿绫罗绸缎者,义军逮住就杀。一时间,省城东北乡尸横遍野,荒火咻咻。 五天过去。七天过去。张师爷前往古州搬兵,已整整十一天了。 然而,田兴恕那边始终杳无音信。糟糕的是,义军前锋,依旧直冲省城而来…… 万不谙事有转机……这天清晨,蒋霨远准备到北门检查官军的防务。他带着随从刚走到“抚牌坊”的十字路口,却见水田坝团首唐炯、贵阳营游击孙辽纲骑着马,迎面冲了过来。 “蒋大人,蒋大人!”孙辽纲跳下马来,笑嘻嘻地说:“下官给蒋大人报喜。” “什么喜?快说给我听听。”内心里,蒋霨远对孙辽纲的话不以为然,但是,有那精明的唐炯在场,他脸上不得不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孙辽纲拉住唐炯:“我嘴笨,你说!” 唐炯朝蒋霨远行个打拱礼,这才禀报道:“蒋大人,你老人家可以宽心了——正在攻打北衙寨营和图云关寨营的两股贼匪全部撤围了。” “撤围?”蒋霨远不大相信。 “是的,撤围了。”唐炯又接着说,“昨夜,两股贼匪同时撤离了洪边里和图云关,下官实在诧异,为了弄个明白,今日一大早,下官派出探马暗地侦察,发现这两万贼匪果真已了无踪影。” 一夜之间,两万人就突然消失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话不假啊!蒋霨远望着身边的冷超儒、唐炯和孙辽纲,咋都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走,大家都到衙门去。”蒋霨远说,“老夫要好好犒赏一下诸位。” 他们刚在酒桌子边坐定,去古州的张茂萱也回来了。游击连忙拉他入席,众人饶有兴趣地向他打听那个神秘的湘西小伙田忠普。 张茂萱一边讲述,一边摹仿田忠普的动作、语气和神态。蒋霨远他们不时被张茂萱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大笑不止。 田兴恕的故事,张茂萱已经讲完了,也讲累了,但他仍很兴奋不已。他喝下一杯酒,决定从头再演示一遍。“手谕呢?”他摹仿着田兴恕的憨态,摊开巴掌,一本正经地问冷超儒。冷超儒把一叠公文纸递过去:“总兵大人,这是‘上谕’的抄件。” 张茂萱接过来,把它往案桌上一丢,找出毛笔,问冷超儒:“回执呢?” 冷超儒:“回执不用签了。此次行动事关重大,蒋中丞没有把军令作一般手谕来处理;他委托鄙人前来古州,当面将作战意图向田大人作口头陈述。至于‘上谕’的抄件呢,你看看就可以了,我还要带回去的。” “哦,我晓得嗒!”张茂萱学着田兴恕,斜斜地把脑袋嘲讽地扬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上次我听蒋霨远的bbr>藏书网安排,他现在派你来古州,分明是兴师问罪嘛!”刚一演示到这里,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个狗日的张茂萱!”蒋霨远战抖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手指头,笑着骂道,“看不出,你个狗日的张茂萱,演戏还真他妈的有一套!” 这一次,冷超儒未能在蒋中丞那里摊上挨骂的机会。 蒋霨远说:“看来呀,‘围魏救赵’之策是成功的。何德胜、潘名杰他们,分明是开往都匀,和那个湖南小伙拼命去了!” “对对对。”孙辽纲、冷超儒和张茂萱都随声附和。只有唐炯不以为然,说:“蒋大人,据卑职的分析,此?99lib?事并非你老人家调度有方,也不是何、潘二匪没有攻克贵阳的实力。而是因为‘号匪’内部出了乱子!” “乱子,什么乱子?”蒋霨远睁大双眼,惊疑地打量着这自负的、口无遮拦的后生。 “是的,蒋大人,‘何二强盗’他们现在的确出了个乱子。”唐炯嘴角边,习惯地漂浮着一丝鄙薄的笑意,“中丞大人若是不相信,卑职手中,有真凭实据可供核查。” 听唐炯把话说完,蒋霨远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黄号军内部,何德胜、陈绍虞二人因争权夺势,长期不和。上个月,趁何德胜率领嫡系部队离开玉华山,攻打省城之际,陈绍虞自立为王,窃取了第一把交椅。另一位黄号军头目王廷瑛,向为何德胜死党,他见势不妙,连忙派人给何德胜送信,要他赶紧回玉华山,否则将王位难保。 何德胜闻讯,只得依计照办。而他和潘名杰图谋省城的计划,也随之功败垂成。 “哈哈哈哈……!”蒋霨远大笑毕,得意地对唐炯、孙辽纲和冷、张二位师爷说,“这些草寇,实在是鄙俗不堪、可笑之至啊!表面上,他们相互间勾连甚紧,齐心协力共与官府为敌。暗地里呢,却又在彼此算计,勾心斗角!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终究做不出什么大事。” “中丞大人,”冷超儒说,“这就叫‘槽中无食猪?t>拱猪’。何德胜想当草莽英雄,谅他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唐炯却说:“冷先生,这可不一定!‘何二强盗’他一俟把自己的内乱抚平,说不清什么时候又要卷土重来的。” 没高没低的唐炯,直把冷超儒呛得答不上话来。 蒋霨远也不好反驳唐炯什么。他转念一想,这次省城被围,何、潘二匪毕竟没占到什么便宜,无论怎么说,都是值得宽慰的事情。 他心里暗道:“大敌当前,多亏赵畏三稳住了他的青岩堡。否则,‘何二强盗’怕是早打进贵阳城了!至于田兴恕,更是雪中送炭,功不可没呢!” 一想起田兴恕,蒋霨远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蒋玉龙。“倘设蒋玉龙得力,我老夫怎会挨这番惊吓哟!”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咸丰九年夏天,在湘军的主动配合下,贵州官军捷报频传。安顺、都匀、黎平、镇远等府的多处失地被官军收复。省城周边的“定广龙开修”(即定番州、广顺州、龙里县、开州、修文县)一带,黄号军的进攻也有所收敛。但是,平越直隶州和黔北的思南、石阡、遵义三府情势危急,告警声声!平越直隶州的瓮安、余庆、湄潭,思南府属骛川,石阡府属龙泉,遵义府属正安、绥阳,桐梓等州县……几乎是狼烟不息,烽火相望。 “看来,神乎其神的蒋玉龙,也不过如此而已!”如今,提起这个虎头蛇尾的草包司令,蒋霨远就禁不住黯然神伤……黔中“匪起”,迄今才五年时间。黔省绿营中,提督、总兵竟然朝秦暮楚、接换数人。历任督提、总兵,要么不敌贼寇,战死沙场;要么玩忽职守,被同僚、上司奏参革职!那么,贼寇为何越“剿”越多,官军为何屡战屡败呢?它们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这些问题,令中丞大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一点,蒋霨远是非常明了的——官军将领,大多数人都急功近利,贪生怕死!这种恶习,导致其“军中偶胜,夸大其词捏造战绩”;大敌当前,则“喊破喉咙,无人听命”。 “如果说,土豪姚安邦尚可谅解,那么,对蒋玉龙这样的绿营将领、朝廷命官,万万不可有丝毫的宽赦!”蒋霨远心里说:倘是轻易地宽赦了他,我蒋羽瑶便是在搪塞圣上,蹂躏苍生啊! 57、“圣地书院”只招收教徒的子女 同年秋季,在99lib?青岩河畔的姚家关,赫然出现了一幢气派的建筑物。这就是法兰西神父白斯德望捐资所建的学堂——“圣地书院”。 这做工考究的建筑物,乃西洋“哥特式”双层结构,它占地约一亩多。北教堂累计耗费白银达万两之巨。 ..然而,鞠躬尽瘁的皮埃尔·白斯德望,却看不到那幢美丽的建筑物——他病了。他只能无奈地躺在北教堂的那间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母邦的名字:法兰西,法兰西! 在北教堂那间摆满了书籍的卧室里,五十九岁的皮埃尔·白斯德望,享受着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这几个月,他无法主持北教堂的弥撒活动,只好叫本多鲁暂时代替他召集信徒,或是在经堂里主持宗教仪式。 鞠躬尽瘁的白主教,终于未能亲自参加“圣地书院”的落成典礼。咸丰九年初春——即那次谈话不久,年近六旬的皮埃尔·白斯德望在贵州主教府溘然长逝。 “比尔,法兰西。法兰西……!”弥留之际,白斯德望突然一使劲,坚强地坐起来,凄楚地望着围在床边的人们。他们中间,有法兰西神父本多鲁、胡缚理、仍各、尼迈,也有中国神父骆文灿、杨通绪,还有王老楞、罗廷荫、钟老板等十 4f59." >余位中国教徒。 “法兰西。法兰西……!”他斜过身,抓住比尔·胡缚理的双手。 他的手带着余温,把胡缚理的双手握了又握,捏了又捏。无论胡缚理、本多鲁还是白斯德望自己,他们都泪如雨下。“主啊……!我的法兰西。法兰西!我的上帝……!”最后一次叨念完“法兰西”,白斯德望疲乏地倒了下去,并安详地闭上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按照白斯德望生前留下的遗嘱,北教堂当天就举行仪式,宣布: 自今日起,比尔·胡缚理继任贵州主教。三天后,胡缚理主持了白斯德望的葬礼。距省城东北十里处的六冲关,成了皮埃尔·白斯德望的长眠之地。 不久,青岩堡的“圣地书院”,如期举行了竣工落成典礼。随后,bbr>藏书网经主教胡缚理批准,北教堂在贵阳城中散发招生告示。 枟告示枠称:“本书院本着造福于民的宗旨,招收各类子弟入馆就学。凡在本书院就学的蒙童,费用全免。教师不得以任何理由,向生员收取修金或其他任何费用。”消息传开,“圣地书院”设在各地的报名处人山人海。省城中有的人家甚至不辞辛苦,把子女直接送到了几十里之外的姚家关“圣地书院”。但是,只有天主教徒的子女报上名,成了“圣地书院”的正式生员。没有为子女报到名的家长,为此纷纷找北教堂质问。 神父们就此答复曰:所谓“圣地书院”,乃北教堂培养神职人员的修道院。只招收天主教教徒或教徒的子女入学。其他人士的子女若想进圣地书院读书,父母必须双双受洗入教。 蒋霨远得知这一消息,禁不住摇头冷笑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啊!”除此而外,中丞大人没有再说什么。 58、蒋远如释重负 咸丰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贵州巡抚蒋霨远经过周密思考,向朝廷发出了一道奏折。在这道折子中,蒋霨远列举了大量事实,弹劾贵州提督蒋玉龙:“……贼转击玉龙。玉龙惊骇恍然!川军大溃。残兵稍稍集,仅百余人。玉龙乃悉遣回乡。自此,蒋玉龙营中兵卒已所剩无几。火夫、马弁、文案随员等,战不能战,守不能守,与木偶何异?玉龙不振作,不知耻。竟曰‘它日回川,另行筹集勇武之兵赴黔。与敌再战。’邑中之乡团、民众,无不掩口笑谈。呼之‘草包’。 “玉龙师久无功,贵州提督一职,其担当已全无必要。臣蒋霨远贸然揣测,古州镇总兵田兴恕智勇兼备,不妨以此人替之。当与不当?臣心意惶恐。恳请圣上派员考察。” …… 在同一道奏折中,蒋霨远还以“年迈体衰”、“怏怏多病”为由,向朝廷请了病假。蒋远希望圣上允许他回乡调养,将息。对这几项请求,奕一一照准。并颁诏:蒋霨远病休期间,由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海瑛(满族),暂署黔省巡抚之职。 咸丰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遵义、铜仁两地剿匪的蒋玉龙和古州镇总兵田兴恕,分别接奉了同一道“上谕”:“蒋玉龙着先行革职,并拔去花翎,仍留贵州军营,责令戴罪自效,倘不知愧奋,即行从严参办。所有贵州提督印务,着记名总兵田兴恕署理,督办该省军务。钦此。” 在田兴恕接到“上谕”,奉命署理贵州提督的同一天,道光进士、从二品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海瑛,也接到了署理贵州巡抚的“上谕”。至此,在巡抚任上受尽搓磨、不堪其苦的道光进士蒋霨远,终于乐呵呵地扯下了那身官袍。 “好啊,这下老夫终于可以体面告退了。”蒋霨远十分高兴。在大清国的皇都北京城里,他的父亲——前两江、两广总督、嘉庆朝军机大臣蒋攸铦在世时,曾为子孙们购置了一套宽敞豪华的住宅。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蒋攸铦过世后,蒋霨远兄弟俩先后到外地做官。咸丰元年初春,蒋霨远惟一的儿子随他到贵州不久,因水土不服而过早亡故。咸丰六年,蒋霨远的弟弟在任所病故。接着,蒋霨远的妻子也不明不白死于贵阳官邸。蒋氏门庭自此衰败,只剩下了年逾花甲、尚在贵州做官的蒋霨远。而蒋攸铦在京城购置的房产,则无人居住,只得一直空着。 那么,病休期间,是不是回京城“调养”、“将息”呢?蒋霨远举棋未定。 “暂不多想。”蒋霨远心里说,“待老夫上路了,再打主意也不迟。” 当天下午,蒋霨远派出专人,把爱新觉罗·海瑛和贵州按察使龚自宏、贵阳知府刘书年,以及省城各个衙门中所有七品以上的官员,全部请到了“抚牌坊”。 时值寒冬,省城一带风大雪猛碎银翩飞。在巡抚衙门大堂,蒋霨远首先宣读了“上谕”,接着就和海瑛举行了官印交接仪式。 那枚纯金打造的官印浑身锃亮,重达斤许。它的外观匀称,优雅而又古朴。底座用反书精细地雕刻着满、汉两种文字。依规矩,满文为主,汉文为次,分别排列于官印的左右两侧。往回,巡抚衙门颁布告示也罢,呈报奏折也罢,蒋霨远都要小心翼翼地握住印柄,在那些文字后面亲自盖上图章。每次拿起官印,他都感到那玩艺儿沉甸甸的。 当爱新觉罗·海瑛接过官印时,他那灿烂的笑容流光溢彩。那一刻,如愿以偿的满足感,好似开锅的涨水一样热气腾腾。这满足感混杂着难得的快慰,在海瑛心头郑重其事地奔涌、翻滚着,他越是极力压抑,那劲头越是张狂。暂时卸任的蒋霨远,则如释重负,他再一次低下头去,将那官印深沉地看了一眼,转身给海瑛抱拳行礼: “海大人哪,今日,这大印它已由本官完整无缺地交给你了!”他微笑道,“在此,蒋某祝愿海大人——官运、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吉祥。”海瑛回礼答曰。 在贵州官场中,海瑛素有“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美誉。 眼前,众官员和蒋霨远一听他这利落、得体而又无懈可击的对答,都暗自叹服不已。 “蒋大人,”海瑛接着说,“下官只是暂时署理。待蒋大人康复还黔,这枚官印,它理当完璧归赵。”蒋霨远正色道:“海大人,你这叫什么话!?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向以效忠圣上为己任。怎地动辄就分个‘你我’呢?”海瑛一时语塞。堂上,众官员更是鸦雀无声。 须发皆白的蒋霨远缓缓注视众官员,发问道:“刚才,圣上的谕旨,本官已经宣读,诸位是否听清?”众官员齐答:“听清了。” “嗯,听清了就好!”蒋霨远点着头,语重心长地说,“自今日开始,凡是省内的一切军政要务,均由海大人全权署理。希诸位尽责尽力,服从海大人的调度、遣派。万万不可私存推委、塞责之心!” 蒋霨远说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目光中流露出了平素少有的威严。“本官此次回乡,虽系离任养病,却仍有弹劾、保举之权责。贵州官员中,倘若出现徇私舞弊、贪生怕死之徒,休怪老夫多事!” 站列堂上的众官员听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段时间,不知是什么缘故, 7a0d." >稍微站立得久些,蒋霨远的头上、胸口和背心就不停地淌虚汗。今天也同样如此。他觉得有些疲乏,便坐回椅子上,用手帕不停地揩擦脸上的汗水。海瑛见状,忙关切地问他:“蒋大人是否身体不适?”蒋霨远无精打采地摆摆手。接着又自我解嘲般地摇了摇头,暗淡的目光里满是无奈。过了片刻,海瑛小心地问蒋霨远:“大人还有什么训示吗?”蒋霨远答复道:“该说的,老夫都说了;不该说的,老夫也说了。海大人,麻烦你——请你以老夫的名义,招呼大家去吃顿便饭吧。” “行。蒋大人你就歇息吧。一切由下官代劳。”海瑛回过头,对众官员大声说,“明天,蒋大人即将启程返乡。在座诸位,明日一早在巡抚衙门集中,给蒋大人送行。” 众官员在巡抚衙门吃罢晚饭,天色已是黄昏,大雪也已停住。 大家便各自打道回府。 赵国澍跟在众官员后面,闷声不响地朝饭厅外面走。他表面平平静静,内心里却是上下起伏,焦虑不安。“这蒋大人待我一向不薄。现在,他老人家百病缠身,即将回乡养病。我是否单独去拜望一下呢?去吧,老人家恐怕已上床就寝。不去吧,心里又颇觉不安。”犹豫之际,赵国澍已走出了饭厅。一个银白的世界,顿时扑入眼帘。 他正欲走下台阶,却被一个衙役拦住了去路。“赵大人,”衙役凑近赵国澍的耳朵,小声地说,“中丞大人在卧室等你。” “真的?”赵国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衙役说:“他专门叮嘱的事情,怎会有假。另外,中丞大人叫你不要邀约其他官员。” 赵国澍折转身,一路小跑地穿过了好几进院子,径直往巡抚大人的卧室走去。 刚敲了两下房门,室内的蒋霨远就大声问道:“是畏三吗?快请进吧!” 蒋霨远果真在那床上斜躺着。赵国澍进门之后,首先给中丞大人行了跪拜礼。“起来吧。”蒋霨远说,“畏三,你靠近些。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赵国澍站起来,往前小心地挪了一步。 “哎——呀——!你再靠近一点行不行?!”蒋霨远摇摇头,显得不大高兴。“隔老夫那么远,我怎么给你说话呢?” 赵国澍往前挪了一步:“大人若有训示,不妨给畏三直说。畏三不胜感激!” “好!你我之间,相处的日子看来是不多了。今夜,老夫心上心下,不妨痛快地与你聊一聊!” 刚说到这里,蒋霨远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语气也显得忧心忡忡: “畏三,不知究竟啥原因,对你,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啊!” 赵国澍小心翼翼地说:“大人,你老人家走后,卑职一定按你所教诲的那样恪尽职守,服从海大人的调派。绝不存推委、塞责之心!” 蒋霨远说:“年轻人身逢乱世,本该为国尽忠,建功立业。现在,你官居显位,早已是候补直隶州知州。这些道理,想必你自己清楚,我就不用在此多说。我所担心的,是你们青岩堡地方中的事情。” “地方中的事情?”赵国澍颇觉诧异。 “对,地方中的事情。”蒋霨远忧心忡忡地叹息道,“畏三,说真的,我们每个人,都好比阎王手中的一粒棋子。你本事再大,在这天地之间也不过沧海一粟啊!” 赵国澍说:“蒋大人,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无论战局如何艰难,畏三一定团结好地方民众,齐心协力剿杀贼寇,决不让‘省城南屏’在我手中有任何闪失!” 蒋霨远听了这话,由衷地赞叹道:“好个憨直、忠顺的赵畏三啊!不过……”蒋霨远苦笑道,“不过,你狗日的,没把我的意思弄明白——人心险恶,世事难测啊……畏三!”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下来。赵国澍忙说:“蒋大人,畏三年轻资浅,眼界未免狭窄,万望你老人家给予明示!” “之所以悄悄叫你来我卧室,本官就是这个意思嘛。”蒋霨远压低声音,对赵畏三耳语道:“老夫说的,是北教堂捐资办学那件事!” 一提捐资办学,赵国澍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蒋霨远说:“这件事情,当初我有言在先,所以后来就不好多加过问,故而也就无从把其中的奥妙给你点穿……不过,老夫曾隐隐约约听说,自白斯德望死后,你和那个姓胡的发生了一些皮绊?” “是的。”赵国澍一五一十地说,“畏三与他之间,是有一些龌龊……” 蒋霨远专注地盯着赵国澍的眼睛,不露声色地问他:“为啥呢?” “为招生之事。”赵国澍说,“胡缚理规定,学堂只招收天主教教徒的子女入学。外教人士的子女若想进入该学堂,父母必须双双受洗入教……”说到这里,赵国澍看见蒋霨远突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估计蒋大人说话太多,身体疲乏,便将话头打住了。哪知,双眼紧闭的蒋霨远却说:“继续,继续!怎么不说话了?” 赵国澍说:“蒋大人,天色太晚,卑职准备告辞啦。” 蒋霨远依旧双眼紧闭:“你只说个半截话就想走?!再说,老夫的话尚未出口呢!” 赵国澍:“蒋大人,依卑职看,你老人家现在该歇息了。” 蒋霨远:“我的鼻孔还在出气哪!谁说我需要歇息。继续说。” “胡缚理此举,实在出乎卑职的意料。他胡缚理以免费入学为诱饵,强迫老百姓奉教,这种做法,别说其他百姓反感,连我赵畏三也无法接受!”蒋霨远插嘴问赵畏三:“?白斯德望的心思,你事先察觉与否呢?” “没有。”赵国澍说,“卑职认为,招生中出现的这一变故,与白先生没有多大牵连。” “何以见得?” 赵国澍回答:“修建学堂之前,白斯德望从未向卑职提及这一规定。况且,白斯德望临死之前神思清晰。卑职前往探望,白先生与畏三家长里短,谈笑自如。但是,对怎样招生,他却只字未提。这一细节,畏三绝无半点虚构。何况,当时还有比尔·胡缚理和本多鲁在场……” “行行行!不说了。”蒋霨远摆摆手,打断了赵国澍的话。 蒋霨远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牛皮纸制作的大信封。接着,他伸手进去,从中抽出了一摞折叠整齐的纸。蒋霨远颤颤巍巍,把那摞纸递给了赵国澍。赵畏三打开来,但见纸上字迹工整,行文流.。 原来,这是一封联名举报信:“中丞大人台鉴:具文举报者先给中丞大人行叩拜之礼!具文只为控告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一事烦累台端!吾数十位控告人,均已耄耋之年,存日不多矣!古语云,人生苦短。此至理名言是也!时事流转变迁,自有圣上朝廷、地方父母。老翁自该静享天年,闲事宜少问为佳。然古镇物华天宝,耄耋老翁爱意涟涟,难舍难分!可恨畏三孽障徇私枉法糟蹋宝地,地方中人无不义愤难平!……故此,数十耄耋老翁特书具此状,叩请中丞大人俯垂民意,劳累将赵畏三劣行种种逐一访察从严治惩,以平民愤!” 接下来,是有理有据的洋洋千言。信中,“耄耋老翁”就“圣地书院”一事展开了叙述,控告人依其列举的事实,一口断言云:赵畏三欺上瞒下,允许“洋夷”在姚家关的良田好土中修建西式学堂,背地里定bbr>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59、“你们青岩堡,迟早要出桩大事!” 蒋霨远见赵国澍拿着“举报信”发呆,便似笑非笑地问他:“看完了么?” 赵国澍答曰:“看完了。” “有何感想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仍挂在蒋霨远布满皱纹的脸上。 “感想?哼,这分明是青岩堡龙井寨那个刘立本干的。”气冲冲的赵国澍抓住“感想”一词,借题发挥道,“蒋大人,我无辜蒙冤,现在哪样都不‘敢想’!”见蒋霨远不吭声,他继续说,“蒋大人,你说荒唐不荒唐?修建学堂之事,你老人家是再清楚不过啦!怎个现在说我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呢?” 蒋霨远什么也不说,只是张着嘴巴在那里干笑。 “哼。这些所谓的‘劣迹斑斑’、‘累累罪行’,没得哪条不是凭空捏造的!”赵国澍冷笑一声,准备将信件递还给蒋霨远。“咦?蒋大人——”突然间,赵国澍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那拿着信件的手,猛地往回一抽。接着,他惊呼道:“这举报信,既是数十位‘耄耋老翁’联名撰写,为何不敢公开署名呢?” 蒋霨远却不以为然:“怎会没署名啊?你仔细看看。” 赵国藏书网澍说:“没署。真的没署名!” 蒋霨远指着信件末尾一片花花踏踏的墨疤,讥讽赵国澍:“把眼睛睁圆了,看真切些!” 赵国澍极力争辩道:“既然有署名,为何又要将其涂抹呢?”蒋霨远得意地说:“实不相瞒,那些墨疤,是老夫涂抹上去的。” “嘿,怪事!”赵国澍大惑不解,“这信件,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呢?” “何人之手?”蒋霨远戏弄畏三道,“依你的口气,定然是老夫临走之前,故意做点手脚,图谋讹诈你的钱财么?!”赵国澍苦笑:“这……这……”他不知何言以对。 嗫嗫嚅嚅地尴尬半晌,赵国澍才壮胆求问巡抚大人:“但是,卑职不知蒋大人……何故要涂抹控告人的署名。这一点,卑职……卑职颇费思量!” “颇费思量?!”蒋霨远刻意审视着赵国澍,“难道你想报复人家吗?” 见赵国澍不吭声,蒋霨远便接着说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赵国澍极为勉强地点头道:“蒋大人,卑职不敢有莽撞之举。不过……”他看看手中的控告信,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不安的神色。 “不管你怎么理解,老夫早就做了定夺,今夜要当着你赵畏三的面,将此物烧毁。不过呢,我实在不想起床,还得你赵畏三自己动手才行咧!”蒋霨远那委靡不振的眉宇间,荡漾着一股父亲般的慈爱之情。赵国澍迟疑片刻,就近将那信件凑拢油灯。那纸张被引燃,赵国澍手上顷刻之间烈火熊熊,屋内大放光明。 那火团扑腾着,被赵国澍扔到了地上,接着,它变成了一堆灰烬。 望着地上的灰烬,赵国澍顿时受了感动。“蒋大人!”赵国澍轻轻地呼唤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起前襟,朝着床上的蒋霨远重重地跪了下去。“蒋大人……”赵国澍嗓音里,夹杂着无法遮掩的哭腔,“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何故如此袒护畏三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矣。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哉!”蒋霨远的语调极为平和,“不过,畏三啊,老夫虽无能,可待人接物还是分藏书网得出轻重高低。”他勾着指头,朝下点了两点,自鸣得意地说,“这巡抚衙门里人不多,鬼不少。钻头觅缝想往官场里拱的,大有人在!老夫倘若不加辨别,胡抬乱荐,岂不是祸国殃民么!哼哼……我偏不。越是想当官的人,老夫越是不理睬他!” 赵国澍知道这话指的是张茂萱、冷超儒二人。他忙说:“蒋大人,这一点,卑职不但非常清楚,而且,也因此对蒋大人的品行尤为敬佩!” “此次回乡,我是回不来了。”蒋霨远话锋一转,低低叹了口气,“畏三,鉴于黔省匪患猖獗,往后,对如何治黔,朝廷的策略或许更趋于强硬。也就是说,贵州大吏将以武官为主。今后和他们相处,你得多长几个心眼才是!” “蒋大人,你不是暂时回去养病吗?” 蒋霨远苦笑道:“老朽行将就木,阎王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蒋大人,你好荒唐啊!”赵国澍失口惊叫道,“你咋晓得的呢?” 蒋霨远:“老夫这话,听来是有些荒唐。但是,畏三,我们每个人都要知天达命才行啊!如若凡事泰然,归顺了天意,人生就不会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迷惑。” “是的,是的。”虽然赵国澍在连连点头,但他其实并未把对方的话完全听懂。这一点,蒋霨远轻易就看出来了。“畏三,今日老夫所言,或许你似懂非懂。但时局凶险莫测,我的话对你赵畏三是绝对有用的。往后,你自己慢慢去悟吧!” “还有,你要记住一点,”蒋霨远话锋一转,提醒赵国澍道,“畏三你交友也罢,与人共事也罢,都直率,诚恳。但不知变通——这就使你容易被人蒙骗;甚至是被人玩于股掌之间。” 平时,蒋霨远言语短缺是出了名的。哪料,他今夜居然对一个下属滔滔不绝,直抒胸臆。直听得赵国澍瞠目结舌。 赵国澍正准备谈点自己的想法,蒋霨远的语气又转了一个大弯。 “唉……纸上谈兵,纸上谈兵。不说啦!” 畏三忙说:“蒋大人,你老人家的教诲,字字珠玑,畏三受益匪浅!” 蒋霨远突然凄凉地冷笑道:“畏三,我……其实我没有资格训诫你啊!” 接着,他扳着指头,悲凉地数落道:“道光十五年,老夫中进士,旋即以户部郎中补官。从此以后,在这大清国的官场上,老夫就像他妈个无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起起伏伏、颠颠簸簸地瞎折腾。畏三,这整日里担惊受怕,患得患失,老夫的才思、心智,早已折腾枯竭了!几十年光阴,就这么荒废了!”情绪低沉的蒋霨远叹息着,那病恹恹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无一点生机!赵国澍越听越糊涂,他坐上床?99lib?沿,和蒋霨远挨近了些。 这时,蒋霨远显得格外寂寞、羸弱。他伸出那细长的、瘦削得支支楞楞的指头儿,紧紧地把赵国澍的双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里。 “蒋大人!你老人家怎个这样说呢?”赵国澍壮起胆子,半是安慰半是奉承道,“你老人家身任封疆大吏,官至一品。这‘荒废’二字,卑职委实不知该……作何理解!” 蒋霨远苦笑道:“好,不说这些了。”他对赵国澍悄声耳语道,“畏三哪,老朽揣摩着,你们青岩堡那个地方,迟早要出桩大事情!至于什么事,我现在也懵懵懂懂的,实在说不清楚。反正哪,我有这个感觉。我真担心你背什么黑锅……” 赵国澍说:“蒋大人,你老人家怕是多虑了。” “但愿如此啊!”蒋霨远说,“当然,出事也不用惧怕。”他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赵国澍手上说,“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护身符’。今后,你足以凭借它化险为夷,抵挡那些不测灾祸。”赵国澍暗暗揣测,估计蒋大人指的大概是“圣地书院”那件事情……他将信封掂量着,正想打开看看,蒋霨远却阻止他说:“不能打开,这事儿你只能时时惦记着,多多琢磨。关键时刻你才可取用,但你不要擅自打开,你一定要亲手把它交给巡抚衙门中说话管用的人。” 赵国澍顺从地点点头,把信封塞入腋下的衣袋。 这时,巡抚衙门外面,时远时近地传来清晰的更鼓声。蒋霨远摸出怀表,虚着眼睛看了看,已是午夜一点。他便对赵国澍说:“时间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明天呢……你也用不着早起送我了。” “不。”赵国澍说,“蒋大人,我一定要来送送你!” “何必拘礼呢。”蒋霨远拍了拍赵国澍的腋下,神色庄重地说,“将来,即使我到了九泉之下,只要你平安无事步步高升,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中丞大人这肺腑之言,令赵国澍感动不已。隔着厚厚的棉袍,又摸摸怀里那个神秘的“护身符”,他喉头间不禁猛地一紧…… “蒋大人!”赵国澍的泪水夺眶而出,“自咸丰三年,圣上颁诏办团开始,多蒙你老人家的关爱、体恤和保举提拔,畏三才有得今日的造化。现在,你老人家要回北方养病,临行又替我赵畏三想得如此周全。你老人家待我,实在是义薄云天、恩重如山啊!” 他又一次屈膝垂首,深深跪倒在蒋霨远的床前。 次日,风大雪猛,大地水瘦山寒!上午,蒋霨远在密乱的搅天风雪中,终于踏上了归途。 这一次远行,蒋霨远身边仅带了二十名轿夫和四个奴仆,与他上任时的铺张气派相比,委实是轻车简从,朴素了许多。 雪花飘摇,寒风呜咽。巡抚衙门的主笔师爷张茂萱、冷超儒和海瑛、龚自宏、刘书年等官员一起,簇拥着那乘官轿,缓慢地移动步履,给中丞大人送行。 坐在官轿上的蒋霨远,两腿间夹着一只埋着暗火的木炭烘笼,神态有气无力。但是,他依然强打精神,从轿子的边窗上伸出个小脑袋,留恋地看着路边的街景。 王家巷、北门桥、六广门、洗脚塘(今市北路)…… 熟悉的街景,此刻令蒋霨远百感交集。咸丰元年冬季,走马上任的蒋霨远,就是沿着这条街道,进入贵州巡抚衙门的。掐指细算,他在贵州做官的时间,迄今不多不少整整八年。 杨元保、杨隆喜、舒狗儿、张秀眉、何德胜……回想着自己那些以前的对手,回想着这些年自己所受的惊吓和冲击,六>..十三岁的蒋霨远竟不寒而栗。“天哪,我这哪是做官!哪是出任什么‘封疆大吏’?老夫分明是在给贼寇们陪杀场啊!” 这狗日的是非之地,老夫再也不来了!在担闪的轿子里,蒋霨远一面随轿子的担闪而摇晃,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不来啦!老子不来了!这狗日的是非之地,老子再也不来了!”念念有词间,他想起了桥头“接官亭”的那副对联:“送别桥头,说到一声去也,叹万里长驱,过河便是天涯路。迎来道左,盼将今日归哉!喜故人见面,执手犹疑梦里身。” 60、奕说:就这么死,还真是便宜了他 官轿“吱嘎”、“吱嘎”,时高时低地摇晃着。蒋霨远他们很快就上了驿道。 布帘被蒋霨远撩起,大地依旧一片银白。首先进入他视野里的是省城北郊的老鸦关(今属云岩区黔灵乡)。 老鸦关乃川黔古驿道的必经之地。同时,作为贵阳门户,它也是官府的战略要地。因此,历代地方志均称其“北门锁钥”。自咸丰四年以来,因贵阳市郊战乱频仍,今日的老鸦关四野苍茫,荒无人烟。高固的石墙凌空飞峙一关突起,兀立于浸骨的寒风之中…… “吱嘎”、“吱嘎”! 在轿子那颇有节奏的晃悠中,心事重重的蒋霨远忧郁地移动目光放眼四望。惟见天野空旷,满目肃杀,山河破碎,苍莽的天地间,飞扬的雪花零零落落、悄无声息,就像一群找不到归宿的冤魂。 蒋霨远启帘下轿,与张茂萱、冷超儒、海瑛、龚自宏及众官员一一行礼,拱手道别。“回去吧,回去吧!”他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诸位,你们请回去吧!” 诚惶诚恐的众官员,黑压压地排列于雪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张茂萱、冷超儒二人,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但他们却假装流泪抹涕,做出了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对蒋霨远千叮咛、万嘱咐,不厌其烦地提醒中丞大人“路上多加保重”。蒋霨远碍于面子,客客气气地敷衍了张茂萱、冷超儒几句。然后,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请回吧!诸 4f4d." >位都请回吧……”蒋霨远大声说,“你们不走,本抚院也不好意思上路啊!” 众人听了这话,便纷纷朝蒋霨远挥一挥手,折身回去了。 第三天黄昏,蒋霨远一行到达黔北重镇遵义。遵义知府吴德溥、提标遵义协副将李成锦,把中丞大人安排在凤凰山麓之“协台坝”住宿。并调集了一哨兵勇,专门给蒋霨远担任警卫。 协台坝地势平坦,原是播州宣慰使司衙门。明万历平播之后,仍为遵义军民府治地。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清兵南下,总兵马化豹攻占遵义,驻扎该府衙。此处遂相沿为遵义协副?99lib?将衙门。作为一座武职公署,此处环境幽雅,庭院深深,平常间少有打搅。又因副将别称“协台”,故地方中人将之呼着“协台坝”。 经过一路的旅途劳顿,蒋霨远已是精疲力竭。他无力与吴德溥、李成锦等人应酬,遂早早闭门歇息。次日拂晓,归心似箭的蒋霨远等不及吴、李送行,即催着仆从、轿夫们匆匆上路。这支奇怪的队伍进四川、过湖北、穿河南。径直朝北而去…… 但是,蒋霨远最终没有进入京城,他要回山西老家。父亲遗留在京城的房产,蒋霨远已经打定主意要放弃它。 一个月之后——即腊月二十九日,蒋霨远他们来到了山西的一个小村。这儿是京城蒋氏的祖居地。九十多年前,清廷总督、军机大臣蒋攸铦,就出生在村口的一座茅草房里。 离村子尚隔三里地,蒋霨远就开始弃轿步行。 到了村口,蒋霨远抬起头来,吃力地仰望苍天,胸中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俄顷,他转身四顾,泪眼迷离……最后,蒋霨远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只见一根雪白、焦枯的长辫儿悠忽一晃,他软软地仆倒在那破败的茅草房前:“家呀!家,这儿才是我的家啊!” 蒋霨远失声大哭,在茅草房前长跪不起。“苍天,你为何要作这样缺德的安排啊?我蒋氏父子两代数人,读孔孟,争功名,皆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哪曾想,荣登金榜,跻身翰林,不过是贱价卖身!这,这何异于烟花女子红楼里酥胸半露任人浅薄啊?!”头发散乱的蒋霨远,此时伤心得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村夫野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叫骂着。“苍天,你诅咒吧!羽瑶既是绕了这么多的弯路,跋山涉水回到这里,哪怕今天死去,也绝无半句怨言!” 任性的叫骂、哭喊间,蒋霨远频频以头击地…… “妈的,这老头是谁呀?”地方中人齐聚村口,老老少少都在互相猜测。胆子大些的,悄悄向仆从打听。答曰:“这是蒋大人,你们村的。” “额蒙葱地(我们村的)?!”一个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农咧嘴大笑,暴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黄板牙。 “额蒙葱地肉,额贼楼,鸡念堵起啥酒楼,咋木驾瓜踏裂?(我们村的人,我最老,今年都七十九了,咋没见过他呢?)” “没见过?”仆从讥讽老农,“军机大臣蒋攸铦你总该听说过吧?这位蒋大人,就是蒋攸铦的儿子。他的官衔虽说比不上军机大臣,好歹也是二品官呢!”哪知,那老农却说:“我只知道这茅草房的主人姓蒋,名字也叫蒋攸铦,在京城做官。那个叫蒋攸铦的人,我们从未见过他。早些年,听说他已经死球了!”老农停顿片刻,奇怪地问仆从:“他两父子都当了那么大的官,还回咱这穷沟沟儿干啥哩?!”仆从无言以对,只是拉开皮褡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农说: “老人家,请你安排一下,叫年轻人将这房屋修整修整弄出来。蒋大人好在这儿养老呢!” 老农将那银子扔在地上说:“我们给他捣弄就是啦,你拿这铁块干啥呢!” “这是银子!”仆从把银子捡起来,重新递给老农,“买砖瓦、石料和 6728." >木料总要钱吧?你们就用这银子开销。剩下的,给大家作酬金好了。” 老农说:“木料、石头,这儿多的是。砖头、瓦片么,打窑烧制也要不了几个钱儿。” 仆从说:“蒋大人再三叮嘱,不能亏了乡亲们!这银子,你就把它拿去吧。” 老农反问他:“银子那鸡巴玩艺儿,不就是块死铁么?!我们穷人家拿来做甚?能当衣穿饭吃?!嘿嘿,拿来揣在口袋里,老汉我还嫌它硌手呢!” 不知是旧病突发还是旅途中劳累过度,抑或,是情绪激动导致肝火逆行,回到原籍不久,蒋霨远就得了中风症。第一天,他四肢麻木,不能动弹;第二天,目瞪口呆,说话困难;第三天,他大小便失禁……咸丰十年(1860年)正月初七日,正二品贵州巡抚蒋霨远,在其山西原籍病逝。地方官闻讯,急忙禀报山西巡抚。省中大员旋即草拟奏章,并以八百里火票传信禀报朝廷。军机处把奏折转呈皇上的时候,二十九岁的爱新觉罗·奕,正在懿贵妃房里“办事”…… 懿贵妃又名“叶赫那拉氏”,乳名“玉兰儿”;其父惠徽乃满洲正黄旗人。惠徽曾任职安徽徽宁池广太道。咸丰二年(1852年),其长女玉兰儿刚满十七岁,便侥幸御选入宫,赐封“兰贵人”。 奕先天体质羸弱,阳事不举。望着宫中那些貌若天仙的美女,他经常无所适从。虽然他有时也会突然间出现久违的生理反应,误认为自己和原先一样壮硕。可是,当他急薅薅地抛开众臣,把如花似玉的嫔妃唤至帐中,却仍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甚是沮丧。 有一次,奕偶尔听御医说,鹿血是个好宝贝。“日饮鹿血三羹,能壮阳,提神。人根长硬如铁,御女轻松,可彻夜不息。”奕是个有心人。他当即就听出了御医的弦外之音。 不久,奕的贴身太监奉旨出宫,直奔几百里之外的热河(今河北省承德市)。在避暑山庄的木兰围场,太监、武士们赶的赶,围的围,用套索捉住了上千头鹿子。太监们不厌其烦地反复比照,左右挑剔,最后从中选取了二百头。他们将这二百头鹿子带到京城,抽调专人细心地豢养起来。 从此以后,御医、太监定时到栏中抽取鹿血,专供奕饮用。 御医的说法一点不假。奕的体力果然有所增强。于是他铆起劲儿,将宫娥们逐一检阅——依宫里的说法,这种行为叫做“巡幸”。 “巡幸”到兰贵人的时候,奕惊讶地发现,此物和其他女子大不一样。 兰贵人从小生长在官宦之家,不仅机智、乖巧且识文断字通晓训诂,尤其擅作诗赋。对皇上所热衷的男女之事,兰贵人专门做过研究。她觉得,“巡幸”二字稍嫌古板,“交媾”之谓又端的鄙俗! 但是,在肌肤之亲中,男男女女既然愉快合作共攀佳境,双方间总得有个朗朗上口而又心照不宣的暗号,才算得是锦上添花。于是,兰贵人便将她和奕的特殊交往称做“办事”。 丰润、灵巧而又情欲旺盛的兰贵人,从小就无师自通,颇擅男女之事。上了奕的龙床,恣肆汪洋的兰贵人更是从容应对,如鱼得水。她今儿那么着,明儿这么着,“办事”的花样时时翻新。令奕眼界大开,惊叹不已。有时,兰贵人余兴未尽,便趁着香汗淋漓,给奕尽心尽力地续上几手怪招,直把兵力亏空的皇上折腾得哼哼唧唧脸青面黑。然而,奕却乐此不疲。因为,正是在这种不顾实力死拼硬打的较量中,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 从此,他“办事”专找兰贵人。至于宫里的其他娇娥,奕就不愿再去烦累她们了。咸丰四年四月,兰贵人晋封“懿妃”。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这懿妃生下了皇帝的大阿哥载淳。奕为此龙心大悦。次年,懿妃晋“懿贵妃”。原先那个“兰贵人”的身份和名望,这时在皇宫里已是如日中天,没人再敢提及“玉兰儿”三个字。 懿贵妃将奏折从太监手里接过来,先打开瞟了一眼,然后走到龙床跟前,准备把它递给奕。“什么事情?”刚才“办事”,奕已经累趴了。他懒懒地躺在那儿,手脚都不想动弹。 懿贵妃答曰:“好像是说,贵州的蒋霨远病逝。” “贵州的蒋霨远?”奕咂了一下嘴唇。 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他一边搜肠刮肚地追寻影迹,一边喃喃自语:“是那个年轻的湘军悍将吧?他咋死了?”懿贵妃答曰:“皇上,你记成田兴恕了。奏折里提及的官员,乃贵州巡抚蒋霨远。”说着,把奏折放到了奕手上。 “哦,对对对!咸丰元年,蒋霨远去贵州赴任,朕召见过他哪!” 奕说到这里,给懿贵妃开起了玩笑,“瞧啊——懿贵妃专找朕‘办事’,把朕的记忆都给荒废掉了。” “皇上,你怎么把话都说反了?”就奕的“办事”之说,懿贵妃不肯依饶。 哪知,咸丰一听“反”字,心里就冒起老大个疙瘩。他板着脸,厉声问懿贵妃:“反了?怎么个反法?”懿贵妃虽说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但又不肯轻易认账。她涎皮搭脸地依偎在咸丰身上,故做委屈: “你自己说说,臣妾有资格找你办事吗?!”但是,奕未理睬她。懿贵妃见状,连忙知趣地走开了。 奕拿着奏折,在那里自顾回忆:“……自此之后,朕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这些年,贵州苗乱迭起。蒋霨远不善用兵,屡遭军机大臣的弹劾。” “这个蠢才。贵州被他弄得鸡飞狗跳!”奏折尚未阅毕,奕就把它丢开了,“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便宜了他。”正好这时,懿贵妃已来回数趟,把“文房四宝”逐一送到了奕床边。奕抓起毛笔,随手在奏折天头写下了这样两行御批:“知道了!蒋霨远身任疆寄,已八年有余。但其才识平庸,功罪两抵。着令军机处毋庸抚恤!” 蒋霨远走后,贵州各地“贼匪”愈加猖狂。 正月,刘义顺、朱明月统领的白号军攻打湄潭县城,绿营、团练死伤逾千。城破,县令被义军以八根竹签钉入手脚悬于城楼。县令惨叫三日,血竭而死。 二月初,张凌翔、马河图的回民义军,先后攻入望谟、册亨、安龙、兴义、普安等县城。盘县、兴仁等地,也不时处于回民义军的控制之中。当月中旬,义军又调集重兵挥师东折,剽掠募役、镇宁、归化、广顺、罗斛等州、县。 二月下旬,潘名杰的苗族义军与何德胜的黄号军,包抄丁宝桢团练,丁宝桢败走开州。苗族义军和黄号军一举攻占贵筑县扎佐巡检,威胁贵阳。省城周围匪情嚣张。 …… 面对如此危局,署理贵州巡抚的海瑛,和当初的蒋霨远一样,在贵阳城中束手无策。而邻省的湖南巡抚骆秉章、云贵总督张亮基等封疆大员,则纷纷上奏弹劾海瑛。咸丰帝奕阅罢奏折,当即着令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军机大臣肃顺等,另行选派得力之人,从速接任贵州巡抚。 咸丰十年三月,经他们考察推荐,奕颁诏,云南布政使刘源灏升任贵州巡抚。原先兼署此职的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海瑛,则无须再行署理之责。刘源灏得旨,不敢作过多停留,立即启程前往贵阳赴任。 刘源灏,顺天永清县人。曾在陕西、江西、山东等地任知县、知府。咸丰七年正月授湖南按察使,七月任云南布政使。和前任贵州巡抚海瑛、蒋霨远一样,六十五岁的刘源灏,也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道光进士、翰林院编修。 61、张茂萱和冷超儒商量:你我皆满腹经纶,岂能被人白白耍弄 战事正紧,贵阳都司桥的贵筑县衙门,突然接到了一份语气激昂的起诉状。 此状乃贵州巡抚衙门的钱粮师爷张茂萱所呈。原、被告分别是张茂萱本人和“川乡酒家”的钟老板。诉状中,原告张茂萱措辞跋扈,言简意赅。他严厉要求贵筑知县洪承炬“秉公执法”、“如状所请”,从速判令被告钟老板兑现承诺,立即向其给付一千两银子的酬金。 这场龌龊,最先起于一句客套性的“过路话”。那话是钟老板说的。 上年,在白斯德望和巡抚衙门扯皮的过程中,“川乡酒家”的钟老板自始至终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受白斯德望委托,钟老板还曾经去巡抚衙门找过张茂萱,希望他能够从中帮忙斡旋,平息这场纠葛。 “我和张先生打交道,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件事情,万望张先生给以关照!”为此,钟老板许诺道:“只要张先生出了力,钟某定有后报。” 当时,张茂萱一面随口应承,一面趁势向钟老板借钱。钟老板问他借多少,张茂萱大大咧咧地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最少要两千。” 钟老板惊叫:“哎哟,这么多,到底是你借还是给别人代借?” 张茂萱:“我实话实说,这钱是蒋霨远借的。” 钟老板:“那……以后,你和蒋霨远,哪个还这笔钱?” 张茂萱:“打酒只问提壶人,当然是我来还嘛。” 钟老板沉吟道:“张先生,这笔钱数目太大,请你稍等两天,我尽量想法筹集。”张茂萱前脚刚走,钟老板立即就去北教堂,将此事汇报给了白主教。“不不不,”白斯德望一个劲地摇头,“钟,你千万不能借钱给他。” 钟老板急忙赔笑道:“白主教,你尽管放心。即使没有眼时这个皮绊,钟某也不敢把钱借给这‘烂人’。” “嗯——‘烂人’!‘烂人’是什么东西?”白斯德望睁大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钟老板解释道:“在贵州巡抚衙门中,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的德行,白主教该是有所耳闻吧?这二位师爷,平素里惯于抓拿骗吃、坑蒙拐骗,名声臭不可闻糟糕透顶。贵阳的老百姓,背地里称他们是‘烂人’!” 白斯德望愤愤不平地说:“岂止有所耳闻!钟,不瞒你说,早在几年前,我就无端遭受过那‘冷板凳’的羞辱!现在,非但你不能借钱给张茂萱,你还要火速给其他教友转达,谁也不能借钱给张茂萱——否则,那会误了我们的大事。” 张茂萱终究未能在钟老板那里借到银子。 不久,随着巡抚蒋霨远的彻底妥协,北教堂在姚家关大张旗鼓修建“圣地书院”。接着,教堂设定了种种限制,在城乡四处招生。 直到这时,蒋霨远等官员和张茂萱才有所醒悟。 张茂萱:“超儒,老子们被洋和尚耍了!” 冷超儒:“那些洋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茂萱:“超儒,你我都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啊!无论你我还是中丞大人——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平日里,我们洋洋洒洒,弄文舞墨,自以为天地玩于股掌之间。如今,居然一起来吃这种哑巴亏!” “尽搞马后炮!”冷超儒鄙薄地说,“当初,这主意是你张心培给老鬼出的。”说着,他故意尖着嗓子,用挖苦的口吻模仿张茂萱: “‘干脆点,蒋大人,砍倒树子省得老鸹叫!’心培,记不记得——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张茂萱说:“当时,我也是一片好心。我主要担心白斯德望再来泼治那老鬼。其实,如若白斯德望不给赵畏三摊牌,我也不会赞成让步。” “哼!”张茂萱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这口恶气,我张心培非出不可!” 冷超儒连忙说:“心培,对这件事,在下当时就怒发冲冠,愤愤不平。可蒋霨远一个劲地责备我,说我不会审时度势!心培,有些话憋到今天,我实在不吐不快,索性对你说句出格的内心话好啦。” 他将目光折往文案房的窗户外面,警惕地睃巡了两眼,小声说,“我时常在想,大清国的皇帝和官员们,为何都这般地委靡无能、软弱可欺?在此,冷超儒不妨口出狂言——长此以往,我炎黄子孙还要受那洋人们几朝几代的窝囊气!?” 说话间,冷超儒额头两边的青筋蹦跳。 “算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球那么多!”张茂萱叹口冷气,劝慰冷超儒,“当今这大清国,谁不蝇营狗苟、谁不装聋作哑、谁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心培呀,你我须识得大体、顺应潮流,万不可逞强斗狠,那样……无异于白操心,找些气受。”冷超儒皱着眉头,细细想了一阵,觉得张茂萱所说的句句在理。 其实,张茂萱何尝不感到窝火>! “你我又不是目不识丁的田夫野老,岂能白白地被人耍弄!”他对冷超儒说,“得想个办法,聊以弥补才是。” 蒋霨远回乡养病期间,爱新觉罗·海瑛虽说兼署了贵州巡抚的职务,却仍在自己的布政使司衙门处理公务。故而,“抚牌坊”巡抚衙门的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便相对清闲一些。这天午饭后,天气阴郁寒风凛冽。二位师爷不声不响地出了巡抚衙门。他们踏着一地的凌冰儿,不慌不忙地朝南走。沿途经过小十字、三浪坡、大十字和兴隆街……最后,他们绷着脸,走进了贯城河边的“川乡酒家”。 精明过人的钟老板见了冷、张二人,自然是笑容可掬。照惯例,他首先免不了要在口头将二位师爷夸张地恭维一番…… 钟老板一面说些客气话,一面把他们领入雅间安顿下来。接着,他大声吩咐伙计,安排他赶紧泡壶好茶端上来。“算了。”冷超儒阻止道,“茶,你钟老板就不用泡了,我们马上要走……心培,你找钟老板不是有点小事么?长话短说!”说罢,双手在胸前一抄,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张茂萱:“老钟,你们洋教堂‘圣地书院’的事,现在办得如何啊?” 钟老板赔笑道:“不久前,在下去教堂,偶尔听胡主教说,书院共计招生三十人,并且已于年前开课了。” “哟?好啊——这就好,这就好嘛!”张茂萱装模作样道,“今天,我和冷先生来,就是想问问钟老板,在下帮忙办的这件事情,你们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当然满意!”钟老板忙赔笑敷衍道,“张先生办的事情,我们还有哪样说的?满意!” 张茂萱喜笑颜开道:“真的满意么?” 钟老板答:“真的满意。” “钟老板——!”正在闭目养神的冷超儒突然开口了。不过,他的眼睛却没有睁开,双手也仍旧抱在胸前,“心培可是个仗义人啊!” 钟老板赔笑敷衍道:“对对对,二位师爷,你们两个的的确确都是仗义人。” 冷超儒的双眼仍旧紧闭着:“从前年夏天以来,为了成就你们这桩大好事,心培鞍前马后,样样都在帮着斡旋操心呢!这中间的过程,我冷超儒一清二楚。钟老板,他张先生可是为你出了一番大力哟!” 钟老板赔笑:“我晓得,冷先生,我晓得。这样——今天我请客,好好酬劳二位!” “客么,你老钟就用不着请了。”张茂萱单刀直入,“钟老板,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吗?” “记得。”钟老板一面侧目沉思,一面做回忆状,“当时,我受白斯德望主教的委托,曾经给张先生许诺过。大意是,只要足下肯出力,他老人家一定重重报偿。” “不对吧。”张茂萱愠怒道,“我记得,你当时的原话是‘只要张先生出了力,钟某定有后报’。钟老板,此事时隔不久,你居然如此耍赖,未必藐视张藏书网某?” “老钟,不妥吧?!”这是冷超儒的声音。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不紧不慢地睁开了。钟老板急忙上前赔笑:“冷先生,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 “过河拆桥,恐怕有些不仗义呢!”冷超儒还是那副悠哉游哉、不紧不慢的样子。 钟老板心里发慌,忙说:“不敢不敢!你我共处省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今后,小店的诸多事情,还得仰仗张先生、冷先生搭力帮撑,在下哪敢耍赖!”说到这里,钟老板再次赔笑道,“只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现在提及,或许我记忆有误,或许张先生记忆有误,才导致言语中产生曲解。” “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无暇听你诡辩!”恼羞成怒的张茂萱早已按捺不住!他气哼哼地站起来,用指头频频捣点着钟老板的前额,厉声警告,“姓钟的,限你五天之内,给我把一千两银子的酬金给付清楚。超过五天,每日的利息以十两计算。” 说罢,张茂萱用力绷紧了面孔,和冷超儒一道,矜持地走下木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年淤积的种种失落、憎恨与挫折,这时似乎转移到了两位师爷的步履之间。每一步,他们都高起高放重力踩踏!窄逼的、雕栏刻柱的木梯,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摇摇晃晃…… 钟老板的心里像搁了块石头,他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些年,为了在衙门的公务招待中谋点薄利,他与形形色色的官场人物违心周旋,各取所需。至于巡抚衙门的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均已在这省城中钻营数年,钟老板不但了解他们的品性,还熟识他们的手腕。别看这二位师爷性格各异,并且都没什么官衔,但是,他们有一个相同的身份。这身份很特殊,倘若操弄得好,定能大有裨益。 贵阳有句俗话:鱼找鱼,虾找虾,闹鹰找老鸹。 在看似呆板的官场往来中,张茂萱、冷超儒有个共同之处——他们都非常地善于扭搬、操弄和利用各个衙门的官员。在其处心积虑的扭搬、操弄下,两个“烂肚皮”的小日子过得甚是肥腴、逍遥。 他们今日从张三处弄得一笔银子,明日在李四家搞来一件古董,后天又从什么地方整了一挑鸦片……诸如此类好事,在他们身上屡屡再现,层出不穷。巡抚大人东攒西挪,每年付给的那几百两束修,在他们的开销中只能算是零花钱。 二位师爷的口碑都很糟。但他们从不在乎——糟也好,烂也好,有钱就好!只要有了钱,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他们不单单会搞整大钱,更会支使小钱。例如,各个衙门大小官员的痒痒处,一般老百姓谁人知晓?但是,张茂萱、冷超儒略施小计,便能巧妙地摸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 ——他们之所以刻意去掌握这些东西,是为了更好地对症下药。 比如说,你喜欢抽鸦片,他们就送鸦片。你喜欢打麻将,他们就陪你打麻将。你说左背痒,他就给你挠左背。你说右背痒,他就给你挠右背。你说你的脚趾缝不舒服,他就用指头.快淋漓地蹭擦你的脚趾缝……总而言之,左挠右挠、东蹭西蹭的目的,就是要把你调理得周身通泰、哼哼唧唧、糊里糊涂!然后不露声色地抓拿这些人的把柄。贵阳官员中,也不乏自命清高者。这些人本来很鄙视二位师爷,又不屑亮什么痒痒处供他抓挠。于是便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古训,老死不相往来。然而,正所谓“阴差阳错”,总是有一些把柄,被张茂萱或冷超儒捏在手中。一旦时机成熟,先软呀硬的给你丢个人情,叫你自己看着办。但是,究竟怎么办,却往往由不得你! 一来二去间,衙门的权力就像那些曾被忽视的把柄一样,渐渐被人家捏在了手中。他们便借机往这些衙门中安插自己的脚脚、爪爪。 有了这样一些自己豢养的脚脚、爪爪做本钱,二位师爷更是如虎添翼。甚至可以说,连巡抚蒋霨远的命脉也捏在他们手中。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闻: 大约在几年前,蒋霨远跟张茂萱嘟哝,说他想辞退冷超儒。张茂萱不赞成。蒋霨远问他为什么,张茂萱说,冷超儒是个难得的人才。蒋霨远说,你说他是人才,我说他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张茂萱说,恃才放旷者,向来不讨人喜欢。但是,蒋大人衙门中,需要的是人才而非奴才。张茂萱见蒋霨远不停地冷笑,便笑着说,蒋大人,在下以前学阴阳八卦,粗略晓得点风水之学。我排算过的,你命中五行缺火,而冷超儒恰恰是火命——正好,你可以借之赖以补偿。倘若你一意孤行要辞退他,在下担心蒋大人遭遇不测。 半信半疑的蒋霨远,还是打定了主意要辞退冷超儒……哪谙当天,他的妻子一跟斗摔倒在客厅的地上。丫鬟扶起老女人,让她上床歇息。突然,那老女人呼吸困难,眼珠外凸,蒋霨远急忙派人去请太医。那老女人却等不及,她说不得了,不得了,心口憋得慌啊! 她一面在床上大呼小叫,一面来回打滚,横顺扑爬。床边的蒋霨远除了坐等太医,再没别的主张。 未几,蒋霨远猛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沟……!” 那“沟”字拖得很长,越往后它越是空洞且含糊不清,渐渐过渡成了“欧”字。蒋霨远四下搜寻才发现,声音是从老女人那僵直的喉管里发出的。他为此惊讶万分!等衙门里的太医冲进屋来,床上的老女人又是“沟”地一声便瞪着眼珠断气了。 从那之后,蒋霨远不敢再提辞退冷超儒的事情。 这个传闻,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但是,贵阳城里的男女老少,大都略知一二。 62、绿营兵到“川乡酒家”捉拿奸细 和张茂萱他们翻脸,是钟老板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自道光三十年算起,张茂萱、冷超儒在“川乡酒家”进出,至今已有十年。以前,当张茂萱和冷超儒不加避讳地在雅间中商量整人的法子,并就策略问题发生争执的时候,钟老板总想:“我是做生意的。进门都是客,谁也惹不起!”他万万没想到今天,张茂萱他们把整治别人的套子,网到了他的头上。 尴尬地送走二位师爷,心事重重的钟老板在雅间里发呆。张茂萱索要的一千两银子,像块石头似地在他心里越压越沉。 “那两个‘烂人’,今天找你做啥?” 老婆不声不响地推门进来,把钟老板吓了一跳。他心中的无名火被激了起来。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向妇人吼道:“嗨呀……做个啥子!?你先咳一声再进来嘛!” 那妇人脸一红,还是固执地问:“他们找你究竟做啥子?” “除了吃点喝点,还会做啥?” 妇人追问他:“那你为啥不高兴?我看,你好像在撒谎。” “唉呀,你硬是嗦。” 妇人见丈夫发了脾气,吓得慌里慌张地跑开了。 时间溜得飞快。五天的期限,过一天就少了一天…… 钟老板心头别别扭扭,越来越紧张。他本想去主教府,向胡缚理诉说自己的苦闷。但是他又不得不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段时间,“圣地书院”和青岩堡的老百姓发生了冲突。比尔·胡缚理正为此火冒三丈!钟老板看得出,这姓胡的主教,无论性格、修养还是为人处事,都和白主教大相径庭。倘若让他插足进来意>气行事,说不定境况更糟。 钟老板估谙那两个师爷不会轻易放过他,便做了软、硬两手准备。 一方面,他在身上沉甸甸地揣了五十两银子,企望以自己仁至义尽的高姿态蚀财免灾;另一方面,他暗暗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 倘若张茂萱嫌这五十两银子不够味,钟某只好与那“烂人”奉陪到底喽。到时候,我随你张师爷怎个办! 五天的期限很快过去。 第六天,忐忐忑忑的钟老板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他感到嘴巴发苦,喉咙特别干渴,遂一个劲的往肚皮里灌茶水,直撑得自己小腹发胀,一趟趟地上茅厕。可是,等他在那臭气熏天之所蹲下身子,却又连个闷屁都打不出——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 还好,在整整一个白天中,没见什么动静。 第七天、第八天,也没动静。 “咋回事?”过于平静的气氛令钟老板愈加惶恐不安。凭着自己的直觉和经验推测: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轻易完结。 第九天临近中午,身着厚重棉袍的张茂萱、冷超儒,终于出现在“川乡酒家”。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抚标贵阳营的孙辽纲。此“尿缸”官运亨通,现已由抚标贵阳营守备晋升参将,同时授候补知府衔、赏戴蓝翎。孙辽纲说话、做事都爱摆排场。这不——在他身后,除了几十名随从,还带了几十人的马队。 走在最前面的孙辽纲,则一路与两个师爷比手画脚谈笑风生,煞是张扬。 走到“川乡酒家”,孙辽纲故意背手、叉腿,重重朝着那随风飘荡的布幡看了一眼,目光中意味深长。接着,他随意一挥胳膊,马队立即停住。绿营兵纷纷跳下马来,在酒家周围排岗布哨。各种毛色的马匹,在街道两旁拴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孙辽纲、冷超儒跟在张茂萱的身后,款款步入店堂。 张茂萱尚未开口,钟老板就迅速迎上前去,向他和“尿缸”等人作揖、打拱。并将那几锭银子,悄悄塞进了张茂萱的衣袋。然而,张茂萱不领情。他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逐一把那银锭慢吞吞地摸了出来。“?你……你搞哪样鬼名堂?”张茂萱两手举着那些银锭,故作不知地看看钟老板,又看了看身边的同伙。 钟老板急忙赔笑:“张先生不要见笑,这点小钱,你和孙大人拿去喝茶。” “喝茶!喝哪样茶?” “笃”地一声闷响,张茂萱把那几锭银子顺手放在了身旁一张方桌上。然而,他的面目却依旧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今天,孙大人是专程前来处理公务的。你想徇私枉法,玷污官员名节么?!”说话间,“尿缸”的随从一齐拥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钟老板。 颔首冷笑的“尿缸”则悠然自得,一言不发。店堂里不多的十七八个食客,连忙丢下筷子准备开溜,才走到门边,却又给绿营兵们拦了回来。店堂里,钟老板的老婆、伙计,吓得直打哆嗦。随从中走出一个小头目,绷着脸踱到钟老板跟前明知故问:“你们这‘川乡酒家’,到底哪个是当家人?”钟老板答:“军爷,小人便是!” 小头目走到叉着双腿的“尿缸”跟前,大声禀报道:“孙大人,卑职已核查清楚,钟老板确实是这里的当家人。” “那好,我们依法办事!” “尿缸”转过头来,对钟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城里有不法之徒引狼入室,和‘长毛’、‘号匪’私通,你晓不晓得?” “喔哟……小人没有听说!”钟老板脸青面黑地辩解道,“孙大人,这些事我真的一点不晓得!” “钟老板,不要把话说绝嘛!”张茂萱看似半开玩笑,实则别有用心,“在下记得,钟老板平时交游甚广,良莠不分,管他猫猫狗狗都在你这‘川乡酒家’进出,实乃‘宾至如归’呀!” 钟老板忍住气,向张茂萱赔笑道:“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嘛……张先生!” “拿双?!拿赃?!”张茂萱尚未接完茬,冷超儒却大声武气地吼叫起来:“好啊!告诉你姓钟的,今天参将大人既已不辞辛劳,亲自出马,想必他也是有备而来,在你这店堂之中,若是搜捕出‘长毛’、‘号匪’之类的朝廷要犯,看你给孙大人咋个解释!” 钟老板连忙又给“尿缸”、冷超儒依次赔笑:“孙大人、冷先生,在下绝不敢私通贼匪!” “那好嘛,我们就依法办事!”“尿缸”再次将胳膊重重一挥。马兵们便一窝蜂地冲进了店堂。店堂里的食客,被他们拳脚相加,逐个盘问。另外一部分马兵,则楼上楼下肆无忌惮地捣腾、翻找,就连那篾篓中的竹筷子,也被他们扔砸了一地。钟老板心知肚明:这是张师爷一手操弄的把戏。 十七八个食客,全被马兵们捆上绳索带走了。张茂萱和冷超儒会个眼神,冷超儒随即又给“尿缸”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钟老板,”“尿缸”对钟老板说,“从今天起,这个馆子你就不要再开了。” 钟老板惊问:“为啥呢?” “为啥?本官怀疑你同‘长毛’、‘号匪’有勾挂!在事情核实清楚之前,你不可擅自做主恢复经营。若是稍有违抗,别怪老子不认黄。”钟老板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便不再吭声。 绿营兵折腾了一阵,“搜捕”的闹剧渐渐收场。临走的时候,张茂萱没有忘记方桌上的东西,“孙大人,这几锭银子我们如何处理?” “给我依法没收!”孙辽纲故作恼怒地咋呼道,“居然敢向本官行贿,瞎了他的狗眼!” 钟老板拿出五十两银子,原本以为自己蚀财即可免灾。哪料,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事情反而越弄越糟糕、越弄越复杂——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算喽,何必把钱看得那么重!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拿银子来做什么?!人家赵畏三当初为了重修青岩古城,竟然弄到倾家荡产的地步。那个时候,省城里的人们提起这件事情,谁不说他赵畏三是蠢猪、憨包!可是,后来的演变呢——人家赵畏三恰恰以此发迹、步步高升!”钟老板一面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一面自我安慰。“现在看来,那些鼠目寸光、嘲笑赵畏三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蠢猪、憨包!” 下午,他简要地把店堂里的事情,向老婆及几个伙计做了安排,随即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银票,无精打采地去了大十字路口的“甲秀钱庄”。万不谙因战火迫近,昔日商号林立、巨贾云集的大十字,今日车马稀疏,百业萧条,而钟老板经常走动的“甲秀钱庄”更是已歇业多时。 他捏着拳头,连敲带吼,对着那扇小巧而厚实的木窗忙碌了好一阵,留守的钱庄伙计才从小窗后面露出睡意蒙的面目。 钟老板愁眉苦脸:“小弟,我想取一千两银子!” 小窗后面,伙计却连连摆手:“老板没有在家,我不敢动那款子。” 钟老板急忙对他求告道:“小弟,我取钱可是有急用啊!” 伙计:“一千两——你要的数目太大!银子全都被老板弄走了。若是三文两文么,我这里还能替老哥想点法子。” “那……你们老板呢?” 伙计不吭声。钟老板说:“我姓钟的平素向来都是把钱存在你们这里。今天,你难道还有哪样不信任我的吗?”伙计想了想,觉得说也无妨,便把嘴巴贴近窗口,小声说:“青岩堡!晓得吗?不久以前,我家老板带着他全家老少,躲到青岩堡去了。” 钟老板:“这钱,我取来有急用的啊!” 伙计:“来这里存钱的人,不是官员就是缙绅、大户。至于取钱,哪个不是在等着急用呢?钟老板,小人实在无法。” 钟老板走出好远,伙计却突然扯直嗓子,把他叫了回来。 “钟老板,你是钱庄的老主顾,我也没哪样值得隐瞒的……”伙计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真有急用的话,可以直接去青岩堡找他周转。反正他的手边,三千五千随时随地都拿得出来。” “你这真是他妈个好主意!”钟老板冷笑道:“小弟,你想啊——城外土匪那么多,青岩堡来回就是一百多里!谁晓得这百把里的路程中,会碰些啥子古怪事?!小弟,到了那样的危急关头,我该先顾钱,还是先顾命?” 伙计同样是报以冷笑:“既然你这么说,小人就实在没得别的法子喽!” 怎么办呢?钟老板思虑再三,总也拿不定主意。恍惚间,钟老板顺着“一品坊”,径直地朝着正北方向走。过黑羊井、铁局巷,再过王家巷、东岳庙……直至他恍恍惚惚地过了..北门桥,折转“猫猫巷”(今和平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北教堂门口。“上帝,我怎个走到这里来啦?”钟老板暗暗称奇,“这是天意,这一定是天意!主呀,至高无上的主,你一定要帮助我啊!” 63、胡缚理透露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段时间,同显、尼迈、西满都下到各自的堂口巡视去了。“圣地书院”的本多鲁又没回来。教堂只有胡缚理和新来不久的文乃尔、布沙尔、仍各。钟老板刚刚走进教堂的大门,就看见了年轻的主教胡缚理。主教的手上拿着一本枟圣经枠,正准备去经堂做弥撒。 “快救我!主教,快救我啊!”钟老板在胸前画着十字,他那可怜巴巴的神态,令胡缚理大吃一惊。 垂头丧气的钟老板见胡缚理正在关切地打量着自己,忙接着说: “主教,这件鬼事,实在非同小可啊。主教,请你进屋去,听我慢慢给你叙说。” “进屋去?”胡缚理满不在乎地看看四周,连比带画道,“钟,何必非得进屋去呢,这外面又没其他人。说吧。” 钟老板赔笑道:“外面太冷,在下怕您冻着。” “冻着?哈哈……你居然?说我会冻着!” 胡缚理笑道:“钟,当年我在着名的巴黎神学院深造的时候,真的不懂什么叫冷,什么是冬天。啊——塞纳河、啊——莱茵河!”胡缚理突然间诗性大发,“那个时候,在法兰西的许多河流上,几乎都出现过年轻的比尔·胡缚理冬泳的身影啊!” 一时间,这位年轻的主教,沉浸在深情的怀想之中…… 过了好一阵,他见惟一的听众没有接茬,忙对钟老板说:“好啦,我们进入正题吧——钟,我该为你做点什么呢?现在,请你郑重地告诉我好吗?” 于是,在经堂外面的空地上,钟老板开始了诉说。哪知,他刚将这件事情说了一半,性格急躁的比尔·胡缚理就狂怒不已:“什么?他敢向你要一千两银子的酬金……无耻!” 主教咆哮开了:“猪猡!无耻!”年轻的主教怒容满面,紧接着,钟老板的耳边“砰”地一声脆响,他差点儿吓得跳了起来……原来,胡缚理手里的那本枟圣经枠被他狠狠拍在了花坛上! “敲诈!敲诈!这是无耻的敲诈!”胡缚理烦躁不安地握紧了双拳,在经堂外面的空地上来回疾走。他那愤怒的眼神四下里急速扫视着,仿佛在苦恼地寻找什么……同.时,他嘴巴里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骂骂咧咧! “这些浑蛋……该死的!我要把他们送上绞刑架!” “该死的!真不要脸……这些浑蛋!” 有胡缚理主教给自己撑腰,钟老板心里的焦虑稍稍得到一些缓解,然而,那底气终究在心里硬实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忐忑不安,神思恍惚。 “钟,告诉你,”胡缚理的双手猛地停止挥动,“你知道吗?在我们法兰西,这毫无疑问是犯罪行为,我可以把他们送上绞刑架!”说到这里,比尔·胡缚理右手的食指突然间伸得笔直……臆想之中,主教觉得自己超越了漫长、辽阔的时空,回到了遥远的祖国。>而在钟老板看来,主教那细长的食指,无异于一柄锋利的、所向无敌的战刀。此刻,它固执地颤栗着,正在探向一个遥远得看不见、够不着的地方。 胡缚理说:“不能给他们,这钱,你坚决不能给他们!” 钟老板赔笑道:“主教,我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不过,主教,现在我的手中……暂时没得那么多钱。” 胡缚理:“不要屈服!我已经说藏书网过了,这钱,你绝对不能给他们!” 钟老板忧心忡忡地说:“主教,你想啊——我钟某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们会怕我吗?!主教,我担心张茂萱有别的板眼啊。” “不会的!不会的!”胡缚理颇为自信地说,“他们肯定是怕你啦!我想我的猜测绝对没错!”钟老板心里说:“主教,但愿如此!”但是,对这件事情,他还是放心不下。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客气地问:“主教,您了解张茂萱和冷超儒的背景吗?” 胡缚理先是点头,随后又不屑一顾地摇头:“知道一些,但不是很透彻。以前,白主教这方面给我说得很少。不过我也没有必要了解那么多!” “但是,主教,这是大清国,这是我们大清国啊……”钟老板声音里带着哭腔。 “什么?”胡缚理不解,“法兰西与你们大清国,难道还有什么差异吗?” 钟老板说:“主教,差别是肯定存在的。比如说,大清国有一种东西叫‘师爷’。这东西很古怪。说他是官员吧,他从未占据过朝廷的官制序列;说他不是官员吧,他又出没于大清国的官场之中。而且,这些 4eba." >人的权力还大得很!好多人的前程、命运,都被其操弄于股掌之间——主教,在你们法兰西,想必没有这种玩艺儿吧?” 比尔·胡缚理再次激动起来:“官府!你们的官府算什么!你们的师爷又算什么!”说到这里,胡缚理露出一脸的轻蔑,“钟,你们大清国有铁路吗?有蒸汽机吗?还有,你们大清国有军舰、滑膛炮和毛瑟步枪吗?” 钟老板无言以对。 “没有吧?!好的,你们大清国确实没有这些东西!那么,钟,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公开的秘密——不久前,法兰西和英吉利的几百艘军舰,已经开进了上海。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将向天津和北京挺进!” “真的吗?我咋没听说过!” 胡缚理:“对于你们的政府来说,这样的坏消息,老百姓知道得越少越好!” 钟老板半信半疑:“主教,刚才你说到北京,那地方可是大清国的皇城咧!” “皇城?难道这座皇城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这下,反而是胡缚理显得有些惊讶。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异常冷峻,“法兰西帝国的军队.通无阻,他们愿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访问,上海、北京,还有非洲、安南(越南)——谁也阻止不了法兰西帝国,谁也改变不了伟大的法兰西帝国的意志!”胡缚理的话,钟老板似懂非懂。 说话间,教堂门口出现了一个套破棉袄、打赤脚的年轻人。胡缚理厌恶地皱起眉头,大声问那年轻人:“你干什么?” 年轻人走过来,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想找碗茶水喝!” 胡缚理一听就不大耐烦:“你走错路了。这里不是茶馆,是教堂!” 年轻人说:“我晓得这是教堂。喝瓢冷水都不行么?”说着,他固执地走到水井边,放下吊桶打水。扯上吊桶之后,他用手捧了那井水,一阵“嘘嘘”狂饮。大概寒气太重,热气在他的双手、口唇上徐徐冒起。虽说胡缚理没有过分刁难那个倔强的年轻人,但是,一丝鄙薄的神色,始终凝结在胡缚理那矜持、自负的眉宇之间。 “……谁也改变不了伟大的法兰西帝国的意志!”顺着刚才的那个话题,胡缚理作了总结性的重复。随即,他对钟老板大声说,“噢……好了,我们不说这些!钟,关于你所担心的两个师爷的问题,我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从现在开始,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虑或恐惧,你统统给我打消。一句话:不要理睬他们!” “不要理睬他们?”钟老板心里却说,这话说来容易做起难啊! “主教,这不大可能。真的不大可能!”钟老板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往后,不知他们还要找些什么岔子来搞整我。”哪知,胡缚理却显得格外兴奋。 “很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钟,这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胡缚理狡黠地眨眨眼睛,笑道,“钟,如果他们去纠缠你,你可以坦率地、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那所谓一千两银子的‘酬金’,不应当由你负责!你叫他们来北教堂找我好了。” 钟老板半信半疑地点头称是。胡缚理咬着牙,冷笑道:“钟,如果张、冷他们敢向我挑衅,那么你瞧着吧,万能的上帝将绝不吝啬它的智慧和幽默!” “多谢主教……多谢啦!”钟老板感激地向比尔·胡缚理鞠躬。尽管,对胡缚理的一番长篇大论,他似懂非懂,但是,他不再惶恐不安、担惊受怕。钟老板心头的顾虑已经彻底打消。 这时,连比尔·胡缚理本人都没有想到,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竟然敢撺掇参将大人孙辽纲,向年轻、骄狂的主教下手…… 64、张茂萱的案子给“挂”了起来 当天夜里,孙辽纲带兵包围北教堂。布沙尔和仍各都吓得躲藏在经堂中不敢出来。只有胡缚理和文乃尔秉烛而立,倔强地挡在大门外面。“尿,你听着,这里是教堂!请你立即把你的部下带走!” 胡缚理厉声斥责“尿缸”。 台阶下面,孙辽纲举着火把,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姓胡的,请你放珍重一点!近段时间以来,省城附近军情吃紧。城里有不法之徒引狼入室,和‘长毛’、‘号匪’私通……老子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搜捕奸细!”胡缚理也丝毫不作退让:“尿,我再重申一遍,这里是天主教堂。也是天主教贵阳教区的主教府,我和所有法兰西神父,都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神职人员。因此,这个地方,并没有你所说的‘长毛’、‘号匪’……”但是,他的话立即就给“尿缸”打断了。 “姓胡的,你也给老子听着,”“尿缸”指着胡缚理的鼻梁训斥道,“我没有说你是‘长毛’、也没有说你是‘号匪’。我们前来打搅,只是奉命搜捕其他奸细!”说着,他的手重重一挥,绿营兵们便“哗”地围了过来,枪口全部对准了比尔·胡缚理。 挡住大门的比尔·胡缚理脸上毫无惧色:“空口无凭!注意——空口无凭!尿,我需要证据。你们的证据呢?” “操你妈的!”孙辽纲骂骂咧咧,“你要证据吗?好,老子这里不单有证据,还有证人!垮三,你站出来!” 话音刚落,绿营兵中跳出一个汉子,径直走到了胡缚理跟前。 胡缚理举起手中的蜡烛凑近一看,那叫“垮三”的汉子,正是白天进教堂“找水”的年轻人。 胡缚理大吃一惊。不过,他的情绪马上就稳定下来。胡缚理咧嘴笑笑,满含讥讽地对孙辽纲说:“尿,不用再说什么啦!我知道的——你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今天来骚扰我,大概是张茂萱的意思吧?!” 这几年来,白斯德望为了培养比尔·胡缚理,督促并指导他对中国文化进行了比较系统的学习。包括枟说文解字枠枟康熙字典枠枟增广枠枟三字经枠及大量的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在内,都是白主教给他开列的学习课目。这种近乎囫囵吞枣般的恶补,委实增加了胡缚理在东方文化方面的学养,他自己也觉得受益匪浅。 见“尿缸”没有吭气,胡缚理继续说:“其实,所谓张先生的‘酬金’一事,是一件荒唐透顶的闹剧。我的意思是说——即使现实中产生过这笔款子,它也不应由贵阳教区的教徒负责,更不应当由我——比尔·胡缚理主教或已经病故的皮埃尔·白斯德望主教负责。至于这笔款子的给付义务嘛……” 他故意停顿下来,冷笑了一声:“我想,照鄙国枟民事法典枠的解释,这笔款子的给付义务,应当由法兰西共和国以国家的名义负责承担——确切地说,如果贵国的张师爷真想索取这笔款子,它应当由鄙国驻华公使葛罗先生、法兰西海军司令沙纳先生和陆军司令蒙托班先生共同给他办理!” ——言语间,胡缚理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中国人的蔑视。 在场的绿营兵,一个个怒不可遏。“尿缸”则对胡缚理身边的汉?子冷笑道:“垮三,你把今天下午的事情说来听听。” 垮三指着胡缚理,慢条斯理地说:“下午,小的奉孙大人之命,跟踪‘川乡酒家’的钟老板来了教堂。随后,小的以找水为名,监听了这个洋和尚与钟老板的谈话。洋和尚说,不久前,法兰西和英吉利的军舰已经开进上海。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将打进北京城。洋和尚还说,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城北京,已经全无存在的必要……” “行了!” 孙辽纲打断垮三的话,回头给胡缚理提了一连串问题:“洋和尚,你是不是这样说的?你敢抵赖么?是不是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城北京,已经全无存在的必要?” 胡缚理哑口无言——他知道,由于自己一时的疏藏书网忽大意,不慎被孙辽纲抓住了把柄。而这个把柄,足以给他比尔·胡缚理定个死罪。 “洋和尚,你给老子放规矩点,再敢胆大妄为,老子要你的命!” 孙辽纲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突然间,他挥枪大吼一声:“闪开!”胡缚理、文乃尔无可奈何,只得闪身往一边退去。众多绿营兵咋咋呼呼地叫唤着冲进了教堂大门…… 一时间,北教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从钟楼到灶房,从经堂到卧室直至厕所、花圃,绿营兵翻遍了北教堂的每一个角落。“你们,你们全是混蛋!上帝绝不会饶恕你们!”比尔·胡缚理主教气急败坏,却又把孙辽纲及其部下无可奈何。 “姓胡的,今天老子给你把话说清楚!”孙辽纲边说边将手中那残余的火把,斜斜地推举到比尔·胡缚理跟前。火光中,孙辽纲和胡缚理的五官都时明时暗,难以琢磨,“从今以后——你们这些洋和尚,少管老子大清国的事情。要是不听招呼,姓胡的,你到时别怪老子大清国过分!” 孙辽纲说罢,便“噗”地一声,将手中那残余的火把扔到了胡缚理脚边,孙辽纲响亮地拍了拍手,转身扬长而去。 虽说巧妙发力,借助孙辽纲整治了胡缚理和钟老板,但钟老板拒付的那一千两银子酬金还是令张茂萱、冷超儒心欠欠的。他们觉得,如此兴师动众也没把银子整到手,终究是美中不足。冷超儒思虑再三,终于想出了打官司这个路子。 “心培,衙门上下都是我们的人,说到打官司,你我不是轻车熟路么?” “对呀,‘钱官司,纸道场’,看他钟老板拿得出好多银子去塞那些狗屁眼!” 张茂萱仿佛看见大堂上如狼似虎的衙役,一齐举起“杀威棒”,将那钟老板打得连声求饶。于是,这年二月下旬——即苗族义军与黄号军攻占贵筑县扎佐巡检,威胁贵阳的时候,钟老板被张茂萱告上了公堂。 眼睛高度近视的贵筑知县洪承炬,年纪已有六十开外。不知何故,他身上那套官袍总是皱巴巴的,时常散发着一股馊臭的气息。 一副歪斜的、破旧不堪的老花镜,悬吊吊地分架于鼻梁两边。进出衙门间,洪承炬爱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双手则不停地四处摸索。正如他那委琐的外表一样,洪承炬向来不善钻营,拙于官场上下的各种应酬。因此,这老头尽管已年近古稀,却还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 不过,在办案方面,洪承炬却有着非常扎实的功力。例如张茂萱这个案子,他只是将那状子粗略地瞟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张先生真会取笑。这桩案件,本官不好定夺啊!”洪承炬说着,双手把状子递还给了张茂萱。张茂萱的眼神中间,立刻流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失落感。 他拿着状子,歪着脑袋冷冷发问道:“洪大老爷,这有哪样不好定夺的呢?” 老头字斟句酌道:“张先生从幕多年,想必对大清律例十分熟悉,对涉及各类案件的条条款款更是了然于胸。今日,在张先生面前,本官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茂萱很不高兴:“那些事情,在下一概不清楚。我今天来衙门,是专门向你们官家老爷讨取公道的。坐堂审案,这可是你洪大老爷的本务!”说到这里,他见洪承炬没有应答,便缓缓摇头道,“哪样叫大清律例,哪样叫条条款款。我不懂!” “真的不懂?” “真的不懂!” 老头微笑道:“张先生从幕多年,怎会不熟悉律例?依照大清律例,凡争执金额在银子一千两以上的案件,当事人若要起诉,小小县衙是无权受理的。这份状子,张先生宜直接向知府衙门投递。” “不行,这桩案件,你得亲自给我办理。”张茂萱态度很坚决。 老头眉头一皱,不高兴了:“张先生,大清律例中的条条款款,本官已作详细解释。请足下设身处地,不要为难本官为好!” 张茂萱赔笑道:“多文老爷刚由黎平府调任不久,贵阳的事体,他未必熟悉。” ..“嗨,你既是到了衙门,便是专一讨取公道的。至于此案,他知府老爷怎么审理,好不好审理,那是他的本务。你用不着操心。” 洪承炬将就张茂萱刚才说过的话,借用过来狠狠地杵了他!张茂萱不好发作,只得赔笑道:“洪大老爷,我的洪大老爷!你既是亲民之官,又丁丁当当地拿了国家那么多俸禄,还是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百姓的疾苦嘛!”边说边朝洪承炬眨动着眼睛。 洪承炬故作不知,温和地给张茂萱下起了逐客令:“张先生,近日战事催逼,长毛急攻青岩堡。这几天,在下正为贵阳营筹集军粮。本官无暇奉陪,你就在签押房里多坐一会儿吧。” 见洪承炬想溜99lib?,张茂萱心里就着急起来。 “洪老爷,你好不开窍!”张茂萱一边挤眉眨眼,一边轻言细语道,“洪老爷,我的青天大老爷,等断了这场官司,张某大大方方分它一半的银子给你!”谁知那老头却说:“哪怕你全部给我,在下也无能为力啊!张先生,在下觉得,你赶紧去知府衙门投递状子较为妥当。”张茂萱傻眼了。 但是,他却在心里暗暗赌气:“好,你叫老子找多文,老子就去知府衙门找他!” 这桩官司,张茂萱之所以强行向贵筑县起诉,是经过他和冷超儒周密策划过的。上年去黎平送信,张茂萱与时任黎平知府的多文,曾有一面之交,多文来贵阳后,张茂萱曾携带厚礼,数次上门拜访过他。 依照大清律例,刑事案件执行三审终审制,民事案件则是两审终审制。此案若由贵筑县负责一审。那么,即使张茂萱不能确保一审得利,凭借自己与多文的交情,他相信在终审也能轻易胜诉。反之,如果由贵阳府负责一审,即使一审胜诉,倘若钟老板上诉至按察使司衙门,那么事情就要复杂得多——因为,主管全省司法事务的贵州按察使龚自宏,历来就看不惯张茂萱、冷超儒,官司打到他那里,胜诉的机会是非常有限的。况且,张茂萱起诉钟老板的理由、证据都不是很充分。这一点,他和冷超儒心里有数。眼下,既然洪知县非得死搬教条依法办事,那么,这桩官司,定是凶多吉少! “洪承炬你这个老古板、老杂种、老私儿……!”张茂萱心头只觉得气鼓气胀。他暗暗地咒骂着,三下两下折叠了状子,胡乱捏在手里。在他走出签押房的时候,老态龙钟的洪承炬双手抱拳,向其打拱施礼:“张师爷慢走。”张茂萱清楚这其实就是逐客令,他手上捏着状子,胡乱地比画了两下,算是给洪知县回礼。张茂萱急匆匆穿过天井,又急匆匆地穿过二进院的中堂,出了县衙的大门。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北面的贵阳府……过都司桥的时候,他曾停下脚步,作过短暂逗留。张茂萱装做观赏景致的派头,用极其悠闲的眼神,仔细将四周张望了一阵。见近处没什么熟人,他才摸出状子小心打开,铺在桥栏上。原来,他是想弄掉那棉皮纸上的折痕。 经过一番努力,纸张上面的折痕很快被张茂萱抚平了。他把状子重新折叠了一遍,尽量使其显得庄重、整洁。 他迅速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径直朝北去了贵阳府。 多文知府客气地接待了张茂萱。他看过状子,又向张茂萱把事情的经过询问了一遍,心头就有了底:这不是一般的民事纠纷,是贵州巡抚衙门与北教堂之间的纠葛。案件涉及到的人,不仅有朝廷的封疆大吏、贵州巡抚蒋霨远和候补知府、抚标贵阳营参将孙辽纲等官员,还有白斯德望、胡缚理等法兰西传教士,再加上本案原、被告身份特殊,案件审理起来就愈加复杂——衙门如果支持张茂99lib?萱的诉讼请求,被告钟老板因为利益受到侵害,势必要再一次地把北教堂、胡缚理及大批洋教徒牵扯进来;如果衙门驳回张茂萱的诉讼请求,就会被人认为是背离祖宗、支持洋教,就是大逆不道。况且,这确实会助长洋人和天主教徒的嚣张气焰——假如真的弄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贵州官府今后怎好管束他们? 难啊。左右都为难!多文拿不定主意,索性向爱新觉罗·海瑛请示。 海瑛滑头。他怕案件断决不当影响自己的仕途,又担心态度暧昧引起百姓的反感。于是就独自去了贵州按察使司衙门。 在龚自宏的签押房里,他们商量出了一个比较稳妥的方案:既然这个案子非同寻常,不如先搁一搁,等蒋霨远回来再作定夺。这种“搁”的方法,在衙门中叫“挂”,一般用于处理悬案。海瑛这样处理,实乃好处多多:第一,保留了原告张茂萱的诉讼权利,使能言善辩的张师爷对衙门无话可说;第二,悬而未决,各级官员始终能置于居中待定的有利地位;第三,不存在得罪或偏袒任何当事人的迹象,使种种矛盾暂时地得以缓和。 几天后,多文派了差役,悄悄把张茂萱叫到了贵阳知府衙门。 张茂萱问:“我那案子,府台大人在理落么?”多文说:“张先生,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给你说这事儿。” 张茂萱:“哦?在下先给府台大人道谢!”施礼毕,张茂萱又问,“府台大人,此案定下升堂开审的日期了么?”多文叹气道:“老弟,你先别急,你这件事儿,恐怕还得耐心等一等咧。” “啊?等一等!哎哟……我的青天大老爷,你咋开这种玩笑!”在张茂萱的眼神中,既有不满也有狐疑,“府台大人,这么一个是非明了的案子,未必你都不好决断吗?” 多文见张茂萱脸色不好,忙给他解释道:“海大人、龚大人都说,张先生这桩案子牵涉面广、背景又复杂,一定要慎之又慎!再说,当前匪情嚣猖,遍地皆匪,贸然断决案件,恐对地方治安造成不利影响。因此,海大人、龚大人叫我先把这桩案子搁一搁!” “那……府台大人,这桩案子,你最终打算把它驳回么?” 多文故意作出一副不悦之色道:“张先生,既然本府已经受理此案,怎么会给你武断驳回呢!不讲别的,单凭在下与张先生的交情,我就得慎重从事嘛……只不过,足下真得有点耐心才行!” 处心积虑设计了一场官司,案子却久拖不决地“挂”在那里,这是张茂萱、冷超儒万万没有想到的。内心里,二位师爷虽说气鼓鼓的,却又对多文、海瑛他们无可奈何。 刘源灏的走马上任,使二位师爷心底的希望死灰复燃。张茂萱暗忖:“都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张某我这场官司,无论如何要整赢。那姓钟的一日不出血,我就一日不丢手!”殊不知,调任贵州巡抚的刘源灏,不仅从云南带来了自己的幕僚班子,而且根本不给张茂萱他们一点好脸色。冷、张二人被迫双双解聘,回家赋闲。至于张茂萱诉钟老板给付酬金一案,则更是无限期地“挂”了起来。 半年之后,当冷超儒获悉提督田兴恕即将进入省城,禁不住欣喜若狂。他悄声对张茂萱说:“心培,机会来了!” “是的。我们都得好好把握!”张茂萱说,“这回我们再把机会错过,那倒背如流的‘四书五经’就真的算是白读了!” 万不谙,张茂萱一语成谶!后来震惊中外的“贵阳教案”,就是在他们期待的“机会”里悄然酝酿的…… 65、一面“田”字大旗在官军营伍中远近飘忽,时隐时现 刘源灏上任不久,贵阳府发生了一桩蹊跷事情:向来多谋善断、处事精明的开州知.州戴鹿芝,竟不顾众多僚属和州人的劝阻,赤手空拳亲赴轿顶山,找义军首领何德胜论理。孰料,戴知州从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刘源灏获悉,不由感佩之至,他心里暗叹曰:“文官忠烈至此,威猛至此,实乃世所罕闻哉!‘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当下,大清王朝虽处艰难时局,然国基尚稳,终有救焉!” 不过,刘源灏心里也非常明了,戴鹿芝此举实出无奈!因为这个时候,“遍地皆匪”的贵州治安,已经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曾经叱咤风云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还有他那支英勇善战的队伍,在这其中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太平军进入贵州,是石达开“千里北归,救主辅政”治军方略的重要一步…… 咸丰六年至咸丰八年,石达开率十余万人孤军深入,纵横决荡于苏、鄂、浙、赣、闽、粤、湘七省之间。各地团练和湘军的围堵截击,使石达开疲于奔命,四面受敌。部队因长期流动作战而元气大伤。实际上,从咸丰九年开始,石达开就已处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溃逃状态。数年之后,在遵义府属的乌江边,石达开回顾和总结那段历史时,曾赋诗二首。其惆怅、伤感之情一目了然——一掷孤筹计本非,年来偏与寸心违。 可怜一十六州地,陷入燕云永不归。 重翅无依鸟倦飞,乌江渡口夕阳微。 穷途纵有英雄泪,空向西风几度挥。 石达开怒走天京以后,洪秀全多次带信,恳请翼王谅解他以前的过失,并希石达开以天国大业为重,回天京“辅佐朝政”。然而,太平军的强盛已成过眼云烟。这几年,曾国藩、胡林翼等,牢牢控制住了长江中下游的大部分地区。有湘军据势横亘,洪秀全、石达开两支队伍再想会合,几乎是难于上青天。怎样才能摆脱这“一掷孤筹”、“重翅无依”的被动局面呢?其实,咸丰八年,流窜到江西的石达开,制定了明确的行动目标。 这个目标大致是:首先是“入湘”;其次,要么“据黔”,要么“占川”。翼王相信,只要有了贵州或者四川作根据地,自己这支队伍定能重整雄风!一俟实力得以恢复,他还想杀回天京,与天王捐弃前嫌重归于好,共同拯救已经摇摇欲坠的太平天国。 咸丰九年三月,部队进入湖南,果真打了几个胜仗。石达开由此受到启发,认为暗中有神灵相助。因而,石达开每到一地,都要隆重设坛颂经,祭祀上帝。 咸丰十年四月,石达开手下得力干将石镇吉、曾广依、张遇恩、余诚义等部数万人,在广西西林县的隆州击败清军,成功抢渡红水河。随即,太平军大军压境,数万人直逼贵州的兴义、贞丰。仅短短数日,兴义府城和贞丰州城就依次沦陷。与此同时,石达开特地派出一大批密使分赴贵州各地,同义军将领张凌翔、马河图、柳天成、潘新简、张秀眉、何德胜、姜映芳、潘名杰等取得了联系,与张、马、柳、潘、何、姜等达成了“驱除清妖,光复华夏,创建太平盛世”的共识。 四月十六日,曾广依在回族义军首领张凌翔、马河图的配合下,率部一举攻下了贞丰五黑冈。提标长坝营兵练及团丁千余人被歼。 长坝营游击梁献廷、千总阮登云、把总张禧祚和带团援战的监生谭功违等全部阵亡,无一幸免。 十九日,太平军自贞丰西南之石屯改道向北,图谋逼取贵阳。 为此,太平军兵分六路,分头进攻安顺府城和相邻的归化(今紫云县)、安平(今平坝)、定番、大塘、罗斛、镇宁、永宁(今关岭募役镇)、广顺等州、厅、县。交战几个回合,太平军歼敌数千,军威大振。 五月初二日,曾广依率太平军一部自贞丰州境逶迤北趋,直扑永宁州城。知州胡继学接到下属禀报时,太平军已占领了州城不远的盘江桥。胡继学调练未及,仅以百余人急驱沙湾防堵。未几,这百余人被太平军全歼,胡继学战死,州城遂克。 交战中,驻扎黄果树的官军、团练闻风而逃,惟安顺知府周夔、提标中军全兴和一个人称“田将军”的抚标参将,率部在竹英哨一线阻击太平军。“田将军”乃一骁勇有余,智谋不足的莽夫。“将军”二字不过戏称,暗喻了“种田将军”之意。但该将既已姓田,其部属营伍自然是举>打“田”字大旗。 碰巧,这些年在湖北、江西、湖南等地,石达开、曾广依的死敌就是湘军悍将田兴恕。每每交手,石达开、曾广依十战九败。现在,曾广依一见那“田”字大旗心里就发怵,心想:田兴恕不是还在铜仁么!他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曾广依来不及细想,率部急走永宁东境。 五月十二日,太平军攻陷归化厅城,归化厅通判苏布战死,其间,附近乡团均无人上前应战,多避入城堡、寨营观望偷生。城破之后,苏布的妻子、儿女一并被太平军所杀。 随即,太平军乘胜追剿官军残部。提标守备高凤临、把总谢君实、周兆奎、高非鹏及部下五百人无一生还。五月十三日,周夔、全兴调兵反攻,收复永宁州城。此战,那“田”字大旗又在官军营伍中远近飘摇,时隐时现。曾广依不得不左顾右盼,躲避锋芒,审时度势一番,他作了比较保守的取舍。当夜,太平军悄悄渡过了永宁西面的打邦河,折由募役司往黄果树北进,其图取镇宁州城。绿营兵单将寡,募役司巡检马世臣阵亡。曾广依一连审讯了十多个俘虏,终于弄清了“田”字大旗的真相。他决定斩杀“田将军”以泄怨恨。 五月十八日,天气闷热。 五月十九日,“小暑”。天气还是闷热。黄昏,突降暴雨一夜未歇。 五月二十日,铺天盖地的暴雨仍反反复复下个不停。午后,周夔、“田将军”和全兴等率领兵练,冒雨追击太平军。曾广依假装溃败诱敌深入。周夔他们不知是计,闷头紧追不舍。到归化连升关(厅北十五里)的时候,风大、雨急,视线不清,太平军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再加之道路泥泞,人马饥疲的官军士兵已无心恋战。周夔只好决定就地扎营。 旷野上风雨交加,战马哀鸣。“周”、“全”、“田”三面大旗在风雨里来回翻打,裹卷起伏。哪知,曾广依正暗地里挥师折回,突然兜围拢来的太平军,犹如神兵天降,给孤军深入的周夔突然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官军全军覆没。周夔、“田将军”、全兴等同时阵亡无一幸免。 周夔战殁,原普安厅同知叶如松,奉命署理安顺知府。 这时,频频得手的太平军已趁势北进,威逼省城。一时间,在贵阳郊区的各个乡场上,骤然出现了许多讲广西话的外地人。他们衣衫不整,皮肤黝黑,颧骨特别突出。在这些外地人口音中,衣服变成了“夜壶”,吃饭变成了“骑粪”,喝酒则叫做“渴走”。不过,他们从不轻易杀人。有什么要求遭到了当地人的拒绝,顶多把额头一点,大骂一声:“要死!丢你妈嗨啊?”然后愤愤离去。 见多识广者见了他们,便悄悄指着背影告诉其他人:这就是“长毛”。 曾广依率部打到青岩堡时,遭到了“石坊团”的顽强阻截,曾广依不服,下令不惜血本猛攻。然而,最终事与愿违;城墙坚固的青岩堡稳如泰山,曾广依不敢久留,只得转攻别处。于是,太平军逶迤扑向邻近的定番、长寨、修文、广顺和都匀府境。 六月三十日,曾广依、张遇恩、余诚义等率部攻打都匀府独山州。都匀知府兼独山知州侯云沂、提标都匀协都司龙建极、把总吴华舟、都匀府属三角州同知吴兆麟、荔波县训导白珩等文武官吏出城迎战,均仓皇败还。七月初二日,州城沦陷。侯云沂、龙建极等文武并千余守军全部战死。同月,曾广依攻打定番,战况亦然,官军一触即溃,死伤数百。定番州知州恩常、提标定广协游击善宝等官员亦无一例外。 对翼王石达开而言,曾广依、张遇恩、余诚义等人的成功,并不仅仅体现在杀敌的数量上,也不单单在于某城某地的一时占取。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大部队进军贵州、四川开辟了通道。故枟平黔纪略枠云:“(粤贼)自兴义来黔者,犹络绎不绝。” 张秀眉、何德胜、姜映芳、潘名杰等贵州义军,见翼王兵锋所指势若破竹,无不拍手称快。为了援应石达开,大家纷纷跨出根据地,向官军发起猛攻。短短数月间,贵州各路义军捷报频传——五月上旬,曾广依围攻归化时,贵阳府属龙里、贵定两县,分别被黄号军和潘名杰的苗族义军占领。绿营、团练死伤无数。随即,黄号军贾福保率部攻占修文县城。知县韩梦琦、外委卢文明自杀,县衙典史张聪兰失踪。官军伤亡惨重。 五月十四日,开州杠寨原始森林的一千多名黄号军趁敌不备,突然向白泥场、水田坝的官军发起攻击。绿营、团练纷纷溃败。官军绵延数十里的防线转瞬被全面突破。义军很快就占领了水田坝、黄花哨、洛湾、乌八堡。激战中,水田营守备戴雨先陷入重围,被俘。 在清军官制中,守备乃正五品,相当于直隶州知州。义军士兵兴奋异常,他们取出一根长长的棕绳,把戴雨先捆了起来。一个绰号叫“老干爹”的头目,扬臂将棕绳往板栗树的丫杈上一抛,待其垂下后迅即接住,在手上挽几个来回,然后再往边上一退,同时双手用力……那戴雨先就荡着秋千,晃晃悠悠地吊在了板栗树的丫杈上。 “老干爹”历来言语诙谐,爱开玩笑。这一次,他见堂堂的五品官“戴大人”轻易就落到了自己手中,禁不住欣喜若狂,又想诙谐一番。“吆们……”他像逗弄自己的子女一样怪笑着,吩咐大家,“‘干爹’要吃果果!” “小的给你弄!”众人“呼”地把手中的武器朝天一举。 “日你妈的×哟!真是有孝心!哈哈哈哈……” “咦?!”“老干爹”突然止住笑,故作不知地问大家,“你们咋个弄法呢?” 众人答曰:“拿枪打。” “乖。”“老干爹”夸赞道。他呲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同时还斜着身板,伸了个舒展的懒腰。 大家都扭过头,不怀好意地把树丫杈上旋转着的戴大人看了一眼。 “哈哈哈哈…… 65e5." >日你的妈哟!”“老干爹”狂笑着,将那右手随意地往上一挥。 众人清楚:这是动手的号令!几十枝装满铁砂的土枪,立即对着那原地旋转的目标同时开火:“砰……!”树丫杈上,戴大人身体的几十个部位同时中枪。“嘀嘀嗒嗒”的血水连线连片,犹如水坝决堤。 66、田兴恕一声大吼,仆倒在漆色未干的楠木棺材上 叶如松接任署理安顺知府后,府属诸务很快得以恢复。士、农、工、商也各行其是,悉如往常。但是,周夔、全兴和“田将军”之死,却在安顺城中传为笑谈。 为此,一民间文士作联讽之曰:“人无可传之事,虽势崇位高,不过浮云;士无可传之真,尽粉饰虚华,终贻笑柄!” 就周夔、全兴、“田将军”之死,刘源灏自责“临阵失算”。他曾数次上奏,恳请皇上治罪。奕下诏,宣布对贵州巡抚刘源灏给予降职留任的处分。在这道“上谕”中,奕责令刘源灏想尽办法,弄清开州知州戴鹿芝的下落。 奕和刘源灏都没有想到,忠勇、刚烈的戴鹿芝虽说身陷敌营,却终究毫发未损,在被何德胜软禁了三个多月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何德胜是苦出身,十岁开始流浪在平越(今福泉)、瓮安、开州(今开阳)一带,从放牛、割草到短活长工,何德胜什么都干,目的只求个暂时的温饱。后来,他与灯花教信徒“刘祖祖”在瓮安结识,于是命运就发99lib?t>生了转变。刘仪顺自称四川宜宾人,他银须过腹、白眉盈寸,年纪七十有九,很早就在各地传习灯花教,教中人士尊称“刘祖祖”。 灯花教,亦名青莲教或清水教,实系白莲教的支派。它的更名,一是沿袭明教的教义,取其光明一定能够战胜黑暗之意;二是为了逃避清朝官府的追捕,以利待时而动。它教人燃灯拜忏吃素传徒,信徒遍于川、黔、滇、湘、鄂、皖、浙、苏、鲁、豫、陕、甘等省。 事实上,灯花教乃借宗教之名,行组织群众反清之实。 经刘仪顺启发,何德胜加入灯花教,拜“刘祖祖”为师,学习文韬武略,拳剑刀枪,不几年间便视野开阔,武艺大增。从道光末年开始,他纠结一伙江湖豪杰,出没于平越、瓮安、开州三地之间,专门拦劫官府粮饷,打抢豪门大户。 通过传习灯花教,何德胜还先后结识了王廷英、谭光前、陈绍虞、陈铭勋等人。后来,他们又一齐与都匀、麻哈、清平(炉山、凯里)等地的高禾、沈中和、柳天成、罗光明、贺洪恩等苗族首领结为好友。大家互相关照,情同手足。 咸丰五年六月,在灯花教教主刘仪顺的鼓动下,何德胜、贺洪恩、谭光前、王廷英等人,率三千信众门徒,在瓮安县境内的天文宣布起义。义军杀官惩霸、打富济贫,威震八方。贫苦农民和破产手工业者闻风响应,各尽所能,他们或以钱、粮支援义军,或直接加入战斗队伍。义军的地盘越来越宽,人马越来越精壮。 随着形势好转,教主刘仪顺自领一军,北上思南、安化、石阡一带,策划开辟新的势力范围。他的这支队伍有两万人,自称“白号军”。政治抱负即反清复明。 刘仪顺进入思南后,从捐派、土地等民众利益相关的敏感问题着手煽惑团头,拉拢团丁、乡众。并向百姓许诺减租裁捐,宣传白号军的政治主张。不久,刘仪顺与安化江家寨寨主,“致和团”团首何冠一父子、思南旋家坝武术教头田某等打得火热。而思南知府福奎的部属、团首赵金声等人,又与这田教头、何冠一父子等关系密切,情同手足。 初五日,思南团首赵金声纵火,引白号军、“致和团”等由后山突入,一举攻破思南府城。顿时,城中大乱,激浪汹涌的乌江两岸,逃难的人们更是哭爹叫娘,呼儿唤女,人声鼎沸……其状惨不忍睹。 在人摞人、人挤人、人踩人、人压人的推拉奔挤中,跌江淹毙的民众,多达三千余人。 刘仪顺下令处死了思南知府福奎、提标守备陈士蛟、把总赵以成等数十位官员后,马上与何冠一、田教头、赵金声等人分走东西南北,各窜印江、婺川、石阡、龙泉、湄潭等地占山为王。其中,刘仪顺占据了府西四十里的岑头盖(今思南县杨家坳乡)。 有这岑头盖作根据地,刘仪顺如鱼得水。自此,白号军与黄号军遥相呼应,驰骋往还于黔北、黔东北的大部分地区。遵义、思南、思州数府的文武官吏,一听“刘祖祖”或“何二强盗”就心惊胆寒。 咸丰九年七月,刘仪顺、覃崽崽率白号军大队人马占据石阡府北境。 义军充分利用人熟、地熟的优势主动出击,仅用三个多月就彻底打垮了蒋玉龙的川军。 自此以后,黔东重镇石阡府,被白号军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咸丰十年(1860年)初春,贵州提督田兴恕军驻黔东北的铜仁府。其湘军营伍,已然扩充至八千余人的规模。手下田兴奇、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各营将领,则因作战勇猛累立军功,均获授副将以上高职。师爷钱登选说:“好!这才叫兵强马壮!” 钱登选还说,思南府和石阡府,向为楚、黔要道。若欲事半功倍地平定贵州各地的苗、教、号、回等悍匪,首先得肃清思、石,继剿湄(潭)、瓮(安),歼除贾(福保)、何(德胜)诸贼,绥定省城。再图都(匀)、麻(哈)及黄平苗贼。如此,“贵州苗乱”必然釜底抽薪,不压自灭,田兴恕欣然赞同。他采纳钱登选的建议,向咸丰帝奕上奏,阐述了这一平定“贵州苗乱”的新观点。奕阅罢奏章默许。 咸丰十年三月,田兴恕自铜仁进剿思南、石阡两府。 三月初,田兴恕分遣副将田兴奇以一千人进驻石阡近郊,副将沈宏富以二千人攻打思南府印江义军,参将刘吉三以一千五百人援思南。田兴恕本人则自率一部,与石阡知府韩超的“清江团”驻防府城,以备策应。 闰三月十二日,沈宏富进犯卷子坪,刘吉三亦援至大罗坝。经激战,都司毛良贵等被打死,义军首领张宗学等阵亡。四月初三,湘军副将金太文部进攻六井山,白号军将领胡黑玉等阵亡。上旬,府经历汪应涛率营进攻松桃鸡扒坎。十九日,白号军突至官顶隘,将汪部围歼,汪应涛等被义军击毙。五月,白号军在玉华山义军的支援下,于石阡猴场击败湘军。 在这场战役中,湘军遭受了入黔以来前所未有之重创,死、伤共计七百余人。尤其令田兴恕伤心的是,连其堂兄、副将田兴奇也阵亡了。 田兴恕闻讯,直气得嘴唇发紫,全身战栗。他只吼出一声“哥啊我的……哥!”当即便哭得昏死过去!田兴恕醒来,发狠般地传令三军披麻带孝,鸣炮志哀。曾经骠悍无比的湘军将领田兴奇,转眼变成了一口硕大的楠木棺材,静静躺在临时搭建的灵堂里。那口棺木是田兴恕拨出专款,为堂哥订做的。 次日,在师爷钱登选的主持下,湘军为田兴奇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仪式的最后一项,是“鸣炮”。钱登选刚刚喊出“鸣炮”二字,营伍中顿时炮声隆隆,枪声凄厉,队列前面,披麻带孝的田兴恕两眼圆瞪,泪如泉涌,直哭得瘫软如泥。 “哥……!哥……!”田兴恕一边流泪,一边在口中喃喃自语。 突然,他的身子在枪炮声中开始摇晃。 “夏堂发……快!”钱登选见状,连忙叫夏堂发、陶四歪等亲兵扶住田兴恕。钱登选抱住田兴恕的身子,一个劲地劝慰他:“兄弟,节哀!兄弟,你一定要节哀啊!”钱登选的话,田兴恕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他在那99lib.枪炮声中拼命摇头。“哥……!哥……!” 他的口中始终在喃喃自语。突然间,田兴恕一声大吼,猛力推开了扶持自己的钱登选和众多亲兵,“哥……啊哥!我的哥啊……!”他仆倒在楠木棺材上。 随着几声大吼,手脚抽搐、全身战栗的田兴恕,在枪炮声中再次昏死过去。 那口尚未着漆的棺木,缓缓落入墓穴…… 半月之后,田兴恕亲自出马,率湘军主力进攻白号军驻守的野马和大寺顶。刘义顺、何冠一奋力反击无果,弃守突围。十六日,湘军攻下野马,义军将领冉珍海、张大发及手下三百人被俘。 除了冉珍海、张大发二人,三百义军俘虏全部被田兴恕下令斩首。 奉提督大人田兴恕之命,亲兵七手八脚地按住冉珍海和张大发,脱光了他们的衣裤。接着,冉珍海、张大发被押解至府城西街一造酒作坊。囚车刚停,田兴恕、钱登选随后便骑马赶到。 “酒师呢?”田兴恕劈头就问。夏堂发指着一壮年男子对田兴恕说:“军门大人,他就是这里的酒师。”那男子打着赤脚,光着上身,胯裆前只是草草围了一块遮羞的布片。 夏堂发见那酒师傻杵在一边,连忙呵斥道:“还不快给军门大人行礼!?跪下!”酒师双脚打颤,“扑通”一声跪下了。“妈皮的!你这鸡巴酒师,胆子不小哇!”田兴恕很不高兴地白了那酒师一眼,冷冷问他,“你多大年纪?一直都做这营生么?” 战战兢兢的酒师,赶紧用地道的石阡话答曰:“军门大人,小人今林(年)的正月初三满四杀(十)。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在这酒坊做这营生……” 田兴恕不待那酒师回答完毕,就冷冷哼个鼻音走开了。 夏堂发问酒师:“那两个人,你认识么?” 酒师战战兢兢:“认杀(识),我和他们鸭(一)个寨子。冉珍海原醒(先)教书,那个张大发他是种亭(田)的……” “不!”夏堂发纠正道,“他们现在是十恶不赦的朝廷要犯。今天,军门大人请你出马掌火,是希望你拿出烤酒的真功夫,把这两个恶人蒸、蒸透……” “啊呀!”酒师一声惊叫,直吓得脸青面黑,“军爷,这个怎行!?” 夏堂发慢吞吞地反问他:“这——怎个不行?” 酒师:“包谷、高粱、青杠籽……还有糯米,只要是能烤酒的,样样我都经手整过。但是,叫我来蒸人,我真的没做过喂!” “冇做过?”夏堂发说,“冇得关系。今天你就做一回试试嘛。” 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锃亮的“佛朗机”,见一只伸着长舌头的黄狗,亮晃晃地瞪大了眼睛,在酒坊的灶台边蹿来蹿去,遂扬手“砰”地开了一枪!“嗷……呜!”中弹的黄狗凄厉地惨叫一声,当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拇指粗的一股鲜血冒着热气,从黄狗身上汩汩流出…… 那酒师张口结舌,不敢再说什么。 赤身裸体的冉、张二人,同时被湘军士兵活活地绑入蒸笼,置于灶上。 火苗飘忽,青烟缭绕。架于大灶台上的两副蒸笼热气腾腾…… 在夏堂发的监视下,那颇有经验的酒师定量添柴,下细把持,将冉、张二人用文火慢慢熏蒸。整整两天两夜里,田兴恕都坐在那灶台边寸步不离。第一天,他沉思默想,一言不发。第二天,他叫上钱登选、夏堂发和陶四歪,在灶台边饮酒解愁。其间,他时而大笑,时而嚎哭。并频频举起手中的“佛朗机”,对着那蒸笼咬牙狂射。 砰……!砰……!枪声一响,蒸笼上每每便出现新的眼子。 砰!砰!砰!蒸笼上的眼子越来越密集。白净、轻柔的蒸气则细若游丝,沿着那密密麻麻的枪眼徐徐外泄。 对忠普这年轻人,钱登选可谓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方面,他百般迁就,硬着头皮与田兴恕同斟共饮,另一方面,他又向其说古论今引经据典软语宽慰。但是,对钱登选的劝解,田兴恕要么摇头,要么点头。他始终泪光涟涟,一言不发。 两天两夜之后,造酒作坊里四处飘香。士兵揭开茅盖,把蒸笼里的两具尸体抛掷地上。孰料,冉珍海和张大发的尸体已骨肉分离,关节垮架。湘军士兵用竹箕盛了这散乱的骨架,将其陪葬于副将田兴奇的坟墓两边。 白号军、黄号军与湘军进入了长达数月的拉锯战……这场较量格外残酷。在频繁的胜败更迭间,石阡府的大寺顶、野马、猴场等战略要地朝三暮四、几易其手。比较而言,湘军损兵折将尤为惨重。曾经被朝廷寄予厚望的湘军悍将田兴恕,虽官至贵州提督,却处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67、戴鹿芝要与虎谋皮 刘仪顺走后,贺洪恩、何德胜决定“安位”、“整军”。经过全军上下的酝酿99lib.比较,将士们一致推举贺洪恩为“昌明王”,总领全军。 称何德胜为“何二王”,王廷英为“杀人王”,谭光前为“二元帅”。 再往下,则分别封以“将军”、“头目”官衔,麾下或三百、五百,千儿八百各领其师,但须统一听命于贺、何、王、谭的部署、调遣。 众多义军将领中,以何德胜足智多谋,骁勇剽悍;王廷英身先士卒、礼贤下士,最受部属崇敬。 咸丰七年九月,体弱多病的“昌明王”贺洪恩一病不起。垂危之际,贺洪恩留下遗嘱,立何德胜为“武安王”继其主位。同时,贺还立陈绍虞为“文定王”,辅佐何德胜。 开州东北约六十里处,有一条曲折蜿蜒、水势湍急的河流,名叫清水江。在清水江东面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巍峨的大山分外突出。 此山山势峥嵘,濒临清水江畔。然而,它的顶峰却平旷、宽敞,形似轿顶,故名轿顶山。这里悬崖峭壁,群山环抱,天堑自成。每当旭日东升,河雾冉冉蒸腾,峰巅微露,宛如云海小岛,别具风韵。 春和景明或秋高气爽之际,登上轿顶山极目远眺,但见百花齐放,群莺草长,倦鸟翻飞,一览众山小,方圆百里之内,大地风光、山川气势尽入眼帘。 轿顶山不仅风光秀丽,而且地势险要,扼开(州)、瓮(安)咽喉。自古以来就为兵家所倚重。康熙十二年,军阀吴三桂曾经在这里大败清军。两百年后,贵州草莽 82f1." >英雄、黄号军大帅何德胜,也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 何德胜独自思忖:轿顶山、玉华山、上大坪三者间的距离,彼此都在七十五里至九十里之间,差不多是一个等边三角形。倘设锐意经营,轿顶山定能成为我黄号神军的坚固堡垒。此外,轿顶山还是我何德胜屯兵积粮、进军江内(指清水江以西官府控制的地区)的前沿阵地。与上大坪、玉华山互为犄角,无论官军对哪一方稍有冒犯,另外两处均可立即发兵予以还击,让其腹背受敌四面挨打! 他越想越兴奋。“若是那样的话,无论你蒋玉龙还是蒋霨远,只要困在我何德胜的地盘上,谅你球办法都没得!”说干就干!自咸丰九年夏天起,轿顶山被黄号军占据。 轿顶山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报恩寺”。黄号军一进驻轿顶山,寺庙就被他们改建成了何德胜的“王宫”。在何德胜的亲自指挥下,五千义军沿山腰修筑碉堡深挖长壕,凭险筑寨。这里到处设置了滚木磥石、鹿砦蒺藜和火力威猛的大炮。实际上,这个时候,轿顶山俨然已是黄号军的第二座大本营。在这里,义军尽可随心所欲,进退自如。他们今日打湄潭,明日打开州,后天打龙里……绿营、团练虽说人数众多且装备精良,与义军..交战却一触即溃,奈之莫何! 方圆百里的老百姓,一听枪炮响就失魂落魄,胆战心惊,纷纷携带妻儿老小,外出逃避躲藏。这导致了土地的大量抛荒。平越、瓮安、开州、修文等州县,长达数年无人耕种的土地,占了当地田土总面积的三分之一。 咸丰九年十一月,新科进士韩梦琦赴黔任职,实授修文知县。 原任修文知县的戴鹿芝则调任开州知州。戴鹿芝在修文时,于咸丰十年的春耕时节,见“兵祸不解,民且废耕”,心急如焚,决定亲赴轿顶山,面见黄号军首领何德胜。然而,戴鹿芝的幕僚侯寅阁却极力阻拦,苦苦相劝。 戴鹿芝说:“先生的担心,虽也不无道理。但我戴某身为亲民之官,守土有责呀!” 侯寅阁:“商山,为排兵布阵防范州城,你已全力以赴殚精竭虑!那悍贼至今都无法入开州城门bbr>半尺。大人,你也算是尽力了!” 戴鹿芝叹息曰:“开州地处省城周边一隅,位居死角。走吧,四野皆贼,躲呢,又没个躲处。举目四望,殊无得力之强兵悍勇把守。出城接战,动辄即溃散败还!试想有朝一日,倘若那悍贼扑打进来,鲁莽行事,恐怕城中砖瓦、阶石也将化为齑粉哉……如今,我戴商山在此邑中担任一方父母,实乃朝廷信任,皇上重托啊!古语云,‘国无苛政贫尤赖;民有饥心抚亦难’!寅阁,开州的田土今年再荒芜下去,分明是把老百姓往绝路上逼啊!商山我身为亲民之官,怎敢有丝毫大意……” 侯寅阁:“黔中遍地皆匪,戴大人何故视而不见呢?” 戴鹿芝:“笑话!黔中匪患猖獗,连皇上都如骨哽喉,无日不忧心如焚。” 侯寅阁:“既是如此,戴大人岂能只手遮天!再说,这些年大清官场之中,谁不是敷衍塞责,得过且过呢?!” 戴鹿芝说:“家贫出孝子,国难知忠臣。戴某位居从五品,上司也好同僚也好,他们怎么着,商山无权过问。但我各人自扫门前雪,总该是无可非议吧!为宽展百姓生计,商山已经别无他路可走,只能拼死向前!天地之间,倘若以大丈夫自况,不过区区举手之劳!或许何二强盗良知未泯,数万州民说不定……尚有侥幸的些许生路!” “大人甘愿冒着风险义赴贼营,在下侯某,委实钦佩之至,开州百姓更应碑石铭刻,感激涕零啊!不过……”侯寅阁话锋一转,暗含讥讽,“寄望何某刀下留情,何异于痴人说梦、与虎谋皮哉!?” 戴鹿芝没有接茬…… 咸丰十年三月初七日,戴鹿芝身着便装,早早地出了署衙,朝东门走去。 出门前,戴鹿芝把自己使用了多年的“文房四宝”、私章和家里的钥匙等物品,统统交给了儿子戴咏,语重心长地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倘若我遭遇不测,你们随便挖个土坑将我安葬。但是你要记住,丧事从简,切忌铺张!家中财物,除留下少许供你母亲颐养天年而外,其余全部用以办团。” 他再三叮嘱戴咏:“倘若我死在那悍贼手中,你千万要为我报仇血恨。否则,我戴商山死不瞑目!” 戴鹿芝的身后,只跟了易老元、唐二两名随从。他们每人担了一副竹包箩。那竹筐里装着的全是枟周易集解枠枟考经衍义枠枟皇极经世枠等古籍。除了这两副挑子四筐书,他们未带任何防身的武器。 东门城门紧闭。唐二放下包箩,仰头对城楼大声疾呼:“当班的,赶紧打开城门。” 话音刚落,那城楼的石垛间立即俯悬出一个小脑壳,他的脸嘴似笑非笑。“昨天半夜,我们已经接到了知州衙门的命bbr>令,说何德胜今日可能要攻打开州。凡是衙门官员,任何人不许私自出城。”那似笑非笑的脸嘴,在半空里开合着,送下一串沙哑的声音。 唐二说:“戴大人要出城办事。” 那脸嘴答曰:“不行,戴大人更不行。”声音沙哑,好似生了铁锈。 “嗯?!”戴鹿芝听了士兵的话,心中顿生狐疑:“怎么连我也不行哪?”他想了想,沿着石梯上了城楼……推开房门,戴鹿芝看见了正襟危坐的侯师爷。紧挨师爷坐着的是开州“一心团”团首周国彰和“二龙营”团首佘士举。这三个人,全都眼睛暗红,面色青紫。 戴鹿芝揣测:昨夜,这几个家伙大概是一夜未眠。 戴鹿芝怒气冲冲地对侯寅阁大吼:“你这屌师爷,究竟搞的什么鬼?” 侯寅阁打个哈欠,皮笑肉不笑地说:“商山,我好说歹说,你偏偏不听。既然我寅阁说不服你,也就不愿和你多说……是走是留,你自己去问两位团首!”说着,他起身指了指周国彰和佘士举。 哪料,周佘二位团首却巧妙推卸道:“戴大人,我们也没啥说的。还是你自己去问一问州邑百姓吧!”说着,佘士举将手朝着城垛那面挥了挥。 戴鹿芝走过去,刚在城垛上面一露脸,就听得城外人声如潮: “戴大人……!” “戴大人啊……!” 下细一望,他见城外的大路上聚集着上百位老者。这些手拄长烟杆、身着长袍马褂的老绅耆,一个个须发皆白,举止文雅。绅耆们一边呼唤着“戴大人”,一边跪到了地上。 侯寅阁给佘士举眨下眼睛,佘士举便朝那似笑非笑的脸嘴下令: “开城门!” 粗重、厚实的城门被提举起来。戴鹿芝走下城楼,对唐二和易老元小声说:“我们快走!”神态自若的戴鹿芝,不露声色地朝城门洞走去。担着挑子的唐二和易老元,皆手抓箩系,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戴鹿芝走出城门洞,没有作丝毫的犹豫。他径直朝着那黑压压的人群走去。 “戴大人……!” “戴大人……!” 跪在地上的绅耆们呼唤着。在那些或高亢、或干涩的嗓音里,倾注着老人们的眷恋、疼爱与关切。无论你戴商山怎么倔强、自负、怎么固执己见,面对我耄耋绅耆上百人的苦苦挽留,总该打消原先的念头吧!至少,你在言语上总会有所回应吧! 然而,戴商山却异常平静,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跪在地上的绅耆们,一个个全都惊呆了…… 旁若无人的戴鹿芝,努力绷紧面孔,径直穿过了黑压压的人群。 他很快上了大路,朝着花梨方向走去。在绅耆们的视野中,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直到大家反应过来,才发现他已经走出里把路。 正当绅耆们惊愕之际,远去的身影越走越慢。最后,那没有担挑子的背影,终于在晨曦中停了下来。两个担着挑子的身影,则继续朝前走去。那停住的身躯,在晨曦中缓慢地转了过来……他似乎在朝着这面张望。紧接着,那远方的身影,突然间矮了下去。 原来,开州的知州老爷,虔诚地给州城,给耄耋绅耆、给州城里的老百姓,直直地跪下了!此时的知州老爷戴商山,早已是泣不成声、泪如泉涌——“我戴商山……已年届不惑!自道光二十七年……赴黔做官,迄今十四载。今日,我毅然决然投送贼营,找那悍贼论理!此举虽失之莽撞,然纯属商山自愿,无关旁局。此行倘若遭遇不测,商山亦……无怨无悔!戴商山只求苍天垂怜,保境安民。庇护我州邑百姓……从此脱离兵祸……幸福安康!” 戴鹿芝说了些什么,人们都未听清。但是,晨曦中,绅耆们都看见了那个倔强的、屈膝下跪的身影…… 68、“官来晤英雄,官亦英雄!” 黄号军首领何德胜的办公地点,是“报恩寺”的大殿。此时,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何德胜身穿自行设计的“龙袍”,在那官署里正襟危坐。其手下大小将领则各依次第,环坐大堂四周。 片刻,戴鹿芝主仆三人,被黄号军哨兵押入了何德胜的“王宫”。 “钥匙掉了!”戴鹿芝刚跨越大殿的门坎,就听得殿内一声尖叫。 他下意识地伸出两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但突然想起除了身上穿的,自己此时已别无他物! “钥匙掉了!” 殿内又是一声尖叫。 戴鹿芝寻着那叫声望去,发现大殿房梁上,吊挂着一架硕大的鸟笼,里面关押着几只八哥。它们见来了生人,便在那笼子里不安地上蹿下跳,连声尖叫“钥匙掉了!” 对这里的一切,戴鹿芝都反感之至,不以为然。甚至连那几只八哥他都极度厌恶。因此,一进大殿,戴鹿芝就绷紧面孔,对何德胜及其手下冷眼相视。 戴鹿芝:“堂上那位,你叫何德胜吗?” 何德胜故意不说话。他沉吟片刻,才矜持地反问戴鹿芝:“你说呢?” 戴鹿芝:“我乃开州知州戴鹿芝。” 何德胜:“在轿顶山,你无须炫耀自己的官衔。本王知道你是戴鹿芝!” 戴鹿芝:“娘西屁的……何德胜,你真他妈的目中无人混账透顶!今日本官到来,你居然胆敢高坐堂上,并且直呼名讳挑衅本官。我看,这分明是你匪性不改!” 何德胜嘿嘿冷笑:“戴鹿芝,你真是名副其实的书呆子——知州?知个卵子!就凭 4f60." >你这鸡巴官衔,摆哪样卵的臭架子?哼,在其他地方,你这知州老爷的官衔,也许还能唬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但是,在轿顶山,你这官衔算个屌东西?莫说你是个小小的知州,就是咸丰帝到了这里,老子一样拿大粪灌他!”藏书网 说罢,何德胜与自己的将领们交换了一下得意的眼神。旋即与大家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戴鹿芝:“笑什么笑?难道你何德胜占了上风吗?虫是虫,草是草,别以为虫子爬在草尖上,自己就成了青草!告诉你——不会的。永远都不会!虽然我戴鹿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州。但是,毕竟玉、石有别!尔等在我跟前,终究是一介草寇。” 何德胜说:“印江、郎岱、修文乃至开州的老百姓,都把你称做清官。以前,我一听说你戴鹿芝沾了‘清官’二字,就以为你不吃饭不屙屎不搞女人不放屁。嗨,想不到今天,你给老子开口就骂人!看来,你戴商山读的所谓‘圣贤’之书,全塞进牛屁眼儿啦……” 戴鹿芝:“何德胜,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何德胜冷笑:“日你的妈哟,戴鹿芝——你真是狗坐筲箕不识抬举!我何德胜是敬慕你的官声、人品。才对你以礼相待。你若再不知趣,肆意糟蹋、谩骂本王,老子现在别说放话,就是打个屁都能呛你个半死!” 说到这里,何德胜嘴里“哼哼哼”地发出一串冷笑。 戴鹿芝同样以冷笑回应:“既已?.t>投送贼营,本官还会顾惜这六尺身躯么?” 何德胜略作思索之后,突然面容和蔼:“我晓得,你向来不怕死,做任何事情都义无反顾。那么,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本王自咸丰五年六月起,率黄号神军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神军所到之处,百姓不分老幼,箪食壶浆,贪官污吏落荒而逃——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呢?今日,本王诚心诚意就教于阁下!” “义举?哼!”戴鹿芝怒斥道:“天底下,有你这般大言不惭、自称‘神军’的吗?你何德胜上损皇威,下损社稷,早该天诛地灭!” 何德胜反唇相讥道:“皇威?社稷?嗨,既然大清国皇帝不顾老百姓的死活,那么,他与我们老百姓又有个球的相干?!知州老爷,百姓早就不认他奕喽!” 戴鹿芝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不认他,就不要牵累别人。你何德胜的贼兵全部聚拢,也不过区区数万。这点人马,难道就能代表天下所有百姓么?!” 何德胜:“没错,我黄号神军迄今只有数万人,但是,知州老爷,你为何对北方的捻军,天京的太平军视而不见呢?况且,从道光二十年开始,蓝眼勾鼻的英夷、法夷等耀武扬威,络绎不绝打入大清国,你们有个球的办法呀?!还不是干瞪眼……!知州老爷,奕那私儿的江山,分明摇摇欲坠了!好,我们远的不说,就以黔省而论。‘刘祖祖’、张秀眉、姜映芳、潘新简、潘名杰……难道当今时局,你会比我糊涂么?告诉你,商山老弟,我们万众一心替天行道,定能推翻奕,解民倒悬!” 戴鹿芝针锋相对:“什么‘替天行道’!什么‘解民倒悬’!这些东西,不过是你何德胜慑于天条,做贼心虚,好歹找个搪塞民众的借口而已。什么叫‘不分老幼,箪食壶浆’?你何德胜每到一处,行则抢瓜拔菜、挑竿掠衣、顺手牵羊,甚至举火横挥,烧焚民屋!坐则操弄贼兵打家劫舍,或设置扣套绑杀无辜,讹诈巨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试问,三番五次之后,凡弱势老幼,怎敢稍作异议,飞蛾扑火!怎敢不‘箪食壶浆’虚以应酬!话又说回来,你匪酋贼兵坐地分赃,百般挑剔完毕,百姓中那好逸恶劳之徒,为捡拾赃物一二,又怎不心怀叵测,对你贼兵匪酋虚词夸赞?” 戴鹿芝一口气说到这里,何德胜脸上竟毫无羞惭之色。 何德胜:“咦?商山老弟,你咋不说啦?继续,继续骂。要骂你就干脆劈里啪啦骂个痛快,免省将来后悔!” 何德胜说完这话时,戴鹿芝发现他的眼神比先前明显柔和了许多。 戴鹿芝:“那好,空口无凭,我们以实为证。咸丰七年冬月,在广顺州久安里燕楼寨,你纵部抢劫,临走还烧毁民房二十四间;咸丰九年四月,在花格闹财神庙中,你的部下奸污民女,亵渎神灵;同月,在贵筑县喇平里下坝场,你的部下为勒索钱粮等物,竟将宋二寨全寨老少共百余口赶入‘风箱洞’洞中,砌以石墙,仅留一尺见方缝隙。洞外,你贼兵数人把干辣椒置于明火之中焚燃,并以湿柴、树叶和烂布捂之。随即,你贼兵手忙脚乱,风车狂搅,将烈烈火烟戽入‘风藏书网箱洞’中。可怜宋二寨百余老少,全部窒息罹难无一生还!至今,‘风箱洞’白骨累累,死者躺、站、坐、爬、倚……各种姿态状若生前,惨不忍睹!凡斗胆进洞之人,无不魂飞魄散……” 兴言及此,怒不可遏的戴鹿芝进而质问——“何德胜,我且问你:这就是你数万‘黄号神军’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的‘义举’吗?提到宋二寨,联想到‘风箱洞’中的累累白骨,你何德胜有无忏悔之心?何德胜,你自称德厚,一向标榜自己的部属乃正义、仁爱之师。那么,就以上的种种事实,你欲作何辩解?” 何德胜没有理睬戴鹿芝。他脸上布满了洋洋自得、玩世不恭的冷笑。 戴鹿芝声嘶力竭—?99lib?—“我戴某身为亲民之官,虽才疏学浅,但也胸存仁厚,爱民如子!今日,戴某既不能力挽狂澜,斩杀贼兵,那么,在这恶魔云集之地,我戴商山骂了你,羞辱了你!我还要站在万里云端,居高临下藐视你!来来来……何德胜,叫你的贼兵上来将我绑去。挖心、挖眼、剖腹、挑筋,万般酷刑随你用上。若是替民骂贼亦遭来劫难,我戴商山今日九死不悔!” 何德胜:“商山老弟,请停住歇口气,听我一一解释。所谓黄号军在燕楼‘焚烧民宅’一事,我至今未曾听说。如果确实发生过,那也可能系陈绍虞的部下所为。” 戴鹿芝反问他:“陈绍虞不也是黄号军么?” 何德胜辩解道:“知州老爷,吃饭也难免有颗把谷子嘛!你们大清朝廷,不也有贪官污吏么?绿营兵勇之中,不也是偷摸扒窃、坑蒙拐骗、嫖赌成风么?” 戴鹿芝细细揣摩何德胜的诘问,觉得其句句在理,不禁哑然。 何德胜继续解释:“另外,黄号军在花格闹奸污妇女一事,作恶者已被我斩首处决。商山老弟,这一点你大概不知道吧?” 戴鹿芝:“你贼营内部之事,我外人怎会知晓!再说,治军不严,最终将反受其害。” 何德胜笑而颔首,继续说:“下坝场‘风箱洞’一事,实属我黄号神军迫不得已。那天,我下属一哨兵勇前往宋二寨征粮。该寨寨老拒绝不给,我只得下令施以王法。知州老爷,你们官府在民间收缴皇粮、捐派,不也是如狼似虎,严刑催逼么!百姓若有不从,衙役、官差顷刻即上房拆瓦,入圈拖猪。无瓦可拆、无猪可拖者,身边的坛坛罐罐不亦棍棒交加,悉行打毁么!算了。商山老弟,你我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戴鹿芝反驳:“征收皇粮、捐派,乃天经地义的正理。衙役、官差奉命执法,你何德胜也配横加指责,妄加评论吗?” “嗨哟……我的知州老爷!你振振有词的说得好在理!”何德胜冷笑道,“如果说,我黄号神军因人口庞杂疏于管教偶有过失——这都值得你鸡蛋里面挑骨头,去大肆渲染,那么,商山老弟,你在郎岱厅毛口场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一事,在下也似曾有所耳闻。试问,人家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他们又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戴鹿芝:“这件事情,本官乃是有法可依,秉公办理的,无须你指手画脚。” 何德胜:“是的,在那郎岱厅,你戴商山就是皇上,就是王法。管他有罪、无罪,管他罪重、罪轻,还不是你厅官老爷一句话!说杀,你就杀了;说砍,你也就砍了。知州老爷,本王向你请教——咋搞的你们杀人就叫执法,我们执法却又反倒成了滥杀无辜呢?恐怕走遍天下都没得这本书卖哟!” 见戴鹿芝无话可说,何德胜连忙双手抱拳,朝戴鹿芝深深一揖道:“不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何德胜受益匪浅哪。在此请商山老弟受礼……” “不受!”戴鹿芝挥衣甩袖,发气扭开头脸。 何德胜:“算了。进门都是客!官来晤英雄,官亦英雄!阁下与本王本乃交战双方,对骂亦属常理。今日,知州老爷既已劳神动步,轻车简从造访我黄号神军,足下便是我的贵客。吆们,快上酒菜来,本王要给‘戴青天’接风!” 69、“把这公狗给我捆了他!” 酒菜上桌之后,戴鹿芝怎么也不愿入席。何德胜喊了几个士兵,强行把戴鹿芝、易老元和唐二按到了桌子边。何德胜半开玩笑道: “你看,我们这里的蔬菜品种不少吧?商山老弟,你肝火旺,都怪平常间大鱼大肉吃多了。今天你不妨整点蔬菜吃,清清火。”他见戴鹿芝不吭声,便拿起竹筷,一一指点盘盏里的菜肴,“喏,这是豌豆……这是胡豆……这是莴笋……这是莲花白。商山老弟,这些蔬菜全是我闲暇之余,一手一脚亲自种植的。” “这都值得你大惊小怪,自我炫耀一番么?”戴鹿芝撇撇嘴,挖苦道。 何德胜:“算不了什么炫耀,本王只是说,这日子过得硬是悠闲。” “何德胜,你本来就出身农家,现在占山为王,种了一点蔬菜,你难道就觉得自己屈尊大驾了么?!”戴鹿芝说,“在开州官署旁边有块空地,我去之后,在那里也种了不少蔬菜。豌豆、胡豆、莴笋、莲花白……样样齐备。那豌豆、胡豆的颗粒,比你这里的饱满!那莴笋的个头,拿来能做武器!” 何德胜微微一笑,继续介绍说:“这是清炖羊肉,这是回锅肉。我们这里,每隔十天就要打一回牙祭。猪是昨天才杀的。另外……这是腊肉,去年冬天熏制的。来吧,商山老弟,请你先受本王这一杯敬酒!” 戴鹿芝:“管你是敬酒还是罚酒,本官一概不沾。” 何德胜嘻嘻哈哈:“哎呀!今天破个例嘛。破例!怎么样——先喝了这一杯嚜?” 戴鹿芝:“我真的不沾酒。” 何德胜:“这杯酒,是我专门斟来敬你的。” “今日这‘鸿门宴’,酒壶在你手中。无论什么酒,你且斟酌自便!”戴鹿芝的话,弦外有音软中带硬,“但我再三声明,无论你敬酒、罚酒,戴某一概不去喝它。” “商山老弟,你多疑了吧?!”何德胜笑笑,独自把那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饮毕,他还特意凑拢戴鹿芝,亮了亮那只空杯子。 戴鹿芝面无表情。 “这一杯,我也替你喝了它。”何德胜站起来,伸手拿过戴鹿芝面前的那杯酒,同样是一饮而尽。 何德胜替自己和戴鹿芝斟好了第二杯酒。 戴鹿芝仍然不喝。 何德胜又笑着。仍像前回那样,独自喝下了第二杯酒。饮毕,又朝戴鹿芝亮了一回杯子。 戴鹿芝仍然是面无表情。 何德胜仍然是笑…… 如此重复数轮,戴鹿芝依旧不为所动。何德胜转过头来,一面重重地咳嗽,一面给站在门边的手下使了个眼神。片刻,一体壮如牛的汉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戴鹿芝抬眼一望,觉得这人颇为面熟,但他又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此人。那壮汉一进门,就主动抱拳向何德胜、戴鹿芝行礼。 正当戴鹿芝苦思瞑想间,壮汉已开口:“戴大人,今日有此雅兴,前来轿顶山吃酒么?”说话间,他大大咧咧在酒桌边坐了下来。戴鹿芝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对其侧目相向。 “商山老弟不认识福保么?”何德胜指了指壮汉,笑着问戴鹿芝。 戴鹿芝一听“福保”两个字,这才恍然大悟…… 贾福保本名何添源,家住瓮安县城南街,少年丧父生活窘迫,母亲走投无路,改嫁抚标平越营一个叫贾玉美的清军小头目,何添源随即改名贾福保。 贾福保刚刚成年时,正逢黔中义军起事。他和继父一道参战,协助官府镇压了瓮安、平越附近的好几支少数民族义军。贾福保因此得到官府的赏识和提拔,不几年间就坐上了清军千总的位子。贾福保除了心狠手辣还好色成性,每到一地或者每打一仗,他都要病态般地奸污数名当地妇女。久而久之,贾福保得了一个绰号叫“公狗”。 咸丰八年十二月,贵州巡抚蒋霨远听信别人谗言,派人把贾玉美诓至贵阳屈杀。贾福保闻讯,害怕株连自己,遂率部投降了黄号军。 对贾福保这个人,何德胜十分矛盾。起先,他非常反感贾福保的品行。但是,贾福保的智谋、勇武和残忍毒辣,却又令何德胜不得不佩服。何德胜认为,既然黄号军当前正处用人之际,那么,贾福保的军事才能比什么都重要。这么一想,他就彻底打消了对贾福保的鄙视。在他面前,贾福保一时间很是得宠。 当然,随之而来的,是黄号军内部一些高级将领对贾福保的嫉妒与排斥。 在这方面,“文定王”陈绍虞比较突出。陈绍虞、何德胜,虽说同为义军头目,但因权力分配等原因,二人长期以来都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为了警告和弹劾何德胜,去年夏天,陈绍虞组织自己的一伙死党,在玉华山大本营窃取了义军第一把交椅。 这时,何德胜恰好率部外出,与潘名杰义军一道联合攻打省城。 陈绍虞这出“自立为王”的闹剧,虽说未惹出大的风波,却导致了何德胜攻打省城计划的功败垂成。事态平息之..后,何德胜的死党、“杀人王”王廷瑛暗中给他出主意:“槽中无食猪拱猪!对陈绍虞的野心,我们得稍作顺应方为上策。否则将两败俱伤,于大局不利!” 何德胜对王廷瑛的观点非常赞同,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何德胜才最终做出了迁移轿顶山的安排。他一走,陈绍虞自然就成了玉华山的最高统帅。但这样一来,陈、何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 即:大家都是“一把手”。黄号军内部出现了两个最高统帅……实际上,这支颇有势力的农民武装,已经在共同对敌的政治前提下,较为体面地“一分为二”了!只不过,对何德胜来说,这样也好,反正自己和陈绍虞互不损伤,各得其所!而何德胜所欣赏的王廷瑛和贾福保,则分别成了他麾下的二、三号人物。 “左,右,左!”“左,右,左!”“左,右,左!” 山野里回荡着义军操练队列的口令声。 “娘西屁的,真是时过境迁啊!”望着眼前的贾福保,戴鹿芝心中感慨不已,“堂堂的正六品清军千总,现在居然与贼寇沆瀣一气对抗官府!” 这时,何德胜发话了:“福保,咋不赶紧给戴大人斟酒呢?!” 何德胜为了撩起戴鹿芝对贾福保的认同感,专门强调了戴鹿芝的“大人”身份。他的弦外之音,戴鹿芝是..清楚的:商山老弟,贾福保以前也是一位“大人”呢!瞧瞧,我们现在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哪知,戴 9e7f." >鹿芝这时勃然大怒。 “贾公狗,你滚出去!”他将手掌朝大门外猛地一撩,大声对贾福保说,“贾公狗,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贾福保也不买账,他指着戴鹿芝还击道:“妈啦个屄的戴鹿芝,你不要反客为主!” “放屁!”戴鹿芝怒斥道,“贾公狗,老子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今天在这开州境内,是谁在反客为主?,今天你当着何德胜的面回答我——在花格闹财神庙中,亵渎神灵奸污民女之事,是不是你贾公狗干的?” 贾福保张开嘴巴,正要说点什么,何德胜已经站了起来:“商山老弟,怎么突然发怒了?”他一面给贾福保使眼色,一面劝解戴鹿芝,“今天,你是我们轿顶山的客人,那些老账就莫再翻它。我们坐下喝酒。” 戴鹿芝偏偏不听。“贾公狗你这畜生!你他妈的不知廉耻灭绝人性!老子今天……要就地法办你!唐二,易老元,上去把这公狗给我捆了他!”他一面愤怒地骂骂咧咧,一面挣扎着往贾福保那边扑去。在这过程当中,酒桌上的杯盘碟盏“乒乒乓乓”被他碰落,满地狼藉。贾福保尴尬万分,只得匆匆退场。 何德胜先前喝了几杯酒,现在已经有了一些醉意,他热情地拥住戴鹿芝,重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真他妈的晦气!”戴鹿芝余怒未消,“我宁愿与你何德胜喝酒受罪,也不愿见这丧尽天良的畜生!” 哪料,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让何德胜抓住了把柄。 “那好啊!”何德胜迅速端起一杯酒,客气地放在戴鹿芝面前说,“商山老弟,现在我就陪你痛痛快快喝它几杯!” “老兄,我确实不喝酒。”?为难之中的戴鹿芝脱口而出,随意而又真诚地解释说,“哪怕只沾一滴我都要醉!”见戴鹿芝改口友善地称呼自己“老兄”,甚觉意外的何德胜欣喜若狂。他抬起头来,将唐二、易老元和他自己的手下人环视了一眼,小声询问戴鹿芝:“是否要他们回避一下,我们单独详谈?” “客随主便!”戴鹿芝笑着说,“你愿怎么着都可以!” 他一边回答,一边暗示唐二和易老元离开。两个随从见状,急忙站起身来,跟在何德胜的下属后面,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这时候,夜幕在轿顶山刚刚降临,山野里仍然回荡着义军操练队列的口令声。 “左,右,左!”“左,右,左!”“左,右,左!” …… 70、这鸡,是你们自养的么 “好了!书归正传。”何德胜说,“商山老弟,今日,你风尘仆仆来轿顶山,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骂我、骂贾福保的吧?” 戴鹿芝:“不骂你我骂谁去?何德胜,你们害人不浅哪!说来不怕你笑——自本官调任开州数月以来,没有哪天睡过一回安稳觉!你何德胜,真是害人不浅哪!” 何德胜微笑道:“在下也不瞒你说,早在十多年前,商山老弟你担任印江知县期间,何某就曾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官司,特意去衙门找过你……” 戴鹿芝:“是么?有这事吗?我怎没见过足下啊?!” 何德胜:“戴大人,说来话长。那时你虽在衙门之中独掌大权,一人做主。但衙门的许多板眼,你却不一定了解透彻……那时,我在印江一富豪家里打短工。年关临近,主人家分文不给,叫我光溜溜走人,我不服,坐在门坎上赖着不走。哪料,最终被那富豪唆使家丁,打得我遍体鳞伤!” 说到伤心处,何德胜反而一脸冷笑,目光中杀气十足。 “古话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但是,我想,天底下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啊!何况,印江县里就有个青天大老爷戴鹿芝。于是我就去了衙门,急欲找你投告。哪知,连你官署的小小门子,都被那富豪买通!我这样一个身份,又没银两塞给他们,怎个见得着你?在那衙门附近,我苦苦周旋了半个多月,连门子的脸貌都烂熟于心,却始终见不着你哟!” “哎呀!”戴鹿芝惊呼道,“这件事情,在下可是一概不知啊!那,后来呢?” 何德胜:“后来我就想,像戴商山这样的清官,实属凤毛麟角。而民间百姓冤屈太多,他哪能桩桩接办,一一顾及呢。这么一寻思,我就想通了!” 戴鹿芝惊叹曰:“难怪日后你如此放旷!我一直纳闷这何德胜乃不可多得的盖世良才,为何要落草为寇,干那与朝廷为敌的营生呢?今日,在下听你细细一说,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胸中郁积着一股愤懑之气啊!古有逼上梁山之说,你何德胜,白白遭人欺负,却有冤无处伸,走投无路,被逼得上了玉华山。如今,你又上了这轿顶山。唉!人啦人,真是不可思议!” 戴鹿芝禁不住嗟叹连连,暗自苦笑。 何德胜:“商山老弟,在下老早就想见你。殊不知,这一等就叫我等了十多个年头!不过,这些年,每逢提到你,何某都肃然起敬!想当初……在印江县城,商山老弟之威名如雷贯耳。银票、小秤的故事传为美谈,妇孺皆知。自那之后,何某刻骨铭心,一直暗地里敬仰着商山老弟的人品!” 戴鹿芝:“这些年,黔省战乱不息,土地大多已经抛荒。而我们身边却饿殍遍野!何德胜,你不是一向标榜以‘解民倒悬’为己任么!我今天来轿顶山,就是受开州数万苍生的托付,特地来向你请教——什么叫‘兵祸不解,民且废耕’。” “不对不对!”何德胜据理力争道,“戴鹿芝,你莫蚊子叮菩萨——找错了人。平时,你们官府设置的那些苛捐杂税,本来就已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人心惶惶。战端一开,你们又四出拉夫、派款,导致众多的百姓背井离乡,这一整,田地不就抛荒了么!商山老弟,这些‘靶靶’(粪便)是你们官府自己屙的哟,你今天怎就把它算在我的头上呢?” 戴鹿芝格外耐心:“何德胜,本官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不过么,”何德胜说,“土地若抛荒太久,对谁都不利。眼下‘春分’已过,季节不等人啊。再说,马上就是‘春荒’,庄稼青黄不接。若是我部军粮短缺,那才麻烦呢。泥巴、石头,又不能填腹充饥!” 戴鹿芝:“这一点么,老兄你算是说对了。何德胜,你看,我们双方是否休战数月,让农人抓住季节,适时播种入土呢?” “行!”何德胜答应得如此爽快,是戴鹿芝上山之前万没想到的。 “商山老弟,你请放心,我何德胜一言九鼎,绝不与你,与开州的老百姓为难!” 戴鹿芝:“好啊!这太好了……来,我们喝酒!” “好啊!英雄见英雄,你我今日一醉方休!” 如何处置戴鹿芝,让何德胜很费了一番踌躇,半天都拿不定主意。 ——将其处死么,不行!戴鹿芝此次来轿顶山,随从无多,赤手空拳,纯粹是为州邑百姓的生计着想而来的。仅此一点,何德胜就不得不发自内心地钦佩戴鹿芝的坦荡为人。更何况长期以来,戴鹿芝为官清廉品行高洁,两袖清风素得民敬。如果黄号军非要杀害这样一个清官,毫无疑问,那将会贻人口实,有害无益。 ——随便就放他回去么,也不行。放虎容易擒虎难——兵不厌诈啊!万一戴鹿芝此次出行,还抱了别的什么企图呢。再说,我何德胜被他白白地骂了一台,最后却让他平平安安、毫发未损地回去,我这脸面又往何处搁呢?不不不。这面子咋都得挽回来! 但是,既不伤害他,又要挽回面子,似乎又显得自相矛盾。直到后来,在与戴鹿芝喝酒的时候,何德胜表面上故作轻松、诙谐,心里却始终未停止过那绞尽脑汁的琢磨…… 酒酣耳热之际,厨子端上一盘刚刚烹制好的白斩鸡。何德胜起身撕下一只白净、肥硕的鸡腿,隔桌放入戴鹿芝的碗中。 戴鹿芝边吃边赞不绝口:“不错!味道不错。这鸡……也是你们自养的么?” 何德胜:“对,这鸡是我的弟兄们在山中放养的。白天,它们无拘无束,四处游荡,晚上却能自己回窝歇息。这些鸡,不但收捡了弟兄们的剩菜、剩饭,还觅食山中的虫子、青草。故而体格健壮,肉质鲜美。” 刚说到此处,何德胜脑袋里便“嗡”地一声。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大脑中的灵光猛地一闪,思路骤然打开! “刚才,”何德胜心想,“刚才我不是说到了‘放养’二字么?!所谓放养者,乃‘羁而不押,赦而不放’也!对。放养。放养戴鹿芝!” 何德胜越想越兴奋,“把清官戴鹿芝放养于僻静之所,本王既挽回了面子,又可无牵无挂地带兵出击。这——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戴鹿芝刚刚喝下第四杯酒,他的脸就变成了一张大红纸,说话则咿咿呜呜含混不清。何德胜赶紧借势发力,又劝他饮了几杯。何德胜斟上第十杯酒的时候,不胜酒力的戴鹿芝已经人事不省了,他“扑通”一声扑到了桌子上。 “来人啊!”似醉非醉的何德胜,在桌子边踉跄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快去给我喊赵火枪!”片刻,赵火枪急匆匆地来到了何德胜跟前,他背上挎着一杆长筒火铳,手里举着一根明晃晃的葵花亮槁。 赵火枪:“大帅,你有哪样安排?” 何德胜偏偏倒倒地走近赵火枪,把嘴巴凑到他耳朵边悄声吩咐道:“你赶快带上几个人!马上动身……”他指了一下桌子边的戴鹿芝说,“你们……连夜,把他给我,送到香纸沟去。”虽说他的身体东摇西晃,思路和口齿却清晰如常。“但是,赵火枪——你给弟兄们交代清楚,看顾他的人,言语不得无礼,看管不必苛刻,更不许打骂!他若在……吃食、生活等方面有特殊要求,你们,要尽量给予照顾!总之,在香纸沟,要让他吃好,住好,耍好!” 赵火枪:“这个好办!我们伺候他,要像对老祖公一样,供起不就行了么!” “狗屁!他戴鹿芝,眼下是我黄号军的要犯!” 赵火枪:“对,要犯!要犯!”他心里却嘀咕,“不要饭,未必不把他饿死啊!” “另外,你们千万……给我记住,”何德胜一字一句地强调说,“这件事情,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如有违反,梭岩处死!” 所谓“梭岩”,是密林或悬崖峭壁间,一种简便的运输巷道,其自上而下一溜笔直。农人上山砍柴时,往往利用这光滑、陡峭的梭岩抛滤柴草。后来,玉华山、古佛山、上大坪和轿顶山的黄号军,专门对根据地的梭岩进行了改造——即把竹扦埋设在山下的梭岩尽头。久而久之,梭岩就被演变成了义军处置叛徒、密探的刑场。 先前在酒桌子上正襟危坐、贵客般的唐二和易老元,转眼被赵火枪他们用葛藤捆住了手脚,并像码木柴似地堆放在一个臭气熏天的角落里。易老元仰起头来,给举着亮槁的赵火枪赔笑道:“兄弟,包箩里戴大人的书,麻烦你们给他带上。” 赵火枪不大高兴地皱皱眉头,把亮槁一直凑到了易老元的鼻子边。 “带书做哪样?”他眯缝着眼睛,反问易老元道。 “那些书,戴大人他天天都要读。一>..天都离不得的!” “哼!这鸡巴的知州老爷,”一个义军士兵冷笑道,“连他妈死活都没个定准,还要读哪样卵的书!” “兄弟,戴大人他真的离不得这些书!”易老元身子底下的唐二伸出头来,替他帮腔道,“求个情!兄弟,我们给你求个情!” 赵火枪想了想,挥着亮槁说:“给他带上。” 士兵们显得有些不大耐烦,他们揭开包箩,三本五本、一本两本地抓起那些书,胡乱地扔进了马驮子里。接着,赵火枪举着亮槁,一步步地走到了酒桌子边……醉得不省人事的戴鹿芝此时正伏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着呼噜。赵火枪晃了一下手里的亮槁,用江湖黑话吩咐说:“把唢呐给他下掉!”士兵们按住戴鹿芝的手脚,用竹筷撬开了他的牙关,把一团碎布头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呜呜……呜!”戴鹿芝嘴里咿呜着,他那紧闭的眼皮下面,微凸的眼珠子似乎在急速滚动着,那层薄薄的、红得发紫的眼皮也受了牵连,随之就是一阵无助的抽搐——他想睁开眼睛,看看谁在捣鬼捉弄自己!然而,他毕竟仍处于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在几番下意识的挣扎之后,戴鹿芝那软弱无力的脑袋,最终耷拉到一边去了。 戴鹿芝鼾声如雷,那鼾似乎在提醒何德胜、赵火枪和他们的手下:哎呀不要嗦!难道你没看见——我戴商山睡得正香么! “挖路!”赵火枪又用江湖黑话吩咐道。义军士兵像刚才捆绑唐二和易老元一样,把戴鹿芝的手脚也用葛藤捆上了。翻来覆去之间,昏睡的戴鹿芝仍旧鼾声如雷。赵火枪伸了伸懒腰,继续吩咐道:“吹灯!”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黑布袋子被义军士兵递到了赵火枪的手上。“你拿给我搓球啊?!”赵火枪摇晃着手里的亮槁说,“快套上!” 三只巨大的黑布袋子,依次被士兵们笼到了戴鹿芝、唐二和易老元的身上。赵火枪似乎仍不放心,又指挥士兵们在口袋外面拦腰捆上了好几道葛藤,并叫他们严实地扎紧了封口处。士兵们把戴鹿芝、唐二和易老元抬上马驮子横放着,并用葛藤绑了个牢牢实实! 赵火枪围着那三副马驮子东看看,西摸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么,总该万无一失了嘛!”他笑笑,弯腰在地上触灭了手里的亮槁。 “哦喂呀……闪了一年春么……十年都理不抻啦……”随着赵火枪一声长长的吆喝,这支十来人的马帮,快步离开了轿顶山黄号军大营。 是夜,山野间蟋蟀离离,夜鸟啁啾!仰望浩瀚银河,那里正罗列星汉,巧布鹊桥!一弯皎皎明月孤悬天外,恰似仙界那织女的银梳。 71、世外桃源般的香纸沟,成了何德胜“放养”州官的最佳处所 戴鹿芝和他的随从唐二、易老元,被黄号军首领何德胜软禁后,“放养”在香纸沟的一个深谷中,时间竟长达三个多月…… 香纸沟位于贵阳北郊的白水河流域。在那条古老的汩汩流淌的河流上,安放着许许多多的水车。 谁也说不清楚那苔痕累累的水车,是何年何月开始忙碌的,反正,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转动着,周而复始,从不停息!它牵动沉重的水碾,在石槽间悠悠滚动,一圈……又一圈……又一圈! 山里人的日子,也如这水碾一样,艰难而又不慌不忙地打发着,一辈又一辈地循环往复。大山人的憧憬、希冀,也和那奔流的白水河一样,从未干涸,生生不息…… 咸丰、同治年间,何德胜通过考察,对香纸沟的秀美、幽静和偏僻赞不绝口——他尤其看重香纸沟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于是,这一带被他暗地掌握,渐渐成了他们的秘密营地。而贵州官府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对此却一无所知。因此,到了咸丰十年,这里就成了何德胜“放养”开州知州戴鹿芝的最佳场所! 何德胜“放养”戴鹿芝的过程中,多达十万之?众的太平军、水族义军、苗族义军和黄号军过关斩将,纷纷由四面八方开往省城。 各路人马齐心协力,初步完成了包围省城、攻打省城的战略部署。 若以贵阳为圆心,外推百余里起算,近省十余座州、厅、府、县,皆已陆续纳入了义军的势力范围。这一时期,贵州省城由安义镇总兵、副将赵德昌统领八千余人,在贵阳东北分三路防范把守。地方团首赵国澍、唐炯和清镇县的何三斗,共率八千练勇在各自的领地勉强应战、苦撑危局。而原先率“八百壮士”驻防修文一线的在籍翰藏书网林院编修、道光进士丁宝桢,则于这年五月奉命出任湖南岳州知府。 八千绿营,八千团练,这就是刘源灏的全部班底。在大军压境的危局下,仅以这一万六千人的兵力来防护省城,何异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困守省城的刘源灏,觉得自己的运气比蒋霨远和爱新觉罗·海瑛还糟,他数次给朝廷兴言上奏,请求敕令提督田兴恕赴援贵阳。咸丰帝奕也数次下诏,令田兴恕尽快赶赴省城“走马上任”。 然而,关于“省城被围”之说,提督田兴恕不以为然。其观点、主张更?是有所不同。他先后奏言奕:“据广西抚臣刘长佑咨称,石达开现由庆远阑入宾州,窜无定向。并准刘源灏咨称,此次窜黔贼首为石镇吉,凶暴已为其党所杀。现在贼首名‘李天王’,各党均无达开在内。” “再据闻, 8fbe." >达开由庆远八路分窜,可黔可楚。恐贼以一支牵制上游,一由荔波窜入,必致平越、黄平、施秉、镇远贼闻风蚁附,即可长驱入蜀。省中道远军单,岂能兼顾?近省有巴扬阿、贾连升、赵德昌众二万余人,足资战守。(我部)自驻石阡居中调度,倘贼欲入蜀,即由松桃驰赴秀山防蜀,如由黎平入楚,即驰回靖州防楚。” 为筹集军饷,田兴恕又奏请准许其劝捐抽厘:“黔中州县,以养练为辞,全无实济。黔地虽称瘠苦,曾在铜仁、松.桃试办捐输,已逾四万二千余金,每月厘金,亦可得二千余贯……若府、厅、州、县所抽厘金,果一律认真稽查,月计可筹三四万金。请以贵东道何冠英总理全黔劝捐抽厘事务。” 这道奏折,虽是以田兴恕名义寄发的,但奏折出自师爷钱登选之手。其中关于贵州军政要务方面的观点、建议,大部分都是钱登选的主张。不久,原在黔东南担任贵东兵备道的何冠英奉旨调贵阳,担任了贵州粮储道。“清江团”团首、原石阡知府韩超,奉命调回古州,接任贵东兵备道。 72、何胜德说:“我们定个‘君子协议’” 咸丰十年六月上旬的一个黄昏,赵火枪突然再次出现在戴鹿芝跟前。 又是那一套程序:“下唢呐!”“挖路!”“吹灯!” 待套上黑布袋子,戴鹿芝、易老元、唐二等主仆三人又被葛藤绑了个牢牢实实,又被抬上马驮子,又在月光里悄悄上路……当夜,这支马帮西出陇上,再北上羊昌堡,东趋顺兴场,一路跌跌撞撞翻山越岭,最后进入了开州境内距杠寨不远的“哨上”(今开阳县哨上乡)。这时已是拂晓。 “大哥!大哥!哇……大哥!”山路两边,一种不知名的怪鸟,冷不丁的在林子中瞎叫一气:大哥慢走!大哥慢走! 赵火枪第二次解开裤子小便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戴鹿芝。他一边系裤带,一边对着马驮子上的黑布袋子大声问:“知州老爷,你屙不屙尿?”话音刚落,那黑布袋子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赵火枪赶紧喝令队伍停住。那三个黑布袋子,被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抬下了马驮子。 戴鹿芝早已迫不及待,手脚刚被解开,他就“稀里哗啦”地排泄开来。偶尔一回头,戴鹿芝见赵火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很是窝火。“混账!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赵火枪:“懒牛懒马屎尿多。你才是混账!” 戴鹿芝:“言语不得无礼,看管不必苛刻。这可是何德胜给你交代的。” 赵火枪:“吔……看不出,戴大人那天是装醉!” 戴鹿芝冷笑:“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兵不厌诈’么?” 赵火枪忍住笑,一本正经:“记得那天,何德胜还说,戴鹿芝是我黄号军的要犯。这话你未必就忘了吗?!” 戴鹿芝一边绑扎裤带,一边冷笑:“换个场景,我不知究竟谁是谁的要犯呢!” 说话间,戴鹿芝、易老元、唐二等人已小解完毕。 赵火枪下令捆上他们,继续赶路。又经过几个时辰的艰苦跋涉,马帮最后抵达轿顶山南面的乐旺河边。 乐旺河是清水江的一条支流,它位于轿顶山与开州城之间。渡口距州城不到四十里。每逢夏秋两季,乐旺渡整天都大雾弥漫,丈许之外就寻不着人影。于是,这河水咆哮的渡口更加显得神秘莫测。 这天,乐旺渡方圆数里戒备森严。雾霭中,千余名手执火器的黄号军士兵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各沿河岸两侧的峰峦、谷地分兵布防。 整整一个上午,黄号军大帅何德胜手拄钢叉,亲率手下大员及众多贴身护卫,在乐旺渡口急切地等待着戴鹿芝的到来。那柄杀气腾腾的五齿钢叉通体锃亮,重达六十三斤四两。何德胜的步子每移动一下,脚边就要砸出核桃大的深坑。 三天前,何德胜、陈绍虞、王廷瑛、贾福保等黄号军将领,接受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建议,与太平军宰辅曾广依、宰制张遇恩、余诚义,苗族义军首领潘名杰等,齐集修文县衙门,召开了一个规模空前的“群英会”。群英会上,何、陈、王、贾、曾、张、余、潘等将领不但举行仪式结拜弟兄,还制定了联合作战的行动方案。今后,一俟时机成熟,无论太平军、黄号军还是水族义军、苗族义军,都将按这一作战方案统一行动,同时出击。因此,这几天黄号军内部,正紧锣密鼓地忙于攻打省城的各项准备工作。“照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贵州离改朝换代的一天不远了!”踌躇满志的何德胜,对自己的种种设想深信不疑。同时,也正是出于这种自信,他对戴鹿芝再一次地动了恻隐之心。对这位百年难遇的好官,何德胜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他奉还给开州百姓。 “夜长梦多。倘若戴商山在我手中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辱没黄号军,辱没我何德胜的一世清名吗?!”想到堂堂的一个大清高官,居然被自己捏在手中随意摆弄,何德胜快慰不已。他腆着大肚皮,不停地摇晃、舞动着手上的那柄钢叉。钢叉有五尺多长,何德胜觉得它是那样地硬实、壮硕。当何德胜全身发力,将其运用自如地横转、竖舞的时候,从不心慌气喘。在何德胜心目中,它几乎就是自己那雄性十足的阳具! 午时,山谷的那一头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其间似乎还伴随着马匹那粗重的喘息声。迷雾中,满脸胡茬的何德胜侧耳倾听片刻,那焦急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掩饰不住的笑意。 雾霭依旧是那么浓稠。 然而,远处的蹄声分明是愈发清晰了。而马匹那无遮无拦的喘息,也越来越近切……赵火枪甫一露面,何德胜急忙紧走几步趋身向前:“来啦?咋搞的现在才拢?” 赵火枪气喘吁吁,擦着汗水解释说:“赵畏三的‘石坊团’占领了高榜,唐炯又占据了马岔河,我们绕了不少的弯路。” 何德胜望着他身后的三副马驮子,大声问道:“哪个是戴商山?” 话音未落,最前面的马驮子上,那鼓鼓囊囊的黑布袋子急剧地晃动起来,同时还间杂着“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叫声。正在擦汗的赵火枪拍拍那黑布袋子,笑着说:“这位就是。” 何德胜说:“快请好官下马!” 随从们拥上前去和赵火枪一起,七手八脚地把那黑布袋子抬下来,轻轻放倒在地。何德胜一面把钢叉递交给随从,一面对赵火枪说:“你们退开,剩下的活路让我来……”说着,他轻手轻脚地解开葛藤,扯开黑布袋子,放开了戴鹿芝的手脚。接着,他亲自替戴鹿芝取下了塞嘴的布片…… 戴鹿芝的眼睛被蒙了整整一夜,现在突遇光线,自然适应不了。 他眨巴着眼睛,扯着衣袖不停地揩擦眼角。何德胜见状,连忙摸出一方手帕递到戴鹿芝手中。那豆腐块般折叠整齐的手帕上,散发着一股馥郁的芳香。 何德胜歉然道:“好官!别来无恙吧?” 戴鹿芝冷笑:“承得你的‘关照’,一息尚存!” 何德胜:“好官,我很抱歉!或许在你看来,这几个月,本王对你已有诸多不恭,手下当然也免不了有诸多冒犯。在此,何德胜敬望商山老弟多多谅解!”说着,他依次整冠、抱拳、合腰、垂首,给戴鹿芝深行大礼。 戴鹿芝苦笑:“何德胜,你把我关也关了,捆也捆了。现在又来说什么‘抱歉’、‘谅解’,这不是屁话么?!”言毕,戴鹿芝不停地摇头叹息。 “不过,”何德胜脸上发讪,小心赔笑道,“不过这几个月中,本王一言九鼎,信守诺言。即使征粮纳款受到梗阻,也只是往龙里、贵定、清镇、修文等地出战发兵,严令禁止手下进犯钧座辖领的开州邑境……此外,本王怕商山老弟的家人担心,特地数次遣派了信使,潜行去往开州城足下府中,给夫人、令郎暗报平安!” 何德胜言毕,再次给戴鹿芝作揖行礼。 “多谢啦……”戴鹿芝还礼之后,心悦诚服地说,“数月间,州邑百姓及商山家事,仰仗兄台多多烦累、操心。商山不胜感激。” 何德胜:“古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本王军务繁忙,不愿再将你商山老弟这好官继续挽留。今日,我特地率轿顶山全体将领赶来乐旺渡,为好官送行!”说着,他指点了一下身后的随员。戴鹿芝顺其手势,往人群中专注地扫视着。对那些义军将领,尽管他发自内心地憎恶,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把脑袋朝着大家点了两下。 其间,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念头:“贾福保那畜生,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然而,数十员义军将领中,独独不见贾福保!于是,他朝着众人大声问道:“贾福保,贾福保怎么没来呢?”何德胜急忙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好官,你找他做哪样!古语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现在,你我既已交情至此,又何必与那卑鄙小人计较?” 戴鹿芝满足地笑了…… 透过近旁的薄雾,戴鹿芝看见河边泊着一只小船。赵火枪等人,正把他的书籍一本本转入包箩中码好,然后一筐筐地搬往船上。 戴鹿芝:“老兄,那羁押我的地方,大概不是在开州境内吧?” 何德胜半开玩笑地反问他:“开州会有那么清静么!” 戴鹿芝:“那,它在何处呢?” 何德胜笑而不答。 戴鹿芝说:“老兄想得委实周到嘛!在那荒僻之所,我被关了整整三月。而今,你又把我蒙上黑布袋子,东环西绕最终转回此地将我释放,不就是怕我知道你那僻静之所么!” 何德胜笑笑,还是不说什么。他手搭凉棚,吃力地眯着眼睛朝河的对岸望,然而,大雾弥漫,他什么也看不清。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唉……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啊!”说罢,他禁不住长长叹息。 “商山老弟,”何德胜转过身来,动情地握住了戴鹿芝的双手,“好官,我给你说句内心话,本王……本王实在……舍不得你啊!” 戴鹿芝则显得格外冷静,他笑眯眯地凝视着对方,半开玩笑道: “那你为何又要释放我?现在,你老弟下令把我押回去不就行啦?!” 何德胜:“好官,我晓得的,至今你对我何德胜心存芥蒂。但是,商山老弟,你既是读书人,就应该晓得一个道理——世间好多事情,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啊!” 戴鹿芝说:“未必你不是读书人么?你时而‘之乎者也’,咬文嚼字,时而又香帕掩鼻,提笼驾鸟,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做派!不过,你别说,你那‘之乎者也’的几刷子比画起来,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说到这里,戴鹿芝禁不住大笑起来。 何德胜难为情地说:“好官,求你积点口德,不要再这样口无遮拦地挖苦我……” 戴鹿芝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收住笑,拍着何德胜的肩膀小声说:“好啦好啦,我不想和你说笑了!” 何德胜说:“昨夜,本王派手下给令郎戴咏送去信息,告知他们你将于今日回府。说不定此时此刻,令郎就在对岸,心急如焚地等着你呢!” 戴鹿芝颇受感动,这一次,他主动抱拳哈腰向何德胜行礼:“戴商山再次感激兄台的体恤和关照!”礼毕,他望了一眼河中的小船,征询何德胜道,“你看,我这就上路么?” 何德胜拱手笑曰:“一路保重!” 戴鹿芝话中有话:“老兄,来日方长,望你好自为之!” 孰料,何德胜随口妙答曰:“彼此彼此!”他颇为自负地扭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矜持地瞟了瞟身后的部将们,然后一字一句,诚恳地对戴鹿芝说,“本王奉劝商山老弟——从今往后,你们官场中人,恐怕都得好自为之!”这言语间,显出了何德胜惯有的自负与桀骜。戴鹿芝充耳不闻,他随意向何德胜招招手,趋身上了小船。 顷刻之间,那一叶小舟便无声无息地离开河岸,向雾霭深处滑去。浓稠的雾霭如炊烟般地涌过来,转瞬就遮住了戴鹿芝的视线。 他正欲钻进船篷,浓雾笼罩的河岸上突然传来何德胜的声音:“好官,我们定个‘君子协议’怎么样?” “什么‘君子协议’啊?”戴鹿芝大声问道。何德胜答:“今后在那开州城中,你且尽职尽责,安心本务。至于其他事情,本王一概为你担待!” “啊……担待?!”惊讶之余,戴鹿芝对着那浓稠的雾霭再次大声发问,“何德胜,你能为我‘担待’什么呀?” “我做主,保你顺顺当当……平安吉祥!”何德胜对着浓雾大声说,“只要你在任一日,本王……就一日不打开州城!这样,你对上峰也好交代!” 戴鹿芝觉得既好笑,又紧张。“那么,你准备多久打我开州城呢?”雾霭中,他故意试探何德胜。 “你前脚一走,我何德胜后脚便要……打进去……!”雾霭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黄号军大帅豪爽的笑声。对答之间,何德胜暗忖: “那只小船,怕是已划出了十余丈远吧?!”故而说到“打进去”三个字时,他不得不拼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大声咋呼。 山峦隐伏,河水滔滔…… 黄号军大帅何德胜,在乐旺河边闷闷不乐地伫立良久。他时而看天,时而看地,时而又在迷雾重重的河床上搜寻,那若有所失的目光,似乎想把对岸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然而,雾霭依旧浓稠……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凭借自己的思维习惯,想像和勾勒着戴鹿芝、戴咏父子久别重逢的情形。想着,想着,何德胜突然亮开嗓门,大吼一声:“叉子!”与此同时,他那肥胖的身躯灵巧地翻身上马…… 随从们七手八脚,急忙给大帅抬钢叉。何德胜的屁股微微地偏移马鞍,就轻松地把钢叉抢过去抓在了手里,大喝一声:“走!”话音未落,他便一手拎了自己的钢叉,一手扯了缰绳,策马驶离了乐旺渡口,朝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待手下们反应过来,何德胜早已消失在那浓稠的雾霭之中。 73、每到杨元保的忌日,钱恭都要为他烧钱化纸 六月二十五日,贵阳“欣悦客栈”的当家人钱恭,专门雇了一乘滑竿和七匹驮马,给青岩堡的“石坊团”送货。 钱恭吃罢早饭坐上滑竿兴冲冲地出了“欣悦客栈”。七匹高头大马由马夫们驱赶着,在后面紧紧跟随。那些马匹的背上,全都超负荷地驮载了重物。两天前,即太平军撤离青岩堡,转攻定番、长寨的当日,赵国澍派弟弟心急火燎地找到钱老板,叫他备齐六百五十丈白布,火速送往青岩堡。同时,赵国霖把八十两银子的货款交给了钱恭。 六百五十丈?这笔大买卖对钱恭来说,虽然颇具诱惑力,但是,这兵慌马乱、民不聊生的年月,贵州的货物格外奇缺,这个数目实在不好筹措。“要快!钱老板,一定要快!”赵国霖这样叮嘱钱恭,“你越快越好!” 钱恭不解,惊讶地问国霖:“咋要得这么急呢?” 赵国霖神色暗淡,没有回答。 赵国霖走后,钱恭马不停蹄地在贵阳城里东奔西走,到各家小商号收集布匹。他废寝忘食地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这六百五十丈白布备齐了。 “这样的年月,何时才是尽头啊!”钱恭一面闭目赶路,一面在心里抱怨着。 次南门、太子桥、干堰塘,在贵阳南郊那平坦的驿道上,七匹驮马行色匆匆你追我赶蹄声“”。坐在滑竿里的钱老板悠哉游哉,好不洒脱。 午时刚过,钱恭他们便到了花格闹。他粗略一算,从出发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钱恭不禁暗自叹服轿夫、马夫们的脚力。在此地,钱恭与同行王老楞之间有笔业务需要进一步洽谈,故而,当天夜里,轿夫、马夫在客栈歇宿,钱恭则去了王老楞家。 次日一早,钱恭掏出一大把银毫子,安排轿夫、马夫们赶紧去吃早餐。钱恭叮嘱两个夫头:“各位,你们要吃饱,吃好,不要亏待自家的肚皮。”两个夫头把那银毫子接过去,笑呵呵地连声赞钱老板大方,会体恤下力人。 轿夫、马夫在花>格闹的晨风里咋呼着,走进了大街上一家招牌显赫、酒肉齐备的馆子。转眼,他们就开始猜拳行令,吆五喝六。 钱恭则走到街对面,随便捡个挂羊头的摊子坐了下来。 挂羊头,卖狗肉。说到吃狗肉,这里面也有一些窍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公狗为上品,出世三个月到一岁之间的小公狗则为上上品。故此,它们的生殖器,就成了狗肉汤锅必不可少的招牌。这东西,行家称其“狗鞭”。依贵阳人的规矩,店家刻意将狗鞭缠绕在羊角上,用以招徕顾客。 不用细问,这是一家狗肉汤锅。羊头上面,还绳索般地缠绕着一根绵长而富有韧性的物件。内行一看就明白: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狗东西”。99lib? 此时,那宽展的灶台上,照例蹲放着一口大若澡盆的鼎罐。鼎罐下炉火纯青,鼎罐周围雾罩蒸腾。鼎罐里面则弓缩着一只剖过的全狗!那无遮无拦的香气,无声无息地蔓延着,飘散在洁净的晨曦..里。或许是灶台下火力过猛,那鼎罐中扑天砸地“噗噗”有声。砂仁、香草、八角等佐料,时而漫上锅沿,时而又蹿入狗的胸腹间晃荡。那只滚瓜烂熟的全狗,早已煨炖得骨肉分离。但是,根据其骨架、身坯,还有那脂肪丰厚的肉质,仍然不难想像这公狗生前的硕壮、肥实。 对饮食,贵州人有着诸多的讲究和忌讳。 在他们观念中,狗的名声向来不好。凡是吃狗肉的人,也往往要受到牵连遭人取笑。因此,贵阳城里的狗肉汤锅,价格是极为低廉的,最多两文铜钱,就可得一大碗鲜美的狗肉。钱恭觉得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因此,每次出门在外,他总爱光顾各地的狗肉汤锅。 钱恭勾着头,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最后一坨狗肉。 临近搁碗之际,他甚至连汤汤水水都喝了个精光。他将两文铜钱递给店主,离开了临街的小摊。钱恭坐在滑竿上,耐心地等了好一阵子,夫头他们才腆着肚皮,心满意足地走了过来。钱恭问大家吃饱没有。轿夫、马夫都说吃饱 4e86." >了。他们反问钱恭:“你吃饱没有呢?”钱恭说:“我也吃饱了。”轿夫、马夫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街对面的狗肉汤锅,都一齐对着钱恭“哧哧”傻笑。 钱恭微嗔:“笑!有哪样好笑的?” 轿夫、马夫一齐说:“钱先生,你吃亏了。”钱恭不解:“我吃哪样亏?”马夫头赶紧忍住笑,给钱恭解释:“钱先生,俗话说,‘狗吃屎不改’。这是众人都晓得的。你吃狗,不就也跟着吃了屎嚜?” 钱恭觉得他们实在粗俗、无聊!遂正色道:“吃饱了我们就走!” 说完,他挥挥手,催促大家赶紧上路。 “嗨咗!”“嗨咗!”“嗨咗!”“嗨咗!”轿夫们抬着钱恭,喊着号子,步调一致在驿道上匆匆行走。那牢实的滑竿节奏明快,吱吱呀呀地上下忽闪着,让人飘飘欲仙。 一过桐木岭,驿道两边的坟头骤然增多。那些大大小小的坟茔上,不仅没来得及长上草木,而且尚插着簇新的招魂幡,一望而知这是些刚葬不久的新坟!山路崎岖,天色晦暗,山风时强时弱,招魂幡在风中簌簌翻扑,如泣如诉……毛骨悚然的情形,令钱恭心头往事翩跹,百感交集! 十二年前,清镇东门“接官亭”的钱府,是县城里收租放粮的首富。然而,一个血腥的冬夜,钱氏兄弟那富足、祥和、充满天伦之乐的美好家园,顷刻即化为灰烬!仅仅因为嫉妒钱氏家族的财物丰裕,地方恶棍、“烂人”何三斗无视国法,杀害了钱恭一家六口! 何三斗那帮人不但将钱府的财物打劫一空,还将钱恭、钱登选哥俩构陷入狱…… 多亏有那个叫杨元保的布依族农民,他在都匀府独山州举旗谋反;多亏大清王朝的绿营兵,他们对那场狂飙束手无策;多亏蒋中丞苦思冥想,居然琢磨出了“以毒攻毒”的馊主意;多亏“清江厅”州判韩大人求贤若渴、慧眼识珠…… 借助那场荒唐的征战,借助韩超的器重、赏识,钱恭兄弟俩总算“弃旧图新”,从而“变废为宝”并得以虎口余生。钱恭始终认为:是那素不相识的杨元保,拯救了他们钱氏兄弟的命运——否则,钱恭相信——倘若没有杨元保,自己和弟弟钱登选,最终定然是冤死狱中! 布依族农民杨元保,是咸丰四年五月十八日被官府处死的。 这些年,每当杨元保的忌日钱恭都要选定黄昏之际来到北门桥边,悄悄为杨元保烧钱化纸。不过,当钱纸的灰烬在晚风中四处飞扬时,钱恭的心境,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挂念着道光二十八年,挂念着那个寒风萧瑟、不堪回首的冬夜! 那个冬夜,在大清国安顺府清镇县东门的“接官亭”附近,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惨案;那个冬夜,钱家大院血腥扑鼻,尸体横陈;那个冬夜,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曾经考中举人的钱恭、钱登选兄弟,在华宅的废墟上泪眼蒙、哭天抢地、哀嚎声声! 滑竿颇有节奏地担闪着,颤悠悠向南急行。 离青岩城里许之外,钱恭忽然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锣鼓声和唢呐声。锣鼓暗击耳膜,枯燥沉闷,唢呐“咕咕嘎嘎”,激越、高亢,两者合二为一搭配着,烘托出一股厚重的悲怆。钱恭听见这调子,心窝立时就隐隐发酸。待钱恭他们翻过了一道和缓的斜坡,那锣鼓声和唢呐声愈发清晰。忧伤的调子愈发近迫,甚至,挠心抓肝地显得咄咄逼人。然而,到底是咋回事?在那颤悠悠担闪不息的滑竿上,钱恭没去细想。直到滑竿翻过簸箕山,青岩城猛地扑入眼帘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难怪赵国霖催得那么急!” 在青岩河边的演武场上,躺着“石坊团”阵亡的团丁。二百多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六排。几十位身着法衣的和尚、道士正吹吹打打,忙着为死者做道场。此外,更多的男女老少则围着亲人的尸体嚎啕大哭,直把这六月的青岩堡哭得天昏地暗! 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尸体,钱恭心里越发地惶恐不安,毛骨悚然。 于是,他将右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袋,紧紧捏住了一张银票——这银票上的数字是五十两。这些银子,钱恭准备以返还回扣的名义,赠送给“石坊团”团首、候补直隶州知州赵畏三。 一行人刚刚走下簸箕山,就见一腰挎“佛朗机”的蛮汉迎了上来。 蛮汉站在路边,朝滑竿上的钱恭大叫道:“喂,你是钱先生么?” 钱恭连忙在滑竿上拱手行礼:“在下正是钱恭!请问先生是……” “我是邓云祥。”蛮汉回礼道,“钱先生,赵大人忙于给战死的弟兄超度亡灵,他派我特地来接你。”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钱恭一面下轿与邓三刀客套,一面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七匹驮马。这时,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那些白布的用途。这几年,贵州各地棺木奇缺,绿营、团练阵亡将士的遗体,只能裹以篾席或茅毡草草下葬。像“石坊团”团首赵国澍这样,用新棉布给死者殓尸的,尚不多见。钱登选不由叹息曰:“当今社会世风日下。赵畏三实乃讲情讲义之君子矣!” 邓三刀笑道:“钱先生说得对!我们赵大哥,他确实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伟丈夫!” 74、刘源灏望穿秋水 省城的情势,一天比一天危急。 此时,贵阳西部的清镇、安平,北部的修文、开州,东部的龙里、贵定和南部的定番、广顺等州、县,几乎是烽火连绵。处于四面包围之中的贵阳府,实际已沦为孤城一座。而太平军与贵州的潘名杰、何德胜等各路义军则步步为营,继续往省城推进。 道光进士、贵州巡抚刘源灏,整日为之胆战心惊,诚惶诚恐…… 这年六月中旬,省垣扶风山麓右侧的大营坡山顶,突然出现了一杆大旗,上书“太平天国”四个杏黄大字。消息传开,全城顿时哗然。在钱恭、冷超儒、张茂萱等人的倡导、发动下,广大绅商99lib?t>、士子联名撰写“万民折”,一致请求朝廷派湘军悍将田兴恕驰援贵阳。 六神无主的刘源灏,同样是急切地盼着田兴恕的到来。“大旗”事件发生后,他再次写出一道十万火急的折子送往朝廷。然而,驿道早为何德胜的黄号军严密封锁。“东、西、南、北遍野贼踪。督、抚令难出省城”!直至七月下旬,贵州巡抚衙门的信使才费尽周折,把刘源灏那十万火急的折子送到了京城之中。与公函同时呈上的,还有那份由钱恭、冷超儒、张茂萱等带头签名的“万民折”! 咸丰十年八月初一日,咸丰帝奕向贵州提督田兴恕下诏,令其火速由石阡取道遵义,驱援贵阳,速解省城危局!田兴恕考虑到石阡、思南已大致平定,若湘军撤离,将石阡、思南二府的治安交由贵州绿营、团练应无大碍,遂决定赶赴省城救急。 九月初,驻瓮安松坪之黄号军首领石复明、马文品,侦知田兴恕已率部行至余庆笼溪(今龙溪镇)。石复明、马文品暗忖:“田兴恕地形不熟,前后又无援兵,这区区八千余人,何不聚而歼之?!” 遂联络玉华山义军,迅速约集三万余人,于九月初四分六路扑营。 孰料,田兴恕早有察觉,田兴恕令副将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巧妙伪装,暗中布阵以待!战端一开,三万黄号军中伏,伤亡惨重,纷纷退往瓮安东北之木叶顶、松坪。 十一日,湘军冒雨破袭木叶顶,黄号军守将投降。但是,南面的松坪仍驻有黄号军五万余人,连营达三十余座。当日下午,田兴恕分路径攻松坪。义军奋勇鏖战数十回合,终不敌,营盘全行丢失,损失六千余人,石复明等一大批首领或阵亡,或被俘遇害。十三日,瓮安县城被田兴恕部攻陷,义军退往县城东北之黄龙、黄金两屯,与湘军形成对峙。 一连数日,黄号军与湘军攻守反复,胜负难分。钱登选力劝田兴恕见好就收,赶紧杀入省城,田兴恕不听,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激烈争执。田兴恕讥讽道:“钱先生,莫讲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但是,我给你说嗒,你也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时候!” 钱登选反问:“何以见得?” 田兴恕:“这不明摆着嗒!我身为贵州提督,此行如留下一些后患,迟早还不是我的事情!?如若是斩草不除根,湄、瓮号匪很快就会死灰复燃。与其将来返工,我不如一次受累,把他们连根拔除再走!” 钱登选说:“但是,圣上的意思是叫你率部火速驱援贵阳。田大人,我着实担心此地夜长梦多,致大人你弄巧成拙。” 田兴恕不以为然:“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刀法。更何况,古话就说,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嘛!” “不不不……久留绝非上策!”钱登选连连摆手道,“当前,我们这八千湘勇,本来就人地生疏,其孤军深入已担着很大的风险。田大人,倘若你还要在此久留,与那数万之众的号匪纠缠扭打,实在是失之莽撞!” 田兴恕脸上虽挂着冷笑,缓缓摇头,心里却暗暗说道:“果真!这鸡巴师爷,说的也不无道理。” 钱登选继续剖析道:“那‘何二强盗’的号匪,在湄潭、瓮安、平越一带人熟地熟,他还怕和你这么一点湘军拖耗么——我看,他们正求之不得咧!田大人,在下认为,现在我们应迅速抽身才是!” “他何德胜人多顶屁用!”田兴恕一脸不屑,打断了钱登选的话,“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是曾大帅说的!钱先生,我就要让你长个见识,看看‘何二强盗’那几万号匪和我手上这八千湘勇,最终是谁胜谁败!” “田大人,”钱登选见状,心头不由得焦急万分。他苦口婆心、一字一句地劝说道,“田大人,你可千万不要在一时、一事上逞强斗狠啊!” “什么?——逞强斗狠!”田兴恕面露不悦,“你说我逞强斗狠!前不久在铜仁,你钱先生不是还教我‘釜底抽薪’之计么!我八千湘勇乘胜追击,抄了‘何二强盗’的湄、瓮老巢再入省城,岂不是剪除后患,一劳永逸!你说,我怎个又成了逞强斗狠呢?”见一向聪明能干的钱登选,居然不领会自己的意图,田兴恕颇觉失望,“哎呀,钱先生你这鸡巴举人一点不通窍!枉自读了那么多的书……” 他气哼哼地丢下钱登选,“笃、笃、笃”蹿到墙边察看地图。 在那张破旧不堪的地图上,田兴恕一边张开粗短的拇指和食指,一拃、两拃地丈量着贵阳、湄潭、瓮安、平越、开州等地之间的距离,一边生着钱登选的闷气。 钱登选仔细而又挑剔地把田兴恕的想法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位提督大人的见解确有其独到之处。“田大人,”钱登选走到地图旁,对着那湘军悍将的背影说,“你刚才所说的话,在下终于弄明白了。在下觉得句句在理,不得不为之心悦诚服!”田兴恕还在和师爷生气,所以,他充耳不闻,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面…… 钱登选心头暗暗一笑,继续说:“足下不问青红皂白,先抄了‘何二强盗’的老巢,实乃调虎离山的妙棋!我想,田大人此举定能绥定省城,保全黔境!”听钱登选这么一说,田兴恕先前的不悦,如冰雪遇水般地渐渐消融,他矜持地回过头来,把师爷看了一眼,先前那冷漠的神情,已在目光中烟消云散。 钱登选又是暗暗一笑。 “妙棋!嗯——妙棋!”他扬起脑袋,用手在地图上面胡乱比画着,嘴里不断地重复“妙棋”二字。“田大人,你这真是个‘釜底抽薪’的妙棋啊!” “妙棋?!”田兴恕不紧不慢地问钱登选,“么子妙棋?你说来听听。” 钱登选突然之间变得有些胆怯:“田大人,妙就是妙,在下说不出。” 田兴恕说:“你这鸡巴举人,板眼不少啊!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你一嘎子说我‘逞强斗狠’,一嘎子又说我的点子是‘妙棋’。钱先生,我真的弄不清你哪句真来哪句假呀!”钱登选颇觉委屈: “田大人,你我自古州开始,相处至今已快有两年,未必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田兴恕半真半假道:“不了解。钱先生,我真的不了解你!”说罢,哈哈一阵大笑。 钱登选耐心解释道:“田大人,今天的事情,我没别的意思,在下只是诚心诚意替你的仕途着想。”他压低声音说,“官场险恶,我担心田大人稍有不慎被人陷害,落下‘抗旨不从’的不白之冤。”仅这一句话,钱登选就说得田兴恕连连点头。“钱先生,仕途凶险,我何尝不晓得!”田兴恕叹息道,“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暗淡的目光中,流露出那年轻人少有的几许沧桑,几许无奈,几许落寞。 钱登选说:“提督大人,今天我们争99lib?执的观点,其实是谁也没错。倘若将这二者综合运用起来,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高招、绝扣哩。”说到这里,钱登选正色道,“这绝扣,管他何德胜还是贾福保,谁都莫想解开!” “哦,高招?绝扣?”田兴恕一听就来了兴趣。 钱登选笑道:“田大人莫急,我先说给你听听……”田兴恕一面听钱登选解析,心里一面暗暗说:“这鸡巴举人,果真还是有那么几刷子!” 从九月初开始到十月中旬,仅短短的一个半月时间,黄号军阵亡将士达一万五千余人。这是黄号军前所未有的惨败。 十月十五日,田兴恕遣副将杨岩保、毛克宽,守备田兴发等进攻黄龙屯;遣沈宏富、罗孝连进攻黄金屯;令遵义协副将李成锦等部,在袁家渡过河接应。当日,杨岩保、毛克宽、田兴发等部,一举攻破了黄龙屯义军防线;次日,沈宏富、罗孝连又攻陷黄金。义军损兵折将,只得退回了玉华山、上大坪。田兴恕、沈宏富、罗孝连马不停.t>蹄,率部尾随而至。玉华山、上大坪的义军如临大敌。 十六日,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根据钱登选“釜底抽薪”的建议,在瓮安县城下达军令,调湘军各营四面包抄玉华山,摆出了同黄号军决一死战的架势——东面,檄参将全祖凯带五百人,驻松坪附近的猴场;西面,檄安义镇总兵、副将赵德昌立即自开州羊场、杠寨一线东进,逼玉华山西北;南面,田兴恕亲率“虎威营”等两千湘勇,在县城按兵不动相机行事;北面,檄副将沈宏富、彭廷胜领三千八百人驻牛场(今瓮安县牛场镇);并檄都司王国琛领八百人扼笼溪,断义军之后。 …… 何德胜、贾福保见田兴恕来势凶猛,不由骇然。他们既怕玉华山大营失守,更怕部队军心动摇,导致更大的损失。再三斟酌,何德胜决定从贵阳调出大部分人马,火速支援瓮安玉华山大营。殊不知,这正是田兴恕调虎离山、釜底抽薪的真正意图。趁数万义军回撤之际,田兴恕、田兴胜、杨岩保率“虎威营”等两千湘勇,利用义军各部相邻的空档地带灵活穿越,径直南趋……数日间,义军同湘军屡屡擦肩而过。而奉命回撤的各路义军只顾闷头北上,毫无知觉。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田兴恕、田兴胜、杨岩保所率的两千湘勇,突然出现在贵阳北郊水田坝、黄花哨、云锦庄一带。衣衫褴褛的乡民们,一面当道围观,一面惊呼曰:“神兵来啦!”“田大人来啦!” “‘何二强盗’吓跑啦!”遂纷纷为湘军烧茶送水。 行至云锦庄,田兴恕见路旁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便邀约钱登选下马参观。当夜,田兴恕在华丽的“宋氏别业”扎下行营。亲兵们一阵忙碌,为田兴恕备办了丰盛的酒菜。 田兴恕令夏堂发请来钱登选、田兴胜、杨岩保、唐炯,在“宋氏别业”的书楼上猜拳行令饮酒取乐。其余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官佐,各率所部在北衙、洛湾、顺海一带抄剿义军残余,以疏通郊境,绥定治安。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二十四岁的湘军悍将、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与田兴胜、杨岩保等部将一起,率部进入省城,并举行了隆重的入城仪式。贵州巡抚刘源灏,省中其他大员如爱新觉罗·海瑛、龚自宏,以及先期赴任的贵州粮储道——田兴恕的老搭档何冠英等,纷纷前往大营坡迎接。在贵阳北门,巡抚刘源灏还同田兴恕一起,检阅了征尘未洗的湘军。 这一天,省城万人空巷,锣鼓喧天。人们摩肩擦踵地伫立街边,意欲争睹提督大人田兴恕等湘军将领的风采……早在去年夏天,“田大人”、“湘军”、“虎威营”等字眼,就传遍了小小的贵阳城。尤其是“田兴恕”三个字,在贵阳城中更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因此,前段时间,当贵阳告急,钱恭、冷超儒等人提出写“万民折”的倡议时,市民中便出现了“一呼百应”的局面。如今,田兴恕果真如状所请,率部走马上任。这对于兵祸连绵、饱受战乱之苦的贵阳市民来说,实可谓雪中送炭,如愿以偿。 至此,贵阳民心总算稍稍得以稳定。 自咸丰八年之后,坐落于六洞桥的贵州提督衙门,已经整整闲置了两年时间。衙门内外落叶遍地,蛛网重重,一片荒凉。先期入城的钱登选和夏堂发,指挥士兵、衙役进行了彻底的清理、打扫。 于是,长满蒿草的提督衙门,重新焕发了生机。 次日,田兴恕正式在提督衙门坐堂办公。副将田兴胜、杨岩保二人则各率一千湘勇,分别驻扎于六洞桥和南厂较场坝,随时听候调遣。 75、“卑职不敢妄谈兵家之道” 田兴恕上任第三天,下令召见驻守省城的绿营将领和团练头目。 钱登选见田兴恕只通知了下属,禁不住大吃一惊,他急匆匆走进田兴恕的签押房,惊问:“忠普,你怎么不顺带通知一下刘大人、海大人和龚大人呢?” “他们?”田兴恕反问,“是我田忠普召见部属,叫他们来做甚?”钱登选说:“刘、海、龚三位,乃省中主要官员。这次,田大人你召见部属,是你在黔省官场中的第一次亮相。你自己想想,这么大的一桩事情,提督衙门却把他们甩在一边,妥当吗?” 田兴恕颇觉奇怪:“他们是省中主要官员。我呢?我不是嚜?再说这官衔各有不同,职位也各有分工,我田忠普按规矩召见部属,关那刘大人、海大人、龚大人他们么子事!”钱登选笑答:“你不愿通知他们,这似乎也未尝不可。但是,若邀请他们参与此事,一来符合官场上的礼仪,二来不会授人以柄流传闲话,免省将来别人借题发挥。” 田兴恕脖子一梗:“闲话?闲话我怕个什么。借题发挥?借题发挥他也难不倒我!” 钱登选:“此一时,彼一时嘛!田大人……莫忘了,现在你的身份是贵州提督。这衙门中的事体和带兵打仗是两码子事,如处理不好芝麻细节,几家衙门一旦给你形成掣肘,到时候你只怕有苦难言……” “啊呀,行了行了。”田兴恕不耐烦地说,“这官场上的事,我确实一点不懂。反正,你给我看着办吧。” 钱登选连忙找夏堂发,叫他安排几个传令兵,立即去巡抚衙门、按察使司衙门、布政使寺衙门和粮道署,请刘源灏、海瑛、龚自宏、何冠英等莅临指导。下午,孙辽纲、唐炯等人,都按时赶到了六洞桥衙门。刘、海、龚、何等省中主要官员也陆续到会。 在提督衙门议事厅,刘源灏把到会官员的姓名、职务、品秩、履历等,一一向田兴恕作了简介。钱登选坐在忠普身后,飞快用小楷做着笔录。刘源灏每介绍一位,官员们便要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给田兴恕行参拜大礼。田兴恕则在喉咙管里“哦”地一声,偶尔也将额头礼节性地往下点一点。从那阴森森的目光中,钱登选明显地看得出来,对这些人,田兴恕全都没当回事。 这一点,连何冠英也看出来了。“好个桀骜不驯的少帅!果真骄狂,果真自负,果真气度不凡!”向来心性耿介而又年迈多病的何冠英,对田兴恕暗自叹服。突然,何冠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悄声问唐炯:“怎么没见畏三呢?”唐炯摇摇头,小声答曰:“不晓得。” “怪事,难道畏三没有接到提督大人的手谕吗?”何冠英独自嘀咕…… 六月初十,曾广依率领部下五千余人,攻打“省城南屏”青岩堡。城墙上,赵国澍以逸待劳镇定自若。他令汤正年、邓三刀、万荣、宋腾蛟等指挥官各把一处,指挥团丁奋力抗击。交战中,曾广依屡屡失算。除了火铳、洋枪,凡是掷得出去的石桌、石凳、砖头、铁蛋乃至舂辣椒的铁擂钵等物品,皆成了“石坊团”团丁的武器。 长途奔袭,再加上军粮匮乏的曾广依,望着那高大、厚实的城墙无可奈何。到了夜间,团丁门还利用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主动挑战,悄然出击。邓三刀、蛮牛、赵国霖等,不时冲出城去斩杀义军。青岩堡一带的交战双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就在“石坊团”浴血死守的同时,刘源灏调集抚标贵阳营、提标定广协的绿营,从花格闹(今花溪区)、龙里等地,火速开往青岩堡,增援赵国澍他们。 那些天,青岩堡方圆十里枪声大作,一片火海。城内则草木皆兵,人心惶惶。男女老少纷纷找那神童问卜,求告吉凶。人们找到小仲莹的时候,他正在龙泉寺大门边玩耍尿泥。 问:“小仲莹,外面在搞哪样?”小仲莹埋头弄泥:“打仗!” 问:“打哪样仗?”答:“长毛进犯青岩堡。” 人们彼此一笑,又问:“哪样叫长毛?”地上的小仲莹目光炯炯,亮如黑豆:“长毛乃跳梁小丑!长毛乃乱臣贼子!长毛乃井底之蛙!种种丑态不一而足!” 问:“他们打得进来么?” “打不进来!”小仲莹的回答斩钉截铁。 人们大笑。笑毕,又接着问:“他们为哪样打不进来?” “哎呀……你们好嗦!”两手沾满了泥污的小仲莹,立时就显得不大高兴,“打不进来就打不进来嘛……烦!”问卜的人们蹲身围拢,对他笑而诓哄道:“乖乖,你好聪明!你懂的道理多,肯定晓得长毛为哪样打不进我们青岩堡……” 小仲莹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看看众人,矜持地将两手抄在背后,口中念念有词:“乾坤朗朗,天地浑沌,人行其间则万事同源也!名正方能言顺,言顺方可理直,理直方得气壮!此乃大道。凡人万不可稍有逆违!” 停顿片刻,小仲莹接着诵念:“夫乱臣贼子,十之八九假言替天行道,实则别有用心济己私利。岂知,凡此种种,皆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呜呼!千回百转,豪言壮语仅换得区区一枕黄粱,老天岂容虼蚤长大乎?!” 众人齐呼:“好!” 而那小仲莹又偏偏不领情。他把眼珠一瞪,不耐烦地嘟哝道: “好……好个屁!”突然,他手指天空大叫,“下雨啦!”众人仰起头,傻傻地探望一阵,只见头顶晴空万里白云悠悠。于是皆大惑不解: “哪有下雨的迹象?”说话间,脚上猛地一热……原来是小仲莹在暗地搞鬼,他趁众人不备,“唰”地掏出那蚕豆般的小鸡鸡,得意地对着众人撒尿。一边撒,他一边捏着小鸡鸡,对那傻男傻女们左右横扫,问卜的人们见状,纷纷笑而离去。 小仲莹提上裤子,拍手大笑曰:“上当啦!哈哈……你们上当啦!” 这时候,围城外枪炮齐发,杀声震天。然而,胸有成竹的男女老少,对那枪炮声已是充耳不闻了。白天,他们吃喝拉撒悉如往常。 晚上,青岩堡的男人抱了女人,女人抱了小孩,愿做什么就做什么。 脸上皆毫无惧色。尤其那多事的猛男、悍妇,先是摸摸索索嬉戏低语,随即便自行其是咿咿呀呀酣.打拼。事毕,嫌屋里憋闷,便躲躲闪闪撑开了一页窗格……而窗外则冷枪凄然,星光耀眼。那如水的月光,便在猛男、悍妇赤裸的脊梁间倦倦西泻。 正如小仲莹所说,“长毛”曾广依发起的攻势,果然屡屡受挫。 其连攻五日,青岩堡岿然不动。曾广依无奈,只好下令撤围。四个月之后即十月二十三日,曾广依、张遇恩卷土重来。二人各督兵万余,分头从东、南两个方向猛攻青岩堡。 激战中,“石坊团”损失惨重。候补知县、“石坊团”南棚棚官邓三刀、候补知县、“石坊团”西棚棚官万荣等数十人先后中枪身亡。但是,有高厚的城墙作为 5c4f." >屏障,赵畏三始终带领团丁,做着顽强有力的抵抗。曾广依、张遇恩指挥部队连攻二日,未能前进半步。 在此期间,曾广依数次派出工兵,偷偷潜入北门附近的土坎下,选点挖掘地道,试图埋雷炸墙,智取青岩堡。可是,喀斯特地形中特有的石灰岩坚硬如铁,终究令其无功而返。曾广依气急败坏,下令兵出定番,转攻长寨厅。 太平军采用火攻之法,很快攻破长寨厅厅城。定广协副将贾连升、参将富谦等偷生遁逃,长寨厅同知刘宗元等官员被俘遇难。 田兴恕进城那几天,青岩堡的“石坊团”正忙着大办丧事。赵国澍用棉布殓葬了邓三刀和万荣他们,就接到了提督大人召见的手谕。 却说十一月初一这天早上,赵国澍骑着马,准备去省城参加提督衙门的军事会议。刚出北门,他就见一高大黑影“呼”地拥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赵畏三!赵大人……我老奶(老太婆)请你做主!”赵国澍尚未来得及打量,那人已斜刺里探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马嚼子。大白马受到惊吓,“突噜突噜”地蹬踢着四腿,竭力想挣脱那人的控制。然而,那人始终将马嚼子牢牢捉在手中,狂躁不安的大白马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原地打转。 赵国澍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是“圣地书院”的厨工罗大娘。 赵国澍跳下马来,不高兴地看着罗大娘,问道:“哪样事情?” “哪样事情?哼!”罗大娘板着面孔,直伸伸地指着城墙上的团丁说,“哪样事情你去问他们!”说罢,扔下马嚼子,扭头“呼呼”喘气。 “赵包包,你们下来!”赵国澍问赵包包,“你讲!究竟咋回事?” “叔,是这样的,”赵包包脸上显得不大自然,“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关城门了,这老奶非要进来。弟兄们不开门,她就守在这城门脚,跳三舞四地闹了一个通宵。bbr>叔,你不晓得,她还妈妈娘娘的点名乱骂。赵家祖宗三代,都给这老奶叫骂遍喽!” “吔,赵包包,看不出你还真会‘展言子’(编造谎言)咧!”罗大娘跨前两步,叉腰逼视着赵包包,“你这烂私儿,带人三番五次明里拿,暗地偷!不是偷学堂的嫩包谷,就是偷我的鸡牲口!告诉你赵包包,你们每次去偷了哪样东西,我老奶都一清二楚。”罗大娘数落着,越说越气,索性一把揪住赵包包的衣襟,昏天黑地一阵猛摇,“烂私儿,赵包包你这个烂私儿。你晓不晓得老奶有多贫寒?你晓不晓得老奶把一只鸡喂养长大多不容易?你偷偷摸摸就整来吃了,你到底忍心不忍心?” 赵国澍连忙上前劝阻道:“大娘,我们有话好说,你快松开手。” 罗大娘说:“好,赵畏三,我给你一个面子。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松开手,从斜襟的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摊在赵国澍面前,“昨天晚上,我下来找鸭子,有三只硬是找不着。这三只鸭子,被赵包包烧来吃了。畏三,你看,这就是依据!”赵国澍仔细一看,那果真是些零零碎碎的鸭毛和啃过的鸭骨头。 “我偷你的鸭子?!哪个看到的?哪个看到的?”赵包包这时已恼羞成怒,他指着罗大娘的鼻子骂骂咧咧,“你这死老奶再敢胡说,老子要你的命!” 罗大娘冷笑道:“哪个看到的?!告诉你,昨天的事情,罗廷荫、本多鲁、陈昌品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赵包包,我人证物证俱在,未必你抵赖得脱嚜?” “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赵国澍对赵包包说,“我还要忙着去省城。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和这老奶多扯了。反正,你们吃了人家罗大娘三只鸭子,今天就给我赶紧买来如数赔上。”赵包包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罗大娘却说:“畏三,我那三只鸭子全是蛋鸭。” 赵国澍说:“那就赔偿你三只蛋鸭。” 罗大娘又说:“我要一模一样的!” 赵国澍哭笑不得:“你要一模一样?哎哟大娘,天底下哪有一模一样的蛋鸭?”罗大娘说:“我就偏要一模一样的蛋鸭——毛色、斤两、个头,一样都不能有走展!” “你这老奶,真是难缠得很!”赵国澍跨上马,缰绳一抖就扬长而去。他一路快马加鞭,心里却不停地说:“要迟到,要迟到,迟到了怎个得了啊!” 赵国澍果然迟到了。 当他急匆匆地冲到提督衙门时,站岗的湘勇拦住了他和他的马匹。他们见赵国澍手上亮出田兴恕签发的手谕,这才客气地笑着,把他的缰绳接了过去。 赵国澍走进议事厅时,一位身着武将官袍、小个儿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来回走动着,给大堂四周的官员们训话。那人的年纪在二十上下,他两眼朝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议事厅里座无虚席,赵国澍只能尴尬地站在门边,听那小个子演说。 “……今天,在座的各位,我想大概都是斗虚人(读书人)吧?嗯……很好。斗虚就很好哇!”那小个子脸上布满刀疤,颇有气势地挺着胸脯。赵国澍猜测:此人一定是赫赫有名的湘军悍将、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 “我田忠普时常想,斗虚,那可是一件大好事咧。斗虚,它可以让人开阔眼界,可以让人增长见识,在分析事体的时候呢,也就更加透彻、明白。瘦话雪(俗话说),知虚识理、知虚识理,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嗒。不斗虚,怎么会明白事理呢?不过,在这方面,我田忠普可就比不上大家喽。我田忠普……自小家境清寒,根本冇机会斗虚。因此咧,为人丑事(处事)上,我田忠普习惯于大大咧咧,直言快语。今后,我高来矮去的,若是在哪方面冒犯嗒各位,还望大家多多谅嘎(解)……” 田兴恕一扭头,看见了门口的赵国澍。 “这位大人——”田兴恕大声挖苦道,“你打算现在走么?” 赵国澍隔着众人,赶紧抱拳向田兴恕行礼:“军门大人,我,不,卑职刚刚到……”赵国澍感到浑身不自在,话未说完,他就把脑袋埋了下去。后面的词句则越压越低。 “‘刚刚到’!么子叫‘刚刚到’——唵?”尽管赵国澍的声音不高。田兴恕却听得字字分明,“哼,刚刚到不就是迟到么?!”..他摇头讥讽道,“我说,你们这些斗虚人哪,说话就是与众不同!说的明明是‘迟到’二字,却偏要把它换成‘刚刚’!未必,你换个说法,听起来就体面些么?!”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赵国澍则惭愧得无地自容。 接下来,田兴恕继续发问:“这位大人,你姓甚名谁呀?何处高就?官居几品呀?我田忠普,还冇来得及向足下请教呢!” 赵国澍赶紧答曰:“回军门大人的话,卑职叫赵国澍,字畏三。自咸丰三年起一直担任青岩团务道。这些年,卑职尸位素餐、无所建树。只是咸丰五年,因军功授候补知县。咸丰九年又授候补直隶州知州!” 赵国澍低头答毕,却未听见田兴恕再说什么。 他心里禁不住有些惶恐。 堂上的官员,对这年仅二十四岁的湘军悍将并不陌生。早在咸丰九年,湘军驻扎铜仁清剿“红号”期间,田兴恕的种种传闻就不胫而走,且断断续续流播到了省城。有的把他描述成一个年轻气盛、骄傲自大的狂人;有的描述他吃苦耐劳、身先士卒、善于带兵;也有的说田兴恕是个工于心计、智勇双全、敢打硬仗的将才;有的则把他描述成了脾气暴躁、一字不识、行事莽撞的赳赳武夫。总之,各类传闻林林种种,对田兴恕褒贬不一……例如,原铜仁知府、道光进士黄楷盛辞职那件事情,就颇值玩味。 咸丰九年冬天,田兴恕以贵州提督身份,檄黄楷盛从速为湘军筹集军粮,数量则最少在五万担。刚上任不久的黄楷盛,深知府境百姓的赋税已一增再增,其“不忍重叠添加”,“遂复以民生艰难”,请求减免。 田兴恕不答应。楷盛不厌其烦,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百般陈说,欲与忠普推敲利弊。见田兴恕仍不为所动,楷盛跪地匍匐,为百姓生计悲哭不已。田兴恕大怒:“妈个皮的黄楷盛,你少给老子装鬼!未必这普天之下,只有你为官清廉,心痛百姓么?黄楷盛你要清楚,铜仁的匪患一天不除,百姓一天莫想得安宁。” 黄楷盛以额击地,连声说:“府境民生艰难!民生艰难啊田大人,卑职前面所说的……全是实情啊!” “放屁!”田兴恕指着黄楷盛的鼻子道:“你开口‘衣食父母’,闭口‘民生艰难’;仿佛我田忠普生来就不知百姓冷暖;仿佛我田忠普真的不分善恶、滥杀无辜、横征暴敛——哼!是好是歹我田忠普全凭天地良心。这嘎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知府来教训我!”年过半百的黄楷盛,哪经得住这番羞辱?此时,他早已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田忠普,”他大声直呼着田兴恕的名讳,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就算老朽无能。这官,我黄楷盛不当了!”哪曾想,田兴恕更加暴跳如雷:“你不当?不当算球!我不相信,才死了一个张屠户,满寨人就杀不成过年猪!” 他一手揪住黄楷盛,一手左右开弓,朝着黄楷盛的面颊连抽三下。黄楷盛顿时口鼻流血…… 第二天,原铜仁知府黄楷盛,果真推着独轮车,载上不多的一点家当,与妻儿一道逶迤东移,回湖南湘阴老家去了。忠普这时却追悔莫及,他当众自责“打走了一个好官”。随即又委托钱登选、夏堂发快马追上黄楷盛,再三向黄楷盛表达负荆请罪之意,并希望黄楷盛原谅他的失礼。 伤心至极的黄楷盛,对钱登选、夏堂发说:“田大人年轻气盛、可堪谅解。”不过,他却死也不愿再回铜仁做官。 提督大人不说话,局促不安的赵国澍更加恐慌。 无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双赤脚。那是一双污迹斑斑、与众不同的大脚板。在脚板的边沿,一层又一层地摞着粗糙的茧子,脚趾甲很厚、很长、凹凸不平,似乎好长时间未曾修剪过。当然,最突出的还是脚趾头和脚趾缝——那十个脚趾头,个个都粗大蛮实,且全都张得很开,一副我行我素、不容拘束的做派!至于那趾缝间,似乎还粘连着一些刚刚搓出来的泥垢…… 那是谁的脚?赵国澍紧张地瞟了一眼,却无暇往细处琢磨。然而,那双赤脚却慢吞吞地踱了过来。赵国澍抬头一看:啊呀,提督大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赵国澍不由惊慌失措。“你就是赵畏三?”田兴恕开口了。赵国澍急忙下跪,给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行参拜大礼: “卑职不才!卑职拜见军门大人。” “好个赵畏三,不简单咧!”田兴恕说,“赵畏三,前年冬季,我率‘虎威营’刚进贵州,就听钱先生多次提谈你的事情。后来,巡抚衙门的张师爷去古州,也提起过你。你这斗虚人中的‘佼佼者’,我可是钦佩得很咧!” 赵国澍不清楚田兴恕的真正用意,更加诚惶诚恐:“田大人,卑职不才!” “啊呀……么子个不才?起来起来!起来说话!”田兴恕换上极为诚恳的语气,武断地把赵国澍扶了起来,“我晓得的,自从长毛作祟以来,你赵畏三便毁家财、倡团练、重修青岩古城,威……威,啊这个这个……威……”他连“威”几声,却说不下去,只得大声问钱登选:“钱先生,赵畏三‘威’个么子?” “威名远播!”钱登选在大堂上方答曰。 “对咯嗒!对咯嗒!威名远播。”田兴恕说,“本督冇想到,今天就亲眼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赵畏三、赵秀才!”说着,提督大人主动给赵国澍作揖行礼。 “天啦……这还了得!”手忙脚乱的赵国澍听了这话,急忙倒地又拜:“卑、卑职虽一心效忠朝廷,却时时诸务缠身,事倍功半。眼高手低、捉襟见肘间,卑职总企盼着能早日聆听田大人的谆谆教诲!今日,田大人偶得宽余,抽身接见部下,附带要敦促省中军机要务。然而,赵畏三却无故冒犯,姗姗来迟。为此,卑职愿接受田大人的制裁。” 田兴恕张开大嘴,打出一串哈哈:“算了算了,你拘那么多礼节做个么子!钱先生,快给畏三排张椅子来!”田兴恕边说,边不由分说把赵国澍往大堂上方推。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赵国澍,转眼被提督大人笑呵呵地按到了一张椅子上。接着,田兴恕也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赵国澍见状,心里越发忐忑。 “不简单。”田兴恕双手抱定赤脚,一面大大咧咧地搓着趾缝间的泥垢,一面盯住赵国澍的脸,兴奋得旁若无人地说,“从六月二十五日至十月二十六日,这整整四个月,你们这‘石坊团’,曾数次击败长毛曾广依的进攻,着实不简单咧!畏三,你今天就给我田忠普说一说——打仗,你都有哪些秘诀!”他用手朝堂下的众多官员晃了一下,补充道,“顺带也让他们长长见识!” “这,这……”赵畏三结结巴巴,“田大人,这样整……这样整要不得。” 田兴恕问:“怎个要不得?你讲!” 赵国澍回答:“军门大人,bbr>卑职赵畏三,原本只是‘贵山书院’的普通生员。打仗纯属门外汉。至于数次击败长毛,那也不值一提——试想,石达开他们,在江西、湖南、湖北等地被湘军痛剿追逼,进入贵州已是强弩之末。‘石坊团’能击退他们,纯粹是撞上了狗屎运气!实在不足挂齿。再说,军门大人一向运筹帷幄,威震敌胆,因而才为曾、左、胡几位大帅所倚重,田大人因此成为大清国朝廷的栋梁之材。卑职在田大人面前,怎敢不分高低、妄谈兵家之道呢?” “唉呀!”田兴恕正在兴奋之中,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指着赵国澍道,“绕了这么半天的弯子,不就是你谦虚你金口难开么?!” 赵国澍说:“田大人,卑职这不是谦虚,而是觉得根本就不值一提。” “值得值得。哈……”田兴恕说,“今天在座的诸位,若是都有你赵畏三那几下子,今后我也好,刘中丞也好,朝廷也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刘大人,你说对不对呀?” 一直没有机会插话的刘源灏,这时突然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 “家贫出孝子,国难知忠臣。当此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希望诸君齐心协力,为国分忧,做田大人、赵畏三这样的忠臣良将!做大清国的中流砥柱!” 76、好钢用在刀刃上 城南马棚街(今新华路)距六洞桥不到二里地。钱恭、钱登选兄弟俩近在咫尺,却一直未能见面。钱恭几次带信到提督衙门,叫弟弟去马棚街吃顿团圆饭,顺便让他见一见从未见面的嫂子,还有那刚满四岁的小侄儿。 无奈钱登选百事杂陈,文案缠身,总是抽不出时间来。十一月初九日,钱恭不得不亲自动身,到提督衙门探望钱登选。当哨兵领着他走进后院那间文案房时,兄弟俩激动万分几乎同时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对方那颤栗的双手:“登选……!” “哥!”饱含热泪,两声平静而又动情的呼唤后,钱氏兄弟在文案房门口抱头痛哭。 湘勇不忍在场打搅,侧身悄悄退出了文案房。 从咸丰四年分手之后,兄弟俩各奔前程,至今已整整六年没有见面。钱登选深情地打量着哥哥,抽泣道:“哥,你的头发怎个就白了?今年,你才四十二岁啊!” 钱恭流泪苦笑:“生意不好做,怎个不白?!” 钱登选:“这年辰,能赚几文就赚几文,赚不着就甩开它。” 钱恭叹气道:“甩开?你说得轻巧!到处都要钱啊!” 钱登选:“世间的钱财,你永远都是找不完的。何苦把银两看得那么重?” 钱恭:“不是我把银两看得重。而是这该死的世道,把我逼得……太苦啊!这年辰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钱。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有冤!” 钱登选:“这个,我何尝又不了解呢!一句话:世风日下,条条蛇都咬人!” “登选……”钱恭突然问道,“从道光二十八年至今,快十二年了!你我那么多牵肠挂肚的事,至今都还没有了结。未必,你真的甩得开嚜?” “甩不开,甩不开!”钱登选咬牙冷笑道,“那些事情……我一辈子甩不开!到死的那天我怕是甩也甩不开啊!” 这时,钱登选脸上的肌肉急剧抽搐着,面目显得狰狞凶悍: “哥,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我苦心经营十二年,难道我会轻言撒手吗!?” 钱恭点点头,小声问钱登选:“只是,我不知这里近日气候如何?” 这时,钱登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探头出窗,警觉地看了看文案房外的动静,这才擦了把眼泪,小声对钱恭说: “哥,这衙门里莫谈私事。欲知弟弟当下处境,你且回去翻一翻枟三国演义枠第四十九回。”钱氏昆仲自幼喜读枟三国演义枠。尤其是哥哥钱恭,对枟三国演义枠各章节可谓了如指掌倒背如流。这下,钱恭听弟弟提及第四十九回,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钱恭记得:枟三国演义枠第四十九回,乃“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内容讲的是周瑜、曹操、诸葛亮的赤壁之战。妇孺皆知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乃出自这一回周瑜与诸葛亮的谋略对答中。 钱恭抹去泪水,在案桌边坐了下来。“登选,今年年初,你们驻扎铜仁府,我给你寄过信,附带汇去了五百两银子。你都收到了么?”钱恭关切地问。 “收到了。”钱登选点头道,“信和银票,我是在石阡收到的。不过,那笔款子暂时还用不着,所以我分文未动。” “你尽管开销。”钱恭说,“不够我再给。” 钱登选说:“这我晓得。但有些事情,仅仅凭着机缘和自己的才智就能办到,我何必画蛇添足弄巧成拙?记住,好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钱登选说话间,钱恭伸出食指,在桌上虚拟着,写出个端端正正的“田”字。他小声问钱登选:“这‘四口’,你拿得住嚜?”钱登选明白,哥哥所言之“四口”,实系田兴恕姓氏之代称。于是便简略答曰:“说到‘四口’,此人着实不简单。并且还很有个性……这衙门上下,‘四口’乃大家公认的‘三不将军’——不怕死,不贪财,不寻花问柳。” “哦……好官!”钱恭感慨道,“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财。自古罕闻矣!不过,你说他不近女色,这就怪哉——好官也是人哪!” 钱登选纠正道:“不是他不近女色,而是这位仁兄心高气傲,两眼只认得功名。一般的女子倘若没点内秀,仅以香腮凡体、肉身美色,万难令其动心!”钱恭笑道:“田大人既是少年得志,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 钱登选接着说:“去年春上在古州,一个叫翠屏的风流女子,为贪一时之欢,巧妙布阵设下迷局,刻意勾引他,他才懵懂入瓮,和那花心女子风流了一阵。” 钱恭笑道:“这就叫‘有心安顿无心人’——后来呢?” “没有后来。” 钱恭不信:“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也算是开始。”钱登选说,“虽说翠屏那风流女子是逢场作戏,但这位仁兄对她却念念不忘,对别的女子不屑一顾。”钱恭听罢,眼中便流露出钦佩的神色。 “好个重义气、知冷热的情种!”他感叹道,“看来,在这方面,他和赵畏三差不多。我给你说登选,说到青岩堡的赵畏三,那也是个‘义’字当先、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铁汉子!” “那好啊。”钱登选说,“该结交的,我们得主动结交才行!” 钱恭说:“这些,我自己晓得去张罗。在这衙门中,你只管专注本业,把‘四口’安顿稳妥。至于其他杂务,无须你额外操心。”钱登选心领神会频频点头。接下来,兄弟俩唠唠叨叨地拉起了别的家常。 说话间,钱恭突然看见天井的花木间人影一晃,一位个头矮小、身着二品官袍的年轻官员,顺着石板铺就的甬道,朝着文案房这边走来。“钱先生,奏折拟好了么?”那人背着两手,径直走进了文案房。 “拟好了,拟好了!”钱登选一面回答,一面迎上前去,“上午我就拟好的。只等田大人亲自过目。” “过目?真是多此一举!”田兴恕笑道,“你替我签个名字,然后直接把奏折交给陶四歪,叫他发出不就得了!”哪知,钱登选却严肃地说:“田大人,这军机要务,在下怎敢马虎?你非得过目不可。” 说着,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道字迹工整的奏折,双手递给田兴恕。 田兴恕一目十行瞟完奏折,便拿起一支毛笔,用笔尖在石砚中蘸了点墨汁,然后悬捏在手里,吃力地横拉竖架。忙乱了一阵子,他总算在奏折的下端写出了歪歪扭扭的“田兴恕”三个字。他端详片刻,又捉住衣角,在墨迹未干的签名上按压一阵……直至田兴恕觉得那墨汁已经烘干,他才将奏折重新递还给了钱登选。 做完这些,钱登选转脸对一旁的钱恭说:“哥哥,还不快来给田大人行礼!” 钱恭正要下跪,田兴恕上前拦住他说:“哎哎哎,免了免了!我说老哥子唉——你既是钱先生的兄长,也是我田忠普的兄长啊!今后,你我之间就不必藏书网拘束。”一席话,说得这钱恭心里暖烘烘地直想流泪。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会不停地对着提督大人点头。 田兴恕的目光,在钱恭脸上端详一阵,接着又在钱登选的脸上端详:“哦!钱先生,你哥哥的名字,好像叫钱恭——对不对呀?” 钱登选一听颇感诧异:“对呀,他是叫钱恭。田大人,你怎个晓得的呢?” “嗨,你忘记了么?”田兴恕兴奋地说,“六月间省城吃紧,广大绅商、士子联名撰写‘万民折’,请求朝廷派我驰援贵阳。为了督促我尽早赶赴省城,朝廷还转下了这道‘万民折’的抄件。唉……民心可敬不可违啊!我田忠普,能够持着这‘万民折’走马上任,此生也算是风光到顶了!” 钱登选恍然大悟:“对对对!”他指着钱恭说,“哥哥,在‘万民折’上第一个签名的,不正是你钱恭么?!” 钱恭颔首一笑:“多喽,上面非但有我,还有贵阳数不清的绅商、士子。” 田兴恕说:“凡事有头有尾!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你、冷超儒和张茂萱。”说到这里,他向钱恭打听冷超儒、张茂萱的下落。 钱恭说:“冷、张二位师爷,原先曾经就幕于巡抚衙门。自从蒋中丞一走,他们的日子就每况愈下。不过,好歹还有那么几文束修,不至于挨饿受冻、流落街头。今年三月初,刘源灏担任贵州巡抚,干脆辞退了冷超儒和张茂萱。前些时候,在下偶尔路过威西门,看见他们提了小凳走街串巷,靠给人代写书信为生。转眼又是好多天,在下没有见其踪影了。” “嗨,他们怎搞的落到这个下场?”田兴恕马上就显得愤愤不平,“虽说那姓冷的我不认识,但是那张师爷,和我可是有一面之交咧!不行,我不能让他们饿肚子。”说到这里,田兴恕当即给钱登选安排道,“钱先生,你一定要替我找到冷超儒和张茂萱。你就说,我田忠普请他们来衙门做师爷。” 钱恭一听,忙说:“田大人,你要找师爷么?恰恰上个月,我‘欣悦客栈’就招留了一位流落江湖的高人雅士。” “哦……那是个么子高人哪?你先说来听听!” 钱恭说:“此人心性孤傲,行事怪僻,为人放荡不羁,口无遮拦,洒脱得一般常人不好理喻。因此,在下不知他能否得田大人的垂爱和赏识!”哪料,田兴恕却说:“放荡不羁,口无遮拦,这就说明他心底坦荡,心头没甚多余的弯弯拐拐。这总比那些阴阴笃笃,三天不放两个屁的闷罐子好嘛!阴阴笃笃的闷罐子,十有八九是些烂肚皮。” “是这样的,”钱恭说,“此人名叫缪焕章,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擅作各类文书。其笔力老辣,文眼锋利,非普通文员可比……” 听钱恭提及“缪焕章”三个字,忠普心头马上说:“咦——缪、焕、章?这名字咋恁地熟悉?嗯,这个人,我一定在么子地方见过。” 钱恭继续说:“十月二十五日,在下押货去青岩堡,给‘石坊团’送裹尸布。次日回来,见‘欣悦客栈’门口灰灰黑黑人影依稀,人声嘈杂。在下费力挤进人丛,只见一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老者头肩倚墙,在客栈石阶边安然而坐,口中不时冷冷念叨,云‘高价出卖字画’。细看这老者脚边,并无一字、一画,也无砚台、毛笔等画具。只是,那老者屁股边,摆放着一个缺嘴土巴碗,碗中盛有墨汁……如此情形,哪有甚‘高价字画’?!围观的街坊邻居,正为此议论纷纷七嘴八舌。 “在下不露声色走上前去,笑问那老者,一幅枟甲秀雨韵图枠收银好多?老者扭头不答腔,只是向我伸出两根指头:二两!我没有讨价还价,硬是给了他二两纹银,孰料,才须臾之间,他果真把一幅品质上佳的枟甲秀雨韵图枠交到了我的手中!” “哼,你吹牛!”田兴恕听到这里,禁不住反问钱恭,“老哥子,既然他无砚、无笔,那老者还作个么子的字画?” 钱恭笑道:“是的,无砚、无笔。怎个写字作画呢?不过,田大人你先莫急,听我慢慢说完……当时,在下虽爽爽快快付出了二两银子,但我心头却在咕哝,看你怎个画法!看你怎个画法……哪知,那老者他屁股底下,还坐着一摞水纸。收下纹银之后,他便将一张方桌大小的水纸铺开来,放在地上用几块石头压住。 “接着,他又躬身走到路边,‘刷刷’几下扯来了一把茅草。他将那茅草在破碗中蘸点几下,接着就‘呼呼呼’地画开了。万不谙转瞬之间,那白生生的水纸上面,就出现了一幅栩栩如生、形神兼备的枟甲秀雨韵图枠!” “哦——呀..!啧啧啧……”钱登选、田兴恕听到这里,不由同声惊呼,啧啧称赞。钱登选说:“此人真是个怪才!” “倘若不是怪才,我招留此人做什么?不是怪才,我‘欣悦客栈’怎会舍得银钱,把他白白供养?!”钱恭沾沾自喜。 田兴恕转身对钱登选说:“钱先生你想起没——这缪师爷,我们其实和他打过交道。” 钱登选微笑着说:“对,前年在古州,金铁匠和永从知县邵一勋那桩皮绊,就是这缪焕章缪师爷惹出来的。”说着,钱登选摇头晃脑,一字一顿朗诵道,“吾乃孔孟门徒。一生耿介,两袖清风。在下文弱,故无力兼济苍生。然……”时隔两年,缪焕章的那篇文告,钱登选居然背诵得一字不差。 “好记性!”田兴恕称赞了钱登选,接下来又称赞缪焕章,“这缪师爷,还真他妈皮有几下子咧!当初在永从县,他老兄不声不响仅用一纸文书,就把千把号人的‘顺昌团’,一气调到了古州!三国时期,诸葛亮调兵遣将,也不过如此嘛!”那个神秘的、才华横溢的缪焕章,令田兴恕既兴奋,又好奇。他觉得,倘若把文人们驾驭得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缪焕章,定能抵得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田兴恕转而对钱恭说:“老哥子,忠普托你一件事情,那缪焕章也好,冷超儒、张茂萱也好,统统替我把他们请来!我田忠普这提督衙门中,正需要他们这样的怪才呢!” “行!”钱恭答应得非常爽快。忠普拍着钱登选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今后,我衙门中若是多有几个你这样的怪才,岂不是锦上添花,如、如、如——如虎添翼嚜?!” 钱登选似笑非笑:“怪才?你说我是怪才?!哎哟,在下只会吟诗着文、抄抄写写,充其量是百无一用的书虫,我哪里配称怪才!” “莫虚心,我说是就是嘛!”田兴恕武断地说,“书虫不一定就是怪才,但怪才首先得是书虫。这个问题,你我无须争辩!” 钱恭站起来,恭恭敬敬向田兴恕作揖行礼道:“田大人,登选他一直说你是个惜才重义的君子。百闻不如一见,在下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实在感佩之至啊!” 田兴恕摇摇手,半开玩笑道:“我讨厌奉承话哟——老哥子!这点小事,你就莫再夸大其词胡乱吹嘘嗒!在下田忠普,只希望老哥子和登选多多费心,设法给我找到缪焕章、冷超儒和张茂萱!”说到这里,忠普神色严峻,“登选啊,我是这样想的——今后,衙门里的文案尽量甩给他们。你呢,则帮着我处理衙门中更重要的事情。我晓得的,其实这样一来,你也不轻松。但我除此而外,再冇别的法子啊!” 钱登选说:“田大人,大物小事你尽管吩咐,登选绝不推委。” 钱恭作揖道:“田大人,聘请三位师爷的事情,你也尽管放心!别的事,在下不敢轻易应承,这事么,就包在我老哥子的身上!”言毕,钱恭又问弟弟,“登选,你随田大人进入省城,已经快十天了。明天恰好‘冬至节’,难道就不回去看看么?” “啊——‘冬至节’?!”钱登选惊讶道,“哎呀,这时间过得好快。前年、去年,我分别在古州、铜仁两地,陪田大人过‘冬至节’。当时的情形,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啊。然而,转眼间便到了咸丰十年的‘冬至’。唉……览古怆然,直叹人生苦短啊!” 钱恭笑道:“倘如田大人这般少年英才,文治武功有所建树,人生短促亦不足惜哉!” “唉——两位哥子好好说话!”田兴恕故意说,“你们明明晓得我虚读得少,么子要和我来‘呜乎哀哉’、‘之乎者也’?莫搞得文绉绉的,我脑壳痛!”一言既出,三人同时朗声大笑。 没过几天,缪焕章、冷超儒、张茂萱和钱登选一起,共同受聘于贵州提督衙门,担任了田兴恕的私人幕宾。田兴恕根据几位师爷的特长,为他们做了分工:钱登选、缪焕章长于训诂、精于辞章,分任奏章师爷和书禀师爷;冷超儒熟悉司法、精通律例,任刑名师爷;张茂萱仍和原先在巡抚衙门一样,给新主子做了钱粮师爷。 同紧张的戎马生涯相比,坐衙门确实要舒适得多。每天,田兴恕想升堂就升堂,想午睡就午睡,想看书就看书,从早到晚都从容不迫且极富韵致——更何况,无论他想做什么,缪、冷、张、钱四位师爷和衙门里的部属们,早就给他做了详尽而周到的安排。 77、贼匪越剿越多,这是么子缘故 咸丰十年(1860年)八月,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火烧圆明园,逼迫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枟北京条约枠。 同年底,清廷设立“总理衙门”。同日,便对“匪患”严重的贵州省级官员职位及权限作了如下调整: 一、授提督田兴恕“钦差大臣”关防,以利其节制贵州文武,督办全省剿匪事宜;二、贵州粮储道何冠英,以劝捐办团有功,赏加从二品顶戴,调署贵州按察使;三,原贵州按察使龚自宏调礼部,着龚自宏即日起程回京听训,中途不得耽搁…… 这年,田兴恕刚满二十四岁。 贵州的军、政大权经皇上诏命颁布,由田兴恕一手把持。退缩一旁的黔抚刘源灏,似乎已显得可有可无、形同虚设。然而,黔省的“剿匪”形势却不容乐观。遍布各地的“号匪”、“乱党”不仅依旧猖獗,而且越剿越多,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倡乱较早的黔西北、黔北、黔南、黔东南等地,农民起义更是风起云涌。在官府层层上报、并密切关注的“匪酋”名单中,除去原先的张秀眉、何德胜、“刘祖祖”、余正纪、柳天成和潘名杰,还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叶桂林、陶新春、石洪明、谭纪舆等新名字。其中,归化农民叶桂林率领的布依族义军,共计有两千余人。咸丰十年年底,这支农民武装正式加入了太平军张遇恩部,随后参与围攻安顺府城。 “贼匪越剿越多,这是么子缘故?”田兴恕为此整日闷闷不乐,脸上更是阴云密布。年轻人应有的活泼气息,在他身上荡然无存。 这天,田兴恕赤裸着上身,把自己关在签押房里,一遍遍地咕哝着,给自己打气:“老子不信邪!” “老子田忠普,偏就不信你这个邪!”低声咕哝一阵,他光膀赤脚地走出签押房,在院子里扬头大呼小叫: “陶四歪……” “陶四歪!” 陶四歪急匆匆赶到跟前问他:“田大人,么子事?” “去,叫人给我备马!” 陶四歪亲自把马给田兴恕牵出来,在旗杆上拴好:“田大人,马备好了。”田兴恕光膀赤脚,“噔噔噔”地几步跃下台阶,大步流星地走到旗杆下面。“啊——呸!”他使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把缰绳接过去抓在手里。四歪小心问:“田大人,你要出门么?” “不出门我叫你备马搓球!”四歪又问:“要不要我们随去?” “不要。”田兴恕闷头一抬腿,“呼”地踩镫上马。是留是走,陶四歪左右为难……这时,田兴恕已和他的坐骑一起,流星闪电般地冲出了提督衙门……那马驮着他,流星闪电般地冲过了六洞桥。转眼,他和它又冲到了粮道署的三浪桥。田兴恕还是嫌那马太慢,于是反手朝它屁股上猛抽了一鞭。那马的喉管里尖啸一声,蹄下转换得更加急速:“垮得啦、垮啦他!”“跨得啦、垮啦他!” 冲过“抚牌坊”,他看见了巡抚衙门前,那几排浅浅的可有可无的石阶。 田兴恕跳下马来,把鞭子朝着哨兵一扔,便往衙门里走。衙役的动作更快,几步就抢到忠普前面去了。“混账东西,你急个么子?!”田兴恕大怒。衙役全身一哆嗦,忙停下步子解释说:“钦差大人,小的去给刘中丞禀报一声!” “混账东西!哪个要你来禀报!”田兴恕训斥道,“我到都到了这嘎,未必还找不着你们主人么——走开!” 书房中,刘源灏正观摩着颜真卿字帖,聚精会神地挥毫练字。 虽然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裤、夹袄,动作不太灵便,但他仍不紧不慢地比画着,一招一式看起来都非常认真。 “刘老倌,打搅你嗒!”田兴恕说着,光膀赤脚站到了中丞大人身边。刘源灏刚一抬头便惊叫道:“啊呀,钦帅大人,你怎么缺衣少履的!不冷吗?” 田兴恕笑道:“不冷。” “啊呀,..昨天不是下了一场大雪吗?”刘源灏将毛笔搁置一旁,不停地搓手。 田兴恕笑道:“老天爷下不下雪,那是他自己的主张。今天,忠普前来拜访刘大人,是想请教凡间的事。” “哦……钦帅大人你先莫急,”刘源灏挥手吩咐门口的丫鬟,“赶快把棉袍给我拿来!另外,单独给田大人泡上一壶‘都匀毛尖’!”他对忠普解释道,“老弟呀,说到这‘都匀毛尖’,本是今年的贡品,老夫稍存私念,从中截留了几斤,正欲使人专门给你老弟送点过去,不料田钦差已大驾光临!” 说话间,刘源灏从丫鬟手里接过棉袍,关切地披裹在年轻的钦差大臣身上。 “刘大人,”田兴恕开门见山地说,“这几天的敌情通报,你都看了吗?” 刘源灏答曰:“看了。” “当下局势,刘大人..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刘答:“啊呀,钦帅大人,贵州各州、厅、府、县局势诡秘,可堪担忧啊!老夫不知钦帅将要做何安排?” 田兴恕:“废话!剿匪方面,我要做何安排,未必还须跑来问你嚜?你把皇上置于何处?” 刘源灏忙作揖道:“钦帅海涵!这几天,老夫苦思冥想,一直在琢磨筹办粮饷的事。” 田兴恕:“我们算是想到一起嗒!” 刘源灏:“哦……钦帅大人,你说咋办?” 田兴恕冷笑着反问他:“那么刘大人,你说咋整呢?” 刘源灏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田兴恕那里接二连三碰上软钉子,于是,他心里暗自思忖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小伙年纪轻轻底气恁足!果真不是寻常粗鄙的赳赳武夫!倘设他稍微精通一些文墨,那么,他的前程岂非无可限量么!” 刘源灏一五一十地说:“军中粮饷,乃剿匪重中之重。昨天,我专门请来何冠英,向其讨教原先议定的‘厘金局’抽捐助饷一事。何臬司称,若是黔省将此举推而广之,每月可得四至五万两白银充作军饷。钦帅大人——四至五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呢!” 田兴恕说:“是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贵州境内‘呼啦’一下增加湘军近万人。不抽捐助怎地安顿?五月中旬,本督驻防石阡期间,曾就‘厘金局’之事上奏皇上。请求允准劝捐抽厘,那道奏折的内容,忠普尚记忆犹新。”田兴恕说到这里,真的结结巴巴将那奏折全文,重新给刘源灏背诵了一遍:“黔中州县,以养练为辞,全无实济……曾在铜仁、松桃试办捐输,已逾四万二千余金?……请以贵东道何冠英……总理全黔劝捐抽厘事务。” 背诵完,田兴恕故意问刘源灏:“中丞大人,你有何感想?” “啊呀——写得好!”又是一声啊呀之后,刘源灏惊叹曰,“这奏折写得好啊。钦帅大人的记忆也不错。老弟,你这记忆力,实可谓过目成诵矣!” “写得好抵个卵用!”田兴恕苦笑道,“那奏折写得再好,记忆力再强,它临阵不能御敌,饿了又不能充饥。奏、折——它算个屌啊!” 刘源灏连连点头:“这倒也是!纸上谈兵,向来无济于事。” “不过,经我保荐,”田兴恕接着说,“贵东道何冠英,倒是被皇上提拔起来,当了贵州粮储道,却冇给他明确劝捐抽厘事务及其相关权限。这真叫我哭笑不得。”刘源灏一面听忠普唠叨,一面同情地跟着忠普苦笑。 刘源灏说:“钦帅大人,我是这么揣测的——皇上不赞成‘抽捐助饷’,大概.99lib.t>考虑到黔地已贫瘠不堪。倘若不顾民间疾苦,设局抽收厘金,势必遭致众人反感,甚至会出现民怨沸腾的危局。这样一来,‘贵州苗乱’恐将更难收拾。” 田兴恕苦笑道:“是的,我也赞同刘大人的揣测。但是,你我要是不抽收厘金,全省数万湘军、绿营的军饷又怎办?你出,我出,还是他皇上出?” 刘源灏:“皇上他要是有钱,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喽!” “是的嘛,皇上他要是有钱养兵,就不会被英夷、法夷赶出京城喽!”忠普恶毒地接了这么一句。他那狭窄的眼角,突然浮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奸笑。刘源灏听罢这话,吓得半晌未敢吭声。 田兴恕端起茶杯,将刘源灏所说的“贡品”打量了一下,又专注地小抿了一口,他觉得这“都匀毛尖”的茶体确实诱人,口感也不同凡响。“哼哼,‘都匀毛尖’!这老倌,还真他妈皮的会享受咧!” 田兴恕端着茶杯细抿细品,暗暗思忖道,“哪次如果去都匀,我非得买上它几斤,托人给我老娘带去。” “刘老倌啊,我是这么想的,”他眨巴着一双诡诈的小眼睛,对刘源灏耳语道,“现在,我们将这奏折再次呈上去,看皇上怎么回复。” “再呈一次?” “对,再呈一次。” 刘源灏突然间变得支支吾吾:“这个……既然钦帅大人原先写得有,叫师爷……师爷修改后,字句上重新……斟酌一遍,呈上去不就……得了?”忠普冷笑着,对刘源灏耳语:“老倌,这事你莫耍滑头!” 刘源灏还是支支吾吾:“钦帅大人,这……这怎么会呢?” 田兴恕两眼圆睁,目光咄咄逼人:“你不会耍滑头?” 刘源灏的目光躲躲闪闪:“嗨……钦帅大人,老夫为官几十年……” “刘老倌!”忠普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打断了,“如果你真的爽快,那你马上叫师爷把这道奏折写出来,明天我派人寄发。记住,落款一定要把你的大名写在前面。”田兴恕说罢,将身上的棉袍脱下折成三叠,在先前的太师椅上小心放好。 “告辞了……刘大人!”光膀赤脚的田兴恕向刘源灏双手作揖。 “慢……”刘源灏神秘兮兮地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田兴恕,“钦帅大人,这是本抚院为你准备的‘都匀毛尖’。请大人顺便带回去吧。” “道谢了,刘大人!”田兴恕又向刘源灏作了个揖,才把那纸包接过去,大大咧咧地夹在夹肢窝里,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刘源灏的书房。 78、钱登选的“臭鸡蛋”怪论 两天后,即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九日,贵州巡抚刘源灏和钦差大臣、贵州提督田兴恕,以贵州“军饷数匮”,再次奏请设局“抽厘接济”。 三天后,热河行宫。 咸丰帝奕仔细阅罢刘源灏、田兴恕的奏折,摇头叹息不止。 恰好这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总领大臣——恭亲王奕欣因事前来请训。 “小六子,”奕调脸问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前些日子,大臣们联名上奏,陈述‘厘金局’设立之后的种种弊端,说这些年在湖南、安徽、湖北等省,这‘厘金局’真惹出了不少的祸事。” 恭亲王答曰:“这都是老话了。皇上,这些年上述诸省,凡与‘厘金局’相关的乱子偶一露头,都调派绿营或湘军予以了强力处置。现在,‘厘金局’在湘、鄂、皖、闽、川、吉数省通行无阻。” 奕:“那你看看这奏折吧。”宫女把那奏折接过去,小心捧给了恭亲王。 恭亲王草草读罢刘源灏、田兴恕的奏折,幽幽叹息曰:“拆屋筑墙,剜肉补疮,怎一个‘穷’字了得啊!” 奕:“小六子,你的意思是?” 恭亲王:“皇上,当初让曾国藩办团,已属事出无奈。接下来,湘军改‘兵为国有’为‘兵为将有’,亦复事出无奈。后来,颁旨让湘、鄂、皖、闽、川、吉等省份‘抽捐助饷’,亦复事出无奈。现在,田兴恕、刘源灏拟欲效仿,更属无奈之至!” 奕:“那……你的意思是任其为之吗?” 恭亲王:“皇上,事到如今,既然朝廷已别无它计,看来只能如此了。” 奕听罢,凄惶的目光久久盯牢了鞋尖。 当日,刘源灏、田兴恕关于设立“厘金局”的请示,清廷颁旨准行! 由各地官绅操持的“厘金局”,在黔省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起来……除了刘、田奏折中所称的仁怀、开泰、玉屏等八个口岸,贵州官府还下令在全省的州、厅、府、县所在地设立了各自的关卡抽收“厘金”。 这些“厘金卡”投入运行后,虽然达到了“抽捐助饷”的目的,却越发加重了老百姓的经济负担,激化了社会矛盾。恰好这几年,贵州连年大旱,许多州、厅、府、县上一年就已颗粒无收。现在突然冒出个抽收捐款的“厘金局”,这对农民来说,无异于雪上添霜。 各地饥民万般无奈,只得背井离乡四出逃生。可是,这些饥民的迁徙,反过来又增大了贵州官府“剿匪”的难度——成千上万的饥民结队迁徙,谁知里面有没有“号匪”之类的乱党? 不单如此,“厘金局”还遭到了大多数乡绅的激烈反对,因为,这些乡绅十之八九是当地各种贸易往来的经营大户,“厘金卡”直接侵害了他们的利益。这年年底,“抗捐”、“抗粮”事件,在清镇、仁怀、开泰、玉屏等地接连发生。其中形势最严峻、性质最恶劣的,首数安顺府清镇县。 清镇县毗邻贵阳府西郊。从军事地位分析,这里是屏护省城的重要门户,从经济收入方面来说,清镇县的贸易活跃程度历来居黔省之首,向来是贵州的钱粮重地。故而经巡抚衙门斟酌、协调,指定该县的三座“厘金卡”由贵阳知府衙门直接掌管,全部厘金款项也由贵阳府直接抽收。可是,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在清镇县“厘金局”坐卡收捐的官员,先后有三人被杀。蒙面凶手非常嚣张,曾当众散发揭帖,扬言“凡坐卡收捐者,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到‘厘金局’裁撤为止。倘是不撤,愿同田忠普决一死战!”此处的“决一死战”四个字,含义不言自明:造反! 另据提督衙门细作密报:“‘清镇事件’之幕后策划人,乃当地‘结义团’团首何三斗(人称‘何疙瘩’)。”这是田兴恕走马上任以来,关于“何疙瘩”的第三封密报。第一封密报说:“何三斗勾结奸商走私鸦片。于清镇城中遍设烟馆。全城民怨沸腾,以至于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二封密报称:“何三斗明为团练暗地通匪……长毛围攻长寨厅期间,匪酋曾广依数次进出何府。后长寨厅城失守,实乃其增援不力、暗助长毛所致。” 接到这些密报,田兴恕暗嘱夏堂发派出专员,时时留意何三斗及其团练的一举一动。十二月下旬,“清镇事件”发生后,田兴恕立即给青岩堡的赵国澍下达了一道密令:“着赵畏三选派得力人手,火速诱捕‘何疙瘩’就地正法。赵畏三接令须依此进行。无须另行请示!” 各地的“抗捐”、“抗粮”事件,仍旧层出不穷。出于义愤,有的老百姓甚至捣毁了当地州、县的衙门。何德胜、张秀眉等,则乘机派出大量细作,四处散发招帖,煽惑生事。在他们散发的招帖中,往往少不了这么一句话:“当今之世,官不讲理,非反无以为生”。 田兴恕接到这些战报,心里长时间地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妈皮的……这贼匪越剿越多!照这样一种势头蔓延下去,贵州今后怎个了得!”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呢?田兴恕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提督衙门自从新增了缪焕章、冷超儒、张茂萱三位师爷后,钱登选原先的文案得以分担,他也着实清闲了许多。每隔十天八天,钱登选都能离开衙门,去马棚街哥嫂那儿小住一夜,弟兄间吃顿便饭、拉拉家常。这天上午,钱登选刚从哥嫂那里回来,田兴恕就闯进了他的文案房。“钱先生,我有问题向你讨教。”田兴恕开口就说。 钱登选笑道:“田大人但说无妨。” “这段时间,>?.贵州的贼匪越剿越多。你说,究竟原因何在?”田兴恕所提的问题,可谓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钱先生略一思忖,不慌不忙地说:“在下肚皮之中,倒委实藏了些谬论,平日里从未轻易向人张扬,今日田大人既已问及,登选愿一吐为快,不过……”钱登选反问道,“不晓得田大人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田兴恕说:“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要是不想听真话,我找你来做么子?” “好,好!”钱登选狡黠地笑道,“有言在先,省得你大惊小怪,给我胡乱安些罪名!到时候我还真的吃不消!”接着,他以“臭鸡蛋”为例,打了个比喻来解析田兴恕的疑问。 “我这里放着一枚鸡蛋。”钱登选边说边在纸上画了一个椭圆,“这枚鸡蛋,原本是可以食用的,但我把它放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待我敲开蛋壳,里面已经发臭了!试问,这枚鸡蛋我还能食用吗?” 田兴恕笑道:“当然不能。” “何以见得?” “废话!你不是说过,它里面已经发臭嗒……” 钱登选微微一笑:“好,言之有理!既然它的里面早就腐烂不堪,这鸡蛋当然就不能食用!同理,倘若我们这大清王朝,它现在也是一枚臭鸡蛋;倘若它的毛病,也是源于蛋壳里面的腐烂,那么,田大人你来说说,它还有救吗?”田兴恕思索着,半晌没有吭声。 恰在此时,一只小麻雀悄然出现在议事厅门口。它那柔弱的身躯,在纤细的双脚上摇晃着,躲闪地向前跳蹿,它那尖利的黑喙,不断衔起地上的沙砾、石子,随即又一次次将那沙砾或石子放弃。 远远望去,它的神态显得多疑、无助而又偏执……望着那只可怜的小麻雀,钱登选不由得浮想联翩。“忠普你看哪,”他示意道,“那就是大清国老百姓的缩影。” 田兴恕忧郁地注视着议事bbr>厅门口,面部表情十分复杂。 钱登选收回目光,继续剖析道:“田大人,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如今,大清疆域辽阔,大清子民共有四万万之多。然,自庚子、辛丑以来,鸦片作祟,祸水横流,英、法昭凶,堂堂大清国已‘国’之不‘国’,风气日下,国力衰竭!走遍乡间市井,百姓哭饥叫寒,甚而成年女子衣不蔽乳,无裤遮羞。上下衙门司法、行政,往往是刑以钱免,官以贿得。今天谈到这‘官’字,如若你忠普不嫌饶舌,在下不妨置喙絮叨……” “钱先生,你若是有话就尽管直说。”田兴恕的身子一动不动。 他那忧郁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议事厅门口。那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似乎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 “好吧,登选今日就浅薄一番。” 平藏书网日谨小慎微的钱登选,此时突然变得慷慨激昂而无所顾忌: “今日无论你我,倘若侧目四顾,下细打量那大小官员——他们何人不窃国利己、各怀异志?!何人不道德沦丧、假公济私?!何人不贪赃枉法、掠夺民脂民膏兮?!呜呼!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悲之、哀之、责之、恨之哉!长此以往,大清社稷江山势必分剖群立,遇椽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谅所不免耳!” 田兴恕冷眼斜瞥,慢条斯理地责问钱登选道:“哟,钱先生,依你说来,我这提督官衔钦差身份,也是花钱买的喽?” “不要紧张,我的话尚未说完。”钱登选诚恳地说,“让登选说句内心话吧,田大人,你这官,和别人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别人那官爵,是花钱买来的,而你,而你却是卖命换官哪……田大人!你这官衔,来得真的不容易呢。所以我要说,你比他们有血性,你是大清国真正的男人!当然,登选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官员中,你田忠普付出的代价最高!如今举国昏庸,满目苍凉,官员无不敷衍塞责,无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为了享乐,什么良心、道德,什么人品、口碑,统统都可以不要!反正,大家都觉得,只要不做缺德事就是好官!像你这样出生入死、剖腹剜心为国尽忠的人,在寥寥无几啊!” 田兴恕故作谦逊:“我?我田忠普算个么子哟!钱先生你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道你不知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润芝么?他们才是大清国的中流砥柱啊!这里,我再以贵州为例,赵畏三、戴鹿芝,还有那个被我打走的铜仁知府黄楷盛,他们也是好官、清官,他们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说到这里,田兴恕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微乎其微!微乎其微也!”钱登选并不赞同,他掰着指头一一数落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润芝,就算加上贵州的赵畏三、戴鹿芝、黄楷盛——还有你田忠普田大人,你们好官清官才几个人啊?这世道,早已是无官不贪,难道你们不是微乎其微吗?” 痛心疾首的钱登选,突然流泪哭喊道:“田大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这大清王朝,它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啊。在此,登选不妨斗胆预言——这积重难返的大清王朝,眼看危在旦夕!” 听了钱登选的一番高谈阔论,田兴恕好一阵都没有吭声。他从案桌的瓜果盘里抓了一把葵花籽,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小麻雀没有看见忠普,在议事厅门口溜光的石板地上,依旧徒劳而又偏执地跳蹿着。它那尖利的黑喙,匆匆衔起地上的沙砾、石子,随即又一次次地放弃。 田兴恕一手托着葵花籽,一手尽量用轻柔的动作,将那小小的葵花籽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第一粒,他抛远了,小麻雀没有看见;第二粒,离小麻雀稍微近了些,它惊喜地啄开硬壳,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第三粒,它再次惊喜地吃了下去……正当田兴恕抛出第五粒葵花籽的时候,小麻雀突然发现了他,于是,它紧紧衔住那粒白色的葵花籽,猛地飞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小麻雀逃得无影无踪! 田兴恕气急败坏,他把剩下的葵花籽,全部扔在了议事厅门口那溜光的石板地上! 从内心来说,他觉得钱先生的比喻不无道理;然而,在感情上,他怎么也不愿轻易认同这种说法。“大清王朝就是大清王朝,它怎个又变成了一枚臭鸡蛋呢?”忠普撇下钱登选,边在假山间溜达,边暗自琢磨,“假使大清王朝真的覆灭,我还能保住这官位么?我田忠普倘若不做官,又能做甚?” 田兴恕心头苦闷极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上任之初的那点好心情,其实仅仅是一相情愿的,空洞柔弱,虚幻得不堪一击的孤芳自赏。现在,一想到各州、厅、府、县烽烟四起,“贼匪”猖獗,田兴恕就会出现幻觉——他总感到自己头上笼罩着一张大网! 无论他怎么挣扎,这大网都撕扯不开! 直到这个时候,田兴恕才明白:皇上之所以授他钦差大臣关防,并非完全出自于对他田忠普的信任,或者真的是为了让他“节制贵州文武”,而是为了朝他的肩头上加码:“督办全省剿匪事宜”。可是,如此一来,奕便断了这湘西小伙的退路——你田兴恕必须想方设法,将肆虐黔省的匪患一举荡平,不能虎头蛇尾,做第二个蒋玉龙,甚至,不得有哪怕非常细小的过失……明白了这一层,田兴恕吓得打了个冷噤。然而,他现在身不由己,他的苦闷,只能积压在自己心底,他那沉重得难以启齿的忧虑和屈辱,不能对任何人声张! “管他妈皮的!”有时,田兴恕的心里实在压抑得慌,索性便这么宽慰自己,“仗,我还得去打,饭,我也还得吃。莫去想它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为迅速平定事态,田兴恕立即下令,调派杨岩保、周学桂、田兴胜、沈宏富及参将李有恒等湘军将领,率部赶赴各地增援官军。 79、钱登选请求治罪 腊月二十五日,年关将近天降瑞雪。 这天午后,清镇“结义团”团首何三斗,骑着一匹鼓额头的高头大马,笑眯眯地跨进了青岩堡地界。他身后的五名随从,个个虎背熊腰,面色阴冷,各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 这一日,赵国澍为了迎接何三斗,特地令南门即定广门大敞大开。 身着棉袍、腰挂“佛朗机”的何三斗,年纪已五十开外,从头到脚,他浑身上下的衣料皆华贵的提花缎子。其头方唇厚,五官张扬。尤其是那大如圆盆的脸盘子,时刻都宽宽展展、油光水滑。举手投足皆煞有介事地捞衣挽袖,动作极为夸张。晃眼看去就感觉得到此人的骄狂! 确实,此人在清镇城里极为跋扈、蛮横,男女老少没有谁不怕他的。这不——似乎连青岩堡的老天爷也对何三斗畏惧三分,他和他的手下尚未挨近定广门,先前还淅淅沥沥、遮面扑颈的雪花,便哆哆嗦嗦地停了下来……零碎的马蹄声,如落水的石头一样,敲击着定广门那幽深的门洞。 六匹高头大马,争先恐后地朝门洞中挤塞进去,定广门突然间显得格外狭窄…… 穿过城门洞,往上便是古老的石阶。积雪虽然很厚,但马蹄下面是生铁。二十四只健壮的马蹄,此起彼伏地踏在青岩堡的石阶上时,积雪里发出了“体哩可”的脆响。那种声音,是坚硬的铁器穿过积雪、与大地发生的碰撞! 马匹驮着何三斗,一级级地踏上了石阶……渐渐地,“赵理伦百岁坊”上面的铭文已依稀可辨……何三斗刚踏上第九级台阶,就听得身后“哐”地一声闷响。他诧异地扭头一看,定广门的城门给关上了。 “有失远迎哪——何团头!”藏书网敌楼上面突然出现了“石坊团”西棚棚官蛮牛和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与此同时,一根粗大、结实的牛皮绳,自蛮牛手里凌空抛下,准确而又牢实地套住了何三斗的脖子。何三斗尚未来得及挣扎,蛮牛手中那根牛皮绳便倏然一紧,飞也似的把他从马上扯了下来。紧接着,蛮牛将那牛皮绳徐徐一收,何三斗便被拖至城门底下! 那牛皮绳扯得不紧不松,仅容何三斗踮着脚呼吸出入,身子却丝毫不能动弹。但那何三斗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扭曲着,在牛皮绳套里大吼大叫:“赵……畏三,你给老子出……来!”何三斗的几个随从,虽说是横枪立马,然慑于情势,哪敢稍作反抗!此时,他们一个个皆已下地缴械。 “赵畏三……你给……老子……出来,赵畏……三,你出……来……”城门下,被固定在绳套里的何三斗,此时头、手、脚一齐扭动,拼命挣扎。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已无济于事。窒息之中,何三斗两眼鼓得就像公牛的睾丸,而他的脸则憋成了一张大红纸。在这徒劳的挣扎之中,何三斗突然哭了:“畏……三,畏三!畏三兄弟……你……出来呀!” “蛮牛……你把他慢慢给我吊起来!”敌楼上,有人沉稳地吩咐了一声。那拖声拖调的吩咐,幽雅得就像茶馆里一位极有修养的绅士,在和蔼、客气地支使吆师。何三斗吃力地仰起头来,见刚才那个中年人正面带微笑地趴在敌楼上,嘲讽地俯视着他。何三斗觉得这人好面熟,但一时又回忆不起。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机械而恐慌地尖叫着:“畏……三,畏三!你出……”与此同时,那根粗大、结实的牛皮绳,在何三斗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他的脚尖吃力地踮了起来,在被吊离地面的一刹那间,他终于明白过来:敌楼上的那个中年人,就是贵阳“欣悦客栈”的老板、道光举人钱恭! 同日,贵阳六洞桥,田兴恕提督衙门。“石坊团”送信的团丁刚走,钱登选就捏着一个信封来到了田兴恕的签押房:“田大人,赵畏三今日已将何三斗处决。” “好。”田兴恕正在用棉布擦着“佛朗机”的枪筒,头也不抬地说,“那卵崽早该处决。” 钱登选慢慢走到田兴恕跟前。“坐啊,钱先生!”田兴恕仍旧头也不抬地说。钱登选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他看看田兴恕手中那把“佛朗机”,突然“嗵”地一声跪下了。“田大人……”钱登选泪流满面地说,“登选请求治罪。” 田兴恕惊讶地把枪放下,捏着那块油腻腻的棉布站了起来:“咦——钱先生,你这是搞么子呀?” “田大人,登选有罪。” “你有罪?!莫开玩笑嗒!快起来。人家看着笑话!”田兴恕说着,伸手去扶钱登选。殊不知,登选如一堆生铁块般,牢实地凝固在了地上。 “田大人,我真的有罪。”钱登选一字一句地说。 田兴恕故意咬文嚼字道:“怪哉!忠普今日委实不知先生何罪之有?” 钱登选:“为幕者,不得包揽诉讼挟制幕主,不得玩词做句欺哄幕主,不得操弄笔刀制造冤狱移?99lib?罪幕主!而我钱登选,仅因同何三斗积有旧怨,今日竟买通他人虚构情节,捏造事实诬陷何三斗。从而使田大人气极将之误杀。此乃亵渎幕德、公报私仇!钱登选自知戴罪难逃,特投案自首,请求发落。” “哦……”田兴恕恍然大悟般地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那么,我想问你钱先生,你做完这一切,是否后悔了呢?” “不!”钱登选咬着牙说,“登选无怨无悔!永远不悔!” 突然间,田兴恕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地上,一脸坦然的钱登选静候处置。 “钱先生,”田兴恕俯身抱住钱登选说,“你先起来再说。” 钱登选固执地说:“不,我不起来。今天,要杀要剐都随在你了……田大人!” “刚才你说过,你说你不悔。”田兴恕笑道,“我田忠普也不后悔。” “啊?”钱登选急忙问,“为什么呢?田大人!” 田兴恕说:“虽然你从未与我详谈身世,但我却知道你的家庭背景。相处之间,钱先生的人品、学识都令我钦佩之至。于是我一心想成全你,让钱先生哥俩早日实现报仇的夙愿。” 钱登选急了,忙说:“那些密报,好多都是我凭空捏造的。田大人,你与何三斗素无冤仇,难道不觉得登选过分么?” “不,一点都不过分。”田兴恕说,“关于何三斗走私鸦片、开设烟馆、破坏官府抽收厘金等罪状,并非完全出自钱先生的捏词虚构,经我特派提标细作专案侦缉,发现上述各款何三斗均确有其事。且铁证如山!” “啊——?!” 钱登选听了这话,不由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挖空心思,给何三斗“凭空捏造”的“罪状”,居然与事实不谋而合!“苍天,苍天,难道你真的生着一双洞察世事的慧眼吗?否则,人们怎会动不动就说‘苍天在上’、‘苍天有眼’?” 他心里暗自感叹。 这时,田兴恕大大咧咧地说:“起来起来!钱先生,你这样跪着同我说话,我心里别别扭扭的……好不舒服!”钱登选听田兴恕这么一说,遂面带愧色地站了起来。 “田大人,”钱登选犹豫不决地说,“虽说,我家仇已报,但登选一家……与何三斗的恩怨,最终以此种方式来了结,总有些不大……地道。你我今后……也不好相处。因此,登选只好……离开 8fd9." >这……衙门。” 田兴恕笑问:“你打算去哪里?” 钱登选:“暂时尚无主张。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后登选无论是聘于书馆,教授蒙童,或是与家兄一道理料贸易,都忘不了田大人的大恩大德。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吩咐,随时随地登选愿效犬马之劳。” 田兴恕说:“现在!现在我就用得着你。” 钱登选苦笑:“再让我来挟制..你,欺哄你吗?” 田兴恕:“鬼扯!” 钱登选:“田大人,你我相逢一场,看来缘分只是如此了!”说着,泪流不止。 “钱登选!”忠普生气地指责道,“你这莫不是欺我不识字嚜??我情真意切,好话说尽,求你钱先生不要走,不要走,你偏不听!钱先生,你替我田忠普想想,今后这衙门里的事情,要是你钱先生从此撒手不管,我怎地抓得住缰?!” 钱登选:“这里还有缪先生、冷先生和张先生。” 田兴恕:“大家都各理其务分工不一,他们有他们的事,你钱先生有钱先生的事嘛……” 钱登选想了一阵,故意问忠普:“田大人,你不给我治罪啦?” 田兴恕:“鬼扯!本来就冇罪,我还给你治个么子罪?” 田兴恕捉住钱登选的双手,笑道:“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登选,你我相识、相知,这是忠普的福分咧!” “对对……知己难逢!”登选也紧紧握住田兴恕的手,泣不成声道,“我原本以为,登选此生……恐只为报仇而来,看来……往后我还得……为感恩而去!” 说着,登选抽出手,深深地向田兴恕作了一揖。 咸丰十年(1860年)十二月下旬,田兴恕偕钱登选、夏堂发等随员轻车简从,把贵阳周边的哨卡、关隘全都巡查了一遍。田兴恕所到之处,老百姓无不塞门阻道,纷纷争睹少帅风采。出于安全考虑,地方绿营、团练粗暴地挥枪驱赶,反而遭到了田兴恕的严厉斥责。在贵筑县水田坝场口,当公众摩肩接踵簇拥着田兴恕,请求他讲话的时候,田兴恕还针对这种不良习气,发表了一通精彩的演说—— “各位父老兄弟,今后你们莫‘田大人’、‘田钦差’的称呼我。下次我再来水田坝,大家只管叫我‘忠普’! “各位父老兄弟,平日里,无论官绅、百姓,大家都爱说父母官、父母官——那么,什么叫‘父母官’呢?各位父老兄弟,我田忠普跟你们说——老百姓是我们的父母,我们是老百姓的儿子——就这么回事!不久前,做母亲的想看看儿子,儿子的手下却不让她见,你们说说,这算么子?……这算个么子嘛?!” 稍作停顿之后,田兴恕见老百姓不好说什么,遂自问自答:“我说这是忘本。这就叫忘本嘛!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一个做官的人,忘乎所以到了这样的地步,分明是忘本嘛!这样一种人,我看他们迟早是要栽跟头的!”在场的老百姓听了提督大人这番高论,更觉田兴恕平易近人,没有官架子。 巡视完水田坝,田兴恕一行又去了龙里县的谷脚、贵筑县的高坡两地……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二,田兴恕一行抵达号称“省城南屏”的青岩堡。在这里,田兴恕由候补直隶州知州、青岩团务道赵国澍等将领陪同,兴致勃勃地检阅了驻守青岩的绿营、团练;并和大家一起商讨了收复定番州州城、长寨厅城的军机要务。田兴恕在会上强调说:“今后,筑城南线花格闹、青岩堡一线的所有团练、绿营,统一拨归赵国澍独立掌管、指挥,凡是不听调度者,畏三有权临阵处斩;事前、事后都无须向我禀报!” 当天下午,赵国澍和候补知州汤正年等团首,陪同田兴恕参观了青岩古镇的“九寺”、“八庙”、“五阁”和“一祠”、“一宫”。 龙泉寺、迎祥寺、川主庙、孙膑庙、奎光阁……田兴恕每到一处,都毕恭毕敬地烧香、叩首。暗祈各方神灵保佑黔境平安,保佑自己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田兴恕见班麟贵土司祠墙倒屋塌,一副破败相,颇觉可惜。遂惊问赵国澍:“畏三,你们怎不加以保养培修?” 赵国澍连忙回答:“田大人,这造福桑梓的事,卑职怎不想啊!只是,团练的经费这几年支出太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不好平衡!没有钱款,即使畏三想培植一下本地方的文明风范,也免不了捉襟见肘的窘境啊!”田兴恕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吭声。然而,他心里却说:“可惜我没钱!要是老子手上宽裕,真该学一下人家贺长龄,出钱把省内的文物古迹好好地维修一番!” 当日中午在赵国澍家里,田兴恕草草地吃了一顿午饭,就闷闷不乐地回了省城。 陶四歪似乎料定了田兴恕今天要回城。下午,他哪里也不去,老早就信心百倍地等候在六洞桥提督衙门的大门边。 “田大人,”田兴恕刚一下马,陶四歪就神秘兮兮地迎上前来,一面接过田兴恕的缰绳抓在手里,一面小声说:“那女子,她找上门来嗒。” “女子!? 54ea." >哪个女子?”田兴恕警觉地问。 陶四歪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还有哪个?你的翠屏嘛!” “我的?!”田兴恕没有反应过来,“妈皮!么子东西是我的?” 陶四歪提醒他:“‘惜春戏班’的女班主,她的名字不就叫翠屏吗?田大人,未必你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么?前年,在我们离开古州的时候,就是这个翠屏把你堵在屋头,哭得翻江倒海、死去活来的!现在,田大人,未必你真的把人家……忘记了么?” 田兴恕听到这里,不由变了脸色,他“刷”地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陶四歪的衣领。“赶快告诉我,”田兴恕使劲用手指捣点着陶四歪的鼻梁,像审讯犯人一样大声问道,“你把翠屏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田大人,我这不叫‘打发’,是……是安顿!”陶四歪既不能闪步退让,也99lib?不敢扭身挣扎,他只能苦笑着,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那么,你把她安顿在哪里?”田兴恕放开陶四歪,语气有所缓和。 “田大人,翠屏她……她在‘欣悦客栈’等你!” 80、天无雨,地发干,就是洋人弄坏了天 陶四歪刚刚说出“惜春戏班”四个字时,田兴恕的双脚就猛地一软。不经意间,一股温馨的热浪,伴随着翠屏放浪形骸的呻吟,潮水般地弥漫了他的心房、他的视野。“忠普……!”“忠普……!” “忠普啊!”那是翠屏热切的呻吟,焦渴的呼唤。从想起翠屏的那一刻起,田兴恕就被热浪与久违的幸福感整个儿淹没了,直到走进“欣悦客栈”,他都在恍恍惚惚的追忆与急切的神往中流连忘返! 自从古州那销魂一夜之后,田兴恕、翠屏别离已有两年整…… 在翠屏的短袄里面,穿着一件翡翠色的布衫。田兴恕记得,这是翠屏的夏装,他们在古州第一次见面时,翠屏就穿着这件做工精致的布衫!田兴恕心里异常激动……于是,翠屏的衣服被他一层层地剥开了。在翡翠色的布衫下,翠屏那饱满而挺拔的胸脯,仍旧和当初一样高高鼓突着,田兴恕捏了捏,感觉它们仍旧像即将收获的庄稼一样沉实! “忠普干我!忠普干我……忠普你干我!” 在“欣悦客栈”一间临河的烧着炭火的房子里,赤裸裸的翠屏对赤裸裸的田兴恕说,忠普忠普你干我吧!忠普你快干我啊!翠屏那尖厉的、饥渴得湿润饥渴得.快淋漓的呻吟,如同她那滚烫的嘴唇一样,发疯般地撕咬着田兴恕灼热的耳轮、下巴、脖颈和臂膀! 忠普,忠普!我是你的女人你就好好干我吧! 他被湿漉漉的翠屏淹没了,他觉得翠屏和两年前一样张狂!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无论翠屏怎么努力挑逗,他的身子始终毫无反应。 翠屏却依旧把自己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欲海之中……忠普我是你的女人,你快干我啊!忠普你如狼似虎地干我吧!忠普……忠普……!忠普你不要顾及我啊不要心痛我啊!忠普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该彻彻底底地干我啊!可是,他却仍旧无动于衷。“我怎个这么笨呢?”他痛苦地自责着,他被自己的现状惊呆了。 翠屏为此也大吃一惊。但是,如若继续纠缠她又于心不忍。于是,她终于逼迫自己放弃了最初的欲望,一点点地趋于平静。 翠屏和田兴恕一样,平静地躺了下来。但是,她毕竟是那么性感。当她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她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仍然放荡勾魂地舒展着。她的腿窝、肘腕及胸腹间的每一道纹路,都放射出不可阻挡的魅力……其实,翠屏也累坏了。在刚才的折腾中,她的头发、体毛全给汗水濡湿了。她原先那头浓黑的长发,此刻在她额前杂乱无章地盘曲着,而她那丰满的腋下和小腹却一片湿润油黑。 她身上那细密的体毛,全都乖巧地倒伏着,静静依附在翠屏那细腻的、洁白光润的肌肤上。 她张开双臂,用汗津津的身体,和自己的心上人紧紧相拥。于是,他们胸脯紧贴,腿臂相依,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忠普……!”翠屏轻轻呼唤着。田兴恕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忠普!”田兴恕还是一声不吭。翠屏笑笑,她以为田兴恕睡>着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抽开了自己的双臂。 随后不久,她也睡着了。殊不知半夜的时候,趁着翠屏在熟睡之中,田兴恕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匆匆离开了“欣悦客栈”。此后一连几天,任凭翠屏怎么去提督衙门求见,田兴恕都躲在签押房里闭门不出。翠屏无可奈何,只好惆怅地走了…… 咸丰十一年二月,云贵总督张亮基因病解任。奕下旨,令贵州巡抚刘源灏接任云贵总督。刘源灏匆匆上奏自陈老病,请求离职,回乡“稍作调养”。奕火冒三丈,遂如奏所请,免除了刘源灏的职务。同时,奕赏贵州布政使(兼按察使)何冠英二品顶戴,令其署理贵州巡抚一职。 钱登选、缪焕章、冷超儒、张茂萱等四位师爷同忠普处了不到半年,这主从五人间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变化。对缪焕章,田兴恕就像待钱登选一样客气、尊重和信赖,彼此间以诚相待无话不说;但是,对冷、张二位,田兴恕却格外地冷漠,涉及公务时,往往说不到三言两语田兴恕就抬高了嗓门,对答间连责带问的,像是在和人吵架。钱登选惊问其故,田兴恕屡屡冷笑,三缄其口。 冷、张二位师爷,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多次向田兴恕索取官职。 张茂萱:“田大人,在下听说,你和湘抚骆中丞的关系非同一般。”田兴恕“嗯”了一声,未作正面答复。冷超儒插话道:“骆大人可真是个惜才的明主,左宗棠为其主幕,时时处处优礼有加,从无怠慢!” 张茂萱:“这算哪样!骆秉章对人家左宗棠……那才是知人善任。凡在公众面前,骆中丞总是自谦自敛,竭力让左宗棠出头露面,从而使那左举人深得湘中官民的一致推崇。并且就拿‘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这话来说吧,它最先其实是从湖南人口中传出的。”说着,张茂萱意味深长地看了冷超儒一眼。 “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嗨哟……夸张!”冷超儒极为厌恶地吐出一口怨气,适时补充道,“若论那左举人的本事,我看怕是同你我差球不多!” 张茂萱接着说:“根据平素湘、黔两省交往的公文,在下可以断言——左季高的文案功夫并不咋样!只不过那美言一出,其爪牙借风造势以讹传讹!久而久之,甚至连千里以外的京官都晓得了湖南有个什么‘左举人’。例如,咸丰五年,御史宗稷辰就此专门给皇帝上过一奏,称左宗棠‘通权达变,疆吏倚重之。迹甚微而功甚伟。若能独当一面,必不下于胡林翼诸人。’田大人,你看心培说的有点道理没得?” 田兴恕充耳不闻。 见田兴恕不搭腔,张茂萱沮丧地叹气道:“现在,经骆秉章保荐,朝廷已给那左举人初授虚衔,令其以三品京堂候补,襄助曾国藩帮办军务。” 最初,冷、张表达得比较含蓄。忠普要么借故走开,要么装聋作哑,顶多也只是展颜一笑,不置余词。冷、张不气馁。仍旧“左宗棠”、“骆秉章”地嘘叹不已。如此这般多弄几回,激起了田兴恕的反感。张茂萱或冷超儒再提起这个话头,田兴恕就说:“你们动不动说骆秉章是明主,不如学学那个左举人,直接去湖南投奔骆秉章。定是前程无量。” 他这么一挖苦,冷、张都不由张口结舌。 脾气古怪的缪焕章,其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公务之余,缪焕章爱酗酒,喝醉了倒头便睡,哪怕天塌下来也闹不醒他。偌大的衙门中,只有钱登选在为忠普发愁。一方面,他觉得冷、张不该生搬硬套,操之过急;另一方面,他也理解田兴恕此时此刻的心情。 但是,他觉得不管怎么说,田兴恕作为幕主,还是应该给二位师爷留点面子。 思虑良久,钱登选不得不对田兴恕婉言相劝:“凡为官者,对部属皆应诸事平等,一体相待。大人须知——动辄在属员、幕僚间划分内外亲疏,此乃衙门行政之大忌。” 田兴恕说:“我田忠普身为钦差大臣,连一省的军政要务都是由我来督促办理,难道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样一点资格都没有吗?” 钱登选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它牵涉到衙门风气的培植、养成。田大人既然自知位高权重,就当目光长远,胸襟开阔——这就叫城府。有城府的人,方能以大局为重,调理好各方人情。今后,田大人万勿再以平常心任意高下,搬弄好恶!倘若再似小儿般随心所欲,搁置亲疏,只恐日后要留些多余的后患。” 田兴恕答:“我就不喜欢这两个所谓的‘斗虚人’。” 钱登选:“我就是读书人。还有,缪焕章他也是读书人。” 田兴恕却说:“读书人和读书人,也是有区别的嘛。如果不知变通,一味读他妈皮的死书,还他妈皮不如莫读!然而,更可恶、更可笑的是,有的人肚皮中,就‘之乎者也’那么点货色,却偏不知足、不知天高地厚,时时事事想当然地敲打自己的小算盘——这不是强拉鼻子硬抬头,故意作贱自己么?” 钱登选明白:田兴恕话中所指,乃冷、张索官之事。便给田兴恕半开玩笑道:“想当官有哪样不好?再说,他们进这衙门,是你开先主动放话请他们进来的。” “我请他们?!”田兴恕吼道,“以张茂萱、冷超儒当时的狼狈境况,我田忠普只是想尽己所能,让他们在衣食上有个安置。哪晓得,他们吃了碗里还盯住锅里!这样的人,我敢向皇上保荐嚜?即使奏折呈上去,军机处和吏部那帮饱学之士,不笑掉牙巴才怪嗒!”钱登选突然“嘘”了一声,提醒道:“田大人,你小点声,莫给人家听见。” “偏要吼!偏要吼!我在自己的衙门说话,还躲躲闪闪的做个么子?!我偏要吼……我偏要让他们听见!”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吼叫道,“愿当师爷就当,不当……他们就给老子滚!” 冷、张二位师爷,这日恰好就坐在隔壁的文案房里。 田兴恕这番吼叫,张茂萱和冷超儒本是听见了的,但他们不敢发作,只是苦苦地相视一笑。“运气不好啊,心培,我们又投错了庙门!”冷超儒自嘲道,“这小伙不滚蛋,你我休想过上舒坦的日子。你看咋整?”张茂萱点头表示赞许。 “自古以来都是武官打天下,文官坐天下。拿笔的未必还玩不过他拿枪的嚜?”张茂萱意味深长地说,“办法,我多的是。只不过要待时机成熟,你我才好行事操弄……” 贵州狼烟四起的局面,一直令咸丰帝奕心惊胆寒。 咸丰十年十月底以前,田兴恕一直以贵州提督身份,在铜仁、石阡等地带兵“剿匪”。十月底,田兴恕自石阡亲赴贵阳走马上任,“匪患”猖獗的局面才稍稍得以缓解。奕暗暗高兴,立即授田兴恕钦差大臣关防。他揣测:今后,贵州军务由田兴恕这员湘军悍将主掌,一切都应不在话下……谁知,这只是暂时现象。咸丰十一年的春节刚过,“贵州苗乱”突然又出现了新的高潮且愈演愈烈。虽说正月上旬,田兴恕指挥部队收复了定番州城和长寨厅城,但荔波县城和安顺旧州却被太平军相继攻占。 接下来,湘军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噩耗不断。由副将杨岩保、周学桂、田兴胜、沈宏富等率领的数路湘军,全都出师不利,连连折戟。仅正月中旬至三月下旬,湘军就损失了参将毛克宽、副将周学桂、田兴胜(忠普胞兄)、游击熊俊等几位得力干将。 各地的乱子,不但没能扑灭下去,反而使湘军元气大伤——无论奕还是田兴恕,这都是无法接受的现实!奕接连降旨,对田兴恕又是指责又是痛骂:“以田兴恕原先战报,屡称黔省贼寇‘不堪一击’、‘不足为惧’云云。以兴恕之词,黔省匪患似将偃旗息鼓。剿灭众贼似已指日可待。朕初阅奏章,竟夜不能寐,常于梦呓恍惚间欢欣鼓舞。然现时该省局势何故一变再变转换至此?!” 他要田兴恕解释此中根由:“究竟田兴恕作何反思、应对?是否再是一味敷衍塞责?尔原先战报,是否虚夸表功,以致酿成今日之窘境?” 然而,田兴恕捧读这措词严厉的“上谕”,终无言以对。 正当田兴恕面临走投无路的困境,张茂萱这天上午给他献上了一条计策,这就是“捣毁洋教,驱逐洋人”。 初闻此计,田兴恕颇觉惊讶,不知作何应对。张茂萱进一步说: “田大人,在下实不相瞒,早年,心培曾跟随一高人研习易经、阴阳之类,初通风水之学。且,入幕前,心培在安顺一直以给人撵地、葬坟为生。直到咸丰元年,方经蒋中丞羽瑶先生的再三邀请,入省就幕。在下认为,这些年我大清国之所以国运不昌、匪患猖獗,问题都是出在风水上。” “风、水?!”田兴恕冷冷地把头一抬,“么子又扯到风水嗒?” “对,风水。”张茂萱详细解释..说,“国有国运,家有家运嘛!这运气的好坏,与风水不无相关。自从盘古开天辟地,我华夏素来就是武备昌明,国力兴盛,洋人无胆觊觎的泱泱大国。历史上,不是还出现过‘贞观之治’、‘康乾盛世’么!可是,自从道光庚子年(1840年),英夷暗遣洋烟流入华夏,并刻意制造事端引发边衅(意即鸦片战争),我大清国就开始祸事不断,国难频仍。两朝皇帝为此伤透了脑筋——田大人你自己评说,心培以上所言是不是实情?” 田兴恕点头道:“是,是实情。” 张茂萱说:“其实也没甚奇怪的……这些年,无论发轫于广西的长毛造反,还是盛行于河南、安徽的‘捻党’,遍布贵州的‘号匪’、‘苗乱’,起因全乃大清国的龙脉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是大清国国运的正邪相冲,最终正不压邪,泄了元气!” 田兴恕一面下细理会,一面在心里暗暗说:这张茂萱,莫看他平日里鬼鬼祟祟的心术不正,可是,凭他今天这番言论,倒还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这么一想,忠普便对张茂萱的话题产生了兴趣。 遂问:“张先生,你有么子的‘锦囊妙计’,是不是说来忠普听听?” 张茂萱故作神秘地一笑:“若是田大人愿闻其详,请随心培我上楼细看。”上楼之后,张茂萱在走廊的北端停了下来。这时,田兴恕朝外眺望,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蓦然开扩。 张茂萱指着城的正北方向问忠普:“田大人,请你看看那是哪样东西?” 时值初春,贵州高原晴空万里,天地寥廓。贵阳城周围,山峦上的草木郁郁葱葱、杂花生树。站在六洞桥提督衙门的高楼朝北望去,但见大十字、小十字、北门桥和“抚牌坊”一带店铺林立,大街小巷间,更是男来妇往人流如织。远远看去,田兴恕觉得那熙熙攘攘的人丛形如蝼蚁…… 张茂萱见田兴恕看了好一阵都不吭气,遂偏着脑袋,故作神秘地问他:“田大人,看出那里的奥妙了么?”田兴恕疑惑不解:“‘奥妙’?!么子卵的‘奥妙’?” 张茂萱说:“再往细处看。等你看清楚了我们再作详谈!” 田兴恕专注地眯缝着眼睛,边看边一一点答:“哦……有房子……有店铺……嗨呀,那房子、店铺都破破烂烂的……街上有人……有滑竿、轿子……嗯,妈皮的,那扶风山上的樱桃花、李子花,也全都开旺嗒!那花块,白粉粉的亮开一片……硬是像煞女人的胸脯子!另外,天上还飞着一些黄翅膀、灰脑壳的麻斑鸽子……哦哟,妈皮的!远处那几只金钩鹞子,怕是在打它们的主意咧……” 张茂萱哭笑不得。 “田大人,还没看出其中的奥妙么?” “不看嗒,不看嗒!”田兴恕生气道,“妈皮的……弄了半天,是你这鸡巴师爷成心安了套套在作古正经地取笑我、捉弄我……”张茂萱急忙赔笑道:“田大人好风趣!张心培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装怪,欺弄主子嘛!” 田兴恕说:“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指点指点——城北到底有些么子‘奥妙’?” 张茂萱说:“田大人,你看那北教堂,它像个哪样东西?”忠普摇头:“我看不出。” “你看,”张茂萱遥指北教堂,用手逐一指点,“那是教堂的大门,那是礼拜堂,那是钟楼,那是尖顶……田大人,整个北教堂远远望去,你看它不就是一件兵器吗?” “兵器?”这一回,田兴恕真的诧异不已。 “是的。贵阳‘猫猫巷’、六广门一带,乃黔地龙穴——说确切点——是贵州的主脉。然而,这北教堂威风凛凛,杀气过重,正建于龙脊之上,况且,其状如利剑倒悬、锋芒直指高天……田大人,我不多说!你自己想想看,一柄利剑砍断了大清龙脉,贵州还会有安宁日子吗?恰好这些天,城里流传着几首童谣,田大人,要不要心培念给你听听?” 田兴恕道:“么子童谣,你念嘛!” 张茂萱就一字一句念道:“‘天无雨,地发干,就是洋人弄坏了天!’田大人你听过吗?” “冇听过。”田兴恕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张茂萱,“.99lib.t>你从哪里听来的?” 张茂萱笑嘻嘻地回答:“嘿嘿,到处都在传嘛。只有你田大人蒙在鼓里头!还有更好听的——‘耶稣太子,多事鬼王,流传丑教,败坏纲常。’此外,地方中人皆传言云,‘田钦差口衔十字,定能荡平黔境。’田大人,黔中百姓,老老少少皆对你寄予了深切厚望,大人你藏书网可不能冷了他们的心啊!” 81、田将军何苦依然故我,以卵击石 田兴恕皱着眉头,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双手扶住栏杆,扭头四处看了看,只见衙门院落中桃花绽放,几束幽兰正在院墙边悄然吐蕊,官署大门口的兵士则进进出出,秩序井然;然而,他心里却疙疙瘩瘩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他眯着眼睛,仔细把远方的北教堂眺望了一阵。 丽日晴天,白云飘浮。在北门附近,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颇为自负地安然矗立。从远处看去,那高高的尖顶则鹤立鸡群般地耸入云霄。威风至极!“啊哟!那北教堂……果真是一柄坐地倒悬的利剑嘛!”越看,田兴恕心里越不舒服;越看,他越觉得张茂萱的话说得在理。尽管他知道事关大局,不可随意断言,轻下结论。但是这心绪烦乱之际,他越来越反感那趾高气扬的北教堂! 田兴恕眼前浮现出几艘灰黑的、挂外国旗帜的战船…… 战船上面,炮膛乌黑发亮,炮口则和北教堂的尖顶一样趾高气扬,直直地指向蓝天! 田兴恕眼前还浮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并伴随着清晰的说话声。 “哄鬼!”“哄鬼!”有人对着田忠普的耳朵大吼两声。他抬头四处寻找,果真看见了一双阴沉沉的目光——他立即认出,那是古州的天主教徒章天生。他讥讽田兴恕道:“哄鬼,就是骗人的意思。人乃世间万物之灵,鬼乃阴间百魅之首……这五名军中败类,不知总镇大人真杀还是假杀?” 田兴恕尚未来得及细想,转眼又看见了即将被斩首示众的堂叔田庆模。就像两年前的春天那样,堂叔仍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忠普,我……我错了!” 接下来,田兴恕看见了一张布满雀斑的、淳朴的脸。那是自己的哥哥兴胜啊!记忆中,那是雨天,那是湘西老家熟悉的毛狗小路啊!兴恕、兴胜哥俩兴高采烈地挑着草担子,就走在那么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走着走着,田兴恕看见了大海——不,那不是大海而是一个巨大的土坑。那土坑好大、好大,好深、好深;大得望不到边沿,深得看不见底!在这大海般辽阔的土坑中,刹时间投放进去许多尸体。一层摞一层的尸体,全都血迹斑斑、残缺不全。他们中有的没了脑袋,有的没了手脚;即使不缺脑袋或手脚的,身上也全是刀枪所致的血洞……在深不可测的土坑中,成千上万的尸体层层相摞,血流成河!看着就像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是啊……”直到这时,田兴恕才恍然大悟,他在心里说,“眼下的大清国,它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么?!中国人在杀中国人,洋人也在杀中国人。这样的地方,不是屠宰场又是什么!”但是,田兴恕于心不甘,“天哪……大清国!大清国,我的大清国啊!未必你真的只能是个屠宰场么?!”不经意间,他的双眼渐渐模糊! 田兴恕在心底暗自发问道:“大清国,大清国,你武备昌明、国力兴盛,洋人不敢觊觑的时代哪里去了?大清国,你泱泱大国的风范哪里去了?大清国,你不是有过什么‘贞观之治’、‘康乾盛世’么,它们都到哪里去了?!”问着、问着,他的全身几乎瘫软下去。 白云悠悠,春光明媚,远远近近的大地上,依旧繁花似锦…… 与此同时,田兴恕似乎听见北教堂那边有人哈哈大笑!田兴恕擦了一把泪水,向北依稀眺望着,他似乎看见北教堂的尖顶上,威风凛凛地站着几个高鼻凹眼的洋人…… 过了好一阵,张茂萱笑嘻嘻地问田兴恕:“听了心培这番胡诌,田大人,你心中有何感想啊?”忠普没有答话,竭力把头脸扭开,他不愿张茂萱看见他泪眼模糊的样子。 “天无雨,地发干,就是洋人弄坏了天。”田兴恕身后,张茂萱将那童谣又念了一遍。 “田大人,你知道吗?半年前亦即去年秋天,英夷、法夷等洋妖沆瀣一气,组成联军攻入我大清国的京城。他们非但把皇上赶到了热河,还把圆明园里面的稀世珍宝洗劫一空。最后……” “不要说嗒!”田兴恕听到这里,突然扬手阻止道,“张先生,你莫说嗒!” 张茂萱未予理99lib?睬,他犟着把后面的话全说了出来:“最后,洋妖数千人……在圆明园四处放火。可怜我大清国这座……举世无双的‘万园之园’,最终成了一片废墟!” 田兴恕的心里茫然至极。 “田大人,为了大清国国运昌达——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为足下前途计,心培不妨在此给足下斗胆进言,望大人三思——”田兴恕虽然没有面对张茂萱,但是,他的背上仿佛长满了眼睛,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张师爷那副极为诚恳的、郑重其事的样子。“田大人,倘若你不赶紧下令捣毁教堂,驱逐洋人、洋教,贵州就莫想过上安稳的日子!” 田兴恕的嘴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这时候,他已六神无主! 最后,他抛下喋喋不休的张师爷,独自下楼去了…… 刚进签押房,忠普就见桌子上有一摞公函。原来,是兴义、大定、黎平、思南四府和平越直隶州、松桃直隶厅送来的战报。凭直觉,忠普感到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果然,当他漫不经心地拿起兴义府的战报,便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三月)十六日,回、苗贼陷贞丰州城,署知州蒋立炳巷战死,立炳父时纯,前任贞丰,就养在署,亦死于难。兄、弟、妻、妾、子、侄、婢仆殉者三十余人…… “贼围贞丰久,守者皆饥困,偶杀一贼,则脔食之。 “立炳屡乞援不应,求代不许。署长坝营游击刘庆云次龙渡,与土弁王元兴皆观望不进……” “妈个皮的!”田兴恕怒骂道,“刘庆云、王元兴,你们这两个杂毛都他妈皮该死!”沮丧间,田兴恕已无心细读,他只是将其余战报浏览了一下,便将其扔弃一边。 田兴恕的心情更加压抑,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神思恍惚。焦急之间,他心里暗暗说:“钱先生,要是你在该有多好!平日里再是苦闷,同你聊一聊,心头就亮敞了许多!”这两天,钱恭出面承头,邀约亲朋好友分头赶往各地游说,为田兴恕筹集军饷。田兴恕听说钱大哥一人忙不过来,便叫钱登选、缪焕章前去帮着料理,故而这几天除了杂役、马弁,只有冷、张二位师爷在衙门里进出。 事又凑巧,田兴恕和张茂萱谈话没过几天,贵阳教区主教比尔·胡缚理,就出人意料地闯进了提督衙门。 上年九月,枟中法天津条约枠签订后,胡缚理他们通过法兰西公使馆寄来的信函,很快得知了签约的消息和枟中法天津条约枠的详细内容。此后,比尔·胡缚理、本多鲁他们朝夕盼望的,就是清政府即将根据条约,给法兰西神父颁发的“传教护照”。对于这件事情,胡缚理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他根据目前大清国与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俄罗斯等国的关系,对未来的趋势作了这样的分析和判断: 护照不过是一种外在形式,护照的颁发,只是迟早的问题,因为这毕竟已成定局。 胡缚理真正在意和担忧的,还是贵州官府对天主教的态度。胡缚理认为:任何一种宗教,它在世界各国的出现、发展和传播,官府的态度至关重要。天主教诞生以来,在那漫长的岁月,它所经历的“教难”已不胜枚举。从耶路撒冷、伯利恒、罗马到埃及、印度、中国,从公元初年的“耶稣之死”,到雍正之后的“百年禁教”,所有教难发生的经过和结果都如出一辙,概莫能外! 白斯德望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事情,莫过于天主教在贵州的发展。当白主教谈到如何协调、处理教会与中国政府的关系时,曾经这样告诫胡缚理——“比尔,两百多年前,利玛窦先生的分析……是正确的。凡是出现教难,我认为……除了政治方面的因素,其他无论教会,还是涉案的传教士本人,同样有……欠妥之处。因此,我们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 “所有这些历史根源的责任——比尔,我们应当作一次彻底的自省。我们……我们不应回避……或者推卸它。政治……它好比药物,使用得当可以治病,反过来,如果随意滥用,我们无异于自杀!” 对自己的宗教虔诚至极的皮埃尔·白斯德望主教,临终前似乎大彻大悟。在他赠送给比尔·胡缚理的遗墨中,有这样一首同时用法文和汉字抄录的枟古剑铭枠——“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物;深藏若拙,临机取决,乃为利器。” 白斯德望的大彻大悟,得益于对历史的反思。 关于“历史根源的责任”,白斯德望实有所指。例如,1759年、1764年、1767年,葡萄牙、法兰西和西班牙政府先后作出决定,将本国耶稣会士驱逐出境。其主要原因,就是这些耶稣会士在欧洲各国参与了太多的宫廷阴谋,引起了公愤。以至于1773年,教宗克莱芒十四世不得不颁布通谕枟我们的上帝和救主枠,下令解散了耶稣会。同样的,在大清国,迫使雍正皇帝全面禁教的根源,也是因为葡萄牙传教士穆敬远等人对中国政治的插足干预,介入太子们中间助此击彼。在残酷的皇位争夺战中,这个来自葡萄牙的穆神父,不仅公开支持康熙的九太子允,而且在宫廷内外四处活动,帮助允与皇四子胤禛争夺皇位。这一点,连皇四子胤禛都感到吃惊。谁知,九太子允败北,皇四子胤禛则成了赫赫有名的雍正皇帝。胤禛继位之后,穆敬远被赐毒药处死,其同党或赐刀戮,或予绞刑各遭劫难。 但是,胡缚理却不这么看待,他始终认为:每一次教难的发生,无不是教难所在国政府的首脑及其官员仇教、排教的直接结果和体现。在这个问题上,比尔·胡缚理是非常固执的。他坚持认为教会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不过,这个时候的白主教已经奄奄一息,胡缚理不忍顶撞、伤害他,因此没有向白斯德望表明自己的观点。 胡缚理记得:白主教在世时,他们已数次同巡抚衙门打过交道,结果每次都不尽人意。就连全省惟一的修道院——青岩堡姚家关“圣地书院”那块地盘,也是皮埃尔·白斯德望处心积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过来的。 现在,贵州的军政要员大换血,胡缚理很想了解:对北教堂,何冠英、田兴恕他们究竟是什么态度?胡缚理粗略揣测:巡抚何冠英性情比较温和,估计问题不大;值得留意和考虑的,主要还是新来的贵州提督田兴恕。这个人的身份很显赫:一方面,他是代表皇帝和朝廷行使权力的钦差大臣;另一方面,他又是贵州的军事主官。 可以说,在当前的贵州政坛上,这赳赳武夫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号人物”!他的观点、态度对北教堂十分重要。 然而,胡缚理又不止一次地听说,“田兴恕这个人古怪得出奇”,“田兴恕这个人非常非常的不好相处!” 田兴恕到底是怎样一个“怪”人?今后,贵州政教关系的演变,能否进入良性循环的轨道,甚至出现微妙的、有利于天主教的格局呢?胡缚理揣摩一阵,心中始终没底。在事情明朗之前,他决定像白主教那样主动出击,摸一摸田兴恕的底,照白主教的方法“投石问路”。 在提督衙门的哨棚前,比尔·胡缚理还算显得彬彬有礼。他对着两名哨兵鞠了一躬:“你好!你好!” 站岗的湘勇不吃胡缚理这一套,他们把枪一横,厉声问道:“你是么子人?”刚才还在笑眯眯的胡缚理,这时不慌不忙地推开枪杆,傲慢地说:“我是天主教贵阳教区的主教。”湘勇又问:“你叫么子名字?” “比尔·胡缚理。”胡缚理面露不悦地说。 “这里是衙门重地,你到底有么子事情?” “今天,本主教特来拜访田兴恕。你们,”比尔·胡缚理指手画脚地对哨兵说,“你们快去给田兴恕通报一声!” 签押房,田兴恕正在审阅张茂萱和冷超儒刚拟好的奏折。听了陶四歪的禀报,他感到有些唐突,便问张茂萱和冷超儒:“两位先生,那个姓胡的说是来拜访我。你们说说,我该怎个办?”冷超儒故意说:“拜访?那姓胡的脸皮硬是厚!田大人,你身为一品大员,同他姓胡的素无交往,你们之间,有哪样好谈的?” “那,”田兴恕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爽爽快快地说,“那我就用不着见他嗒!” “不不不。”张茂萱纠正道,“按理说,你们见见面倒也无妨。但是从安全计,要搜他的身才行。”冷超儒立即表示赞同:“对,搜身!洋人的板眼多球得很……他名曰‘拜访’,谁晓得那内里又是什么心肠?” 正如张茂萱、冷超儒预料的那样,陶四歪从胡缚理身上搜出了一把“佛朗机”。陶四歪说:“你先和我去见田大人,这把枪,出来的时候再给你。”胡缚理虽说不大愉快,但他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陶四歪领着胡缚理七弯八拐,来到了田兴恕的签押房。 见了田兴恕,胡缚理正欲搭腔,陶四歪抢先说话了。“大人,”陶四歪把胡缚理的“佛朗机”递给田兴恕,“这是从胡缚理身上搜出来的。” “哦?”田兴恕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胡缚理一眼。这把“佛朗机”,弄得田兴恕心里更不愉快。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钱登选说过的话:“有城府的人,方能以大局为重,调理好各方人情……”于是,他打定主意,告诫自己尽量做到不露声色。 胡缚理见状,连忙主动上前,对田兴恕作揖搭讪:“啊,在下没有想到,提督大人居然这么精干,真是年轻有为啊!” “胡先生过誉了。”田兴恕的态度不冷不热,“请问,胡先生来贵州做什么?” “回将军的话,在下乃巴黎外方传教会的司铎,特来贵国传教。” 一晃,胡缚理到贵州已经六年有余,他现在已能流利地使用汉语。 “平时间,我听人讲起过一些你们的事情。”田兴恕一边埋头把玩那把“佛朗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胡缚理,“你们这天主教,是专门劝人做善事的么?” “是的,田将军。天主圣教一向以劝善为本,给世人传播福音。” 田兴恕阴沉着一张刀疤脸,不露声色地问胡缚理:“贵国军队中,是否有天主教徒呢?”胡缚理回答:“有,在我们法兰西,天主教乃举国通行的圣教。上自国王、王后及内阁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大多信仰天主教。” “那好嘛,”田兴恕冷不防问,“既然天主教以劝善为本,既然该教派在你们法兰西举国通行,那么,贵国和英吉利的军队,何故在我大清国烧杀抢掠?你们的宗教为何不阻止这罪恶行径呢?难道你们法兰西,就是这样给世人传播福音的么?”田兴恕的发问,令胡缚理措手不及,他僵立在那里,长时间地张口结舌。 政治好比药物!深谋远虑的白斯德望主教没有说错。英、法联军在大清国取得的辉煌战果,使法兰西传教士再次尝到了政治带来的甜头。 咸丰十年八月二十九日,何伯、葛兰特、沙纳、蒙托班等刚率部攻占北京,法兰西传教士、北京教区主教孟振声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法军大营“劳军”。接下来,在英、法联军和恭亲王奕之间,这位能说会道的孟主教担任起了一个“斡旋人”的角色。通过孟振声软硬兼施、带讹诈性质的游说,法兰西政府在大清国收获颇丰。枟中法天津条约枠中许多条款的达成,都与孟振声的努力不无相关。 咸丰十年九月十四日,即咸丰帝奕签字批准枟中法天津条约枠的前一天,孟振声拜会清廷要员、礼部侍郎胜保时称:“现在,我法兰西与大清国之间既归和好,为了显示法兰西的友好诚意,我们法兰西愿意拨兵数千,在上海助剿长毛。”钦差大臣胜保将这一情况给奕汇报后,奕的态度半是猜疑,半是默许。 九月十六日,法军中将蒙托班决定为阵亡的法军将士举行“追思弥撒”。在大批法兰西军官的陪同下,蒙托班坐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官轿来到北京南堂。在这里,孟振声的助理主教为法军主持了庄严肃穆的宗教仪式。孟振声讲道时,多次用热烈的言辞“感谢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三世对宗教的支持”,“感谢蒙托班等法兰西将军率领军队,一直打到了大清国的首都北京”。 这一天,也是大清国的百年禁教之后,南堂重新开放的日子。 孟振声为此主持了隆重的祝圣仪式,其间,他率领会众,数次高唱颂扬法兰西军队和拿破仑三世的感恩圣歌。两个月后,孟振声又收回了一百多年前被清廷没收的其余三座天主堂。 田兴恕将那把“佛朗机”颠倒过来,掂晃着枪管继续问比尔·胡缚理:“这家伙——你带它来提督衙门做什么?”胡缚理连忙解释藏书网: “田将军,这枪,在下是用来防身的。” “防身?”田兴恕的表情若有所思。“是的,防身。”胡缚理回答得不卑不亢。 “喀!”随着一声闷响,田兴恕把那把“佛朗机”重重掷到了桌子上,起身在签押房里来回走动着。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携带兵器进我大清国的提督衙门,还说么子‘防身’!日你妈个屄的……胡缚理,老子未必是贼娃子么?!” 田兴恕话音刚落,冷超儒从旁追加了一句:“此举用心何在,胡先生该是心知肚明吧?” 胡缚理看看田兴恕,又看看冷超儒,终无言以对。 田兴恕觉得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换了一个话题:“请问胡先生,今天你来找我,究竟有么子事情喽?” 胡缚理:“田将军,我们教堂里的事情,你管吗?” “管啊。”田兴恕说,“这大清国地块上的事情,我们自己不管,么子人来管呐?”田兴恕话里有话,胡缚理故作不知。“好吧——” 胡缚理说,“几天前,我们北教堂的一口大钟,突然被人盗走。这口铜钟,是在下前任白斯德望主教花了数百两银子,从澳门铸好后,请人搬运到贵州的。同时,它也是白主教留下的遗物之一。现在不慎被盗,实在可惜!” 田兴恕说:“胡先生,你找错人嗒!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根本无权过问。” “什么?”胡缚理有些不相信,他反问田兴恕,“田大人怎么无权过问呢?” 田兴恕:“冇得权力就是冇得权力!我有个么子必要给你解释喏?” 胡缚理试探道:“足下不是钦差大臣吗?!”见田兴恕没有理会,胡缚理进一步说,“钦差大臣都无权过问,这件事……我该去找谁呢?” 田兴恕冷笑道:“你愿找哪个就找哪个。” “失职!”胡缚理尖声大叫起来,“田兴恕,你这是失职。”一旁的冷超儒挺身上前,厉声呵斥道:“胡缚理,你以哪样身份和田大人说话?!”胡缚理回答:“我是以法兰西神父的身份,要求你们的政府履>行职责。” “放肆!太放肆了!”张茂萱吼叫道。 田兴恕倒还显得平静:“说到职责,我的职责就是两个字——剿匪!你们洋人冇得资格来教训我!还有,我问你,你们这帮人,是什么时候来大清国的?么子衙门,么子官员允许你们进入贵州的?还有,你胡缚理有什么凭证、护照?” 胡缚理:“护照?护照很快就要发下来了……”他显得理屈词穷。 “莫扯那么远!”田兴恕说,“你干脆就直接回答我——究竟有没有护照?” 胡缚理只好答:“暂时还没有。” “‘暂时’?既然冇得护照,你还嗦个屁呀!”田兴恕那刀疤脸上,布满了嘲讽与不屑。 张茂萱则对着胡缚理,不容争辩地喝令道:“你没有护照就闭嘴!” 胡缚理发怒了。他张口大叫道:“田兴恕,你的权力是有限的。你必须接受我们监督。” “监督?!你要监督个么子?”田兴恕觉得好笑,“胡缚理,你一个鸡巴法兰西神父,连本国的善事都冇整出个名堂,还有么子卵的资格对我大清国说三道四?!你凭什么来干预我大清国的吏治、朝纲?我田忠普身为钦差大臣、贵州提督,未必还要看你鸡巴胡缚理的脸色行事么?” “保教权。”胡缚理说,“田将军,在下凭的是保教权!” “保、保……个么子?”田兴恕显然没有听清。 胡缚理洋洋得意地说:“保、教、权——就是法兰西神职人员在贵国的传教权。与之相对应的是,你们官方,有保护法兰西神职人员的义务。田将军,关于该项权利,或许你感到生疏,不过,这没关系,在刚刚签订的枟中法天津条约枠中,对此有详细的文字说明。田将军不妨找来看看。” “弄了半天,是这么回事……保教权!”田兴恕的脸色一变,突然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胡缚理,“要是老子不认它呢?”说话间,田兴恕的右手借着衣襟的掩护,极为隐蔽地伸到了腰间……接着,他准确地捉住了“佛朗机”的木柄。 “不承认?”胡缚理哼着鼻音说,“你不承认怎么行呢?田将军,枟中法天津条约枠已经签字生效,并经贵国政府和法兰西政府颁布实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田将军,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田兴恕故意装做傻乎乎的样子,对胡缚理摇头道:“不晓得不晓得。你爹我哇,从小冇钱斗虚呀!”胡缚理讥讽地一笑,对田兴恕大声说:“田将军,刚才你算是说对了——法兰西、英吉利的军队,早已进驻上海、北京、天津!贵国的咸丰皇帝,就是去年秋天被英、法联军赶出京城的!只是,在下有一点不太明白——既然贵国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之说,田将军何故依然故我,以卵击石呢?” 田兴恕阴沉着一张刀疤脸,好半天没有说话。 “田将军,在下这就告辞了。”胡缚理对田兴恕象征性地作揖道。 田兴恕面色铁青,还是没有说话。胡缚理狂傲地从桌子上抓起那把“佛朗机”,熟练地往腰间一插,径直出了签押房,朝官署大门口走去。田兴恕的右手隐藏在衣襟下面,紧紧捉住自己的枪柄。 他许久都不愿松开! 张茂萱、冷超儒二人则相视一笑……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却说,缪焕章、钱氏兄弟等分头在贵阳、安顺、遵义等地忙碌了十多天,居然为提督衙门筹集到了八万四千多两银子。只不过,其中一万两是钱氏兄弟自己出的……当钱登选、缪焕章把这笔款子交给贵州提督、钦差大臣田兴恕的时候,田兴恕感动异常,他连声道谢。随后,这八万四千多两银子,被田兴恕作为军饷,发放到湘军各营以资添补。 紧接着,一份由缪焕章草拟的仇教揭帖,经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大量抄写后,陆续出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贵阳城里一时间舆论哗然。这份揭帖内容如下:“什么天主教,敢称天父天兄,丧天伦,灭天理,竟把这青天白日搅得天昏,何时替天逞天威,天才有眼;混账长毛贼,皆系恶鬼恶棍,说鬼话,做鬼事,可怜我华夏神州成了鬼域,今日夜郎倚忠普,鬼魅无踪!” 82、胡缚理以督、抚排场在贵阳街头招摇过市 咸丰十一年三月二十日,天主教贵阳教区的全体传教士,终于在期盼中接到了“传教士护照”。该护照是大清国总理衙门发出,经法国驻华公使馆转寄而来的。贵州的法兰西传教士每人一件。手捧护照,主教胡缚理及神父仍各、本多鲁、文乃尔、梅西满等人皆欣喜若狂,纷纷奔走相告。比尔·胡缚理当即决定,要在适当的时机持护照前往贵州军政大吏衙门,会见田兴恕、何冠英等主要官员。他相信这样一来,便可取得贵州官府对传教活动的正式承认。 为了体现隆重气氛,同时更是为了显示一下法兰西帝国的威风,胡缚理不但拨出专款订做了华丽的服饰和舆轿,并且选配了庞大的仪仗队伍和随从人员…… 四月初四日上午,胡缚理由贵州主教府的“外事司铎”仍各陪同着,俨然以巡抚、提督一级的排场,浩浩荡荡出现在贵阳街头。 但见胡缚理乘一顶紫色显轿,身挂紫带,头戴方巾帽,并由一百多人组成的仪仗队前呼后拥,好不张扬! 胡缚理先到巡抚署会见贵州巡抚何冠英。 何冠英和当年一样,对洋人、洋教极为反感;但是另一方面,他知道天主教弛禁已有枟中法天津条约枠明文规定。倘若再以十年前处理“福州事件”的思路处置胡缚理等人,这又似嫌不当。一时间,何冠英不知如何应对,因此,只得采取消极应付办法。 胡缚理在与何冠英见面之前,先指派外事司铎仍各向巡抚衙门称报:“法兰西帝国比尔·胡缚理大主教前来拜谒。”见面时,胡缚理不向何冠英行叩头礼,只行作揖礼了事。何冠英和在座官员对胡缚理态度冷淡,胡缚理却佯作不知。他出示护照时态度傲慢,并要何冠英承认其“传教特权”。何冠英对其更加不满! 何冠英委婉地告诉比尔·胡缚理:“汝等来此传教,可谓不逢其时,现省内情形混乱,外出传教,实有不便之处,并且,黔省教门已多,实无另增教门之必要。”何冠英还警告胡缚理,“今后,你教教徒中如有违法乱纪之事,汝等不能辞其责。”何冠英的言行举止,实在出乎胡缚理的意料,他悻悻然地离开了巡抚衙门。 接着,胡缚理一行前往六洞桥提督衙门,准备会见田兴恕。当他们到达衙门口时,此地冷冷清清,更无专人迎候引见。原来,胡缚理大闹排场,以巡抚级别的姿态出现之事,已为田兴恕得知,当衙吏报告忠普胡缚理已经来到提督衙门,忠普怒容满面,他指派衙役给胡缚理传话,称“提督大人有事,不能立即会见”。据此,衙役要胡缚理“安心等候”。 然而,过了许久,提督衙门没有任何官员前来引进。至此,胡缚理在提督衙门口站立等候,已经长达一个时辰。 胡缚理招摇过市的排场,早已引人注目,这时,街上行人见洋人站立衙门前瞻前顾后不知所措,便纷纷从四面八方拥来围观…… 摩肩接踵的老百姓,在衙门口愈聚愈多,小小的六洞桥大街更是人声鼎沸,混乱不堪。再加上此时有“巡街军士到署换班,手中兵器鲜明,主教、司铎心甚疑惑,更睹军民人等交头接耳,胡缚理恐惧突生”。先是外事司铎仍各弃轿转入僻巷躲避,随即换上衣服急速逃走。接着,胡缚理也急忙脱掉新穿戴的服饰,弃轿离开了提督衙门。 在场围观的老百姓见排场显赫的胡主教徒步往回走,心中益发好奇,大家呼朋引伴,一直尾随比尔·胡缚理到了北教堂门口…… 胡缚理刚走,提督衙门就突然响起一声号炮,衙役传呼“胡缚理入内会见提督”,殊不知,胡缚理、仍各一行这时已经逃往教堂。 街上群众争先恐后前来看洋人,教堂守门人无法阻止,群众涌入教堂,到处观看,议论纷纷,有的对洋人怒骂,二更始得安静。 当天下午,余怒未消的田兴恕去了巡抚衙门。他与何冠英商议后,决定由贵阳知府多文前往北教堂,警告胡缚理不要张狂! 胡缚理因在巡抚署和提督衙门遭到冷遇,并受到城中老百姓的嘲弄,同样是余怒未消,打算派仍各持“传教护照”继续走遍贵州官府。四月五日,贵阳知府多文通知仍各到贵阳府署公堂时,仍各和胡缚理一样趾高气扬、怒气冲冲,他要挟贵州官府尊重其“传教特权”,并称:“护照系总理衙门所发,有恭亲王印花,何得违抗?” 多文指出:“外来无论何人,本应好自为之,悉心遵守大清国法纪,此乃当前通行之国际惯例。然而,你仍各、胡缚理二人,虽口口声声自称‘法兰西神父’,却目无大清国之法律、纲纪,甚而在黔省省城中摆出排场,此为非法!” 双方就此展开辩论。最后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结果不欢而散。 枟中法天津条约枠枟中英北京条约枠规定的“传教特权”,在贵州却得不到封疆大吏的承认,胡缚理已经满腹委屈。现在,“传教护照”也不能在贵州生效,他更加气愤异常。便派法国传教士梅西满前往四川,会见逗留在重庆的法兰西驻华公使馆秘书德纳马,以商议对策。提督衙门的细作,探知了胡缚理的这一计划,迅速报告了田兴恕。 听说梅西满要去重庆找法兰西官员,田兴恕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遂决意出面阻拦。 当梅西满刚一离开贵阳,田兴恕就亲自率兵追赶。哪料,刚追到沙子哨,田兴恕的坐骑马失前蹄,他摔下马来。无奈,田兴恕只得折回贵阳。但是,他驱逐洋教的决心却越发坚定。 咸丰十一年四月间,田兴恕接连三次指派夏堂发、陶四歪等人以“搜匪”为名,带兵查抄北教堂。官军几次进入教堂,那里都正在举行宗教礼仪,士兵挥枪驱赶教徒,并抄走了经像、祭?99lib?t>品及各种宗教用品。同时,士兵还到包括胡缚理在内的各个传教士住室,抄走了他们的衣物、书籍等。胡缚理大肆咆哮却又无力制止,他只得写信给留在重庆的梅西满,要他向法国公使馆秘书德纳马告急,请求法国公使馆向清政府提出交涉。 这是田兴恕在贵州扑灭洋教的前奏曲。 接着,为了动员全省各级官府在适当时机杀掉洋人,消灭洋教,田兴恕同何冠英商议决定,由田、何二人联名向全省各府、州、县负责官员发出“秘密公函”,以便在全省各级官府中,掀起反洋教斗争。 “秘密公函”中这样写道:“径启者,异端邪说,最为害民!省中天主教,前因溷迹市廛,并无骇人听闻之事,是以姑予宽容。近乃肆行无忌,心实叵测,诚恐贻人口实,任意煽惑,尚祈台端,无论城乡,一体留心稽查。如查有外方之人,谬称教主等项名目,欲图传教淆惑人心,务望随时驱逐,不必直说系天主教,竟以外来匪人目之,不得容留。倘若借故处之以法,尤为妥善。世道之坏,已至于此,如欲力挽颓风,是在太守明府之尽心力耳,必无差谬,幸勿畏葸。如果办理得力,定当优叙;倘不经心,听任传习,一经查出,咎亦匪轻也。田兴恕、何冠英同顿。” “秘密公函”发出之后,各州、厅、府、县官员皆反响强烈。在“省城南屏”的青岩堡,数年前就和赵畏三结下宿怨的刘立本等一帮绅耆闻之,更是禁不住拍手叫好。于是,一桩酝酿已久的外交纷争,终于在这咸丰十一年的夏天如约而至…… 83、蔚斋夫子训斥畏三“俗气难脱” 先生,我要见你!我要见你……先生! 初夏的一天,青岩团务道、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国澍,正急匆匆地走在去往贵山书院的路上,他心里不停地说:“我要见你,我要见你啊,先生!”在那宽敞的大街上,赵国澍低垂着脑袋,高一脚低一脚地晃荡着!蹒跚的步履,显出了他此时的失意、惊慌。 先生,我要见你…… 先生,我要见你…… 此时,赵国澍觉得自己心里憋闷得就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甚至自己是怎么走出提督衙门的,他也记不起了!但是,提督大人、钦差田兴恕的那番谈话,却始终如炸雷般地震耳欲聋,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赵国澍的耳边…… 那时,田兴恕的脸上似笑非笑:“畏三兄,这样的事,你自己得好好张罗才是!”田兴恕还说,这样的信函,他不愿再看见第四封! 田兴恕的似笑非笑、赵国澍的苦恼,全因一封联名控告信而引起:“钦差大人台鉴:具文举报者先给钦差大人行叩拜之礼!具文只为控告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一事烦累台端!……故此,数十耄耋老翁特书具此状,叩请中丞大人俯垂民意,劳累将赵畏三劣行种种逐一访察从严治惩,以平民愤!” 最先,当这封“控告信”呈送到田兴恕案头时,他根本没有把这东西当回事。“当初,为了重修青岩古城,赵畏三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田兴恕心想,“如今他功成名就,难道还在乎‘倒卖良田好土’那区区小利么?”然而,此后一连三天,内容大致相同的联名控告信,源源不断地送往提督衙门。而且,控告信的措辞一次比一次强硬。在第三封控告信中,控告人之一——青岩缙绅刘立本,甚至警告田兴恕:“倘若大人对申诉视而不见,则分明是徇私枉法、袒护贪吏!”田兴恕读罢,心中大为惊骇。“赵畏三在青岩堡的根基不稳!”这是田兴恕最强烈的感觉。 须知,青岩堡历来都号称“省城南屏”啊!而作为省城的军事重镇、咽喉地段,眼下这里的治安非同小可。甚至,它还关系到省城的稳定大局!田兴恕认为,凭着自己对赵畏三的了解与敬重,如若控告信中反映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倒不必过分苛刻。 然而,要是赵国澍与地方中人结怨太深,“石坊团”肯定就稳不住阵脚。“这样一来,乱子恐怕就在所难免啊!”想来想去,田兴恕找来陶四歪,叫他赶紧派人去请赵国澍。 陶四歪平素与赵国澍私交很好,见赵国澍处境不妙,心里很着急。于是,他决定亲自出马去青岩堡给赵国澍报警。 “畏三大哥,当心地方中人做你的手脚。” 赵国澍诧异不已:“哪个?哪个要做我的手脚?” 陶四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你的处境现在不大妙。” 赵国澍大吃一惊。突然间,他想起两年前,蒋霨远曾经给过自己一个牛皮纸信封,找出来小心揣在身上。 当天下午,赵国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提督衙门。 待赵国澍行礼毕,田兴恕开门见山地说:“赵畏三,我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有件棘手的事情,希望你要将它办理妥当。”说着,他把那封“控告信”递给了赵国澍。联想到许多事情,赵国澍的心里隐约地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刚看到“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这一段,他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他尽力稳住情绪,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不安地看了田兴恕一眼。 “田大人,畏三……畏三冤枉啊!”赵国澍大声说。哪知,正在独自踱步的田兴恕却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莫慌,你先看完了再说!”赵国澍的心里更加紧张。 看了“控告信”的全部内容,赵国澍半晌没有吱声。 田兴恕撩起眼皮故意问:“老兄,你觉得怎么样啊?”赵国澍委屈地说:“田大人,这事是蒋中丞办理的。不信,大人可找张茂萱……不——张师爷、冷师爷他们核实。” “我问过了。”田兴恕冷冷地说,“你说的张师爷也罢,冷师爷也罢,我都把他们找来问过了。但是,两个师爷都答复我说,此事他们一概不知。” 赵国澍心里说:“完了!蒋霨远已经死亡,两个师爷又昧了良心不认账,我怎个办啊?” 他咬咬牙,摸出了那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田大人,”赵国澍对田兴恕说,“畏三这里有件证据,是蒋中丞离黔时留下的。或许,它能够说明一些具体问题。”边说边把牛皮纸信封递到田兴恕手上。 田兴恕一改往常的粗鲁,一点点撕开了牛皮纸信封…… 赵国澍心里七上八下。 田兴恕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几行小字:“继任者:‘圣地书院’转地之事,乃蒋霨远在任时承头办理,概与部下、属员无关。然,事出有因,实乃万般无奈之举!大厦将倾,捶胸顿足亦无济于事也!千古骂名,概由蒋霨远一人担待!希台端多多见谅,切莫旁责他人!” 下面是贵州巡抚衙门的官印和蒋霨远本人的私章。 “好了。”田兴恕似笑非笑地对赵国澍说,“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但是,地方中人告状不止,而且还是联名控告,这终究不是个好事情。我希望兄台回去自行了断清楚,千万莫留下后患。不然的话,你我今后不好见面嗒!”见赵国澍皱着眉头没有吭声,田兴恕漫不经心地追问了一句:“畏三,你说对不对呀?” 赵国澍不安地点了点头。 了断……了断!了断!这个事情究竟该怎个了断,赵国澍心里没有一点底。了断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一件令他后怕的事情倒是想了起来。正月下旬,曾广依自定番、长顺两地发兵,万余义军突然北上,企图偷袭青岩堡。 “石坊团”告急! 田兴恕急遣提标游击田七林率部前往增援。刚刚行进到花格闹,田七林与贵阳城里的一个熟识的妓女意外重逢。一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田七林为贪恋女色,下令在花格闹驻扎三天。于是,这八百人在花格闹住了下来。 三天后,田七林率部到达青岩堡。 这时,因“石坊团”和定广协绿营的顽强阻击,曾广依那万余人已自行撤退。畏三对田七林的做法很是不满,他根据阵前纪律,下令处死了这个不听调度的湘军将领。至于田七林究竟有什么背景,赵国澍丝毫也没去注意。直到行刑团丁将田七林的脑袋砍下,赵国澍才听赵包包嘟哝说,此人是军门大人田兴恕的堂侄。 赵国澍一听,当即就吓得脸青面黑。 他将团务向汤正年、赵国霖等棚官做了简单交代后,便匆匆骑上快马,一口气赶到了六洞桥提督衙门:“田大人,畏三有眼无珠,误杀田七林,卑职请求治罪。”哪料,钦差大人却笑呵呵地说道: “畏三,我不仅不怪罪你,还要重重地奖赏你。”后来,虽然田兴恕说到做到,奖励了赵国澍十五枝洋枪,但是,赵国澍却愈发惧怕这喜怒无常的年轻人! 回忆至此,赵国澍禁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刘立本啊刘立本,我操你的先人!你这混账东西,凭哪样胡说八道?凭哪样给我赵畏三乱安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贵山书院,生童刚刚下学。客堂里,须发如雪,老态龙钟却目光炯炯的蔚斋夫子一手托着破旧的茶壶,一手慢条斯理地翻摇着棕篾扇。 赵国澍见了先生,急忙跪下行礼。接着,他便开始诉说自己的委屈。 他把蒋霨远临行前的那番谈话和控告信的内容都一一讲到了。 夫子听罢赵国澍的叙述,沉吟良久,冷冷地一笑,睿智的目光里闪过一道洞穿世事的寒光。 “畏三,你俗气难脱!”蔚斋夫子叹气道。 “先生,”赵国澍试探道,“畏三今日之所以贸然打搅先生,就是特意想请先生给弟子赐教点拨!”夫子翻着眼皮,冷冷问赵国澍: “咸丰六年某日,老夫同你、唐鄂生,还有一个叫邓三刀的,曾经一起吃过饭。你还记得吗?” 赵国澍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垂首回答道:“记得。” “半壶傻酒下肚,老夫专门给你讲过一番怪话。那番话,你还记得么?” 赵国澍回答:“记得,先生当时对畏三说,乱世年辰切忌浮躁!先生还说,读书人若去使坏,将是恶中极品……另外,先生还教育畏三千万要看护好自己!” “算你还有点记性!赵畏三,今日你就自己清点一番,这些年,你这秀才都做了些哪样——读了点好书么?不像。授了几个高徒么?也不像。着书立说写出了某某传世之作么?似乎更不可能。” 停顿片刻,夫子总结般地摇头道:“可悲可叹啊……赵畏三!” 说罢,蔚斋夫子把那只破茶壶凑到嘴边,不慌不忙地吮了几口酽茶。 赵国澍不敢吭声。 “卖身泥淖、不思进取、追扑虚名、隐忍杀生——赵畏三,这就是你今天的写照!”夫子放下茶壶,厉声训斥道:“赵畏三,你的功利.之心太重!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州职位,居然就令你忘乎所以!这些年,虽说你看似谦逊、淳朴,实则你野心勃勃,骨子里早已开始狂妄自大,甚至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似乎,今日这乾坤宇宙、天地万物,皆操于你赵国澍一人之手!” 赵国澍头上这时大汗长淌。他心里觉得,先生今日说的句句在理。 “殊不知,人心叵测,天网恢恢,上苍在给你一样得意的同时,却正在将你若干得意之物强行剥夺!所以,古话便说,‘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赵畏三,你自己说一说,道理是不是这样的?” 赵国澍连连点头。 蔚斋夫子继续训斥道:“你赵畏三,从来就不知收敛、不认饱足,只想尽兴探取!故而今日才受此难堪之羞辱。你自己下细想想,今日之窘境,是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算不算是你赵畏三咎由自取?” 赵国澍心里说:“是,这些年,好多最值珍惜的,全被我丢弃了。” 但是,在自己的恩师面前,赵国澍不敢贸然作答。他只是捏着手帕,不停地揩擦头上、脸上的汗水。蔚斋夫子发了一阵火,心肠渐渐地软了下来。“畏三,”他换上和蔼的口气问道,“未必你甘愿坐以待毙嚜?” 赵国澍回答:“先生,倘若畏三就此坐以待毙,岂不是太冤了么?!” “那么,你打算怎个将这败局扭转呢?” 赵国澍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说:“畏三冒昧前来,正是希望先生不吝赐教……” “哼!”恨铁不成钢的蔚斋夫子双目紧闭,咬牙叨念着,“你呀!畏三,你呀!”赵国澍垂首肃立静听下文。然而,先生只是“你呀”、“你呀”地唠叨了好一阵才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么?”赵国澍把这话琢磨了好久,还是没有明白先生的用意。 蔚斋夫子见此情形,只得点拨道:“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干净利落当断即断,这才叫男人家的魄力!畏三,事到临头,你已别无退路,切忌拖泥带水啊!”赵国澍顿时恍然大悟,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回到青岩堡,赵国澍立即找来赵国霖、汤正年和赵包包等人,在家中商量对策。 赵国澍把蔚斋夫子的质问、训诫和弦外之音和盘托出,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赵国霖说:“妙!”汤正年、赵包包也赞叹:“妙!” 他那尚未成熟的计策当即就得到了大家的赞赏、支持。 接着,赵国澍又和大家一道,如此这般地把相关的问题进行了详细探讨。最后一致赞同在端午节那天依计而行。 转眼间几天过去,咸丰十一年的端午节,在赵国澍他们的期待中如期而至。 赵国霖、汤正年和赵包包等按照赵国澍的吩咐,各自扮演预先布置的角色…… 84、老子就要摸一摸老虎屁股 却说端午节这天,“圣地书院”的本多鲁和大部分修士因事外出,书院只留下了四位修士和一个守门人。这看门人是赵国澍的学友、秀才罗廷荫。 这一天,青岩堡的男女老少,纷纷穿上节日盛装,按照民族的传统风俗,走出家门“游百病”。赵国澍的人一部分往南门外走,一部分则往姚家关方向行。汤正年的儿子汤吟虫、赵国澍的儿子赵以焕、赵以炯等十多个小孩,在行至“圣地书院”大门附近的时候,齐声念起了一首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火烧天主堂,洋人坐班房。” 罗廷荫和四名修士听到这段顺口溜,当即出来谩骂,并强行驱赶汤吟虫、赵以焕、赵以炯他们。在场的老 767e." >百姓见状,纷纷上前打抱不平。双方发生激烈争吵。争执中,罗廷荫将一小孩朝后猛推,致使这个小孩摔倒在地,口鼻流血。小孩一路哭泣着,回家向大人告状。消息传到赵畏三那里,他立即令汤正年、赵包包等带领团丁,将“圣地书院”团团包围。四个修士随即被汤正年、赵包包下令逮捕,押解到青岩团务署所在的龙泉寺。 赵国澍对这四人说:“天主教系异端邪说,淆惑人心,田大人有令,即将出示禁止信奉,凡不愿放弃洋教、脱离洋人的,一律处死。汝等回院与院长商议定夺,否则,汝等将遭极刑,无一幸免。”四个修士回院后,将情况向本多鲁报告,本多鲁胆战心惊,于次日率领全院修士逃到附近杨梅高寨教徒家躲藏。五天后,赵畏三见大修院没有派人来作答复,遂令汤正年再率一批团练去了“圣地书院”。 “圣地书院”只有罗廷荫未逃,于是团练就逮捕了他。 罗说:“几天前,我们已经去过你们那里,现在又来找我做哪样?”团练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其强行带走。刚出修院大门,遇到修士张文澜、陈昌品回来,汤正年又下令将这二人逮捕。本多鲁得知张藏书网文澜等三人被捕的消息,急忙率领其余修士离开杨梅高寨,逃到了贵阳北教堂。 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被押解到“龙泉寺”后。赵畏三先向罗廷荫问话,罗退到后面说道:“为哪样先问我?我不过是本多鲁他们的佃户,你问他们好了,他们的答复,就是我的答复。”赵问张文澜、陈昌品二人:“你们思考的结果如何?愿不愿退出洋教?”二人都表示:“不愿退出洋教。”赵国澍反复训诫,仍无结果,便命令团丁将这三人关押在龙泉寺的一间黑屋里。接着,他又派团丁赶到姚家关,将“圣地书院”内的所有书籍、宗教用品、衣物等全部抄走。 临走时,一个团丁敲击火镰,用油纸引燃了“圣地书院”的柴棚!顷刻间,姚家关燃起了一堆冲天大火……“圣地书院”化为瓦砾! 做完这一切,赵畏三骑马飞奔贵阳,将此情况向田兴恕报告。 田兴恕见“秘密公函”首先在青岩生效,当然是喜出望外。为了履行“办理得力,定当优叙”的诺言,田兴恕下令将赵国澍提升为“全黔团务总办”。不过,在青岩洋教问题彻底解决之前,赵仍兼署青岩团务道。 在狱中,罗廷荫和张文澜收买了一个看守他们的团丁,这个团丁将他们用拉丁文书写的信件带到了贵阳北教堂胡缚理手中。北教堂的回信,同样也是交这个团丁带回。如此数次往还,这个团丁得到了胡缚理的重金酬谢。 反之,如果自己没有出公差到贵阳的机会,这个团丁就托付原“圣地书院”的厨工罗大娘(玛尔大)代为转交。即由罗大娘将信带到贵阳,交给胡缚理主教。因此,罗廷荫、张文澜他们在狱中的情况,远在北教堂的比尔·胡缚理随时都了如指掌。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大清国皇帝奕在避暑山庄“龙驭上宾”,享年三十一岁。继位者是他六岁的儿子载淳。从此,早已残破至极的大清国更加动荡不安、支离破碎。 四天后,年过花甲的贵州巡抚何冠英,也在自己的抚署病逝。 钦差大臣、提督田兴恕奉命署理巡抚。七月二十五日,赵国澍来省城给何大人吊孝,他顺便把对几个天主教徒的审讯情况向身兼数职的田兴恕作了汇报。 田兴恕听说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他们都死心踏地信奉洋教,遂冷笑一声,决定将其全部斩首。 钱登选不同意:“干不得啊,田大人,这事你千万干不得!” 田兴恕不解:“干不得?哎哟钱先生唉——未必天盖子会掉下来么!?” “天盖子倒不会掉,但青岩堡这件事,我希望你三思而行!” 钱登选脸上的神色分外肃穆。 田兴恕:“三思而行、三思而行!这些天,我苦思苦想,脑壳都要想炸嗒!” 钱登选:“非要杀人吗?老弟,你何不多想想,难道换一种处置方法不行吗?” 田兴恕:“不行!” 钱登选:“三思啊,田大人,你可千万千万要三思啊!” 田兴恕:“三思?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他们三思了么?那么好的一座大花园,他们说烧也就烧了。他们怜惜过么?还有,他们在北京城里向老百姓开枪开炮,滥杀无辜时,三思过么?哼哼,”田兴恕冷笑道,“他们不把大清国的老百姓当回事,我也不会把他们的教徒当回事。更何况,这些教徒又不是法兰西人!既是大清国的人,我愿怎个处治就怎个处治,他法兰西无权过问!” “哎呀……说不过去!”钱登选竭力劝阻道,“田大人,你听我这一回没错。” 田兴恕:“登选,我知道你的苦心。但是前几天,在下听张茂萱、冷超儒他们说,这些日子在北京、天津等地,无辜百姓血流成河啊!还有,他们法兰西人、英吉利人把我们大清国的皇上当回事了么?哼哼,钱先生啊,我们连皇上都被他英法联军赶出了京城啊!现在皇上在外驾崩,却连放口棺材,料理丧事的地方都没有。钱先生,他们英吉利人、法兰西人做这些恶事的时候,顾及过你我的面子么?”说到这里,田兴恕突然提高了嗓门,藏书网他声嘶力竭咆哮道: “钱先生,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田大人,今日你可一定要理智啊!”钱登选竭力想说服田兴恕,“军队是军队,教民是教民,两者混为一谈终究是不妥的……”田兴恕一双小眼眯缝着,对钱登选冷笑道:“混为一谈?!你说我田忠普善恶不辨、良莠不分么?那好,我们就事论事——据我所知,他们天主教徒平时念的是枟圣经枠,而‘洪、杨乱党’念的,也是这鸡巴枟圣经枠!钱先生,这个你怎么解释?!” 钱登选说:“前面我已经说过,这是两码子事。” “哼哼……我看你分明是无话可说嘛!”田兴恕再次冷笑道,“洪秀全他们与朝廷为敌,也仅仅占据了大清的半壁江山。而英、法联军更是霸道,他们索性连我们的皇上都赶出了京城!全国各地的天主教徒,肯定想在我大清土地上建立‘国中之国’,要不,他们怎会与洋人遥相呼应,同念一部枟圣经枠?!” 钱登选一听,断定自己说不服田兴恕。于是,他换了另一种说话方式:“田大人!田大人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前程啊!否则,大祸临头你可就悔之晚矣!” “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咧!”田兴恕嘴巴一扯,大笑道,“我田忠普既是皇上任命的钦差大臣,贵州军政要务就得听我的嘛!至于你说的前程,那又算个么子卵啊!?大不了我做第二个黄老夫子——这个官,老子不当了!” 说到这里,田兴恕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冷笑道,“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我就要把那洋人的老虎屁股摸一摸……哼哼,老子看他把我的鸡巴咬嗒!” 七月二十八日,正在衙门里布置礼仪,为奕料理国丧的田兴恕忙里偷闲,委托张茂萱赶赴青岩堡,亲自给候补直隶州知州、青岩团务道赵国澍下达指令。这是一道不足二十个字的密令:“速将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三人斩首处决。” 次日,赵国澍从团练头目中抽调了汤正年、赵包包二人,专门负责执行田兴恕下达的死刑令。汤正年、赵包包带领团丁,将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等三人从龙泉寺里押解出来,准备弄到北门外的谢家坡处决。 这时候,罗大娘恰好在青岩桥下。她吃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洗衣棒,为教友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他们捶捣衣服。罗大娘见团丁押解着自己的教友罗廷荫、张文澜和陈昌品等出了北门,神神秘秘地朝谢家坡方向走,心里十分着急。因为她清楚,那谢家坡很荒凉,向来是处决死刑犯的地方。 罗大娘丢下洗衣棒跑上去,气愤地拦住了团丁们的去路:“站住,不要慌走!” 罗廷荫他们见了罗大娘,一个个都可怜巴巴地呜咽流泪。 罗大娘大声质问赵包包、汤正年:“喂——你们想做哪样?”赵包包自鸣得意地笑着反问罗大娘:“你说我想做哪样?”他的言语间不无嘲讽。罗大娘拉住罗廷荫,喊着他的教名问:“若翰,你说,这究竟怎个回事?” 罗廷荫答非所问:“大娘,我无儿无女,我死后,请求你老人家看在主的分上,请几个人帮我收尸……” 罗大娘忍不住双泪长流。 “天主啊……请求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啊,天主!” 罗大娘一面陪着罗廷荫他们哭泣流泪,一面为自己的教友真诚祈祷。她呜咽着转过身来,大声质问赵包包、汤正年:“你……你们,你们究竟想把这几个人怎个整?” “怎个整!?”赵包包笑道,“老子奉命处决犯人。未必,你今天想和他们一道走嚜?” 罗大娘:“处决犯人?不行,你们凭哪样要杀他们?”说着,她上前去,一手一个,拉住了罗廷荫和陈昌品,又用自己宽大的身子,挡住了瘦弱的张文澜。 赵包包冷笑一声:“退开!”他举起手中的砍刀,恶狠狠地架在罗大娘的脖子上。 罗大娘:“不走,今天我偏偏不走,看你把我老奶咋个做!” 赵包包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吼道:“退开!” “不走!”罗大娘毫不示弱。 汤正年见状,走上前和颜悦色地劝解罗大娘道:“大娘,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你该做哪样就去做哪样,不要阻拦。” 罗大娘:“不走,我不走!今天你们把我这老奶一刀杀了也不走……” 赵包包大怒:“死老奶……还不给我滚开!” 汤正年:“大娘,你不该这么说,走走走!”说着,伸手打算拉开罗大娘,哪知她突然发怒,转身指着赵包包的鼻子大骂道:“赵包包,上帝不会轻易饶恕你!” 赵包包冷笑道:“上帝?你说的上帝,好像是个西洋人嘛,他认得你嚜?我们大清国的事情,他管得着嚜?” “不对!”罗大娘厉声训斥道,“只要有天有地,上帝就不会多余。只要信他,他就认得你!一句话——哪里的事他都晓得,哪里的事他都能管!” 赵包包:“我不要他管。” 罗大娘:“赵包包,你不得好死。” 赵包包:“老奶,你不要过分,当心老子连你一起杀!” “杀我?来来来……赵包包,我老奶……我老奶正巴不得咧!”赵包包挥动手臂以刀作掌,“啪”地抽了罗大娘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赵包包扬起手臂,准备再次抽打罗大娘…… 罗大娘急忙顺势上前,低头躲闪赵包包的大刀。孰料,她的头颈直直地朝赵包包杵了过去。更糟糕的是,罗大娘过于高大壮实,而赵包包又过于单精瘦小!“啪”bbr>地一声,他轻易就被罗大娘抵摔在地。随着这“啪”地一声,连罗大娘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正在发愣,赵包包已迅速地爬起身来。“死老奶,你敢和老子交手!”赵包包气急败坏,他举起手中的大刀,“呼”地就朝罗大娘的头上砍去! “喀嚓”一声,罗大娘的头上顿时鲜血长流。“天!天啊!天主啊……”浑身是血的罗大娘双目紧闭,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扭曲,呻吟。“大娘啊……”一旁的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同时惊恐不安地哭叫:“大娘……大娘啊!” 赵包包这一刀,完全出乎汤正年的意料。他不满地责备道:“赵包包,你咋乱整!”赵包包说:“她妨碍公务。”汤正年说:“即便是妨碍公务,也不至于罪在该杀。”赵包包说:“大刀在我手头,我说该杀就该杀。”说着,一刀砍下了罗大娘的头颅。 汤正年见事已至此,不好再吭声。 接下来,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三人被团丁一一斩首。 震惊中外的“青岩教案”由此爆发! 85、戴鹿芝杀了文乃尔和他的四个教徒 这时候,一个姿色出众的年轻寡妇,被命运推上了显赫的政治舞台。 咸丰帝奕死后,二十七岁的“玉兰儿”懿贵妃已开始和钮钴禄氏一起,在朝中垂帘听政,大臣们尊称她们为“慈禧太后”和“慈安太后”。此时的朝廷大权,实际上控制在慈禧太后和她的小叔子——恭亲王奕的手中。因为,同治皇帝载淳年幼无知,而慈安太后则过于懦弱。 “青岩教案”发生后,法兰西新任驻华公使哥士耆代表本国政府,正式向大清国提出了严重抗议,哥士耆要求清政府就此给予巨额赔偿。 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不以为然。哥士耆遭到清政府的拒绝后不肯善罢甘休,他故意把“青岩教案”的风波弄得很大,并频繁来往于各国公使馆与清廷之间…… 哥士耆试图从这场外交纷争中打开缺口!而年轻气盛的贵州提督、钦差大臣田兴恕,则与其针锋相对。咸丰十一年九月,田兴恕按照“秘密公函”中的“优叙”的许诺,将赵国澍提拔为全黔团务总办! 正当“青岩教案”的谈判陷入僵局时,胡缚理派到开州的法兰西神父文乃尔,正忙着走村串寨宣扬“福音”。哪知,这无意中引发了贵阳府的第二桩教案——“开州教案”。该案发生后,清政府十分被动,同意就两桩教案作出巨额赔偿。 “开州教案”的发生,起源于祭龙事件。 在距州城二里地的夹沙陇,文乃尔以教徒章天生的住所为据点,夜以继日地组织教徒念经讲道。而这个章天生,正是三年前,在古州当众羞辱田兴恕,钱登选为了保他,故意在田兴恕面前说他是“疯子”的“教书先生”。 文乃尔、章天生的行动,被开州“一心团”团首周国璋查明,他向开州知州戴鹿芝作了如实禀告。戴鹿芝获悉,十分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对“外来匪人”“借故绳之以法”;可以执行“秘密公函”,向田兴恕交差了。戴鹿芝要周国璋继续详查文乃尔和天主教的动态。 清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十五日,开州夹沙陇群众搭龙灯祭龙,欢度元宵节,并通知天主教徒参加;但天主教徒以奉教为由,拒绝祭龙。周国璋和群众说服他们参加,仍无结果,双方“口角忿争”,“人众势汹”。周国璋便禀报戴鹿芝,戴将情况飞报田兴恕。田兴恕一看“章天生”三个字,当即大怒!他愤而批示:“缉案就地正法。” 同治元年阴历正月二十日,周国璋带领团练数十人,先将文乃尔逮捕监禁,接着,团丁又去章天生家中,将教徒章天生、吴学圣、陈显恒、易路济(女)四人逮捕入狱。 第二天,戴鹿芝将文乃尔、章天生等五人提至公堂审问,文乃尔将“传教士护照”递交戴鹿芝查验,声称:“护照上盖有直隶藩司印信,并录载和约要款三条之谕单,上盖总理衙门关防。”戴鹿芝当即加以驳斥,其理由是:“此文凭乃法兰西文凭,并非我大清国文凭,不足为据。” 几天后,法兰西传教士文乃尔并中国教徒章天生、吴学圣、陈显恒、易路济(女)等共计五人,全部被戴鹿芝凌迟处死。其中,文乃尔还被悬首示众,他的头颅,在开州城门上悬挂了整整三天! 文乃尔被害一事,令比尔·胡缚理暴跳如雷。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分析判断,此事再由他自己向贵州官府提“抗议”已是枉然。 最理想、最高明的做法就是,由法兰西政府和它的军队直接插手,对大清国进行有效干预。为此,胡缚理派遣贵阳教区负责外事的司铎仍各神父,风雨兼程赶往北京。胡缚理给仍各强调:希望法兰西政府,立即就文乃尔神父被害一事,向清政府提出严重交涉。 同年二月中旬,北京。 法兰西驻华公使哥士耆,详细听了仍各神父的汇报后,不由“大为震惊”。他认为:此事已“大大损害”了法兰西帝国的威信和尊严! 于是,哥士耆一面紧急报告本国政府,请示处理办法;一面派人通知了西方各国驻华公使。这些人分别是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俄罗斯驻华公使伊格拉提也夫、英吉利驻华公使卜鲁斯等。 蒲安臣等人则众口一词地怂恿哥士耆,要他立即代表法兰西政府,向清政府提出“最强硬的”的抗议。因而,在此后同大清国的外交谈判中,哥士耆的 6001." >态度始终非常强硬。他以“永久性的军事占领”威胁清政府,要求清政府“以命偿命”,处死田兴恕、赵国澍和戴鹿芝等涉案官员。 迫于法兰西的军事讹诈和英吉利、美利坚、俄罗斯等国的政治干预,内外交困的清政府,不得不一点点地作出妥协。朝廷派出云贵总督劳崇光和两广总督张亮基,对贵阳府发生的“青岩”、“开州”两教案,进行了彻底调查。除巡抚何冠英病故无法追究外,封疆大吏田兴恕受到了严厉处分。 最先,田兴恕只是被收缴钦差大臣关防。接着,他又被撤销了所有职务。安义镇总兵沈宏富,奉命署理田兴恕原先担任的提督一职,而“清江团”团首、原贵州粮储道韩超,则接任了田兴恕原先署理的巡抚一职。 同治元年(1862年)十一月至同治二年四月,田兴恕以有罪之身,和沈宏富一道,率兵在贵州、四川、湖南等省往来奔突,四处征剿。他们的作战对象,仍然是何德胜的黄号军和太平军石达开部。 在田兴恕、沈宏富的合力追击下,石达开在贵州立不住脚,只得率部往四川逃窜。 同治二年六月,石达开部在四川安顺场大渡河全军覆没。同月,石达开在成都刑场被凌迟处死。在这次不同寻常的处决中,原湖南巡抚、现任四川总督骆秉章亲自出马,担任了石达开的监斩官。 一处死石达开,骆秉章就忍痛下令,正式将田兴恕逮捕入狱。“两教案”事发两年之后,原贵州提督、钦差大臣田兴恕,终于被自己原先的部属戴上镣铐,收监拘禁。 田兴恕被捕时,钱登选身藏巨款找到解官,请求与主人田兴恕一道接受处置,分担罪责。解官瞠目结舌,不解地向他追问缘由。 钱登选笑而答曰:“大人,其实田兴恕、何冠英的所谓‘联衔公函’,乃我背着主子,擅自以他二人的名义草拟并散发的。而青岩、开州两地发生的教案,也是我假传军令,一手挑起的。如今,朝廷既然要对此详加追究,那么,登选希望各位大人一查到底。现在,我请解官大人禀报劳崇光、张亮基,就说我钱登选甘愿承担此案的全部罪责。” “钱登选!”解官厉声呵斥道,“劳、张二位大人,皆系我朝执法如山的好官、青天。你一个区区幕僚,有何资格对其妄加评议和指点!‘贵阳教案’的涉案官员,其他肇事重犯,还有案中具体细节,劳制台、张制台均已一一查证清楚!至于处置方案,二位大人皆一丝不苟地作了反复斟酌,且已上报朝廷……总而言之,此案乃劳制台、张制台持平办理。断无遗漏案犯之说!” 钱登选笑而答曰:“百密一疏,我正是遗漏之涉案重犯。”解官正要再次厉声呵斥他,钱登选却趁着没有旁人,悄悄把几锭银子塞给了解官。 钱登选对解官耳语:“老弟,我本别无所盼。只求与田兴恕同罪同罚。切望老弟你高抬贵手,安排我与田大人关住一屋。这样,早晚之间我对他也有个照料!”解官一面偷偷摸摸往身上藏钱,一面掩口笑曰:“贿赂坐牢……新鲜!” 此后,在彼此相邻的贵州、湖南、四川三省,田兴恕、钱登选二人被同案提解,辗转关押。因牢中饮食太差导致的营养不良,田兴恕身上的枪伤数次复发,其间苦不堪言。幸好有陪伴身边的钱登选悉心照料,再加上解官、牢子的暗中宽容,田兴恕的病情才一天天地得以好转。 其实,无论解官还是那些看管犯人的牢子,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田兴恕的部下。只是原先他们隶属沈宏富营中,与田兴恕没有直接关系而已。在接到逮捕田兴恕的命令之后,新任贵州提督沈宏富,便特地警告过执行这一任务的解官、牢子:“你们都给我听清楚啦——那教案的事,不能单单怪罪田兴恕一个人!今后,不管朝廷是如何处置他,你们都得把他给我好好照料。如果他在牢里过得不舒坦,今后你们也莫想舒坦!”解官、牢子听罢,一个个都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 同治二年年底,经四川总督骆秉章、浙江巡抚左宗棠和湖南巡抚恽世临等当朝重臣的多方努力,田兴恕暂时被押回老家——湘西镇筸。 俗话说:大船烂了三千钉。听说昔日声名显赫、战功卓着的田兴恕回到了家乡,省中各级官员迅即纷至沓来,慕名拜访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湘军悍将。这些官员或是乘船,或是坐轿,或是骑马,全然不顾长途跋涉的艰辛。当地那些家财万贯的士绅,则更是倾巢出动,拥门阻道,大家都抢着宴请昔日的钦差大臣、贵州提督兼巡抚田兴恕。 镇筸是一座古城。这里人文荟萃,民风淳朴。 初到镇筸,与田兴恕同行的贵州举人钱登选,一下就喜欢上了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沱江之滨,在南华山麓,他整日与当地新结识的文朋诗友唱酬应和,好不快哉! 暂处闲居之中的田兴恕一面疗伤,一面应酬,一面又焦躁地等待着命运的最后处置。 86、法兰西坚持要田兴恕“抵命” 在大清国 4e0e." >与法兰西的外交谈判中,法兰西驻华公使哥士耆,始终坚持要大清国就教案一事,向上帝和伟大的法兰西“谢罪”。而照哥士耆的解释,这谢罪的方式只有一条:田兴恕必须“以命偿命”! 然而,法方的这一要求,遭到了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的坚决抵制——在处死田兴恕的问题上,他们两叔嫂都异常的固执。 大清国与法兰西的外交谈判,至此陷入僵局。 与此同时,赵国澍、戴鹿芝这两位“贵阳教案”的当事人,同样以有罪之身,在血雨腥风中受到了苦苦煎熬。他们都希望在结案的时候,自己能够立功赎罪。然而,赵国澍、戴鹿芝未能等到结案的那一天——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赵国澍在白泥徐家堰中伏战死,享年三十七岁。 同治二年九月初七日,黄号军攻打开州,戴鹿芝自杀身亡。享年四十四岁! 戴鹿芝的死,实乃冤天枉地,鬼使神差! 却说,咸丰十年六月,在大雾弥漫的乐旺河畔,何德胜主动与戴鹿芝定下了那个“君子协议”。果然,在这之后的整整三年中,何、戴两军相安无事;开州城中宛如和平岁月。即使有时,调防的义军不得不借道从城边路过,那军纪也格外严明。风中,雨中,成千上万的黄号军将士络绎不绝,埋头赶路,从不越界进城骚扰。而城楼上的绿营、团练也投桃报李与之礼尚往来。他们各自抱着枪杆子,三五成群地打麻将,抽叶子烟,哼小曲,和大路上川流不息的黄号军队伍遥遥相望。如此,州邑兵事敛踪,百姓赖以修养生息! 智勇兼备的道光进士、开州知州戴鹿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死在身边一个毫不起眼的生员手中。 这位生员名叫晏景洪,写得一手好字,又擅作文章。可是,过去十余年间,晏某数次入省乡试,都名落孙山。天长日久屡屡不得志,晏某难免有些灰心,逢人就长吁短叹,咒骂苍天不公。戴鹿芝怜其有些歪才,又担心荒废,便将其招至身边,做了衙门专拟公文的书案。平日里对待晏景洪,戴鹿芝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苦口婆心循循调教,希望他将来成个正果,也不枉置那身本事。 殊不知,晏某人虽进了衙门,心地却鄙俗不堪,其非但不听调教,还与地痞勾结,专在城中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实乃为所欲为,有恃无恐。戴鹿芝察觉后,先是杖责惩处,随后便赶出了衙门。从此,晏某对戴鹿芝怀恨在心,暗暗想着怎么去报复。 同治二年(1863年)九月初六日夜,晏景洪独自一人来到轿顶山,见到了何德胜,煞有介事地编造谎言:“将军,戴鹿芝已于日前调任贵阳知府。据说,提督赵德光已给巡抚张亮基立下军令状,说要..半月之内拿下轿顶山。新任知州也放话吹嘘,说攻打轿顶山的各项军务,已全都准备就绪。” 何德胜问:“你在城里都看见了些什么呢?” 晏某:“将军,现州城里运来了许多军粮。”何德胜心里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也符合常理。 又问:“兵力是否有所增加呢?” 晏某:“却也怪——将军,既是要和你们开仗,却未见赵德光从省城调绿营兵来!州城内外,全是以前那些汛兵和团练。”何德胜心里说:赵德光,老子先夺了你的粮草,看你还敢不敢打我轿顶山的主意! 对答完毕,晏景洪恭恭敬敬向何德胜抱拳作揖:“将军,我要告辞了……将来,如若你们想进开州城,我愿给贵军做内应。” “内应多的是!”何德胜自负地说,“我想明天就进州城。但是,姓晏的你暂时不要走。明日,你与本王一道去开州。若是你为着几两碎银,受了赵德光的指使来骗我钻他的圈套,有你一壶好酒吃!” 晏景洪成竹在胸地笑问:“将军,反过来要是你轻易打下开州呢?”何德胜突然感到喉咙不舒服,遂一点点地使了巧劲,引颈张口咯痰。“呵……呸!”“呵……呸!”何德胜每从喉咙中吐出一口浓痰,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窝,溅起的灰尘也弹出老远。一旁的晏某直看得张口结舌。 忙了好一阵,何德胜才把喉咙整理清爽。他一本正经地说:“晏秀才,今天我相信你一回,要是你没有撒谎,等我打下开州,一定对你重重赏赐!” 晏景洪喜笑颜开,忙说:“好,今天我们就一言为定。” 次日午后,数万黄号军扑向开州! 当何德胜的大队人马,同时出现在东门、西门和北门外的官道上时,天色已近黄昏。戴鹿芝正和开州城里的文人们,在西门城楼上借景赋诗。 “寒露”刚过,“霜降”却还有几天才来。远处田野里,农人三三两两荷锄挑桶,在办好的熟土上播种着麦子、油菜等小春作物。 看着这景象,戴鹿芝和文人们都灵感奔涌,诗兴大发!例如刘姓举人:“珠光知合浦,剑气识丰城,定有琼山辈,骈联上帝京。”例如汤姓秀才:“俯仰天地间,万事殊不平,终日开口笑,犹恐虚此生。” 例如佘姓举人:“绿鬓雕弧飞铁丸,猛虎闻风生胆寒。塞下何年销剑戟,将军空老雁门关!”有位年轻生员,因为一时作不出满意的诗,就连比带画,摇头晃脑地朗诵了岳飞那首脍炙人口的枟满江红枠: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戴鹿芝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感到自己的视觉有点问题。于是,他斜着脑袋,在火红的夕阳中手搭前额,下细地左看右看,东盯西瞅。但是,此时正是逆光!在那耀眼的夕阳中,虽说戴鹿芝把眼睛瞪得溜圆,四处的景象却仍旧模糊不清。而不远处的田野里,三三两两的农人也仍旧在各自忙碌…… 戴鹿芝使劲摇了摇头,觉得一切都好像在梦境之中。 猛然间,他看见不远处——确切地说,是城外东、北、西三面的官道上,同时出现了黄黄绿绿的什么!那黄黄绿绿的“什么”,先是远一点、近一点的,接着,它们就一点连着一点地铺排开来,刹那间就纵横交错地连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戴鹿芝以为自己眼花,急忙用手绢使劲揩擦眼角。 等他再抬头看去,那黄黄绿绿的一片“什么”,已气势汹汹涌到了城墙跟前!同时,远远近近的原野上,还此起彼伏地伴以惊心动魄地呐喊…… 戴鹿芝极目四望才发现,那所谓的“黄黄绿绿”,其实就是黄号军的大旗。旗帜上,分别用金黄色或翡翠色的丝线绣了大字。“奉天承命”、“救民水火”、“统领义师”、“除暴安良”……什么内容都有。 紧随大旗后面的,是涌动着的人海!这片人海,它在戴鹿芝视野里无边无际、遮天蔽日。若是照此比例推算,小小的开州城,只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枚树叶、一根枯草!“完啦……完啦!‘何二强盗’打进来了。”戴鹿芝又气又急。他对着那铺天盖地的敌阵连哭带骂,哀叹不已。 “该死的何德胜,该死的‘何二强盗’啊……你为何言而无信?为何如此下作?!想当初在乐旺河畔,你不是主动给我戴商山保证过吗?!既然大家红口白牙说得好好的,现在,你为何无故毁约——啊?!天啦……天!天!”想当初,何德胜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且事无巨细皆悉心安排,这颇令戴鹿芝感动了一阵子。“然而,转眼之间,你却突然袭击,打我州城——弄半天,这三年的和平景象,是你何德胜在麻痹我、耍弄我啊!天!天啦!” 尽管有戴鹿芝的儿子戴咏和师爷侯寅阁,分别率领各自的乡团,在城里、城外左冲右突竭力抵抗。然而,何德胜的黄号军,还是一举攻陷了开州州城。仅仅眨眼间的工夫,黄号军就有四五百人冲进了狭窄的街巷。 戴鹿芝对着城门惊慌失措地大叫道:“佘士举……佘士举!佘士举……你们快关城门啊!”可是晚了!兵单将寡的佘士举,这时已不知去向。 “诸位!诸位……!”戴鹿芝急忙把求救的目光转向身旁的文人。 然而,这帮文人,一个个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脸青面黑。“诸位,你们……你们作诗的时候,不是一个个……一个个都壮怀激越吗?诸位……现在强盗进了城,大家难道就这么……袖手旁观吗?诸位……”戴鹿芝半是鼓动半是哀求。孰料,就在戴鹿芝的鼓动、哀求间,文人全都跑光了。转瞬间,西门这坚固的城楼上,戴鹿芝已是孤身一人。 他被黄号军包围在人海刀丛之中! 他的脚下,是幽暗而古老的城门洞。此刻,许许多多大呼小叫的黄号军士兵,正扛着旗帜,举着刀枪,源源不断地从城门洞里涌出。人群那密集的程度,令戴鹿芝想起了遮天蔽日的蝗虫。虽然戴鹿芝知道,自己绝非黄号军的对手,但他仍打定主意要拼死一搏。 他咬牙切齿地盘算道:一人拼命,十人难敌!别看我戴商山乃一介书生,只要我不顾生死狠命拼杀,多少总能把你撩翻几个! 戴鹿芝撩开官袍的下摆,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枪来。抚摸着这把木把子的短枪,悲愤至极的戴鹿芝禁不住流泪叹息道: “‘佛朗机’啊‘佛朗机’,事到临头,身不由己!今日,你就助我殉节吧!” 戴鹿芝一手提枪,一手撩起官袍的下摆,然后将其从容地搭于左肩上。 “杀我可以,不许糟害百姓!” 戴鹿芝大吼一声,手持短枪冲下城楼,冲入了人群密集的敌阵之中!他一面冲,一面挥动枪管,朝敌阵“砰砰”乱抠扳机!每抠出一枪,戴鹿芝都要悲切地大呼一声:“杀我可以,不许糟害百姓。” 再抠出一枪,他又如此大呼一声……哪谙文人打仗心狠手拙,待几枪响过,他才发现自己枪枪脱靶,连头发都没有伤着人家! 这老头儿的怪异举止,转瞬就引来了数十名义军的围观。义军士兵们笑呵呵?地将其团团围住,嘻嘻哈哈地戏耍他。大家你推一巴掌,我抽一耳光,直打得戴鹿芝晕头转向。那把“佛朗机”,则被义军士兵强行抢夺过来,羞辱般地掷于地上。 戴?99lib.鹿芝深知大势已去,不由失声痛哭…… 一个义军士兵捡起“佛朗机”,轻蔑地塞进戴鹿芝的手里。“喂,狗官看好,”那士兵不屑一顾地讥讽道,“这是你的‘佛朗机’。有胆量你就把它抠响!” 戴鹿芝越发地羞愧难当。 突然,他真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迟疑地举起了短枪。但是,这“佛朗机”的枪口,并未对准面前的敌人,而是被戴鹿芝抵在了自己喉咙上。“哈哈……了不起,了不起!快抠扳机!”众义军士兵抚掌大笑道,“狗官,你快抠扳机啊!” 戴鹿芝泪流满面…… 这时候,戴鹿芝的结发妻子姚氏,已在衙门中上吊身亡,他的儿子戴咏,则死于乱阵之中——当然,戴鹿芝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他只是想起了一首叫枟梨花枠的古诗。那首枟梨花枠是大清康熙年间,绥阳举人陈修和的妻子、四川妇女高氏写的,全诗仅二十八个字:“狂风阵阵搅梨花,粉落墙隈与水涯。玉减香销何处觅?空余粉蝶过邻家。”还想起了陶渊明那脍炙人口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泪流满面的戴鹿芝,痛苦万分地抬起头来。 在他身旁,那些黄黄绿绿的“什么”,比先前还要密集;而远处更多的黄黄绿绿,则仍在排山倒海地朝这边涌动。枪声、惨叫声、呐喊声……在秋天的残阳下,远远近近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浓稠的墨汁般地扩散开来,并放大了若干倍地在他耳畔轰然作响!他的耳膜,都几乎要给那些声音震破了!开州知州戴鹿芝清楚:城外更多的黄号军士兵,正在潮水般地向他涌来!玉减香销何处觅?空余粉蝶过邻家!玉减香销何处觅?空余粉蝶过邻家!戴鹿芝口中喃喃自语着,毅然决然地抠下了短枪的扳机…… 何德胜进城了! 何德胜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喜滋滋走在开州城的街道上。“哈哈……金榜题名时算个哪样!洞房花烛夜又算个哪样!运筹帷幄,一战而胜,这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啊!”何德胜为此心满意足! 然而,当正在巡视战场的何德胜,听说开州知州戴鹿芝自尽身亡的消息时,不由大惊失色。“他……他不是已经调离开州了么。啊呀……赶紧抢救!”他吩咐军医,“你必须给我把他救活!”然而,等何德胜滚鞍下马,血肉模糊的戴鹿芝已一命呜呼!他“嗵”地一声,痛苦地跪倒在戴鹿芝的尸体跟前。“戴商山!商山老弟你莫死啊!” 何德胜抱着那尸体嚎啕大哭,“你莫死啊商山老弟!商山……我的商山老弟你莫死啊!”此时,身体尚有余温的戴鹿芝紧闭双目,他对何德胜的痛哭也罢,自责也罢,全都一无所知。只有那黏稠的鲜血,弄了何德胜一手一脸。 何德胜这才知道:自己被晏某蒙骗了。他不由悔恨交加! “晏景洪!”何德胜咬牙切齿地大声吼叫,“晏景洪……你、你这个狗杂种!” 出征之前,赵火枪在何德胜那里接受了一个特殊任务——监视晏景洪。此刻,晏景洪自知大事不妙,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纷乱的人群里东窜西拱,想趁乱逃离,但他当即被赵火枪拦了回来。“晏景洪你这个杂种啊……”何德胜还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叫骂不休。 赵火枪把晏景洪猛地往前一推,接着又飞起一脚,把晏景洪踢翻在何德胜身边。 火冒三丈的何德胜掏出短枪,“嗖”地捅在晏景洪的心口上: “晏景洪!你你你……你这个杂种,你害我何德胜误杀好官。老子……今天……今天老子要你抵命!”话音刚落,何德胜就扣响了手中那把“佛朗机”…… 在场围观的老百姓,都无不连声叫好! 何德胜出钱备棺,厚殓了戴鹿芝一家三口。戴鹿芝下葬之日,何德胜亲自扶棺相送一步三泣。其连连自责曰:“我误杀好官,不得好死!”“我误杀好官,不得好死!”恰好这时,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戴鹿芝尚未落葬的墓地匆匆飞过,这大鸟一路飞一路尖叫: 该死!该死……哇!该死……! 何德胜和众人抬头仰望大鸟,皆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87、柔弱无助的慈禧给自己留了一手 尽管大清国已经表态,同意就贵阳府发生的两桩教案作出巨额赔偿;尽管两教案的当事人赵国澍、戴鹿芝,已经先后在战乱中死亡,然而,法兰西驻华公使哥士耆,仍然坚持要田兴恕“以命偿命”。同时,他一再炫耀般地强调法兰西的军事威胁。 然而,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决心已定,他们不愿再向法方作任何让步。 恭亲王奕:“太后,田兴恕那小伙子,他好歹是我朝一品要员、封疆大吏!我们岂能任那洋夷说杀就杀呀?” “对。”慈禧太后缓缓点头道,“那田兴恕,他即便千错万错,也只能最终由我朝皇上赐旨惩办。何况今后,我们这孤儿寡母,也许还用得着他呢!” 恭亲王点头:“太后英明……我,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那,小六子,”慈禧太后亲热地呼着恭亲王的小名,郑重其事地问他,“那法兰西人怎么去应付?” 恭亲王:“太后,这件事情,我朝可以多赏些银两给他。但法夷的‘处死’之说,我们绝对不能答应。倘若我们一味顺承,今后定会遭人耻笑!”一脸忧虑的慈禧太后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赔、赔……怎一个赔字了得啊?!” 恭亲王愤愤不平地说:“太后,说到这个‘赔’字,我看该是他们英吉利、法兰西赔!他们杀害了大清国那么多无辜百姓,还焚毁我圆明园,盗走那么多珍宝——要讲赔,他们又赔得起吗?!” “算了,小六子,咱叔嫂不说这些啦!”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冷气。 5979." >她突然感到,自己其实是个很不幸、很孤独的女人! 经过近两年的谈判,法兰西放弃了处死田兴恕的强硬要求。同治三年(1864年)五月,大清国与法兰西就“贵阳教案”的善后处理达成协议:在中方履行一系列苛刻附加条件的前提下,把田兴恕发配新疆。 随后,清王朝以云贵总督劳崇光、两广总督兼署贵州巡抚、提督张亮基的名义,公布了“贵阳教案”的最终处理结果—— “已革贵州提督田兴恕,起自寒微,十年之间由步卒擢至提督。查天主教业已弛禁,传教习教者,即均系无罪之人。该教民等并无别项过犯,辄行杀害多命。……而赵国澍、戴鹿芝之敢于杀害教民,实因奉有田兴恕、何冠英联衔公函。 “该革员田兴恕从戎十年,转战数省,聿着勤劳……仰恳圣主逾格鸿慈,免其一死,发往新疆充当苦差。 “张茂萱等愚弄田兴恕,均与同罪例,与田兴恕一体发往新疆,充当苦差。 “何冠英与田兴恕厥罪维均,业已病故,应藏书网勿庸议。赵国澍已于上年四月在贵筑水田坝地方打仗阵亡;戴鹿芝已于上年九月在开州殉难,应勿庸议。 “至于田兴恕所居之六洞桥公廨,本系入官房屋,年久糟烂。哥士耆及胡缚理屡次请将此房屋给予作为经堂,并无妨碍,尚可俯如所请,以示怀柔。已经臣等派员点验,交给胡缚理收管。 “……其被杀各教民,应给恤银,并应给各项银两。共应赔银一万二千两。亦经臣等筹款拨给胡缚理收清,取有收文备案。胡缚理深为悦服。” 奉命处理“贵阳教案”的劳崇光、张亮基二人,实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关于六洞桥的贵州提督衙门赔付法方一款,尽管大清国已同法兰西办好了交涉,但是,贵州提督衙门却被劳崇光、张意地笼统称做“公廨”。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糊弄国人,减小刺激,避免他们惹出新的麻烦。 此外,清政府还分别在青岩、开州两地,各为贵阳教区修建天主教堂一座。并为“贵阳教案”的玛尔大(罗大娘)、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文乃尔、章天生、吴学圣、陈显恒、易路济等九位死者,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坟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