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暗黑者外传·惩罚》
引子
十月三十日。
“怎么不把窗帘拉开啊?黑乎乎的。”余婧一进屋就咋呼呼地嚷道。她径直跑到窗前,三两下把窗帘拉开,下午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彻底改变了视觉上的阴沉气氛。
原本就坐在屋子里的几个男生都没说话,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余婧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这个长得文文静静的南方女孩,性格却像北方人一般直爽。
等那女孩在会议桌前坐好之后,她身旁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才提醒道:“一会儿要放投影的,光线太亮了看不清。”
“等放的时候再说吧。”余婧应付了一句,然后看着那男生问道,“师兄,你闻闻我身上有味道吗?”
眼镜男把鼻子凑上前嗅了嗅,然后满脸陶醉地大声赞美:“香!”屋子里的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讨厌!”余婧握起粉拳捶了对方一下,再次追问,“说真的,我身上有没有死人的味道?”
“什么死人的味道?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眼镜男先纠正又反问,“这味道我们身上谁没有啊?”
余婧皱起眉头强调说:“我跟你们不一样。”
眼镜男明白什么了,他报以同情的目光:“你这几天被折磨惨了吧?”
“那还用说?就泡在死人堆里了。”余婧无奈地咧着嘴,“一个女生被发配到病理科,你说算不算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呢?”
“别抱怨啦,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对面另一个男生劝解道,“熬吧。一般也就两三个月,熬过来就好啦。”
这男生话音刚落,走廊里“嗒嗒嗒”地响起一连串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屋子里的人就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不敢再有多言。片刻之后,一个人影走进屋内,男女学生全都站起身来,尊敬地喊道:“庄老师。”
庄老师,一个气质不凡的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端庄。她进屋后便坐在会议桌最前端的位置,同时扭头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直射进来的阳光令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不远处的余婧识趣地抢到窗前,把那片窗帘重新拉好,然后才跟着其他同学入座。
庄老师把一叠资料和一部手机放在会议桌上,然后简洁明了地说了声:“开始吧。”
作报告的顺序早已定好。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一马当先,他操控投影播放提前准备好的PPT,首页上99lib?显出他的名字:杨哲。
在杨哲讲述的过程中,会场气氛非常安静,只有庄老师的手机在中途响过一声。不过她并没有立刻查看。
大约十分钟之后,杨哲的报告结束。庄老师随后做出点评,她的学生一边倾听一边认真做着记录。最终庄老师说了声:“行,就这样吧。”杨哲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庄老师想起手机似乎有信息,便打开来看了一眼,然后她吩咐杨哲:“我有一个快递在收发点,你去帮我取一下。”
杨哲拿了庄老师的身份证,离开会议室去收发室取快递。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第二个作报告的学生正低着头接受庄老师的批评。杨哲有些幸灾乐祸,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默默把取回的快递盒子连同身份证一同放在老师面前,随后便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
庄老师拿起纸盒看了一眼。那盒子上缠满了胶带,一时无法打开。于是她拿着盒子离开了会议室,没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文具小刀。鉴于时间问题,她没有继续和先前的学生纠缠。
“我们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你的问题会后单独再谈。”庄老师严肃地告诫对方,然后她转过脸来看着会场上唯一的女孩:“余婧,你开始吧。”
余婧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打开PPT。在她开口讲述的同时,庄老师开始用小刀去割纸盒上的胶条。
余婧一边讲一边用余光去瞟庄老师,看起来对自己的报告欠.99lib.缺信心。而事实似乎也在呼应她的忧虑——庄老师的面色正变得越来越阴沉。
余婧愈发忐忑,连声九九藏书音都有些颤抖。终于庄老师挥手阻止道:“你先别讲了!”
余婧屏住气,手足无措。她低下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可是庄老师却没有再说什么。片刻后余婧抬头观察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她看到庄老师脸庞苍白,毫无血色。
在余婧的印象中,她还从没见过这个女人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她知道这样的表情绝不是因自己而起。
此刻停留在庄老师视线焦点上的,却是那只刚刚被打开的快递盒子。
第一章 绑架
刀具不太合手,只能凑合用用。于是就把那个男人的右手用力按在地板上,沿着拇指根部的关节进行切割。
完事之后把断指拿到眼前端详。刀口还算平整,看起来很容易接合的样子。
1
报案人庄小溪,女,四十六岁,教授,主任医师,身兼两职:省医学院副院长以及省城人民医院骨科主任。
庄小溪在医学院的研究生部带了五个学生,今天是学生们做期中报告的日子,所以下午她没有去医院那边,而是来到医学院的这间会议室。
报告于十四点正式开始。在第一个学生作报告的时候,庄小溪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是:“您的快递已放在医学院收发点。方通快递。”短信的具体发出时间是十四时零七分,不过庄小溪一直等到那个叫作杨哲的学生作完报告之后才查看了手机。随后她便委托杨哲取回了那个快递。
大约十四点三十分,庄小溪打开了快递的包装盒,她发现有一截人体拇指封存在冰袋中。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有一封用A4纸打印出来的文档、一张足球比赛的入场券以及一个身份证大小的红色布袋。
文档内容如下:
李俊松已被我控制。他还活着。奉上一截拇指为证。
拇指截断于今天上午十点二十分,随后便放入冰袋封存。作为骨科断肢再植的专家,你应该很清楚:断指再植手术必须于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否则李俊松将永远失去右手的拇指。
你可以用钻石来交换李俊松。我要的是具备收藏证书的克拉钻,总值至少要达到100万元人民币。把这些钻石用盒子里的红色布袋装好,凭球赛入场券到金山体育场进行交易。
不要报警,否则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丈夫。
庄小溪读完文档之后思量了一阵,最终她还是拨通了110的电话。记录显示的报警时间是十四时三十六分,警方立刻以绑架案立案。五分钟之后,当地派出所的刑警童迎斌抵达现场并对案件进行了初步调查。随后庄小溪外出筹钱。十五时零九分,省城刑警队长罗飞抵达并接手此案。绑架是性质恶劣的大案,警方成立了专案组,现场会议室则被改造成指挥中心,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便在此处进行。
首先由童迎斌进行汇报:“受害人李俊松和报案人庄小溪是夫妻关系。李俊松今年也是四十六岁,曾是省城人民医院肾脏科的主任医生,也是肾脏移植中心的首席专家。此人于一周前离家后便失去行踪,手机也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罗飞询问:“一周前就失踪了?之前报过案吗?”
“没有。”
“没有?”罗飞露出诧异的神色。
童迎斌解释说:“这夫妻俩的关系并不好,前一阵正闹离婚呢。所以李俊松离家之后,庄小溪也没有特意去找。”
“那人民医院这边呢?”罗飞继续问道,“一个主任医生,连续一周不来上班,单位上也没人管?”
童迎斌道:“李俊松已经被解聘了,最近几个月都处于失业的状态。”略顿了顿,他又主动补充说,“解聘的原因是出了起医疗事故,而且死人了。”
医疗事故-解聘-离婚-绑架,听起来这李俊松还真是命运多舛。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否有所关联呢?罗飞皱起眉头,一时间尚难觅头绪,于是他把思维方向又调整到绑架案本身。
绑匪寄来的那个盒子正放在罗飞面前。盒子高大约五厘米,大小和一本书相仿。罗飞戴上手套,将放在盒子里的那个冰袋拿了出来。
冰袋里盛满了冰和水的混合物。在冰水中浸泡着一只小小的塑料袋,塑料袋里即封存着那根被截断的拇指。
很明显,那是属于一个成年男子的拇指。指头从第二关节99lib?处被切断,截断面光滑平整,断口处有皮肤回缩的活体反应,并且可见刚刚凝固不久的血块。
这样的特征说明拇指是从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上被截断,即说明被害人至少在被截断手指时仍然存活。对于一起绑架案来说,这勉强算是个好消息吧。
罗飞又盯着那根断指看了一会儿,然后询问道:“现在能确定这指头是李俊松本人的吗?”
童迎斌道:“庄小溪说能确定。”
罗飞“嗯”了一声。虽然这根拇指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庄小溪和李俊松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能认出来也不足为怪。其实罗飞挺想问问庄小溪是怎么认出来的,可惜后者并不在现场。
“这个女人……这么急着去筹款,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配合警方查案嘛。”罗飞一边嘀咕着,一边把那个冰袋放回盒子里。
作为受害人的家属,筹款这事也无可厚非。但是为了筹款倒把警方晾在一边,这多少让罗飞产生一种不被信任的郁闷感觉。
“我也说了,让她先等一等,但是……”童迎斌无奈地耸着肩膀说道,“这个女人犟得很,我拦不住她。”
罗飞冲童迎斌摆摆手,表示自己并没有责备对方的意思。不管庄小溪在不在场,警方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拿一个作战方案出来。
到目前为止,绑匪留下的线索就只有眼前的这个盒子。
既然是绑匪主动寄来的东西,想从中找到指纹的可能性实在渺茫。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应该是通过这个盒子查找出寄送者的身份。
快递底单就贴在盒子的正面,上面留下了寄件人填写的收发信息。字体全都歪歪扭扭的,仿佛出自幼童之手。罗飞猜测这应该是嫌疑人以左手书写,目的就是为了隐藏真实的笔迹。
细看那张底单,不仅收件人庄小溪的姓名、地址、电话一应俱全,寄件人的信息居然也有,具体的内容如下:
寄件人:张伟
地址:石塔新村5幢803
联系电话:158********
不过罗飞立刻意识到这些信息未必有太多价值。因为他知道石塔新村是个十多年的老式居民小区,小区里都是六层的矮楼,并不存在803这样的住所。所以这个地址首先就是假的。
所谓“张伟”肯定也是化名了。这个名字的重名率极高,在全国户籍系统里至少能找几十万个出来,嫌疑人留下这个名字,多半就是想让警方白费精力呢。
对那个电话的真实性罗飞也不抱希望,但他还是尝试着拨了一下那个号码。听筒里很快传出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罗飞略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对身旁的一个小伙子说道:“你查一下这个电话号码,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主。”
“好的。”小伙子把那个号码抄了下来,随即便开始沟通调查渠道。这个年轻人名叫尹剑,是罗飞的助手。去年他们在追捕连环杀手Eumenides的过程中结识,成了一对生死搭档。几个月前那个杀手终于被送进了监狱,而这起绑架案算是对二人的又一次严峻考验。
罗飞这时则掏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拨打快递单上留下的客服电话。虽然单子上的寄件人信息并不可靠,但是如果能找到接收这个盒子的快递员,或许能从对方口中得到寄件人的某些信息。
电话很快接通。
“您好,方通快递。”
“我是警察,我有些情况想找你们的快递员了解一下。”
“哦,好的……请问您具体想找哪一位快递员?”
“我手上有个快递单号,我想找到这个接单的快递员。”
“好的,请问单号是……”
罗飞报出了一串数字,听筒里随即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看来客服人员正在系统中查询。片刻之后对方给出了回复:“对不起,系统中查不到这个单号。”
“什么?”罗飞愣了一下,“你确定吗?”
“确定。我们公司所有的单子都要入网的,我可以确定:我们没有接过这个单号的快递。”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罗飞沉吟着挂断电话,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童迎斌,“你刚才说这个快递是一个学生取来的?”
“是的,杨哲。”
罗飞给出指示:“我要见他。”
作为案发时的目击者之一,杨哲一直在附近等待着。童迎斌很快就把他带到了罗飞面前。
罗飞冲着盒子努努嘴,问道:“快递是你取来的?”
“呃……是的。”面对警察的询问,杨哲多少有些紧张。
“送快递的是什么人?”
“我没有见到。”
“没有见到?”
“我是到收发室取的,我去的时候送快递的人已经走了。”
罗飞明白了,他立刻点头道:“现在就带我去收发室。”说话间他已经把盒子里的涉案物品取出来,交给相关人员保管,自己则拿着空盒子和杨哲出门而去。
前往收发室的路上,罗飞大概了解了医学院的快递收发模式。
学院里的宿舍楼和办公室不能随便进入,快递员无法做到真正的“送货上门”,于是就形成了这种以收发室为“中转站”的模式。具体来说,就是快递员把所有的快递都存放在特定的收发室里,然后给收货人群发通知短信。收货人看到短信之后便可以去收发室取自己的快递。
收发室位于学院的综合服务中心 4e00." >一楼。服务中心的主体是食堂,同时在一楼的东侧也设有几间商铺。一个叫作张腾的老板租了其中一间商铺卖书。这几年实体书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个铺子一度也是门可罗雀。后来张老板一转念,干脆和那些快递公司合作,把书店改造成了学校里的快递收发室。快递公司可以把要送的货物存放在这里,要寄件的师生也可以在这里填单寄件,张老板从中抽取的佣金远远超过了经营书店的收入。
抵达收发室之后,罗飞首先亮明了身份。随后他拿出那个盒子问张老板:“你对这个盒子有印象吗?”
张老板摇摇头,然后猜测着问道:“这是从我这儿取走的快递?”
“是的,就是他取走的。”罗飞指着身旁的杨哲,“你对他有印象吗?”
张老板看看杨哲,似乎想起了什么:“嗯,我记得你,下午来取过快递的,嗯……”他又往罗飞手里瞥了瞥,道,“没错,就是这么个盒子。”
罗飞继续询问:“这盒子是怎么到你这儿来的,你还记得吗?”
张老板看看盒子上的快递底单:“这不是方通快递送过来的吗?”
“你确定吗?”罗飞用强调的语气追问,“你亲眼看到方通快递员送来了这个盒子?”
“这我可没看到。”张老板连忙摇手,随后又解释说,“我这里每天都要收上千份快件,方通是做得最大的,每天几百份,我怎么可能看得那么清楚?而且这个盒子也很普通,样子差不多的快件多着呢。”
罗飞往四下里扫了扫。这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大量的快件就堆积在地面上,粗粗一看果然有不少盒子都很相似。
“每天快件来了吧,就这么往地上一倒,我根本也不会细看。”张老板用手指指点点地说道,“喏,这一大堆就是方通的,这堆是圆通,这堆是天天,这堆是顺达……你那盒子上贴着方通的单子,肯定就是方通送过来的嘛。”
此刻正好有一个学生找到快件后来到了收发室门口。张老板核实了对方的身份,那学生便带着自己的快件离开了。
“直接就这样拿走?”罗飞觉得有些奇怪,“不用签收吗?”
“签收单已经让快递员统一带回去了啊。”张老板顿一顿,又详细说道,“其实按照正规的流程应该由我对这些快件进行签收,同时将收件记录登记在册,等收件人来取件的时候呢,也得在我的记录册上签字,这样每一步的责任就很清楚了。不过我每天代收的快件实在太多,全都登记的话怎么忙得过来?所以就简化啦,就是快递员把快件放在我这里,签收单由他直接带走,等收货人来取件的时候我核对一下身份就行。”
“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没有签收吗?如果快件丢失了谁来赔?”
“快递公司赔呗,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常丢失快件的赔偿标准是运费的三倍,也就二三十块钱的事,偶尔丢个把件的,他们也不在乎。”张老板解释了两句,然后又总结般说道,“说白了吧,走我这边对快递公司的确有风险,但这种风险和节省下来的人力成本相比就不值一提啦。”
说话的过程中又有几个学生进来找快递,他们各自背着不同的书包,在相应的快件堆里挑挑拣拣地寻找着。
罗飞凝视着这几个学生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又问张老板:“背包可以随便带进收发室里吗?”
“当然可以了,我这里又不是超市。”张老板用琢磨的目光看着罗飞,“你担心有人偷快件吗?不至于的,他又不知道别人的快件是什么东西,偷去有什么用?而且这个房间就这么大,空旷旷的,想偷也不好下手啊。”
“哦,我说的不是有人偷东西。”罗飞解释道,“我想说的是:会不会有人偷偷地带了什么东西进来?”
“带东西进来?”张老板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罗飞也没有继续解释,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询问对方:“今天的方通快递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张老板回忆了一下说:“就在午饭之前,大概是十一点吧。”
十一点,罗飞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更加确定了某种猜测。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继续问道:“就是说在十一点之前,方通的这一堆快递还是空的,对吗?”
张老板点头道:“对。”
“不过当天的快递不一定能及时取完吧?不会有昨天剩下的快递堆在那里吗?”
“我们每天晚上下班的时候,都会把当天剩下的快递收起来。等第二天的新快递来了以后,再拿出来堆放在一起。”
罗飞“哦”了一声,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随后他开始举目在屋顶上搜寻:“你这里装监控了吗?”
“我这屋子里没装。”张老板伸手往服务中心入口处指了指,“那边大门口装着呢。”
罗飞转过头来对身后一名随行的警员说道:“你联系一下保卫科,我要调阅那个探头从今天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之间的监控录像。”
离开服务中心的时候,正好遇见尹剑迎面走过来,小伙子向罗飞汇报说:“罗队,那个电话查到了,机主就是李俊松本人。”
罗飞“哦”了一声,这个结果不算出人意料。在绑架案中,绑匪经常会使用受害人的手机作为通信工具。那家伙把李俊松的手机号码留在快递单上,就是在暗示可以通过这个号码和他联系吧?
尹剑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所以有些工作不用罗飞吩咐就已经展开了:“我关照技术部门了,只要这个号码一开机就通知我们,应该很快就能锁定手机所在的方位。”
罗飞赞了句:“很好。”然后他把那个快递盒子交给尹剑,又道,“帮我去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
“这楼里有个收发室,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盒子放进快件堆里——放的时候不要让别人发现。”
尹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楼内。大约五分钟之后他又拿着盒子出来了。
罗飞迎上一步问道:“怎么样?”
“很简单啊。”尹剑描述试验的过程,“我就这样把盒子夹在腋下,直接进了屋。然后弯下腰假装挑选快件,随手就把盒子扔进去了。只是后来出门的时候被老板拦了一下,他以为我是来取快递的呢。”
罗飞笑了笑说:“跟我想的一样,这老板果然是只管出不管进。”
“罗队啊。”尹剑大概猜到了对方的用意,“你是不是怀疑这个盒子就是有人偷偷放进收发室的?”
“没错。”罗飞招招手,带着尹剑往保卫科的方向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单号在方通的客服系统里查不到,足以说明送盒子的并不是快递员,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尹剑挠了挠头皮,“方通的内部系统一定可靠吗?”
“一般来说是可靠的。当然了,我作判断也不是光凭客服的一面之词,其实从时间上也能看出这个盒子不可能是走正常物流的。”
“时间上?”尹剑努力思考着,想要跟上对方的思维。
罗飞提示说:“绑匪声称是十点二十分割下了李俊松的拇指,而方通快递员是在十一点左右把今天的快件送到收发室的。”
尹剑一下子明白了:“对啊!如果是正常的物流渠道,从收件到送件,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
“没错。虽然绑匪的说法不一定可信,但是那根断指可不会撒谎。从断指的新鲜程度来看,这绝对是今天才切割下来的。今天寄出的快递,即便是同城派送,也不可能在上午十一点就完成。”
尹剑点着头总结道:“所以说这个盒子并不是由快递员,而是由寄件者自己放在收发室的。这个寄件者极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他通过这种手段,既达到了送盒子的目的,又能隐藏住自己的踪迹。”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保卫科门口。保卫科科长高小堡亲自把罗飞迎到了监控室,相关录像已经备好待查。
“方通快递员十一点到达收发室,而庄小溪是在下午两点零七分收到取快递的短信。那家伙应该就是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进入收发室。”罗飞对尹剑说道,“我们把录像分成两段,我看前一段,你看后一段,快速过一遍,看看能不能发现可疑的目标。”
高小堡自告奋勇地提议说:“我们也来帮着看吧,大家分工细一点,效率更快!”
对方是一片好意,但罗飞对这些保安队员的业务能力并不信任。因为嫌疑人尚未暴露出任何体貌特征,分析录像时只能靠直觉。这种直觉是通过多年的刑侦生涯历练出来的,保安队员显然并不具备。罗飞也不好生硬地拒绝对方,便淡淡一笑道:“也不用分得太细。你们就坐在我俩身边吧,大家一块儿看。”
好在这段录像并不算长,分成两段,再用快进的模式浏览,不到一个小时也就看完了。
不过从录像中甄别目标的难度却大大出乎罗飞的意料,因为进出服务中心的人流量实在太大。尤其是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到食堂就餐的师生来往穿梭,络绎不绝。而且大部分学生都背着书包,如果单论可能性,他们全都是潜在的“送件人”。
这一轮直看得两眼发花,也没看出所以然来。罗飞正觉得沮丧时,忽听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却是童迎斌打来的:“罗队,我刚刚和庄小溪联系了一下,她已经筹好了赎金,正在返回医学院的途中。”
“好的。”罗飞挂断了手机。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招呼尹剑道,“走吧,回指挥中心!”
2
走廊里响起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随即便听见等在门外的学生们纷纷恭称:“庄老师。”其间还有一个女孩夹杂着叫了声:“柯老师。”
“指头在哪儿呢?”有个女人开口问道。当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嗓门不大,但其他人的声音一下子全被压了下去。
“收在冰箱里了。”罗飞听出回答的人是杨哲。
问话的女人不再多言。“嗒嗒嗒”的鞋跟声再次响起,向着会议室入口处而来。
罗飞知道问话的人就是庄小溪,他在屋内眯起了眼睛,等待着这个所谓“很犟”的女人。
不算漂亮,但具备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特有的高贵气质——这就是罗飞对庄小溪的第一印象。这个女人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呢子外套,小臂上挎着一只女士坤包,坤包的款式很简洁,但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名牌正品。
女人穿的皮鞋鞋跟不算高,发出那样“哒哒哒”的声音说明她走路时的力道很足。进屋之后,她在门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目光则迅捷地在屋内扫了一圈。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罗飞身上,但她并没有主动说什么,只是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在入座的过程中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坤包放在自己面前,双手环绕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虽然满面愁容,但她的精气神并没有散去。就像是一棵大树,就算是秋风凛冽、枝残叶陨,但那坚强的树干依然挺拔不倒。
庄小溪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那男子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且不修边幅。他穿着一件敞怀的夹克,里面的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就算这样他还是满头大汗,就好像刚刚从运动场上下来似的。
“哎呀,渴死了,有水没有?”男子径直走到会议桌边,抓起一个茶杯就喝,也不管这杯水是否已有其他主人。一气喝完之后,他满足地咂了咂嘴,口中却道,“这茶不怎么样,也就能解解渴。”
屋子里的人本来都在关注庄小溪的,但很快大家的视线便被这男子吸引过去。后者这时才回过味来,“咦”地一声问道:“这么多人?你们都是谁啊?”
绑架案须保密侦查,所以罗飞等人都没有穿警服。要说男子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也正常,但这样的问话就实属有些无礼了。庄小溪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便在中间解释了一句:“他们是警察。”
“哦,是警察。”男子拉出一张椅子坐在了庄小溪身边,同时嘀嘀咕咕地说道,“警察怎么不去探案,全都闲坐在这里……”
就算是罗飞这样的涵养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旁的尹剑更是直截了当地叱问道:“你是谁?”
又是庄小溪抢着回答说:“这位是我们人民医院病理科的主任,柯守勤。”
病理科的主任,说起来也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呢,怎么却是这样一副不正经的尊容?尹剑这么想着,口气略略缓和了一些:“我们警方正在办案,对于无关人员,还请你先回避一下。”
“无关人员?”柯守勤对这话非常不满,他梗着脖子嚷嚷起来,“我怎么会是无关人员!?”
庄小溪再次接过话茬:“柯主任和我是多年的好友,专门赶过来帮忙的。我希望他能留下来陪我。”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罗飞,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判断出后者在这帮警察中的地位。
罗飞斟酌片刻,最终冲柯守勤点了点头:“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要遵守纪律。”
庄小溪也转过头来嘱咐:“别乱说话。”
柯守勤抱着双臂,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果然不说话了。
“我是市局刑警队罗飞,这是我的助手尹剑。案子现在由我负责。”罗飞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后便开始询问,“你筹集赎金去了?”
庄小溪“嗯”了一声,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袋放在桌上:“按照对方的要求,已经买了十五颗大钻石,总价达到了一百万元。”见罗飞等人的表情有些惊讶,她紧接着又解释说,“我自己可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多亏有柯主任帮忙——他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我了。”
柯守勤有些得意地扭了一下身体,嘴里说:“嗨,反正我一个光棍,钱留在手里暂时也用不到嘛。”
罗飞盯着装钻石的袋子看了一会儿——他知道那个袋子也是嫌疑人寄来的。很快他又抬起头来,目光再次与庄小溪对视。
“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你不应该擅自行动。”罗飞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你首先得听从警方的安排。”
庄小溪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应该去筹款?”
“是的。你应该在第一时间配合警方展开调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庄小溪抬起左手,把手腕上的手表朝罗飞展示了一下:“已经四点半了,银行五点关门。如果我不提前去筹款,还来得及吗?”
罗飞摊摊手说:“就是要来不及才好。”
庄小溪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不要按时赴约。”罗飞解释说,“你要想方设法和绑匪周旋,把交易时间推迟。来不及筹款正是最好的借口。在你周旋的时候,警方会用各种手段分析出绑匪的身份和所在位置。你拖延的时间越久,警方破案的概率就越大。”
庄小溪却拒绝道:“不行。你们不能光顾着破案,还得考虑到李俊松的安全。”
“没错。”罗飞正色说道,“只有拖延时间才能保证李俊松的安全。”
庄小溪连连摇头,无法认同对方的说法:“怎么可能呢?我故意拖延时间,惹恼了绑匪,那边很可能会撕票的!”
果然是一个很“犟”的女人,罗飞知道要说服对方并不容易。他必须讲得更详细一些,以给出足够充分的理由。
罗飞把身体往前方凑了凑,目光直视着坐在对面的女人,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我当警察将近二十年了,其间一共遇到过十七起绑架案。这十七起案件最终全都破获了,所有的绑匪都被抓住。但我只解救出八个受害者,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庄小溪的脸色有些难看:“其他受害者都死了,是吗?”
“是的。超出一半的受害者都死了,这里面包括六个孩子。受害人死了,就算抓住绑匪又有什么用呢?”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罗飞又问道,“你知道这九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庄小溪摇了摇头。
罗飞说:“有四个受害者在绑架案发生最初就被杀害了。因为绑匪觉得受害者活着是个威胁,他们害怕受害者逃跑,或者说找不到合适的控制受害者的场所。所以他们直接就撕票了,然后再以欺骗的方式向家属索要赎金。”
听到这里,庄小溪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是李俊松肯定还活着。”
“没错,那根手指可以作证。”说到这里,罗飞的话锋略微一转,“对了,你确定那就是李俊松的拇指吧?”
庄小溪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确定。”
“那指头上有什么特征吗?”
“没有特征,但我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李俊松的手指,我们朝夕相处那么久,彼此之间太熟悉了。”顿了顿之后,庄小溪又道,“那是右手的拇指,李俊松办护照的时候采过指纹,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比对一下。”
罗飞“嗯”了一声,吩咐童迎斌:“你把这事安排一下。”随后他又向庄小溪解释说,“我相信你的直觉。不过对于警方来说,一切还是要以证据为准。”
庄小溪点点头表示理解。
却听罗飞继续说道:“好了,那我们先认定那截断指就是李俊松的。那指头非常新鲜,断面处有明显的活体反应——这说明李俊松至少在今天早上还活着。也就是说,绑匪直接撕票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了。”
庄小溪咬了一下嘴唇,又问:“那么在你的案子里,另外五个受害者是怎么死的呢?”
“他们是在绑匪拿到赎金之后被撕票的。”罗飞的语气变得低沉,似乎带着告诫的意味,“那五起案子里,受害人家属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报警,他们向绑匪妥协并按照对方的要求缴纳了赎金。绑匪一拿到钱,立刻就把人质杀死了。”
“为什么?”庄小溪难以理解地摇着头,“都拿到钱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为了杀人灭口。在绑架的过程中,绑匪和人质之间有过长时间的接触,为了不让人质给警方提供破案的信息,绑匪在得手之后就会杀人灭口。”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把这些钻石交给绑匪,那李俊松也会被杀死吗?”庄小溪紧紧地攥着那个红色的布袋,仿佛是攥住了丈夫的生命。
“也不是百分百的肯定,但这种可能性确实非常大。尤其在这起案件中,受害人的处境更加凶险。”
“为什么?”
“因为绑匪很可能就是你们身边的人。对一起绑架案来说,如果绑匪和人质是互相认识的,那绑匪肯定不会让受害人活着回去。”
这个道理很浅显,让庄小溪诧异的是前面那句话:“绑匪是我们身边的人?”
“因为绑匪对医学院的快递收发模式非常熟悉。”罗飞指了指桌上的快件盒子,详细说道,“这个盒子并不是由快递员送来的,而是嫌疑人自己放在收发室的。他利用了中转过程中的漏洞。所以说这家伙很熟悉你周围的环境,他对你来说不应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庄小溪怔住了,她的表情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罗飞由着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有没有想到什么可疑的对象?”
庄小溪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我想不出来。”
罗飞略有些失望,随后他又自我解释说:“当然了,所谓身边人的说法也只是一种猜测。或许绑匪原本对你并不熟悉,只是他作案的准备比较充分呢?但无论如何,现在就把钻石交给绑匪还是非常危险的。要想保证李俊松的安全,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一个字——拖。在我的刑警生涯中,还从来没有绑匪会在交易拖延的过程中撕票的。因为人质就是绑匪手中交易的筹码,当交易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他怎么舍得把这个筹码杀掉呢?”
话说到这里,庄小溪算是完全理解了罗飞的思路。她问道:“可是要怎么拖?我根本都无法联系那个绑匪。”
“你试着联系过?”
庄小溪说:“我打过快递单上的那个电话,但是关机了。”
“还有一个号码你打过吗?就是发短信通知你取快递的那个号码。”
“对啊,那个号码应该也是绑匪的。”庄小溪拿出手机把那条短信调了出来,然后征询罗飞的意思,“现在打吗?”
罗飞摆摆手:“别着急,你把号码报给我,我先让技术人员查一查。”
庄小溪报出了十一位的数字,罗飞听完却皱起了眉头:“这不就是快递单上留下的号码吗?”
庄小溪“哦”的一声:“这我倒没有在意。”
“不是在没在意的事……”罗飞露出奇怪的眼神,“这个电话号码不是李俊松的吗?”
庄小溪一愣:“李俊松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查过机主信息。”罗飞看着庄小溪,“难道这个号码不在你的通讯录里?”
庄小溪的脸色一沉,说:“不在。”
罗飞眯起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旁的尹剑却按捺不住地追问:“你怎么会没有存他的电话号码呢?”
庄小溪漠然地看了尹剑一眼,说:“我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号码。”
罗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暗示尹剑不要多嘴。然后他又对庄小溪说道:“有些事或许牵涉你的个人隐私,但是为了案情的需要,我们还是得了解一下。”
庄小溪摊摊手,示意罗飞继续。
“你丈夫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不知道。”庄小溪有些生硬地回答了一句,片刻后她又用手指在自己的手机上敲了敲,冷笑道,“你们去查一查这个号码的通讯记录,不就清楚了吗?”
听到这话,尹剑终于回过味了:一个男人背着自己的老婆开了一个隐秘的手机号,这个号码多半就是用来和其他女人联系的吧?难怪庄小溪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那么难看。
罗飞吩咐尹剑:“现在就去查。”然后他继续问庄小溪,“一周前李俊松离家就是去找别的女人了吧?你心里对这事很清楚,对不对?所以你没有去找他,更没有报案。”
庄小溪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们正在闹离婚,是李俊松提出的吗?”
“不,是我提出的。”说到离婚的事,庄小溪反倒变得平静了,“我要和他离婚,这事和感情无关。其实是他太软弱了,我想离婚能让他变得坚强起来。”
坐在一旁的柯守勤扭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又顾忌庄小溪先前的嘱咐,于是忍住没说。
罗飞的目光瞥了瞥柯守勤,随后又转回到庄小溪身上。离婚?坚强?这个逻辑也挺难理解的。不过罗飞对此无暇深究,只继续问道:“那你们的感情到底怎么样呢?”
没想到庄小溪却反问:“罗警官,你结婚了吗?”
罗飞一怔,如实说:“没有。”
“所以你才会这么提问吧?”庄小溪有些不客气地说道,“一对夫妻的感情怎么样,怎么可能用两三句话向别人说清楚?”
罗飞悻悻地笑了笑,自知讨了个没趣。他只是有些奇怪:李俊松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这夫妻俩又在闹离婚,可庄小溪怎么还积极筹措百万巨款去救自己的丈夫?或许就像对方说的吧,这夫妻间的感情外人真是难以揣摩。
既然对方不愿提,那就不问了。罗飞把话题重新拉回到案件本身:“绑匪特意把这个号码留在快递单上,说明他正控制着李俊松的那部手机。他如果要和你联系的话,应该也会继续使用这个号码。”
庄小溪耸了耸肩膀:“可是这个号码一直关机啊,怎么联系呢?”
罗飞胸有成竹地说道:“等过了约定的交易时间,他肯定会开机和你联系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去球场交易,等绑匪和我再次联系?”
“是的。等他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就说时间太匆忙,还在继续筹款。然后你要坚持和李俊松通话。这样既让绑匪保留期待,同时也要让他知道,李俊松还活着是你们继续交易的前提。”
“然后你们就可以找机会查出绑匪的身份和下落,对吗?”
“对。”罗飞感觉这场交谈正渐渐走上自己预设的轨道,“比如说通过技术手段对绑匪的电话进行定位。”
庄小溪又问:“那你们多长时间能破案?”
“这个不好说。但只要你一直拖着不和绑匪交易,我们就能占据主动。时间拖得越久,破案的概率就越大。”
庄小溪沉默着,陷入凝思。当她最终做出决定的时候,那个决定却出乎罗飞的意料。
“不行。”她摇着头说道,“我等不了。”
“为什么?”罗飞非常不解,他感觉自己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
庄小溪回答说:“因为那根手指。我必须在明天上午之前完成断指再植的手术,如果错过时间,李俊松就会失去他的右手拇指了。”
罗飞轻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个矛盾:警方的战术是拖延,可是李俊松的那根手指是拖不起的。哪怕警方的计划再顺利,也不敢保证能在明天上午之前解救李俊松。绑匪也正是在利用这个矛盾,逼迫庄小溪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交易。作为案件的指挥官,罗飞必须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向当事人讲清楚。
“拖延交易,很大可能会让李俊松失去他的拇指;但是如果按绑匪的要求实施交易,那李俊松很可能会失去他的生命。拇指还是生命?我想你应该能做出合理的选择。”
再次出乎意料,庄小溪说:“我选择拇指。”在一片诧异的目光中,她给出了解释,“李俊松是个外科医生,如果失去了右手拇指,他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
罗飞“嘿”了一声:“难道职业生涯比命还重要吗?”
“对李俊松来说,是的。”庄小溪极为严肃地说道,“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仅存的价值,就是他的职业天赋。如果失去了那根拇指,他还不如去死。”
罗飞看着庄小溪,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妻子在评价自己的丈夫,倒像是一个严厉的母亲在苛责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对方既然抱定了这样一种另类的想法,罗飞一时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会场上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宁静。
片刻后倒是庄小溪主动打破了沉默,她反问道:“交易的过程对警方来说不也是一个抓捕绑匪的好机会吗?”
罗飞耸着肩膀:“确实有机会,不过这种一锤子的买卖风险太大。万一抓捕失败就没有退路了。所以警方的计划还是要拖……”
“不要说你们的计划了,”庄小溪打断了罗飞的话语,“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方案。”
“你的方案?”
“我按约定去球场交易,你们暗中埋伏。如果有机会抓住绑匪那最好了,没机会的话,那就让交易完成。毕竟绑匪还是有可能放过李俊松的吧?”
“的确有可能,偶尔也会有遵守约定的绑匪,或者说没胆量杀人的绑匪。”罗飞无奈地咧咧嘴,“不过那种可能性真的非常低。所以最好……”
“别说了。”庄小溪再次打断罗飞,“我已经决定了,我必须去交易。我想你们警方也没有权力阻止我吧?”
罗飞摊摊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他真正感受到这个女人的犟脾气了。
“那你们就赶快设计出一个现场抓捕的方案吧,时间已经不多了。”庄小溪用决断般的口吻说道,仿佛她才是这场警匪之战的指挥官。
3
本赛季的全国足球职业联赛已经进入尾声,来自于省城的球队以三分之差位居积分榜第二名。今晚球队将坐镇主场与联赛领头羊展开榜首大战,这场交锋的结果很可能将决定本赛季的冠军归属。
如此重要的比赛必然球市火爆,在开赛前三天,所有的球票已销售一空。
开球时间是晚上八点整,检票入场的工作则提前一个小时开始进行。
庄小溪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随着人流缓慢前行。她手中捏着那张绑匪寄来的球票,票面上的座位号是D区20排14座,入口处位于金山体育场的东南角。
庄小溪身边的人都套着深蓝色的主场球衣,而她却穿了一身正装,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于是便常有好奇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大约十九点二十分,庄小溪来到了检票口。负责验票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对每一张票都看得很细,不但查看分区,更要关注票面上的座号,有时还特意抬头对着持票人打量几眼。
通过检票口之后,庄小溪跟随人流走向相应的看台。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年人在看台过道上指挥观众就座。当庄小溪经过的时候,两人的目光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但随即又分开。
庄小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此时入场的观众还不算太多,周围不少座位都空着。中年保安站在不远的地方继续引导人流,目光则时不时地往庄小溪这边扫一两下。
与此同时,在D区的检票口,观众仍在不停涌入。有一对情侣来到了检票员身边,他们不但穿着蓝色的球衣,脖子上还搭着蓝色的围巾,看起来必是主队坚定的支持者。
检票员接过球票查验,只见两张票的座位号分别是28排13座和28排14座。检票员便抬头看了看那两个持票人,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对青春洋溢的面庞。
检票员笑了,他赞了句:“真不错。”
“啊?”情侣中的小伙子略带茫然地问道,“有什么不错的?”
“你们是今天的幸运观众,可以免费获得球迷俱乐部的会员卡。”检票员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卡片,随递还的球票一同交给了那个小伙子,“不但以后买票可以打折,今天还可以有奖品领取。”
“是吗?”小伙子欣喜地问道,“要在哪里领呢?”
“球迷服务部。”检票员抬手比画着方向,“进去后第一个岔口往右拐,走廊右手边第三个房间。”
“好嘞。”小伙子搂着身边的姑娘,高高兴兴地往场馆内走去。到了岔口处,其他人都继续往前走向露天的球场,这两人则往右拐弯进了一条走廊。
右手第三个房间外挂着醒目的招牌:球迷服务部。房间门开到最大,似乎早就在等待幸运儿的到来。
小情侣直接走进屋内。他们看到两个工作人员,一个四十岁左右,另外一个二十来岁,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精干的样子。
那个中年人迎上来问道:“是来领奖品的吗?”
小伙子点点头,他出示了手里的会员卡,询问道:“有什么奖品?”
“今天的奖品是球票升级,你们可以到贵宾包厢里观看比赛。”
“是吗?”女孩一听就乐了,她跟着男朋友追了两个赛季的比赛了,还从来没进过贵宾包厢。
中年人主动递上了两张球票,这两张球票被制成了请柬状,设计印刷都极其精美。在票的正面印着“贵宾席,非卖品”六个大字。女孩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夸张地大喊了一声:“啊,还是非卖品呢!”
小伙子则要冷静一些,他不忘询问:“贵宾席要怎么走?”
“在主席台的正上方。”中年人指引道,“你出去以后上二楼,沿着场馆回廊往南边走,到了A区附近就能看到了。”
“A区?不需要出去重新检票吧?”
“不需要出去,到贵宾席凭票进包厢就行。场馆内各区都是通的。”
问清楚了去路,情侣俩便准备转身离去。中年人却把小伙子拉住,冲对方手里指了指,提醒说:“你们得把原来那两张票换给我。”
小伙子“哦”了一声,把D区那两张票塞到了中年人手里。后者微微一笑,挥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情侣俩离开之后,屋中的那个年轻人凑到中年人身边,他看了一眼票面评价道:“28排,正合适呢。”
中年人点头道:“快换衣服吧。”两人迅速脱了制服,各自套上一件蓝色的球衣,一下子从工作人员变成了热情的球迷。随后他们便离开了球迷服务部,出门左拐,在走廊岔口处混入了D区入场的人流。
经通道进入球场内,28排的那两个座位在通道口的左上方。两人拾级而上,找到相应的位置坐好。中年人四下里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往自己的正下方投去。因为球场就在下面,他的动作显得非常自然,别人不可能知道,他视线真正的聚焦点却是坐在20排的那个女人——庄小溪。
中年人正是省城刑警队队长罗飞,坐在身边的同伴则是他的助手尹剑。
D区门口的检票员和球场过道上的保安当然也是参战的刑警队员,除此之外,还有一名警员正以摄影记者的身份站在球场边,这名警员操控着一台长焦摄像机,镜头同样对准了D区20排庄小溪所在的方位。
由于庄小溪执意要赴绑匪之约,警方只好临时布置了一个陷阱。尽管筹备时间极其匆忙,但罗飞还是竭力将陷阱设计得严密而又巧妙,既不能给绑匪留下漏洞,更要将警方暴露的风险降到最低。
因为球市火爆,现场的球票已经全部售出,要想把警方的眼线安插在庄小溪身旁,首先得设计一个换票计划。于是便由一个灵巧的警员假扮成检票员,在D区入口处寻找合适的换票对象:首先换来的球票要符合警方的监控要求,其次换票者必须绝对可靠,万不可与绑匪产生瓜葛。
最终那一对小情侣成了警方选定的目标,当他们拿着内部赠票喜滋滋地前往贵宾包厢的时候,罗飞和尹剑也就得到了两个能监控现场的绝佳座席。
考虑到球场内的观众实在太多,光凭几个人的肉眼恐怕无法关注太多的信息。罗飞又在球场内正对D区的方位上设置了一台高倍摄像机。这台摄像机将对庄小溪实行全程跟拍,把发生在这个女人身边的每一个细节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到了十九点四十五分左右,观众们基本都已入场。每一个看台都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罗飞和不远处的“保安”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便退到了下方的通道入口处。他的“引导”工作既已完成,就不能在附近继续转悠,以免引起绑匪的警觉。
整个金山体育场的看台一共分为二十个区,以英文字母A-T命名,D区位于球场的东南角上,相对来说是个比较偏僻的位置。区和区之间有一米多高的栏杆作为间隔,看台上的观众要想跨区流动的话(比如说从D区到A区),先得经由D区的通道口进入场馆内部,然后顺着馆内的回廊找到A区的通道口,再由这个通道口进入A区看台。
每个区域分为上下两层,每层的两侧都设有通往馆内的出入口,也就是说每个区域共有四个通道口。所有的通道口都有保安进行值守。
在D区值守的四名保安已经全都换成了警方人员,他们可通过无线耳麦随时接收到罗飞的指令。只要有可疑人员和庄小溪进行接触,他立刻就会沦为警方的瓮中之鳖。
然而罗飞的心情却难以乐观,他担心幕后黑手并不会亲自现身。那人很可能会派出一个小喽啰抑或是不知情的第三者和庄小溪进行接触,而他自己则躲在暗处观察。这样的话,贸然抓人反而会打草惊蛇,而绑匪一旦知道警方插手、交易破灭,撕票的可能性就会大大上升。
更好的方式或许不是在现场动手,而是悄悄盯住和庄小溪接触的交易者,然后放长线钓大鱼,争取将幕后潜在的操控者也一并抓获。只是体育场内外人员众多,到时候能不能盯得紧也是个问题。万一让对方脱了钩,情势也会同样凶险。
总之匆匆赴约绝不是一步好棋,但受害人家属坚持,警方也只好配合。因为无论什么计划都无法保证人质的绝对安全,..如果警方无视受害人家属的意愿,最终人质却还是遇害,这个责任是谁也承担不了的。
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行事?现场抓人还是引蛇出洞?此刻在罗飞心中也未有定数。一切还得随着形势的发展,见机而为。
当现场观众全都坐定之后,罗飞开始观察庄小溪身边的那几个人——绑匪那边的交易者很可能就隐藏在这几个人之中。
坐在庄小溪左边的是一个胖胖的男子,罗飞觉得他不太可能是交易者,因为那人随身带着一个双肩背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没几分钟的工夫,罗飞已经看到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汉堡和一袋薯片,另外还有水果、衣服之类的东西被翻出来又塞回去。这应该是个来自周边城市的球迷,是个大大咧咧的吃货——罗飞暗暗判断——他不符合交易者的潜在特征。
庄小溪身后一排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是一个小集体,有男有女,很快也被罗飞排除在嫌疑之外。
双方球员进场了,在中线附近列队向观众致意。很多热情的球迷都站起身来,向着主队队员们挥手欢呼。坐在庄小溪正前方的那个男子端着一个相机想给主队拍张全家福的照片,但他的镜头却被更前方起身的球迷挡住了。男子不满地推了前面那人,双方由此产生一场小小的争执。
通过这个细节罗飞也排除了拍照男子的嫌疑——不仅因为那人表现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球迷,更重要的是交易者不可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和无关人员节外生枝。
比来比去,最可疑的对象就属坐在庄小溪右手边的那个家伙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直左顾右盼的,贼头贼脑不知想找些什么。有几秒钟他在偷偷地观察庄小溪,当后者转过脸的时候,他却赶紧避开了目光。罗飞盯着此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规律,当这家伙的脑袋转来转去的时候,视线最终总是停留在附近的某个女人身上。
原来那是一个寂寞的单身汉,借着打量女人来消磨球赛开始前的无聊时光。
坐在庄小溪周围的人都被排除了嫌疑。难道交易者并不在她身边?这样的话,这片看台也许并不是真正的交易地点。
在绑架案实施交易的时候,绑匪临时更换交易地点的情况并不罕见,有时候甚至会连续换好几次。作为警方来说,能做的就是盯紧己方的交易人和交易物,毕竟绑匪再怎么变换地点,最终他还是要现身来拿赎金的。
罗飞对这种变化也做了有针对性的预案。首先,绑匪如果要变换地点,他一定以某种方式通知庄小溪。从现场情形来看,这种方式只能是手机通信。而手机通信又有两种可能,电话或者短信。警方只要及时获悉通信的相关内容,就能提前在下一个地点布置设伏。
庄小溪此刻正戴着一副耳环,右侧的耳环其实是一个窃听器,信号与罗飞佩戴的耳麦相连。如果有电话进来,庄小溪会把手机放在右侧耳边接听,窃听器正好能贴上手机的听筒。哪怕球场上的噪声再嘈杂,罗飞也能听见来电者讲述的内容。
短信的话就更好办了。庄小溪已经提前把罗飞的手机号码设在通讯录默认的第一位,如果收到绑匪的短信,她只要在阅读的过程中按几个快捷键,信息内容就会立刻转发到罗飞的手机上。
所以罗飞对变更地点这事并不担心。一切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见机而为。
晚八点整,随着一声哨响,球赛正式开始。场内的气氛也愈发热烈。这种气氛在主队率先攻入一球时达到了高潮。球迷们欢声雷动,雀跃不止。罗飞和尹剑也跟着蹦了几下——既然他们伪装成球迷潜伏于看台,那也得有点球迷的样子才行。
只有庄小溪依旧默默地坐着,她对球赛毫不关心,也无须伪装什么。
当上半场比赛临近尾声的时候,客队凭借外援球星的个人表演扳平了比分。主场的热烈气氛被浇上了一盆冷水,观众们的情绪也变得平稳下来。
中场休息,部分观众离座来到场馆内——或去上厕所,或去购买饮料小吃之类的食品。人员流动起来之后,罗飞便格外紧张,因为绑匪很可能会趁这个机会接近庄小溪。他只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女人。
忽然间,却听尹剑在他耳边说了声:“那家伙开机了!”
所谓那家伙当然是指绑匪,开机则是指那个留在快递单上的李俊松的手机号。技术人员一直在对那个手机号实施追踪,现在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传到了前方。
罗飞精神一振,忙问道:“能锁定具体地点吗?”
尹剑微微侧着脑袋,看来正在接收耳麦中传来的消息。片刻后他继续汇报说:“地点就在球场内,再具体就没法判断了,因为信号追踪只能锁定方圆一百米的范围。”
方圆一百米,那几乎已涵盖了整个球场,所以想通过追踪信号的方法直接把绑匪揪出来是不现实的。不过绑匪既然开机,说明他就快和庄小溪进行联系了。这一点早在罗飞的意料之内,他便轻踢了尹剑一脚,提醒说:“留神,马上要有变化!”
果然,也就是分把钟之后,庄小溪把手机从随身的那个坤包里拿了出来,她并没有接听电话,而是用双手举在眼前查看。罗飞立刻也掏出自己的手机,没一会儿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息。
短信正是来自于庄小溪的转发,内容是:“到场馆内买一杯可乐,在九点半之前喝完,把空杯子留好。”
罗飞立刻通过无线通信向外围的警员发出指令:“庄小溪马上要到场馆内买可乐,在饮料贩卖机附近设伏。”他刚说完,庄小溪已经起身向通道口走了。罗飞便敲了敲身旁的尹剑,大声问道:“上厕所吗?”
尹剑心领神会,回了句:“走。”两人起身跟在了庄小溪身后。此刻场内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样的跟踪并不会惹人关注。
庄小溪从底层右侧的入口进入场馆,不远处就有一片商业区,她走过去买了一杯可乐,然后便开始回返。
罗飞和尹剑没有跟太紧,他们停留在厕所附近观察。当庄小溪走出通道口的时候,两人继续跟了上去,同时罗飞再次下达无线指令:“外围人员归位。”
当庄小溪和罗尹二人分别回到座位上坐好之后,下半场的比赛也开始了。按照短信上的指令,庄小溪开始喝那杯可乐。罗飞则揣摩着绑匪的用意:莫非那家伙会让庄小溪把钻石放在喝空的可乐杯中?
大约十分钟之后,庄小溪已经把一杯可乐喝完,她把空杯子拿在手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球场上主客双方正杀得难解难分,两边都创造出了不错的机会,但谁也没有把握住。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眼看着比赛已进入尾声,比分却依然维持着一比一的僵局。
罗飞的情绪比球场上的队员们还要紧张,因为警方和绑匪的较量此刻同样陷于僵局。而不管球场上的比分会不会改变,球场外的这个僵局已然逼近了被打破的边缘!
二十一点四十分,距离全场比赛结束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庄小溪忽然又拿起了手机,仍然是用双手举在眼前查看。片刻后罗飞也收到了转发过来的第二条信息:“你现在的椅子下面还有一张球票。找到这张球票,带着空杯子,带着钻石,马上前往你的新座位。”
庄小溪弯下腰摸索了一会儿,果然从座椅下摸出了一张球票,她看了眼票面上的座位号,然后便起身向通道口走去。这次罗飞没有立刻跟随,而是先吩咐外围假扮保安的警员:“庄小溪正前往别的看台。小孙,你先跟一下。随时汇报目标方位。”因为此刻正是比赛最紧张的关头,很少有观众会离开看台。如果罗飞紧跟着庄小溪离去,很可能会被暗藏的绑匪看出端倪,而保安在场馆内走动巡视则很正常。
过了分把钟,估计庄小溪已走出一段距离,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座,选了另一边的通道口进入场馆。守候在通道口的保安见到这两人出来,便冲西边的走廊努了努嘴。罗飞会意,带着尹剑往西边走去。
片刻后,耳麦中传来前方警员的汇报:“庄小溪进入K区看台。”
罗飞回复:“你先跟进去,不要太接近,在过道上盯着就行。”随后他又吩咐其他队员:“馆内人员向K区集结,守住看台出口。阿成,你调一下摄像机的方位,镜头要跟住庄小溪。”
负责在球场内操控摄像机的阿成应了声:“明白。”大约半分钟之后,又主动汇报:“重新锁定目标。”
罗飞二人这时已来到了K区看台的入口处,尹剑问了声:“罗队,进不进?”
罗飞拿定主意,说:“进。”他们虽然没有K区的球票,但这时比赛已近尾声,两人就算站在观众堆里混一混也没太大问题。
然而通道口值守的保安却把罗、尹二人拦了下来:“哎,你们不是这个区的吧,不能进去。”这个保安是场馆内的工作人员,并不了解刑警队的行动。
“我们是警察。”罗飞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警察?”保安看着面前这两人,犹豫地说道,“警察最好也别进去。”
“为什么?”罗飞有些奇怪。保安有什么理由阻止警察的进入呢?
保安道:“这里是客队球迷看台,你们俩穿这身衣服进去,不是找别扭吗?”
“客队看台?”罗飞往通道外跨出两步,探头迅速瞥了一眼,入眼处竟是艳红一片。果然这片看台上的球迷全都身穿着红色的客队球衣。罗飞心中一沉,暗暗叫了声:“不好!”
尹剑也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忙问那保安:“你们这里有客场队衣吗?赶紧给我们换换。”
保安无奈地把手一摊:“我们怎么会有客队的球衣?”
“怎么办?”尹剑转过脸来请示罗飞,“要不把球衣脱掉,穿便服进去?”
即便是穿便服,在那一片红色中还是太扎眼了!罗飞迅速做出决断,他指着那保安对尹剑说道:“你和他把衣服换一下,以保安的身份进去。”比赛临近结束,看台上多出几个疏导人群的保安并不会显得异常。
那保安倒也识趣,一听罗飞这话,立刻就开始脱制服。罗飞自己则撒开丫子,开始往场馆的中心入口处狂奔。
不一会儿,耳麦里传来尹剑的声音:“罗队,我已进入看台。庄小溪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接下来要如何行动,请指示。”
罗飞一边跑一边回答:“盯住庄小溪,但无论如何不要暴露身份。如果发现有人和庄小溪接触,立刻向我汇报。”
“明白。”尹剑顿了顿,又问,“你去哪儿?”
“我去找客队球衣!”罗飞撂下这句话后,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只愈发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对于警方来说,这次行动面临着多种结局。
最好的局面是让交易完成,通过对交易者的跟踪找到绑匪的巢穴,将嫌疑人一网打尽,同时解救出人质。
次好的局面是在现场抓住交易者,这有可能使幕后的绑匪漏网,后续能不能顺利解救人质也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不好不坏的局面是交易没能完成,警方没能抓住交易者,但警方的行动也没有暴露,这相当于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
较差的局面是交易完成,警方没能抓住交易者,警方的行动也没有暴露。丢掉赎金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谈判的筹码,人质的安危取决于绑匪的心态。
最差的局面是不管交易是否完成,警方没能抓住交易者,却在现场暴露了行踪。绑匪得知警方介入,出于自保的心态,极有可能立刻撕票灭口。
形势发展到现在,罗飞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交易者正身穿红色的客队球衣,隐藏在K区的看台里。而他中途变换看台正是一种极其狡猾的试探手段。
绑匪料定警方在仓促间难以找到客队的球衣,所以跟在庄小溪之后进入看台,同时又没有身穿红色球衣的人很可能就是警方的暗探。通过这样的辨别方式,绑匪会评估面临的风险,如果他觉得安全,他才会上前和庄小溪交易。交易一定会在比赛结束的时候进行,这样绑匪一拿到钻石就可以混在退场的人群中逃走。
此刻尹剑和小孙正以保安的身份对庄小溪实施盯守。绑匪有可能会怀疑他们,但并不能确定。他到底会不会如约和庄小溪交易,或许就在一念之间而已。但对于警方来说,即便绑匪继续交易,最好的那个局面也很难达到了。
因为尹剑和小孙无法身穿保安制服对绑匪进行跟踪。在退场时拥挤的人流中,要想跟住对方就必须紧随在绑匪身后,而这种举动无疑会使尹、孙二人的警察身份彻底暴露。
所以最多也只能达到较好的局面——将交易者现场抓捕。
可罗飞对此并不甘心,他还想创造奇迹,所以他急切地需要一件客队的球衣。如果能穿上那件红色的球衣,他就可以混入K区看台同时又不引起绑匪的怀疑。当绑匪完成交易逃跑的时候,他也能够紧跟着对方走出金山球场。只要出了球场,拥挤的人群一散开,局面就尽在警方掌控了。
金山体育场的商铺里当然不会有客队球衣出售,K区看台上的球迷全都是自带球衣而来。
罗飞曾想到要找个客队球迷换衣服,但这些球迷现在全都聚集在看台上,他们的观赛情绪正在最高昂的时候,根本不会走出绑匪所监控的范围。所以这个方案也行不通。
要想身穿客队球衣进入K区看台,也许只有去那个地方了!
罗飞飞奔至场馆底层的中心入口,里面就是球员的入场通道了。入口处有两个保安阻拦了一下,但他根本没理睬,直接冲了过去。
“哎,干什么的!”保安追在他身后大喊,“拦住他!”前方把守入场通道的保安听见呼喊,便蓄势以待做出了要拦截罗飞的姿势。
罗飞在球场入口处停了下来,他高高举起手里的证件,大喊道:“警察,我是警察!”
保安查看了证件,刑警队长的名头让他们不敢小觑。
“我要一件客队队员的球衣,快,赶紧帮我弄来!”罗飞不想让自己暴露在绑匪的目光中,他指着客队的替补席向保安发出命令。
保安们愣住了,其中一个问道:“你想要谁的?”他们还从没见过打着刑警队长名头来要客队球衣的主队球迷。
“谁的都行!”罗飞哭笑不得地解释说,“我是在执行任务!”
保安们这才醒悟过来,领头的那个便快步往客队替补席走去。这时罗飞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又来了新的短信。罗飞连忙掏出查看,短信的内容是:“现在把装钻石的袋子放进可乐杯子里。当接到我下一条短信的时候,你就把可乐杯放在椅子上,然后立刻离开。”
看来绑匪已经准备行动了!罗飞连忙通过无线电向前方警员发出指令:“盯住庄小溪手里的那个杯子,钻石在杯子里!”这时那个保安已经来到了客队替补席,正在和一个领队模样的人交涉。便在此刻,忽听得球场上传来两短一长的哨声,却是全场比赛结束了。
场上的客队队员纷纷举臂庆祝,主队队员则沮丧地站在原地。而客队看台的数千名球迷则齐声发出欢呼。
罗飞有种百爪挠心的感觉,暗暗呼喊:“快点,快点!”他的祈祷似乎真的有效:保安终于拿到了一件红色的客队球服,并开始向着球场入口处回返。罗飞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他往外冲出了几步去迎对方,同时抬头远远地向着K区看台方向眺望。
客队球迷尚沉浸在逼平强敌的喜悦中,一时还不想散去,而尹剑等人也没有给出发现绑匪的信息。罗飞心中暗喜:看来还有机会!
然而就在转瞬之间,K区看台上忽然发生了异动:原本坐在看台中上部的球迷纷纷向着看台下方涌来。他们挤向了第一排座位和前方栏杆之间的那片区域,有很多人甚至来不及从两侧的过道下来,而是直接跨过了前方的座椅往下跳跃而行。
耳麦中传来尹剑的声音:“场面失控。罗队,请指示!”罗飞知道来不及了,他恨恨地砸了一下拳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地命令道:“如确定绑匪踪迹,可立即逮捕!”在说话的过程中他的目光扫动,很快找到了客队球迷骚动的原因。
客队的头号球星,那个热情洋溢的南美人正奔向K区看台的下方,他一边跑一边脱掉了上身的球衣,高高地举在头顶。客队球迷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般向着看台最下方拥去,个个挥舞着双手,翘首以盼。
球星一扬胳膊,把自己的球衣扔上看台,立刻引起了一轮疯狂的争抢。而球场边的罗飞则抓着一件来自于替补席的球衣,转身折进馆内,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K区看台的入口处,他停下来稍稍歇了一口气,匆匆忙忙把红色球衣套上,同时通过无线电询问道:“尹剑,现场情况如何?”
“完全失控!完全失控!”尹剑接连说了两遍,语气极为沮丧。
罗飞的心一沉,迈步走上了看台。他看到一片红色的人潮堆积在看台底部,人头攒动如麻。而在不远处的球场边,客队队员们正手拉手站成一排,向着球迷们鞠躬致意。
尹剑和小孙分别站在两侧通道的较高处,茫然地看着脚下的人群。
罗飞没有和尹剑直接碰头,他挤入了红色的人群,慢慢向着第一排座位的中部挪去。在顽强开路的过程中,他压低声音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快汇报具体情况!”
尹剑也看到了罗飞的身影,他的情绪略略平定了一些,便把嘴凑到隐形麦克前讲述:“球赛结束没一会儿,庄小溪把可乐杯子放在最中央的座椅上,自己先行离开了看台。这时看台上的观众突然都向着前排涌过去,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场面已经失控!现在杯子里的钻石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罗飞不再说什么,只继续分开人群,努力往目的地移动。终于挤到了接近K区看台最中央的位置,罗飞看到了那只可乐杯。
由于前几排的座椅上也都挤满了热情的球迷,那只杯子已不知遭受过多少只脚的踩踏。现在它正躺在两只椅面之间的凹槽里,身体痛苦地折扁起来,沦为了薄薄的一片。很显然,杯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罗飞愣了一两秒钟,然后对着麦克说了两个字:“没了。”
“那怎么办?”尹剑沉默片刻后,提出一个建议:“要不要封住看台出口,展开搜查?”自从局面失控后他就一直关注着那四个出口,暂时还没有人从这片看台上离去,所以说那个取走钻石的绑匪一定还混迹在人群中。
罗飞反问道:“你能锁定几个嫌疑目标?”他的意思是:有哪些人在混乱中可能接触到纸杯的?这些人的范围能不能锁定?
“没法锁定。”尹剑无奈地说道,“因为所有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从后面看根本无法辨别。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所有的人都搜一遍。”
罗飞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那就别搜了。这样抓不到绑匪的,反而把警方暴露出来了。”
尹剑默默叹了口气,心知罗飞说得没错。警方如果封锁出口展开搜查,绑匪肯定会丢弃钻石逃跑。这样虽然能保住赎金,但警方的介入也就暴露了,人质将危在旦夕。
在抓不住绑匪的情况下,就得不惜一切代价隐藏住警方的行踪。
大约两分钟之后,客队球员回到了场馆内的更衣室。K区看台上的球迷也随之散去。罗飞混迹在这红色的人群里,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他知道,这些人里面必定有一个是绑匪,那家伙身上正藏着价值百万元的钻石。他希望能通过某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将其分辨出来。只可惜他注定无法成功。当数千名身着相同衣服的人在眼前穿梭的时候,不要说不知道任何特征的陌生人,就是要找到你的至亲好友也难比登天。
哪怕是罗飞——一个拥有强大观察力的寻找者,也无法改变这个客观事实。
第二章 女人
开局很顺利,那个最重要的角色也到位了,而且表现得很好。
v这是一张大网,进来了就别再想跑。
1
“钻石也丢了,人也没抓到。你们这帮子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吧?”柯守勤撇着嘴大声嚷嚷起来。
这里是金山体育场的内部会议室,临时被征用作为警方的据点。当罗飞等人在球场上和绑匪周旋的时候,柯守勤便和其他一些后勤人员在会议室内等候。现在球赛已经散场,庄小溪和罗飞也回到了据点内。得知警方铩羽而归了,柯守勤立刻拍案而起,一扫下午时分被压制禁言的窝囊气。
这简直是被人指着鼻子训斥啊!但罗飞等人却无力反驳,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是输了个底朝天。
对手布了一个好局,这个局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而警方的应对如此仓促,失败也是难免。不过这样的开脱之词说了也没什么意义。罗飞便假装没听见柯守勤的嘲讽,只忙着查看警员阿成在现场拍摄到的监控录像。
倒是庄小溪看了柯守勤一眼,说道:“你别着急,我借你的钱会尽快还给你的。”
“我说的不是钱的事!我是说——”柯守勤连忙把头转过来冲着庄小溪,他想要辩解的心情过于急迫,反而变得笨嘴拙舌,“我是说……哎,哎!我的意思你懂的,反正不是说钱!”
庄小溪做了个压手掌的动作:“那就别说了,坐下吧。”
柯守勤乖乖地坐在了庄小溪身边。
罗飞调整录像的进度,在二十一点四十三分零七秒的时候,庄小溪走出场馆,出现在客队球迷聚集的K区看台,罗飞便从此刻开始看起。
摄像镜头以庄小溪为中心,覆盖其周边五米方圆的区域。录像可见:庄小溪进入K区看台后,先查看了一下座位号,然后便径直走到了看台最下方靠中间的位置。她和一个身穿红色球服的小伙子交流了几句,那个小伙子起身离开,庄小溪则在空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罗飞指着屏幕问了句:“这个人是谁?”
庄小溪解释道:“他占了我的座位,我说了一下他就走了。”
看台最下方的座位是同片看台里面最好的,这样的位置如果空着肯定会被人抢占。所以这个小伙子的出现并不算奇怪。罗飞对此不再多虑,接着看后续的录像。
庄小溪坐下后把坤包放在小腹和大腿之间。她的右手握着一只手机,左手则端着那只已经喝空的可乐杯子。她的拘谨与身边那群球迷的热情洋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二十一点四十五分十三秒,庄小溪忽然把手机举到眼前查看。罗飞知道此刻她又收到了绑匪发来的短信,而这条短信当即就转发给了罗飞,内容是:“现在把装钻石的袋子放进可乐杯子里。当接到我下一条短信的时候,你就把可乐杯放在椅子上,然后立刻离开。”
于是庄小溪把手机放进坤包里,空出右手取出了那个装有钻石的红色小布袋。她把布袋放进左手的可乐杯中,然后从坤包里重新取出手机,继续等待。
又过了两分多钟,K区看台上的客队球迷开始异常地骚动起来,很多球迷都离开座位涌向看台的下方。恰在此时,庄小溪再次举起手机在眼前查看。
罗飞按下暂停键,转过头问道:“这是绑匪又给你发短信了吗?”
庄小溪点点头。
罗飞道:“你没有把这条短信转发给我。”按照事先部署,庄小溪在接到绑匪短信之后应该立刻转发给罗飞才对。
庄小溪耸着肩膀解释说:“这条没必要转发了,你们应该都能猜到内容。”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机递到罗飞面前,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那条接收于二十一点四十七分三十二秒的短信,内容是:“把可乐杯放下,马上离开。”短信的来源和之前几条一样,都是发自于快递单上所留的那个号码——但球赛散场之后该号码就再次关机了,所以警方无法继续锁定手机使用者的方位。
最后这条短信的确没有转发的必要,因为绑匪在上一条短信的末尾已经说明:“当接到我下一条短信的时候,你就把可乐杯放在椅子上,然后立刻离开。”而后面这条短信的内容只是在复述这句话,并没有值得警方关注的其他信息。
罗飞没有深究,按下播放键继续观看录像。却见庄小溪看完最后一条信息便起了身,同时将那个可乐杯子放在了座椅上。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身穿红衣的球迷已经涌到了看台栏杆前的那片空地上,攒动的人影遮挡住摄像机的视线。于是在接下来的画面中,罗飞只能依稀看见庄小溪挤过人群向场馆入口走去,而摆放着可乐杯的那张座椅则完全隐藏在众人身后。
罗飞暗暗摇头,心知要通过现场录像来追寻绑匪踪迹的希望也落空了。在沮丧之余,他也不免心生讶异:犯罪嫌疑人在整个交易过程展现出随心所欲的控制力,设计的方案也能配得上“滴水不漏”这四个字。除了已深陷重狱的那个年轻人,罗飞还真没遇到过如此高明的对手。
“你老在那儿看录像有什么用?”一听这抱怨的口气就知道说话的人又是柯守勤,这家伙没沉默几分钟就憋不住了,他粗鲁地催促道,“快给个主意啊,接下来要怎么办?”
“赎金被取走,我们已经失去了和绑匪纠缠的筹码……”罗飞沉重的声音说道,“现在只能通过外围侦查来寻找绑匪了。”
“那李俊松呢?还能活着回来吗?”柯守勤直言不讳地问道,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
“对此——”罗飞如实回答,“我不敢保证。唯一庆幸的是,警方在这次行动中并没有暴露行迹。”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罗飞把目光转向了庄小溪,很显然他想用这话来宽慰一下那个女人。
庄小溪立刻抓住了对方的潜台词:“也就是说绑匪还是有可能会遵守约定的?”
罗飞点点头:“但愿如此吧。”其实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刑警,罗飞此刻已无法乐观。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听从庄小溪的意见,在仓促间安排下这次行动呢?如果再努力一下,能说服庄小溪采纳警方的拖延战术该多好!
不过庄小溪当时的态度是那么坚决。在她眼中,一根手指的重要性似乎更胜过李俊松的生命。罗飞的选择本也属无奈之举。
“把希望寄托在绑匪的身上?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不靠谱呢?”却听柯守勤在一旁冷笑道,“我看你们还是赶紧出去找人吧,别闲坐在这里了!”
罗飞告知对方:“其实外围的侦查一直都在进行。”
柯守勤便问:“有什么线索吗?”
罗飞摇头:“暂时还没有。”
柯守勤“哧”的一声:“那还是你们没本事啊!”然后又拿腔作调地反问道,“这事有那么难吗?”
庄小溪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些什么,便略皱着眉头询问:“难道你有思路?”
“当然有啊。”柯守勤咧着大嘴,露出一口难看的牙齿,“其实我下午就想说了,但是你们都不让我说话嘛。”
这家伙虽然令人讨厌,但他和庄小溪夫妇的关系显然颇不一般,或许他真能提出一些有效的思路?罗飞便用鼓励的口吻说道:“那你现在说说看?”
柯守勤道:“我觉得绑匪的目标范围非常小,就在那有限的几个人之内。”
罗飞“嗯”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一旁的庄小溪也凝起目光专注地看着柯守勤。
柯守勤把脸转过来和庄小溪对视:“我问你,你平时工作,是在医学院的时间多呢,还是待在人民医院的时间多?”
庄小溪回答:“当然是在医院的时间多。”她身兼医学院副院长和人民医院骨科主任两职,平时的工作重心还是以人民医院为主,医学院那边相对来说要清闲不少。
“那就对啦。其实你最近一周基本上都是来医院这边上班啊,只是今天下午才到医学院听几个学生汇报工作。”说到这里柯守勤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问道,“你说那个绑匪怎么这么巧就把包裹送到医学院来了呢?”
庄小溪听明白了:“你是说那家伙事先就知道我今天的工作安排?”
“肯定的啊。”柯守勤充满自信地说道,“你想想,如果你不在医学院的话就不能及时收到包裹,那他不就白忙活了吗?”
罗飞暗暗点头:这确实是个值得关注的细节!之前他就认为绑匪是熟悉医学院环境的人,如果加上柯守勤提供的这条线索,绑匪的目标范围又可以大大缩小了。于是他便向庄小溪询问:“你今天下午会来医学院这边,事先有多少人知道?”
“我的学生、院里的部分老师,还有医院骨科那边的几个同事……反正不会很多。”
“把他们的姓名和身份列个单子出来。”罗飞一边说一边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很利索地拿了纸笔递给庄小溪。
庄小溪埋头写下二十多人的资料,末了说道:“我能想起的就这么多了。也许这些人身边的熟人也会间接了解到情况——这个我可掌握不了。”
罗飞拿过单子略略扫了扫,随后递给尹剑:“你安排人手,从侧面了解一下这些人的情况。”
尹剑“嗯”了一声,接过名单正要离去时,却听柯守勤又说道:“加上一条重要的判定标准:是不是球迷。”
绑匪基于一场足球比赛对赎金的交易过程展开布局,说明那应该是个了解球场环境、熟悉比赛氛围的家伙,由此的确可以得出“他是个球迷”这样的推断。罗飞冲尹剑点点头表示认可,同时他凝起目光看着柯守勤,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不拘言行的男人。
自己之前怕是有点低估对方了,毕竟也是在人民医院做到病理科主任的人物,这家伙的心思可不像外表显现的那般粗俗。
尹剑离开会议室的同时,另有一名年轻的警察走了进来。这警察名叫曹琛,正是在外面摸查的警员之一。他把一张打印纸递到罗飞手中,同时弯下腰来低语了几句。
罗飞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赞了句:“很好。”得到褒奖的曹琛露出愉悦的笑容,继续外出执行任务去了。
罗飞把那张打印纸转交给庄小溪,问道:“你对这个女人熟悉吗?”
打印纸上是一个女人的户籍档案。其中一张半身照片占据了将近四分之一的纸面。照片上的女子正值妙龄,面容秀丽。
照片下方的个人信息显示:年轻的女子名叫姚帆,今年二十六岁,户籍所在地为邻省的一个地级市。
庄小溪盯着打印纸看了许久,最后摇头道:“我不认识她。”但她的嘴角却隐隐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柯守勤注意到庄小溪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便把脑袋凑过来查看。但是他也不认识照片上的女人,干脆径直向罗飞询问道:“这是谁啊?”
“我们排查了李俊松的手机通话记录。”罗飞解释说,“在李俊松名下一共有两个手机号。其中一个是137开头的,这个号码已经开通了十多年,使用频率很高,应该就是他常用的电话号码;另一个手机号是158开头的——就是留在快递单子上的那个,这个号码刚刚开通了四个月,在案发前也很少使用,基本上只和一个138开头的手机号有过联络。可以判断,李俊松之所以开通了这个158的号码,就是为了和某人保持一种私密的联系。”
“哦,就是这个女人?”柯守勤的目光又往那张资料照片上瞥了瞥,大声宣布说,“毫无疑问了,李俊松跟这个女人有一腿。”说完他又转头看向庄小溪的脸庞。后者此刻正紧绷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肯定早就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吧?所以你一看到照片,就露出了那样尴尬的苦笑,我都看出来了!”柯守勤还在像苍蝇一般喋喋不休,直到庄小溪拧着眉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才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罗飞继续向庄小溪解释侦查进展:“我们调查了那个138开头的手机号,机主就是这个叫作姚帆的女人。所以要问问你,对她是不是熟悉?”
“我怎么会和她熟悉呢?”庄小溪的嘴角微微下撇,露出厌恶的神色。也不知是在厌恶这个女人,还是在厌恶罗飞提出的问题。
的确,李俊松特意开通了专用的手机号和姚帆联络,目的就是不想让庄小溪察觉吧?罗飞自己也觉得这问题确实有点多余,可是既然案件排查到了这里,不问也不行啊。
庄小溪不愿谈这个女人,一旁的柯守勤却又按捺不住地插嘴问道:“你们觉得这个女人和绑架案有关系?”
“李俊松是在一周前,也就是十月二十三日的晚上离家的。”罗飞有条不紊地说道,“我们查出他最后两个电话都打给了姚帆。第一次是二十三日十六点二十七分拨出,通话时间九分钟;第二次,也就是两部手机中记录到的最后一次通话发生于二十三日二十三点零二分,这次通话时间很短,只有十三秒。”
柯守勤给罗飞这段话标明了注解:“也就是说姚帆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李俊松的人?”
“没错,从姚帆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些更有价值的线索。”
庄小溪生硬地反问:“那你们直接给这个女人打电话不就行了?干吗还来问我呢?”
“直接打电话可能会有风险。”
“风险?”庄小溪一时间没听明白。旁边的柯守勤也面带困惑,抬起手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两下。
“万一姚帆和绑架案有牵连,直接打电话给她就会打草惊蛇。”
柯守勤“哦”了一声:“没错,给她打电话问李俊松的事,等于是告诉绑匪:警察已经查过来啦!绑匪一紧张,或许就直接撕票了!”
听到“撕票”两个字,庄小溪的眼皮一跳,似乎被触动到灵敏的神经。她一反先前的抵触情绪,主动问罗飞:“那怎么做才没有风险呢?”
“最好能找到姚帆本人,和她当面接触一下。”罗飞解释自己的计划,“如果她在隐瞒什么,面对面很容易识破。必要的话 6211." >我们也可以立刻把她控制起来,让她没机会伤害人质。”
庄小溪道:“那你们应该到她的住处寻找啊。”
“现在还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罗飞摊摊手说道,“姚帆是外地户口,在本市也没有查到固定的房产。”
“可以查查她的手机通话记录啊,”柯守勤出主意说,“找个熟悉她的人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罗飞摇摇头:“这样还是有泄露消息的风险。现在李俊松生死未卜,我们行事要格外谨慎。外围的各种侦查都在以隐秘的方式进行。如果没有把握,宁可等待,也不能冒进。”
“等待?”柯守勤咧着嘴,显得不太满意似的,“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罗飞回答说:“等到明天早上十点二十分。到时候如果还没有李俊松的消息,警方将展开全方位的、大张旗鼓的侦查。”
庄小溪一怔,下意识般问道:“为什么等到明天十点二十分?”
“因为绑匪在信中提到,他是今天早上十点二十分割下了李俊松的手指,而断指再植的时限是二十四小时。他也正是利用这个时限来逼迫你缴纳赎金。现在绑匪已经拿到赎金了,人质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他将面临两个选择,一种是放人——这意味着绑匪将遵守约定,李俊松应该在明天十点二十分之前被放回。”罗飞略作沉默之后,又继续说道,“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是绑匪毁约撕票——如果绑匪做出这个选择的话,恐怕一拿到赎金就下手了。”
庄小溪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是吗?”
“是的。绑匪既然抱定了杀人灭口的念头,那当然是越早下手越安全。”
庄小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抬腕看了看手表,离球赛散场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她自言自语般呢喃道:“现在还是没有李俊松的消息……”
“你也不用太焦虑。”罗飞又开始劝解对方,“绑匪要放人的话,可能不会那么快。因为他们还需要一个处理善后的时间。而且绑匪一般会在很偏僻的地方释放人质,李俊松获释后想要和外界取得联系也是需要时间的。但绑匪一定会在明早的十点二十分之前把人质送回,因为这个时间是双方约好的,如果超过时限,人质家属报警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绑匪并不愿看到这种局面。”
“所以说我们要等到明天早上,那时才能知道最终的结果……”
罗飞点头:“是这个意思。在这段时间里,警方并不会停止对案件的追查,不过在策略上会采取‘外松内紧’的方案:就是对外低调,不给绑匪造成多余的压力;但是对内要加大工作强度,把握住破案的黄金时段,同时更不会放弃任何解救人质的机会。”
“好吧。”庄小溪认可了对方的思路,“那现在还需要做些什么呢?”
罗飞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想对你进行一次深入的询问。”
“对我进行询问?”庄小溪的身体往回缩了一下,眉头微皱,显出几分防御的姿态。
“不是要针对你。”罗飞解释说,“只是想深入了解一些东西,包括李俊松的生活状态和人际圈子等。因为现在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从李俊松身上着手倒查绑匪,也是一种外松内紧的好手法。既然要了解李俊松嘛,当然找你聊是最合适的。”
“我明白了……”庄小溪又问,“就在这儿聊吗?”
罗飞反问:“你想在哪儿聊?”
庄小溪略一沉吟,说道:“去我家里吧。”
“好的。”罗飞理解对方的顾虑。接下来的询问或许会涉及一些隐私性的情节,在这样的公众场合确实不易进行。如果能回到家中,在一个最熟悉的具有安全感的环境里,显然会有利于更深入的询问。
罗飞还主动提议:“这次询问除了我,还有我的助手尹剑参加,别人都不需要在场。”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庄小溪率先起身,她抬手捋了捋鬓角的头发,仪态万千。然后她又说道,“说实话,我本来也想回家了——我应该在家里等着李俊松。”
柯守勤紧跟着站了起来:“那我怎么办?你们难道连我也要排除在外?”
罗飞没有说话,他看着庄小溪,意思是这个人由你决定。
庄小溪转过头来冲柯守勤淡淡一笑:“你今天也很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拒绝对方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柯守勤很不甘心地梗着脖子:“我一点都不累!现在正到关键时刻,我怎么能回去?回去也睡不着啊!”
“睡不着就找个地方喝一杯吧。反正我要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
“柯主任,你是不是有点失礼了?”庄小溪的脸色板了起来,“我要带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回家吗?”
柯守勤愤愤不平地指着罗飞:“难道他不是男人吗?”
庄小溪想也没想便顶了回去:“他是警察。”
柯守勤“哼”了一声,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我很感谢你的帮助。”庄小溪用亦柔亦刚的口气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就能干涉我的生活了,那我明天就卖掉房子把你的钱还上。”
柯守勤连忙摇手:“别别别,这跟钱的事没关系!”
“那你就别再跟着我了。”庄小溪顿了顿,又放柔语气说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但是你跟着也没什么意义啊。再说了,万一有了什么状况,我还是会及时向你求助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柯守勤也无法坚持了。“那好吧……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啊!”他把手插进头发里胡乱抓了两下,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2
位于市中心的百合家园是五年前开发的一处商品房,在省城算是口碑不错的小区:繁华地段,配套成熟,房屋的品质也很好。
百合家园8幢303室便是庄小溪的住所。一套大三居的房子,足够给她这般年龄和身份的人提供体面的居住环境。
屋子的装修风格简洁明了,但选料用材都很考究。家具家电也都是颇具档次的名牌货。庄小溪招呼罗飞和尹剑在客厅沙发坐了,转身在饮水机里倒出两杯白开水,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家里平时不来客人,所以也没准备茶叶什么的。”
“没关系,就喝点水。”罗飞接过水杯,目光往四下里略略打量了一圈。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或许就是太干净了,反而没了生活的气息。一眼看过去,总觉得冷冷清清的,没个家的样子。
“想问什么?”庄小溪坐在两人对面,直入正题。
罗飞首先便问:“在你眼里,李俊松是个什么样的人?”
庄小溪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她起身说道:“请跟我来。”说完便向着客厅右首的一间小屋走去。罗飞和尹剑也起身跟了过去。
进到小屋里一看,原来是一间书房。南面窗下摆着张书桌,北面贴墙是一排书柜,西面和东面的墙上则挂满了相框。
“你们先看看这些照片吧,对李俊松可以有个直观的了解。”庄小溪指着西面墙上的那些相框说道。
墙上的相框有大有小,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相框里嵌着放大的数码照片,首先吸引罗飞关注的是中间那张最大的三人合影。
一女两男,以一家三口的姿态并排站在一起。中间的女人正是庄小溪,站在她左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右边则是一个青春男孩。
那名中年男子显然就是失踪的李俊松了。
之前罗飞已经看过李俊松的户籍照片,不过那种照片都是千篇一律的姿态和表情,很难看出一个人的内在气质。相比之下,墙上的这种生活照片显然更具价值。
照片上那个中年男子身高大约在一米七,身材较瘦,长条脸,脑袋顶上头发稀疏。不知是不是迎着阳光的关系,他细眯着眼睛,眉头也纠结在一处,给人一种苦兮兮的感觉。
不过照片上的庄小溪也同样沐浴在阳光里,她却眉眼舒展,神采奕奕。
这两人虽为夫妻,但骨子里的气质差异却在这张照片中一览无余。
庄小溪右边的男孩看起来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比夫妇俩都高。当罗飞的视线移到这男孩身上时,他便很自然地问了句:“这是你们的儿子吧?”
“是的。”
“儿子不在家住?”如果有孩子在家,屋子里不该呈现出这样冷清的氛围吧。
“高中毕业之后就去美国念大学了。”——果然。
“有没有叫他回来?”
“叫他回来?”庄小溪反问罗飞,“为什么?”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作为儿子不需要回来吗?”
庄小溪摇摇头:“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回来也没有用。他的任务是好好求学。”
庄小溪说话时经常会采用这样决断的语气,很少同别人商议。她的这种作风从那张家庭合影上似乎也能看出来。
一家三口,庄小溪是最矮的,但她却当仁不让地站在中间。旁边的两个男人都在向她靠拢,三个人体侧相贴却未相拥,可见这种靠拢并不是亲密的体现,而是一种对权威的遵从。
罗飞已完全了解这个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这也并不奇怪:如果没有这种强势的性格,一个女人又怎能高居省城医学院副院长之职?
那么作为男人的李俊松,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又是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罗飞的目光暂时离开那张合影,转向了西面墙上的其他照片。这些照片多是一些风景照,有山水、树木、夕阳等。罗飞虽然对艺术不在行,但是也能看出这些照片拍得颇具水准。他一边看一边问道:“这些都是李俊松拍的吗?”
庄小溪点点头:“摄影是他唯一的爱好,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
罗飞“嗯”了一声,继续向着那些照片端详,忽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侧过头来问道:“你们家是不是有辆车?”
庄小溪看着罗飞:“是啊。”
“那李俊松一周前离家的时候有没有开车?”
庄小溪点着头说:“那车一直都是他开,我没有驾照的。”
罗飞露出喜色,紧接着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是什么车型?什么颜色?车牌号多少?”
“是一辆白色的凯美瑞,车牌号是XAEK282。”
庄小溪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罗飞一直用眼神盯着身旁的尹剑。尹剑会意,先凝神听完,随即一点头说:“记下了。”
“赶快安排人去查吧。”罗飞挥挥手说道,“我要知道这辆车最后到达的地点。”
尹剑拿着手机到屋外通话去了。百合家园的小区门口肯定是有监控的,而这一片地处闹市,周围各个交通路口的监控也很多,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顺藤摸瓜般查出李俊松离家当晚的行车路线。
“你怎么知道我家有车呢?”书房内的庄小溪忍不住问了罗飞一句。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会买车,但是像自己这样年近半百的人多半还是不会开车的吧。
罗飞伸手指着墙上的那些风景照:“这里有很多照片都是在市郊拍摄的,那都是些很偏僻的、未经开发的风景区,人烟稀少,也不通公车。李俊松经常到这种地方去摄影,我想他应该是自驾出游的。”
“你的分析很准。”庄小溪赞许地看着罗飞,“其实李俊松学车买车,就是为了满足这个摄影的爱好。”
罗飞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观察和分析根本不值一提。随后他转了个身,走向了对面的东侧墙壁,那面墙上也挂着好多相框,相框里嵌着的照片却不同寻常。
“这些是什么?”罗飞略带诧异地问道。他还从没见过有人会把这样的照片张贴在自家书房。
“这些都是换肾者的X光片。”
“X光片?”罗飞还是不明白这种东西被挂在书房的用意。
庄小溪详细解释道:“李俊松以前是人民医院肾脏移植中心的专家,他主刀做过三十二例肾脏移植手术,每一例都很成功。他把这些病人换肾后的X光片都保存下来,挂在书房里留作纪念。”
“三十二例成功的手术。”罗飞赞叹道,“确实是个值得自豪的成绩。”
庄小溪抬起手,在那些灰黑色的胶片上轻轻抚摩了一会儿,然后她回过头来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一定要保住李俊松的手指。”
确实,右手拇指对李俊松来说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但这份意义真的值得冒生命风险来争取吗?罗飞还是持保留态度。但他已经了解到庄小溪的行事风格,也了解了这个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自顾自又溜达到小屋北面,往书柜里张望了几眼,却见那里面码放的全都是专业类的资料书籍。
尹剑这时回到了书房内。他向罗飞汇报说:“排查监控的人手已经安排好了。另外技术科那边刚传来消息:指纹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那根断指确实就是李俊松的右手拇指。”
罗飞看了庄小溪一眼。后者并未显示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把手一抬说:“我们回客厅坐吧。”
三人又在客厅坐下。这次庄小溪先问罗飞:“现在你觉得李俊松是个什么样的人?”
“内向、专注、敏感。”罗飞根据刚才的感觉给出评价,“他乐于享受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不喜欢受到外人的打扰。”
“没错,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庄小溪首先赞同了对方的评判,然后又加上自己的注解,“孤独,而且软弱。”
“软弱?”罗飞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庄小溪这么说了。
“他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本质的原因就是害怕。他不懂得拒绝,更不懂得反抗。在当今社会,这种性格肯定是要吃大亏的。别人都在欺负他。可是他宁愿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没有勇气做出改变。”
庄小溪说话的语速很快,透出一种烦躁的情绪。罗飞禁不住要问:“所以你很讨厌你的丈夫?”
可是庄小溪在轻叹一声之后,却又给出完全相反的回答:“不,我很爱他。”
“是吗?”
庄小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和李俊松是大学同学,他从来都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当年我就被他那种忧郁的文艺气息所吸引。这样的男人在医学院里是不多见的。是我主动追的他,结婚后我们的感情也很好。”
“可是听你刚才的意思,你是希望他做出改变的。”
“这并不矛盾,因为爱情和生活本来就是两回事。”庄小溪的嘴角轻轻一挑,又特意看着罗飞补充道,“……等你结婚之后就会明白的。”
罗飞确实没有婚姻的经验。他只能尴尬地耸耸肩膀,用试探的口气继续询问:“你是说李俊松的性格仍然让你着迷,可是这种性格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你们的生活?”
庄小溪纠正道:“不是我的生活,是他自己的生活。”
罗飞意识到了什么:“你在说他丢掉工作的事?”在得到对方点头认可之后,罗飞再次表示不解,“我听说那是一次医疗事故,这和他的性格有什么关系呢?”
庄小溪淡淡地反问:“医疗事故经常会发生,可是有几个医生会因此丢掉工作?”
罗飞听出了言外之意:“那他是被谁给坑了吗?”
“出了这种事情,或者医院扛下来,或者找个替罪羊。”庄小溪冷笑道,“不过既然有李俊松这样的软柿子在,不捏你捏谁呢?”
看来是医院为了推卸责任,主动把李俊松给抛弃了。罗飞“嗯”了一声道:“在这件事之后,你就觉得李俊松必须有所改变?”
“不改变行吗?他整个人都变得特别消沉。我一直在鼓励他:‘凭你的业务能力,到哪里不能发展?’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居然说:‘我再也不想当医生了。’这不是自暴自弃吗?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如果他不改掉那种软弱的性格,那他永远都不会有出息。”
“为了让他改变,你不惜以离婚来威胁他?”
“我是真的要和他离婚。”庄小溪郑重说道,“这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手段。”
“手段?”
“就像国外做父母的把成年孩子赶出家门一样。”庄小溪打了个比方说,“对于这种过于软弱的人,你不把他逼到绝境,他是不会振作起来的。”
罗飞理解了对方的用意。以中国人固有的家庭观念来看,这种对待家人的方式肯定是过于残酷了。不过在庄小溪的眼中,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爱”吧?
见罗飞沉默不语,庄小溪又问:“你不认同我的观点吗?”
罗飞无意在这件事情上表明态度,他“哦”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像李俊松这样的性格,应该很少会得罪什么人吧?”
“他能得罪谁?看见别人恨不能绕着走。”
罗飞开始切入正题:“这起案件中绑匪的目的可能不光是求财这么简单。因为一般求财的话,绑匪会以小孩为目标,既容易控制,勒索成功的可能性也大。像这种针对成年人的绑架,背后往往还有其他的因素,比如说人际纠纷、情感纠纷、债务纠纷之类的。绑匪一方面是要钱,另一方面也有泄愤或是讨还公道的用意。所以我想问问你,在李俊松身边,存不存在这样和他产生过矛盾的人?”
庄小溪沉吟片刻:“你要我说的话,我只能想到一个人:就是那个姚帆。”
姚帆也正是罗飞重点考量的目标,他“嗯”了一声,接着又问:“你以前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吗?”
庄小溪叹着气说:“我能感觉到……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怎么感觉到的?”
“李俊松的行迹变得不太正常。他说是在外面搞摄影,但我知道肯定有别的事。而且最近两三个月,他说不清楚的开销也多了起来。”
“你能掌握李俊松的开销吗?”
“当然可以。”庄小溪挑起眉头,似乎这根本多此一问,“李俊松的工资卡一直都在我手里。我一个月一般给他一千块钱零花。可最近几个月,他经常找理由额外管我要钱,有时候说是修车,有时候说是在外面跑多了要加油,还有一次说是在外面撞到了人,要赔别人的医药费。这三番五次的下来,傻子也知道里面有问题的。”
“那你没去查一查吗?”
庄小溪不屑道:“我哪有这个时间?”
“难道你就这样放任不管?”罗飞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对方的性格。
“管当然要管,但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严格控制他的零花钱就可以了。一个月就是一千块,多了一分钱也不给。如果那个女人还愿意跟着他,那我就成全了他们。”
一个月一千块还能泡什么女人?这招确实有效。不过罗飞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不是要和他离婚的吗?离婚了他分走一半财产,那你还怎么控制他?”
庄小溪“呵”了一声,说:“我们的财产全都在儿子名下。”
罗飞暗自咂舌,心想这女人确实有一套。财产都在儿子名下,那个大男孩肯定也对她言听计从。这样两个人离婚之后,李俊松还真是一点财产也分不到。
“说说李俊松失踪那天的情况吧。”罗飞的提问继续细化,“他在离家前有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反常表现?”
庄小溪受到罗飞的提醒,立刻说道:“他那天确实挺反常的!”
“哦?”罗飞表现出强烈的关注。
“他居然敢跟我吵架了!这事以前可从没发生过。”
原来是这样的反常……一个人忍气吞声久了,难免也会爆发一次吧?不过既然说起来了,就不妨听听细节。
“怎么吵的呢?”
“那天我从医院下班回来,李俊松又管我要钱。我当然不给。可是那天他的态度很强硬,居然敢跟我大喊大叫的,还摔了家里的东西。”
“后来呢?”
“我当然不能惯着他。我把他赶了出去。”
原来李俊松是被庄小溪赶走的,难怪失踪一个礼拜了,庄小溪也没有刻意去寻找。
“后来你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吗?包括电话什么的?”
“没有。不过他第二天好像回来过一次,趁我上班不在家的时候。”
“哦?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回来之后,发现家里的首饰少了几件。我想一定是李俊松偷偷拿了卖钱去了。”
罗飞的眉头却立刻紧锁起来。“不……”他沉着声音凝思道,“这可不一定是李俊松干的!”
庄小溪一怔,随即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也可能是那个绑匪?”
“李俊松的手机从失踪第二天开始就没有通话记录了。如果他当时已经被绑匪控制,绑匪拿着你们家的钥匙上门先偷点东西也是很可能的。”
庄小溪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这么说的话,这一周来她的家完全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想想还真是叫人后怕。
罗飞先吩咐尹剑:“叫技术科的人上门采集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指纹、脚印之类的东西。”然后又对庄小溪说,“丢失的那些首饰,具体的品牌和样式都记得吧?等下也给我们的技术人员详细描述描述。”
庄小溪点点头。旁边尹剑拿出电话正要拨号的时候,手机铃声却率先响了起来。尹剑接通电话听了几句,兴奋地向罗飞汇报说:“车找到了!”
3
监控录像显示:十月二十三日晚七点三十三分,李俊松所拥有的那辆白色凯美瑞驶出了百合家园,并右转由东至西上了双林大道。随后这辆车便一直往省城的西南方向行驶,直达市郊。在二十点十一分,白色凯美瑞在郊外的吴唐路上往西拐,就此脱离了城市监控系统覆盖的范围。
负责排查监控的民警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驱车从吴唐路往西,沿着凯美瑞最后的行车路径展开追踪。结果没过多久就在附近的楚岗风景区内发现了那辆白色轿车。
楚岗风景区是位于省城郊外的一片森林式公园。公园的核心区域是一片方圆约一公里的丘陵。丘陵上种满了各式树木,同时开辟出多条供游人漫步的盘曲小道。
公园是完全开放式的,平时没有工作人员管理,周边也没有停车场之类的配套设施。前来郊游的市民通常会把车辆停在丘陵北侧的公路边。调查民警也正是在这条路上找到了李俊松的小汽车。
罗飞对楚岗风景区并不陌生,因为在这里曾发生过一起连环劫案。
像这样地处偏僻的开放式公园,也就节假日的白天热闹一点,其他时间都比较冷清,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不过有一些小情侣却专门挑人少的时候过来幽会。今年夏天有几个本地混混盯上了这个地方,他们专挑这样的情侣下手,在短短一周内实施抢劫作案四起,有一名女受害人还遭到了劫匪的轮奸。后来罗飞亲自查办此案,终于将涉案的三个恶棍绳之以法。这起案件经过媒体报道之后,就很少有人会在夜晚来这里了。
此刻李俊松的小汽车就孤零零停在路边,白色的车身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当罗飞走到近前的时候,最先抵达现场的警员罗云琦便主动上前汇报说:“车辆好像没锁。”
“哦?你们开门看过了吗?”
罗云琦摇头说:“那倒没有。只是在外面观察了一下。”
没有开门意味着现场的初始状态很可能尚未遭到破坏。罗飞满意地“嗯”了一声,他从罗云琦手里接过一支警用手电,从驾驶座一侧车窗外向内照射。
果然,车门上的锁销是拔着的。车内则空无一人,也看不到什么异常的状况。
罗飞这才戴上手套,轻轻把车门打开。然后他探头到车内打量,很快便有了新的发现——车钥匙还挂在方向盘下方的锁孔里。
罗飞皱起眉头:车没锁,钥匙也没拔。这样的场景说明司机下车的时候并没有计划在车外逗留过久。可是这辆车为什么会在这里停放了整整一周,而司机本人又杳无行踪了呢?
难道说这里就是绑架案发生的第一现场?
目光又在车内细细扫视一圈,暂时没有更多的发现。罗飞把身体撤出来,转到车辆尾部打开了后备箱——里面装着车辆维护工具和一个洗车用的铅皮桶,别无他物。
关上后备箱,罗飞凝着眉头细细思量。这时尹剑的手机又忽然响了起来,铃声因周围的寂静而分外洪亮。尹剑生怕打扰到罗飞的思绪,连忙跑开了几步,到较远处接听。
一周前的夜晚,在和庄小溪发生激烈争吵之后,李俊松为何会开车来到这里呢?是想找个偏僻的地方静一静,还是要奔赴某个秘密的约会?
那个叫作姚帆的女人不得不再次进入罗飞的视线。她在二十三日下午四点二十七分和李俊松有过一次电话长谈,并且在深夜十一点还有一次短暂的通话。而李俊松到达 695a." >楚岗风景区的时间应该在晚上八点十五分左右。如果把这里认定为李俊松失踪的第一现场,那姚帆在案件中的介入程度恐怕更要超出之前的预料。..
那么找到这个女人,似乎已成为突破此案的首要之急!可是如何才能安全有效地找到对方呢?
罗飞没有料到,一个惊喜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而带来这个惊喜的人正是自己的助手尹剑。这个小伙子打完电话之后匆匆赶回罗飞身旁,汇报说:“罗队,我们刚刚锁定了姚帆的确切住址。”
“哦?”罗飞讶然道,“怎么锁定的?”
尹剑“呵呵”一笑,解释说:“之前在庄小溪家里谈到姚帆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肯定会经常在网上购物吧?所以我先通过手机的基站定位,大致确定了姚帆所在区域,然后又安排警员到快递公司去查询近期该区域内的送货记录。后来果然查到了,姓名和电话都能对上。具体的送货地址是明月苑12幢701室。”
“干得漂亮!”罗飞伸手在尹剑肩头重重一拍,“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个女人!”
尹剑咧着嘴,无法掩饰心中的欢喜。他知道罗飞情绪内敛,对下属做出这样的夸奖实属少见。在享受这份荣耀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名助手的职责。
“通知技术科的人过来,对车辆内外做一次检查。”在如此吩咐完罗云琦之后,尹剑这才紧赶两步,跟上了罗飞迅捷的步伐。
4
明月苑是省城新建成的高档楼盘,人车分流系统,全封闭式电子化管理,二十四小时物业服务。
罗飞和尹剑抵达明月苑的时间是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两点三十分,他们首先来到物业办公室,与值班的保安队长周晓东进行了接洽。
物业方面调出了12幢701室的住户资料,产权所有者是一个叫作吴宇鑫的男子,不过客户服务单上的联络人登记的却是“姚女士”,联络电话也与警方掌握的相符。很显然,姚帆正是在此处租住了一套住宅。
姚帆在小区内的地下车库还租用了一个车位,并且登记了一辆车牌号为XA32174的马自达汽车。地下车库的电子管理系统显示,这辆汽车于十月三十日晚间八点四十一分刷卡进入车场。
在周晓东的带领下,罗飞很快便在地下车库找到了这辆红色的马六汽车。他们凑到车窗边,开始用警用手电向车内查看。
刚看了两眼尹剑就发现了异常,他压低声音紧张地说道:“罗队,这车有问题!”
罗飞也看到了:在车辆后排右侧挂着一副手铐,手铐的一只铐环扣住了窗户上方的握手,另外一只铐环则垂下来呈打开状态,看起来有人曾经被单手铐在过这里。而后排座椅上的坐套坐垫也非常凌乱,似乎在那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挣扎搏斗。
罗飞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绕到汽车尾部,按住车辆的后厢盖往下压了压,从着力的感觉来看,后箱内应该没有藏什么重物。他便挥挥手说:“上楼吧!”
一行三人乘坐电梯来到七楼。由周晓东出面按响了701室的门铃,在反复多次之后屋内终于有所反应。
“谁啊?”一个女人在门口询问,语气中带着七分慵懒、三分彷徨。
“物业保安。”周晓东首先报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又按照罗飞的策划询问道,“请问您是牌号32174的马六车主吗?”
“是啊,怎么了?”女人的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一些。
“您的车刚刚被人撞了,情况还比较严重。您赶紧下来处理一下吧。”
女人意外地“啊”了一声,随后又道:“你稍等一会儿啊,我换一下衣服。”过了两三分钟,房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走了出来。
这女子长了一张标致的瓜子脸,长发披肩,罗飞一眼认出她就是户籍信息中的那个姚帆。
姚帆也看到了周晓东身后的两名便衣刑警,她先是一愣,随后便问周晓东:“就是他们撞了我的车?”
周晓东摇摇头,闪身让在了一边。尹剑则上前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警察。”
“警察?”姚帆眨了眨大眼睛,目光中透出几分惊慌的情绪。
“你的车没有被撞,我们是来调查案子的。”尹剑把房门完全推开,他和罗飞二人走到了屋内。周晓东则继续在门外守候。
这是小户型的一居室,屋里的装修很精致。罗飞站定之后,便开始四下里观察。
姚帆不自觉地往卧室门口瞟了一眼——那扇门此刻正紧闭着。
“房间里还有人吗?”罗飞先问了一句。
“没有。”
罗飞朝着玄关方向指了指,提醒对方:“鞋架上有一双男人的皮鞋。”
“哦……”姚帆迟疑了一会儿,解释说,“那是我男朋友的。”
“可你说房间里没有人。”
“对。他今天没有过来,那双鞋是他换下来的。”
罗飞继续追问:“那为什么没有拖鞋呢?”
“什么?”姚帆似乎没听懂。
“如果你男朋友经常过来,甚至把换下来的皮鞋也放在你这里。那你应该会单独为他准备一双拖鞋吧?”罗飞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鞋架上看不到男人的拖鞋呢?”
“这个……本来是有的,但那双拖鞋……嗯,太破了。所以我刚刚把它扔掉,准备换一双新的。”姚帆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为了掩饰心虚,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捋了捋垂下来的长发。
罗飞的目光在姚帆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又转向了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嵌着大幅的半身照片。照片上的姚帆眼含桃花,酥胸半露,透出十足的风情。
罗飞不再纠缠鞋子的事情,转而问道:“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在外面。”
“具体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去哪儿,就是在外面开着车兜风,散散心。”
“一个人吗?”
“是的。”
“说几条开车途中经过的路吧,我们可以查监控进行核实。”
“哦……我不是在城里开的,我去了郊外。”
“郊外哪里?”
“楚岗风景区那边。我在郊外转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就回家了。”
罗飞“嗯”了一声,又继续问道:“你认识李俊松吗?”
姚帆迟疑了一会儿,含糊答道:“嗯……我们是网友,现实中没有见过面。”
“网友会知道对方的名字吗?”罗飞淡淡一笑,又说,“而且你和他之间有很多手机通话的记录。”
“是的,他经常给我打电话……嗯,他总想约我见面,但我一直没答应。”
“真的没见过面吗?”罗飞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的墙壁,“那张照片是谁给你拍的呢?”
“是我男朋友。”
“呵,那还真是巧了。”罗飞道,“李俊松家里也挂着很多照片,相框上有图像店的名号,和你找的好像是同一家呢。”
“是吗?”姚帆局促地扭了一下身体,强挤出笑容道,“那真挺巧的。”
就在姚帆说这句话的时候,卧室里忽然发出一声挺大的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似的。姚帆立刻敏感地循声转头,脸上再也掩盖不住惊慌的神色。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迈步向着卧室方向走去。姚帆向前跨了一步,阻止说:“那是我的卧室,你不能进去!”不过当罗飞转过头来看着她的时候,她便泄气地缩了回去。
尹剑打开卧室门走进房间内,里面果然没有其他人,只是朝向楼外的窗户打开着,原本放在窗台上的一只花盆打碎在地上。
尹剑走到窗前,把身体探出去查看。却见一名男子站在窗外的飘台上,后背紧贴着楼外墙,神色紧张不已。
尹剑用手电在男子脸上照了一下,发现这人并不是失踪的李俊松,于是他便叱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呢?快下来!”
男子瑟瑟缩缩地从飘台爬回屋内,脸色苍白。
罗飞和姚帆这时也来到了卧室里。尹剑汇报说:“这家伙躲在窗户外面,鬼鬼祟祟的。”
罗飞转过头问姚帆:“他是谁?”
姚帆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他……他是我男朋友。”
“你刚才还说男朋友不在家的。”罗飞冲尹剑努努嘴,“查下他的证件。”
尹剑把手一摊:“拿出来。”
那男人却说:“我没带。”
“少来这套。”尹剑抬手在男人上衣口袋里一摸,掏出只钱包,打开钱包仔细翻了翻,还真是找不到证件。
尹剑看着罗飞:“他是没带证件啊。”
罗飞微微一笑:“不是没带,是藏起来了。你在屋里找找,肯定有。”
尹剑略略一找,果然在床单下面找到了一张身份证。证件显示那男子叫作张凯枫,三十六岁,本市户籍。
尹剑拿着证件正要送给罗飞查看时,那男子却突然跪了下来,他抱住了尹剑的大腿,哀求道:“警察大哥,你放过我这一次吧!”
尹剑被吓了一跳。要说他的年龄比这男子小多了,对方这声“大哥”实在叫得不伦不类。尹剑深深地皱起眉头,向罗飞请示说:“罗队,带回队里处理吧?”
罗飞却撇撇嘴:“带回队里干什么?不够浪费时间的。”
浪费时间?尹剑深感诧异。这可是在处理一起人命关天的绑架案。这一男一女很可能就是案件的同谋,何来浪费时间一说?
罗飞这时又冲着那个叫张凯枫的男人瞪了一眼,说:“行了行了,赶紧起来。你那点破事我们懒得管。”
张凯枫像是得到了特赦似的,忙不迭站起身,退在一旁忐忑不安。
罗飞吩咐了一句:“你就待在这里。”然后又招呼尹剑和姚帆:“我们出来谈。”
三人出了卧室,只把张凯枫关在屋内。罗飞指指客厅里的沙发,反客为主般对姚帆说道:“我们坐下聊吧。”
姚帆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罗飞和尹剑也跟着入座。在坐下的同时罗飞又往紧闭的卧室房门瞥了一眼,问道:“那人到底是谁啊?”
姚帆知道是瞒不过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我的客人。”
“就是说你们在从事性交易,对吗?”
姚帆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一旁的尹剑眨着眼睛,这会儿才品味出眼前这事的真正关节。
却听罗飞又继续问道:“李俊松也是你的客人吧?”
姚帆点点头,同时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总问他干什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仿佛在说:你们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会真的是来扫黄的吧?
罗飞抛出正题道:“李俊松失踪了。”
姚帆“啊”的一声,脸上现出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事跟我没关系。”
“李俊松是十月二十三日晚上失踪的,在失踪前的最后两个电话都是打给了你。一次是当天下午四点多,一次是深夜十一点多,”罗飞看着姚帆的眼睛,“你能解释一下这两个电话吗?”
姚帆道:“那天下午他确实给我打过电话想约我,但是被我拒绝了。”
“哦?为什么拒绝?”
“因为他没钱了。”姚帆直言不讳地说道,“事实上他已经欠了我一次服务费。那天又来约我,我问他钱够不够,他说能不能先欠着。那我当然不答应了,他再跟我磨叽也没用的。”
罗飞暗暗点头。那天李俊松想约姚帆,因为没钱被对方拒绝。于是晚上李俊松便向庄小溪要钱,两人发生争吵,进而庄小溪把李俊松赶出了家门——这一溜子事儿的逻辑倒是挺清晰的。
“所以说,你那天并没有和他见面?”
“没有。”
“那你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家里待着。”
罗飞“嗯”了一声,又继续问道:“那天深夜李俊松还打过一次电话,那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电话挺奇怪的。”姚帆微微皱起秀眉,“我接通了之后他却不说话。所以没过几秒钟我就给挂了。”
“哦?”罗飞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又问,“当时在电话里能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声音,特别安静。”姚帆顿了顿,又补充说,“但我可以确定电话是通着的。”
莫非那时李俊松已经遭到了绑架,他是在被控制的情况下拨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所以他没办法说话?又或者是绑匪故意按了这个电话号码,想要误导警方的视线?罗飞在心中做了几种猜测,随后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李俊松那晚到楚岗风景区干什么?而姚帆昨天晚上也去了楚岗风景区,这里面又有什么关联吗?
于是罗飞便问姚帆:“你经常去楚岗那边吗?”
姚帆的神情略有些尴尬,她解释说:“李俊松喜欢把我带到楚岗,然后和我在车里做。”
原来如此。那天李俊松没能约到姚帆,但他还是去了楚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又约了别的女人?但是他的手机里面并没有其他的通话记录啊。难道他还有第三部手机?可这完全没必要吧,另办手机只是为了瞒过庄小溪,这种手机有一部就够用了啊。
这个疑问先放在一边,罗飞又冲卧室门那边努努嘴:“那家伙呢?也有这个爱好?”
姚帆道:“今天是我把他带过去的。我觉得那个地方环境不错,做好了能留个回头客。”
“那李俊松呢?也是你的回头bbr>?客吧?”
姚帆笑了笑,不言而喻。
“你做生意怎么收费?”罗飞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姚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价格不会低。
姚帆迟疑了一会儿,说:“一次两千。”
“李俊松一共约了你多少次?”
“挺多的……这几个月下来,得有好几十次吧?”
“他有那么多钱吗?”罗飞提出质疑,“据我所知,他的经济是完全被他老婆控制的。”
姚帆点头道:“没错,他老婆很厉害——不过他也藏着一笔私房钱呢。”
“哦?”罗飞有些意外。按庄小溪的描述来看,李俊松不是个擅长钻营取巧的人,没想到他也会藏着一笔“灰色收入”。这样看来李俊松在姚帆身上花的钱可真不少,直到把自己私藏的小金库花完了,这才开始编理由找庄小溪要钱的。
却听姚帆又说:“李俊松在银行单开了一个账户,然后把存折扔了,每次要取钱的时候再去柜台上补办,取完钱再把存折扔掉。所以他老婆一直没发现。”她一边说一边笑,感觉这事挺有趣。
罗飞“嘿”的一声:“你对他的事了解得还真不少。”
“他愿意跟我说呀。其实这人挺有意思的,还给我拍照片,带我去郊游什么的。我想他可能真的喜欢我。”姚帆的语气轻快,带着一点点炫耀的意思。
罗飞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他是很喜欢你提供的那种特殊服务吧?”
“是男人都喜欢。”说这话的时候姚帆的脸色微微一红,居然带出点羞涩娇柔的感觉来。罗飞完全理解李俊松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深深痴迷了。
既然李俊松和姚帆的关系如此密切,对警方来说倒又多了一条获取信息的渠道。罗飞便问姚帆:“除了你之外,李俊松还有没有约过其他女人?”
“应该没有吧?”姚帆想了想,又摇头说,“不过我也不敢确定,男人嘛,谁说得好。”
罗飞继续询问:“李俊松有没有和什么人产生过矛盾?”
“要说矛盾的话——”姚帆狡黠地挑起嘴角,“我想和他矛盾最深的就是他老婆吧。”
“嗯。”罗飞鼓励道,“具体说说。”
“他老婆对他很苛刻啊,而且还嫌弃他,逼着要和他离婚呢。但是李俊松又不想离,两个人好像闹得挺厉害的。”
罗飞点点头,又问:“除了他老婆呢?”
姚帆摊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总在抱怨老婆,别的事没对我说过。”
“好吧。”罗飞沉吟了一会儿,觉得暂时没别的问题,便冲尹剑使了个眼色,说:“差不多了。”
尹剑跟着罗飞站起身来,他挥了挥手中的那张身份证:“罗队,这事怎么办?”
罗飞一撇嘴:“得了吧!”第一他不想在嫖娼的案子上耗费时间,第二没准哪天还得对姚帆进行回访,没必要把关系搞僵了。
尹剑把身份证扔在了茶几上,姚帆脆生生地喊了句:“谢谢警察大哥。”
“大什么哥呀?”尹剑白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五,你都二十六了!”
5
“罗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出姚帆跟绑架案没关系的?”在回去的路上,尹剑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在地下车库看到那辆马六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
“是吗?”尹剑颇感诧异,“可我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几乎认定姚帆就是涉案者。”
罗飞微笑道:“你看到车后座很乱,窗边还挂着手铐,就觉得那辆车曾经囚禁过李俊松?”
尹剑点点头,其实直到现在,他仍然对车内的情形深感疑虑。
“你只关注到表象,却忽略了细节。”罗飞把车窗摇下一小块,让外面清新的空气透进来,然后他又说道,“我问你,如果李俊松曾被那只手铐铐在车里,那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姿势?”
“他应该是坐在后排右侧的位置,然后右手被铐在窗户上方。”
“这个姿势很熟悉吧?警察抓捕嫌犯的时候经常这么铐人的。可你别忘了,这是一起绑架案啊。如果你是绑匪,你会把人质这么铐在车里吗?”
“哦……”尹剑悟出些玄机了。这么铐着的话,人质完全可以通过敲击窗户的方式来引起外界的注意,这对绑匪来说岂不是太危险了?
“还有,当绑匪要把李俊松从车里转移出去的时候,铐子是应该留在车里呢,还是留在李俊松身上?”
“这个……肯定是留在李俊松身上,因为要继续对他实施人身控制。”
“所以说啊——”罗飞总结道,“这个铐子根本就不是用来铐人质的嘛。很明显的事情,你不该看错的啊。”
尹剑有些惭愧地干笑了两声,不过他心中还有疑问:“那车里为什么会有手铐呢?而且后排的座套那么乱……肯定是发生过什么!”
“确实很乱,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乱呢?”
“什么样的乱?”尹剑不太明白罗飞的意思。
“如果是打斗或者挣扎引起的乱,应该看不出什么规律的。因为那些动作本来就是杂乱无章的,没有节奏,也没有方向性。可你再回忆一下,后排的座套是什么样子的?”
尹剑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偏向了一侧。”
“有一个明显的从左侧往右侧的偏移,并且留下了和座椅平行的条纹状皱褶。所以我判断座套之所以凌乱,是由一个持续的、从左往右的横向作用力造成的。”
“持续的,从左往右的横向作用力?”尹剑在脑子里展开联想,但一时间还是搞不清楚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场景。
却听罗飞又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姚帆的右手手腕?”
尹剑确实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只好反问:“怎么了?”
“她的手腕上可以看到轻微的擦伤痕迹。”
“难道那个手铐是用来铐姚帆的?那是在……”尹剑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有继续往下说。
“姚帆提供的是具有性虐色彩的色情服务。”罗飞把真相说了出来,“所以才特别让李俊松这样的人着迷。”
没错,李俊松性格懦弱,而他的老婆又极其强势,所以他心中一定会积压很多情绪吧。这时有一个女人被铐在汽车上,以跪姿来接受他的征服,这该带来多么畅快的心理刺激呢?
“罗队,你还真是挺有经验的。”尹剑嘴上调侃了一句,心中却着实佩服。之前他为查出姚帆的住址而暗暗自得,现在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一个绑匪在进行赎金交易的当天,怎么有闲情搞出这样的风月勾当?”罗飞最后总结道,“所以当我看到姚帆手腕上的新鲜擦痕时,我就完全排除了她涉案的可能。”
“如果姚帆可以排除掉的话……”尹剑突然提出一个崭新的思路,“那我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庄小溪?”
“嗯。”罗飞鼓励道,“说说你的想法。”
“姚帆不是说和李俊松矛盾最大的人就是庄小溪吗?也许庄小溪就是嫌弃他了,真的想要和他离婚。所谓帮对方改变只是借口罢了。可是李俊松又死活不肯离,所以庄小溪就自导自演这一出好戏。”
“那她的目的就不会是绑架了,而是谋杀?”
因为离婚不成而谋害自己的丈夫,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夸张,不过……尹剑斟酌着说道:“以庄小溪的强势性格,也不是做不出来吧?”
不管有多大的可能性,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就暂且按照对方的思路往下推导吧。罗飞便道:“那庄小溪必然还有一个同谋。”
尹剑点点头。从昨天的案件进程来看,庄小溪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必须有同案来承担看管李俊松、切割并快递手指,以及在球场上配合庄小溪“演戏”等等诸如此类的工作。
“会不会是柯守勤?”尹剑猜测道,“我总觉得那家伙和庄小溪的关系不一般。”
“可是交易赎金的时候,柯守勤一直待在球场的会议室,并没有到看台上去啊。”
“对啊。”尹剑先是有些沮丧,不过他的思路很快又有所突破,“哎,会不会是这样:柯守勤只要负责在会议室里发短信就行了,而庄小溪最后使了个障眼法——她并没有把钻石放进那个杯子里。”
罗飞回想阿成拍摄到的现场录像,最后庄小溪是有一个往杯子里放钻石的动作的,但是放没放进去还真不能确定。因为那个装钻石的袋子很小,完全可以用手掌遮住。
可是庄小溪有必要整这么一出吗?在李俊松活着的时候切掉手指,然后伪造一起绑架案出来?如果就是为了摆脱对方,何不直接将其杀死呢?设计这样一起复杂的绑架案来误导警方视线,她就不怕弄巧成拙吗?想来想去,罗飞还是觉得这个思路难以说通。
就在思索之间,汽车已经开回了百合家园。罗飞和尹剑终止了对这个话题的讨论,两人上楼来到了庄小溪的住所。房门是开着的,一进屋就看见有几个警察正在进行勘察,领头的是技术科的骨干警员刘畅。
“有什么线索吗?”罗飞判断勘察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便走到刘畅身旁问了一句。
“只找到半个脚印。”刘畅摇着头说道,“价值恐怕不大。”
罗飞对这个情况已有心理准备,毕竟首饰丢失已经是六天前的事情了。在这六天里庄小溪肯定对房间做过多次打扫,即便绑匪曾留下痕迹,此时也很难再恢复。能找到半个脚印已经可以算是意外惊喜。只是所谓的“价值不大”又是从何判断的呢?
“脚印是在户外门板上取到的,你来看。”刘畅这时又把罗飞引到门口,指着门板下方的某个位置说道,“我们本意是想看看门上有没有嫌疑人的指纹,结果发现了这半个脚印。”
门板是米灰色的材质,要蹲下来细看才能看到那半个脚印,粗略判断应该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前脚掌。门是往内开的,这个脚印看起来就像有人要把门踹开似的。但是盗走首饰的人是用钥匙正常开门进入室内的,他完全没必要对着门板来一脚啊。所以这个脚印确实是价值不大,或许只是哪个路人恶作剧般留下的。
而且脚印的留存时间也很难判断,因为没人会在打扫卫生的时候特意擦一下门板。这样看来,真的很难把这个脚印和发生在庄小溪家中的首饰丢失事件联系在一起。
罗飞摇了摇头,吩咐道:“先取下来再说吧。”这时他注意到庄小溪好像不在家中,便问了句,“庄小溪呢?”
刘畅回答说:“去医院了。”
“去医院干什么?”罗飞不太理解。都这个情况了,难道还想着工作。再说现在刚刚五点来钟,去上班也太早了啊。
“她去提前做好手术的准备工作。”刘畅给出解释,“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李俊松回来的话,要立刻进行断指再植。”
罗飞“哦”了一声,这时对面304室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
“哎,出什么事了啊?”老太太看到刘畅穿着警服,便大声问了一句。她的精神矍铄得很,手里提着个布袋子,看来是要早起出门买菜的。
罗飞心中一动,有些情况正好可以找这老太太聊两句。
“大妈。”罗飞尊尊敬敬地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道,“您跟这家人熟吗?”
“不熟。现在的人啊,都是各忙各的。就算是在楼道里遇见了,也未见得会打招呼呢。”老太太借题发了两句牢骚,然后又问,“这家出什么事了啊?”
罗飞简单地答了句:“男主人被人绑架了。”
“哎哟,这可不得了,该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吧?”别说,这老太太的思路还挺敏捷的。
罗飞没有搭对方的话茬,他又问道:“在七八天之前,上个礼拜五的晚上,你有没有听见这两口子吵架?”
“上个礼拜……”老太太想了想,“嗯!好像是有那么一天,吵得还挺厉害呢。”
“都怎么吵的?”这两户门对门的,这边吵架的声音如果很大的话,对面有可能会听得比较清楚。
“哎呀,这也记不太清楚了呀。”老太太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好像先是那个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然后就是稀里哗啦的,像是砸了什么东西。那个男的又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这几句我印象最深,因为喊得挺瘆人的。后来又听见那个女的说什么‘这事得问你儿子’之类的。别的就不太记得了。”
罗飞点点头。时隔一周,老太太能说出这么多就不错了。从这段回忆来看,庄小溪在描述的那场争执的时候应该没有说谎。夫妻双方因为钱的问题产生激烈争吵,而庄小溪把财产都转到了儿子名下,所以会用“这事得问你儿子”这样的说辞来应付李俊松吧。
“谢谢您了,大妈。您忙去吧。”罗飞把老太太送到了楼梯口。老太太一路走还一路念叨着:“哎呀,谁家两口子不吵架呀?你们赶紧把人找回来吧,这日子还得好好过!”
尹剑紧跟着罗飞,等老太太离开之后问道:“罗队,现在怎么办?”
罗飞想了想,说:“去医院找庄小溪吧。”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而距离绑匪约定的放人期限只剩下最后几小时了。警方所能做的,或许就是和庄小溪一起等待。如果李俊松能及时回来,那可算是这起案件所能达到的最好结局了。
于是两人又驱车往人民医院赶。到了骨科一打听,断指再植的准备工作确实已一切就绪。随后有值班护士把罗、尹二人带到了主任办公室。
庄小溪独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看到罗飞二人进来,她立刻起身问道:“有什么线索吗?”
罗飞摇摇头。庄小溪叹着气坐回去,同时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长椅:“你们也辛苦了,休息一会儿吧。”
一夜未睡,庄小溪的脸色明显憔悴。她的目光转向桌面上的一个冰盒,盒子里盛满了冰水混合物,用塑料袋密封后的断指正浸泡其中。
“这根手指的断面非常平整,而且一直妥善保存。如果让我来做再植手术的话,恢复效果一定会很好的。”庄小溪淡淡地说着,也不知是在向别人倾诉呢,还是在自言自语。
罗飞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快七点了。
庄小溪瞥到了罗飞的举动,她抬起头来问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对吗?”
罗飞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因为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很清楚的局面。
李俊松必须在十点二十分之前回来,否则的话,不仅他的拇指保不住,就连生命恐怕也已遭不测了!
奇迹会在这最后的三个小时里发生吗?
大家都在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悄无声息地溜走。终于,十点二十分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李俊松没有出现。
庄小溪伸手把塑料袋从冰盒里拿了出来,她把那根手指攥在手里,紧紧地,像是在攥住一段生命。片刻后,她的手掌却又松开,然后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他死了。”
她没有流泪,但她的眼眉、她的鼻翕、她的嘴角,在那些最细微的地方全都透出彻骨的悲伤。那是一种难以伪装的、只有在真正失去了至亲至爱时才会出现的悲伤。
罗飞被这样的悲伤深深打动。他看了看身旁的尹剑,用目光告知对方:从此刻开始,彻底放弃庄小溪谋害丈夫的猜想吧!
第三章 赌徒
大幕已经拉开。
具体会产生怎样的效果,还得看对方的能力。
1
约定的时限已到,李俊松仍然不知下落。而绑匪也再未传递出任何讯息,他们就像同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当那枚拇指失去生命力的同时,便等同于宣告了李俊松的死亡。罗飞的沮丧并不亚于庄小溪的悲伤,因为对于一起绑架案来说,人质死亡便是最大的失败,更别说绑匪还在警方眼皮底下成功地获取了赎金。
一个尴尬的转机是警方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展开案件侦破工作了,虽然这转机来得如此被动,但是尽快将绑匪绳之以法无疑是警方挽回颜面的唯一途径。
首先传来的是对李俊松那辆白色凯美瑞轿车的勘察结果。
车内未见血迹,无打斗痕迹;在车门、方向盘、挡杆等处提取到的指纹经比对与李俊松日常用品上所留的指纹一致;车辆未见毁损,现场无迫停迹象。
这个结果说明:直到李俊松下车的那一刻,在凯美瑞轿车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随后李俊松又去了哪里呢?
最初罗飞相信李俊松一定是上了另一辆汽车。所以他随即安排人手调查了楚岗风景区周边的所有道路监控。监控显示:从二十三日晚八点开始,直到二十四日早晨七点,一共有七十六辆各类汽车有可能驶入过楚岗风景区脚下的那条案发路段,警方对那七十六辆车一一进行了排查,但是并未发现值得关注的可疑目标。
二十四日早晨七点过后,天色已经大亮,进入景区的车辆数量大增。考虑到绑匪不太可能选择在天亮之后作案,警方便没有继续排查。
难道找车的思路是错的?那意味着李俊松是以其他方式离开的。比如说步行,或者说搭乘自行车、摩托车之类的交通工具。这样就可以选择监控覆盖不到的小路,从而不被警方发现。
既然没有汽车,绑匪想要强行掳走李俊松的难度就太大了。不过以李俊松的懦弱性格,如果绑匪以暴力相威胁的话,他也可能会放弃抵抗,自愿跟随对方。
总而言之,楚岗风景区这条线索只能先放一放。要想打开突破口,警方必须寻找其他的方向。
柯守勤在体育场会议室提出的那个思路也是值得关注的。事实上从十月三十日晚间开始,警方已经拿着庄小溪列出来的名单展开了秘密调查。当李俊松的生死确定之后,相关调查的广度和深度也大大增加。可惜把所有的人全都彻查一遍之后,并未发现谁有值得关注的疑点。
难道绑匪并不在这些直接的知情者之间?这也是有可能的。比如说庄小溪的那几个学生在二十三日下午要参加会议,这些学生的亲朋好友如果知道了这件事,等于也就知道了庄小溪当天的行程安排。因为这个消息本来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向外传播的时候也不会引人关注,所以绑匪或许就是在不经意间掌握了此事,那警方就很难从芸芸众生之中将其勾勒出来了。
警方耗费大量精力去查的两条线全都断了。不过另外一条线上却有了令人惊喜的收获。
这条线关注的焦点锁定在金山体育场K区看台。
十月三十日晚间进行的足球比赛是关系到?99lib?本赛季冠军归属的一场焦点之战。当场所有球票在开赛前三天便已全部售空。在全场二十个区总计逾六万的座位中,K区的三千个座席是专门为客队球迷预留的。这些球票由客队的球迷俱乐部承销,所以警方一度寄望通过倒查销售渠道来找出那个隐匿在客队看台上的绑匪。
出于球场安全的考虑(不让主队球迷进入客队区域),客队球票需凭借球迷俱乐部的会员身份登记购买。但是有不少黄牛也混迹在俱乐部里展开倒票的生意。大黄牛一次性购买数十张球票,甚至上百张球票,然后再加价出售。下面还有小黄牛,买个十张二十张的,有人还把球票挂在了网店上。所以很多球票的实际购买者已经无法追查。
尽管如此,警方还是通过客队的球迷俱乐部联系上了大批抵达现场看球的客队球迷。这些球迷全都收到了来自于省城警方的协查通报,通报中告知至少有一名绑匪曾在球赛期间隐藏在K区看台上,希望有人能够提供相关线索。
到了十一月一日的十六时二十分,果然有一条信息被反馈上来。
一个名叫王志的客队球迷反映:当时在他身旁坐了一名奇怪的男子。那男子独自一人而来,他虽然穿着客队的红色球衣,但听口音却是省城本地人。王志原以为他是个没买到主队球票的当地球迷,为了看球,只好买了张客队球票混进来。可后来他又发现不对,因为那个男子真的在为客队加油。尤其当客队打入扳平一球的时候,他甚至还跳将起来,操着省城方言大喊大叫。王志也正是因此而对他印象深刻。
一个本地人却在为客队加油?这确实是一个极不正常的表现,多半是为了掩饰刻意而为。他恐怕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球迷,而是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吧?
罗飞很关心比赛结束之后那男子的表现,可惜王志说比赛一结束整个K区看台都陷入疯狂,他当时也涌到看台下方去争抢球衣,对那名男子便没有继续关注。
罗飞询问了王志的座位号,得知是K区17排36号,那名奇怪的男子坐在他的左手边,即17排37号。罗飞随即放下电话,调出了阿成在比赛现场拍摄到的录像。
在当天的行动中,庄小溪接到绑匪短信从D区看台转移到K区看台,负责对庄小溪展开跟踪拍摄的阿成随即也把摄像镜头调整到相应的方位。不过在重新锁定庄小溪的身影之前,阿成多了个心眼,他调大了镜头的覆盖范围,花了三四秒钟的时间把整个K区看台上的观众粗略地扫了一遍。短短三四秒中扫过三千人群,这个举动当时看来没有太大意义,现在可就不同了。
罗飞根据确定好的座椅号,锁定了目标男子在录像中所处的位置,然后将此人的图像放大到可供识别的程度。因为分辨率所限,图像放大之后的清晰度已经很不理想,只不过能依稀看出那名男子的外貌轮廓。
罗飞把放大后的图像打印成照片,然后便拿着去找庄小溪辨别。
虽然丈夫新遭不测,但庄小溪只是在昨天请假休整了一下,今天已经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当罗飞和尹剑二人在人民医院骨科办公室找到庄小溪的时候,后者正在专心查看一份CT报告。
罗飞把照片递到对方面前,心中暗暗惊讶于这个女人的坚强意志。
庄小溪盯着照片上的男子看了一会儿,沉吟道:“这个人是……”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想认却又不敢确定的样子。
罗飞鼓励对方道:“凭你的第一感觉,想到谁就是谁。”
庄小溪这才又说:“好像是那个死者的儿子。”
“哪个死者?”罗飞听得没头没脑的。
“就是那次医疗事故的死者。”
“医疗事故,”罗飞心念一动,“你说的就是让李俊松丢掉工作的那次事故?”
庄小溪点点头:“那个死者的儿子来医院闹过好几次,我也见过的……这照片看着有点像他。”说完之后她又自言自语般嘀咕道:“嗯,最好让肖嘉麟看看。”
罗飞问:“肖嘉麟是谁?”
“哦——”庄小溪抬起头来,“是我们院医务科的主任,当时那起事故就是他出面处理的,他和死者家属最熟悉了。所以得问问他才有把握。”
罗飞立刻提议:“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庄小溪说了声:“好。”三人先后起身,出了办公室往医务科而去。
在一家医院的构建体系中,医务科相当于行政主管部门,需出面协调院内院外的各项医疗工作。调查和处理医疗纠纷更是医务科日常工作的重点之一。医务科科长往往都是处事得当、八面玲珑的领导型人才,也是日后竞争医院院长的有力人选。
罗飞第一眼看见肖嘉麟,便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偏胖,个子不高。他的脸庞圆乎乎的,一看人先眯起两只眼睛,仿佛自带了三分笑意。在那貌似懒散的眼皮下面却藏着一双灵动的眼睛,从中射出的目光在你周身打量,像X光一般要将你看个通透。
庄小溪向肖嘉麟介绍了罗飞二人的身份和来意,肖嘉麟连忙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紧握住罗飞的手晃了两下,连说:“辛苦,辛苦!”随后他又换上一副悲伤的表情,目光在庄小溪脸上逗留了一会儿,感慨道:“唉,李医生是个好人啊……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呢!”
庄小溪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她冲那张照片撇撇嘴,催促道:“请肖主任帮忙看看吧。”
“好,好!”肖嘉麟把照片接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后说:“没错,就是那个家伙。”
罗飞精神一振:“你确定吗?”
“确定,就是他,”肖嘉麟伸出右手食指在照片上敲了一下,报出名字说,“王景硕!”
既然庄小溪和肖嘉麟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断,那这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一个医疗事故的死者家属出现在案件的赎金交易现场,这意味着什么?罗飞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们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我有!”肖嘉麟很积极地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查了一会儿,随后便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
尹剑把号码记录下来,问罗飞:“现在打吗?”
“打。就说是送快递的,单子上的地址看不清楚,找他核实一下。另外问清楚了,他在不在家,不在的话什么时候回来。”
尹剑点点头,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但很快他就皱起眉头汇报说:“关机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钟,按说正是一个人社交联络最频繁的时段。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把手机关闭呢?这个王景硕身上的可疑之处真是越来越多了。罗飞立刻吩咐尹剑:“去查这个人的资料,我要知道去哪里能够找到他。”
尹剑应了一声,退到门外展开相应的安排。这边罗飞则又问道:“那起医疗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发生的?怎么处理的?我想听你们详细讲讲。”
肖嘉麟和庄小溪对视了一眼,后者冲前者一摊手,意思是你来吧。
肖嘉麟便开始讲述:“这个王景硕的父亲叫做王钰,早年间是省外事办的主任,正厅级,也算是个高干。前年秋天,老爷子得了严重的肾病,在我院肾脏科动了手术,随后就开始住院治疗。老爷子那会儿已经七十九了,体质也不好,所以一直就没恢复过来。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没准年关都过不了。不过老爷子是高干啊,就靠各种设备和进口药物硬撑着。到了去年年底,老爷子实际上已经成了植物人,每周做三次透析,呼吸全靠呼吸机来维持。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在今年五月十二号凌晨,老爷子走了。本以为是正常病逝,但病理检查做下来,最后的死因却是因为呼吸机出了故障。这不就成了医疗事故了吗?他儿子就不干了,三天两头来医院里闹事。最后没办法,一次性赔了他十七万作为补偿。”
罗飞听了个大概,随后又问:“这个王景硕多大年纪了?是干什么的?”
“四十左右吧。”肖嘉麟咧着嘴说,“自己也不上班,就是个混混。”
“四十左右?”罗飞盘算着父子二人之间的年龄差,猜测道,“那他上面还有哥哥姐姐吧?”
“没有。就是个独苗,中年得子。肯定是从小宠坏了的,要不你想呢?就凭他的出身,但凡争气一点的,怎么能是个混混呢?”
罗飞点点头。像这样的高干子弟,如果幼年时疏于管教,很容易会形成放纵任性的人格缺陷。等家中的长辈退休失势,这种人没了靠山,自己又身无所长,往往混得比普通人还不如。
罗飞进一步分析说:“既然他没有工作,那全靠老爷子的退休金维持生活吧?”
“肯定啊。”肖嘉麟耸着肩膀说道,“老爷子的医疗费实报实销,每个月还能净落一万多的退休金,都在王景硕手里。所以你别看他是个混混,活得也滋润呢。”
罗飞皱起眉头:“那王钰一死,不就等于断了王景硕的摇钱树吗?”
肖嘉麟说:“没错。所以那家伙很难缠的,最开始狮子大张口要一百万呢。后来我做了很多工作才把价格砍到十七万——这勉强是个能接受的数字吧,算是息事宁人了。”
罗飞注意到肖嘉麟在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特意看了庄小溪一眼,而后者则板着脸毫无表情。罗飞忽地意识到什么,便把话头挑明道:“你所说的很多工作,其中有一条就是解聘李俊松吧?”
肖嘉麟并没有如常人般显出尴尬的表情,他笑眯眯地解释说:“我也不想这么做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总得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的。”
罗飞完全能听懂对方的潜台词。所谓交代,就是通过解聘李俊松来化解对方带来的压力。因为把李俊松解聘之后,院方就可以把绝大部分责任都推脱在李俊松个人身上。难怪庄小溪会认为李俊松事实上成了医院的替罪羊。
即便庄小溪近在眼前,肖嘉麟也能把这番话冠冕堂皇地说出来。罗飞知道自己没看走眼:这家伙果然是个混仕途的天生好料。他忍不住要问问对方:“你这么做,医院的压力是小了,可是王景硕不就把怨恨都撒在李俊松身上了吗?”
“个人不像医院嘛,处理方法可以灵活很多。最简单的,他找你,你躲着他不就行了?医院可没法躲。对方天天带人过来闹,正常的医疗工作还怎么开展?”肖嘉麟不紧不慢地说着,摆着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淡定姿态。
罗飞知道这种人就是这样的,你便跟他着急理论也没有用。只是有一点罗飞还不太理解:“王景硕就这么难对付吗?值得你们舍弃一个主任医生?”
其实像省城人民医院这种级别的医疗单位,在黑白两道上都是有关系的。一般的医疗纠纷应该都能化解。而王景硕只不过是个没落的高干子弟,他有什么资本能把李俊松逼走呢?
“你可别小看这家伙。”肖嘉麟咂着嘴说道,“他有一帮朋友撑腰,很难搞的。”
罗飞想了解得更具体一些:“什么朋友?”
“都是些混社会的。”肖嘉麟转过头来看着庄小溪,“那帮人你也见过的,可不是什么善茬。”
庄小溪点点头,脸上仍然看不出表情。
肖嘉麟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态度,他冲罗飞呵呵一笑,似乎在说:你看,连她也认可了呢。
有一帮混社会的朋友?这似乎更增加了王景硕身上的疑点。这时正好尹剑打完电话回到了屋内,罗飞迎上去便问:“怎么样?”
尹剑向对方汇报了解到的情况:“王景硕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有老婆孩子,但是多年前已经离婚。现在他就单身一人在外面漂着,因为房子在离婚的时候判给了老婆,所以他连固定的住所都没有。”
罗飞皱起眉头:“那现在要怎么找他?”
“我们调查了王景硕手机号,发现他最后一次通话记录是在十月三十号晚上十点来钟,通话对象是他的前妻。所以最有可能知道王景硕下落的就是这个叫作徐小缘的女人。另外技术部门已经对王景硕的手机展开监控,如果他开机的话,我们就可以锁定他的大致方位。”
十月三十日晚上十点来钟,那不正是球赛结束不久吗?罗飞在心中暗忖了一会儿,又问:“你没有给徐小缘打电话吧?”
尹剑道:“没有。”
罗飞赞许道:“对,别打电话,直接上门拜访。”说完便带着尹剑告辞而去。庄小溪也紧跟着他们离开了医务科,看来她并无和肖嘉麟独处的兴趣。
“你之前怎么没有讲到这个人的情况?”罗飞见庄小溪跟了出来,便转头问了一句。
“嗯?”庄小溪似乎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特意问过你的,李俊松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你当时没想到王景硕吗?”
“你问这个啊……”庄小溪略略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说,“第一,这件事已经过去快半年了,谁想到王景硕隔了这么长时间还来找李俊松的麻烦;第二,如果说得罪病人这种事也算的话,那李俊松曾经得罪过的人就太多了。”
第一个理由很好理解:的确,李俊松失踪时已经离开医院很久了,所以罗飞在最初的分析中也没往这方面去考虑,如果不是球场照片中出现了王景硕的身影,对于这条线索的追查恐怕还得往后排。但对于庄小溪所说的第二点,罗飞倒觉得有些奇怪。
“以李俊松的性格,也会经常得罪病人吗?”
“只要是当医生的,谁不得罪病人?”庄小溪的嘴角露出苦笑,“这和性格无关。因为很多病人……嘿,怎么说呢……你不在这个行业里,恐怕是想象不到的。”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对立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而且这种对立很大程度是源自于病人的无理纠缠。罗飞想起了近年来各大媒体上经常会出现的那些关于医患纠纷的报道。他并不愿对这些纠纷发表主观的评论,但医患关系不断恶化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以即便是李俊松这样懦弱无争的医生,也难免成为很多病人的眼中钉?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供警方排查的线索岂不是又多了起来?
无论如何,还是先从王景硕这个最大的目标开始吧!
2
警方资料显示,王景硕的前妻徐小缘住在市中心的窦庄新村六号楼四单元107室。这套房屋原本登记在王景硕名下,但早年间两人离婚的时候,房产和小孩都归徐小缘所有,王景硕净身出户。
窦庄新村是一片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老式公房,周边环境杂乱但充满了生活气息。六号楼临着一条小街,傍晚时分,街边各色摊点一字排开,热闹非凡。
罗飞和尹剑二人开了一辆民用牌照的小汽车,他们在路边找了个空当把车停好,然后穿过一片熟食摊,来到了六号楼四单元的楼洞前。却见左手边107室户门大开,门边的白墙上用朱砂笔写着五个大字:为民缝纫店。
罗飞狐疑地看看尹剑,后者核对了一下楼号门牌,确定地说道:“没错,就是这里!”说完他便走到门口,伸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问道:“有人吗?”
一个女人在屋内应了声:“有人!”
罗飞和尹剑向里走了几步,转过玄关之后,屋内的大致情况便尽收眼底。
这是一套老式的一居户型,屋顶很矮,格局也狭小,很容易让人产生压抑的感觉。客厅略显凌乱,破旧的沙发前面没有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一台缝纫机。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缝纫机后面,正在埋头给一条男式长裤缝裤脚。感觉有人进屋了,女人暂时停下手里的活计,问了句:“改衣服吗?”
女人衣着朴素,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岁月的风霜已让她的肌肤黯淡无光,但那精致的脸庞还是能隐隐透出女人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女人的相貌和警方资料吻合,罗飞知道她就是徐小缘,于是走上两步说道:“我们不改衣服,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谁?”女人露出警惕的神色,目光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来回打量。
“你知道王景硕在哪里吗?”罗飞在缝纫机前方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沙发上堆满了衣服,看起来并无落座之地。
“我不知道!我跟王景硕没有任何关系!”女人的态度急转直下,她甚至威胁道,“请你们快走,要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罗飞和尹剑对看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时尹剑才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掏出证件说道:“你别紧张,我们就是警察。”
女人惊讶地“啊”了一声,情绪慢慢缓和下来。随后她又看着罗飞问道:“王景硕又犯什么事了?”
罗飞针对女人的语气反问:“他经常犯事吗?”
“进看守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女人苦笑了一下。这时她觉得自己坐着,却让两个警察站着似乎不太妥当,于是起身把沙发草草收拾了一下,招呼说,“你们坐吧。”
就在罗飞和尹剑入座的同时,沙发对面虚掩着的卧室门往内拉开了一道半米宽的缝隙,有个女孩从门后探出身来,向客厅内张望着。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秀丽的面庞上闪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当发觉罗飞注意到自己之后,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忽地又把房门关好,如精灵般隐匿无踪了。
罗飞笑了笑,猜测着问道:“是女儿吧?叫什么名字?”
“王姗祎——姗姗来迟的姗,祎就是那个‘示’字边的祎。”讲完之后女人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这名字是爷爷起的。”
罗飞诚意赞美道:“名字很好听,人长得也漂亮。”
徐小缘的眼角微微眯了一下,但短暂的笑意很快消失,随后她喟然一叹:“有什么用?终究是个命苦的孩子。”
简单的情感沟通之后,罗飞切入正题:“你知道王景硕在哪里吗?”
徐小缘反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罗飞斟酌道:“我们怀疑他……嗯,现在仅仅是怀疑——和一起绑架案有关。”
“绑架案?”徐小缘的眼睛一瞪,显得很意外似的,然后她摇头道,“你们肯定弄错了。”
“为什么?”
“不是我看不起他——”徐小缘的嘴角往下方勾了勾,露出颇为不屑的神色,“他也就能弄点坑蒙拐骗的事情,绑架?他可真没这个出息!”
房间内发出“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拍在了桌子上。徐小缘往房门方向看了一眼,又换了种抱怨的语气继续说道:“甭管他犯了什么事吧,只要你们能抓住他,该劳改劳改,该枪毙枪毙,我也能落个清净。”
房间里的女孩抗议般大喊了一声:“妈!”徐小缘这才闭了嘴。
罗飞轻轻地佯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不知道王景硕在哪里?”
“不知道!”因为情绪还没摆脱先前的影响,徐小缘的语气有些生硬,“谁能知道他的行踪啊?结婚那阵都不知道,离了婚就更不知道了!”
罗飞提醒对方:“他在十月三十号——也就是前天晚上给你打过一个电话的吧?”
“打过啊。”徐小缘倒是坦然承认了,不过她紧接着又说,“他是有心情了就打个电话过来,没心情的时候,你连根毛也见不着!”
罗飞继续问道:“那他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他说最近赚了一笔钱,正好姗姗快过生日了,要买件新衣服给孩子做生日礼物。”提到这事的时候,徐小缘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一些。
“赚了一笔钱?”罗飞敏感地追问,“他有没有说怎么赚的,赚了多少?”
徐小缘摇了摇头:“没说。”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孩子哪天过生日?”
“就是明天。”
“哦?”罗飞精神一振,“也就是说王景硕明天会过来给孩子送礼物?”
可徐小缘却不屑地冷笑起来:“他的话也能信?他说过的话,连放屁都不如!”
房间里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当房门打开之后,王姗祎气呼呼地出现在门口,那女孩涨红了脸抗议道:“妈,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爸!”
徐小缘提高语调反问:“还不许我说?我问你,他现在怎么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反正我爸一定会给我买礼物的!”女孩返身“砰”地把门一甩,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徐小缘顿时激动起来:“我爸我爸,叫得够亲热的呀?!一件生日礼物就把你收买了是吧?你的吃喝拉撒,哪一样他管过?我这样辛辛苦苦的,最后倒成我的不是了!”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流下了眼泪,“全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全都是白眼狼……”
罗飞和尹剑互相看看,表情尴尬。他们都没有成家的经验,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对方。不过听母女俩的这番对话,她们应该确然不知道王景硕此时的下落。
那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心中的怨气还没散尽,又抬起头来对着卧室方向喊道:“就算他给你买了衣服又怎样?他要真有钱,倒是给你买架钢琴啊!还有你上培训班的花费,他拿得出来吗?全靠我一个人缝缝改改的,什么时候能攒够?!”
“嗯——孩子在学钢琴吗?”罗飞瞅准话题凑上去,希望能把对方的注意力从家庭纠纷中引开。
女人擦了擦眼泪,转过来看着罗飞说道:“孩子喜欢啊,从小就学。老师都说她弹得好,是个天才。明年有个全国比赛,想推荐她去呢。可是孩子连台自己的钢琴都没有。再说了,参加比赛要专门请老师做一对一的辅导,就靠我开个裁衣店,根本负担不起的。”
罗飞叹了口气,轻声道:“唉,做母亲的不容易啊。你确实付出了很多……孩子现在还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自然会感恩。”
徐小缘想听的正是这样的话,她也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低下头,一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罗飞起身准备告辞,同时他又嘱咐对方说,“如果你有了王景硕的消息,一定要及时和我们联系。”
徐小缘点点头,跟着站起身来。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向屋外走去。徐小缘把他们送到门口时,忽地又想起什么,便道:“有一件事,不知道说了有没有用……”
“哦?”罗飞显得很关注,“什么事?”
“前天王景硕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是刚刚上了出租车。当时我听见他对司机说了句:‘去明月楼大饭店’。”
明月楼大饭店——罗飞牢牢地记在心中。即便徐小缘的情报准确,那也是两天之前的事情了。而之前尹剑曾通过警务系统查询过全市的宾馆酒店,并未发现王景硕的入住记录。但无论如何,这样一条线索总是有价值的。罗飞特别伸出手来和徐小缘握了握,真诚说道:“很好!谢谢你提供的信息!”
与徐小缘道别之后,罗飞和尹剑二人离开六号楼,准备前往明月楼大酒店继续追查王景硕的下落。可两人来到路边才发现,他们那辆车的前后各停了一辆小汽车,顶头卡尾的,竟没有留下一点腾挪的空隙。
“哎,这车怎么停的呀?”尹剑正抱怨呢,却见几名男子从附近的阴影处晃了出来。这几人一边走一边散开,有意识地把罗飞和尹剑二人围在了中间。
尹剑一见苗头不对,连忙撤了一步,把后背贴在车窗上;罗飞也凝神蓄势,做好了应对不测的准备。
那几名男子渐渐逼近,在距离二人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来。其中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又单独向前迈了一步,他瓮声瓮气地问道:“你们是哪儿的?”这人剃着光头,满脸横肉,看起来有些吓人。
尹剑伸手想要去掏证件,但罗飞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对方先沉住气。然后罗飞反问面前的那个光头:“干什么?”
光头恶狠狠地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说:“我们老板想跟你们聊聊。”
“聊就聊吧。”罗飞无所谓地把手一摊,“去哪儿?”
“算你识相。别问那么多,跟我们走就行!”光头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开道路,另有一名男子拉开了前方那辆小汽车的后座车门,命令道:“上车!”
罗飞扭头招呼尹剑:“走吧。”两人便钻进了对方的车内。开门的男子进了前方的驾驶室,那个光头则坐在了副驾位置。趁着汽车发动的当儿,罗飞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剩余的几名男子以徐小缘的住所为中心散开,各自隐匿到了附近阴暗的角落里。
汽车驶离了窦庄新村,在市内开了十来分钟,最后停在了一幢临街的两层小楼前。光头转过头来说了句:“到了,下车!”
罗飞和尹剑先后下车,跟着对方那两人走进了小楼内。开车的男子在一楼停住了脚步,光头则把罗飞和尹剑带上了二楼。过了楼梯口往右一转,前方有间屋子,光头上前隔着门说道:“老板,人带过来了。”
里面有人回了声:“进来吧。”光头便轻轻把门推开,冲身后的罗、尹二人努着嘴说:“进去!”
罗飞和尹剑走进屋内。却见这是间办公室格局的屋子,对面靠窗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埋着头,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你们俩坐那边。”光头朝屋子右边的长条沙发上指了指,罗飞二人便坐过去。光头反手把门关上,自己站在门口,像是个门神似的。
中年男子似乎不知道罗飞等人进来,只顾继续玩茶。他往一个小茶杯里斟入茶水,然后拿起来晃几圈又倒掉,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这才把最后那杯茶凑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他闭上眼睛品味了良久,赞道:“好茶!”
尹剑有些按捺不住了,很想发话询问,但是罗飞一直很沉稳地坐着,他也不好贸然开口。
中年男子终于把茶水吞进了肚子里,这时他睁开眼睛,目光向着罗飞二人扫了过来。这人的身形原本就高大,再加上坐的那张老板椅又高,目光中便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压迫气势。
罗飞和那男子对视着,目光平淡如水。
片刻之后,男子开口了:“我不管你们的老板是谁。我就告诉你们:王景硕欠了我三十多万,在他把我的钱还清之前,谁也别来插手。明白吗?”他说话慢条斯理,但每一个字的口形都咬得很足,似乎要刻意展示出自己体内蕴藏着的强大力量。
见罗飞二人没有应声,门口的光头便呵斥道:“翔哥问你们话呢,听见没有?”
罗飞还是不说话,只是继续盯着那个被唤作“翔哥”的男子细细端详。他并没有刻意凝聚目光,但那视线中却带着某种特殊的压力。在不知不觉中,翔哥的气势竟被他一点一点地压了下去。
翔哥舔了舔嘴唇,他有点绷不住了,很想把视线从对面的男子身上挪开,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输掉了阵势,只好硬着头皮顽强支撑。
罗飞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他紧盯着翔哥问道:“所以说,帮着王景硕在人民医院闹事的那帮所谓的‘朋友’,就是你们。对吗?”
翔哥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闪避了一下,片刻后他重整旗鼓,反问道:“你到底是谁?”
“让我来帮你理一理吧。你是专业放贷的,借了不少钱给王景硕。利滚利算到现在,他还欠着你三十多万没有还清。这几天王景硕联系不上了,所以你就派人在他前妻家门口守着。今天看到我们两个去找王景硕,你觉得我们也是他的债主。所以你特意让手下把我们带到这里,想要威胁我们给你让路,对吗?可惜你完全判断错了,”一口气说完这些,罗飞终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们不是放贷的,我们是警察。”
一旁的尹剑应声掏出了证件,然后指着罗飞特意补充了一句:“这位是省城刑警支队的罗飞,罗队长。”
翔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连忙起身向着沙发处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打着招呼:“哎呀,误会误会,完全是误会!”走到近前又弯下腰来,伸手想要和罗飞相握。
罗飞摆了摆手,说了句:“没关系,坐吧。”
翔哥尴尬地笑了笑,为了挽回点面子,他转过来冲着门口的光头吼了句:“你们怎么办的事!不长眼睛啊?”
“翔哥……”光头蔫乎乎地想要解释几句,但他的老板已经不耐烦地挥起了手:“出去出去!”
光头黯然离去,翔哥这时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罗飞:“罗队长,这是我的名片。既然到了我这里,也是缘分,咱们一定得交个朋友。”
罗飞把名片接过来扫了一眼,却见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印着几个大字:“鼎盛融资,于翔”。
这种社会上的融资公司,说白了就是放高利贷的。这些人借出去的钱利息都非常高,借款人常常会负担不起。为了追债,他们手下都养着一帮混混,威胁恐吓之类的事情没少做。有时候追债追得狠了,甚至会诱发严重的刑事案件。罗飞对这些家伙一向是没有好感的,但是从法律的角度又拿他们没办法。因为这些人放贷的时候,都是直接把利息和本金合并起来写进借条。比如说借十万,一年期,利息也是十万,借条里直接就写借了二十万。这样放贷者拿着借条追债时,警方即便知晓是不合法的高利贷,却也无法插手。
罗飞把名片放在了茶几上,用这样一种拒绝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于翔嘿嘿干笑了两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罗飞身旁,然后凑着脸问道:“罗队长,你们怎么也来找王景硕呢?”
罗飞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反过来问道:“你应该知道李俊松吧?”
“李俊松?”于翔眨了两下眼睛,“罗队长,您提醒一下……”
罗飞微微眯起眼睛:“半年前王景硕的父亲死在了人民医院,当时是你派人到医院去闹事的吧?”
“您说这事啊……哎,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于翔诉苦道,“我敢把钱借给王景硕,就是看到他父亲的退休金高。结果出了个医疗事故。王老爷子一走,我这边的债权也悬了是不?总得从医院那里要出点赔偿来吧?王景硕自己没那个本事,我出面帮他搞一搞,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李俊松就是当时那个出事故的医生,被你们这么一闹,后来被医院给解聘了。”
“哦,您说的就是那个李医生啊?他叫李俊松吗?我真是有点记不清了。”于翔煞有其事地摇摇头,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罗飞把话题切入重点:“你们后来有没有再去找李俊松的麻烦?”
“找他的麻烦干吗?”
“医院赔了十七万,应该远远不够给王景硕还债的吧?你们没想着从李俊松身上再找点?”
“从他身上找什么呀,人家都被解聘了……”于翔晃着脑袋先扯了两句,但是和罗飞的目光一接触,他又心虚地改了口,“嘿嘿,这个……其实找也找过的,但是根本没用,后来就不找了。”
“哦,为什么没用?李俊松是个很软弱的人吧?你们还吓不住他?”
“吓是能吓住,但是他没钱啊。他家的钱都被老婆管着——那个女人厉害得不得了,根本没法弄!”于翔咧着嘴连连摇头,看来是在庄小溪身上吃过苦头。
罗飞观察着对方的言语神态,觉得不像是撒谎。再说于翔在庄小溪面前碰壁而归,也算是合情合理。
“那就这么算了?”
“不算怎么办呢?”于翔无奈地摊着手,“那个姓李的既没钱,又没工作的,他老婆又那么狠,再搞下去也没意义啊。我们也是有人力成本的,得讲究个投入产出比,对吧?”
“王景硕呢?”罗飞继续问道,“他有没有去纠缠李俊松?”
“我们都搞不了的事,他能搞得了?”于翔不屑地笑了笑,然后反问罗飞,“这小子犯什么事了?偷了还是骗了?”
罗飞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这小子这两天不知从哪儿弄了笔钱,你们刑警队又在找他,那肯定是犯事了嘛。就凭他那点出息,也就偷啊骗的,抢是抢不了的。”
不久之前徐小缘也对王景硕表达过类似的鄙视。看来王景硕在别人眼中不仅是个无赖,更是个无能的废物。
另外一个共同点是:徐小缘和于翔都提到了王景硕手里有一笔钱!这无疑是个值得关注的细节。
罗飞便针对这个细节继续询问:“你怎么知道他这两天有钱了?”
“因为他开始玩消失了嘛。”
“嗯?”罗飞没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于翔解释说:“我之前不是说了吗?王景硕还欠着我三十多万呢。这家伙的态度是破罐子破摔了,要钱没有,赖命有一条。我们抓住他也没用,最多就是揍一顿——还不敢打重了,打重了还得花钱给他看病。所以他一般也不避讳我们。不过一旦他手里有点钱的时候,就会躲起来。”
罗飞“哦”了一声,又问:“那他有钱的时候会躲在哪儿呢?”
“多半是找个地方吃喝玩乐,风流快活。但具体去哪儿可就说不准了。”于翔摊着手道,“要不然我们也不至于在他前妻家门口守着呀。”
罗飞想起徐小缘刚见到自己的时候曾有过强烈的抵触情绪,那种情绪肯定就是来源于逼债者的骚扰。于是他警告于翔:“人家两口子已经离婚了,这债务上的事情和他老婆孩子可没关系。”
“这是道上最基本的规矩,我当然懂。”于翔在胸口上拍了拍,像是做保证似的,“我们主要还是在等王景硕。明天他女儿不是过生日吗?他很可能会来的。”
“他女儿过生日的事你也知道?”罗飞有些奇怪。这事他自己听徐小缘说过,但是徐小缘没理由会告诉于翔这样的逼债者。
“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于翔得意地笑着说,“干我们这行的,如果消息不灵通,那还混个什么?”
“无论如何,”罗飞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今晚请把你的人撤走。”
于翔愣了一下,然后又赶紧赔着笑说道:“罗队长,我想欠债还钱应该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吧?我们又不会乱来的,保证不给警方惹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人不专业,很容易暴露行迹。而且王景硕对你们这帮人已经很熟悉了吧?所以赶快把你的人撤走,我会派警方的便衣在附近守候。”
“我明白了,我让他们马上就撤!”表态之后,于翔又向罗飞身边凑了凑,试探般问道,“看来王景硕这次犯的事可不小啊?”
“不该你问的事,就别操心太多。”罗飞一句话把对方顶了回去,然后他一边起身一边说道:“翔哥,是你把我们带过来的,怎么也得把我们送回去吧?”
“哎哟,罗队长,您就别抽我的嘴巴子了。”于翔忙不迭地抢在前头引路。走到门外时,却见那个光头还守在楼梯口呢,他便撒气般骂道:“蠢货,还不赶紧给两位警官开车去!”
3
光头男把罗飞和尹剑送回到窦庄新村,然后又传了于翔的命令,将那些在门口蹲点的喽啰全都撤走。罗飞则叫来了便衣刑警在现场设伏,一番布置妥当,他和尹剑二人上了车,准备去明月楼大酒店先行打探王景硕的下落。
“这个王景硕肯定就是绑匪了!”在开车行进的路上,尹剑论断般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和兴奋。
的确,种种迹象都表明:王景硕就是这起绑架案的最大嫌疑人。
——他背负着巨额债务,对金钱有着迫切的需求;
——他曾出现在交易赎金的现场;
——他和李俊松有过尖锐的医患纠纷;
——赎金交易之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前妻,自称“赚到了一笔钱”。
综合以上这几点,谁还敢说王景硕不是绑匪?
可是罗飞心中却仍有疑虑。在尹剑作出那个论断之后,他沉默了两三分钟,忽地问道:“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犯了这么大的案子,当然要躲起来啊。”听尹剑的口气,似乎这问题根本没有提出的必要。
“我是说他为什么要躲着于翔?既然赎金到手了,不是应该积极把债务还清吗?何必还要让老婆孩子跟着受牵连?”罗飞沉吟道,“所以说,我们如果把欠债作为他绑架的动机,这里面的逻辑就理不通了。可是如果抛弃了这个动机,又很难解释王景硕为什么会在半年之后对李俊松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来。”
尹剑一边开车一边琢磨着,片刻后他又提出了一个新思路:“会不会是王景硕和于翔联手作案呢?因为王景硕没能力偿还巨额债务,于翔便逼着他对李俊松实施了绑架。得手之后王景硕想要独吞那批钻石,这才玩起了失踪?”
罗飞摇头道:“不像。如果于翔和王景硕联手作案,当我们到徐小缘家里的时候,于翔马上就会想到这是警察找上门来了。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主动招惹我们呢?”
尹剑回想和于翔等人接触时的情形,对方那些表现可不像是装的。这么看的话,于翔参与作案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尹剑便含糊说了句:“可能另有隐藏的动机吧。”
罗飞也不再多说什么。凭空猜测是无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出王景硕的下落。
晚上二十点三十六分,罗飞和尹剑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明月楼大酒店。
明月楼大酒店位于省城西部的开发区内,周围是一片新兴的商业和娱乐中心。王景硕来这里的目的多半就是为了享乐挥霍,而明月楼大酒店则是被他选中的落脚点。
在公安内部网络上,警方并未查询到王景硕的开房信息。不过这种人很可能会使用伪造的身份进行登记,所以罗飞特意来到明月楼大酒店的保安部,请求协助调查。
保安部长李旭查询了十月三十日晚间到十月三十一日早晨的开房记录,一共排查出二十七条单身男子的入住信息。随即罗飞便根据记录上的登记时间查看前台的监控录像,把这二十七名男子全都过了一遍,可惜未能发现王景硕的身影。看来此人并没有在酒店内住宿。
尹剑猜测道:“也许他的目的地并不是明月楼,只是打车打到这里,然后就到别的地方玩去了?”
打车的时候不说真正的目的地,而是报出附近另一个更加出名的建筑物,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不过大多数人的习惯还是先报出要去的地点吧,如果出租车司机不认识,这才会继续说出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可是听徐小缘的描述,王景硕上车后就直接说了:“去明月楼大酒店。”所以罗飞还不想轻易放弃这个目标,在沉吟片刻之后,他向李旭问道:“你们酒店除了客房之外,还有哪些消费场所?”
李旭回答:“三楼四楼有几家餐厅,七楼有桑拿浴城,十楼有健身房和足道馆,十一楼有酒吧和KTV,另外地下室还有一个游艺厅。”
尹剑听完之后立刻提议道:“浴城、足道馆、酒吧、KTV,这些都是重点场所,值得好好查一查。”他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有可能提供色情服务的,很容易吸引到王景硕这类的人。
可是罗飞却挥了挥手,作出决断说:“先去游艺厅看看吧。”
于是由李旭带路,一行三人首先来到了地下室。游艺厅的大门口彩灯闪烁,营造出一派梦幻般的炫目效果。
穿过大门,却见硕大的游艺厅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游艺机音效和喧闹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
“这儿生意很好啊。”罗飞加大嗓门说了句。
李旭回答说:“这里的游艺设备是全市最好的,有很多人专门跑过来玩。这个点又是高峰期,要是赶上周末的话,更不得了呢。”
罗飞的目光在四下里看了看,又问:“不牵涉赌博吧?”省城的游艺厅有一段时期涉赌情况很严重,今年年初警方特别组织过一次专项治理行动。罗飞看到这里也有不少博彩类的游艺机,故有此问。
李旭连忙表态说:“绝对没有。我们这里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游戏币,一块钱一个,不能回收的。”他一边说一边把罗飞引到了服务台,对里面值班的小姑娘说道:“拿几个游戏币出来。”
小姑娘递上几个游戏币,圆圆的,体积比一块钱的硬币稍小一点。罗飞拿到眼前看了看,果然是那种通用型的普通游戏币。
一般来说,涉赌的游艺厅都会使用专门定制的游戏币。赌客花钱买币,如果在游艺机上赌赢了,额外获得的游戏币可以送到服务台回购,从而赚取赌资。而这种通用的游戏币店家是不可能回购的,因为这些通用币谁都可以去厂家购买,价格大概在两毛钱,如果有人去厂里买币再倒卖给店家,那就可以轻松地赚取差价了。
所以在年初那次专项治理行动之后,警方特别作出规定,游艺厅内只允许使用普通游戏币,不可定制,从而堵死游艺厅涉赌的可能。现在看来,明月楼大酒店里的这家游艺厅倒是很好地遵守了警方的规定。
尹剑拿出一张王景硕的照片让售币的小姑娘辨认。后者正端详之间,罗飞忽然伸手在尹剑肩头一拍,说了声:“过来!”
尹剑听对方的语气不一般,精神立刻紧张起来。他跟着罗飞往服务台右侧走了七八步,两人来到了一个背光的角落里。这里可以很好地观察游艺厅内的情形,但是别人却很难看到他们。
罗飞伸手指了个方向:“正对大门的那根柱子旁边,第三台博彩机——看到那家伙没有?”
尹剑凝神看去。却见那台机器前站着一个男子,中等个头,极瘦,脸色白得可怕,头发则又乱又长,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病痨鬼。
“啊!”尹剑认出了那个人,他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是王景硕?!”
罗飞点点头,继续专注地观察着什么。
“现在怎么办?抓吗?”尹剑显得有些局促。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了目标,所以准备不足。
“不,别鲁莽。”罗飞抬起手来摇了摇,然后他又提醒自己的助手,“你有没有看到王景硕身旁的那个人?”
尹剑也注意到了,在王景硕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那人身高体壮的,面相不善。王景硕全神贯注地玩着博彩机,年轻人则陪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他的手里还拿着个小本。
这时正好一局游戏结束,王景硕用拳头在博彩机上砸了一下,看来对游戏的结果颇不满意。那个年轻人则低下头来,在那个小本子上面写了些什么。
“那是他的同伴?”尹剑自言自语地猜测道。罗飞则皱起眉头,继续紧盯着那两个目标进行观察。李旭这时也走了过来,见到两名警官神情严肃,他不敢打搅,只是在一旁紧张地等待着。
又是一局游戏结束,这次博彩机里一下子吐出了好几枚游戏币。王景硕兴高采烈地把赢到的游戏币攥在手里。他身旁的年轻人又开始埋头记录,同时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罗飞悄然颔首,似乎在心中有了某些论断。然后他轻轻拉了尹剑一把,招呼道:“出去说话。”
尹剑便和罗飞一同走到了游艺厅外,李旭在他们身后紧紧相随。站定之后,尹李二人都看着罗飞,期待着后者的讲解和指示。
却听罗飞开口道:“这个场子里有暗庄。”
“暗庄?”李旭露出讶然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往游艺厅内瞥了一眼,“这是……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在利用你们的博彩机开庄设赌。”罗飞解释道,“具体来说,就是有人在以自己的渠道向赌徒出售游戏币,赌客拿着游戏币过来玩,如果输了,这钱开庄的人就挣下了;如果赌客赢了,也可以拿赚到的游戏币找庄家兑换现金。因为大家用的都是普通游戏币,为了防止有人借机倒卖牟利,庄家会派马仔跟着赌客,随时记录对方的输赢情况,最后兑换时以马仔记录的数据为准。”
尹剑听明白了:“原来王景硕是上这儿赌博来了,他旁边的那个人就是庄家的马仔。”
李旭则忙着辩白道:“开暗庄这事和我们酒店可没什么关系。”
罗飞说:“我相信酒店方面是不知情的,不过游艺厅里肯定有工作人员和庄家相勾结。”
李旭表态:“我这就把他们经理叫过来,好好查一查。”
“这事先不着急。”罗飞阻止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人,不是抓赌!”
“这两件事搅在一起还真有点麻烦呢。”尹剑这时也理出头绪来了,“如果我们对王景硕采取行动,说不定会和庄家产生冲突,局面失控就不好办了。”
罗飞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别在这里动手,这里太乱了。”
尹剑询问:“那该怎么办?”
罗飞捏了捏下巴,沉吟道:“得先把那个暗庄揪出来才好。”
“怎么个揪法?”
“如果我是庄家,我多半会在酒店里包一个房间,以便和赌客进行游戏币的兑换和交易。”
“嗯。”尹剑点头道,“所以要查一下酒店的入住记录,看看有没有长期包房的可疑人员。”
“没错。你留在这里,盯住王景硕。”罗飞先是对尹剑下达了命令,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李旭,“你这就带我去查看相关记录吧。”
于是尹剑留在游艺厅门口值守。李旭则带着罗飞来到酒店前台,他们查询了目前所有住客的登记情况,很快就锁定了一个重点目标:在1536房间住着一个叫做韦进章的男子,这人已经常住了一个多月。而据客房服务员反映,经常会有陌生人进出这个房间。
罗飞做出决定:“我上去看看。”
李旭主动请缨:“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罗飞却摆摆手:“不用了。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你还是到游艺厅那里给尹警官做个帮手吧。”说完他便一个人向着电梯间而去。
坐电梯上到十五楼,顺着墙壁上的指示牌找到1536房间所在的方向——却是在右手边走廊的尽头。于是顺着那个方向而行,在经过公共卫生间的时候,却见有个痞里痞气的男子正靠在卫生间门口抽烟。罗飞假作不在意,只随意一瞥,继续往前走。
男子把香烟扔在脚下踩灭,然后跟住罗飞的步伐。两人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片刻,眼看就要抵达最顶头的1536房间了,那男子蓦地加速超过了罗飞,将其拦下来问道:“哎,你干吗呀?”
罗飞赔着笑说道:“是朋友介绍我来玩的,他说要到1536来买筹码。”
“哪个朋友?”男子上下打量着罗飞,“你让他一起来。”看样子他的警惕性还挺高的。
“王景硕嘛——”罗飞咧着嘴道,“他在下面玩得正high,怎么肯上来?”
“说这些都没用。”男子的态度依然强硬,“我们这儿的规矩,第一次来必须由熟人带着。”
“哦,好的,好的。”罗飞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忽然间伸右手攥住了对方的胳膊,一拉一转,那男子便失了平衡。等后者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趴在了走廊的地毯上,一只手被别在身后,背部则被重重地压着,动弹不得。
罗飞的左手绕到男子颌下,用臂弯箍住他的颈部,让他无法出声呼喊。同时他右手发力,将男子被擒的那只手掌向反关节挤压。男子吃痛不过,脸上的肌肉夸张地扭曲起来。
罗飞附耳问道:“疼不疼?”
男子用尽全力,在有限的幅度内拼命点头。
罗飞又道:“明白告诉你,我是警察。一会儿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乱喊。知道吗?”
这变故完全出乎对方的意料,男子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以。
罗飞也不废话,继续加力扳住对方的手掌关节。等对方痛苦地“唔唔”起来时,他又问道:“听明白没有?”
男子的下巴颏儿在地毯上连撞了好几下,像小鸡啄米似的。直到罗飞的两只手同时松了劲,他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见对方老实了,罗飞便展开了现场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孙……孙乾。”
“屋子里还有几个人?”
“就一个。”
“是韦进章吗?”
“对,章哥……”
“你身上有没有房卡?”
“有,在右边裤兜里。”
罗飞腾出手在对方裤兜里摸了摸,很快找到了房卡。然后他把对方的皮带解开抽出来,熟练地打了个扣,把对方的双手反扎在背后。他提着皮带低声命令了一句:“站起来。”
孙乾扭着身体勉强起身。因为皮带被抽掉了,他必须用双手从屁股后面抓住裤腰,长裤这才不会向下滑落。
罗飞牵着孙乾来到了1536门前,右手房卡伸进卡槽里插了一下,房门应声而开。房间里的电视机正以很大的声音播放着一部喜剧电影,空气中则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向屋内走了几步,绕过了门口的卫生间,却见一名男子正懒洋洋地躺在床头,手里夹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罗飞认得此人正是开房时登记的住客韦进章。
韦进章也看到了孙乾和罗飞,他满面狐疑地坐起身,冲着孙乾问道:“怎么回事啊?”
孙乾哭丧着脸瞥了罗飞一眼,怯然说道:“章……章哥,他是警察。”
“我操!”韦进章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把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扔,埋着头就想往屋外冲。可惜他刚刚跑出去两步,胸口就挨了罗飞一脚,他的身体像一只笨重的沙袋,又重新摔倒在了床上。
“韦进章!”罗飞严厉地呵斥道,“你的身份资料警方已经全部掌握了,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韦进章一下子蔫了,他瘫坐在床头,摆出一副可怜样为自己辩解道:“警察同志,我们就是几个朋友凑一块儿玩玩……真没犯啥大事。”
罗飞先是郑重告诫道:“到底犯了多大事得看警方的调查结果。”随后他又放缓了口吻,语气一转,“不过我今天不是为你这事来的,我在查另外一件案子。你如果好好配合,也可以算个立功表现。”
韦进章忙不迭地表态:“配合!一定配合!”
罗飞朝窗户下指了指:“你先坐过去。”那里摆放着两只单人沙发和一套茶几。
韦进章乖乖地在其中一只沙发上坐好。罗飞随手把孙乾往墙角一推,命令道:“你待在这里别动。”然后他自己也走到窗边,在另外一只沙发上坐下来。他拿出王景硕的资料照片,递到韦进章面前问道:“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韦进章看了一眼便道:“认识——王景硕嘛,我们平时都叫他王八蛋。怎么了,他身上有案子?”
罗飞没搭对方的话茬,继续问道:“他是你的常客吗?”
韦进章翻了翻眼皮,似乎在心中计算了一下,然后回答说:“连这回也就第三次吧?他是好赌,但手头紧,所以也不常来。”
“那这次呢?”罗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手上的钱是不是挺多的?”
“这两天一共玩了四千多块。”韦进章评价道,“对他来说可不少了。他前两次来也就玩个三五百的。”
“你知不知道他身上一共有多少钱?”
韦进章很干脆地回答说:“一共就是四千多块啊,已经全都输光了。”
罗飞“哦”的一声。
韦进章详细说道:“他是前天晚上过来的,一直在玩,整整熬了两天了。其实到今天下午的时候他身上的钱已经输光了,一共是四千六百块。后来他死皮赖脸地又在我这儿赊了一千块,我估计也快玩得差不多了吧?”
“你们的输赢有这么大吗?”罗飞表示质疑,“一块钱一个的筹码,两天能输四千多块?”
“这个……”韦进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说道,“筹码嘛未必就是一块钱一个,具体多少钱在买的时候会约定好。这两天王景硕玩的是十块钱一个的。”
对了,反正有马仔跟着记账,所以筹码的面值只要双方有个约定就行。这么看来的话,韦进章倒不像在说谎。可是王景硕身上难道真的就只有这四千多块钱吗?这和案情明显不符啊。
罗飞凝思了一会儿,又对韦进章说道:“一会儿你照我说的去做。如果做好了,你这事我这次就先不追究。”
“要怎么做?你尽管吩咐。”韦进章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罗飞便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韦进章听完后直拍胸脯:“你放心吧,这肯定没问题。”
罗飞又拿手机拨通了尹剑的号码,嘱咐说:“一会儿马仔会带王景硕上来,你们什么也别管,偷偷地跟着。王景硕进屋之后,你们在外围警戒。”
在罗飞打电话的同时,韦进章起身帮孙乾松了绑,然后他命令道:“你去把王八蛋带过来。就说老子现在没心情,不想赊账了。让他把欠的赌债先还上再说!”
孙乾唯唯诺诺地去了。韦进章又跑回来坐在罗飞身边,两人一同等待。
过了大约十分钟,孙乾把王景硕带到了屋内。后者两眼熬得通红,走路轻飘飘的,已经虚弱不堪。但他的目光却又透出一种异样的亢奋光彩。
这个照面一打,罗飞已经知道:眼前这家伙确实是个嗜赌如命的颓废之徒。他为何会遭受众人的鄙夷,为何从一个高干子弟沦落为市井无赖,为何会欠下巨额外债……这些问题都在这一瞥之间有了答案。
韦进章首先问孙乾:“我们赊给他的一千块还剩多少啊?”
“没多少了。”孙乾拿着手里的记账本看了一眼,“他又输了七百二十块,现在借的钱还剩二百八十块。”
韦进章冲王景硕翻着白眼:“行了,先把这七百二十块还上吧。”
“章哥,我没钱啊。”王景硕向前挪了一步,讪讪地赔着笑,“您让我再玩一会儿,等我赢到钱就能把账还上了。”
“滚你个王八。老子没耐心等了,老子现在要回家睡觉去。”韦进章一边骂着,一边对孙乾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一巴掌扇在王景硕的脑后:“你他妈的还不还钱?”
王景硕本来体质就虚,又毫无防备的,这一下被打得直晃悠。孙乾趁势在他腿弯里补了一脚,王景硕膝盖一软,竟跪在了韦进章和罗飞面前。
孙乾继续向前,伸手掐住王景硕的后脖梗子,把对方的脑袋往下方按去。王景硕的身体便向前方蜷了起来,脑袋距离地面大概只有十来厘米的距离。
韦进章跷起二郎腿,用脚尖挑着王景硕的下巴,狞笑着问道:“说吧,什么时候还钱?”
王景硕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欺辱,他涎着脸皮说道:“章哥,我是真没钱啊。要不您把我拉到市场上剁了?这一身子肉没准能卖出个千八百的?”
“都说你是个王八蛋,你还真是个王八蛋啊?到这会儿了还跟我油嘴滑舌的?”韦进章把脚尖捅进了王景硕的嘴里,恶狠狠地骂道,“操你妈的,我叫你嘴滑!我叫你嘴滑!”
韦进章的脚尖一阵乱捅,王景硕的后脖子被孙乾牢牢按住,他不敢反抗,又无法躲避,只能闭起眼睛承受,模样狼狈不堪。
罗飞有些看不下去了。其实对王景硕进行逼债本是罗飞的安排,但他没想到韦进章的手段如此恶劣。于是他此刻轻轻地佯咳一声,意思是:差不多行了。
韦进章便把脚撤了回来,那边孙乾也松了手。王景硕揉着后脖子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一脸怪相。
“我真他妈懒得跟你纠缠。”韦进章把罗飞设计好的台词抛了出来,“我问你,就算你没钱,你身上就没什么东西可以抵押的吗?”
“几件破衣服,一双破鞋。您要吗?”王景硕的身体抖索了两下,一副标准的无赖模样。
“谁要你这些破烂?我是说值钱的东西。”
“我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早就换成钱,要不赌了,要不买酒喝了。”
“你好好想想啊。”韦进章换了一种诱惑的口气,“只要你拿出好东西来,不但可以把债抵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两三千的,让你玩个痛快。”
王景硕把手一摊:“我真没有。”
韦进章看了看身旁的罗飞,用目光在询问:怎么办?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他抬起眼睛,锐利的视线直刺向王景硕的双目,同时他冷冷地问了句:“你手上不是有钻石吗?”
王景硕一怔,然后他的嘴慢慢咧开,那表情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诞的笑话。“我手上有钻石?”他笑得差点要咳嗽,“我手上如果有钻石的话,那粪坑里都能刨出金子来!”
罗飞看着王景硕,观察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等王景硕的笑声平息之后,罗飞转过头来对韦进章说了句:“你们两个先走吧。”
“好嘞。”韦进章痛快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外走。孙乾更是如蒙大赦,抢在前面溜得比兔子还快。
王景硕看看韦进章的背影,又看看罗飞,脸色有些诧异。他似乎弄不明白:这个让“章哥”都唯唯诺诺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罗飞指了指空下来的沙发,说了声:“坐吧。”王景硕叫坐就坐,大咧咧地毫不在乎。罗飞这时又拨了个电话给守候在外围的尹剑,说:“你进来吧。”
片刻后尹剑推门进入了屋内,他拉了书桌旁的椅子坐下来,目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扫来扫去的,急切想要知道些什么。
罗飞先开口了,他向王景硕亮明了身份:“我们是警察。”
“警察?”王景硕先是一愣,随即便叫了起来,“刚才那家伙是个开赌局的庄家,我在他身上输了四千多块,你们怎么不把他抓起来?”
罗飞知道对方想的什么心思,便说:“把他抓起来赌资也是要没收的。然后你们两个还得罚款。”
王景硕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又晃着脑袋问道:“那你们还有啥事啊?没事我就走了。”
罗飞道:“当然有事了,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快问吧。”王景硕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我困着呢,两天没睡觉了。”
罗飞便直接切入案情的核心:“你认识李俊松吧?”
王景硕在肿胀的眼球上揉了揉,反问道:“谁啊?”
“半年前你父亲在人民医院去世,当时出事故的那个医生。”
“哦?”王景硕好像想起来了,他咂着嘴问道,“提他干吗?”
“你对他很有意见吧?”
“当然有意见了——他把我老头子给整死了啊。虽说我跟老头子不亲,但每个月一万多的退休金呢。我跟钱能不亲吗?”
“那你现在和他还有接触吗?”
“有什么好接触的?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王景硕居然说了个文绉绉的成语,然后又补充道,“我没钱,他也没钱,两个穷光蛋接触个什么玩意儿!”
罗飞盯着王景硕看了一会儿,说:“李俊松前一阵失踪了。”
王景硕翻了翻眼皮,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来:“关我屁事。”
罗飞又继续说道:“他是被绑架的。绑匪前天晚上和李俊松的家属进行了交易。交易地点就在金山体育场的K区看台。当时体育场内正在进行一场重要的足球比赛。绑匪趁着比赛结束的混乱当儿,成功地取走了价值百万的钻石。”
王景硕把头转了过来,他看着罗飞,似乎在琢磨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有证据表明,你当时也在K区看台上,身穿红色球衣混迹在客队球迷中间。而且比赛结束不久,你曾打电话给你的前妻,说是手上搞到了一笔钱,对吗?”
王景硕再糊涂,这时也听出味儿了。“哦,你以为我就是那个绑匪?”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当然要解释,”王景硕顿了顿,忽又带着一丝怪笑反问道,“这可是一桩大案子啊,对吧?”
“绑架,当然是大案。”
“那我的解释应该很有价值了?”
罗飞点了点头。王景硕便伸出五个手指:“我也不多要,信息费五百块。”
这次轮到罗飞愣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会在接受询问的过程中向警察索要信息费的。一旁的尹剑更是目瞪口呆,他忍不住要提醒对方:“喂,你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们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如果不想要这个机会,那我们就把你带回公安局,直接上刑拘!”
“上就上呗。”王景硕无所谓地摊着手,“外面的世界这么险恶,我找个有吃有穿的地方休养一阵也不错。”
罗飞和尹剑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要说这么大的案子,五百块就算从办案经费里支一下也没什么。只是这种钱要给到一个嫌疑对象的身上,这实在是有点遭到敲诈的感觉。
“给你钱有什么用?”尹剑用嘲讽的口气说道,“最后还不是赌个精光?”
没想到王景硕却嘟囔着说道:“这次不赌了……明天是我女儿生日,说好了要买个礼物给她。”
罗飞心念一动。看来这家伙虽然是个混蛋,对女儿倒还是上心的。也难怪王姗祎会在母亲面前护着他。
罗飞算是给自己找了个接受对方要价的理由,他便点头道:“那好吧,只要你能讲清楚,五百就五百。”
王景硕把身体往沙发背上一靠,心满意足。然后他开始慢条斯理地说起来:“这事吧是这么回事。上个礼拜有人往我家寄了封信,收信人写着我的名字。我女儿帮我收了,然后转交给我。信里面装着一张球票和一张彩票。球票就是前天晚上那场比赛的,彩票也跟那场比赛有关,复式投注,面值两千块,押的是两队打平。”
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所以你才会出现在球赛现场?你那四千多块钱就是彩票中奖得来的?”
“就是这样。我对足球虽然兴趣不大,但是手里捏着这么大面额的彩票,怎么也要到现场来盯着嘛。”王景硕得意地说道,“而且我这一盯吧,还真就中奖了。”
“那你怎么会有红色的球衣呢?”既然不是球迷,肯定不会事先准备球衣啊。
“那衣服是进场的时候领的。有人站在看台的入口处,看我没穿球衣就发了一件给我,不要钱。”
这也说得通,发球衣的应该是客队球迷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罗飞又问:“给你写信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是一封匿名信。”王景硕翻了翻眼睛,“我就说嘛,谁没事寄这玩意儿给我?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呀!果然,这是有谁故意要陷害我呢?”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出门打了两通电话回来,报告说:“和客队球迷俱乐部核实过了,那天确实有人给球迷免费发放客队队服。另外王姗祎也证实了匿名信的事情。”
“我没说谎吧?”王景硕把手伸了出来,“可以给钱了吗?”
“那个信封还在吗?”即便知道信封上也不会留下什么线索,但罗飞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
“不在,当时就扔进垃圾桶了。”王景硕的手指往上挑了挑,示意催促。
罗飞拿出钱包,数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对方。
王景硕把钱揣进衣兜里,伸了个懒腰问道:“这回没事了吧?我可真撑不住了,困死了。”
“你就在这儿睡吧。”罗飞把一张房卡扔在了茶几上,“这房应该能住到明天中午。”
王景硕也不客气,乐呵呵地把房卡收了。罗飞则带着尹剑离开了房间。
一踏上走廊,尹剑就重重地叹了口气:“线索又断了!”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罗飞用半是劝慰半是教诲的口吻说道,“以后记住了,任何时候都不要太过乐观。”
“罗队啊,这次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我想肯定要比我先知先觉吧?”
“当我看到王景硕是个赌徒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案子很可能不是他做的。”
“为什么?”
“因为那起绑架案策划得滴水不漏。绑匪在取赎金的过程中更是排除了一切潜在的风险。一个风险控制意识这么高的人怎么会沦为赌徒呢?你看王景硕,他在两天的时间内输光了四千多块,这明显不符合绑匪的行事风格。”
尹剑一边聆听一边点头,不过他很快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既然你早就知道绑匪不可能是个赌徒,那在排查酒店的时候,你为什么首先要去游艺厅呢?”
“你把这事想复杂了。”罗飞微微一笑,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游艺厅在地下室,当时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地方。”
第四章 医院
杀人很容易,麻烦的是如何处理尸体。
1
十一月二日。
荷花池是省城境内的一座小湖泊,每年夏季,湖内便开满荷花,因而得名。在荷花池南侧有一片草地,早已成为附近市民休闲散步的绝佳场所。
近几个月来,草地东侧相对平整的那块区域被一帮爱跳健身舞的大妈所占领。她们每天早晨八点钟准时在此集合,一番欢跳总要到十点左右才会结束。
今天也不例外,一帮老姐妹们都到齐之后,组织人陆大姐便拿出一个便携式的播放器,准备开始播放配乐。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按下按钮,却有另一段音乐提前响了起来。
那是一首很恶俗的歌,在空旷处播放的时候,其最大的优势在于能制造出足够的分贝。
“是谁的手机呀?赶快接了。”陆大姐嚷嚷了一声。然而那帮姐妹们全都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表情。片刻后陆大姐意识到这声音并不在自己前面而是在身后,于是她又转过身来。
身后有一张公用长椅,音乐声正是从椅面下方传出来的。
“谁丢手机了?”陆大姐嘀咕着走过去,她用右手撑着椅面,慢慢蹲下身。却见椅面下藏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囊囊地塞着不少东西。陆大姐伸出左手把塑料袋往外拉,感觉还挺沉。
几个爱凑热闹的老姐妹这时也围拢过来。
“这是谁的东西呀?”
“里面好像有个手机。”
“正响着呢,没准就是失主打来的,一接就知道了。”
“合适接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么多人看着呢,谁也不是小偷。”
……
在这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陆大姐解开了塑料袋顶部的结扣,她把袋子口拉开,向里面看了一眼。第一下似乎没看明白,于是把袋子继续往下扒拉,里面的东西便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
陆大姐像是过了电似的,整个人往后弹开半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时她号哭般的大喊了一声:“我的个妈呀!”
三分钟后,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现场拉起了警戒线。但警戒线并不能阻断人们的好奇心。荷花池畔所有的闲人都在向这边聚拢,他们围在圈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又过了十来分钟,罗飞带着技术人员来到现场。他们分开人群,进入了警戒圈内,一眼便看见黑色的塑料袋散落在长椅边,袋口露出一团黑乎乎的毛发。
罗飞神色凝重,他蹲到近前,伸手将袋口彻底拉开,袋子里包裹着的一颗人头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颗男子的头颅,双眼半睁,死不瞑目。他的面庞上冻结着临死前的表情,悲伤、惊诧、恐惧、愤怒,多种激烈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令人过目难忘。
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对身旁的尹剑说道:“打电话叫庄小溪过来吧。”
抵达现场后的庄小溪确认了头颅的主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李俊松。女人站在丈夫的头颅前沉默良久,她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罗飞知道,她只是习惯了将那些柔软的东西隐藏在坚硬的外壳下。
虽然早已预料到李俊松的不测,但头颅的出现还是让案件性质发生了重大改变。绑架案变成了恶性杀人分尸案。由于现场一度聚集了太多的围观者,荷花池畔惊现人头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成了全城热议的恐怖话题。
专案组旋即扩编,由市公安局宋局长亲自挂帅。当天下午,扩编后的专案组在公安局会议室召开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除了宋局长之外,出席会议的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那是一个身形瘦小但仪表威严的半百男子。罗飞认得此人正是身居市委常委高位的省城政法委书记唐兆阳。
公安刑侦工作也算是政法委主管的一个分支,但政法委书记亲自出席刑侦会议还真是罕见。罗飞不知道这是出于对本案的重视呢,还是另有其他原因,他无暇辨别这些官场之事,当务之急是首先把案情向领导做个清晰的汇报。
“死者李俊松,男,今年四十六岁。原为人民医院肾脏科主任医生,半年前因一起医疗事故被解聘,此后一直无业。十月二十三日晚间,李俊松独自驾驶一辆凯美瑞轿车至本市郊区的楚岗风景区,随后失踪。十月三十日下午,李俊松的妻子庄小溪收到一个包裹,包裹内有一枚人体断指。经指纹比对,这枚断指属于李俊松的右手拇指。断指截面可见活体反应,证明该手指被截断时李俊松仍然存活。寄件人以此威胁庄小溪,要求对方准备价值一百万的钻石,于当天晚上在金山体育场进行交易。绑匪对这次交易进行了严密的设计,警方的现场布控完全失败,作为赎金的钻石被绑匪取走。”
听到这里唐兆阳摇了摇头,似乎心中有些想法。
宋局长察言观色,他对罗飞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专门向唐兆阳解释说:“庄小溪希望能帮李俊松把断指接活,所以她拒绝了警方的拖延战术,执意要求当晚就和绑匪交易。罗飞他们只好仓促上阵……”
唐兆阳“嗯”了一声,看看罗飞说:“继续吧。”
罗飞便接着往下讲述:“警方随后展开排查,从多个角度寻找绑匪的踪迹,但一直没能取得有效的突破。今天上午七点五十八分,110话务员接到报警电话,说荷花池畔的草地上发现了一颗人头。我随即带人赶往现场勘查。经庄小溪辨认,这颗人头正是李俊松的。人头用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包裹。袋子里除了人头之外,还有一只手机和一张纸条。手机是李俊松生前所用,绑匪在交易赎金的过程中也是用这只手机和庄小溪进行联络。当时塑料袋被藏在一张长椅下面,手机则提前设置好闹钟。闹铃响起之后被现场跳舞的大妈们发现。纸条上则写着一句话,应该是绑匪特意留下的……”
在罗飞说话的过程中,尹剑一直配合操作着一台投影仪,不断向与会者展示着现场拍摄到的照片。最后说到纸条的时候,投影屏幕上也适时出现相应的特写,所以罗飞没有把纸条上的字句念出来,而是让大家自行阅读。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
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大家都在沉思着,试图揣摩出这句留言背后的意义。
片刻后罗飞的声音再次响起:“纸条上的字是用打印机打上去的,无法鉴定笔迹;技术人员仔细检查了现场所有的遗留物,也没有发现诸如指纹之类的痕迹。另外现场位于荷花池畔,周围缺少道路监控设备,所以排查监控的侦破手法也行不通。”
宋局长接过话头说:“这意味着我们的对手具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
罗飞点头道:“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行动都没有留下可供警察追查的线索。”
宋局长停顿了片刻,又问:“死亡时间呢?”
“结合死者头颅的腐败情况以及近期的环境温度,法医给出的判断是三天左右。”
“三天左右……”宋局长略略一算,“那就是在赎金交易前后。”
罗飞点点头,进一步分析说:“绑匪很可能在获取赎金之后就把李俊松杀害了。在他的计划中,恐怕从来没有给李俊松留过活路。”
“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绑架案。”宋局长作出了某种论断,“这是一起兼具勒索性质的报复杀人案。我建议把排查重点瞄准和李俊松有过节,尤其是经济上有纠纷的人群。”
罗飞认同对方的判断。如果仅仅是绑架然后撕票,绑匪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处理死者的人头。把人头留在人流频繁的市民公园,并且用手机来吸引关注,这明显带有强烈的复仇意味。而刻意留下的那张字条更是在向世人宣告些什么。
其实罗飞之前已经把死者生前的矛盾点作为排查的重点,但那时思路大方向还是落在绑架案上,也就是说绑匪的主要目的是求财;而现在看来这个思路确实要改变了,绑匪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寻仇,而谋财只是一个附带的衍生品。
宋局长又盯着投影屏幕上的字条看了一会儿,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呈现出某种忧虑。末了他把目光转回到罗飞身上:“你们在排查的时候要注意,不光是寻找凶犯,更要防止出现后续的受害者。”
罗飞深吸了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句:“明白。”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一切”两个字,显然不是李俊松一个人能够代表的。
那么要受到惩罚的有罪之人,除了李俊松之外,还有谁呢?这个问题必须引起警方足够的重视。
宋局长又道:“既然消息已经散开,就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我看可以向全市发布协查通报,适当的悬赏也可以。打一场人民战争,不管他藏多深,也得把他挖出来!另外在排查中需要用到的人力财力,你不用顾虑,我不给你设置任何上限。”
罗飞应了声:“好!”领导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表明了不惜一切代价要破此案的态度。这对罗飞来说既是支持,也是压力。
这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宋局长把脸转向身旁的唐兆阳,用征询意见的口气说道:“唐书记,你看呢?”
唐兆阳没有直接回应对方,他的目光盯在了罗飞身上。在凝视良久之后,他开口道:“罗队长,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警察。你曾破获很多案子,更厉害的对手你也不惧。所以激励的话、鞭策的话,我觉得都不用说,我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想解释一下我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在停顿片刻之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李俊松,他曾经救过我的儿子。”
宋局长补充说:“唐书记的儿子得过尿毒症,是李俊松做的换肾手术。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非常好。”
罗飞挑了挑眉头,略有些意外。他想起了李俊松书房里的那些X光片,原来其中的某一张就是来自于唐兆阳的公子。
这么算来,李俊松还是唐书记的恩人。罗飞暗地里苦笑了一下:这案子对他来说,又平添出三分无形的压力来!
2
协查通告
近日本市发生一起恶性绑架杀人案。受害人为一中年男性,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六十三公斤。受害人于十月二十三日晚驾驶一辆白色凯美瑞牌轿车(车牌号为XAEK282),于二十点十五分左右抵达市郊楚岗风景区,随后便与外界失去联系,轿车则被弃置于楚岗风景区路边。十一月二日上午,市民在荷花池畔草地发现了受害人的头颅,而死者身体的其他部位目前下落不明。
经警方推断,受害人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遭到绑架,约十月三十日晚至三十一日之间遇害。
受害人失踪时上身穿棕黑色男式夹克,下身穿蓝黑色西裤,黑色皮鞋。另受害人遇害时右手拇指缺失。
请市民协助提供线索。若所供线索直接帮助警方破案,将可获得三万元的奖励。
协查通告下方还配有李俊松的个人照片以及他失踪时所穿的同款衣鞋的特写照片。该协查通告已通过各大媒体传达给省城市民。
与此同时,警方的摸排走访也全面展开。案件已被定性为“带有报复性质的绑架杀人案”,所以排查重点进一步锁定为李俊松生前的矛盾关系。
罗飞和尹剑来到了人民医院的医务科,他们要对李俊松从业期间的社交状况进行梳理,包括医患关系和职场关系。
接待罗飞的仍然是医务科科长肖嘉麟。针对警方的询问,他感慨道:“现在的医患关系确实很紧张。病人和家属对医护人员不满已经成了一种常态。文明一点的投诉,不讲理的直接动手打人。我们医务科每天都要处理这样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我这个科长更是不好当啊。具体李俊松这块呢,可以查一下医务科的工作记录,把和他相关的纠纷和投诉整理出来。”
罗飞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们尽快查一下。”
肖嘉麟安排了一名叫作谭静的科员着手此事,自己又接着说道:“一般产生纠纷之后,对方都会提出经济赔偿的要求,不过因此就绑架杀人也太夸张了吧。其实大部分的纠纷责任并不在我们医护方,很多病人的素质特别差,既不懂医疗方面的知识,又很不讲理。还有一些人甚至就是故意要找茬讹钱的。在我的印象中,真正因为李俊松的责任而产生的纠纷好像就是两起。一起就是王钰死亡的事,还有一起是个误诊。”
罗飞敏感地问道:“误诊那事是什么情况?”
肖嘉麟说了句:“那事肯定和案子没关系的……”
“和案子有没有关系应该由警方来判断。”罗飞提醒对方,“你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就行了。”
“好吧。”肖嘉麟摊了摊手,然后开始讲述,“被误诊的那个人叫许明普,男的,五十来岁。半年前因为尿血到肾脏科做的检查,那天给他看病的门诊医生就是李俊松。当时李俊松给出的诊断结论是尿路感染,简单地开了点消炎药就打发病人回去了。后来许明普的症状持续恶化,不久前他又去红山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结果发现得了肾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也就是说,当初尿血的时候其实就是癌症,但李俊松却没有查出来。结果拖延了半年,病情已经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是这个意思。”
“那李俊松的责任很严重啊?”
“确实严重,而且很难理解。肾癌的诊断主要依靠影像学的检查,符合率高达90%以上。当初检查的时候特意拍了X光,底片现在也能查到,肿瘤阴影非常明显。按理说只要医生看到了这张X光片,就不该出现误诊的情况,更何况是李俊松这样的肾脏专家。”说到这里肖嘉麟停顿了片刻,转了种语气又道,“我甚至怀疑,这次误诊是李俊松故意为之。”
“故意误诊?为什么?”
“那时候王景硕不是正跟医院闹吗?那会儿院方已经作出决定了,要李俊松出面承担责任,满足对方的赔偿要求,否则就将他解聘。没准李俊松就是因为这个心生怨恨,所以故意误诊,给院方制造麻烦。”
通过误诊来报复院方?可是出了这种事情,病人最怨恨的对象还是做诊断的医生吧。以李俊松的懦弱性格,他有胆子使出这样的手段吗?罗飞对此深表怀疑。可是按照肖嘉麟的说法,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又太难理解了。
会不会是精神上受到的压力太大,恍惚之间才造成了如此严重的误诊?因为李俊松已经遇害,这些猜测恐怕也难以核实了。不过罗飞此刻更关心的倒是病人的反应。
“那个病人,叫许明普是吧?他有没有到你们这边闹过事呢?”
“当然闹过。他的情绪很激动的,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那他提出了什么要求?”
“肯定是要求赔偿啊,而且开口就是一百万。”
一百万?绑匪要求的钻石不也是价值一百万吗?罗飞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怎么能说这事跟案子肯定没关系?”他费解地看着肖嘉麟,“照我看这个许明普的疑点很大啊!”
“可是许明普根本没有作案时间。”肖嘉麟解释说,“这些天他一直住在我们医院肾脏科的病房里,怎么可能去绑架杀人呢?”
“哦?他在你们这里住院了?”
“是啊,为了息事宁人嘛。我们开出的条件是立刻安排他入院治疗,费用全免。这才把他安抚住的。”
“那他具体是哪天入的院?”
“应该是上上个礼拜五吧?”肖嘉麟拿出手机翻查了一会儿,确定道:“没错,就是上上个礼拜五,十月二十三号。”
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十月二十三号,那不正是李俊松离家失踪的当天吗?他觉得这事越来越值得深究一番了,便追问道:“他是怎么来闹的,怎么住的院,整个过程你给我详细说说。”
肖嘉麟回忆着说道:“许明普是那天下午到医院来闹的,先去了肾脏科的门诊。门诊医生通知了我们医务科,于是我们就把他请到办公室解决问题。他讲述了被误诊的事,我们查了当时的就诊记录,包括X光片什么的都调出来了。结果证实的确是李俊松的诊疗出现了重大失误。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接受事实,跟对方谈谈条件了。许明普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是赔偿一百万,第二是把李俊松叫出来。而这两个条件对我们来说都是无法完成的。当时他的情绪很激动,我也不敢再刺激他,只能一边把他稳住,一边设法和他的家属取得联系。到了五点来钟的时候他儿子许强赶过来了。许强一开始的态度还不错,配合我们对许明普进行劝解。好说歹说之后,许明普终于同意先跟儿子回家吃饭。这父子俩走了之后,我也下班回家,心想总算把今天对付过去了。没承想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父子俩又来到医院大闹。我连忙也赶回来处理。这次连许强的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许明普再次提出他的要求,还逼着我给李俊松打电话。我当着他的面拨了电话,李俊松没接,他这才作罢。后来我作出承诺,可以免费对许明普展开后续治疗。于是当场就办了入院手续,此后许明普就一直住在肾脏科的病房里。”
“你刚才翻看手机就是在查那天给李俊松的呼叫记录吧?”
“是啊。”肖嘉麟把手机展示给罗飞,“具体的呼叫时间是十月二十三日的二十二点四十 4e03." >七分,大概半小时之后我就给许明普办了住院。”
罗飞也记得:李俊松那部常用的手机上的确留有这么一条未曾接听的记录——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当时李俊松应该已经遭遇了绑架。如果说许明普先绑架了李俊松,然后再赶到医院来闹事,从时间上来说也是有可能的。虽然说许明普后来一直住院,但不能排除外面还有同伙,而后续勒索赎金和杀人的过程就是由同伙完成的。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许明普的儿子许强显然值得重点关注。或许他只是假意把父亲劝走,然后父子二人共同实施了对李俊松的绑架。再回到医院时,许强逼着院方交出李俊松,其实正是一种刻意而为的障眼法。
因为李俊松的严重误诊危及到了许明普的生命,这父子俩作案的动机是存在的。可是作案过程中的诸多细节还是很难解释。
首先,李俊松失踪的地点是楚岗风景区,许明普父子是如何找到对方,又如何实施绑架的呢?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一路跟踪李俊松而来,在偏僻的楚岗找到了下手机会,可是道路监控中并未发现有可疑车辆跟踪凯美瑞啊。
又或者是许明普父子把李俊松约到了楚岗?那意味着他们早就跟李俊松联系上了?当天两次到医院闹事都是为了给绑架案做掩护?可是在和医院接触之前先找到李俊松,这不仅不合逻辑,从操作上来说也有很大的难度。因为要找出一个半年前给自己诊疗过的医生,没有医院方面的配合怎能做到?
另外许氏父子是否有能力策划并实施这样一起精妙的绑架案呢?一个重要的细节是:绑架者用王景硕作为幌子来干扰警方的视线,这说明他不仅知道王景硕和李俊松之间的过节,而且对王景硕好赌的秉性也非常了解。许氏父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呢?难道是绑架得手之后对李俊松进行拷问而知?
就在罗飞凝眉思索的时候,科员谭静已经把涉及李俊松的纠纷和投诉资料整理好了。罗飞接过资料略略浏览了一遍,发现王景硕和许明普的事情在上面都有记载。他拿起一支笔把王景硕那条给画掉了,然后把资料转交给尹剑,吩咐说:“把这里面涉及的人排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可疑对象。尤其对这个许明普,还有他的儿子,要作为重点排查对象。我要知道他们的职业、性格、口碑,以及在案发时间段的活动证明。”
尹剑点点头,拿着资料安排人手去了。这边罗飞又继续向肖嘉麟展开询问:“医患方面的事先这样吧。再说说同事关系,李俊松有没有和哪个同事产生过激烈的矛盾?”
“同事之间的矛盾?”肖嘉麟自嘲地笑了起来,“那就得说我了吧?是我把李俊松的饭碗给砸了,他肯定挺恨我的。”
“可你没有理由去报复他。我说的矛盾,指的是有没有谁对李俊松心怀怨恨?”
“你要是这么问的话……”肖嘉麟沉吟道,“我还真想起一个人来,但我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现在是警方在探案,想到什么说什么。”
肖嘉麟便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病理科主任,柯守勤。”
“柯守勤?他和李俊松有过节吗?”
罗飞对这个人物印象颇深,尹剑更是对其产生过怀疑。现在连肖嘉麟也提到了这个人,这显然值得关注。
肖嘉麟回答说:“他和李俊松是情敌。”
“哦?”
“柯守勤、李俊松还有庄小溪,他们三个都是医学院毕业的。”肖嘉麟进一步解释道,“李俊松和庄小溪是一届的同学,柯守勤则是他们的师兄。柯守勤一直爱慕着庄小溪,可是庄小溪却喜欢李俊松,这两人毕业之后就结了婚。但是柯守勤并不死心,他非常看不起李俊松,觉得庄小溪终究会离开对方的。所以他一直单身,期待有一天能取而代之。”
柯守勤对庄小溪的确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怀,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来,不过——罗飞说出自己的判断:“好像庄小溪始终没有变心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肖嘉麟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只听说庄小溪前一阵在和李俊松闹离婚,但李俊松死活不同意。”
罗飞目光一凛,他明白对方的潜台词。
“不管怎么样吧,柯守勤对李俊松的敌意还是很深的。上次王钰死亡那件事,如果不是柯守勤捅出来,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肖嘉麟越说越来劲了,看来他之前所谓的“不合适说”纯粹就是摆个态度。
罗飞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那事还和柯守勤有关系?”
“就是柯守勤做的死亡分析报告。”肖嘉麟开始详解此事,“他是病理科的主任,如果病人死亡,对死亡原因又存疑的,就会把尸体送到他那里解剖,找出原因。按理说像王钰这样的病人,早就只剩下半条命,死了也就死了。可是王景硕却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我们解释清楚人是怎么死的。那就只能送到病理科做解剖了。本来都以为是走个过场,随便找个合理的死因对付过去就行了嘛。王钰本身是肾病手术入院的,就说肾衰竭,或者其他什么并发症导致死亡,家属也不能说什么。可是柯守勤在报告里给出的死因却是呼吸系统衰竭,这不就麻烦了吗?”
“为什么麻烦?”罗飞对医学知识不太了解,所以要问得详细一些。
“王钰上着呼吸机呢,一天两千多块,就是用来防止呼吸衰竭的。结果人恰恰就是因为呼吸衰竭死了,这里面当然就有问题了。”
“哦,所以王景硕就借机闹起来了?”
“对啊。”肖嘉麟道,“他这一闹,我们就必须展开深入调查了。像王钰这样的重症病人,整套护理系统都配备了电脑记录仪。于是首先就查询出事那天晚上的监护记录,结果发现呼吸机有将近半个小时没有工作,正是这半个小时导致了王钰的死亡。这下这件事的性质就彻底变了,成了因呼吸机故障而导致的医疗事故。”
罗飞“嗯”了一声,这里面的逻辑他算是听明白了,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是呼吸机的故障,为什么要李俊松负责呢?”
“因为李俊松就是那天晚上的值班医生。”肖嘉麟说道,“像呼吸机这种仪器,没日没夜地开着,偶尔出个故障也是难免的事情。只要值班医生及时处置,就不会发生病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可是那天呼吸机一停就是半个小时,李俊松不仅没有及时处置,甚至还刻意隐瞒了这个事实。他的责任能不大吗?”
“那后来他自己怎么解释这事?”
“就是不负责任呗,没有紧盯监控记录,中途开小差去了。然后出了事还想蒙混过关。”肖嘉麟轻轻地一咂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不是柯守勤较真不放的话,这事本来也就这么过去了。”
“等于是柯守勤一手把李俊松推到了泥坑里?”
“不光是李俊松啊,整个医院都很被动的。不瞒你说,那份报告出来之后,我还专门去找过柯守勤,希望他能做一点调整。但是柯守勤坚决得很,一个字也不肯改。”
所谓“调整”就是出具假报告了。这事虽然不太地道,但在当时的境况下,对肖嘉麟也无须苛责。而柯守勤宁可得罪医院里的实力派同事也不肯修改报告,这事倒真有些不近人情了,说得严重点,甚至有点“吃里爬外”的意思。
“他为什么不肯改呢?”罗飞眯起眼睛问道,“就是要针对李俊松吗?”
“他当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什么要遵守职业道德、要实事求是之类的。实际上还不是看人下菜碟?”肖嘉麟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如果真的那么有职业道德,又怎么会和别人联手骗保?”
“骗保?那可是刑事案件啊……”职业的敏感性让罗飞一下子警觉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没有报案吗?”
“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昨天刚刚来过,现在估计在做内部调查吧。如果确认骗保的话,肯定会向你们警方报案的。”
既然提到了这个话茬,罗飞便索性问个仔细:“详细说下吧,关于骗保这事的具体情况。”
肖嘉麟讲述道:“这事是这样:前几天有个建筑工人在作业的时候从高空坠落,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了。这个工人生前购买了一份危险工种的人身意外保险,保额大概有三十多万。他的家属据此向保险公司提出了索赔。保险公司在调查中发现,死者在事发前有过心口疼痛的症状,并且他的家族有过心脏病史。于是保险公司就怀疑这次事故其实是死者心脏病发作造成的。按照保险合约,这种情况应属于免赔范畴。但是死者家属否认了保险公司的猜测,他们说死者从来没患过心脏病,所谓心口疼痛只是过度劳累引发的症状。双方争执不下,只好让医院来做鉴定。这个任务当然就交到了柯守勤手里。柯守勤对尸体进行了解剖,单独取出心脏进行病理分析。最后他得出结论,死者的心脏完全正常,未发现任何病变症状。根据他的报告,死者家属终于得到了保险公司的赔偿。”
罗飞听完之后反问:“难道柯守勤给出的报告是假的?”
肖嘉麟像是要故意卖个关子,嘿嘿一笑说:“报告是真是假,保险公司很快就会有结论的。”
罗飞皱了皱眉头,似乎对他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有些不满。肖嘉麟看出了对方的情绪,便又主动做了补充说明:“现在也不能说报告肯定就是假的,不过有件事极为可疑。做完报告之后,需要把死者的心脏放回胸腔内,以保持遗体的完整。而我有可靠的消息证实,柯守勤放回胸腔里的心脏并不是前两天取出来的那一颗。也就是说,他已经在中途调过包了!”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心脏是有问题的,但是柯守勤做了一份假报告,然后又另找了一颗正常的心脏来替代死者病变的心脏?”
肖嘉麟反问:“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还有什么理由要将心脏调包呢?”
如果真有心脏调包这个情节,那还真是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不过,罗飞决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的‘可靠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肖嘉麟闭口不言,只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见对方不愿回答,罗飞便抛出另一个问题:“用于调包的心脏是哪儿来的?”
“病理科专门有个标本室的,各种人体组织都有,有健康的,也有各种病例标本。要找一颗心脏并不是什么难事。”
罗飞斟酌了一会儿,又问:“柯守勤这个人,平时的口碑怎么样?”
肖嘉麟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有一个外号,叫作‘柯镇恶’。”
“柯镇恶?是那个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吧?”罗飞所说的是金庸的小说 href='2183/im'>《射雕英雄传》,这部作品曾经在华人圈里风靡一时,几乎无人不知。柯镇恶的角色在其中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又臭又硬的,性格很不招人喜欢。
“没错,就是那个柯镇恶。”肖嘉麟笑着说道,“这外号是医学院的学生给他起的,已经传了好多届了。”
“柯守勤也在医学院里带学生吗?”罗飞想起柯守勤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医学院的会议室外,当时听见有学生曾叫他“柯老师”。
“他自己不带学生,但是庄小溪经常会把自己的学生派到病理科,跟着柯守勤做实习。”
“哦。”罗飞继续问道,“柯守勤对学生不太好?”
“如果好的话,会得这么个外号吗?学生到了他手底下,地位就跟杂工差不多。什么脏活苦活都得干,动不动还得挨骂。甚至连焚烧标本这种事,他都能摊到学生头上。”
“焚烧标本?就是标本室里的那些人体标本吗?”
“嗯,主要是病理标本。事实上整个医院手术做下来的病变组织,都要送到病理科。先做病理分析,然后还要保存两周的时间,以备复查。两周之后标本就要进行焚烧处理。那是最脏最恶心的活了,你找个清洁工之类的干一干,不就行了吗?何必非得折腾学生?有的学生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让她们去干这种活不是糟蹋人家吗?”肖嘉麟说到激动之处,颇有几分怜香惜玉的愤慨。
事实上柯守勤之前给罗飞的感觉也很不好,自以为是,说话处事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确实令人讨厌。那个“柯镇恶”的外号还真是活灵活现呢。
这时尹剑从屋外走了进来,向罗飞汇报说:“罗队,排查的事都安排好了。特别关照了许明普父子,相关的信息应该很快就能报上来。”
罗飞应了声:“好。”然后又转回来问肖嘉麟:“许明普这会儿住在哪个病房?”
“肾脏科病房——嗯,应该是在住院部的九楼。”
“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们过去?”罗飞提出请求,“我想当面和这个人聊聊。”
肖嘉麟很痛快地应承下来,一挥手说:“走吧。”
3
罗飞和尹剑跟着肖嘉麟来到了住院部九楼。肖嘉麟先找到了当值的护士长龙丹萍,请她帮忙查询许明普的床号。然后他吩咐说:“你把两位警官带过去,如果他们有什么需求的,你要尽力配合。”
罗飞听出对方要撤的意思,想想这边也不需要再陪着,便提议说:“你先忙去吧。”
“行。你这边有事的话,随时打我电话。”肖嘉麟临别前又主动伸手,热情洋溢地与罗尹二人相握。
随后龙丹萍便带着罗尹二人往楼层西首走去。罗飞一边走一边问道:“这个许明普入院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吧?”
“当然没有。”龙丹萍回答说,“我们这边是严格执行住院制度的。像他这样的晚期癌症患者,在住院期间是不能随便离开的,要不出事了谁负责呢?”
“会不会有他偷偷外出,你们没有发现的情况?”
“即便有,时间也很短。因为每隔两个小时,我们的护士都会进行一次例行的查房。”
罗飞“哦”了一声。这样看来,许明普在住院期间外出作案的可能性显然就不存在了。
说话间龙丹萍在一间病房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个三人间,护士长指着最里面的那张床铺说道:“那个人就是许明普。”
“谢谢你。”罗飞向龙丹萍道了别,然后带着尹剑走入病房。他们径直走向了最里面的床铺,那张床上半躺着一名身穿病号服的男子。那男子肤色蜡黄,面容消瘦,两只眼窝深深地陷在颧骨里,这样的外貌让他看起来非常苍老,远远超出五十来岁的实际年龄。
罗飞知道这正是病痛折磨造成的结果。对于一个肾癌晚期患者来说,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鬼门关里。而这种悲惨的局面或许就缘于半年前李俊松的那次误诊。
站在病人的立场上,李俊松肯定算是个“有罪之人”吧?
男子见到有两个陌生人向自己走来,眼中露出了狐疑的目光。罗飞感觉到那目光并不友好,甚至藏有某些刺人的东西。
“你是许明普吧?”罗飞走到床前问道。
许明普反问:“你们是谁?”他的态度非常生硬,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罗飞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他猜测此人可能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过多的挫折使他对外界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敌意。
“我们是警察。”罗飞亮明了身份。跟在身后的尹剑拖过来两张椅子,两人分别坐在了床头。
“干什么?”许明普仍然用那种带刺的目光看着罗飞,好像随时准备着要和对方干一架似的。
“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关于李俊松的事情。”
“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们想问什么?”
“他不是死了吗?”
罗飞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协查通告上并未提及李俊松的名字,就算许明普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他也很难确定这个人就是当初给自己看病的医生吧?毕竟他们只在半年前见过一次面。
许明普回答道:“我听医生说的。”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可不怕你!
罗飞点点头。没错,许明普来医院闹过,肾脏科的医护人员应该都知道他和李俊松之间的过节。现在李俊松死了,自然会有人把消息透露给许明普。
对方的敌意这么大,如果直接切入案件的话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反弹。罗飞斟酌了一下,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聊聊对方愿意说的话题。
“我们并不是怀疑你——你这些天一直在医院待着,怎么会和杀人案有关呢?”罗飞露出一个示好般的微笑,又道,“我们只不过想向你了解一下李俊松这个人,具体来说,就是针对半年前误诊那件事。”
“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是个混蛋!”许明普用生气的口吻说道。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飞,目光已缓和了许多。看得出来,他此刻的愤怒情绪仅仅是针对李俊松的,而且他正试图获取罗飞对这种态度的认可。
“我听医务科的肖主任说过了,那确实是一次非常严重的误诊。”
罗飞这话算是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许明普应声点头,那意思是:你说的很对!
“当时是怎么回事呢?”罗飞继续问道,“你能讲讲具体的经过吗?”
许明普撑着床垫,把身体往上拱了拱。罗飞看出他想要坐直一点,便主动帮他把床头的支架摇高。许明普调整好坐姿,然后开始讲述:“那是半年前了,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而且小便里面带血,就怀疑是肾出了毛病。那天下午,我让儿子带我去医院查查。我儿子就带我来了人民医院,特地找了个肾脏科的专家门诊——就是那个李俊松。结果他是个什么专家?尽骗着你花钱,拍X光,这个检查、那个检查的,做了一大堆,最后说是尿路感染。我当时就不太相信,但他说得好听着呢,一口一个没问题,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就行。我就听他的话,回去好好歇着,结果越歇身体越差。别的不说,你就看看我现在的脸色,像个好人吗?后来我实在熬不住了,又去红山医院做了检查,一下子查出是肾癌,晚期!人家医生说了,半年前尿血的时候肯定已经有了病灶,完全能查出来的。所以我这条命就是活生生被李俊松这个庸医给耽误了!”他越讲越激动,到最后甚至呼哧哧地直喘粗气。
罗飞认真地聆听着许明普的讲述,等对方的情绪稍稍平定之后,他针对其中的一个细节问道:“当时做了很多检查吗?”
“是啊,花了好几百块呢,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许明普愤愤然控诉道,“这不是明摆着骗钱吗?”
罗飞又问:“当时检查下来的报告单你看了没有?”
许明普摇摇头说:“我又看不懂的,报告单都是我儿子拿着。”
罗飞“嗯”了一声,斟酌着还想再问些什么时,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似乎又有人走进了病房。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庄小溪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庄小溪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罗飞,略带惊讶地喊了声:“罗警官。”
罗飞也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这儿是肾脏科的病房,而庄小溪是骨科的医生啊。
庄小溪抬手指指许明普说:“我找他有点事。”许明普看着庄小溪,脸上露出某种期待的神色。
罗飞有些纳闷了,怎么这两人好像早就认识似的?
这时又听庄小溪说道:“你们正在聊吗?那我等会儿再来?”
“不用。”罗飞摇了摇手,“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你来吧。”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撤了两步,让开了位置。不过他并没有要离开病房的意思。
庄小溪也不客气,直接在罗飞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她把手里拿着的一叠资料递到许明普面前,说道:“上次说的医疗资助的事情,我已经帮你申请下来了。这里是资助协议书,你先看看吧。”
许明普摇着手推开:“哎呀,我看不懂的,一会儿等我儿子来看吧。”
庄小溪问道:“你儿子什么时候过来?”
“他五点钟下班,应该快了。”许明普说这话的时候,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往墙壁上的挂钟看去,现在已经是十七点二十三分。如果许强下班以后就过来的话,应该是快到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庄小溪再次把资料塞到许明普手里,“你先看看吧,有什么不懂的我给你讲。”
许明普不好意思再推托了,他接过那叠协议书,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见庄小溪闲了下来,罗飞便在一旁问了句:“这是什么医疗资助?”
“是一种新型的化疗药物,专门针对肾癌的晚期患者。”庄小溪转过身来向对方介绍,“这种药物是国内一家著名的医药公司开发出来的,刚刚通过了临床试验,药物的疗效很好,但价格也非常昂贵。由于现在正处于推广阶段,所以有一些面向患者的医疗资助项目。恰好我们医学院有个教授参与了这种药物的研制,我通过他的关系,给许明普申请到了一个免费医疗的名额。”
“哦。”罗飞大概听明白了,他向许明普那边瞟了一眼,含糊问道:“那他知道你是……”
许明普抬起头来,迎着罗飞的视线说道:“当然知道。这位庄主任就是李俊松的爱人嘛。”他在说“庄主任”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尊敬,与先前提及李俊松时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庄小溪在一旁说道:“我促成这次医疗资助,也是想弥补一下李俊松犯下的错误。无论如何,这样的误诊都说不过去。化疗对晚期癌症虽然不能根治,但这种药物的疗效还是值得期待的。”
“庄主任是个大好人啊。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是庄主任和李俊松就完全不同,那家伙配不上我们庄主任。”许明普的情绪有些亢奋,就差直接说出“李俊松死得好”之类的话了。
庄小溪笑了笑,但那种笑容非常程式化,根本看不出她内心的情绪。
这时病房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进来。那人穿了一套工装,头发油腻腻地搭在脑袋顶上,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来啦。”庄小溪向来人打了声招呼,“我正在等你呢。”原来这人就是许明普的儿子许强。
“不好意思,下班的时候稍微耽搁了一点。”许强忙不迭地向庄小溪这边走过来,经过罗飞身边时,他下意识地投过一个疑惑的目光。
尹剑的手机铃声恰在这时响起,小伙子看了眼来电显示,低声对罗飞说道:“排查有消息了。”
罗飞挥挥手:“到外面说吧。”两人便往病房外走去,身后则传来许明普的声音:“儿子,这协议还得你来看,我是真的看不明白。”
罗飞二人来到走廊里,尹剑接通电话听了两句,回道:“你直接向罗队汇报吧。”说完便把手机交给罗飞,后者接过来说了句:“我是罗飞。”
电话那头传来前方侦查员沈源的声音:“罗队啊,你不是交代查一查许明普父子吗?大致情况向你汇报一下:许明普今年五十四岁,本市户籍。早年是公交公司的员工,就是开公共汽车的。在十年前因为和乘客打架,被开除了,此后一直无业。据他以前的同事反映,这个人脾气不好,跟谁都合不来。他老婆也是受不了他的脾气,离了婚。许强今年二十九岁,是本市农药厂的工人,今年刚刚结的婚。老婆是本市郊区的,在商场里当售货员。我到农药厂那边也走访过了,据说许强平时的表现还不错,不怎么惹事。他的工作是三班倒,最近十来天没有出现过旷工的情况,情绪也很正常。”
“好的。”罗飞挂断了电话,然后把了解到的情况向尹剑复述了一遍。尹剑听完之后判断说:“看来这父子俩应该和绑架案没什么关系。”
罗飞也认同对方的判断。虽然许明普具备作案动机,但这父子俩既没有作案的能力,更没有作案的时间。
另一个细节是:十月二十三日的二十二点四十七分,许明普父子正在医院闹事,肖嘉麟被迫拨打了李俊松137开头的电话。随后许明普便被安排入院。而在二十三点零二分,属于李俊松的另一部158开头电话曾打给姚帆,电话接通了十多秒钟。即便按照最夸张的猜想:许明普父子在第二次来到医院前已经完成了对李俊松的绑架,他们也不可能一边和医院纠缠,一边还拿出李俊松的手机给姚帆拨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电话吧?
仅从这个细节就可以排除许明普父子作案的嫌疑了。不过在这父子二人身上还有一些未解的谜团,罗飞也得弄个明白。
从病房门口外打量,许强似乎已经把那份合约看完了,正把手里的资料递还给庄小溪。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两人又走进了病房内。
“看完了吧?这里面需要注意的其实就是三点,我觉得有必要再给你们强调一下。”庄小溪拿着合约对父子俩说道,“第一,晚期肾癌是很严重的疾病,任何治疗都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尽可能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第二,这次资助是带有实验性质的,资助方需要在治疗过程中回收一些数据,所以你们一旦签了约,就不能单方面中止合作,否则就要全额退还已经发生的治疗费用;第三,和本次治疗相关的支出,包括药物费、住院费、诊疗费、护理费,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们负担一分钱。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说聘请护工、购买营养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疗无关的药物,这些钱就需要你们自己出了。”
“对对对。”许强点着头说道,“这三点我们都能够理解。”
“没有异议的话,那就签字吧。”庄小溪把合约翻到了最后一页,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孩适时递上了一支签字笔。
许明普父子分别在患者和患者家属一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合约一共两套,庄小溪将其中一套交给许强保管,另一套则递给身边的女孩,说:“回去转交给李铎教授。”
女孩脆生生应了句:“好的。”
罗飞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看着那女孩说道:“你是柯守勤手下的实习生吧?”
女孩一愣,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罗飞说:“三十号下午,柯守勤来到医学院的时候,你在会议室外面叫了他一声‘柯老师’,我记得你的声音。”
“没错,那个人就是我,您的记性可真好。”女孩惊讶地赞叹了一句,然后又自我介绍说,“我叫余婧。”
“你怎么没在病理科?”
“这不是庄老师让我来取文件吗?”余婧解释说,“李铎教授就住在医学院里面,我回学校的时候正好可以带给他。”
“那你一会儿还去病理科那边吗?”
“得去啊!必须柯老师那边确定没事了我才能走,要不然会挨骂的。”说这话的时候余婧不自觉露出了怵然的表情,看来“柯镇恶”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
“我正好想要找你们。”罗飞建议说,“你过去跟柯老师说一声,在病理科等我一会儿,好吗?”
余婧嘴里应着:“好的。”眼睛却看向庄小溪,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
“你去吧。”庄小溪向女孩介绍说,“这位是刑警队的罗飞罗队长,他正在调查李俊松的案子。”
“哦!罗队长好!”余婧热情地看着罗飞,目光中流露崇拜的神色。
“行了,我这边的事结束了,你们接着聊。”庄小溪站起身来,视线在罗尹二人和许明普父子间转了一圈,随后便招呼余婧说:“我们走吧。”
两个女人离开了病房。这时许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主动向罗飞打了个招呼:“罗警官,你好。”他的神态看起来有些拘谨。
“坐吧。”罗飞招呼着对方,自己也坐了下来,然后他看着许强说道,“之前我已经和你父亲聊了一会儿。我们说到那次误诊的事情,听说当时做了很多检查,报告单都是 4f60." >你拿着的吧?”
“是我拿着的……”许强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罗飞微微一笑:“你还没找呢,怎么知道找不到?”
“已经过了半年了嘛。”许强解释说,“这种东西又不会刻意保存的。”
罗飞“哦”了一声,又问:“那你还记得报告上是怎么说的吗?”
“不记得了。”许强顿了顿,特意强调说,“反正当时没查出什么问题。”
罗飞盯着许强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尹剑说道:“你带烟了吗?给我一根。”
“烟有啊。”尹剑用提醒的口吻说道,“可是这里不让抽烟的。”
“对了对了,这是病房。”罗飞敲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随后他拉了许强一把,说道:“走吧,一块到外面抽一根去。”
面对刑警队长的热情邀请,许强也不好拒绝,于是便跟着两个警察来到了病区外。尹剑掏出香烟发了一圈。罗飞率先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在吐出烟圈的同时,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做了这么多检查,如果已经患了癌症,是绝对不会误诊的,对吗?”
尹剑正把香烟往嘴里送呢,听到这话动作便停了下来。他看看罗飞,又看看许强,忽然明白这场烟抽得可是别有深意!
许强的动作也僵住了,他的神色有些犹疑,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罗飞的目光转过来盯在了许强的脸上:“既然报告单都在你手里,那么最先得知检查结果的那个人,一定也是你,对吗?”
许强愣了一会儿,然后忐忑地试探道:“罗警官,你什么意思?”
罗飞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思路:“十月二十三号下午,你父亲来到人民医院闹事,因为他在红山医院查出了肾癌晚期。他是一个人来的,也就是说,他去红山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对吗?”
“没错,他是一个人去的。”这次许强正面回应了罗飞的提问,并且给出解释,“因为我对李俊松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不肯带他再到别的医院做检查。最后他就一个人瞒着我去了。”
“就算你相信李俊松的诊断。但是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再去做一次检查才是合理的吧?”罗飞追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止你父亲呢?”
“嗯……”许强语塞了,只是拖着长音却没有下文。
罗飞又道:“后来院方给你打电话,你赶到了人民医院。一开始你的态度很好,配合医院把你父亲劝回了家。可是晚上你们俩又杀回来了,这次你的态度变得非常强硬。这中间的变化又是为什么呢?”
许强道:“我爸脾气不好嘛,我担心别闹出什么事来,就先把他劝回家了。后来一琢磨,这事也太过分了,所以又带着我爸去讨说法。”
“一开始冷静,过后又冲动?这事可不合常理。设想一下,当你来到医院,得知父亲因为误诊而到了肾癌晚期,你能冷静得了吗?就算不想让父亲惹事,也总得让院方给个说法吧?还有,既然已经把父亲劝回家了,再去讨说法的时候怎么又把他带过去了呢?这不是和你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吗?”
许强再次陷入了张口结舌的境地。
罗飞默默地看着许强,直逼得对方终于低下了头。然后罗飞才开始阐述自己的推论:“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李俊松根本没有误诊。他早就查出你父亲得了肾癌,并且及时把这个结果告诉了你。可是你想要隐瞒这个结果,就请求李俊松编一套谎话来欺骗你的父亲。对癌症患者隐瞒病情,这事也很常见吧?李俊松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就帮了你这个忙。所以你后来一再阻挠父亲去医院复查。当得知父亲闹到了人民医院,你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他哄回家,因为你害怕李俊松出面把真相说穿。到家之后细细一聊,你才知道李俊松已经被院方解聘了。这个变故消除了你的后顾之忧,于是你又带着父亲到医院闹事,想借机敲医院一把。我说的没错吧?”
许强沉默不语,不敢抬头。
罗飞又分析道:“隐瞒病情一般有两个目的,一种是为了让病人保持乐观的情绪,但相应的治疗并不会停止;还有一种呢,就是纯粹想要放弃治疗了。从你父亲对待李俊松的态度来看,你一直都没把当初检查时的实情告诉他吧?因为你的目的就是要放弃治疗,如果让你父亲知道了,你根本无法交代。”
许强抬起了头,他看着罗飞乞求道:“罗警官,这些话你可千万别跟我爸去说……”
“那你得先对我把真相讲清楚!”罗飞态度坚定,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真相就是你说的那样……”许强小心翼翼地瞥了罗飞一眼,神色既尴尬又敬畏,然后他开始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没办法。我爸得了这种病,他又没有医保,怎么办呢?要治的话也是白花钱。这钱别人家花得起,但我们家花不起啊!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要是把这事捅出来,那……那……”
“不但你父亲饶不了你,庄小溪给你们找的医疗资助恐怕也得泡汤,对吗?”罗飞把对方想说又不便说的话讲了出来。
许强苦着脸说道:“我们这种家庭条件,这种病真的看不起。如果没有资助,这一家子都得被拖垮。”
罗飞叹了口气。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对于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确实也有着无法回避的难处。
“医疗资助,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也没必要插手。而且合同都签过了嘛……”罗飞用这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后他又解释说,“我所关心的,是李俊松遇害的案件。所以围绕他本人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要查清真相——你明白吗?”
许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罗飞也点了点头,给这场交谈画上了句号。然后他把手里的烟头往垃圾桶里一丢,招呼尹剑道:“走吧。还有另一件事情,今天也得查个清楚。”
4
出了住院楼往北走,穿过一条小路,最终来到一片幽静的树林边。林外矗立着一幢两层的小白楼——这里便是人民医院的病理科。
踏入小楼之后,走廊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这是一种防腐液,常用于保存各种有机体。对于医生和刑警来说,这种气息往往会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因为已过了下班时间,小楼内显得非常冷清。病理科和医院的其他科室不同,其工作任务主要是分析尸体和病理标本,从来不会面对活着的病人,所以病理科的医生一般都不需要加班或者值班。
在一楼的办公室里,罗飞找到了余婧。这个女孩正如约等待着两位警察的到来。
罗飞进屋之后首先问了句:“柯守勤呢?”他担心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不听嘱咐先走了。
余婧的回答打消了罗飞的顾虑:“在焚烧房里处理标本呢。”
“哦?”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罗飞的兴趣,“我听说处理标本一向都是你们这些实习生的活啊?”
“可不是吗?”余婧夸张地拖着声调,像是要在罗飞面前诉苦似的。
“那今天怎么……”
“这两天他又不叫我烧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啊?他这个人一向如此,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余婧压低了声音,同时特意往走廊里瞟了一眼。她的位置就坐在窗户边,只要稍稍探头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罗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凝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余婧发现走廊里并没有出现柯守勤的身影,嗓门又大了起来,她咧开嘴说道:“其实他就是叫我烧我也不会烧的,这活实在是太恶心了……”
罗飞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尹剑在一旁接过茬问道:“不烧怎么办?他不要骂你呀?”
余婧调皮地一笑:“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嘛。”
尹剑继续追问:“什么办法?”罗飞这时也抬起头来继续听女孩讲述。
“请别人代劳。”
“请谁啊?”尹剑看着余婧,心想这活没人愿意干吧,而你一个实习生,在医院里又能支派得了谁呢?
“苗师傅,晚上值班看太平间的。只要每天给他五块钱,他就乐意了。”
尹剑点点头。看太平间的师傅,这种人倒是什么活都肯干,每天能多笔额外的收入也不错呢。
罗飞插话问道:“是不是很多实习生都这么干啊?”他刚才听余婧说“我们有我们的方法”,故有此问。
“只要是来过病理科的,都这么干。”余婧大咧咧地说道,“这种事都是一代传一代嘛,我也是从师兄师姐那边学来的。包括具体的操作方法。”
尹剑追问:“还有具体的操作方法?”可能是查案过程中难得遇上像余婧这样的青春女孩,尹剑今天的话也多了起来。
“当然有方法啊。苗师傅每天晚上九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你不能跟他一个点吧?这个楼没人值班,每天晚上都会锁楼门。要进入就得刷卡。我们手里就只有一张卡呀,也不能一直放在苗师傅那边吧?”余婧故作高深地接连问了好几句,还没等对方说话呢,她又开始自问自答,“所以我们就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每天下班前,先把要处理的标本从标本室里挑出来,一罐一罐地搬到焚烧间旁边的分析室里。然后正常把楼门锁好,但把楼卡藏在楼门口的垃圾桶底下。接着你就可以安心回家啦。晚上苗师傅会过来取出楼卡,他先去分析室,把要焚烧的标本从罐子里取出来,集中放在一个大桶里面。然后再到焚烧间里处理掉。完事之后苗师傅也锁好楼门,把楼卡藏在垃圾桶下面。第二天我们只要提前一点上班,把那些空罐子搬回标本间就行啦。”
“那怎么也是走得比别人晚,来得比别人早啊。”尹剑看着女孩,带出一点同情的语调。
“那怎么办呢?谁叫我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余婧噘了噘嘴,“不过这事也怪我,我要不犯错误的话,也不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
尹剑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误?”
一旁的罗飞笑了笑,他发现这两个年轻人聊起来,自己倒好像是个多余的。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本来就不爱多说话。而那个女孩显然是个话痨子,你问到的她说,没问到的她也说,这种性格倒也挺招人喜欢的。
果然,余婧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把实验室里的无毛鼠弄丢了——是医学院的实验室,不是这边的。本来我在那边做课题,是研究‘人耳鼠’的。哎,你们知道‘人耳鼠’吧?”
尹剑显然不知道,只好求助般的看了罗飞一眼。罗飞道:“好像在新闻上看过,但具体怎么回事也不太了解。”
余婧便开始讲解:“就是用可降解的材料做一个人耳形状的支架,然后把牛的软骨细胞接种在支架上,先经过两周左右的体外培养,接着在无毛鼠的背上切开一个口子,把支架移植过去。随后那些可降解的材料就会自行消失,而牛的软骨组织则在鼠背上生长,最后形成人耳朵的形状。”
“一个在鼠背上长出来的牛骨耳朵?”尹剑眨着眼睛问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啊?”
“哎呀!”余婧瞪了尹剑一眼,似乎在责怪对方愚钝,“现在是试验研究阶段,所以用的牛骨细胞。如果用人骨细胞呢?谁的耳朵掉了就这样做一个,到时候把长成的软骨从鼠背上取出来,在患者脑袋上做个皮下植入,这不等于又长出一个耳朵吗?这个研究如果做深了,完全可以开办一家生物医学工厂,到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家工厂里预订到自己需要的组织和器官,更换安装就像是机械调配一样简单。”
“那还真是挺神奇的!”尹剑赞叹了一句,但他随后又意识到什么,担忧地问道,“喂,你不会就是把那只长了耳朵的老鼠弄丢了吧?”
“差一点!”余婧吐了吐舌头,“那天我最后一个走的,忘了关培养箱的盖子,里面的老鼠当然全都跑了出来,在实验室里乱窜。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我赶紧叫了所有的同学来帮着抓。结果真是运气好,那只长耳朵的老鼠居然在桌子下面的废液桶里待着呢。大概是它乱跑乱撞的,正好掉进去就出不来了。所以最后虽然丢了好几只老鼠,但最重要的那只还在。要不然真的惨了——这可是整个实验室半年来的研究成果啊!”
“还好还好。”尹剑松了口气,“你闯的祸还不算太大。”
“那也不小啦。”余婧苦着脸,“正好那两天庄老师心情不好,她一生气,这不就把我发配到病理科来了嘛。”
尹剑报以同情的目光:“你被发配多久了?”
余婧略微一算:“有十天了吧?”
十天?尹剑心念一动,嘿嘿一笑说道:“那也算你点儿背。那两天正是李俊松失踪的当儿,庄小溪的心情好得了吗?你闹这一出,正好撞上了她的霉头呢!”
“谁说不是呢?”余婧自怨自艾地叹了一声。忽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正襟坐好,不敢再多说一句。
一串脚步声正从走廊那头传来,由远及近。当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柯守勤出现在门口。他板着个脸,心情看起来不太好。
“柯主任,你好。”罗飞站起身打了招呼,“我们来找你了解一些事情,主要还是针对李俊松那起案子的。”
柯守勤闷闷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屋子里打量着,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余婧身上,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余婧乖乖地站起身。别看她刚才活灵活现的,到了柯守勤面前,便老实得像只兔子。在她走出屋门的同时,柯守勤又看着她的背影嘟囔道:“笨蛋,什么事都做不好!”
余婧显然是听到了老师的责备。她低下头,尴尬地伸手拢了一下耳畔的头发。
当着外人的面,对一个年轻女孩抛出如此带有侮辱性的言辞,这似乎有点过分了吧?尹剑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但旁边罗飞用目光制止了他的冲动。
柯守勤走到窗边,一边拉着椅子坐下来,一边抱怨道:“你们这些警察也真是的,我想说话的时候不让我说。我现在没心情了,你们又来找我的麻烦!”
虽然看不惯对方的做派,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也只好客气一点。罗飞尽量用委婉的语气说道:“现在情况又有变化了嘛。你肯定也知道,李俊松已经遇害了。凶手不光是图财,更有报复杀人的动机。所以我们必须把李俊松的社会关系彻底清查一遍。”
“我早就说过了,要从身边的熟人开始查,你们查了吗?”柯守勤扬着下巴问罗飞,那架势倒好像他成了这次对话的主导。
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罗飞觉得再这么惯着对方只会越来越被动,他决定转换策略了,于是便笑着说道:“庄小溪列出来的那份名单,我们全都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对象。不过那名单上似乎还少了一个人,也不知庄小溪是疏忽了呢,还是故意没有写?”
“哦?”柯守勤翻了翻眼皮,“谁啊?”
罗飞兜着圈子反问道:“余婧要回医学院开会,你作为她的实习老师,对这事一定会提前知道吧?那你等于也知道了庄小溪那天下午的行程安排啰?”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柯守勤怒气冲冲地瞪圆了眼睛,“我那天八点钟上班,一直在病理科做分析,直到庄小溪打来电话,我才请假陪她出去筹钱。你可以问问科里的人,是不是这么回事!”
“所以要调查嘛。”罗飞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有疑点就提出来,你可以解释。我们并不是特别针对你。办案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柯守勤的怒火仿佛砸在了一堆棉花上,无从宣泄,只能赌气般说道:“那我现在解释完了,你们可以走了吧?”顿了片刻,又说,“再说那天绑匪取走钻石的时候,我一直在场馆里待着呢,这事能赖到我身上吗!”
“你确实没有作案时间。不过——”罗飞话锋一转,“这事也不能排除有多人协同作案呢。”
柯守勤没想到罗飞还有这么一茬,原以为固若金汤的防御一下子又显出漏洞来。他涨红了脸憋了一会儿,愤愤然道:“噢,我先绑架了李俊松,然后自己借钱给庄小溪买钻石,再费劲找人把这些钻石拿走?我这是有病了是吧!”
“听说你一直对庄小溪情有独钟啊。如果说既能扫除情敌,又能在爱人面前表现自己,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妙招呢。”罗飞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但每一句话都能打到对方的痛处,令其疲于应付。
柯守勤意识到眼前这个家伙是个难缠的对手。他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嗓门没有那么大了,同时情绪也沉稳了很多。
“我喜欢庄小溪。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是,”他认真地看着罗飞,“如果你们以为我想要除掉李俊松取而代之,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难道你不想和庄小溪在一起吗?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单身,不就是为了她吗?而且庄小溪前一阵和李俊松闹离婚,对你来说正是一次好机会吧?”
“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在一起吗?”柯守勤反问道,“庄小溪的性格谁没领教过?你们觉得我跟她能过到一块去?爱情和婚姻根本就是两回事,我们都是奔五十的人了,这个道理还不懂吗?我虽然看不起李俊松,但我很清楚,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陪着庄小溪走完这辈子。至于我为什么单身,嘿,这根本就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我没必要回答。”
这番话说出来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和先前的柯守勤判若两人。罗飞赞许地点着头:“就是要这样才好嘛。只有在这种气氛下,我们才能把事情一件件地讲清楚。”
柯守勤把两只胳膊交叉起来往怀里一抱:“还有什么事,继续讲吧。”
“说说焚烧标本的事吧。”罗飞说道,“这活以前不是都交给余婧去干吗,这两天怎么要你亲自动手了?”
“因为她根本没好好干。她让太平间的苗师傅帮自己干活,每天给对方五块钱,这事被我发现了。”
“她只要能完成任务就行了嘛,你管她是自己干还是雇别人去干呢?”
柯守勤沉住气反问:“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你只是不想在半夜时分被苗师傅撞见吧?”
柯守勤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你觉得我会在半夜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就找了个理由,不叫余婧烧标本了,免得苗师傅半夜过来打搅到我?”
罗飞点点头,然后又说:“这只是一种猜测。”
“那就请你说得直接点吧,我半夜在干什么?”
“烧一些东西。”
“烧什么?”
罗飞却又跳开思路问道:“你具体是什么时候把烧标本这活给收回来的?”
柯守勤回答说:“三天前。”
“三天前。”罗飞眯起眼睛,“那差不多就是李俊松遇害的时间啊。”
柯守勤愣了一下,愕然道:“你认为我在烧李俊松的尸体?”
“协查通告已经在全市范围内发布了好几遍。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没人发现李俊松的躯体,这说明凶手找到了隐匿尸体的好办法。”罗飞耸着肩膀说道,“正好你们这里有个焚烧间,我就随便联想了一下。”
“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柯守勤冷笑道,“不过这座小楼的入口处可是装着监控的。现在就请你们到保卫科查一下,看看这几天夜里我有没有过来烧过什么东西。”
“我也注意到那个监控了。摄像头是正对这楼门口那条小路的。对于熟悉地形的人来说,只要从楼的侧面贴着墙根走,应该就可以避开监控了吧。”
“所以即便监控查不到,我也还是不能洗脱嫌疑?”
罗飞摊摊手:“谁叫这事巧了呢?正好在李俊松遇害的时间点上,你把焚烧标本的活接了回来。”
“那我可真是个傻瓜!”柯守勤有些愠怒地咧开了嘴,“难道我不能提前几天吗?李俊松在遇害前一周就失踪了,我的行动却一点计划性都没有?再说了,就算我想要避开苗师傅,我也不用这么折腾吧?我完全可以等苗师傅烧完标本之后再进去嘛!何必给自己惹上这么大一个嫌疑?”
“这么说也有道理哦。”罗飞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还是想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为什么要自己来烧这些标本。”
柯守勤再次控制了一下情绪,然后他严肃地看着罗飞,问道:“你知道病理科是什么地方吗?”
“是做病理分析和死亡鉴定的地方。”
“没错。送到这里来的,或者是病理标本——我们要根据这些标本做出准确的诊断;或者是尸体——我们要针对尸体做出死因分析。所以这座两层小楼,虽然从来没有病人活着进来,但这里却是决定病人生死的地点。你觉得那些标本很脏吗?可是每一个标本都对应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你觉得尸体可怕?可是我们每个人终有一天都要来到这里,接受人生中最后一次诊断。这就是病理科存在的意义。我为什么不能容忍余婧的做法?因为她侮辱了这个神圣的地方——她用五块钱把这些标本给卖了,这是对生命的践踏!”
罗飞沉默着,似乎被对方的这番言辞打动了。片刻后他挥了挥手:“好吧。我尊重你的这种情感,我们换个话题。”
柯守勤抱着胳膊,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说说半年前你给王钰做的那次死亡鉴定吧。”罗飞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出一个对医院、对同事都非常不利的结果?”
柯守勤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这个结果就是事实。”
“嗯——”罗飞沉吟了一会儿,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切入这个话题,“你知道吗?王景硕曾经出现在金山体育场的赎金交易现场,不过后续的调查发现,他只是被绑匪利用了,成为干扰警方视线的幌子。这一招固然阴险,但也暴露出了绑匪的一些马脚。”
柯守勤的脑子转得很快:“绑匪肯定是了解半年前那场医疗纠纷的人。”
“那场纠纷就是你制造出来的,对吧?我这话是有点过分,但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然后李俊松丢了工作,进而导致庄小溪要和他离婚。而王景硕也被绑匪利用。这些事情放在一起的话,总是叫人忍不住去设想它们之间的关联……”
“没错,这些事很像是我一个人做的呢。”柯守勤“哼”了一声,又说,“不过我明确告诉你,哪怕我能预料到后来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也仍然会给出一个真实的结果!”
“这是你的职业态度,是你的原则,从不动摇?”
柯守勤坚定地点了点头。
罗飞凝视着对方,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既然这样,那前两天鉴定的那颗心脏呢?为什么要调包?”
柯守勤的目光一跳,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提出这个问题。他和罗飞对视了一会儿,反问道:“这事是肖嘉麟告诉你的吧?”
罗飞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是他。”柯守勤的嘴角一挑,露出蔑笑,“这个小人!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上个月往病理科安插了一个技术员,特意来盯着我的。心脏这事终于让他抓住了把柄。”
“你不要解释一下吗?”罗飞觉得有些奇怪。面对自己的询问,柯守勤一直都在针锋相对。这会儿怎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柯守勤竟然硬邦邦地把罗飞顶了回去,“这事跟你又没关系!”
“也许很快就有关系了。”罗飞提醒对方,“保险公司已经在进行内部调查了吧?如果他们确信有骗保嫌疑,那就成了刑事案件,到时候还得交到我手上。”
“那就等刑事案件的时候你再来吧。”
“真要等到保险公司报案,那我们可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措施了。”罗飞摇了摇头,不太理解对方的态度为何如此强硬。
突然间有人说道:“不,罗警官,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话的人不是柯守勤,而是一个女孩。屋内三人循声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余婧。
柯守勤一怔,随即凶巴巴地喝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我去收拾书包了。”余婧一边说一边展示着自己的背包,不过那个小包显然不用花这么长的时间来收拾。女孩多半还是有意要在门外偷听一会儿吧。
“赶紧走!”柯守勤不耐烦地挥着手,“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余婧鼓足勇气顶撞了对方一句,然后又转过头来对罗飞说道,“柯老师并不是有意要调包的。只是……只是原来那颗心脏被我给弄丢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柯守勤拍着桌子站起来。
心脏怎么会弄丢?罗飞思念一转,瞬间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看着那女孩问道:“被苗师傅给烧了?”
“是的。”余婧看看柯守勤,又看看罗飞,怯生生说道,“那天做完鉴定,我把心脏放在了分析室。后来忘了收好,结果和要清理的标本混在了一起。苗师傅也搞不清楚,晚上过来一起烧掉了。”
柯守勤眼见着女孩把真相说了出来,他闷哼一声,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旁的罗飞则暗暗点头:原来如此!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以讲通了——先是余婧弄丢了心脏,这便暴露了雇用苗师傅的事情。然后柯守勤才不让女孩继续烧标本,同时另找了一颗心脏来顶替。
却听余婧又继续说道:“我原来以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刚才知道保险公司已经在查……但柯老师真的没有骗保,他出具的报告绝对是真实的。你们千万不要抓他!”说到最后,由于又急又怕,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你怕什么?”柯守勤忍不住又站了起来,“我们每一步检测都是有记录的,经得起检查!只要我不做亏心事,谁能抓得了我?”
“但是弄丢心脏的事情终究掩盖不住了吧?”罗飞看着柯守勤说道,“到时候家属闹起来,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我自己来承担!”余婧一边说一边勇敢地挺起了胸膛。
“你承担个屁!”柯守勤一句话就把女孩骂了回去,“你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出了这种事情,至少是个记大过的处分。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女孩瘪了瘪嘴,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泪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这事让我处理就好了嘛。肖嘉麟这个王八蛋,他也就欺负欺负李俊松,他敢把我怎么样?”柯守勤豪气万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又对着女孩凶道,“所以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会在里面添乱!笨蛋,十足的笨蛋!我真是受不了你!”
余婧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别哭了!赶紧回去!”柯守勤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命令道。女孩乖乖地转了身,抹着眼泪离开了。
柯守勤坐回到椅子上,他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然后看着罗飞说道:“罗警官,现在所有的事情你全知道了。你想要让那个笨蛋没法毕业吗?”
罗飞笑了:“我只是在调查李俊松的案件。所以和李俊松有关的一切细节,我都要知道真相。至于那颗心脏到底是谁弄丢的——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柯守勤也笑了。这是他面对罗飞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友善的笑意。
“学生给那家伙起了个外号,叫柯镇恶。”在离开病理科的路上,罗飞把这事告诉了尹剑。
“嗯,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形象吗?”
“对啊,那家伙对学生可真凶……”
罗飞却摇了摇头:“不是凶的问题。你没看过小说吗?柯镇恶虽然令人讨厌,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
第五章 活死人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曾经以为这样的话语只存在于诗歌中,现在却发现生活远比文学更有意思。
1
大规模的排查已经进行了一周,警方仍未获得实质性的突破。案件的艰难程度超出了罗飞的预想。
这并不是一起无头案,凶犯已经锁定为李俊松的矛盾关系人,而且案发的时间段也非常清晰。罗飞曾以为:只要将李俊松身边的人物关系理清楚,对作案的时间和动机展开深入调查,凶嫌应该很快就能浮出水面。然而事实却证明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憧憬。
从庄小溪、姚帆、王景硕,再到许明普、柯守勤,李俊松身边的可疑人物陆续登场。谜团一个一个地出现,又一个一个地被解开,李俊松生前的命运轨迹越来越清晰,可是他究竟因何而死却始终难觅答案。
公众对案件的进展极为关注。在闹市区惊现人头这种事对普通市民产生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这起案子不破,人们便无法找回失去的安全感。在给警方施加压力的同时,民众也积极提供各种援助。一周的时间内,警方共获得市民提供的线索三百多条,可惜的是这些线索没有一条能经得起后续的深入调查。
罗飞觉得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是警方最初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呢,还是凶嫌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隐匿了自己的形迹呢,又或者说是警方的排查还不够细致,仍然存在着遗漏之处?
伴随着罗飞的困惑,案件也陷入了困顿。接连数天,警方能做的就是不断扩大调查范围,从李俊松的矛盾点往外辐射,渐渐覆盖到所有和他有过社交接触的人群。这种调查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令整个省城的公安系统都疲惫不堪。
直到十一月十日中午,终于又有一条关键的线索被反馈上来。
线索缘自庄小溪家中发生的那起盗窃案。
在李俊松失踪的第二天,庄小溪发现家中的首饰少了好几件。共计是金项链两条、耳环一对、金戒指一个、金手镯一个。一开始庄小溪以为是李俊松偷偷取走卖钱去了,后来经罗飞提醒,她才意识到可能是绑匪拿着自家的钥匙上门窃财。于是她将那几件首饰的品牌款式向警方作了详细的描述,警方则把相关信息转达到市内的各个当铺和黄金收购点。
在随后的日子里,警方一度收到过六条举报信息,也就是说曾有六个人拿着与失窃同款的首饰前来变卖。警方对这六人展开了调查,其中五人能出具合法的购买凭证,嫌疑立刻排除。另有一名男子最初无法说明首饰来源,一度被警方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但后续的调查发现此人是个惯偷,他出售的金项链是从另外一户居民家窃得,与本案并无关联。
李俊松的头颅出现之后,罗飞一度对首饰这条线索失去了信心。因为他相信凶犯作案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求财。一个并不缺钱同时又心思缜密的家伙,他怎么可能贸然将窃得的首饰拿出来变卖呢?
可是案情的进展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最新出现的举报者是市区一家金店的老板娘。她声称下午有一名男子到店里,想要出售五件金首饰,而这些首饰的特征与警方在通报中提到的完全吻合。
五件金器的特征全部吻合?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罗飞立刻带着尹剑赶到了这家金店,老板娘乔静向他们讲述了事发的经过。
“那个人是十二点左右到店里来的。来了就说有几件金首饰想卖,让我看看能给多少钱。我让他把首饰拿出来,他就从包里掏出五件首饰,两条项链,一对耳环,一个戒指,一个手镯。我一下子就想起警察说的事了,再看那些首饰,越看越像。我想报警来着,可惜当时是中午啊,店里就我一个人,不好脱身。后来我就琢磨,得想办法稳住他,让他把个人信息留下来。于是我就说,这些首饰做工都很漂亮的,光按金价回收不合适,肯定得高一点的。具体能高多少呢,我也说不准,得等我老公回来做主。那人听了挺高兴,但又说他下午赶着有事,等不了太长时间。我就说要不你把姓名和电话留下来吧,等我老公回来了,再给你打电话。那人就用手机给我拨了号,他还说了他的名字叫王献,三横一竖那个王,奉献的献。”乔静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拨号记录给罗飞查看,对方留下的是一个以187开头的手机号。
罗飞吩咐尹剑:“查一下这个号码。”后者立刻便开始着手此事。
乔静又道:“我还给那些首饰拍了照片呢,说是要给我老公看的。”她摆弄着手机把照片调了出来,罗飞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果然与庄小溪失窃的首饰极为吻合。他把手机还给乔静,同时夸赞了对方一句:“你做得很好。”
乔静笑呵呵地,主动请缨道:“要不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看那人什么时候再过来?”身为金店的老板娘,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待人处事也机灵得很。
罗飞做了个“OK”的手势。乔静便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似乎有了应答。
“喂,王先生吧?”乔静热情地打着招呼,“对,是我。我跟你说,我老公看过照片了,他也觉得这些首饰很好的,可以在回购金价的基础上,每克另加十块钱的工费。嗯……你觉得可以啊?那你什么时候过来……对,现在过来就能付钱……好的,那我们就在店里等你。”
乔静挂了电话,告诉罗飞说:“那人说一个小时左右过来。”
罗飞点点头。这时尹剑那边也查出了一些结果,赶过来汇报说:“罗队,电话号码查过了,是实名登记的,机主就叫王献,身份证号码也有了,看起来应该是本市户籍。”
罗飞“嗯”了一声,又吩咐道:“再查一下他的户籍资料。”
尹剑又拨了个电话,把王献的身份证号码报给了户籍管理人员,片刻后对方给出了查询结果,而这个结果让尹剑非常意外。他立刻表达了质疑:“什么?你没搞错吧?”
对方回答说:“没错啊。系统里就是这么显示的。要不我给你转到漕河派出所,王献的户籍所在地?”
尹剑说了声:“好吧。”对方便开始转接,尹剑又和漕河派出所通话一番,末了他挂了手机,眉头紧锁。
罗飞询问道:“怎么了?”
“查是查到了,确实有王献这个人。但是……”尹剑摇摇头,“户籍资料显示,这个人已经死了。”
“哦?”罗飞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难道那家伙是冒用别人身份开的手机号?”
“我已经让派出所那边把王献的户籍照片发到我邮箱里,这事得请老板娘核实一下。”尹剑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问乔静,“你这边有电脑好上网的吧?”
“有的。”乔静把尹剑引到店里的电脑前,在尹剑的指点下,她打开了对方的邮箱,下载了派出所那边刚刚发来的照片。
罗飞也凑到两人身后查看,照片被点开之后,屏幕上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又黑又瘦的,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是他吗?”尹剑看着乔静问道。
乔静非常确定地回答说:“就是他!”
“啊?”尹剑眨了眨眼睛,“你没看错?”
“我每天看的人多了,怎么会看错呢?就是这个人,你看,眉眼这里有颗黑痣的,对不对?我记得清楚呢!”
照片上的男子右眉间果然有颗黑痣。乔静连这个细节都能说出来,应该不会认错人的。
尹剑转过身来看着罗飞,一脸的茫然,前来变卖首饰的那个家伙,竟然是一个死人?
罗飞也皱着眉头,一时间猜不透其中的玄机。末了只好说了句:“先等他来再说吧。”
没错,那家伙说了马上要过来。只要能把他控制住,一切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吧。所以现在实在没必要胡乱猜测,耐心等待就好。
一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可是那家伙并没有出现。
在罗飞的安排下,乔静又拨了那人的电话,准备催问一下。令人意外的是,电话竟然没拨通。
“怎么关机了?”乔静茫然聆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系统提示语音。
“关机了?”尹剑用不妙的口吻猜测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不会啊,之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回事呢?”乔静把手机拿在眼前,盯着屏幕发呆,恨不能把对方从电话那头揪出来问个明白。
罗飞也觉得乔静之前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可是那家伙为什么会爽约呢?是那边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自己这边的行动出了什么问题?
无论是哪种情况,继续等待已显被动,必须要主动出击了!罗飞斟酌了一会儿,扭头对尹剑说道:“我们得到漕河派出所那边走一趟。你从附近调两个人过来,继续在这里守着。另外,查一下手机的通话记录,把那家伙的主要关系人找出来。”
尹剑按照罗飞的吩咐布置妥当,随后两人便驱车往漕河派出所而去。这里是王献的户籍管理单位,要解开此人的生死之谜,必须到此处来寻找答案。
漕河派出所位于省城远郊,主要管理着漕河村的公安事务。这里的所长于连海亲自接待了罗尹二人。当罗飞说明来意之后,他立刻说道:“没错,王献已经死了。”
“你记得这么清楚?”对方这么快给出答案,罗飞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这边是农村嘛,户籍数本来就少。而且这王献一家子从来都是社区的重点帮扶对象,我印象自然比较深。”
“哦?王献家里是什么情况?”
“唉!”于连海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讲述,“这事得从王献的父母一代说起了。王献的父亲是个烂酒鬼,在外面什么本事也没有,回来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后来他老婆实在受不了了,就趁着做饭的机会下了老鼠药,把丈夫给毒死了。案子破了之后,王献的母亲被判了无期,这个家就算是完了。那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当时王献正在上大学,他还有个妹妹叫王蕾,更小了,还是个中学生。出了这事之后王献就辍了学,一直在城里打工,供着妹妹念书。他妹妹的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去年不是大学毕业了吗?按说这兄妹俩算是熬出来了,可没想到妹妹又得了肾病……”
“肾病?”罗飞顿时敏感起来。李俊松正是人民医院肾脏科的主任医师,这两件事之间似乎已隐约透露出一丝联系。
“是的,肾病。具体的病情我也不太懂啊,反正得住院治疗,要花很多钱。王蕾虽然参加了医保,但是个人承担的那部分费用也不小啊!于是王献又得忙着给妹妹筹措治病的钱。要说这兄妹俩也真是可怜……”于连海再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献还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喝酒喝多了,醉死的。”
“醉死的?”罗飞觉得这死法听起来蹊跷。
“是啊。他爸那么爱喝酒,恐怕他也少不了吧?遇到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借酒浇愁呗。”于连海扯了一大堆,给人一种想着法儿圆话的感觉。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王蕾说的啊。王献死了以后,他妹妹来派出所办的手续嘛。”
罗飞盯着于连海看了一会儿,问道:“王献真的死了?”
于连海感觉到对方口吻中的质疑态度,他无辜地把手一摊:“这事我骗你干吗?”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有人还亲眼看到过王献。”
“这怎么可能呢?死人还能复活吗?”于连海咧开嘴,觉得这事很荒谬似的,片刻后他又猜测道,“或许只是某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吧?”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亲眼见过王献的尸体吗?”
于连海摇摇头:“那倒没有。”
“那你为什么确定他一定死了呢?”
“有人民医院的死亡证明,还有殡葬场的火化证明啊。”于连海摊着手说道,“如果这还不确定,那还要怎么确定?”
他这话也没错。派出所作为户籍管理单位,就是凭这两纸证明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死的。也就是说,只要王蕾拿着这两张证明来到派出所,就可以在法律上将王献定义为一个死人。
如果这两张证明是伪造的呢?那就是说王献并没有死,只是户籍系统觉得他死了。这似乎是针对眼前这场生死迷局的唯一的合理解释。
可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明明活着,却要伪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而且以王氏兄妹的背景,他们真的有能力伪造出这两份证明,并且能完美蒙骗过派出所这样的执法机关?
这事真是没法细想,因为越想谜团就越多。想要破解的话,就必须要找到其中的核心当事人了。
于是罗飞又问道:“王蕾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太了解。”于连海猜测着说,“她不是生病了吗?应该在住院治疗吧?”
罗飞想了想,又问:“他们的家离这儿远吗?”
“远倒是不远……你想去看看?没什么必要的,那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罗飞道:“我想去看看。你找个人带我们过去吧。”
见对方说得很坚决,于连海也不再劝阻了,他主动说道:“那就我陪你们去吧,反正也没几步路的事。”
大约十分钟之后,于连海把罗飞和尹剑带到了王氏旧宅门前。这是一幢平房,门户紧闭。罗飞在门把上摸了一下,顿时沾了满手的灰尘。看来这里的确是很久没人居住了。
“王蕾在外面上大学,王献一直在城里打工。兄妹俩这几年都不回来住的。”于连海解释了两句之后,又唏嘘道,“这宅子也是个伤心地啊,换我也不愿意回来。只等着过几年拆迁吧。”
罗飞却皱起眉头:“怎么没有办丧事的痕迹呢?”
于连海不解地“嗯”了一声。
“王献死了以后,一定要回祖宅里办丧事的吧?然后宅子又没人住,那么应该会保留当初办丧事的痕迹才对,可是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哦,那可能就是没办丧事吧。”于连海顿了顿,又道,“你想啊,这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死了,妹妹又得了大病,还办丧事给谁看呢?多半从太平间直接拖到殡葬场完事。”
这分析倒也有理。可是这样的话,王献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就更难判断了。
不过随即又有好消息传来,这次是尹剑的调查取得了一些关键性的进展。
那个想要变卖首饰的神秘男子留下了用王献身份实名登记的手机号。对这个手机号深入调查后发现:男子平时的通话记录很少,主要联系人只有一个。这个联系人的手机号码也是实名登记的,机主正是王献的妹妹王蕾。
略加斟酌之后,罗飞决定先找到王蕾再说。于是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尹剑查询到的那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听起来不像是个年轻的病人。
“你好。”罗飞试探着问道,“你是王蕾吗?”
接电话的女人回答:“不是。”
“这个是王蕾的电话吧?”
“是啊。”女人解释说,“王蕾正在休息呢,我在照顾她,所以帮她接了电话。”
“哦。”罗飞悬起的心放了下来,“那你们在哪里呢?”
“怎么了?”
“我想过来看看她,”罗飞撒了个小谎,“我是她的大学同学。”
“我们在人民医院的肾脏科病房,住院部七楼702房间。”女人痛快地把地址说了出来,然后又问道,“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我们这就出发。”罗飞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大约半个小时吧。”
2
在前往人民医院的路上,罗飞给肖嘉麟打了个电话。对方是医务科的主任,如果他能出面陪同的话,医院里很多事情都容易应付。肖嘉麟答应了罗飞的请求,他在住院部七楼和罗尹二人会合,同时他身边还带了一名个子高高的男医生。
“这位是我们肾脏科的郭嘉郭大夫,也是王蕾的主治医生。”肖嘉麟首先给双方做了个介绍,“这两位都是刑警队的,这位是罗飞罗队长,这位是尹剑尹警官。”
罗飞和郭嘉握了手,随后便问道:“王蕾具体得的是什么病?”
郭嘉吐出了一串专业名词:“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
罗飞对这种病知之甚少,他只能笼统地问道:“嗯……这个病严重吗?”
“属于比较严重的肾病了,得长期住院治疗。如果预后不好的话,有可能转化为尿毒症。”郭嘉简单介绍几句,最后总结说,“总之是个既费时间又花钱的麻烦病。”
在说话之间,一行人走到702病房前。房门开着,可以看到房间内只有一张病床,床上半躺着一个女孩,在窗口位置则摆着一张长条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子。
郭嘉带着众人走进了病房。罗飞四下里一打量,发现这病房里居然还配有专用的卫生间,他惊讶道:“这里条件不错啊。”
肖嘉麟道:“这基本上是我们医院条件最好的病房了。”
“这个房间的住院费可不便宜吧?”罗飞看看肖嘉麟,然后目光又转向了病床上的女孩。那个女孩应该就是王蕾了,按说她的经济能力绝对支撑不起这样的住院条件,而且这种档次的病房肯定是超出医保覆盖范围的。
“当然不便宜,不过最重要的是人要住得舒服,对吗?”沙发上的那名女子接过了罗飞的话茬,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向前迎了两步,又道,“住院费由我来负担,所以不用为此担心。”
罗飞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正是先前接电话的那个女人。他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女人大约四十岁,颇有几分姿色,穿着打扮也很讲究。
罗飞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你是王蕾的亲戚吗?”
“不,我是她哥哥的朋友。”女人也回敬了罗飞几眼,然后调侃般笑道,“你是王蕾的大学同学?那你长得可有点太着急了。”
“这是刑警队的罗队长。”肖嘉麟上前介绍了一句,看他说话的神态,好像跟那女人之前就熟悉似的。
罗飞此行是为了病床上的女孩而来,所以他没有和那陌生女人过多纠缠,只自嘲般笑了笑,然后便径直向着女孩走去。走到床头之后,他向着女孩问道:“你就是王蕾吧?”
女孩点点头。她的脸上带着病色,表情则是怯生生的,显得不谙世事。
“我是警察。”罗飞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想了解一下关于你哥哥的事情。”
“我哥哥……”王蕾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罗飞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王蕾瞥了罗飞一眼:“不,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着急告诉我,说他已经死了呢?”
王蕾低着头不说话了。
罗飞又继续问道:“既然他死了,那他的墓地在哪里?”
王蕾道:“他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
“我没有钱,买不起墓地。”王蕾解释说,“所以火化之后,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长江里。”
罗飞“嘿”的一声,显然不相信对方的说法。随后他拖着长音,郑重地问道:“你哥哥真的死了吗?”
王蕾点着头,目光却不敢和罗飞相对。
“王献确实死了,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吗?”那个陌生的女人又过来插话了,她用责怪的语气对罗飞说道,“你不该这样对她说话,你会把她吓到的。她是个病人。”
肖嘉麟和郭嘉也在一旁点着头,对女人的言辞表示赞同。罗飞也觉得自己有点太着急了,于是便放缓了语气:“我只是在向你了解情况,并不是在怀疑你……或者责怪你什么的。你不用太紧张,好吗?”
王蕾抬起头看着罗飞,说了声:“好。”
“187********。”罗飞报出了一串数字,“这个是你哥哥的手机号码吧?”
“好像……好像是的。”
“那135********呢?”罗飞继续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手机号吗?”
“是的。”
“我们刚刚查了你哥哥的手机通话记录。他的这个手机号一直处于使用状态,而且通话最多的那个人就是你啊。”罗飞耸着肩膀说道,“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王蕾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床边的那个中年女子,像是在寻求对方的帮助。
“187这个确实是王献的手机号,不过自从王献死了以后,这个手机就一直在我手里。”女子对罗飞说道,“所以和王蕾频繁通话的那个人并不是王献,而是我啊。”
“这事不对吧?”罗飞凝起目光,“就在今天中午,使用这个手机号的人曾在市区一家金店里出现过,那个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而且长相和王献非常相似。”
“你可以拨一下那个号码试试。”女子建议说,“看看那个手机到底在哪里。”
罗飞怔了一会儿,然后他拿出手机开始拨打那串号码。按下呼叫键之后,很快就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而那声音正是来自于女子肩头背着的一只小挎包。
女子从包中掏出一只手机,当着罗飞的面接通,然后放到耳边说了句:“现在你相信了吧?”这句话随即传到了罗飞手机的听筒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效果。
罗飞的脸色僵住了。这部手机明明是那个变卖首饰的男子所有,当乔静和那男子通话的时候,罗飞在一旁甚至都听见了男子的声音。一小时之后这个电话就拨不通了,而现在却又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个女人手中。罗飞开始意识到:这个女人绝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这分明是对手专门针对自己设下的好局!
“你到底是谁?”罗飞眯起眼睛,目光中愈发透出审视的意味。
“我说过了呀,我是王献生前的好朋友。”
“什么朋友?”
“这属于私人话题吧?我可以不回答。”女子不慌不忙地应对着,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对方既然是这样的态度,罗飞也不想再兜圈子了。他正色说道:“这部手机和一起盗窃案件有关。既然你说手机一直是你在使用,我想请你跟我到刑警队走一趟。”
“走一趟?”女人镇静地反问,“这是什么概念?”
“法律来讲,这叫作传唤。如果你拒不执行,我们可以依法采取强制措施。”
“依法的话,你没有权力对我采取强制措施。”女人一边说,一边从包中掏出个小本本来。她把小本本递到罗飞面前,“看看吧,我是省人大代表。”
罗飞愣住了。呈在他眼前的果然是一本省人大代表证。这意味着要想对这个女人采取强制措施,必须上报省人大常委会批准才行。可是仅凭罗飞手里的那点证据,显然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难怪对方有恃无恐,摆明了当面撒谎却又叫你无可奈何。
眼看局面僵持,肖嘉麟开始跳出来打圆场:“哎呀,误会,都是误会。这位是兴隆集团的老总,赵霖赵女士。她怎么可能是盗窃案的嫌疑人呢?肯定是弄错了嘛!”
罗飞对兴隆集团也曾有所耳闻,知道这是省城一家很有名望的私营企业。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兴隆集团的老总?她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情中来?
“罗队长真正关注的可不是什么盗窃案,他关注的是王献的生死问题。”赵霖冲肖嘉麟微微一笑,“可是王献确实是死了啊。死亡证明就是在人民医院开的——肖主任,这事你也可以作证吧?”
“没错。”肖嘉麟侧着脑袋,好像在回忆着什么,“那是三月份的事吧?那天晚上就是你和王蕾两人送的急诊,王献喝多了,呕吐物呛在了气管里。我们bbr>虽然全力抢救,但是窒息时间过长,人还是走了。唉,年纪轻轻的,可惜啊。其实我们也希望他没死,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是事实终究还得接受……”
罗飞耳朵在听肖嘉麟,目光却一直盯在王蕾身上。女孩只是低着头,似乎这一切事情都和自己无关。等肖嘉麟说完之后,罗飞转过头来对尹剑使了个眼色,道:“看来确实是我们弄错了。”
尹剑不明白罗飞的用意,便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
罗飞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忽然问道:“我可以用一下卫生间吗?”
肖嘉麟立刻回应:“可以啊。”赵霖和王蕾也没有提出异议。罗飞便走进了卫生间,反手把门带好。片刻后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惹人遐想。
尹剑感觉有些尴尬,他不明白罗飞为什么要急着在这里上厕所,这毕竟是女同志的病房嘛,终究有点不方便的。
罗飞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环视了众人一圈,赔着笑说:“哎呀,这次多有打搅,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回去再查一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说完便招呼尹剑,“我们走吧。”
尹剑跟着罗飞走出病房,肖嘉麟和郭嘉一路陪着,直把这二人送出住院部才止步。
一走到楼外,尹剑便忍不住说道:“那个女人明显在撒谎嘛,王献的手机怎么可能是她在用?就算王献真的死了,这事也不合逻辑!罗队啊,你怎么轻易就向对方示弱了?”
罗飞沉着脸色说道:“对方的力量很大。”
“不就是花钱买来的人大代表吗?”尹剑不以为然地撇着嘴,“有什么了不起的?”
罗飞缓缓地摇着头:“不是人大代表的事……”
“那是什么事?”
罗飞开始用提问的方式来引导助手的思路:“去金店卖首饰的那个家伙,他既然敢把电话号码留下来,说明他当时并没有什么警惕心,对吧?”
“对啊。”
“后来金店老板娘给他打电话,他正常接听了,而且答应一个小时之后过来交易。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发现异常,对不对?”
尹剑“嗯”了一声,继续表示赞同。
“但是一小时之后,那家伙却失约了,而且他的电话也关了机。随后这部电话到了赵霖的手里——赵霖出现在人民医院的病房,名义上是在照顾王蕾,实际上的目的则是要对王蕾的言行进行控制,这事你应该能看出来吧?”
“没错。”
“所以说就在那一小时之间,对方开始意识到警方已经针对他展开了调查。而且他们知道警方调查的突破点第一是那部手机,第二就是手机里的主要联系人王蕾。对方立刻展开应对,赵霖就是被派来处理此事的先锋干将。”
“你的意思是,赵霖只是前台人物,背后还有更具实力的角色?”
罗飞点点头,又道:“对手的实力并不仅仅在于能调动赵霖,事实上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地方。”
还有更可怕的地方?尹剑凝眉想了一会儿,依然不明所以,只好问道:“什么?”
“你想想看,对方的变化就是在那一小时之间产生的,”罗飞眯起了眼睛,“这期间我们做过什么?”
尹剑眨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我们……我们就是查了一下王献的户籍资料啊。”忽然间他意识到什么,讶然道:“难道风声就是这时候走漏出去的?”
“有点不可思议,是吗?”罗飞正色说道,“既然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哪怕是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也得认真面对。”
这就意味着在公安系统中竟然藏着对手的眼线!尹剑怔了片刻,然后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于连海?”
漕河派出所是王献的户籍管理单位,如果说王献之死存疑,那身为派出所所长的于连海就难逃干系。下午尹剑曾给漕河派出所打电话核实王献的生死,随后事态就急转直下。当罗飞和尹剑来到漕河派出所之后,所长于连海的表现似乎过于积极,他总是在主动解释很多事情,而且去王献家老宅勘查的时候,于连海也坚持要亲自陪同。这些事若不细想也就罢了,要是细想的话还真是充满玄机!
罗飞没有正面回应助手的猜测,他只是沉吟道:“于连海一直在努力说服我们,想让我们相信王献确实已经死了。其实有问题的不光是他,还包括人民医院的这帮人。”
“人民医院?”尹剑心念一动,“你是指肖嘉麟吗?”当罗飞和赵霖在病房中交锋的时候,肖嘉麟表面上在调解,但他说出来的话实际上是偏向于赵霖一边的。
罗飞点头道:“不光是肖嘉麟,还有郭嘉。”
“郭嘉?”尹剑不太明白,“那个人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啊。”
罗飞“嘿”的一笑:“他是没怎么说话,但是换病房这事,怎么可能没有他的参与?”
“换病房?”尹剑愈发糊涂了。
“你真以为王蕾一直在高档套房里住着?”
“哦。”尹剑品出些味儿了,“你觉得是临时调换了病房?”
“不是觉得,是确定。”罗飞看了尹剑一眼,“你还记得我临走前去了一趟卫生间吗?”
“是啊。我还奇怪呢——你是有目的的?”
“卫生间里放着王蕾住院所需的日用品。只要观察这些日用品,就可以判断王蕾是一直住在这里呢还是临时换过来的。”
“怎么判断?”
“简单说吧。如果是住了很长时间,那所有的日用品都会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如果是临时搬进来的,那所有的日用品都会放在最方便摆放的位置。”
尹剑会意地笑了起来:“没错。”这就好比一个人刚刚搬了家,最初摆放日用品的时候会很随意,怎么摆起来方便就怎么来;但经过一段时期的使用之后,很多日用品就会改变位置,渐渐来到最方便取用的地点。这里面的差别,只要细心观察便不难分辨。
“所以你特意去了卫生间,就是要看看王蕾是真住在这里还是假住在这里——结果显然是假的了。那他们临时换病房是为了……”
“为了掩盖真相。”罗飞接过对方的话头说道,“王蕾一开始肯定是住在普通的多人病房里。同病房的人会知道很多和她相关的事情。肖嘉麟能够管住医护人员的嘴,但是管不住其他的病人。所以必须把王蕾转移到单人套间,这样才能彻底切断这条线索。”
“原来如此!那个郭嘉果然也不干净!”尹剑想了想,又提议道,“要不要在七楼的病人中间走访一下?”
罗飞道:“没有那么大的范围,到709房间问一下就行了。”
“是吗?”尹剑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走的时候我观察了,只有709房间空着一张床位。所以那里就是王蕾原本的病房。”罗飞解释了两句,然后又吩咐道,“我们俩就不要去了,那边的医护人员肯定会防着我们的。你叫沈源过来吧,假扮病人家属去了解一下情况。”
尹剑立刻拿出手机,通知了前方的侦查队员沈源。等他安排妥当之后,罗飞又招呼道:“走吧,我们再去拜访一个人。”
“谁?”
罗飞不答反问:“在这家医院里,最有理由帮助我们的那个人是谁?”
尹剑目光一亮,答案脱口而出:“庄小溪!”
3
罗飞和尹剑在骨科主任办公室找到了庄小溪。他们把王献的户籍照片提供给对方,庄小溪盯着照片端详良久,最后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他。”
罗飞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一些提示,便指着照片说道:“这人叫王献,我们怀疑你家里失窃的那些首饰就是被他偷走的。另外他还有个妹妹叫王蕾,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你们医院的肾脏科住院治疗。”
“王献?”庄小溪咀嚼着这个名字,往照片上又多看了几眼。
罗飞期待地追问:“想起来了?”
“名字好像有点熟。”庄小溪皱着眉头,“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
罗飞鼓励道:“你再好好想想。”
庄小溪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确实想不起来……也许是我记错了吧。”
既然这样,罗飞也觉得无能为力了,只好说:“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那是当然。”庄小溪把照片还给罗飞的同时,口中又轻轻地念叨了一遍,“王献……”
“还有一件事情。”罗飞把照片收好之后,又对庄小溪说道,“我想让你帮忙查一下王蕾的病历记录。她不是在肾脏科住院吗?我想知道她的治疗过程是不是和李俊松有过交集。”
庄小溪随口反问了一句:“这事你让肖嘉麟帮着查一下不是更方便吗?”
罗飞苦笑着说:“关于王蕾兄妹好像有很多秘密,肖嘉麟也在有意瞒着我们。”
庄小溪“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罗飞觉得对方的态度过于淡然,便又问道:“你不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庄小溪耸了耸肩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肖嘉麟的秘密太多了。他是个混仕途的人,撒谎是他必备的职业技能。”
罗飞会心一笑。心想这评价虽然刻薄,倒也不失准确。话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便问道:“肖嘉麟和柯守勤是不是很不对付?”
“那能对付得了吗?柯守勤是一点人情都不讲的,坐在病理科主任的位置上,三天两头地就给肖嘉麟惹麻烦。”
罗飞理解“惹麻烦”的意思,肯定就是病理检验啦、死亡分析啦之类的事情,柯守勤只认真实的结果,从来不会考虑院方的利益。而肖嘉麟是要出面处理医患纠纷的,自然会把柯守勤看成眼中钉。
“前些天柯守勤把死者的心脏弄丢了吧?后来那事怎么办了?”
“赔钱呗。”
“那柯守勤呢?没被肖嘉麟扔出去背黑锅吗?”
“肖嘉麟本来是想借机把柯守勤免职的。后来柯守勤找到医务科,他一只手拿了一大瓶医用酒精,另一只手拿了个打火机。见到肖嘉麟之后,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酒精往对方身上一倒。肖嘉麟吓得腿都软了,当场就把处分报告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庄小溪说起这事,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罗飞也笑了:“柯守勤这家伙还真是个混不吝,肖嘉麟可治不了他。”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庄小溪站起身来问道,“你要查的那个病人叫什么来着,王蕾?”
“没错,花蕾的蕾。”
庄小溪离开了办公室,大约一刻钟之后,她带回了查到的信息。
“王蕾的病历是在今年三月十二号建的档,给他看病的门诊医生叫张瑞,当天便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五月十三号她开始入院治疗,主治大夫是郭嘉。”她把大概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总结道,“这么看来,这个病人跟李俊松好像没什么关系。”
罗飞听完之后产生了另外一些疑惑:“这种肾炎不是挺严重的吗?怎么三月十二号确诊,到五月十三号才入院治疗呢?”
“这就不好说了啊,有可能是手头紧,需要时间来筹钱。也有可能是……”庄小溪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事情不方便说似的。
“是什么?”她越是这样,罗飞便越要问个明白。
庄小溪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吞进肚子里的那半句话又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医院不想收。”
“医院不收,为什么?”
“因为王蕾是有医疗保险的,她个人只会承担一小部分的治疗费用,大部分钱则要从医保基金上划账。”
“那怎么了?”罗飞不懂对方的意思,“有医疗保险不是好事吗?”
“这事是这样的,”庄小溪在罗飞对面坐下来,摆出一副要长篇大论的姿态,“现在不是医改了吗?医疗保险的费用不需要病人垫付了,直接从医保基金上划账。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每个医院每年会分配到一定数额的医保基金,可是这个数额肯定是不够用的。如果当年的医保基金用完了,再收治参加医保的病人时,治疗费用实际上就要由医院来垫付。这部分亏空得等第二年划拨基金的时候才能填上。然后第二年可用的基金就更少了,这样就陷入了恶性循环。到最后医院就不太愿意收治走医保的病人,因为你收得越多,自己要垫付的钱就越多,这样整个医院的流水,包括医护人员的工资福利什么的,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难道因为这个就能拒绝病人,有病也不给看吗?”罗飞理解了其中的逻辑,但不能理解这样的行医态度。
“当然不能明着拒绝,至少门诊上来了是肯定给看的。但是牵扯住院的话,那就有一些处理手法了。”庄小溪继续向罗飞解释,“因为我们医院的病床肯定是供不应求的,这样在收治病人的时候就可以有选择,自费掏现金的病人肯定会优先考虑,有门路有背景的公费患者也不愁进不来。有的时候哪怕真的没有床位,也是可以加床的。但是像王蕾这种既没路子又要走医保的病人,情况就不一样了。也不说不收,就说没有床位,要排队等着,你能有什么办法?”
罗飞听得直摇头。医保改革,治疗费不用参保人垫付,直接从基金划账,这本来是为了便民的,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变了味。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基金总量不足,倒也不能片面地把责任全都推给医院一方。
“所以王蕾虽然病情危急,还是拖延了整整两个月才让入院?”
“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庄小溪也不再避讳,她进一步点明道,“你看看她入院的日子,五月十三号。你还记得吧?就在前一天,肾脏科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对方这么一提,罗飞立刻想起来了:“五月十二号凌晨,王钰死了!”
庄小溪点点头:“医院内部对医保基金也是有分配的,各个科室都有一定的配额。像王钰这种病人,一年的花费都要一两百万的,这得堵死了多少普通医保病人进肾脏科的门路?所以王钰一死,原本被他占据的配额一下子都释放出来了。王蕾这才得到了入院治疗的机会吧?”
“这么说的话,李俊松酿成的那起医疗事故,事实上间接地帮了王蕾一个大忙?”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似乎找到了李俊松和王蕾兄妹的关联纽带了,不过这纽带和案件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时间仍看不分明。
“可以这么说吧。”庄小溪顿了顿,又道,“具体医保资源的调配,那是肖嘉麟管的事,你可以找他去核实核实。不过他多半不会说实话的,这是行业的潜规则,你要是问他,他肯定回答说:哪有这种事?我们从来不会因为钱的问题拒收任何病患。”
罗飞也觉得没必要再找肖嘉麟核实,他觉得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这时尹剑的手机响了起来。小伙子接听片刻,向罗飞汇报说:“沈源那边已经排查过了,果然有情况。”
罗飞立刻起身:“让他在住院部门口等我们。”说完便带着尹剑向庄小溪告别,两人又赶回到住院部门口。沈源已等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看起来就是个来探望病患的普通人,可实际上这人却是刑警队中一名得力的侦查员。
罗飞迎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沈源道:“王蕾的确在709病房住过。我当时假装是王蕾的同学,到病房里寻找王蕾。旁边病床的一个大妈说王蕾刚换了病房,下午搬走的。我就凑过去跟那个大妈搭讪了几句,大致了解到一些情况。据说王蕾在这边住院,经常照顾她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王蕾管他叫‘哥’。”
“这就对了。”罗飞一拍手道,“王献果然没有死。”
“这帮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尹剑苦苦琢磨,“人明明活着,户籍系统里却成了死亡状态。而且有那么多人都在帮着隐藏这个秘密!”
“一定要把这家伙找出来!”罗飞斟酌了一会儿,开始部署接下来的方案,“现在我们兵分两路:沈源,你就在这里守着,把702病房盯紧,如果有什么人来和王蕾接触,立即向我汇报;尹剑,我们俩这就去排查监控,看看他离开金店之后又去了哪里。”
于是沈源继续留在人民医院的住院楼,罗飞和尹剑则赶往乔静的金店,那里正是追踪王献行迹的起点。王献离开金店的时候并未刻意隐藏身形,所以排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晚上七点钟左右,罗飞已经找出了王献最后消失的地方——距离人民医院不远的一片城中村。
罗飞判断这里应该就是王献的租住地,他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照顾着重病住院的妹妹。于是他们便带着王献的户籍照片在城中村内走访,并且很快就有所收获。
“这人我知道。”一个老大爷看着照片说道,“就住在前面拐角那片,租的老李家一间平房。”说完老大爷还热心地把罗尹二人带到了那间平房门口。
平房窗口透出灯光,罗飞上前敲了敲门。
“来了。”屋内有人应了一声,片刻后房门打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门后。这男子又矮又胖,显然不是王献。
“你好。”罗飞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警察。”
“哦。”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事?”
罗飞把王献的照片递了过去:“你认识这个人吗?”
男子瞥了一眼说:“不认识。”
“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老大爷对男子的说法表示质疑,然后他又打量了对方两眼,嘀咕道,“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大爷,您记错了。”男子笑呵呵地说道,“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是我,照片上这人,我可从来不认识!”
“你胡说!”老大爷有些生气了,“我年纪是大了点,但脑子还没糊涂!”
“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房东嘛。”男子无奈地把手一摊,“李师傅就在隔壁住着呢。”
老大爷也不含糊,真的来到隔壁开始叫门:“老李,老李。”
隔壁门也开了,房东老李走了出来,他先是跟老街坊打了声招呼,然后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罗飞等人:“怎么了这是?”
“李师傅——”矮胖男子抢先说道,“您帮我做个证:我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李师傅点头道:“是啊。”
男子又问:“那我这屋子里还有别人住吗?”
李师傅摇摇头:“这么小的屋子,哪住得下两个人?”
男子便转过身来,看看罗飞,又看看那老大爷:“这下你们相信了吧?”
老大爷愣了一会儿,晃晃脑袋道:“难道真的是我老糊涂了?”
一旁的罗飞却露出苦笑。他知道老大爷一点都不糊涂,只是这男子早已和房东串通一气,故意在蒙骗他而已。
和病房里的赵霖一样,那男子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恨不能要明说似的:我就是在骗你,你又能如何?
毫无疑问,他的身后必然有一股足以支撑这副姿态的强大力量。
罗飞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张大网,这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能感受到执网者的力量,却无法窥看到对方的真容。
“好吧……看来是我们搞错了。”罗飞再一次做出了让步。正当他准备招呼尹剑离去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而接下来的这个电话给眼下的尴尬局面带来了重大转机。
打来电话的人 662f." >是庄小溪,她告诉罗飞:“我知道王献是谁了——你最好赶快到我家里来看一看。”
4
二十分钟后,罗尹二人来到百合家园和庄小溪碰了面,后者把他们带进了李俊松的书房。
在书房东侧的墙壁上挂着三十二个相框,每一个相框都代表着一起成功的换肾手术。可以说,这三十二个相框便凝结了李俊松一生的职业辉煌。
“我一直觉得王献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刚才在书房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庄小溪走到墙边,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说道,“你们看,就在这里。”
罗飞和尹剑凑到近前,庄小溪所指的部位在相框的左下角,那里有几行小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两个人的信息:
受体:唐楠,男,24岁
供体:王献,男,27岁
最下面一行还标注了手术进行的时间,正是今年的四月二十三日。
短短的几行字,罗飞却看了半晌。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末了他转过头来对尹剑说道:“你现在就查一下,唐兆阳书记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尹剑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他立刻拨打相关电话展开查询,查询结果很快就反馈回来。
“没错,”尹剑看着罗飞说道,“唐书记的公子就是叫唐楠。”
“李俊松半年前给唐楠做了换肾手术,肾源供体就是这个王献。”罗飞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现在终于可以解释了,为什么王献明明还活着,在户籍系统里却变成了一个死人。”
“因为我们国家对活体器官移植有着非常严格的限制,供体和受体必须是三代以内的亲属。但如果是死后捐赠的话,对供体和受体之间的关系就没有任何限制了。”尹剑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用这种方式努力跟随着罗飞的思维。
一旁的庄小溪似乎听不懂了,她问了句:“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王献,但是户籍系统显示他已经死了。”罗飞简要地解释道,“现在看来,他的死亡只是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半年前的这场换肾手术。”
“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参与了一起非法的器官移植?”
罗飞点了点头。
“你们刚才说的唐书记又是什么人?”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唐兆阳。”罗飞用手指在相框左下角点了点,“他就是这个唐楠的父亲。”
“政法委书记?”庄小溪惊讶地“嗬”了一声,然后又若有所思般说道,“以他的权势,要伪造一个人的死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错,罗飞终于看到了隐藏在幕后的执网者——竟然是这个人物!难怪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庄小溪又问:“那李俊松的死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吗?”
罗飞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是凶犯留在李俊松头颅上的字条。
所谓“有罪”,是否就是指半年前那次非法的器官移植手术呢?按这个思路展开的话,有罪者就不光是李俊松一人,参与运作这起手术的人全都有份儿,其中当然也就包括唐兆阳。
所以唐兆阳才会蓦然出现在专案组的会议现场,因为李俊松的死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担心警方对李俊松展开调查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非法移植的事情给捅出来。他必须对警方的进展时刻保持关注。
当初给王献办理假死的手续,于连海肯定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当尹剑把查询电话打到漕河派出所之后,立刻引起了唐兆阳的警觉。于是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围绕着王氏兄妹做足了文章。目的就是阻止警方挖掘出半年前的换肾事件。
那么王献呢?难道他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
可以想象,半年前王蕾患了重病,急需一笔治疗的费用。王献救妹心切,情急之下参与了卖肾的黑市交易。在这样的交易中,卖肾者往往处于弱势。他们会遭受到层层盘剥,虽然付出了巨大的身体代价,但最终到手的酬劳也就是三四万的样子。他们的付出和收入是远不成比例的,事后心生怨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王蕾所患的又是这样耗时耗金的麻烦病,半年过去,当初卖肾的收入恐怕也不剩多少了。这时王献又要想办法弄钱,他也没有别的门路,着眼点可能还是会放在卖肾这件事上吧?
当时拿到的钱那么少,必须得讨还一点公道回来!如果是怀着这样的心态,那么绑架、盗窃、勒索、杀人,这一系列的行为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因为王蕾入院时的纠葛,王献对王钰那起医疗事故应该也有所了解,而且他对王钰父子这种大量占据医保资源的行径肯定很不满吧?这些便为他日后设局陷害王景硕埋下了伏笔。
只是王献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李俊松呢?李俊松只是主刀的大夫,他最该怨恨的,应该是买肾者和那些黑心的中介才对。难道只是因为李俊松软弱好欺?但是有必要杀人吗?还把人头弃于闹市,这该是怎样的仇恨?
难道说那起换肾手术中还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诱发了王献这般疯狂的举动?
要想破解其中玄机,看来警方必须把视线转回到半年之前。
在罗飞进行这番思考的同时,尹剑的脑袋也没停着。此刻后者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去医院查一下当初换肾的医疗记录,或许能发现些东西。”
罗飞略略斟酌后,摇头道:“不行!这事肖嘉麟肯定有份儿,现在医院那边早就做了防备。我们去调取记录,不但看不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高手过招,讲究的是知己知彼、出其不意。现在对方还不知道换肾的事情已经败露,警方便没必要给他们提这个醒。要知道,下午自己只是查了一下王献的户籍,立刻就引起对手的强烈反弹,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步步被动。现在总算有了新的转机,面对那个强大的对手,必须格外慎重才行。
尹剑也理解了罗飞的意思。他“嗯”了一声,向对方请示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从外围入手!”罗飞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边想边说,“卖肾这种事,中间肯定有黑中介在运作。王蕾三月十二号确诊患病,王献四月二十三号动的换肾手术,你把王献、李俊松还有肖嘉麟在这期间的手机通话记录拉出来,看看有没有共同的联系人。”
尹剑立刻安排技术人员展开调查。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一条线索被反馈上来。
张立奋,男,四十五岁。手机号139********,在相应时间段和上述三人都有通话记录,尤其和王献、肖嘉麟的通话更为频繁。
罗飞指示道:“马上给这人打电话,约他在医院门口见面。”
尹剑便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喂,哪位?”
“是张立奋先生吧?”尹剑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说辞,“我想和你聊聊买肾的事情。”
“买什么肾?”对方警惕地问道,“谁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朋友介绍的嘛,人民医院的肖主任。”尹剑报出了肖嘉麟的名号,他相信后者肯定是半年前换肾事件的核心参与者。
果然,张立奋的语气一下子热情了起来:“哦,肖主任的朋友啊!您贵姓?”
“免贵姓尹。”
“尹先生,幸会!有什么事,您说?”
“我亲戚等着做换肾手术呢,现在找不到肾源,想请你帮忙啊。这样吧,我们见面聊一聊好不好?我这边不缺钱,价格什么的随你说。”
“哎,肖主任的朋友,价格怎么敢乱说呢?现在就聊吗?”
“对,就约在人民医院门口怎么样?”
“行啊。附近有家蕉叶咖啡,就在那里吧。”张立奋报了个具体的地点,看来他对这样的约见早已是熟门熟路。
“行,那我们就不见不散。”尹剑说完挂断了电话。旁边的罗飞把手一挥:“走吧。”
两人向庄小溪告了别,驱车直奔人民医院。蕉叶咖啡就在医院大门往东五十米的位置,两人入座后没过多久,尹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是我。对对对,我已经到了。”尹剑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门口迎了两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看到尹剑之后便挂掉手机,然后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张先生。”尹剑走到近前,探右臂做出要握手的姿态。
“你好你好。”张立奋也殷勤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随即他便听见“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落在了手腕上。
进了刑警队的讯问室之后,张立奋便蔫头耷脑地缩在禁锢椅内,全然没了先前那股热情活络的劲头。
罗飞严肃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啊。”张立奋无辜地晃着脑袋,“你们不是说让我介绍住院吗?我这好心赶过来,就被你们给抓了。”
“介绍住院?你还真能赖啊?”罗飞冷笑了一声,“刚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录音,我们聊得可是买肾的事。”
“买肾?那是你们说的吧?我可没听清。”张立奋装模作样地眨着眼睛,末了还反问了一句,“我说过买肾卖肾的话吗?”
罗飞一回想,当时这家伙一直顺着尹剑的话头,关键的话语他自己还真是一字未提。看来他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对付警察的这套手法玩得娴熟。要想让这种人开口,你必须得拿出点干货出来。
罗飞盯着张立奋看了片刻,忽然提高声调问道:“王献你认识吧?”
“王献?”张立奋模棱两可地拖着长音,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拿着王献的照片走过去,“啪”的一声拍在张立奋面前:“就是这个人,你好好看清楚!”
张立奋瞅了一眼,含糊道:“好像有点眼熟。”然后便抬起头来,暗地里揣摩着罗飞的反应。
“别装蒜了。”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我告诉你,你们那点事是瞒不过去的。警方既然抓你,肯定有抓你的理由。你不说?行啊,那我们就听别人说——王献、肖嘉麟,他们知道的事不比你少吧?让你先说,是给你个机会,你要是不识相,那就等着被人指认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摆出一副要撂挑子走人的姿态。
“哎,等等!我再看看,再看看……”张立奋喊了一嗓子,然后又对着照片说道,“嗯,好像是想起来了。”
罗飞重新坐好,冷冷道:“那就说吧。”
“这事不能赖我呀。”张立奋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一边开始讲述,“那是肖嘉麟先来找我的,说是手上有个病人要换肾,又没有合适的肾源,让我帮忙给找找。我就给联系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这个王献。”
张立奋三言两语说得简单,里面的关节一概不提。罗飞知道这就是老混子的特色,你想让他们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交代干净是不可能的。必须持续地施加压力,你压多少他才能吐多少。
“肖嘉麟为什么找你,不找别人?”
“我靠着医院混口饭吃嘛,贩个专家号啊、安排个住院床位啊什么的。”张立奋避重就轻地说道,“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是里里外外地混个脸熟。”
“你是怎么找到王献的?”
“也是他找我的嘛。我当时在医院里发了一些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的。”
像这种黑中介,经常会在医院里活动,发名片招揽生意。王献应该是陪妹妹就诊的时候看到了张立奋的名片,于是便萌生了卖肾换钱的念头。
罗飞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要买肾的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知道。”顿了顿之后,张立奋又补充说,“反正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哦?”罗飞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一直都是肖嘉麟在中间张罗嘛,不是大人物的话,能烦得起我们肖主任?而且他提的一些要求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什么要求?”罗飞对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尤感兴趣。
“比如说那边不要活体移植,要做成尸肾,就是以死人的名义搞捐赠。”
这事罗飞已经知道了:“活体移植不是法律上不允许吗?必须是三代之内的亲属才行。”
“亲属关系是可以做出来的嘛,这个我们都有路子,也不难的。但是那边却不同意,说这事不靠谱,以后容易被人查出来,必须做成尸肾。就是找个刚死的人,买通家属,伪造一份器官捐赠书,然后把移植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到时候只要把人一烧,这事就叫死无对证了。这么做确实更保险,但是要多花一份费用啊。所以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没什么意义嘛。只有特别谨慎的人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罗飞理解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如果假冒亲属关系,万一日后有人查起来,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而做尸肾呢,只要死者家属不改口,就查不出什么破绽。唐兆阳身在官场,对这种事尤其谨慎,所以宁可另外多花些钱,也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
不过实际情况和张立奋的描述又不尽相同。按张立奋的说法,应该是找个真正的死人,把王献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可是警方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王献自己被直接运作成了死人的身份。这么做似乎有违唐兆阳的初衷啊。王献明明活着,只是在户籍系统里显示了死亡,这岂不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像警方现在查到了王献的线索,虽然唐兆阳仍有余力应付,但局面还是非常被动啊。
罗飞决定要问个明白:“后来你们怎么把王献做成死人了?是找不到真正的死人吗?”
“后来?”张立奋瞪着眼睛,表情颇为茫然,“后来这事也没成啊!”
“没成?”罗飞也糊涂了,“什么意思?”
“没成就是没成呗。”张立奋看着罗飞说道,“我找来的那几个人,只有王献能和对方配型成功。但是后续的检查发现:王献只有一个好肾,这事就搞不成了嘛。”
“只有一个好肾?”这又是一个出乎预料的细节,罗飞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咱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个肾吗?有一个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会出来卖肾嘛。但是这个王献只有一个肾是好的,另外一个肾有毛病。如果他把那个好肾给卖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罗飞的气息变得沉重起来。静默片刻之后,他沉着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肖嘉麟又让我再找别人。可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过了一阵肖嘉麟对我说:‘这事算了,别再找了。’那就算了呗。”说到这里,张立奋又为自己叫起屈来,“所以这事说起来只能算个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谋,又没拿到钱。你们可得秉公处理!”
罗飞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无法呼吸。他没心思再和张立奋多说,而是起身走到了讯问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之后,他的气息才稍微顺畅了一些。
尹剑跟在罗飞身后,低声说道:“这事并没有算了。他们还是拿走了王献的肾——唯一的那个好肾。”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他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罗飞沉默着,半晌之后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死人吗?因为没有必要!”他转过头来看着尹剑,“他们知道王献很快就会死的,所以没必要再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因为愤怒,罗飞的目光变得有些吓人。连尹剑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什么。
片刻之后,罗飞稍稍平复了一些情绪,他说道:“我要去见宋局长。”
“现在吗?”尹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罗飞的语气如此坚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住他的去路。
5
罗飞直接找到了宋局长家中,两人在书房展开密谈。在听完罗飞的汇报之后,宋局长脸色凝重。
“这个王献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吗?”
罗飞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他需要用钱,又具备仇恨李俊松的理由。这两点符合我们之前设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个人,这也可以解释凶犯为什么会在李俊松的头颅旁留下那张字条。”
宋局长点点头,又问:“你现在采取什么行动了?”
“尹剑已经带人去控制肖嘉麟了。有了张立奋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开突破口。只是,”罗飞话锋一转,“我担心时间上会来不及。”
“什么时间?”
罗飞用提醒的口吻说道:“王献失踪已经十多个小时了。”
“你觉得他们会……”宋局长凝起目光,他显然是听懂了罗飞的潜台词。
“他们本来是想等王献病发后自然死亡的,但现在形势变化,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罗飞进一步把话挑明,“如果王献死了,即便我们能把当初非法换肾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松一案的线索就又断了。”
宋局长沉默了约半分钟,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喂?”虽然已是凌晨时分,但听对方的状态显然并未安睡。
“唐书记啊。”宋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自报家门,“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阳在那边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有什么事吗?”
“最近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唐兆阳回答完这句之后,宋局长不再应声,两人之间呈现出沉默的状态。终于还是唐兆阳先绷不住了,他反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聊起这个?”
“收手吧。”宋局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来,每个字都压着宛若千钧的分量。
电话那头又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只传来一声长叹:“唉——”那声音低沉嘶哑,在筋疲力尽的颓态中又夹杂了万千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
王献其实就藏身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一直由唐兆阳最信任的心腹秘书娄铎陪护看守。
双方已经在前日下午谈好了条件:王献服毒自杀,唐兆阳则负责王蕾的后续医疗,不仅保证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诺日后会给她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王献自身已病入膏肓,对这样的条件欣然接受。唐兆阳那边已经疏通好所有关系,只等把王献带到殡葬馆,就地自尽,就地焚烧。当王献真正死亡之后,半年前留下的那个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献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须再见妹妹一面。正是这个要求给警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由于沈源一直在人民医院监视王蕾,娄铎始终没有找到让兄妹俩碰面的机会。最后只好在附近的宾馆先住下来,继续等待时机。
凌晨时分,唐兆阳接到了宋局长的电话。几句简单而又明了的对话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
警方全面掌控局势,自唐兆阳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控制住,王献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警方搜出了庄小溪家中失窃的那几样首饰。
随后王献被带到了刑警队讯问室,罗飞终于和这个“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
坐在罗飞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间有颗非常显眼的黑痣。正是这个特征让乔静能够一眼将其从户籍照片上辨认出来。
和户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样不同,现在这个男子全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目光黯淡,满脸病容。
罗飞知道生命正在慢慢离开这具年轻的躯体,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剧,更是一场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恶。
王献也在偷眼打量着罗飞,他的眼神中带着三分迷茫、七分惶恐,这种表情让人很难将其想象成一个既缜密又狠毒的杀人凶手。
“这些首饰是从哪里来的?”罗飞一开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
王献回答说:“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什么时候捡到的?”
“就在我住的出租屋里——前天吧。”
“在出租屋里?”
“是啊,前天下午我从医院照顾完妹妹,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地上有个信封,大概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王献详细说道,“信封里就是这些首饰。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房东的,就问了一下,但房东说不是他的。”
“所以你就拿着这些首饰到金店里去变卖了?”
“我妹妹治病要花钱啊。我想反正也找不到主人,就……就先卖掉救救急吧。如果找到主人了,那我肯定同意还给人家。”王献的态度很诚恳,像是要急于弥补过错似的。
罗飞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问:“你认识李俊松吧?”
“李大夫,我知道啊——”王献黯然垂下头,“是给我做换肾手术的。”
“你恨他吗?”
“恨他?为什么?”王献眨了眨眼睛,试图寻找其中的逻辑,片刻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摇头道,“不,我不恨他。卖肾这事是我自愿的。”
“可是你只有一个好肾。卖掉这个肾,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卖了!”
“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王献露出苦笑,“再说了,我当时实在没钱,如果不卖这个肾,我妹妹的命就没了……”
罗飞从对方的前半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玄机,便追问道:“你在手术之前,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好肾吧?”
王献摇摇头:“我当然不知道。”
罗飞又问:“你觉得李俊松也不知道?”
王献愣住了。他知道对方这么问肯定是有原因的。茫然半晌之后,他凄然一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难怪,难怪李大夫会那么问我……”
“他问你什么了?”
“那天临进手术室的时候,李大夫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他反复问了我好几次:如果要用我的命去换我妹妹的命,我愿不愿意?我当然说愿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卖了肾之后就会死吧。”王献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诉说着,带着哀伤,带着无奈,却唯独感受不到愤怒。
罗飞再次问道:“你不恨他吗?”
王献再次给出否定的回答:“有什么好恨的?我都说过了,为了救我妹妹,我死也愿意的。再说李大夫后来还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帮忙?”罗飞心念一动,“你是指帮你妹妹入院的事情?”
“是啊。当时我已经有了钱,但是肾脏科的病房已经住满了,而且前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呢。后来李大夫主动提出来,说他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的。结果没过几天,医院真的肯收我妹妹了。我想一定是李大夫找关系打了招呼。”
罗飞却知道事实并非如王献所想,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难道王钰的呼吸机停摆并不是出了故障,而是李俊松故意为之?因为李俊松在换肾事件上对王献心存愧疚,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而王献浑浑噩噩的,对这其中的关节竟丝毫不知。
罗飞暂时停止了讯问,他轻轻拉了一把尹剑,低声道:“出来说话吧。”
两人走到室外。尹剑已经猜到罗飞想说什么,便率先开口道:“你觉得不是他做的?”
罗飞摇摇头:“多半不是。不过还得核实清楚,你安排一下,找王蕾,709病房的那两个病友,还有出租屋的房东详细问问,彻底查明王献这些天的行踪。必要的时候,要调取相关监控进行核实。”
“好的。”尹剑其实已经在心中认定李俊松之死跟王献无关了,所以虽然答应了罗飞的安排,但他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家伙到底搞什么?”
所谓“那家伙”,指的当然就是隐藏在暗处的血案元凶。
“如果我们晚一步,王献就死了。”罗飞沉吟道,“如果王献死了,那他就不会再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尹剑的脑筋转了两下:“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栽赃王献,让警方怀疑王献就是凶手,同时又能引来唐兆阳的势力,假手对王献实施灭口。王献一死,他就有机会逍遥法外了?”
罗飞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显得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除了这个猜想,他又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后续调查证明王献的确和李俊松之死无关。自从王蕾入院以来,王献的生活就在出租屋和医院病房这两点一线之间徘徊。这个事实得到了医护人员、王蕾同房病友以及出租屋房东的诸多口证,亦有医院方面的监控加以佐证。总之王献涉及绑架杀害李俊松的嫌疑已基本可以排除。
李俊松之死悬案未破,非法换肾案的曝光再一次引起了民众的极大关注。警方对涉案人员展开审查,最终案情披露如下:
今年二月初,唐兆阳之子唐楠被确诊患上了尿毒症,需换肾进行治疗。因为唐家没有合适的亲属能够提供肾源,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非法的肾交易市场。人民医院的医务科主任肖嘉麟积极筹措此事,他委托黑中介张立奋寻求肾源。张立奋随后找到了六个有意卖肾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王献。而这六人中,只有王献的生理指标能和唐楠实现完美配型,于是王献就成了提供肾源的不二人选。
肖嘉麟又找到了换肾专家李俊松,游说后者为唐楠实施换肾手术。在高额酬金和权势力量的双重作用下,李俊松接受了这个任务。不过在对王献进行深入体检的时候,李俊松却发现这个卖肾者身体内只有一只好肾。他把这个情况及时通报了肖嘉麟。肖嘉麟只好委托张立奋继续寻找新的肾源,可是后续的寻找并不顺利。合适的匹配者始终没有出现,而唐楠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肖嘉麟做出决断,让李俊松摘掉了王献唯一的好肾,以供手术之用。手术非常成功,唐楠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而王献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从案件进程来看,肖嘉麟当属本案的主谋。其行为已然触犯刑法,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唐兆阳声称对非法换肾之事并不知情,因为他所看到的材料都是合法的。这种解释显然得不到公众的认可。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纪委开始对唐兆阳立案调查。这时唐兆阳的诸多违纪、贪腐问题陆续浮出水面。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兴隆集团一案。集团老总赵霖身为唐兆阳的情妇,多年来通过控制招投标的方式,非法侵吞大量公私财产。此案目前已移交至检察院审查起诉。
在对相关涉案者口诛笔伐的同时,公众也对王蕾兄妹的遭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由于李俊松本身也是涉案者,这种同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冲淡了大家对那起绑票杀人案的关注。很多人认为李俊松正是因为此事而“有罪”,所以他的遇害不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解气了。
在媒体的呼吁下,公众积极对王蕾兄妹展开了救助。人民医院为了挽回影响,也宣布对兄妹实施终身免费医疗。在各方的关怀和支持下,王蕾的身体日渐好转,但王献的病情已然无可挽回。
一个多月之后,就在新年来临的前夕,王献病逝。
第六章 凶手
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别想逃脱惩罚。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
1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景硕一觉醒来,也不知到了几点,只觉得头痛欲裂、干渴难忍。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拿起桌上的一只水壶,可是那壶轻飘飘的,里面一点水都没有。于是他又出了屋,跑到隔壁的公用水房,把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气。
凉水从喉口流过,在缓解干渴的同时,也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但王景硕并不在意,他又把整个脑袋伸到龙头下方,用冷水去唤醒自己早已麻木的思维。
五块钱一斤的劣质白酒,每次喝完都会在第二天带来巨大的不良反应,但是又忍不住不喝。
思维稍微清醒一些之后,王景硕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中午十一点四十分。
王景硕走到衣柜前,想挑一套得体的衣服,可所有的衣服都皱巴巴的毫无光彩,最后他只能选出一套稍微干净点的穿在身上。整理妥当之后,他带着手机出了门。先在阴暗的走廊里穿行了一阵,接着往上爬一层楼梯,终于来到了地面。户外阳光灿烂,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还没来得及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手机便接连响了好几声。王景硕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前妻发来的短信,于是他直接回拨了对方的号码。
片刻后,听筒里传来徐小缘质问的声音:“你干什么呢?!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王景硕懒洋洋地回复了一句:“地下室没信号。”
徐小缘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问:“女儿的演出你到底去不去?”
“肯定去啊……”王景硕嘟囔着说道,“这不还没到时间吗?”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徐小缘的情绪稍稍好转了一些,她再次督促道:“一点半来接孩子,别迟到了!”
“知道了。啰唆死了!”王景硕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
一点半,时间还早。他先溜达到附近的面馆,要了一大碗汤面。急急忙忙地吃完,感觉身体舒坦了许多,这便骑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向着窦庄新村而去。
到了前妻的住所,徐小缘正在客厅里忙着裁补衣物。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悠扬的钢琴声。王景硕和前妻对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懒得说话,徐小缘继续忙着手上的活,王景硕则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等待。
直到钢琴曲终了之后,徐小缘才又抬头,她冲卧室方向喊了一声:“姗姗,你爸来了。”
“哎!”屋内响起欢快的回应,片刻之后,王姗祎出现在客厅里。
王景硕起身迎过去:“走吧。”
女孩盯着王景硕瞅了一会儿,嗔怪地说道:“爸!你怎么没刮胡子!”
“剃须刀没电了。”王景硕伸手在下巴上摸了一把,“哎呀,无所谓啦,是你演出,又不是我演出。”
徐小缘在一旁发出“切”的一声,表达出对前夫的蔑视和不满。王景硕对此毫不在意,只催促着女儿:“走吧。”
“妈,我们走了啊。”王姗祎和母亲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跟着王景硕走出了住所。两人共乘一辆电动车,向着省城文化馆而去。
今天是省城少年艺术中心汇报演出的日子,王姗祎将会上演一曲钢琴独奏。女孩已经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到了目的地之后,王姗祎去后台准备,王景硕则坐在观众席上等待。
演出以集体舞蹈开场,然后是几曲独唱。到了三点半左右,终于轮到王姗祎上场了。女孩在后台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所穿的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那毛衣颜色鲜丽,映衬着女孩的青春面庞,格外娇艳动人。
王景硕认出那正是自己买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伸手在发根里挠了挠,抠下一片脱落的皮屑,然后用指尖自豪地弹了出去。
钢琴声响了起来,优美宁静,如泉水般慢慢沁入王景硕的心田。不知道为什么,那音乐让他忍不住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
他曾经是人人艳羡的官宦子弟,但他并不快乐,因为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是一只木偶。他的人生是被设计好的,从小到大,一步一步,从学习到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出自于父亲的安排,他从来没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讨厌这种生活,他想要反抗,但父亲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
这种矛盾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到达了顶峰,因为那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女孩来自于南方,热情,漂亮,充满了活力。她在省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服装档口,凭自己的能力收获财富,创造未来。
王景硕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被这种生活所吸引,进而为那个女孩而迷醉。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他希望对方能带着自己挣脱牢笼。
毫无悬念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无情压制。父亲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职业,现在又要安排他的婚姻。
徐小缘正是父亲给他选中的妻子,当时她是一个小学教师,是世人公认的好职业。
王景硕不敢正面反抗,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斗争。
你给我安排了职业,那我就不好好工作,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你给我安排了婚姻,那我就不好好生活,整天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父亲在位的时候,局面尚能维持。当父亲退休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王景硕开始彻底放纵,他不但搞丢了自己的工作,还挪用妻子收到的学费去赌博,导致徐小缘也被开除了公职。随后便是无休止的家庭战争,直到双方离婚。
王景硕的人生成了一片废墟,但他一点都不惋惜,因为这样的人生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给我我想要的,我就毁掉你想要的——这就是王景硕对父亲的报复。
不过即便是如此荒芜的人生,也仍然存在着一抹亮色。这抹亮色就是王姗祎。
王景硕疼爱女儿,除了缘于本能般的父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女儿不是王钰安排好的。
王钰想要个孙子,可徐小缘偏偏生出了一个女孩。王景硕觉得这个女孩就是老天赏赐给自己的亲密战友,值得他用整个生命去关怀和宠爱。
所以王景硕虽然是个混蛋,但他和女儿之间的感情却一直都不错。即便是穷困潦倒之时,他也会惦记着女儿的生日礼物,而女儿进行汇报演出的时候,也会首先邀请父亲到场观看。
一曲终了,王景硕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鼓掌叫好。台上的王姗祎向着父亲瞥了一眼,神色虽有些尴尬,但眉眼间却是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演出散场之后,父女俩又骑上了那辆电动车。王姗祎在后座上紧紧搂着爸爸的腰,天气已经冷了,前面的那个男人虽然不算伟岸,但终究也能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
电动车驶出了文化馆,刚刚要拐上大路的时候,突然间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王姗祎轻轻地“啊”了一声,抬起头查看情况。却见车头前拦着一个剃着光头的男子,那人身材健硕,表情狰狞。
光头男抓住王景硕的衣领:“走吧,翔哥可找了你好几天了。”
“我跟你们走。”王景硕回过头来看了女儿一眼,道,“不过先让我把孩子送回去。”
光头男却道:“两个一块儿走!”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了父女俩身边,面包车的后厢门从内拉开,里面的人首先把王姗祎拖到了车上。
“你干什么呀?”女孩被吓得大哭起来,高喊道,“爸爸,爸爸!”
光头男冷笑着问王景硕:“你走不走?”
王景硕别无选择,他把电动车停好之后,主动钻进了面包车内。光头在后面重重地关上了车门,然后自己上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
王姗祎躲在父亲怀里,身体瑟瑟发抖。王景硕轻抚着女儿的肩膀,口中安慰着:“别怕,别怕。”可是他自己的脸色却已经变得苍白起来。
面包车把父女二人带到了那幢两层小楼。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品茶。王景硕认得这个附庸风雅的家伙就是自己的债主于翔。
于翔抬头瞥了众人一眼,然后冲光头挥了挥手,道:“把孩子先带出去。”
光头把王姗祎强行拉出了小屋,另外两个打手则牢牢地控制住王景硕。
于翔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香茶,同时他用眼神往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勾了勾。那两个打手会意,便把王景硕按在了那张椅子上。
女孩的哭声从屋外传来,令王景硕心神难定。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于翔说道:“翔哥,您是条敞亮的汉子。可今天做的这事真有点不讲究啊。”
于翔把手里的茶杯放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没错。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前妻跟你已经离了婚,按理说她们母女俩跟你的债务没关系。我们可以到她们那里找人,但绝不能向她们逼债。这是道上的规矩,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就是这话嘛。”王景硕赔着笑说,“您先让我把孩子送回去,然后我再回来。咱们之间的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于翔阴着脸不说话。他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完之后才又开口:“可是首先坏了规矩的那个人,好像是你啊。”
王景硕一愣:“翔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听不懂。”
于翔冷冷说道:“你欠了我的债,有了钱却不还给我,倒用在了女儿身上。这不等于是拿着我的钱去补贴你的女儿吗?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从你女儿身上把这钱给找回来?”
王景硕眨了眨眼睛:“我都穷得叮当响了,哪有什么钱用在女儿身上?”
于翔把那只空茶杯捏在手里,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两个月前,人民医院的李俊松被人绑架,他老婆给绑匪送去了价值一百万的钻石。听说你当时也曾出现在赎金交易现场?”
王景硕怔了怔:“这事您也知道了?”
于翔瞪了对方一眼:“我的眼线多着呢!”
“这纯属误会,是有人栽赃陷害。”王景硕为自己辩解道,“我去现场是为了看球,因为有人给我寄了一张球票,还有一张大面额的彩票。我这人就喜欢赌,您说我能不去吗?”
于翔嘿嘿一笑,反问对方:“那这事还真是够离奇的啊?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呢?”
“您信不信都是这么回事啊。再说警察早就来找过我了,如果我真是绑匪,还不被逮进局子里?”
“警察来找你的时候,”于翔把手里的空茶杯往桌面上一拍,“有些事情他们可不知道。”
“什……什么事?”
于翔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你女儿新买了一架钢琴,而且还报了一对一的艺术培训班。总计下来花了好几万块,这钱从哪里来?”
“您说这事啊?”王景硕连忙解释说,“这都是她妈出的钱,跟我无关。”
于翔继续逼问:“你的前妻开了家裁衣店,只不过勉强能维持生活,她哪来这么多钱?”
王景硕把手一摊:“这我就不知道了。”
于翔冷笑道:“她既没有兄弟姐妹,在外面也没有别的男人,这钱不是你给她的,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您觉得是我拿了那些钻石,所以才有钱资助他们娘俩?”王景硕苦笑道,“可我真没有啊!您要是真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于翔“哼”了一声,对屋中那两个手下说道,“把他女儿带进来。”
一个手下奉命走到屋外,不一会儿和光头一同把王姗祎带进了屋内。王姗祎叫了一声:“爸爸!”她的手腕被光头死死攥住。王景硕想要起身时,也被屋中另外一个打手按了回去。
于翔一撇嘴道:“把她外套脱了。”光头便开始动手去扒女孩身上的外套。王姗祎尖叫着挣扎,旁边的打手也上前帮忙,很快女孩便被两个大汉制服,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王景硕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起身向女儿那边冲去。但他随即便感到腰间一痛,却是被人从侧方狠狠地踢了一脚。正趔趄之间,膝盖又给人踹了一下,于是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人倒地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因为一脚又一脚不停地踹过来,头、胸、腹,无一幸免。直到他因疼痛而蜷成了一只虾米时,暴行才告停止。
王景硕痛苦地呻吟着,勉力睁开眼睛向墙角看去。只见女儿的外套已被脱去,露出了里面那件红色的毛衣。女孩被两个大汉牢牢地抓住,她已经完全被吓傻了,表情呆滞,甚至都忘记了哭泣。
于翔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你要是真没钱,我也不会逼你,但你如果有钱不还,那就是故意要砸我的场子。你不还,他也不还,我放在外面的两千多万还怎么讨要?所以我今天就要让你明白,为了这两千多万,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翔一边说,一边向着女孩的方向走去。王景硕挣扎着想要去抱对方的腿,但他刚刚探出一只手臂就被踹到了一边。
于翔走到了王姗祎的面前,他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圈,然后伸手揪住了那件红色毛衣,微笑道:“很漂亮啊。这么漂亮的毛衣,哪儿来的?”
女孩没有说话,于翔忽地加重语气大吼了一声:“我问你呢?毛衣哪来的?!”
女孩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我爸……我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于翔狞笑起来,“那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懂吗?”
女孩摇了摇头,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试图克制住心头的恐惧。于翔这时将女孩的毛衣高高拉起,右手则持着剪刀在毛衣上乱铰一气。没过片刻,那毛衣便被铰得支离破碎,挂在女孩身上像是一块残破的抹布。
于翔扔了剪刀,又来到王景硕面前,他蹲下身,用手掌侮辱般地拍着对方的脸颊,边拍边说:“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把你欠的钱全部还清。你不还也无所谓,我就把你送给你女儿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夺走。今天是毛衣,明天是钢琴,后天是她的学业,再后天我就毁了她的人生。我的目的不是要你这几十万。实话告诉你,我不缺这点钱。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看看,有钱不还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站起来一挥手道:“送他们回去!”
光头男把王景硕父女又送回到文化馆门前。在骑电动车回窦庄新村的路上,王姗祎一路哭泣,王景硕则一路无言。直到两人在楼道口分别之际,王景硕才哽咽着说了句:“孩子,爸对不起你……”
王姗祎没有回答,只擦着眼泪转身离去。
一个小时之后,王景硕独自回到了那座小楼。他走进于翔的办公室,主动说道:“翔哥,我想明白了。我愿意用那些钻石来抵债。”
于翔好整以暇地喝完一杯茶,这才说道:“早干什么去了?拿出来吧。”
王景硕恭恭敬敬地走到桌前,他的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于翔放下茶杯,向前方探着身体,他很想看看价值一百万的钻石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王景硕掏出来的并不是钻石,而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尖刀。他抓住对方的衣领,手里的尖刀直往其胸腹处扎去。一刀、两刀、三刀……于翔的鲜血喷涌在王景硕的脸上,令后者容貌狰狞,犹如魔鬼。
2
一月一日。
罗飞和尹剑来到了窦庄新村六号楼107室,这里是王景硕前妻徐小缘以及女儿王姗祎的住所。
虽然是新年,但这个家庭里并无喜庆的气氛。
徐小缘招呼两位警官坐下,然后又转头对自己的女儿说道:“姗姗,你回屋里去吧。”
“我不。”女孩赖在沙发的角落里不动身。
“我和两位叔叔要说事情。”徐小缘再次催促说,“快回屋去。乖。”
“我要看电视。”女孩用遥控器打开了客厅里的那台老式电视机,她的态度极其执拗。
徐小缘无奈地摇着头,有点拿对方没办法的意思。
“就让她在这儿>?吧。”罗飞在一旁劝道,“孩子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不用再瞒着她。”
徐小缘叹了口气,自己在缝纫机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她开口向罗飞问道:“会枪毙吗?”在她问话的同时,王姗祎拿着遥控器对准电视机按了几下,把声音给调小了。很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在电视节目上。
“应该不会,”罗飞回答说,“他的认罪态度很好,而且死者也有严重的过错。这些事法庭在量刑的时候都会考虑到的。”
徐小缘松了口气,说了句:“那就行了。”
罗飞又补充说:“如果能赔偿受害人的损失,那刑罚还可以更轻一些。”
“他要是有钱赔偿的话,至于去杀人吗?”徐小缘“嘿”的冷笑了一声,“多判他几年也好,在监狱里头待着,也强过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王姗祎把手里的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借以表达对母亲的不满。徐小缘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难怪,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早已被王景硕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她对前夫仅存着一点情感,只满足于不让对方被枪毙就好。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道:“我们今天过来呢,其实是想向你了解另外一些事情。”
徐小缘“嗯”的一声,以待下文。
“是这样的,据受害人一方反映,你们最近有一些大额支出,这种支出明显超出了你们的收入水平。受害人因此才加紧对王景硕逼债,最终酿成了悲剧……”
“怎么了?”徐小缘不等对方说完便插话道,“那些是我的钱,跟王景硕根本没关系。”
“你误会了。”罗飞把手抬在胸前,做了一个安抚对方情绪的手势,“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徐小缘非常生硬地拒绝道:“我没必要告诉你。”
对方的态度令罗飞有些意外,斟酌片刻之后,他再次劝说道:“我们只是了解一下……如果有些事情涉及隐私的话,我们一定会帮你保密的。”
“我不会说的。”徐小缘的语气极为坚定。看来她那副执拗的性格比起女儿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飞也没什么好办法。对方既不是犯罪嫌疑人,这事和案件也没有直接的联系,所以警方没有任何理由对徐小缘采取强制手段,说不说的全凭对方自愿。
罗飞转头看看身旁的尹剑,想从助手那里寻求一些帮助。可是尹剑的目光却盯着对面的电视机,似乎那里有些事情更值得关注。他感觉到罗飞看向自己了,便拱了拱对方的胳膊,说道:“罗队,你看电视上的那个女人,是不是……”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婚恋交友性质的综艺节目。这是本地卫视主打的一个品牌栏目,在国内都有着很高的收视率。栏目组每期都会请来二十四位风姿各异的女嘉宾,这些女嘉宾正是该档节目的最大看点。
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八号女嘉宾的特写,此人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长发披肩,是个十足的美女。
罗飞一眼就认了出来,脱口而出:“姚帆?”
没错。虽然这女人的妆容打扮都已改变,但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曾和李俊松有过亲密接触的风尘女子:姚帆。
“你们认识她呀?”王姗祎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以前见过一面。”尹剑含糊地应付了一句,有些事情还真是不方便对这个小姑娘明言。
“她现在可红了,有自己的经纪团队,听说马上还要拍电影出唱片呢。”王姗祎的语气中带着三分羡慕。
“我看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徐小缘给女儿泼上一桶冷水,“就知道卖弄风姿,根本不是真心来找对象的。”
“到了舞台上就是要展现自己嘛。”王姗祎对母亲的态度颇为不屑,“要不然别人红不了,就她能红呢?”
其实很多女嘉宾上节目本来就不是为了找对象,她们本来就是混演艺圈的,对这些人来说,这档节目就是一个自我宣传的平台。这些内幕罗飞也听说过,他更知道,要想在节目中得到更多的包装和推广,身后还得有推手助力才行。看姚帆这个样子,恐怕是傍上了强势的金主?这事细想倒也不奇怪,姚帆相貌风姿都是顶尖的,又豁得出去。在这个社会里,她所缺少的只是一个上位的机会。
借着讨论电视节目的机会,之前僵持不下的尴尬局面算是自然化解了。既然徐小缘对那笔收入的来源绝口不提,罗飞知道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如果说那批钻石确实为王景硕所得,那徐小缘母女恐怕也会涉案,王姗祎对于球票来源的证词就不太可信了。而王景硕宁可鱼死网破也不肯归还债务,难道是要牺牲自己来补贴妻女,以挽回从前的过失吗?
无论如何,在李俊松一案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必须把王景硕这条线索重新拎出来理一理了。既然徐小缘闭口不言,为今之计,首先是加强对王景硕的审讯力度,第二也要从外围对王家三人展开进一步的排查。
打定主意之后,罗飞便叫上尹剑,两人向徐小缘母女道别。在走出楼洞口的时候,尹剑问了句:“殡葬馆那边还去吗?”
今天是王献下葬的日子,媒体专门组织了悼念活动。作为捅破换肾案件的功臣,罗飞和尹剑也在组织者的邀请之列。
罗飞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便道:“去吧。”对于那个舍身救妹的苦命人,罗飞也确实有意去送对方最后一程。
于是两人驱车来到了殡葬馆。悼念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与会者正排着队向王献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罗飞和尹剑从组织者那里领了鲜花,走过去排在了告别队伍的最尾部。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个身材不高的男子,那男子感觉到后面有人,便回头看了一眼。罗飞发现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像是刻意要遮挡住自己的容貌。
悼念的人把鲜花放在王献的灵柩上,寄托哀思。王蕾则站在灵柩的正前方,神色悲伤而又肃穆。队伍便在这样的过程中缓缓前移,最后终于来到了尾部。尚未给死者献花的人,除了罗尹之外,就只有那个戴口罩的男子了。
男子走到灵柩边,把献花郑重放好,然后他退后一步,给死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的眼睛从口罩和帽子的夹缝中露出来,目光中饱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鞠完躬之后,男子又向着王蕾走去。之前也有很多人会专门过来安慰一下死者的妹妹,所以男子的这个举动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旁观者颇感诧异。
男子在王蕾面前停下脚步,然后他悄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让王蕾的情绪出现了很大的波动,女孩抬手捂住了嘴,眼眶中则泪光盈盈。
男子又对着王蕾鞠了个躬,当他身体挺直的时候,王蕾向前走上一步,抓住对方的胳膊轻轻一拉,那男子如同木偶般转了个身,把背部暴露在王蕾面前。
女孩半跪下来,把脸贴在男子的后背腰间,她的泪水涔涔而下,打湿了男子的衣襟。
旁观者议论纷纷,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王蕾的情绪如此投入,一时间却也无人敢上前打搅。
足足过了一两分钟,王蕾才站起身来,拿出块手帕开始擦拭自己的眼泪。那男子则埋头向灵堂外走去。有几个记者想拦住他采访几句的,都被他伸手推开。他的脚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众人之外。
“排在我们前面的那家伙好奇怪啊。”从悼念现场离开之后,尹剑第一句话就说了这事。很明显他是想征询罗飞的看法。
罗飞直接给出了答案:“那个人是唐楠。”
“唐楠?”尹剑醍醐灌顶般拍了脑门一下,“啊,没错!他的身体里有王献的一只肾,难怪王蕾的情绪会那么激动。”随后他又感慨道,“没想到这种场合他也敢过来。”
“这说明他知道感恩,知道愧疚,多少还是有点担当的。”罗飞也点着头评价道。看王蕾的反应,女孩似乎也接受了对方的歉意。王氏兄妹和唐氏父子,不管之前的恩怨如何,作恶者已经得到了惩罚,而王献生命的一部分则会在唐楠体内继续存活下去,这对王蕾来说也算是一丝慰藉。
在回刑警队的路上,罗飞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抱着胳膊,脑袋仰靠在副驾驶的头枕上,双目紧闭。
尹剑一度以为对方是睡着了,直到停车之后,眼见罗飞还是不动弹,他便喊了声:“罗队。”
罗飞“嗯”了一声,但他仍然闭着眼睛,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尹剑用提醒的口吻说道:“到队里啦!”
罗飞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盲点。”
“什么?”尹剑有些糊涂了。对方这副样子,他也不好自行下车,只能继续留在驾驶座上,满头的雾水。
却听罗飞又道:“这么长时间的排查,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李俊松身边所有的关系无一疏漏,甚至向全市民众公开征集线索,可是却得不到一条有价值的信息,这说明什么?”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自问自答,“这说明我们的工作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盲点。对手就躲藏在这个盲点中,不把这个盲点击破,再大的投入也毫无意义。”
“是啊。”尹剑附和着对方的说辞。可是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警方整整两个月了,他不明白罗飞为何要在此刻突发感慨。
就在尹剑彷徨之际,罗飞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闪烁,炯炯逼人。然后他转过头来,用低沉的却又难以压抑的兴奋语气告知自己的助手:“我已经找到了那个盲点!”
“盲点?”尹剑精神一振,“什么盲点?”
罗飞没有急着向对方解释,他拿出手机给余婧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罗飞问那女孩:“上次你说过你曾经把实验室的无毛鼠弄丢了,我想问问,那件事具体是在哪天发生的?”
余婧查询了实验室的工作记录,然后告诉了罗飞一个准确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四号,我一早来到实验室的时候,发现老鼠都跑出来了。”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你能确定这事是你的责任吗?”
余婧道:“前一天晚上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第二天一早老鼠就丢了。肯定是我走的时候没把培养箱关好嘛。”
罗飞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继续问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清晰地记得自己没有关那个箱子?”
“肯定不记得啊。”余婧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我要是记得的话,那不就成故意的了?”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个电话让罗飞更确定了某些猜测,他转过头来对尹剑说道:“去人民医院,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3
罗飞想找的人是庄小溪。不巧的是庄小溪正在进行一个手术,所以他和尹剑只好先在骨科主任的办公室里等待。
办公桌上放着一叠资料,罗飞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关乎某个病人的整套诊疗记录,包括症状分析、会诊讨论记录以及手术方案等。闲着也没事,他便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
病人是某工厂的一线员工,在工作时因操作不慎,右手拇指被重型器械砸中,导致整个拇指粉碎性损伤,再无接合可能。经会诊讨论之后,院方给出的手术方案是,从患者的脚上截取一根大脚趾,移植到受创的手部,用以替代拇指的功能。从手术的时间安排来看,这正是庄小溪此刻在做的事情。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庄小溪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她进屋之后首先表达了歉意:“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她的声音虽然有些疲惫,但嘴角却带着笑意。
罗飞根据对方的表情猜测道:“手术很成功吧?”
庄小溪点点头:“还算顺利。”
“这就是说,病人以后会有一根用大脚趾做成的拇指?”
庄小溪正在饮水机前接水,听到这话她回头瞥了罗飞一眼,问道:“你看过桌上的资料了?”
“是的,挺有意思。”
庄小溪继续转过身来接水,同时解释说:“那个病人如果失去了拇指,就没法继续工作了。他的工作以体力活为主,没那么精细的要求,所以接上一截大脚趾也够用。”
“怎么没有捐献手指的呢?”尹剑在一旁插了句话。
“捐献手指?”庄小溪拿着水杯,一边喝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你是说把别人的拇指移植到病人的手上?”
“是啊,经常听说有捐献器官、捐献眼角膜什么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捐献手指呢?按说这种需求也不小啊。而且手指的移植手术应该比器官移植简单多了吧?”
“因为排斥反应。”庄小溪坐下来解释说,“对于现代医学来说,移植手术在技术上并不困难,不管是移植器官还是移植手指。难的是如何克服移植之后的排斥反应——你知道排斥反应吧?”
“大概知道一点。”尹剑道,“就是人的身体会本能地对外来器官产生排斥吧?”
庄小溪点头道:“主要是免疫系统在起作用。当我们的身体上移植了外来器官之后,免疫系统会把这些器官当成是入侵者,于是在人体内就会发生一场激烈的生物战争。其结果不仅会导致移植器官的坏死,更有可能诱发致命的炎症。所以说我们做移植的时候,主要的难点不在于手术过程,而在于术后如何抑制排斥反应。现在已经有了各种各样抗排斥的药物,这些药物的工作原理就是要抑制免疫系统的功能。这样在保护外来器官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对人体正常的生理功能造成伤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在医学上是不赞成移植外来器官的。”
“哦。”尹剑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移植手指不是不能,而是不值得。为了一根手指终身服用抗排斥的药物,这事得不偿失。”
“没错。所以我们截取病人自身的大脚趾来做这个手术,这样就不会出现排斥反应了。”
“那眼角膜移植是怎么回事啊?”尹剑又追问道,“在我印象中这事好像挺容易的?”
“没错。眼角膜移植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器官移植,因为正常角膜既没有血管,也没有淋巴管,因而被称为人体中的‘免疫赦免区’。也就是说,免疫系统对眼角膜是不起作用的,所以即便人体移植了外来的眼角膜,也不会产生排斥反应。”
尹剑点着头说:“明白了。”
庄小溪把目光转过来看着罗飞,口风一转:“罗队长,你们到我这儿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些医学知识吧?”
“当然不是。”罗飞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为李俊松的案子而来。”
“哦?”庄小溪的眉头微微一蹙,“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罗飞“嗯”了一声说:“我们想见一个人。”
“谁?”
“许明普。”罗飞先是吐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然后又道,“他的治疗现在是你在负责吧?”
“负责治疗谈不上。许明普是肾癌,我是骨科医生,专业上不对的。”庄小溪解释说,“只不过那个资助协议是我促成的,所以由我来监控治疗的进程。说得简单点,我就是个中间人,负责协调医院、患者以及资助方三者之间的关系。”
罗飞提出了具体要求:“那你带我们去见一见许明普应该没问题吧?”
“那当然没问题。”庄小溪顿了顿,又道,“不过他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进行长谈。”
罗飞猜测道:“他的病情恶化了吗?”
“现在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庄小溪介绍说,“因为是肾癌晚期,要想治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资助只是尽可能地在延长他的寿命。目前看来,这种药物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如果不是靠这药物在支撑,许明普早就死了。”
罗飞再次请求道:“不管怎么样,先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的。”庄小溪站起身,“你们跟我来吧。”
罗飞和尹剑跟着庄小溪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外。庄小溪给打了个招呼,护士拿来清洁隔离衣和专用鞋套,三人换好衣鞋之后又特意洗了手,然后才走进许明普所在的病房。
许明普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见到他的状态,罗飞就知道庄小溪所谓“不适合长谈”的说法绝无夸张。
和两个月前相比,许明普最大的变化就是瘦了。那可不是正常的瘦,而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病态的瘦,瘦得皮包骨头,瘦得眼窝深陷。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知道这肯定是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感觉到有人来访,许明普的目光向这边转了过来。他只有眼球在动,而且那种转动极为缓慢,似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
罗飞三人走到了病床边,庄小溪建议说:“你们最好用提问的方式和他交流,让他做出‘点头’或者‘摇头’之类的动作。因为他的身体状态,现在连说话都很困难的。”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把身体往床头探了探,轻声问了句:“许明普,你还认识我吗?”
许明普和罗飞对视了一会儿,罗飞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我是刑警队的,你还记得吗?”罗飞又问了一遍。
许明普的嘴唇慢慢开启,他想要说什么,但并不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他的舌尖在两排牙齿间弹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来:
“疼——”
那是一种极其嘶哑的、怪异的声音,仿佛声带被锉刀磨过了一样。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声音刺入耳膜的时候,却传递出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痛苦。
饶是罗飞,也免不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他本能地挺直了身体,神色愕然。
许明普的目光又开始转动,片刻后停在了庄小溪身上。然后他又说了一遍:“疼——”这次他的语气似乎在哭泣,而目光中则充满了乞求的神色。
庄小溪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等对方把那个颤抖的长音吐完之后,她说了句:“癌症晚期的病人,没有不疼的。”她的语气是如此淡然,感觉就是在陈述一个极为平常的事实。
罗飞在一旁提议:“不能用点止痛药吗?”
“病情到了这地步,普通的止痛药已经没什么效果了。”庄小溪解释说,“好的止痛药又不属于我们这次协议的资助范围。”
“你是说……”罗飞欲言又止。
可是庄小溪却偏要将罗飞咽下去的话说出来:“他儿子舍不得花钱,只要是自费的药物,他都不肯用。”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许明普的脸上。很显然,这话就是特意说给这个病人听的。
许明普的眼角垂了下来,眼神中露出死灰般的绝望。当他再次启动双唇的时候,他不再喊疼了,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悲叹。
“你们想问什么的,抓紧点吧。”庄小溪催促罗飞,“一会儿该到治疗时间了。”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们还是去你的办公室吧。”
于是三人离开重症病房,又回到了骨科主任的办公室。各自落座之后,庄小溪看着罗飞问道:“你们新找到的线索和许明普有关吗?”
罗飞没有回答,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边缘,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罗飞不开口,庄小溪便转目看向了尹剑,试图从后者那里寻找答案。可是尹剑却和对方一样摸不着头脑——他只知道罗飞已经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但这个突破口到底在哪里?罗飞并没有明言。
所以在此刻,尹剑只能对庄小溪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于是两人又一同把目光聚焦在罗飞身上,等待着后者的解答。
罗飞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庄小溪,慢悠悠地说道:“所以说,李俊松早就死了,对吗?”
庄小溪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她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目光变得敏锐起来。
或许没有反应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应,因为正常人在听到罗飞这句话之后,脑子里都会立刻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至少尹剑就是如此,他困惑地问道:“早就死了?什么意思?”
罗飞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助手,他的嘴角略略向上一挑,微笑道:“这就是我说的盲点。”
尹剑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他完全悟不透其中的玄机。
“我们一直以为李俊松死于十月三十日至十月三十一日之间,也就是体育场赎金交易完成之后,而他被绑架则是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间。我们所有的排查都是围绕这两个时间点展开的,这就是我们耗费大量精力却徒劳无功的原因。”罗飞娓娓说道,“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李俊松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在十月二十三日,不仅比我们原先的判断提前了整整一周,甚至更早于我们所认为的李俊松的失踪时间。这就是说,李俊松的死亡完全发生在我们调查的时间段之外,这怎么能查得出结果呢?”
“什么?李俊松在失踪之前就已经死了?”
“是的。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只要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会发现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可是……”尹剑暂时不在意什么合理不合理,他首先要问的是,“李俊松的死亡时间是有明确证据的呀?难道所谓的合理解释能推翻既有的证据吗?”
罗飞反问:“什么证据?”
“那个手指,还有后来出现的头颅。”
“好吧。那就先说说头颅。”罗飞稍事停顿,然后用一种提问的方式来引导助手的思维,“我们要判断一具尸体的死亡时间,会有哪些办法?”
“可以参考的指征有很多,具体的有超生反应、眼球变化、尸僵尸斑、胃容物以及腐败程度等。”尹剑侃侃而言,他虽然不是法医专业的,但作为一名科班出身的刑警,这些基本的刑侦知识还是信手拈来。
“你说得很全面。”罗飞先是夸赞了对方一句,然后又详细展开分析,“超生反应、眼球变化、尸僵尸斑,这三个指征适用于死亡短期内的精确判断。因为这些变化是很快速的,很短的时间差别都能呈现出不同的特征。我们以这些指征来判断死亡时间,可以精确到小时的单位。可惜任何事情总有利弊两面,这种快速的变化往往在一两天之内就进行完了,对于死亡时间稍微久一点的尸体,这些指征就没有用处了。”
尹剑点点头,对罗飞的说法表示认同。
“胃容物的事就不讨论了,因为我们只看到了死者的头颅。胃容物在这个案子里是不存在的。”罗飞接着说道,“而李俊松的头颅出现的时候,那些短期指征都已经固化,不再具备参考价值。判断其死亡时间的唯一办法,就只有观察头颅的腐败程度了。”
尹剑猜到了罗飞的意思:“难道凶手在这里使了个障眼法?”
“所谓尸体腐败,其实就是细菌对尸体进行生物分解的过程。所以头颅的腐败程度,本质上就是微生物群落繁衍的程度。这个指征和两个变量有关:一个是温度,一个是时间。如果这个头颅之前一直处于冷藏状态,而法医却以外界的环境温度来进行判断,那判断出来的结果肯定会大大短于实际的死亡时间了。”
“如果被冷藏过的话,头颅的状态应该会发生变化吧?”
“如果冷藏的温度过低,那确实会发生明显的变化,尤其脑组织,这种变化法医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如果温度不是过低的话,比如说在五至十度之间,那头颅本身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当然了,在不同的温度下,头颅上培养出来的细菌种类会有差别,如果对菌群进行生物学分析或许可以发现这种差别。可惜在这个案子里,法医并没有做这样的分析。”
在正常情况下,法医的工作就是调用教科书上的经验表格,根据不同的气温和腐败程度来判定死亡时间。微生物分析并不是必要的手段,尤其在这起案子里。因为从头颅上判断出的死亡时间完全符合警方的预期。那个预期来自于另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手指。
尹剑现在就要谈谈手指的事情:“那手指呢?总不能造假了吧?那个手指是十月三十日下午出现的,很新鲜,断面上可见活体反应。指纹鉴定也证明这个手指就是李俊松本人的。这足以说明李俊松在十月三十日当天还活着,他怎么可能死于十月二十三日呢?”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颇为感慨的语气说道:“就是这个盲点,一直遮蔽了我们的视线。如果不是看到了殡葬馆那一幕,恐怕现在都想不明白呢。”
“殡葬馆?”尹剑眨着眼睛问道,“你是说唐楠和王蕾?”
“当时王蕾把脸贴在唐楠的腰间,因为对方体内有王献的一只肾。对王蕾来说,这似乎是哥哥生命的一种延续。而此刻王献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你看,这是一个多好的提示……”说到这里,罗飞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加重语气说道,“人死了,但他的肾还活着。”
尹剑愣了一会儿,当他品出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之后,便讶然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已经死了,但他的手指还活着?难道凶手把他的手指移植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未必是另外一个人啊。因为要找另一个人的话,动静就太大了,恐怕很难把秘密藏住。”罗飞看了尹剑一眼,又问,“你不觉得医学院的那几只无毛鼠丢得有些奇怪吗?”
“是有些奇怪啊。”尹剑微微皱起眉头,“不过也没有细想。”
“培养箱没有关,无毛鼠全都跑了出来,可最重要的那只人耳鼠偏偏掉进了废液桶里。这事也太巧合了吧?作为刑警,我们可不能轻信巧合。”
尹剑跟随着罗飞的思路:“那是有人故意放走了那些老鼠?为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有人急需使用无毛鼠,直接偷走一只的话,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干脆就把所有的老鼠都放出来。不过那只人耳鼠的价值太大,所以特别安排它进了废液桶,以避免无谓的损失。”
尹剑“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难怪你之前要问余婧……”
“那件事根本不是余婧的责任。有人利用了余婧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一看到老鼠跑出来了,立刻就相信是自己忘了关培养箱。”
有人利用了余婧!尹剑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庄小溪。
庄小溪在一旁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见尹剑关注到了自己,她便摊了摊手,鼓励般说道:“很有意思,请继续讨论。”
尹剑的目光又回到罗飞身上,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偷走老鼠是为了做移植手术?把李俊松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这可能吗?好像太夸张了吧?”
“听起来有些夸张,其实也不是很玄妙的事情。这在医学上属于异种移植的领域。其实早在一九○五年,法国就进行了世界上第一例异种移植手术。当时是将兔子的肾脏植入了肾衰竭的儿童体内。手术很成功,儿童存活了十六天,最后死于排斥反应引发的肺部感染。此后世界各地都展开了相关研究。最著名的是一个俄国医生,他通过手术把黑猩猩的睾丸切片植入老年男子的阴囊内,据说植入人体的性腺组织可以持续作用一两年,这个人一生中一共完成了约两千例这样的手术。一九九五年,美国的一个帕金森症患者接受了猪神经细胞移植手术。医生将八只猪胚胎从母猪体内取出,并从每个胚胎中提取少量脑组织,放入患者脑中的受损部位,出院后病人的行动能力大大提高。”罗飞一口气举了三个例子,然后转头看着庄小溪说道,“庄老师,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庄小溪顿了顿,又道,“其实还不止这些。近些年来,以动物作为供体的移植手术屡有报道,不光有你所说的肾移植,还有心脏、肝脏移植等。只不过手术后病人的存活时间都不长,所以目前仅限于研究,还远远达不到应用的范畴。”
“主要的难题还是无法克服排斥反应吧?”
庄小溪点点头,然后用夸赞的口吻说道:“没想到罗队长对医疗知识也这么了解,而且还是这么冷门的领域。”
“因为上次听余婧说起人耳鼠的事情,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就特别查阅了有关异种移植的资料。我们做刑警的嘛,杂七杂八的知识都得了解一些。”罗飞感慨道,“如果不是有这方面的知识作基础,谁能把李俊松的手指和丢失的无毛鼠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尹剑在一旁仍有质疑,“即便异种移植是可能的,但是怎么把人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呢?人的手指和老鼠的指头也相差太大了吧?”
“不一定要对位移植啊。刚才的手术不就是把脚趾移植到拇指根部吗?老鼠的后腿和人的手指大小差不多吧?而且关节处的组织构造也相似,所以要做移植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人的手指和老鼠的腿关节缝合在一起。”罗飞猜测一番之后,再次征询庄小溪的意见,“庄老师,你觉得呢?”
庄小溪笑了笑,给出四个字的评价:“很有创意。”
“以庄老师的技术水平,独自完成这样的手术不算难事。”罗飞继续说道,“而且你们那个实验室就是做相关研究的,各种器材、药品应该是一应俱全。”
庄小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尹剑看看罗飞,又看看庄小溪。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细细一想时,却又觉得混沌一片。
听罗飞的意思,正是庄小溪把李俊松的拇指移植到无毛鼠的身上,达到一种“人死了,手指还活着”的效果。难道杀害李俊松的人就是庄小溪?那后来发生的“绑架案”岂不成了庄小溪自导自演的闹剧?
而罗飞接下来正要说到绑架案的事情。
“其实并没有人绑架李俊松,炮制所谓‘绑架案’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示那根一直‘活着’的手指,从而混淆李俊松真实的死亡时间。”他首先抛出了这个论断,然后用探讨的口吻对尹剑进行讲解,“其实对于那起绑架案,有几个细节我始终觉得有问题。比如说绑匪发短信让庄老师去取快递,这个时间的选择便令人不解。绑匪在信件里说了不准报警,但他却偏偏要在众师生开会的过程中发来短信,这不是增大了案情外泄的概率吗?而我们早就得出结论:绑匪事先就知道庄老师在当天下午的行程安排,所以才会把包裹放在医学院的收发室。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把行动提前呢?如果庄老师在到达医学院之前就收到短信,那她来学校之后就会自行去取包裹吧?这样才能达到保密的效果啊。而绑匪的做法,倒像特意要让这个包裹被更多的人看见。
“另外再说说赎金交易时的问题。绑匪的设计环环相扣,看起来精妙无比。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是万万控制不了的,那就是现场比赛的比分。如果当时主队获胜了,客队的球迷就不会那么激动,那绑匪又该怎样才能取走那些钻石呢?
“这两个细节也许并不起眼,但绑匪曾展现出极其缜密的心思和超强的控制力,相比起来,这两处不起眼的疏忽就令人困惑了。”
抛出这两个问题之后,罗飞随即又开始自问自答:“如果说这起绑架案根本就是庄老师一手策划的,那这些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首先她就是要在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下收到短信,打开包裹,发现拇指。甚至包裹都不是她本人取来的,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洗清她的嫌疑。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些见证,光是自己说收到了一个包裹,而这个包裹在快递公司还查不到,警方肯定会产生怀疑吧?
“对于球赛的比分,庄老师也并不在意。因为她设计绑架案的目的是为了送来李俊松的手指,后面的表演只是要把这场戏做足。如果K区看台没有出现混乱的场面,那就不让绑匪取走钻石。接下来的剧本可以解释为绑匪看破了警方的陷阱,进而杀害人质泄愤。总之不管出现什么结果,都不会影响到后续的计划。”
罗飞娓娓道来,在提到“庄老师”这个称呼的时候,语气中仍然保持着应有的尊敬。庄小溪既没有去打断对方,更没有做任何辩驳,她只是稳稳地端坐一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尹剑夹在这两人中间,就好像是平静水面上的一叶扁舟。他感受到两股暗流正在水面下方激烈地碰撞着,而他自己根本无法掌控那只小舟的去向。他只能尽量去吸收罗飞传递过来的信息,使出全部脑力去消化溶解,以期能跟上对方推演的步伐。
当罗飞把这几段话说完之后,尹剑的思维也有所进展,便问了句:“那柯守勤呢?他和这事有关系吗?”
之所以提到柯守勤,是因为尹剑觉得庄小溪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样的策划。至少她需要一个给自己发送短信的帮手。因为不管是在医学院会议室还是在金山体育场,庄小溪都是在见证之下接收到“绑匪”所发来的短信的。如果没有帮手的话,这事该如何完成?而最有可能成为庄小溪帮手的人就是柯守勤,首先柯守勤和庄小溪的关系不一般,另外在金山体育场的时候,警方已经定位到发送短信的手机就在场馆内,这正好和柯守勤当时的活动轨迹相吻合。
可是罗飞却否定了助手的猜测:“柯守勤和这事应该没什么关系。而且我相信庄老师没有寻找任何帮手,因为她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做这样一个精密的策划,任何帮手在她眼中都是靠不住的。”
没想到庄小溪却插话道:“罗队长,你说错了。我是有帮手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发表自己的看法。
“哦?”罗飞诧异道。
庄小溪微笑道:“我的帮手就是你。”
罗飞的表情由诧异变得恍然,他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你的帮手……不过我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叫作‘棋子’或许更准确一点吧?”
庄小溪摇头道:“哪有能跳出棋盘的棋子?”
这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在打哑谜似的,直叫旁边的尹剑满头雾水。罗飞见到他那副茫然的样子,便道:“我们说的帮手和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你想的是有谁在现场帮庄老师发送短信,对吗?”
尹剑点点头。
罗飞道:“没有人帮她,所有的短信都是她自己发出去的。”
“啊?”自己给自己发?在医学院开会的时候或许可以偷偷操作,但在金山体育场的时候,庄小溪的一举一动都处于摄像机的监控之下,她怎么给自己发?尹剑的脑子转动了一会儿,若有所悟地问道:“难道是用软件设置了自动发送的功能?”
“应该就是这样吧。事先编辑好短信内容,用软件设置好发送的时间。然后只要把手机藏在包里,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发送短信了。”罗飞看着庄小溪,说完之后还问了对方一声,“对吗?”
庄小溪静静地坐着,没有回答。不过看她之前的态度,不回答似乎就代表着默认。
可是尹剑仍有疑虑:“不对啊。要说前几条短信可以事先设置好自动发送的时间,可是最后那条短信没法弄啊。因为那条短信必须在现场球迷发生混乱的同时发出,而这个时间点在事先是无法判断的。”
尹剑说的是“绑匪”命令庄小溪离开看台的那条短信。具体内容是:“把可乐杯放下,马上离开。”而就在庄小溪离开的同时,客队球迷正蜂拥往看台下方而来,这才营造出一种局面失控、钻石丢失的效果。如果庄小溪是事先设置好自动发送短信,那她怎么可能在时间上设计得这么精准呢?
罗飞看着尹剑,眉头微微一挑:“你忘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吗?在体育场的时候,前面几条短信庄小溪都及时转发给我,唯独这最后一条信息却没有。”
是的。尹剑想起来了:为了及时掌握“绑匪”的动向,罗飞曾要求庄小溪收到对方的短信之后,立刻就转发给警方。前面几条短信庄小溪都如约照做了,可是最后一条短信却没有转发。她当时还给出解释说:“这条没必要转发了,你们应该都能猜到内容。”这个理由倒也成立,所以警方也没有深究。现在看来,这件事竟然别有玄机!
尹剑细细回忆当时的录像画面,忽然间心念一动:“我想起来了!庄老师在收到最后一条短信之前,曾有一个把手机放回包里的动作。本来她是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着可乐杯。后来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空出右手取出了装钻石的红色小布袋,接着把布袋放进可乐杯,再把右手伸进包里取出了手机。想必在这个过程中,手机已经被调包了吧?后来取出来的其实是用来发送短信的那部手机!因为两只手机的型号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在录像中无法分辨。她把后来的手机拿在手里等待机会。当看台上的球迷开始骚动的时候,她便用这部手机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而这个动作在我们看来好像是在接收短信一样。而她自己的手机这个时候已经放回了包里,所以最后这一条信息就无法向警方转发啦。”
“没错。”罗飞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助手,又道,“她当时就是使了一套魔术般的手法,放回包里的呢,其实不光有她自己的手机,还有另外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尹剑立刻明白了罗飞的意思,脱口而出:“钻石!”
“她假做了一个放钻石的动作,左手把可乐杯的口部向身体内侧倾斜,这样她的右手凑近杯口的时候,那个布袋子正好能被可乐杯的杯体遮住。借着这个掩护,她把布袋藏在了手心里,随后她又把右手伸进包里,放回钻石,取出了第二部手机。”罗飞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交替比画着,末了又道,“你还记得装钻石的那个小袋子是什么颜色吗?红色的,和可乐杯的颜色完全一样,这也是为了防止穿帮而做好的准备。”
是的。布袋特意选择了和可乐杯相同的颜色,这样在镜头中就难以辨别,万一在手法上没有形成完全的遮挡,此举便能大大降低穿帮的风险。
事情似乎越来越清晰了,那些貌似微不足道的细节,经罗飞的指引之后,竟一一成为揭示真相的佐证。可是尹剑依旧不敢相信庄小溪就是案件的真凶,他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那个女人,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场景。
就在两个月之前,十月三十一日的早晨。当时庄小溪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她的手中攥着属于李俊松的那根拇指。当“绑匪”约定的期限一到,庄小溪黯然说了声:“他死了。”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悲伤,直叫人观之垂泪。
尹剑忍不住想要提醒罗飞一下。于是他用胳膊肘拱了拱对方,压低声音说道:“你还记得庄小溪那天的表情吗?可不像是装的!”
“当然不是装的。”罗飞用正常的声调说道,“那个表情不是正好能印证我们的推测吗?”
尹剑“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皮,看起来对这话无法理解。
“那天的十点二十分,是给断指做再植手术的最后时限。超过这个时限之后,可以认为这截断指已经死亡。而当时李俊松的生死并没有得到确认。可是庄老师却显得如此悲伤,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么会轻易放弃对爱人生还的希望呢?”罗飞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说道,“究其原因,其实庄老师早就知道李俊松已经死了,所以握在她手里的不只是一枚断指,更是爱人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生命啊!”
尹剑愣了片刻,他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境,渐渐领会了罗飞所描述的那种情感。可是这样的话,另一个更大的悖论就呼之欲出。
“既然庄老师对李俊松如此眷念,她怎么可能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呢?”尹剑一边说一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庄小溪,仿佛要为对方辩护似的。
“当然不可能。”罗飞耸了耸肩膀,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庄老师是凶手?”
“啊?”原来罗飞并不认为庄小溪是凶手?尹剑松了口气,但他心头的困惑却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庄老师不是凶手,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误导警方呢?”
“当然是为了掩护真凶,让对方能够逃脱法律的惩罚。”
“真凶到底是谁?”尹剑接连提问。他已经没有耐心自己去思考了,他只想尽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可罗飞却不直接回答,他继续引导对方:“庄老师费了这么大的周折,那她的掩护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这个掩护对谁的影响最大?或者说,有谁原本具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是当李俊松的死亡时间被混淆之后,这个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了?”
尹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便试探着问道:“难道是……许明普?”
许明普认定李俊松因不负责任而造成严重的误诊,这种误诊已经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对李俊松极为仇视。而就在李俊松失踪的当天,许明普曾两度到医院闹事,并且点名要找李俊松讨说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许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间住院,此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警方认为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因此才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说庄小溪伪造了李俊松的死亡时间来蒙蔽警方,那她此举莫不是为了许明普而量身定制?而且罗飞刚刚还特意去重症监护室见了许明普,这也从侧面给了尹剑一些暗示。
“没错,就是许明普。”罗飞肯定了助手的猜测,“事实上,只要我们跳出死亡时间的陷阱,这个答案可谓呼之欲出呢。许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医院闹事,当天晚上李俊松便失踪,这也太巧合了吧?我想再次强调:作为刑警,我们不应该轻信任何巧合。”
“那么许明普是在两次去医院的间隙杀害了李俊松?”尹剑顺着罗飞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松是十九点三十三分开车离家,大概二十点十五分到达楚岗风景区。而许明普第一次离开医院是十八点左右,第二次回到医院则是二十二点左右。这样算起来,作案时间倒是吻合的。可是许明普是怎么在楚岗找到李俊松的呢?在道路监控里并没有看见有人在跟踪李俊松的车辆,而李俊松的手机里也没有和许明普的通话记录啊。”
“对于那辆车,有些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罗飞反问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松为什么要去楚岗?那天姚帆已经拒绝了他的邀约,而他的手机中也没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话记录。他大晚上的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呢?其次,李俊松是怎么从楚岗消失的?不论是绑架还是遇害,在现场周边和道路监控中都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也太蹊跷了吧?第三,为什么车钥匙会留在车上?按照正常的驾驶习惯,把车灭火之后,紧跟着的动作就是把钥匙拔下来吧?哪怕是短暂下车,也没有把钥匙留在锁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职业习惯……”
听到这里尹剑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公交车司机!许明普原来的职业是公交车司机。只有公交车司机在交班的时候会养成灭火却不拔钥匙的习惯。”
罗飞点点头:“所以说,那个开车到楚岗的人并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这就能解释我们关于那辆车的所有疑问了。首先,为什么要去楚岗?因为要营造出一种李俊松开车外出随后失踪的假象。当时是夜间,只要车内不开灯,道路监控便无法分辨驾驶员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驾驶员下车离去的画面,那就很容易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李俊松。所以许明普必须在一个偏僻的、附近都没有监控的地方下车离去。如果特意找这样一个地方,又担心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就选择了楚岗。因为楚岗本来就是李俊松惯常和女人约会的场所,这样就能误导警方的视线,掩盖住躲避监控的真实目的。李俊松怎么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释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去楚岗嘛。许明普下车之后,直接步行走出了景区,对于一个行人来说,要想避开附近路口的监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车钥匙留在锁孔上,第一符合许明普的职业习惯,另外也说明驾驶员具备不想再使用此车的心态。”
尹剑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果那晚开车的人是许明普,那许多细节上的疑问确实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问道:“当时李俊松已经遇害了?那命案应该是发生在李俊松家中?”
“是的。”罗飞用提示的口吻说道,“你仔细想想门上的那个脚印,还有那天争吵的细节,其实这件事还是很明显的。”
“脚印?”尹剑若有所悟地说道,“那脚印就是许明普留下的吧?应该是屋里人开了门,发现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想要把门关上的时候,却被人强行踹门而入。”
“那个脚印已经存档了,回头做一下技术比对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这事错不了,谁会没事用脚去踢别人家的门呢?你说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尹剑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按照隔壁大妈的证词,那天晚上隔壁两口子发生严重的争吵,这和庄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妈还提到了几个细节,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然后稀里哗啦的像是砸了东西。随后男的又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据说这几句喊得非常瘆人,给大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听见女的说什么“这事得找你儿子”之类的话。
“难道争吵的双方并不是李俊松和庄老师,而是李俊松和许明普?”尹剑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罗飞点头道:“李俊松在庄老师面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么会因为要钱的事情突然和对方吵起来了呢?而且李俊松要钱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约会,这本来就是心虚的事情,他的态度不可能那么强硬。庄老师之所以说两人间发生过争吵,只是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许明普的暴力行为。隔壁大妈说,她听见有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说这话的人其实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他在向李俊松讨要赔偿金。李俊松显然不会答应对方的要求,所以后来又听见很混乱的声音,像是稀里哗啦在砸东西,这就是许明普在行凶了。当时李俊松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愤怒和恐惧让他的声音极度扭曲。大妈只是觉得瘆人,却没有想到这声音和先前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而说‘这事得找你儿子’的确实是庄老师,她这话是对许明普说的,意思是误诊这事得找你儿子。”
尹剑又问道:“可是许明普怎么会找到李俊松的住所呢?”
“应该是肖嘉麟告诉他的。许明普到医院闹事,以肖嘉麟的风格肯定会把责任全都推到李俊松身上,甚至把李俊松的家庭住址也告诉许明普。后来许强来了,为了息事宁人,他多半也会说这事跟医院没关系,要怪只能怪李俊松。从医院离开之后,许明普要去找李俊松算账,许强肯定以各种理由阻拦。于是许明普就瞒着儿子一个人来了。在李俊松家中,许明普索赔不成,愤怒之下将对方杀害。随后庄老师便展开了庞大的布局。在庄老师的安排下,许明普先是开着李俊松的车前往楚岗,然后又回到医院继续闹事。这里面还有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在医院里,许明普逼着肖嘉麟给李俊松打电话。这个电话的呼出时间是当晚的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当时李俊松的两部手机都在庄老师手里吧?庄老师看到这个来电之后,就知道许明普已经到了医院。于是她在二十三点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机给姚帆拨了一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给许明普创造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罗飞侃侃而谈,如抽丝剥茧般,将那起命案的真相一点一点地展现出来。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点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开始说的那样:“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只要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会发现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尹剑完全认同了这个解释,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庄老师为什么要帮许明普呢?难道她也相信是李俊松的误诊耽误了对方的病情?所以她认为李俊松有罪,要通过这种方法来替丈夫赎罪吗?”
“这怎么可能……”罗飞摇了摇头,然后反问道,“你真的以为庄老师是在帮许明普?”
“难道不是吗?她不仅帮对方掩饰罪行,后来更联系了免费的医疗资助。而且许明普对她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把她当成恩人一样。”
“许明普当然把庄老师当恩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你还记得那份资助协议的具体条款吗?就是庄老师特意向许明普父子强调过的那几条。”
尹剑陷入回忆。庄小溪当时拿着手里的合约,特别向许氏父子强调了三点内容:“第一,晚期肾癌是很严重的疾病,任何治疗都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尽可能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第二,这次资助是带有实验性质的,资助方需要在治疗过程中回收一些数据,所以你们一旦签了约,就不能单方面中止合作,否则就要全额退还已经发生的治疗费用;第三,和本次治疗相关的支出,包括药物费、住院费、诊疗费、护理费,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们负担一分钱。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说聘请护工、购买营养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疗无关的药物,这些钱就需要你们自己出了。”当许氏父子表示认可之后,庄小溪这才让二人在合约上签字。
尹剑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症病房里看到许明普的情形。他渐渐明白了什么。而当这最后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尹剑的头皮在隐隐发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感觉。
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如此强势,如此缜密,如此决绝!
“答案早就在那张纸条里了,只不过我们都受到了惯性思维的影响。”罗飞注意到尹剑的表情变化,他颇为感慨地说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句话所宣告的正是布局者的行事动机。有罪,是什么罪?惩罚,是惩罚谁?因为这张纸条是伴随着李俊松的头颅一同出现的,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李俊松就是受到惩罚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谓‘有罪’一定和李俊松曾经做过的某件错事有关吧?尤其是非法换肾的案子曝出来之后,这种猜想似乎更得到了印证。可细细一想,这里面仍然存在着逻辑漏洞。如果说‘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换肾之事,从李俊松到唐兆阳,一切有罪之人确实都受到了惩罚。可是王献在这个过程中也差点被唐兆阳灭口啊。万一王献真的被灭口,那布局者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之人吗?而且在换肾事件中,李俊松的恶意是最小的,为何他却承受了最残酷的死亡惩罚呢?这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问题。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有罪’指的是谋杀李俊松之罪,而要惩罚的对象就是那些伤害过李俊松的人啊。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王献的生死并不重要,李俊松的生死才是问题的核心。这个核心是一个强势女人对懦弱丈夫的疼爱,就像是自己不争气的孩子,即便有诸多不是,也容不得别人来伤害他。而当爱人死去之后,哪怕殚精竭虑,也必须对所有的罪人施加惩罚。”
听到罗飞说出这样一番话,坐在对面的庄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会意的微笑,如同一个曲高和寡的孤独者终于遇到了毕生的知音。
第七章 惩罚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
1
十月二十三日。
庄小溪回到家里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即便李俊松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她,她也没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李俊松陪坐在庄小溪身边,他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当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庄小溪首先开口了:“今天下午有个病人来医院闹事,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来的?”李俊松的表情有些茫然,“我都半年没上班了。”
“就是半年前的事,说是你误诊了,人家是肾癌,你给看成了泌尿系统炎症。现在病人已经到了晚期。”庄小溪说话时的态度很严肃。
“是那件事啊?”李俊松想起来了,忙解释说,“那可不是我误诊,是病人的儿子不想花钱看了,特意叫我说成炎症的。”
庄小溪微微皱起眉头:“是这么回事?”
“我骗你干吗?当时是拍了X光的,那么明显的肾部阴影,我能看不出来吗?”
李俊松的委屈并未换来妻子的同情,庄小溪用埋怨的口吻说道:“你这人就是一点原则都没有,别人叫你干吗你就干吗,每次到最后都得给别人扛黑锅。上次那事教训还不够吗?”
所谓“上次那事”,指的就是给唐楠唐公子换肾的事情。当时王献被查出只有一个好肾,李俊松本来是不同意继续进行手术的。但是在肖嘉麟的压力下,最后他还是屈服了。为了给自己赎罪,换肾手术之后李俊松开始积极帮助王蕾兄妹。可是由于王钰占用了大量的医保配额资金,肖嘉麟一直不同意接收王蕾入院治疗,直到王钰意外死亡之后,这个尴尬的局面才得到了化解。
王钰的死亡正是李俊松刻意为之,这事虽然没有点破,但包括肖嘉麟在内的一些局内人均心知肚明。事实上无论是考虑医院的财政负担,还是考虑对更多病人的合理救治,王钰的离世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更何况王钰早就成了一个植物人,他和儿子王景硕之间也没有任何情感,所以他的死亡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更像是一种解脱。
可是执拗的柯守勤却偏偏给出了一份对院方极为不利的死亡分析,这就给了王景硕借题发挥的机会。于是肖嘉麟便选中李俊松这个软柿子狠狠地捏了下去,丝毫不念及后者曾帮他完成换肾手术的情面。
这些事李俊松都曾对庄小溪说起过,原本是想得到妻子的安慰。可庄小溪却认为事情的重点都在于丈夫太过软弱,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自己。而刚刚发生的“误诊”风波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管他什么教训不教训的。”李俊松嘟囔道,“反正我已经不当医生了,随便他们怎么闹吧。”
庄小溪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放下碗筷说道:“不当医生你还能干什么?你还不到五十岁呢,后半辈子就准备吃软饭了吗?”
“我也不能算吃软饭吧。”李俊松为自己辩解道,“这么多年来工资都是99lib.上缴的,所以家里的财产也有我的一份啊。”
庄小溪一句话就把对方顶了回去:“现在家里的财产都是儿子的。”
李俊松的表情有些沮丧。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提出了心中的要求:“给我点钱吧。”
庄小溪瞥着对方问道:“干什么?”
“嗯……相机坏了,得去修一下。”李俊松早已编好了理由,“大概要两三千块的样子。”
“你对相机倒是重视得很嘛?”庄小溪冷笑道,“拍照这事能当饭吃吗?”
“拍好也能挣钱啊,给杂志社当特约摄影记者,收入也不少呢。”李俊松努力地游说对方,“而且这个工作特别适合我,只要把照片拍好就行,不需要去和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那你就用你的照片卖钱去吧,想从我这里要钱是不可能的。”庄小溪的语气非常强硬。
其实庄小溪并不反对丈夫玩摄影。细说起来,当初李俊松能吸引庄小溪的芳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上具备一种浪漫的艺术气息。之所以今天如此决绝,是因为庄小溪知道丈夫要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修相机。
最近一段时期,李俊松经常找各种理由要钱,这早已引起了庄小溪的警觉。一个月前,趁着李俊松熟睡的机会,庄小溪检查了对方的随身衣物,结果在摄影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新手机。手机里保存着一系列的通话记录和几条往来短信。所有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都指向同一个陌生的号码。虽然那个号码并未标注姓名,但还是很容易看出对方是个女人。
因为那几条短信的内容正是男女之间在商量约会的事情,而且他们约会的地点是在楚岗风景区,如此偏僻的场所暴露出某种暧昧的暗示。
当一个妻子发现类似的秘密之后,正常情况下都会拿着手机向丈夫发起质问。但庄小溪觉得这种做法太过丑陋,甚至是一种无能的表现,而且她也没这个闲工夫。她根本不需要向对方再询问什么,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干脆利落地加以解决。
庄小溪把家庭财产全部转移到儿子名下,然后向李俊松提出了离婚。李俊松当然不同意,但庄小溪心意已决,在她看来,这个自己深爱过的男人已经病入膏肓,必须用这种方式切断对方的一切退路,这个男人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李俊松再以什么理由向庄小溪要钱,后者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李俊松也认清了这个事实,所以被对方拒绝之后,他也没有过多争辩,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却是有人到访。李俊松起身走到门后,他也没问来人是谁就直接把门锁打开了,这时门板被人从外面狠狠地踹了一脚,猛地向内弹开,李俊松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个趔趄。
粗暴的来客挤身来到了屋内,此人正是许明普。
当确诊得了晚期肾癌之后,许明普的情绪完全被愤怒和绝望所占据。在他看来,自己的生命已经被那个误诊的庸医延误了,他必须向对方讨要一个说法。许明普首先前往人民医院大闹了一番,不过院方说当初做出误诊的医生李俊松早已被解聘,那个负责人还给了许明普一个地址,让他去李俊松家中找对方说理。
随后儿子许强赶到,把许明普劝离了医院。许明普表面上听从了儿子的劝告,心中的愤怒却丝毫未减。事实上许明普就是这样的性格:暴躁易怒且睚眦必报。多年前他曾因一件很小的事情和乘客发生殴斗,进而丢掉了工作。现在由于庸医的误诊导致他身患绝症,这口气要他如何咽得下去?
于是许明普瞒着儿子来到了李俊松的住处,在踹门而入之后,他终于和这个害了自己性命的“庸医”直面相见了。
李俊松稳住身形,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对方,便诧异地问道:“你是谁啊?”不远处的庄小溪也吃了一惊,从餐桌边站起身来。
“你不认识我了?”许明普咬着牙说道,“我可认识你!就是你这个庸医,延误我的病情,害我得了绝症。”
李俊松明白了原委:“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看着对方那副恶狠狠的表情,他的脸上露出怯意,便回头瞥了庄小溪一眼,想要寻求妻子的支援。可庄小溪此刻已平静下来,她淡定地说了句:“这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应该自己解决。”
“我当然要找你!”许明普向着李俊松一步步地逼近,“我明明是肾癌,你说是炎症。拖延半年下来,现在已经没救了!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这……这是误会啊——”李俊松急切地解释道,“是你儿子叫我这么说的。”
“你放屁!我儿子怎么会害我!”许明普伸手揪住了李俊松的衣领子,“我告诉你,你别跟我废话,拿一百万出来,少一分都不行!”
遇到这样不讲理的家伙,李俊松一筹莫展,他哭丧着脸说道:“我哪有一百万……我的钱都被老婆管着,我自己就是个穷光蛋。”
许明普的目光转到庄小溪身上,说了句:“那就让你老婆掏钱。”
庄小溪冷冷地回应道:“我正在跟他办离婚呢,他只能净身出户。我怎么可能为他掏钱?”
许明普被这样的回答惹恼了,而他的怒火自然要撒在李俊松身上,于是他便攥住对方的衣领狠狠地推搡了几下,怒吼道:“你给不给钱?!你给不给钱?!”
李俊松挣扎着扭过头来,看着庄小溪说道:“你也不能一点都不管我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求的意味,可他这副懦弱的模样只会令旁观的妻子更加失望。
“你的事要我来管?你还算个男人吗?你要有点出息,就该把这个家伙从家里赶出去!”庄小溪说完这话便转身走进了卧室,她把卧室门反手一关,彻底阐明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要寻求妻子的帮助是不可能了,李俊松心中一片悲凉。他用力掰开许明普的双手,愤愤说道:“我真的没钱。而且这事明明赖你儿子……”
“你放屁!”许明普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他抬起手来抽了李俊松一记耳光。再软弱的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委屈,李俊松也着恼起来,他奋力反抗着,和许明普撕扯在了一起。两人的身体撞在餐桌上,饭碗餐碟哗啦啦地摔了一地。
李俊松毕竟要年轻一些,片刻后他终于挣脱了对方的纠缠。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他们相隔一两米远,面对面地站着,气喘吁吁。
“你出去。”李俊松抬手指着门口说道,“这……这是我的家。”
“你……你不给钱是吧?”许明普倒着气息问道。他的眼神凶狠,绝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李俊松说了句:“一分也不给。”
“那好吧。”许明普把手按在胸口,做了一个积蓄力量的动作。片刻后他往怀里一掏,手中赫然多了把锋利的尖刀,然后他阴森森地说了句:“既然你不肯给钱,那就给命吧!”说话的同时他已抢上一步,用刀尖向着李俊松的心窝处刺去。
这个变故完全出乎李俊松的意料,他凄厉地叫喊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但仅仅两声过后,这叫喊便无力持续。因为那刀尖正扎在了他的心脏上。李俊松捂着心口,痛苦地倒了下去。
叫喊声惊动了卧室里的庄小溪,她有些坐不住了,便走出房间查看状况。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李俊松瘫倒在地板上,气若游丝,许明普则站在一旁,手里提着把鲜血淋漓的尖刀。
“李俊松!”庄小溪低呼了一声,抢上几步蹲在了丈夫身旁。李俊松最后看了妻子一眼便彻底没了气息。他的双目半睁,临死前的表情全都凝结在那张脸上,悲伤、惊诧、恐惧、愤怒,交杂在一起,令人永生难忘。
庄小溪抬起头瞪视着许明普:“你杀了他?为什么?!”
许明普冷笑着说道:“他把我害得这么惨,又不肯赔钱,只能一命抵一命了。”
“你的命跟他没关系。这事得找你儿子!”庄小溪愤怒地说道,她很少会用这么大的声音和别人说话。
“关我儿子屁事!”许明普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面对庄小溪愤怒的目光,他一点也不害怕,反倒轻蔑地一笑,说道,“你报警吧。”
庄小溪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什么?”同时她开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杀人偿命呗。你快报警吧,我不会跑的。”许明普把尖刀往地上一扔,然后从旁边拉过一把餐椅,竟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庄小溪明白了什么,片刻后她站起了身,但她并没有报警,反而是走到门口,首先关上了那扇一直处于敞开状态的房门。
许明普脸上那副张狂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如果报警的话,你会被判处死刑的。”庄小溪折返过来说道。
“死刑就死刑呗。我不怕,”许明普咧着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能救你。”庄小溪非常认真地看着许明普,她用强调的口吻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能治你的病。”
“这怎么可能呢?我得的是晚期肾癌。”许明普并不相信对方的话。
“我知道有一种药,专门针对晚期肾癌患者,临床的疗效非常好。”
许明普皱着眉头:“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一种新药,刚刚通过临床实验,现在还处于推广阶段。”庄小溪顿了顿,又道,“我手上有关系,可以帮你申请医疗资助项目。就是说用这种新药帮你做治疗,完全免费的,你只要配合资助者记录下治疗数据就行。”
“哪有这种好事?”许明普用质疑的目光盯着庄小溪,“再说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刚刚杀了你的男人。”
“我是医学院的副院长,手里才会有这样的渠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帮你,”庄小溪解释说,“是因为你先帮了我。”
许明普愈发听不明白:“我怎么帮你了?”
“你杀了他。”庄小溪指了指李俊松的尸体,“我正在跟他闹离婚呢。本来他有可能分走一半的财产,现在我什么都不需要给他了。”
“哦?”许明普将信将疑。不过闹离婚这事刚才就听这女人说过。而且这夫妻俩的关系确实不妙,先前发生争执的时候,这女人可一点都没向着自己的老公。这样看来,难道她现在说的话是真的?
庄小溪观察着许明普的表情,她知道对方的心思已经慢慢地活动了。这毫不奇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尤其在这种洪峰没顶的绝望时刻,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理由放弃的。于是庄小溪又趁热打铁般说道:“而且他确实延误了你的病情。所以我想帮你联系那个资助项目,就算是我作为一名医生,尽力弥补一下病人的损失吧。”
“你……你也是医生?”许明普说话时的口气有了明显的改变。
“是的,我兼任着人民医院的骨科主任。我姓庄,叫庄小溪。”
“庄主任,你的医德和你丈夫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啊。”许明普接受了对方的说辞,他向庄小溪投以感激的目光,然后又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李俊松,“难怪你要跟他离婚呢,这种家伙根本配不上你!”
这时庄小溪又提醒对方:“不过要想治病的话藏书网,你可不能被警察抓走。”
“那怎么办呢?”许明普的脸上布满了懊恼的愁容,“我已经杀人了啊……”
“是的,而且警察很容易就会找到你。因为你今天刚刚去医院闹过事,大家都知道你要找李俊松算账。现在李俊松死了,警察首先就会想到你。你来的时候也没做任何掩饰,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肯定拍到了你的画面。有了这些证据,你肯定扛不过警方的讯问。”
许明普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愁成了两团疙瘩。这时他又听庄小溪说道:“不过你只要照我说的做,警察就不会来找你。”
“真的?”许明普目光一亮,闪耀着期冀的光彩。
“我何必骗你,我是真心要帮你的。”
“那我该怎么做呢?”许明普已经完全陷入了对方的节奏。
“首先你得尽快离开这里,不过不能以你自己的99lib.身份,得以李俊松的身份。”
许明普困惑地眨着眼睛:“以李俊松的身份?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问那么多了,一切就照我说的做吧。”庄小溪指示道,“现在你先把外面的衣服都脱了,嗯,鞋子上也沾了血,也得脱掉。然后到水池那边,把你手上的血迹洗干净。”
许明普依言而行,庄小溪则前往卧室,从衣柜里拿了一套李俊松的衣服出来。她把其中一套交给许明普,说:“把这衣服换上吧。”
许明普换上了李俊松的衣服,庄小溪又找了一双鞋给他穿上。然后她问了句:“你会开车吗?”
许明普道:“会啊,我以前是公交车司机。”
庄小溪点点头:“那就好。”她现在要营造出李俊松离家出走的假象,既然许明普会开车,这个局就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
“楼下有一辆白色的凯美瑞轿车,车牌号XAEK282。这是李俊松的车,你一会儿就开着这辆车离开。你要把车开到郊外的楚岗风景区,在那里下车,然后步行走出来,注意要避开路口的监控探头。走到能打到车的地方了,你就打一辆车,去人民医院继续跟他们闹。可以把你儿子也叫上。闹的时候要逼着医院里的人给李俊松打个电话。我说的这些,你能记住吗?”
许明普点点头,眼神却有些彷徨。于是庄小溪又重复了一遍,并让许明普进行复述,确定对方完全掌握之后才放心。接下来她又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还得做些其他的准备。
庄小溪又拿出另一套李俊松的衣服,这套衣服是最近新买的,人民医院那帮人应该都没见李俊松穿过。同时她还拿来了一副医用手套、两个夹文件用的铁夹子、李俊松的车钥匙以及一个购物所用的厚厚的塑料袋。
庄小溪把手套递给许明普,说:“你不能在车上留下自己的指纹,所以先把这个戴上。”当许明普戴上手套之后,她又说道,“不过等你开车的时候,你就得把手套摘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明普摇摇头。
“因为在路上会有监控摄像头。你坐在车里别开灯,摄像头就拍不到你的脸。但这副白手套在监控里肯定会非常明显。警察看到你戴了手套,就会怀疑你是不是有意想隐藏自己的指纹,进而会怀疑你的真实身份。如果让警察猜到李俊松并没有离家出走,那他们就会调整调查方向,到时候你的行踪就瞒不住了。”
许明普“哦”了一声:“可是我不戴手套的话,指纹不就留在方向盘上了吗?要不我下车的时候把方向盘擦一遍?”
“不行。擦过的话方向盘上就没有任何指纹,同样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要用到这个东西……”庄小溪指了指那两个铁夹子,“你上车之后先把挡位什么的都调整好,然后把这两个夹子夹在方向盘上,一边一个。开车的时候把手套摘了,用手握住这两个夹子来操控方向。夹子是黑色的,监控里不可能看出来。注意,这一路都不要用手去碰车辆的其他地方。到了楚岗,你再把手套戴好,然后取下夹子,开门下车。下车后别急着往外走,先把衣服换了——知道为什么要换衣服吧?”
许明普往自己身上指了指,说:“这套衣服已经被监控拍到了,我可不能穿着它去医院。”
庄小溪“嗯”了一声,又道:“把换下来的衣服、手套还有夹子都装进这个塑料袋里,再添两块石头,把塑料袋扎好,扔进楚岗边上的半山湖。接着就可以去医院了。最好能当场办理住院,而且一住下就别再出来了。其他的事情自有我来安排,明白了吗?”
许明普点头道:“明白。”
庄小溪把车钥匙交给许明普,然后把那套新衣服和两个铁夹子装进塑料袋里,一并交给对方,说道:“你现在就走吧。”
许明普把需要用到的东西一一接在手里,他颇为动容地感慨道:“庄主任,您这么为我着想,您可真是我的恩人哪……”
庄小溪挥了挥手:“先别说这些了,快走吧。”
2
许明普离开之后,庄小溪还要继续处理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首先要做的就是为李俊松的死亡制造一个合适的时间。
医学上的死亡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最常见的区别就在于脑死亡和心脏死亡之分。
长久以来,人们习惯把心脏停搏作为判定人体死亡的标准,这个标准其实颇具争议。
有些人曾出现短暂的心脏停搏,但经抢救之后,心脏又重新恢复跳动,在这种情况下,如若草草判定其死亡并放弃抢救,岂不是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还有一些人,虽然心脏仍能维持跳动,但大脑早已失去了一切意识。如果这些人永远都不可能苏醒,那他们还算活着吗?就像王钰,他的生存除了白白耗费宝贵的医疗资源之外,还有其他的意义吗?
所以有学者提出了脑死亡的概念。即判定一个人死亡的标志是起整合作用的脑功能,特别是脑干功能的全部停止。到目前为止,这个概念已被全世界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所接受。
不管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其本质都是生命的死亡。除了生命死亡之外,还有组织死亡的概念。
有的时候人还活着,但是身体的一部分组织却已经坏死;有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但身体里的组织却依然活着。
就拿躺在地板上的李俊松来说吧,他的呼吸已经停止,脑电波也不再活动,也就是说,无论从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的标准来看,他现在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但在这个死人身上,却仍然有很多组织在继续存活。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作超生反应。
人死后两小时内,几乎所有的肌肉受机械刺激后均可发生收缩反应,尤以肱二头肌为甚;死亡两小时后,则多半只能引起打击处肌肉收缩。直到死亡超过五小时之后,这种肌肉反应才宣告停止。
人死后四小时内,在眼球结膜囊内滴入依色林或阿托品等药物,可发生相应的缩瞳或散瞳反应。如将药物直接注入眼房内,则死后二十小时内仍有反应。
汗腺的超生反应则更加长久。在肾上腺素、阿托品等药物作用下,人死后三十小时内均可出现出汗现象。
上述超生反应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当一个人的生命死亡之后,他身体上的很多组织仍然活着,并且能够在一定的条件下保持运转。当然了,随着心脏停搏,血液循环停止,这些组织最终也会因为缺氧而陆续死亡。这个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如果在一个人死亡后不久,将某些仍然存活的组织从他的尸体上取下来,然后再移植到另外一个活着的生命体上,那这些组织又能得到血液的供给,它们便有可能脱离原先的生命而长久地存活下去。
人死之后的器官捐赠正是利用了这样的原理。当一个人死亡之后,可以把有用的器官捐赠出来,移植给那些需要的人。这样既能拯救其他病患,又能让自己的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现在庄小溪要做的,就是一件类似于死后器官移植的事情。而她所针对的器官是李俊松的右手拇指。
之所以选择右手拇指是因为这个器官具有强烈的辨识度,日后只要对比一下护照上的指纹,便可知道这截拇指确然来自于李俊松的身体。
庄小溪去厨房拿了一柄菜刀,刀具不太合手,只能凑合用用。于是就把那个男人的右手用力按在地板上,沿着拇指根部的关节进行切割。
完事之后把断指拿到眼前端详。刀口还算平整,看起来很容易接合的样子。
庄小溪从冰箱里取了一点冰块,在保温杯里制成冰水,接着把取下来的手指用塑料袋包好,放置于冰水中。这种方式能够最大限度地延长手指的体外存活时间。
接下来就要出门了。尸体先留在地板上吧,等回来后再慢慢处理。眼下最紧迫的是给那截断指找一个归宿。
如果能移植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手术的成功性必然最大。可是仓促间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即便能找到,也不利于隐藏秘密。所以庄小溪优先考虑的,还是医学院实验室里的那些无毛鼠。
异种移植会有更高的难度,这个难度主要体现在排斥反应上。不过移植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手指获得供给,而对受体的预后并不在意。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不太严重了。
庄小溪骑着电动自行车来到了医学院,随身携带的除了那枚断指之外,还有李俊松的两部手机。
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到明早之前都不会有学生到实验室来,留给庄小溪的时间是足够的。于是她便开始进行手术准备。
这本来就是研究异体移植而专用的实验室,各种器械和药物一应俱全,无毛鼠也是特别适合此类手术的物种。
庄小溪选了一只生命力最旺盛的无毛鼠,其后肢径围正好与李俊松的断指相仿。注射麻醉针剂之后,将老鼠固定在手术台上。这是一次精细的手术,必须在显微镜下完成。因为不光要缝合肌肉组织,更要对两者的血管和神经进行接合。血管接合之后,生命循环所需的氧气才能通过血液输送给李俊松的手指;而神经接合之后,日后二次切割时才能产生设想中的活体收缩反应。
手术过程中李俊松的手机响了起来,庄小溪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电话是肖嘉麟打来的,于是知道许明普已经如约来到了人民医院。这个电话当然不能接听,过了十来分钟之后,她拿出李俊松的另外一只手机,准备给许明普创造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庄小溪没有刻意选择通话对象,直接回拨了储存在记录里的那个号码,她把听筒凑在耳边,第一次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这让她的情绪稍稍有些激动。挂断电话之后,花费了半分钟的时间慢慢平息下来,这才继续进行手术。
此后便没有任何打扰,直到二十四日凌晨两点多,皮下组织终于缝合完毕。庄小溪将断面皮肤对合好,在切口线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医用胶水。
这种医用胶水的主要成分是氰基丙烯酸烷基脂,在体液、血液中阴离子作用下,氰基丙烯酸烷基脂将聚合成固态物质,呈胶膜状与创面紧密镶嵌,形成直径2~3微米的纤维缠绕,以网状结构将伤口组织牢固地黏合,其强度远远大于伤口的自然拉力。同时该网状结构可阻止血球、血小板通过,在凝血酶和纤维蛋白元的共同作用下产生凝血状态纤维蛋白,起到迅速止血的作用。
仅仅五秒钟之后,胶水已经凝固,切口完美黏合,这就宣告了手术的顺利完成。现在这个实验室里有两只奇怪的无毛鼠,一只背上长了人类的耳朵,另一只则在后腿部长了人类的拇指。在庄小溪看来,这两只无毛鼠同样珍贵。
庄小溪将人指鼠放入特制的无菌盒中,又拿了足够的抗排斥药物,准备带回家中照料。为了掩盖这只无毛鼠失踪的真相,她特意将培养箱打开,让所有的无毛鼠都跑了出来。不过那只人耳鼠是万万不能弄丢的,所以专门把它捉住,放进了桌边的废液桶里。
回到家中已近凌晨四点,庄小溪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悲从中来。
这是一个懦弱到令人痛恨的男人,他或许根本不配成为一名丈夫。但无论如何,自己一直深爱着他,从未改变。现在他死了,只有自己能帮他讨回公道。
是谁造成了男人的死亡?是谁利用男人的懦弱对他展开肆无忌惮的欺凌?这些人全都应该受到惩罚!
许明普自不必说。除了这个人之外,庄小溪首先想到的就是肖嘉麟。正是他把李俊松从人民医院赶走,最后又把许明普引到自己家中。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把李俊松当成棋子,并最终导致了后者的死亡。
另外还有王景硕和于翔,这两人的无耻纠缠导致李俊松被解聘,试想一下,如果李俊松仍然在人民医院上班,那许明普来闹事的时候,肖嘉麟就不可能一脚将这个皮球踢开。到时候找到许强当面对质,误会自然可以解除。所以说王景硕和于翔也要对李俊松的死亡负责。更何况这两人后来还曾找上门来闹事,那副可恶的嘴脸比起许明普也好不了多少。
再细细思量时,庄小溪又想到了唐兆阳。在那起非法换肾事件中,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不是他施加压力,李俊松何至于昧着良心去做那台伤天害理的手术?不做那台手术,李俊松又何必去管王蕾兄妹的闲事?不管那个闲事,李俊松又怎么会离开医院?所以深究起来,这个唐兆阳其实就是李俊松后来那一系列噩运的源头。
可是唐兆阳的势力是如此强大,只凭自己断然无法与其对抗,必须借助外界的力量才行。庄小溪细细思量之后,做出了某个决定。
她把李俊松的尸体转移到卫生间,然后割下了死者的头颅,放在冰箱冷藏室内保存。只要温度别太低,这个举措足以误导法医对死亡时间的判断。
随后庄小溪继续构思自己的惩罚计划,而她的惩罚对象中又多了一个女人。作为一名妻子,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和憎恨是不需要理由的。庄小溪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但这点小小的困难并不会给她的惩罚计划带来太大的障碍。
早晨八点半,庄小溪接到了学生打来的电话,学生汇报了实验室里的状况:培养箱未关,跑失了三只无毛鼠。庄小溪赶往实验室,余婧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酿成的过失。于是庄小溪便把余婧发配到了人民医院病理科,为焚烧李俊松的尸体做好铺垫。
杀人很容易,麻烦的是如何处理尸体。
通过分尸抛弃的方法也可以对尸体进行处置,但这种处置方式会带来两个问题:第一是掩盖死亡时间的难度会大大增加(冰箱冷藏室可装不下一整具的尸体);第二是分尸这个行为会提示警方,凶杀案发生在一个令抛尸者非常被动的地点,所以才要用这种方式对尸体进行二次抛弃。考虑到这两个问题,还是要把尸体烧掉才好。
从过往学生的口中,庄小溪早就得知柯守勤会让实习生负责焚烧过期的病理标本,她对学生和苗师傅之间的小把戏也心知肚明。而这一点正是可被利用之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庄小溪分割了李俊松的尸体,然后分批次带往人民医院病理科进行焚烧。她每天凌晨四点出发,到达病理科的时间大约在四点二十分,这时苗师傅早就完成了焚烧标本的任务,正在太平间的值班室里呼呼大睡。庄小溪从垃圾桶下方找到门卡,焚烧完携带的尸块之后再将门卡放回,整个过程只需耗费半个多小时,绝对不会被早起上班的余婧发现。
将李俊松的尸块(除了冰箱里的头颅)全部烧完之后,庄小溪将住所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彻底清除了命案发生的痕迹。不过她并不知道许明普曾在门板上踹过一脚,所以她遗漏了印在门外的那个脚印。
十月二十四日白天,在实验室处置余婧的过程中,庄小溪听到几个男生在讨论即将于周末展开的那场球赛,于是她心中开始出现“赎金交易”计划的雏形。她不是球迷,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研究一场球赛。她认真观看了以前的球赛录像,并且查阅了很多资料,在这个基础上,她的计划渐渐完备起来。
庄小溪从网上购买了三张球票,把其中一张连同彩票一起寄给了王景硕。把这个赌徒拖入迷局,既可以干扰警方的视线,本身也是惩罚大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另外两张球票,一张会随“绑匪”的包裹寄给自己,另一张则折叠起来藏在坤包里,到了球赛现场以夹带的手法假装从座位下取出。
十月二十八日,医用胶水形成的保护膜自动脱落,接口处的疤痕只有细细的一条缝。由于这几天频繁注射抗排斥的药物,无毛鼠的免疫系统遭受了严重破坏。它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不过庄小溪估计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应该能支撑到周末,她的既定计划无须更改。
十月二十九日,庄小溪制作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包了一本书。晚间时分她来到医学院收发室,借机将这个包裹混杂在方通快递堆内。只要没人冒领,这个包裹在快递堆内保留到明天毫无问题。
十月三十日,球赛当天,计划正式展开了。
庄小溪把人指鼠带到了人民医院。十点二十分,她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对李俊松的拇指进行了二次切割。切割沿着接口处的疤痕进行,切口平整,看不出已经缝合过一次的痕迹。而断面处出现了组织收缩的活体反应,足以证明一周前的那场手术在技术上是多么的完美。
庄小溪把切下来的拇指存放在冰袋中,随后又制作了一个包裹,这个包裹在外观上和昨天放进医学院收发室的那个一模一样。
午后,庄小溪前往医学院参加学生的期中报告会,她把新做的包裹藏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坤包里。到达学院之后,庄小溪首先把包裹放在自己办公室的抽屉中,然后才来到报告会现场。她的挎包里这时放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手机,一只是自己用的,另一只则安装着李俊松偷办的那张以158开头的手机卡。
158的那只手机设置了自动发送短信,十四点零七分,短信准时发来。庄小溪随即吩咐杨哲去收发室帮自己取回快递。杨哲取来的当然是昨天制作的那个包裹,庄小溪拿到包裹之后没有拆开,她起身去了办公室,表面看来是拿来了一把小刀,实际上却是把手里的包裹和办公室抽屉里的包裹调了包。十四点三十分左右,庄小溪在会议室里打开包裹,李俊松的拇指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了。
按照既定计划,庄小溪首先报了警,然后便外出筹备“绑匪”所要求的百万钻石。为了把这场戏做得更真实,她还特意向自己的老朋友柯守勤求助。两人凑齐了百万元的现金,购买了十五粒收藏级别的大钻石。随后他们回到了医学院会议室,和承办此案的刑警队长罗飞碰面。
随后在金山球场上演了“赎金交易”的好戏,大致过程正如罗飞日后分析的那样。庄小溪设计这场戏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让警方对“绑匪”的存在深信不疑;第二是要验一验罗飞的成色,因为在她的惩罚大计划中,警方力量会成为一个最重要的帮手。
好在开局很顺利,那个最重要的角色也到位了,而且表现得很好。这是一张大网,进来了就别再想跑。
3
十月三十日晚上,罗飞拿来姚帆的照片让庄小溪辨认,这正是后者期盼的效果——她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庄小溪自己藏起了几件金首饰,并向警方报失,这几件首饰在日后将成为重要的道具。
十月三十一日早晨,庄小溪带着李俊松的拇指来到医院办公室,当着罗飞和尹剑的面,她与爱人残存的生命做了最后的深情告别。
在庄小溪的计划中,这天应该是“绑匪”杀害李俊松的日子,所以从十月三十一日开始,庄小溪每天都会查看冰箱中的那颗头颅。在低温的环境中,那颗头颅正在缓慢地腐败。
十一月一日下午,警方查到了王景硕的线索。庄小溪只是辨认了一下照片中的那个人像,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说得太多难免会露出破绽,她希望罗飞自己去查出王景硕背后的那个支持者。大幕已经拉开,具体会产生怎样的效果,还得看对方的能力。
十一月二日凌晨,发现那颗头颅的腐败程度已经能符合设计好的死亡时间。于是头颅从冰箱里拿出来,乘着天没亮弃置于荷花池畔。为了能吸引到更多人的关注,特意把李俊松的手机和头颅放在一起,并设置好了定时闹铃。头颅在恰当的时间被发现了,并且在全市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当各大媒体纷纷发布协查通告的时候,警方的办案压力可想而知。庄小溪希望这种压力能够冲破唐兆阳带来的阻力——这就是她要把爱人头颅公布于众的真正目的。
十一月二日下午,庄小溪帮许明普促成了那个医疗资助项目。许明普感激涕零,视对方为再造之恩。在协议签署之前,庄小溪将其中三项最重要的条款一一点明,但许氏父子根本想不到这些条款背后的意义,他们异常痛快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从十一月三日开始,对许明普的化学治疗正式拉开了帷幕。治疗的进程由庄小溪一手控制。
搞定许明普的事情之后,就该牵出复仇计划中最大最重的那条枝蔓了。这条枝蔓中的关键人物就是王献。如果说李俊松是一个已经死了的活人,那王献就是个仍然活着的死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曾经以为这样的话语只存在于诗歌中,现在却发现生活远比文学更有意思。
庄小溪开始对肾脏科病房内的那对兄妹展开跟踪,很快她就锁定了王献的暂住地——位于人民医院不远处的一片城中村。这种地方几乎没什么监控设施,这让她的后续行动变得异常简单。
十一月九日下午,趁着王献在病房里照顾妹妹的机会,庄小溪来到了王献的住所外。她把装有金首饰的信封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塞进了那间出租屋。其他的事情,只要留给罗飞解决就好。
罗飞也没有让庄小溪失望。半年前的那起非法换肾案被一举破获,从唐兆阳往下,涉案之人全都得到了惩罚。在案件最关键的角力时刻,李俊松头颅带来的舆论效果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十一月二十日,在一次社交宴会中,庄小溪遇见了省卫视的导演谢庚栩。谢导是那档著名的婚恋交友栏目的负责人,他的儿子今年六月份参加高考,填报的志愿正是省城医学院。在谢公子入学的过程中,庄小溪曾帮了对方一个大忙。这次见面之后,谢导对庄小溪极为热情,首先是感谢对方的帮助,同时也希望对方在学校继续给予儿子特别的关照。
于是庄小溪趁势请求对方帮一个小忙,她把姚帆的手机号码给了谢导,说道:“这是我的一个晚辈,叫作姚帆,是个年轻的女孩,长得挺漂亮的,但目前的境遇很不好。我挺想帮帮她的。听说你们那个交友栏目挺火,能不能邀请她一下?她的条件不错,也放得开,只要给个机会,肯定能混出头。”
谢导满口答应:“这就是我说了算的事,一点问题都没有。明天我就让编辑给她打电话。”
庄小溪又道:“你们别说是我在帮她。因为这女孩对我有点误会,如果知道是我,可能会拒绝你们的。所以你们得想个办法替我隐瞒一下。”
“这个太简单了。”谢导哈哈一笑,“我们就说是星探提供的资料。星探嘛,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的。”
两周之后,庄小溪便在那档栏目中看到了姚帆的身影。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的条件确实出色,台风也压得住,一下子就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在谢庚栩的牵线下,很快又有经纪团队和姚帆取得联系,女孩得到了专业化的包装,她在娱乐圈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
庄小溪眼看着姚帆一步步走红,她沉住气,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李俊松死后,庄小溪彻底整理了丈夫的遗物。她在丈夫的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相机储存卡。把卡连到电脑上一看,里面竟然全都是姚帆的性爱照片,场景淫秽放荡,不堪入目。庄小溪知道这些照片足以令一个女孩身败名裂了,但她并没有急着出手,因为当时的姚帆还只是一个普通路人。
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孩,这样的照片被公布出来也不会流传太广。而且和网上那么多的色情图片相比,这些照片就不算什么了,大部分人看过也就看过了吧,谁又会往心里去呢?所以要让这些照片产生足够的效果,必须先让姚帆进入公众的视线。
现在姚帆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但她还在继续折腾,她还要出唱片、拍电影。那就让她折腾吧。庄小溪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等待她走上人生的最高点,等待她受到最多人的瞩目。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庄小溪才会把照片复制成若干个,丢弃在最热闹的公众场所,或者匿名寄给一两个娱记也好。总之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姚帆是个怎样的女孩,这就是对方应得的惩罚。
十二月中旬,庄小溪开始着手清理惩罚计划中的最后一条枝蔓——王景硕和于翔。王景硕是个负债累累的赌鬼,于翔正是他的债主。庄小溪很清楚这种赌鬼和债主之间的生态关系。如果欠债人真的一无所有,债主拿他也就没什么办法。但如果欠债人有钱不还,那债主一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逼债。所以庄小溪要做的,就是让这个一无所有的欠债人看起来有钱,债务双方的矛盾会因此而变得不可调和,鱼死网破便是最终的结局。
十二月二十日,庄小溪来到了徐小缘的家中,随身携带着十万元的现金。她告诉对方,自己是李俊松的妻子,因为李俊松造成了王钰的死亡,所以想给予徐家母女一定的补偿。补偿以赠予的形式进行。徐小缘在庄小溪事先准备好的协议上签了字,然后收下十万元的现金并打了收条。那份协议上有一个最关键的保密条款:“受赠方不得向第三者透露此赠予事项,否则此赠予协议即告无效,受赠方必须向赠予方退还全部现金。”
庄小溪又给于翔寄了一封匿名信,告知了王景硕涉绑架案的内情以及徐小缘母女的经济变化。于翔之前就曾从罗飞口中了解过此案,因此他对匿名信中的内容深信不疑。于翔开始满世界寻找王景硕,最终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将其截获。随后双方发生了激烈冲突,而这一切全都符合庄小溪的预想。
对于首恶许明普来说,他所面临的惩罚则最为残酷。
化疗能维持许明普的生命,但同时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而晚期癌症带来的疼痛更是令人无法忍受。许强不愿购买镇痛的自费药品,许明普便只能在痛苦中干熬。
每天下班之前,庄小溪都会来到重症监护室,她会坐在许明普的病床前,静静地看着对方。她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那双因绝望而无光的眼睛,她在一种特殊的平静中享受着复仇的快感。
有一次,许明普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句话来,他说的是:“求求你……让我死吧……”
庄小溪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们是签过协议的,治疗必须进行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别想逃脱惩罚。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
尾声
“收手吧。”
宋局长曾对唐兆阳说过的那三个字,现在以同样的口吻从罗飞口中说了出来。然而庄小溪的反应却和唐兆阳截然不同。她非但没有慌乱,反而冲着罗飞微笑起来,然后她反问了一句:“凭什么?”
“你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罗飞用告诫的口吻说道,“首先你帮助许明普逃脱法律制裁,这已经构成了包庇罪;另外你谎报绑架案的行为也要接受相应的治安处罚。”
“哦。”庄小溪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有证据吗?”
“现在还没有,但是要找的话也不难。”罗飞开始列举,“只要对你的住所做一次血迹检测,肯定能发现命案残存的痕迹;排查十月二十三日的监控,可以发现许明普进入小区的录像;另外许明普作案时用的凶器应该是在路上临时买的吧?这个也能排查到。所有这些加起来,还不够让许明普开口的吗?”
“让许明普开口当然不难。”庄小溪淡定地说道,“可是许明普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么糟糕,如果家属和医生都反对的话,你们警方也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吧?”
罗飞沉默了片刻,回答说:“确实不能。”
许明普目前只是犯罪嫌疑人,不管警方掌握了多少证据,也需要经检察院起诉、法院审判之后才能给对方定罪。所以在查案阶段,许明普作为一名公民的基本人权仍然受到法律的保护。
“作为许明普的主管医生,我现在正式告知你们,我的病人不可以受到任何打搅。”庄小溪顿了顿,又认真地说道,“我想许强肯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罗飞叹了口气,他知道庄小溪所言不虚。如果许明普罪名确定,接下来就牵涉民事赔偿的问题。这是许强绝对不愿看到的,所以他宁可让父亲承受生不如死的煎熬,也不能让警方揭开案件的真相。
“如果你们无法给许明普定罪,那我的包庇罪也就无从谈起了吧..t>?”庄小溪继续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还有所谓的报假案,也全都成了不足为凭的猜想。”
是的。许明普的案子定不下来,对庄小溪的所有指控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即便罗飞已经看破了对方计划中的全部玄机,那个女人却仍能露出淡定的笑容。
一切仍在庄小溪的掌控之中。
要想挽回局面,或许只能用另外的方法试一试了。
“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实施惩罚吗?”罗飞忽然用严肃的口吻问道。
庄小溪愣了一下,反问:“我没有吗?”
“你觉得他们伤害了李俊松,可是你呢?这么多年来,你不也是一直凌驾在李俊松的头上吗?你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还不是利用了他的懦弱性格?”罗飞步步紧逼般问道,“再说得具体一点,你真的认为李俊松的死亡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庄小溪不说话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实施惩罚呢?”罗飞继续发问,“你自己其实也是有罪者之一啊!”
“是的,我也是有罪者……”庄小溪嗫嚅着,片刻后,有两颗泪水 5728." >在她的眼角打起了转儿,她悲伤地说道,“可是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爱人,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这是罗飞第一次在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到泪水,他知道只要这泪水滚落下来,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回归柔弱的本性。
可是那泪水仅仅是在打转,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滚落。当泪水终于风干,女人重新披挂起坚硬的外壳,她看着罗飞,用异常决断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宣告道——
“我决不会收手的,因为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受到惩罚!”
二○一四年四月四日,初稿于扬州
二○一四年五月六日,修润于扬州
(完)
后记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看到了一条有关医患纠纷的新闻。
当时有一名男子得了癌症,他儿子和医生串通起来隐瞒了病情。后来男子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他便自己去另一家医院做检查,结果查出来已是癌症晚期。这名男子当即买了一把刀,到第一家医院把那个“误诊”的医生砍成了重伤。
行凶者对法律的制裁毫不畏惧,因为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
于是我就想,要怎样才能惩罚这样一个有罪之人呢?——这便是本 6587." >文的创作出发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