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韶华泯》 1 景国华都,位于西郊的醉花荫是整个国都最为繁华的街市。 一大清早的,脱离了众多花红柳绿的醉逍遥营业一晚,天堪堪破晓,描着金边的柳木门沉重的关了个严丝合缝。 醉逍遥是唯一一家没有开在烟雨河边儿上的青楼,且里头,实打实干的皮条生意。 醉逍遥的老板娘名叫丽春,三十出头,一脸娇媚,并不显老。道儿上但凡认识的都会称呼一声【七姐】,年岁小的,还会尊称一句【春姨娘】。 “所以,前辈,这会咱要办的案,出事的是这位丽春姑娘?”憨头憨脑的小年轻是月初到大理寺报道的,但凡是皇城根儿下死了人的案子,都得报大理寺,再报京兆府。 “怎么说话的呢?七姐在那儿呢~”带新人的是个老手,三十多的大理寺少卿钱羽声大人。本来新来的要是没本事升不上去,一年半载怕也见不着他老人家几回的。只是这刚巧新皇登基加上大年三十的喜上喜,大家伙都回乡过年去了,总不能让顶头上司裴老大人亲自出现场。 丽春显然还在气头上,要不是一旁的姑娘们七手八脚的拉住自家姨娘,只怕那给捆成粽子的小兄弟不到端午就先得祭了屈夫子了。 “七姐,这谁啊?捆的跟个螃蟹似得。”钱羽声落座到一旁,旁边一个有眼力见的小男孩儿立马端来了茶水点心。 “小哥别客气,他不吃,是大理寺新来跑腿的。”钱羽声敲敲桌子,憨头憨脑的陈万年赶紧到了他身后,站的比人醉逍遥大厅的顶梁柱还笔直些。 丽春指了指那人形粽子,出口声音还是不住带气儿:“问他去啊!这挨千刀的王八羔子,人嫖妓不合适顶多两巴掌的事儿,他倒好,直接一刀子给老娘弄死了!钱大人您评评理呀,这要不是走投无路了,哪家姑娘小姐愿意干这遭瘟营生啊?你花了钱觉着不合适你跟我说呀,咱楼子里姑娘小伙有的是,换到你满意为止嘛~这又不是十冤九仇的,你至于要人命嘛!哎呦喂~阿香啊~我苦命的闺女儿啊~” “阿香?”钱羽声一愣,随即想起来一个:“就是那个名震京城的【销魂香】?” “可不就是她!”丽春说罢还瞪了眼那角落里的人形粽子:“我这开张五年了,就这么一个闺女儿叫阿香的,也数她最乖巧听话了。骂她不还嘴,打她也不会还手的呀!” 钱羽声蹙眉,这事儿不好办。要是别的姑娘,大过年的花个钱大约也能消灾,就是价钱恐怕足够这小衙内这辈子都不敢逛花楼了。但那可是人醉逍遥的头牌花魁娘子,也难怪人家大清早的就去敲大理寺的鸣冤鼓。 “七姐,您能跟我说说是怎的发现阿香姑娘死了的么?”钱羽声看了眼新来的小憨包,陈万年果然掏出本子开始记笔记了。 “燕子,你说吧~”丽春挥挥手,从那堆莺莺燕燕中出来一个穿着桃花红纱裙的女孩子,大概十四五岁左右,一头乌发间簪着细碎的珠花,一簇簇的,衬着她隔夜的残妆,居然还蛮好看。 “大人安!~奴···奴叫鸿雁。”鸿雁声音也是小小的:“一大早的,姨娘让送客以后,例行点人给零花钱。通常这个时候阿香姐姐都在的,可是今早上没见人,姨娘怕是有事耽搁了,让我去叫。” “你去了么?”“去了!去了!我拍了好长时间的门,阿香姐姐···阿香姐姐没理我,我试着推了推,门没关紧,是掩着的。阿香姐姐在床上,胸口肚子手脚都是血!我怕!我害怕!” “燕子!燕子!燕子!没事的燕子!钱大人就是来找出是哪个王八蛋害了阿香的,没事啊!没事的!”鸿雁已经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旁边一个个头稍高的女子将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脊背安抚着。 “这位姑娘又是?”钱羽声皱眉,这女子二十来岁,精致的妆容褪了半,不算是个出挑的模样。 “回大人话,奴名烟青,鸿雁年岁小,不经事,想是头回见血,慌的很,您看能否容她稍后再回话?”烟青同这小女孩子蛮要好的,又见眼前这个大人比平时来问话的大人们长得俊秀,态度也温和,于是乎胆子就大了些许。 “也无妨,七姐这里可还有能说全乎话的?”钱羽声点头,反正这连头发尖儿都发颤的小丫头子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还有一个,包子你说!”丽春指的,正是那个端茶水递点心的跑堂小哥。 “得嘞~爷想听点什么?”被唤做【包子】的跑堂小哥一甩雪白的汗巾,乐呵呵的笑出满嘴白牙:“今儿爷想听小曲儿还是评书?先说好,小的可不会唱那十八摸,这小胳膊小腿的哪儿有楼子里的姐姐妹妹们好摸?” “咳咳咳!”钱羽声听了这一耳朵不带喘气儿的吧啦,险些给那口茶水呛死,抬眼看向丽春,尽是疑惑:“七姐这是拿在下寻开心呢?大理寺律例清楚明白写着当值期间不得逛花楼的,就连这条街若非公干钱某人都不敢进,钱某人一旦摸了哪个,只怕那位得随钱某人回大理寺一趟了。” “这···大人您息怒啊!”丽春从椅子上起来,赶紧拧着那小哥的耳朵给人赔不是:“您大人大量,这小子准是平日里跟楼子的客人们玩笑惯了!范包子!你还不赶紧的给钱大人磕头认错!板子挨少了你皮实了是吧?” “大人息怒!小的只是嘴顺了,您大人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可好?”范包子着实是个人才,就这会子工夫,胆子又壮实了。 “说点有用的,本官考虑考虑。”钱羽声嘴角勾笑,许是觉着这嘴碎的好玩。 “得嘞爷~”范包子稍微想了想,说道:“今儿早上领了姨娘给我的零花,正准备收工洗个热水澡上街吃碗豆腐脑回来睡觉的,哪里知道鸿雁妹子突然嗷一嗓子,吓得我魂儿都飞了老半边儿呢!她差点儿打楼上滚下来的,姨娘听她说有血,点了我跟柱子俩上去,进去就瞧见阿香姑娘浑身血淋淋的摊那儿,那哥们儿手里拿着刀,还淌着血呢,一脸撞邪样儿,揍他都不吭声的!” “就这些?没了?”“爷您别急呀!我比柱子胆大,上前头瞧了眼,阿香姑娘脑袋半拉捣碎了,那脑花混着血满床被子都是!”范包子想了想,接着说:“对了!阿香姑娘另外半拉脑袋上,眼珠子不见了,不是给人捣了的,像是剜出来了的。” “杀人,碎尸,这多大仇怨啊?”记笔记的陈万年一脑门的汗:“前辈,这小兄弟什么来头?咱带回去还是等京兆府?” “这是户部龙侍郎家的独子,娇生惯养的小衙内,不得了啊,大过年的还干出大事儿来了!他老爹大清早的上宫里磕头去了!老钱,这愣头青你徒弟啊?”来人正是刑部侍郎杜绍年,同样三十多的杜大人一张笔直的棺材脸,据说当年先帝爷就是因为这张脸险些革了他新科状元郎的名头。 “杜兄也来了?我这儿正等秦兄呢。”钱羽声口中的【秦兄】,正是本该跟他前后脚到的【黄金搭档】京兆尹秦少白。 “这儿呢!这儿呢!大清早给陛下逮宫里从头到脚涮了一通,我容易吗我?”秦少白今年堪堪三十,这位去年年初调回京城任职的秦大人比着钱羽声还要晚两届。 “什么情况?”杜绍年压低了声音:“一个花魁娘子,再有名能让三司会审?这不会是伺候过陛下的吧?” “别说浑话了,伺候过陛下的再不济也不会留在这里。”钱羽声倒是想起了一个传闻:“据说这是侯爷的地方,二位看会否是他的手笔。”“不好说,看着像。”秦少白也续上了话头:“据说当年侯爷就是因为一个清倌人拒婚清佳郡主,先帝爷气的够呛,一口气将他从七珠亲王削成了侯爷。那清倌人也五马分尸了,侯爷怒急攻心,据说心疾就是那时落下的。” “侯爷拒婚是五年前,这里也是差不离时间开起来的。”杜绍年倒抽一口冷气:“侯爷一口气被先帝爷削成那德性,不一样没调出京城?陛下能稳坐大宝,泰半是因着侯爷给撑着的呢!” “陛下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好像好些回快病死了,都是侯爷甩着腰牌抱回家养好了再送回去的呢~”秦少白这个京兆尹,最直接的就是听满头满脑的皇家秘闻。 “二位,这要真是侯爷的手笔,那个小衙内,怕是连着老子一道儿玩完的。”钱羽声隐晦了看了眼那个不知死了还是活着的龙小少爷。 “既死了人,陛下令三司会审,那就移交刑部大牢吧。”杜绍年自觉接过烫手山芋,亲自压着人关进了最为严密的天牢。 “鸿雁姑娘,和那两位包子柱子跟着回大理寺吧!烟青姑娘也跟去吧!”钱羽声搜罗了目击证人,想了想,深觉自己对小女孩子无能为力,遂又加上一个烟青。 “那就请七姐随我走一趟京兆府,正式落个案头?”秦少白对着丽春比了个【请】,意思直接了当。 “请大人稍等,妾去拿了醉逍遥一应文书再来。”丽春显然是个经事儿的主儿,朝着三位大人各自福了一礼,回身往楼上走去。秦少白一抬手,身后两个京兆府衙役迅速跟上。 “七姐见谅,毕竟是三司会审的命案。”秦少白将手背至身后,不知同杜绍年交换了些什么。 2 丽春随秦少白回了京兆府,大堂上,丽春将锦盒打开推向端坐的秦少白:“秦大人,这便是整个醉逍遥的身契。” “哦?”秦少白挑出当头那一张,眉头微蹙:“原来,七姐亦非自由身?怎的这么多年,侯爷竟未念及您一分苦劳么?” “戴罪身,何来苦劳之说?”丽春摇头,算是默认了醉逍遥背后那只手。 “隋丽春,定州人氏,前御史中丞隋远山长女,七年萧海一案,牵连半朝。”秦少白嘴角稍稍勾起:“隋远山因是萧海得意门生兼东床快婿,反连坐罪,满门抄没,族中男丁年满十五斩于东市,十五下流放燕云城。亲近女眷一律充至军中逍遥帐,你是如何脱身的?” “侯爷当年看上的是家姐暮秋。”隋丽春苦笑道:“她是外室女,我娘非但不认她,还在我爹出门时着人将她母女二人卖入暗门。我那时年幼,只觉得阿秋姐姐生的好看,人也比园子里的姨娘妹妹和善,就应了香姨娘,打晕一个丫头子将她顶了下来。” 可后来还是给发现了···· 十年前,隋府后院,慧园。 “春儿,你藏她做甚?”隋家主母萧明珠端坐上位,堂下被两个婆子按着的正是被藏了俩月的隋暮秋。 “阿娘,您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的呀?秋姐姐,阿秋姐姐不能进去的,进去了可就连尸首都抬不出全乎的来了!”隋丽春瞥见门外低着头跪着的女孩子,瞬间反应过来了:“巧蓉?陆姨同香姨娘住一道儿,你是阿秋姐姐抱着长大的呀!是你卖的她!” “长姐,您清醒些罢!”隋巧蓉抬头,一双杏子眼颇为果决:“她哪里是我们的姐姐?她那个当暗门子的娘,天晓得她同多少个人···她到底是不是咱阿爷的种都不知呢?你这祸害人的妖精!到底给我长姐吃了什么迷魂汤?迷得她终日围着你打转!” “我没有,你们卖了我阿娘去那种地方,现在又要对我赶尽杀绝,老天爷都看着呢!”隋暮秋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二人,露出渗人的笑容来:“你们,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听见了?”萧明珠看着愕然的女儿,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所有人呢~包括你这个藏了她俩月,每日宁可饿肚子也省一半饭食给她,裁衣裳时特意着裁缝多留几寸,是裁给她的新衣裳罢~她是如何对你的呢?咒你不得好死呢傻姑娘~” “阿春,阿春,你别听她瞎说,别信她。”隋暮秋膝行两步,一把拽住她的裙角:“不是这样的阿春,别信她。我求求你,千万别信她们。” “阿秋姐姐,你真的,太叫我失望了。”隋丽春蹲下去,悄悄塞过去一把开了锋的裁纸刀,朝犹豫的隋暮秋微微点头。 “对不住了阿春,我想活着,我真的不想去那种地方。”隋暮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寒光闪烁的锋刃抵上她的喉咙:“萧明珠,放我出去,不然,我拉着傻里吧唧的蠢货陪葬!” “你敢!”萧明珠拍案而起,登时摔飞一个通花青瓷盏。 “你倒是猜我敢不敢呐?”隋暮秋话音刚落,隋丽春就因【挣扎】撞上锋刃,飞出一溜血珠。 “春儿!”萧明珠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门外人让开:“你走吧!放了春儿,我不遣人追你。” “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一个字的鬼话么?”隋暮秋定了定神,扣住妹妹的手愈发用力:“萧明珠,你生先前那个见光没时,好像是娘肚里沁足了毒,现在生不下来了吧?别耍我,不然,我叫你绝后,这宅子里,大约有不少人想要你命的。” “你要什么,尽管说,我都应你,拿下门口那贱种!”萧明珠眼尖,瞧见准备从背后捅刀子的隋巧蓉。 门口两个粗使婆子立即拧了她的细胳膊,抢下来一把泛着蓝色的短刀:“回主母话,这刀子上怕是淬了毒的。” “先关起来,回头再收拾她!”萧明珠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声线:“暮秋,你要什么?” “给我辆马车,套上阿叔年前送来那两匹西域神驹,给我半月干粮和一月的水。”隋暮秋边说边退到院子里,背后靠上那株桂花树:“我还要三万两银票,散银。” “陈万三家的,照她说的做。”萧明珠退后两步,声音放低:“不出一刻钟你就可以看见你要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放了春儿?” “我要确保我出了城,不受阻拦再放人。”隋暮秋冷声道:“莫想着诓我,但凡一丝不对,我就把车子往悬崖边儿上赶!反正我烂命一条,干脆死了得了!但是这蠢丫头的命可值钱吧?给我这种烂货陪葬,是不是亏了些呢?” “萧明珠,你女儿在我这儿呢~”隋暮秋拖着隋丽春上了马车,一脚将马夫踹了下去:“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她脑袋拧下来挂城楼上。” 马车连夜奔出城,隋暮秋撕下自己内裙里衬丢给车内人:“裹上你那脖子,没见过你这般蠢的人,上赶着去撞刀子!那裁纸刀是何时开的锋?”“隋巧蓉跟上敏风时,我寻前院李叔偷偷磨得,我说刀子不利索,连花笺都裁出毛边来了,害我挨了先生好一顿手板子。”隋丽春系好脖子上的伤,偷偷拽了拽姐姐的袖子:“阿秋姐姐,你干脆带我走吧,隋巧蓉那厮好可怕,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 “你回去顶多挨顿打,跟着我,咱姐俩是铁定要给你娘追杀到天涯海角的。”到了渡口,隋暮秋只带了三千散银,跳下马车:“好姑娘,我知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原路回去吧,待我安顿好了,定给你捎信儿!” 后来,隋暮秋当夜敲开了渡口边儿上船家的门,发现那里只有个三十来岁的王寡妇,用一千散银换了干粮、水跟换洗衣裳,王寡妇还连夜撑船将她送去了对岸。 “再后来,我再见到阿秋姐姐,就是那场大火了。”隋丽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知她在火里,我往里头冲,她使劲儿把我往外头推。大火连着烧了三天,她连骨头都烧化了。” “京郊王府旧址大火,当年先帝爷令三司会审,证实有人蓄意为之。”秦少白叹了口气:“猛火油,石墨粉,霖宜炭,三者合一其威力可炸飞整个京郊辎重处。而王府旧址,同辎重处仅隔一条街。” “也就是说,当年反贼是想炸辎重处,阴错阳差炸飞了王府?”隋丽春摇头:“怎么可能?地方不同,外墙也不一样啊?” “证词漏洞百出,这才是本案关键所在。”秦少白好笑般摇头:“今上欲翻查旧案,还侯爷一个公道,可子不言父过,今上而今障碍重重,只好借现案之手翻出萝卜拽出根。” “可这与阿香有何联系?”“阿香姑娘的身份是假的。”秦少白翻开案头那本厚重的册子,指出一处:“卖她的人叫田老六,说是她阿爷,可是田老六没有娶亲,前后有三个姘头,两个死了一个疯了,疯了的那个给他生了个儿子。前年他赌得厉害,将那刚满月的小崽子卖了,同他相好的婆姨这才疯了的!” 秦少白将杜绍年给他的东西放在桌面上:“七姐可认得此物?”“阿香的花簪,来的时候就簪鬓边的,两边各一个,好像是一对,花样却是不同的。”隋丽春定睛一看,认出来了。 “花簪的簪体上有字,暗纹,我找了通译,他只给我四个字,说是个人名。”秦少白抽出一张纸推了过去。 “凉宫幸香,难怪我叫她阿香,她立刻笑眯眯的应我。”隋丽春倒抽一口冷气:“我记得昌明楼那边那位东瀛来的礼部的大人也是这个姓氏。” “凉宫三雄,刑部主事,正五品。”秦少白挑眉:“京兆尹是正三品,有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传唤他。” 说是立案,隋丽春却被京兆府扣下了,醉逍遥门里门外全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算是关了张。 因着醉逍遥出了事儿,烟雨河畔的大小勾栏均自觉关了门,一时间烟雨河畔寂静得有些吓人。 “这是怎么了?七姐给京兆府扣了两日了,姑娘们手停口停的,再这么下去可叫人怎么活啦?”花楼里,说话的正是春满人间的老板娘谢玲珑。“三姑说的对,侯爷总叫咱们等,可这回再等,船上的少爷们也真要作妖了~”接过话头的男子三十出头,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无一不散发这勾人的妖媚,可分明,他只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素衫。 “小九,别着急。”“五哥可算来了,怎样?侯爷有指示么?” 来人一身红衣,四十出头,一张笑脸,正是烟雨河畔的五爷崔万才。 “侯爷令,蛰伏勿动。” 昌明楼,菡萏芳。 “凉宫大人,京兆府秦大人有请,请您前去认个人。”来人是刑部一个小吏,正值三司会审,三个部门官员互相乱窜是常有的事情。正在品茶的凉宫三雄听了通传,赶紧收拾好到了京兆府。 “秦大人召下官前来,不知所谓何事?”凉宫三雄就职刑部已有三载,一口官话颇为流利。“近日醉逍遥出了命案,花魁娘子田阿香的身份是假的,就现场遗留花簪来说,此物当属凉宫幸香。”秦少白指了指托盘里的一对花簪:“正巧,凉宫大人与之同姓,便请过来认上一认,看是否为家中失踪女眷。” “幸子···”凉宫三雄一瞧见那花簪,立即朝他鞠了一躬:“感谢大人替下官找回走丢的女儿幸子,敢问大人,幸子人在何处?”“花魁娘子田阿香正是本起命案苦主,凉宫大人随本官去认尸吧~”秦少白比了个【请】,领着丢了魂儿的凉宫三雄到了仵作间。 仵作间门前,凉宫三雄的双脚活像灌了铅,沉重的几乎迈不开腿。花了一刻钟才走到停尸台前,正值金秋八月,京城有些闷热,尸首已经微微发臭。他鼓足勇气掀开遮盖的白布,使劲儿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半晌拽住秦少白的袖子道:“秦大人!秦大人!这不是我女儿幸子,不长这样的!太漂亮了,我女儿化了妆也没这么好看的啊!她是谁?为什么会有幸子的花簪?” “凉宫大人确定这位花魁娘子田阿香不是您的女儿凉宫幸香小姐?”秦少白蹙眉,这可不好办。 “下官确定!下官家里还有一个女儿静子,她同姐姐幸子是双胞胎!大人不信,可以随下官回昌明楼!”凉宫三雄见不是自家姑娘,三魂七魄归了位。 昌明楼 “能麻烦静子小姐把脸上的妆洗掉么?”秦少白看着那张大白脸,瞬间会意为什么凉宫三雄说自家姑娘化了妆也没死人好看了。“大人,静香还没嫁人,妆洗掉了,您娶么?”说话的是个三十多的妇人,看样子该是凉宫的妻子。 “不许多嘴!秦大人办案呢!端盘水进来把脸洗干净!”凉宫三雄正糟心呢,摆手示意妻子别多话:“我妻子雪织,大人见笑,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 凉宫雪织端来了水,凉宫静香洗干净脸后,是个圆脸姑娘,圆溜溜的葡萄眼倒是显得喜庆。 “静香小姐这样就挺好的,凉宫大人,您家女儿有福相,旺夫啊。”秦少白拍了拍他肩膀说:“就这样出门,昌明楼的掌柜一天得换八百回门槛,全叫提亲的媒婆踩烂了去。”“大人拿下官玩笑呢,幸子的事情,还得麻烦大人。” 3 从昌明楼出来,钱羽声可谓是一个脑袋十个大了。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下了。钱羽声并未掀开车窗上挂的帘子,而是抬手敲了两下,窗外仆从会意低声道:“大人,前方是和安郡主车驾。” “和安郡主?”钱羽声嘴角一抽,这可不大好办,京城谁都晓得,和安郡主是当年侯爷拒婚那位清佳郡主的嫡亲姑姑,虽说俩人脾气南辕北辙,可就五年前侯爷拒婚的情况来看,这位郡主娘娘跟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侯爷显然是同一拨的,一样是不省油的灯。 “前方可是京兆尹钱大人车驾?”郡主车驾驶过后,一个着湖蓝宫裙的约摸十三四岁的丫头子落了单,手上还捧着一个锦盒。“下官钱羽声,不知郡主娘娘有何吩咐?”钱羽声心知躲不过,掀开帘子朝那姑娘笑了笑。 “郡主娘娘说大人近日办案辛苦,遣奴送盒点心与大人尝个鲜儿。”那丫头子说罢,纤细的手指在盒子边儿上连着敲了三下,钱羽声了然,这盒子里头,怕是有些不得了的东西了。 “烦姑娘替下官谢郡主娘娘恩典,改日定登门致谢。”钱羽声双手捧过锦盒,目送那丫头子离去。 “大人,咱还回府么?”许是见主子发愣,车窗外头的小厮壮着胆子问了句。 “不,改道大理寺。”听着窗外应了声,马车也不疾不徐的启动,钱羽声忽然敲了敲窗沿,低声道:“转道杜公府上。” “大人,杜公府邸隔着三条大街呐~”驾车的车夫自是省得自家大人说的杜公是刑部杜大人的祖父,前刑部尚书杜麟:“这个时辰过去,杜公怕是已经歇下了吧?” “要你多嘴!大人做事需要你提点不成?”那原先回话的小厮蹙眉,呵斥道:“赶你车去!主人家的事儿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的?” 闭了嘴的车夫手下动作飞快,驾着马车于日头彻底落下前抵达了宣元门外杜公府邸。 杜公府邸,入了夜,门房出来三俩半大小子,照着老规矩用火折子点了前门的四盏石灯。 点完灯抬头瞧见门口停着一辆蛮大的马车,似乎正有人往车上下来,一个机灵的连忙推着靠门边儿上的进去找老资格的阿叔,自个儿拎着莲花灯笼凑上去了:“这位贵客可是来拜访我家老爷的?不知可有拜帖?” “无帖,大理寺钱羽声求见杜公,要紧事。”钱羽声一脸正色,手里正是那块由和安郡主丢过来的【烫手山芋】。 “原是钱大人来啦!”原本在门房打盹儿的老阿叔套了外袍慌里慌张的出来,气儿还有些喘:“我家老爷晚饭时还说您今儿会来,这会子正在书房等着呢~” “那就有劳方家阿叔了。”钱羽声原是杜麟门生,阴错阳差进了大理寺,对这位热心肠的门房阿叔还是有些好感的。 “那我给大人掌灯,那些个半大小子是刚从庄子上调来的,没冲撞大人吧?”方阿叔劈手夺过边儿上小子手里的灯笼,顺手一巴掌盖他脑门上:“你个憨包!不是给你认画儿了么?前儿个拦了大少爷,昨儿个拦了刘家哥儿,今儿个又拦了钱大人,回头定告你老子抽你一顿柳条儿!” “杜兄前日来过?”“少见吧?”方阿叔笑着摇头:“表少爷,阿叔说句不中听的,大少前年为着女人家的事儿跟老爷闹翻了,要不是小老爷那头护着,怕是难过哟~” 杜公家书房其实在前厅不远处,曾借住杜公府邸近十年的钱羽声可谓轻车熟路,即便没有人领着,闭着眼也是能找到的。 “声哥儿来啦~”杜麟今年六十有余,板正一张脸几乎传了三代人,杜家除却杜绍年稍微随娘,面部轮廓柔和些许外,无一例外都是跟他老人家如出一辙的棺材脸。 钱羽声,除却是杜麟的学生外,还是他唯二的外孙。 “外祖快瞧瞧这个罢!”一关上门,钱羽声火急火燎的性子便端不住了,赶紧将盒子放在杜麟面前,就差抓耳挠腮了:“您也是省得的,咱们大理寺那位顶头的大人啥都不管,竟顾着和稀泥!这侯爷使郡主娘娘给我这烫手山芋,感情是捏着我这软柿子顽呢~” “你这猴儿!在外头端的人五人六的,大晚上的上我这儿放炮仗来了。”杜麟推过去一盏茶:“坐下!一个大理寺少卿遇上点儿事儿就慌得火燎屁股似得,叫底下人瞧见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杜麟打开锦盒,里面哪里是什么尝个鲜儿的糕点面饼,赫然是满当当一盒书信! “侯爷这手笔,郡主娘娘这是打算舍了两位县主的前程陪他胡闹了?”杜麟深知兹事体大,连忙一手盖上盒子,险些连同外孙的爪子一道儿盖进去了。 “外祖,这是?”“送回去怕是不成了,你前脚送进去,后脚今上就敢抄了咱们俩家。”杜麟眉头紧皱,半晌道:“此物先放我处,你且安心查那花魁娘子,无论谁来问你,只说是我嘴馋截了你那盒【点心】。” “这不是连累外祖么?”“我还就怕他不来寻我呢!”杜麟长舒一口气:“东西搁我这儿,郡主娘娘孀居多年,是断然不会舍了清白名声频频上门的,我等着他!” 次日,钱羽声自外祖家启程前往大理寺,与此同时,一个挑着柴禾的壮实男子敲开了和安郡主府邸后门。 “今天送的倒是早!快进来,灶上正热灶,吃两口再走罢!”开门的婆子热络的拉他进去,笑眯眯的去给他拿吃食工钱。 “这么说来,可就真难办了。”和安郡主听了那婆子的回话,揉揉眉心:“遣人送个信儿给侯爷,让他在我家两个姐儿里头挑一个罢!这门婚事我应了!” “娘娘,就慧姐儿那性子,侯爷长了她二十年整呢~”伺候梳洗的婆子有些犹豫:“这真让侯爷挑,慧姐儿的相貌自是比着越姐儿好的多的呀,这万一···” “没有万一,她阿爷欠的命,轮到她头上,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紧牙关用她那一辈子抵了去!”和安郡主重重搁下手中沉甸甸的金簪,冷声道:“将两个姐儿看住了,这节骨眼上要是出了风浪,我连着你一道儿打死!” “娘娘放心,没有万一。”那婆子赶紧应下了,收了郡主放在桌上的金簪,寻个锦盒塞了,遣院子里最得力的阿叔送走了。 又过了两日,就在京城三司皆愁云惨淡时,定远侯亲自拜礼部尚书高德开为使。又三日,高德开领定远侯帖往和安郡主府报吉,欲聘德荣县主荀慧澜。 “什么?侯爷要聘德荣县主?”秦少白一口热茶喷了一书案,慌忙拿袖子擦:“杜兄,您没耳瘸罢?县主翻年才及笄啊!” “秦老弟,你别想了,就是没有侯爷这茬儿,郡主娘娘也不会将县主许你的。”杜绍年揪住他不讲究要拿官袍袖子擦桌子的动作,将自己擦汗的汗巾塞了过去:“人荀家祖训,不招三代布衣寒门子为婿。” “那前头不还有个景荣县主么?”秦少白疑惑:“没听说那位定了人家啊?”“那位是个望门寡,半道儿上死了丈夫,郡主娘娘一看不对劲儿连忙叫人摆了回门轿的。”杜绍年拍着他的后背道:“不然你道郡主娘娘深受隆恩,怎的景荣县主二十三了还无人问津呐?” 定远侯娶亲本是新皇登基以来的头一桩大喜事儿,可偏偏求的是和安郡主家最年幼的德荣县主。而这位和安郡主还是当初被拒婚的清佳郡主的亲姑姑,拒了人家侄女转过头求娶人家姑娘。就在满座宗亲伸长脖子等着这位战功赫赫的侯爷给人大扫帚打出来时,传来消息,和安郡主府收下了侯爷的报吉帖,并将德荣县主八字书写好一并交予青木神殿的巫祝娘娘核算。 和安郡主府邸 “娘娘,清佳郡主来了,在前厅转了十来圈儿了。”进来报信的丫头子发髻歪了些许,脸上有个清晰的巴掌印。 “呵~着急冒火的来了。”和安郡主好笑般摇头:“这渝姐儿还是这爆竹脾气,也幸好是嫁了那人口简单、婆母和善的贺同知,不然就她那整日往我这儿跑的劲儿,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清佳郡主的脾气倒是随了老王爷,只可惜了她那个遭瘟的娘,这般作践自个儿姑娘。”梳头的婆子压低声音道:“听说初三那日,那位娘子送了两个怪水灵的姑娘去同知大人府上,说是给自家姑娘留屋里当差伺候的,也不省得是伺候姑娘还是姑爷呢~” “不是说那贺夫人一口应下了,随后就将人送城郊庵堂,说是给家中祈福去了么?”和安郡主拍了拍她的手,声音也低了些许:“渝姐儿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她是同越姐儿一道儿在我跟前大的,当年她还未曾议亲,便敢舍了往后名声替越姐儿抱不平。而今过来,自也是着急慧姐儿的。” “那···郡主可要回了?”“如何推脱?”“便说娘娘今儿个一早上护国寺烧香去了。”“往日里我就不信那些个高僧道长巫祝娘娘的,你这话莫说忽悠她了,连个傻子都唬不住。”和安郡主叹了口气:“木已成舟,而今侯爷这一箭已在弦上,是不得不发了。随高德开一道儿来的那簪子,不是说今上赏赐的么?拿与姐儿瞧瞧罢!” 和安郡主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边,半晌搭着那婆子的手慢悠悠往前厅走去。 清佳郡主此刻已经急得冒了一圈的牙泡,刚见着人就拽住她胳膊肘:“我的好姑母哟~您,您怎的就应了那天杀的王八羔子呢?慧澜这才多大,怎能折在那种混账手里?” “你倒是比我这当娘的还急火。”和安郡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 “我一听那混账东西要聘慧澜妹妹,赶紧骑马来的。”清佳郡主哪里还坐得下去:“我的好姑母啊~您不是不省得的,当年那混账为了个窑子里头的花魁娘子将我一个清白的姑娘拒了婚,叫我平白遭了人三年白眼呐!天晓得他会不会又故技重施?他、他怎竟捡着咱们家祸祸呢?” “渝姐儿,我也省得你急火。”和安郡主拽她坐下,示意她看面前的东西:“你这出嫁以来,除去回门那日,净往姑母家跑,也不回去瞧你娘,就不怕人数落你?”“数落个球!不是她说的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清佳郡主翻了个白眼儿:“我是横竖没见过往自个儿亲姑娘房里塞姨娘的亲娘!也就我家婆母和善,替我挡了,换了别家,我指不定怎么遭罪呐!” “唉~姑母你怎又扯我那头去啦?”清佳郡主一口气喝干盏中热茶,接着说:“姑母,渝兰知道您疼我爱我,可我这点儿事儿比着慧澜妹妹着实不足道矣!您看着,咱能不能寻个由头推了?”“怎么推?”“就说慧澜妹妹年岁小呀!” “渝姐儿,你且看清楚。”和安郡主打开那盒子,上面躺着一对赤金凤簪,凤嘴衔着一串明珠,个个拇指大小,就连凤眼都是成色罕见的鸽子血。 “这是宫里的东西?”清佳郡主倒抽一口冷气:“这门婚事已在今上面前过了?”“不错!这对凤簪是年前桫椤国贡品,今上本意是留着待到年后聘娘娘用的。”和安郡主点头,接着道:“这一听侯爷要娶亲,今上立即就将这凤簪与他做聘礼了,这簪子是随着高德开一道儿来的,明晃晃一道天子手谕,你说我能拼着荀氏满门的身家性命去替慧姐儿争这一口气儿么?” 清佳郡主耷拉着脑袋,跟个霜打了的茄子似得:“姑母,这就真的没旁的办法了?今上比着慧姐儿大两岁,还是个孩子,他能懂什么呀?”“闭嘴!”和安郡主一扇子刮了她的嘴,厉声道:“糊涂鬼!不要命啦!今上也是你能议论的?你可别忘了今上是那位抱着养大的,当着满朝文武都敢口称亚父。若是我慧姐儿再小两岁,他就是跟今上说要娶你,这簪子落到你家里去,你也只能跟你的同知哥哥和离再嫁他!” 4 清佳郡主闻言一顿,随后犹豫道:“此事,慧澜妹妹可知了?”“还不曾同她讲,过两日青木神殿的巫祝娘娘批出八字来了,高德开估计还要上门一趟的。”和安郡主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按下她:“你不许乱来!” “这么说来,那杀才还不曾见过我慧澜妹妹不是?找个身量相近年岁差不离的换了过去不就成了?”清佳郡主不忿道:“凭的什么叫他净捡着咱家姐儿折腾?再过两年咱悄悄的将慧澜送回老家,找个稳妥人家嫁了不就好了嘛!” “你这糊涂货!”和安郡主敲了敲她的额头,摇头道:“晚了!他就是有备而来的,就怕我出这招糊弄他呢!月前,太后娘娘将各府未出阁女眷都召进宫游园,说是顺带给今上相看相看,侯爷恰巧也在,说是碰巧捡了我家慧姐儿落下的珠络子。” “不是说他瞧上了穆家那位翁主么?”清佳郡主见她疑惑,提醒道:“就是宁国永安大长公主冒着血崩拼了命生下来,娘胎里沁了毒,少年白的那个睁眼半瞎。还别说,生的跟长在画儿里的一样扎眼呢~” “不许胡说!云徽翁主身负两国邦交,不由你胡说八道!”和安郡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缓声道:“宁国永安大长公主因生育翁主离世,桫椤国那位舍了爵位的驸马爷可宝贝着这个女儿呢,先帝爷在时,一连说了三桩婚都黄了,想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不答应就由着一辈子养在深闺大院里了?”清佳郡主说着说着又给绕别处去了:“姑母,那位去年及笄的,今年端阳一过可就十七整了,相貌家世都没的说的,我先前与她说过几回话,是个和善的主儿呀!” “你个没心眼儿的,瞧着哪个不是和善的?”和安郡主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慧姐儿的事儿呀你就别操心了,过两日我叫越姐儿同她讲去,免得你这一惊一乍的性子,莫得先把人给吓了。” “那我回头将出阁前我祖父的金蛟剪找出来,回头给慧澜妹妹带上。”清佳郡主低声道:“着实不愿伺候他的话,把剪子塞枕头底下,敢不规矩的就给他一剪子!” “我的小姑奶奶哟~新婚之夜叫新郎官血溅当场?你这是挑唆我慧姐儿谋杀亲夫呐?”和安郡主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戳着她脑门道:“且不说慧姐儿力道够不够的上,退一万步他真要动粗,那是个什么人呐?他自生下来就入嗣定王一脉,三岁那年定王妃驾鹤西去,老王爷从此就一门心思带儿子,三岁上就给王爷带去戍边了,那是个行伍的老手!一把剪子?你就是真给他捅进去了,他也能面不改色拔出来带着血把该做的事儿完成了!” 同知府邸,菡萏院。 “娘子,这···咱们院里遭贼啦?”贺筝刚进门就看见一地狼藉,连忙三步抢进里屋,待瞧见自家夫人忙活着翻箱倒柜才长舒一口气儿:“渝兰,你这是寻什么稀罕物件儿呢?翻得满屋都乱糟糟的?” “你来的正好,我出嫁时祖父给我的金蛟剪塞哪儿啦?”秦渝兰一脑门的汗都没来得及擦,将手上盒子放桌子上了。“这是?”贺筝打开一瞧,险些吓丢了魂儿:“娘子这是对为夫有何不满?这···这是准备要我性命么?” “不是给你的!是给慧澜妹妹准备的。”秦渝兰合上那盒子,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你那同知就是个文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真要是不满,新婚之夜我就给你一裁纸刀了,还犯得着给你生了俩儿子再动手呐?” “娘子你这是挑唆县主娘娘谋害侯爷呀?”贺筝反应过来,连忙拽住她:“使不得!使不得!娘子,这可是满门杀头的罪过呀!而且你怎晓得县主娘娘就一定不情愿跟侯爷好呐?” “你个憨包!要换了你,你情愿娶个长你二十岁整,跟你娘不相上下的媳妇儿啊?”秦渝兰白眼一翻,接着道:“那是娶亲呢还是娶个祖宗回来供着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须知这娶妻当娶贤。”“贤是吧?我现在哪里得闲啦?这三年抱俩的功夫你倒是让我这肚儿得会儿闲工夫呗?”“娘子···”“你少给我倒书袋子!快去寻了那剪子来,虽说姑母不许,可我偷偷的塞了,慧澜妹妹还会告状不成?”“哎呀呀~你这···”“闭嘴!少给我酸!寻东西去!” 和安郡主府邸,静思堂。 “更深露重的,母亲怎亲自来啦?”景荣县主荀越岚正擦着琴弦,忽的抬眼看见母亲站在跟前,慌忙起来了:“母亲若有事,差个人传唤便是,缘何受累走一遭,夜里风凉的很。” “越姐儿,你坐罢!”和安郡主叹了口气,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此番前来,是为着慧澜的婚事。”荀越岚体贴的起了头,用的确是肯定的语气:“早些年那位便用着我做了好些文章,本想着总能留慧澜一条活路,哪里省得,她还是避不过这命数。” “你不怪我?”和安郡主眉头紧皱:“须知,此番慧澜婚事,原是不必要的。”“母亲此举自是为全族考量,越岚早就认命了。”荀越岚苦笑道:“只是,母亲嫡亲的血脉唯有我同慧澜,我已然赔进去了,母亲真要将慧澜也算进去?”“只能怪她长得扎眼,侯爷一眼就相中了她。”和安郡主轻轻摇头:“原来定的本是穆鎏荧,可偏偏、偏偏侯爷就见着了她,赶巧的捡到了那个桐花络子。” “定王妃当年与母亲义结金兰,指腹为婚的桐花络子?”荀越岚见她点头,不可置信道:“那定的原是我那六月里落水没了的长兄呀!” “怪我!后来玉姐姐走了,我总想完成她的心愿,便未曾将那络子随你阿兄入棺。”和安郡主定了定神,道:“那年他回京时,你已然定了人家,我便将络子给了慧姐儿,后来你头一个夫家出事,我顺藤摸瓜查过去方才晓得那是有人存心做的文章,且那人,普天之下谁都得罪不起。” 荀越岚虽说这些年连蒙带猜也知了七八成,但是乍然听闻真相,且从自个儿母亲嘴里吐出来的,还是有些站不住。 “母亲这是打算合着侯爷一道儿瞒慧澜一辈子么?”荀越岚深觉这张大网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天底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母亲瞒得了一时,还真奢望瞒一辈子?” “只怕是连这一时半刻都瞒不住的不是么?”和安郡主双眼死死盯住那架四开的屏风:“抬头见喜,越姐儿,绣活从来不是你擅长的。慧姐儿,你偷偷摸摸的藏你姐姐屋里,你姐姐能纵容你,我可容不得你这副小家子做派!” “母亲多虑了,慧澜不在这里。”荀越岚苦笑着摇头,差两个婢子将屏风折起来放一边,那确实空无一物。 “越姐儿,这事儿你明儿个同她讲吧。”和安郡主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母亲,您就不去见见慧澜?”“罢了!你同她讲吧!” 半晌,荀越岚敲敲琴台,从书案底下钻出来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来。 “都听见了,还不赶紧回屋里绣你的金腰带?”荀越岚接着拿起那丝绢,仔细的擦拭着琴弦。 “长姐,这事儿我早猜到了,咱们母亲心太大了,所以才难照顾咱们的小心思。”荀慧澜撑着腮帮子瞧姐姐擦琴弦,闷闷的道:“可他那日眼底的神色倘若也是假的,那这人心思可真细致的可怕。” “你我二人皆为家族命运所累,倘若你能个好去处,哪怕半点真心也尽够了。”荀越岚摸摸她额头,笑道:“回屋里睡去吧,若是见着母亲了,就尽当不知道。”“我省得,既然想,那就由得他们骗去。”荀慧澜点头,缓声道:“只要两处相安,自有尘埃落定之时。” 定远侯府,鹤风斋。 窗前,一墨衣男子对着灯烛仔细端详手中络子,模样,竟同景荣县主荀越岚有几分相似。 “鹤望先生,三更了。”伺候笔墨的小厮耷拉着脑袋,显然已不知第几十回劝那位侯府智囊休息无果了。 “桐花,这定的是荀家女?”被称为【鹤望先生】的男子并未起身,凑近了方知,他双腿自膝下已尽数截去。 “是,侯爷聘的是德荣县主。”小厮也不知这位先生来历,只知道侯爷绞尽脑汁的寻医问药,千方百计的给这位病秧子续命。 “德荣···是小慧。”鹤望先生目有泪光,右眼下赤红泪痣于烛光映衬下更为夺目。 “云兄,还在恼我。”门外来人无声无息,那小厮却是训练有素的退下了。 “不敢,定远侯算无遗策,不过言而无信罢了!”“假慈悲,荀禹桐早死了,埋在地下烂了整整二十年。”赫连照俯身靠近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是我连夜将尚且带着一口气的你亲手刨出来的,你是云鹤望,老王妃一脉云氏遗孤。” “我见过她,小慧还那么小···”“当初是谁献策灭了阮家满门三百七十五口的?”“阮满庭构陷忠良,私下勾连外族贩卖国域,其罪当诛。”“那四年前的方其素呢?你哪里来的门路将人悄无声息的毒死?你可念着那时你那花轿抬到半路的景荣妹妹?她那时二嫁才不到十九岁啊!怎的?荀慧澜是你妹妹,荀越岚就不是了?”“你少在此处颠倒黑白!若非你手下无能,我何至于使这般阴损法门?” “哟~云兄这是同某撕破脸啦?”赫连照嘴角勾起一抹邪笑,接着道:“先生啊,你知我当年要的并非是方其素那病鬼的命,你将方子琴藏哪儿了?”“方子琴乃当代机栝大师,我一个病的将死未死的瘸子,哪里来的本事在侯爷眼皮底下藏人?”云鹤望苦笑道:“棋差一着,叫那小崽逃了,当日你不是去追了嘛~” “偃师谷,法外之地,兵家不得入。”赫连照冷笑:“那崽子倒是会挑地方躲,也不知是哪个提点?” “你若是嫌养我这个废物费事费钱,那缘何不将我埋回去呢?”“云兄,我亲手刨你出来的,自会有将你亲手填回去那日,远的不说,那东瀛女怎的还活着?”“刑部侍郎长女,关系两国邦交,今上以生父礼事你,你也真下的了口?”“我总得为我父帅讨回个公道不是?”“何必呢?又不是你亲爹。”“云鹤望!” “你有本事就掐断我的脖子,否则,日后还有我坏事儿的地方呢~”云鹤望似乎并不畏惧对方会在下一刻掐断他脆弱的脖颈,仍旧在搓一把火。 “你就算准了我不敢动手!”下一刻,顶着对方失望透顶的目光,赫连照松了手:“等新妇入门,我会派人日夜守着你的院子,别想着在我眼眉下同你妹妹暗度陈仓!” “侯爷的疑心病可真没救了,用人不疑啊!”“你这病鬼与我何用?”赫连照将炉子上热了不知几遍,已然失去原本味道的药汤倒出来端过去,没好气道:“祖宗都没你难伺候!赶紧喝了药歇着去!若在管不好你那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你就甭给我乱出主意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