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沉没的钢琴·镜创士还原的犯罪拼图》 第一节 “时间”这个源远流长的概念,即使到了二零零二年,也不改其平稳的速度,彷佛不知道什么叫做着急似地缓慢流动,相较之下,地壳变动的起伏还稍微剧烈一点。喷射机的发明,简直说是奇迹也不为过:看看乌龟的脚步,可是每一步都能媲美为登陆月球的足迹那样重要呢——时间行进的缓慢,会让人产生以上种种揶揄的想法,然而要论动勉,却也无人能出其右。时间按部就班地,以最精确的准度,对所有的物质,所有的现象,全都一视同仁,发出同等的攻击。 地板上的电子钟发出声响,宣告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我的住处并没有桌子)。起身坐直,将空气吸入肺里——有点痛,伸了一下懒腰,肩膀发出清脆的声响。衣服被汗浸湿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于是我脱掉上衣起身下床。狭小的房同全景映入眼廉——简单的小厨房、浴室、客厅兼餐厅,以最低限度的零件组合而成的可怜空间。房里的电子钟、画面失真的电视、纸箱拼装成的衣柜、小冰箱、破垃圾筒,以及老旧的笔记型电脑,这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用这些来西来做自我评价未免有些偏颇,不过也足以作为表面粗浅的认识了。事实上,我常被这些束西整得晕头转向,尤其是电子钟跟褪色的橘红iBook,真的很让人伤脑筋。 浴室里的设备包会了勉强可硬挤进去的浴缸跟马桶过有洗脸台,我连看都没看镜子就直接开始在洗脸槽里放水。温暖的液体慢慢蓄积着,看着水面不安地蠢动,让我产生某种诡异的亲近感。等水放满后,我就用手掬起泼到脸上,然后将脸擦干,这才开始面对镜子。一张平凡到极点的十八岁男子脸孔,没有任何个性舆特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双眼皮的眼眸总是维持冷静,微厚的嘴唇总是禁闭着,如果忽略整张脸散发出的忧郁气息,以及稍微凌乱的头发,或许可以说长的还不差(只不过有七成是自己打的分数)。 回到客厅,从跟三岁小孩差不多高的冰箱里拿出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熟练地打开包装,放进口中。里面包的应该是鲔鱼,却吃不出鲔鱼的味道,一定是冰太久了,要不然就是我的味觉太迟钝了吧。 地板上的时钟已经显示十一点五十.99lib.分,我把饭团的包装袋丢进垃圾筒,不去管什么垃圾分类,反正我也不认为光凭这么点努力就会让地球变好。十一点五十一分,我不容许任何时间的浪费(这个决心只在中午以前有效),就把出门前最后的九分钟用来确认信箱。打开iBook,这种笔记型电脑,就像是被爱涂鸦的小孩漆上颜色的巨大贝壳——开机完毕,将游标移到OUTLOOK上,启动程式——没有新信件……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不过心理上的重重防卫,再加上已经习以为常的无所谓,足以减轻情感上受到的冲击。 我关上电脑,想着该怎么消磨剩下的七分钟,却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方案,只好一口气拉开百叶窗,茫然眺望窗外的景色(郑重声明,这并不是浪费时间)。窗口对着巷子,看不到什么酒吧的招牌,或是霓虹灯装饰的大楼,只有对面那栋外墙粗糙的公寓,以及一间间毫无特色的住宅屋顶,反正这里就只是五楼的一个小房同,再怎么看也只会有乡下的景色,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于是十二点到了。我穿上T恤,衣服上印着不想被会英文的女生看到的字样,接着将皮夹跟车票塞进牛仔裤口袋,离开公寓。无论做什么装扮,我都不合觉得尴尬,不过这同时也代表着,即使穿上再怎么时髦的衣服,我还是会觉得别扭。 仰望着五月的天空,风还很冷,突然很想到京都等地去旅行……算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吧。我朝车站走去,一直到上上个月为止,我都是开车上下班的,但是引擎却突然开始罢工,所以只好把它开除……也就是报废了。我不想花大钱修理,也无法维持大量的保养开销,因此很快地就下了决定,然而新的问题浮上台面,我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双脚徒步,因为我没有脚踏车,就算有,要骑着脚踏车往返十几公里的路程……又不是神经病。经过短暂的考虑,最后做出一个非常普通也非常无聊的结论,就是搭电车,幸好从我住的公寓走到车站只要六分钟。 运动鞋的胶底摩擦着路面,步行到达岛松站——1个小得很夸张的乡下车站,连快速列车都不停靠。都已经迈入二十一世纪了,出入闸门还有票务员站着验票,我出示月票通过闸门,正好电车刚进站。乘客不多,我挑了个空位坐下,列车发动。看着景物流过车窗,其中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建筑物,或是宗教宣传的看板,有的只是蓊郁的森林及田野。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乡下地方,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电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到达目的地千岁,我工作的地方还要再步行几分钟才到。 工作。 我那值得夸耀的工作,就是把手机电池背后的贴纸换上新的,跟充电器还有说明书一起放进塑料袋中,再装入纸盒包好。多么神圣的工作啊,我忍不住想自嘲,但长久以来已经失去说话意愿的我,心中有个不赞同的声音,因此我从未真正说出口。 到达工作地点,打完卡,换上作业服,就定位99lib?,开始作业。一张大桌子有四名作业员分坐在四个角落,现场共有七桌同样的小组,我开始专心换贴纸,用镊子挑起贴纸的边角,轻轻撕开,然后换上新的。 不停重复这个动作。 社会上不时有小孩子被杀害,地球正以惊人的速度自转,宇宙间不停诞生新的星球,即使如此,我还是为了日币九百元的时薪,专心地换着贴纸,专心地把充电器跟说明书装进纸盒里。在这段过程当中,我茫然思考无法捉摸的将来(如果我有劝利使用“将来”这个充满希望的词汇的话),以及看似复杂实则混沌的未来。很天真吗?那才是我的本色。 休息时间共有二次,分别是三点跟六点,我通常是闭目养神度过,然后重新投入工作里,继续一连串不值一提的动作。我明白自己正渐渐陷入忧郁中,这种失望与不愉快的综合体,有如雪崩般令人精神不济,而且……没有人能理解我特立独行的想法,都只会当成无可救药看待……话说回来,在这么乡下的小地方,还期待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或是奇特的人物,本来就是有点奢望了。 我到去年为止都住在札幌,跟母亲一起生活,那是间破旧不堪的老公寓,但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厌恶,反正现在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而且岛松比札幌还要偏僻千百倍。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一个人住,实在有点回答不出来,只能说是鬼迷心窍,那是最这当也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了吧。 晚上十点,工作结束了,暂时从沉默中被释放出来,但我明白接下来等待着我的,是更大的沉默,因此觉得有点寂寥。孤独的我走在通往车站的黑暗道路上,鞋底依然摩擦着路面,再怎么乡下的地方,星期五还是会有些活力的————路边的高级轿车里坐着一群女性,想必六年前应该是清纯的学生,如今却怎么看都是半失业状态的飞特族:还有一群头发过长的高中生,跨坐在重型机车上,聚集在街灯下大声地嘻闹喧哗。如果能允许我用抽象的字眼来形容的话,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我体内蔓延,具体来说……就是恐惧、羞耻、侮辱、后悔,这一切的集大成。我驼着背,快步走向车站,通过闸门,搭上依然是来得正好的电车。可惜座位已经满了,对面有人把行李放在空位上,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自我中心的人,只好装做没看见,站在博爱座的旁边,抓住手把。 一个把长发染成浅色的女高中生,正坐在博爱座上,年纪轻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姿太,我无言地看着。在她后面坐着一名戴厚重眼镜的上班族,还有一名很像从时代剧走出来的老人,上班族看着窗外的黑夜,而老人把鼻子凑近前面女高中生的头发,断断续续地闻着发味。我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已经开始出现前兆了,不能让症状再恶化下去,如果再继续逼迫自己,就成了心理异常的自虐狂。我想当个健全的正常人,能够当个平凡的普通人就是最大的福气。 一个不小心,突然跟博爱座上的女高中生四目交接,我急忙移开视线,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老人斜睨着我,旁边的上班族不知何时也朝我看过来。 别看了。 别看了。 如果我有使用枪械的执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出乌兹冲锋枪扫射吧。用力瞄准这些人的脸部,把女高中生、老人、上班族、以及其他乘客……把车上所有的人类都射杀。当然,这只是幻想,所以没必要担心会被逮捕,也不必烦恼将来的现实问题。我只不过是寻求逃避的出口,就像被恶梦惊醒的孩子会紧抱着母亲一样。 岛松站到了,我下车快步走出车站。处在千岁外围的乡下,能够让我很快冷静下来。 我爬上公寓楼梯,每踩一步就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让人感觉自己像在演奏什么打击乐器。终于回到我可爱的独一无二的堡垒,简直可说是侥幸生还,脱下鞋子开了灯,在慰劳我辛苦久站的双脚肌肉之前,先按下电脑开机钮,然后洗个热水澡,按摩脚底,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到地上放置的iBook面前。虽然中午出门时忘了要拉下百叶窗,不过现在我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 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确认信箱,有新的邮件,才稍微安下心来不到一秒钟,脑中立刻产生另一个自我来吐槽——喂喂喂,用不着为那种没有生命的文字搞得七上八下的吧。我坦率地回答另一个自己——嗯,说得一点也没错。然后打开拉环,把啤酒灌进嘴里,吞下喉咙,带来一阵微微的剌痛感,这种感觉比啤酒的浓度或醇度要来得更重要。 一对新邮件,由“宏子”寄来的,我移动游标,打开来阅读。 你回来啦,晚安! 上次有提过说今天要考试,果然,临时抱佛脚是行不通的(笑),我大概、一定、绳对又考得一塌糊涂了吧。算了,只求能及格就好(笑)…… 对了,我跟你说喔,今天换位子,我居然抽到最后一排耶,太赞了……万岁……不过,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好像把今年的好运全都用光了说……这样就交不到男朋友了啦(笑),不过没关系,座位比男朋友重要多了(笑)。 中村一义的专辑你听了没?保证好听喔!真的!日币四千五喔……(笑)。啊,糟糕,考前听这个真是危险,差点又露出我暴走的真面目了(笑),好险好险。 明还有别的考试要准备,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罗。掰掰…… 我放下啤酒罐,重读一遍“宏子”的来信,然后把手指放上键盘准备回信,可是又觉得不能在喝醉的状态下打出不知所云的文字,便关机盖上电脑。今天就到此为止,我的大脑已经在飘浮了。 关灯以后,没有拉下百叶窗,也没有刷牙,就这样钻进被窝里。我对酒精的抵抗力异常微弱,就像这样,一罐啤酒都还没喝完就不行了。我不相信什么酒精会带来幸福的感觉,至少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逃避副作用的说法而已。意识朦胧地抬望天花板,窗口映入了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楚木头的纹路,我莫名地高兴起来,不过……此刻脑中盘旋的思路,跟木纹或月光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特别大的冰箱,已经被我当作背景音效了,对于没有听音乐习惯的我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对了……虽然突然讲这个转得有点硬……“她”很喜欢听音乐。摇滚、爵士、电子、甚至我所不知道的类型,都在她的兴趣范围内,那排满一整面墙的CD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声音。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评断音乐的耳力,西洋音乐可以听成东洋音乐,东洋音乐可以听成诵经,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我觉得自己的耳朵缺乏捕捉连续音阶的饿机能,所以对我而言,小猫打喷嚏跟歌剧演员的换气,全部都是一样的(反正歌剧演员在句子转换瞬间的换气,其实也没有任何情感表现可言)。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却认为她的歌声有如天籁。若要问什么是天籁,我也无法回答出那种充满灵性的文艺词句,毕竟我跟诗人相差甚远,总之我只能强调,除了天籁以外,没有任何词句足以形容,这就是唯一能替她下的评语。我想起那十六岁的,未发育完全的声带振动的模样。别人会怎么评论她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和她的歌声,就只是这样而已。 幸好我喝醉了,如果唤起有关她的记忆,当中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点二,都是欲望和欲求不满交织而成的日子,会陷入苦闷的思考中不可自拔。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呢?唱KTV,或是当个好学生乖乖用功读书?想着想着,就这么睡着了。 跳脱出随之而来的绝望感,翌日再度睁开眼睛,就变得神清气爽,在明朗的心情下醒来。关于她的回忆和自己优柔寡断的劣根性已经完全遗忘,多么简单。我起床确认时钟,刚好八点三十分整,看了眼窗外的朝阳,当然景色是不变的,这是日常生活无奈的一部分。就算再怎么努力挣扎,也改受不了、逃避不了,令人叹息的现实、令人想哭的结论。这往日子一直过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默默想着,早已失去方才睡醒时的清爽愉快。这么乡下的地方,那么无趣的工作,始终抹不去对将来产生的不安,但又实在不想回到札幌那同破旧的老公寓。结果我大费周章地洗好澡,又大费周章地刮胡子,然后还大费周章地吃了早餐(一片没烤的土司加一杯即溶咖啡)。其实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就算只是去买个东西,也会像登山队一样,必须拟定计划才付诸行动,上个街跟登陆月球一样慎重其事。不过,今天我是非出门不可,所以十点钟一到就离开公寓了。 只要除去时间行进的速度不管,其实我是比较喜欢早上出门的,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青少年族群,这个时段不是在上学就是在工作,因此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昂首阔步,从容地走在这个平常只能遮遮掩掩不敢抬头挺胸的世界。 自在的我,走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这是附近居民仅有的娱乐休闲场所,所以楼层平面图就像是多余的,根本不需要看。我搭手扶梯上二楼,毫不犹豫地走到唱片区,只有我一个客人,真是幸福。迅速浏览一下本周销售排行榜,接着朝陈列的货架走去,依照五十音的顺序,找到NA行……有了,中村一义。总共有四张专辑跟五六张单曲,我拿起一张叫《ERA》的专辑,因为封面设计看起来很酷就决定买下来,接着又挑了一张曲目上有首歌名叫“圆形·三角形·四角形”而感到有趣也一起买的《金字塔》,这么随意的选择方式究竟是好是坏实在有点担心,可是我并不想去调查各张专辑的评价好坏,而且就如同之前所说的,我对音乐……这种自古以来的麻药文化……并没有评论的格。如今我只能信任“宏子”的品味了,只能信任在精神上给予我抚慰的亲爱对象。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朝目光的来源看过去,原来是收银台的店员正盯着我瞧,这家伙……该会以为我是小偷吧?如果真的是运样,那实在太失礼了,不管叫谁来看,应该都是把头发染成浅褐色的店员比较像惯偷吧?话说回来,或许要怪我自己不应该这样一直拿着CD呆站不动,于是我急忙走过去结账,接着又到电器部门选购随身听。其实用电脑听CD也可以,不过让音乐经由那样简陋的喇叭播放出来,未免太残忍。我没有音响之类的设备,从住在札幌的破公寓时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虽然已经讲过好几次了,但我真的是个对音乐毫不关心的人。对我而言,音乐这个东西,既非宗教也非娱乐,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当我这么回答时,“她”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来她好像连自己满坑满谷的CD里挖出许多音乐给我听,还要我说感想,那段日子,要说怀旧其实也不算遥远,但确实是值得怀念的片段。我停止回忆,买了特价的SONY随身听,离开百货公司。虽然目光有扫过数位相机,但我非常清楚,那是通往坟墓的不归路,所以根本不考虑购买。 鸵着背的我回到公寓,时间是十点四十二分,唉真是的,再过一下子就要去上班了。然而已经过去的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切换思考频道,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没有新邮件。无所谓,这个我早就心里有数了,没必要失望,纯粹是期待一点例外,就只是这样而已。从盒子里拿出刚买的随身听,圆形设计,蓝色外壳,冰冷的触感很舒服,我插上变压器,然后拿出自己选的那张名为《金字塔》的专辑,将CD放进随身听播放。 《金字塔》开始了。 简短的倒数,接着是意义不明的鸟叫声,我有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整张专辑就是这种东西一直延续下去吧?我赶紧打开歌词本,幸好,刚才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前面这段应该只是《金字塔》的序曲而已。仔细想想,其实感觉还满有创意的,于是我继续听下去。我对中村一义的印象有二个,一个是他声音高得很夸张,另一个是歌词写得很夸张。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正面意义的歌词,跟那时她要我听的摇滚乐感觉不太一样,也许……此刻在我心中的感觉,就是某种对音乐的享受吧,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愉悦,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对音乐产生感动。《金字塔》听完了,没有任何感想或感触,只是完成了一个工作而已。但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名言——只听一二次,是无法完全了解的——所以不想言之过早。不,应该说我是没有时间细述感想才对。已往快十二点了,胸口浮现出逃避与放弃的影子,我用力呼出一口气,重新启动三不五时就喜欢当机的iBook,开始回信给“宏子”。 你好,待会儿我就要去上班了,所以只能先长话短说。 嗯……我买了中村一义的专辑喔,是《金字塔》跟《ERA》这二张,《金字塔》刚听完,下次再跟你说感想。有几首怀念的旧歌,听了满感动的,啊,我好像欧吉桑(笑)。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只有几句话。 信寄出去以后,我吞下二个冰箱里的饭团,然后离开公寓,带着随身听出门。搭上电车,到站,步行一小段,进公司,开始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对这份工作从未投注过热忱,也不可能有什么热忱,像这样一个换贴纸的单调作业,究竟有什度价值可言?我想,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抱着什么热忱,大家都是同样地……在这八个小时里,完全抛开自我,扮演工厂里的一个小齿轮而已。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甚至是对此表达出直接的赞叹。 六点的休息时间到了,在简单的休息室里,只有我跟几个打工的职员。我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这个时段是所谓的晚班,因此当我休息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可爱的小窝。我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又想到自己有把随身听带来,于是到置物柜去拿,再度挑戟《金字塔》。写给“宏子”看的感想必须要言之有物,绝不能半调子,虽然没办法懂得很彻底,但至少要尽力去最到做好,诚意是一定会有回报的。我戴上耳机,播放歌曲,中村一义的声音飘进半规管。 十点钟,从日复一日的地狱里解放出来,我在中村一义的歌声陪伴下走到电站。途中有二名装扮入时的女子经过驼着背的我,擦身而过之际,其中一人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很碍眼或看了不舒服,嘴角微微牵动着,不知道那表示什么意思?她说了些什么,是骂我看起来很恶心吗?但我的听觉完全被中村一义所占据,真相如何无从得知。啊啊,真是可恶,为什么我要驼背呢?为什么我的脚步要拖拖拉拉地,鞋底一直摩擦地面?鞋道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不,不会的,这纯粹只是我的过度自觉而已,看看周围,看看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吧,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萎靡不振地上了电车,所有人都用嫌齐的眼神看着这里,大家都避开我半径二公尺的范围。别在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过度敏感而已,我对自己这么说。我还没那么糟,只不过服装跟发型有点不修边幅而已,长相其实并不差。然而脑中的另一个我开骂了——有什么用,男人靠的又不是长相,同题出在你身上,全部都是你的错——充满了压抑与恶意还有轻蔑,我感觉到电车在晃动,身体支撑不住了。有谁看到了我的失态吗?那群窃笑的高中女生……鞋道是在嘲笑我吗? ……你在搞什么啊。 我想向“她”求救,想向“宏子”求救,可是我跟她已径结束了,而跟“宏子”连开始都还没有。看吧,你又要依赖女人了,只会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来这套。 终于回到公寓了,这样就可以摆脱掉所有人了吧。我打开电灯,马上把百页窗放下来,从冰箱拿出啤酒,然而映入眼角的电脑,随即断绝了啤酒的诱惑。不行,我还不能睡,我把啤酒放回冰箱,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的空档,将CD片换成另外一张。 接下来听《ERA》。 一开始又是倒数(而且这次从十开始数),倒数完之后才真正进入第一首歌,很摇滚的风格,流畅的旋律和夸张的歌词,跟《金字塔》相同,但可以感觉到不安定的跳跃。我并不知道二张专辑之间的创作期还有哪些歌曲诞生,所以才会明显地感觉到跳跃的距离吧,而曲目的编排更是露骨地突显出冲击跟落差,前一首很轻快明朗,下一首却充满绝望的字眼,完全不像流行歌曲,刚才……好像还听到一句“去死吧”?接着又以和谐的曲调结尾,像是不安与心安二者的偶遇,让人倍受折磨的无期徒刑。 《ERA》听完,我收到“宏子”的来信。 听我说。今天考完数学,已经没救了(笑)。我有预感,终于得到人生当中第一个不及格的分数了(笑),而且明天还有几科都是我最弱的,这二天不用睡啦—— 而且最火大的是,大家都有男朋友伴读(怒),哼,反正我就是没人要的悲哀女高中生嘛——啊,真是强烈的怨念(笑)。你呢?有遇到什么好对象吗?我过是一样没行情(笑)。 你听过中村一义了,很棒吧?我很喜欢《ERA》,一定要听这张喔,对了,你说《金字塔》的怀旧歌曲是指哪一首啊? 我要去用功了,那就这样罗。掰掰…… 看完“宏子”的来信,我沉浸在猥琐的幸福中,边听第二遍《ERA》边回信。 晚安。 唉呀,考试结果好像很惨呢(笑),谁叫你临时抱佛脚,念书一定要脚踏实地才行啦……不过话说我自己高中的时候也没在念书,好像没有资格说别人(笑)。 《ERA》我听完了,还蛮喜欢的,不过我从来没认真听过音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笑)。中村一义很合我的胃口,谢谢你介绍他的歌,我开始考虑要好好听音乐了,如果有其他推蔫的歌曲记得跟我就喔。 我也还是一样,交不到女朋友。应该说,没有遇到好对象。上班的地方都是一堆欧巴桑,可惜我不是师奶杀手。 那就先这样罗,掰。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另一个我发出疑问。我回答他,怎么可能,才刚要开始而已。然后把信寄出去,接着关机。没错,才刚要开始而已,离满足还差得很远呢,不管有多愚蠢多空虚,我还是会孤注一掷地投入这个妄想,爱到体无完肤为止吧。这是不存在的梦想蓝图,对架空天堂的眷念。 我摊在脏乱的地板上,微凉的感觉很舒服,可惜不到一分钟就被我自己的体温传热,变成有点恶心的温度,所以我又站起来,关灯,然后早早钻进被窝。今天就不要喝啤酒好了,难得心情很好,不想破坏气氛。就跟那些沉溺在过往的夜晚:永远地道别吧,不再用她留下的回忆安慰自己。现在的我已经有中村一义的歌了,虽然对音乐还是一样没有兴趣。 第二节 就像岛鸟儿衔着鸟笼在空中飞翔,或是黑熊到动物园买票入场一样,我和我家人的故事,是一连串荒谬可笑的片段。如果把我们一家人落魄凄惨的模样拍成记录片,在外人眼中看来,必定是一出品质粗糙的三流肥皂闹剧,或是缺乏幽默的怪异剪辑。这个评语完全正确,没有反驳的余地,但同时也带着相当严重的误解,这一点我必须先声明,不理会我这番话的人,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同题人物。 首先,这篇充满疑惑和消极口吻的手记,是我的遗书。 也就是说,当这篇手记越接近完成,我也就更加接近死亡。其实我很想亲眼看看发明遗书这种好方法的人是谁,不过发明者恐怕早已经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了吧,所以只好放弃。放弃,真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点。 我想趁还来得及的时候,简单地说明关于我家所遭遇的事情。遗书除了自我满足之外,同时也是相当了不起的写作,我并不想陶醉在自言自语的方式,必须像流水帐般只有最基本的解说跟最少的描写,因此必须屏除掉一般写作的陋习。 我的家人原本在北海道郊区过着平静的生活,父亲任职于某研究机构(这部分先省略不说明),母亲是欧美绘本的翻译者,大哥是植物研究员(啊,多么美好的工作),我是不赚钱的风景画家(这也是一份美好的工作),妹妹在父亲工作的研究机构上班,而弟弟跟小妹在家里坐吃山空当米虫混日子。此外还有二名帮佣,其中一名是老当益壮的管家,只有眼睛稍微不好了点,另一名是年轻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佣。家中成员总共就是这九个人,一直以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这样深信不疑的状态,却在去年夏天突然被摧毁。 最先被杀害的,是母亲。 书桌上摊着正要开始翻译的新书……绘本上画着一个小女孩身体变小,正大口大口地享用比自己体积大了八倍的蓝莓蛋糕……母亲就趴在书上(这是后来听说的,因为尸体被发现时,我正在山上写生),据说嘴角流着血,而苍白的脸孔上,充满了慈悲的表情。至于是谁告诉的,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所有的家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将遗体用毛毯包裹,放置在仓库的最深处。 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杀害母亲的凶手就是妹妹。 我们都没有当场揭发,除了二个人以外……全都默默接受了母亲的死亡,并且努力克制对妹妹产生的种种情绪,不能对她生气,也不能恐惧,因为我们该受到的惩罚终于被执行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这是,赎罪。 伤害了妹妹的我们,默默接受她的惩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补偿方式呢?我们想不出更痛苦的赎罪方式。就这方面而言,这个家庭的成员,可说都是奋不顾身的殉道者。 失去母亲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重大的事实,该来的赎罪之日终于还是到来了,绝对不容逃避,这是我们要承受的凌迟酷刑。当然也有人拒绝接受,例如那名年轻的女佣就是,在母亲死亡二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发疯了,把喝到一半的红茶打翻在地板
上,哭喊着不关她的事,并且发挥做家事锻竦出来的脚力奔出玄关。真是的,事到如今,才在说什么不关她的事,简直胡闹。 女佣刚跑到中庭,就被妹妹射杀了。 头部响起奇妙的声音,脑浆跟血液向四面八方喷散,将绿色的庭院染红,就像太阳底下现场演出的诡异街头秀。我从敞开的门边望着这一幕,果然,当众逃跑是不智之举。 在我们居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一处是死角,全都在妹妹的掌控之下。应该是装了监视器吧,像是窗口或后门以及其他所有的出入口,总是有她的视线盯着,只要被发现企图走出大门,子弹就会从耳边掠过。 我们一家人被监禁了。而监视我们的妹妹,也同样没有出过家门。 食物方面没有同题,地下室的仓库储藏了很多粮食(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失去了母亲跟女佣之后,只剩下管家会做菜),除此之外,大脑被动过手脚的弟弟已经被植入回家本能的机制,所以只有他是被允许外出的,需要任何物品就托他帮忙。而瓦斯跟水电都可以使用,生活上没有任何障碍,我们只要待在里面过着等死的日子。 以上就是我家现况的粗略简介。将我所精力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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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换成文章形式,看起来变得非常荒诞不经,像是虚构的情节,真悲哀。对于自己正在体验的诡异状况,我完全没有任何真实感……连一粒米或一滴水都比较真实,也就是说,我的故事不会有人相信。况且我文笔也没有好到可以将自己感觉到的恐怖描述得逼真,这也是造成现实跟虚构之间有着明显隔阂的关键。但愿能够……将我家的事情表达得更鲜明,更有临场感,像一份历史悲剧的文献记载,可惜眼前看来就只是一出普通的闹剧,什么也表现不出来,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这出肥皂剧中生活的我们,极其荒谬地,就在屋子里过着相当平凡无趣的日子——起床,吃管家做的早餐,各自打发时间,吃午餐,边打发时间边感激妹妹的威胁,吃晚餐,边打发时间边思考短促的人生,睡觉。日复一日不断地循环,再循环,直到被妹妹杀死为止。 当然,一开始也有找过逃生的路线,看看排水沟是不是能跟外面相通,或是墙壁能不能敲破,全都逐一调查,研究,可惜徒劳无功。这栋屋子的结构设计太过完美了,连一只小蚂蚁都爬不出去,而我们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趁妹妹不注意躲过她的耳目,或是找出破绽。妹妹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自己房同里度过,我们没办法掌握机会。 时间就在这样分不清正常与异常的灰色地带中走过。某一日下午,大哥瞬介握着白兰地酒瓶来到我房间,他双眼通红,脚步摇晃,每天沉溺在酒精中的生活,让一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变得很糟。而从前滴酒不沾的他,之所以会开始酗酒,当然也是因为妹妹。 “唉呀呀,你还是一样认真呢。”瞬介没敲门就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然后用失去焦点的瞳孔看着我。“喂,别对自己哥哥不理不睬啊。” 我停下正在整理素描的手,将对齐好的纸张放在桌上,眺望着窗外的田野,叹了口气,同他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这事你也有一份不是嘛?”瞬介眯起眼睛,“这时晴候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没错吧,朋郎。”他口齿不清地说,然后拿起酒瓶猛往嘴里灌,琥珀色的液体波涛汹涌。 “酒精对身体有害。” 我走近瞬介,抢走白兰地的玻璃瓶,他几度伸手试图夺回,却因为喝醉而使不上力。 “还我。” “逃避现实很快乐吗?” “你也想喝是吗?嗯?”瞬介用充血的双眼看着我,想从床上站起来,但下半身似乎不听使唤。“嗯……我知道了,你也想喝是吧,那就给你好了。”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告诉你酒精对身体……” “喂,朋郎,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你是不是认为藉酒逃避问题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他说得又含糊又快,实在很难听清楚。 “这是当然的啊。”我把酒瓶放在自己的素描旁边。“靠这种东西来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吧,收敛一点,别再喝了好吗?” “哈,别再喝了”瞬介揪住床罩。“你刚才……叫我别喝了?我听得很清楚,你的确是这么说的,别想否认。” “你在说什么?” “你也无法接受小梢的行为吧?不是吗?”他微微颤抖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小梢是妹妹的名字。“喂,我要抽烟罗。” “我房里没有烟灰缸。” “随便拿个调色盘来用嘛。” “开什么玩笑。”我拿起墙上装饰用的小瓷盘,当作替代品。 “我很怕啊。”瞬介把盘子接过去,点燃香烟。“可恶,我还不想死,我跟爸爸或广明不一样,没那么轻易就想死啊,可恶。” “我也一样啊。”我又看向窗外。“根本不想被杀,就算这是唯一的赎罪方式,我也绝对不想被杀死。” “终于肯说真话了吗?”瞬介边摇头边笑,然后啊地一声,想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小瓶还没开封的白兰地,打开盖子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又眯着眼瞧,顺手把烟捻熄。我开窗让空气对流,风吹进屋里,将五六张素描纸吹散到地板上。 “我实在搞不懂。”大哥继续口齿不清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想被杀?以为这样罪孽就能消除了吗?” “一定是希望受到制裁吧。” “那根本不是什么制裁。” “那是大哥99lib.自己的主观想法。” “你也跟我意见相同吧?”瞬介似笑非笑地。“我们都想从这个失控的状态中设法逃出去,不是吗?” “我不否认。”我拿起素描旁的玻璃瓶。 “可是没有辨法。”瞬介将滤嘴放进颤抖的嘴唇,点燃第二根烟。“我们很快就会被小梢杀死了,就像落入蜘蛛网的蝴蝶一样,这个比喻很好吧?” “那你是放弃了吗?” “别说蠢话了,这世上哪有不想存活的生物,就连你也还没放弃吧?谁会想被自己的妹妹杀死?”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酒瓶放到嘴边,白兰地毫不留情地入侵体内,燃烧着食道跟胃袋,我不小心被呛到。 “太乱来了啦。”瞬介哼笑一声。“平常滴酒不沾的人一下子灌进白兰地,简直是乱来。”说完又大口灌酒,果然酗酒的人程度就是不一样。 “所以……大哥是来跟我诉苦抱怨的吗?”我硬压制住咳嗽,把酒瓶放回原位。 “喂喂喂,这个家连抱怨都不行吗?” 听起来很像三流演员的台词。 “至少请别在我面前说吧,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瞬介似乎接受了我的劝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小丑般缩起肩膀直视着我,然后就脚步蹒跚地离开了我房间,留下满间烟味跟一瓶白兰地。等到他离开之后,我又挑战一次白兰地,结果一样被呛到。 随后我走下螺旋梯,来到没有人的餐厅。这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每一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就算想去外面散步也办不到,现在的我,就连感受五月的微风都不被允许。喉咙被酒精烧得很痛,我走进厨房,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干,觉得全身就像被冲洗过一般。我的身体不接受酒精跟香烟,不知道兴奋剂行不行…… “朋郎。”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但随即察觉到这是谁的声音,于是刻意调整呼吸,掩饰自己的狼狈,回头问亚以怎么了,亚以是小妹的名字。 “你才是怎么了。”站在我身后的亚以,好奇地偏着头。“脸色好可怕喔。” “怎么可怕?” “像死人一样耶。” 死人吗……我听了这句话稍微感到心安,反正被幽禁在屋子里的我们,或多或少都带着死人般的表情,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被瞬介灌了酒,所以脸色才会那么糟。” “你是自己要喝的吧。” “真敏锐。” 亚以眯起眼睛,但不是表达轻蔑的意思,而是带着某种温和敦厚的感觉。原本正在念大学的亚以,应该是要专心上课的,但是……小梢顽强的监禁,连一只蚂蚁也不会放行。 “酗酒的人都是疯子。”我走出厨房,坐在餐椅上,将上半身的重量靠在椅背。“我不会逃的,只会在时候来临之前,倒数剩下的日子而已。” “朋郎,你还在反抗吗?”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在听吗?我不……” “可是你刚才说了不会逃,把逃不逃挂在嘴上,跟反抗是同样意思的喔。” 她说的没错,我感.99lib.觉到自己的愚昧,同时也感觉到小妹的聪明。 “没有人会盼望自己的死期。”于是我干脆明讲。 “我不一样喔。” “是吗……” “不想死的,只有朋郎跟瞬介而已,我们大家都在等着被小梢杀死。” “死跟赎罪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可是,没有其他赎罪方法了啊。”亚以两肘撑在长方形餐桌上,托着小小的头。 “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就接受?我真的搞不懂。” “小梢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们害的吧?” “话虽如此——”对于亚以话语中的恳切,我至少该表示否定……不,是必须要否定,我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放完暑假不想开学的小学生。“何必要把自己逼进死路嘛……” “别找藉口。” “拜托,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更正好了。”亚以摇摇头。“逃避责任。” “是吗……” 所谓责任,不过是神明想出来以便于规范人类的理念,而最方便的做法,就是像我这样直接把责任推给神。 “让小梢变成那样的是我们,所以我们必须要负起责任。” “以死谢罪?” 亚以从刘海的缝隙间盯着我,回答一句“没错”,我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直截了当的态度,只好静静地离开餐厅。 和亚以分开后,我带着失败者般沮丧的心情爬上螺旋梯。算了,反正我也不常扮演胜利者,而且眼前这种情况,还谈什么输赢,根本就是多余的。话虽如此,我却希望去相信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只是相信,更想要证明,即使我对自己的心理转折其实毫无头绪。刚才的两段对话,对我内心世界应该是没有产生任何巨大影响,然而脉搏却剧烈地跳动着,彷佛不小心触摸到死神的镰刀般,甚至引发莫名的头痛…… ……啊——在具体的混乱中,我找出自己身体不适的原因了,只不过是喝醉酒而已嘛,我不由得苦笑。就在刚才,我不是还骂瞬介喝醉只是在逃避现实吗?如果今天立场对调,相信他是会反过来体谅我的,想到这里,我反射性地抿起了嘴。 爬到楼梯转角时,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向二楼。弟弟广明正站在挑高的楼中楼边缘。 他双手放在雕花栏杆上,眼神漂浮不定,找不到焦点,而修长的手指就像在弹奏无形的钢琴般轻轻摆动。广明似乎发现到我的存在,漂浮的视线转向这里,接着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下一个就轮到亚以了。 “是小梢告诉你的吗?”我惊讶地问他,随即快步跑上楼梯,朝广明走近。然而他像是把我当空气一般,视线还停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我正打算开口叫他的名字,他突然转过头来,用阴暗的眼眸凝视若我半开的嘴,彷佛很排斥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 “你说亚以要被杀死了?是小梢告诉你的吗?” 广明维持靠在栏杆上的姿势不动,点了点头,隔着黑衬衫搔了搔肩膀。 “看看你这副样子。”我纠正他。“站没有站相。” “啊?” “不要装傻,我说得够清楚了,站好。” 广明不太服气地站正,再缓缓地把背挺直,然后转回正面,故意做出让人生气的慢动作。 “来根烟。”广明伸出右手。“我想抽。” “我没有那种东西,现在重点是,你说亚以要被杀了,是真的吗?” “亚以大概也会被一枪解决掉吧。” “小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广明伸手比着右边的一扇门,是叫我自己去问的意思吧。然而我却动弹小得,广明看着我,绝望地叹了口气,迳自走下楼梯离去。 我像个石膏像直直站在原地,过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擦掉额头上浮出的汗,再用力吸入氧气,让自己复活。没什么好生气的,也没什么好叹息的,反正广明也是小梢手下的牺牲品,他的脑子已经被动了手脚(虽然据说是他自愿的)。 我转身面对广明所指的那扇门,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木制的门,而门里面……是小梢。 我往回走。 反正我们所有的人,再过不久都会被杀光,就算知道时间表跟详细内容又有什么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令人感觉到不安。 为什么不安?事到如今……还会有什么? 第三节 将座位排成马蹄形,似乎是只有国民义务教育时期才会做的事,据说上了高中以后,男生跟女生的座位就会被隔开。我不清楚这样有什么意义,但我对这件事情却非常烦恼,这大概是因为伽耶子的关系吧。没错,我很担心伽耶子,如果座位不排成马蹄形的话,我就无法在课堂上观察她的表情,而且万一位子离得太远,连说话都会很困难。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却还有更过分的事情发生,实在是故意找碴。 是故意的。 那个老是找我跟伽耶子麻烦的家伙,究竟是谁?是神明、是命运或是偶然?就姑且称之为“那家伙”吧。我绝对不原谅“那家伙”,只可惜我没有力量,无法阻挡恶势力,毕竟我只是个小孩,既没钱也没力气,脑筋又不够聪明,还因此常被大人们欺负……真是无能到了极点。我很清楚自己的没用,每次一想到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就会很想哭,就像大人在失意的时候都会想喝酒一样,只要心情不好就大醉一场,藉此将难过的事情都给忘记……不,应该说是逃避,而我是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就用眼泪来充当替代品。 但是我不会哭出来,绝不会哭出来。 如果哭泣能带来力量的话,我会拼命哭个够,如果哭就可以拯救伽耶子的话,那我一定哭个够,可惜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眼泪肯定是无法改变什么的。卡通影片里常常会有尸体滴到眼泪就发光复活的场景,但我实在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为什么用眼泪就可以起死回生?我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剧情,只觉得很矫情很讨厌。 我拿着扫把清理教室地板上的灰尘,一边思考着仍然无解的问题。即使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至少也会判断什么问题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然而就算明知道不能解决,也无法像电脑档案一样轻易地删除,说不想就不想,于是我脑中整天都被这个无解的问题所占据,直到上床睡觉为止。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成为预言者,事先排除掉所有会发生在伽耶子身上的灾难跟痛苦,但是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漫画跟卡通还有三流小说的情节里,不会出现在我所生存的现实世界中,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安慰她,鼓励她。伽耶子非常敏感,一点点刺激也会对她产生强大的作用,因此也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而且伤得更深,就像一张纯白的宣纸,沾到墨水吸收得特别快。我看着畚箕里的垃圾——面包屑、橡皮擦屑、纸团、钉书针……这些东西,说得夸张一点,也不能让伽耶子看到,但我不可能注意到那么多细节,而且我已经累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妥协吗?没错,就是这样。 精二叫我赶快把垃圾拿过去,我突然清醒。这样下去不行,只要一想到伽耶子,我就会失神,前不久还在午餐时间忘了吃饭,被导师真千子提醒。其实我很想反驳,说她没有资格纠正别人,因为最近真千子老师怪怪的,会在国语课的时候把数学公式写在黑板上,或是在社会课的时候拿出自然课实验器材,甚至在我们看课程录影带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望着地板,表情很悲伤。这个状况从很早以前就出现了,但最近越来越严重,究竟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呢……啊啊,看吧,又来了,又在想这些。我将畚箕交给负责倒垃圾的同学,然后开始把课桌椅搬回原位。我们班每次打扫都做得很快,不管平常多认真的人,一到扫除时间也会变成得过且过,而且本班聚集了一群不认真的人,随便擦擦黑板,抹抹桌子,把垃圾交给猜拳猜输的人拿去倒,这样就结束了,最快纪录只花了十一分钟。 我抓起书包就冲出学校,其实回家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可是放学的解脱感胜过一切,虽然这种感觉走到牛路上就差不多消失了,但我还是个小学生,还是会在放学时间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冲出校门。经过市中心(其实只是不到一百公尺的小地方)到达住宅区,我的心情开始变沉重,胸口像压着铅块一样,呼吸有如叹息。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并不想回家,上学很开心,回家却很落寞……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跟大家都相反,但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上学。虽然念书并不有趣,但是有好玩的体育课,还可以跟同学们聊天,我从来没有不想上学的念头,甚至觉得周末假日是多余的。我这么喜欢上学,一定是因为不想待在家里吧,这就是所谓的逃避吗? 突然,有股奇特的预感……我在十字路口右转,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前方有个人影背对着我,蹲在电线杆旁。越走近越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穿长袖衬衫,深蓝色裙子,个子娇小,手脚都很纤细,头发及肩。 是伽耶子。 我喊她的名字,她似乎吓了一跳,缩着肩转过头来,发现我是谁之后又露出笑容。 “小广(KOU)。” 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你看你看——”伽耶子的语气像是发现宝物一样,她稍微移开身体让我看,是一只小猫,有着乳牛般的黑白花色,尖尖的耳朵,弹珠般的双眼正亮晶晶地望着我。一只可爱到不可思议的,也小到不可思议的猫。 “很可爱对不对?”伽耶子肯定地强调。“我一回头就看到它,不知道跟在我后面走多久了。”说完就用纤细的小手轻轻将猫抱起,小猫眯起眼睛,喵地叫了一声。“小广,这只猫是不是跟妈妈走散了呢?” 我来回看着小猫跟伽耶子,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在脑中和胸中起伏的奇特感觉,但我知道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而是……不安?为什么我要感到不安?不懂,也许我只是想假装不懂。 “你要怎么解决啊?”我看着幼猫,它摇摇尾巴,又喵喵叫了两声。伽耶子也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很后悔竟然对脆弱敏感的伽耶了说出那么无情的话。 “那回家吧,要不要一起走?” 她笑着接受了我的提议。伽耶子很瘦小,我从一年级开始就跟她同班,所以很确定她真的没什么长高,站起来只到我的肩膀而已。听说女生会比男生早发育,说不定再过没多久,她就会比我高了,但我实在无法想像比我高大的伽耶子。 伽耶子把猫放回地上,挥手说拜拜,结果小猫跟在我们后面,虽然她又说了一次拜拜,但是猫也听不懂人话。我们开始快跑,踢走一个空罐想转移它的注意力,还故意拐了几个弯,然而那只黑白斑纹的小家伙依旧紧紧跟随在后,连我们过马路跑到对面的公园,它都能追上。 “一定是把我当成它妈妈了吧。”伽耶子气喘吁吁地坐在公园长椅上这么说。 把伽耶子当妈妈?这比长高的伽耶子更难想像。不管是长大的伽耶子,还是当妈妈的伽耶子,我都无法想像,在我心目中,她永远都跟现在一样,水远都是个小女生。当然,我知道人是不可能停留在小孩子阶段的,但我真的希望她可以是唯一的例外。这种话如果说出来一定会遭到侧目,所以我沉默不语,毕竟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 “怎么办呢?小广。”温柔的伽耶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得帮它找到真正的妈妈才行。” “可是……”我也不知所措。“我又不知道它妈妈是谁。”我坐在伽耶子身旁,看着小猫在她脚边磨蹭。“我们又不懂猫话。” “猫不会说话啦。”伽耶子把猫抱到膝盖上,小猫乖乖地坐着。“对不对?”她自言自语,轻轻抚摸着猫背,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猫妈妈会很着急吧。” 伽耶子摸摸小猫的头,大眼睛水汪汪地。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多愁善感呢?这只猫跟亲人走散了,根本不关她的事吧?根本就没必要烦恼,没必要难过……明明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是吗?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悲剧,不可能全都往自己身上揽,但她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总是为一些细微的事情伤心(甚至包括报纸跟电视上的车祸意外或死亡事件),同情心实在太泛滥了。 “今天好冷喔,明明天气很好呢。”伽耶子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着天空。 “今年特别冷。”我看着已经睡着的小猫。“而且下了很多雨。” “很潮湿吧?” “对啊。” “我不喜欢潮湿。” “没有人喜欢吧,除了蜗牛以外。” “可是其实我也不喜欢晴天,因为会想到哥哥,虽然我每天也都想到他。” 我偷偷瞧着伽耶子,不敢直视她。虽然对身为外人的我而言,那已经是过去的记忆了,但对她而言却不是,我想……她到死都会一直怀念她哥哥吧。 “伽耶子——”为了避免气氛越来越沉重,我扯开话题,反正既然有小猫在场。“我们一起去玩吧,顺便帮它找妈妈。” “……嗯,好,一起去!”伽耶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高兴得把小猫抱起来亲脸颊。“太好了,喵喵。”小猫疑惑地打了个呵欠。 不可能找到的,我心里很清楚,这跟人类的小孩子走失不一样,没办法带去警察局报案,而且……这只小猫也有可能是孤儿。我提议之后又开始担心,如此一来,会不会让伽耶子更伤心难过。 “啊——”小猫突然从她手中溜出去,快速跑出公园,不愧是野猫,完全不顾虑在场的人类,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找母猫,也不用看到伽耶子伤心了……然而我终究还是太大意。 竟然忘了“那家伙”的存在,那个总是故意伤害伽耶子的家伙。 小猫冲出公园的栏杆,立刻被人行道上经过的脚踏车撞到,脚踏车失去平衡,骑在上面的高中生(他穿着附近一所高中的制服)往路旁倒去,发出很大的声音。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着,小猫前脚被撞歪了,躺在地上没有动静,高中生摸着头站起来,眼神很凶恶,我有不好的预感,却来不及遮住伽耶子的眼睛。那名高中生把小猫当足球一样用力踢出去,小猫又飞回公园里,掉在草坪上,什么反应也没有,而伽耶子的大眼睛,就这么直接地目击了一切。高中生满意地牵起脚踏车离去,我死瞪着他的背影,却没有破口大骂的勇气。身为一个小孩子,我既没有力气,手脚也不够长,根本打不过比自己大的人。 伽耶子回过神后立刻跑向小猫,我追在后面。她蹲在草坪上,轻轻将它抱起,白皙的手变得更加苍白,连血管看得清楚,我想把目光移开,又觉得这是懦弱的行径,于是重新观察小猫的情况。外伤并没有想像中严重,可是尾巴垂着,前脚歪得很厉害,右眼紧闭,口中流出鲜血,身体的毛也染上醒目的红色。它抬眼望着伽耶子,像是不了解自己究竟遭到什么变故,微弱地喵了一声。 “啊——”伽耶子尖叫。 “伽、伽耶子——” “为什么……” 她抱着猫动也不动,肩膀在颤抖,眼中流出泪水,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却终究只能默默看着临死的小猫。不甘心,好不甘心,为什么我总是如此没用呢? “小广……”伽耶子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冷静一点——”我声音低得像在说给自己听。“不要紧的,它还……还在呼吸对吧?” 伽耶子把耳朵贴近小猫的嘴旁,然后点了点头,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的确,光是这样抱着,小猫最后还是会死。 如果……如果小猫死掉的话—— 伽耶子脑中会留下新的记忆,悲伤的记忆,这很糟糕,一想到她会逐渐崩溃,我就不寒而栗。伽耶子比一般人还要更敏感,为什么“那家伙”要这样对待脆弱的伽耶子,不停地不停地伤害她……我一个人无法保护伽耶子,可是会关心她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我一定要加油,一定要。 “伽耶子——”我随即开口。“我们去找兽医吧。” “……兽医?”她双眼含泪地看着我。 “让兽医看看,说不定有救。”我将视线移到小猫身上。 “既然它还有呼吸的话。” “真的有救吗?” “这我不能保证啊……”如果给她太多希望,只怕到时候会更惨。“快走吧。” 我们穿过马路,跑过坡道,冲进住宅区,冷风和天空和太阳,此刻全都不关我们的事,小学四年级的我们,没有足够的脑力去想那么多现实的事情,我跟伽耶子,光是担心小猫的死活,就快要筋疲力竭了。路上行人对她怀里的小猫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回头告诉她别担心,一定没问题的,究竟是什么没问题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必须要这么说。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样,感觉说出来就会让事情变好,伽耶子虽然还在哭,但眼神已经安定下来,怀中的小猫还在虚弱地叫着。 从录影带店后面穿过一条狭窄的林间小径,在尽头有一家“北泽兽医”,绿色的小屋,有如童话中的场景。我们跑到门口,发现上面挂着一块“本日公休”的牌子,为什么童话般的医院门口,会出现这种东西呢?而且为什么会在不是周末假日的时候公休?今天明明是星期二啊,可恶,又是“那家伙”在搞鬼,真是够了,为什么要这样…… “今天公休?”伽耶子茫然地说道,她一脸错愕,就像放学回家突然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变成空屋一样。 我绕到后门去看,按了好几下电铃都没有回应,于是又用力敲门,还是一样没有回应,我再敲一次,还边大声喊着有人在吗,伽耶子听见声音也跑到后门来。我敲门敲到手都痛了,结果……突然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响,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想必就是医生了吧。 “什么事?”医生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呃,不好意思。”我指着伽耶子怀中的小猫。“这只猫……” “被脚踏车撞伤了。”伽耶子往前踏出一步。“结果脚就变成这样,所以,那个……” “今天公休你们没看到吗?” 那名医生摸着胡子,回答得很不客气。 “啊,”我吓了一跳。“可是,这个……” “请改天再来。” 医生正要把门关上,我立刻用手脚挡住。 “拖到明天不就死定了吗?!” “你那是什么口气啊?” “拜托——”伽耶子站到我身旁,将动也不动的小猫捧在手上给医生看。“求求你……”泪水不停滴落。“求你救救它!” “你们身上应该没钱吧?”医生看着我跟伽耶子。“我不做免费的义诊,知道了吗?” 医生粗鲁地拉开我,迅速关上门。 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胸口涌起一阵颤栗。 居然这么可恶,简直难以置信。 “那家伙”究竟要将伽耶子伤害到什么地步才甘心?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伽耶子做错了什么?她明明是受害者啊。太奇怪了,这绝对有问题,不管是攻击者还是受害者,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有问题。我用尽全身力气踹了门一脚,随即带着伽耶子离开。路上行人都在注视哭泣的伽耶子和她怀中的小猫,但我们不以为意,沿着原路往回走,进入刚才经过的树林。其实到树林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们无处可去,什么也做不了,为何身为小孩子是这么地无能为力呢?我好想赶快长大,想要变得更高大,更聪明,更强壮,好好保护伽耶子,然而这些希望,都被伽耶子的哭声淹没了。 虽然面积很小,但这里毕竟还是树林,日光都被遮掩,地面也被树枝跟杂草覆盖。我想,自己大概是想逃避吧,才会走到树林里,完全是鸵鸟心态。而伽耶子尚未停止哭泣,我回头叫她别哭,又说小猫还活着……但是她怀中的躯体已经僵硬了,只有小小的鼻子偶尔才动一下吸入氧气而已,谁都看得出来,它已经差不多快死了。我蹲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草丛间,旁边有99lib?小虫爬过,蝴蝶像风中的纸片般飞扬,让人有种逃离丑恶世界的感觉。可惜这只是错觉,透过树木间的空隙,还是看得到车子跟行人的流动。但我就是不想走出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待在这树林里,不跟任何人接触,就我们两个生活在一起……那么伽耶子就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了。我在脑海中设法克服各种障碍,努力让这个幸福的隐居计划更有实践的可能——在下雪前挖出洞穴,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洞口盖上掩护的杂草,还能挡风遮雨,记得要买好十年份的杂志,用来打发时间,不过漫画可能很快就会看完,所以只好买几本小说放着,还有一定要记得带毛毯跟棉被,否则冬天会太冷,可是没有电视很无聊,如果把电视拿来,没有电也不能看,对了,就自己准备发电机吧,可是那要怎么充电呢?还有粮食要怎么办?洗澡又怎么办? ……行不通的。 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白,这只是一种鸵鸟心态的逃避而已,当自己无路可逃,被逼到绝路时,必然会出现的妄想。太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照射在我跟伽耶子身上,却再也照不到小猫身上了,我觉得好悲哀。 “小猫……”伽耶子将猫儿放在地面上。“对不起,”她用沾了血的手擦掉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拼命忍住哽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歉意。“对不起。” “伽耶子,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出没有安慰作用的话。“所以不要耿耿于怀。” “是我害它变成这样的。” “不对,”我指着小猫。“是它……是它自己要跟在你后面的吧?” “可是它死掉了……”伽耶子双手撑在地上俯视着小猫的尸体,随即又哭了起来。 这时候,我发现树林的另一端有人站着,那个人正直直地盯着我们看。虽然被枝叶挡住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个男的,旁边好像还停了一台脚踏车。脚踏车?啊啊,可恶的脚踏车,我忍不住皱起脸孔。伽耶子没有发现男子的存在,还在流眼泪,即使她的泪水滴在小猫身上,小猫也没有突然奇迹般地复活。看吧,这就是现实,只有在电视上,眼泪才是万灵药。 那名男子抬着脚踏车走进树林里,不顾车轮在树木间擦撞,笔直地朝我们接近。 ……他是谁? 看起来差不99lib?多是读高中的年纪,但不是那个撞伤小猫的高中生,衣服不一样,他穿着红色的上衣跟深色牛仔裤。走到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把脚踏车放下,开始推着走。 “你们是在幽会吗?”那名男子边走边问,声音比同龄者要来得高。“现在的小朋友员是前卫呢,居然在性方面这么开放啊。” 这股开朗的声音,在看到僵硬的小猫后突然中断,他把车停好,蹲在小猫旁边,然后看了伽耶子一眼,问我怎么回事,表情很认真。我只犹豫了四秒钟,就跟他说明事情经过,从遇到小猫,到脚踏车肇事,还有高中生残酷的一踢,加上兽医的无情对待,全都一口气说完。当然我知道就算说了这么多,小猫也不会复活,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跟伽耶子的悲伤并不会减轻,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大概是想得到帮助吧,因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逃开“那家伙”的威胁。男子听完我的话,静静地放下双手,说这真是太不幸了,然后他摸着小猫的头,低声地说要帮它做坟墓。伽耶子用沾满泥土跟血液的手擦掉眼泪,湿润的眼眸望着男子,男子点了点头。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是一种暗号吗?伽耶子站起来,颤抖着说要盖个漂亮的坟墓。 “就为它盖个豪华的坟墓吧。”男子也站了起来。“越豪华越好。” 他从脚踏车的篮子里拿出铲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开始挖土,而伽耶子就去收集小树枝跟树叶还有果实,我也想帮忙,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他们行动。伽耶子抱着满满的枝叶跟果实回来,已经停止哭泣,男子看了她一眼,接着把小猫的尸体轻轻放进挖好的洞里,再把铲子交给伽耶子,她接过来,没有立刻动手,安静地看着铲子,彷佛那上面刻了什么重要文字一样,过一会儿,才开始将士填进洞里。然后铲子轮到我手上,我也跟着把土填进洞里,安眠在洞中的小猫被盖住了,男子负责完工。接下来我们又用树枝跟树叶做装饰,等大功告成,伽耶子就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坟墓,就像小孩子盖的秘密基地。 “别忘了供品喔。”男子回到脚踏车旁,从后面的正方形箱子拿出一瓶养乐多。“可惜没有牛奶,不过同样是乳制品,将就一下吧。”说完就打开盖子,放在坟前。 “那里面全部都是养乐多吗?”伽耶子看着脚踏藏书网车后座的箱子。 “嗯,我正在送货啊。” “那这瓶怎么办?” “没关系啦,小事一桩。”男子笑了笑。“如果这个世界连少了一瓶养乐多都要计较的话,那我早就去自杀了。” “呃——”我对他低头致意,这不是客套,是由衷的感谢。“谢谢你。” “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啦,又没有把猫救活。” “不对——”伽耶子抬头看着他。“你对小猫这么好,光是这份心意就……” “光是这份心意?听起来好悲哀啊。”男子的声音像参加葬礼般悲观。“这不是小朋友该讲的台词喔。”说完伸手拭去伽耶子脸上的泥土。“知道吗?” “嗯……”伽耶子听不懂他的意思,表情很茫然。 “发生这种事情……你们一定觉得很痛苦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谁都不想死的,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在说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感觉彼此身高明显的差距,这就是大人跟小孩,令人绝望的差距。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太懂,真伤脑筋。”男子困惑地皱着眉头。 “那我要继续去途货罗。”说完他就抬着脚踏车离开了,后面装满养乐多的箱子摇摇晃晃地,看起来好危险。 “……那个人,你认识吗?” 男子消失后过了一会儿,伽耶子才突然望着树林尽头问我。 “不认识啊。”我摇摇头。“根本没见过。” “那他是谁呢?” “这个嘛……”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也无从回答。“嗯,总之不是坏人。” 伽耶子点点头,沾着血液跟泥土的脸朝我微笑,我放心了,托那名神秘男子的福,伽耶子受到的伤害稍微得以平抚。可是这一次……不,是每一次,光凭我一个人根本无能为力。我什么都没做,如果不是那名男子帮忙盖了坟墓,又拿来养乐多,那么伽耶子大概还在为小猫的死哭泣吧,而且受到的创伤会难以想像。我打从心底感谢他,默默地眺望被树木遮蔽的天空,然后将视线转向小猫的坟墓,在那泥土下面,伤重不治的小猫正安息着。养乐多已经开始变温了,我悄悄观察伽耶子,虽然两眼还很红很肿,大致上应该没事了吧,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这种恶意的捉弄,就到今天为止。 我不会再让伽耶子受到任何伤害了。 每一次伽耶子遇到悲伤的事情,我总是一再地这么发誓,然而我的“到此为止”,却从未实现过,所有的不幸跟悲剧,还是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找上伽耶子。身为无能为力的小孩子,我根本没办法与之对抗,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坚决要守护伽耶子,绝对不再让“那家伙”为所欲为。 “回家吧。” 伽耶子轻轻点头,但我其实……不想走出这片树林。我不想离开小猫的坟墓,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甚至愿意代替小猫躺在坟墓里。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做,那谁来保护伽耶子?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别人,所以我不能让伽耶子独自一个留在世界上,她太容易受伤了。看看她的表情吧,彷佛被全世界强奸一样,必须要有人好好守在身边,这个责任只有我能担当,所以振作吧,不要退缩。 我们离开了小猫的坟墓。这片树林,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吧。 第一节 对音乐没有兴趣,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抱任何期望,即使是这样的我,在性欲方面也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有着基本的生理需求。虽然大致上都秉持禁欲的态度压抑下来,但终究无法完全抗拒人类最直接的本能。为此,我曾经跟别班的女同学交往过,那是高二的夏天到秋天之间的事,详细情形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对我而言,就只是一段短暂的关系,或许对女方而言也是一样。那个女孩子的外表虽然不太值得称赞,但当时的我所需要的,既非纯洁温柔的陪伴,也非偶像明星的美感,而是够大的乳房跟能够使用的女性器官。除此之外,什么精神上的也好物理上的也好,我几乎都没兴趣。 我们是在她家里做的。之前有提过,当时我家住在破旧到吓人的老公寓,房间只用纸门隔开,连母亲在隔壁卧室睡觉的呼吸声都一清二楚。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不能勉强去做会发出大量呻吟声的事情,而在她家就完全没有这些顾虑。她的父母都在上班,又是独生女,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因素,是最适合解放性欲的场所,我们在那里发生过好几次关系。我们并不相爱……或许应该说,我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可以将偶像剧带到日常生活中,就只是屈服于“性”这种无法克制的情感,一味地发泻而已,没有任何藉口,也没有免罪符。 就像刚才所说的……我一直都克制着各种欲望,承受着所有的压力,好比说……中学时期,我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但她却跟坐在我后面的班级干部交往,那是一名很会打篮球,长得很帅,头脑好,朋友多,连坏学生都混得很熟的男同学。我一得知这件事情,不到0.0002秒就放弃了(也就是立刻死心的意思)。往后的午休时间,我几乎都在图书馆度过,把《三国志》当枕头趴着睡觉。高中时期也一样,校庆时一个人走来走去,在无人的教室里吃炒面,还遭到走廊经过的同学侧目,但我却轻易地排除这些难堪,反正只要想像自己是大海中的浮游生物就好。在广阔无际的海面上,就算有只浮游生物跟其他只不太一样,对海水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这个比喻很拙劣,幼稚到了极点,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了幼稚的现象,我并不在意。)这种简单的,令人心情愉悦的想法,帮助我精神上得到安稳,贡献良多。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 如果是乐高积木的话,差一块就很明显,而如果是拼图的话,差一块会有更大的问题,只要任何一块出错,就无法完成构图。但是浮游生物没差,就算多愚蠢、多不协调,其他的浮游生物也不会在意。所以我披上浮游生物的外衣,逃离那些接踵而来的欲望跟压力,彻底地逃离。 但是还有性欲。 只有这一点我无能为力,不是企图狡辩,但我并非什么罕见的色魔,绝对不是,我的性欲只不过是跟普通年轻人相同的程度,而会有这样的痛苦跟烦恼,也是因为那层浮游生物的外衣无法抵挡这种活生生的情绪。那层天下无敌的浮游生物的外衣,被性欲轻易地穿透了,一点防御能力也没有,这就是促使我对性欲屈服的重要因素之一吧。如果能用更直接更坦诚的态度去面对性欲的话,或许我对“她”,以及对“宏子”的反应也会有所不同。性欲突破了原本像堤防般坚固的浮游生物外衣,而我轻易地屈服,恐怕是因为唯一最强的防卫线被突破,使我顿失战斗意识了吧。 已经屈服的我,开始摸索解放性欲的管道,而最先发现的……也可说是仅有的方法……就是自慰。我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抗拒,家里薄弱的墙壁跟简陋的卫生环境,也不会构成阻碍,因此我立刻就采用了这个方式。最初的几个月,可以靠这样发泻过就没事,藉着重复单调的动作,保住我的生活秩序,但是渐渐就产生了厌倦感,没办法,如此单调的动作跟快感,会厌倦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设法用影像画面来掩饰单调的本质,重新尝试,却依然无法持久,我已经完全厌倦了。如果只有厌倦感也就算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罪恶感,对自慰行为的罪恶感。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让我非常困扰,为什么会产生罪恶感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更不会对自己达到目的后杀死的数千亿个细胞感到抱歉。然而,我的胸口跟脑中不停翻腾着,这股罪恶感的真面目……是孤独。 其实我早该注意到,一个人单独解放的性欲,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一种幻想的游戏罢了。对一个虚构的对象,不会产生什么解放,这就跟和稻草人做爱是一样的。总而言之,等我察觉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已经是开始自慰超过一年以上的时候了,很悲哀,很难堪,我是一只无可救药的浮游生物,连叹息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使看透了罪恶感的本质,如果找不到对象的话,终究于事无补,女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话又说回来,要认识异性的机会并不少,像校园里就会有很多女孩子,人数方面绝对没问题。嗯,外貌就暂且不论吧,虽然大部分都是被肥肉跟脂肪包裹的河豚,当中还是有鹤立鸡群的异类。会遇上哪一种,完全是凭运气,我设法说服自己。 时间不多了,我开始寻找发泻性欲的伴侣,然而,才开始没多久便遭遇到极大的问题——我没有熟悉的女性朋友。其实认真说起来,我连熟悉的男性朋友也几乎都没有……算了,这不重要,眼前的我无暇思考那么多。面对这种情形,有的人会说,没有朋友去交就好了,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也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是做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对我而言,交朋友就跟开垦荒地是同样意义的事情,如果没有垦荒者的决心,就连跟陌生人说话都很困难,非常糟糕……可是这次我不能逃避,浮游生物的外衣已经不管用了,要战胜现况,除了克服之外别无他法。当然,就像过去一样……还是有逃离的方法,但是逃避恐惧的来源,终究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最后恐惧依旧会来折磨我。到时候就算想克服,也已经找不出源头,无可挽回,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痛苦。我不要这种结果,绝对不能落入这种下场,所以一定要克服。而要克服就要有对象,我无法跟班上同学自在地交谈,于是就修改作战计划,开始寻找同类。 午休时间一到,我就跑去避难的“洞穴”——图书馆,这是我每天午休的收容所……一进门就看到服务台,里面坐着一位身材像不倒翁的女职员,戴着黑框眼镜,圆圆的脸颊,好像偷塞了大福麻薯般。在她坐镇的柜台左边,放着褪色的校刊跟各年级的教学日志,但没有学生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我走向书架陈列的阅览室,右手边还有两个隔间,靠窗的是自习室,靠中庭的是书库。我放弃之前常拿的《三国志》……今天换成筒井康隆的《不准笑》(这不是在讽刺我的现况,否则如果真要讲,我可以随口说出五本更贴切的书名),然后坐在宽大的阅读桌前,开始观察。即使我已经来过图书馆无数次,这还是头一回认真注意里面,真是个冷漠到极点的人啊。不过今天我不能再冷漠下去了,我用雷达般的视线扫过全场,搜寻合适的对象。图书馆里除了工作人员以外,大约只有二十名学生,每个人都同样落寞,连我看了都觉得泻气。如果说物以类众的话,我算是其中的代表吧,可惜这里就只有书本,不知是幸或不幸。 我忘了那女孩是叫晴子还是晴奈……暂且称呼她晴奈吧……就是在这时候看到的。她坐在前面的位子上,背对着我正在看《异乡人》(为什么从我的角度可以知道她在看什么书呢?那是因为书衣就放在桌面上),对我而言,像这种谁都看得出故事结局的作品,应该是没人会去看的,所以我很惊讶居然有人在阅读这本书。我走到晴奈那一桌,然后坐到她对面,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偷看她。陌生的脸孔,跟我不同年级,可爱的轮廓配上单眼皮跟小鼻子,很抱歉,实在称不上美女。老实说,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没办法,不能奢求尽如己意,这个世界是要维持平衡的,工作和薪水、书本和知识、男人和女人全都一样,为了不引起战争跟冲突,只能得到符合自已条件的份量。 不,等等,我重新思考,似乎也不全然是这么回事。我翻阅手中这本书所收录的短篇小说《斗牛犬》——看吧,里面这只丑丑的狗就成功获得女孩子的青睐,而走在街上也随处可见类似的场景,丑男跟美女手牵手同行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跟小说中的斗牛犬用了一样的招数吗?所以男人靠的并不是脸罗?我长得没有那么糟,虽然进不了美男子的行列,至少也没什么难看的地方,那又为什么会遇上这么不起眼的女生…九九藏书… “请问……”她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我。“有什么事吗?” 原来我不自觉地一直盯着她看,真是失态啊,我唤起内心沉睡已久的社交面,开始设法为自己解释。我忘了当时说过些什么,不过应该是表现得比平常好很多吧,因为几分钟后顺利地搭讪成功,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从交谈当中,我知道了晴奈是一年级的学生,成绩中上,喜欢吃冰淇淋,这些话题我都没有兴趣,反正知道她的年级跟成绩或嗜好,对我的欲望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跟晴奈开始交往,是在两个月后。她很喜欢去唱歌或是打保龄球,然后去吃个简餐或麦当劳再回家,这就是一种称为“约会”的仪式。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是如果表现出轻视的态度,跟晴奈的关系就会破裂,所以为了避免危机只好配合她,刻意演出幸福至极的模样。我的目的当然是得到晴奈的肉体,我们每星期至少会在她家发生一次性关系,晴奈是个皮包骨,腿很细,胸部的形状也不好看,但我不能太挑剔。其实如今回想起来,也没什么不好,就像一个不懂西餐礼仪的家伙,即使吃到高级法国料理也品尝不出美味,我的确有这种感觉。而晴奈当然也不是笨蛋,很快就察觉到我的真面目,或许从那一瞬间起,她就不再爱我了吧。女人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恐怖生物,而且很狡猾,聪明的晴奈没有马上跟我分手,或许是她自己也很享受,即使没有跟我同样露骨的欲望,应该也有发泻的需求。不过她似乎也对我感到厌倦了,在秋天将要结束的某个日子里,终于向我提出分手。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没说“我喜欢上别人”,而是说“我有喜欢的人”,我佩服晴奈的直爽坦率,头一回对她产生真正的好感。可惜已经太迟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挽回什么,我也不打算挽回。跟晴奈分手虽然多少觉得有点遗憾,却完全没浮现其他的情感,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我并不惊讶。 然后,下一个交往的,就是她。 “她”。多么记号性的称呼,听起来彷佛很亲近,又带着某种微妙的距离。我不想公开她的名字,说出来太痛苦了,甚至每次在街上听见跟她同样的名字,都会反射性地回头。 然而若要问我是否真的那么深爱着她,老实说我不知道。如果伟大的上帝可以无视于过去的一切,让我选一张“跟她重新来过卡”或是“跟更美好的女子交往卡”,那我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对她的情感,就是只到这个程度吧,说不定是错把回忆的痛苦当作是爱情。 我边想着这些事情,边完成今天的工作量,然后赶回家,从劳动中得到假释,也就是暂时脱离担任齿轮的时间。下班之后的十几个小时要如何运用,是我的自由,可惜对我而言,并没有真正属于“我”的时间,但即使后悔自己虚度了许多光阴,却也不知道除了虚度以外还能把时间用来做什么。我对这一点非常有自觉,可是如果没有解决之道,那跟没有自觉还是一样的,甚至感觉更糟糕。学生时代仅有的少数朋友之一(所谓的少数并非精选的意思,只不过是聚在一起,像万国博览会史前古物般的小团体)曾经提议说,只要培养兴趣就可以了。兴趣,嗜好——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可以有善用时间的感觉,可是说穿了,到头来也只是有成果的打发时间而已,用时间来换取某种收获。我对这种不可靠的事情并没有兴趣。 “你看你,又在讲那种话。” 突然,毫无预期地,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有那么几秒钟,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她就贴在我耳边低语,如此逼真,我急忙将讯号切断。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堤防一旦崩塌就没那么容易修复,她的声音、言语,都接连着涌进脑海。 “你就只会出一张嘴,言出必行……不对,应该是言行不一,啊,正确来讲根本就是连说都说不好。” 咬字不清楚的声音,说起话来却带着奇妙的世故。 “居然还说对,这样很奸诈耶……什么?哼,这个不能当做藉口啦。” 明明比我小二岁,说话方式却感觉不出来(简单讲就是没大没小),说话内容也是。 “想想想,想破头了,结果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很蠢吗?呃,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没事可做嘛,只要有心一定找得到啊。” 将半长不短的头发向后轻抚,这是她惯有的小动作。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交往时间很短(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对我内心世界的影响却超越任何人。 即使在精神层面很世故,她的性经验却很贫乏。每次发生性行为,都像是我在蹂躏她成长中的乳房,欺负她稚气的脸孔,伤害女童的身体一样。一点温柔也没有,彷佛要将一切都破坏粉碎。如今回想起来,那简直……可以形容为强暴都不为过,带着愤怒情感的性行为,面对自己的阴暗和扭曲。 “你在压抑什么吗?” 性行为结束后,她一定会这么问,我坐在床缘,回答说没有。 “那就是逃避罗,我说过好几次了,这个症状不轻耶,你在后悔什么吗?像是跟女人有关的事情。还是在发泻什么呢?喂,别拿我来发泻喔。” 她的分析,恐怕是说中了吧,虽然不清楚到底是压抑还是逃避或是后悔,但我的体内存在着无法克制的暴力因子,这是不可否认的。很明显地,在行为上表现出来的粗鲁野蛮,也是出自这个原因。 “就算能杀死我也只有一次而已,那接下来又要怎么办呢?” 我的脑海被她占据,充满怀念,又对自己
九九藏书
的想法感到可耻,企图用男人的尊严努力冷静下来。对已经分手的女性藕断丝连,实在是娘娘腔,我想义正辞严地骂自己,却觉得这根本是三流演员的台词,完全缺乏深度,所以不适合我。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嗯……你是不是想自杀呢?” 我比她高了几十公分,她却常常摸我的头,像小朋友对小动物那样,立场完全颠倒,这时候总是会产生一种不99lib.舒服的感觉。但这并不是因为被年纪小的女孩子瞧不起而感到厌恶,是由于内心残存的自尊在抗拒。自尊心?真可笑,还在乎什么自尊?我今年十八岁了,童年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结束,对过去的战绩念念不忘又能如何?奖状或勋章,都只不过一种象征而已,更何况我连一张奖状或一枚勋章都没有。 等回到家后就来听中村一义吧,我突然这么想。如果是她,一定会说把音乐当作逃避的途径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但我不在乎,反正我也没办法只把音乐单纯当作音乐来欣赏,所以就算拿来当作药物使用应该也没差。我背负着低迷的情绪搭上电车,整个思考都被她覆盖,正好可以无视于乘客的视线。想到自己已经被她留下的回忆吞噬,连外界的攻击都失效,不由得感到可怕。回到内心唯一的解放空间——我的小公寓,脱掉肮污变色的PUMA运动鞋,走向地上的电脑,开机。在等待iBook完全启动这段时间,开灯,煮水,然后回到电脑前面,想向右转打开冰箱,又打消念头。我还不想睡,而且心情也没有那么糟,所以不需要啤酒。确认信箱,今天也有一封邮件,当然,是“宏子”寄来的。 晚安!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肚子一直好痛,还因为这样上学迟到,唉呀呀,该不会是怀了谁的孩子吧(笑)。其实是可以请假在家休息的,反正我很聪明(笑),这次考试成绩很不错就是最好的证明喔,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分数的(笑)。 哇——你说的那首旧歌我没听过耶,真厉害,知道这么多东西,果然十六岁跟十八岁还是有差的,不过没关系,年龄不是距离(爆)。 今年好冷喔,这样那些幸福的情侣就不能去海边玩罗……活该(笑)。真是适合单身的季节啊。对了,你有找到好对象吗?已经问好几次了说(笑)。我是已经快摆烂的状态啦,唉,还是写写信就好了(笑)。 我今天要熬夜念书,如果你有空就回信给我吧,掰…… ……还是喝喝啤酒吧。我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凉的啤酒,为什么要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今天心情应该没有那么低落的嘛,另一个我跑出来说。好像不太对劲,我回答自己。这跟双重人格的内心对话有很大的差距,所谓另一个我,其实并不能用“另一个”的说法来表现,说到底,这家伙也只不过是镜子里面的自己而已。我否定那个镜中的自己,一边喝下让喉咙灼热刺激的液体,一边回信。 你肚子痛啊?要不要紧?真是的,一定是因为乱吃东西吧,要好好注意喔,给肚子裹绷带好了(笑)。 考试结果很不错吗?还说能及格就好咧,真有你的。我学生时代的成绩……算了,不提也罢。呃,绝对不是因为太烂才不敢说喔。 十六跟十八啊……的确是有年龄差距啦,不过我们还是聊得起来嘛,所以没什么关系吧? 啊,札幌果然很冷,岛松这边也很冷呢,我正在烦恼要不要拿暖炉出来用。今年真是冷得很彻底,雨也下得很多,日子真不好过。 嗯,没错,那些情侣都是活该(笑)。 好对象,还是没出现啊……奇怪了,这么没有缘分,也算是一种奇迹了吧。好,今年我一定要交个女朋友!不过我觉得宏子你一定会先交到男朋友的,因为你是学生嘛。 那就这样罗,掰…… 打完立刻寄出去,这种轻率的沟通方式本身并没有错,错是错在想法轻率的使用者。我是在去年十二月认识“宏子”的,就在常见的交友网站上。大部分网友都是一两个星期……甚至更短的还有一两封信……就中断没再连络了,但是“宏子”不一样,每天都寄很长的信来,从不间断,而且主动找话题,对于生来就封闭得像坐牢的我而言,真的是非常感动。“宏子”是很珍贵的存在,是少数跟我聊得起来的人类之一,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尤其在我已经失去了“她”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念头与日俱增,也知道这种情感的本质。 我没有断线,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头昏昏沉沉地,日光灯感觉很刺眼。说来很难为情,不过啤酒的后劲来得真快,我的身体在酒醉的效率上堪称天下第一,虽然这没什么可以骄傲的。看吧……视线开始模糊了……眼前的现实景象渐渐分解,我茫然看向窗口,但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反而看到橘色iBook发光的液晶荧幕倒映在玻璃上。地板凉凉的很舒服,而不停震动的小冰箱让人烦闷,我甚至想把它丢出去,可是没有冰箱就99lib?不能冰饮料,心情不好时就没有啤酒可以依赖了。我不能这么做,那是情绪低落时的逃避药物。逃避?真没用。别人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都可以找到平衡点安然度过吧,我实在很羡慕,也很痛恨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烦恼真是愚蠢,没错,我是个笨蛋,全年无休的神经质,大量的自我厌恶,贱价特卖的过度自觉。这些我都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一整个星期只能在工作跟寄信还有喝酒中循环,连一公厘都挣脱不了,就是最好的证据。 “没救了。” 我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没救了,完全无药可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落为这样低能的生物呢?沦落?不,不对,我从以前就是这种人……大约国中的时候……我曾经到仅有的朋友家去玩,结果里面已经有几个他的朋友先到了(全部都是别班的同学),他们正玩电动玩得很起劲,我在角落看当期的漫画杂志,把所有内容包括广告都看完了,他们还在玩,于是我又拿过期的杂志来看,同样把所有内容跟广告都看完了,他们的视线却还专注在电视荧幕上,我看了八本杂志,就说有事先回去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好天真,根本不该对别人抱着期待,自己不主动做些什么,路是不会开通的,我终于体认到这个事实。 “没救了。” 继续喃喃自语,酒精的作用更加速了,开始耳鸣。应该会就这样睡着吧,我有股确定的预感,接着突然陷入不可思九九藏书议的、没来由的亢奋,情绪的错误转换。我的手放到下半身。喂喂喂喂喂,你该不会又要开始了吧?另一个我不出所料地发出声音。我勾起唇角做出微笑的形状,反正跟自己交谈,本来就只需要这种最低限度的动作就足够了。那么,我要幻想哪一个对象呢?已经分手的“她”吗?总不能用“宏子”吧,我连她的长相都不知道。没错,长相……“宏子”是长什么样子呢?是美是丑,是娃娃脸还是成熟的相貌?我完全不知道。从信中有得到过片段的资讯——褐色及肩的头发,双眼皮,有酒窝,脖子上有颗痣——但光凭这些还是不能确定。她曾经在信里说过自己并不可爱…… 我想看看“宏子”。 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跟我碰面,也没有把握,说不定“宏子”只想要网友通信的单纯关系。就算真的见到面了,我想……这样的我大概也什么都做不到吧。那个开朗的好青年,只能在文字中出现,我是绝对无法真人演出的。而且也不能直接表现出最原始的自己,那根本是自杀行为。 “想想想,想破头了,结果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很蠢吗?” 她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我闭上眼睛。对已经分手的女生或是还没见过面的女生性幻想,不是很愚蠢吗?这在本质上就跟对木乃伊或卵子产生性兴奋是同样的意思。我看看电脑,没有“宏子”的来信,才过不到十分钟而已。睡魔加速侵蚀,就这么睡着太浪费了,下一次张开眼睛,大概已经是明天早上九点了吧,然后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去工作。哈,工作?那能称之为工作吗?只是帮手机电池换贴纸而已。贴在那种地方的贴纸,根本没人会去看吧,连有没有存在感都令人怀疑。那种贴纸,对一般人而言,就跟火星人的存在一样,而且工作起来很孤独,完全不需要合作,一个人就可以单独完成,也没有任何外来的刺激,连接触都没有……接触?我希望有接触吗?这可真是新鲜,太惊讶了,简直是错愕。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连煮开的水都懒得去关。明天早上起床再过四小时后就是工作,翘班好了,虽然我从小学到高中连一次课都没翘过,不过工作是另一回事,我重视休假胜过薪水。一决定要翘班,身体突然变得很轻松,也对……我在社会上的立场,也不过就是一个孤立的打工族而已,跟别人没有交集,所以连麻烦也不会产生。 第二节 早晨。对我而言,这个存在既不是通往未来的光明之门,也不是享受轻忧郁的起床时间,纯粹只是延伸到必然结果的跑道而已。而且还是一条严重龟裂,布满危险的跑道,随时都有可能被绊倒……不,其实在起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跌倒了,现在我所以为的现实,只是头部摔伤产生的幻觉吧?这个妄想浮现在脑中,我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生气。 “朋郎少爷——”恭敬有礼的敲门声,伴随着沉稳的嗓音。“我将您的药拿来了。” “谢谢,请进。” 我躲在被窝里装出虚弱的声音,可惜演得不够彻底,感觉很有练习的必要。 “打扰了。”管家小柳说完就走进拉紧窗帘的阴暗房间,托盘上有一杯水跟胶囊,是我吩咐他拿来的。小柳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低头看着我,细长的双眼看不出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全白的头发,抿紧的嘴唇,这名端庄严肃的老人,从我父母亲生下瞬介开始,就在这个星野宅邸里当管家,说得白话一点就是佣人。 “啊,谢谢你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托盘上的胶囊。“身体感觉不太舒服……” “明明没事还吃药,您究竟在想什么呢?”小柳严肃地说。 我不小心把药掉在毯子上,真是明显又单纯的反应,都三十一岁了不应该还这样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捡起胶囊放回托盘上,然后抬头望着小柳管家,问他我是不是露馅了。 “这不是过了三十岁的大人会做的事。” “说得没错,没得反驳啊。”我摸摸后脑勺被睡乱的头发。“小柳总是能看穿我装病。” “话虽如此——”小柳他不止眼皮,连一根眉毛都不会动。我上小学二年级,瞬介上国一的时候,两个人会经偷偷在背后取绰号,叫他“能面人”,小孩子最擅长用极端的表现方式。 “都已经三十一岁了您还……” “别说教了,我自己也觉得很夸张。” 我这么回答,小柳维持着低头看我的姿势,动也不动。对了,我想起还有另一个绰号,叫做“石膏管家”,是亚以念中学的时候取的,看来她的遣辞用字比较高明有艺术性。 “朋郎少爷会装病,通常都是为了逃避吧。”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不想上游泳课就装病,不想考国文就装病,不想做体能测验就装病……”小柳的表情毫无变化。“还有很多很多,如果您都想不起来的话,我就?99lib.继续讲下去吧。” “不用,够了够了,我己经完全想起来啦,别再翻我旧帐了,小柳大人。” “您这回究竟又是为了逃避什么呢?”小柳终于移动身体,说是移动,其实只是稍微往床边靠过来而已。 “朋郎少爷讨厌的游泳课,已经不用上了。” “你真会说笑呢。”我说出口才发觉,这句台词真像瞬介的语气。“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生气了吗?” “哪里,怎么会呢。” 小柳站在床边,看起来就像穿西装的肯德基爷爷,啊,对了,我差点就忘记亚以取的绰号当中最好的杰作——“活动肯德基”。 “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太胡闹吧?” “没那回事。”小柳简短地回答。 “不对,一定是这样,如果不是,我会很烦恼喔,小柳。” “为什么呢?” “因为想不到别的理由呀。”我掀开毛毯下了床。“你是因为我想装病逃避现实才生气的,对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愧是“能面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内心的情绪在人前表露出来,这才是我心目中管家的典范。不论主人有多狼狈多丑陋,都要平静地报告下午的行程,如果做不到这点,就称不上是真正的管家。 我将睡衣拉整齐,走到窗边,打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我问小柳时间,他立刻回答是上午十一点十四分三十三秒,精准明确的答覆令人赞赏。要是我继续沉默不语的话,他一定会连阴历干支或西元年份都报出来。 “我说你啊……”我揉着眼睛,视线仍然朝向窗外。“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拒绝被小梢杀死?还是你其实很羡慕?” “没这回事。” “嗯……你是说没哪回事?是你不赞同我这件事吗?” “请您体会梢小姐的心思。” “心思?”我的语调可能像在怪叫吧。“讲得跟小梢是神一样,可惜对我而言,小梢只是妹妹而已,并不是什么神明。” “您答非所问啊,朋郎少爷。”小柳只有动嘴说话,手脚、身体、脖子、甚至眼球,都丝毫也没动。只用言语过招,这个手法意外地强而有力。 “跟神明无关,在这间屋子里,信仰不是多余的吗?” “……你也想被小梢杀死是吗?”我无力地说,刻意向他确认。 “是的。”小柳微微点头。“没有更好的赎罪方式可以弥补我们犯下的过错……” “又是这句话。”我刻意地叹气,走向放满素描纸的书桌。“赎罪、赎罪、赎罪——”然后粗鲁地坐上椅子。“还有补偿是吗?真的是够了。”我大声怒吼,用力捶桌子,这并不是演出来的。 “请冷静,朋郎少爷。即使这样发脾气也没有意义。” “这我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发泻啊。” “您是认为感冒的话就可以从梢小姐手中逃出吗?如果我有资格过问的话,请告诉我。” “这个嘛,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就算大脑是自己的,也不能打开来看吧?” “朋郎少爷没有要补偿的意愿吗?” 声音没有变化,语气却加了几分锐利的感觉。 “怎么会呢,意愿当然是有的,毕竟我也是伤害小梢的人之一啊,可是——”我一定要讲清楚,因为若想拉拢小柳管家,说之以理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要补偿或赎罪,就非得被杀死不可呢?应该还有其他的解决方式吧。” “除了让梢小姐亲手杀死我们,没有更好的弥补方式。”小柳管家说完,就用规律稳定的步伐走向窗边,看着外面五月的世界。“如果这么做可以抵消我们的罪过,那我非常乐意献上自己的一条命。”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只是无法坦然接受,为什么自己的生命要被终结掉。任何人都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跟存款或恋人或家庭比起来,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此重要的生命,不能为了一个净化罪过的理由就交出去。 “我不懂。”我苦恼地低声说着。“看来你大概也不想再多做解释吧。” 我盯着这个为我们家服务了几十年的管家,却得不到预期的回应,我对现况感到异常地懊恼,然而懊恼也于事无补,只好开始动手整理桌面。几张山上的素描,从母亲死后就抽出来搁着,从只有初步的轮廓线条,到已经画上阴影的,大约有二三十张吧,占据了大半的桌面。我一张张小心地整理对齐,准备收进抽屉里,结果一拉开抽屉就感觉到好像有东西翻倒,我想起从瞬介手上拿来的白兰地还放在里面。重见天日的白兰地,依然散发着琥珀色的光泽,我把玻璃瓶拿出来。 “您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管家问我。 “从现在开始。” “真是糟糕啊。” 我打开瓶盖,浓厚的酒味钻进鼻腔,虽然我也不能理解香烟的味道有什么吸引人,不过跟酒比起来还算好的了。稍微含一小口,舌头很痛,鼻子很痒,我勉强吞下,感觉酒精通过食道。 “不习惯喝酒的人这样直接吞下去太乱来了。” “我讨厌加水跟冰块。”我用麻痹的舌头辩解。 “这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呢。”他端着托盘走到我身后。“瞒不过我的喔。”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这个胶囊其实不是感冒药,而是镇定剂。” “真是精明能干的管家啊。”我笑了笑。 “不敢当。”精明能干的管家先生恭敬地低着头。“据说用酒吞药,效果会加倍。” “应该是七倍吧。” 我说着没有意义的玩笑话,从托盘拿起两颗胶囊,一起放进嘴里,学瞬介把酒瓶举高猛灌。很痛苦,但我强迫自己吞下,喉咙很不舒服。 “那我要再睡一觉了。”后脑勺像是被铁锤重击般,涌起强烈的睡意,大概不到几分钟就会昏睡了吧,不,这次还喝了酒,可能只要一分钟,说不定是六秒钟。随便它,越快越好。我回到床上,脚步已经开始漂浮了。“你会跟大家说我感冒了吗?” “是的。” 小柳连一点笑容都没露出来。 “哈,你还是一样,是个体贴的好管家呢……” 我钻进被窝,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我房里没有时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不过依照室内的暗度跟温度,以及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空气微粒子分布状况来推测,应该过了晚上七点吧。我下床,感觉酒精的作用已经从身体消失,只剩下轻微的头痛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宿醉吗?真伤脑筋,居然天都还没亮就开始宿醉。 我走出房间。走廊上灯火通明,是小梢规定家里每个角落都要照亮的,理由当然是为了方便监视我们,就算有人逃跑也能立刻发现。小梢究竟把监视摄影机装在哪里呢?也许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监视器,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鸟笼……那么我们并非被监视,而是时时刻刻被观察着……这真是个讨厌的想像。我将所有的不舒服都归咎于宿醉,走下螺旋梯。楼梯前方连接一条走廊,原木的纹路直直延伸,像是没有尽头。往左边走,出现一扇门跟一个转角,我开门进入谈话室,已经有人在里面了,是亚以跟广明。谈话室中央是一张圆桌,四周围着皮沙发,西侧是整片大落地窗,而东侧则是气派的厨房,黑色漆木柜上排列着各种酒瓶,可惜我一瓶也不认识。亚以正在厨房里准备饮料,广明在沙发上动也不动跟死人一样,虽然他穿的不是寿衣。 “啊,朋郎。”亚以发现是我,猫一般的眼瞳转过来。“怎么了?你不是感冒吗?应该好好睡觉啊。” “呃……有点睡不着,我来喝水的。” “不要紧吗?虽然你脸色看起来满好的。”亚以两手拿着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从厨房走出来。“不过眼神很恍惚耶。” “喔,只是睡太多而已吧。” 当然不能说这是宿醉。 “咦?你不是说睡不着吗?” “喔……我的记忆好像全部混乱了。” 我随便敷衍过去,维持颓废的动作(双手向下垂,上半身驼着背)坐在广明旁边的位子,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看不出什么兴趣来,随即又将视线移开。 “来,广明,这是你的。” 亚以将其中一个玻璃杯放在广明面前,另一个自己拿着准备要喝。广明只看了一下饮料,动也没动。杯子表面沾着水滴,我清楚感觉到喉咙的干渴。 “亚以,也帮我弄点饮料吧,不好意思。” “咦——”坐在我对面的亚以,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抗议的声音。“你怎么不早讲嘛,我都坐下来了。” “没办法啊,我现在才突然想喝的。”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身旁的广明用缓慢的动作拿起饮料,然后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广明,一口气喝下去会晕倒的啦。”亚以的表情有些惊讶。“酒这种东西,应该要像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啊。”说完就示范一次。“不要喝得那么猛啦,你又不是瞬介。” “酒?”我连忙追问。“你说那是酒?”我盯着亚以跟她手中的液体。“喂,亚以,你还未成年……” “不要紧的。”亚以笑了笑。“虽然是酒,不过已经稀释过了,喝起来很淡。”说完又喝了一口。 “对不对呀?广明。”她对广明微笑。 “可是,酒就是酒啊……” “二哥你自己也有喝吧?”广明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盯着我说,眼神依然漂浮空洞,比无色的玻璃弹珠还没生气。 “给我水。”我迅速地说。 亚以叹了口气,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起身走向厨房。“是你要亚以调酒的吗?”亚以的身影一消失,我就质问广明,广明静静地摇头。 “我不相信。”我直接对他说:“亚以是懂得自律的,跟你不一样。” “自律是多余的。”广明隔着黑衬衫抓了抓背。“在这里是多余的。” “不对,就因为在这里……才非常有必要。” 就因为身在失去常理的空间,才更需要健全的良知自律。然而广明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自顾自地拿起杯子。 “来了。”亚以走回厅里。“这是你要的水,还加了冰块,要好好感谢我喔。”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很冰,没有意义的感想。然而这间屋子里如今最具价值的事,就是“没有意义”。 “怎么么样?”亚以喝着加水的酒。“很冰吗?” “冰得牙齿都痛了。不过亚以,为什么你会突然开始喝酒?” “需要理
99lib?
由吗?” “没错,需要啊。” “对我而言不需要喔。” “真稀奇。” “那朋郎你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开始喝酒的?”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遗忘啊。” 为了遗忘会被小梢杀死的现实而喝,这跟逃避的意义是一样的。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资格讲瞬介吧,自己也跟他步上同样的道路。 “唉呀呀,在开秘密会议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瞬介靠在门框上,手里依然拿着白兰地,满脸胡渣。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还是希望他能认知到自己的年龄,过点像样的生活。 “真是的,大哥。”亚以伤脑筋地说:“你又喝醉了吧。” “当然罗,不这样就不是我了吧。”瞬介露出微笑,“重点是——”他喝了口白兰地,“大家好像玩得很开心呢,而且开派对居然把我排除在外,真是无情啊。” “我们看起来像是很开心吗?”我苦笑着。“世界上应该没有这么沉闷的派对吧。” 环视圆桌的周围,只坐了三个人,这么宽大的场地只聚集了这么稀少的人数,这种派对恐怕是前所未见的吧。不,一般而言,这种场面根本不能称之为派对。 “也对,那就是最后的晚餐罗?如果是的话,我拒绝出席喔。” “别说那些奇怪的台词了,瞬介也过来坐吧。”亚以一脸笑容,“大概是酒精开始作用了吧。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不过亚以也对酒精很没有抵抗力。……一个人太寂寞了啦——” “再过不久就会没人了。”广明低声地说,我当作没听到。 “不好意思,我可不过去喔。”瞬介一手扶在门框上。“那个位子是不能坐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期待被小梢杀死的成员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唉啊……说到这个——”喝醉的亚以指着我。“朋郎也是一样的吧。” “没错。”我先下手为强。“我并不愿意被小梢杀死。” “可是朋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补偿方式了吧?” “不对,补偿的方式有好几种,比如说治疗小梢的精神状态。” “不可能的。”瞬介立刻回答。 “有可能。” “把脑浆倒出来灌新的进去吗?”瞬介用嘲讽的语气回问我。“还是要改造大脑?就像这家伙一样。”说完他指着广明,但广明毫无反应。 “别说蠢话,那样小梢就不是小梢了吧。”我努力克制愤怒。“总之,只要送去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 “哈,一流?又不是选餐厅。在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那种事一开始就已经做过了吧。”瞬介斜睨着我。“送到初濑川研究所的附设医院去,结果还不是没用。你还知道什么更优秀的医院吗?嗯?” 初濑川研究所。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是综合为数不多的资料所显示,那是由一位名叫初濑川贺庸的人所指挥,研究各种学问的机构。背后的财主是美国知名的电脑公司……就只知道这些而已。除此之外,初濑川研究所并未公布任何其他的资料,就连研究结果的报告或发表会也从来没出现过。即使询问背后负责经营的电脑公司,回答也一律是无可奉告。于是就传出必然会有的负面流言——研究所里在从事人体实验、研究结果都送到美国去、真面目其实是新兴的宗教团体等等……数也数不尽。而我的父亲跟妹妹,就在那样一个地方工作。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说不定还能够做些什么。”我回避大哥的质问,没有正面回答。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瞬介靠在门边小声地说。那不是在表演悲痛的内心戏,纯粹只是喝醉了而已。“能试的全都试过了,我们已经无路99lib?可走,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等等,等等,不要吵架啦——” 亚以用轻快的音调插入我们沉痛的话题,能够这样愉快地喝醉,其实也不错。 “我们没有在吵架,气氛很和平啊,对不对朋郎?” “天晓得。”我一口气喝下杯里的水,宿醉已经逐渐清醒。 “大哥,来根烟。”完全不在意别人谈话的弟弟,维持驼背的姿势转向瞬介。“我想抽。” “真不巧,刚好抽完了,抱歉啦广明。” “慢着,瞬介——”亚以眯起眼睛。“你让广明抽烟?” “喂,别搞错,是广明自己说想抽的,我可没鼓励他喔,别乱诬赖人啊。” 瞬介一说完,广明就把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大家都注视着他。广明还是一样眼神恍惚空洞,如果他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我们,大家多少还比较安心一点。然后广明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谈话室,瞬介在他擦身而过时,说了句保重。你们半斤八两吧,我忍不住想,但没有说出口,这就是我跟瞬介的差别。 “唉呀,就这样走掉了耶。” 瞬介回头看着广明的背影。 “不用管他啦,那个年纪就是这样吧。” “是吗?那你就是正值爱惹人生气的年纪罗?小柳都跟我说了,你装病对不对?都几岁了啊。” “真是多嘴的老人……” 我忍不住想发出啧的声音。 “装病——”亚以提高声调。“那你说感冒是假的罗?什么嘛。” “你瞧不起我用喝酒逃避现实,结果自己居然像小学生一样用装病来逃避,真是太离谱了。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家伙是会讨人厌的喔,不管这个世界变成怎样。” 大哥跟小妹同时对我发动攻击。 “听我解释,我真的无法忍耐下去了。等待被自己妹妹杀死,每天只有恐惧的生活,实在是太让人受不了。” “朋郎,你怎么还在讲这种话呢?死在小梢手上,我们就能得到原谅啊。” “不对——”我立刻反驳。“这种想法跟宗教狂热有什么两样?” “说得一点也没错。”瞬介也同意我。 “为什么?像宗教狂热就不行吗?只要能得到她的原谅,又有什么不行。” “喂喂喂,这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嘛,我可爱的洋娃娃小妹。而且你似乎已经喝醉了,不要紧吗?”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 “别跟我比,喝醉已经是我生活模式了,但是亚以你不一样啊。”瞬介99lib?摊在门框上,摸着自己的胡渣。“如果真的想向小梢谢罪,被她杀死是没意义的,应该用赔命以外的方式去补偿。” “为什么?” “把命赔上去,然后一了百了,这样就叫做补偿吗?完全错误,根本就不对啊。” “才不是那样……”亚以被瞬介奇妙的魄力压制,声音开始变小,眼神带着心虚。 “就是这样。用命去赔罪,只不过是一种敷衍的解决之道。” “可是瞬介,你还有其他方法吗?除了拿自己的命去赎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别再执着于牺牲生命了吧,而且你未免把自己的命想得太值钱了。或许可以像朋郎说的那样,认为送她去治疗就是最大的补偿……” “治不好的,”亚以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治不好的啦。”她突然呛到,痛苦地咳着。 “不习惯就不要喝。”已经很习惯的瞬介拿起自己的酒瓶往嘴里灌。“相对地,不习惯的思想也不要随便相信,亚以。” 亚以停止咳嗽,捂着嘴调整呼吸,用斜眼去瞪瞬介,似乎对他说的话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妹妹的眼神从来就产生不了任何压迫感,这样瞪人只会让人觉得更可爱而已。她.99lib?收回眼神站起身来,眼眶有些泛红,打算离开谈话室。 “晚安。” 瞬介的声音空虚地飘荡。亚以沉默地离去,从螺旋梯前经过,消失在走廊尽头。谈话室里只剩下不想死的两个人。 “我被讨厌了呢。”瞬介摸着自己苦笑的脸。“真想哭啊。”他终于离开门边,坐到我身旁的位子。 “醉汉本来就会惹人厌吧。” “醉汉也好,惹人厌也好,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吧。”听起来真不舒服。“嗯,我们应该相亲相爱呢,要不要来一杯?”说完就把白兰地的瓶子递给我。 “不用了。” “算了……我说啊——”瞬介把脚放到圆桌上,拿出香烟点火。“大家都太自我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谁,结果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没发现吗?即使是亚以,也不是真的由衷想被杀死啊。” “这么说来,大哥你现在说的话,也是为了自己罗?”我忍不住回嘴。“为了让自己有正当性,就说别人的行动都是自我满足。” “真不客气啊。”瞬介醉得通红的脸转过来对着我。“不过你说得没错,包括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大家都一样强势,即使根本没有可以说服的对象。” “我……想逃出去了。”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用手捏住鼻梁表现痛苦的样子。“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怎么能忍受下去?已经到极限了,我要逃走。” “你敢走一步就试看看,马上就会被小梢枪毙。” 小梢的监视滴水不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但是屋里每个角落都布满了她的感应器吧,只要稍微从窗口把头伸出去,窗子立刻就会被关上锁住。 “小梢是认真地想杀掉我们吗?” “废话。” “果然她还是恨我们每一个人……” 我的声音像是浓缩了身体内潜藏的所有懊悔。 “或许吧,不过我并不认为现在的小梢还会有什么恨不恨的感情。”瞬介刁着烟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那双眼睛你也看到了吧?”他的表情很僵硬。“简直像玻璃弹珠一样,玻璃珠还会有什么感情吗?” “小稍是人,不是玻璃制品。” “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 “即使小梢已经失去人性了,那也是我们造成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我对瞬介的反应很惊讶。 “朋郎……别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事到如今,小梢根本就不是在索求什么补偿,她只是要一个个把我们杀掉而已,这跟吸尘器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在清除垃圾而已。” “我并不是垃圾,我是有感情的。” “但是吸尘器没有感情。”瞬介冷冶地笑了笑。“所以意思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不是大家都得不到救赎了吗?如果小梢的双眼是玻璃珠,那就算杀了我们,看到我们的尸体也毫无感觉,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如果小梢是吸尘器,那么被清除掉的我们,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就算死,也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任何帮助,所以也不可能补偿到什么吧。亚以、广明、父亲跟小柳,都是因为想要抵消自己的罪,才希望被小梢杀死,然而如果小梢已经形同玻璃制品,那么所有人不就会白白送死,我不能接受瞬介的说法。 谈话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伟大的管家小柳,站姿端正得让人生厌,细长的眼睛眯得比平常更细。 “请问……” “唉呀,小柳——”我毫不掩饰埋怨的语气。“真没想到你是那么多嘴的人呢。” “朋郎少爷,我是想请问……” “我很惊讶喔,真的。打从心底吓了一大跳呢。”我当然不让他有辩解的机会。“对跟九官鸟一样爱说话的老人,是不可以随便开口的。” “朋郎少爷,那个,我是想说……” “你大概从以前就很喜欢中伤人吧,就像我小学三年级那一次,其实是……” “朋郎你给我闭嘴。”瞬介打断我的攻击。“怎么了小柳,脸色那么凝重?” 脸色凝重?在我看来,那张脸一直都只是平板线条组成的能面具,小柳是不会将情绪表达出来的。不,也许是因为他的脸根本表达不出来。 “可以准许我发问吗?”小柳还是挺直站着,动也没动。 “啊,说吧,怎么回事?”瞬介催促他。 “您有看到老爷吗?” “爸爸?”瞬介露出惊讶的表情,将酒瓶拿到嘴边,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我不知道,没看到啊。” “您是说没有到谈话室来吗?” “至少在我来之后都没有。” “朋郎少爷也不清楚吗?” “嗯,没看到。”我老实回答。“父亲他怎么了吗?待在屋子里是不会出事的吧。” “我知道了。”站在门口的小柳点了下头。“书房的门锁着,可能是在里面吧。” “那就对了嘛。”瞬介把空酒瓶放到桌上。“去敲门就好啦。” “敲了门可是没人回应。” “大概睡着了吧。” “可是——”小柳难得露出不安的语气。“老爷他似乎还没吃药。” 片刻的沉默。 “真的吗?” 瞬介回问他,虽然口齿还是不太清楚,但眼神中已经没有醉态了。 “准备好的胶囊,还没有开封。” 父亲一直患有心脏病,所以每天都要服用胶囊,从来也没忘记过,因为……这样说虽然有点夸张……忘记吃药是会没命的。应该赔给小梢的命,不能被心脏病给抢走——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说不定是他自己先吞过了?” “不会的,除了今天的份量以外,全部都没有打开过。” “真是会找麻烦的父亲大人。”瞬介站起来,脚步有点踉跄。“我们去叫醒他吧,一把年纪的小朋友。” 我们离开谈话室,经过刚才的螺旋梯往右边直走,就是父亲的书房了。父亲将自己的二十四小时都耗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偶尔跟我们一起用餐以外,几乎都关在书房里没出来。 到达书房门口,我们站在密闭的门前,小柳完全发挥管家的专业素养,恭敬谨惯地敲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老爷——”小柳又敲了一次。“老爷,您在休息吗?老爷——” “看来是睡得正熟。”瞬介叹了口气,充满酒臭味。“喂,老爹,起床啦——”说完就用力发挥为人子女的体贴,粗鲁地踹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他试着转动门把,但完全没用。 “用备份钥匙吧。你刚才不是拿在手上吗?”我提议。 “要开吗?” “除了开门跟锁门以外,你认为钥匙还能用来干嘛?” “可是……” “没关系啦,这是紧急状况,你不用担心,是老爸自己没吃药就跑去睡的。” “原来你也有为别人着想的时候嘛。” 瞬介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没有理他,那句话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书房里传出声音。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个女生。 亚以在里面吗? 一股强大的音量,耳膜遭到冲击,书房里传出大声的古典音乐。 有如直升机在耳边起飞一般,那是威尔第的“镇魂曲”。 可恶,什么鬼主题啊。 乐器与人声共鸣,疯狂的气氛。 “老爸!”瞬介的大喊也被淹没了。 不好的预感,强大的音量。 镇魂曲还没停止。 激烈的前奏,要一分二十秒左右才会结束。 能等那么久吗? “快开门——”我大喊。“快!” 僵立的小柳震了一下,立刻开始动作,他从前胸口袋拿出备份钥匙。 镇魂曲还没停止。 小柳慌张地插入锁孔,向右转动。 “老爷……” 书房的门打开了。 爆炸般的音量。 我反射性地塞住耳朵,鼓膜都快破裂了。幸好室内开着灯,我们冲进书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父亲。 父亲就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睡觉,但是纯白的棉被已经染成了红色。上面插着东西。 “老爷!” 小柳想要跑过去。 “等等——”瞬介阻止他。“别碰!” 镇魂曲还没停止。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简陋的唱片机,几条电线沿着墙壁伸出去,连到对面两个一公尺高的喇叭,正大声播放着镇魂曲。我跑向唱片机,确认旋转中的唱盘,然后连忙把唱针移开。 室内瞬间被沉默包围。 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耳鸣……鼓膜还在痛。 “老爷……”小柳的声音很微弱,细长的眼睛睁到最大。 我观察着父亲。床边唯一的窗户没有挂窗帘,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父亲的脸一如往常,深刻的皱纹,粗黑的浓眉,完全没有异样。 但是……脖子以下盖着白色薄毯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正常。 一把闪着金色光芒的华丽短剑,剑柄上刻着怪物般的诡异图样,正穿过薄毯,插在父亲的腹部。以此为中心点,大量血液扩散开来,弥漫浓浓的血腥味。 瞬介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身旁,然后蹲下来从薄毯里拉出父亲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脉搏。结果如何已经很明白了,瞬介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又把手放回原位。 “骗人。”我冲口而出。“大哥你在骗人。” “啊?” “骗人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瞬介面色沉重地转过头来。“自己来确认看看吧。”说完就让出空位。 难堪的是……我根本无法动弹,不想去碰触动也不动的父亲。我突然忆起父亲的体温,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手常常摸我的头,到游乐园去的时候,那双温暖的手也会牵着我怕我走散。不管这世界有多么虚假,这样的情感依然存在着。啊啊,可恶,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想起这些回忆。 “……喂,你怎么啦?”瞬介冷笑着。“快啊,快点!” 我深呼吸一下,将记忆封印起来,用颤抖的手去试探父亲的脉搏。他的手还很温暖,可惜已经感觉不到脉搏了。死了,已经死了。 父亲真的死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我一回头,看到小柳倒在地板上,嘴唇颤抖着,口吐白沫。然而我跟瞬介都已经没有余力去抱起他,光是维持自己的姿势就精疲力尽了。 “……这算什么?”瞬介低声说着。“这到底算什么啊?喂,朋郎。” 我低头看着父亲,他的脸色又比刚才更苍白了些。 唱针已经移开了,唱片却还在旋转着,那首大声的镇魂曲,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是谁来放的呢? “喂,朋郎……” 父亲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操作唱片机,那么,刚才还有谁在这里吗?但那个人又是怎么消失的?房门上了锁,窗户……不行,窗户也锁得很紧,根本无处可逃。那么这诡异的场面,是父亲一个人做的吗?一个人? “朋郎,你在想什么?” 声音。 对了……差点就忘记。 声音。从书房传出的声音,虽然只有一瞬间。 是少女的声音,那并非错觉。难道是她把父亲…… 不对,等等,那她人呢?这里只有我跟瞬介、小柳、还有已经成为尸体的父亲而已,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难不成会躲在喇叭的音箱里吗?不可能,我的耳朵没有失灵,刚才左右两个喇叭都很清楚地正常运作。而且躲在音箱里根本是自寻死路吧,没有人会那么蠢的。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朝喇叭走过去。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广明站在房门口。 “亚以呢?”广明用他一贯的语调问我。“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第三节 “所以老师从下星期开始放产假,跟大家在班上见面的时间就到这个星期为止……真是不好意思。”真千子老师对我们点了下头,长发轻轻地垂落。 座位排成马蹄形,号称最强的四年一班,所有同学都很惊讶,先是发出“咦——”的问号,然后七嘴八舌地交换无意义的对话,努力消化突来的混乱,我也不例外地发出吃惊的声音(即使我早就发现老师的异样)。产假……她说产假?坐在我右边的伽耶子正用手轻轻捂着嘴,盯着真千子老师看,这表示她也很意外。其实不只是伽耶子,受到冲击的,是四年一班全班同学,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真千子老师结婚了,连一次也没听说过,就我所知,连八卦都没传过。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们呢?老师应该不可能是忘了讲吧……就算真千子老师再怎么粗心健忘,也不会忘了自己有老公,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难道纯粹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吗? “那老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坐在靠走廊那排的美弥发问。 “这个啊,嗯——”员千子老师露出常有的伤脑筋表情。“虽然没有很确定,不过应该是明年吧。” “老师不在会很无聊耶——” “嗯,精二说得没错。” 老师目前应该是二十五六岁吧,但声音跟说话方式还有外表,感觉都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虽然我也知道小孩子不太会分辨大人的年龄,不过就是有这种感觉。 教室里的骚动还在持续。 “伽耶子——”我趁大家在吵的时候开口。“你呢?” “我什么呢?” 伽耶子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小猫死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以上,她的表情也已经看不到当时的创伤——就表面上看来。 “呃,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哥哥说过,他会跟我结婚。” “啊……喔。”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安静喔——”真千子老师安抚大家,轻轻敲着讲桌,表示要所有人停止讨论,我们一个个闭上嘴巴。教师的领导能力,不外乎威严感跟亲和感两种,而真千子老师是属于后者。“对不起——”她咳了一下。“影响最大的就是你们了,实在很抱歉,突然宣布这种事。” “这种事是什么事?” 苏珊举手发问。这个名字当然是绰号,自从他把泰山说成苏珊以后,就被大家改名叫做苏珊了。班上还有一个人被取了“米虫”这种悲惨的绰号,不过我不太想讲那个由来。 “笨蛋——”精二嗤之以鼻。“自己想啊。”他是个很老成的人。 如果四年一班有个金字塔的话,恐怕精二就是在顶点的那个人吧。被他骂笨蛋,感觉就像真的被归类到最低阶层一样,苏珊落寞地把手放下。 “唉呀,不可以骂人家笨蛋。”真千子老师是重视平等的,所以很认真地纠正他。“不能用那么难听的字眼,如果一整天都把笨蛋跟去死什么的挂在嘴上讲,会让人家觉得你没水准喔。”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精二知道老师真的生气了,便低下头去。真千子老师说对她道歉没有意义,于是精二坦然地对苏珊道了歉。我觉得他果真是个成熟的人,换做是我,一定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吧。 在请产假的骚动平息后,真千子老师又告诉我们因为岛松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从下周开始,又要恢复实施集体放学。这个消息一公步,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又来了,很麻烦耶—— “没办法,因为怕有危险嘛。”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无法让人感受到危机意识。“昨天被杀害的是个男高中生喔。” “可是老师,北广岛离我们还很远耶。” 坐在靠走廊那排最后一个位子的阿峰边用袖子擦鼻水边讲。 “用走的确实有些远,但是坐电车只要五分钟喔,所以根本不算远的。” “这都要怪警察抓不到犯人吧。”精二哼了一声。“对不对?”他转向坐在后面的小康寻求同意,可是小康正专注地在桌面上画复杂的迷宫,没有回应他。 “唉呀,不可以抱怨,警察伯伯们都很努力地工作呢。” “赶快抓到那个黑衣男就好啦。”精?99lib?二不以为然地说。 “果然还是他干的。”阿峰探出头来插嘴。“对不对?应该就是他吧。” “反正那家伙怎么看都很可疑。” 所谓的黑衣男,顾名思义,就是一名去年初开始出现在岛松的黑衣男子。一成不变的全身黑衣,加上阴暗的眼神,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可是造型还算整洁,又有点酷酷的,不太像是流浪汉,总之很怪就是了。 “不可以随便批评别人。”真千子老师的语气变得犀利。“好了,值日生,我的发言就到此为止。” “今天的班会到此结束。”站在老师身旁的值日生沉稳地说。“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敬礼——”全班同学都低下头。“老师再见——” “大家再见——” 所有人同时将桌椅靠拢,我抽屉里的讲义被这股震动晃出来掉在地上,但我当做没看到。这星期的扫除轮到第三组要做,所以我把书包背起来,东西随便塞进去就可以放学了。然后我立刻朝走廊上等着我的伽耶子面前跑去。 “久等了。” “不用那么赶啦。”伽耶子看着我笑了笑。 各班同学像鱼群般在走廊上流动着,我们也是其中之一。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回游的鱼群,不能去任何地方,只能在相同的道路上来来回回。离开家庭就会饿死,也不能不到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如果误以为自己是会飞的小鸟,那就死定了。我并不想死,也不会自己找死,我还没打算幻想自己是小鸟。 “小广,伽耶子——” 走出穿堂,正要通过中庭,班上的西木户同学就叫住我们。他长得又高又瘦,脖子就像长颈鹿一?99lib.样,声音也特别上扬,因此会经有段时期被取了个最可怜的绰号叫做“直笛”,幸好过了大约三个星期就被遗忘了。 “什么事?” 我回头问他,书包被离心力甩动。 “一起走吧。” “可是西木你家跟我们反方向耶。” “我今天要去爸爸那边住。” 我听说过西木他父母亲分居的事。 “那就一起走吧。”伽耶子笑着说。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算了。 今天没有出太阳,白云厚重地积众在天空上,不过应该不会下雨吧,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天色也没有那么昏暗。我们就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没有任何对话交谈。我跟西木户并不是好朋友,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平常也不太说话,那为什么他要特地跟我一起走回家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不,绝对是因为,他的目标是伽耶子吧。西木喜欢她,证据有很多——好比说,两人的座位是互相平行的,上课时间他常常盯着伽耶子看,就连午餐时间,也总是排在伽耶子后面,老是一副想接近她的模样。太明显了吧,老是盯着伽耶子看,老是盯着她,老是盯着……咦?我在生什么气呢?明明西木也没有对伽耶子做出什么事情啊,而且我对伽耶子也不是抱着暗恋的情感(我知道小孩子讲这种话有点恶心),我并没有那些想法。 “你在生气吗?”西木像一根会走路的直笛,靠到我身旁来。“小广?” “没有啦。”去死吧。 “可是你走得好快,是要把伽耶子丢在后面不管吗?” 我回头一看,伽耶子已经落后几十公尺了,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我并不在意。伽耶子不但走路很慢,更是分心游荡的女王。 “等下她就会跟上来了啦。”已经习以为常的我简短地说。 可是西木还在喃喃自语,一直盯着后面瞧。说担心只是藉口,其实他是想趁机多看伽耶子几眼吧?我肚子里的炸药已经快从喉咙喷出来了,不过一想到说出来的后果,还是忍着吞下去。这么一来只有自爆了,没错,自爆。四年一班的同学,似乎都以为我跟伽耶子在交往,真是太可笑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谈什么交往。说起来……我跟伽耶子,根本连所谓的约会都没有过,只是在公园跟百货公司或是朋友家一起玩而已。所以我们没有在交往。西木绝不会知道我的想法,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他每隔十秒钟就回过头去看伽耶子,这个行为,还是让我无法不生气。然而这并非吃醋或嫉妒之类的情绪,这种愤怒并不是来自于所谓的占有欲……比较像是自己的房间被人从窗户偷窥的感觉吧。至于本质上究竟是带着什么意义,我完全不清楚。 第三组的三村从我旁边跑过,回头向我挥手说拜拜,我也向他挥手说拜拜,他收到我的回应后,又边跑边提醒我不要忘了伽耶子在后面。伽耶子的距离跟刚才差不多,还是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悠闲看着路上的人事物——天空中飘浮的云,四处散落的尘埃跟昆虫尸体,玩飞机模型的低年级小朋友…… 我们三个人通过闹街进入住宅区,远处传来拍打棉被的声音,虽然应该不会下雨,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怪天气晒棉被的家庭主妇真是很神奇。 “对了——”西木主动找话题。“又发生了耶。” “什么?” “还有什么,杀人事件啊。” “……啊——”我回头看看背后的伽耶子。“嗯,我今天还没看电视新闻,是刚才老师说的时候才知道的。” “咦,这样啊,不看电视新闻是不行的喔。”西木学我回头看伽耶子,我又开始怒火中烧了。“据说这次被杀的是北广岛的高中生呢。” “那个刚才老师有说过了。” “名字叫做……呃……”西木纤细的身体转过来。“村……村濑研助是吗?好像是类似这样的名字。” “喔。”不关我的事,我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不过对于缺少话题跟娱乐的岛松居民而言,这个事件就像祭典一样吧。 最初的事件是发生在两年前的冬天……日期我不记得了……被杀害的,嗯叫什么来着?应该是个叫做二宫春吉之类老气名字的上班族。年纪跟姓名成对比,还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而已。这名上班族被发现死在岛松唯一仅有的闹区当中某条巷子里,背上插着刀子。据说刀子插入的程度并不深,直接致死的原因,是被刀刺中后倒下挣扎时喷出的血超过限度……也就是失血过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形容尸体周围到处是血。 第二起杀人事件,是发生在几个月后的春天……这我也不记得日期了……隔壁班的桥本他妈妈,午后在自家门口遇害,地点就在我们上下学经过的这条路上。凶器是桥本家庭院里的砖块,桥本他妈妈的头部被打破了。凶手行凶时,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在,如果桥本也在的话,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第三起杀人事件,是在同一年的初秋发生的,但地点不是在岛松,而是稍微往北的上野幌(虽然只相差一站的距离)。被杀害的是一名叫做菅原和彦的小学生,溺毙在住家附近的河川里,最初以为是落水意外,可是验尸的结果确定是他杀。电视新闻里举出许多他杀的证明,对我而言都是一些听不仅的词汇。 而这次被杀的是高中生,已经是第四起了。虽然警方还不清楚这些案子究竟全部都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罪行,或是完全没关系的个案,不过像这么乡下的地方变成杀人事件的中心点,外界都会认为是同一名凶手所为吧。毕竟这里跟东京不一样,治安并没有坏到每天都会有人被杀,而且北海道大得吓人,命案也不应该会那么密集。 “集体放学,好麻烦喔。”我随口回答。“每次发生事情就要这样,很讨厌耶。”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很喜欢耶。”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沉默地往前走,西木也跟着沉默下来,偶而他会回过头去看看伽耶子,但是我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毕竟伽耶子并不是我的,既然她本人都没有意见了,我也没立场说什么。 西木终于到达他父亲所住的公寓,他一副目的没达成的表情,来回看着我跟伽耶子。我用略为提高的声音说拜拜,他只好死心地走上楼梯。接着走到住宅区快尽头的时候,伽耶子终于跟上我的身旁,带着连向日葵都相形失色的笑容。我突然很想警告她,别这么轻易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伽耶子需要戴上严肃的铁面具,那双大眼睛,更应该要用一块黑色的布遮起来。当然……我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又有什么不对呢?我是真正在关心伽耶子,因为单纯的人容易被污染,就像刚洗过的白衬衫一样。 “为什么你的脸好像在生气呢?”伽耶子疑惑地抬头看着我。“啊,你跟西木吵架了吗?吵架是不好的喔——” “没有啦,我才不会跟他吵。” 伽耶子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微笑。我吓一跳,连忙跟着低下头去看,在确认什么都没有的同时,我切实感受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意。我放弃追究这个问题,知道些什么,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于是我们维持一贯的步调,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天空浓厚的云层其实有点恐怖,不过只要不抬头去看就没事了。我已经无法再去注意其他的事情了,没错,光是注意伽耶子,已经很够很够。可惜就算我费尽心力去守护伽耶子,仍然无法完全防范“那家伙”的攻击。事实上,上星期就让伽耶子看到小猫悲惨的死状了。我依然只是个小孩子,能力也不如伽耶子的哥哥,没办法除去各种障碍。果然我还是无法代替她哥哥的吧…… “小广——”伽耶子看着我。“我们去哥哥那里吧。” “咦?” “去哥哥那里。” 又要去那边了吗?一想到这个,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这就是所谓低潮的症状。可是我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伽耶子的要求。于是我点头,然后伽耶子笑了,为了保护这个笑容,我什么都愿意做。虽然我只是个没有力量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并非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们往回走,絰过西木他爸爸住的公寓,走进闹区,然后回到学校里。 在途中,行经住宅区跟田野的交界处时,我看见今天提到的黑衣男。他穿着黑色长袖衬衫配黑色裤子,眼睛黑得像会吸收光线一样,黑头发长得盖住眼睛,也完全遮住耳朵,皮肤却非常白,手指很修长。这些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却很难捕捉出整体形象,因此感觉更加诡异。黑衣男的年纪……虽然不是很清楚,推测应该不到三十岁,差不多是二十出头吧。年龄不详的脸孔加上奇特的服装造型,让人更难以判断。不过总而言之,还是很可疑就是了。我用肩膀挡住害怕的伽耶子,快速通过黑衣男的身边。幸好黑衣男并没有注意我们,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脚边。 走进校门,我们前往操场,有五六个高年级的学生在踢足球——用比我长的脚运球,用比我灵活的动作卡位,用比我强大的力量射门,球飞射到门内,发出帅气利落的声音。每次只要看到比自己年长的人,就忍不住感到羡慕,如果我也能有那样的力量多好…… “小广?”伽耶子敲敲我的肩膀。“我在叫你耶。” “咦?” “怎么了?小广?”伽耶子抬头望着我。 “没事。”我又迈开步伐。“走吧。” 我这么说完,伽耶子突然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不过她高兴就好。我无视于她看着地面傻笑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校园后面有一座森林(比埋葬小猫的地方还宽大好几十倍),我们从铁丝网破开的洞口钻进去,没有去看绿色的树木跟各种不知名的花草,一直往里走。路面是向下倾斜的平缓坡道,走起来很轻松,然而我的情绪却有如故障的电扶梯般,以急剧的速度下降着。 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宽敞的空间,没有任何树木生长,一棵也没有,就像被一流的樵夫完全连根拔除一样,即使花草都还跟先前同等茂密。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中央,有个更加奇异的景象。 彷佛镜面轻轻晃动—— 彷佛水银缓缓溶泻—— 确实存在的,宽广的—— 池塘。直径约有二十公尺,美丽的圆形,就在那里。 这个地方,应该连本地的居民也不知道。 稍微离题一下,其实我变成现在这种性格,是在大前年……也就是上小学以后的事。在那之前,我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孩子,原因我想毫无疑问是出在家庭。虽然现在我会将压力发泻在外面(或多或少吧),当时却是将封闭的性格直接带到外界,在周围筑起高墙,过着孤独的生活。而将高墙破坏救出我的是三村跟精二,他们为了跟我玩,牺牲午休时间的足球活动,还告诉我好朋友之间的秘密暗号。这么讲也许有些世故,不过我能够有令天,真的是托了这些朋友的福,真是打从心底感谢他们。因为如果一直维持原来的样子,我肯定早就被压力逼死了。 就在墙壁开始产生裂缝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校园里踢足球,想像自己超越一个又一个知名的选手,即将更新马拉度那的纪录。当我深呼吸一口气,朝球门卖力一射时,却突然回到现实世界,被我踢出去的球完全偏离预定的路线,飞到操场后面的树林里去了。我急忙爬过铁丝网,开始寻找那颗球,在经过大约三十分钟后,我看到足球在池塘边滚动。当时站在球旁边的,是伽耶子(那时我只知道她是班上的同学而已)跟她哥哥,大哥来回看着我跟足球,问球是我的吗。我点点头,视线移到大哥身旁有如附属品的伽耶子身上。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很虚弱,手脚纤细,指头简直跟火柴棒一样。这么纤弱的身体,却带着温柔的笑容,让人感觉随时都会受到伤害。当时的印象,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自从那次邂逅开始,我跟伽耶子还有大哥,就常常一起在池子边玩。大哥教了我足球的技巧,而伽耶子都在池畔看着我们两人的练习,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哥消失为止。 “到了——”伽耶子发挥牛仔裤的专长,无视于尖锐的杂草,奔跑到池边坐下,朝我张开双手。“小广,快点快点——” “真有精神啊。”我不由得苦笑。“让我休息一下嘛。” “你已经在休息了吧。” “喔,好吧。” 我坐在她身旁。草有点湿湿的,我看看周围,这个被树木包围的空间,真是为隐居量身订做的啊,虽然我也不知道可以躲避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伽耶子像是休息够了,突然站起身来,用缓慢的动作转身对着池子,以讲电话般低微的声音,叫了声哥哥。每次听到那寂寞的声音,我总是后悔没有及时捂住耳朵。 “哥哥——” 她又叫了一次,而我还是没能捂住耳朵。 “哥哥——” 她又叫了一次,而我还是没能捂住耳朵。 “哥哥” 这回我真的捂住耳朵了。然后默默地回头,看着池子。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潭积水而已。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就只是水而已。没错,那就只能是水而已。伽耶子结束了例行的仪式,重新背对着池塘坐下。 “这里最让人安心了。”她静静地说。我跟她的思考模式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实在难以苟同。“果然还是因为这里离哥哥最近的关系吧。” 伽耶子在精神上仍然很依赖大哥,这是完全没改变的事实。那种强烈的黏着性,已经超越了普通的依存心理,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我真希望她能往前看,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那么她心里应该就会产生对世界的抗压性吧,而我也能够得到解脱。 “赶快把大哥给忘了吧。”真心话脱口而出。“呃,我不是要你真的忘记他……应该说,是不要再依赖你大哥了。因为大哥已经失踪好几年了啊……” “可是我看得到哥哥啊。”伽耶子再度往池子看过去,用手指着前方。“你看,就在那里。” “很抱歉……”又来了,她又来了。“我什么也看不到。”又来了,又开始了。 “可是我看得到。” “每次到这里来你都会说这种话,今天我就好好讲清楚,你大哥是绝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我用教小朋友的语气告诉她。“没有人看得到你哥哥,他已经完全消失在我们面前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得到嘛。”她似乎无法接受,视线还停留在池塘上。“小广,你真的看不到吗?哥哥就在那里。” “看不到啊,很抱歉。” “可是你看,他就站在池面上啊,很明显的。”伽耶子来回看着池塘跟我,眼神很迫切,她又开始了。“你看哥哥他,哥哥他……” “我看不到啊,很抱歉。” “难道我看到的是鬼魂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鬼魂啦。”我抓住她的肩膀。“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活着的人不就全都要去自杀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站在那边的哥哥又是什么?”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不是鬼魂的话,那他还活着吗?” “不是的——”我真想大声狂叫。“不是的,伽耶子……”天色开始变了,云层都是黑色的。“完全都不对。” “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错觉。” “错觉?” “全都是错觉。” “才不是错觉!”冷风将伽耶子的头发吹乱,地上的花草摇曳起伏。“明明就,明明就看得那么清楚啊。”含着眼泪的双眸,直直盯着池塘中央,也许那里真的存在着什么,是只有她才看得到的吧。“不可能是错觉的,那么清楚……” “看得很清楚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啊。”我已经伤害了伽耶子吧。“只有一个人看得到的东西,不就是错觉或海市楼吗?总之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 池面上掀起微微的涟漪,风势越来越强了,连树木都开始在摇晃。 “那……”伽耶子的视线离开池塘,转身低头看着脚边。“小广你也看不到这个罗?” “这个?”别装傻了!你其实早就明白了吧。“这个是指什么?” “小猫。” 伽耶子没有抬头,简短地小声说着。 “猫?”啊,果然,从她看着自己脚边傻笑的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了。“是那只死掉的小猫吗?身上有黑白花纹,眼睛像弹珠一样的……” “你看不到99lib.吧?” “你从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嗯……从两三天前开始。”伽耶子拨开脸上的头发,可是又披风吹乱。“我在家里睡觉,结果听到窗户外面有猫叫声,一开始完全没去注意,可是一直叫个不停,我就打开窗户看看,然后就……” 突然有个冰冷的东西掉在我的鼻尖上,本来以为是错觉,后来连头顶、手臂、脖子都感觉到了,才发现是下起雨来。同一时间风势又更增强,池面被吹出图腾般的波纹,青绿色的树叶被刮落,乘着暴风疾速飞行。然后滴答滴答的雨声在周围响起,接着大量的雨水就一口气落了下来。骗人的气象预报。 伽耶子的头发贴在脸上,衬衫跟牛仔裤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衫已经变成透明的,看得到肌肤。她眼神恍惚,恐怕我也差不多了吧。雨滴从天空落下的声音很吵,我感觉到寒冷,头也很痛,身体很沉重,好冷,好冷。我抱着自己的手臂,弓着身体,周围的花草也都被雨打得像冰箱里放太久的白菜一样。 雨水不停落在池面上,已经没有任何美感存在了,只浮现出原始的本质。伽耶子的哥哥在大雨中仍然站在池面上吗?如果是的话……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是生气呢?还是悲伤?是两种都有,还是两种都没有?看不到他的我,无法知道答案。无所谓,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反正大哥已经在完全无法触及的位置了,这是对我非常不利的条件……没错,简直就像跟梦中的人物对抗一样。梦中世界的人跟现实世界中的我完全不同,他们可以无视于所有规则,没有条理的换场,没有意义的情节,以及过分突兀的结尾。而睁开眼醒来的我,就会觉得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出现在池面上的大哥,既然不是梦中世界的人,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为了维持和平的生活,我们绝不能受到影响,不能跨越这道分界线…… 伽耶子双手撑在地上,做出保护小猫的动作,但是强风将雨水从各个角度吹过来,根本就达不到什么效果。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弯着身体动也不动。雨水无情地打在她瘦小的背上,我又叫了她一次,可惜结果还是一样。雨势完全没有要减弱的迹象,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我感觉到危险。 勉强撑起沉重的身体,动作很笨拙,关节像是积水一样。我对伽耶子提出避难的劝告,她却动也不动。我们全身都湿透了,手指冰冷,嘴唇因为体温下降而颤抖着,不能再继续淋下去了,我架住伽耶子的胳臂,用力将她拉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反抗。我抱紧淋湿的伽耶子,准备把她带到大树底下,她就像尸体一样僵硬,吸了水的衣服让身体变得很重,加上强风豪雨的阻碍,使得这段距离感觉特别遥远。伽耶子的头发跑进我口中,我用力吐出来,风又把头发吹进口里,我又吐出来,风再吹,我再吐,风继续吹,一直吹,一直吹。 终于走到了,我将伽耶子安置在树下,她带着受害者的眼神,而我的手就是加害者的手。多亏有大树的庇荫,多少避开了一些雨势,我忍不住叹口气,稍微感到安心。同一时间寒意也增加了,但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雨势变弱。 伽耶子看着池塘。 她细白的右手,正轻轻抚摸着什么。 我呼唤她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应,我只好也看着池塘。 大雨滂沱的光景,就像电视里的画面一样缺乏真实感,难以想像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那么就把这当作是梦中的世界也无妨。 我带着某种期待,观察池面。然而池面上终究还是看不到伽耶子她大哥的身影。 第一节 于是我翘了班没去打工。打电话给公司,一边揣摩自己起床后头痛畏寒吃感冒药躲在棉被里发抖的情景,大概装得很成功吧,对方要我好好保重,语气中丝毫质疑讽刺的感觉也没有。OK,没有露馅。我在打工族当中算是很勤奋的职员,不会有人怀疑我说的话。不,等等……那个接电话的人,究竟认不认识我呢?难道我又是一个人在可笑地自导自演吗?算了,无所谓,这是意外得来的休假日,就让我好好地活用吧。可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的我,真的能够充实地善用时间吗?实在很值得怀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我一直睡到九点半才起床。果然昨天是不应该喝掉两罐啤酒的吧,对我而言,两罐啤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我不能不喝,心情没来由地低落,那种郁闷的比重,远远超越射精后的失落感,就只是重演学生时代的空虚而已。 和“她”分手,终究还是一个强大的冲击。得不到的总是比较好嘛,脑中的另一个我笑着说。我也跟着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太不成熟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身上,全都是我的错。抬头仰望天空,一片蔚蓝,彷佛已经忘记昨天的豪雨,气温也很暖和。视线拉回正面,一对高中生情侣(请乖乖上学去)从我身旁经过,只好假装拨头发遮住脸孔。背后传来笑声,一定是在嘲笑有个丑男呆望着天空。我把背挺直,继续走在路上,拐过街角,穿过小桥。桥下有对夫妻带着幼稚园大的女孩子,正坐在草坪上有说有笑和乐融融地,夫妻两人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在前方活泼地玩耍,每次一看见这种画面,我就体认到那是跟自己无缘的世界。我一定结不了婚,也不会有个幸福的晚年吧。最后想必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贫民住宅,默默地孤独死去。多么无趣的结局,既然长期以来都忍受着如此糟糕的生活,至少也希望能有个轰轰烈烈的死亡方式才好。 到达百货公司,走进面积不大的唱片区,开始寻找目标。跟音乐人生无缘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一个月到唱片区两次。目光对准NA行,立刻发现中村一义,根据“宏子”信里所说,单曲跟专辑收录的曲风不一样,而她似乎比较喜欢单曲的风格。虽然对单曲的版本并没有兴趣,不过为了要制造交谈的话题,我决定购买备用工具。一般而言,限定版的单曲CD不太?99lib?可能还有存货,但这里不愧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乡下地方,岛松,都市里缺货的东西,这里大概都还会有,因为没有人知道抢手货的价值。我拿着CD走到收银台,店员满脸笑容地接待让我稍微感到宽心。我真是个单纯的人。 离开百货公司,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晴朗的天空照下和煦的阳光,感觉很舒服,温暖的微风轻抚过脸庞。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我又转头看了眼桥下。 刚才的和乐家庭似乎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躺在草坪上睡觉。 我所伫立的桥面,跟男子所躺的草坪,高度大约只有十几公尺的差距,所以能够轻易地描述他的外型跟周围的环境。年龄应该是跟我相同或稍微小一点,身上穿的衣服印着儿童不宜的图案,手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然后脚边停着一台白色脚踏车。男子就像正在享受日光浴的植物般,睡得很舒服。可恶,简直像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样,让人莫名地火大。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在意周遭情况的,跟完全不在意的。 男子突然张开眼睛,我连忙移开视线,可惜太迟了,彼此已经四目交接到。我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又把视线移回男子身上。他还在看着我,然后把手中的小盒子放到自己脸上,青白色的光线闪动,那似乎是一台照相机。 “偷窥是一种恶趣味喔。”男子口中发出的声音,比我想像的稍微高了点。“我是男的还没什么,如果是小女生就麻烦了。啊,难道你是在做事前演练吗?” 遇上难缠的家伙了,我很确定,拿着CD的手忍不住握紧。这家伙肯定是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强势表达自我想法的人。学生时代有很多这类的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班上有三分之一都是这种家伙吧,而我就被他们不客气又没礼貌的态度冒犯过。当然,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都是一群笨蛋。我并不想跟笨蛋来往,所以决定快速通过桥面,而事实上,我的脚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是闪光灯……对,照相机的闪光灯,却再度侵袭我的双眼。 “好表情。”男子看着观景窗说:“过来一起晒晒太阳吧。” 所谓的鬼迷心窍就是这么回事,我居然在过了桥后又跨进护栏走下斜坡,往草坪上男子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要回应这种笨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已经走到他身旁了,男子却还没把相机放下来,我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呢?” 男子问完就将相机放下,露出少女般灵敏的大眼睛盯着我瞧。薄唇在斯文的脸孔上形成微笑,染过的褐色头发在风中飞扬。让人生气的长相。先郑重声明,我绝对不是个思心的自恋狂……但我对自己的外貌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双眼皮,嘴唇薄抿,脸颊既不凹陷也不下垂,至少也算是中上之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然而这样的自信,却在近距离见到“精品”之后完全崩溃。我的外貌跟这名男子相较之下,有如月亮跟长臂猿之间的差距。一瞬间被打败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最强的捧角天王猪木,也敌不过超人,就是这么回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好危险的表情,真不赖。”男子躺在地上笑着说。虽然他笑得很轻浮,但因为长相斯文,不会产生丑陋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表情喔,因为自己的脸上没办法做出来。”明明是个少年,说起话来却很老成,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喂喂喂,用不着那样盯着我看吧,很抱歉,如果你有特殊倾向请自动消失。如你所见,我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人,所以对那种事情有天生的排斥……” “原来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啊。”我只说了这句话。 男子似乎对我的发言很意外,大眼睛睁得更大,露出惊喜的微笑。我要更正,这家伙不是个笨蛋,至少比我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擅长讽刺别人?嗯,也不算是讽刺吧。”他用略高的声音说。 “啊?” “哎呀,看来你对文学没什么涉猎呢。”男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将相机拿在手上。 “你几岁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 “十八。” “咦……比我大一岁啊。” “你的口气真不像十七岁。”我说出诚实的感想。 “是你少见多怪吧。”他边说边将相机翻过面来,背后是液晶萤幕,应该是数位相机。 “嗯?你喜欢摄影吗?”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我回答没兴趣,他又说难怪你一脸不太热衷的表情。真是个惹人生气的家伙,我反驳说不关你的事。 “你说不关我的事?哈,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多么单纯平凡又普通的回答。”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瞄着液晶萤幕,然后把镜头对着我。“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单纯平凡跟普通有什么不好?”真想把相机踢飞出去。“你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单纯、平凡、普通……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啊。”他静静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的攻击。“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吗?那就证明你重视同质性胜过差异性啊,这样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 “啊,还有,请别用‘你’这种字眼来称呼我,感觉很没有个性。我可是有个响亮的好名字,叫做镜创士。” “你姓镜?”真稀有的姓氏。 “Glasses的镜。”他又按下一次快门。“啊,快门速度调错了。” “学校呢?”我问他。“十七岁不是要上学吗?” “有的国家十七岁就编入军队了呢。”男子……镜创士面无表情。“因为临时有件工作找上门来,所以今天就请假了。” “那你现在是工作中吗?”实在看不出来。 “不会吧,你觉得这样像是在工作中吗?我正在休息啊。” 说完他指着旁边停放的脚踏车,后面的置物篮里堆满了养乐多,应该是在送货吧。我还以为这种工作是只有欧巴桑才会做的。 “时薪应该不高吧。” “有七百元日币喔,很不错了吧?对了,你还是学生吗?” “不是。”我摇摇头。“打工族。” “咦,在打什么工呢?” “帮手机电池换贴纸。”我诚实回答,这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也没意义。 “换贴纸!哇,我们做的一样都是没出息的工作耶。”镜创士关闭液晶萤幕,将相机镜头盖上。“也就是说,我们这种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对社会都完全没有影响呢。” 我默默坐在草坪上,茫然地眺望河川,没有任何思绪。镜创士站起身来拍拍裤子,自顾自地牵车走了。他爬上斜坡,又扛着脚踏车跨过护栏。 “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啊?”镜创士低头看着我。“反正你没事做是吗?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个人送货挺无聊的。” 我又再度鬼迷心窍了,居然听从他的提议。到底在做什么,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像这种无理取闹的小鬼,不要理他就好了啊。没错,我是很忙的,必须赶紧回家听中村一义,然后回信跟“宏子”说感想才行,根本没空陪这家伙说话。然而我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在他身后。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个特别有魅力的人,虽然长相确实很出色,但我又不是同志,而且也不想跟话不投机的人有交集,那究竟是为什么?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牵着脚踏车走的镜创士回头问我“咒语吗?” 我跟着他进入住宅区,眼前是一整排常见的普通房屋。他说我反应很冷淡,但是对这些平常只会路过的风景,谁会关心那么多?世界各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没人会在意那么多细节。镜创士走到目的地,将脚踏车停妥,手上拿着养乐多按门铃,然后跟民宅里的住户收钱。这样的流程重复了好几次,我默默旁观,很想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世界要维持平衡,所以如此单调的事情也会成为一份工作,但还是很有自制力地忍着没说。没错,我们什么贡献也没有,更不准备有什么贡献。不管发生什么无聊事,也只会跟着群众起哄而已,我们就是这种人。无所谓,我并不觉得懊恼。 送完几户民宅,置物篮里的养乐多终于没了,业绩达成。太阳尚未下山,镜创士边走边呼了口气,说今天的收入总共是三千五百元。我好奇地问他周薪是多少。 “恩……十万元左右。” “那以高中生而言你算是手头很宽的罗。” “也没有。”他随手按了下车铃,发出铛铛的声响。“还要负担四万元的生活费啊。” “咦?”我走到他右手边。“你一个人住吗?不是还在念高中而已?” “我借住在大伯家。虽然讲是讲不用钱,但是白吃白住也很过意不去啊。” “是喔……你家离学校很远吗?” “也不是。”他只回答了这几个字,又按下车铃,像是要结束话题般。“你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不……也没什么计划。” 跟她分手,连个朋友都没有的我,并不存在所谓的计划。 “那就跟我交个朋友吧。” “啊?”我皱起脸来。 “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计划的吗?自己说过的话请自行负责,真是的,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镜创士用斜眼看着身旁的我,说出完全不顾虑对方心情的话。“这应该是基本常识吧。” “干嘛说得这么……” “哎呀,生气了?”他眯起眼睛,用哄小动物的语气说:“别这么认真啦,可爱的小鸭。” “什么小鸭?” “你真应该多看点书耶,连保罗奥斯特你都不知道吗?都几岁了。” “罗唆,《月宫》我也只听过书名而已。” 多嘴的家伙。明明是个胡闹的小鬼又爱乱看小说,性格才会这么扭曲。镜创士无趣地转回正面,随即又将原本放养乐多的小置物篮折起来压扁塞到前面的车篮里,叫我坐上后座。凡事有二就有三,我又顺着他的话坐上去了。这光用鬼迷心窍一句话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就当作是无意识的行为好了,就本质上的理由而言,并非我对镜创士此人感兴趣,应该说换做是谁都一样吧。我身上潜藏着……沉溺在过去里,像腐坏的鱼肉般散发出恶臭的性欲,只要能够让我忘却这件事,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任何人选都无所谓,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送养乐多小鬼也没关系。我只是期待着别人的回应,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就只是睁大眼睛等待有人会主动给予善意的回应而已…… 后座的铁架?99lib?陷入屁股里,坐起来很痛。镜创士牵着脚踏车穿过住宅区行经录影带店,然后在录影带店后方的小树林前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他从车篮拿出相机,照了一张,接着转过来看着我笑了笑。我的脑中突然开始播放歌曲,是中村一义的“日出之日”。终于到达岛松车站,他将脚踏车停好上了锁,拿出篮子里的背包,我把CD寄放在他的背包里,然后走进安静冷清的小车站,镜创士买了两张车票,我问他要去哪里也没回答。我们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坐着等,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车站里没什么人。我看了坐在左边的镜创士一眼,他眼眸中同时蕴含着柔和与犀利两种特质,而挺直的鼻梁很女性化。这家伙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连追都不用追就有女人会送上门来(我用词实在没什么水准)……不过,很难想像那种性格会受到女生欢迎,说不定这家伙其实没什么人缘?不对,应该不会吧,虽然这家伙并没有脱离正常人的范围,至少跟我或我周遭的人都不一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镜创士不知道我脑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电子字幕上的时刻表。 十二点十分一到,他突然站起来,将票交给我说要去札幌。我吓一跳发出惊讶的声音,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通过票闸,我连忙追上去。他刚才说札幌?为什么我要跟这家伙一起跑到札幌去?完全不知道理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才认识不到几小时,更不是可以一起去札幌逛街的交情……那他为什么要找我同行?难道这家伙也是沉溺在什么不可自拔的情绪里,只是想要利用我来遗忘跟逃避吗?还是想要跟我培养友谊呢?不管是什么,我只希望他能说明清楚,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眼前这种没头没脑的状况。 电车很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镜创士坐靠走道那边。列车开动,我无意识地听着车上广播,无意识地看着窗外风景。田野跟蓝天像是没有尽头,一望无际的空旷景色让人心情阴郁。我不想回去札幌,在那种发展中的都市里,无法彻底隐姓埋名,还不如去东京,比较会有转机可言。 “别露出那种丧家之犬的眼神啦。”镜创士突然开口。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没有回头,用斜眼瞪他。“从你的角度怎么看得到我的眼神?你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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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玻璃窗是一种会反射的东西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毫不客气地对我露出带着嘲讽的笑容。“反正你也很想到都市里混进人群中吧?” 为什么这个男的要这样捉弄才刚认识的我呢?为什么会如此透彻地看穿我的内心呢? “啊,对了……”镜创士将中指抵在额头上。“《月宫》里面好像也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呢,只要把纽约的部分换成东京就符合了吧?”他用平稳的语调说着,还挺起胸膛,故意把衣服上猥亵的图案亮给我看。 “你真的有引用癖。”我受不了地说。 电车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札幌,我稍微深呼吸几下,没有让镜创士察觉。走下楼梯通过闸门,幸好中午时间没什么高中生,我假装在拨刘海,跟着他后面走。从东口出站,比岛松大了六千倍的札幌市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大量的汽车在宽广的道路上行驶,还有只存在于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路口站着大批人潮,伴随着活跃嘈杂的声音。久违的札幌,我的心跳稍微乱了几拍,唉,果然还是不行……待在这种地方只会有反效果,在这里无法得到隐姓埋名的保护色。札幌跟真正的大都会不一样,不会将个人当作液体般融人群体中。心跳一直回不到正常值,可恶,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别人支配着,脸颊好热,我的脸一定开始红了吧。 “你脸员红。”镜创士告知我一个坏消息。“苹果病吗?” 我挺起驼着的背,回答说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咦,你的感冒真是说来就来啊。好吧,那陪我买一下东西,会请你吃饭的。” 他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自己往前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好跟在他后面。他步伐熟练地在札幌市区内穿梭,然后进入与我一向无缘的服饰商店街(虽然我原本住在札幌,却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我感觉到周围的时髦年轻人跟他们的眼光,于是像个跟妈妈出门的小孩般,死命地紧跟在镜创士身后。镜创士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脚步并没有停留,他浏览过一件件服饰,偶而转过来问我没有要买吗? 对,我也很想拥有名牌服饰,但是回归现实层面,那种价格是家庭主妇无法理解的数字,而且我也不知道怎样的衣服才适合自己。以前我也曾鼓起勇气买过名牌衬衫,可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从中领悟到,并非穿上昂贵的衣服就称为时尚,还得考虑整体搭配、个人风格、以及容貌外型,这三个要点必须完美结合才能穿出让人欣赏的效果。 镜创士闪烁的大眼睛盯着衣服瞧,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居然会看衣服看得这么热衷。话说回来,我也没资格讲别人,自己还不是被一封电子邮件就可以左右情绪。我留意周遭的情况,只是呆站着等他购物完毕。才不到一个小时,镜创士两手就挂满了纸袋。然而好戏现在才上场,他满足地看着两手的纸袋,说走吧到下一个目的地。喂喂喂,都已经买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下一个啊,我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脸色,镜创士立刻扬起一边眉毛,说想回去就回去吧。具是个彻底恶劣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呢?我唯唯诺诺地,又重演跟在他背后的可笑行径。呵,可笑是吗?真像《人间失格》的主角。不,应该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因为我并不想去自杀。而我能够殉情的对象人选,或许会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吧。反正我不会想自杀就是了。 “哎呀,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吗?”镜创士将东西放进寄物柜里,走到我身旁。“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咒语吧。” “你……” “我不叫做你,我叫镜创士,直接叫我创士也没关系。” “你的口气倒是很世故。” 镜创士的表情有如雕像般僵硬了数秒后,突然放声大笑。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也等着他做出来,然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丑角吧。 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服饰店。我们走进一家乐器行,买了吉他的拨弦片跟一本乐谱,然后在一家不知名的美式速食店吃午餐,接着离开商店街,又到服饰店选购衣服,再到唱片行挑CD。镜创士专注地在逛西洋音乐区。 “你要黏在我后面到什么时候啊?”他转头盯着我。“不好意思,我可没有要你一直跟着,去找你自己爱听的音乐吧,你平常都听些什么?” “呃,那个……”我不敢老实供出自己根本不听音乐,每次聊到文艺休闲的部分都会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中村一义。” “那你就去日本音乐区吧,我只听西洋音乐。” “披头四吗?” 我这么一问,他立刻用完全鄙视的语气说,讲到西洋音乐你就只知道披头四而已吗,接着又说西洋音乐一直都没断层过,虽然他本身只听老歌。于是我只好前往日本音乐区,但一个名字也不认识,这边有个什么《GOGO!7188》的,是什么密码吗? “久等了。”镜创士走过来,手上拿着提袋,似乎已经买好了。 “你买了什么?” “Little Feet跟Velvet Underground。” 喔……那是咒语吗? 走出店门口,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问他现在几点,他回答四点四十一分。已经这个时间了吗?平常这个时段我应该正在换贴纸换到一半的。 “虽然还早,不过没关系。”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那就依照约定,我请你去吃晚饭吧。”说完就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走进人潮逐渐拥挤的大街。 我不安地走着,可能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所有擦身而过的路人,都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冷淡,连厌恶或轻蔑的情绪都不存在。我对自己感到羞耻,不论是外表平凡的自己,驼背的自己,没有自信的自己,都让我感到羞耻。然而脑中的另一端又传来不同的声音,说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你就是惹人厌,没人会注意你,没人会爱你,所以安心地融入孤独之中吧。 我们好像走进闹区里了,感觉到街上流动的空气产生微妙的变化。面露凶光的男人,轻浮的金青年,迷你裙女郎,彷佛都用奇特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在盯着我瞧。不,不可能的,谁会注意我这种人。我实在很讨厌上街,好想赶快回到房间里,好想跟“宏子”聊天,所有的人都请别再注意到我了,拜托。 “你真的很严重耶。”镜创士配合着我的步调,说出跟“她”相似的台词。“走在街上有那么痛苦吗?” “……咦?”可恶,有那么明显吗?“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为这样装傻可以敷衍过去,那就太天真了。我问你,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说了你也不会懂。” “啊,也许吧,说了我也不会懂。” “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说出自虐的话来。“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终于要开始自我宣传了吗?”镜创士耸耸肩。“没有看板也没有传单,只有口头上的宣传,这样不太会有效果吧。”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走着。经过酒店,绕过老旧的大楼,正要穿过色情看板林立的人行道时,镜创士突然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居酒屋,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进去。店里比想像中干净整洁,不过顾客群跟预料中的一样——看来像混混的年轻人,表情黯淡对人生绝望的中年大叔,隔着一条分界线各自喧哗。我瞬间感到沮丧……真是的,平常没事就别喝吧,我真想转身往回走。 “晚安——”镜创士提高声量打招呼,结果混混群当中有七八个人转过头来发出奇怪的声音——喔,是小创啊,好久不见了说,咦你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等等等等,看来他们似乎很熟。可是那些人怎么看都比我年长,而且怎么看都跟镜创士没有交集,到底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我被镜创士带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菜,她对镜创士笑着问今天怎么样,镜创士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回答说要为新朋友开欢迎会,手掌朝我的方向示意。女服务生对我轻轾点了下头,说声请多指教,我连忙回句你好。 镜创士打开菜单点了几样菜色,然后服务生就离开了。刚才那群混混的其中一人拿着啤酒走过来,一头杂乱褪色的金发,眉毛穿的环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镜创士笑着说你又喝醉啦,对方将杯里的黄色液体一口气饮尽,也跟着笑。 “他99lib?酒精中毒了。”镜创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从中学二年级就开始酗酒,真是不得了啊。” “你认识那群人吗?” “有的是学长,也有学长的打工同事,还有别班的也混在一起,虽然看不太出来。” “适应力员好,这么能够融入社会。”没有朋友的我懊恼地说。 “当然罗,跟你完全不同。” “所以都是我不好是吗。” “没有人说你不对,我只是说跟你不一样而已。” 酒菜陆续送上来,有炸牡蛎跟炒饭还有炸花枝跟春卷以及鸡块,然后是白色跟绿色的液体。桌面瞬间就被这些东西占满了。 “干杯吧——”镜创士举起装满绿色液体的玻璃杯,白色那杯当然就变成我的了。“那么,虽然没什么特别要庆祝的事情……干杯——” 玻璃杯互相碰触的声音响起,我一口气喝下杯中的液体,是可尔必斯气泡酒,不过我比较希望是无酒精饮料。镜创士开始吃菜,然后边咀嚼边说快吃吧反正我请客。 我打开免洗筷,夹起炸牡蛎,至少比平常吃的冷冻食品美味多了。我们两人静静地吃了一阵子,中年大叔跟混混朋友们喧闹的声音在头上回响。 “继续刚才的话题。”镜创士边咀嚼炒饭边开口。“你对自己周围的世界,为什么会那么格格不入呢?” “天晓得。”酒精开始产生作用,我不客气地回答。“反正我也没兴趣去研究。”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所以自我评价也很低,于是就被自我厌恶跟对世界的郁闷给压垮,掉进十八层地狱去万劫不复。” “没那么严重。” “真的吗?我不认为喔。明明跟浮游生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自尊心却又跟大象的耳朵一样夸张,虽然想要维持孤独,却又常常寻求别人的温暖。如何,我说错了吗?不许你否认喔。” 镜创士喝下第三杯酒(是日式烧酒,很烈的),盯着我瞧。他的眼神跟脸色都没有变化,这家伙连酒量都特别好吗? “不对。”我明确地否决,为什么我要被他批评到这种地步?“我是正常人。” “你只是想这样说服自己吧?”镜创士眯起大眼。“真是的,像你这种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就是世界秩序的乱源。” “你才是乱源吧。” 我终于把气泡酒给干了,身体轻飘飘地。 “哎呀,你确定要说出这种话吗?刚才那句话,前提是我跟你之间已经有所差别才成立喔。那么你就不能算是正常人了。”镜创士的表情很愉悦,完全把找当笨蛋耍着玩。“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呢,不好意思。” “随便你。” “不客气。”他回过头去。“啊,小姐麻烦一下——” 另一名服务生来了。镜创士很快地点了几道菜,无所谓,反正不是我出的钱。我盯着他瞧,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居然随便介入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有的话又是什么?我并没有可以供人诈骗的存款。 想着想着,酒菜又送上来了。橘色的液体出现在眼前,才干掉烧酒的镜创士,这回喝起鸡尾酒来。这算是什么高中生啊?脸色连变都没变……相较之下,我的状况就悲惨多了,眼睛跟头部都发热,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差不多要发出危险讯号了吧,一杯气泡酒就让我醉倒了,真虚。 “你不喝吗?”他偏着头跟我四目交接。“这个很好喝喔。” “我现在就要喝了。”我渐渐失去理智,自暴自弃地拿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是柑橘类的味道没错,不过在我分辨出水果的种类之前,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了。不小心呛到气管里,我连忙放下杯子。“咳,咳咳——” “喂喂喂,不要激动啦。”镜创士眯起眼笑。“又不是小狗在发情。”说完就吃起刚送上来的料理。 “……我、我才没有激、激动——” 我硬压下咳嗽回答,可是又无法克制地咳了起来,两眼已经含着泪水。 “太贪心是会自找麻烦的喔,要不要叫服务生拿水来?” “不……不要紧,马上就好了……嗯。”我用力咳了一下,将喉咙的不适完全消除。“只是不小心跑进气管里而已。”说完就感觉到酒精在体内渗透,耳朵开始听不清楚,这是事情不妙的徽兆。 “喂,你怎么了?喝醉了吗?晃得那么厉害。” “我哪有在晃?” “明明就晃得很严重啊。”镜创士啜着鸡尾酒说。 “我没有醉。”我没察觉到这是喝醉酒的人最常讲的台词,当然,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口齿不清了。“我还很清醒,好得很。” “这副模样还说没有醉,真是了不起。” 他有趣地看着我。可恶,少用那种参观动物园的眼神盯着我瞧。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视线里模糊的镜创士提出警告。耳鸣越来越严重了,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遥远。“少用那种不客气的眼神……” “越来越露出本性了呢,请尽情发挥。”镜创士的双眸从正面揪住我的眼睛。“嗯,真有趣,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啊?”我毫不畏惧地回瞪他。“我一直都被你们迫害着啊,请你搞清楚。” 越想越火大,可恶,混帐,我把所有跟他有关或无关的事情,全都怪到他头上去。可恶,可恶,我并没有错,错的是周围那些烂人,还有保护烂人的世界。我真想对创造一切的神以及纵容一切的国家破口大骂,想对世界的种种现象跟弱者遭到的对待发表七小时又四十五分的演说,想连续喊出综合所有污辱字眼的句子,想出版殉难者的体验纪实,跟未曾谋面的同类们握手……意识开始模糊了,可恶,可恶—— “连迫害都说出来了,真吓人呢。” “不是我的错。” 我望着桌面上摆满的菜肴,感觉到自己已经醉得很严重了。 “你酒量并不好吧,那早讲不就没事了。” “不是我的错。” “好好好我了解了。”镜创士张开双掌制止我。“听得很清楚了,你清醒清醒吧。” “哪有那么容易说醒就醒的啊……我全身跟茶壶里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耶。” “那就比电热水瓶里的热水还要更滚罗?”镜创士观察我摇摇晃晃的上半身,一边喝着鸡尾酒。“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说不定你自己就是一台瞬间加温器啊。” “没这回事,我可是个安静的人。” “你似乎很喜欢看轻自己呢。”他奇怪地说:“别再这样了,听我的忠告吧。” “闭嘴。” “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他突然这么发问,我的醉意完全清醒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女朋友? “有女朋友吗?”他又问一次。 “分手了。” “节哀顺变。” “吵死了……”我把手拍上桌子,醉意又复活了,脑子像洗衣机般翻搅。周围的嘻闹喧哗引起我的杀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明明就不是这么想的。” “吵死了!”这个混蛋,不要自作聪明。“随便你怎么说。” 我一口气喝下橘色液体,镜创士满意地点点头,也学我一口气喝干鸡尾酒,然后立刻又点了新的酒来。薄荷色的液体放在他面前,而我则是得到一杯牛奶调酒,这是故意讽刺吧。我拿起来喝,甜得很夸张,但是吞下喉咙又变成苦的。等进到身体里才发现酒精浓度比想像中强,我的体温又升高了,情绪也随之上扬(然而又带着一点不清爽的感觉,彷佛雨后放晴的天空般)。酒醉果然是很可怕的,不只会产生妄想,甚至还会认真地以为自己是融人世界的一份子。从来不会和同学们一起放学玩闹的我,居然将想像中的画面当成具体存在的记忆,带来某种莫名的自信。事实上我在校庆的时候,是担任操作灯光的工作人员,任务就是将台上表演舞蹈的同学们照得更华丽耀眼,我总是只能担任陪衬的角色,如果不是的话……就变成多余的人物。每次遇到校外教学、毕业旅行之类的分组,我一定都会被剩下来,然后导师就会苦笑着问有没有哪一组可以让我加入。我其实也很想当个正常人。想要正常地说话、正常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正常地欢笑。现况有多么痛苦,自己是最了解的,如果能够脱离,我也很想尽快脱离。 正反两极同时在脑中共存。所以喝醉酒是很恐怖的,很讨厌的……也是很舒服的。 “当时我太不成熟。”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我跟她之间的来龙去脉,全都说给眼前这名十七岁的任性小鬼听。这股强烈的欲望笼罩着我,嘴唇开始不听使唤,声带也不由自主地振动,简直就像是喉咙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那个已经分手的女友,是我高中时期打工地点……一家居酒屋……同事的妹妹。可是我们并非从那时候就开始交往,呃,是在我换到现在的工作之后,偶然间回札幌时在路上巧遇的。因为会经见过好几次面,所以立刻就认出彼此,然后聊了起来,正好两人都没事,就一起在街上闲逛了。” “喔,那你们就这样上床罗?” “不要乱讲!”我很激动,喝醉时我就是无敌的,乱发脾气也不需要理由。“才不是那样。”我喝一口牛奶酒想润润喉,结果太浓稠了,得到反效果。“我们什么也没做,也都没有那种念头,就只是聊聊天而已。她真的很厉害,居然能跟我这种没有乐趣也没有话题的人聊上好几个小时,还聊得很起劲,实在太厉害了。” “谈话就好比是投球练习啊,好的捕手就是不管你投出如何糟糕的球,都要排除万难接下。” “真是严重的引用癖。” “说得一点也没错。‘在你眼中看来,我是个很可笑的人吧’” 说完他笑了笑,然后补充说明这是引用自《痴人之爱》里面的句子。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家伙会去记那种东西呢? “总之,她并没有嫌我无趣,而我跟她相处也不会紧张,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所以我就约她下次再一起出去玩,结果她答应了,好开心……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 “完全不了解,我从来都不需要主动。”镜创士简单地回答。“嗯,那你们很快就开始交往罗?” “那时还没有很确定。毕竟我们不是从直接告白开始的,只是互相有好感而已。” “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罗?” “也可以这么说。” “性关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吗?” “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关于性的问题我并不想回答,现在心里那股想要倾诉的冲动,并不包含性方面的描述跟感想。 “连一次架都没吵过,也不会冷战,甚至连意见相左的争辩都没有。” “那应该就没有分手的理由了嘛。” 镜创士喝着薄荷色的液体,一边手肘靠在桌面上。 “都是我的错。”声调自然地下降,我连忙又喝口牛奶酒。再更醉一点吧,更醉一点。 “大概是因为越来越放松的缘故吧,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开始减少,从一星期一次,到两星期一次。毕竟我也是想要多一点自由时间的,不可能把所有空档全部都交给她。” 而且……虽然我没有告诉镜创士关于“宏子”的存在,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那也带来了某种影响。 “跟女生相处的时间,可不能像学校的功课表一样死板地划分啊。” “这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更愚蠢,根本没想到那么多,所以见面次数就那样递减下去,到最后也失去联络了。” “然后呢?” “然后一切也都跟着消失了,我打电话去她也不接。”我深深地吐了口气。“都是因为我太不成熟了……” “没错,”镜创士直率地点点头。“你不应该把人当成是跟土地一样可以终生拥有的东西,这一点连小孩子都知道。没有哪个小孩子会以为妈妈永远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喔……” 我在耳鸣的痛苦中点头,昏昏沉沉的脑子越来越发胀,真想就这样倒下去不醒人事。 “所以说,你跟她分手,并不是出于自愿的罗。” “嗯……” 那是当然的,她对我而言非常珍贵。因为只有她愿意不求回报地跟我这种条件低于平均值的人交往。然而不论再怎么珍贵的物品,一旦长时间握在手中,终究会有轻忽的时候。就算是最崇拜的女明星的签名,每天捧在手里陶醉,总有一天也会厌倦,遗忘了原本的价值。而身为本世纪最强的笨蛋,世纪末暗黑时代的废物之首,我也没有例外。 “分手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 “差不多……两个月吧。” “那应该是正沉浸在回忆里,每个夜晚都在懊悔跟郁闷中度过的时期罗。”镜创士的眼神像是要从我的瞳孔深处挖掘出什么。“哈,那可真是辛苦呢。” “那又怎样啊。”我恼羞成怒。 “咦?不怎样。我只是觉得应该很辛苦而已,没有任何话要对你讲的。” “真冷漠。” “喂喂喂——你以为我是来救赎你的吗?不好意思我没那么有空喔。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好吧,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能就这样一直喝到天亮,否则明天就浪费了。”说完就干脆地走向柜台结帐。 我愣在原地没办法反应过来,他居然就这样把话题切断了(虽然是自己爱讲的),是打算丢下我的情绪不管了吗?既不安抚也不引爆,就这样丢着让人在宇宙间漂浮?镜创士结完帐回过头来,问我在干嘛,还说快点走吧,然后跟混混朋友们挥挥手就走出店门离开了。我脚步踉舱地追上去,那群朋友看到我的糗态都在笑。 外面的天色尚未被黑暗包围,微弱的光线正在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我问他时间,是晚上七点,原来还这么早啊。镜创士的脚步沉稳,而酒醉的我东倒西歪地,彷佛忘记什么叫做直走一样,视线也有如透过水族箱看出去般,飘飘然地晃动着,身体时重时轻。镜创士在我身旁,毫不掩饰感到丢脸的表情。这个混蛋,明明就是你一直点酒,又不是我自己要去喝的。到达车站后,我们搭上电车,摇晃会令人想呕吐,但还是努力忍下来。在车厢内当然不能反刍,我是个有理智的人。 回到岛松了。看着镜创士解开脚踏车后轮的锁,突然想起中村一义的CD。镜创士将CD拿给我,问说一个人这样有没有办法回去,我点头了。他骑上脚踏车,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再见?别说梦话了,我跟你就到此为止,只有今天而已。 我要回到自己可爱的堡垒了。在踏出第一步的瞬间,镜创士这名青年的存在,已经从脑中消除得一干二净。 回到公寓,去厕所解决完(当然是指呕吐),走进客厅,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为了工作以外的事情离开家里一整天。我启动地板上的电脑,从袋子里拿出中村一义的专辑,戴上耳机放入CD,然后按下播放钮。在几秒钟的倒数之后,一首叫“哈雷路亚”的歌开始播放。 第二节 “是谁?”瞬介用清晰的声音质问。“是谁杀了老爸?” 我们又再度聚集在谈话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瞬介跟广明以及小柳(休克中)三个人,而小梢跟亚以并不在场……大家坐在圆桌周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舒服的湿度。 “喂,小柳,起来——”瞬介用放在桌上的空酒瓶轻敲被抬到沙发上的小柳。一开始小柳就像尸体一样没有反应,在连续敲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恢复意识。他虚弱地撑起身子,叫了声老爷。广明看到管家狼狈的模样,在一旁低笑着。 “已经死了。”坐在小柳身旁的我,无力地喃哺说着。“你的老爷,已经死了。” 小柳双手掩面,又想遁入逃避的世界,但遭到瞬介大声喝斥,他咬紧双唇,布满皱纹的脸颊颤抖着。那些皱纹相当深刻,连细长的双眼都彷佛陷入其中无法分辨。 “我再问一次,是谁杀了老爸的?” 瞬介丢掉手上的酒瓶,重新问一次。他的双目通红,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愤怒的颜色。那双通红的眼睛,平均地扫视着我们。 “……大哥,会不会是自杀的呢?”我尝试作无谓的抵抗。 “自杀?”瞬介斜着眼瞪我。“先放唱片,再拿刀刺进肚子里,然后又把手缩回薄毯中是吗?你的意思是老爸做了这些事情?” “应该也不算是不合理吧。” “恩,的确是没有不合理的地方。”瞬介往吧台走去。“可是,也有点不太对劲吧?以自杀而言,未免设计得太做作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做作……是指像《镇魂曲》的事情吗?” “嗯,在即将自杀的时刻,为什么非要放那张唱片不可?而且还用那么大的音量。” “我倒认为那是最适合自杀用的曲目。” “原来如此,是对自己的哀悼吗?好,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瞬介打开瓶盖后,又走回这里来。“那书房的门被锁住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死状。” “有备份钥匙在,就失去意义了吧。” 瞬介看了小柳胸前的口袋一眼。 “话虽如此……” “的确像你所说的,就算那是自杀也不会不合理。”瞬介说完便拿起酒瓶开始猛灌,彷佛流浪三天滴水未进的难民。“可是我无法相信老爸会做出那种事来。至少在我心目中的星野赖彦,并不是个会那么做的人。” 我有同感。父亲的个性是威严中的威严,严格中的严格,将笑容视为愚蠢的表现,总是蹙着眉头。就我所知,这种行事风格从未改变过,因此我实在无法想像,那样的父亲会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设计奇怪的场面来开我们玩笑。 “……如此说来,究竟是谁杀害了老爷呢?”小柳颤抖着开口。“有谁会——” “是亚以。”广明扯开衬衫的襟口低声说道。 “怎么会,不可能的。小姐她……” 然而亚以失踪了却是事实。在发现父亲的遗体之后,我们所有的人(除了昏迷的小柳)都分头搜寻整栋屋子,结果完全没看到她的人影。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呢?根本就不可能离开家里啊,一出门立刻会被射杀的。难道亚以已经在院子的某处被……不,别乱想,太恐怖了。 “听我说……你们都没有听到亚以的声音吗?”瞬介问我跟小柳。“刚才在书房门口的时候。” ……声音—— “你是说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吗?”我随即回应。 “没错。原来……朋郎你也有听到是吗,那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声音?”小柳追问。“我完全没听到。” “哎呀,你没听到吗?没办法,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瞬介轻笑着,说明详细情形。“其实呢,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里有传出亚以的声音。” “真的吗?” “你怀疑我吗?” “啊……不,我不是这意思。对不起。”小柳老迈的身躯缩了缩。 “那个声音,果然是亚以没错吗?” “应该吧,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是她没错。”瞬介很确信地点头。 “大哥你有听清楚亚以说了什么吗?” “不,没办法听得那么仔细。朋郎你呢?” “我也没听清楚。” “不好意思,请容我插个话,瞬介少爷。”小柳带着诚恳的表情。“小姐她要怎么进入上了锁的书房呢?” “当然是爸爸开门让她进去的啊。” “那样的话,小姐在将老爷杀……杀害之后,要如何逃出去呢?门窗全都锁上了……” “你真的很笨耶,所以是老爸放她走的啊。让她从窗户逃出去,然后再上锁,即使腹部插着刀子,这点小事应该还是办得到吧?”瞬介握着酒瓶在圆桌边踱步。“还有,别勉强说话了,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我是跟你说真的。” “感谢少爷的关心。”小柳的头低到快贴在膝盖上。“不过,请容许我再提出最后的一个疑问——为什么老爷跟小姐两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就是让我们百思不解的部分。 安排这个场面的理由,一切都毫无头绪,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精心策划这场戏呢?如果是用来隐藏犯罪线索,那还能够理解,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亚以在现阶段早就已经被认定为凶手了,而父亲也已经被认定为共犯(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字眼用得恰不恰当)。所以理由完全想不透。 大声播放音乐的理由,将房门锁上的理由,在受伤情况下让亚以逃走的理由,全部都无法理解。 也许根本就没有合理的理由,但是……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我实在无法想像,父亲会纯粹为了开奇怪的玩笑,在这种时刻为人生的终点增添娱乐效果……如果是亚以一个人也就算了,不可能连父亲也一起加入的。依照他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起事件另有隐情。等等,换个角度想,父亲被亚以杀死了,如此一来亚以就会处于优势……不,这也很难说,如果父亲的死也是计划中一部分的话…… 不行。根本摸不着头绪,我脑筋打结,忍不住轻敲自己的脑袋。没办法,目前实在有太多疑点了,此时此刻,我,以及我们,是不可能理清一切真相的。 瞬介突然有所行动,将喝到一半的酒瓶放在圆桌上,从谈话室离开,他走出房门时的侧面,带着某种决心。而小柳却像是跟椅子合为一体般动也不动,广明则是维持他一贯的事不关己。我啧了一声,追在瞬介后头,问他要上哪去,他回答说当然是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我瞬间停下脚步,幸好没有被前进中的瞬介察觉到,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我轻咳一下。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一种死刑犯要上断头台的心情油然而生。这也难怪啊,我正朝向那个会杀死我的装备前进当中。真想知道瞬介有什么想法,从他坚定的脚步看来,似乎对此并没有思考太多。算了,有时候思考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行为,什么都不去想,反而从容自在。眼前的瞬介便是如此。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一旦停止思考,我就不存在了,这说不定还比较好。 我们爬上楼梯,转进走廊,小梢的房间就在二楼最深处。越接近小梢的房间,呼吸就越急促,感觉空气中的氧好像越来越稀薄一样,有如漫步在宇宙空间里(虽然我也没有去过太空)。这绝对不能算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可惜我体内的酒精成份已经完全消退了,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如一直沉睡下去。只要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瞬介站在房门前,静静地凝视着那扇门,一边抚摸自己通红的眼眶跟杂乱的胡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微微一笑,轻敲房门,然后很快地说句“小梢开门吧”。 出乎意料地,门立刻就打开了。照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是要很凝重的。 “好久不见。”小梢的脸孔突然出现在门后。 纯真的眼眸,稚气的嘴唇。彷佛小孩子在吃点心般,柔和甜美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即将满三十的女人会浮现的笑容。戴上虚假却坚固的纯真面具,拥有真正纯白的思想,将矛盾化为真理的独特存在。我每看到这个妹妹一次,就更确定一件事——从前的小梢已经不会回来了,然后也确定了另一件事——我迟早也会被小梢杀死…… “小梢——”瞬介原本通红的脸孔,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有没有看到亚以?” “别急嘛,进来房里讲吧。” 小梢伸出手揪住瞬介的衣角,像蜘蛛精般将他硬拉进自己房间里。瞬介似乎很紧张,但并没有将慌乱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顺从。我连忙跟进去。 小梢的房间整洁清爽,除了中间有个大型的兔宝宝玩偶(已经被摸脏了)坐镇以外,其余就只有简单的睡床跟垃圾袋还有粉红色的吸尘器。墙壁上有一扇奇特的红色的门,里面是厕所兼浴室(因为小梢只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是后来才增设的)。房间最里面有一扇像医院诊疗室的屏风,而屏风背后,恐怕就是监视我们的系统设备吧。为什么小梢要把这些东西遮起来呢?其实揣测也没用,小梢的心理状态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不好意思喔,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椅子跟坐垫,就在那边随意坐吧。” 小梢露出太过若无其事的笑容,我忍不住垂下视线避开她的表情,结果不得不看到她的衣服——白衬衫配深色牛仔裤(尺寸明显过大,穿起来松垮垮地),然后是只看到指头的裸足,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跟瞬介都避开兔宝宝坐在墙边,而玩偶脸上塑胶制的眼珠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直直盯着我们。我移动身体的角度,躲到那双眼珠的视线范围之外。小梢究竟打算将这个脏兮兮的玩偶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小梢,我有事情要问你。”瞬介勉强开口。“是关于老爸跟亚以的事……” “咦,你刚才提到老爸——”小梢突然蹲在我跟瞬介中间。“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呢——”她抚摸瞬介的脸庞,细白的手掌在满是胡渣的脸颊上游移。“这种说法我很喜欢喔,太喜欢了。”大眼睛直盯着瞬介,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是吗……”瞬介故作镇静地挥开她的手。“那真是谢谢你了。” “瞬介,你应该要好好把胡子给刮干净喔。”嘴里这么说着,小梢却又将手贴到他脸颊上,用拇指轻抚他干燥的嘴唇。“都粗粗的好像涂满了芝麻酱一样。” “麻烦你听我说,老爸他……” 瞬介被压倒了。 小梢骑在他身上。 “你在酗酒对不对?会没命的喔。”骑在瞬介身上的小梢,没有停下抚摸脸颊的动作。 “喂,喂……”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脉搏跳得异常剧烈。“住手啦小梢。” “哎呀,是朋郎,晚安。”小梢瞥了我一眼,彷佛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你有剃刀吗?” “咦?” “你有剃刀吗?” “啊?” “我来帮他剃。” “不用了!”瞬介把小梢推起。“我已经决定胡渣就是我的个人风格,所以不需要剃。” “哎呀,是吗?”小梢爽快地离开瞬介的身体。“既然你坚持那我也没办法罗。” 瞬介用力吐了口气,然后看了眼坐在地板上的小梢。他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色彩,似乎连一点情感也不存在,是已经被剥夺了吗? “……听我说,小梢——”我努力对抗恐惧,向她开口。“爸爸他……呃,被亚以杀死了。”边说边观察小梢的眼眸。“亚以确定是从窗户逃走的,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呢?你应该一直都有用监视器在观察我们吧?” “你说亚以她怎么了?” “我说,亚以杀死爸爸逃走了。” “你说爸爸他怎么了?” “爸爸被亚以杀死了。” “亚以有没有把我送她的书带着呢?”小梢用她玻璃般的眼珠回视我。“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 “你好好听我说,小梢——” “我在99lib?听啊,真的,我一直都有在听啊。” “那就快点回答我……” “咦?圭一人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 “啊,找到了——”小梢一看到兔宝宝,就温柔地抱上去,脏兮兮的玩偶贴在洁白的衬衫上。“圭一最好了——”撒娇的声音,那是女孩子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声音! “朋郎!”瞬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发现大哥的眼角微微颤抖着。“走吧。” “走?” “没有用的。” 他丢下这句话,像逃难般离开了房间。 “拜拜——”小梢朝瞬介的背影温柔地微笑,然后抱着玩偶站起来。“那朋郎你呢?要待一下再走吗?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嘛。” “对不起——”言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不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咦?”小梢把自己的脸贴在兔宝宝脸上,兔宝宝的长耳朵摇晃着。“你在说什么?” “呃……” “请离开。”小梢静静地说。 “对不起。” 我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瞬介就站在走廊前方,正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满脸胡渣。我感觉到小梢的攻势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真是千钧一发啊,你宝贵的胡子差点就被剃掉了呢。”我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如果剃得干干净净,就变回以前的瞬介大哥罗。” “我也想变回去呢。”瞬介无趣地笑了笑。“跟她说话真的很痛苦。” “那别去不就没事了。” “一直待在楼下也于事无补吧。我想知道正确的线索,找出真正的事实。” 瞬介移动脚步。 “所以你才想问出小梢的目击证词是吗?”我跟在他身后。“可是大哥,你根本什么都没问就逃出来了嘛。” “我受不了啊。”瞬介还在摸着脸颊,看来他真的很难受。“你也看到那双眼睛了吧?” “不,我没看得那么清楚。”我说了谎。 “是吗?那算你好运。我可是近距离看到了喔,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眼神都会逃跑的。托她的福,刚才的收获是零。” “那你要再去她房间一次吗?” “别开玩笑了,就算有钱我也不去。” “刚才还是有收获的啊。”我说。 “……有吗?”瞬介反应夸张地睁大充血的眼睛,将焦点聚在我身上。“是什么?” “小梢是这样说的——‘亚以她,有没有把我途她的书带着呢?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没错吧?” “哈——”聪明的瞬介立刻想通了。“她是用过去式讲的,也就是说99lib?,小梢原本就知道亚以已经离开的事。” “恐怕是。只不过我们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亚以消失的,或许是从监视器看到亚以从窗户逃走,也有可能是更之前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为什么她要放过亚以?” “这个嘛——”我偏着头。“大概是因为亚以自始至终都站在她那边的关系吧。” “站在她那边……我也是一样的啊!”瞬介眯起眼睛。 我们走下螺旋梯,回到谈话室。房间里只剩下小柳,像干瘪的松果一样瑟缩着。这也难怪,毕竟服侍了几十年的主人,突然被意想不到的凶手给杀害。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得双方的情绪并不会因此得到平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保持沉默是最轻松的。 “广明呢?” 瞬介坐进沙发,拿起先前放在圆桌上的酒瓶。 “报告大少爷——”憔悴万分的小柳,以管家的使命感尽力回答。真是了不起的职业病。 “广明少爷刚才出门去了。” “出门吗?这种时候,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好了……那家伙肯定会被小梢射穿脑袋的。” “请问——”小柳战战兢兢地发问。“梢小姐她,对这件事情有说了什么吗?” “她好像早就知道亚以不见了。”我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讲。” “唉——”瞬介坐在沙发上伸懒腰。“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这么一来老爸也不会瞑目吧,死在亚以手里而不是小梢手里。”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涩和痛苦,然后突然又开口说话。 “啊……对了,老爸的遗体要怎么处理啊?” “啊,对耶。”居然都忘了这件事。“要现在理吗……趁还没开始腐烂的时候。” “瞬介少爷,朋郎少爷——”小柳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老爷的遗体,请交给我一个人处理。希望两位能容许我无礼的请求。” 我们都僵住了。 “拜托——”小柳继续说。虽然他用冷静的语气掩饰,但内心的激动和脉搏的加速却是一目了然。“我明白身为一个管家,提出这样的请求本来就是罪过,但是请容许我说出心里的话。” “小柳……” “对我而言老爷他——”小柳哽咽着。“老爷他是无可取代的……啊,当然对两位而言更是无可取代的父亲,而我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喂,小柳,小柳——”瞬介打断他的话。“先坐下吧,冷静一点。” “……啊,是,遵命。” 小柳擦掉皱纹间流下的汗水,听命坐下。然后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嘴唇仍然在颤抖。 “你想说的话,我都了解,也明白你的想法。” “谢谢少爷。” “而且我也知道你的忠诚。” “谢谢少爷。” “如何,朋郎?”他转过来看我。“我认为把老爸的遗体交给小柳一个人处理也无妨,你觉得呢?” “没关系啊。” 能够这样真是太好了,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我也不想接触尸体。 小柳用了超过四百个字来述说感谢之意,接着就离开了谈话室,似乎直接朝书房走去了。 “好累。”万能的管家一九九藏书离开,瞬介就低声地说:“喂,朋郎。” “什么事?” “天一亮我们就去看书房的窗户吧。” “咦?” “搞不好亚以的尸体就在窗下啊。” 瞬介缓慢地站起身子,像电影里的强尸一样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我也因为极度的疲倦,决定回到自己房里。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可惜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让时针倒转,连逃避的手段都没有,只能选择承受。如我所料地,就算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仍然毫无睡意。我打开抽屉,安眠药已经没了,而我也不想喝酒。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睡觉,也不是感到无力……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情绪。即使此刻的我头脑非常冷静,也无法捉摸这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是为父亲的死哀伤,为小妹变成杀人凶手而哀伤……或者,是为小梢哀伤?也有可能是为瞬介,为小柳,甚至为广明也足以感到哀伤。我为所爱的家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无法自拔。然而这股悲哀究竟是为谁而起?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却遗落了。失落的悲痛和愤慨不停刺激着我的大脑,喉咙突然觉得很痛,接着是轻微的耳鸣,视线开始模糊。啊,是我体内的某一部分想要哭泣吧……这几年来,我从未流过眼泪,也许现在正是时候。眼球也跟花朵一样,缺少水分是会枯萎的。我趴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属于我自己的味道。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睡的日子,棉被里有父亲的味道,当时让我很排斥——混合着香水的体味,虽然并不难闻,我却很排斥。而母亲的棉被我就很喜欢,如果非要找出词汇去形容的话……那就像刚洗过头的味道……干净朴素的气息。如今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母亲被小梢杀死,父亲被亚以杀死……一对被自己女儿杀死的双亲。 是的,被杀死了。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遭遇这种事? 一切都是从小梢发疯之后开始的。为什么? ——初濑川研究所。 “……咦?圭一人呢?” 我突然想起小梢说的话……她居然还记得圭一。不,其实我们一直都明白这件事,那个兔宝宝被保留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小梢而言,他一直都还在吧,对于只想活在过去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很羡慕小梢,她的人生没有“明天”的存在,因此我痛恨自己的人生,只存住着渺茫薄弱的“明天”。 脸颊的肌肉开始痉挛,喉咙越来越痛,呜咽般的声音从深处涌起。我将脸埋得更深,感觉嘴唇在颤抖,即将要哭泣。真是的……过了三十岁的大男人居然还会哭。我等着眼泪流出来却迟迟等不到一丁点水分,继续等下去,结果喉咙深处积压的呜咽都一口气咳出来,我的嘴巴突然变成了喷火枪。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从嘴里一直咳出笑声。 第三节 岛松真的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如果想要找什么东西就会很麻烦——想看的漫画,想穿的衣服,都没有在卖。我想看的并不是包着脏书套的旧漫画,而是在少年周刊上连载,本月刚出版的单行本,想穿的衣服也不是欧巴桑经营的冷清商店贩售的过时成衣,而是杂志上介绍的流行服饰,可惜这些东西岛松都没有,因为这是个连电影院都没有的乡下。虽然我有一堆朋友,但都是一些无趣的人(包括大人也是),没办法常常听到有趣的消息,也不会常常举行有趣99lib.的活动,有的只是传统的祭典,日复一日重演的单调生活。我总是想着,等长大后一定要去东京住,只要到东京去,就能买想看的漫画跟想穿的衣服,连电影院也有很多间。那里想必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也会有许多乐趣。 真千子老师开始放产假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在六月的某个星期天,我跟伽耶子一起来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虽然称为“大型”,其实跟都市里的百货公司相较之下还是很小,就像女王蜂即使是女王,但跟大象还是没得比的。伽耶子说她的铅笔盒坏了要买新的,而我就来当她的随从。文具部门陈列着米奇跟凯蒂猫等图案的铅笔盒,我们来来回回地逛了几圈(结果伽耶子买了一个透明的笔袋)。上个月那场豪雨之后,伽耶子不小心感冒请了一星期的假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满健康的。她气色红润地对我微笑,可是我很确定,最近她的笑容里常常带着阴影,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停止攻击的。“那家伙”一直躲在我们背后,暗自发出卑鄙的笑声,无论如何都要伤害伽耶子。我知道它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距离,因为从刚才我就感觉到一股视线,如同数不清的细针剌在背上。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没有人。这也不意外,反正“那家伙”的模样应该是用肉眼无法看见的。 “怎么了?” 伽耶子跟着我回头。想到她能看见大哥跟小猫的存在,我立刻又把头转回正面。 “不,没事……”我的声音小到快被店里的广播给盖过去。“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 “嗯,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 “咦?”伽耶子又回头去看。“你是说,看到有东西在后面吗?” “也不是啦,我也不太清楚……” “哇——好恐怖喔。”伽耶子的眉毛皱成八字型,可是一看到厨具跟餐具的专柜,突然又很兴奋地叫着哇是锅子耶,朝另一边卖场走过去。真是跟猫一样的女孩子。她站在整排反光的锅子前,踮起脚尖,伸手拿出其中一个,兴味盎然地看着。 “你会做菜吗?” “不会啊。” “那为什么要看?” “要送给我妈妈当生日礼物。” “……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自己从没送过父母生日礼物,连一朵花或一条手帕都没有。 “妈妈为了演奏会,特地买新鞋子给我喔。”伽耶子摸着锅子的底部,愉快地说:“大红色的,好可爱的鞋子耶,上面的蝴蝶好漂亮。” “演奏会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五号。” 伽耶子从小就学钢琴,如今已具有相当水准,去年甚至还上了音乐杂志的封面。我把那一期杂志很宝贝地收藏着,封面上的伽耶子穿上洋娃娃般的衣服,双眼有着隐约的寂寞。文章里写着神童如何又如何,但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对钢琴既不了解也没有兴趣。就算跟我说她今天要弹编号第几号的什么大调,我也完全听不懂。之前曾经有过几次机会去聆听伽耶子的钢琴演奏,却是听不出任何心得来。 “这次的演奏会,我真的好紧张。”她把锅子放回原处,大概是看过标价了吧。“因为啊——”边说边转过来盯着我。“有一个听说在德国很有名的人,叫什么……呃,巴特,还是比特……忘了,反正就是那个人要来听我的演奏会耶,你知道吗?真的好紧张。” “你为了一个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人这么紧张?”我开玩笑地说。 伽耶子笑了,说我很烦耶,她一笑,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真希望她能永远带着笑容。可是“那家伙”总会出来从中作梗,而我只是个小孩子,又很软弱,只能够努力地祈祷,但愿一切都能平安度过…… “啊——”伽耶子的视线从我眼前移开,抬起脸朝上看。“真千子老师。” “哎呀……你们好。”一回头就看到真千子老师站在后面,好久不见的面容。“小俩口来买锅子吗?” “我在找妈妈的生日礼物。” “要送锅子99lib.?” 真千子老师虽然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漂浮不定,她怎么了呢? “嗯。”伽耶子开朗地回答。 “真实际呢。”老师呵呵笑着,眼神还是一样游移。“伽耶子,看不出来你是个满朴实的人喔。” “老师——”我看着老师毫无变化的腹部,开口问她。“肚子里的小宝宝还好吗?” “嗯,很健康……”真千子老师漂浮的视线集中到自己的肚子上,低声回答我。“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吧?再过一阵子,听说就会变大了,会变得跟相扑选手一样喔。” “哇——有小宝宝真好——”伽耶子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不对,小广,有小宝宝好棒喔。” “嗯,对啊。” “你再过个十年也可以生小孩罗。”真千子老师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不过,要好好选择对象喔。” “嗯!” “老师——”我忍不住问。“你在找谁吗?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咦?”真千子老师看着我微笑,是那张熟悉的笑脸,看起来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应该吧。“没有啊,我有很慌张吗?” “嗯,有一点。”我老实说。 “我本来就有点急性子嘛。对了,小俩口,现在有空吗?” “咦?呃,有空啊。” 反正该买的铅笔盒已经买好了。 “要不要去喝个茶?找间店坐一下,我请客喔。” “哇——”伽耶子很兴奋。“好,走吧走吧——” 真千子老师苦笑着说真现实啊。 我们走出百货公司,到旁边一家小咖啡店“夏贝特”去。店名取得很吸引人,但里面却很普通,没办法,毕竟是岛松嘛。我们坐进最后面一桌,伽耶子跟我坐在一起,真千子老师坐在我们对面。老师点了咖啡,我点了冰淇淋苏打,而伽耶子点了橘子汁。 “休产假好无聊呢。”老师喝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水。“而且不能跟大家见面也很寂寞。” “我也很希望老师能赶快回来。” “好感动喔,伽耶子真会说话。”老师伸出手摸摸伽耶子的头。“希望我的小宝宝也能跟你一样,是个可爱贴心的孩子。” “全世界的小宝宝都是可爱贴心的喔。” “嗯,对啊。”真千子老师深深地点头,已经没有不自然的样子。“小宝宝真的是很可爱呢。” “已经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了吗?” “嗯……据说是男孩子。”真千子老师落寞地回答。 咦?落寞? 我偷看老师的表情,果真没错,明明即将有小宝宝要诞生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难道她其实是想要女孩子吗?不,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老师——”我知道这种事绝不能说出口,也知道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为什么你会有那种表情呢?”但嘴巴却背叛了我,擅自将话脱口而出。背叛?这才是自欺欺人吧。“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落寞……” “落寞?” 我察觉到真千子老师的表情凝结了,是被我说中了吗?老师将手贴在脸颊上,静静地抚摸着,回答说没那回事——用落寞的语气。 “骗人。”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过问的事情吧?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吧?这些我都明白,全部都明白。“如果真的没有,那你应该更高兴一点啊,老师。” “小广。”真千子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情感,是完全空洞的声音。“没有那回事。”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身旁传来伽耶子的声音,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告诉我嘛,刚才是……” 咖啡送来了。老师加入牛奶,黑色的液体逐渐染成褐色。我静静地看着,伽耶子也一起看着,老师也看着,大家都注视着咖啡。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沉默着,伽耶子也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其实——”真千子老师缓缓地开口。“我不是落寞,只是有点……呃,有点担心。” “担心?” “我在担心……”她边说边轻抚还没变大的肚子。“担心小宝宝生下来以后的事。” “什么意思?”伽耶子表情很紧张。 “跟你们讲这些好像不太好……其实,老师是不希望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受到伤害,所以希望能一直把宝宝留在肚子里。”真千子老师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看不到表情。“听起来很奇怪吧?”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个……” “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啊。”老师继续说下去。“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想,所有的人都很狡猾,还有一堆疯子……真的很可怕。”充满压抑的声音,比说出来的话更让我觉得恐怖。“而且,最近又发生命案了不是吗?高中生被杀害……连这种小地方都有变态杀人魔。” “那个黑衣男就是凶手啊。”我立刻回答,变态杀人魔……“一定是他杀死的。” “这跟谁是凶手没有关系,小广。”真千子老师抬起头来,表情意外地平静。“坏人随处都有啊。”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孩住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的想法很奇怪吧?”老师对自己说的话露出苦笑。“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子很奇怪,也很傻,大概是怀孕造成的心理作用吧……不过,这种想法在怀孕以前就有了。” “老师,你打起精神来嘛。”我喝口水润喉。“你说的话我都懂,可是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说到这里就住口了。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没办法活下去?我反射性地朝伽耶子看去,她没有察觉我的视线,一直担心地盯着老师看。我有资格说出那样的台词吗?自己不是为了怕伽耶子受伤,一直主动为她挡住“那家伙”的攻击吗?像我这样,根本就没有立场去说什么大道理。 “嗯……我了解你的意思。”老师拿起咖啡杯。“这世界已经完全被污染了,到处充满了不正常的人,可是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接受。这些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我们是没有办法逃出“那家伙”的魔掌的……所以每个人都承受了“那家伙”的傲慢跟暴力。等到成为厉害的人之后,再将“那家伙”吸收为自己体内的一部分,积极地朝“那家伙”迈进。 冰淇淋苏打送上来了,绿色的碳酸饮料上浮着冰淇淋。我咬住吸管,喝了一日,汽水通过食道,充满阴霾的头脑感觉变清爽了——这只是错觉。 “老师,没关系的。”伽耶子的语气很乐观。“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坏人啊。” “大概吧。” “而且一直待在肚子里也太无聊了。” “恩,也对……一直都待在黑暗中,实在很没意思呢,就等于活着没有意义一样。” “我说的没错吧?绝对是生下来比较好嘛。” 我觉得很难说。在黑暗中什么都眼不见为净(反正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要听着母亲的心跳,可以不必听见讨厌的话语。不用走也不用跑,不用生气也不用大笑,可以一直沉睡下去,不管怎么想,都是在母体内比较幸福,就算不吃饭不工作也无所谓。确实这既不文明也不人性,可是文明跟人性又有什么价值跟意义可言呢? “对啊,一定还是活在世界上比较好的。”真千子老师嘴里虽然这么说,却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啊,真是抱歉。”她对我跟伽耶子轻轻低下头。“跟你们说了这么无聊的话题,而且想法那么幼稚。” “怎么会,没关系啊。”伽耶子急忙挥着双手。又小又白的手。我无法想像这双手居然能弹奏钢琴。“老师是因为怀头一胎,才会变得比较敏感啦。对不对,小广?” “啊,嗯。”我不经思索就点头了。“对啊,老师,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师反过来被学生安慰,真是没用啊。”真千子老师拍拍自己的头。 伽耶子的橘子汁送来了,我们举行没有意义的干杯。接着开始闲聊,我说说最近学校的情形,包括苏珊的无厘头行径、集体放学时混熟的新朋友、阿峰忘记带作业簿的纪录刷新等等,其中精二在教室里打棒球结果打破花瓶的事迹似乎最受到注意,老师表情惊讶地说那孩子在做什么啊。而伽耶子聊到钢琴的事,说下个月要演奏的曲子很困难,练到手指都快抽筋了,还有刚才跟我提过的德国知名钢琴家(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以及大调跟小调如何又如何。老师愉快地听着我们的闲聊,可是再也没有提起她自己的事情了。 之后我们就离开咖啡厅各自回家,老师往百货公司的方向走去,我也跟伽耶子往回走。伽耶子问我老师要不要紧,于是我就说老师是大人一定没问题的,用模糊的答案敷衍过去。但这并非扯谎,老师的确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应该不会被那些单纯的想法困扰太久的……没错,跟我这种没用的小孩子完全不一样。经过桥本家门前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下来,伽耶子大概是想起桥本他妈妈受到攻击的事件了吧,而我……我想的是跟那完全不同类型的攻击。走到路口,藏书网我挥手说拜拜,伽耶子也开朗地笑着说拜拜,手上的新笔袋还差点因为太用力被挥出去。我们分别朝自己家前进,走在鸟不生蛋的乡间小路上,四周只有森林跟农田还有草原。我家住在离市区有点远的地方,前面就是包围农田的森林,附近连一户民宅也没有。真是的,又不是在隐居修行,都不为每天要上学的我想一想。 ……啊。 怎么会? 怎么办? 前面站着的,是那个黑衣男。一成不变的黑衣加黑裤,长发,白皮肤。他直直盯着我,不会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左右都是田,只有后面可以逃,我思考着,该逃吗?黑衣男朝我接近一步,我吓一大跳。为什么他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注意到我?我硬是克制住想后退的心情,也朝他前进一步,但是黑衣男无视于我的反应越来越靠近。心跳好快,此时此刻,我的所有感觉都变鲜明了。黑色皮鞋踏在土地上的声音,某处传来的虫鸣声,带着湿气的青草香,以及没人会听到的空气的声音。我拼命寻找求生的线索。 这是“那家伙”发出的直接攻击,绝不能输给它。 如果我连自己受到的攻击都躲不开,就更别提要保护伽耶子了。我跟黑衣男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可以握手的地步。先出招的是对方,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摔到田里去。我反射性地弯下身体躲开,立刻用力踹他的膝盖,但他却毫发无伤,不妙。轮到黑衣男攻击了,他用力把我踢飞出去,我倒在田里,不过高度没有超过三十公分,所以身体并没有很痛(这绝不是因为我够强壮)。被踢到的右手使不出99lib.力来,软软地垂着,睁开眼就看到天空,但我两眼冒金星,完全无法欣赏美景。 黑衣男低头俯视着我,悔恨的感觉胜过恐惧,我果然还是很弱,小孩子实在一无是处,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就算去尝试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够了,我受够了,真希望能快点结束孩童时期,手脚赶快生长,脑筋变聪明,然后杀了“那家伙”…… “真像。”黑衣男说话了,声音意外地纤细。 “……啊?” “我们都是受害者。” 黑衣男在我身旁坐下。我感觉到危险,像电池快用完的机器人一样,迟缓地挣扎起来。右手还很痛,只能用左手支撑上半身。我观察身旁的黑衣男,这当然是我们头一次这么接近,我努力站起,揍了他侧脸一拳,而他只是将脖子微微转过去,连看都不看我。 “喂——”我忍不住开口。“什么跟什么啊,你不会痛吗?” “啥?” “你不会痛吗?” “喔。”黑衣男转动脖子,看了我一眼,黑色的眼眸没有任何光线和情感,但并非无神,而是带着某种更复杂的含意。“会痛,是吗?” “回答我啊,为什么要攻击我?” “因为很像。” “可恶——” 我很想再揍他一拳,可惜彼此的暴力程度完全不同,所以我放弃了,揍他只会让我自己的手更痛而已。 黑衣男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跟打火机,将烟点燃。他吐出的烟雾随风飘动,渐渐扩散,我闻到烟味。 “要抽吗?” “啊?” “我说香烟。” 他又拿出一根烟,伸到我面前。我接下了,叼在嘴里,他拿打火机点燃,尾端开始燃烧。火的热度传到脸上,我吸进一口烟,喉咙……上颚有种被挤压的感觉,
忍不住咳起来。为什么这么苦的烟,大人会抽得津津有味?我完全无法理解,给我做成巧克力口味的吧。黑衣男沉默地看着呛到的我,可恶,这家伙也是大人,就只有我是小孩子。 “你吸得太用力了。”黑衣男给我忠告。“刚开始要一点一点慢慢吸,不要吸进肺里。” 真是出乎意料地亲切,我照他说的试试看,虽然还是一样恶心,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我又反覆练习几次,感觉到头脑突然变恍惚了。什么嘛,真恶心的感觉,站都站不稳。我又坐回地上,把香烟给扔掉。 “你吸太多了。”黑衣男再度给我忠告。“身体还不习惯,会觉得不舒服。” “这种事你一开始就应该先讲啊。” “一开始谁会知道那么多。” “说得也是啦。”我抬头看他。“啊,你叫什么名字?” “HIROAKI(广明)。”黑衣男这么说。 哦……广明是吗?从这一刻起,他从岛松的神秘黑衣男,升格为有名字的存在了。没想到这家伙光凭介绍自己的名字,就能够立刻升格成功。 “真是个普通的名字。”我轻声地说。脑中的阴霾尚未散去,亏我还特地喝了冰淇淋苏打。“像你这种身分不明的怪人比较适合稀有的名字吧,比如说‘东西南北’之类的。” “把香烟的火弄熄比较好。” 黑衣男……广明说完,就伸出脚将我丢弃的烟蒂踩熄,真是意想不到的细心。 “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问他,心里的敌意跟恐惧莫名地减弱了。 “什么做什么的?”广明回问,洞穴般深邃的眼瞳看着我。 “有在做什么工作吗?” “没有。” “那你要怎么生活?啊,跟家人住在一起吗?” “嗯。” “喔,那,那个……这样问有点奇怪,不过,你觉得这个世界污秽吗?” 我很好奇,如果从不同人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模样是不是就会有所差异?认知的差别是可以很大的。 “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广明立刻回答我。“所以不必抱着期待。”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清纯的话来。”我很惊讶。“还以为会冒出什么惊人的台词呢。” 广明似乎没有跟我继续对话的意愿,他缓缓站起身来,就这么往回走了,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啊,喂——”我跳起来。“等一下,喂——”边喊边跟上去。“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虽然脚底跟地面一直摩擦,移动速度却相当地快(因为这家伙步伐很宽),于是我只好加快脚步。 “你说世界上没有美好的东西,是真的吗?”我并非以为他知道什么真理,这只是用来延续对话的手法,别误会我是个喜欢讨论思想的人。“喂,回答我啊,有什么根据?” “因为罪恶并没有受到惩罚。” “那你就去替天行道啊。” “麻烦。” “胆小鬼。” 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停下了;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回头了;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跟他朝反方向前进。追在那种人后面,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还是快点回家吧。跟黑衣男说到话,还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就好了吗?只不过代价是右手受伤罢了。 过去突然开始倒带,脑髓跟记忆都不停回转。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只有像这样跟伽耶子的大哥聊过一次天而已。平常总是在池子边玩,那次是怎么聊起来的呢?好像是我不想回家,然后……然后怎样? “想像一下,如果把这座森林用栅栏围起来的话——”印象中应该是这样起头的。 “一座小森林,中间有美丽的池塘,真适合当作乐园,里面就只有我跟伽椰子,还有你,再也没有别人。”大哥这么说:“而且用栅栏围起来就不必担心外面的攻击,这样子可以完全放心了吗?” “嗯。”我似乎立刻就点头了。“大哥不这么认为吗?” “很遗憾,还是不行。因为这座乐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类,要怎么繁衍子孙呢?” “子孙?” “乐园不能灭亡啊,要永远流传下去才算是乐园。” “可是……” “我跟伽耶子有血缘关系,不能有后代。”大哥看了眼坐在池边的伽耶子,隔着这段距离,她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吧。“所以你要跟她生下孩子。” “我?”我被他的话吓到,整个人僵住。 “可是你们的孩子该由谁来播下种子呢?当然你是不行的,我也不行,因为我们都是亲人。所以罗,乐园很快就会毁灭的,这个世界没办法像圣经故事那样,毕竟近亲相奸是很恐怖的啊。” “那就再多找几个人进来……” “这的确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不过乐园还是会消失的,除了我们三个以外,只要多加入任何一个人,马上就毁了。” “啊……”我非常能体会大哥的心情。“可是,那究竟要怎么办呢?” “怎样都不行。”大哥微笑着回答我。 看吧……大哥也知道这世界有多么地污秽,这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逃避现实,抱着希望……都只是白费力气。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完全接受,或者是彻底对抗。因此我就跟“那家伙”对抗,为了守护伽耶子。在我之前,大哥也用过一些巧妙的方式去战斗——先暂时接受“那家伙”的攻击,当然伽耶子也会受到伤害,但是大哥非常冷静地处理,他分析受伤的程度,对症下药……说得具体一点,就是用“言语”去让伤口愈合。看到那个场面时真的很吃惊,原来还有这样的技巧,但这不是随便就学得来的,像我就不行。 年纪小又不管用的我,没有那么高超的技巧,就只能跟“那家伙”硬碰硬。 即使输得一败涂地,无论会有多么难堪。 第一节 不停累积的效果是相当惊人的,我在跟“宏子”的信件往来中深刻体认到这一点。脑中的妄想每重复一次就更加完整,但真实的部分却完全空白,因此不论多么可观的想像,终究是空虚且脆弱的。然而这个妄想依旧稳定地向上累积,越来越接近完工(虽然什么时候可以算完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无视于空白部分的存在。我的行为跟所谓崇高的理念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顺着扭曲的情感去运作。 如前所述,我与“宏子”的相遇,是在常见的交友网站,当时为何会在数以百计的会员当中选择“宏子”,理由早已经记不得了,也许只不过是想用最差劲的乱枪打鸟方式而已……总之,我在交友名单中选择了“宏子”寄信给她。那是去十二月初的事情,而“宏子”回信给我是在隔天。 谢谢你的来信。 我是住在札幌的高一学生,名字叫做宏子。 你有什么兴趣或嗜好吗? 我偶尔也看看书……然后很喜欢听音乐,可惜对玩乐器一窍不通(苦笑)。 现在是寒假,我很……有空,所以一定会回信的。 那就这样吧,再连络罗…… 就是由此开始的。 最初的邂逅就是这么回事,那些少女漫画中奇特的相遇法则,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相反地,平凡无奇的开场绝对是占多数。我不抱期望地回信,结果出乎意料地,“宏子”的回信居然在几小时后就寄来了。虽然她的确是说放寒假很有空,但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回信。时间已经是深夜了,我继续回信给她,几十分钟后又一封回信来了,真的很快。 你被甩了啊?真是意外呢。 重新站起来……这样讲感觉好悲伤喔,你还不能忘怀是吗? 振作一点,我最近完全没有恋爱运(泣)。 没关系,我们互相加油,一起找到幸福吧,明年会更好的! 对了,你真的不听音乐吗?完全不听?我是杂食性动物,几乎什么都听喔;像是QURULI啦,GYOGUN REND'S啦,还有中村一义啦,都是我的最爱。另外像Hi-STANDARD跟THE YELLOW MONKEY,虽然比较少在听,可是也很喜欢(笑)。 很没原则是吗?有种来者不拒的感觉吧。 我觉得听音乐真的很好喔。就先这样啦…… 当然,我根本没有被甩。十二月那时,我跟她正在热恋中……真恶心的用词。伹我骗“宏子”说,我跟她在上个月分手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交友网站本来就是以认识异性为重心(也许有人持反对意见,但我什么都不想听,不管是你还是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所渴望的事物都没有差别),因此便这样隐瞒“宏子”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没有任何罪恶感,就跟火灾现场的小偷没有罪恶感是同样的道理。 就这样,我交到了珍贵的网友——一名住在札幌的十六岁女生“宏子”,总是在收信当天就回给我又有趣又长篇的邮件。我一边跟“她”交往,同时又跟“宏子”愉快地通信,这段时期,我的感情世界完全没有任何纷扰。这是当然的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这跟劈腿外遇基本上是不一样的,就只是跟女性朋友聊天而已。如果跟异性交朋友或是谈话就要被指责为“偷吃”的话,这种女人应该是精神有问题吧。更何况我使用的方式还是电子邮件,连彼此的长相都不知道。 彼此不知道长相的我跟“宏子”,依然每天都通信。对,每一天。一回到公寓里,我就粘在电脑前面,看“宏子”的来信,然后回信,继续等待她的回覆。 晚安。已经是99lib.深夜了呢,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在做什么工作耶。 学生吗?自由业?还是在进修? 所谓的恋爱,就是从自己觉得认真喜欢上一个人开始。 我从来没有用本能去谈过恋爱耶,常常都是想太多。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没有在谈恋爱,笑),以后应该还是一样吧。 可是实在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真是坏毛病。 所以我最近很向往那种不顾后果不在意周遭看法的爱情。 那奥菜惠生日哪一天啊? 啊,对了,我的生日是……(没人问你吧) 咦?告诉我嘛(笑)。 还有啊,奥菜惠的生日=我的生日。 听说她是八月六,啊,我自己的生日不是听说,是八月六日没错(笑)。 哎呀,又变成我在自言自语讲个没完了…… 你有喜欢的艺人吗? 啊,已经很晚了说。今天本来要念书的,结果完全没念到……真糟糕。 好吧,明天开始用功!(嘘) 那掰掰罗。 十六岁真是可爱。不参杂生物本能的爱情观,想在恋爱里保有个人思想的安全法则,这就是所谓的少不更事。而一开始就放任本能跟冲动的我,也同样不成熟。 隔天早上———— 早安…… 我好困喔…… 我是打工族,在工厂里上班,一间乡下的工厂。 哇……上班族大哥哥耶(笑)。 加油喔。 你问我喜欢的艺人,其实我平常没有在看电视…… 不过渡部笃郎满酷的。 咦真的吗(笑),好高兴喔,居然遇到说渡部笃郎酷的人。 我非常喜欢他耶,真的很帅。 不过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爸爸了……唉,好可惜喔,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爸爸(笑)。 不过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 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找到的!而且就在今年。要相信我喔(笑)。 说到我自己,也是没有喜欢的人。 你写的信都很有趣,所以尽量写长一点没关系喔。 倒是我写那么多废话真不好意思。 我写的信很有趣吗?谢谢你。 那你也一样,要多写一些,越多越好(笑)。 我今天去逛大卖场,那边衣服好便宜喔。想要找一天上街买衣服……可是打折下来还是很贵耶……去打工好了。 掰掰。 当天晚上,我取消跟“她”的约会,把时间用来跟“宏子”通信。电话中她的声音听来很寂寞,但我管不了那么多……这是骗人的,其实我会心痛,然而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新鲜刺激的兴趣。 晚安,工作一整天辛苦你了,已经到家了吗? 我后来又跑回床上补眠,结果一直作梦到六点才醒来(笑)。 寒假真是好啊……。 不好啦,学生时代用来打工太浪费了。 而且会没有时间念书。 嗯,不念书是不行的,能念书还是应该好好念呢(笑)。 只是因为想要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所以就想说去打工也不错。不过以我的个性,一定也没办法持久的吧(笑)。 不过也应该要培养自己的耐力了……我觉得啦。 我以前也有在集喔,本来有很多的,现在手边只剩下几十张。 其他的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啊哈哈,不见了吗? 如果一直留着,应该可以变成收藏达人吧(笑)。 不过很意外居然大家都有耶……那就当不了达人了。 你以前集了多少啊?我记得是叫做惊奇超人巧克力……没错吧(笑)。 惊奇超人!什么跟什么啊。 我没有什么邂逅的机会啦。 还是学生时代好。 这样啊,那你学生时代有遇过喜欢的人罗? 我周围的人都不及格。不过如果要这样讲,那人家也会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吧(笑)。 其实也有不错的人,可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我跟男同学都处得不太好,大概被他们讨厌了吧,因为我太吵了(笑)。 嗯,我想说的是,喜欢的对象一定不久就会出现的。 你工作的地方没有可爱的女生吗? 岛松是个乡下地方,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岛松大概多远啊?如果要到大通公园,会花多久时间? 刚才到我家附近的旧书店去买漫画,最近太常去了,搞不好已经被老板记住我的长相(笑),好丢脸喔。 那就这样罗,掰掰。 说来可笑,这天我们又是一直通信到半夜。 我的大脑说你到底在干嘛,声音里带着苦笑,但语气却是认真的。 太好了,你还醒着。 我家人都在睡觉,有点寂寞呢(好少女的口气喔,笑)。 大人不是都说要趁能读书的时候好好读吗? 等你毕业以后就会对这句话有深刻的了解吧(笑)。 嗯……对啊,出社会以后好像就不太有时间念书了呢。 好,我会加油的!我会努力成为厉害的文学少女喔! 哎呀,这种时段人真的会开始胡言乱语耶。而且说要用功,结果都一直在休息(笑)。 你真的都不带学生证出门的吗? 学生证如果遗失的话,可以申请新的吗?我学生证上面的照片,真的很糟糕耶,眼睛照得好丑。明明是双眼皮,结果看起来像单眼皮眯眯眼(笑)。 因为我近视很深,隐形眼镜是最近才刚配的。当初去照相的时候选戴着眼镜,临时拿下来拼命集中焦距,结果就眯成那个样子了。 岛松到札幌居然要花530元耶。 我坐到大通站只要240元喔……到学校也只要310元说。 总算知道岛松有多远了。 哎呀……已经超过一点了,好想睡。 嗯,好(我大概神智不清了吧)。 那掰掰罗。 我也很想睡(其实已经不小心睡着好几次了),可是又想跟“宏子”交谈,就继续打字。然后在等待回信的空档,为了怕睡着,还跑出去门外吹吹冷空气。 嗯……好像该睡了吧。 可是……嗯,还想继续跟你聊耶(爆)。 奇怪, 怎么两个人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啊? 你想睡了吗?是不是想睡了才开始乱扯…… 我有点困了。 你以前有戴眼镜啊?我从来没戴过眼镜呢。 满羡慕适合戴眼镜的男生的,我就一定不行。 你视力真好,好羡慕喔。 最近会觉得看不太清楚吗?我们一起来做眼球保健运动吧(笑)。 说到眼镜,如果造型不错的还好,普通的就不喜欢了。 嗯……不过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喜欢上眼镜男的经验,大概是对戴眼镜的男生没什么好感吧…… 不过如果是那种穿着西装的大人,戴着有点性感的眼镜,就特别迷人喔(笑)。 你也很寂寞吗? 赶快找到好对象吧(加油)。 嗯,谢谢!你也要加油喔。 感情上有心事随时欢迎跟我聊……虽然还是个没男朋友的菜鸟(笑)。 你一定可以交到女朋友的,不能放弃喔! 我会永远等着你的(爆)←不好笑的话,请当作没看到吧(笑)。 一直在外围打转,没有越雷池一步,不做更多接触的通信。非常禁欲又愉快,会让人忍不住微笑的建设性,同时也是破坏。 今天还是没有念书(笑)。 根本不行!没有心情念啦!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为什么呢?又没有在谈恋爱,这样太吃亏了(笑)。 昨天谢谢你陪一个笨蛋聊到那么晚。 我很开心。 啊哈哈,彼此彼此,我也很开心喔。 昨天是我们互相露出真面目的日子…… 我大概不会再有那样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了吧……老是那样子会没有朋友的啦(笑)。 这样啊,在信里看不出什么,原来如此。 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笑)。 咦?我的确是个好人啊(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了(笑)。 不过既然自己露出真面目,那就没办法啦。 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我会努力成为温柔的人的,应该可以吧。 啊,你知道吗? 很有名喔。 嗯……真的吗?不过一听就会想到“啊,是大雄!”了吧? 我还知道户田惠子喔(笑)。 不过大家应该都知道吧,帮电影配音的户田惠子(笑)。 糟糕,我已经完全成为怪叔叔了。 帅气大哥哥的形象毁灭(笑)。 咦,已经没形象了吗? 无所谓啦,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怪叔叔了(笑)。 你可以假装没事,继续塑造帅气大哥哥的形象啊。 反正你根本不算叔叔吧,才十八岁而已。还年轻啦,至少在我的容忍范围内(笑)。 等一下应该去用功了,伤脑筋,再不认真一点就惨了。 已经开学了说。不太想去上学耶,应该说是不太想跟同学碰面。 啊,我没有被欺负喔(笑)。 不过有时候就算不想去,等真正到了学校还是会习惯的。 那就这样罗……掰! 于是寒假结束,“宏子”又开始上学了。每天的信件确实减少许多,但比起一般的网友通信,还是相当频繁的。 晚安,今天好吗? 开始上学了,我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早起,五点半耶,简直不敢相信。 开学典礼完就要考试了说。 而且检查头发的时候又没过关(笑)。 下星期一要再检查一次,在那之前不染回去是不行的。 真是的,头发又不重要,管那么多干嘛! 而且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染过,为什么别人就可以直接回教室啊? 只有被抓到的人要重新检查。太过分了! 还有啊,很久没穿制服,满冷的。不过肩膀会很挺。 可惜……学校里一点恋爱的预感都没有,真悲哀(笑)。 我才刚下定决心,二00二年一定要得到幸福的说! 既然已经开学,那我就要恢复早睡早起的生活了。 唉,感觉好像是一种黯淡生活的开始……好寂寞喔! 明天也要考试,然后才开始正常上课。 唉……那就加油吧…99lib?…掰掰。 通信依然持续着,也就是说,我跟“宏子”的亲密度……虽然不是直接的接触……至少有相当的进展了。 晚安…… 今天气温下降了,岛松也很冷吗? 如果感冒还没好的话,多穿点衣服,喝个热牛奶再睡吧。 今天上滑雪课耶,超——冷的! 零下二十度加上大风雪!能见度零!超强风力! ……大家都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痛苦的经验(笑)。 结果只上到中午就暂停回学校了,上了校车我右手还一直在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被雪的反光晒伤,现在整个脸都痛痛的。 好难过喔……冬天本来就很容易皮肤干燥了说。 不过只要不会太冷也不晒伤的话,滑雪课其实很好玩的喔。 我明天想去图书馆。可是有大风雪…… 好吧,我会拼命死守住书本的(笑)。 那就这样罗,再连络喔。 通信依然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没有停止。虽然中间偶尔也有相隔一天的情形,但我们彼此都不踩煞车不喊停。经过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依然没有改变,这实在是很惊人,网友的关系原本是相当薄弱的,稍有不惯,可能一封信就终结了。而且我们从未见过面,彼此的关系只建立在文字上。 晚安, 今天好早就想睡了(笑),这是慢性的睡眠不足…… 啊,昨天放假是吗……真好。 喔,KTV啊。 我去KTV也不会唱,几乎什么歌都没听过。 哈哈。我跟我姊去,结果最近的新歌也是两个人都不会唱。而且我又爱听冷门歌。 对了,你真的很少听音乐吗?听听看中村一义嘛……你一定会喜欢的。 啊,对耶,我都没空去看月亮。 只能从窗户瞄一下,可是角度不好,只能看到黑黑的大空。 我有抬头看天空的习惯喔,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一样。 最近常常特地抬头看,觉得好可惜喔。 札幌现在都是乌云耶。刚才到我家前面的贩卖机去买红茶,结果完全看不到月亮。 为什么晚上天99lib.空都不放睛啊! ……咦,为什么是田边诚一啊? 渡部笃郎我可以理解,但是田边……你觉得他很帅吗?嗯,不知道该怎么说,满奇妙的(笑)。 是吗?喜欢田边诚一的人很多喔;那告诉你我喜欢的男生类型好了(笑)。 脸(虽然没有太在意)长得像小狗的人我满喜欢的(笑)。 因为我自己长得像猫……大概吧。 个性的话,我喜欢温柔的,而且有包容力的人。 还有,大方的人。 然后对自己有自信就更好! 越讲越没完没了(笑),到底……我有什么目的啊?(呵呵) 嗯,谢谢。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太太的。 哇,好谜的发言喔……(笑)如果不生小孩也没关系的话,那请收容我吧(爆) 咦,好像得到一个奇妙的结论(没有吗?) 那就这样啦,掰! 这样的信件每天都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不抱着期待。没错,一定会有期待的。这些信件早已经超越话题的交流,成为避开性这个主题的客套交谈,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沟通。而我跟“她”的关系完全划下句点,也是在这个时候。 不可取代的东西只会有一个,不会藏书网像垃圾一样泛滥,然而备胎的存在,会让人感觉麻痹,失去危机意识,脑中自动产生没有根据的美好幻想。 这就是所谓的不成熟。 第二节 小梢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北海道,进入初濑川研究所,工作部门是脑神经科。她在实习期间便崭露头角,才就职短短两年,就成为脑神经科的主任……当时才二十六岁。这种事情是前所未有的特例,而且她还是个女的。研究所里充满了关于妹妹的话题,可是父亲却不动如山地说这没什么。父亲研究的领域跟小梢完全不同,是以药品开发为主,而他也是该部门的副主任。 “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某一天,在吃晚饭的餐桌上,小梢这么说,表情带着困扰。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是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人都还很幸福的时期。如今我们只能吃小柳烹煮的那些方便保存又可以大量制造的料理(关东煮或是咖哩饭),各自用小盘子盛起来,安静寂寞地进食。在小梢变成这样以前,几乎每天,全家人都会围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喔。”当时脸上没有胡渣,生活也不依赖酒精的瞬介,一边优雅地使用刀又一边这么说。“而且光凭运气怎么当得上主任,那可不是随便一间三流工厂,是鼎鼎大名的初濑川研究所呢。” “你说得也没错。”小梢点头。“可是人的大脑还是未知的领域,像那种程度的论文被注意到,实在满伤脑筋的……” “哎呀,受到瞩目可是好事情喔。” 母亲这么说,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女儿一枪打死。 “才没有呢,压力很大耶。” 小梢这么回答,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开枪杀死母亲。 “像我翻译的书,根本就没人要看……”母亲掩着嘴笑。“所以我连压力两个字要怎么写都不知道呢。” 刺耳的话题。这段时期我所画的作品,也完全没受到好评。不,根本连评语都没有,而是被忽视。忽视,是比批评或挑剔更沉重的打击。被批评或被挑剔……那表示别人还有注意到自己的作品。可是被忽视真的很痛苦,我希望能得到评语,不管是什么都好。这种悲哀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说到底,我的画就是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姊姊是明日之星耶,好棒喔。”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亚以,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 “你们全部都是明日之星,要向小梢看齐,努力求进步。” 父亲品尝着白兰地,用充满力量的双眼看着他的子女们。亚以跟头脑尚未被动手脚的广明都点头,瞬介耸耸肩,而我则是苦笑。小柳将料理端上桌,看着我的表情微微一笑,我瞥了他一眼,他只是轻轻耸肩,又回到厨房去,沿路踩过的原木地板发出阵阵声响。顺带一提,这栋屋子是由星野家的祖先所建,后来才经过加盖和改装的,因此里里外外充满了类似这样需要整修的地方。我们星野家的祖先,只是一群在开拓时期迁居到北海道的平凡老百姓,直到明治时代才偶然成为有权有势的地主,这段发迹的过程,因为文献资料太少,后人也无从得知。大概是做了什么不能流传后世的事情吧——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瞬介都会这么说,而我们一家人也觉得实际上很有可能,毕竟以星野家的地位而言,留下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对过去的事迹感到兴趣,谜团就让它继续是个谜团吧。那时的我们,每天都过着忙碌的日子,跟现在完全不能比,根本就没有空去调查过往的历史,而且家中并没有那种具备考古学家精神的人,每个人都正朝向前方努力生活着。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们都花太多时间往前看了,偶尔其实也应该要回头望的……当时的我们都太轻视过去了。这无疑是一种损失,只可惜事到如今才发现已经太迟了,没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我遗书的开头会经写到,关于我家的故事读来缺乏真实感,原因之一要归咎于我的文笔不好,至于另一个原因我忘了说明,就在这里补充吧。 那就是,我们全部都在“扮演”着和乐的家庭。 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是一流的……不,三流的……演员,而这间屋子就是一个舞台。我们在舞台上分配角色,各自扮演,共同塑造出“幸福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争吵,总是充满了笑声与和谐,经常全家聚在一起共进晚餐,聊着今天发生的种种趣事……的确是非常美好的家庭,无可挑剔。然而这当中包含了演技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健康正常。每个人都像走钢索一样即席演出,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往前,其实是很危险的,现在我才知道后悔。如果当时能够改变,就不会陷入目前这种状态……虽然不能这么断定,但至少还有避免的机会。只可惜那时的我,以及我们,都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捏造一个多么愚蠢的假象,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演戏。这样维持表面功夫的生活,看起来是平凡正常的——研究、翻译、学校、工作、家事、绘画,各自的事情做完后,一边吃晚餐一边聊天,然后再各自打发时间,然后就寝。在如此连续不断的生活中,小梢的论文受到瞩目、亚以的数学考了高分、还有我画的作品跟母亲翻译的文章等等,都被大家提出来聊天,这样的谈论是以高速进行,不留痕迹地消耗着。 如此危险的家庭会遭遇到致命的一击,是在小梢当上主任之后经过半年左右,二月一日的事情。那天父亲跟妹妹一起下班回家,并且带着客人回来。 父亲交代小柳跟当时还健在的女佣,晚饭要延后一小时,接着把我跟瞬介叫进书房里,而小梢跟客人就走在我们身后。 “我叫元木圭一。”穿着夹克的男子向我跟瞵介打招呼。 高个子,聪明的长相,只要不戴着牛奶瓶般的眼镜,应该就可以得到高分了。我跟瞬介也各自报上姓名,然后父亲、元木、小梢、还有我跟瞬介,就分别以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的时钟方向,围着圆桌坐下。小梢一脸紧张的表情,而相对地,父亲显得很高兴,虽然脸上依然皱着眉头,但嘴角始终上扬,非常难得的表情。 “这位元木先生,在初濑川研究所的机器人部门工作。”父亲用高兴的语调说明着。“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吧?嗯,虽然才二十八岁,据说上个月已经升为副主任了藏书网。” “啊,您太客气了。”元木用手指推推眼镜。“二十六岁就荣升主任的星野博士才是杰出优秀呢。”说完对着小梢微笑。这种话原本有点尖酸或谄媚的感觉,但是这个元木的声音意外地平稳,因此少了几分那种味道。 “跟你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你太客气了。”小梢谦虚地说。 “那么——”瞬介催促着。“主题是?” “啊,好的。”元木端正坐姿,从厚重的眼镜后面直直盯着我们。“星野博士的头脑一流,这一点我自认比所有人都清楚。博士所着关于FPP的论文,乍看之下是突发奇想,其实是非常高深的理论,让人相当敬佩,也极端地……” “快说重点吧。” “啊,真抱歉。”元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小就有离题的毛病,很典型的脱线性格……那就进入主题吧,如刚才所说,我对星野博士的才能相当推崇,因此——”他停顿一下,眼神顺着时针方向一一观察书房里的我们。“博士的头脑是最适合应用在机器人领域的。” “机器人?”我提高声音。“虽然我是个外行人,不过小梢的专业跟机器人完全没有关联吧?” “机器人只是一个统称而已,其实研究对象相当广泛,像是人工关节、感应器、座标计算……”元木推了下厚重的眼镜。“而我所属的部门负责的是人工智能。” “智能?是说有思想的机器人吗?像原子小金刚那样。”瞬介似乎开始感到兴趣。 “是的。”元木点头。“以人工方法制造思想是非常困难的技术。当然,所谓机器人的思想也只是电子讯号而已,就理论上而言,是可以产生的。只不过数量太过庞大,光是制造一台机器人的思想就要花上一世纪的时间。” “简直是浪费资源嘛。” “老实说,这个问题光凭我们是无法解决的,因此才注意到星野博士。”元木看了小梢一眼。“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位天才,要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现阶段只能仰赖星野博士。这个说法绝对不夸张,而是事实。” “这些话,你跟小梢两个人私底下讨论不就好了?”瞬介问他。 “嗯,的确是。”元木轻轻点头。“老实说,我已经跟星野博士接洽过好几次了,但博士一直不肯答应,因此希望各位能帮我说服她,这就是我今天特地来访的原因……” “怎么,小梢,你不愿意吗?” 对于我的疑问,小梢微微点头。 “为什么?”她没有回答。 “我认为这是绝佳的机会。”父亲开口说:“可是小梢却迟迟不肯点头啊。” “所以要我们来当说客?” “没错。” “是的,请两位务必帮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可以赚钱的机会……能得到比现在更多的薪水,因为初濑川所长也对这个机器人企划相当关心。所以博士,身为研究者,就请踏出崭新的一步吧。” 当天的说服就此结束,小梢自始至终都郁郁寡欢,然而那时我们只顾着了解新话题,没去注意她的表情。我还是很后悔,如果那时多想想就好了。这个消息在晚餐时间被提出来谈论,亚以兴奋地说好厉害,母亲和广明也说这是好事,女佣和小柳也都劝她转调。 这个危险的家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小梢的表情。 元木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为了怕情报泻漏出去(只会画画的我,虽然不太了解情况,也被拉近一群博士的研讨当中),会议进行得非常机密,简直像间谍影片里面的主角。小柳跟女佣应该都不知道元木每天来访的事,甚至连亚以跟广明还有母亲,可能也都没察觉到。知道的人,只有被选为说客的我跟瞬介,以及父亲跟小梢而已。 “请你务必答应。”每次讨论都在父亲的书房里进行。“拜托你了,博士。” “你究竟在排斥什么呢?” “对啊,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吧?” “尊重她的选择吧。小梢,你的意愿呢?” 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说服她,简直像传教士努力劝人信教一样,到现在我都还不了解。也许元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我们都洗脑了吧(但始作俑者没有别人,就是我们自己),而这个症状还传给其他人,到后来所有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都被感染了,只要一开口就会提到小梢调职的事情……这实在是一种疲劳轰炸,我们不停地对小梢施加沉重的压力,从正面、从背后、从耳畔,一直重复“调职吧”这句话,将她团团包围。即使是中了计被洗脑,但缺乏警觉心的我们还是要负起责任。 终于在我们之中,有人渐渐察觉到不对劲。那就是亚以。她告诉我们现况的诡异,可惜大部分的疯子都会认为自己很正常,因此她所说的话也被当成耳边风。接着亚以又去向小梢本人说出这个不寻常的现象,但已经太迟了,小梢已经决定要调职。很显然地,原因不光是由于我们的劝说,我知道小梢跟元木已经在一起了。每星期都固定有一天,小梢会以加班为藉口不回家,那个聪明的小梢从来也不会加班过。某一天,小梢抱着一个大型兔宝宝玩偶回来,我忍不住想吐槽说这年头兔宝宝玩偶已经过时了,连小学生谈恋爱都没它出场的机会。这两个人在爱情方面都还很青涩,是一目了然的事。 小梢在我们展开劝说经过三个月后,终于在五月初调职了。从她的表情看来(直到这个阶段,我才好好去观察小梢的脸)工作似乎相当充实。在餐桌上提到的工作内容,对我们这些无能的人而言,依然是有听没有懂,不过至少听起来应该是进行得很顺利的。而且……她当然没有说出口……跟元木的交往似乎也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这样的幸福……却很快就破灭了。严格说来,那是发生在七月十四日的事情。 最先接获通知的是小柳。他惊慌地跑进餐厅里,大声喊着老爷。我们都吓一大跳,因为从未见过小柳如此慌乱的模样。 “真是鲁莽。”父亲从容地放下刀叉,睨了小柳一眼。“用餐时间大声叫嚷,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而且居然用跑的,灰尘都飘进来了吧,就算你们每天有仔细打扫也不应该这样。” “刚才初濑川研究所来电……”小柳脸色苍白,嘴唇明显地颤抖着。“梢小姐出事了。” “出事?”有人发出声音。 不知谁的刀又掉在地上。 “据说现在已经送到研究所附设的医院里。”小柳一边颤抖一边努力说出话来。 “你说出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母亲睁大双眼。 “对方没有说清楚,不过似乎是,那个,实验中发生的意外……” 父亲站了起来,说他马上过去,眼神非常犀利。 “不行啊老爷,您刚才喝了酒。” “管家是用来做什么的,小柳,你去开车。” “知道了。” 小柳用力点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已经恢复冷静。他迅速离去,准备开车出门。 “喂,我也去。”瞬介站起来。 “不行。”父亲立刻说。 “为什么?” “机密会泻漏,而且研究部门以外的人不能擅自通行……” “这时候谁还顾虑那么多。” “不行。” “你实在是——” “总之,我一个人先去,可以吧?” 瞬介僵在原地晈着牙,然后用力敲了下桌面,又坐回位子上。除了父亲跟小柳以外,谁都没有动,热腾腾的料理摆着没人吃,也没人离开座位,有如橱窗里的假人家族。 父亲跟小柳出门了,外面传来低沉的引擎声。等到他们两人出发过了三十分钟,我们才终于(稍微)恢复正常。女佣表情茫然地收拾餐具,瞬介一脸不平地吸着烟,母亲和亚以面面相觑,广明则是无言地望向窗外。我虽然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其实心里相当混乱,想像着事情的惨况,想像着小梢的状态,想像所有最糟的情形。别说恢复平静了,连阻止脑中的想像都办不到。 又过了一个小时,电话终于响起。接电话的是瞬介,如今这栋屋子里还活着的人,除了瞬介以外,全都沉默不语。瞬介的眼神恍惚漂浮,看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静静听着话筒另一端的报告。通话结束了,瞬介放下听筒,看着我们,眼神依然分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 “大家先放下心来。”他开口说:“小梢没事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这句话有如福音般,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小梢没事,她没事了。一直到几秒钟前还跟肺病患者一样揪紧胸口的母亲终于松了口气,想必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吧。 “要多久才会完全康复?”听到她没有生命危险,我多少恢复一些平静。“还有所谓的意外究竟是什么?” “据说没有受到外伤。” “咦?” “应该是没有任何外伤。”瞬介拿出香烟。“小梢受到的伤……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可恶——”他一脸烦躁地将烟点燃。 “你说精神上的,那是?”亚以颤抖着声音追问。 “是这里——”瞬介指着自己的头部。“对方强调这只是暂时的,可是……” “她究竟在做什么样的实验?” “电话里没有说,只听到什么十八号机密的东西,马的。” “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虚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啊,为什么?” “妈妈……” 母亲没听到我的声音,她抱着头,像个苦恼的音乐家抓着头发。我也觉得快神经错乱了,真想跟母亲一样扯着头发尖叫,从喉咙吐出血来。但是不能连我都跟着一起激动,我们必须要振作才行。 “大哥——”我回头看着瞬介。“那是说没有痊愈的可能了吗?” “刚才我说过了,对方说这只是暂时的症状。” “可是这种事情……” “也只能相信了吧。”瞬介加强语气。“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能去跟她会面吗?”母亲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想见小梢。” “很遗憾,据说是谢绝会面。” 母亲没有回应。 天快亮时,父亲跟小柳回来了。我们无法入睡、无法忘怀、也无法发泻,只能陷入宇宙漂浮的状态,有如走钢索走到一半出状况的小丑,下面没有任何防护网。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应该成为全家人支柱的父亲却没有救援我们,自顾自地关进书房里。我们只好询问小柳,但是这位谨守礼仪的管家说,他一直都待在车上没有跟进去。真是够了,每个人都只会规规矩矩扮演自己的角色……稍微脱轨一下会怎样? 天亮了,太阳露出脸来,窗口照进强烈的阳光,可是我们的心里依然黑暗,甚至阴影的比例还不停增加。谁都没有移动,没人去上学,也没人去工作,我也没有去画画,只是让时间不断地流逝。管家和女佣开始打理家务,但也只是反射性的动作而已,一下子把盐放成糖,一下子打破碗盘……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的是很夸张(当然现在也还是很夸张)。谁也没有预料到小梢会遭遇这样的不测,连想都没想过,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可以说是晴天霹雳。我们所相信的剧本里,并没有写上小梢会出意外,大脑会受到创伤的事情。这完全是即兴的插曲,是这个虚假的家庭首次遭遇的真实。 父亲每天都到初赖川研究所去,但不是去上班,而是为了观察小梢的状况。一开始父亲完全不提小梢的事情,经过母亲跟瞬介拼命地劝说(加上精神上明显地施压),终于在意外发生后第四天,也就是十八日那天向我们开了口。不管是之前或之后,我都没看过父亲一次说那么多话。就像长年沉默的副作用般,平静却源源不绝地说着。 “那个部门在做人体实验,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外界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连我工作的地方也有在进行,虽然大部分都是用动物就可以了,但遇到非用人体不可的时候,或是需要更正确的数据资料时就会……对研究者而言,道德感跟好奇心,孰轻孰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吧?我不想为自己多做辩解。之前元木也有说过,初濑川所长对机器人的研究非常有兴趣,甚至为此兴建全新的研究中心。像小梢那样聪明的头脑,我相信不论在什么领域都能成功,虽然继续从事脑科的研究也很不错,但是以现在的科学来看,实在没什么发展可言。而且脑神经科需要创新的概念,小梢虽是一流的科学家,却不是一个哲学家,总有一天会遇上瓶颈。因此就现有的资料来做研究肯定会比较好,薪水比较高,也能受到更多的关注。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原地踏步。总之,小梢被分配到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开发单位,那是人体实验的大本营。我想她在原本的单位已经操作过了,应该不会排斥才对……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就直接明讲吧,小梢被当作人体实验的对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她自愿的,毕竟有谁会自己站出去要求当实验品,一定是被欺骗……没错,小梢跟我们,全部都被骗了,被这间研究所给欺骗了。小梢的状态不算乐观,还没清醒……虽然不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所以即使醒过来,也不会是原本的小梢,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沉默不语,恢复惯有的表情。母亲听了开始哭泣,瞬介走回自己房间,广明跟亚以都没有声音。小柳站在一旁没有动作,女佣皱着眉头,而我……我脑中一片空白。 之后数天,我们全家人都没有动静。如果这只是红灯的话,总会有变绿灯的时候,然而失去双脚,就再也不能行动了。我为了恢复正常生活,试着拿起画笔,但不论经过多久,素描纸依旧空白。我记得很清楚,亚以开始对父亲谗骂和抱怨,也是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把她送去那种地方!把姊姊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反正爸爸你也有份吧?”、“早知道换你去当白老鼠就好了!” 没有人想去阻止她,也没有力气去阻止她。每次亚以开始叫骂,母亲就露出悲伤的表情,而广明就把耳朵堵住,父亲则是表情不变地默默接受设骂。在我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在逃避,迁怒也好掩耳也好,都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而已。或许大家心里其实都很明白,却仍旧选择逃避。亚以的行为越演越烈,用餐时将碗盘打翻,突然拿菜刀对着地板猛刺,甚至会动手殴打父亲(当然是被小柳制止了)。情况只是如雪崩般不停地恶化而已。 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精神上的损害。我们一家人,当时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大声说出真心话,然后互相推打吗?还是继续发挥演技,等待暴风雨过去呢? 八月六日,暴风雨达到最高湖,罪魁祸首(这也是一种逃避,藉着指出凶手来推卸责任)元木来到我们家。父亲把我跟瞬介叫到书房,我忍不住想,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还要保护机密,可真是了不起。我们连坐到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就像干枯的树木般呆站着。只有父亲坐在椅子上,他跟元木面对面,而我跟瞬介靠墙并排着。父亲引以为傲的唱盘,没有在转动,喇叭也沉默着,也好,我想没有任何音乐是适合这个场景的。 “非常对不起。” 立正站直的元木,表情万分憔悴。夹克上充满皱摺,招牌的牛奶瓶眼镜一片模糊,胡渣也很久没刮的样子。 “这段时间你跑到哪去了?”父亲低声质问他。“我一直在找你。” “是,是的……我知道。绝对不是逃避,请相信我,是因为我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没人管你忙什么,我们只想要你说明小梢的事情。”瞬介平静地催促他。 “小梢被设计了。”元木的眼镜滑到鼻尖,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们拿她去做那种实验……” “那种实验?” “她被换过脑了。” “什么意思?” “那天的实验是要对大脑的某一部分做测试,实验对象是一名有精神障碍的女性。在实验正要开始前,上司把我叫出实验室,但他所说的内容,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根本没必要特地把我叫出去。等我回到实验室里,小梢……星野博士她,已经不见人影了,之前她一直待在里面做资料分类的。我问其他人,都说她突然有急事赶回家了。” “请稍等一下,”我打断他。“这是不可能的,小梢从来没有在工作的时候早退……” “是的,我知道那是骗人的。博士在我被上司叫出去的时候,被他们关起来了。” “……关起来?”瞬介睁大眼睛。 “是的。”元木点点头,眼镜滑到更下面了。“所有人都是共犯。”他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可是完全不知情的我还是跟着做实验,过程中透过某种装置对脑部进行操作,助手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我不疑有他,而身旁的主任也点头表示确认完毕……”元木突然咬牙切齿。“当下谁会怀疑那么多!” “你的责任不是重点,继续说下去。”父亲平静地说,但双手已握紧拳头。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开始做实验,就像微波炉一样,只要按一下就完成了,真的。然后就只要等资料显示出来。”元木就站在面前,但我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我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显示出来的数据太惊人了。” “喂,什么东西太惊人啊。”瞬介啼笑皆非。“麻烦用精准一点的辞汇说明好吗,你是个科学家。” “数值完全超过范围了,原本平均值是七的地方变成了五十,一百的地方变成一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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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真的是很惊人。” “我检查过每个环节,但问题似乎不是出在硬体上,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 “……实验对象。”我脱口而出。 “没错。”元木用力点头。“可是当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把我架住,事出突然,我完全无法应对……从周围那些人的表情看来,他们部是共犯,当时我直觉这么想。我开始挣扎,主任走到我面前——”元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问我‘道德跟研究,哪一个重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研究。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那么恋人跟研究,哪一个重要?’”元木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 瞬介往前跨出一步。 而我…… “被绑在实验装置里的,是小梢吧?”我问了一句废话。 “那些人要的是星野博士的大脑。” “大脑?不是她的头脑吗?” 瞬介又跨出一步,手伸进口袋里。 “星野博士的理论非常有远见。”元木看了瞬介一眼。“你看过博士的FPP论文吗?” “那是什么?” “Fantasy Prone Personality,幻想倾向人格的缩写。简单讲就是会认为自己所幻想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无法区别幻想跟现实的人。” “是产生幻觉吗?” “没错,就是幻觉。比方说跟妖精一起玩的记忆,或是家里多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到的家人等等……星野博士在读研究所的时候,就写出将这种幻觉善加运用的论文,那真的是一种奇想,但细节又非常具有理论性。在博士的论文中有提到让FPP幻觉传到周围的人身上产生共鸣的方法,那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你明白吗?将幻想带到现实中来。”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父亲抬起眼看着元木,眼神中原始的光芒,和严肃的表情成为对比。 “透过计算去模拟人脑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人工智能。”元木摘下眼镜擦拭,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而人工智能跟真正的人脑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差异,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思想的有无。”父亲回答。 “没错,思想的有无,就是唯一最大的差别。”元木把眼镜戴回去。“正因为有思想才可能发明理论,如果……思想也能够透过发明来制造的话呢?” “那才真正叫做发明不是吗?” “可惜那些人并不这么想,所以星野博士才被当作实验对象,他们企图取得最优秀的‘思想’,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的……” “如果研究所的人都串通好了,那小梢住的医院不是也有问题吗?”了解真相之后,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危险性。“他们怎么可能会好好治疗小梢。” “不可能整间研究所都串通起来的。”元木立刻回答。“确实初濑川所长一定也有参与其中,但即使是所长,也没有动员全体研究机构的力量。当初就是为了避免一人掌权,将所有管理权力都分散开来。” “可是说到底还是治不好吧?”瞬介站在元木背后。“小梢是治不好的吧?嗯?” “……恐怕是。”元木的声音在颤抖。 “那么——”父亲的脸色遽变。“你是真心爱着小梢的吗?” 元木对这句话露出些微的惊讶,随即真诚地点头。他缓缓开口,但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被身后的瞬介用扳手重击。直到现在,也没人晓得他当时究竟要说什么。 元木垂直倒下,发出沉重的声音,小柳跟女佣听到巨响赶来书房,两人看见倒地不起的元木,忍不住惊叫。随后亚以也来了,她沉默地望着元木。父亲坐在椅子上冷静地说明情形,有如对犯人宣告死刑的法官。 听完父亲的说明,我们合起来对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元木使用暴力。 父亲踩着他的背,瞬介踹他的脖子,小柳敲他手指,女佣拿手上的拖把拼命地打,而我对准他的头部用力一踢。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回想起来也不是很清楚。元木其实也算是受害者,至少不是敌人,他跟我们一样,都很难过失去小梢。我们心里明白,却还是对他做出攻击的行为。是因为精神错乱失去判断力了吗?还是希望能有个发泻的假想敌?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此时此刻的我们,是完全同心协力的,包括我跟父亲跟瞬介跟小柳还有女佣都是,但亚以并没有参与这个行动(广明也没有,当时他大概正在梦游吧)。 亚以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些家伙都疯了吗?这么做就能够弥补什么了吗?她不理会沉浸在暴力中的我们,冷冷地转身离开书房。这场精采的暴力行动,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攻击结束。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元木,低声说“好了”。元木连一根手指也没动(应该说是动不了),只有流血的鼻子在微弱地呼吸着,几乎没何其他生命迹象。元木已经是一块破瓦片了,父亲吩咐小柳跟女佣去办事,两人飞也似地迅速走出书房,然后拿着蓝色塑胶布回来。他们用塑胶布卷起元木的身体,元木发出呻吟声,但无力抵抗,只能慢慢被裹成木乃伊。我跟父亲还有瞬介将捆好的元木抬起,吩咐留下的两人清理地板上的血迹,然后想像自己是为国家进行重要任务的兵队,坐上车子,将元木塞进后车箱。外面一片漆黑,月亮被云层遮住一大半。岛松是个非常乡下的地方,到处都有森林,实在太适合当作犯罪现场。瞬介负责驾驶,将车子开进山路,车头灯把碎石子路跟树皮照得发黄,一切都被抛在后头——引擎声,轮胎震动,窗外的森林,以及后车箱里的元木。前进到较宽敞的道路,车速减缓,瞬介打方向盘,向右转四十五度,车灯将森林照得轮廓鲜明。他朝副驾驶座的父亲说到这里应该可以了,父亲点点头,开门下车。我吞了下口水,深呼吸后也跟着下车。我们把元木抬出来,将他扛进森林里,潮湿的地面上长满杂草,我穿的运动鞋很快就沾湿了,鼻间充斥着泥土的味道和夏夜的空气。我们走到车灯照不进的深处,把元木放下,被扔在地面的蓝色塑胶布发出短促的痛叫声。我们留下元木,回到车子上,然后开回家,恢复正常生活。 隔天,父亲强制把小梢带回家来,似乎连研究所的工作也辞去了,之后他就全力投入事件追查当中,真是相当了不起的行动力。睽违半个月的小梢,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大致上是健康的。她一边说我回来了,一边挥着手,而另一手则是抱着那只兔宝宝。对小梢回家这件事感到最高兴的,就是亚以跟广明了。虽然小梢的确在精神上有些异样,但并不到绝望的地步,而小妹和弟弟两人是真正发自内心爱着她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亚以的眼神又找回从前的温柔,对父亲的攻击次数与破坏力都大幅减少,并且开始回学校上课。相反地,逐渐恶化的是瞬介,从不碰酒精的他开始酗酒,醉醺醺地说看见小梢就很痛苦,还说那不是小梢,完全不一样,“小梢”已经消失了……他说得没错,在我们面前微笑的女子,并不是星野梢,而是另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另一个东西。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连亚以跟广明都很明白,但我们只能忍受。要小梢完全回复原样是一种奢望,只要身体跟精神上有一部分还保留着自我,就已经要觉得庆幸了。 “瞬介,别闷闷不乐的嘛。”亚以这么说。 “老妈说过,我小时候会经叫老爸买积木给我,可是才玩五分钟就失去兴趣了,我就是这种人啊,不好意思。”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这也表示着两人立场的差别。话说回来,我有玩过积木吗? 小梢开始明显地行为异常,是在回到家两个月后。十月上旬,有好几件大型包裹寄来给小梢,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她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但不久后她居然在天还没亮就起床,在屋子四周不知做些什么。我又向她追问,她依然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事情。全家人都很惊讶,却没有去阻止她,因为当时没有人会去怀疑她是在装设监视器。到了十月中旬,小梢开始叫那只兔宝宝“圭一”,还用力将玩偶抱得死紧,拼命摩擦表面的绒毛。终于全家人都受不了了,希望她不要有这种举动。元木正被列入失踪人口,父亲说他没回公司宿舍,也没出现在研究所,那是说他已经住森林里成为尸体了吗?(我并不想去确认,对于分不清真人跟玩偶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根本无所谓。) 她继续做出奇特的行为,过完年就叫工人来改装自己的房间,在里面加设厕所浴室跟简单的小厨房。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小梢会把自己关在里面过封闭的生活,只是觉得很疑惑而已。瞬介逼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只是浮现幸福的笑容,任何威胁或逼迫都不管用。小梢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瞬介大哥,别紧张嘛。 就这样,小梢企图将这间屋子变成一座大型监狱的计划,一步步进行下去。在这段缓冲期,家庭的接着剂逐渐剥落,角色分配开始失效,戏码终于开天窗了。瞬介酗酒酗得更凶,广明越来越沉默,我也越来越少出门,而最严重的是亚以跟父亲。原本差不多恢复正常的亚以又开始攻击行为,暴力程度更变本加厉,甚至拿刀去刺杀在客厅休息的父亲。幸好父亲及时反应用手挡住,才没被刺中要害,不过眼镜碎了一地,右手的指尖也被割开。我跟小柳赶到现场制服亚以,她抬起头瞪着父亲,大叫凶手。接着她又在父亲常喝的白兰地里下毒,研究植物的瞬介说那是从某种植物取出的毒素,只会引起痉挛,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亚以的行为是仅次于小梢的灾难。为什么她会恨父亲到这种地步呢?根本想不出理由。而父亲也很奇怪,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默默承受亚以的行为,实在不可思议。也许这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之后,又过一年的七月十日。 到达沸点,小梢终于开始行动了。 关于母亲的死,在遗书前半部已经提过,就不再赘述,但必须强调的是我们受到的冲击非同小可。过度的打击使亚以完全恢复正常,这是最糟糕的以毒攻毒方式。甚至连广明都为了逃避打击,冲动地要求小梢对他的大脑做特殊处理(究竟广明被做了什么特殊处理,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小梢似乎将记忆系统跟时间系统都动了手脚,广明已经失去时间主轴的概念,分不出“过去”、“现在”、“未来”,而且还被植入动物归巢的本能,不管去哪一定会回到这间屋子里)。 对于小梢的行为,最直接表现出愤怒的还是瞬介。他拿的不是酒瓶而是菜刀,站在小梢房门前大喊,喂你搞什么鬼啊竟然杀了妈妈混帐东西还不快开门否则我要杀进去了——凶狠的语气突然像开关切换一样中止,小梢射出的子弹穿过门板打中菜刀,发出响亮的声音。刀面上被射出一个大凹洞,瞬介默默地离去。我没有责骂瞬介的逃跑,也没有嘲笑他,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总之,我们被监禁了。不能出门,连窗户也不能打开,完完全全被监禁在屋里。只有广明被允许外出,但没有人敢对他的大脑抱着什么期望。 因此我们频繁地开会,讨论现状跟原因,努力让自己处于可以接受的形式里。然后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事情演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们劝小梢调职造成的。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个结论,女佣就是其中之一,她拼命反驳,说就算我们劝小梢调职,但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小梢自己,所以是她自己的错,而且设计小梢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人,我们实在不应该遭到这种待遇。的确,说得一点也没错,很合理也很有说服力,这些我们也都知道,但是家里半数以上的人都认定自己有罪,希望能被小梢杀死当作补偿。爱惜生命又讲究合理的女佣,对此无法苟同,于是她在九月二十二日被射杀了。这件事前面也有叙述过,详细情形就略过不提。女佣的死是伟大且具有意义的,她不顾思想跟现实的差距,为了维护自己的想法而做出选择,这是我跟瞬介都做不到的神圣行为。 唯一反对的女佣死后,家中又恢复平静。但我无法平静下来,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头砰地一声爆开来,也许我可以顺其自然接受她的死亡,可是那声巨响、那个画面,都在提醒我一个事实——我们所以为的救赎,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扭曲想法。 然后,又过一年的五月十九日。父亲被杀,亚以失踪。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广明、瞬介跟小柳,还有小梢,就我们五个人而已。 赎罪还持续着。遗书也持续着。 第三节 钢琴练习似乎很忙,最近伽耶子一放学就马上回家,我有点无聊,也很寂寞。不过既然没有外出的时间,遇上“那家伙”的机率就会减少,所以我又觉得这样也好。 我正跟同学在停车场踢足球,没有人知道这块地到底是谁的,这个位在斜坡上的停车场,周围别说公寓或大楼了,连一家店面也没有。斜坡上方是几间住宅零星散布着(其中一间是精二他家),然后就只看到斜坡下一条比较宽的道路,可以连往国道36号线。这里一台车也没有,所以才会变成我们的游戏场,目前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五个人——我、苏珊、西木、精二、以及精二的表弟。这个表弟的年纪虽然只比我们小了一点点而已,可是个子却非常瘦小,看起来就像装着电池的机器人一样。我们围成圆圈开始传球,苏珊踢了很烂的一球,被对面的表弟轻轻踩住,然后又抬脚踢出去,球以飞快的速度朝西木的方向滚动。精二的表弟常常来岛松,每次他来我们都会踢足球,看不出来他个子那么小却踢球踢得很棒,善用自己的体型加快运球速度,就我所知,没有人拦截成功过。而且他射门的力道也很强,我问他是不是曾经加入哪里的少年足球队,他只是沉默地摇摇头(这个小孩子真是的很安静),然后回答说那是自己练出来的。我忍不住想,自己一个人练习怎么可能练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天才吗? “喂,你知道吗?”精二稍微放轻力道把球踢出。“那个黑衣男被警察找去问话了耶。” “咦?”我把球传回去,结果踢偏了。“真的吗?” “这附近没有比他更可疑的人了吧。” 苏珊伸出脚去接,可是来不及控制力气,球又跳出去了。 西木把球轻轻传给精二的表弟。 “果然他就是凶手啊。” “大概吧,其实像二宫那种人,他帮忙多杀几个反而省事。” “哇,二宫吗?”西木说出第一个被害者的名字。“那家伙很危险耶。” “死了活该啦。”苏珊把表弟踢过来的球接住。“那个烂人。” 笫一个被害者,上班族二宫春吉,是我们这些小学生厌恶又害怕的对象。如果那家伙跑外务的时间正好碰上放学时间的话(每星期一定会有一次碰到),就糟糕了,他会对我们丢石头或空罐,还会破口大骂……我们去跟老师或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检举,可是那个二宫已经先预防到这一点,所以都不会在有证人的地方做出这些举动,结果大人们找不出证据也无可奈何。因此在他被杀死以前,我们放学时间都会有点怕怕的,为了躲避他的攻击,我不知道牵着伽耶子的手跑过多少次。 “那种混蛋死了活该。”精二接住苏珊传来的球,没有立刻踢出去。“反正他只会危害别人,比黑衣男更可恶。” “这样说起来,桥本那个欧巴桑也很讨人厌啊。” 西木小心翼翼地说,一边偷看大家的反应。 “那家伙也是死了活该。”精二表示同意。“爱喝酒又会发酒疯,全家死光光算了。” 桥本他妈妈酒精中毒,总是双眼混浊地大声嚷嚷,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而且还三番两次跑进学校,都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什么她家小孩被别班同学打啦,她小孩的橡皮擦被同学偷走之类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样也就算了,桥本他妈妈还会擅自认定谁是犯人,然后开始对人家破口大骂,真的是没完没了。 精二用力一踢,球俐落地朝我飞过来,大脑迅速转动,我用胸前一顶,再趁势把滚落的球踢出去。这一招是伽耶子的大哥教我的,大哥他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在.99lib.球门前,一点点失误也会酿成大错,稍有迟疑,球就会被截走了。 精二用头去顶球,结果太过用力,球朝上直飞,他判断出正确的落点,站着伸出双手接住。 “踢得好啊小广。”精二称赞我的射门。“不过有点偏高了喔。” “抱歉抱歉——”我搔搔头,但精二的表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不小心踢太用力了。” “不过真的很厉害呢。”苏珊流着鼻水转过头来。“我吓一大跳耶。” “咦,没那么夸张吧。”对我燃起竞争意识的西木,不以为然地回答。 “自己做不到的事,就别说大话。” 我毫不掩饰地回嘴,西木似乎对我的反应有点惊讶,他以为我只会把自己的想法吞进肚子里。 “唉唷,不要那么认真嘛。”苏珊尴尬地说:“伽耶子不在,所以小广不开心啦。”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好啊,那西木你会刚才那一招吗?”精二睨着他。“你根本不会吧。” “我会。” 西木用低沉的声音反驳。 “那就踢给我们看啊。” 精二把球放在地上,后退五六步开始助跑,然后伸出脚一踢,速度没有很快。西木在顶球的部分成功了,可是当球滚落时他抓错时间点,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球离地面还很远他就踢了,结果像全垒打一样飞到天上,又直直落到地面,在西木的脚边滚来滚去。大家笑成一团,我也笑出来了。西木他不知道吗?不管你再怎么认真去试,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球在表弟脚边停下了,他随便一踢将球踢上来,然后做出只用脚尖顶球的动作。我们都相当惊叹,但他的表情却像在说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过老实讲,这世上比他有才能的足球少年应该比比皆是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前年祭典发生的事情。我跟伽耶子还有伽耶子的父母,一起去参加札幌的祭典,中间过程我忘记了?99lib.,只记得后来我们两个一起去鬼屋……我非常怕鬼,平常一看到电视上的灵异照片就不敢去洗澡,对我而言,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屋,还要被里面的道具吓,简直就是酷刑。可是胆小的伽耶子跟在旁边,我不能逃跑也不能哭出来,只好虚张声势(其实眼睛几乎都是闭着的),拼命找出口。途中突然传出诵经声,一排白骨全部同时散开,接着又出现许多一点都不有趣的设计,但我硬是没有叫出声来,终于走到出口附近,这才发现我一直紧握住伽耶子的手。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视线往左一看,有只假河童嵌在墙壁里,很无聊的东西。克服重重恐惧的我,稍微变大胆了,于是朝那东西走近。我观察河童的脸,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前面有一块玻璃我却不知道,结果突然撞上的瞬间,我吓了一大跳,发出丢脸的尖叫声,整个人摊坐在地板上。后面走来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看到我的糗样都在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看伽耶子,她一脸伤脑筋的表情。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记忆呢…… 刚才还玩得正高兴,不知为何突然又没劲了,想必是因为回忆起鬼屋的事情吧,那么深刻又出糗的回忆,再怎么好玩的游戏也会玩不下去的。就像发高烧时看到电视上出现德雷莎修女也感动不起来,只想看到自己妈妈来关心你;就像最爱的小狗死掉时,看到电视上勇敢抗癌的患者一样也感动不起来,只觉得心底深处涌起无边的黑暗情绪。我没精神地随便踢着,看到球又传回来,突然觉得火大,终于忍不住用力一踢……球着风快速朝坡上的住宅飞去,然后缓缓落下。 “哎呀——”我维持踢出去的姿势不动,僵在原地。 “哎呀——”精二提高声调。“那不正是我家吗?” “啊……对不起,我马上去捡回来。”都是我的错,万一打破东西就糟了。“等一下喔。”说完我就往上跑。西木在后面大声喊着快找回来,真是罗唆。 顺着斜坡朝上跑,到达住宅密集处,我开始搜寻足球的任务,很快就找到了,结果连不该看到的东西也一起看到。那不是什么内心未知的情感,也不是什么通往新境界的大门,而是更具体的、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某种概念来形容的话,就说是看到了我所犯下的罪过吧,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我回到停车场把球传回去,跟他们说突然想到有事,立刻快步离开。等到走出停车场的视线范围,我马上开始狂奔,朝着自己的家狂奔。 心跳如鼓,砰砰砰砰砰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快,我拼命跑过住宅区,身体的速度却远不如心里的期望,感觉力不从心非常痛苦,为什么这双脚小能再快一点,为什么这双脚不能再长一点——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那又怎样呢?每个人都会经是小孩子啊,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每个驾驶都曾经有新手上路的时候,不能忘记自己也经验过的时期……啊,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跑,我命令自己的大脑专心奔跑,穿出住宅区,眼前出现熟悉的田野。就快要到家了啊,前面有人……根本就不用确认—— 是广明。 那样形迹可疑的黑衣男,在这种乡下地方不会再有第二第二个了。广明看到我,立刻张开双手挡住去路。啊啊,够了!为什么这家伙只会找麻烦呢?大人干嘛来找小孩子麻烦!可惜广明并不会听我的抗议,全身黑色的高大身体就站在路中央动也不动。我往前走到距离他五公尺的地方,突然从旁边切入农田,但他的动态视力超乎想像地好,动作反应也超乎想像地敏捷,一下子就扑过来抓住我。 我们在田地里打滚。 “放开我!”我大声叫喊,当然他并没有放开我。广明的两只手就像麻绳一样圈紧我的上半身,很痛苦,快要没办法呼吸了。我尽全力挣扎,却一点用也没有,两脚不停扭动,还是一样脱不了身。 “放开我!”我只能大叫。“拜托你……喂!” “怎么了?”广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我。 “什么怎么了,放开我!” “怎么了?” “放开我啦!你到底想干嘛!” 我用自己的后脑勺对准广明的肋骨猛撞好几下,他终于松开我的身体,按着自己的胸口。我想趁机快逃,但是经过刚才的狂奔,加上肺部突然被挤压,又让我当场倒下去。汗水流进眼里,非常刺痛,每呼吸一次头就会痛一下,视线模糊,甚至开始耳鸣。屡是脆弱,可恶……我受够这个身体了,快点长大吧! “怎么了?” 广明按着胸口站起来。 “闭嘴……吵死了!” “你要去哪?” 广明拍拍裤子上的灰尘。 “罗唆,我要回、回自己家……” “我看到了。” “……什么?” 我调整呼吸,想掩饰自己的心虚,但随即又想到,如果广明刚才真的有目击到现场的话,就不可能会埋伏在这里等我,时间上是不合理的,所以他肯定是在说谎。啊,可是如果他坐计程车的话……不,等等,这家伙不可能去坐计程车的……总之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必须快点离开。我忍住身体的疲劳,勉强站起来,在广明做出更多莫名其妙的攻击以前,朝着家门拔腿就跑。 我穿过院子打开大门,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偷偷塞进背包里,再迅速冲出大门。接着朝精二家的方向沿路往回走,幸好广明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跑去哪里。我开始用跑的,越接近目的地,心脏跳得越快,脉搏的韵律也跟刚才不一样。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原因,也没办法说出口,当然,就连对伽耶子也不能说。 回到住宅区,再继续走就是刚才大家一起玩的停车场了,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决定绕路。避开穿越国道的路口,走进旁边的巷子,然后全速通过生意兴隆的商店街。以前常常到这里买口香糖跟饼干,但最近几年却几乎都忘了这里的存在。过了商店街,前面是狭窄的小巷子,这些巷弄不规则地穿插着,缺乏方向感的人肯定会迷路。不过我从小就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没有任何困难,而且此时此刻也不容许我浪费时间。我熟练地走到红色屋顶前右转,经过院子很大的豪宅,在桥本家前面的路口左转,然后从养柴犬的人家前面右转,接着往前直走,就到精二他家所在的区域了。 这时候——突然传来钢琴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谁家有人在弹,但立刻又觉得不对,音量没那么小,是从身旁很近的地方传来的(说得更清楚一点,就在背后几公尺而已)。形容得夸张一点,甚至连演奏者的呼吸跟踩踏板的声响都可以感觉得到,非常逼真,我的脉搏越跳越奇怪了,节拍完全脱离常轨。钢琴声没有停止,轻盈又带着些微力道的音符在我周围扩散,我想知道别人是否也听得见,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钢琴…… 钢琴? 演奏者! 我反射性地拔腿就跑,朝着跟精二家不同的方向,本能地前往钢琴声的来源。 虽然只是往回走,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却是高难度的行为。先回到养柴犬的房子,接着往右转,钢琴声还没停止,美妙的音符继续流动,是一段熟悉的旋律。然后在下一个岔口左转,钢琴的音量增加了,不,应该说离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近了。从绿色墙壁的房子前面右转,就是连接园道的马路。 前方有人群众集,钢琴声停止了。背后突然一股寒意。 ……啊啊啊—— 不可能的。我全身颤抖着,挤进人群中,从大人身旁的缝隙往前钻,然后低头俯视地面上的东西——一个手指扭曲,满脸鲜血的人,正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是伽耶了。 啊啊啊啊——够了,住手——这样一点都不好玩,我不要看到这个—— 救护车的声音传来,伽耶子被放上担架,迅速抬进救护车,赶往医院去。现场只留下地面的血迹跟围观的人群,还有无所适从的情绪。随后有几辆警车赶来处理现场,开始询问目击者,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是车祸逃逸事件。原来如此,车祸逃逸啊,这不正是“那家伙”最爱用的卑鄙手段吗?我转过身往回走。够了,够了,已经受够了。 将该做的事情做完,我走进学校后面的森林里,手脚都异常疲惫,胸部很痛。背包里的菜刀已经换成鲔鱼罐头、面包、牛奶糖跟矿泉水,外加从书架上随便抽走的小说跟几本爱看的漫画。左手拿着以前露营用过一次的睡袋,右手拿着小铲子。我明白事到如今逃避现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并不是个笨蛋,却还是站在这里,带着食物跟用具。 我把铲子插进地面,一开始有杂草跟石头的妨碍,在表层除去之后,变得比预料中更容易挖。我越挖越深,四周渐渐被土堆包围,充满泥土的气息,几只蚯蚓惊讶地逃出来。等我挖出一个可以完全藏身的洞穴时,天色已经微暗了,黑夜即将来临。我想做最后冲剌,却已没有多余的体力可以挖掘,只能稍微将面积拓宽,就此停手。将背包跟睡袋拖进洞里,拿出矿泉水,坐下来一口气喝光(我知道会有这种情形,所以特地准备了三瓶)。 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入夜的天空。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每颗星星部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我有些失望,一般人看到这样晴朗的星空都会赞叹不已,但我是个跟欣赏风景无缘的人。来吃面包好了,人要实际一点。我边啃面包边感受风的气息跟虫鸣声,可惜依然什么感想也没有,唯一的心得就是想要一直待在这个洞穴里。但我并不是田鼠,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也算懂事了,知道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必须尽快找到新的起点重新出发,否则真的会完蛋。可是脑中一片混乱,疲倦得无法动弹,连动根手指都很辛苦。所以今天就休息吧,就当作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安息日。也许会像减肥计划一样,明日复明日,一直延后下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决心断绝惰性。在我吃面包的同时,天色完全变黑了,月亮被云层遮掩,看起来有些诡异,我赶紧移开视线。好恐怖……真的,好恐怖。 恐惧。 直到刚才都完全被遗忘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逐渐扩散。为什么我要在这座夜晚的森林里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就算要隐居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吧。一看清这个现实,突然吓得动弹不得——对星空的恐惧,对周围空气的恐惧,对最原始的“黑夜”的恐惧,虫鸣声听起来就像诡异的哀嚎,觉得周围的泥土似乎都带着恶意——我全身都变僵硬了。乍看之下没什么问题,眼睛可以眨,手脚也可以动,实际上却充满了未知的惶恐。对于想像力丰富又容易失去理性的我而言,这实在不是个值得高兴的情99lib?况。 突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接着是泥土被踏过的声音。 看吧,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不,不对,等等,我根本什么都还没开始想啊,所以这个脚步声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森林里,应该还是我的想像吧……可是我的想像还没进展到这么具体的地步……可恶!才不是想像,才不是。 一定是真的。 我找不到铲子,啊,刚才挖完洞就丢在旁边了。其他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漫画,不行,这么薄根本没有杀伤力。对了,宝特瓶,虽然打破会没水喝,但眼前顾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命要紧。我无声无息地从背包里拿出宝特瓶来。 竖起耳朵,脚步声慢慢接近。 对手的气息越来越明显,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紧张。我屏住呼吸。努力消除内心翻搅的恐惧,让所有神经都敏锐起来。全身上下布满神经线,周围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连嘈杂的虫鸣声都能逐一分类。 连头顶上夜空的动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连走过来的脚步声踢到小石子都能察觉得到。 我的所有感官都发挥到极限,为了要求生存。 脚步声在距离洞口一公尺的地方停住了。 我抓紧宝特瓶,做好备战姿态。如果对方跳进来,我就用瓶子敲他,如果对手从外面攻击,我就立刻把瓶子丢出去。 可是…… “喂。”洞口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喂。”刻意压低的声音。“喂。” 我很害怕,僵着不动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起初只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确实有人的气息,而且刚才也听到声音了。我眯起眼睛……看到广明就站在附近。莫名其妙,全身穿黑的站在黑暗中,当然看不出来啊,这家伙是把黑夜当成保护色吧。 “……你、你——”脑中的疑问胜过惊讶和恐惧。“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广明没有回答,只是用宿醉般的动作缓慢地朝我接近,我又问他一次,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躲进洞里,让自己再度被泥土的气息包围起来,隔绝外界的一切。不要再发生任何悲剧了,我不想再前进了……没错,我不想再朝“那家伙”安排好的不幸的未来前进下去,不想再听到伽耶子的遭遇。 就在这里停止吧。 停止行动,不再前进,好好地沉睡。 “喂。” 然而这个世界却不肯让我逃避。站在洞口的广明,用树枝戳我的头,好痛,这个混蛋,搞什么鬼啊。我抓住树枝用力一折,马上就断掉了。 “会痛啦,笨蛋。”我生气地说:“你在干什么啊。” “我才要问你。” 黑暗中,广明的轮廓一片模糊,感觉身影特别巨大。夜空和森林全都变成广明身体的一部分,只有蹲在洞穴里的我是唯一不同的存在。 “我只是在睡觉而已啦,你赶快走开,不要烦我。” “为什么要睡在这种地方?” 广明将折断的树枝往后一丢。 “不用你管。” “要睡去床上睡。” “为什么?” “可以作梦啊。” “啊?” “快点出来吧。” 广明说完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有金属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又出现了,手上拿着我的铲子。广明将铲子伸到我面前,上头沾满了泥土跟杂草。 “……干什么啊,我不懂你的意思。” “快点出来吧。” “罗唆!”我对着黑影吼叫。 “把洞填起来吧。” “不要指挥我,我要出去自己会出去。你走开好不好?” “把洞填起来吧。”黑影低声说:“填起来吧。” “你真的很吵耶!”我推开铲子站起来,然后爬出洞口。 广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丢下铲子,朝我扑过来。“给我闭嘴!去死!” 他发动奇袭,抓我的头去撞地面。好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广明,用力踹我的肚子。好痛!然后又踹了一次。好痛! “不准睡。”广明的口气像在游说唯一的真理。“给我醒着,好好看清楚,不准逃避。” 痛死了! 第一节 即使和“她”的关系渐行渐远,即使工作百般无聊,我与“宏子”的往来依然持续着。现在……与其说是持续的作用力,应该说是累积的情感念力效果惊人。也许这只不过是脑中一厢情愿的幻想,是我对自己的洗脑,但恋爱这回事,本来就是建立在本能跟自我催眠的基础上,没有人能否认。恋爱本身就是一种以谎言构筑而成的坚固幻想。 嗨————(笑) 刚才回到房间,还在想说都没人寄信给我呢…… 哈,怎么这么巧? 我们两个果然是双胞胎,有心电感应。 我房间现在好热喔,可是关掉暖炉又会变很冷。 每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伤脑筋(笑),手脚冰冷真的很麻烦。 还是喝喝养命酒好了,调养生命的酒……名字取得真好呢(笑)。 最近真的没在看电视…… 我以前是个电视儿童喔。 连早上七点的卡通都不会错过(笑) 哇,好怀念。 我以前是更严重的电视儿童喔(笑)。 那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就放在书桌旁,我每次都假装用功,其实在偷看电视(就算没看电视也不会念书)。 我家电视都是开一整天的(笑)。 现在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现在变成比较迷电脑了,虽然我也不是电脑高手。 真想当个电脑高手啊……可是看工具书好累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工具书啊?周遭又没有那种电脑魔人。 大哥哥,帮帮我吧……可是大哥哥好像也是个电脑白痴耶?你会用预录系统了吗? ……咦,我干嘛叫你大哥哥啊(笑)。 不过满好玩的,就继续这样叫好了。 嗯,就这么决定了。 啊,我可不是变态喔…… 我是帅气的大哥哥(这句话六成是谎言) 厚,反应很慢耶。而且什么叫六成是谎言啊…… 咦,那是说有四成是真的罗? 好吧,那再连络喔—— 我想见“宏子”。既然已经跟“她”分手了,就没理由阻止这股冲动。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没办法打出“碰个面吧”这句简单的话,对自己毫无自信。虽然觉得自己长相不差,但是在服装穿着方面,如果以满分十分来看,顶多就只有五到六分的程度而已吧。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或嗜好,连聊天的题材都没有。即使在信里聊得这么起劲,终究只是文字而已,谈话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定会结结巴巴,一定没办法说出让“宏子”开心的话来,万一陷入那种情况,场面就冷掉了,她对我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现在的我不能失去“宏子”,必须避免这个结果发生,所以还不能去见“宏子”,绝对不行。 “哎呀,你好像还是一样都不出门呢,会闷到发霉的喔。” 无奈老天爷就像小孩子般任性,在我为见不见面费尽心思的时候,安排一个陌生人从天而降。 没错,就是镜创士。 “咦……今天又要把我赶回去吗?伤脑筋耶。” 明明小我一岁,却把我当笨蛋耍,老是语带讽刺,差劲透顶的家伙。偏偏长相又无懈可击,说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让人更加生气。这家伙不停尝试跟我接触,积极到莫名其妙的地步,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都拎着啤酒跑到我住的公寓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对,他一定是有所企图的。如果不是,有谁会想跟我这种缺乏社交性又过度神经质的胆小鬼来往? 我一边防备着镜创士,一边照常过自己的生活。不去想换贴纸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却过度在意周围的眼光,虽然手头上没什么钱,但维持生活也不算困难,周末哪里也不去,整天躲在自己的堡垒,享受跟“宏子”通信的乐趣(但“宏子”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周末常会跑出去玩)。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甚至感到享受,虽然失去了女朋友,却并不特别难过(才怪)。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这种状态想必只是让人唾弃的逃避跟精神上的自慰而已吧,但对我而书,这就像在夏威夷度假一样,是真正的娱乐,没有说谎也没有逞强。只有那些独立制作拍摄电影的导演,才能理解我的想法。对于我们这种用孤僻来封闭自我的生物,同情是多余的,只要愿意体谅就好了。如果不能谅解,就请当作我们不存在吧。 “嗨,晚安啊——”镜创士照惯例从电线杆旁出现。这家伙埋伏在公寓前等我回来,是不是应该报警处理?“真是有精神的表情呢,看来像你这种人也是可以找到生存意义的,实在让我很意外啊。”说完就拿起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拍下我的表情。世界在一瞬间变成白天,闪光灯很刺眼。“这是比较旧的机种,体积跟重量不够轻巧,可是画质好得没话说喔,完全把你阴暗的外型跟充满希望的表情都拍下来了。” “喔。” 我揉着刺痛的眼睛,从他身旁走过。 “不要回答得那么敷衍嘛。”镜创士像月球漫步一样倒着走,从后面跟上来,又开始打扰我。“真是不成熟。”他在黑暗中轻笑,眼神犀利,嘴角带着酒窝的阴影。这个混蛋,只是碰巧长得好看,没必要刻意耍帅吧。 “我才没有不成热。” “真的?”他把相机镜头对着我。“那我拍给你看吧,让你看看自己不成熟的一面。” “不必了。” “我问你喔,你的人生快乐吗?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他调整焦距,对着我的脸特写。“工作的内容……嗯,算是没得选择,但是下班后的自由时间,都被你浪费到哪里去了呢?既没有上街,也没跟朋友去玩,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休闲兴趣。” “罗唆,闭嘴。” “你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吧?那不就没事做了吗?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不是吗?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闭嘴。” 我瞪他一眼,可是镜创士充满自信和傲慢的眼眸被镜头挡住,完全产生不了效果。 “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样作茧自缚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作茧自缚只是你主观的说法吧。对我的人生根本就不了解,随便用一句话就推翻,你才是无知的小孩子。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对于自己的生活,对于自己的人生,我感到很满足。交一堆朋友,每天留连在KTV跟居酒屋,和女朋友去高级餐厅吃饭,一伙人到湖边露营烤肉……这样的人生,我的确很羡慕、很憧憬,也很渴望,这种心情我并不否认。可是那是我够不到的梦想,又高,又远,又模糊……总而言之,确实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非要强求,就只能去拜托算命师,或是参加什么奇怪的心灵启发课程吧。但是透过这些东西所得到的,有九成都是谎言,所以我不靠任何人,只走自己要走的路,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那就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幸福。这样的努力和决心居然被人用“作茧自缚”来形容,实在很不服气。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的了解,从一开始就有觉悟了,因此对于镜创士所说的话,我不愿做任何回应,就当作耳边风吧。我再度从他身旁走过去,这次他没有追上来,而是问我回到公寓里都在做些什么,可惜我并没有义务要回答他。 回到房间里,打开橘色iBook,我的秘密武器。懒得开电灯,只有液晶萤幕发出微弱的光芒,周围一片黑暗。具像躲在山洞里啊,我不由得苦笑。自己挖一个洞躲进去,不肯走出来,也没人来拯救……咦?拯救?我在期待些什么?有什么好拯救的?我又不是不小心掉进洞里,是自己挖出洞来,自己决定要留在里面的,还说什么拯救不拯救。这种字眼背后隐藏着对别人的依赖,以及对外界的渴望,不行,不行,我不能否定自己的行为,如果否定自己就一无所有了,就像站在悬崖上的边缘人。真糟糕,我急忙寻求内心的快乐,打开信箱确认邮件……有信了,赶快看—— 晚安安,今天好吗? 最近啊,觉得越来越适应这个班级了(还真慢啊)。 虽然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总之……觉得安心不少吧。 看吧,我才不是那种会被欺负的类型(笑)。 不过啊,考试结果糟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放任自己到这种地步? 今天看到我同学在用功,就泼冷水说“干嘛那么用功啊?”,结果我同学还回答说“嗯,我想报名推荐甄试”。 哎呀呀……我已经不可能通过推甄了,化学一直不及格。 素行不良,又是翘课又是迟到的,而且今天检查服装又被叫出去了。 太过分了(笑) 我同学有跟以前的导师说过我是天生发色比较黄,拜托老师放水,结果检查到我的时候,那个老师竟然不见了; 唉,算了,反正我同学也一起被叫出去了。 我号召同类一起来染黑,已经组成一个染发团体了(笑)。 不过大家真的都会乖乖染黑吗…… 其实我们一家人的头发本来就是褐色的喔,不过当然还是比现在的颜色深一点啦。 还有啊,服装(应该说头发)检查是在大太阳下进行耶。 很奸诈吧?就算没有染过,站在阳光下也会看起来比较黄啊! 真是的……连老师自己都是褐色的啊(笑) 唉,反正我也没有要报名推甄,而且已经被抓过好几次了,就随便他啦…… 应该说,一开始我就跟推甄无缘了吧(笑) ……因为我成绩不够好,而且是那种喜欢用考试一次定胜负的人(笑) 啊,我又在自言自语了,不好意思啦; 啊,对了!大哥……上次你在信里面说“有交到男朋友记得介绍给我认识”,那我也同样要求你喔! 交到女朋友的话,请介绍给我认识吧(笑) ……不准你说“交不到”!如果你交不到的话,那我也一样(笑)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喔! 大哥你一定会遇到好对象的,嗯,一定(我是预言家吗)。 就算没遇到,呃,那个,还有我啊(笑),所以放心吧!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我话这么多。 晚安……掰掰…… 据说田鼠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长期在地底下生活,失去作用的眼珠逐渐退化所致。如此说来,我也有某一部分正在退化当中吧,好比说藉着文章来自我安慰,那也算是一种退化吧?我花了一个小时来打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次以后就寄出去。从洞穴里发出的邮件,听起来有点好笑,也有点想哭,但我将这些情绪的冲动都忍下来了,因为笑出来太残酷,而哭出来又太滑稽。我的人生是一出失败的笑剧,宁愿待在洞穴里不出去,完全是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这就是我。深夜一点,再收信一次,“宏子”又来信了,我回信之后,钻进被窝里。 隔天,下了班回到家,立刻打开信箱—— 晚安…… 我好早就想睡了(笑),该去铺棉被罗。 不过,今天天气真好呢…… 最适合出游的天气!可是,却有两个人闷在屋子里(就是我们两个)。 只有老人家才会在一大清早起床啦。 我最近真的好会睡喔,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真危险,一定有问题。 啊,对了…… 其实……昨天我去跟大学生联谊耶(爆)。 大哥不要哭喔(笑)。 结果觉得那几个大学生都不怎么样,应该不会发展成恋爱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嗯——今天长话短说,因为我想睡了(笑) 掰掰! 果然……我又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是吗?“宏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只用文字作为通信方式,但寄件者跟收件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三天后,我收到“宏子”的回信。内容非常简单—— 晚安…… 呃,跟你报告一件事。 就是啊,我跟那天联谊的其中一个大学生,已经开始交往了。 第二节 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里享受仅有的自由,坐在布满皱摺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时节已经进入七月了,却跟出不了监狱的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是跟世界脱轨的,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都不会伸出援手。当然,我们的心态也是一样,即使世界灭亡,也跟这间屋子里的我们没有关系。脱轨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经深到极限的鸿沟,只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会崩塌。这几天我所担心的,就是这99lib.件事。 破灭的预感,在我脑中浮现好几次。 我离开床面,走到书桌前,将抽屉里的素描本全部拿出来,仔细地将自己描绘的作品一张一张翻阅,就像把双眼当成显微镜一样。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觉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饰,就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我默默地进行着这个工作,感觉这彷佛是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实也从不把使命这种东西当一回事,我只是为自己除去不满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谓使命的名目,只有自我满足的心理。原本有一点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后只剩下两公厘左右。减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减掉的都是多余的赘肉。将素描本放回原处,把散落的纸屑丢进垃圾筒,接下来就是油画——挂在墙壁上的十四幅悲剧。我拿着小刀仔细观察,这些栖息在画布里的傲慢生命,只分成好的跟不好的两种,毫无妥协的余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后从墙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进画布中央,一口气割开。画布产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为二。尸体丢进垃圾筒,却没有带来任何埋葬的感觉,我拿起画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画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满足。 房里只剩下满意的艺术作品,我走出房门,收起手中的小刀,放进口袋里。不用看镜子也知道,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却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我到底在寻求什么。是破坏吗?修复吗?还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念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让故事进行下去。 在我的冲动底层,存在着最大的潜意识,就是“进展”。 然而这里终归是个监狱,如前所违,跟外面的世界仍旧脱节,在这个特殊的状态下,我所期望的进展是否能够实现呢……算了,无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本来就是不变的道理。 瞬介的房间到了。 “大哥——”我敲敲门。“大哥——” 门过了一会儿才开。伟大的酗酒国王从门缝间露出脸来,用不耐烦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可以进去吗?”我的语气一如往常。“我有话跟你说。” 瞬介的眼神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心安,叫我进去里面。他的房间有我房间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园跟图书馆两种主题,放满了植物跟相关书籍还有研究工具,等于没有移动的空间。最里面的空地被绿色盆栽占据,而书籍跟文件到处分散,等于没有可以称之为地板的区域。瞬介从淹没在植物堆里的书桌后面拉出椅子给我坐。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我开口说话,顺便吸收氧气。“真是惊人啊。” 瞬介没有回答我,没有像平常那样说出三流肥皂剧的台词。桌上照惯例放着白兰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后。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盖上交握,感觉到嘴唇微微颤抖着,准备开口:“你……” 青色与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蒙胧的强烈的闪耀的光芒,有如贴上金箔的马赛克壁画,周围带着棉花糖般的浓雾。 眼球的深处有股锐利的热度,后脑勺像着火一样发热。 以及,疼痛。 浓雾渐渐散开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几秒钟前我低头俯视的地面,如今在我右侧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上面紧贴着失去地心引力的书籍。 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 是我摔倒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地面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换成浓艳的红色占据了我的视线。后脑勺很痛,就像被电钻直接刺进头盖骨那么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却全身无力。是受到冲击导致神经线路故障了吗?冲击?我努力转动眼球,抬望那个让我受到攻击的凶手。 瞬介盯着我瞧,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酒瓶。 瞬介将酒瓶往后一丢,大概是没有盖起来吧,里面的液体飞溅。被血染红的酒瓶落在植物区,琥珀色的液体呈放射状朝周围扩散。瞬介仍然看着我,我想爬起来骂他,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混帐东西,快给我起来啊。我痛骂总是无能的自己,并不期望愤怒跟悔恨能转化为原动力,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情绪,可惜身体还是不肯动,我注意到喉咙可以发出声音,声带还会振动,那就不要紧了。只要,只要还能说话,就可以跟这个世界联系,此刻的我至少比人鱼公主有利。于是我对瞬介开口,尝试与世界产生连线。 “爸……爸爸是你杀的吧?”瞬介的眼眸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为什么要杀、杀死他?”我继续谗话,积极表达情绪。“为什么……为——” “名侦探先生——”瞬介选择惯用的戏谑语调,我对他感到微薄的善意跟强大的悲哀,这个男人直到这种时候,仍是个演员,说不出属于自己的话来。“你的意思是,杀死老爸的凶手是我?喂喂,这个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吧。” “你到底……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你……还演得下去吗?”此时此刻,我已经丢开长久以来扮演的那个“我”,何必一直使用敬语说话,真恶心。“适可而止吧,用你自己的话来讲,用自己的话。怎么样?老、老哥。”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我很震惊,他没听到刚才的话吗?瞬介并未回应我的要求,难道……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该不会要把这出荒谬的短剧演到最后一刻吧,甚至无视于观众席传来的嘘声。 “别、别闹了。” 被打破的头剧烈疼痛,不用去摸我也知道头盖骨肯定受伤了。一度散开的浓雾,重新企图占据我的视线,呼吸开始急促。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瞬介又说了一次,然后点燃香烟,很用力地吸了一口。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全身涌起攻击的冲动,感觉到头部喷了很多血,脑中有一座愤怒的活火山。 “证据?”然而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到,没办法揍他,也没办法杀了他,所以只能说话。 “证据是吗?很……很好,只要照游戏规则来,你就会听清楚了是吗?那就来吧。”我觉得声音像卡着痰,结果真的有血块从嘴里吐出来。“咳,呸……只要先找出大声播放《镇魂曲》的理由,接下来就简单了。” “很棒的起头呢,真的。” “啊?” “请继续,名侦探先生。”瞬介边带着笑边抽烟。 “播放《镇魂曲》,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接近爸爸……没错吧?”瞬介没有任何反应,但我依然边咳着血边继续讲。“《镇魂曲》突然传来,我们就会跑进爸爸的书房,这样你也可以装出惊讶的表情,跟着一起进去,那就是你的诡计没错吧?”红黑色的血流进眼睛里,连眨眼也很困难。“不过这跟实际上发生的情形有点差别,原因是出在小柳身上吗?” “没想到管家是这么碍事的东西呢。”瞬介把烟蒂丢在地上。我模糊的双眼看到他身后的植物彷佛正在蠢动,是象征主人的情绪吗?“老爸实在太粗心了,忘记吃药结果引起小柳爷爷的注意。” “忘了吃药,不是正好帮助计划进行吗……” 因为瞬介的反驳,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台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洞悉一切,尽早结束他的表演。说话真辛苦,体力上跟精神上都是。 “说起话来还员像个侦探呢。” 结果瞬介只是嘲讽地笑着,似乎完全没受到打击。 小柳的出现虽然跟当初预定的计划多少有些出入,不过大致上事情都有照计划进行吧。“反正……反正你还是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书房。”我没空理会他的嘲讽。“但是这时候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了,对不对?”我刻意停顿一下,等待瞬介的反应。他叼着烟动也不动,这是不是也可以当成是一种反应呢?“那就是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传出亚以的声音。在你跟父亲的计划中,不包含亚以在内吧?” “至少在我的计划中没有啊。”瞬介点燃第二根烟,才吸一口就丢到背后。“那是老爸跟亚以擅自决定的,不干我的事。” “……果然,我也不觉得你那个惊讶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哈,观察力真敏锐呢。” “应该被揭发出来的……不是亚以,而是你才对。”手可以动了,我擦掉脸上的血。“先声明,你跟爸爸的所作所为,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所以……不要扯没意义的谎。我边说明详情边跟你对证,如果有哪里说错,请你提出来。” “向凶手寻求协助的侦探,真是前所未闻啊。” “是吗?”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史无前例的事情。“那么首先我想要确认的是,我们打开门锁冲进书房的时候,爸爸是不是还活着?” “没错,他还活着,那是伪装的。”瞬介老实回答。 “那个血浆……咳——”血不受控制地吐出来。“……是怎么弄到手的?应该不是叫广明去买的吧?” “当然,万一他去跟小梢讲,我们就倒霉了。”瞬介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血浆。” “不是……血浆?” “是真的血啊。” 瞬介走到书桌前,我调整脖子的角度看过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支针筒,我懂了。 “你抽了自己的血,洒在棉被上吗?” “因为番茄酱行不通啊,我跟老爸可是被这东西整死了,刺那么多下,手臂都变得像吸毒者一样,痒得我受不了。”他边说边卷起袖子,手臂上布满像被虫子叮咬的痕迹。“这么说来,刀子的诡计也被看穿了吗?” “刀刃的部分已经拔掉了吧?”我没有等他回答,不想浪费体力。“只是把刀柄的部分放在肚子上而已,真幼稚。” “答得好。”他响亮地鼓掌。“你说得没错,我服气了。不过那把刀做得很成功吧,要处理成那样很不容易的,必须先用尖锐的东西把刀刃的根部……” “作业程序就不用讲了,杀人的程序比较重要。最先碰触到装死的父亲的……就是你,大哥。记得吗?” “当然。”瞬介点点头,歪着嘴角。 “小柳本来要跑过去,你制止他,然后以观察脉搏为藉口,抓起爸爸的手腕。对,就是这个时候……你把有毒的细针扎进爸爸的手里,那是从植物当中抽出的毒素吧?”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我非常确信。“我不知道毒素的名称还有对人体的影响,那跟亚以会经让爸爸喝下的,是同一种毒吗?” “没错。”瞬介像在表演般点点头。“喝进肚子里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注射到血管中就下一样了,尤其对心脏不好的人更是厉害。” “在你真正杀了父亲之后,又叫我去摸他的脉搏,确认已经死亡,然后在大家离开去找亚以时,回到书房插进真正的刀子。这样……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就不会被怀疑了。”我的声音也许正在颤抖。“那把只有刀柄的道具已经丢了吗?那可是唯一的证物啊。” “在这里。”瞬介用力敲着抽屉,有如积压了多年的怨恨般。“我什么东西都要收进这里,连三年前女友分手时送我的饼干都放在里面,要不要吃?” “大哥——”该进入主题了。“为什么要计划这出戏呢?” “发起人是老爸。” “爸爸?” “老爸想要治疗小梢的脑袋。”瞬介沉静地说:“可是那必须要离开这栋屋子才行,所以老爸才打算把自己伪装成尸体,瞒过小梢的耳目。”他无趣地苦笑着。“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能接受现在的小梢,所以决定帮忙。” “我也不能接受啊。” “不用那么急着反驳。” 瞬介没有看我,视线在书柜跟盆栽之间徘徊。 “我怎么能接受……我——” 话还没说完,血又流得满脸都是。我边擦边喃喃自语,手指不停颤抖。 “你已经接受了。”瞬介背对着我耸耸肩。“在星野家这个舞台,接受星野朋郎这个角色。” “什么意思……” 舞台?角色?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究竟谁才是一直忠于角色的演出。 “在这里你可以成为主角,所谓维护世界的勇者,跟破坏世界的小梢对抗,沉浸在自我满足当中。” “不对!” “你很讨厌我吧?”瞬介眯起眼睛。“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能在舞台上演得彻底,你很受不了吧?这就是同性相斥。” “我没有!” 绝对没有,我对这个世界跟舞台都是否定的,不可能陶醉在其中。这是我跟瞬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差别,这点非常确定。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一口气下降了,头流出来的血滴在地板上,视线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不能坐视这个舞台崩坏。”瞬介眼神锐利地盯着我。“我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的死也当成表演的一部分,更不能像亚以或广明那样,沉浸在赎罪的妄想里,所以就利用了老爸的计划。你知道吗?其实连老爸也都不想死。”瞬介搔着布满胡渣的脸颊。“将计划付诸实行真是有意思呢,要抽血,做假刀,就像学校的表演活动一样。而且为了不被发现……尤其是不能被小梢发现……还要偷偷进行。” “这个费尽苦心的计划,是被你自己破坏的,怨不得人。” 我一回嘴,又吐出血来。 “你也听到亚以的声音了吧?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瞬介像个孩子般低着头。“原本是要让老爸离开这栋屋子,救回小梢也救出我自己,让舞台回复到原状的,可是当我一听到亚以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突然就像开关被切换了一样,所有使命感都消失了……就这样啪地一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鼻孔也开始流血了,感觉身体随时会倒下。“那又怎样了?” “舞台已经毁掉了,亚以跟老爸各有盘算,亚以想被杀,但是老爸不想,一切都毁了。这个舞台已经完全不可能回复了,都没得救了,演员根本不按照剧本来演!”瞬介突然激动起来,随即又恢复沉静。“舞台的功能停止了。” “所、所以——” 有股异味……烧焦的味道。 “所以我就把它毁掉,不落幕也不行。” 瞬介背后有一个书柜在冒烟,转眼间就被火焰包围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想起来了——瞬介丢掉的烟蒂,打破的酒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火势冒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范围,旁边的盆栽被烧到,叶子诡异地扭曲着。热风从我们身旁吹过,伤口很痛,感觉快失去意识了。 “怎样,朋郎!”瞬介大声叫喊,双眼通红。“我把舞台毁掉了,你办得到吗?不能没有舞台的人,是你!”他完全不在意背后猛烈的火势。“我已经毁掉舞台了,你还站在毁棹的舞台上,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闭嘴!” “连闭嘴都说出口了,别用那么戏剧化的说法,你还站在舞台上吗?”火焰穿过空气,发出怒吼声。“枉费我都把舞台给烧掉了呢。” “我才没有……” 我否认瞬介的说法,即使他说得再有理再正确,我都绝对要否认。虚假的世界,布景般的家庭,一群饰演和乐家庭的演员,破坏,跳脱,那就是我的舞台吗?我才不承认。伸手擦去流满整张脸的鲜血,我一步步接近瞬介,不顾双脚的颤抖,执意朝他走近。瞬介只是紧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到达他面前,我就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啧——”瞬介撇撇嘴。“杀了我又能怎样?” “天晓得。”我真的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意外地平稳。“什么也不会改变。”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火势越烧越旺,已经将对面的墙壁完全覆盖。热风温度上升,无法动弹的植物们都已经被吞噬,火苗批哩啪啦地炸开。 “那你就杀杀看吧,实际动手杀杀看,就能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了。快啊!” 我握刀的手微微施力,尝试从客观的角度看待情势,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吗?是我所寻求的解决吗?我不知道。有一道声音在旁边问,这样真的是最完美的收场吗?杀掉害死父亲的凶手,的确是解决方式之一,没有错,但究竟是不是最正确的做法……瞬介叫我快动手,可恶,手中的刀子应该怎么动作才对?应该刺进大哥的喉咙,切断他的颈动脉,让他血流如注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要带着刀子来到他房间呢?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吗?真的不明白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啊,不是很想杀了我吗?瞬介继续煽动着。我忍住想大叫的冲动,我想……我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目的是什么?啊啊可恶,为什么我要这么烦恼呢? ……先冷静下来吧,我对自己说,然后喘了几口气。在炎热的空气中呼吸,好不容易逐渐恢复冷静,新的混乱与羞耻感又浮上心头。你太失败了,我对自己说,不管再怎么回避,事实胜于雄辩。我是个失败者,被情绪和冲动所左右,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主见,是个彻底的愚蠢的失败者。如今就算醒悟到这一点,所有发生的过程也已经无法挽回,走过的时间是不会回头的,留下的痕迹也不能重来。因此我必须有所行动,手中的刀子必须有所行动,不是割开瞬介的喉咙,就是收回口袋里。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原本预料的发展究竟是怎样,但是……接下来的这种情况,肯定不在任何意料当中。 我听到枪声,然后是东西破裂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 虽然中间有暂停几下,但确实是往这里前进着。 我跟瞬介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回事?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我放下刀子,反射性地藏在背后。 门没有敲就被打开了。 是小柳。满是皱纹的脸上冒出大量的汗水,而右边肩膀流的血更多更夸张。他踉跆着走进房里,呼吸非常急促破碎,然后慌慌张张地把门锁上,随即倒地不起。地板上散落的文件四处飘舞,在落地以前就被火焰包围,燃烧殆尽。 “喂,小柳——”瞬介大略推测出情况了,他抱起小柳。“小柳——喂,喂!” “看来这里也差不多要毁了吧。”小柳涣散的眼神来回看着火势跟我。“是朋郎少爷吗?真可怕……” “这并不是我自愿的。”我满是血迹的睑转向小柳。“咳——”血块又从喉咙深处流出来。“小柳你自己还不是好……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失火……” “我知道,全部都是大哥干的好事。” “是小梢吧?”瞬介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直接问小柳,然后伸手去摸万能管家的肩膀,结果整只手立刻被血染红。“是小梢干的吧?” 小柳才张开颤抖的嘴唇,子弹突然穿过门板击中他的头,我们再也听不到他要说的话了。小柳的头就像被剖开的西瓜一样,眉间的破洞流出部分的脑浆,大量的血液涌出来,招牌的白发正以惊人的速度染成暗红色。 第三声枪响。门把被打飞了,失去抵抗力的门板自动打开。 右手拿着来福枪,左手拿着兔宝宝。 白衬衫搭配过大的牛仔裤。 是小梢。 “找、到、罗——”愉快的语调。“等我一下喔,圭一。”说完朝又旧又脏的玩偶露出笑容,兔宝宝的长耳朵晃了晃,像是也很高兴的样子。 “哎呀……真是令人又喜又怒的奇袭呢。” 瞬介站起来,脸部跟衬衫都沾满小柳的血。 “哇,糟糕,房间烧起来了。”小梢的语气并不带着惊讶。“房子会被烧掉耶。” 没错,火势非但没有减弱,还变本加厉,这样下去迟早整间屋子都会被火吞噬。 “你说得没错,因为我就是要把房子毁掉。”瞬介平静地回答。“只有你一个人被毁掉,太不公平了。” “你有看到爸爸吗?” 小梢圆圆的眼睛盯着瞬介。 “爸爸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咦?”小梢将来福枪扛在肩上。“为什么?” “你问得可真简单。” “咦——”小梢瞧着我的脸。“朋郎,你的样子真好玩耶。” “一点也不好玩。” 小梢就像听到本世纪最有趣的笑话般,突然哈哈大笑,还跟兔宝宝说好好玩。 “别闹了。”瞬介突然开口。“不要跟玩偶说话。” “咦?这是圭一耶。” “哦?圭一全身都长满了毛吗?” “嗯。” 火势已经完全笼罩天花板,很热,整间房里都是热气。我感觉到危险,不快点离开这里,在失血而死之前就会先被烧死。虽说死在舞台上是许多演员的心愿,但从客观角度来看实在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放过亚以?”瞬介无视于周围的情况,继续发问。“你一直都有在监视我们吧?那为什么要让亚以逃出去?” “亚以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啊。”小梢边拉着衬衫的下摆边说:“而且只有她能代替我。” “不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瞬介在热气中大声吼叫。“用听得懂的方式说。你该不会脑子已经坏到连话都说不好了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人杀死是吗?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破坏广明的大脑是吗?” “那是他自己拜托我的啊,他说发生太难过的事情,想要把一切都忘掉的啊。我不帮他也不行吧,既然是自己的亲人。” “是自己的亲人就不要害他!” 不管瞬介吼得多大声,小梢依然微笑着。已经永远没办法沟通了吧。 “那我也帮瞬介弄得跟广明一样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就算破坏我的记忆,欠你的罪也不会消除吧。” “什么罪啊?”小梢偏着头,将枪口对准瞬介。 然后突然发射。 瞬介的头部中弹。 他整个大脑炸开,颓然倒下。我对这个太过突兀的情节、太过戏剧性的画面,完全来不及反应,愣愣地看着没有头的瞬介。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行动,扮演星野瞬介这个角色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想提醒小梢,重要人物的死亡场景,应该要更像样一点……就算过程稍微琐碎一点也没关系。瞬介的存在是很伟大的(当然,是指在这间屋子里),而他人生落幕的场面却如此草率带过,未免太可笑。应该要更夸张、更轰轰烈烈……好比说让瞬介拿毒针去刺杀小梢,再被枪射中,或是不想要枪杀的话,也可以让他跳进熊熊火焰里,就算稍嫌做作也无所谓。像这样平凡无奇地被射杀,而且还是头部中弹立即死亡,连临终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员是可怜的瞬介,可怜的故事,居然连一句遗言都不让他讲。 “够不够快?” 小梢对她的圭一微笑,想必已经忘了瞬介的存在,果然她是不需要我们补偿的。瞬介真可悲,他已经无法再说出那些台词了,就这样突然地落幕。小柳也是,伟大的万能管家,居然这么轻易地中途退场。他们不是路人A或临时演员B,是有名字有角色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出色的演员。然而小梢却如此轻易地将他们杀死,瞬介跟小柳实在太可怜了,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小梢不想听听他们临死前的遗言吗? ……那么——就由我来将剧情推向高峰吧。 火势猛烈。 握刀的手掌满是汗水。 第三节 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伽耶子逃过一命的代价,就是双手的十只指头完全碎裂。撞倒她的混蛋货车司机向警方供称,他没看到过斑马线的伽耶子,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打从心底想去杀了那个王八蛋。因为这个低能司机的疏忽,伽耶子的一部分(对,原本好好的一部分)被辗碎了,就连梦想也一同被辗碎。据主治医师说,碎成那么严重的骨头,是无法完全复原的。没有人想听到这种诊断结果……啊,对了,这种时候只要流眼泪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哭泣流泪,让泪水滴在伽耶子粉碎的手指上,发出万丈光芒,骨头就会立即愈合……这是卡通跟漫画里面的情节,就算没人提醒我也很清楚。眼泪跟祈求不是万能的,生存在现实世界里的我再清楚不过。在真实世界里的眼泪,就只是纯粹的盐水而已,所以我不哭。如果有时间哭泣,有时间流下盐水的话,我会拿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跟“那家伙”的对决,“那家伙”把伽耶子伤害到这种地步,我要杀了它,这跟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完全不同。 直接杀了“那家伙”。 粉碎伽耶子的手指跟人生,必须要让它以死谢罪。没有任何恐惧,因为这是我的使命,是不能否定的使命,不能舍弃的使命。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办到,所以由自己赋予自己这项使命。 没有人能代替,只有我能办到。 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杀了“那家伙”。可是……到底“那家伙”在哪里?“那家伙”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要如何杀死一个概念呢?如果只是打破某种象征就很容易,但我非要真正将它杀死才能安心,实体的攻击对它有效吗?我觉得应该没用,就像拿刀子去刺鬼魂一样,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不能选择放弃。心里感到焦躁,“那家伙”对伽耶子的攻击原本只停留在精神面上,如今已经开始朝肉体方面进行了。这样下去伽耶子会死掉,所以我只能杀了它。我不能失去伽耶子,如果她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我也等于死了。我不要死,绝对绝对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跟她一起活下去,为此我可以杀掉所有攻击伽耶子的家伙。 其实在伽耶子出车祸的同时,还有另一件悲剧发生,就是精二的弟弟失踪了。据说那天我离开后,精二他们继续留在停车场里踢足球,结果精二的妈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说他弟弟从婴儿车上消失了。这件事情已经向警方报案,被列为失踪案件,而当天为了捡足球去过精二家的我,也接受侦讯了,我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由于不排除绑票的可能性,还在电话装设录音系统,等待歹徒主动连络,可惜徒劳无功。精二在岛松各处张贴寻人启事,我们也去帮忙,贴在电线杆或墙壁上,整个岛松贴满了幼儿的脸孔,可惜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精二目前正在休学中,我坐在没有伽耶子跟精二的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代课导师的课。这个代课导师是男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大吼大叫,真千子老师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 许多事情都变了。 这难道也是“那家伙”做的好事吗? 果然我还是应该付诸行动…… 七月的某个星期天,我又跑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原本让人感到温暖舒服的阳光,只带来忧郁,我走近自己挖的洞穴,广明就睡在里面,一成不变的黑衣看起来很热。我踢他背后想把他叫醒,但他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我用力再踢一次,似乎有效果了,他伸着懒腰坐起来,然后不耐烦地回过头,跟我四目相接,这才发现他的眼珠子很像乌鸦。一定是因为每天都穿黑衣服,才会整个人都被黑暗占据。 “怎样?”广明边抓背边问我。 “你才怎样,居然睡在别人挖的洞里。” “怎样?” “……你干嘛睡在这里。” “怎样?”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重复相同的话,看来是不想理会我。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因为他一直在揉眼睛,好像很困的样子。 “不要装傻。”我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最近发生一连串不幸的事情……我没空陪你装疯卖傻,滚开。” “你又要躲进洞里逃避了吗?” “我……” “谁叫你没有好好保护她。” 我吓了一跳,这应该只是凑巧而已,这家伙不可能知道我跟伽耶子发生的事情。而且我已经尽力了,请不要责怪我。咦?过去式?不对,还没有结束,还要去杀了“那家伙”。 “我已经尽力了!”这次没有忍下来,直接对着洞里大叫,树上的小鸟似乎都受到惊吓,同时飞起来。“可是没办法保护到底啊,对手太强了,根本就没办法。” “得不到效果的话,努力也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因为自己太没用,让重要的人受到伤害。”广明缓缓伸手攀住洞口。 99lib.“悲剧还会重演的。”说完就爬上来。“还会一直重演的。”他站在我面前,乌鸦般的瞳孔将我穿透。“都要怪自己,只能怪自己……” “闭嘴!”我痛苦地大叫。 都要怪我吗?是我的错吗? “所以受害者,到死都只能是受害者。” 广明还在讲。我握紧拳头,揍他肚子,可惜一点用都没有(这不表示广明很强,是因为我还小,力气不够大),我揍了好几下,结果都相同。我根本没有力量,别说外面的世界了,连这个小镇上的恶意攻击都没办法替伽耶子挡住。 “全部都是你的错。”广明的巴掌直接击上脸颊,这家伙的暴力总是说来就来。我飞出去,倒在地面上,泥土跑进嘴里,阳光很刺眼。“错就错在你太弱了,错在你搞不清楚状况。” “你说什么……” 广明又继续攻击,踢了我肚子好几下,好痛,痛死了,内脏都在抽筋。然后他发出致命的一击,直接踹我的脸,我就像泻了气的足球一样滚动着,嘴里咸咸的,鼻子热热的。肚子很痛,全身无力,动也不想动。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鼻头,触电般的刺痛让我连忙松手。模糊的视线搜寻到广明,这只单脚站立的乌鸦,正沉默地俯视着我。 “还有——”广明问我。“你是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 “你是受害者吗?” 他在说什么啊?我发生这种悲剧,不是受害者还能是什么?受到伤害的人,当然是受害者啊。莫名其妙……这家伙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连加害者跟受害者都搞不清楚。脑子有问题的广明盯着我瞧,虽然全发痛,我还是回瞪他。他的瞳孔没有焦点……我的眼皮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昏暗,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阳光。 广明无神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身离去,脚步声走远。我动弹不得,全身都在痛,痛觉穿过皮肤跟肌肉直接拉扯神经,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可恶……那个混帐东西真的用力踹我揍我,完全不顾虑年龄的差距……我勉强抬起手摸脸颊,有黏黏的感觉,手指拿起来还有恶心的剥落感,似乎是脱皮了。衬衫跟裤子一定也弄脏了,可恶,才刚买没多久啊。肚子真的好痛。 可是……好想睡。 身体痛成这样,怎么还会想睡呢?这是怎么回事?安全机制吗?无所谓,什么都好,懒得去想了,总之先睡再说吧。说不定我只是在作梦,现在睡下去才是真实世界的觉醒……啊,不行,不能睡在这里,没有时间睡觉了。快想起自己的使命吧,我必须要保护伽耶子才行。保护?说得真好听,伽耶子的手已经不能动了啊!虽然不甘心,但广明说的没错,不管多努力,得不到效果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白费力气而已。都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了,我却困得睁不开眼睛,还是先睡再说吧,睡着的话就可以忘记痛苦,不用去烦恼那些事情了。而且梦里的伽耶子手指都还好好的,会弹钢琴给我听,幸福的景象,幸福的牢笼,能够留在里面的话,就不再需要这个现实世界了,连现实中的伽耶子都不需要…… “小广?” 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是女的。伽耶子?不对,她还在住院,而且这个声音是大人的声音,是个女人。 小广!又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我名字。小广你怎么了!怎么了……被广明揍了啊,我想这么回答,但有一半的意识已经沉入梦境里,跟伽耶子有说有笑地,而现实中只能从喉咙发出呻吟声,.99lib.连话都说不出来。女人弯下腰来抱起我,甜甜的香水味,是小孩子身上不会有的味道,伽耶子没有的味道。谁?我想开口问,却只发出老鼠般微弱的声音,想睁开眼看清楚,却累得没力气。小广,小广你还好吗?女人大声地问我,我很想回答她不用担心,但又想看着梦中健康的伽耶子,所以没有睁开眼,嘴巴也紧闭着。女人搭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有点痛……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继续沉睡在安全的世界里。我跟伽耶子在池边玩,天空万里无云,周围的草木都像电影场景般茂密翠绿,我动作流利地踢着足球,池边有一部黑色的平台钢琴,伽耶子美丽的手指正演奏着华丽的音符,泡泡般的旋律在周围缓缓流动。一阵暖风从我身旁吹过,突然听见可爱的猫叫声,那只黑白花纹的小猫正抬头看着我,我高兴地抱起它,走到钢琴旁边让伽耶子看,伽耶子微笑着。钢琴声变大了,池面出现波纹,小猫跳到琴键上乱弹一通,我跟伽耶子都笑了。钢琴声变得更大,池面的波纹也更大,小猫还继续把琴键当作斑马线般跳着踩着,发出好玩的声音。钢琴声又变大了,开始有点刺耳,池面的波纹很剧烈,但伽耶子背对着池塘,并没有察觉到。 “你把乐园毁了。” 大哥出现在池塘中央,伽耶子一样没有察觉到,也不知道他对我说了可怕的话。 “装做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行为却跟恶魔没什么两样。”大哥全身湿透,衣服贴在皮肤上,头发滴着水……鬼魂——“而且对自己的恶魔本质毫无自觉,根本是没救了。真可笑,还说什么没有力量……”钢琴声越来越大,我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引起伽耶子的怀疑,更不想让她以为我觉得不好听,所以强忍下来。“你伤害了伽耶子,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真是了不起,没有人比你更会说谎了。” 大哥说完一堆莫名其妙的台词就消失了。突然砰地一声,钢琴的旋律瞬间停止,我反射性地转头去看,原来那是琴盖的声音。小猫的头被盖子夹住,脖子以下摇摇欲坠,尾巴微微颤抖着。而伽耶子的手也被夹在里面,键盘问滴下深红色的血,流过她纤细的脚,蔓延到地上,但她仍在微笑。小猫的脖子断了,身体掉落地面,我终于忍不住尖叫。 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背后热热的,好像流了很多汗,啊,没错,因为我做了那么恐怖的恶梦。如果一直没有醒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梦?那这里又是哪里?我原本在森林里面,被广明痛揍一顿,然后有个女人……女人? “啊,小广你醒了吗?” 纸门开着,有人走进来。是真千子老师。 “老师?”我发出声音,终于可以说话了,不过肺还是很痛。“咦,为什么老师会……会在这里?” “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呢?”真千子老师坐到床边,甜甜的香水味钻进鼻子里。“我好担心,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在那种地方,还受那么重的伤……”老师一睑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看着我,距离太近了,长头发搔着我的脖子。“啊,还会痛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了,我没事。”我轻轻摇头。“请问,是老师救了我吗?” “我真的吓一大跳呢,还以为出人命了。” 心中的疑惑胜过感谢之意,为什么真千子老师会到学校后面的森林里?从森林外面……是不可能看到我躺在当中的。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察觉我的疑惑,她只是带着不安的表情,问我身体会不会痛。 “嗯……有点痛,不过还好。”我表现出坚强的样子。“现在几点了?”窗户上挂着百叶窗,而且天花板的日光灯开着,似乎已经晚上的样子。 “我看看……八点刚过。” 到森林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四点,所以我99lib.睡了快四个小时罗? “小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真千子老师终于拉开距离,认真地问我。“是谁对你下手的?男人还是女人?记得对方的长相吗?我们去报警吧。” “呃……”该不该照实说呢?我稍微犹豫了下,又觉得没必要袒护广明,便坦诚回答。 “是黑衣男。” “咦?” “老师你也知道吧?那个黑衣男啊。就是他突然来攻击我的。” 虽然是我先动用暴力的,但是那家伙如果不多嘴就没事了。 “是他……他做的吗?”真千子老师的反应很奇特,几秒钟前的积极态度瞬间消失,变成人偶般的表情,眼中的激动也不见了。“原来是他……” “怎么了吗?”我忍不住问。 “嗯……啊,没什么,没事。” “老师?” “咦?啊,没事,真的没事。”真千子老师笑容像在掩饰些什么。 当然,我心中产生了怀疑,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避开老师的眼神,我转头透过敞开的纸门看着客厅,看到一张婴儿床,上面铺着柔软的薄毯跟毛巾,感觉很舒服的样子,可惜太小了我不能睡。想起婴儿的事,我直觉盯着老师的腹部。 “我听说精二他弟的事情了。”老师突然低声说:“还有,伽耶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伽耶子的事?” “她手指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无法回答,而老师从我的表情去解读,喃喃说着这样啊。 “老师——”我想说些什么。“我——”可是脑中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觉得有话想对老师说,想表达出来。“我——”这种时候应该有话直说才对。“我真的受够了。”胸口很痛,跟被广明攻击是不一样的痛。“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唉,老师还是觉得小宝宝别生下来比较好。”真千子老师摸着自己的小腹。 这种时候应该要互相安慰,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吧。可是我跟真千子老师相差了十岁以上,彼此的人生也没有办法产生共鸣,抱在一起哭更是尴尬,只能互相倾吐自己的压力跟情绪。这跟安慰还是差很远的,只不过是滑稽地交流烦恼而已,但是聊胜于无。我说出对“那家伙”的深恶痛绝,真千子老师强调命运的无奈,我控诉这个世界对伽耶子的残酷,真千子老师透露自己对小宝宝的保护欲。我们几乎没有在听对方说的话,都在断断续续发表自己的想法,不过这样够了,只要能够发泻就好。尽情发泻完之后,我向老师道谢,离开她家,心中觉得舒坦许多。从老师家走到我家,慢慢走要花三十分钟(岛松虽然很乡下,面积却并不小),我一走出大门就想到这件事,但又觉得回头请她帮我叫计程车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决定用走的。每踏出一步,脚筋跟肌肉就发痛,我忍耐着,想像这是在修行,就不觉得痛苦,而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就会觉得痛苦也是有意义的。 隔天,终于获准跟伽耶子面会了。我手上捧着放满草莓香蕉哈密瓜葡萄奇异果的大水果篮,忍着紧张跟残留的疼痛,吞了口口水,轻敲病房的门。里面传来虚弱的回应,我打开门,百叶窗是放下的,室内充满沉重的阴暗。 伽耶子趴在病床上,身体跟双手都被薄毯盖着,看起来比平常更娇小,彷佛有部分体积随着失去的灵魂一同消散了似地。 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勉强移动脚步走到床边的椅子,伽耶子没有看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像是被鬼魂用看不见的手压住脖子般。我开始呼吸困难,感觉到一堆说不出口的话梗在喉咙里,背后有股寒意,全身像失去平衡般摇摇欲坠。我坐到长椅上,将手中的水果篮交给伽耶子,但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广明说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得不到效果,努力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受害者到死都只能是受害者。 “手指没有了。”伽耶子发出机械般的声音,没有重音起伏,完全平坦的声音。 “一点触觉也没有。”她喃喃说着,双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我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层层包扎的绷带,捆得像手套一样厚。“骨头碎掉了,肌肉坏死了,连筋都被辗断,整个伤得一塌糊涂,触觉也消失了,所以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你看——”她突然拿手去敲床边的护栏,沉重的回音在病房墙壁上反射,咚——咚——咚—— “伽耶子——”我清醒过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别、别这样,伽耶子,住手啊……” “不要碰我!” 伽耶子用力挥开我的手,我吓得缩起手来,这一瞬间,突然对自己感到强烈的失望。她抬起头来,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而没用的我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逃避。伽耶子继续敲手的动作,咚、咚、咚、咚!眼前发生这种情况,被她拒绝的我,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个木偶般呆站着。我想不出任何温柔安慰的句子,想不出任何让她开心的话来。 “那天被货车撞倒,在地上翻滚的时候,我心里想……不能让脸受伤,所以反射性地用手去挡。”伽耶子停下动作。“结果……手整个变形了,指头也歪掉,我吓一大跳……就昏过去了。”怨灵般的眼神射穿我的身体。“你觉得呢?” “觉——”喉咙梗住了。“觉——”心跳加速。“觉得什么?” “因为我临时伸出手去挡,所以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而已。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我问你。” 伽耶对自己全身上下最重视的部分……不用说,当然是手指。弹奏钢琴的手指,就等于伽耶子的全部。如果脸部溃烂脚掌撕裂肚破肠流,可以换来复原手指的特效药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对伽耶子而言,完整的手指就是幸福的象征,可惜我的幸福跟她的幸福并未完全划上等号,我对她脸部没受伤的事情感到很庆幸,甚至觉得幸好伤到的是手指。其实这样想是不行的,我应该要跟她一样,认为脸就算毁容也不要紧,只要手指没事就好。可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终究还是以自己的想法为优先,所以我没有回答。结果黑暗中的伽耶子发出冷笑,一瞬间,我明白她对我的评价了。寒意越来越重,背后很刺痛,开始出汗,感觉快要窒息。 “已经不能弹钢琴了。”伽耶子凝视自己裹着绷带的手,上面渗出薄薄的鲜血。“不只弹琴,根本什么都不能做,连画画都办不到,筷子也没办法拿。” “没、没关系的。” 我拼命想挽回自己的地位。 “我……我来代替你的手。” “代替我的手?” 伽耶子抬起脸看着我,双眼依然像怨灵一般。我忍住尖叫的冲动,勉强点头,然后又说一次,我要代替她的手。 “小广,你要当我的手指头吗?” 伽耶子的眼眸开始稍微恢复原状。 “对啊。”我露出笑容,头点了好几下。 “我会成为你的十只手指……” “骗人!”伽耶子用怨灵般的声音大叫。我害怕得捂起耳朵。 即使如此,声音还是听得非常非常清楚。 第一节 我的口头禅是“这个世界病了”。 对我有好感的女人,全都长得很抱歉(这个小镇上不是随处可见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吗?为什么接近我的都是不好看的?)即使努力工作,得到的报酬依然很少(时薪九百日币是要怎么过日子?这点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到最后,连女朋友都不要我(虽然事到如今辩解也是多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真的吗?如果有更漂亮的女生出现,我还是会移情别恋的吧?)。 只要想到这些,就一定会说出“这个世界病了”这种话。当然,我知道有病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故事的主角如果没有出问题,那这个世界就变成通往幸福的道路,只要往前直走就好了。如果在每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没有做错选择的话,那就可以直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句人生没有遗憾,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当主角换成像我这种在起点就已经走错方向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自动在前方准备好充满荆棘的道路,如此排斥异端的法则,从史前时代就一直存在着。世界是以优秀者的生命为优先,所以必须要排除弱者,而弱者因为不够强,连抵抗的意愿也没有,根本就不堪一击,就算偶尔出现试图反抗的特例,终究还是会屈服在世界的法则之下(也就是恶化兼消极又无聊的人生)。 不过世界也并非彻底无情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下地狱,因此弱者还会被赋予参加败部复活赛的权利。规则很简单,只要找出隐藏在荆棘里的“钥匙”,打开出现在道路某处的“门扉”,就能够安全脱身。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人数限制……听起来挺吸引人的,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我们可以无条件获得参赛权,却无从得知比赛的存在,于是往往会错过。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已经错过的人才被告知这件事情,当场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我也是牺牲者之一。毫不知情的我,得到“她”……以及“宏子”这两把钥匙,也打开了“门”,结果就像前面所说的,没被告知这是我唯一能飞翔的机会,于是才没有认真去寻求脱身的管道,所以才会跟她疏远,沉迷在“宏子”的来信中,所以才会跟她分手,连“宏子”也……然后立刻收到落选通知单。 我并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因为一开始就不抱着期待……别辩解了,欲盖弥彰,其实我真的相当沮丧,感觉像是全世界的失望都集中到身上来。让我情绪更加低落的就是“宏子”,她在每一封信里都一再地诉说跟男朋友热恋的甜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个—— 晚安。 跟你说喔……最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虽然学校还是一样很无聊,虽然还是被逼着去上学,可是心情不一样,快乐的事情也变多了耶。 这些全部都是托了男朋友的福(笑)。 说起来,跟他认识才刚满十五天而已呢(笑)。 超快的! 可是啊,就像偶像剧里的台词一样,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好恐怖喔。会担心如果太喜欢他,万一失去他怎么办,老是想这些杞人忧天的事情。 啊,听我讲这些话题很无聊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大哥说嘛(笑) 从来都只会暗恋别人,一直都很冷静的我,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恋爱啊。 嗯,我要去吃饭了,那就在我的傻笑当中说掰掰吧(笑) 就算交了男朋友,大哥对我而言依然是很特别的人喔…… 这句话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宏子”背叛了我的期待。如果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期待,那就只能对自己无奈地笑笑作罢,但是“宏子”肯定也或多或少对我有过期待,否则不会寄来那种充满暗示的信,如今她却突然跑去联谊,突然交了男朋友,还一副热恋中的模样……这种脱序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莫名其妙也要有个限度吧。谁该负起责任?“宏子”回信的速度跟篇幅都与日俱减,原因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讲了,但我真的希望她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也许“宏子”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背叛吧,她大概觉得我们只是关系很浅的普通朋友而已,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宏子”这边已经无望了,那就回到“她”身边吧。这个念头每天都在脑中浮现好几次,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而放弃。事到如今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她呢?不闻不问数个月,才又突然想到要碰面,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即使我去见她,她也不可能会接受我的,一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跟新恋人交往得很顺利。在这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出现,根本只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非常愚蠢的行为。 中村一义的CD……也已经失去价值了……我拿出来播放,懊悔自己得不到的幸福,虽然终究没有开启对音乐的兴趣,但也养成用音乐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我边听边思考着,觉得现在的心情用中村一义的歌其实并不贴切,原来光用一种形式是不能概括全部的。可是我并没有其他的专辑,而且也没有想要听的音乐。 做什么都没用。 这个世界病了。 即便如此,世界的法则仍然一丝不苟,连些微的过错都不容许。我还是早上起床去工作换贴纸,然后下班回家明知不可能还是一直确认信箱,然后上床睡觉隔天又起床。平淡地重复这一切,日复一日。而我的内心是否也随着日常生活一起平淡了呢?当然不可能。虽然没有特别愤怒激动,却是超乎寻常地干枯,超乎寻常地空洞,因此比平常更加不安,对别人的眼光更加敏感更加恐惧,甚至有那么两秒钟的瞬间,很想拿锥子将路人的眼球一个一个挖出来。在电车上看到不知人间疾苦的高中女生们大声喧哗时,也很想跟博爱座上的慈祥老婆婆借拐杖来,将她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为什么联合国要禁止核武呢?哪里可以买得到手枪?木制球棒跟金属球棒哪一种比较适合用来打破人头?(木剑就不必了,太容易断)电击棒真的有效吗? ……糟糕,我发现自己越想越认真了,不能继续认真想下去,在我脑中正潜伏着一股冲动。然而这些都只是脑中的想法,外在的我依然害怕别人的眼光跟批评,依然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宏子”的来信越来越冷淡,以前是每天都一定至少会有一封的,如今只剩下一星期一封的频率。真悲哀,实在很无情。我想藉着其他兴趣嗜好来逃避空虚,却没有任何兴趣可书,连电脑都只用来收信跟逛几个网站而已……收信?对了,我可以去认识另一个新的“宏子”啊。哎呀,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居然一直没想到。择期不如撞日,我立刻付诸行动,在网站上浏览交友条件,然后寄出自我介绍信。一整个晚上,我都在重复这个动作,隔天一早确认信箱,却没收到任何回信。没关系,说放弃还太早了,我去上班,贴贴纸,然后回家。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最好的时段,我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有三封来信,二十分之三的比例……比想像中还少。我回信给这三个人,却都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失去联络,就是内容简短,根本无法成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对话很无趣(这个问题我也应该要负责),果然,“宏子”是无法任意被取代的。我为了逃避现实,开始听中村一义的歌,突然很想破坏眼前的电脑,用力踹烂液晶荧幕,敲碎键盘,如果不是我自制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为废铁了。 早安…… 昨天你睡着了吗?今天要加倍努力喔(笑)。 听我说!我男朋友的手机突然打不通,我连络不上他了! 那个笨蛋(笑),真是的,只能等他主动连络我罗。 我可不是一个只会等待的女生喔(笑),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复活的吧。 今天有体育课耶,好麻烦喔,不过上完课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加油喔…… 我很想回信跟她说已经没什么好加油的了,但还是继续沿着废人专用的道路走下去。在七月牛的某个夜晚,镜创士来到我的公寓。一阵子没出现,我还以为他终于死心了,真麻烦。 “哎呀,不好意思。”镜创士耸耸肩。“最近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只好暂时回自己家去住罗。”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憔悴,是我的错觉吗?“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给我滚回去。” “啧啧啧,我来那么多次,你还是一样不给面子,泼冷水的本事真不是盖的耶。” 镜创士将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举到胸前,里面透出啤酒罐跟零食的包装。 “干什么啊。”我眯起眼。 “来喝个痛快吧。” “你自己喝。”我毫不留情地将泼冷水的本事发挥到极点。“别把我算进去。”现在根本没有喝酒玩乐的心情……更没有精神跟这种难缠的家伙相处。 “孤独是挺好的,不过偶尔也该跟别人接触一下吧?让我上去嘛,外面热到爆了。”镜创士并不了解我的心情,露出笑容想攻破防备。“我买了啤酒还有零嘴,就好好喝个痛快吧,你看,距离圣诞节还有五个月耶。” “啊……五个月是吗?”可惜我跟热闹的场面无缘。“那就快到罗。” “快到了?”镜创士用夸张的声音说:“你说还有五个月叫做快到了?” “少用那种三流演员的口气说话。” “喂喂喂,真是没教养耶。” “闭嘴。” “你今天情绪特别差喔。”镜创士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也对,一个除了工作以外所有时间都闷在家里的人,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滚回去。” 我伸出手准备把门关上,他连忙用脚卡住,然后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生气。 “而且,就算我有家可回,回去也是会马上被吃掉。”他的脚还不肯缩回去。“我家是食人族,专吃人的灵魂,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搞不好一回去就被吞掉了。你听过这句话吗?‘食人是爱的极致表现’。” “你家吃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说得对。” “如果不想回自己家,就到伯父家或别人家去。” “我没说不想回家。”镜创士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你以为我会说出这种话吗?你觉得我在逃避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只不过是……” 对方的气势逼人,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解释起来,而镜创士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喃喃自语说算了没什么好生气的。看来他不打算从门口离开,卡在门缝的脚也没有移动,这次恐怕是来真的。我的个性是对手越认真我就越软弱,而且只要对手情绪没有缓和下来,我也无法恢复正常,因此面对这种顽强的对手,根本无法思考对策。于是我让他进屋了。镜创士像是忘记刚才的冲突,开朗地说打扰了就走进屋里。我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带他到客厅,他环视一眼,说真是家徒四壁啊,我默不作声,懒得回答他的废话。镜创士继续观察室内,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电脑……我的iBook,他走到电脑前面蹲下,大惊小怪地说着是麦金塔耶,然后轻轻抚摸白色配橘色的外壳,接着咳了几下,问我是不是苹果电脑爱用者。为什么他要这样明知故问呢?是故意要找我麻烦吗? “你不想换最新那种长得像年糕一样的超薄型吗?” “我没那个钱。” “我想也是。” 镜创士打开塑胶袋,拿出一些喝酒必备的东西——啤酒、水果酒、综合果仁、鱿鱼丝、洋芋片、牛肉干——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这并不需要放在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吧),随手摆放一地,叫我也坐下。事到如今抵抗也来不及了,我依言坐在他对面,屁股有点痛,但我的住处没有坐垫,而镜创士对此也毫无抱怨,直接宣布同乐会开始。他拉开啤酒罐,说快喝吧不用给钱,把啤酒拿给我,我没有喝酒的心情,这时候酒精已经发挥不了原有的功效了……然而我还是怀着期待,将罐子接下。 “干杯——” 罐子跟罐子相碰,镜创士大口喝着,一点也没有十七岁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札幌那间居酒屋里的酒量,同时也想起自己出糗的模样。这回小心点吧,酒量很差的我只喝下一小口。这时候如果再醉一次,恐怕不只是前女友的事情,就连“宏子”的事也会说出来。我知道光喝酒会必死无疑,于是打开零嘴,拿洋芋片起来啃,可惜不是原味的,我又拿出牛肉干开始咬,结果有点辣。 “真是阴沉的房间啊。”镜创士又环顾室内一次。“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被吞没的喔。” “才不会,这里是我家,被自己家吞没,听起来太奇怪了吧。” “是吗?”他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喝得真快。“有时候正因为是自己家……才会将自己吞没啊。喔,对了,这间公寓不是你的老家吧。”他突然抬起脸来。“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会被吞没是吗……因为是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存在,恩,我明白了。”不知道在白言自语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呢?”他突然问我。“又没有在上学,住家里就可以了不是吗?又不用花钱。” “因为……我不是学生,已经出社会了,所以不能永远靠父母吧。我要独立自主。” 我冠冕堂皇地说出让人听不下去的话,镜创士对我的说辞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太多兴趣,随即又像是觉得太没反应也不好,就说嗯应该要早点独立才行。的确,眼前这个一直喝啤酒的家伙……跟一般的十七岁少年比起来,是相当独立的。他说自己离开父母住到大伯家,还有支付生活费,姑且不论这算不算伟大,为什么他情愿付房租都要住到大伯家呢?难道暗恋自己的堂妹……不,不对,这个男的应该没有那么纯情,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吧,只要善加利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我死也不会说出“美貌”这个词),一定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才是,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内心对镜创士的妒意莫名加重,我忍不住转移话题。“还是高中生,没必要非独立不可吧?” “嗯,大概吧。”他边摇晃啤酒罐边点头。 “为什么不肯住家里?” “因为不想互相依存。”镜创士立刻回答。“就算是家人,也不想彼此粘得太紧。” “喔。”我打开果仁的袋子。“我觉得既然是家人就不需要在意那么多。” “可是,我的家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无力地微笑着,拿起第二罐啤酒,真的喝很快。“那个家充满了幽灵,不只是死去的鬼魂,还有半死不活的生灵。我只差一步,就会成为那样的状态了。” “听不懂。” “放心吧,我对你的内涵并不抱着任何期望。”镜创士不改他没礼貌的习性。“我说话的方式从中学时代就这样了,已经改不过来,真伤脑筋啊。”说完就把啤酒当作橘子汁一样灌,这家伙真的只有十七岁吗?不但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喝起酒来也是…… “你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人吗?” 我边咬果仁边问他。 “这样子是怎样子?” “怎样子,就是这样子啊。” “恩……”他放下啤酒罐,终于开始吃零食,拿起一片洋芋片。“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吧。” “你父母亲想必很辛苦吧。”我毫不掩饰地讽刺他。 “应该吧。”镜创士坦率地点头。“不过,我在全家人当中,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轻微?” “其他人可以说是集古怪之大成吧。” “咦?”能让这家伙说出古怪这个字眼,我对镜创士的家人产生了一点兴趣。“有那么厉害吗?” “一点都不厉害。喂,你怎么都不喝啊?连一罐都还没喝完耶。”他突然这么说,大概是想改变话题吧。“不要跟我客气喔,快喝快喝。” “我现在没心情喝啦。” 脑子开始有点恍惚了,可恶……明明没喝多少啊,我对自己差劲的酒量完全没辄。 “哈,心情是什么东西,有的人就算没有食欲,把食物放进嘴里,还是会自动吃起来啊。” 镜创士嘴角带笑地看着我,大概又是讲了什么充满幽默感的笑话杰作吧,可惜我就像他所说的,是个没有内涵的笨蛋,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我不喜欢引用的东西,虽然确实可以精准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反过来讲,只不过是空虚的台词,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如果能够使用属于自己的句子,即使再怎么幼稚,说出来也有力得多。我只想说属于我自己的话,就算再偏激再孤僻再惹人厌,我也只要说属于自己的语言。 “你怎么不喝?”他又催促我。 “罗唆……我有在喝啊。”我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一下子就醉了,真没面子。“喂……你今天很多愁善感喔。”为什么我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跑到我家喝酒?” “没想到你还有在用脑子啊,那就好。”镜创士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家的混乱局面,大概快要进入完结篇了吧。” “所以你才会回去是吗?” 我边吃零嘴边喝酒,不妙的预感,这样没有节制地乱来,等下就惨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典型的酒醉特征“豁出去”已经开始占据脑海,无力抵抗。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可是又不能说出口。” “是父母亲要离婚了吗?” “离婚?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就轻松多了……” 一瞬间,他的声音透出灵魂深处的疲倦。我将模糊的视线努力撑到最极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总是过度自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变成孩子般弱小的面容。镜创士拿起身旁的数位相机,拍了好几张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脱下面具的真实面貌吗?随即我又反过来想,说不定他是在演戏,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话推翻所有,重创我的精神。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表情再怎么看,都找不出伪装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贝克这个作家吗?”他突然问我。 “你说什么?”我一喝醉就开始重听。 “史坦贝克。”镜创士边把玩相机边重复。“像你这么无知的人,至少也应该知道《伊甸园东》吧?” “那是什么?” “我认输了。”镜创士嘲讽地笑着,仍感觉不到平日的气势。“这个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个母亲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长大成人还是杀人放火,都不能离开家庭,也不让我们独立求生。”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的抱怨啊。”他维持狼狈的表情,看着相机荧幕上自己的脸孔。“哇——这个镜头抓得真好。” 我没有回应,只是催促他多说一些关于他家人的事。他盯着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对我的意图感到困惑。当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意图,我只是个空壳而已,喝醉的时候尤其是。 “一言难尽啊。”镜创士把花生从果仁里挑出来。“嗯……简单讲就是,我家已经彻底没救了,我妈一定也很无奈吧。其实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没有半个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预言者兼同人女、恋妹狂、小萝莉、还有恶魔附身的边缘人,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讲自己的坏话,总之是一个诡异的家庭。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分崩离析,甚至还互相牵绊着,一群人格异常的同类互相依存,你不觉得恐怖吗?不觉得思心吗?不觉得有问题吗?”他的语气有点急躁。 “我害怕牵绊,所以离开家里,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先出走了,用上大学跟工作为藉口,彻底逃走了。接下来弟弟也一定会逃的吧,男生们全部都会逃出那个家……喂,别笑喔,还不到该笑的时候,应该说根本没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没有笑。”我反驳他。“也许只是因为喝醉了表情比较放松的关系……” “我觉得,那个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强势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啊,别误会,我家可不是什么蜘蛛精的巢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样的角色吧。” “谁?” “我的天,你连筒井康隆的书都没看过?” “我只看过<不准笑》,是高中时期看的。”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镜创士开始喝粉红色的水果酒。“是什么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环,啵地一声。“等等,那你不就是也从家里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你说我?” 他的表情与其说不服气更像是惊讶。 “说什么害怕牵绊,其实就是逃避嘛。”我吐槽他,喝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天真地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是吗?”脑子已经恍神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自己不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啥?”听不懂。“什么意思?” “啊,对了,现在的你是不会听懂的……总而言之,我不想听一个被女人甩掉的不成熟男人说教。”镜创士忍不住失笑。 “我的失败不关你的事。”平时紧闭的安全门,似乎已经被酒精攻破了,我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抓起他挑出来的花生丢过去,一旦喝醉我就会变成暴君。 “去死吧——”我大声吼叫。镜创士伸手拍掉衣服上的花生。“任何事情都要扯到女人你才甘心是不是?” “请不要突然发脾气啊……而且我的意思是,我们彼此都是在逃避。” “哪有?” “我承认我有啊,你呢?”他拿起相机看着画面,开始调焦距。“你也能够承认自己在逃避吗?”说完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拍到好表情了。”镜创士带着忧郁微微笑着。 “把这张印出来贴在墙上,应该可以避邪吧,你看——” 说完就把相机拿到我面前,让我看自己的表情。液晶荧幕上的我,真是……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明天就会跑去自杀的男人的脸孔,头发干枯加上眼眶暗沉,都只不过是附带的条件,重点是这个男的(其实就是我)……眼神中带着疯狂的自杀意愿。我看着那双眼睛想,这个人是活在过去里的,这双眼睛并没有往前看,只是不停地回顾而已。认为三天前的事情比一年后重要,注意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胜过九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老实说,看了很不舒服。我对自己产生厌恶感,那是一张让人想去破坏的脸,想把花生丢过去的睑。然而那张睑就是我,我连自己都没办法爱自己吗?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像高中女生一样伤春悲秋,必须尽快想办法跟这张糟糕的脸说再见。可是,该怎么做? “给你一个正常运转的时钟就好了。”镜创士拿回相机,边喝水果酒边操作。“那样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看向未来了吧。”他彷佛已经看穿我的内心世界。 “说个具体的做法。” “很简单,你要对未来抱着期望啊,只要往前走就会得到更多幸福,穿越这条道路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是要我催眠自己吗?”我喝口啤酒湿润嘴唇。 “是纯粹的催眠,还是真正迈向幸福,端看你自己的努力。”镜创士把水果酒喝完。“反正都一样要做,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清算干净如何?” “清算……” “像你这种人,不能把未来建立在自己的过去上,否则会连未来都被过去所占据。你了解意思吗?” “不了解。” “喔。” 他抓了一把花生丢到我脸上,很痛。 “好痛!” “一点都不痛。”镜创士又拿起相机对着我拍。“看看你,表情这么愤怒,而且还喝得烂醉,根本不会有痛感。”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喝醉跟痛觉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愚笨的我还以为当中有什么神秘的解决之道,还忍住呕吐的冲动,喝光第三罐啤酒。镜创士透过镜头观察我暴走的行径,说我很像他弟弟,尤其脱序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回答说真不幸,虽然否定没见过面的人不太好,但已经知道是个不正常的人,至少会跟我相像,就不会是个正常人。鼓膜跟大脑之间发出尖锐的耳鸣,同时耳后的血管也以异常的频率剧烈跳动,眼前的浓雾就像泡在温泉里……身体的感觉很奇妙,每一根神经的机能都在退化当中,对刺激的反应渐渐下降(所以才会被花生攻击得那么狼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在五十公尺外说话般遥远,而镜创士的声音更像是在一百公尺前方,根本听不见,如果听得到肯定是幻觉…… ……醒来已经是早晨了。我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看到天花板,是我公寓的天花板,大概醉得不省人事直接睡着了吧,这种事常发生也不稀奇。想爬起来,身体却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完全动弹不得。我试着用力,肌肉微微地酸痛,所有的神经彷佛都脱离身体,真糟糕,只要醉过头,就会陷入这种状态。灵魂明明还在身体里却起不了作用,就像出窍了一样。算了,还是静静躺着,过一会儿灵魂就会乖乖归位了,反正此刻我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转动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观察房间里——窗帘是拉开的,耀眼的阳光照进室内,前面是堆积成山的空啤酒罐,周围是吃剩的洋芋片跟鱿鱼丝散落一地,而花生更是像军队一样包围整个区域。伤脑筋,等灵魂归位后,得要好好清扫一番……清扫? 啊,对了,镜创士人呢?跟我一样醉倒了吗?喀答喀答。不对,那么会喝的人应该不会醉倒,应该是回去了吧?喀答喀答。那他身为同乐会的主办人至少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喀答喀笞……这是什么声音?从刚才就一直喀答喀答地吵死了,该不会是灵异现象吧?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到底是什么呢……对了,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这个声音。每天?每天都会喀答喀答?啊,这是敲键盘的声音……是电脑键盘!我抬起头——喀答喀答——看到一个背影。啊啊,马的,果然是镜创士。喀答喀答。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但我知道镜创士正在玩我的电脑是不用怀疑的事实。喀答喀答。喂你这家伙马上给我离开这可是侵犯隐私权喔喂混帐东西。我很想大声吼叫,可惜灵魂还在出窍状态,声带无法振动。不过镜创士似乎察觉我已经醒来了,敲键盘的手停住,背影在移动,隐约看到他转过来面对着我。 “早安啊。”昨天的阴霾已经消失,恢复平常带着嘲讽的声音。“麦金塔很难操作耶,滑鼠键只有一个是怎么回事啊?没有右键要怎么用?” 麦金塔有trol键啊笨蛋。我想骂人,但声音还是出不来。 “我没做什么,你放心吧,只是对麦金塔有兴趣而已,可没什么恶意喔,真的。”说完就打开光碟机,放入中村一义的CD,声音从简陋的喇叭播出来变得很单薄。“这个人的歌不错喔,我虽然是西洋音乐的信徒,不过如果能有这种程度的就OK。我弟好像有在听,他专听一些没人知道的音乐,什么INU的,你知道吗?没听过吧?连我都没听过。”说完又转回去,继续喀答喀答。 “住……住手——”我勉强只挤得出这几个字。 “不过无所谓,那并不重要。”镜创士用冷淡的语气说:“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吗?”他又开始攻击了。“能够享齐人之福的,只有像我这种稀有人类,普通男人拥有一个女入就很够了……你甚至还低于普通的水准,怎么可以不珍惜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 “闭、闭嘴……” “居然还冷落对方?真是笑死人了。连约会都觉得麻烦是吗?不过事出必有因,该不会你的备胎就是这个叫‘宏子’的女生吧?” 果然偷看我的东西。我想不出回嘴的话来,只好沉默不语,反正就算想得出来我也发不出声音,根本没有意义。 “哎呀,被我说中了吧?躲在自己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娱乐,电视上积满灰尘,那就只剩下电脑罗。不过没想到你会对通信的网友这么认真,真是个恶心的男人啊。”他嗤之以鼻。“是电影看太多了吗?竟然对只用文字交谈的对象投入那么多感情,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耶。不过从信里面看起来,一开始好像还满顺利的,简直跟男女朋友差不多嘛,真受不了。”喀答喀答。羞耻感在沸腾,快给我住手。“虽然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这个‘宏子’要一直叫你大哥啊?该不会是奇怪的癖好吧?哈……你真的跟我弟超像的。” 可恶,嘴怎么还不能张开,耳朵怎么不能塞起来。 “一开始真的很顺利呢,有了这样好的女孩子,难怪不想跟现实中的女朋友约会。”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心理。“可是幻想跟现实之间的区别,一定要分清楚才行喔。电子邮件不能算是真正的联系,就算寄照片或给电话,也不能称之为‘有关系’,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定义。”吵死了,一直讲个不停。 “所以真正应该要重视的不是‘宏子’,而是女朋友啊,你完全弄错了。”这种事情我知道,现在讲也来不及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时间又不能倒转。“搞不清楚状况的你,失去重要的女朋友,如此一来,就非得到‘宏子’不可,你是这么想的,不许否认喔。”他说得没错,突然被逼上悬崖的我,拼命想将“宏子”占为己有。 “你应该也有感觉,只差一步,‘宏子’就是自己的了,你大概深信不疑吧?”的确,他说出了我的心理。“有了……你看,‘宏子,你觉得呢?’,还有‘年纪比你大可以吗?’,写出这种东西,未免太直接了吧?高中一年级的女生可不是笨蛋,啊,难道你是故意的?”我的脸像是要喷出火来,全身都出汗了。“不过不能否定你的战术,事实上‘宏子’已经动摇了,她有写‘那就约出来碰个面吧,(笑)’,虽然加上笑脸,感觉不太认真,但也不是完全拒绝的样子。”我想打断他的分析,身体却依然动弹不得,这实在是一种酷刑。“你99lib.以为自己肯定会得到‘宏子’是吧?可惜这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插曲。”我想把耳朵塞起来。“没想到‘宏子’居然开始跟大学生交往,太好笑了,这么突然,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等我身体一可以动,就要杀了这家伙。 “你懂了吗?”镜创士的语气突然变严肃,声音变得低沉。“这就是文字的界线,不管再怎么要好,花再多时间,还是敌不过活生生的人,爱情方面更是如此。不论写再多文字,都无法突破界线,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宏子’,与其花心思去编出优美的句子,还不如跟她碰一次面就好了。”说完又回到恶劣的语气。“如果‘宏子’在见到那个大学生之前先跟你碰面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在跟她交往了呢,真可惜啊。”去死去死去死,我一定要杀了这家伙。但他说得并没有错,回顾过去,我跟“宏子”……真的曾经像男女朋友之间的感觉。 “在她交到男朋友之后,回信的次数似乎就开始锐减,不过这都还算好的了,比起收到回信时对内容的失望,根本不算什么。”多嘴的家伙,谁来制止他。“终于等到‘宏子’的来信,结果里面全部都是热恋中的傻笑,嗯,真是让人失望啊。”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是在重看吗? “不过这个小女生……居然能够大刺剌地写出这种文字耶,感觉好像没多久就会连跟男朋友做爱的事情都写出来。”我的杀意又复活了。“没错吧,比方说……”喀答喀答喀答喀答。这家伙在别人的电脑里面乱输入什么?“找到了找到了,我念给你听吧?听好罗——‘晚安——今天放学后我到他住的公寓去了,结果他突然抱住我,从制服上面摸我的胸部耶(笑)。我刚好生理期不能发生关系,他好像欲求不满的样子(笑)。其实他已经淋过浴准备好了,所以我很难开口拒绝,因为我已经把全部都交给他了嘛。而且啊,我男朋友对这个很热衷耶(笑),常常连衣服都不脱就做了(爆)。虽然胸罩跟内裤有帮我脱掉,可是制服都不肯让我脱,结果上次还把裙子弄脏了,好难洗喔……’哈哈哈——”镜创士忍不住爆笑出来,我一肚子火……“怎么样?很厉害吧?喂喂喂,别露出那种表情,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没有恶意的。而且我不喜欢没脱衣服,不过我是个恋手癖喔,你不觉得手是很美的部位吗?”有没有恶意喜不喜欢脱衣服,都不干我的事,总之我已经决定要杀了这家伙,所以身体快点恢复吧。 “不是我故意要这样攻击你啊。”歌曲播到第二首了。“你记得吗?我昨天跟你说过,要对未来抱着希望。”我回想一下,好像有提过又好像没有。“如果不割舍掉过去,就要永远戴着那张死亡的面具活下去。我昨天好像也有说过,你一直沉浸在过去里,已经快要灭顶了,而且都把不愉快的部分给彻底忘记,把幸福的过去带到现在,藉此逃避未来,真是个狡猾的家伙。”镜创士的背影缓缓移动,似乎是站起身来。“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把过去都割舍掉吧,然后把错乱的环节通通归回99lib?原位,直到脑中的最深处。”异常热切的口吻。割舍,说得简单,实际上究竟该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 “方法很简单,只要把过去切回到现实面就好。对了,那你要不要去见‘宏子’?” 第二节 首先我要说,这是最后一幕了。 燃烧的房间里,小梢正站在瞬介跟小柳的尸体前方,手持来福枪对着我,脏兮兮的兔宝宝玩偶在她身边旁观。呵,这就是圭一吗?那么看到我此刻的处境,应该要露出残酷的微笑吧。我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圭一施加暴力,必须要承受报应才行,现在时候到了……这是个懦弱的说辞,但眼前的生死关头,相信没有人能坦然以对。 “朋郎——”微笑的小梢偏着头。“你手里藏着什么?” “你觉得呢?” “是刀子吧。” 小梢立刻回答。被发疯的妹妹一眼看穿,真是难为情,早知道就不要拿刀子,拿糖果好了。可惜这栋屋子里并没有糖果那类可爱的东西,唉,连糖果都没有的生活,实在很糟。尚未取得和平协定的我,视线从小梢身上移开,看着火光中的瞬介跟小柳。不,不对,这不是瞬介也不是小柳,而是瞬介的尸体跟小柳的尸体。没错,那是尸体,不是活人,是没有价值的恶心空壳,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我垂下双眼。 “啊,你在哭吗?” “才没有。”我摇头。“只是有点累而已。” “累了吗?”她一副事关重大的语气。“圭一,朋郎说他累了耶。”她对着玩偶说话,当然,玩偶是不会回答她的。 我稍微抬起眼,观察周围的情况,整个空间都逐渐被火占据,逃生路线只剩下小梢背后那扇已经打破的门,或是墙上正要陷入火海的窗户。就现实层面考量,两边都不可能逃得出去,而要作战的话,双方战力差距也太悬殊。况且对手就算是杀死自家人的混蛋,但仍是我的妹妹小梢。我无法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妹妹,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该为自己……为这个家庭的故事,写下怎样的结局?视线回到小梢身上——白衬衫配不合身的牛仔裤,手上拿来福枪跟绒毛玩偶,成人的身体有着孩子般的稚气脸孔——全部都互相矛盾地对比着,充满拒绝和谐的意念。没错,小梢不想合群,在研究所的实验里被破坏脑部的小梢,恋人被自己家族所杀害的小梢,拒绝合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并不代表这个世界就会被原谅。 我瞪着来福枪的枪口。 小梢轻易地扣下扳机。 左手受到冲击。关节被打中了,我强忍着痛苦,小梢意外地看着我,似乎很惊讶我没有发出惨叫声往后倒下去。我回瞪她的眼睛,在手部中弹的情况下,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尽力气,更别想进一步从小梢的眼眸里找出一丝情感。 她偏着头又开一枪。 左手受到冲击。同一个位置被打中,紧接着第三发、第四发,都是同一个位置,连咬牙的时间跟掩护的时间都没有,左手就被轰烂了,咚地一声掉到地板上,人体瞬间破损,不留余地。小梢又继续扣扳机,枪声跟冲击,我往后弹出去,撞到瞬介的书桌,文件跟实验用具四处散落。哪里?哪里被击中了?我看到腰侧在出血,衬衫转眼间染红。运气真不好。想要用左手撑起上半身,才想到手已经断了,我忍不住苦笑。 “小梢——”我的声音像挤出来的残渣。“听我说……小梢——”我用右手撑起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失血过多。“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我?”小梢边瞄准我边问。 “有件事情在死前一定要完成。” “说说看啊。” “……我想回自己房间。”呼吸困难。“应该可以吧?” 小梢笑着点头。我拼了命站起来,踉跆着走出瞬介的房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双脚像是坐了三十分钟的禅一样又酸又麻,肺部随着呼吸抽痛,但我还是没有停止前进,左手断面跟腰侧伤口不断流出暗红色的鲜血,我也视而不见。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梢这家伙,只有她一个人在商兴。身负重伤的我跟脚步轻快的小梢,一同爬上螺旋梯,小梢健步如飞,我却走得很吃力。楼梯爬完,走进长廊,这是最后一次了,却没有特别的感触,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回想儿时的记忆,必须设法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之后才有空闲沉溺在过去跟感慨中,如果还能有之后的话。在我身后站着枪决执行者小梢,我想她大概不会好心到保留什么多余的时间给我吧,小梢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女子,只是个残酷的生物而已。一股沉重又温热的感觉传来,下半身已经染满了血,长裤跟袜子都变色了。视线依然
昏暗,脑子也很晕,意识断断续续的,全身笼罩在疼痛跟寒冷之中。这样下去肯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到时候小梢的角色也成为多余的了。 终于到达房门口,我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左手,可惜没有了就是没有,只好认命地用右手去开门,走进处理过的精致房间。咦好像变漂亮了耶,小梢这么说。原来如此,变漂亮了是吗?果然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失败的,身为一个画家真是可笑,我知道自己选错路了。可惜已经长到这么大岁数,而且再过几十分钟就要死去,不应该思考这个问题。我必须争取所剩无几的时间,必须善加运用。 人一死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我像电影里的僵尸般缓慢地走向自己的书桌,拿出遗书,然后叫小梢坐在椅子上等一下。小梢抱着玩偶微笑点头,回答说只有九十分钟喔。 于是此刻……我正在写这篇内容,没错,遗书即将发挥功能了。原本只是日记……或单纯的告白书而已,完全舍弃作为遗书的存在意义,因此才会写出一堆关于我家人的介绍,以及毁灭的过程,还有我
内心的想法。在此要做个修正,遗书终究是遗书,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我应该要早点察觉到的。握笔的手在颤抖,无法好好写字,加上不确定脑子是否正常运作,文章内容很可能会七零八落言不及义……这一点只能说请多多包容,但愿没有人会对死者计较。 进入主题吧。该写些什么呢?怎样的遗书才能得到救赎?什么是救赎?我并不希望得救,况且肉体上的得救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死者们更是如此,他们不像我还半生不死地,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肉体,谁也不需要身体上的救助。所以还是精神上的救赎才有意义吗?物质跟观念,哪一种获得会比较幸福呢?必须先找出幸福的定义才行,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太少,真的太少,绝不允许浪费。浪费……刚才写的那些东西才叫做浪费吧。 遗书不需要讲究格式,而且在紧急状态中什么礼节规范根本都不重要,我必须先写下事实,管不了什么文章结构。 刚才我不经意看了眼窗口,发现广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虑是否要向弟弟发出求救讯号,但这么做小梢一定会开枪把我的头轰烂,所以我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时间,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我假装继续写遗书,一边用模糊的视线偷看广明,因为脸一定要对着桌面,只好将眼球往上瞪到极限,眼珠撑得很痛,无所谓,反正我连左手都断了。广明面对着屋子这里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想设法告诉他小梢发作的事情,让他躲远一点……不,不对,广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杀死的笨蛋,如果告诉他现况,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进房间里。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认为死亡跟赎罪是相连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吧。况且就算不叫他,广明也会自动回到屋子里来,脑中被植入的归巢机制不会出错,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广明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对计划的急速发展感到惊讶吗?还是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感到哀伤呢?或者是维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好,自言自语就到此为止吧,我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脑像是被勒住般发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样合不起来,口中很干燥,腰部周围早已经没有感觉了,迟早会用尽力气。真想将痛苦的感觉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须用速记的方式克服书写速度的问题。然而我对那样简略的东西产生抗拒,认为速记的文字不叫做文字,只不过是一种记号——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经离题了,不能让文字被混乱与痛苦所影响,这些个人的感觉无关紧要,快点回到主题……主题是什么?有所谓的主题吗? 于是我决定写下自己的心情。 我爱着这个家中所有的成员——被子女击垮的父亲、被杀害得太突然的母亲、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赎罪结果却选择逃亡的亚以、破坏大脑逃避现实的广明、还有小柳跟女佣,我都爱着他们。就连背后手持来福枪的小梢也是一样,没错,全部都是我最爱的家人。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失败的家庭,没有角色演出就无法构成的家庭,稍有差错就会崩坏的残缺家庭。即使如此,我仍然爱着这个家……瞬介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吧,但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自己的家人,爱得很危险,不论面对怎样的拒绝都无所谓。我对此感到满足,在死前能因此得到即时的救赎,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少我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我的世界也被修复了。也许看起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但没有关系,这是我内心的想法,不需要任何书语说明。 之前我说不需要救赎,其实我错了,此时此刻,在救赎的包围下,我很确定自己错了。得到救赎的我是坚强的,比任何人都坚强,不会输给小梢,她再怎么开枪都杀不死我。当然这只是种比喻,肉体还是会毁灭的,然而脱离肉体后真正的我会继续生存下去,怎么都杀不死,也就是无敌的状态。但温柔的我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小梢……即使她本人没有知觉……毕竟太残酷了。我会坦然受死,不会反抗,啊,越来越觉得自己写得好像圣经里的章节,幸福、强热的幸福、完全的解放。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可笑,但都与我无关,谁都不能否定我的心理,谁都没有权力。我对自己的世界没有怨言,我喜欢自己,对自己获得的救赎毫不怀疑,对这样的落幕方式也毫不抗拒,甚至是带着喜悦的。如果能在那个世界遇到死去的家人,我一定要将这种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们,然后以史无前例的遗书作家身分活跃下去。祝福小梢,还有活着的广明跟失踪的亚以也都一起祝福,让我们走下舞台,在平凡的世界里重新再做一次家人吧。丢掉布景跟脚本,只用属于自己的语言,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吧。 第三节 伽耶子还不能出院,精二的弟弟还没找到,精二也没来上学,不变的只有时间的流逝。我站在池子前,温暖的风吹动周围的树木,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我坐在茂密的草地上眺望着水池,独自一个人。这个池塘的价值是因为伽耶子才存在的,否则只是一块普通的空地而已;学校也是因为有大家在才有意思,否则只是无聊的地方而已。两者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现在很怕这个地方,怕池面上会有伽耶子的大哥浮起来,也怕钢琴声随时都会响起。我在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以前,逃命似地离开了树林,有种误闯墓地的感觉。 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可是漫无目的也觉得很痛苦,便到公园的长椅上稍作休息。叹了口气,有点想吐。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全身充满了困惑。回想过去的事情跟已经结束的事情,又幻想着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至少没有任何建设性可言,我心里很明白,却还是无法克制地跟过去纠缠着。我知道眼前还有一大堆必须思考的事情,过去的应该就让它成为过去,不要再想,但愚蠢的我还是把目光焦点放在过去上。我想着伽耶子的钢琴,想着精二的足球,想着真千子老师的课堂,忍不住把自己转换到当时的情境当中。即使还是个小孩子,我也知道这样很蠢,现在的我根本没空回想过去,必须要面对现实,突破现况才行,要放下过去,只看现在。不管过去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如果不幸,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幼稚园保母带着一群小朋友到公园里玩,我不想惹麻烦,于是走出公园。在离开之前看了眼秋千旁的时钟,十一点,肚子应该要饿了。我走进国道旁的7——11,买了一个饭团,他们的饭团海苔很脆很好吃,而且袋子很好撕。说到这,我记得伽耶子好像老是撕不开,那双手能够流畅地弹奏钢琴,居然会撕不开饭团的袋子,真是奇怪。我每次笑她,她都会反驳说,因为手指动作的方式不一样……啊啊,够了,别再想过去的事情,你不是才刚下定决心的吗?现实中的伽耶子何止袋子撕不开,连钢琴都没办法再弹了。 我的双脚朝医院走去,从上次带着水果篮去探病以来,就再也没到过那里。因为我很害怕,我还在逃避现实。脑中开始重现伽耶子手包着绷带的画面,我加快脚步,想在恐惧退缩之前走进医院。终于到了,本来想走楼梯,结果还是选择搭电梯,反正已经进入医院,不管再怎么抗拒,总是要见到她,所以没必要催自己。 穿过自得刺眼的走廊,伸出手正要敲门,里面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停下动作,那似乎是敲打东西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声音一直持续着,哆、哆、咚!哆!咚!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逃出医院了。头很痛,内脏很不舒服,反胃。我在医院停车场跌倒,马上吐了出来,尚未消化的饭粒混着胆汁流出身体。 我的日子就在这种状态下持续着。 还没想到对付“那家伙”的方法,虽然有想过两三种计划,可是一考虑到成功率的问题,都忍不住摇头。如果就这么沉默下去,伽耶子会被摧毁,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件事情发生,所以必须尽快杀死“那家伙”,让伽耶子能够平安,能够不再伤心。为此……我已经忘了发过几次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是总金额么心的真心的真心,永远不会反悔,是脑中坚定不移的顽固意志。 某一天放学后,我在田野中看到应该正在住院的伽耶子。 穿着水蓝色睡衣的她,蹲在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距离太远看不到表情,不过感觉好像是在发呆,脖子微微抬起。我尽全力跑到她身边,不停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但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伽耶子的瞳孔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背后升起一阵寒意,但我没空去理会,只是踏着杂草,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仍然没有看我,我大声叫她的名字,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和她四目相接,她却依然像是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伽耶子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看着前方辽阔的天空,嘴角微微抖动着,像是在吃什么糖果,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到底怎么回事呢?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的伽耶子,手上包着醒目的绷带,我将内心涌起的种种情绪都推开,再叫一次她的名字,伽耶子的瞳孔出现光泽了,虽然还是灰色的,但已经比刚才的无神要好得多。 “……伽耶子——”就在短短的数十秒之间,我到底叫了几次这个名字?“你怎么了呢?怎么会在这里?从医院跑出来的吗?伽耶子……” “小广….99lib.…”她的语气跟神情彷佛是这一刻才发现我的存在,我想实际上也是吧。“钢琴——” “咦?” “让我弹钢琴。” “啊……” “我要弹——” 伽耶子的眼神迷茫,那是绝望的眼神,我知道。现实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让一切回到幸福的位置,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达成自己的使命,为自己,也为伽耶子。我蹲在她身旁,绷带映入眼帘。 别移开视线,不准移开视线。 你不是要去杀了“那家伙”吗? 所以……不可以逃避。 脸颊突然觉得很痒。 伸手去摸,是冰冷的触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喉咙莫名地抽痛,发出轻微的哽咽声,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我拼命克制,却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个不停,太夸张了,有点想笑,但几秒钟后,强烈的悲伤突然来袭,我招架不住,哭得莫名其妙。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混乱的情绪同时发泻出来,脑中的喜怒哀乐装置产生错乱,我不知该如何操作,只好随便按钮,就像新买的游戏机没看说明书就直接玩一样。我转移注意力,看看周围的景色,被杂草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青绿,田间的小径,有一个人影。 是精二。他跟我们同样都是小孩子,却有如八十岁的老公公一样驼背弯腰,带着重病患者的表情,彷佛随时都会倒下,整个人散发着悲痛的气氛。他没有发现我跟伽耶子的存在,走过田埂,然后消失在眼前。精二已经没救了,跟伽耶子一样,已经绝望了。 这个时候,我才领悟到,一切都毁了。 “啊啊——”伽耶子发青的双唇隐约可见洁白的牙齿。“钢琴——”她双手抱着头。“钢琴——”呜咽声从她喉咙冒出来。“我要弹钢琴——” 接着她又开始用双手敲打地面。 杂草飞散,绷带裂开了。 我想要制止她的动作,结果两个人一起跌进田里。我抓住她的手,伽耶子不停挣扎,大声喊叫,那是悲痛凝聚的象征,像是在责备我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我受伤,为什么让我崩溃,为什么让我绝望,为什么让我——好想塞住耳朵,但我不能放开伽耶子,只能默默接受诅咒,承认自己的罪过。伽耶子继续抵抗,我们不停滚动,互相拉扯着。 她放声大叫。 “放开我!” “不要!” “滚开……” “不要——” “救命,救命啊——” “……哥哥——” 我停住不动。哥哥?她、她还在叫哥哥? “哥、哥哥——”伽耶子继续叫。“啊!救我,哥哥……” 一股黑暗的冲动,我朝伽耶子的脸揍了一拳。 她停止尖叫跟动作,错愕地看着我,我也错愕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会出手揍伽耶子?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对她……然而另一方面,又有种确信的感觉,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毫无根据地肯定。我接着踹伽耶子的腹部,她痛苦地倒下,我又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拉起来,她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又揍一拳,伽耶子整个人飞出去。 “伽耶子——”我的声音里不是混乱与困惑,而是自信与肯定。“把一切都忘了吧,把所有的过去,全部都丢掉。”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她的鼻子,她痛得眯起眼睛。然后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问她家里现在有没有人,她摇头,我立刻做出决定,抓着她的手开始跑。路上有人注意到她穿着睡衣,但我视而不见,跑到她家,确认过车库没有车子,她爸爸出门上班了,我打开大门,直接冲上楼梯。二楼起居室隔壁就是她的房间,门后有书桌,旁边是一只大猫玩偶。我很久没来了,从去年夏天来玩之后,已经事隔一年。但我的目的不是这里,左手边有一扇门,我将它打开,里面用来堆放东西,塞满了家具跟纸箱等杂物,而角落就摆着伽耶子最重要的宝物钢琴……正确来讲是电子琴……伽耶于拥有的实力(曾经)是不可限量的未来,应该要花更多钱买好一点的琴才对,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想。 我盯着钢琴,跟背后的伽耶子说,穿睡衣很奇怪,要她去换个像样的衣服。她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跨过杂志堆,走近钢琴,拔掉电线,然后看看周围,没找到合适的箱子。伽耶子换好衣服走进来,穿着短袖上衣跟牛仔裤,看起来比穿睡衣时健康得多,但两手的绷带跟面无表情的脸孔,依然折磨着我。我扛起钢琴,直接走出房门,下楼梯,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呼吸急促,很后悔平常没有多锻炼身体。我把琴放下来休息一阵子,问她脚踏车钥匙在哪里。她比着鞋柜,我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各种高跟鞋与运动鞋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最上面那层有两把钥匙,旁边还有一卷胶带,我一起拿走。脚踏车就停在车库里,有红色跟黄色两台,我记得黄色那台是伽耶子的,便将车锁打开,要她小心跟上,我想她的手至少还在,应该没问题吧,然后用胶带把琴固定在红色脚踏车的后座,准备就绪。 我骑上车子,尽全力去踩,急远穿过街道,风声在耳边呼啸,途中与几辆消防车擦身而过,我没有回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到达学校,在大门前暂停一下,边调整呼吸边等伽耶子,她终于跟上来了,用两只手肘架着龙头,脸上冒着汗,我看了很难过,觉得自己做出过份的事情。 我们经过校舍进入操场,到达铁丝网前面。我撕下胶带,扛起钢琴,很重,但我必须将它背进树林里,不能叫苦。穿过铁丝网的破洞,小心谨惯地走过泥地,腰很痛,手已经麻痹,啊啊,真是够了……够了!这个还没长大的身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要来妨碍我。我冷冷一笑,随它高兴吧,别以为这点程度就能让我投降。我咬着牙,忍着痛苦,一步一步往前迈进,双脚像是随时要报废似地,专心往前走。 池塘到了。 放下钢琴,全身顿时变轻松,有种快要飞起来的解脱感。我转身面对背后的伽耶子,那张充满绝望的脸孔,重新对她说一次,把全部都忘了吧,但她没有反应。 我卷起裤管,扛着钢琴,赤脚走进池子里,池水没有想像中那么冷,甚至有点微温。我一步一步小心前进,走了一公尺左右就停住。这座池子我曾经进过几次,所以知道从哪里开始会变深,周围虽然很浅,但到了一定的距离就会突然往下陷。 左脚踏出一步,上半身侧弯,然后靠反作用力把琴抛出去,我不敢看它落入水中的样子,直接向后转。 突然看到伽耶子朝我冲过来。 相撞,冲击。 水沬横飞。 失去平衡的我脚底一滑,整个跌进水里。 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感觉。耳朵很痛。嘴巴进水了,我赶紧闭上,但已经喝下不少。好痛苦,脑中一片混乱,我闭着眼睛,像鱼饵般沉入水底。 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人被推进水中还可以立刻保持平衡的,我连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都分不清楚,半规管完全失去作用。太阳穴很痛,无法呼吸,我会死吗?不,不要,不行,我还不能死。脑中昏昏沉沉,要花上好几倍时间才能思考,身体不听使唤,我拼命挣扎,知道停止动作必死无疑。手脚感觉到水压的恐怖,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池里并不如想像中黑暗,水面的光线微微折射进来……那边是往上吗?我拼命向水面游动。 突然有东西碰到我的右脚,我吓得张开嘴巴,冒出几个气泡。那是什么?反射性地往下看—— 伽耶子的大哥,正抓着我的脚。 我在水中尖叫,当然,只有气泡没有声音,但无法克制不叫。我用力踢走大哥的手,结果大哥就像电视里的太空人一样,轻飘飘地旋转。这时候,我看到大哥的模样——没有眼球的眼窝,苍白的皮肤,紧闭的嘴唇,以及那天的服装。失去眼球的两个凹洞冒出气泡来,我继续尖叫,咕噜,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大哥的表情像是在笑,我死命往水面挣扎,可是怎么打水都浮不起来。焦虑暴增,冷静冷静冷静,快给我冷静下来。大哥开始旋转,像在嘲笑我的慌乱,我看到刚才丢的钢琴缓缓下降,大哥突然开始往上漂,来到我旁边,我四肢胡乱挥舞,但身体不上不下地,动也没动。不知是否因为我的挣扎,大哥停止上升,在原处打转,头脚颠倒,尸体缓慢漂动的模样让人恶心。钢琴已经不见了,大概沉到池底去了吧。眼睛越来越痛,呼吸也超越极限,连气泡都没有了。大哥维持倒立的姿态重新往上漂,他的脚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是肚子,胸部,脖子——最后是脸。 我全身僵硬。没有眼珠的倒立脸孔停在我面前,距离不到十公分。 已经多处腐烂的脸孔,透明的恶心皮肤。 额头上长出白色细长的东西,轻轻摇晃着,两个凹洞比池底更黑更暗,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大哥的嘴巴张开,大量的气泡直击我的脸部。 失去意识。 一醒过来,发现我已经不在水里,已经浮到水面上了。用力呼吸好几下,不停从嘴巴跟鼻子咳出水来。意识还不太清楚,视线也有点模糊,而且耳鸣很严重。 “伽、伽耶子……”我看着伽耶子俯视我的冰冷面容。她的裤子湿了,膝盖以下泡着水,上衣也紧贴着身体,透出跟大哥同样白皙的肌肤……别想了,好不容易生还的…… 难道,还没有结束吗?还是,现在才要开始? “伽耶子——”我边吐水边问她。“为什么,要把我……” “为什么?”她静静地问。“为什么你会浮起来呢?” “咦?” “这样……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 “因为,你把我哥哥推下去的时候,哥哥没有浮上来啊!” “你,看到了?” “我全部都看到了。” 异常冰冷的声音。 “那、那是、那是因为我要救你啊,是为了救你——”我慌张地开口。“伽耶子,那天野餐后,你被大哥欺负……” “我没有被欺负,大哥每天都会跟我做一样的事。” 这句话是最猛烈的炸弹。我受到冲击,感觉全身像被掏空般,如果灵魂也是内脏的一部分,那我的灵魂肯定裂开了吧,深刻的明确的裂痕。我以为杀了大哥,就是除掉伤害伽耶子的障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吗? “不止这样——”她继续用可怕的声音说着。“虽然我一直没说……但是,我全部都知道。” “全部?” “杀了那个叫二宫的人,杀了桥本的妈妈,杀了上野幌的小学生,这些全部都是你做的,我知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哑口无言。 “连那个叫村濑的高中生都是你杀的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被害人的脸就想到了,那个人,就是骑脚踏车撞到小猫的人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呢?为什么……要去杀人……” “那、那是因为——”我拼命控制颤抖的舌头。“……因为你——”泡在水里的后脑勺又冷又痛。“因为小猫死了你很伤心啊,我不能原谅那个家伙——”伽耶子眼中的恐惧加深了,但我还是继续讲下去。“还有,那个二宫会经对你丢石头吧?桥本他妈妈诬赖你是打破她家窗户的凶手对不对?然后那个叫菅原的家伙偷你的钱包……” 没错,这些人都伤害了伽耶子。 他们伤害了伽耶子脆弱的心灵。如果这些人还活在世界上,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伤害她,所以我就把他们都给杀了,让他们不能再来侵犯伽耶子的世界。二宫朝她丢石头,破口大骂还敢逃走,我不原谅他;桥本的妈妈也是一样,说什么你打破我家窗户要赔反正你会弹钢琴那么有名家里应该很有钱吧,边吐着酒臭味边骂人,我不原谅她;菅原则是我们去上野幌找朋友玩时遇到的,那家伙故意撞到伽耶子趁机偷走她的钱包,不能原谅;至于村濑已经说过好几次,撞到小猫还把它踢出去,不能原谅。 所以我全都杀了。 为了守护伽耶子纤细的心,为了不让伽耶子受伤。 一切都是为了伽耶子。 “……为什么?”伽耶子的表情像是觉得可笑。“这些事情,只要活着一定都会遇到的吧?为了这种事情就杀人,根本没完没了啊……” “我不想看到你被任何人伤害。” “……你在说什么?受伤不是必然的事情吗?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好人,讨厌的人跟讨厌的事到处都有啊。” “可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受伤……”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伤心的事痛苦的事残酷的事,我都不想让你去面对。” “够了!”她大叫,声音在树林间回响,连池中的大哥都听到了吧。“够了小广……” “为什么要哭?”我真的不明白。 “不要再杀人了,别管我的事,不要……” “来不及了。” “啊?” “我今天已经去把那家动物医院给烧了。” “啊?” “刚才不是有消防车经过吗?大概就是要去那里吧。” “怎么会……” 她一脸错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啊。 “而且我已经去杀了西木的爸爸。”我继续强调自己的正当性。“放心吧,不会被抓的,我没有留下指纹,而且用的是他厨房里的菜刀。” “可是——”伽耶子双唇剧烈地颤抖。“那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就是因为不小心才发生的,如果他爸爸有好好看路,就不会撞到你了!”我忍不住吼出来。“那家伙毁了你的人生,不值得同情。” “……小广——”怅然若失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咦?” “我根本不是你的谁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只是普通朋友啊。为什么要特别在意我呢?” 普通?朋友? 不对。 不对啊伽耶子。不是那么回事,不能用那样的想法来定义我们的关系啊。 “伽耶子,你说错了。”我对双手施力,但手指动也不动。 “你说错了——”我不死心地继续用力,只有些微的反应。“不是那样子的——”我试着要站,但脚泡在水里很难站起。“你一直都是我……”用双手撑住上牛身,湿淋淋地爬起来。 “不要过来——” 她往后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呢?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别拒绝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同伴啊。可惜伽耶子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只是一直重复说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别这样,拜托不要拒绝我。 “……伽耶子——”我伸手抹脸。“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为了留住她,我决定说出这个世外桃源的理想。“在旁边盖一间小屋,然后种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啊,我可以把家里的干粮都搬过来,食物不会有问题的,而且这种地方没有人要来,我们绝对不会被发现。除了我跟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再也不用担心被伤害,只要不离开这里就不会.99lib.有人对你怎么样。啊,点心可以到百货公司跟商店街去偷,漫画也是一样,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虽然没有暖炉冬天比较辛苦,不过可以生火……” “我不要。”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因为没有大哥在吗?” 她只是摇着头,没有回答我。我移动又湿又重的身体,往前跨出一步,她立刻向后跳。 “拜托你……不要过来——”她挥舞着包裹绷带的手,阻止我前进。“拜托,别再靠近我了,拜托你——” 我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所有的事情发展都与自己的行动背道而驰,完全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感觉大哥彷佛正从背后的池塘露出头来盯着我瞧,嘲笑我的慌乱,甚至可以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下好了,看你怎么办,你不是要保护伽耶子吗?可是她显然已经受伤了啊。 “你走。”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伽、伽耶子——”我露出乞求的表情,朝她走近。 “不要靠近我!”依然是强烈的拒绝。她伸出双手,转过头去不看我的脸。“拜托你。” “伽……伽耶子——”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池子里的大哥,一定正在笑吧,然后他会爬上来将我推开,紧紧抱住伽耶子的身体,然后又……对她做那种事。 我输了。 全身湿淋淋的我,遵照伽耶子的要求,消失在她面前。泡水的鞋子边走边发出恶心的声音,裤子贴在大腿上很难行动,身体又冷又累,脑子也昏昏沉沉地,视线一片模糊。最重要的是心在痛,情绪掉到最谷底,甚至觉得现在马上死掉也无所谓。反正我付出一切去保护的人已经拒绝了我,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我的时间立刻停止也不会反抗,甚至积极地期盼人生就此落幕。我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个一败涂地无可救药的“我”。 失败了吗?我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呢?杀死欺负伽耶子的家伙们,让他们再也不能伤害她,这个逻辑有什么不对?不然要怎么办呢?如果放任这些人活在世界上,谁知道他们哪天又会再来伤害伽耶子,所以我才要杀了他们啊。 为了杀死这些家伙,我必须战胜人生当中最强烈的紧张感,而我做到了。据说演员要把台下的观众都当成马铃薯才能消除紧张感,我原本不相信,后来证明这个方法真的有效。杀死二宫的时候,对象是个人,所以当刀子刺进他背后的瞬间,我害怕得想吐。但是从第二次杀人……桥本的妈妈开始……我就采用这个马铃薯错觉法,只不过我喜欢马铃薯,所以换成了讨厌的茄子。不把桥本的妈妈当作桥本的妈妈,而是刻意将她想像成茄子,一个超大的茄子,紫色的物体。这么一来,要杀她就简单得多了,只要把砖块对准茄子的蒂头敲下去就好,我看着茄子喷出红色的水分倒下去。比较麻烦的是菅原,我杀他的时候没有带刀子,手边也找不到武器,只能把他推进河里溺毙。可是茄子丢到河里也不会破不会坏,我无法将菅原跟茄子联想在一起,只好硬着头皮下手。至于村濑就非常简单,我在放学途中对着他……对着茄子背后丢石头,生气的茄子将脚踏车调过头来追我,我逃进树林里,然后用最原始的武器石头砸烂茄子。而北泽森平……“北泽兽医”的医生……是烤茄子。他来开门的时候,我拿出邮购买来的催泪瓦斯猛喷,接着用一样是邮购买来的伸缩棍将他打倒在地,再用胶带捆住没有抵抗能力的茄子,点起煤油灯,向他说再见。 但是我并没有把西木的爸爸想成茄子,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茄子,他是“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当他结束侦讯一回到公寓里,我就假装要拿讲义给西木,“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没有怀疑地开了门,催泪瓦斯再度登场。我从“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身旁走进去,抓起砧板上的菜刀,上面粘着葱末,我毫不在意,狠狠将“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捅成蜂窝。他大声惨叫,但我下手毫不留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留情,对这种撞伤伽耶子回到家居然立刻开始切葱的家伙,怎么能同情他。 然而这一切保护伽耶子的行动最终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还带给她更多痛苦,我真该死。 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快到家了。我有点吃惊,因为一直低着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没想到竟然还能走回这里)。太阳已经将皮肤给晒干,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体温大致恢复,只剩下衣服是湿的,粘答答穿在身上很痒很恶心,走起路来很不舒服。 “小广?” 右边突然传出声音。右边……田里?我转过头去看,确实有个人影。是真千子老师。她身后……有个穿黑衣服的男子……广明?咦?真千子老师跟广明?这个诡异的组合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他们会站在田里?感觉就像咸蛋超人跑进百货公司橱窗跟人体模特儿混在一起,完全不协调。他们两个像是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协调感,一同看着我,真千子老师甚至对我的存在露出惊讶的眼神。喂喂喂,你们两位比我还要更奇怪个五亿倍吧。 “小广……啊,你怎么了,全身都湿答答的!”真千子老师发现我不太对劲,立刻跑过来,抓着我的肩膀问。“怎么回事?”她摸摸我的头。“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是掉进河里了吗?要不要紧?” “嗯……我没事。”我马上点头。“老师,你为什么会跟这个人……”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冷吗?”老师忙着关心我的情况,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有没有哪里痛?摔下去有没有撞到哪里?” “等等,老师你听我说。” 身体的情况无关紧要,我隔着老师,朝站在田里的广明看过去。他依然穿着全身黑衣服,依然眼神没有焦距。为什么这家伙会跟真千子老师在一起?我搞不懂,完全搞不懂。我想问,可是老师一直慌慌张张地抓着我看,根本没办法问,虽然很感谢她的关心,但是希望她能安静一点。 “老师……听我说,老师——”我用力抓住老师的手,制止她的慌乱。“我完全没事,只是去玩水玩太疯了而已,请不要担心。” “玩水……去哪玩?” “老师,为什么你会跟这个人在一起?” 我指着广明,但他似乎没发现自己被注意着,连看都没看这里一眼。 “咦?”老师这才想起他们自己有多怪异。“啊,呃,那个——”她脸色带着不安与困惑,来回看着广明跟我。“就是……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 “呃,哪个……就是……”真千子老师摸着头,一副要哭的表情。“啊啊真是的!我在干什么啊!” “小宝宝。”广明突然说:“怀了小宝宝。” “等等,你在胡说什么啦……”老师发出狼狈又混乱的声音,想朝广明走过去,但才跨出一步就停止了。“那个——”她笨拙地回过头来,像个尴尬的丑角。“他说的小宝宝啊,其实是——”她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了,真千子老师的手,已经提供了太充分的讯息。 “老师的先生,该不会,就是这家伙吧?”我战战兢兢地问。 真千子老师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手摸的部位跟我说的话串联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她小声地说没错。我吓一大跳,简直吓呆了,连伽耶子的事情都暂时忘记。真千子老师的结婚对象是广明?即使听到这个事实,我的疑问依然丝毫没有解决。为什么?为什么? “拜托你小广,这件事请你保密。”老师双手合十低着头。“拜托了。” 的确,结婚对象是岛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怪人黑衣男广明,这种事情如果被发现,对真千子老师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可是既然如此,那就别一起出门啊,这里就算再怎么偏僻荒凉,也不是没有人会看到的,像现在不就被我看到了。不知是否我的眼神表现得太明显,老师盯着我的眼睛,解释说因为这个人常常失踪,所以她才出来找人。 广明完全不理会我跟老师的复杂情绪,自顾自地把手伸到袖子裎面抓痒,甚至还在打呵欠。 “呃,你误会了,小广。”她的声音暗示着自己不是因为有特殊喜好才跟这种男人结婚。“是我父亲害他变成这样的。” “父亲?” “我父亲他,是这个人的……”老师看了广明一眼。“是这个人的上司,结果欺骗了他,把他女朋友——” “对不起,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是赎罪啊小广,大人的赎罪。”老师皱着眉头,像在忍住喷嚏的表情。“为了赎罪,我把他招赘进来,你懂吗?” 我怎么会懂?说得这样不清不楚,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广明跟真千子老师已经结婚了……招赘? “那是说——”我又转过去看着黑衣男。“招赘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叫做广明……” “广明圭一,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因为我是姓广明这种奇特的姓氏,结果他的名字变得很难念。”说完她落寞地苦笑着。 “名字是多余的。”广明……不,是圭一,跟我四目相接。“那种东西,怎么变都无所谓。”说完他看着真千子老师。“走吧,小梢。” “你要把我的名字叫错到什么时候?” 真千子老师依然带着落寞的苦笑,走到广明身边,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要好好珍惜伽耶子,接着就跟广明一起离开了。我抱着困惑与怅然的心情目送他们的背影,突然一股冲动,呼唤真千子老师的名字,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我大声说,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喔,老师双眼空洞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扬起嘴角微笑,然后静静地摇头,回答说,要拿掉。 真令人沮丧。 算了。 今天,也该结束了吧。 我走回家,在玄关脱掉湿答答的鞋子跟袜子。 在走廊上跟哥哥擦身而过。 哥哥看到我的模样吓一大跳。 这也难怪。 我自顾自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 然后开始写信。 我写给“我”的信。 写完后,收到堆满宝物的保险箱里。 可以了。我走出房间,去敲隔壁的门。 姊姊从门后露出脸来。 “怎么了?” “我受够了。” “好可怜喔。” “姊——”我静静地说:“把我的脑子销毁吧。” “用哪一种方式?” 姊姊边拉我进房边问。 “我想要……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当作没发生过。” 伽耶子的事,这个家的事,还有其他一切的事情,我都想忘掉。 “原来如此——”姊姊笑着点头,轻抚我湿漉漉的头发。“这很容易啊,广明(KOUMEI)。”99lib? 第一节 连续喝咖啡,最好不要超过四杯以上,才是明智之举。喝到第五杯胃就会开始下垂,全身不舒服,胸口郁闷。可是不吸烟的我,没有其他消耗时间的方法,而且不喜欢甜食,所以除了一直喝咖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啊,下一杯喝柠檬茶好了……咦,没什么差是吗?不过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还是换柠檬茶好了,反正这种泥浆般的颜色也已经看腻了,应该换换口味。什么?形容得太直接?有什么关系。 我正坐在丰平区的多拿滋里面,幸好店面不宽,坐在最里面的我几乎可以扫视全场。而我之所以会来到这种地方,当然是为了亲眼看看“宏子”的模样,为了将我对“宏子”的情感,从现在进行式割舍到过去式。提出这个主意的镜创士,说他要去买点东西,就在札幌站先下车了。这样正好,反正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完成,毕竟关系到我的自尊心,让别人介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尤其这个别人又是镜创士。那家伙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当成笑话讲,然后巨细靡遗地形容我的反应,偷偷窃笑,他一定会的。信件被偷看时的愤怒在我99lib?心中苏醒,但此刻我不能陷入愤怒的情绪中,这么重要的时刻,不能浪费时间。我喝口凉掉的咖啡,想让自己恢复冷静,却只换来不舒服的感觉。下一杯还是换柠檬茶好了。我看一眼店里的时钟,已经接近中午,按照约会的行程顺序,如果钞票跟胃袋都没有问题,差不多可以进来了。信里写着“星期天中午,我们会到附近的多拿滋喔……” 让人火大,想要踢烂荧幕的句子。 我对“宏子”进行诱导作战,故作不经意地,打听她的行程。她并不知道我的企图,而且很爱讲跟男朋友之间的事情,轻易就上钩了。于是我问到她跟男朋友约会的部分行程,也就是这里,多拿滋。时钟发出声响,已经正午十二点了,进入所谓的“午餐时间”,如果约会顺利的话(很讽刺地,我希望很顺利),这两个人应该快到了。隐约的紧张感,我比刚才更认真观察店里的情况,以星期天而言,客人算是不多的,看来不是一间生意很好的店。这点对我有利,越少干扰越容易发现“宏子”。突然看到店里有两对情侣,一对坐在靠窗的位置,另一对坐在吧台前,不过靠窗那边的女生,怎么看都有二十多岁,而吧台前的女生虽然侧面像十几岁,身旁的男子却是上班族大叔,但“宏子”的男朋友是个大学生(虽然大学生也是有中年人)。除此之外,有个体型像雪人的女子坐在靠窗那对的前面,还有一个OL坐在吧台正中央,然后是三个在星期天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坐中间那桌(这几个一直大呼小叫吵死了)。旁边有个跟手机大眼瞪小眼的中年欧巴桑,而最最里面的角落,有个眼镜男在吃甜甜圈配柳橙汁。连同我在内,一共有十二个客人。从我的位置看出去没有死角,虽然靠近门那边要稍微眯起眼睛才看得到,不过既然位子这么空,年轻的情侣应该会选里面的座位吧。 没有新的客人进来。紧张会口渴,但是冷掉的咖啡很恶心,我开口叫服务生过来,点了一杯柠檬茶。服务生虽然?99lib?面带微笑,但心里一定在嘀咕,这里是甜甜圈店不要只点饮料就赖着不走。服务生离开了,一定是准备到厨房去跟同事讲我的闲话,没办法,星期天中午一个男的单独到多拿滋只点咖啡,会被说闲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看了眼那个眼镜男,他正大口咬着沾满砂糖的甜甜圈,吃相非常豪迈,真想像他那样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柠檬茶很快就送上来了,我喝一口,太烫喝不出味道来,这么烫是故意要赶我走的策略吗?这杯柠檬茶一定加了店员的口水……啧,我在干什么啊?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十三分了,客人没什么变化,我越来越紧张,心跳没有变快,胸口却很沉重。做了几下深呼吸,但症状没那么容易解决,胸口还是被奇妙的压迫感侵蚀着。十二点二十分,人群终于有变化了,女子高中生三人组滚蛋,换成一对情侣。我心跳加速,开始偷偷观察——男方跟我年纪差不多,黑色短发,复古牛仔裤,应该是大学生没错吧,女方看起来也像是高中生,及肩的褐色头发,长得很漂亮。这就是“宏子”吗?我大口喝着柠檬茶。这两个人坐在中间的区域,可惜女生背对着我,很难确认,但我不能就此放弃,继续发挥若无其事的本领,偷偷观察女方的特征。我所知道的“宏子”……浅褐色及肩头发,双眼皮,有酒窝,然后脖子一颗痣——就是以上五点。试着对照看看,发色够浅了,长度也差不多,而黑痣看不到,不能确定。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从中得知两个都是打工族,所以那不是“宏子”,也就是说“宏子”还没到。 午餐时间快结束了,难道他们去别的地方吃中饭了吗?撇开纯情的中学生约会不谈,高中生跟大学生约会,变更计划是不稀奇的事,没有人规定非要照行程走。十二点五十四分,一个妈妈带着幼稚园小朋友进来。十二点五十八分,又有客入进来,可恶,又是情侣档,而且男方跟女方都长得像明星一样。男方依然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但相貌身高跟打扮,都和我有着月球般的差距,当然,差的人是我。手长脚长,脸上一颗痘子都没有,头发跟女生一样有光泽,越看心里越不爽,这种差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类之间要有这么彻底的差距?我的确没有丑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却忍不住要抱怨。虽然看到镜创士时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但那家伙比我小一岁,而且没这么招摇,不会让我像现在这么生气。如果再继续观察男方,会对心理健康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把目光转移到女的身上。合身的牛仔洋装,容貌比明星更像明星,很可爱,稚气的眼眸跟性感的嘴唇成对比,及肩的浅褐色头发染得很好看。女生挽着男生的手,男生在说话,然后女生微微一笑抬起脸来,脖子上有颗黑痣。 黑痣?中长发、浅褐色、双眼皮。 “啊.99lib.——”声音脱口而出,幸好没有人听到,但此刻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小事,脑中一片混乱:心跳暴增,紧急信号闪烁,呼吸困难。这样下去不行,我至少要维持外表的镇静,想像自己喝醉的时候,全身神经脱离的状态。然而内心的激动是无法摆脱的,我的心一直紧追着我,怎么逃都逃不掉,没有人能够逃离自己的心。我陷入自己引起的漩涡里,以异常的速度旋转着,往最深的底部不断下沉。 下沉到诡异的黑暗中,充满绝对的绝望,毁灭性的悔恨,将我团团包围。 那两人坐到中央座位区,很不幸地,“宏子”的容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哈罗,让你久等了。”我听到镜创士的声音,但没心情理他,快滚吧。“刚好有特卖会,结果我陷进去,忍不住又买了一堆,只好先拿去寄物柜放,才会不小心迟到啦。不过体贴的我可没忘记耍带东西给家人喔,我帮我弟买了CD,希望他能赶快从国内乐坛毕业,开始听西洋歌曲,还有我姊啊,我故意买了她最讨厌的……” “闭嘴。” 我将全身的神经线拉回原处。 “你翻脸翻得真快耶。”镜创士坐在我对面。滚开,碍事的东西,这样我会看不到“宏子”。“干嘛生那么大的气啊?”那张好看的脸孔露出好看的笑容。 服务生来了,镜创士点了一些东西,我则是继续回冲柠檬茶。点完东西他叨叨絮絮说着今天的战绩,在什么店买了什么,又在什么店看到什么,对我而言却是毫无意义的报告。 “对了……你这边情况如何?”他边大口吃着甜甜圈边问我。“看到那个‘宏子’了吗?”他靠近我压低声量。 “现在……就在店里。” “……哪一个?” “你后面的,那个女生。” 我一说完他就大刺刺地回头,确认完毕又转回来,然后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小声地说是个超级大美女耶。一股阴暗的感觉突然涌起,很想拿热茶泼到他脸上。 “不过那真的就是‘宏子’吗?你是凭什么来判断的?” “发色跟长度还有眼睛跟黑痣都完全一致。” “只有这样吗?” “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吧……而且那个男的应该是大学生没错。” “长得很帅耶,那个男的。” 我不理会这句话,继续观察“宏子”。她跟男朋友聊得正愉快,每笑一次左边脸颊就会出现小酒窝(这点已经是决定性的证明)。 这就是……这就是那个“宏子”吗?感觉有点真实,又不太真实。我跟“宏子”到目前为止都只有文字上的关系,没见过面也没听过声音,只知道彼此提供的讯息而已,因此一直都是用想像力来补充不足的部分。可是如今她本人出现在现实空间里,而且还比我所想像的更出色……该怎么处理呢?甚至我还会经差一点就得到她。如果当时我抛开不成熟的自闭性格,认真积极地付诸行动,或许“宏子”此刻已经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这时候我就算出场也于事无补。那个男的……根本就是犯规,那么无懈可击的条件,没有人可以匹敌的,像我这种等级连跟他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如果在“宏子”跟他认识以前先出手的话,说不定还有点机会,这个事实在我脑中不停盘旋。 “所以,你打算怎样?”一道声音将我叫醒,镜创士凝视着我的脸。“要就此结束乖乖回去吗?可以彻底认清现实告别过去了吗?” “怎么可能——”我强颜欢笑。“不过,已经死心了就是……” “没试过是不会知道的。” “不可能的啦,而且夺人所爱也不太好。” 我还在为自己找藉口。 “哎呀,真意外,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啊。没错,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东西。”镜创士把话打住,将食指放在双眼之间。“咦,不过要论先来后到,你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个不是吗?” “罗唆。” “别生气嘛。”他喝口可乐,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台随身的数位相机。这家伙又要拍我的狼狈表情吗?试试看吧,我一定会动手杀人的。结果他却是把镜头对着反方向。“你知道吗?数位相机可以用来动态摄影喔。虽然一次最多只能拍到三十秒,不过里面是64M的记忆体,多录几次就可以累积相当的数量……” 我站起来,直接朝收银台走去。镜创士连忙将甜甜圈塞进嘴里,用可乐吞下,从后面追上来。收银员问我要一起算吗?我说分开算。回去之前又看了眼“宏子”,当然,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跟男朋友说话。我又确认一次脖子上的黑痣,然后走出多拿滋。 “真意外呢。”一出店门,镜创士就掩着嘴说:“我还以为你会叫我赶快拍。”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藏书网么……我能够将“宏子”当作过去的事情,彻底了结吗?感觉似乎变得更糟了,“宏子”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而她男朋友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形男,错过时机的我,在这两人面前根本没有出场的余地,也没有出场的胆量。可是看过活生生的“宏子”之后,心中的妄想别说终结了,简直是变本加厉,不但没办法当作过去处理,还跟现在连接得更加紧密。到底是作战策略太笨拙呢?还是我自己太差劲?算了,无所谓,天晓得。 镜创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有趣地笑着,还不时拍下我的侧脸。算了,无所谓,管他的。反正我是可笑的展示品,悲惨的象征,只能继续可笑地生存下去,继续悲惨地供人看笑话。说不定这样也不错,我是史上最强的废物男,活在世界上十八年,什么贡献也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更没有任何热情。以为自己是表情忧郁多愁善感的青年,其实只是个笨蛋而已,一切自卑自怜的行为,都只是一种表演。就连此刻看似客观的分析,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我是个蠢到极点的第一人称主角。 “真阴沉啊。”镜创士透过镜头窥视我的表情,开朗地说着。“你不知道什么是笑容吗?” “去死。”我对自己说:“拜托,去死吧。” 车站到了,镜创士从寄物柜拿出可观的购物袋,我也被硬塞了一个,虽然心里想着管你去死,但我没有力气说出口。幸好电车上空位很多,我放下重得像哑铃的袋子,茫然眺望窗外,月台上的人群,平面的风景。电车开始前进,坐在旁边的镜创士翻着袋子,拿出两罐啤酒,我接过来,打开喝下。下一站是新札幌,新札幌……连模糊的广播声听起来都很悦耳,我已经醉了。睡意来袭,但我不肯睡,因为一旦睡着就会作梦,而天真单纯的我,一定会梦见幸福的内容,所以我不睡,我要停留在沉眠跟清醒之间的狭隘地带。头突然被敲一下,镜创士说到了,我站起身来,提着沉重的袋子走出车站,将东西放在他的脚踏车后座上。他一边苦笑一边说好像买太多了,把脚踏车牵出来。已经暍醉的我,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啊,对了——”他突然停下脚步。“差点就忘记,真是粗心啊。”说完停下车子,开始翻找肩上的背包。“找到了。” 他拿出一个便当大小的包裹,小心地打开包装纸,里面排着五个鲷鱼烧。他拿出其中一个分成两半,将尾巴的部分递给我,我摇头拒绝,但他说不要客气,硬是塞过来,我只好收下,咬了一口,好甜。 终于回到公寓前,我爬上楼梯,在第三阶停下脚步,回头问镜创士要不要上来。他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问我,该不会已经绝望到连男人也要吧。我有点火大,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不想就算了。”我又开始往上爬。“那再见。” “啊……不是,等等,等一下啦。” 第二节 “小——创!” 后面传来大声叫他名字的声音。小创?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高中女生将脚踏车骑得很快,往公寓飘过来,然后在镜创士面前紧急煞车,皮鞋啪地一声踏在地面上,很夸张的出场方式。 “小创,嗨——” 女高中生举起右手,像兔子一样跳过来,制服短裙跟金色长发摇晃着。 “咦?你为什么要穿制服?上学吗?”镜创士讶异地问。 “补习呀——”女高中生噘起涂满粉红色口红的嘴唇,整张脸都画着大浓妆。“因为我脑筋不好嘛。” “我知道。” “哇,真狠。” “是补英文吧?”他笑着问。 “扑去、游儿、汗汁、尢、游儿、黑的(Put your hands on your head)”她把双手放到自己头顶上。“我只记得这句。” “黑的?” 镜创士也把手放到头上。 “他是谁?”低能女高中生指着我。“小创的新男友吗?” “什么新的旧的,我交男朋友干嘛?不好意思我可没有那种癖好,不管是BL还是GL都一样。” “.99lib.BL跟GL是什么啊?”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小姐。对了,我现在有事,你先回去好吗?”镜创士搭着楼梯扶手。“你别看我一副很闲的样子,其实我是个大忙人喔。” “骗人——小创你的谎话说得太明显了啦——” 她抚摸自己的金发,手指微微颤抖着。 “废话,如果我真的要骗人,是没有人能看穿的,这是故意的啦。” “真的?”低能女高中生偏着头,金发遮住半边脸。“还可以故意的喔,真厉害耶。” “知道就好。那掰掰啦。” 镜创士只留下这句话,就迅速跑上楼梯,推着我进屋里。低能女高中生在后面大喊些什么,听不太清楚。 “那个,是你女朋友?”99lib? 我在玄关边脱鞋边问。 “对啊。”他干脆地点头。“很不赖吧。” “姑且不论长相,脑筋似乎有点问题。” “你说得真不客气,不过实际上也没错。她已经十八岁了,满严重的。” “咦——”跟我同年?“现在流行姐弟恋是吗?” “小女生我已经腻了。” “喔。”油腔滑调的家伙。 我们走进客厅,我叫他坐在离电脑最远的地方,而我自己则是坐在电脑跟冰箱之间的固定席。镜创士吵着说他口渴,于是我就打开冰箱拿罐啤酒丢过去,自己则是拿了小瓶可乐。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就是笨蛋。 “再问你一次,觉得怎么样?跟‘宏子’实际见过面以后的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我打开瓶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装作冷漠的样子。 “你应该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说谎时的表情。” “你懂什么。” “我是很懂啊,要解读你这种简单的脑子,根本是易如反掌。” “我没有那么单纯。” “不,你很单纯,就跟单行道一样单纯,一定是天生脑细胞就比较少吧。” “闭嘴,去死啦。” 枉费我特地请他上来坐,这家伙是想恩将仇报吗? “你叫我去死?真过分耶。”他喝了口啤酒。“说话真粗鲁……啊,有没有人说过你小心眼啊?” “很遗憾,并没有。”心情越来越糟了。“这句话直接还给你,怎么看都是你嘴巴比较贱吧。你的家人全部都是这样吗?妈妈跟弟弟也是这样说话的?姊姊也是?” 第三节 “话说回来,那个叫‘宏子’的女生,真是超可爱的耶。” 镜创士故意转变话题。 “……所以呢?”我防备着。“所以怎样?” “所以我很想当面问你的感想啊。让大鱼白白熘走的笨蛋。”他握着啤酒罐。“你对‘宏子’太晚行动了,而且同时又对女朋友太过冷落,两边都很极端。你总是在紧要关头原地踏步,所以才会两头落空。嗯,真是愉快的话题。”说完他眯起眼喝下啤酒。 “你这混蛋——”我瞪着镜创士,感觉到自己真的很想下手杀了他。 “不必瞪我,说点什么吧,难得有让你辩解的机会。” “……” “无话可说了是吗?因为我说的话全部都没错。”他冷笑着。“你知道自己这种极端的性格,造成多少人的困扰吗?”说着突然敛起笑容。“怎么样?”语气也变了,明显感觉到对我的敌意,非常露骨地。“你有自觉了吗?回答我啊。” “什么自觉?” 我被他的剧变吓一跳,手中的可乐瓶不小心滑落,褐色液体从瓶口流出。 “哼,说不出话来了是吗?也就是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镜创士冰冷的眼神看着可乐在地板上蔓延。“你简直无知得可笑,也愚蠢得可笑,才会搞不清楚自己被害妄想症背后的本质。” “本质?”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空壳吗?喂!” 他撇着嘴,将里面还很满的啤酒罐用力朝我额头丢过来,不偏不倚正中要害。敲到额头的啤酒罐掉在我腿上,喷出一堆泡沫跟液体,裤子都湿了。 “呜——”直觉伸手去摸,额头一阵刺痛。“可恶……” “啊?” “很痛耶。” “很痛?喂喂喂,这可是杰作喔。”然而他的脸没有一丝笑容。“谁都看得出来会痛,这种废话就不必讲了,浪费氧气。”说完就缓缓站起来。“地球资源有限,你应该知道吧?这点基本常识。” “滚到火星去吧你。” “要我打烂你的狗嘴吗……”他还没付诸行动,手机就突然响起。镜创士不耐烦地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更不耐烦,但还是接起电话,用不耐烦的口气说喂。 “干什么啦……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就说我有事要忙了。啊?洋葱?洋葱的英文怎么讲?自己去查字典啊。真是的,这种事情不要打来问,我真的很忙……嗯?喔没问题,没忘记。嗯……真的没问题,思,知道了,那我要挂断罗。”说完就将通话切断了。 “刚才那个女的吗?”我摸着额头问。 “恩。”他不耐烦地回答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打来问洋葱的英文。” “真是个笨女人。” “嗯。”他简短回答。“我只要她的身体,反正有胸部就好。” “禽兽。” 我抬头看着他,嗤之以鼻。 “禽兽万岁啊,可以有效使用334万画素。” 他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相框的动作。 “这是侵犯人权。” “我有取得同意喔,反正笨女人是没有人权的。” “这句话有问题。”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说你女朋友没有人权?” “没错。”他立刻回答。“反正她是个笨蛋。” “是吗……因为是笨蛋吗……” “那个笨?99lib.t>女人的名字,叫做伽耶子。” “啊?”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大脑出现疼痛的反应。某个未曾使用过的区域,突然开始急速运作。 伽耶子。 伽耶子? 剧烈头痛,刚才额头受的伤变得更痛了。 “呵……”镜创士用兴味盎然的眼神俯视着我。“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可见得被操作的部位不是记忆,而是脑神经吧,星野广明。”他用兴味盎然的语气叫我的名字。 “伽耶子——”我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伴随着疼痛,从脑内浮现出来。伽耶藏书网子……伽耶子……对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一个脆弱的女孩子的名字,一段记忆。可是应该已经销毁了才对。销毁?被谁销毁?姊姊……不对,我没有姊姊。妈妈? 怎么回事?我是谁? “我稍微调查了你家的事情,似乎是个充满优秀人种的家庭呢,不过也有一部分例外就是了。”镜创士用自信满满的声音攻击错乱的我。“最让我惊讶的是,你父亲跟大姊居然在初濑川研究所工作,世界真是小啊。” 父亲?我应该没有父亲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为的。而且为什么素昧平生的镜创士会……父亲——镇魂曲——啊?什么镇魂曲?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藏书网道这个词汇? “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听我说,你的脑部记忆已经被破坏了。” “记忆?” “你的大脑被动过手脚,记忆都被破坏了,不过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吧?” “动手脚……”我完全无法掌握事情的状态,只能一直重复镜创士说的话。 “我们来还原过去吧。”他俯视着我,眼中带着犀利的光芒。“家庭成员是……父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姊姊、还有你。然后是管家跟女佣。哈,有管家跟女佣,真是了不起,一般家庭是不会包括这些成员的吧。如何?还想不起来吗?能够马上想起伽耶子,居然想不起家人,真是个不孝子啊。那就再挖得更深一点吧。星野赖彦就像刚才说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科学家,母亲星野多惠是绘本翻译者,大哥瞬介是植物学家,二哥朋郎号称画家,不过其实就是所谓的无业游民。大姊星野梢也是初濑川研究所的科学家,二姊亚以是大学生,然后老幺……就是你……是个小学生。这是你家在崩坏以前的结构,想起来了吗?” “什么崩坏……” “一定要从那边开始说起吗?”镜创士的语气很不耐烦,但他还是从头解释一遍。 我的大姊星野梢,被两个叫做初濑川贺庸跟广明知久的家伙设计谋害,大脑被破坏了,结果受到无法复原的创伤,陷入废人的状态。父亲星野赖彦将小梢带出医院返家,然后……从此,星野一家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并不是失踪了,而是一直关在屋子里。镜创土说他也不知道原因。 “究竟你们一家人都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呢?” 问我有什么用,谁知道啊。我根本无法想像,现在从他口中听到的故事,会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我不认识什么朋郎跟亚以,我是独生子。从小被父亲遗弃,跟母亲相依为命的孤单童年,那才是我的过去。真的吗?你有自信吗?我的大脑连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伽耶子都给遗忘了,还能相信愚蠢的自己吗?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什么管家跟女佣服侍的大家庭,一点印象都没有。有的只是贫困的生活,用破碗吃饭的现实状况,那就是我唯一仅有的过去。我根本没有在大宅里生活的经验……咦?大宅?为什么会想到大宅?镜创士并没有提到这个字眼啊,为什么…九九藏书… “拿出证据来。”我颤抖着双唇开口。“让我看看那个你所说的家啊。” “已经不存在了。”他低声说。 “为什么?” “全部烧光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明,总之就是烧掉了,在八年前。从火灾现场有找到六具尸体。”镜创士只是报告事实,并没有告诉我从中导出什么结论。“好,算数时间到了,九减三是多少?” “……六。” 第四节 “嗯,真聪明。家里连同佣人在内,总共应该有九个人才对,结果烧焦的尸体只有六具,怎么找都找不到亚以跟小梢还有广明的尸体。好,问题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的语气很爽朗,盯着我的双眸却带着憎恶的神情。我无言地避开视线,头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水渗入海绵般,逐渐在体内扩散。 “全部都是鬼扯。”我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没关系。”他冷冷地回应。“不过你已经想起伽耶子的事情,当下就已经决定你输了。” “……伽耶子——” “没错,就是被你伤害的女孩子的名字。你中途就退场了,想必并不知情吧,在那之后,一切有多悲惨。”镜创士的憎恶更加深了,嘴角在颤抖着。“被西木他爸爸撞伤双手之后,伽耶子开始失常,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恢复很多的了。即使是个不知道洋葱英文的笨蛋,跟最初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他轻叹口气。“嗯,最糟的时候,真的很惨……走在路上都会突然大叫我要弹钢琴我要弹钢琴。”表情变得僵硬,他掩着嘴,像是要隐藏什么。“那真的是完全疯狂状态,她爸妈甚至还讨论过要带去收容所。” “……为什么?”头痛没有减缓,我的疑问也没有。“姑且不论我的过去,为什么你会对伽耶子的事情那么清楚……”我站起来想揪住镜创士,却完全使不出力。咦?发生什么事?身体跟灵魂明明还连在一起啊。“呃?”腰部瘫软,我当场倒下去,啤酒罐被撞开。 “好像使不出力呢。”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路边濒死的青蛙。 “为什么……” 我把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转向镜创士。 “那个松弛剂果然很有效,是我跟大哥硬要来的喔。” “你什么时候下药的?” “我不是有分你吃鲷鱼烧吗?” “可恶——” “你是假装成受害者的凶手,对你下点药是没人会介意的。”镜创士不客气地说。“有彻底自觉了吗?对于自己的真面目。” “……”我想要反击,但舌头已经开始麻痹,不只舌头,全身都是,手脚已经没有感觉,只剩下意识还异常地清醒,感觉很不舒服。 “话说回来,如果伽耶子原本是正常的精神状态,就不会崩溃得这么严重,追根究底,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一再伤害伽耶子的心灵。” “胡……胡说。” “二宫春吉,桥本美纪子,菅原和彦,村濑研助——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你杀死的。” 他蹲下来,视线跟我平行。 啊啊,没错,这些我也想起来了,我的确先后将这四个人推向死亡,可是,可是—— “可是那都是为了伽耶子……” “哈,你是说为了伽耶子去杀人吗?”他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你这白痴,杀人就等于是杀害伽耶子的一部分,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以为杀了伤害她的人,就能让她的世界得到安全……虽然疯狂,但我姑且认同你的理论好了。问题是,杀人这件事情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啊。”他深深叹了口气。“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完美,其实伽耶子全都心知肚明,你知道吗?她连你的犯罪动机都看穿了。” 我试着想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然而不能动的东西怎么用力就是不能动。 “伽耶子一直都知道你的杀人行径,也知道你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她。试想看看,一个连续杀人的精神异常者,老是待在自己身边,如果像我这种狡猾的人,可能就会趁机利用,可是伽耶子她……你应该也很清楚……她是个单纯又温柔的人。”镜创士又站了起来。“一个温柔又单纯的人,一旦知道别人是因为自己才被杀害的,当然会耿耿于怀啊。即使不是存心故意,你却一直把自己犯下的罪推到伽耶子身上。” “才没……” “少否认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说完他就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我拼命转动眼珠子,却都看不到他,想要转动脖子,却仍是动也不动地。镜创士所说的话在我全身发酵,如果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伤害伽耶子的凶手,就是我自己。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生活,才除掉那些障碍啊。难道那是错的吗?是反效果的吗?伽耶子没必要为那些家伙的死负责啊,我想跟她说,想要解释这个天大的误会。 “让你久等了。” 镜创士回来了,手上拿着菜刀。 “……你要,干什么——” “你连伽耶子的大哥都杀死了。”他站在我身边,眼神异常冷静。“她还要装作不知情地,继续跟你相处,那种心情你想想看,简直是无法形容。她一定是说不出口吧,对一个为自己去杀人的人,无法说出白己的痛苦。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镜创士将菜刀往地板用力一射。刀子把我右手拇指连根切断,插在地板上。幸好全身已经麻痹了没有痛觉,但是我的手指,手指断…… “哈哈,刀子真利呢。”他愉悦地笑着。“这就是你平常都吃外食的报应。”边笑边盘腿坐在我身旁,将菜刀拔出,然后捡起切开的拇指。“多亏医学发达,伽耶子的手才能逐渐康复,一开始连铅笔都拿不好,现在至少已经能绑鞋带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由衷说出这句话。“只不过……钢琴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弹了。” 他把我的拇指随手一丢,我想骂他搞什么鬼,但眼前不是说这种话的时机。他捉起我无力的右手,看着拇指断面鲜血如注的模样,露出愉悦的笑容,又将我的手放回地板上。接着把刀刃对准小指根部,直接压上去喀擦。我努力让自己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一幕,却临时想到一个必须问他的事情。 “……喂。” “什么事?” “你,是谁?” “真迟钝耶。”镜创士把我的小指随手一丢。“你应该一开始就要问的。”接下来他瞄准无名指。“这下可好,顺序都打乱了。” “你到底是谁……” “看清楚了——”他边说边把脸贴近。“没有印象吗?这么出色的一张脸。” 我凝视他的面孔。出色的长相,足以称之为美形的程度,无庸置疑,而且是顶级的地位。线条优美的眉毛下,是锐利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以及适合冷笑的薄唇。印象?根本没有啊。连镜创士这个名字我以前都没听过。 “看来你已经没有记忆了,真是过份的家伙啊。”他把脸移开。“对了,你有足球吗?有的话,我有自信可以一球就让你想起喔,小广。” 足球?要干嘛?从未听过有人是用足球帮助恢复记忆的。很抱歉,那种事情并没有…… 慢着——足球。 比我小一岁。 还有,小广。 小广是我吗?对了,伽耶子也是这样叫的。不只伽耶子,大家都……啊,啊啊!这是什么……是我的记忆,记忆苏醒了。没错,在我小时候,的确是被叫做小广。小时候,小学时期。一连串景象都爆发似地涌起。 “是精二的……表弟吗?” “答得好。”镜创士缓缓点头。“没错,我就是精二的表弟,那个弟弟被你杀死的,可怜的精二的表弟。”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这只是推测而已。那天你从精二家捡球回来,就明显地神色可疑。精二跟西木还有苏珊他们三个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我早已埋藏的过去,真正的过去,一片一片被拼凑起来,浮出水面。没错……我小时候住在岛松,伽耶子跟精二也都是岛松的人。可是那个破旧公寓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札幌,我应该住在札幌啊。那又怎么会有跟精二他们踢足球的记忆呢?为什么会有跟伽耶子一同上课的记忆呢?真千子老师……真千子老师魂不守舍地,在数学课发国语考卷,在音乐课时拿出人体模型,我笑了,隔壁的伽耶子也笑了。我住在札幌,她住在岛松,又怎么会一起上真千子老师的课呢?小学时代的我,在田里玩捉迷藏,在停车场踢足球,然后在学校后面的池子边……学校后面的池子边,有伽耶子。她住在岛松,但当时的我应该住在札幌啊,跟母亲过着相依为命的贫困生活。母亲……我的母亲?快,快想起那张脸,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很好,不要紧,不会有事的。我还记得母亲的脸,是的,母亲。妈妈她……咦?可恶,又有哪里不太对劲。奇怪,很奇怪,是哪里奇怪呢?妈妈她不太对劲,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就是……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比起来,太年轻了,像姊姊。 镜创士对我的错乱毫不关心,将刀面沾到的血擦在我手臂上,然后切下食指。我的右手周围已经化成一片血海,流到他脚边。手指断面不停涌出鲜血,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吧,意识开始模糊。镜创士……精二的表弟把我中指也切断,拎起可怜的断指在我眼前晃两下,就随手丢出去。搞什么鬼,这家伙把人体当成玩具一样乱来。可惜我喉咙深处只剩下呼吸的气音,已经无法出声了。 “你罪恶深重。”他阴沉的声音响起。“知道精二后来的情形吗?他失去弟弟,连女朋友伽耶子都精神失常,双重打击让他承受不住现实,在课堂上突然离开座位跑出教室,从顶楼直接往下跳。”我听了非常震惊。“虽然幸运地保住一条小命,可是变成植物人,到现在都还在沉睡中,没有醒过来。” “伽、伽耶子……”精二变成植物人了,但更重要的是——“伽耶子跟精二,他们是、是——” “嗯?什么?” “你刚才说女朋友……”我努力控制颤抖的舌头。“女、女朋友?” “喔,对啊对啊。”他似乎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没错,他们俩个当时正在交往,相亲相爱呢,真是美好啊。”他握着菜刀站起来。“很遗憾,伽耶子对你,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说完露出残忍的笑容,绕到我后面,又蹲下来。“然后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给你的。” “这是复……复仇吗?” 我嘴角冒着白沫,问他的行为动机。 “你说这是复仇?”他把我的手指摊开。“不好意思,我对那种伪善的事情没兴趣。”说完就用菜刀把小指剁成两半。“复仇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为受骗的双亲,为被杀害的恋人……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消除自己情绪上的不安,为了让自己恢复平静而已。我不会去做那种事,伪善是最恶心的了。” 菜刀对准我左手拇指,直接用力一压,从根部切断。拇指离我而去,这么一来,就再也不能抓东西了。今后的人生,会产生诸多的不便吧,但是……这家伙为什么要切我的手指?是要让我跟伽耶子一样吗?如果真的是,那究竟又为了什么?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已经深刻了解到伽耶子内心的痛苦,这样交换立场根本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应该有个理由才对,我99lib.一定要知道,而且我有权知道,毕竟被切断的是我的手指,有失也有得,算是条件交换的法则吧,就像有死就有生,有绝望就有希望,有破坏就有再生一样。我的手指被切断,所以……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依然是个空壳,可悲的独裁者,本质上丝毫没有变化,没有新希望,没有真相,也没有感动流泪的爱情。 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我。 难道我是交换法则的例外吗?不,我不要白白失去手指,即使像我这样平凡的角色,也想得到些什么。还是说现实世界原本就这样,得与失的平衡,根本完全不存在?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 镜创士愉快地持续切手指的工作……简直像是小朋友在学烹饪一样。他突然停手,启动iBook,开机声传入耳里。这个混蛋,又想偷看“宏子”的来信吗?但并非如此,他打开光碟机,放人中村一义的CD,随便选曲,歌声开始流泻。这种时候也要听音乐?我完全搞不懂。歌词充满了积极乐观的字眼,当中村一义写下这首歌的时候.心情如何?我突然很好奇,他会经被人切过手指吗……松弛剂药效大强了,才会连大99lib.脑都变迟钝,净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虽然感觉不到时间,不过窗外的世界正逐渐被黑暗侵蚀,应该也经过好几个小时了吧。我左手的指头,此刻已经被切得一根也不剩,但我并未涌起任何特殊情绪,只觉得以后生活会很不方便,也没有感到悲伤。想必是放弃思索其中的意义了,我的手指被切断,整件事情根本不带任何意义。 “有何感想?”切手指作业完结,镜创士问我。他的双手和下半身都被我的血染红,地板也很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渗到楼下去。话说回来,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活着,我对自己强韧的生命力感到意外。说不定我其实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什么也没有。”舌头麻痹的状况减轻不少,我说了句谎话。“身体变得很轻,真是感谢你。” “那我可以发问吗?”他把沾满血的菜刀丢掉。“嗯,应该说……为了还原你的记忆,希望你能回答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伽耶子的钢琴被你弄到哪去了?回答我。” “钢琴……” “不准说不记得,至少这个部分的记忆应该已经复原了才对。”他强而有力的视线,彷佛能直接穿透我的双眼。“快说。” “知道又能怎样?要捞起来吗?反正都已经沉下去了。” “你不肯老实说是吗——” “……学校操场后面,有一座森林没错吧?”我没有避开视线,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朝那座森林的最里面走,会看到一个池塘,非常大的池子,钢琴就丢在那里面。” “没骗人吧?” “骗人又怎样?” 真是猜疑心重的家伙。我想嘲笑他,但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输的人是我。失败者就要有失败者的样子。 “原来如此,池塘是吗……好。” 他只低声说了这句话。 然后是一片沉默。中村一义的歌曲在镜创士跟我之间流动着,室内的昏暗随着时间的经过渐渐增加,角落已经被黑暗填满了。但是他动也没动,只是静静看着手指都被切断的我,彷佛被按下停止钮的机器人。黑暗的浓度增加,镜创士的身体跟我的身体都变得像影子一样。从窗口遥望夜空,可以看到一等星的光芒,在我发现的同时,镜创士也站了起来,去将双手仔细冲洗干净,然后问也没问就打开衣橱拿出长裤。他边嫌太丑太皱,边将子换上,接着背起背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公寓。 黑暗中,只留下我独自一人。无所谓……一切也不过是回到起点而已,我试着想。然而数秒钟后,我发现不是起点,而是更早以前的地方。又过几分钟,我惊觉到自己根本还没有掷骰子。我把位置跟步数都弄错了,原本应该前进三步的地方,我走了七步,原本应该后退五步的地方,我却休息一次。不遵守规则的人,是没有资格玩大富翁的,人生也是同样道理。当然,事到如今才觉悟,已经没有参赛资格了,对于会经犯规的人,这个世界相当冷漠。 孤独的房间里,播放着中村一义的歌曲,就像背景音乐般,结果……我终究还是没有培养出对音乐的兴趣。 我仔细聆听,目前正在播放的歌曲,从头到尾只用钢琴伴奏。真是完美的演出,实在太出色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