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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雾》
第一章
按照预定计划,我用打工赚的钱买了新的文字处理机。而统合报告、笔记及脑中的想法,按下我的《芥川龙之介论》第一个按键是在夏天。
看电视广告,现下似乎连小学生都已改用文字处理机写情书。也许有人会呛我,这年头如此想当然耳的事有啥好说的,不过文字处理机果然方便。
总之,不管是事后临时想起什么要添加,或要替换、修改,都不会把原稿弄得脏兮兮,真是太好了。毕业论文这种东西,就是学生得交出去,老师必须过目,所以对99lib. 双方都助益颇大。
根据学长,春樱亭圆紫先生的怀古谈(大师听到八成会莞尔一笑,“哎呀,我99lib?完全被当成老头子了”),以前由于是手写,誊稿耗费的时间不容小觑。
即使是圆紫先生也不例外,交件日前夕才写完论文,总算松口气。他原悠哉地想“接下来只要边听音乐,边轻松誊稿就行”,不料这却是大工程。当他发觉誊稿十张便已超出预期时间,不禁愕然。99lib.
据说字迹漂亮的同学,不乏受托代抄毕业论文的打工机会。换成今天,那种事已有机器代劳,说时代改变还真是变了。
噢,最惊人的是,我买的最新型文字处理机,连列印之前的工作都能帮忙。换言之,还附带文书处理功能,只要输入必要事项便可自动代笔写信。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这玩意连“诗”都能代作,简直像基督教宣教时代外国传教士的魔法。
功能说明中,有个“毕业论文”的选项。这倒有意思,我当下试用。
画面首先出现:“您想探讨何者在哪方面的角色?”吾友高冈正子的脸孔霎时浮现脑海,于是我打上“小正在大学生活中的角色”。
接着,我逐一回答文字处理机的问题,最后跑出以下内容。文句虽然常重复,显得突梯古怪又荒谬,但那正是可爱之处。
学生生活与小正的关系极为密切。主观看来,学生生活恰是迷惘之时,在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感情的憧憬支撑下度过四年,可说没有小正就没有学生生活。
时至今日,利用小正已成为习惯,但毕业的同时亦产生必须步上他途的新问题。
在.99lib.毕业的同时必须步上他途,早被视为理所当然,就新的出发点而言非常重要,谋求解决之道,已成为现今学生生活的课题。
基于这样的宗旨,笔者选择“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做为毕业研究的主题,在考察吾人应进之路的同时,谨述个人所见。
此次研究“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的用意,在于改善过往的问题点。今后若能确立这个理论,应可充分发挥其效果。
(最后请写下对指导教授的感谢词,对研究协助者的感谢词,对辛苦参与研究者的感谢词。参考文献及引用文献出典,包括书名、作者名称、引用页数,请正确.99lib.记述。)
想当然耳,这套程式帮不上忙,我只能仰赖脑中内藏的功能。
好了,写完稿子后得装订成册。根据小正在大学附近四处打探的结果,每家店的价钱各有千秋。
“松级是两千五,竹级是两千圆。”
“嗯……”
“梅是一千二。”
我侧首不解:“最顶级和最下级也差太多。”
“你提这个有啥用,事实如此只能认命。”
“这种小事倒不至于要认命,不过没问题吗?”
“你指什么?”
“假如选梅级,封面该不会是卫生纸做的吧?”
吾友露出“你的冷笑话我早听腻”的表情。
“那是薄利多销。”
“小正,你要选哪家?”
“还用说,你以为我干嘛到处调查,当然是选一千二的。省下的差额吃定食可绰绰有余。”
“是喔。”
吾友挺起胸膛,“就算拿最豪华的金箔虎纹封皮,内容不行还是没用。即使是一千二的,好东西照样好。”
果然冰雪聪明,我决定效法。
于是,离交件日尚有半个月的十二月初,硬皮装订的“我的毕业论文”到手。
我对“书”极有感情。小时候,曾趁着过生日硬磨大人买整套日文五十音的印章给我,然后在高级纸上,一字一字印成文章,制成迷你书。十几年岁月流逝,如今我愉快地感受着,以B5硬皮总结的学生生活重量。
“自己的书”诞生:心中萌生小小的感动,我不由自主地轻抚坚实的深蓝封面。
第二章
大学这场大富翁游戏已近尾声,四年来,我们几个死党动不动就众在一起。
成员包括我,有点年轻武士味道、浓眉英挺的高冈小正,及同样以古装剧譬喻,有张公主脸、温柔婉约的江美。从大一入学的通识课程同班后,我们便交往至今。
由于有志一同地选择在期限的两天中,较早的十七日交毕业论文,我们约好傍晚碰面。
我在靠近地下铁车站那头,有着大窗子的咖啡店等候。先是小正匆匆出现,到约定的五点整,江美也准时抵达。
“年底不冷真是太好了。”
江美在我身旁坐下,以天生温吞的嗓音说。于是,小正不禁吐嘈:“搞什么,你这简直像大婶的寒暄。”
江美不慌不忙地应道:“不,是老奶奶才对。”
今年的确是暖冬,台风不知怎么想的(呃,应该是什么也没想),居然十一月底还要来袭,真是诡异。
“不冷的冬天,你不喜欢?”我试问。
“嗯,不觉得这样很不干脆吗?”
管他是冷是热,总之今年也将要过去,想着便忍不住心生回顾之情,何况刚交出毕业论文。这已是大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能够扮演学生的日子只剩三个月,真不敢相信,好快喔。”
点完热可可的江美凝视我半晌,而后嫣然一笑:“头一次在学院的二楼教室见面时,你穿着象牙白的长袖T恤吧?”
“藏书网是吗?”江美老是记住令人意外的事,讲出意外的话。我交抱双臂思考。
“对,那衣服领口有圈像印加帝国的刺绣。”
“啊!”
“想起来啦?”
“嗯。不过,用印加帝国形容怪怪的。”
听起来未免太奇特,那刺绣虽然图案复杂,但应该非常秀气可爱才是。
随着忆起长袖T恤的图案,法语老师的圆脸与略高的嗓音、同学逐一起立报出高中母校和姓名的紧张表情,及由窗口吹来的四月清风,全浮现脑海。那段日子似近还远,而我当时不过十八岁。
“你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
“我成长得不错吧?”
“头发的确是。”
小正从旁插嘴。我当耳边风,继续道:“可是,转变最戏剧化的还是江美,毕竟当上人妻了。”
江美在大三时结婚,从庄司江美变成吉村江美。一毕业,她便要前往老公等候的九州,自然得在那边就业,几乎不可能99lib.在东京找工作。于是,她老公藉地利之便,替她找到“电话应答服务公司”的职缺。
忙碌的人可和那家公司签约,指派专人帮忙接电话,做出适当的应答。说穿了,等同扮演秘书的角色,关键在于自社长以下的员工都是女性。
“他是怕你搞外遇吧。”我这么一讲,江美立即反驳:“才不是,那个职场较体谅职业妇女。”听说,她老公拚命找能让她愉快工作的地方,小俩口可真恩爱。
“其实,小弟原本也很危险。”
小正有时会自称“小弟”。
“什么意思?你差点扭到脚?”
“不是啦,我是说戏剧性的变化。现下才说得出口,其实,去年夏天我陷入热恋。”
“真的?”
“真的。不料一入秋就告吹,所以,去年十月左右,我不是很坏心眼吗?”
“我哪知道,你一直都很坏心眼。”
“臭丫头!”
“看,你又欺负我。”
我并非完全没察觉,只是忍不住配合小正的戏谑口吻玩笑带过。
坦白讲,姑且不论结果,听好友历经那种感情,我甚至有点羡慕。当然,这仅是旁观者的风凉感想。
歌舞伎座剧场三楼区和银座SAISON剧场的特价区(凭学生证就能买到超低价的门票),我和其他男男女女结伴去过几次。但是,纯粹的一对一约会,顶多只有夏季庙会那晚骑车载男生出门的经验。附带一提,那时的男友,芳龄五岁。
青涩的小大一时代,我当然也会怀着那样的“期待”:心头小鹿乱撞。嗯……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我轻啜一口红茶,岔开话题。
“欵,小正。”
“干嘛?”
“以后当上老师,你也打算自称小弟?”
顺利的话,高冈正子四月起应该会成为神奈川县的高中老师。
“错。”
她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吾辈。”
第三章
那晚,岬书房的天城小姐来电。她的嗓音依旧清亮。
“在忙吗?”
“不会,今天刚交出毕业论文。”
“太好了,你想不想去泡温泉?”
好奇妙的提议。
“温泉吗?”
“对。其实,田崎老师他老人家,之前在箱根忙着写《乱世》的完结篇。”
注意到“之前”这个过去式,我不禁兴奋地拉高嗓门。
“哇,终于完成了吗?”
向我抛出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创作之谜的,正是文坛大老,田崎老师。那是我得以与他亲近交谈的契机。.99lib.t>
《乱世》是老师长年撰写的作品。十多年前,我还是小学生时,这部小说在文艺杂志刊出序章,从此断续发表至今。换言之,那是宛如巨鲸不时现身浪涛之间的巨作。室町至战国时代,及太平洋战争爆发至现代,两段时空背景变幻自如地交互出现。看似拒绝产生交集般平行进展,实际上却创造出一个严丝密合、无法动摇的完整世界。
岬书房与田崎老师战前便已结缘。“所以,也谈好小说完结后由本社出版。”天城小姐如是说。只是,近两三年稿子进展不顺,谁都没把握几时能出版。
天城小姐开心地继续道:“没想到,夏天起老师就运笔如飞,一口气写了约七百页。最后结尾时,老师提早前往过年惯例要去的箱根。然后,今天中午,他打电话到出版社,愉快地告知‘终于写上完这个字’,而且还提到你九九藏书。”
“我?”
“对,似乎是心情一放松,就想起你。于是,我体察上意主动问‘要叫她来吗’,老师听着十分高兴。”
我忍不住微笑,“我向来很受小孩和老人家的欢迎。”
“这算是专长?”
“对。”
“那么,该请你写在履历表上吗?”她笑言,“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出版社平常相当小气,不过对方是田崎老师,又是为了《乱世》,勉强能提供两人份的经费。所以,你能来一趟吗?只是你还没成为正式社员,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
田崎老师提到我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除了想帮助我早点习惯出版工作,还考虑到既然老师欣赏我,不如趁机让我加深与老师的关系。?99lib.
第四章
连毕业论文都已交出的我,这阵子原打算等家人外出上班后,再悠哉地爬出被窝。可是,由于这件事,翌晨我很早就起床。听到打开大门的姐姐嚷嚷着“哇!好大的雾”,向来好奇的我当下抓起大外套,出门看热闹。
其实大可先喝杯茶暖暖身子,但我忍不住想,万一那期间雾稍有散去,岂不可惜。
我记得广重《东海道五十三次》的《三岛》,便是描绘朝雾的景色,印象中是以三嶋大社为舞台。浓雾深处彷佛藏着某种东西,细白的水幕彼端,比方说,若有铃声叮当响起,想必更添几许神秘。
笼罩我家的大雾亦然,原来如此,的确相当浓厚。在些许微风的吹送下,白丝带般飘然流过眼前。
天际渐露曙光,这场大雾也将急速消失吧。身为不需赶时间的闲人,我不负责任地感到有点遗憾。探出门前马路一看,彷佛隔着单薄毛玻璃,白茫茫的对面树篱下一点一滴渗进鲜绿。
上班上学的人,照常鱼贯行经马路远去。由于雾气袅袅萦绕,徐缓转动的脚踏车车轮走了一会儿,才在朝阳下倏然发光。群树叶尖浮现点点如毛笔撇下的光粒。
回到院子,我呼地细细吐息,自得不逊于雾。
这时,某种丝状物体掠过面前。我心下起疑,仔细一瞧,那一直延续到院子的木莲树枝头。原来是蜘蛛丝。
其实我本该立刻发觉,瞬间没想到是有原因的。粗细不对。比起一般蜘蛛丝,那丝线略粗几分,且覆盖着一层纤柔的雾膜,就像除去光泽般柔软洁白。
倘若呈蜘蛛网的形态,我大概就不会陷入迷惑。但是,只有一根乘着细细微风飘过眼前,我便禁不住怀疑,为何丝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实际上,那的确美若丝绢。
我慢吞吞地做准备,于中午之前离家。
在新宿车站碰面时,天城小姐将焦糖色短大衣的腰带随意偏左打结,领口露出绯红丝巾,非常漂亮。她的右手拎着旅行袋。
“很重吧?”见她还沉沉背着一个大布袋,我不禁问道。
“小意思,这是常有的事。”
袋子里八成塞满书本、成叠稿件及资料吧。纸张不轻,她那算是十分纤细的肩膀却稳稳撑着。我心想,果然力气要足才能胜任编辑。
阴霾的天空途中低声啜泣起来。进入箱根山区,抵达旅馆门前时才三点左右,但周遭已是烟雨蒙蒙,宛如夕暮时分。
建筑物不大,不过进门一瞧,可发现柱子很粗,木地板闪耀着洗练的光泽。仰头望去,正面横梁上挂着会出现在国语课本里的名作家来信。
放下行李,我们立刻到老师的房间打招呼。天城小姐穿着砖红格子上衣,我则一身细千鸟纹、远看像沙黄色的套装。
“嗨,你们来啦。”
老师走出内室,在坐垫落座边说,仍是那副样子,完全感觉不出八十高龄。和服穿在他身上极为自然,我忍不住暗想,年底的日式旅馆就该请这样的人坐镇。容我贪心点,旁边最好再摆上旧式长方火盆。
老师自长脸摘下眼镜,放在桌上。他原先似乎在工作。
天城小姐行礼后,缓缓抬起头,以教训捣蛋小鬼的大姐姐口吻说:“如您所见,我已带来您射上白羽箭指名的社员候补生。所以,请把稿子交给我。”九九藏书
老师嘴角一撇,抚摸着银发。
“怎么?你以为是在驱赶狒狒吗?”
“在下正是岩见重太郎。”
真是古意盎然的对话。
“没藏书网办法,我只好乖乖投降。”
老师“嘿咻”站起,回内室取来一叠稿子,送到天城小姐面前。
我彷佛从观众席登上表演舞台,心情非常奇妙。闻名已久、报纸文艺版一再报导的作品,完结篇由作者亲手交付编辑的这一幕,我居然有幸躬逢其盛。
老师与天城小姐似乎忘记我在场,神色认真地交谈一会儿,而后天城小姐行礼应句“我收下了”,便把稿子放进事先预备的岬书房信封。
老师接着转向我,开口道:“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在操纵文字方面被敬若神明的田崎老师,竟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天城小姐当下拔刀相助:“多亏有你,老师才能写完稿子。”
我听着更是一头雾水。
“这又是为什么?”
“很难用道理解释,自《六之宫公主》那件事后……”恍若欲捕捉空中的鱼,老师挥动着双手,最后死心地在膝上握成拳,“总之,我的工作就进展得异常顺利。”
第五章
老师闭眼半晌,微微摇头,一副搜寻着什么的表情。
“噢……”他倏然睁眼。
“我原打算你一来,便要告诉你一件事。瞧我这记性真糟糕。”老师接着稍微加快说话速度,“芥川在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最后让一名乞丐法师登场,并于结尾揭晓:法师‘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
“对。”
“庆滋保胤写过《日本往生极乐记》等书,和那故事的主题并非毫无关联,为何偏偏等到文末才点出他的名字?简直像在揭晓谜底,颇为古怪。”
我自然地点点头。
“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评断,不过我也觉得有些牵强。”
老师闻言:心情极佳,笑吟吟地说:“你看吧,你看吧。哎,那些研究者八成至今仍在猜‘可能是这个意思?也许是那个意思?’而九九藏书众口纷纭。”
“是。”
“关于这问题,听完你的想法,我当下茅塞顿开……尽管这样觉得,但究竟明白什么,又是如何明白的,我也理不清所以然。出乎意料地,过一阵子后,我‘啊’地拍膝醒悟。”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禁倾身向前。
“归结你的推论,就是‘芥川受菊池宽的短篇小说《吊颈上人》影响,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
“没错。”
“菊池的《吊颈上人》怎么起头的?”
“这个嘛……”
在既没准备、手边也没资料的情况下,面对天外飞来的一问,虽感丢脸,我一时真答不上话。老师大概本就打算谈此事,所以早有预备。只见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挂上眼镜朗读:“‘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是这样吧?”
“是的。”
“在《六之宫公主》的最后,芥川相当勉强地与庆滋保胤连结。然而,举出他的俗名,甚至写到他被称为内记上人,却没提及他的法号,多半是故意的吧。依我看,这似乎是种暗号,只要懂的人明白就好的暗号。”
我压根没想到那一层。
“庆滋保胤法号为何?”老师一脸愉快。
“叫寂心喔。故事开端,菊池就说‘有位寂真法师’。另一方面,芥川让处在对比位置的僧人登场,并以‘是为寂心法师’收束。”
遥远往昔的对话,彷佛在耳畔响起。我哑口无言,默默凝视着老师。房间稍静,细微雨声便从旧式风格的窗子轻轻柔柔地传来。
看来,能向老师学习的还有很多。
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座泡着茶,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好茶叶,不像旅馆会用的”。大概是我只住过普九九藏书通旅馆的关系吧。
老师神色淡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城小姐告诉老师,暂时会先让我负责编新书,他点点头,鼓励我“好好加油”。
然后,两人谈起岬书房的往事。话题从隅田川转至白鱼,天城小姐讲到老师的白鱼俳句。田崎老师也是俳人,于是,我自俳句与白色产生联想:“大学课堂上教过芭蕉的‘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听着像打油诗,其实是加茂老师近代文学课程的教材。
“说是中间和下面应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那句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您觉得呢?”
老师立刻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
自从在高中课本邂逅以来,始终难忘这首俳句的我,不甘心地追问:“真是那样吗?”
“对,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老师不当回事地应道。他批评的可是俳圣的名作,那份魄力令我手足无措。不消说,这自然是身分不同的缘故。不过,也因此,我更想趁机继续请教关于芥川的疑惑。
“芥川在某篇文章中,会介绍一首他认为深得鬼趣的俳句,即池西言水的‘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我国中第一次读到时,就像撞见‘鬼’般,只感到害怕。可是,四处调查芥川的过程中,我的恐惧逐渐加深。他选择这句,是否多少因自身的体验而产生共鸣?”
“……嗯。”老师喝口茶,锐利地看着我。
虽然担心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老师没说话,我只好继续:“龙之介尚未懂事,就被芥川家收养。甚而,根据某些书的记述,由于是在父亲四十三岁的后厄年,母亲三十三岁的大厄年出生的,他似乎是弃婴。果真如此,芥川对这字眼不可能不敏感。至少,对孩子被迫离开亲生父母的题材,他不可能不敏感。”
得知此事的瞬间,芥川读言水俳句时的震撼,我彷佛感同身受。
今后,我将不断阅读下去,而书本也会持续以各种形式撼动我的心吧。
老师颔首,“应该吧。”
果然,获得肯定还是很开心。我像贪求食物的饥饿小孩般,把握良机开口:“关于俳句方面,能再多请教吗?”
“行,你尽管问。”
“其实,这查资料就一清二楚,身为学生原不该问您……”
“嗯。”
“不晓得久保田万太郎,写过悼念菊池宽的俳句吗?”
老师云淡风轻地说:“有啊。”
我有些意外。万太郎与菊池宽,感觉上一点也不合。
“是吗?”
“有好几首,像那首‘花期尚……’”
他瞥向天城小姐,天城小姐倒回得干脆:“我不知道。”
第六章
彷佛为弥补没给出答案,老师背出几首万太郎的俳句。走在前头的人,往往会教我们很多事。当然,几乎都是我毫无所悉的事。
其中,这首俳句十分有冬天的味道:
橐驼来到舞动寒剪铿锵响
“这里的‘橐驼’约莫是指园丁。”
“啊,郭橐驼是吧。”
“哦?你知道得真多。”
柳宗元的文章提过,我总算挣回一点面子。故事的主角,是因背部形如骆驼,而被冠上橐驼这绰号的园丁。他是个专家,种的树从不枯朽,且结实?99lib.累累。有人请教他秘诀,他回答‘只是不去干扰树木生长罢了’,由此引申到政治上面,出自《唐宋八家文》。讲得好像我很厉害,其实我读的是自由国民社出版的《中国古典名著总解说》。
高中时,为补强汉文成绩,相较于向学心,我毋宁是以更功利的肤浅心态拿起这本书,没想到一页页翻着,竟然愈瞧愈有趣。
不愧是中国四千年的智慧结晶,我不禁感叹。
之后,我也买了平价文库版的《唐宋八家文》,但对《种树郭橐驼传》只大略浏览,便搁着打算改日再看。
不过,“郭橐驼”在我心中的深刻印象,不全源于此。某位俳人也用过这一典故。
吾友小正的毕业论文,主题便是江户俳谐。受到她的影响,我随手自图书馆和家中藏书捡拾不少相关的书籍翻阅,简直像窥视珠宝盒,读来非常愉快。
好比,小正介绍的女流俳人井诸九所写的“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已让我大吃一惊,其他还有这样的作品:
眼眶含泪,马亦渐远行,枯草荒原。
这不是很好吗?感伤情怀在微妙的地方及时打住,并未过度煽情,太适合她这种敢在江户时代红杏出墙、和男人携手私奔,一生波澜壮阔的人物了。此处所描绘.99lib.的,当然必须是马儿那双又大又圆的水汪汪眼睛。
我便是在这类江户俳句中,邂逅郭橐驼。
“有个叫高井几董的人吧。”
“啊,是芜村的高徒?”
“没错。在《古典大系》读到几董的代表作时,我认为他是个极富才气 ,很漂亮、柔和的人。”
“是那首‘轻拨喝采人潮相扑力士自远去’吗?”
“对。”
另外,还有“压住绘草纸吹拂店面的春风”、“烟火燃尽处美人纵身浸美酒”等句,流畅地,不,是未免太过流畅地掠过我心头。只是,我在家里的江户文艺书刊中,看到他的自选集《井华集》……
“那个人,也写过一句‘任由毛虫爬满背是为郭橐驼’。”
“噢。”
“‘园丁’和‘毛虫’应是自然的联想,或是俳谐式的写法。但,我就是非常讨厌这句。”
我觉得这是不健康的趣味。
“说不定,橐驼反倒会发笑。”
“嗯,或许吧。可是,我仍毛骨悚然,因为后面紧跟着‘爱儿身上爬毛虫惹人怜爱哉’。”
“原来如此。”
“让‘毛虫’‘爬’在‘爱儿’身上,我还是无法忍受。”
同样是描述虫子,另有一句“牵牛花与稚足犹有跳蚤痕”倒比较健康,教人不禁会心微笑。
“是吗?”
“不过,令我更畏惧几董那种感受力的,是橐驼的前一句。”
老师轻抚下颚问:“怎样的俳句?”
我说:“罪孽深重,夜不寐,苍蝇与瓜皮。”
第七章
“提到‘苍蝇’,我印象最深刻、最感到恐怖的,是夏目成美的俳句。”.99lib.
这位是照顾小林一茶的人,换言之,是较几董晚期的俳人。
“嗯。”
老师兴味盎然地看着我。或许是年轻气盛,但我仍继续道:“那句是‘苍蝇成群挥不尽犹如此心哉’。我认为他写出‘心’的,或者该说,‘情念’的可怕。”
而我,之所以搬出成美,其实是在铺梗。
“讲到这里,夏目成美还有一句‘用寂寞配饭吃的深宵之秋’,和几董的成对比,我尤其在意。”
我举出高井几董的俳句:“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
然后我问:“您觉得哪首好?”
面对意气昂扬的我,老师眨着小眼。这样口口声声逼问“哪个好”,仔细想想,简直跟小毛头没两样。
老师随手抽起一张稿纸,推到我面前。白底浅绿格线,是老师的专用笺。然后,把钢笔叩哆往旁一放。
“写给我瞧瞧。”
糟糕,我暗呼不妙。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做妹妹的我却完全不行,毫无自信。可是,字丑还推托不肯写只会更丢脸,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
我诚惶诚恐地拿起老师递来的钢笔。笔很粗,很沉,那想必也代表老师的分量吧。
等我停笔,老师的眯眯眼瞥向天城小姐。
“你选哪边?”
天城小姐道声“不好意思”,便朝颜色和栗子皮一样沉稳的桌上伸出雪白的手,拉过稿纸。她左手中指稍微推高镜框,轮流审视两首俳句后说:“‘寂寞’一句的‘配’字明显流露俳谐趣味,接续的‘饭’也因此不可动摇。”
“嗯。那你猜这孩子99lib?会怎么选?”
“‘悲伤’一句较凄凉……”她手指搁在上头,望着我。“直接打动你的,应该是这首吧。”
至此,我感觉内心全遭看透,不胜惶恐。见我点头同意,老师开口:“不过,成美的句子确实符合成美的特色,几董也很有几董的风格。”
芜村视为继承人,并盛赞“再找不出和我家几董相当的才子”的,就是他。
《芜村书简集》中,做老师的对弟子多所描述。
首先,名古屋的加藤晓台寄给芜村的信上,写着“游走各地后,没见过像几董那么奇特的人”,“能收这样的人为门徒,实在羡慕之至”。
对此,芜村颇为欣喜,“晓台果然与寻常俗俳不同,底蕴深厚。连他都敬畏几董,而退避三舍。”
犹如情人受到夸奖般,芜村字里行间洋溢兴奋之情。
师徒俩呕心沥血,琢磨对咏的作品是“桃李”。第一歌仙,几董以“卯月廿日明光影”,对上老师的发句“牡丹花瓣纷坠零落三二片”,接续的第二歌仙,则以“冬木林立月夜色入骨髓哉”起始。
“你喜欢几董吗?”
“没错,我认为他真是才华洋溢。可是,据说芜村逝世后,他便写不出好句子,甚至猝死在酒席上。乍闻不可思议,却又彷佛理所当然。由咏苍蝇的作品看来,会觉得他的心境十分晦暗危险。如此一想,他那不幸的晚年,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一代才子,最后死得极有他的风格,是这么讲的吧。”
“嗯。”
“不过,”老师忽然一脸正经,“我不希望你说‘喜欢这种人’。以感伤的眼光看待他那样的生存方式,你尚嫌太年轻。虽深知自己的才能,却预见未来的不顺遂,料到必然受挫。或许在此般心绪层层积累下,‘几董’才会染上浪漫色彩。”
我大吃一惊,天城小姐连忙打圆场:“老师,这话太直白了吧。年轻小女孩不像您心如槁木死灰,藏点感伤情怀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我看不惯哪。听好,小朋友,要喜欢就去喜欢一流人物。还有,也许你会觉得老套,但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
我很自然地低下头,恭谨应声“是”。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言,说得对极了。
然而,那晚钻进被窝时,我仍不由得想起几董的俳句:
黄莺他日会重访来日已不远.99lib.
春风吹来沙沙作响之煤炭袋
是的,春天终将来临。
第八章
将感情偏重在悲剧性配角身上,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
以前,小学图书室有套儿童版的古典全集,其中的《保元平治物语》里,有个名叫源朝长的男孩。老实说,我是这孩子的仰慕者。
他正是那个以征夷大将军身分创立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哥哥。
生为家中次男的他,上面的长男是英勇无双的恶源太义平,底下的老三则是源赖朝,他等于夹在两大超级明星中间,很不起眼,很没存在感。平治大战时,他还是青涩少年。藏书网
要找小学时看的书十分困难。翻开手边现有的幸田露伴写的《赖朝》,朝长那天戴白星头盔,持浅绿大刀,身背白羽箭,并挂上镶滚银边的马鞍。
大战中,他不幸被射伤腿,却为父亲义朝一句“你中箭了”,随即一把拔出。
落败逃亡时,由于弟弟赖朝走失,父亲感叹“我命休矣”,便想自尽。家臣连忙阻止,好不容易来到青墓。99lib.
父亲这时下令,“你南下一趟,催促甲斐信浓的源氏进攻”。黑暗中,十五岁的朝长独自徒步出发,但他根本不可能晓得信浓在何方,积雪的山路令腿伤痛苦难耐。他咬紧牙关,跛足回头,却招致父亲责备:“你真是可悲的窝囊废,赖朝纵然年幼也不会这样。”又说,“你若怕遭敌军俘虏,流出恶名,不如为父动手替你做个了断。”
朝长应道:“用不着劳驾,感激不尽。”
当然,在决然赴死的少年身上,我读到“爱”的哀愁……这种心态的确不怎么有建设性。
浮想之际,好一阵子没忆起的小学生活涌现心头。铺着木地板的老旧图书室、单杠、攀爬过的游戏方格铁架、营养午餐,一切都已远去。自幼稚园时一起长大的朋友,也许久不见。这念头和田崎老师的“俳句”谈归结到一块,我不禁想起比男生还强悍的美纱。
美纱,全名本乡美纱。从幼稚园时便是五官分明的美人胚子,个性十分好强。
上小学后,我们二年级同班。某次吃营养午餐,男生胡言乱语地嘲笑她。那时,配给的牛奶即将从瓶装改为纸盒包装。美纱(我是不敢苟同啦)二话不说,随手便将牛奶泼向对方。老师也大惊失色,整间教室闹翻天。
美纱父亲是那所小学的老师,不知是否本就有这种规矩,但美纱在校期间,她父亲调到别处了。
话题扯来扯去很迂回,总之和“俳句”有关的,是她父亲。
记得是我高中时,隔壁小町家的老奶奶有事上门。谈话结束后,母亲大人自传阅板的蓝色夹板抽出社区通讯报,问道:“这这次怎么样?”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说:“写不出好句子。”
她们讲的是俳句栏。老奶奶的嗜好是写俳句,作品似乎每次都藏书网会登在通讯报上。
“哦,刊出来了。”
“不敢当。”
我说声“请用”放下茶。老奶奶满足地喝茶,看着我开口:“是本乡老师教的。”
“嗯?”我没能立刻领会。
“哎呀,就是小学校长。”
即使补上这句,我仍一头雾水,于是母亲大人解释:“就是美纱她爸,提到小学的本乡老师还有哪位。”
“噢,这倒是。”
那年他刚成为我们母校的校长,小町奶奶一心认定我当然知道。
“公民馆每个月有一次俳句聚会。”
“原来如此,本乡同学的父亲也写俳句吗?”
“岂止写,他写得非常棒。”老奶奶举出我没听过的俳句杂志,告诉我本乡老师是那杂志的台柱作家。“这样的人物和朋友同好切磋便罢,居然肯来陪我们外行人,且教学十分热心。对他而言想必半点意思也没有吧,真是太感激了。”
老奶奶说着眯起眼,抚摸手中的茶杯。
那时,我恰巧在高中课堂上听闻,国内各地都有许多人热衷创作俳句这类短诗。凡乡镇皆有诗人的国家,就是日本。
我当下深有同感。
第九章
岁末大扫除告一段落后,今年我把手探向壁橱深处的茶箱。此举纯粹是一时兴起,共摸出一箱衣物,一箱杂物。
过程如同打开藏宝箱般,十分有趣。到这地步,简.99lib.t>直形同摆摊做生意。说是整理,其实更接近散落满地。
我甚至找到旧相簿。和姐姐相比,我的独照屈指可数。不过,倒是有幼稚园拍的团体照。
幼稚园毕业典礼的照片上,上次莫名浮现脑海的美纱就站在正中央。她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我前往厨房向母亲大人打听:“妈,这是美纱的爸爸吗?”
“等等,我看一下。”母亲大人稍微拿远照片,“对,没错。”
那人很高、颤骨突起,美纱大概像妈妈吧。
“她妈妈呢?”
“早就不在了。打幼稚园起,非要家长出席的场合都是她爸爸来。”
“嗯……”母亲大人估量什么似地看着我,“想必是因为孩子生得晚,她妈妈身体很虚弱。”
我忍不住问:“莫非,美纱出生时……她妈妈便已过世?”
“哎,听说是这样。”
美纱的妈妈原先就晓得生小孩有危险吗?应该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把照片放回相簿,我继续翻茶箱的下层,掏出一个包着纸、简直像垃圾一样的硬块。
仔细一瞧,是本手工书。多张对折的半纸叠在一起,凝结成块。当然,这是日式和纸线装本,封面被灰尘弄得黑漆抹乌的,除浮贴着《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的书名外,还压上刀的护手纹。99lib.
我一页页分开彷佛轻轻一捧就会碎落的薄纸,边慢慢翻阅。内页很干净,毛笔写就的文字清晰易读。
首先重复一次书名,接着“明治二十七年春正月元旦桃源处子”句后,用笔管印上红圈,序文则以“我所敬爱的江湖诸兄姊”起始。
文章曰,“某庆典节日”时,作者坐在叔母膝上听古老民间故事。那时,幼小的心灵以为世上再没比这更有趣的事,此后便“烦人”地“不停要求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小弟终于在家中赢得昔日谭的绰号”。
结尾则为,“一千八百三十三年三月六日晚于柏林市郊外小弟格林敬白”。
我懂了,原来这是《格林童话故事》的译本。
第一篇是《青蛙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上仍有许多奇闻怪事的时代,某处的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小公主……
逐页翻阅之下,我发现译得相当不错。第三篇,《傻大胆学害怕》是以“口语体”写的:
呃,容小的接着再讲个故事。话说某地方有位老爹,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可是非常聪明伶俐……
接着,《狼和七只小山羊》译成《七子山羊猛狼访》,为仿“净瑠璃风格”。
浩渺三千世界里,举凡为人父母者,心情皆无不同,且看此处,有只母山羊养育七只小山羊。为人母者,一心只求小山羊平安无事……
第三十四篇《无所不知的学士》如此开头:
鄙人乃居住此地名曰海老助的农家百姓是也……
这是“狂言风格”,末尾还按狂言台词的惯例,出现那句“别想逃,别想逃”。
好有趣的书。我请教母亲大人,可惜她也不清楚来历,捧到父亲那儿才弄明白。原来,桃源处子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据说以前在神奈川县当医生。
“由于职业需要,才精通德语吧。”
“是啊。”
我很高兴。曾祖父肯定也像我抚摸毕业论文封面一样,曾经反复望着这本《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吧。他老人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曾孙女居然会在平成年间翻开此书。
另外,母亲大人的旧相簿也重现江湖。“噢,原来是美人”,我99lib?忍不住感叹。这次,我把相簿搬去当配茶的话题。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祖先,母亲大人提到不少娘家的故事。她的娘家在千叶的外房小镇,我念小学低年级前,每年全家都会去过暑假。
“你爷爷啊,”这里指母亲大人的父亲,“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听说他当过老师?”
“对。至今,我看到纸门仍不免伤感。”
我从未听闻此事。纸门?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大人继续道:“家里的纸门,向来都是你爷爷负责。应该说,他根本不让别人碰,总糊得服贴又漂亮。”
“啊,那种感觉,我好像能理解。”
即使是男人,在生活中也可能具备这类拿手绝活。
“可是,”母亲大人目光垂落桌面,“打他逝世的前几年,糊法便逐渐乱了套。刚察觉时,我还暗自奇怪,隔年再看,纸门歪得更是厉害。”
“……”
“虽然已拆毁,但千叶的房子是老式建筑,纸门很多,对吧?”
“嗯。”
“就算换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依旧有贴歪的纸门,彷佛在展现你爷爷一点一点失常,我觉得好悲哀。不过,那也莫可奈何。接下来便该轮到我,相对地,你们年轻人会愈长愈大。”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寂寞,而是气愤。
“拜托,别说这种话。”
“你不爱听?”
“想听爸妈讲这种话的孩子,找不出半个吧。”
走出厨房,我感慨地凝视着一旁端正摆出迎接新年架势的雪白纸门。那是母亲贴的。
第十章
祥和的新年来临。
我整理收到的贺年卡,补写没主动先寄的部分。由于太闲散,出门时已是傍晚。我心想,比起丢进邮筒,直接上邮局还较快。秉着“最近一直窝在暖桌里,应该稍微活动一下筋骨”的念头,我没骑脚踏车,而是信步前往。尽管有点距离,但我喜欢走路。
回程途中,我顺道至附近神社做新年参拜。小时候,我们常来玩。这里有个高高隆起的土丘,虽然其实只有成年人的高度,但以前这种程度在我们眼中非常庞大。
由于出门太晚,穿越神社鸟居时天色已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旁,银杏叶散落满地,脚下却如同刷上薄墨般黯然失色,只能隐约看出那形状。头上沿着整条参道挂满红灯笼,说是照明,倒更像散发着怀念的光晕,在这人烟稀少处浮现一条曲径,我宛如置身梦境。
我祈求神明,保佑今年阖家平安幸福。回到家中,母亲大人若无其事地开口:“明天你会待在家里吧?”
“嗯。”
“你姐姐有客人要来,你也跟对方见个面。”
“咦?”
我恍然大悟,这肯定是喜事。难不成,刚拜完马上就灵验了?
“是男的?”
我反射性地问,反应单纯而率直。
“对,要九九藏书在我们家吃完午饭才走。”
“我也得出席?”
“中间露个面就行。”
我将与姐姐的未来伴侣见面。我很清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原以为过程会更戏剧化,没想到是一路平顺。
“啥时结婚?”我试着打听。
“这个嘛,大概是今年秋天。”
“噢,谈得这么具体了。”
理所当然的,我询问“是怎样的人”。据说是因工作关系认识的,姓鹤见。总觉得似乎在哪听过,于是我想到“白鹤先生圆圆虫”的口诀。有一种游戏,就是这样边念边逐步画出脸孔。小时候,我都画在笔记本和教科书上。
对了,先前听到鹤见这姓氏时,我便联想到“白鹤先生”。那是去年梅雨季的事。
“姐姐要亲自下厨吗?”
“那是自然。”
即使在我这做妹妹的看来,姐姐也是没得挑剔的大美人,而且她的厨艺很棒。眼下,她八成忙着思索要准备什么菜一鸣惊人,总不能煮年糕汤吧。
时值正月元旦,全家到齐。我关上走廊的遮雨板时,姐姐走近。
我忍不住问:“姊,那个鹤见先生,就是上次我一时误会、挂断电话的人吧?”
姐姐并未特意重新宣告“我要结婚了”,似乎认为是已摆明的事实,她蓦地停下脚应道:“啊,发生过这种事?”
“没错。”我答得肯定。“那时候你在洗澡,是我接的。不料,对方劈头就猛说对不起。我听他道歉,以为是打错,便挂断电话。可是,紧接着他又打来,搞半天是把我当成你。他非常.99lib.慌张,以为‘你果然在生气’,你们吵架了吧。”
隔窗可见的院中树木已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我原想强调“对方真是拚命”,才挖出模糊的记忆。接到他的二度来电,我将鹤见这姓氏转告姐姐。当晚,忆起那好脾气的嗓音,我忍不住咕哝着“白鹤先生圆圆虫”。
“有嘛?”姐姐侧头思索一会儿,“喂.99lib.,你跟我提过错挂电话的事吗?”
我一听,托腮苦思。
“你这么一问……”
的确,没禀报过。姐姐一脸“我就晓得”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此.99lib?。不管怎样,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已留下‘糊涂虫妹妹’的印象。”
“天哪。”
打电话与接电话的人,我认为是半斤八两,不知姐姐觉得如何?我关上最后一扇遮雨板,边上锁边说:“总之,正月有白鹤先生来访,今年大概会是好年。”
你讲得倒轻松,姐姐微微一笑。
听见女儿的结婚报告时,父亲是什么表情呢?不过,那倒也不好当面问。
翌日,登门拜年的鹤见先生,身材高大,看来十分正直诚实。
第十一章
大四的我,只剩下几门语学测验。
交出毕业论文后,大学生活形同落幕。于是,连能以学生身分步上学院前斜坡的日子,都显得宝贵。
那样的日子里,我在车站月台巧遇国小国中同校的男孩。
他姓鹰城,家中开书店。自我通车来东京上学,每周都会去神田逛个几回,就不再到住处附近买书,因为几乎找不到我想买的。例如,我从没在鹰城书店看过岬书房的出版品。由于店内架位有限,难免会以漫画、某些文库本小说及杂志为主。畅销书之外,没多余的空间释出。
中学时,下课回家前我习惯去他家书店逛逛,但近几年,很抱歉的是我已鲜少上门光顾。
鹰城顶着蓬松乱发,戴着白口罩,不知是否患上感冒。身穿深蓝宽松东腰外套的他,拉着空推车。我问那是干嘛的,他答道:“批货呀。”
我不清楚书店经营的实态,掩不住诧异。“就用那个装书?”
难道像圣诞老公公一样,要自己搬书?
“不是全部。货大藏书网多会送到店里,可是不免有紧急状况,比方说顾客临时订书。”
“噢,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杂志卖光的情形。那种玩意若调不到货,就只好来东京的书店买。”
经营书店的人到书店补货,感觉挺奇妙的。
“但那样没利润吧?”
“当然。不过,我们总不能告诉老主顾没货。”
我也向鹰城书店订过书。假如连位于镇中心、书种也最多的这家店都找不到,只能藏书网乖乖订货。
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见面,聊的话题可想而知。我们不断讲起某人最近怎样,好几年没见过谁云云。
不晓得为什么,聊到一半,鹰城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这时,我们等的快速电车滑进月台。
午间车内空旷,我们相向而坐。
“若是搭东武线,快速电车比准急快得多吧?”
列车喀当一声开动。
“嗯。”
“京成线恰好相反。”
“哦,是吗?”
“记得有一次赶时间,看过京成的时刻表后,我没搭准急,特意等快速。岂料,真是慢得不得了。虽然错不在车子,我仍有受骗的感觉。”
所谓的自以为是,便是如此。因为打一开始,他就只认定这样的想法。
下一站的乘客增加不少。鹰城有些坐立不安,闲谈一会儿后,突然冒出一句:“开书店偶尔也会遇上讨厌的事。”
他不一吐心里疙瘩就不痛快般地转移话题。
“啊?”
“本乡她老爸,不是当过校长?”
他在说什么?不管怎样,我姑且点头。
“好像是小学校长。他上任时,我们已毕业。”
“对。之后,他又调到别的学校,似乎是今年退休。”
“唔……”
“他一直独身,感觉很古板守旧。”
我试着在脑中替照片上那张面孔添加十五年岁月。鹰城继续道:“他也常来我们书店,和我老爸颇有话聊。”
“嗯。”
“可是,毕竟年纪大了。”
“嗯。”
鹰城倏地凑近低语:“所以,后来他买一大堆色情书刊。”
我顿时哑然,眼前浮现贴歪的巨大纸门。
“……”
“其实是无所谓,反正我家也在卖那种书。要是年轻小伙子我一点都不在乎,问题在于,他可是小学校长。一把年纪才这样,怪恶心的。”
我认为鹰城错了,某些工作有守密的义务。与书本相关的,比如,读者在图书馆借阅什么书,绝对必须保密,就算警察询问亦不该泄漏。透过阅览纪录,或许能窥见对方的内心世界。那是不容他人践踏的领域。
开书店也一样。不随便谈论顾客买过什么书,是最基本的诚信原则。
但我还是听见了,毋宁说,我目睹某种东西渐渐崩塌瓦解。
无数的人走在前头, 教导我各式各样的道理。对于前辈们,我想敬之,爱之。然而,“岁月”带来知识及经验的同时,恐怕也会腐蚀人心吧。
我很难过。
第十二章
考完试,我没特定目标,纯粹习惯性地浏览布告栏时,意外发现加茂老师最后一堂课的通知。
他是教近代文学的老师。在哪里与谁邂逅,人生旅途想必也会因而发生种种改变。以我为例,我能进岬书房工作就是老师介绍的。
早耳闻老师教完这学年便要退休,我取出记事本仔细写下最后一堂课的时间和地点。竟然就在几天后,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及时发现的事,同一天尚有另一桩。回到家,我漫不经心地扫过报纸上的电视节目表,才晓得深夜有圆紫先生的落语表演,差点错过。
大家都沉沉入睡后,我泡了红茶独自等待。不久,出场伴奏响起,是耳熟能详的外记猿,圆紫先生接着在荧幕里的方形舞台现身。
他仰起总是笑咪咪的脸,“呃——”地开口。我当下忆起曾祖父译的格林童话,就是那句“呃,容小的再说个故事,某地方有个老爹”。
没想到,圆紫先生的段子里也有老爹登场。那角色是房东,剧目为《杂俳》。我今天似乎与五七五特别有缘。藏书网
房东老爹和八五郎一半就急着回应,因而掀起骚动。">就俳句展开一席对话。进入主题前,圆紫先生如此开场:“我们这群朋友里,有人十分热衷此道,区区在下也曾被赶鸭子上架。”
真的吗?我暗想。圆紫先生究竟会写出怎样的句子?
“对方要我试做一首,于是我吟道‘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这儿的‘俳谐’当然不念‘Haikai’,而是‘Heekee’。否则变成八五郎在附近徘徊,误会就大了。”
观众哄堂大笑。
“‘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八五郎冻得发抖哪。大杂院99lib?里既无煤油暖炉,也没热炕。您说火盆?欸,连那种东西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见他不停哆嗦,最后实在抵挡不住寒气,哇地哀叫一声,即席咏出俳谐。不料,老师称赞‘圆紫先生,这句挺哀愁的,很不错’,被这么一夸,我不禁得意忘形,再接再厉做首‘八五郎也写俳谐天气可真热’。由于实在太闷,八五郎忍不住又即席咏出俳谐。老师便回道,‘圆紫先生,这句挺愚蠢的,很不错’。”
圆紫先生装傻的说词,也逗得我噗哧一笑。
不过,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不正是所谓的表现吗?
第十三章
加茂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在文学院二楼的大教室开讲。
和平时不同,研究生和教师们都坐在底下的位子。平日一向待在讲台上的人居然在身旁排排坐,感觉相当奇妙。
加茂老师准时现身门口。掌声响起,他慈祥的脸上浮现有点害羞,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一名恭候已久的女子,领着老师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近代文学教授拿起麦克风,介绍老师的功绩。老师如坐针毡,极不自在。
待对方语毕,老师卸下重担般起身,步向讲台。
然后,他毫不做作地谈起上田秋成,并以略带笨拙的大字,一笔一画在黑板写下重点,认真而平淡地讲解。
上完课,老师再度被掌声包围。我拚命拍手,只见老师眨着湿润的双眼,深深一鞠躬。
先前那名女子捧着大花束走近讲台,边致意边献花。
糟糕,我暗想,早知道该带礼物来。
打铁趁热,我挤出人潮,马不停蹄地奔下斜坡,快步走向大马路。我的体力没办法跑全程。
在糕点店选好巧克力,我?99lib. 请店员打上金色蝴蝶结。
文学院的电梯爬得很慢,我心急如焚。不过,总算勉强赶上,老师仍在研究室。
“打扰了。”
在场的还有听完课顺路过来的数名老师,我有点怯缩。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害怕。我一露脸,加茂老师便主动走近。?99lib?
“哎呀,最后还这么麻烦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谢老师的照顾。”
“哪里。”
我取出名副其实的小礼物,“这个,真的是不成敬意……”
老师展颜一笑,“那我就收下了。”
提早半个多月送上巧克力,我自然地要求握手,老师笑咪咪地回应。
那是双很厚实、很温暖的手。
返家后,母亲大人告诉我,另一位老师的“课程”也画上句点。
我一进厨房,她便说:“丫头,上次不是提到本乡老师吗?”
“嗯。”
“他好像已向俳句教室请辞。”
“噢,因为要退休了?”
“不是。当然,他不算年轻,但还十分硬朗吧。许多人都是退休后才有空间发展兴趣,我倒觉得他不妨再努力一阵子。”
想到那未曾谋面,唯有脸孔莫名清楚的半老男人,我脑中不由得浮现“衰微”这个字眼,嘴上却不痛不痒地应着:“就是啊。”
“小町家的奶奶失望得很。”
“俳句教室会继续吗?”
“嗯,剩下的成员先撑些日子,趁这段期间会重找指导老师。”
我站在暖炉前烘手,边回道:“哦,本乡老师要独自钻研……”
那倒无可厚非。过去,他当义工指导本地居民领略俳句的乐趣,以退休为契机,今后想关起门专心提升自己的境界。
然而,母亲大人摇头。
“不对。”我不禁转身。
“啊?”
“听说,他再也不写俳句了。”
我大吃一惊,接龙似地复述:“不写俳句?他不是投入非常多心血吗?”
“好像是。”
那他真能干脆地放弃吗?我有些怔愣,母亲大人随即呛来一声“别挡着火,我会冷”我离开暖炉,坐到椅子上。她接着道:“噢,还有所谓的最后一句。”
“那又是什么?”
母亲大人挪开桌面的保鲜膜和报纸,回答:“为画下终止线,本乡老师即席披露一首俳句。小町奶奶刚写给我看,啊,在这儿。”
回转寿司的广告99lib?传单背面,有着黑签字笔留下的一行,大概是母亲大人递上的吧。字迹相当高雅,但许或许是年岁已高,略显颤抖。
回顾生涯,写遍十万冗句,尽付山眠。
第十四章
岬书房那边,替我拟了份研习计划。
继续负责影印外,我也奉命利用空挡检阅二校稿。当然,还不算当工作处理,仍有校稿部的职员同步进行。
据说,这是要培养我身为编辑的感觉。
我卯起劲审阅。这是由铅字本翻印的书,所以需比对两者异同。发现唯一一个没检查到的错误时,我便像取得魔鬼首级立下大功般沾沾自喜。
时值节分,但愿福气能顺利迎进门。
而后,天城小姐问“接下来试着看原稿吗?”我好紧张,只能回答“是”。她交给我的,是以丛书形式推出的小说之一。虽说是原稿,其实是文字处理机打成,且是我亲手影印的。
以天城小姐的资历,也九九藏书会就内容毫不客气地挑作者毛病,不过我这小小见习生,只能拿着软芯铅笔,注意假名变换成汉字时的错误,及用语、汉字的不统一。
伏案校阅之际,天城小姐自外归来。她直接走到我身旁,开口道:“你男友托我传话。”
“啊?”
见我愣住,天城小姐噗哧一笑。“是田崎老师。”
对了,她出差去镰仓99lib.
。
“害我以为发生什么事。”
“很失望?”
“才怪。”
天城小姐从皮包取出一张纸。那是田崎老师的专用稿纸,字迹龙飞凤舞,却是我也看得懂的草书。
花期尚有余无端遭雨淋
原来是上次当回家作业的万太郎俳句。
“不如休息一下?”
天城小姐提议。正值开会前不上不下的空挡,她泡茶和我一块喝。这种时候的闲聊,往往容易扯出许多八卦内幕。
天城小姐说她还是新人时,会将稿子遗忘在地下铁行李架上便直接下电车,之后只好到终点站领取。
“咦,天城小姐也会出那种错?”
“什么意思,”她绷着脸,“别看我这样,高中时我可是绰号丢三的女人。”
“丢三……”
显然是省略后面的落四。如此冷静沉着的天城小姐,怎会赢得那种绰号,真想听听原由。
“提到地下铁,故事还不少。有次,某位作家特地送稿子过来,可是搭乘地下铁时,愈看愈不满意,一下车便很有男子气概地在月台上处理掉。”
“此话怎讲?”
“他往垃圾桶一扔,就打道回府。”
“天啊……”
“原稿装在岬书房的信封里,好心人发现后,想着‘丢失整叠稿子,出版社肯定急得跳脚’,于是专程送来给我们。好啦,这边自然是一头雾水,加上作家不知去哪喝酒,联络不上藏书网,于是引起一阵没头没脑的骚动。”
“那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讲到不可思议的事,还有别桩。当时我负责某作家的选集,新出的平装书得和战前的版本互相比对。岂料,不知到第几部短篇小说时,作家做了大幅度的修改。”
“是。”
“若只是这样,其实不足为奇。”
“对,作家不满意的话,更动多少都行。”
天城小姐诡异一笑。
“原本我也这么想,可是,校到某页时,我忽然察觉情况颇为古怪。修改的全是无关紧要的部分,没任何助益,且是周期性地重复。”
“周期性?”
“对,每几个段落就会修改,接着原封不动,间隔差不多行数后又修改。”
“唔……”
“你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不,完全不明白。”
细框眼镜后方,天城小姐充满魅力的眼眸发亮。
“我想也是。那时,我思索好一阵子,注意到某个细节才恍然大悟。确认后,果然如我所料。”
“咦,是怎样?”
“哎呀,该去开会了。”
天城小姐拿着茶杯站起身。
“可恶,故意吊我胃口。”
“才不是。马上告诉你答案不就没乐趣啦?我可是经过一番苦思,所以你也动动脑筋。噢,给你一个提示,那作家性格十分豪放。”
第十五章
并不是我想作弊,之前老早就收到圆紫先生的明信片,邀我观赏二月的个人表演会。演出结束后,还承蒙招待到充满老街风情的炖豆腐店。
宽敞的店内坐满客人。水泥地上摆着使用多年的桌子,看似廉价,却与店内毫不造作的随兴装潢十分搭调。
中央那面墙的高处架着电视,这点也很有老街风情。在热闹的综艺节目陪衬下,几个刚下班的欧吉桑心情极好地品尝小菜,谈笑风生。
正前方有个澡盆般大的锅子,由老板模样的人守着。锅中是以祖传酱汁熬煮的豆腐。
“那口锅子,据说从战前就不停炖煮。”
圆紫先生说明。
“啊?”
“汤汁烧干便加水,烧干再加水,一直维持至今。”
“打仗时怎么办?”
“只好端着锅子逃离。”
我光想像那幅场景,便觉得好笑。虽然那并非好笑的事。
难怪一有机会与此人交谈,我总忍不住顺便倾吐心中的烦恼。99lib.
“事情就是这样。”
叙述完天城小姐出的“考题”后,我的解谜之神莞尔一笑。
“这倒有趣。”
“嗯,若参透个中玄机,会更有意思。”
我试图煽风点火,但圆紫先生不为所动,径自赞叹:“这间店便宜又美味。”
确实,主菜的炖豆腐风味绝佳,搭配的凉拌海藻、醋拌地肤子等(简而言之,就是下酒菜)也通通很99lib.t>好吃。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修改不是周期性的吗?”
“对。”
“那是短篇小说,换言之,当初应是99lib?杂志连载,而非一气呵成直接出版。”
“大概吧。”
“如此,出书时不免有那种情形。”
“什么?”
圆紫先生极有耐心地解释:“你影印过文稿吧?.99lib.”
“是的。”
“影印时要翻开书,用力压住。于是,有时中央会印不清楚,变得黑黑的。”
顿时一愣。
“不过,现下已有专门处理这类情形的机型。总之,假设在那种状况下翻印一篇小说,太靠近相连的两页而无法辨读的中间部分,自然会周期性地出现。”
“……的确。”
“编短篇合集时,若不巧手边只有杂志影印稿,模糊的地方仍不能置之不理。那么,作者当然会以红字补上再交给出版社吧?于是,和原来不同的版本便突然冒出,也就是有周期性差异的小说。”
我暗叹高明。不过,这推论潜藏着根本的错误。我自负地反驳:“但那是战前发表的作品,当时压根没影印这回事。”
不料,圆紫先生笑了出来。
“哎呀,伤脑筋。所谓的影印只是举例,纯粹是为方便理解。其实,不是异曲同工的情形吗?”
“啊?”
“倘使没办法影印,只好如字面所示‘撷取’需要的部分,对吧?”
“您是指割下?”
“是的,或者该说撕下。若印刷得很靠近中间连结处,你猜会怎样?”
我终于明白,真不甘心。
“看不清楚。”
确实是“异曲同工”。
“瞧,从‘作家性格豪放’的提示,不也挺容易联想?面对自己的作品,较神经质的人应该会拿剃刀之类的工具小心翼翼裁下。可是,作家却徒手撕下,且在撕破的地方直接添上红字交给出版社。”
“原来如此。”
“你的前辈不是说‘经过确认,果然如她所料’吗?照我这推理,便完全吻合。她肯定会到国会图书馆比对连载时的中间接缝。”
没错。以天城小姐的行事作风,应该会这么思考、这么做吧。
第十六章
聊到今天落语表演会的内容,圆紫先生谈起《包袱巾》这个段子。
妻子与小伙子说话时,善妒的丈夫突然回来。情急之下,妻子把小伙子藏进壁橱。不料,丈夫竟在壁橱前盘腿坐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只好向机灵的男子求救。男子听完事情经过,便拿起一条包袱巾,喊声“好咧”,就出门去了。
故事重点在于,如何自不可能的状况脱身。
男子踏进女人的家,丈夫便问“你拿那包袱巾干嘛?”“唔,有个好玩的故事。”男子将眼前的状况,当成别家的八卦讲给丈夫听。“我受人之托,帮那个壁橱里的家伙逃走。”“噢,怎么做?”“我会把包袱巾罩在壁橱前的丈夫头上,”他说着真的动手,“然后打开丈夫身后的壁橱,吆喝:喂,你快逃!东西都带着没遗落吧?”等小伙子脱身后,他取下包袱巾作结“瞧,就是这样”。最后,以丈夫的一句“那倒挺高明的”收尾。
刚才的舞台,圆紫先生则是眨两三次眼,摇动右手展颜笑道“是喔,干得好”,然后退场。
即便是相同的段子,表现方法也会因人而异。圆紫先生说,“直到现在,我仍不时感慨,表演实在有趣”。
“有位落语大师,将《包袱巾》诠释成截然不同的段子。”
“此话怎讲?”
“他假设做丈夫的一切心知肚明。台词大致上都未更改,仅靠动作和表情让观众明白这点。”
“噢。”
“故事99lib?中的丈夫不再善妒,他对情况了若指掌,冷眼旁观众人手忙脚乱。”
我侧首不解。
“但,我觉得故事应该不是那样……”
圆紫先生也是照正常版本演出。
“嗯。若要追究对错,那八成会遭到否定吧。然而,运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却能发展出大异其趣的情节,我倒觉得过程挺刺激的。”
同件事换个角度,也能观察出不同的姿态。
落语会的讨论告一段落后,我另起话题:“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了您表演的《杂俳》。”
“哦。”
“最近,我和俳句特别有缘。”
“莫非你开始写俳句?”
“不是,我没那么厉害。”
“俳句的确很深奥。”圆紫先生点点头,“上次,我偶然读到山本健吉编纂的《新撰百人一句》。其中收录子规的‘鸡冠花开定有十四五枝’,碧梧桐的‘红茶花白茶花纷纷落’,虚子的‘去年今年如棒一以贯之’。总之,全是大家朗朗上口的名句。至于加藤楸邨的作品,则是选‘脱离日本语蝴蝶的ハヒフヘホ’。”?99lib?
“噢……”我只能含糊回应。
“我领会不出个中奥妙。恰巧朋友中有个俳人,我便请教‘这是佳句吗’,他定睛赞‘好’。”
“当场就能断言?”
“是的。时值冬天,我不由想起,那位俳句老师对楸邨的‘满面笑咪眯买耶诞蛋糕之男’,也十分推崇。”
“什么?”
我忍不住反问,圆紫先生复诵藏书网“蛋糕”一句。
“他认为这只有楸邨才写得出来,是了不起的杰作。我非常信服那个人的感受力,他说好的绝对就是好,只是我不懂欣赏。称得上‘好’的东西,肯定有其价值。而看得出好处,表示眼中世界很丰富,所以我相当羡慕他。”
“‘八五郎’故事里的俳句老师,就是他吧。”
“没错,虽然并非完全照他量身打造。”
“圆紫先生还写过哪些俳句?”
“不,都是不便在别人面前献丑的作品。”仅管嘴上这么说,“我学生时代写过不合格式的怪句子。比方,”他望着空中,“‘想逃的心美人蕉绽放的正午暗影’。”
“哇……”我觉得实在太厉害。“那是红色的美人蕉吧。”
“是啊,艳红如火。”
“您到底是在什藏书网么情境下想出来的?”
圆紫先生调皮地摇头,“秘密。”
这就没辙了,我另起话头:“也有人放弃,不再动笔。”
“哦?”
圆紫先生沉稳地回应。我告诉他本乡老师的状况,原想讲完俳句的事就打住,心头却卡着一根刺。最后,我连鹰城透露的那件难以启齿的插曲,都一股脑倾吐。
不愿诉说的原因,并非内容猥亵。若探究心底深处,我也会思考这种事。只是,那样的表现方式未免太苍凉,教我难以承受。
圆紫先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严肃地凝视啤酒杯。待我语毕,他放下筷子开口:“先前,你提出了校正之‘谜’。”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不自主地答复:“是的。”
圆紫先生缓缓说:“那只能算开场白,今天真正的谜题藏在方才的故事中。”
高架上的电视荧幕哄然响起笑声,似乎是某个毒舌艺人引出什么好笑的话题。
圆紫先生继续道:“男人买那种书倒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即便是小学校长也一样。关键在于,那是他居住的小镇,且是在熟人会去的书店大量进购,不觉得可疑吗?”
“的确。所以,我不禁感到害怕。”
圆紫先生注视着我。
“你想讲的是,原本严谨正直的人,因上了年纪忽然失去自制力吧。但,他的即兴作《山眠》,章法一丝不乱。比起自嘲,那目光毋宁是平稳而沉静的。”
“既然如此……究竟怎么回事?”
圆紫先生停顿一下,才说:“若反过来看这‘可疑’的举动,你不认为能瞧出什么吗?”
我努力思索,仍理不出个脉络。
见我摇头,圆紫先生平静地开口:“那位本乡先生,有没有年轻的女儿?”
周遭的声响倏然消失,美纱愤怒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彷佛䝼得一丝端倪。我垂落视线,望着啤酒泡沫。
“他家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女儿……和我同年。”
圆紫先生似乎难以启齿,却还是努力掩饰,接着道:“想看那种杂志,找远一点的书店买就行,也较为合理吧。不过,若是不愿让本地居民发现杂志里的某些照片,恐怕就得跑遍镇上所有书店通通买下。”
会有那样的事吗?倘使美纱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反抗,或许真有可能。要是父女间发生问题,以致美纱兴起那种念头,对于二十几年来独自抚养女儿、生性正经的父亲,想必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强的报复。
第十七章
翌日,外头下雪了。
我从廊上窗户眺望庭院,只见细雪纷飞。仔细一瞧,远处有白色物体由右向左飘过,到眼前时却正好相反。雪花交错飘落。大概是夹处房舍之间,所以卷起奇妙的气流吧。
雪花虽细小,但数量一多,便浓密地覆盖视野。看这阵仗,应该会是场大雪。
吃完延迟的早餐,我套上父亲的黑色旧雨鞋,一圈一圈缠上围巾,穿着大外套前往储藏室。
记得家里有把堪称铲子大王尺寸的深绿塑胶雪铲,唯有刀刃是金属。我扯出塞在纸箱后的雪铲,走到门前马路。
放眼所及,杳无人迹。平日上午原就冷冷清清,少有车辆通过。尽管勉强找得出轮胎印,但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刚刚用餐时,我也没听见雪链擦过柏油路的那种特别声响。
世界彷佛陷入沉睡。
我将绿铲插进白地面,像舀起泡沫做成的蜂蜜蛋糕般抬高,感觉挺重的。我猛然使劲,把雪抖进路旁水沟。领教到雪的分量,我学得教训,接下来都先拖近再倒入。
眼前雪花片片飞舞,我拉高围巾当口罩。
由于气息散发不出去,围巾内侧十分温暖。
我继续铲除积雪。黑色柏油路面短暂现身,立刻又披上白袄。世界变成巨大的砂糖罐。
母亲大人打开厨房窗户,朝我吆喝:“等雪停再动工,这样容易感冒。”
“嗯,再一下就好。”
动动身体,便感到相应的疲劳,明天或许我会肩膀酸痛。稍一眨眼,睫毛沾上的雪花轻轻掉落。
清扫得大致满意后,我拉开玄关的门,扯下围巾做的口罩。这时,母亲走出屋内。
“顺便帮我检查浴室煤油的情况。”
“啊,一下要我进来,一下叫我出去,真是双面人。”
“快到房子后面看看。雪这么大,没煤油可不妙。”
虽然嘴巴嘀嘀咕咕,其实把铲子放回储藏室原就顺路。我不停拔出深陷雪中的雨鞋,缓缓前行。屋后有个大锅般的煤油桶,我戴着手套以指尖擦拭码表上的凝雪,露出指针。煤油确实逐渐减少,但令明两天应该还不愁用。
接着,我瞥向旁边的热水器。本该平坦的表面突兀地隆起一块,真奇怪。我抹除覆盖的积雪,原来是石头。不晓得是家中哪个人基于何种考量放上,便没再取下。
我把石头丢到墙边。
进屋后,我喝热可可暖身。今天这种天气,想必每间店都休息吧。
慢吞吞地洗完杯子,我走近电话,翻开通讯录找到鹰城书店的号码,按下按键。
接通后,我请伯母换鹰城来听。
“抱歉,你在忙吗?”
“闲得很。”
“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上次,你提到本乡老师……”
“啊。”他顿时有点尴尬,大概是后悔不该泄漏客人的隐私吧。
“你还记得吗?老师是不是买很多本同样的书?”
“……”
一阵沉默弥漫。我家、鹰城家,及整个市镇的上空,大雪霏霏而降。
过了一会儿,话筒彼端才传来答复。
“对,没错。”我不禁眼眶发热。
为人父母者,会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想必因人而异。但对老师而书,此举不知令他多么羞耻,多么窝囊,多么痛苦。
“我从某管道听说,教育委员会不良刊物黑名单上的书流入镇上书店。由于担心妨碍营业,不能声张,可是又不想让学生误买,所以发售当天本乡老师自掏腰包到处搜购。”
“这样啊,”鹰城顿时炸开似地嗓音一亮,“大概是要拿去集中烧掉。”
“应该吧……”吃吃的笑声接着传九九藏书来。
“不过,烧掉之前,老师八成还是会偷看。”我握紧话筒。
笨蛋,我暗想。同时,也为面对没丝毫恶意的鹰城,却无法坦然回应的自己感到困窘。
我只说声“拜”就挂断电话。
第十八章
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在我就寝时止歇。周遭变成漂亮的银白世界。
今天是星期日,全家都睡得晚。我无所事事地起个大早。
在大马克杯倒进热腾腾的牛奶,只见表面宛如吹起一层薄布,蒸气袅袅攀升。喝完后,我走出屋外。
压根看不出昨天铲过雪,大雪均匀地填平一切。老天爷具有本事,我想着,心情舒坦许多。
随风飘来的雪花,附上水泥电线杆的侧边。朝隔壁家的厨房凸窗一望,犹沾着雪的侧框略有滑落,像极以黏着剂固定稍微脱落的白板。
驶离的车痕碾出两条小路,我往右前进。这么深的积雪在本地相当罕见。
印象中,我小时候走过这样的风景。
对了,我会冒雪同父亲上邮局。
邮局正常营运,所以那不是假日。大概是正逢年初的假期,父亲才会在家。但到底是去做什么?幼小的我毫无印象,也不明究竟。
父亲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时,我在远处盯着墙上海报之类的装饰品。不久,父亲向我招手,指着旁边说:“你试试。”
我满怀好奇地走近坐下,父亲开口:“会摇喔。”
邮局位于国道旁,我家则在与大马路有段距离的住宅区,往来车辆不多,鲜少受噪音干扰。幸运的是,也罕有大卡车从旁快速驶过。但国道旁并非如此,不停呼啸而过的车声,混杂着雪链不时磨擦路面的刺耳噪音,往往没片刻安宁。
我侧首不解,于是父亲解释:“刚刚大车经过时,椅子摇摇晃晃的。”
可是,静候一阵子都没遇到这种情形。我忐忑地想着,万一叫到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的话怎么办,边注视红雨鞋尖上的残雪。此刻,类似城堡的庞然大物步步进逼,某种沉重的声响接近。
当那东西掠过背后时,椅子微微摇摆。
我猛然抬头,高兴地对父亲说:“真的耶。”
如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间,天际冒出咻地一声。我吓一大跳,抬头发现前方的电线轻晃。原来是积雪落下的反作用力,使电线如鞭弹起,划过空中。
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教人惊艳的水蓝。薄云静静飘过,现下不到早上八点,空气很干净,某处有麻雀啁啾。
绕过工厂围墙,便来到河边。风景豁然开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堤防本该长满冬季枯草,眼前却完全为积雪包覆。唯有河畔那一带,自柔软白裙边透出些许叶尖泛黄的绿意。靠近远处大桥的地方,偶尔会有鸭子游过,但今天不见踪影。冬天水量减少,露出大片沙洲。当然,那也是一应萤白,小狗活泼奔跑的脚印在上头描绘出8字型。
虽然披着围巾和大外套,一副邋遢的模样,不过,我武断地认定不会遇见任何人,便99lib?直接穿雨鞋出门。简单地说,就如同我铲雪时的装扮。
恍若洒落碎玻璃,阳光映在雪面闪闪发亮。天气晴朗,雪或许会融得特别快。大人想必很高兴,小孩则大概非常失望吧。
平日,驾驶们总爱从这条明明很窄的河边道路钻过,今天总算不用闪躲车子。
我沿河徐缓走着弧形路线,察觉有个男人驻足于去年因故砍除的樱树遗迹。
小时候,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现下,接近车站那头盖起连绵住屋,其中甚至有三层楼房。男人恰巧面对那排建筑的尽头。
他身穿厚重灰大衣,远眺着银白延伸至空无一物之处。
我依稀见过这副身姿。某个傍晚,我会骑车行经那凝视河川的侧影,只是并未意识到他是谁。
大雪的早上,那人悄然伫立。我默默往前走,又笨拙地回头,站在他的斜后方唤道:“本乡老师……”
呼出的气息染白。那人倏然转过颧骨明显的脸孔,敏锐地瞪大双眼。
我报上姓名,自称是老师任教学校的毕业生。不过,是在老师赴任之前。
“您在想俳句吗?”
老师的语气有些惊讶:“不是。”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一直在您指导的社团学俳句。她姓小町。”
老师恍然大悟,“这样啊,你是小町太太的邻居……”
“听她提起您做的那首《山眠》,恕我狂妄地说一句,读着感觉很寂寞。您真的决定停笔吗?”
老师没答复,过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在这镇上出生的吧?”
“嗯。”
“我老家在长野,无论往哪看都看得到山。”
“……那肯定很冷。”
“当然。这里住起来较舒适,却不见半座山。周遭一片平坦,好像没东西守护自己,怪不安心的。”
我想像着那幻景中的连绵山脉,问道:“《山眠》是描述遭大雪覆盖的情景吗?”
本乡老师半好奇、半有趣地看着追究这种事的小女孩,边说:“常识上,那是指无风无雪的祥和山岭,沐浴在冬日下悠然长眠。但,写那首俳句时,我的脑海瞬间浮现绵绵雪花包覆的群山。”
“是您故乡的山吗?”
“不。那里的山,每座都很陡峭。一旦下雪,险峻的青色棱线就显得格外清晰。即使为银白掩盖,也会留下如雕刻刀刻出的阴影。学生时代,我的好友便死在山中。”
我默默倾听。
“接获消息,我立刻赶往山上小屋。在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度过无眠的夜,隔天一早,”老师抬起眼,“就是这样的万里晴空。我走到屋外,仰望耸立的山脉。我啊,从未目睹像当时的雪山那般美丽的景物。真是不可思议,大自然明明夺走了人命,为何还能如此美丽。”
对岸远处隐约有电车驶过,那声响穿越寂然的雪原传来。
待四周恢复静谧,老师开口:“你该不会和美纱念同一所幼稚园吧?”
老师记得我吗?亦或纯属猜测?我称是。
“你跟美纱很要好?”
“不。国中毕业后,我们快七年没见面了。”
老师的语调不变,眼神却飘向远方。
“你们国中时,有个姓伊原的男孩吧。”
我愕然一惊。前年秋天,我在放学回家的夜路上与伊原重逢。当时,隔着微乎.99lib.其微的距离,他让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不顾夜风寒冷,他敞着印花衬衫前襟,头发则染成玉米须的颜色,看起来莫名寂寥。
“对。”
“他是怎样的孩子?”
“很擅长玩单杠,体育课前还会表演大车轮给我们看。”
一阵沉默。我再补上一句:“他本性十分善良。”
“是吗?”话题没再继续。伊原和美纱之间发生过什么?老师那时有何反应?这些他都未多透露。
并非事事挑明后,皆能获得解决。老师大概认为谈得差不多,轻轻点个头便想迈步离去。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回过神时,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声:“听说,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
老师转身定睛注视着我。我浑身僵硬,像要松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双手,接着道:“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渐渐感到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不太会表99lib?达心底的想法。”
老师微不可见、但确实地点个头。然后,像要鼓励卖力的小孩般说:“谢谢你。”
我也回望着他,风倏然吹过。老师缓缓地,沿着雪白的道路渐行渐远。
关于俳句,承蒙深津健司先生、泷本正史先生赐教。此外,《吊头上人》写的是寂真,而《内记上人》是指寂心的事,则承蒙石川哲也先生相告。在此谨致谢意。
第一章
不论古今,几乎无人能够顺利从事理想中的工作,而我何其有幸。
听我这么咕哝,坐在旁边的天城小姐嫣然一笑。
“出版社虽有知名度,但池小水浅,要加入非常困难。就像从一束荞麦凉面中……”她模仿算命师摇晃竹签的手势,当然,这里是指还没煮熟前的荞麦面。“闭眼抽出有红标记的那根一样困难。”
果然是很有天城小姐风格的比喻,我暗想之际,对面的娃娃脸饭山先生特意站起身,隔着堆积如山的书本说:“咦,那句话讲的应该是面线吧。”
“是荞麦面。”
天城小姐斩钉截铁地顶回去。饭山先生侧着脑袋,上下比划着夹起面条途到嘴里的动作,疑惑道:“真是这样吗?”
总之,我抽中红标记的那根,成为岬书房的社员。
敝社的出版品若分成三类,包括自战前一脉相承的作家全集、单行本,及不定期出版的“岬书房选书”。饭山先生主要负责“岬书房选书”。
参与这份工作后,我首先接触的,就是其中与达尔文有关的一册。我只负责协助饭山先生,但有幸自作家口中听闻种种故事。
据说,早在孟德尔遗传法则尚不为人知时,这位《物种起源》的著者便已觉察那样的特性。而且,他很遗憾自己欠缺数学知识,否则就能把懵懂感觉到的东西,有系统地整理出来。所谓的天才,果然了不起。
到二十一世纪,达尔文也将满两百年诞辰。作家建议,“从现在开始准备吧,出版社应该对达尔文投以注目”。
之后,我又做了几本选书。内容因书而大有差异,查资料非常辛苦藏书网。
“是荞麦凉面。”天城小姐竖起手指,再次强调。
“笨蛋!”发话的是颇有剑豪气质的榊原先生。此人打以前便不修边幅,可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根据小道消息,冬天时,他甚至直接在睡衣外套上毛衣和长裤就来上班。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吧。”
不过,他在工作方面倒是成绩斐然。虽然他摆出一副要和全世界作对的表情、大口猛灌日本酒的姿态像极流浪汉,但人不可貌相。其实他不只精通英文,连法文都说得很溜,看起德文亦毫无困难。这样的榊原先生,经手的书果然本本畅销。
以往我纯粹站在买方的立场,不明白所谓的畅销书99lib?对出版社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直到入社才首度切身感受。
此外,我也学得,愈是畅销书就愈难判定该印多少本、该在哪里停手。
“倘若抓错时间点,即使做出畅销书,同样会赔钱。”
听天城小姐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换言之,就像校庆园游会时,得意忘形批来太多蛋糕,过下午四点要收摊了,却剩一大堆卖不出去。如此思索,便能想像那种情形是何等困扰。
不过,榊原先生替出版社赚那么多钱,却没分到多少,这点令我有点意外。不谙喝酒的我,似乎还能扮演不碍事的花瓶,所以有时也会被带去喝酒的场合。这时候谈起“功勋”应该没人会不高兴,于是我向榊原先生提起那件事。
岂料——
“喂,你给我坐下!”
啊,我大吃一惊。好可怕。那是吃炉边烧烤的店,所以我乖乖在榻榻米上跪坐。
“告诉你,出版业是没有‘赚钱’这码事的。”
“噢。”那岂不是会经营不下去?
“就算有利润,也不可能赚钱。”
我把文字放在天秤上衡量,“换句话说,即使有钞票进来,最后仍会在其他方面相对亏损……是这个意思吗?”
榊原先生努动到傍晚胡碴益发浓密的下颚。
“笨、蛋!这丫头简直没救。”
到头来,我被看扁了。
“噢。”
“噢什么噢,你这是本末倒置。”
他啪.99lib.啪拍打自己的脸,那一定很痛。
“本末倒置?”
做为监护人跟来的天城小姐莞尔一笑,好心说明,以免我被欺负得更惨。
“即使知道会赔钱,很多书仍非出版不可。出版这一行,可没什么凑巧亏损。赚钱是为了滞销书,不是为了员工,懂吗?假如赚到一亿,脑海浮现‘啊,终于能放心亏损这么多钱’,才是真正的出版人。”
嗯,这算是员工教育吧。听她这么说,我高兴得背上一阵战栗。
第二章
独力企划书的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来临。
某文艺杂志连载的现代诗评论专栏相当有意思。下笔带有适度的散文风格,让读者能轻松写意地阅读,愉快传达出众多诗人的优点.99lib.
与特质。作者是一位新锐评论家。
然而,连载结束后却一直没集结成册的动静。现代诗算不上有销路的领域,内容原就冷门,加以作者的知名度不高,才会至今仍无藏书网缘出版吧。
我不清楚别家出版社的情况,但岬书房的社长是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并肩工作。开企划会议时,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也能忝居末席。换言之,是全体参加。
入社一阵子后,我虽感惶恐,还是逐渐斗胆提出意见。当时,会议结束,正在问起“有没有什么企划案”。那个连载的评论专栏,不仅可做为入门指南,本就熟谙此道的读者也能有更深入的领会,没出版成书十分可惜。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提议,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顺利通过。总编辑大致看完稿子,要我“试试看”时,我就像中彩券头奖般(虽然我还没中过奖),当场愣住。
至于作者那边,通话后得知尚无出版计划时,说来抱歉,我着实松了口气。
“若不嫌弃,能否让敝社出版成书?”
听我这么提议,话筒彼端传来喜悦的氛围。
后续的一连串作业彷佛仍历历在目。当初那本杂志的编辑,态度也充满善意。
“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贵社。”
去打招呼时,和海象一样大块头、圆脑袋的资深编辑,面对我这个新手,像拜托别人照顾刚找到工作的自家小孩般鞠躬行礼。我惶恐不已,感觉肩头扛起重担。
书名简单明了,就叫《现代诗人》。
与替自己挑衣服相比,思考封面设计的走向愉快数倍。我和作者各举出几个理想人选,凑巧其中有位画家在新桥某画廊开99lib.t>个展,于是我也实际去看过。最后,封面决定以水彩画风妆点,做出来的书相当雅致。
让我绞尽脑汁的,是书腰的宣传文案。据说要由责编拟稿,但无论怎么写,似乎都还能找到更适切的。经历一番苦思,我交上头先拟的“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因为书中拿音乐和绘画比喻、评论诗。
总编辑说太弱,在底下加上“纵谈现代诗与诗人的魅力”的说明,书腰背面再增添“后记”的摘要,才勉强过关。随着时间流逝,我不禁反省,这文案并未传达出内容所谈论的,文字可怕的那一面。
幸好,书封设计弥补了我的不足。设计者运用不碍事却抢眼的特殊字体,安排“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真的是赚到。一看到此书,便忍不住想拿起——这或许是为人父母的痴心吧。
一栋建筑完工前,必须动用大量的凿子与鎚头,还得处理各式各样的状况。想着说不定能这样做或那样做,很容易忙个没完。以前读过的书上,某工匠有书“判断该在哪停手是最难的”,这话对极了。除经费的问题,也有必须在时限前完成的压力。恍若一步又一步地爬上楼梯,我总算熬到校稿完毕。
话说,拿到要先送给作者过目的十本样书时,我非常兴奋。不料,翻开检查,却对其中两册不太满意。目次里,连结章名和页数的某条线有一点点没印清楚,像是摩斯信号的间隔,显得断断续续。
“这种情形也是难免。”
饭山先生不当回事地说。其实,若非凝神注视,根本瞧不出来。但看在心疼自家小孩的痴心父母眼底,那就像儿女的衣服钮扣零星掉落,前襟敞开。不过,八字都没一撇的我讲这种话,似乎有些奇怪。
我很卑鄙地把那两本塞到整堆书的底下,上作者家拜访。那是一年前,某个晴朗和煦的春日。
第三章
基于职业所需,办公室里每天都会聊书的话题。某日,我们谈到法兰克·R·史达柯顿的《美女还是老虎》(The Lady or the Tiger)。.99lib?
小说是最自由的形式,变化99lib.无限。其中,有类缺少起承转合的“合”的谜题小说(Riddlestory)。不过,这当然并非半途而废,否则便失去意义了。结局刻意交由读者决定,所以故事末尾必须别有妙趣。其中的代表作,就是《美女还是老虎》。
我是在美国短篇小说选里看到这个故事的,但听大家的说法,似乎也曾登在杂志上、收入短篇文学全集,或当英语教材,甚至改编成剧本,非常有名。
很久以前的某个国家,采“美女还是老虎”的方法取代审判。被告会被带上竞技场,接着得在眼前的两扇门中择一打开。一边是猛虎,另一边则有美女等候,审判便交由命运定夺。错选老虎的下场,不言可喻。
相反地,选的若是另一扇门,便能获救。这表示上天裁定无罪,不仅不会死,还能抱得美人归。但是,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和她结婚。
某名俊美青年和公主坠入情网,然而,平民不得与皇族恋爱,青年因此被拖上竞技场。环顾四周,他瞧见公主也出席观审。以她的身分地位,想必知道何者才是“正确答案”。事实上,公主的确晓得“美女”在哪扇门后,也很清楚那个“美女”老早以前便不知检点地朝心爱的男人频送秋波。
收到男人求助的视线,公主示意某扇门。男人于是打开。这就是故事概要。换言之,公主指点的究竟是“老虎”还是“美女”,就是留在读者心头的问题。
想当然耳,提到这个故事时,在场的女性不免会被问起:“若是你,会告诉他哪一个?”
我回答饭山先生:“自然不可能教他去开老虎那扇门。”
天城小姐说:“那样会有罪恶感,要看对方是否值得你背负‘杀人’的十字架。故事里的青年不过是外表好看,似乎并非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算是公主的主观问题吧。但前提是,她打心底深爱着他。”
“也对。可是,换成我,仍会教他开美女那扇门。”
“为什么?”
“他和美女结婚也没关系。这是外在因素造成的结果,事后还能挽救。若真无法挽救,到时再看着办就好。”
“你想怎样?”
天城小姐浅浅一笑:“当然是复仇。”
饭山先生语带戏谑:“好恐怖!”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议论,我还是用力思考。
“不过,我单听到他说‘必须结婚’便难以忍受。那不就等于变心吗?”
“即使他是被迫的?”饭山先生问。
“对,因为他答应了。”
“好严格。”
“总归一句,男人和美女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便形同‘背叛’。所以,故事的重点应该在能否原谅吧。”
饭山先生不满地回道:“倘若她指点的是‘老虎’,不也等于背叛男人的期待?”
“……不对吧。”
天城小姐的眼镜闪着光,尖锐地反驳:“指点他开‘美女’那扇门,才是背叛。”
啪地两手一拍,我恍然大悟:“‘期待’公主暗示他答案,就是一种背叛。”
饭山先生双手抱头,“这岂不更严格。”
“我认为,他不应该望着公主。此举无异是在她身上强加负担。”
天城小姐也附和:“没错。相反地,唯有不看公主暗示的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公主苦恼‘该暗示哪扇门’的对象。”
饭山先生瞪大双眼。
“若他想获得公主暗示,便不列入考虑?”
“对,那就管他去死。”
“让你们说到这种地步简直里外不是人。”饭山先生转向我,“基本上,假如是你被迫站在两扇门前呢?你男友要是知道答案,你也会忍不住盯着他吧?”
我不得不点头,“难免会情不自禁。”
“然后,依他的暗示开门,出现的却是老虎,你会做何感想?”
我回答:“肯定很火大。”
第四章
这是职场的茶余闲话。
傍晚,过了名义上的上班时间,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这时,天城小姐邀我一起去邻站的饭田桥。她要送东西到附近的编辑工作室,顺便取件。虽然也可请对方拿来社里,但她说“出门走走吧,顺便告诉你哪边有好吃的餐厅”。于是99lib?我二话不说,欣然奉陪。
从我加入后,岬书房已两年未增聘新99lib.人,应该不是被我吓到不敢再开缺吧。多雇一名社员,在经济上似乎负担很大。因此,很多工作出版社会发给外编。
当然,行销企划、选书等方面,出版社仍掌握主导权。至于制作上的实务,如润校及编纂原稿成书,就委托外面的公司,如此可节省费用。
我也是进出版社后,才晓得这类的编辑工作室还不少。先前,我以为出书的每个环节都由“出版社”负责。岬书房经常合作的这家公司,位于饭田桥一条坡道上的大楼三楼,我造访过几次。或许在这年头一点也不稀奇,不过仅有的两个职员皆是女性。
离开大型出版社、创立这间工作室的赤尻小姐,年约三十五,眼睛和嘴巴都很大,五官深邃,身材修长。这么形容也许很怪,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做黏土人偶时,抓着肩膀和腿猛然拉长,再稍稍拉长脖子,非常苗条。
她总打扮得休闲而不失时髦。今天她一身颇具初夏风情的短袖衬衫,如居家般闲适自在,却不令人反感。想必是散发光泽、布质柔软的酒红色,显得十分高雅的缘故。高领的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脖颈。相对地,长裤是近似珍珠白、几乎融入墙壁色调的象牙白。
她自电脑前起身,背着手与天城小姐谈话,那情景宛若一幅画。比起岬书房,她们的办公室整理得格外干净。天城小姐交给她一本作者珍藏的羊皮纸精装原书当校正的参考资料,然后接下润过的稿件,很快地解决公事。
至于天城小姐允诺的美味餐厅,就在不远处。店名为“Fla de parfum”,是间法国餐厅。
墙藏书网上挂得满满的小画框内,镶着风景及人物素描,几扇凸窗边则装饰有可爱的玻璃瓶。
我们的座位旁放着三个阿拉伯式的瓶子。其中两瓶矮胖浑圆,瓶塞状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剩下的那瓶很高,肚子凹了一圈。皆以蓝和紫为主体,处处点缀着金漆,手工雕刻的线条勾勒出花与叶。
“这些是什么?”
“‘Fla de parfum’。”
“啊?”
“香水瓶。”
“原来如此。”
我只想到,由于是法国餐厅,所以店名用法语,岂料提示就摆在眼前。
真是的,榊原先生在场的话,八成又要削我一顿。
来点菜的女服务生,告诉我那是塞浦路斯(Republic of Cyprus)的产品。
“那边是意大利的。”
她指着邻窗说。不知是文化差异,抑或制造商的风格所致,两者截然不同。那边的形状很单纯,不过,瓶身表面以金色直线分割成几个色块,宛若小型彩绘玻璃,缤纷美丽。如此细细看着,我逐渐理解为何有人会想收藏。
我浏览菜单。菜色方面,可点一道主菜再加上汤、迷你沙拉、米饭,不点套餐也没关系。
“太好了。”
“价格颇公道吧?”
“这固然是个原因,主要还是套餐吃不了多少便很撑,有些浪费。”
“就像香水瓶装不下一升的酒?”
“承蒙你这么形容,听起来好可爱。”
“出国一看,我才发现连小朋友都食量惊人。”
“对耶,他们该不会另有一个胃吧。”
题99lib.为《说谎村》的落语段子里,自称说谎大师的男子前往吹牛大王住的村子挑战,可是,在对方出来前,就先遭他的小孩戏弄,最后只得落荒而逃。毕竟居住的世界不一样。像我们这种吃茶泡饭、饮食清淡的国民,终究比不过那边的人。
“在日本,长崎县民也有大胃王之称。”
“噢。”
今晚的主厨推荐据说是“猪脚荷包”,不像源自法国,倒像《西游记》中会出现的菜色。总之,我还是点了这道。“请问餐前酒要喝什么?”天城小姐选择的是“基尔酒”。虽在小说里看过这名词,但不很清楚究竟是什么,等店员离开后,我忍不住询问。天城小姐不当回事地应道:“就是白葡萄酒加上些许Creme de Cassis。”
“Cassis是醋栗吗?”
“对,黑醋栗喝起来很顺口。对了,刚才讲到长崎吧。”
她言归正传。
“是。”
“坂口安吾也在文章里提过。江户时代,长崎不是会发生宗教镇压吗?可是,他翻阅纪录时,发现一件怪事。遭受严刑拷打都不屈服的居民,竟因食物太少倒戈投降。然而,若在战后粮食短缺的时代,那算是普通的分量,他实在无法释怀。之后,他前往长崎,基于是当地名产,叫了份长崎炒面,不料满到像装在‘洗脸盆’。他疑惑着面怎会多到吃不完之际,陆续光顾的女学生和亲子档(换言之,就是妇女和小孩),把那特大号炒面当‘权充下午茶的一小片蜂蜜蛋糕’,三两下扫个精光,转眼便起身离开。安吾这才拍膝醒悟:我明白啦!”
“哈哈。”
“他不由得感叹,原来如此,考察历史确实很难,而填饱肚子正是‘和平的根本条件’。”
“这个我同意。”
“不过,在长崎人心目中,饿肚子比严刑拷打更痛苦的这点,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那当然。故事本身虽然有趣,但不可能全县每个人都是大胃王。要是去参加长崎县同乡会,在席间讲出这种话,八成会遭到围剿,被骂得满头包。
基尔酒盛在高脚玻璃杯中送来。颜色颇像稀释的红茶,冰冰凉凉的,十分美味。我贪嘴多喝了几口,没想到这玩意的后劲出乎意料得强,脑袋上的头箍恍若在眉间倏然松脱。
“提到严刑拷打、倒戈投降,和之前的故事挺相似的。”
“你是指《美女还是老虎》?”
“对。”
“这么一说,的确是。”
“故事中的两人还处于恋爱关系,若一方在外力作用下倒戈,接受别的女人,就叫‘背叛’吧。”
天城小姐含着基尔酒点头,我继续道:“那么,纯粹的变心呢?”
“你的意思是,那样算不算背叛?”
“嗯。”
“在仍心存爱恋的那方眼中,应该算吧。”
此时,迷你沙拉和汤端上桌。
“可是,若两人同时变心,换言之,双方都已厌倦……”
见我苦思如何措词,天城小姐接过话:“那叫做正中下怀。”
我不禁笑开。“是啊,同一事态的评价却大相径庭。”
“所以,这才称得上难题。”
“情况会随立场改变。”
“连所谓的立场,也是处于当今社会才能一视同仁地从心态谈论。旧时男女的立场根本不一样。”
“你是指经济方面?”
“对。未婚的人愈来愈多,是因女人逐渐拥有经济能力,这说法应该可信吧。女人不再仰赖男人过活,况且结婚对女人而言弊多于利,那样太不公平。于是,便产生‘即使心甘情愿,仍不想做不合理的事’的心情,会想守住一个‘道理’。”
我认为“即使心甘情愿”这点,相当耐人寻味。站在我的立场,首先还是希望邂逅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人。
“不是有紫夫人这号人物吗?”
突然间,话题一转。我没想到会扯上《源氏物语》。
“噢。”
“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些许’之一,就是用在她身上。”
第五章
猪脚荷包上桌,颇为油腻。这种菜肴分量再多一点,我恐怕会吃不消。
“那是什么意思?”
“古典文学中,让我不禁感叹‘厉害’的‘些许’有两个。说穿了,紫夫人等于是还在上小学、穿着米妮鼠卡通睡衣睡觉时,就遭念高中的源氏掳走。从此,她眼里只有他一人。小紫很有品味,也很聪明。虽是小学生,但如此慧.99lib.t>黠,和高中生大哥哥谈恋爱也不是不可能。她想必会像干涸的海绵,不停吸收对方的一言一语而渐渐成长。这样当然可爱。然后,本为花花公子的源氏步入中年。对男人来说,算是已近黄昏,不必担心他再拈花惹草——紫夫人这么想时,源氏的正妻突然冒出来。”
“是三公主吧。”
“对。葵夫人逝世后,源氏一直没续弦。在紫夫人心中,那代表着源氏的诚意吧。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只要有那证明,便能原谅他。当初一身睡衣就到源氏身边的自己无法成为正妻,她非常清楚。然而,别的女人当不上正妻,是因为有她在……她原可如此自我安慰,不料却在人生的最后遭到背叛。”
“古时候的中年人,差不多已是现今的老爷爷、老奶奶。”99lib.
“对,难怪源氏会答应这桩婚事。人生如槁木死灰之际,忽然有个国中女生问他愿不愿意跟她结婚。”
“即使表面上迟疑,内心肯定也极为兴奋。”
“否则他就不会答应了。”
“这同样令人火大。”
“站在女人的立场,真的很想骂‘搞什么啊,死鬼’。”
天城小姐拿着餐刀,用力戳进猪脚荷包。
“喜欢幼齿美眉,不仅是中年男子的返祖偏好。他会成功养育小紫,从那角度看来,他也会渴望‘梦想,再重温一次吧’。岂料,三公主并非有问必答的类型。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置身于时间洪流中的他.99lib.,没能认清这点。换句话说,小学生和高中生或许还谈得来,但国中生和中年欧吉桑的世界可有天壤之别。”
我思索一下,“好比装年轻,聊的却是披头四?”
天城小姐噗哧一笑。
“可能有些夸张,不过基本上就是那样。察觉自己错得离谱的源氏向紫夫人道歉时,已于事无补。人心是很复杂的,无法再契合相通,也无法重拾旧爱。不过,此处以‘恍若无事’形容紫夫人。”
“恍若无事”如果等同现下的“冷淡无情”,书中应该不会写“可是,恍若无事”。古语中,那是什么意思?我忐忑地暗想。
“换言之,就是‘表面上佯装毫不在意’。”
“噢。”
“被请出去的源氏和三公主共?99lib?枕时梦见紫夫人,于是,他冒着大雪回到紫夫人的住处。咚咚咚,他拚命敲门,可是效忠女主人的侍女假装没听见,怎么都不肯放他入内,罚他吃闭门羹。好不容易进屋后,他走到她身边,扯下被子,赫然发现被子是湿的,原来她在哭。这段描述也令人印象深刻。外表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落下的泪水,格外打动人心。”
天城小姐眨眨眼,继续道:“我啊,读到这里,忽然觉得‘紫夫人似乎一辈子都在泪水之间度过’。”
“泪水之间?”
“对,一开始是‘小紫’的泪水。初登场时,她还十分年幼,没察觉源氏在偷窥。她低喃‘小麻雀逃走了’,伤心欲绝地嘤嘤啜泣。”
“啊……”这是故事里出名的一幕,高中时老师教过原文。
由于“麻雀飞走”的失落感,她当场痛哭,揉得双颊通红。
“那是她流下的‘孩童’之泪。然而,偷窥的源氏却把小紫当成‘女人’看待。若源氏没觑见,那一幕其实只是她人生微不足道的瞬间。”
“说得也是。”
“可是,这男人将她的一生就此定形。由此来看,这些泪水应可视为她一生的括弧之始吧?”
“是。”
“而沾湿被子的,则是结束那括弧的泪水。男人,已在墙壁的另一头。原本深居春霞山的小紫,在飘着冬雪的世界变成紫夫人。随着时光一同失去的不是小麻雀,她再也不能尽情地哇哇大哭,那是成年人的泪水。”
“……无论哪一种她都非有意展现,不过是源氏凑巧撞见。”
“是的。”
“离开括弧,她的人生就结束了吗?”
“所以,她才想出家当尼姑吧。不过,那一刻,画上括弧前的那段透明的童年时光,或许会蓦然浮现心头。那段没有爱的束缚,也没有背叛,无牵无挂的岁月。”
眼前的天城小姐,彷佛正透过彩色玻璃窗眺望明亮的外界。
第六章
男女之爱,很麻烦,也很辛苦。不过,这种麻烦事若完全没发生,也会变成焦躁的原因。只能说,夫复何言。
重读漱石老师的《我是猫》,第三早有这么一节:
某日,按惯例吾辈与小黑躺在温暖的茶几下闲聊,他又旧调重弹地吹嘘老掉牙的光荣历史;之后向吾辈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到目前为止,抓过几只老鼠?”虽然吾辈自认知识较小黑发达许多,可是说到腕力与勇气,早有自知之明,终究无法与小黑相比,只是面对这个问题时,仍不免吞吞吐吐。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总不能骗人,因此吾辈回答“其实我一直想抓,但至今尚未捕获”。.99lib?
以前看这本书时,约莫会不当回事地草草翻过此段,如今,我倒很能体会“吾辈”的心情。
噢,讲到我家的大事,姐姐已在前年结婚。
对象是我也接过电话的那位鹤见先生。两人在农历十月的良辰吉日行礼成婚,接着便去南方热带岛屿蜜月旅行。然后,除麻袋装的咖啡和木雕人偶之类一看就像纪念品的玩意,还带了别的东西回来。那是以保特瓶收集的当地海水,足足盛满两瓶,分量挺多的。小俩口将其中一瓶送到家里给我。
“你喜欢这种东西吧。”
不愧是姐姐,相当清楚妹妹的喜好。外表只是普通的水,但想到这是远从南十字星闪耀的天际空运而来,便觉得格外珍贵。我定睛凝视着问:“这是在什么地方取的?岩岸?沙滩?”
“是浅滩。放眼望去尽是翡翠蓝的海水,且有热带鱼在脚边嬉游。”
还真像蜜月旅行会去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吐槽。
不过,海水放久也会腐臭吧,我不禁担心。此时,姊夫大人冷不防发话:“做成盐巴就好。”
我当下茅塞顿开。姐姐夫妻返回爱巢后,我把海水倒进温牛奶用的小锅试着熬煮。大概是含有相当多的盐分,最后变得很浓稠。我在杯口架上咖啡滤纸,一点一点地注入,耐心等待。过程犹如做理科实验,非常有趣。尽管是临时起意,此举果然正确。滤纸上留下的白色结晶,干燥后成为漂亮的盐巴。
我和姐姐通话,得知他俩是将海水煮沸熬干后,拿到太阳下晒。据说摸起来刺刺粗粗的,没变成粉末。
“滤过一次似乎比较好,我的成品瞧着比市售的盐细。”
那很像某种东西,我一时讲不出所以然,于是姑且道:“虽然没看过,可是感觉很像大麻。”
姐姐嗤之以鼻。
“又没看过,亏你也敢说。”
“人是有想像力藏书网的嘛。但这么一提,我便不自主地思索起,大麻或许能溶在水中夹带过关。”
话题愈扯愈危险。
“总之,你的成品非常细密?”
“嗯。”
“那么,难道是我的混有杂质吗?”
“唔,滤过的水也是白色的。”
“味道呢?”
“当然是盐味。”
“我的很苦。”
“啊,如此说来,排出的就是‘卤水’。”
放下话筒后,我翻阅《广辞苑》。没错,字典上的解释是“熬煮海水制盐后剩下的母液”。换言之,就是生出盐这个孩子的母亲,据说也称为“苦盐,苦卤”。嗯,当妈妈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时,我忽然想到质地细致的盐巴像什么。
不是大麻,是龙角散,我不由得露出微笑。这药粉与我有段回忆。小时候,听父亲边服药边喊“好苦”,我立即拿小汤匙舀一口,说声“我敢吃”便放进嘴巴,只为得到夸奖。小孩子这种生物,真猜不准会有什么意外举动。最后,我有何下场就请各位自行想像。如今,那已成为带着微微苦涩的往事。
话说,结婚之后孕育的可不仅盐巴。去年秋年,姐姐夫妻迎来爱情结晶,我也升格为“阿姨”。
呱呱坠地的是个小女娃,和姐姐一样有双大眼,非常可爱。在医院头一次见面时,护士小姐抱着宝宝从新生儿室到姐姐床边。据说,婴儿最好打第一天起就偎在母亲怀里吸奶。
“她在瞪人耶。”姐姐轻轻挑眉,开心地说。
眼睛还看不见的稚嫩幼儿,居然便给人这种印象。我内心浮现强烈的预感,诞生了一个极富个性的生命。
我家后继有人,当然是喜事,但孩子的妈是我从小熟悉的姐姐,光想就十分不可思议。
见宝宝仰身哭泣,我试着接过来抱,手绕到她彷佛会软绵绵弯曲的背部,哄着“没事、没事”。她怯生生地颤动双唇,哭声不久便停止,真是听话的乖孩子。
姐姐夫妻回娘家时,我再度见到宝宝。小外甥女宛如喝下神奇国度的药水,愈长愈大。
姐姐和我差五岁,“顺利”的话,五年后我也会抱着自己的小宝宝吧。但是,我很忙,光往返于住家和出版社,转眼便过去一天,连碰上麻烦的机会都付之厥如。身为姨字辈人物,多多少少,仍有那么一丁点焦虑。
好了,言归正传。
“呃……所以,‘些许’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七章
“啊,差点忘记。源氏把三公主迎回大宅,新婚嘛,头三个晚上去新妻子那里过夜是义务。可是,源氏已兴趣缺缺。他后悔做了无聊的傻事,于是向紫夫人辩解:只有今晚,请谅解云云,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你。之后,便冒出那句话。”
我听得兴味盎然。故事继续。
“书上写着,源氏心烦意乱颇为痛苦,至于替新郎倌打点种种细节的紫夫人则应道‘我可不晓得怎么办’。就在这前面,作者描述她‘些许,露出微笑’。”
这会儿,我不由得停下刀叉。比起食物,我加倍努力咀嚼文字,而后忍不住感叹:“真猛。”
不过,相较于“微笑”,“九九藏书些许”似乎更有表情。那是望见虚无的“些许”,是带着看透一切已然结束的“客观”,纵使嫣然一笑,也能自天上冷眼旁观的“些许”。
“我认为,源氏心里毕竟仍是喜欢紫夫人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萌生疑问:“天城小姐当初读的是古文吗?”
“基本上是的,趁着高中放暑假的空挡。”
我不禁叹息:“就是有你们这种人。”
她居然是法文系毕业的,害我这本科生无地自容。当时,我可是好不容易勉强念完现代语改写版。虽然想过至少《若菜》上下该看原文,终究没实行。99lib.
“高中的国文老师讲课很有意思,我才会想瞧瞧原文。其实我根本没注意细节,只是囫囵吞枣。”
“你那种阅读能力,我真想效法。”
“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对了,不是有两大‘些许’?另一个呢?”
“另一个嘛,是我准备升学考试时读的《竹取物语》。”
“赫映姬吗?”
“那是暑期进修讲义里的一篇。故事中的女主角,不是出难题要求婚者先送上稀世珍宝?其中,她向石上麻吕索取的是‘燕子的子安贝’。”
“噢,就是那个伸手进燕子窝的人。”
他想从高处的鸟窝拿出传说中的贝类,却不惯摔落。
“没错。而且,他摸到的不是‘子安贝’,是燕子的……吃饭时不适合提起的某种东西。紧抓着那玩意坠地的男子,不幸摔断腰骨。得知他在痛苦挣扎后濒临死亡,赫映姬咏了首诗歌。‘承蒙佳人赠歌,实感荣幸,但她毕竟不肯与我成婚吧。’男子遗憾地断气。你知道听说此事后,赫映姬反应如何吗?”
“请说。”
天城小姐奸笑,应道:“‘些许怜悯’。”
我不禁再次感叹:“唔,这也相当猛。”
“这是被迫促成婚事的女99lib.人,和不结婚的女人,两种‘些许’。”
“两种都很酷。”
“不过,紫夫人的心大概已不在源氏身上。总之,结婚凭的是冲动,‘些许’这字眼和结婚不搭调吧。”
“倘若对方告白‘我些许爱你,请与我结婚’,心里确实会冒出问号。”
“对呀。”
第八章
基尔酒的后劲上来,我有些飘飘然。由于想再多聊一会儿,便又加点餐后茶。
“先前是提到谜题小说,才谈起这种事吧?”天城小姐开口。
“对。”
“其实,我手边也有一个没结局的故事。”
“手边也有?”
“嗯,刚刚会面的赤尻小姐给我的。”
“啥?”我愈听愈糊涂。
“那类似模仿极短篇,仅草草写在便笺上,大概压根没想过要发表。所以,她就给我了。”
原来如此,编辑就算会写小说也不足为奇。
“她请你看完后,告诉她感想吧。”
“不是的,她似乎连放在身边都无法忍受。”
“……是失败作吗?”
那么,扔掉不更省事?
“嗯,小说本身是乱七八糟啦,有些部分像借用海明威的狩猎故事。不过,那样也无所谓,她只是想透过书写抒发郁闷。当时,她私生活中面临种种烦恼,于是选择发泄在纸上。”
天城小姐沿着咖啡杯内缘倒入奶精。
“末尾也是二选一吗?”
“对。”
“是怎样的内容?”
天城小姐举杯就口,应道:“听到这里,你很好奇吧?”
“嗯。”
“我也很好奇结局。”
“像《美女还是老虎》一样?”
“没错,只不过她的是‘扣了,或者没扣’。”
到底要扣什么我不懂。可是,虽然无法见到法兰克·史达柯顿,99lib?要见赤尻小姐应该不难。
“作者本人怎么说?”
“就算我问,她也光是笑。但……”
“是。”
“她告诉我,结局独一无二,理当猜得出来。”
这下更宛若站在“禁止窥视的房间”前,益发引人好奇。
“讲到这个地步,你会让我拜读一下吧?”
“嗯……我不小心说漏嘴,先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当然,要是赤尻小姐不愿意,我也.99lib.不勉强。”
“那倒没问题。她是在工作室成立、安顿下来后,交给我的。她苦恼许久,得出的结论就是那则极短篇。如今她已心无芥蒂,甚至抱着打趣的心态,想知道别人的读后感,所以拿给你看没关系。”99lib.
我啜饮红茶,“题目是什么?”
天城小姐回答:“《奔来之物》。”
第九章
对于隐藏的事物,想知道、想探听、想观看,都是人之常情。
每当为生活中的遭遇感到藏书网困惑时,听我倾诉、替我解惑的总是圆紫先生。他是名字要冠上“春樱亭”这个头衔的落语家。
圆紫先生的表演全集,第一期已顺利收录完结,之后又追加五卷。虽然也推出CD版,但我一开始买的是录音带,所以还是同样买齐整套。
与天城小姐谈话的翌日是周六,不必上班。假如做的是杂志,由于截稿日的关系,据说休假也会变得很不规律。岬书房并无那种情形,除非负责的书有特殊状况得处理,否则周末向来放假。
我到院子晾衣服。
今天一早就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虽然云量不少,但都集中在天空下半截,宛若大型棉花糖。从邻家屋瓦连成的灰色线条,看得见那云层的顶端。再往上是一整片蔚蓝,彷佛为太阳特地空出舞台,狭小庭院的绿意也显得格外深浓。
夏衣愈换愈单薄,所以篮子里的湿衣服不会突然剧烈减少。有床单、毛巾被、浴室踏脚垫之类的大块布料时,只要拿起一样晾晒,剩下的分量便会骤减。换成质料厚重的毛巾时,也有相同的成就感。
我喜欢这种解决一件事、做完一件事的感觉。
晒衣竿分别位于门口可见之处,以及屋后。内衣类自然是拿到后头,在枫树树枝和檐下绳索之间架上短竹竿。日常中,家人磨合出的生活模式会逐渐定型,又随之变化。自从姐姐缺席,那部分冒出一块空白——晒衣竿上少了她的衣物。
约一年前起,早晨总有只戴红项圈的黑猫穿越院子。通常那是我们吃完早餐要出门的时刻。
黑猫大摇大摆地昂首阔步。我站在走廊上,隔着玻璃窗一路目送它。只见黑猫行经树丛前方,跳上后面的砖墙,再跳下地,就此消失。不过,它纯粹是路过,不会胡乱捣蛋。
“不晓得它要去哪上班?”
母亲大人附和我:“每天早上它都很准时呢。”
或许是前往猫咪事务所。姐姐已不在家,看不到“猫咪上班”这一幕。类似的琐事,令我不由得感到“我们家也进入了新时代”。
话说,即使不是猫,人人也都有固定的行为模式。
晾衣服时,我常听录音带。之前去逛量贩店,由于价钱实在太便宜,忍不住买下超轻巧的手提式音响。操作键上标示的不是“PLAY”之类的洋文,而是“播放”和“停止/取出”这种国字。尽管想着这对老人家或许很方便,最后还是自己拿来用。我把音响放在脚踏车后座,调低声量,播放圆紫先生的《天狗审判》。
这是个谈“好奇”的落语段子。
内容描述酣睡的八五郎表情变化万端,引发妻子的好奇,遂问他方才做什么梦。他不肯透露,夫妻俩便吵起架。来当和事佬的阿熊,弄清争执的原因如此无聊,当场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平息纷争,剩两人在场时,阿熊问:“是不能对女人说的梦吗?”他不肯吐实,于是双方大打出手。房东出面劝架,亦为之果然。等与房东独处,“总该可以告诉我吧?”他仍紧闭着嘴,气得房东赶人,叫他收拾包袱滚出去。八五郎觉得这太没道理,告上衙门。官老爷也听得瞠目结舌,训斥房东一顿,就此解决本案。“啊,慢着,八五郎。”官老爷留下八五郎,然后……
故事就这样不断发展下去。第一次听时,我不禁叹服“实在太有趣”。
梦的世界属于个人所有。当事者不讲,谁也无法偷窥。那是绝对之谜。若想窥探,便会产生奇妙的焦虑。
虽然猜得到,但别具匠心的结尾,依旧教人会心一笑。
我用力扯直衬衫的下摆和袖子,将衣架腾出间隔逐件挂上。手提音响的声量刻意放低,所以邻居应该听不见。假如听得见,就会发现一个配合结尾伴奏的节拍挂衣架的怪女孩。
第十章
天城小姐把约定的极短篇装进出版社信封交给我。
之后,她在茶水间补充说明:“我可没偷偷摸摸,已事先知会过赤尻小姐。”
“这样啊。”
“毕竟还是得征求原作者的同意。我打给她说……”天城小姐转为讲电话的语气,“谈及谜题小说时,顺带聊到你写的那篇故事,就忍不住告诉出版社的女同事。她很有兴趣一读,方便吗?”
“然后呢?”
“她回答‘没关系’。没料到,经过十分钟左右,她又打来表示:‘等那女孩看完,我想听她的读后感。’”
“哇。”
“这要求十分合理,虽没得到你的同意,我仍做主替你答应下来。不要紧吧?”
“当然。”
我觉得自己像突然被出了回家作业的学生。
那天在返家的电车上,我打开信封。只留框线的办公用白便笺上,满是黑色钢笔笔迹。我已看惯印刷稿和文字处理机打的原稿,莫名有种新鲜99lib?感。纸上几乎没修改的痕迹,观察运笔方式,也应是一鼓作气完成。开头即是题目《奔来之物》,作者并未署名,直接便进入正文。
与其说是黄色,看起来更像暗沉的橘色,狮子陷入沉思般垂着头。
我的颈脖缓缓渗出汗水,并不是因为炎热——那种非洲道地的炎热,而是恐惧笼罩全身。
远处那头巨大的猛兽,具有岩石般的确凿存在感。相较之下,我似乎比袖珍辞典的一角还要轻薄,还要靠不住。
“非洲道地的”这种说法有点拙劣,非洲其实也分很多种情形吧。究竟是如何的炎热,我完全无法领会。
比起气温,赤尻小姐显然更想快点交代“故事的舞台在非洲”。可见她当时写得多么仓促。
亚瑟斜睨着我,端整的唇角浮现嘲讽的笑意,无声低语:你赢得了吗?被试探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何况获胜也不值得骄傲。藏书网我该战胜的是自己。
玛丽安喘着大气,定睛注视狮子。忆起三年的婚姻生活,我窝囊地鼻头一酸。不久前,和她在一起便犹如置身空气中般自然。那时我深爱着她,现下爱恋依旧。
这是欧美人的名字。根据到非洲狩猎来想像,主角应该是富有的美国人吧。
热风扫过干燥的大地。狮子面带忧郁,抬起.99lib. 宛若巨石的脸孔。草原一望无垠,勾勒出地平线的群山,空虚而遥远。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夏风吹过高中校园的景象。彼时,我甚至不晓得世上有玛丽安这个女子。怀抱着茫然的未来,我只是活在当下。
这个“高中”也欠缺说服力,感觉假假的,大概是取自日本高中夏天校园的印象。天城小姐提过,作者原是为发泄郁闷才写出此文,莫怪会脱离现实。
另外,“脑海浮现往昔的风”,令我联想到天城小姐上次提过的字眼,小紫的“括弧之前”。当时,天城小姐或许也忆起这个极短篇。果真如此,这算是“我”与玛丽安貌合神离、渐行渐远的故事吧。而亚瑟则是三角关系中的第三者。
不过,取名亚瑟和玛丽安未免太扫兴,令人忍不住想笑。至于文中的“我”,当然便是赤尻小姐自身。选择改变主角性别,显见超脱现实更容易描绘出其实。
认识玛丽安后,我头一次思考未来。
而后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并未充分交代两人是在哪里、如何认识的。只活在当下,却开始思考将来,又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的数行,罕见地出现多处修改痕迹。删去的地方重复画好几次线,完全看不清原先写的内容。
倘若世上有神,必定是他安排我与玛丽安相遇。对于我的告白,她起先不知所措。就算讲好听点,我也算不上美男子,但我有礼且诚实。
将玛丽安揽进怀中,她便会像猫一样眯起眼说好幸福。她,用爱回应了我的爱,却没以恋情回应我的恋情。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被诚实的男人爱上,不让他得到幸福会很内疚。就像收到一百美金,所以必须拿同等价值的物品交易的商贾。这一点,刺痛我的心。
然而,纵使能够要求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强索恋情。
第十一章
狮子始终待在原地。虽然想退向吉普车,但我明白已难回头。下次狮子移动时,不是悄悄退后,便是朝我怠速奔来。在那之前,我没办法离开此处。我,已无路可逃。
亚瑟的金发随风飘动。玛丽安也许就是恋上他那希腊式的头发,这么一想,无法遏止的嫉妒涌上我胸口。那种煎熬,犹如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死命挣扎。而这样的自己,令我万分惆怅。
玛丽安开始心生后悔,如此一来,连爱也将结束。
正因意识到玛丽安的恋情,才邀友人亚瑟一同前往非洲。文中继续解释,这是“要扮演快活的丈夫,让自己和玛丽安都以为我俩是谁也无法介入的恩爱夫妻”,我看得有点难受。
话说,“我”果然是百万富翁,然而“站在这片野生大地时,我不过是丑陋的小丑,等于是被赤裸裸地拿来与亚瑟比较”。“我”在狩猎时,犯下无关紧要的小错误。晚上,虽然谁也没多说,他却主动重提旧事,谈起某个男人转身逃离狮子、因此遭到妻子蔑视的故事。这大概是指海明威的杰作《法兰西斯·麦康伯短藏书网暂的幸福生活》(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ber)吧。
对“我”自嘲的态度,玛丽安面露嫌恶。露骨的嫌恶。
联系她与我的红线,现下即将断裂。我,很害怕。为挽回失误,我反而拚命故做开朗,不断发出可笑的言论。威士忌让我开口不经大脑。
亚瑟不快地皱起眉头:“畜生,你胡扯什么。”
我赫然一惊。这一年来藏在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我顿时一阵恼怒,不停向两人丢出不该说的话。那同时也是污辱我自己的话。我窝囊地热泪盈眶,这就是我的人生吗?我是为了吐出惹人厌的话,为了成为这么无聊的人,才活到此刻吗?尽管这样想,我却无法遏抑地对两人毒舌相向。
亚瑟起先辩解,那是我想太多。但,仿佛受我亢奋的情绪感染,他也渐渐激动起来。玛丽安指责我是逃避狮子的男人,话题因而朝意外的方向发展。亚瑟说:“你做出愚劣的发言,自毁男性尊严。如何?要不要让夫人见识一下你的勇气?明天,我们别带向导,自行前往草原射击狮子吧。你也清楚,面对来袭的狮子,得近距离诱敌才行。”
光想像我便双腿发抖。奔来的狮子,金色的命运。
“就看你能否不扣扳机,这是勇气的问题。很抱歉,我不认为你敢确实接近敌人。你八成会败在恐惧之下,而提早开枪。怎么样,你有‘证明勇气的勇气’吗?放心,没瞄准也不要紧。还有我,不,有我们守在旁边。”
亚瑟的射击本领数一数二,像狮子这般大的目标不可能失误。他嘲讽地笑着,补充道:“不过,我们若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这是最好的机会,届时应该会见死不救。如此考量,还是别答应这个赌注比较明智。对,那样比较明智。”
玛丽安哭了,劝我不要做蠢事。胆小的我,正因胆小,所以接受这场赌注。假使亚瑟没开枪,玛丽安亦未开枪,我就此丧命,那也没什么不好,展现自己的勇气更重要。
我在露营车内躺下。我担心的并非他俩会如何反应,而是当猛兽逼近时,自己能否挺起胸膛,勇敢面对99lib?。
原来如此,这就是天城小姐提到的“扣了,或者没扣”,也可算是反面版的俄罗斯轮盘赌。
接着,早晨来临。
三人出发,途中遇上宛如巨岩的狮子,于是回到开头的那一幕。
玛丽安的蓝99lib.眸,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深邃。那双眼睛瞠目欲裂,她不发一语,摆出像要被什么压垮似的表情。她抱着我的枪不放,仿佛觉得只要这样,一切便可恢复原状。我下车踩上黄土大地时,她全身倏然一震。
我冷漠地拿起枪,暗暗在心中道歉。为我恋上她而道歉。
之后——狮子一动。
我的全身窜过一阵战栗,接受考验的时刻来临。一瞬前的静止仿佛只是场梦,巨大野兽倏然蹬地向前。
它奔跑而来。我的人生奔跑而来。仔细想想,以往我只是一步步走过既定的道路,从未赌上自己。
现下不同,我处在性命交关的激烈时刻中。
我的手指震颤。还不能扣扳机,射程太远。
亢奋的万兽之王,撕裂热带的空气,为撕裂我疾驰而来。它的咆哮犹如地鸣。
差一点,眼前还不行。
自己是不是能够完成应尽任务的人,及玛丽安的心是不是已冷却,这两个答案,下一瞬间,我恍然领悟。
正文至此结束,接着空数行又写道:
好了,天城妹妹,你猜故事将怎么收尾?(剩下最后两句,第一句是以“我〇〇扳机……”开始喔!)99lib.
原来藏书网如此,这就是谜题。结局究竟会是如何?
第十二章
当然,我心中早有答案。但是,我很好奇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如此一来,我又不由得想请教圆紫先生。我和我的解谜大师,近几年来只闲话家常过几次。
一方面是踏入社会后,我生活变得很忙碌,加上大师是名人,若没见面的借口,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他。看到邀我去个人表演会的明信片上,添了句“一起吃个饭如何”时,我自是欣然接受。
仔细一想,初次相见时尚未过二十岁成人礼的我,现下已有二十五。出社会后再回顾,学生时代真的已远去。不过,原本就是成年人99lib?的圆紫先生,似乎没太多改变,依旧笑咪咪地倾听我在出版社的糗事。
我觉得这是睽违许久的相聚机会。我们遇过各式各样的谜题,但思考小说的结局还是头一遭。我很期待大师的答案。
不过,我又想,在那之前得先征求赤尻小姐的同意。否则作品被不停传阅,作者心里也不舒服吧。
岂料,世上员有所谓的偶然。记得有一次为了开电视,我把摇控器往前99lib?一推,不惯碰倒杯子,茶水泼在桌上。当时播放的古装剧里,主角正好大吼“你这蠢货”,如此巧合的情节居然在现实中发生。
隔天开会时,有人提出以“落语”为岬选书主题之一的企划。提案的是天城小姐。
“即使是同一个落语段子,形态也会因表演者而异。何不尝试往这方向整理看看?”
落语家是表演者,也是剧作家,结合得巧妙便能创作出著名的脚本。比方说,古今亭志朝在《爱宕山》里,加上掉落谷底的帮间一八的独白“对着狼拍马,那可不管用”。恕我画蛇添足,此处的“拍马”是指奉承。
“那么,要请谁执笔?”
总编辑询问。天城小姐推荐圆紫先生,并提议由我担任责编。
“你们原本就认识吧?多花点时间也没关系,一点一点慢慢讨论,应该能做出有趣的书。”
我毫无异议。这么一说,我不禁讶异起自己以往竟没想到要帮圆紫先生出书。
待会议结束后,我凑到天城小姐身边。
“非常感谢。我最近都没空去看表演,现下有公务在身,总算有机会听落语。”
“哎呀,你可不能摸鱼。我是考虑到你应该不用预习,才交给你的。”
我嘿嘿傻笑。
“我马上联络大师。然后,对方若同意,天城小姐和赤尻小姐能不能也一起碰个面?”
天城小姐一听,面露诧异。
“为什么?”
“编这本书时,说不定会麻烦赤尻小姐。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
我简单地说明圆紫先生明察秋毫的洞察力。
“记得吗?我从见习生要升为正式社员时,你不是出过一个编辑考题(非模拟试题)?就是以相同的间隔修改原稿的问题。”
天城小姐校正某作品时,发现奇妙的情形,原稿遭修改的部分竟周期性地出现。
“噢……”
“为何会发生那种情况,我不是提出了正确解答?其实,那是请教圆紫先生的,他当场便拆穿谜底。”
“原来你作弊呀。”
“对不起。”
天城小姐嗯嗯有声地点头。
“那位推理大师将怎么解读这回的谜题小说,你想听听看吧。”
“是的。倘使赤尻小姐不介意,我会带圆紫先生到上次那家‘香水瓶’。我们一起分析故事,你认为如何?”
“原来如此……”
“不好吗?”
“哎,反正她本来就打算和你聊一聊。况且,能见到落语家,她或许会有兴趣,我去问99lib?问。”
之后我有事外出,傍晚返回出版社时,天城小姐向我招手。一过去,她便告诉我已取得赤尻小姐的同意。
第十三章
配合圆紫先生方便的时间,整整两周后,午餐之约才成行。
在JR饭田桥车站的月台碰面后,由我带路前往“Fla de parfum”。今天,圆紫先生一身看似清凉的淡紫色马球衫。
“这次吃的是法国菜。”
“噢,我是不是该穿正式一点?”
“不要紧,那间店很随兴。”
我边走边问起《天狗审判》。
“那是您喜欢的段子吧?”
“是啊。内容一再重复,其实很难表演。”
“啊,原来如此。”
“必须不着痕迹地改变对话,同时也得炒热渴望知道究竟做什么梦的气氛。就像房东和官老爷一样,要让全场观众产生那种好奇心才行。”
“这倒是。”
“不过,最麻烦的是‘为什么不肯说’。面对妻子还能以‘没那个心情’打发,然而,受官老爷审问,甚至严刑拷打都紧闭嘴巴,可就非比寻常了。”
“对。”
“所以,结论就是‘根本没做梦’。只是,若主角干脆地承认,便会失去‘好奇’的对象——仅管如此,仍旧残留白忙一场的荒谬可笑。那是探求没有实体的事物,或者说,面临荒诞遭遇的恐惧与突兀感。”
“但,这样关键的地方反倒会变得浅薄。”
“没错。倘使根本没做梦,结局也就丧失意义。”
虽然很遗憾,无法让不晓得《天狗审判》的各位亲耳听闻,我还是先叙述一下结局。
……不肯吐实的八五郎,被吊在松树上。天狗出手搭救后,同样问起他的梦,并威胁他,再不说就要把他大卸八块。正当他苦闷呻吟之际,妻子出声道:“相公,你做了什么梦?”
一切回到最初。换言之,观众会发现“这个段子”,正藏书网是“那个梦”。故事的结构便是永远套中有套,因而主角“没做梦”,段子就无法成立,就会消失。
“所以,圆紫先生版的结局那样安排?”
“没错、没错。”
圆紫先生的表演中,并非以妻子的话收尾,待八五郎一脸正经地接着说“我哪有做什么梦”后,才真正结束。
“打一开始,妻子便瞧见熟睡的他表情变化多端,因此,不管主角怎么辩解,他的确在做梦,只是嘴上仍坚决否认。依我看,那个梦在他清醒的瞬间就遁入黑洞了。”
“那是常有的事。”
“对,大家想必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在表演吧。关于这点,我认为不清楚交代是‘忘记’,便没个着落。”
换成一般人来表演,或许会很啰嗦,此时就端看技艺的高下。圆紫先生最后那句台词不纯粹是说明,也突显出这么大的事竟能倏然没入记忆,足见梦有多不可思议。
我挥舞拳头,“就是那个!”
“什么?”
“我想请您针对几个落语.99lib. 段子,具体地举出这类下工夫的地方,搭配多位大师的演出范例加以解说。”
大师莞尔一笑,“那就加油吧。”
从我打电话联系时,圆紫先生的反应就很不错。他似乎认为,这不失为让大众关注落语的好主意,况且也能整理自己的想法,可谓一石二鸟。
不过,没想到圆紫先生的书会由我来协助出版,缘分真是奇妙。
弯过大楼旁,走上徐缓的坡道,大师接着说:“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也谈到‘梦’的话题呢。”
“啊,没错。”
那是关于某大学教授奇异的童年梦境。我首度窥知圆紫先生的力量,便是源自那段99lib.解谜过程。
第十四章
这次算公事应酬,所以点的是正式的全套大餐。
公事方面简单谈妥后,大伙边吃边闲聊。我很担心无法将食物全扫进胃袋。
圆紫先生灵巧地使着刀又,谈起落语。关于表演,他举出天城小姐两人都能理解的实例说明。
赤尻小姐今天穿着大领子的白上衣。她对落语颇有研究,也听过圆紫先生的落语。修长的颈项上,那张五官深邃的脸蛋表情生动,活泼地应答。
最后,圆紫先生说:“即便是同样的结尾,有时讲法也会不同。”
“啥?”赤尻小姐疑惑地侧着脑袋。
“广义而书,这或许已算是演出。关西落语界的大老中,有位桂文枝先生……”
我点点头.99lib.t>。
“听过他的《猿寡妇》后,我再度深深感到落语是有生命的。”
有名男子卖力讨好貌似猿猴的寡妇,因只要奉承几句就能骗到钱。不料,某天他不小心说漏“猿猴”这字眼,寡妇从此禁止他上门。为收复失土,他一学得“美女的代表是杨贵妃”的知识,便赶忙跑去告诉寡妇“您和狒狒长得很像”。99lib.
拿长相当笑料,我不认为是好品味,所以听不太下去这个段子。不过,落语中,或者该说在演艺圈,本来就有这种残酷的部分。
圆紫先生叙述完故事梗概,继续道:“有位过世多年的落语大师第三代林家染丸,我在广播中听过他表演的《猿寡妇》。嗓音开朗的他,在方才提到的结尾后,补上一句‘这回,又搞砸了’,并用‘祸从口出,以上就是《猿寡妇》’总结。这种方式倒也不坏,十分符合第三代唠叨愉快的风格。我认为,这是活生生的落语形态。可是,文枝大师却停在‘和狒狒长得很像’。”
“相当简洁洗练。”天城小姐感叹。
“这么说也没错。刚刚的段子,大家都是以这形式传承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去大阪的表演厅听落语,恰巧演出《猿寡妇》。那时,文枝先生……”
“怎么?”圆紫先生吊胃口地停顿一拍,我不自主地搭话。
“他讲到‘和狒狒……’便打住。”
“噢。”
“我蓦然一惊。或许旁人会觉得这只是枝微末节,在我看来却?99lib.非如此。我立刻到休息室请教他。他解释,有时会依现场情况或观众的反应,决定在那里收尾。”
天城小姐应声“原来如此”,点点头。
“我们是做书的。书无法借那样的方式,视读者的反应决定该写到哪里、在何处埋下暗示。这想必正是表演者的醍醐味所在。”
“毋宁说,面对书本,每位读者都能成为表演者。是读者,令书本变得有深度,所以阅读才会是桩乐事。你不认为吗?”
天城小姐大大点头,附和道:“一点也没错。”
看来他俩意气相投。
既然提及桂文枝先生和“结尾”,我倒想谈谈某个落语。
“有《烧断的线香》这么一个段子吧。”
“嗯。”
那是代表关西落语的重要段子之一。纯情的艺伎小丝爱上少东家,但少东家不过是逢场作戏,于是小丝把他关进仓库百日,不让他出去。小丝自觉惨遭抛弃,终于伤心而死。好不容易离开仓库的少东家,得知此事后,立誓终生不娶。此时,小丝生前爱用的三弦琴响起,奏出地方民谣《雪》的哀切曲调。
“我当初听到的是文枝先生的版本。之后,我立刻去买了收录《雪》的CD。”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吟唱起:“很久、很久以前哪……”
接下来的“我等待的人儿,也在等待我”,这段沁入人心的歌词倏然浮现我脑海。
“不单是因为第一次听闻,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我是真的非常喜欢文枝先生版的《烧断的线香》。我认为表演风格十分符合他的个性,像老板娘对小丝的幽灵说‘去美丽的地方吧’之类,我喜欢的台词也相当多。不过,‘结尾’似乎值得商榷,就是小丝不再弹琴那里。”
故事中的三弦琴音,尚未弹完便戛然而止:心生疑惑一瞧,原来是线香已烧光。当时,艺伎以线香计算收费的时间,于是文枝先生讲到‘线香断了’,便下台一鞠躬。
“我不禁要问:非得演绎到那种地步吗?总觉得那个世界被毁坏殆尽。我可不想在那节骨眼上哈哈大笑。”
“嗯,”圆紫先生依旧面带笑容,“那么,不要笑不就好了?”
我掩不住诧异,难得大师也会耍赖。
“可是……”
“你刚才说‘线香烧完,所以小丝不再弹三弦琴’,是吧?”
“是。”
“我见东京的落语家这么表演过。用‘难怪不弹了,原来是线香已烧尽’的角度诠释也不错,这算是很有落语风格的结尾。只是,关西的表演方式不同。”
“您的意思是?”
“你下次注意听听看,无论米朝大师或文枝大师,都不是说‘小丝不再弹琴’。”
“啥?”
圆紫先生正色继续道:“他们应该是说,‘不能再弹琴’。”
我瞪大双眼。《烧断的线香》我听过无数次,怎会如此粗心?冷汗不住直冒。我从不认为,唯有现代版的诠释或改编,才对落语有益。但,这是基于人之常情自然而然演变的结果吧,因此不由得感悟—小丝的悲哀源自艺伎的身分,种种束缚下,才引发这样的悲剧。所以,一旦线香燃尽,用来倾诉心声的三弦琴“藏书网也不能再弹”。仔细一想,这堪称是与内容极为贴切的绝妙结局。
“我甘拜下风,真是大开眼界。”
换言之,这应可视为“同一本书在不同读者心中意义也有所差异”的实例吧。
“哪里,小事一桩,不值得你如此惶恐。”
“不不不。我真的觉得‘诠释’很可怕,只要换个角度,落语段子的色调也会跟着大幅改变。”
此时,甜点舒芙蕾上桌,这顿大餐也进入尾声。
第十五章
“说到这儿,关于那则没有结局的极短篇……”
赤尻小姐彷佛期待已久,微微一笑。
“这样我会害羞耶。从天城小姐那里拿到影本,重读之后,自觉实在很糟。”她低下头喃喃,“简直是目瞪口呆。”
天城小姐拿出原稿后,问圆紫先生:“您仔细推敲过了吗?”
“是的。”
天城小姐从活页记事本取下四张纸,提议道:“既然结尾仅剩两行,大家就各自写下设想的结局吧。”
“我也有份?”赤尻小姐确认。
“对。”
我们同时提笔。不久,天城小姐抬起头说:“好了,该从谁的解答公布呢?”
我看着圆紫先生应道:“真打当然是最后出场。”
“啊,这倒是。”
我朝对面放上答案纸,“那么,就从前座开始。”
我勾着扳机,准备扣下。这时,玛丽安的枪射穿狮子的额头。九九藏书
“这个怎么样?”
天城小姐问,赤尻小姐点点头:“很可爱。”
“算是充满希望的预测……”
“假如支持主角,应该不是‘准备扣下’,而是‘没扣下’吧?”
“那样想必是最好。不过,我怀疑他承受得住那种濒临极限的状态,所以还是‘准备扣扳机’较恰当。”
“若要挑缺点,就是按这写法,玛丽安必须是个神枪手。”
那一点很不自然,我也明白。
“不过,这便是爱的力量。”
“你在装清纯喔。”
“我就喜欢装清纯。”
据说这故事反映出赤尻小姐的私生活。如此看来,她当时连展现无望结局的勇气都没有。藏书网
“那么,接着轮到我。”天城小姐把答案纸放在桌上。
我扣下扳机。下一瞬间,玛丽安的子弹击中我胸口。
“这结局未免太严酷。”
“扣下扳机后,‘我’失去存在意义,受到玛丽安,或者该说是上天的惩罚。”
天城小姐解释。
“他打中了狮子吗?”
“那不重要吧。”
“可是,狮子正狂奔而来耶。”
“剩下的亚瑟不是狩猎高手吗?不用担心。”
“不管怎样,他都已扣下扳机。”我望向落语大师。“您觉得呢?”
“我也认为他扣下了扳机。”
“是嘛?”
“不如说,此外别无选择。这篇看似谜题小说,其实讲的是背叛的故事。不扣扳机,就无法弄清‘那件事’。”
“哪件事?”
“有点难以启齿。”
圆紫先生将自己的答案纸翻到正面。
我扣下扳机。子弹已被事先卸除。
第十六章
“看来,我好像出了一个讨厌的问题,对不起。”
赤尻小姐给我们看她的答案:我扣下扳机。子弹已被事先卸除。
圆紫先生开口:“文 中写着‘瞬间领悟’,总之,若想借扣不扣扳机来明白玛丽安的心意,这是唯一的选择。怀着这念头往下读,我发现在抵达审判地点前,玛丽安一直抱着男主角的枪不放手。”
天城小姐问:“不会是‘玛丽安朝我开枪’吗?”
“扣下扳机的瞬间,‘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狮子和枪。究竟‘我’是被谁击中,恐怕难以立即分辨——客观来看,玛丽安若开枪,打不打得中也是个问题——更何况,万一子弹残留在体内岂不糟糕。”
圆紫先生一脸抱歉地说着,赤尻小姐补充:“没错,交给狮子就行。那样便算是意外事故。”
果真是非比寻常的“讨厌的故事”,我忍不住语带责难:“那么,还不如直接挨枪算了。”
圆紫先生明确地回应:“对,此举隐含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卑劣、残酷。”
我赫然一惊,原来如此。
我不晓得赤尻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但她凝视着软弱的自己,仍不忘认真面对。就在那时,她遭遇痛彻心扉的背叛。情况就是这样。
我以为那件事会永远沉睡在小说背后,不料,赤尻小姐淡淡出声:“很久以前,我和天城小姐因担任同一作家的责编而结识,所以我都喊她天城妹妹。虽然任职于不同公司,还是不时会见面,此事我对天城小姐提过一些。我与上司走得很近,起初只是兴趣投合,很谈得来而已。渐渐地,我……该怎么说,我迷恋上他,且愈陷愈深。有一次,我感冒发高烧,请假没去上班。他打电话给我,问我需要什么,99lib.t>他能帮忙送来。我当时连动都懒得动,忽然莫名想吃咖哩,于是指定某牌子的咖哩真空餐包,不料他带的是咖哩块。他无法区别两者的不同,穿着西装就把那个买来。我父亲以前也做过这种事,看着他,不知怎地,我竟完全沦陷。该说是觉得他可爱吗?我突然意识到他果真是个男人。很可笑吧,我为咖哩块走上不归路。我们瞒着所有人偷偷交往,而后,快三十岁时,一个新进公司的男孩爱上了我,很认真地向我求婚。他是个好人,是我应该也会喜欢的人。你们大概猜得到,咖哩块上司已有妻小。”
赤尻小姐定定凝视杯中的咖啡,继续道:“一般来说,所谓的幸福就是结婚吧。可是,我似乎没权利答应他的求婚。不是因为我和别人交往,而是我的心仍在那上司手中,尽管我也明白,对方并不像我一样赌上一切。我不幸福,非常不幸,却只能维持现状。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恋情’,所以决定回绝男孩。可惜,我没机会亲自说出口。我的上司抢先99lib?找去那个年轻人,把我的各种事全告诉他。你们懂吗?是各种事情。就算是百年之恋,也会瞬间心灰意冷吧?”
赤尻小姐轻轻摇头。
“最后,我根本毫无选择。那男孩破口大骂‘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我连反问‘是哪种女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还在求学时,她经历着这样的事。我彷佛听到不该听的事。
“虽然保持沉默,我还是想以某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感受。于是,我一鼓作气,写下这篇角色性别、国籍及境况通通改变,却在某处与现状有共通点的故事。其实,既藏书网
然采用虚拟小说的形式,这样的说明已是多余。”
赤尻小姐说着,低下头。
“对不起,太灰暗了。”
不会,圆紫先生接腔。
“写出来,我认为是明智的判断,否则‘好奇’的波纹终究会层层向外扩大。这下理清了一切,理清之后,便意味着彻底结束。而这个故事,你也已准备东之高阁,对吧?”
“嗯。只不过,我有点想听别人的读后感。”
“那也是种‘好奇’的心态。”
“是啊……呃,最后有件事。”
“什么?”
“在您讨论出书的饭局上,理当报点好消息。这方面,我倒有能自信扳回一城,两边扯平。”
“哦?”
“虽然,我没和公司后辈结成婚……”
赤尻小姐讲到一半,啜口咖啡。天城小姐讶异地轻叫一声,银框眼镜下方隐约泛起红潮。
“你干嘛挑这节骨眼说。”
赤尻小姐佯装无辜应道:“差不多要公开了吧。”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恭喜你。”
我当场一愣。男女之间,简直是奇也怪哉,谁与谁发展到什么地步,就算近在身边也瞧不出究竟。提到天城小姐的男后辈,只有一人。
“你和饭山先生?”
“……没错,真对不起。”
“哪里,这种事用不着道歉。”
像在沸腾的热锅中加水降温,我喝着杯中的冰水。
“不过,还是觉得被摆了一道。”
蓦地,脑中浮现红荞麦面与白面线缠成水引结的画面。我暗忖,他俩或许是天作之合。九九藏书
第一章
职场的两位前辈举行婚礼。
“我什么都可以帮忙。”
当然,我如此表态。只不过,像我这种既非当婚礼主持人的材料,又没那个资格上台致词的后生小辈,说到我能做的工作,大体上早已决定。自然是坐在收礼台招呼客人,收下红包登记。99lib?t>
母亲大人从衣柜深处取出99lib?珍珠项链,不忘警告我:“要小心专偷红包的喜宴大盗哪。”
听说,喜筵即将开始时,这种人就会穿着礼服出现,使出“啊,辛苦各位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们快请入席吧”这招。
能够顺利得手,关键在于会场上多是初次见面的人。头一个想出这招的家伙应该获颁发明奖。我记得在报纸还是哪里看过,确实有那样的行当存在,但实际碰上的可能性恐怕非常低。做父母的,就是会连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替子女操心。
我走出玄关,望见红蜻蜒停在院子的晒衣竿边上,唯有透明的翅膀尖端彷佛在咖啡牛奶中沾了一下,变成焦茶色。晒在背上的日光暖洋洋的。
宴客场所在青山的饭店。旋转门旁贴着来宾一览表,上方则是今天举行婚礼的名单。以白字写上“某某两家婚宴,于某某厅”的牌子一字排开。
嗯,这简直像庙会捐香油钱的信徒名单。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
其中有块“饭山·天城”的牌子。两方我都认识,但由于是同性,我负责天城小姐这边。
我搭电梯上楼,收礼台已坐着新郎大学时代的朋友。
铺有红褐葡萄藤蔓图案桌布的桌上,漆盒兀自散发着光泽,我不禁感到“啊,天城小姐真的要结婚了”。
我的任务是行礼招呼来宾,倒没什么难的。大家都到得早,礼簿的页数也不断往后翻。
期间发生一件令我暗自称奇的事。新郎那边的宾客中,有个人很眼熟。
倘使是出版界的同仁,可能在某种机缘下见过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我总觉得是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遇到他。
我边向面前的客人致意,边竖起单耳偷听隔壁的对话。从交谈内容判断,他们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老友。那个人似乎受邀致词,所以不必当招待收礼金。
若是这样,应该毫无机会和我接触。是我记错了吗?
他坐在休息用的沙发上,彷佛正温习拟好的讲稿。
于是,我以视力一点二的利眼重新审视,发现他的眉形和我家隔壁的小鬼很像。不久前,小家伙尚在门口马路和停车场摇摇学步,现已成为堂堂(这么形容其实也颇怪)小学生,在路上遇到顶多轻轻点个头,不再喊我“大姐姐”。他长得就像那孩子,有对略微挑起、英气凛然的浓眉。
……所以,我才觉得眼熟吧。
将收下的红包袋交到后方,尽量不惹眼地抽出现金。有人早习惯这种场面,一叠一叠把钞票凑成整数,迅速拿橡皮筋绑好,随手整理,然后红包袋归红包袋,收进桌上的盒内。不过,红包袋全清空也不好看,又把几个放回前面。见金色喜结稍微歪斜,我调整位置,从正面检视形状。之后,我蓦然忆起《西游记》里曾出现这景象。99lib.
分从左右涌来的波浪相会于中央,往两侧卷曲勾出圆圈状,还有那金色,都让我忍不住联想到孙悟空头上的金箍。
孙悟空一不听话,三藏法师便嘀嘀咕咕地念咒,催动金箍愈勒愈紧,最后无法无天的泼猴只能投降。由于是外力施加的疼痛,吃止痛药也没效。
泼猴先生驾着筋斗云,拿的是如意棒,那金箍合该有名字吧。
不过,会自红包袋联想到《西游记》的女孩大概不多。我忽然很想把喜结放到额前,面向某人大叫一声“孙悟空”。额头的金色、胸口的珍珠,搭配身上的深蓝天鹅绒洋装,至少色彩颇为协调。
当然,在喜藏书网筵的收礼台不好付诸实行,否则肯定被视为超级怪胎。只是,该怎么说,有段时期,我可是能毫不扭捏地随兴做出这类无聊举动。
或许是处在婚礼这种场合,加上旁边饭山先生的朋友一闲下来便会回顾学生时代亲密谈笑,才令我产生那样的念头吧。
第二章
待宾客差不多全来齐,我们也进入会场。岬书房的编辑部坐在同一桌。
“噢,辛苦了。”
我滑进榊原先生旁边的位子,他一如往常地以怒吼般的嗓音慰劳我。
往正前方一看,社长一脸紧张地待在媒人席上,社长夫人反而是和颜悦色,一派镇定。
我浏览菜单卡之际,司仪首先发话:“让各位久等,现下欢迎新郎新娘入场。”
会场顿时转暗,灯光打向门口。现身的两位主角,同样是男方神情较僵硬。不过,被拱上舞台就手足无措,倒挺有饭山先生的风格。新娘的落落大方也符合天城小姐的本色,只是,由于她没戴上惯用的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换第二套衣服.99lib.重新入场后,饭山先生终于放松心情。面对大家的招呼声,他满脸笑容、不停挑眉,总算有心情展现耍宝本领。
之后,来宾继续致词。顶着某大学教授头衔的一位,从桌上的沙拉谈起,如此往下99lib.说:“冠上饭店名称的‘华尔道夫沙拉’,是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特利亚饭店(The Waldorf Astoria)原创,作法为把切成骰子状的苹果、西洋芹、核桃,以美乃滋搅拌在一起。至于‘尼斯沙拉’,则是在鲔鱼中加上蕃茄、橄榄、沙丁鱼和水煮蛋。”
我忍不住怀疑在这样的场合,他究竟想带出什么话题。
“翻阅较大型的英日字典,都能找到这两道菜。附带一提,若有人想试查,‘华尔道夫’的拼法为‘W—a—l—d—o—r—f’,‘沙拉’则是‘s—a—l—a—d’。那么,在‘沙拉’的注解中,想必会99lib.出现名词‘salad days’,意思是‘不成熟的青年时代’……”
他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赠予新人。我不禁暗暗称奇,真是非常巧妙的导入法。
英文教授与莎士比亚。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内容围绕着“请举出应该看过,但其实没看过的书”的可笑游戏。
游戏名为“屈辱”,需要五个人。自己提出的书,其他四人看过得四分,三人就是三分。英文系教授.99lib.玩得兴起,不小心脱口泄漏大秘密——他竟然高喊“哈姆雷特”。
这出自大卫·洛奇的《换位》(ging Places; A Tale of Tuses)。藏书网
我当下赫然一惊,谜题终于解开。
我晓得刚刚那男人是谁了。还在念大四、准备写毕业论文的秋天,我开始在岬书房打工。那时,饭山先生送我一张白辽士《安魂曲》的门票。而去三得利音乐厅聆赏当天,身穿蓝西装、坐在我旁边位子看书的,就是他。
爱书的人,想必都会好奇别人在读什么书。虽然只瞄一眼,但那本书很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心底不住纳闷着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直到去年,我看了洛奇的《好工作》(NiceWork),发现有趣得要命,于是好奇起作者还写过哪些书。然后,我选择翻开《换位》,埋头读一阵子,才发现是当时那本书。
登场人物的史沃娄,及连续数行反复出现的“呜、呜、呜”,我都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
我不假思索地咕哝。可是,一旁的榊原先生压根没注意到,只顾轮流拿起葡萄酒和啤酒,像设定好的机器人般一口接一口猛灌。
蓦然回首,即便是多年时光也恍若一瞬。早推向记忆长河彼端的那晚,眼下鲜明地复苏。对当时在邻座看书的那个人,我萌生一股亲近感。
掌管音乐的指挥棒挥动那一刻起,我们并肩聆听一小时的《安魂曲》。
结束后,我目送那没入秋天街头人潮的背影良久,油然心生一阵感伤。假如有缘,他日或许能重逢。不,纵然见不到面,只要继续看书,说不定哪天便能邂逅那奇妙的一页。
“可是,话说回来……”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这和碰上红包大盗的机率一样稀罕吧。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苦等五百年,才总算遇上三藏法师。幸好是孙悟空,一般人早变成干尸了。不不不,即使经过五百年,也很难过上这种机率。于是,我立刻念头一转。
这根本不是偶然。那时,饭山先生手上的票不止“一张”。
仔细思索,“白辽士的《安魂曲》”不像饭山先生的兴趣,倒像天城小姐的喜好。
简而言之,他原要安排约会,不巧时间无法配合,所以多出两张票。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古典音乐会的门票不便宜,按理,会先询问有没有朋友愿意买。他逮到一个,就是那男人,却遍寻不着下一个牺牲者(白辽士先生,对不起)。“也罢,卖掉一张很幸运了。”他想着便把剩下的票送给女同事,应该没错。
——这推论不是挺合理的吗?
第三章
若是与饭山先生有这般交情的人,那么,来参加婚礼,甚或上台致词也不足为奇。
积藏的疑惑能够顺利解决,实在很痛快。
我开心地望着那个人在司仪的介绍下起立。他的身材中等,面貌沉稳,浓眉下的双眸注视着新郎新娘。
“饭山先生、天城小姐,恭喜你们。”
麦克风传出他的话声。他相当懂得掌握重点,内容温馨。最后,他露出混合“伤脑筋,总算平安完成任务”和“祝你们幸福”意味的无辜微笑,倏然一鞠躬。
“你干嘛?”
榊原先生像被小事无端触怒的武士,冷然睨视我。
“啊?”
“你似乎拍手拍得特别热烈。”
“有吗?”
虽说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我们好歹是在音乐会并肩而坐,同享过一段时光的交情,自然想支持一下。何况,还有爱看书的共通点。
石垣凛的《举手遮焰》中提过,战争刚结束时,年轻的她出门买蔬菜和白米,在车站听见警察取缔黑市物资的风声。“我鼓起勇气,向走近我身旁的中年男子打探:‘请问今天有取缔吗?’我不记得对方怎么回答,只记得他是刑警。”于是,一大群人遭警察带走,没想到“我在车站前过上的人就在警察之中,他凑过来看等待做笔录的我翻开的文库本,主动说‘是皮耶·罗迪啊’。我当时在读《阿菊姑娘》。之后,他和负责的警官咬耳朵,白米外的东西全让我带回家。”
这种忍不住想瞧瞧是什么书的心情,及爱书人间隐约相通的归属感,我十分能够体会。
讲到这里……对,读完《换位》我有个感想。
学生时代,我会在神田的旧书店,买过新潮文库出版的伊藤整的《鸣海仙吉》。那是从店门口一律特价百圆的文库本中翻到的。书很干净,但毕竟年代久远,石蜡纸上四处都有滴到江户紫(不是颜色,指海苔酱菜)的渍痕。书腰上写着“现代日本软弱的奥德赛的彷徨”。试读之下,最吸引我的就是各章时而演讲、时而采用札记形式的写法,相当有趣。藏书网
《换位》亦是如此,其中一章即为书信体。两书的主角都是大学英文教授,这也是共通处。若考量到其间存在着乔伊斯,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更有意思的是,《鸣海仙吉》的最后一章采“戏曲”形式,《换位》则为电影“剧本”。
毋庸赘言,构成故事的书信、演讲、手记和各种报导,皆是每个“登场人物”书写或口述的。可是,整理出最后一章的“戏曲”、“剧本”的是“作者”。换言之,置入的这一章性质大相径庭。说穿了,等于是“形态不同的另一种叙游说明文”。
既是“叙述说明文”,就不能当戏曲,九九藏书也不能当剧本——倒没这回事。倘若放在这里,毫无疑问亦可变成“小说的文章”本身。
《换位》与《鸣海仙吉》,跨越海洋的东西两端与时间,却不约而同在结尾采用此种形式,大概便是所谓“表现的必然”吧。况且,洛奇和伊藤整其实都具备评论家的资质。在现代,这样的人执起“小说”之笔时,走向此般形态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突然觉得,自己正从远方对那男人娓娓诉说这些想法。
另外,我还有别的事想问他。
在喜筵会场的大厅时,他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致词任务,所以无暇分神。但,搭电车回家时,不知他会看什么书。
筵席中有诗歌,有曼陀林演奏,有代表两家的谢词。
散场时,经过站在入口的新郎新娘面前,天城小姐忽然伸出手,于是我俩相互一握。
步出大厅一看,编辑部的同仁围成一圈。榊原先生将新人送的回礼用力往我一推。
“喂,你是负责婚礼招待吧?”
“对。”
“我朋友在丧礼时坐收礼台,把兑换券交给来宾说‘回去时,请领取喜宴回礼’,惹恼了别人。”
主编小杉先生接话:“丧礼只记账,东西应该是事后才寄。”
我依为数不多的经验应道:“啊,我家是当天给。我一直以为原本就这样。”
习俗往往因各地民情而异。
“可是,不好掌握丧礼会来多少人吧。”
这我请教过母亲大人,所以早有答案:“通常会多订一些,事后有多余的再退还业者。丧礼的各种善后处理很麻烦,不是吗?所以,与其在意丧家怎么寄送,不如直接领走,才是替丧家着想。”
“今天真不好意思。”我赶忙转身,只见饭山先生的父亲深深一鞠躬。“承蒙帮忙,非常感谢。”藏书网
我们聊着不合时宜的话题,所以我有点慌张。
“哪里。”
饭山先生的父亲十分客气,连我这种小人物都专程来道谢。
这么东拉西扯之下,包括那个男人在内,围绕饭山先生的那群宾客已不见踪影。我原本想走到他身旁,问声:“您去听过《安魂曲》吧?”
有一点点……遗憾。
第四章
话说,之前年底大扫除时,我曾打开塞在壁橱深处的茶箱,发现手工制作的和纸线装书。那是曾祖父99lib?翻译的格林童话,题名为《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
虽非《换位》或《鸣海仙吉》,但每篇的翻译文体都不同。配合作品内容,有时是狂言风,有时是净瑠璃风,费了不少心思。
我重新体认到,“我家的老祖宗也很厉害呢”。父亲那边的叔叔,和父亲自己都博览群书。于是,我不禁对夹在这祖孙三代中间的祖父感到好奇。晚餐时,忍不住试问:“爷爷也很爱书吧?”
父亲回答:“对,藏书很多,简直是汗牛充栋。比较珍贵的我和龙磨都平分了。”
龙磨是叔叔的名字。据说是取自江户时代的学者,寓意大致是希望能够见贤思齐。一辈子活在德川时代的人,想当然耳,取名也特别文绉绉,对当事人或许反而是种困扰。
“爷爷没写些什么作品吗?”
“他念书时投稿的童话剧本,会被杂志社录用。”
“哦,很长吗?”
“不,似乎是单幕剧。他说某剧团在电影院上演过。”
“在电影院?”
“以前偶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文化会馆和音乐厅之类的场所不像现下那么多。”
“那剧本没留下?”
“对。”
“好可惜。”
听我这么说,父亲思索一下,开口道:“日记倒是还在。”
“啊?”
“你想看吗?”
“嗯。”
和窥探名人日记不同,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有种乘坐时光旅行机的感觉。
吃完饭后,父亲拿来两册笔记本。布封面灰扑扑的,不晓得是原本如此,抑或褪色所造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
99lib?“爷爷大学期间,约莫是昭和初年。”
“那时他单身?”
“当然。他寄宿在高轮的友人家,往返三田通学。”
“那年头的大学生很值钱吧?”
“我不是生长在那时代,实际情形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似乎有女性宣称‘只要是学士就下嫁’,所以应该和现今不同。但,当时经济不景气,找工作不是很容易。”
“啊,《虽然大学毕业》。”
“就是那样。”
打开一看,封面内侧是浅蓝色。我随手翻阅,内容是以钢笔横向书写。字迹十分潦草,和早期的人一样常将助词的“は”写成“者”,“に”写成“尔”。我没学过书法,但会看大学的复印本(简而言之,其实是看早期书籍的照片版)。若是最基础的入门,我上课时摸过一点边,应该不至于完全啃不动。假名的用法自然也是旧式的,不过这是私人纪录,不少地方夹杂例外。.99lib.
我蓦地心生一念,抬起头问:“没有爸爸的吗?”
“你说日记?”
“唔。”
“有的话,你想看?”
“嗯。”
“那我得先烧掉才行。”
“太奸诈了。”
第五章
祖父的日记始于“一月九日”。大概是为迎接新的一年,才买来笔记本写下生活点滴吧。每天的内容都相当长,他果然不排斥写作。
他在“一月廿一日”这篇写道:
“岛原氏的柏格森哲学、认识论在今天结束。柏格森的学说,正是我平日的想法,故不禁大呼‘然也’,颇有同感。”
这位哲学家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战前出版的书上。虽然莫名所以,我仍会觉得“啊,爷爷也钻研过柏格森”。哲学方面的思考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不过,后面这则故事倒挺有趣。
“我针对直觉的体验向老师提出疑问。随后,老师谈到曾去拜访柏格森,临走时突然下起雨,对方拿出伞,他却回绝,匆匆奔向地下铁的车站。直到他上车为止,据说对方任由雨水湿面一迳目送。”
这是发生在巴黎的事吗?尽管写着“直到上车为止”,但若是地下铁,只能送到走进入口为止吧。撇开那个不提,很久以前,这类公众不可能得知的日常生活的瞬间,确实存在过。法国哲学家目送东洋访客渐渐远去,任由雨水濡湿面颊。
知晓此事时的感觉,与读到祖父记述“在田町的森永,以温馨的合唱及面包当午餐”时那种怀念的心情颇为相似。
对了,99lib?虽说是昭和初期,不过那是哪一年的事?继续往下看,有这么一节:
“议会解散。贵族院十点开议,众议院十点四十分开议,滨口氏演说后,犬养氏提问,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奇观。是夜,军缩会议的广播远从伦敦传至日本。那边应是早晨吧,这是何等奇妙的近代文明。因而,夫人觉得有点可怕,不敢把无线收信机放在耳边,小铃不禁窃笑。终日皆可清楚听见若榇代表的话声。”
线索如此充足,自然查得出来。对照年表,是昭和五年。另一方面,此篇之后的日记也不时可窥见私事。
提到旧时的大学生寄宿生活,首先会联想到漱石的《心》漱石于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发表的长篇小说。透过大学生“我”与偶然邂逅的“老师”,描写罪恶感与孤独感导致自我否定,充满个人主义思想。">。然而,小说背景为明治时代,即便是祖父的时代,距今也有几十年了。但是,读到这里,我忍不住猜测,这个“小铃”是“房东的女儿”吗?她看着“夫人”的模样窃笑,或许是女佣吧。
于是,我四处翻找,发现这名字大概一个月会出现一次。
“小铃和高女的同学去上野。”
“小铃还我《唐初美术》,又带走一本书,十分用功。”
“小铃耗费半日,将装橘子的纸箱改造为留声机的唱片盒,成果相当不错。”
“小铃做了英式松饼送来。问她是夫人烤的吗?曰:是我烤的。”
果然,小铃是房东的女儿。不,父亲也提过是“寄宿在朋友家”,应该不是专门出租房间的那种房东。
有收音机,偶尔也听“关屋敏子的《苏尔贝琪之歌》唱片”(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么写才对。我猜或许是葛利格的《苏尔维格之歌》(Solveigs Sang),在当时算是富裕的家庭吧(话说,“关屋敏子”是女高音歌手。《广辞苑》居然有她的名字,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是个名人)。
“小铃”大概是那家的千金小姐。
虽然明知不是,谨惯起见,我仍向父亲重新确认祖母的名字。
——不是“铃”,现实毕竟不可能像小说一样。
第六章
我在岬书房负责编辑的书中,有一本的主题是关于落语表演。
替我们执笔的是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多年来,我有幸与他来往——用“来往”这种字眼,当然太过托大。实际上,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受到照顾。
书中会以速记的形式,刊载几则圆紫先生的落语内容,并请他解析不同表演者造成的差异。不过,我希望这本书方便拿取,所以页数不能太多。判断该选用何者、删除何者相当困难。
从人情段子到充分发挥落语特有滑稽笑点的段子,我希望这本书也富有娱乐效果。
进入十一月后,我们相约做不知第几次的讨论。一边喝茶,一边请大师帮我检查《三弦琴栗毛》这个落语段子的内容速记,顺便也看一下有关表演题目的原稿校样。
公事告一段落后,圆紫先生说:“马上又到年底喽。”
“还早吧?”
“你这么讲,话题就接不下去了。”
“对不起。”
“与年末相关的落语段子各种各样皆有。这里有个问题,提到十二月十四日会想到什么?”
“当然是义士复仇。”
“没错。算是纪念,这个月底有忠臣藏的落语藏书网会。”
“哦,感觉很有意思。”
“欢迎你来。”
场所在有乐町的表演厅,加上中间有主持人的说明兼脱口秀,整整三席表演。圆紫先生的表演,排在关西落语界大师的《当铺戏》之后,剧目是《淀五郎》。
“嗯,‘自第三段开始铺陈’,接着是‘第四段’的落语段子,最后应该是‘第五段’喽。”
“噢,你满厉害的。”
圆紫先生微微一笑。和刚认识时相比,他的脸颊丰腴了些。
“会吗?”
“忠臣藏的第几段是什么内容,这年头不知道的人比较多吧。”
“常去看表演,自然就很清楚。”
落语中融合许多戏剧的桥段,忠臣藏即是代表。例如《第七段》,模仿茶屋冶游那场戏的小厮摔落楼梯后,“你从楼上摔下来吗?”“不,从第七段。”也有这种简单明了的结尾。
“歌舞伎的版本,你也看吗?”
“对。起初是父亲开着电视,我便陪他一起看。那时,刚上大学的我,一心认为‘不晓得《忠臣藏》的情节大意,更不用谈其他’,所以好歹全看过一遍。”
歌舞伎座有所谓的“一幕见”,可买廉价的票在天井包厢区观赏一幕戏。我利用过几次这种优惠。
“很多落语段子的设计,是假设来客皆看过歌舞伎。然而,时代渐渐不同,这方面实在不好处理。比方说,我非常喜欢《当铺戏》,无论听别人表演,或自己表演,都觉得十分痛快。”
这个段子几乎把《忠臣藏》的第三段,在松廊爆发争执——也就是师直恶意欺压,导致盐治判官忍无可忍、持刀砍人的那一幕,直接照本搬演。故事的设定,是让定吉在仓库中全神投入戏剧世界。
“痛快的应该是师直吧。”
“是啊。面对手放在刀上的判官,他高傲地说‘那只手,想、干、嘛’,非常痛快,有时甚至下流地强调‘嗄,想、干、嘛、啊?’戏剧中,师直这角色讲求的是再怎么讨人厌,都不能没品。但拿到落语上,这句话根本已冲到喉头,就像骑脚踏车下坡般,势如破竹,不吐不快。”
对照史实,戏里的高师直等于是吉良上野介,而盐治判官则是浅野内匠头。
“真坏心。”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点头应道:“对。判官的角色反倒比较委屈,顶多只有耀武扬威地说着‘你敢对伯州城主,盐治判官高定……’宣示官阶的时候,稍感痛快吧。落语还能一人交互扮两者,戏剧中饰判官的演员恐怕就辛苦了,肯定愈演愈郁闷。”
“而且,直到切腹后与由良之助四目相对为止,恐怕都得带着那种‘不甘心、好不甘心’的郁闷情绪。”
“没错,这也是我要表演的《淀五郎》的重点所在。”
这段子的大意是说,本该扮演判官的优伶病倒,年轻的泽村淀五郎受拔擢,临时接下重任。可是,情节进展到第四段时,判官都已切腹,在侧边花道上的由良之助却没走上舞台。即使拚命催促‘快点’,他也不为所动。原来是饰由良之助的资深前辈市川团藏,不满意淀五郎的演技,认为‘怎能到那种判官身边’,所以不肯移动脚步。同样的情况持续数天,淀五郎依旧手足无措。不堪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继续丢脸,淀五郎决心一死,于是前去向名伶中村仲藏诀别,倾诉这番心情。不料,中村展颜一笑,教他一个破解的绝招。
“其中有圆紫先生独创的演出方式吗?”
“这段子非常完美,根本无从更改。我几乎全照前代师傅的版本演出。”
圆紫先生取出录音带交给我,我不禁愣住。
“这是什么?”
“我的教科书,前代师傅表演的《淀五郎》。我拷贝了一份,请你听听看。”
奇怪,我仔细寻思:“……‘几乎全照那个版本’,意思是某部分有细微的差异喽。您该不会是要考我找不找得出来吧?”
圆紫先生抚着下巴:“唔,这么说也没错。”
“您果然非常坏心眼,我八成会招来一句‘那只手想干嘛’。”
“不不不,”他摇摇头,“被砍我可受不了。”
万一找不出所以然,肯定会很懊恼。不过,我相当有兴趣。何况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临阵脱逃,于是我收下带子,放进皮包。
“落语中也有《中村仲藏》这个段子吧。”
歌舞伎的世界里,若非名门之子,就永远无法出人头地。提到能从一介无名小卒升为元帅的,只有此人。
忠臣藏第五段惊鸿一瞥的恶人定九郎,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过往的演员一向用传统方式诠释定九郎,最先以写实笔法重新改写、令观众深深折服的,据说就是仲藏。
“谈到演出,《仲藏》倒是个好例子。我从小便听彦六正藏师傅的落语长大,之后则是邂逅圆生师傅。两位大师风格截然不同,实在很有意思。”
“彦六先生的版本,着重在‘仲藏的妻子’吧?”
“因为‘即使做梦也想拥有的,是摇钱树与好妻子’嘛。”
圆紫先生随口唱出彦六版中的都都逸歌词。
“那么,您喜欢哪种版本?”
“不必说,圆生师傅的也非常精采。不过,基于先前提过的原因,我心目中的《仲藏》是正藏师傅的版本。只是,有个地方令我耿耿于怀。”
“此话怎讲?”
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种时候。我生不逢时,无法现场观赏师傅表演。不过,《中村仲藏》是彦六的拿手绝活,录音带我倒是有,也在电视节目《回忆名人绝技》中看过。我试着回溯那段记忆,但仍不大明白。
圆紫先生答道:“段子里的仲藏,不是遇见他视为定九郎蓝本的武士吗?”
“嗯。”
仲藏苦恼着如何表演时,天空忽然下起雨,只好躲进蔷麦面店,而后便碰上让他觉得“这正是我理想中的定九郎”的武士。
“仲藏不断追问武士穿着之类的琐事,不料,对方数落他:‘你是演员吧?倘若敢模仿我的模样上台,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啊,没错。”我终于找回记忆,也领悟到圆紫先生想说什么。“那样岂不等于埋下伏笔?”
“的确。其后,仲藏在第五段的舞台演出大获好评,就在皆大欢喜、圆满收场之际,武士的那番话,却在听众脑中萦绕不去。即便道出结局行礼退场,段子仍不算结束。表演者都已刻意讲出那种台词,照理武士一定会来抱怨。”
“若是伏笔,不解决可不行。”
“你猜怎么着?”
根本不用考虑,办法应当只有一个。
“……最后那武士现身,可是,由于演出精采得教他叹服不已,他反倒夸奖仲藏一番,便挥挥衣袖离开。这是唯一的可能吧。”
“对。”
“不过,那样太啰嗦,好好的段子反而像画蛇添足。”
圆紫先生点点头,“正是。所以,正藏师傅讲的‘要是敢模仿我,让观众看到这副模样,我定会去抗议。记住,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对我来说是段子中的一根刺。”
“彦六先生为什么刻意讲出那九九藏书种台词?”
“这个我能理解。”
“啊?”
“师傅的《仲藏》,我听过很多遍。段子是有生命的,会因时而异。同一卷带子反复听上数遍也没注意到的东西,在某个时刻便会突然跃入眼帘:师傅在武士的那番话后,加上一句‘开着玩笑说’。”
“……原来如此。”
“初次听到时,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师傅的用心。”
“嗯。”
“可是,尽管明白其中的用心,我还是认为,这种台词会为段子留下阴影。圆生师傅版本的流浪武士,遭仲藏纠缠半天,只是一头雾水,觉得对方很没礼貌。光就此处,我认为这个诠释方式比较好。”
第七章
祖父的日记是手写的,很多地方难以辨识,无法像一般书籍那样快速浏览。.99lib.t>不过,我仍勉强读到昭和六年的部分。
从前,观赏歌舞伎想必是极为大众化的娱乐,但爷爷似乎特别有兴趣。看戏自然不用说,二月十三日这天,他甚至和朋友去参观第六代菊五郎开设的演员学校。
除了舞蹈,当天恰巧也在教授我与圆紫先生谈及的第五段,不知究竟是如何进行。此外,课程据说还有渥美清太郎主讲的“演剧史的明治时代”。
“丰和丑之助等人都到场听课,某位演小旦的演员还盛妆出席。丑之助的起立、敬礼很有趣。”
日记这么记载。翻开平凡社的《歌舞伎事典》一查,昭和六年的丑之助,是现已去世的尾上梅幸。果然,中间隔着如此辽阔的时光长河。
此外,那时恰逢有声电影名作开始公开放映,七月十九日周日这天,爷爷连看了两场。
“听闻道玄坂剧院正上映《摩洛哥》(Morocco)和99lib.《巴黎屋顶下》(Sous les toits de Paris) ,遂前往观赏。我忍受三十二度的酷暑,看着睽达一年半的电影。据说这是上半年度的两大杰作。《摩洛哥》极佳。”
从与大学生活有关的日记推测,这年祖父送走的是学生生涯最后一个夏季和秋季。不久,就在刚进入十一月时,有段奇妙的记述:“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煆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我心生疑惑,往下一看,有这么段说明:“这是谜题。小铃拿来问我猜不猜得出,犹在思考时,她忽然邀我改天去寺庙。我说不要,她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又跑来,叫我还她之前那张纸。听她提到寺庙,我随口说开头的‘忍’,很像戒名;上的梵文或空字。她当下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抢走纸就跑掉。当时我已抄下正苦苦思索,在此重新记录。如果猜出来,我定要告诉小铃,让她大吃一惊。”
看不懂。我接着往下读,但并未找到关于此暗号的叙述。最后,祖父似乎仍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八章
周末,我因公必须去镰仓一趟。趁此机会,我换搭东海道线继续往西,打算在神奈川县郊外的高冈正子家住上一.99lib. 晚。
小正是我大学以来的好友,现下是高中老师。彼此都就业后,我们便难得碰面。
“嗨。”
特地到横跨铁轨上方、位于二楼的车站剪票口接我的小正,还是那副调调,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小正家离车站很近,所以是徒步前来。她穿着男孩风的卡其夹克,底下则是深蓝长裤。
“让你久等了。”
“不会。”
小正直接把手收进外99lib.套的大口袋。大拇指微微探出头,指尖沾上些许彷佛掺杂食用红色素的污渍,大概是红笔的印子。
“好久没来这地方。”大三那年是最后一次,风景着实改变不少。
“附近新开了一些店吧?”
“的确。”
十一月的傍晚天空,宛若披着大灰布,很是单调。下方隐约可见几抹像用白笔画上的卷云。
“明天去看海吧。”
“好哇。”
“招待住琦玉的家伙,只要带去看海就行。”
“这样不用花钱,不是很好吗?”
“说得也是。”然后,小正瞥向我挂在肩上的黑色包包,“不重吗?”
“满重的。”
“腰看起来快压断了。”
“没事,习惯就好。”
当初看到天城小姐的大背袋时,我也吓一大跳。
话说,这是我头一次在下班后和小正见面。之前,我们多半利用周日相约在东京。
“你每次都得抱着那么多东西吗?”
“大多是这种情形,谁教纸张本身就重。所以,稿子重、书本重、校样重、资料重,最后就变成这样。”
“嗯……”
“小正上班时呢?”
“我开车。”
“对喔。”
我们漫步走过古意盎然的街头。瞧见堆满.99lib.布匹的商店,怀古之情油然而生。迂回的道路又逐渐贴近我搭来的东海道线,货车驶过身旁。就像接连丢出好几个方盒子,黄绿色的货柜箱闪过视野。
小正家是位于铁轨附近的小餐馆。明明姓高冈,不知为何店名却是吉田屋。走到门口一看,已开始营业,所以我们从旁边进去。
爬上二楼小正的房间,送来的茶点是本地名99lib?t>产,洒满砂糖的花生。
“小正不是曾带花生造访我家?”
“有这回事吗?”
“有啦。不过,这种裹砂糖的,我是在这房里吃到的。就在第一次上门那天。”
我捏起花生放入口中。用力一咬藏书网,花生与砂糖碎裂的口感相当过瘾。
“……真不好意思,我只有一点模糊印象,对不起。”
“哪、里,这个配茶非常美味。记不得吗?你还专程带我去那家店。然后,我想着难得来一趟,就大手笔买下最大包的袋装商品。那是春天一个暖烘烘的日子。”
小正露出遥想昔日的眼神,“这么一说,那……好像确实发生过。”
“可是,这个很甜,满容易腻的。”
“噢。”
“回家后,我得意地拿出来炫耀,不料爸妈和姐姐都只捡一小碟。东西是我买的,我只好拚命强调‘好吃、好吃’,像松鼠抱着核桃一样捧在怀里。虽然已经相当努力,花生还是完全没减少。”
“唔。”
“最后,一大半都受潮软掉。”
小正交抱双臂,“这个要撤走吗?”
我笑出声,“不是啦。我是说,感觉很怀念,不禁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这是回忆的味道。”
“是嘛?”
“嗯,豆子品质佳,果然还是好吃。”
我又咬得喀啦响,小正也跟着喀啦咬。
第九章
天南地北聊得正起劲时,楼下传来小正妈妈的呼唤。小正立刻咚咚咚地下去。
不久,她拿着子母电话的分机上来。
“有电话。”这倒是意外。
“找我的?”
“不是。”
“啊?”
小正递给我话筒,说:“找我们的。”
我一头雾水地凑近话筒,便传来温婉的嗓音:“喂,猜猜我是谁?”
“江美!”她结了婚住在九州。学生时代,我们三个姊妹淘经常同进同出。
目前她任职于Telephone Answering Service。虽然看起来一堆洋文,其实就是电话秘书公司。客户登记后,她们便负责接听找客户的电话,并代为应答。据说,随时都有五人左右待命,但电话仍整天响个不停。“这份工作的乐趣何在?”我问,她回道:“有时是作曲家的秘书,下一刻又变成土地房屋调查士的秘书,再不然就是建设公司的事务员。大概是这种配合对象,不断变换自身立场的地方有意思吧。”换言之,是“像女演员一样有趣”。
“我打去琦玉找你,可惜你家人说,你要在小正家过夜,真不好玩。”
“什么东西不好玩?”
“因为,你真的在小正家嘛。”
“要不然我该在哪里?”
“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小正家就好。这样事后就有揭你疮疤的乐子了。”
“你的嗜好真恶劣。”
“总之,你们都在,这叫一网打尽。”
“应该是一石二鸟吧,我们只有两个人。”
“也对。反正事情我已经告诉小正,你再去问她。”
“你这什么态度啊。”
“嘿嘿。”
小正似乎猜到是什么情况,于是摆出抱东西的姿势,假装在哄宝宝,还在颊边蹭来蹭去。那实在不太适合她。
“哦,是那样吗?”事出突然,害我只能冒出这种傻话。
“就藏书网是那样。”
“那得好好庆祝一下。”
小正忍不住插嘴:“喂,应该先说恭喜吧。”
糟糕。
“恭喜!”
“谢谢。”
“什么时候生?”
“大约是明年五月左右。”
或许是在学期间便结婚,一直没听她传出怀孕的喜讯。不过,仔细想想,即使她早就当上妈妈也不足为奇。
“那么,夏天我和小正再去看宝宝。”
“我等你们。”
小正拿电话下楼,回来说:“那丫头也要当妈妈了。”
眼前浮现酷似江美的小婴儿。
“很适合她呀。”
“倒是没错。”
我参考姐姐讲过的话,提议:“欸,关于贺礼,有时会收到相同的婴儿用品。所以,不如挑几件宝宝开始蹒跚学步时的衣服。选那种漂亮时髦的,你觉得如何?这样,当妈妈的也会有‘再长大一点,就能穿这件。只要再过一阵子……’的期待。等终于合身时肯定会拍照,接着便会想添上几句话,寄给当初送衣服的朋友吧?于是,不仅能重温旧交,也能让对方知道,小婴儿已大到穿得上那时收下的衣服。附带的好处是,这样的衣服永远不嫌多,就算送到重复的,也不必伤脑筋。”
“我说你啊。”
“什么?”
“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想太多。”
“可是,你不觉得这主意不错吗?”
最后,我们决定等到五月预产期时,再一起去买礼物。
“对了,讲到想太多……”
我从靠墙的皮包中取出祖父的日记,翻到有神秘文字的那一页。
“这是什么玩意?”
我把那是祖父的日记、小铃是寄宿人家的女儿等细节解释给她听。
“这篇写于昭和六年。换言之,是小正你念小学的时候吧。”
“去你的!”
“我觉得颇适合当聊天话题,所以特地带来。怎样,老师,有没有灵感?”
小正眯起眼打量,“看到汉字这样排列,自然会先算字数。”
接着,她便以食指逐一点过文字。
“我也算过了。”
“呃,暂且不管唯一隔出的‘忍’,从‘破’到‘无’果然有‘三十一个字’。”
“跟目测的差不多。”
“那么,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和歌吧。”
“唔。”
“如此一来,一个汉字就相当于一个假名发音。”
“嗯嗯。”
小正瞪着蓝色的钢笔字迹半晌,才继续道:“呃,想不出个所以然,又不是万叶假名……”
“关于单独隔开的‘忍’字呢?”
“那当然是暗示以下为‘歌咏隐忍的暗恋’。”
“这么说,小铃爱上我爷爷?”
“‘爱上老爷爷’的说法,尽管听着怪异,不过,这样想的确比较有趣。咦……”她歪起藏书网脑袋,“这是什么字?”
她是指,一开头接在‘破’下面的‘胞’。我原本也不认识此字。
“查汉和辞典,字体虽然不同,但总归是‘窗’。”
“噢。那不就表示,请打‘破’‘窗’子来找我约会,挺热情的嘛。”
“窗破山河在?”
“少跟我要嘴皮子。”
“那么,接着的‘袖毛太誉’是‘被赞誉袖子的毛很粗’?”
小正噘起嘴,“我知错啦。”
“首先,假如以汉字的意义去解释,前提不就全部瓦解?你不是说‘一个汉字代表一个假名发音’?”
“不然怎么办?你有啥好点子吗?”
“没有。我也跟你一样,然后便钻进死胡同。”
“我就知道。因为,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这些。”
“可是,‘小铃’当时是问‘你猜得出吗’。若是无解,应该不会特意拿来吧。”
“不,话虽如此,我们推断的依据只有一页日记,且是其中的寥寥数行。所谓的事物,往往要放在那个时代、那个场所,才能理解其涵义。好比,破解这个暗号的关键,或许是当时普通的常识,但‘现今’不等于‘那时候’。在这层意义上,身在现代的我们要理解,恐怕也很困难。”
“这倒是言之成理。”
小正摇头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可惜眼下我们只有两人,想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十章
初冬的夕阳西沉得早,窗外一片漆黑时,小正说“出门吧”。自家就是卖吃的,她却打算去外头觅食。
这时店里生意想必正忙,她反而要父亲到旁边的停车场把车子往前挪,以便她开出自用车,真是令我不胜惶恐。
发动引擎时——“你想吃什么?”她竟问出这种废话。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当然是鱼呀,鱼。”
“哎,说得也是。”
这一带没有渔港,不会直接在此卸渔获,但鱼货会经由附近市场送过来。本地的超市,陈列的可是自家门前海里捞到的鲜鱼。
半途,车子钻进旁边的路。我还以为有不为人知的好餐厅,结果确实是卖吃的,不过是卖豆子的。原来是听到我刚才的感言,小正决定“先去买伴手礼”。
这条不是大马路,所以四下昏暗,唯有那间店童话般兀自鲜明浮现。
“我们以前是来这家?”
“我也不确定,这边太多卖花生的店了。”
我随小正走进明亮的店内。
“欢迎光临。”传来招呼声,顾店的是两个女人。浏览陈列的商品,当然也有小包装。人要懂得从错误中学习,这次我打算买小包的就好。隔着玻璃柜,我指着裹砂糖的花生。
“我要买这种。”
“啊,那个卖完了。”
柜子里的是展示样品。很遗憾,裹白砂糖和裹黑糖的都被一扫而空,果然是抢手货。小正见状说:“明天回去前,我再带你来一趟。”
“可是,我打算上午就要告辞。99lib.”
“这间店很早开。”
我想了一下:“没关系。如果有缘,应该能重逢。”
“你真是怪胎。”
最后,我买了轻度烘焙、强调花生原味的单纯口味。袋子标签上用红字大大写着“落花生”。
“这个不能送给考生耶。”
“怕落第后,变成丧失花样风采的学生吗?”
“对呀。”
“但也可说……”小正手指逐一滑过金色标签上的字,“即便落第,也要绽放花样年华,继续生活。”
“那不就得多耗上一年?”
“嗯,果然还是不吉利。”
趁店员包装时,我拿起店里的火柴盒。抹茶底色画上落花生的图案,以黑体印着“でんわ(电话)おはこ”。
看着火柴盒侧边的电话号码,我有点纳闷。
“这样,是‘おはこ’?”
“啊?”
“不是‘085’耶。”
瞥见那个词的瞬间,数字“085”浮现我脑海。然而,小正轻松地将我一招击毙。
“笨蛋。讲到‘おはこ’,当然是指‘十八番’。”
原来如此,0018。确实是这样,我无话可说。感到丢脸的同时,我不禁想到,倘若换个观点,或许也能从小铃那行奇妙的文字瞧出什么。
准备离开店面时,小老板模样、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从里屋探出头问:“小正,要不要吃柿子?”
“啊,我跟朋友在一起。”
“那你带回去吃嘛。”他指着左边,那好像是主屋。
我先行回到车上,窝进副驾驶座。小正则步出店门,走向店主住宅的玄关。那边的门敞开,小正与对方交谈着。从车窗望去,衬着彷佛自黑暗截下一块长方形的门口灯光,她修长的背影宛如剪影画。
在大学与她相识后,我起初喊她“高冈同学”,之后才改口“小正”。听到陌生人也这么唤她,或许是头一次。不,的确是头一次。我忽然感到很不可思议,像是不经意窥见总在我单方目光注视下的她的另一面。
说来理所当然,原本这就是她生长的地方,这里有她生活的轨迹。我重新体认到这一点。
小正接过一个看似超市购物袋的塑胶袋。袋子鼓鼓的,好像很沉重,大概满满装着柿子。对了,柿子的果实已染上成熟的色彩。
直到几年前,我住的地方也有户人家会邀我们“来拿柿子”。电话总在深秋时节响起。自从那家的太太过世后,那样的交谊亦随之消失。种种事情都在变动。
不过,柿子树并非那户人家独有。从我家二楼窗口放眼望去,宛如以笔尖画上点点橘色,看得见丰饶的秋天果实。不久前,我才发现此番光景,却不知不觉淡忘。下次外出买东西时,穿过那棵树旁,瞧瞧柿子有几分成熟吧。
回到驾驶座的小正,把袋子交给我。我接过放到双脚之间,调侃她:“小正真是本地的人气王。”
她哼地嗤鼻一笑,“那还用说。”
我蓦地想起一件事。“欸,在我家吃花生时,我们也一起吃了新潟县的土产柿种米果,你记得吗?”
“好像有点印象。”
“花生与柿子,果然十分有缘。”
之后,小正便带路前往那家美味的寿司店。
我们也加点几样单品。小正一眼看到白鱼就夸好,店里的人不禁面露喜色。“他们晓得我非常挑剔,不敢拿随便的货色敷衍我。”小正说。同一区内的小餐馆家女儿上门光顾,想必很难做生意。包括装在大碗公里的味尝汤,样样可口。我原本食量不大,也忍不住吃多了。
丢脸的是,我不得.99lib?不在睡前向小正讨颗胃药。
第十一章
翌日,我终于看到海,听见涛声。那是风平浪静的祥和初冬海洋。
小正任由刘海随风翻飞,开口道:“住在海边,表示能瞧见……会瞧见怒涛汹涌的大海。”
“意思是?”
“观光客鲜少在台风的时候来,对吧。通常,他们只亲近海洋美好的一面,便满足地打道回府。”
“啊,的确。”
“男女之间,交往到论及婚嫁的地步,也意味着将看到对方的另一面。如同看到这没半点蔚蓝、浑浊乌黑、白浪滔天掀起漩涡的大海。饶是如此也不能逃,非面对不可。”
一迈步,脚下便发出沙沙声。
小正的浓眉,和那与我一同聆听安魂曲、又在婚宴重逢的男人,有点相似。
中午过后,我搭上东海道线。学生时代,我俩聊着聊着,小正心情一放松就会自称小弟。然而,这次她没这么说。虽然有些伤感,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老是瞅着往昔过日子。99lib.
我任凭电车摇晃,思索起那行文字。依小正所言,解这谜团要有诸葛亮的智慧,我们还少一人。不过,我的诸葛军师就是圆紫先生。下次相见,要等到月底的落语表演会结束。当然,我打算请教他这个“考题”。
上回,圆紫先生以演出的“伏笔”为话题,提示必须为埋下的因缘延续生命。
这么一想,我觉得这“考题”似乎也早有伏笔。很久以前见面时,圆紫先生会把在轻井泽的追分瞥见的一行数字,写给我看。
“八万三千八三六九三三四七一八二四五十三二四六百四亿四六”
见我侧首不解,圆紫先生遂教我用假名读音来拼凑汉字解读。
“山道寒寂一家处,每夜身染百夜霜”
(山道は寒く寂しな一つ家に夜每身に染む百夜置く霜)
那其实是一首和歌。
他是让我见识到这种解读方法的人。所以,即使是如此久远的谜题,他或许也能像阳光照进阴暗角落,为我展现某种答案。
第十二章
说到谜题,接下来那个周日,姐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玩。我染上感冒,有点咳嗽。要是传染给他们就糟了,为预防万一,我特地戴上口罩。没想到,从小婴儿逐渐长成幼童的外甥女一步一步走近我。
“胡、子!”小娃娃大叫。
“口罩看起来像胡子吗?”
姐姐摇摇头。“不清楚为什么,最近她老是这样叫。”
原来如此,小娃娃即便去找母亲大人也照样喊“胡、子”。见我吃吃笑,母亲大人居然告诉我:“你以前是喊‘欧呸七’喔。”
“欧呸七?99lib.?”
“我一直问你那是什么,于是你不知是觉得好玩还是怎样,整天不停地重复着‘欧呸七’。”
那也是个神秘字眼,连当事者自己都听不懂。大伙皆是怀抱种种谜题逐渐长大的。
姐姐他们离开后,傍晚宅急便送来包裹。母亲收下后说:“是寄给你的。”
现下就送新年贺礼未免过早,况且我也没那种身价可以收到礼物。我暗自纳闷着走进厨房,拿起包裹。
“是什么?”母亲大人问。
“不晓得。”
嘴上这么回藏书网答,但话才讲完,我便灵光一闪,“啊,我知道了!”寄件人是小正,包裹约有点心盒那么大。拆开一看,是个粉红色盒子。取下盖子,果真是花生综合礼盒。如同骰子上的五点,五个袋子塞满盒内。正中央是带皮花生,对角线上则是里黑糖和裹 白糖的各两包。友情果然可贵。“今晚得赶紧打电话去道谢。”不仅收到礼物,还有了通话的理由,我开心不已。
从小正住的城镇到我所在的城镇,包裹为我俩系起一条线。
第十三章
忠臣藏的落语会,在百货公司楼上的展演听举行。宽敞的会场呈现爆满盛况。
一开始的《当铺戏》,似乎原本就是关西的段子。这次由关西的大师表演。
话说,接下来便是圆紫先生的《淀五郎》。
今天我有事想请教,不过在那之前,得仔细思索圆紫先生就《淀五郎》出的“考题”。
当然,先代大师的录音带我反复听了很多遍。遗憾的是,圆紫先生版的《淀五郎》没制成录音带,我无法作弊。
于是,我比平时更拚命聆听。如圆紫先生所书,几乎完全照本宣科。或许就是因为没什么个人特色,才从选集中剔除。不过,那并不表示内容无趣,而是这段子只能这么表演。
倘使圆紫先生没提示,我可能听不出与先代的差异。幸好,我总算……似乎总算找到答案。
表演结束后,我离开会场,走进大马路对面的咖啡店。由于这里营业到比较晚,圆紫先生指定在此碰面。
“怎么样?”圆紫先生一坐下便问道。他的演出早已结束,所以来得很快。
我小心抬起眼,诚惶诚恐地回答:“……‘糟糕,搞砸了’。”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向服务生点杯可可。
“对吗?”
“嗯。”
我松一口气:“那句台词就是《淀五郎》的‘刺’吧?”
“没错。”
听录音带,先代的版本是:即便频呼“快点”,团藏仍站在花道上不肯移动,淀五郎见状咕哝“糟糕,搞砸了”。
“您这么一提,那句话确实令人耿耿于怀。”
“是的,他不该在那个地方察觉自己‘失败’、‘演技太差’。”
圆紫先生版本的淀五郎,在那一幕狐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他还无法理解现场的状况。
“那么,在休息室里,淀五郎面对团藏的心情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吧。”
“对。看着低头的淀五郎,团藏说‘我也正想叫你来’,显然是打算骂他。而后,淀五郎应道……”
我回想着那一幕,试着诵出:“‘请问,原本就有由良之助不来判官身边的表演模式吗?’”
“是的。青涩又认真的淀五郎若已发觉出错,绝不可能装傻,或者该说,他必定开不了口,估计只会不停地鞠躬道歉。”
我点头附和:“听对方吐出‘请问有这种表演模式吗’,团藏的反应,依现下的讲法,大概是抓狂吧。这也是理所当然,而‘有这种模式吗’是句非常巧妙的台词。”
“对。这话隐藏着淀五郎的年轻与淳朴,亦能带出‘即便是无人知晓、令观众跌破眼镜的表演方式,名伶团藏想必也清楚’的氛围。这点不可动摇。如此一来,前面那句‘糟糕,搞砸了’,就的确是很‘糟糕’了。”
圆紫先生喝一口桌上的可可,继续道:“现实中,当下直觉自己失败的醒悟方式或许较自然,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淀五郎最好保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临时受到重用的他,笼罩在喜悦的光环下,还来不及想太多,才会脱口‘有那种表演模式吗’。此外,正因是这样的淀五郎,即使遭团藏斥骂‘干脆真的切腹吧’,他也不会玩笑带过,只会愣怔回答‘我若真的切腹会死掉’。”
我欣然领会。
“那,通常是怎么演的?”
“昭和时期最棒的《淀五郎》,无疑是圆生大师的版本。他的是‘糟糕,失手了’。而志生大师的版本则同样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这点实在教人介意。”
圆紫先生就像谈着最喜欢的人们,嗓音柔和悦耳:“正藏大师的版本,此段是‘不来我身边,这也没办法……’,听者会觉得莫名拔除了那根‘刺’。”
“原版又是如何?”
“你指的是以前吗?讲到落语不得不提到的,便是名人中的名人,第四代橘家圆乔。事实上,‘春樱亭圆紫’的名字,也是这位替初代取的,与我们缘?99lib? 分极深。看他的表演内容速记……”
“是。”
“他的版本中,淀五郎在舞台上心生‘疑惑’,谢幕后立刻前往休息室。”
“原来如此。”
“然后,淀五郎对团藏说‘我让您很难演吧’。这句‘让您很难演’,圆生大师也有说,但比起承认失败,更像不成熟的同剧演员极为一般的客套,所以藏书网 接‘请问那是哪一种表演模式’并不会格格不入。”
圆紫先生又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想必也有听众不在意。”
第十四章
“忠臣藏是歌舞伎的代表作,关于这方面的演艺甘苦谈不胜枚举。其中,我满喜欢尾上多见藏的故事。此人非常用功,出外巡回时,他想做点平常办不到的表演。于是,在由良之助急忙赶到的这一幕,他衣冠不整、蓬头乱发就走出花道。不料,结束后有一名观众问他‘也有那样的表演版本吗’。”
“和淀五郎一样耶。”
“他在腹中暗笑对方怎么连这个都不懂,边回答‘那是我特别设计来表现慌张的模样’。对方接腔:‘不愧是音羽屋。但……’在第四段,有由良之助凝视着判官切腹用的刀子,决心报仇这一幕。‘若是如此,也不该在判官府的门前,应该等回到自家、没人看见时,再单独做才对吧。’尾上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个笨蛋,便撇开脸不理会。对方肃然端坐,继续道:‘那就是问题所在,音羽屋先生。这出戏可是忠臣藏,而你是首席演员。由良之助在观众面前头一次现身时,以那副模样出场真的好吗?’多见藏悚然一惊,穷乡僻壤原来也有可畏之客。他连忙道谢,自翌日起,就照一般正常模式表演。”?99lib?
“噢,这倒是小小的佳话。”
“这也告诉我们,不可轻视别人。此外,写实主义并非万能。无论歌舞伎、落语,或其他任何领域,都得用符合那个世界、那个身分的方式去迫近普遍的真实,一旦偏离那条路线就会变得十分怪异。我的落语诠释,一向尽量小心不落入刻板道理的窠臼。今天的段子,我自认也非根据‘道理’表演,纯粹是认为那样最‘自然’,否则会很别扭。”
“是。”演艺的话题告一段落,我缓缓取出布面日记。
“这是什么?”
“有件事想请教您的意见。”
“哎呀呀。”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但圆紫99lib?t>先生似乎颇开心。
我说明笔记本的来由,接着翻到疑点所在的那页。
“唔。”圆紫先生读着那行文字及接续的叙述,然后,沉思半晌。
我忍不住悄声试问:“如何?”
圆紫先生咕哝:“你爷爷居然没解开这个谜……”
“咦?”
“啊,不是。搞藏书网不好,正因当局者迷,反而看不清楚。”
这话实在惊人。难道大师已猜出答案?每次都这样,按理,我早该习惯圆紫先生的魔法,却仍不由得拚命眨眼。
圆紫先生面向我,问道:“那你解读到什么程度?”
“呃,只晓得大概是和歌……”
“我想也是。那么,你认为上面单独隔开的‘忍’字有何意义?”
“假如我知道,就不会特地带来了。”
“是嘛。哎,我认为这是破解下面暗号的关键呢。”
“哦。”
“‘忍’,换言之,‘心’在‘刃’的下方。要注意那里,也就是要看‘刃’字的底下,应该没错吧?”
“所谓的‘心’,代表‘想说的话’吗?”
“对。”
“刃”字的底下是指什么?莫非是在哪里囤放大批日本刀?我毫无头绪。即便大师如此提示,对我来说这依然是“谜题”。
“我的思路好像还是没啥进展。”
“是吗?嗯,其实,我也无法马上提出百分之百的解答。不过,情况证据这么充足,应该有九成把握。请让我多调查一下。”
“必须查证过某件事物才能确定吗?”
“对。所以……若证实如我所料,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的心情很奇妙。就像原以为“终究无法企及”的东西,别人却轻松告诉你“搞不好有地方在卖”,相当不可思议。同时,也有种“真的能得到吗”的焦虑。
圆紫先生脸色一整,彷佛心情幡然转变。
“所谓的谜,一旦解开后,大都根本没什么。最近,我们一直在谈忠臣藏的话题,说到义士复仇是哪一天……”
这个日期,上次也提过。
“十二月十四日。”
其实,事件是隔天发生的,所以有人认为十.99lib.五日才正确。但是,打从以前,只要讲到赤穗浪士的进攻,大众脑海便会反射性浮现十二月十四日。
我也一直抱持这种想法。岂料,森田诚吾先生的《江户之梦》里提到,“换言之,这群浪士是在早于凌晨四点的前晚,亦即十四日深夜群起复仇,因此进攻是在十二月十四日,这是幕府承认的日期”。并且补充,原本“江户就是奉行阴历的世界,并没有过夜间九刻(现今的午夜零时),便等于过一天的规矩”。经他这么一解释,我不免深深感到“啊,的确是”。
话说,倘若按照目前的历法,那个日期不大可能下雪,不过既属旧历,纵使白雪堆积也不足为奇。
“我在演出上深受忠臣藏之惠,心想该去泉岳寺上香祭拜一下,于是特地前往。我思索着,若要纪念,就选起义进攻的这天,谁晓得游客竟多到无法动弹。”
“大排长龙是吧?”
“对,简直像放中元节连假时的高速公路。更出乎意料的是,从位于高处的墓地走下的游客皆按着眼角。”
“噢。”
“连看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哭的人,也双目含泪。是十二月十四日的特别气氛使然吗?即便如此,只是来祭拜,这样实在太异常。上头究竟有什么教人动容的事?我非常好奇。”
“的确。”
“等我爬到上方,谜底终于揭晓。你猜是怎生的情况?”
“该不会是有人演讲吧?”
“不对,答案更科学,类似切洋葱。”
“洋葱?”
这个词未免出现得太突兀。圆紫先生补上一句:“要看是什么地点。”
我恍然大悟。“是线香。”
“没错。进入墓地前,大伙都买了香,上面简直是烟雾弥漫。地方狭小,人潮又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离开时一定都会被烟熏得流泪。我眨眨眼,捂着眸角,不禁欣然领悟‘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那泪水,也算是一种东京的冬季风情画吧。
第十五章
数日后,圆紫先生打电话来:“我确认过,那果然是和歌。”
“那么,您看得懂意思喽?”
“对。原出自《万叶集》,但形式99lib?略有不同,似乎后来改写过。”
“是情诗吗?”
“不晓得,你最好自己确认。”
“啊?”
还以为圆紫先生会告诉我答案,这样岂不像不肯从花道过来的团藏,淀五郎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谜题,说穿了,是你爷爷的私人物品吧。我认为做孙女的自行探究,会更有意义。”
“可是……”
圆紫先生像要帮忙推上坡的板车一把,鼓励我:“我已经知道答案,你理当也猜得出来。记住,不妨深入思考,你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同搜寻遗失物时总有一定的范围,那样会好找很多。答案其实远比你想的简单。”
经他这么一劝,我彷佛中了催眠术。原先认定绝不可行的事,眼下竟开始觉得像翻开书本、瞧瞧页面文字般轻而易举。
圆紫先生继续道:“还有,谜底解开时,你想必会感悟:万物果然皆有所谓的命定机缘,自己是在应该发现的时候,发现那本日记。相较于那行文字的意义,这或许是更大.99lib.的谜团。”
放下电话,我立刻着手圆紫先生口中的“简单”作业。
圆紫先生用来解谜的材料是什么呢?关于“这本日记的来历”,我是依父亲的说法直接转述。然后,就是日记的这一部分,亦即:
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煆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这是谜题。小铃拿来问我猜不猜得出,犹在思考时,她忽然邀我改天去寺庙。我说不要,她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又跑来,叫我还她之前那张纸。听她提到寺庙,我随口说开头的‘忍’,很像戒名上的梵文或空字。她当下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抢走纸就跑掉。当时我已抄下正苦苦思索,在此重新记录。如果猜出来,我定要告诉小铃,让她大吃一惊。”
仅止于此。换言之,光凭这些便能破解,那么其中应当隐藏着解谜的关键。
显而易见的,只有“小铃”提议“去寺庙”。之前我漫不经心地略过,但既然特别点出此处,即便是一句话,或许也别有深意。
对递出暗号的“小铃”来说,谜团轻易遭破解可不好玩。相反地,对方一筹莫展也没意思,所以她才会给提示。去“寺庙”就能发现什么——她该不会是在如此邀约吧?很有可能。
问题是,虽然盛况不及京.99lib.都,东京的寺庙(通常号称某某山),数量恐怕确实堆积如山。光凭“寺庙”,根本无从得知是哪座。
忍不住叹气之余,我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
圆紫先生为何特地谈及游泉岳寺的往事?“小铃”的“寺庙”若是提示,圆紫先生的泉岳寺便同样是提示。因为,祖父那时不正“寄宿在高轮”?
高轮想必尚有别的寺庙。可是,就像在纽约谈到女神,理所当然是指“自由女神”,在高轮要外地人“去寺庙”,判断为“泉岳寺”应该不会错吧。
这下,我如遭当头棒喝。我怎会这么迟钝?答案一直躺在我眼前,关键就是《忠臣藏》。
第十六章
隔天恰好是周日。我迫不及待地早早出门,十一点时便抵达地下铁泉岳寺车站。
步上地面,车辆从宽阔的马路呼啸而过,眼前是极为普通的东京街景。但,想到很久以前,还是学生的祖父也会行经这一带,便觉得空气莫名令人怀念。
时序刚进入我诞生的十二月,又称极月。天气有时寒冷刺骨,不过,今天暖阳照耀着人行道的白地砖。赶在午餐前买完菜的欧巴桑,双手拎着鼓鼓的塑胶袋,99lib.踩着自己的影子般缓缓走过。
万松山泉岳寺近在车站前,一眼就看得见大门。
圆紫先生提过参拜的人潮拥挤,我不禁心怀戒惧。然而,或许是时值上午,来寺的民众稀稀落落。
门口不知何时竖起“高轮高等学校,高轮中学校”的看板,似乎要穿越寺境才能进学校。不晓得“小铃”可念过这里的学校?
我徐徐前行。只见土产店成排并列,有间檐缘挂着几个形似山鹿流的阵太鼓,底下坐着顾店的大叔。
前方悬着“泉岳寺”匾额的大门,好像才是寺庙的山门。右边气派的台座上立着一尊武士像,怎么想都该是大石内藏助。不过,也许是昨天自由女神掠过脑海,瞧这姿势、这台座,若再单手举起火把,简直便与自法国远渡重洋的女神像一模一样。
接着,我往左前进。
我十分好奇家中藏书有没有哪本提到泉岳寺。临出门时,随手翻阅岸井良卫编辑的《冈本绮堂江户故事》(青蛙房出版),书中如此描述泉岳寺的香火鼎盛:“虽然武士仅有稀疏几人,但工匠商贾、附近百姓,尤其是商店老街的妇女小孩,犹如出门赏花或看戏般盛装打扮,互相簇拥、推挤着众到香烟缭绕的前方。那种华丽,那种热闹,实在不是言语能够道尽的。”
提到香客中武士不多,我恍然大悟。此处果然是《假名手本忠臣藏》“舞台演员们”的墓地。观剧的大伙身为目击者,对一切来龙去脉及相关人物早有概念,才会想参拜致意。时光的洪流,将真假虚实混在一块,合而为一。
若是来祭拜现实世界里的真人,肯定也非去吉良先生的墓不可。那是人之常情。
对,《忠臣藏》指的正是《假名手本》。据户板康二表示,透过竹田出云等人之手,现今流传的《忠臣藏》写于义士复仇后的第四十七年,在第六段用四十七次“金”字,开幕的响板打四十七下,似乎是规矩,而这些全与起义人数为“四十七”有关。加以四十七是“伊吕波歌”的假名字数,于是称《假名手本忠臣藏》。
假设“小铃”列出的每一个汉字,都能对应一个平假名。藏书网
在高轮说到寺庙,就会想到泉岳寺;说到泉岳寺,就会想到四十七义士。若各用一个汉字代表他们呢?进而,再用假名替换,大星由良之助——也就是大石内藏助,应该会等于假名开头的“い”吧。我如此发想。
继续往前,线香的味道渐浓。原以为参拜者还少,岂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此时,恰巧一批游客走下墓地,持绿旗的导游领头带路,算算也多达四十七人。
入口处,有个欧吉桑在为框了木边的炭炉生火。我买了两把香,请他帮忙点燃。又想起圆紫先生的话,于是姑且一问:“每逢义士起义进攻的那天,一定很多人来吧?”
欧吉桑甩着香头让火苗变小,边回答:“是啊,这个耗去一万不算什么,起码都是两万。”
我大吃一惊。不是两万柱香,而是两万把。
墓地已有访客,是四名同样身穿浅葱色和服的女人。团体客烧的香犹有烟雾缭绕,果然熏得双眼刺痛。
登上石阶,瞥见紧靠右侧的墓碑,我不禁轻叫一声。简朴的五角石碑上,刻着:
神崎与五郎则休
刃利教劒信士
行年三十八逝
碑文出现“刃”字。旁边则是:
三村次郎左卫门包常
刃珊瑚劒信士
行年三十七逝
我将左手的菊花,分别放在两人墓前。行行文字,无声并列,彷佛历经远远超过半世纪的时光,静待我的到来。
圆紫先生早知道赤穗浪士的戒名会冠上“刃”字,才说“从情况证据判断,应该没错”。
还有,想当然耳,生于高轮的少女是望着许多“商店老街的妇女小孩”造访的这里逐渐长大。
祖父看见文字排列,联想到“戒名”,意外说中答案。
连我也能体会,当时“小铃”为何“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虽是自己设下的谜题,但眼看男人即将跨出一步,仍不免害怕。
“心”在“刃”的底下。之后,只要依序捡拾文字就行。
大石内藏助的墓碑位于最后方,确实是“伊吕波歌”的出发点。由于那在右端,只能逆时针数去。
大石内藏助忠诚院刃空净劒居士い
“刃”下面的字是“空”。我边各放上几枝线香,边开始绕行墓碑。
吉田忠左卫门刃仲光劒信士ろ.99lib.
原想右卫门刃峰毛劒信士は
片冈源五右卫门刃勘要劒信士に
间濑久太夫刃誉道劒信士ほ
小野寺十内刃以串劒信士へ
间喜兵卫刃泉如劒劒士と
矶贝十郎左卫门刃周求劒信士ち
堀部弥兵卫刃毛知劒信士り
近松勘六刃随露劒信士ぬ
富森助右卫门刃勇相劒信士る
走完一横排后,我折返原点,逐一抄写谜题中的文字,并添上“伊吕波歌”的相应假名。“空”是“い”,“仲”是“ろ”。在旁人眼中,我大概像在研究历史的女人吧。我还不至于厚脸皮地说自己像专攻历史的女大学生。
不经意一瞧,穿着同样和服的那群人,白色腰带末端各以银线绣出一个汉字,可辨认出“由”和“实”。其中一名戴眼镜的女子,主动找我搭话:“你在研究这个?”
“对。”回答后,我忍不住问:“你跟朋友一起来祭拜?”
“没错,我们是赤穗义士的后代子孙。”
“噢,这样啊。”
见我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另一人朝眼镜小姐的袖子打去,四人开怀大笑。明知她小小戏弄了我,那份爽朗却令我无法生气。
“我们藏书网 要表演日本舞《忠臣藏》,所以想打声招呼。”
“唔,原来如此。”
我再度恍然大悟。腰带上的文字,想必是取自舞码中的角色姓名。不过,《忠臣藏》的影响还真是遍及各领域。
我继续走进左列。
大石主税刃上树劒信士を
堀部安兵卫刃云辉劒信士わ
中村勘助刃露白劒信士か
菅谷半之丞刃水流劒信士よ
不破数右卫门刃观祖劒信士た
木村冈右卫门刃通普劒信士れ
千马三郎兵卫刃道互劒信士そ
冈野金右卫门刃回逸劒信士つ
贝贺弥左卫门刃电石劒信士ね
大高源五刃无一劒信士な
跳舞的那群女子步下台阶离去。宛如沐浴在温柔日光中的谷底,四周变得好安静。
我来到入口。此处起是四角形的第三边,也是我最初发现蹊跷的地方。
神崎与五郎刃利教劒信士ら
三村次郎左卫门刃珊瑚劒信士む
横川勘平刃常水劒信士う
茅野和助刃响机劒信士ゐ
间濑孙九郎刃太及劒信士の
村松三大夫刃清元劒信士お
矢头右卫门七刃掷振劒信士く
奥田定右卫门刃湫跳劒信士や
间十次郎刃泽藏劒信士ま
寺坂吉右卫门遂道退劒信士け
寺圾吉右卫门是第四十七位义士。起义后,据说他单独行动。尽管名字放在一起,戒名却缺少“刃”。和歌中若有“け”,应当会以“道”表示吧。不过,似乎并未出现这个字。
那块墓碑前,身穿工作裤的大叔弯着腰,将落叶扫进汽油罐裁成的畚箕。我冒昧打听:“请问,这边从战前就没变过吗?”
大叔停下手,抬起佛像般的面孔,慢吞吞地告诉我:“对,据说以往就是这样。”我道声谢,重返文字列。
大石濑左卫门刃宽德劒信士ふ
矢田五郎右卫门刃法参劒信士こ
奥田孙太夫刃察周劒信士え
赤埴源藏刃广忠劒信士て
早水藤左卫门刃破了劒信士あ
潮田又之丞刃(片卤)空劒信士さ
我找到眼熟的罕用字。暗号开头的“破(片卤)”出现在这里,证明我的思考方向没错。
推敲起来,谜题的和歌便始于“あさ”。
至此,我已绕外围一圈,只剩在中央岛台上并排的两列。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将一路拉着的线与最近的地方相连吧。
我试着续写已填上“あ、さ”的“伊吕波歌”,于是又解读起碑文:
冈嶋八十右卫门刃袖拂劒信士き
“刃”底下的“袖”是接在“破(片卤)”后,而这三个字按“伊吕波歌”的顺序,应为“あさき”。
意思是“浅き”吗?我忽然有种答案呼之欲出的预感。
吉田泽右卫门刃当挂劒信士ゆ
武林唯七刃性春劒信士め
仓桥传助刃煆链劒信士み
间新六刃摸唯劒信士し
接着,我绕到背后。
小野寺幸右卫门刃风飒劒信士ゑ
前原伊助刃补天劒信士ひ
胜田新左卫门刃量霞劒信士も
杉野十平次刃可仁劒信士せ
村松喜兵卫刃有梅劒信士す
这下,四十七个字皆做完笔记。
第十七章
后续的作业单纯许多,只需将暗号的汉字对照笔记换成平假名。
破……あ
(片卤)……さ
袖……き
毛……り
太……の
誉……ほ
太……の
勘……に
破……あ
补……ひ
煆……み
摸……し
补……ひ
泉……と
当……ゆ
风……ゑ
勘……に
我心跳异常剧烈。这些文字,分明构成99lib?了一首情诗。
空……い
太….99lib?…の
周……ち
摸……し
随……ぬ
以……へ
掷……く
法……こ
补……ひ
云……わ
观……た
勇……る
露……か
无……な
朝露幽微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圆紫先生告诉我:你必须自己调查。一点也没错。正因单独一人,才能细细咀嚼这份情怀。
这里是墓地,“小铃”在此埋葬了芳心。而后,初冬的天空下,流着祖父血液的我,循线找到答案。我彷佛飘然超越时空。
石板上,似乎站着大学生和高?99lib.等女校生。那个年代,年轻男女光是站在一起便足以造成大骚动。双方往往会避人耳目地同行,即使遭识破,也会因保持兄妹般的适当距离,而免除怀疑。
男孩其实没真正看进女孩的瞳眸。不久,春天来临,毕业成为终生的别离。
说不定,两人原可聊更多话题,一同聆听、一同观赏更多事物。
圆紫大师与我谈及忠臣藏之际,出现这暗号是怎样的命定机缘?然而,的确,有时就是会有这种事。
第十八章
回程,我绕到神田的书店查阅《万叶集》,这首和歌的编号是五九九。
到家后,我在书架上寻觅祖父应该会有的《万叶集》。他学生时代看的版本,也许是岩波文库。找半天没找到,倒是发现一套旧的“折口信夫全集”。书背早已泛黄,是祖父的藏书之一。翻开第四卷《口译万叶集(上)》,如圆紫先生所书,原本的和歌与“小铃”出的谜题,用字上有微妙差异。摊开的书页中央,和歌.99lib.恰巧位于右页末尾及左页开头,宛如被撕裂的两行。
而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两行文字:
朝雾朦昧偶见伊人故
为伊思慕几欲死兮
“蒙昧”应是现今所谓的“朦胧”,而“幽微”应是“隐约”吧。总之,不管哪个词,意思都一样。最后的“兮”是古体,改用“哉”就会变成平安时代宫廷文学的调子。
这套全集是昭和二十九年十一月出版的,离祖父在高轮的学生生活,已过将近四分之一世纪。那时,若没解开谜团,看到此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感慨。
折口信夫的口语体翻译为:
虽然仅有些许邂逅之缘,却为了那人终日焦虑,几乎送命。
和藏书网歌中的“故”似乎并不是要说明原因,而是等于逆接词的“虽然”,古文实在不好懂。不过,若是令自己心动的人,正“因为”是惊鸿一瞥,有时反而会更加思念,更难忘怀。
我把书放回原位,走到缘廊。初冬的院子里,不知从哪飘来银杏落叶。就季节而言,那抹油菜花黄鲜丽得出乎意料。
幸好回来后,我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去书架找书,这身打扮还能出门。99lib?夕阳即将西沉,但我穿着奶油白的高领毛衣,脖子也很保暖。我站在玄关,重新绑紧同样是白色的立领外套腰带。
母亲大人察觉动静,自厨房扬声:“你又要上哪去吗?”
“没事,我到附近走走。”
“天快黑了,小心点。”母亲大人彷佛在叮咛小孩。我单手捡起银杏叶片,前往流经附近的古利根河畔。
家家户户屋顶上的高耸天线,横线像是以薄墨画出,唯有纵线残留些许白昼的明亮。大概是夕照的角度不同吧。
穿过冬青树篱旁,小巷前方豁然开阔。
那是我从小见惯的风景。河面很宽,水量随冬天的来临逐渐减少,却依旧悠悠流淌。看似浓稠的平滑水面,唯有浅处微微掀起波纹。
薄暮温柔笼罩眼前的光景,我手中的银杏叶片犹如小小灯火。岸边芦苇高高丛生的那一带,暮色更显深重。
吹过河上的风晃动我的头发。
前方不远处有座大桥。载着人们的车辆不分日夜地往来桥上,衬着背后的夕阳即将化为剪影。
逐渐陷入沉睡的太阳,自迎上前准备包覆它的云絮被褥中透出些许短金线。带着图画中才有的鲜明,那丝丝光线笔直照射在地上。
当明日的黎明将近,朝雾仍会笼罩这河面、这岸边吗?
我把“小铃”的和歌,试着放在舌上滚动吟味。
朝雾幽微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然后,明天若见到饭山先生,我大概会忍不住打听,那会与我并肩聆听《安魂曲》的人吧。
第四代橘家园乔的《淀五郎》出自《口演速记明治大正落语集成第六卷》(讲谈社)。
尾上多见藏的谈艺录,出自富田铁之助所撰的《假名手本忠臣藏细见》(《歌舞位》第二号·昭和四十三年,松竹株式会社演剧部)。此外,“ゆらのすけ”的写法,在本书及《名作歌舞伎全集》(东京创元社)是写成“由良之助”,在《歌舞位事典》(平凡社)等书则是写成“由良助”。本稿遵从前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