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失秩》 第一章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 公元前694年,鲁国曲阜宫城外,天蒙蒙亮,朝阳越过了山头,洒在修饰一新的驷车上。 这是鲁国国君出行乘坐的车驾。 驷车前后列队着数百虎士,皆是从国中精心选拔的骁勇强悍之丁。驷车左方,是负责掌卫统管这些虎士的虎贲氏,由下大夫担任。 虎贲氏持械昂首而立,注目着宫门的方向。 顺其目光望去,宫门外,百官列队成道,道中央,稳步走出三人,皆衣饰华贵,气象雍容。 走在最前的是鲁侯子允,后世称鲁桓公,紧随其后的是夫人姜氏,即文姜。 虎贲氏守卫的那辆驷车,正是为桓公与文姜准备的,他们即将出发前往东北方向的老邻居——齐国,也是文姜的母国。 二人的身后,是他们的长子子同。 子同十多岁的模样,面庞清俊秀美,身板儿瘦弱,与其母文姜有十二分的相似,远远看去,竟有些像女孩儿。 鲁桓公与文姜走出一段距离后,回过身来,慈爱地望着子同,准备接受他的拜别。 子同双膝下跪,拱手下地,伏地一稽首:“儿臣恭送君上、娘亲。” 两旁的百官随之一同下跪叩首,齐声道:“臣等恭送君上、夫人。” 鲁桓公平摊双手:“众卿免礼。寡人不在的日子里,鲁国有劳诸卿。” 然后扫视了一眼群臣,将目光落到儿子子同身上:“子同,你身为太子,不可贪图玩乐,要担起监国的重任。凡国事无论大小,都要明察慎断,分寸有度。” 子同答道:“儿臣受命。” 鲁桓公又喊道:“保氏!” 一侧列队的朝臣中站出一老者,伏地叩拜道:“臣在!” 这是大夫申繻,鲁国的保氏长官。 保,意为安,以道安人者,为保氏。 《周礼》设置保氏的官职,由下大夫一人任长官,中士二人任副职,下辖府二人,史二人,胥六人,徒六十人。因其责任是以六艺教授贵族子弟,保氏的长官,皆是精通礼乐的饱学之士 。 申繻年近五十,须发已有些灰白。 十二年前的九月丁卯,太子子同降世,申繻的仕途,也因此一路亨通了起来,他以学识在一众下大夫中脱颖而出,被拔擢为保氏,成为储君身边最亲近最信赖的师长。 子同诞生数月后,按例举行命名大礼。初为人父的鲁桓公,却在命名之事上犯了难,于是向申繻请教。 申繻旁征博引,将古法命名的方式及忌讳条分缕析,总结出古人命名的五种规则——“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 最终,鲁桓公选择“信”的方式,即根据孩子出生时的情况而命名,由于太子与自己的出生年份刚好是同一个干支,便将之命名为“同”。 在命名大礼上建功之后,申繻更是名声大振,不仅是仕途上深受国君器重,更因学识而受到同朝卿大夫们的钦敬。 好在申繻并非汲汲营营之辈,这大概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士大夫们共同的特点。 尽心奉公任事是为忠,在保氏之位,则谋谕教之事。 申繻身为人师,尤其是未来国君之师,一言一行都是太子模仿的对象,因此必须以身作则,不敢有违礼失德之处。如此,犹觉心中惴惴,恐教导不力。 “寡人四子,子同、庆父、叔牙、季友,今托付于汝。汝好生教导,务使兄慈弟悌,各司其分。太子监国,汝要尽心辅佐,谕之以礼,匡之以威,不可使人欺凌少主。慎之慎之。”鲁桓公朗声嘱咐道。 申繻听罢立即伏地。 鲁桓公这番话,算是出行之前的例行公事,为了保证都城不乱,在出行之前,他会从太子开始,把国内的几位重臣挨个训示告诫一遍。 不知为何,申繻隐隐觉得,鲁桓公训诫自己的这番话,似有些不吉利的征兆。 实际上,鲁桓公本人不过是照本宣科地训示一番,并没有暗含什么情绪或态度。但因申繻近日,一直为一件事耿耿于怀,心思就格外敏感些。 就在出行的前几日,申繻向鲁桓公上了一道书: “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 意为男女既已婚配,则各有其家室,不可去扰乱这种秩序,否则将成祸患。 话虽然说得含蓄,但指向十分明确——申繻这是在委婉地劝谏鲁桓公,此次如齐赴约,不应该携夫人姜氏同行。 从礼制的角度来说,申繻的建议并没有错:女子出嫁后,虽然有归宁的风俗,但只局限于父母在时,如今,文姜的双亲都已薨逝,也就断没有再回娘家省亲的道理。 能说与国君听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再说下去,就成了犯上忤逆之辞。 但申繻为何要冒着被夫人乃至太子记恨的风险,进这道谏言? 他并不是迂阔到见不得一丁半点的违礼之举,也不是为搏直臣之名,而是确确实实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很多年前,早在鲁桓公迎娶夫人姜氏之前,列国就已在流传一道秘闻——齐国太子诸儿与亲妹妹姜氏存在私情。 当时,齐侯为了遮盖儿女们的这桩丑闻,匆匆为女儿寻觅夫家,在遭到郑国太子忽的拒绝后,把女儿强塞到了鲁国。 文姜相貌极为出众,在如今已经多次生育的情况下,仍能艳压后宫,一枝独秀,可想见她当年是如何的光彩照人,美艳不可方物。 也就难怪当初鲁桓公只见了她一面,便念念不忘,对一切流言蜚语置若罔闻,闭塞言路,执意要与齐国联姻,迎娶姜氏。 姜氏自嫁到鲁国后,始终是盛宠不衰,此次不过在夫君面前略表思念故土之意,鲁桓公便立即决定带她同去。 申繻上这道书后,鲁桓公虽然稍稍犹疑了几日。但文姜一听说此事,只露出些许不悦之色,鲁桓公便又立即服软,将谏言扔到了一旁,且不准任何人插嘴此事。 申繻碰了一鼻子灰后,终于明白了“色令智昏”的力量。 近日他每每入宫授学,遇见夫人姜氏,姜氏皆一改往常礼敬有加的态度,话里甚至夹枪带棒,申繻明白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头了,猜想夫人从齐国归来后,必定会有所动作。 他也渐觉自己年岁日长,体力不支,是到了告老安享晚年之时。 让他欣慰的是,太子子同敏而好学,忠信宽仁,就算离开自己的陪伴与教导,料想日后也能继续约束自身,修身养德。 至于后出生的三位小公子,毕竟年岁太小,尚未及能理解圣贤之道的时候,对于他们,申繻也只能留有遗憾了。 想及此处,不禁有些哀伤。申繻行了一稽首大拜,郑重回答道:“臣遵旨。”然后缓缓起身回到道旁。 【附】 《左传·桓公六年》:公问名于申繻。对曰:「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币。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以国则废名,以官则废职,以山川则废主,以畜牲则废祀,以器币则废礼。晋以僖侯废司徒,宋以武公废司空,先君献,武废二山,是以大物不可以命。」公曰:「是其生也,与吾同物,命之曰同。」 第二章弑君往事 鲁桓公子允观视着两侧列道的群臣,将位高权重或居于关键职位者一一训诫完毕后,心底涌出一阵自矜与满足感。 今年,是他在位的第十八个年头。 十八年前,他与如今的子同差不多年纪,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太子,就因一场变故,接过了当国的重担,正式继位成为一国之君。 不过,前一任国君,并非是他的父亲,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鲁隐公息姑。 说到这,诸位敏锐的看客们应该可以感觉到,这次权力交棒的过程中,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没错,他们的父亲鲁惠公在暮年时,干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夺子之妻。 这一行为已足够令人不齿,但鲁惠公后续的操作,更是给鲁国的内政带来了极大的隐患。 一场令无数卫道士扼腕叹息的悲剧,就始于此。 事情是这样的: 鲁惠公的原配夫人早逝,妾室声子生下一子息姑。鲁惠公就让仲子住进了夫人的正寝,息姑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有实无名的太子。 多年后,息姑长大成人,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正逢鲁宋交好,便向宋国求娶一位佳偶。 宋国送来的少女——仲子,青春貌美、顾盼生姿,鲁惠公乍见便为之倾倒,遂夺而妻之。 宛如一棵枯树重新抽了芽、开了花,行将就木之年,遇人生第二春,总觉得分外难得,于是格外珍惜。 鲁惠公对仲子极尽宠爱,甚至把她扶正做了夫人。 仲子也非常争气、非常及时地在鲁惠公薨逝之前诞下了子允。 子以母贵,子允一出生就是嫡子,一出生就是太子。 这便意味着,先前几十年,众臣事奉那位准太子息姑所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虽然太子的人选已经非常清晰,但难题也随之而来——一个行走坐卧尚且不能自理的幼童,如何做得了国君? 群臣们商议之下,仍旧推选庶出的公子息姑摄政为君,暂理朝纲。 于是,在这个名为国君、实为傀儡的位子上,子允整整呆了十一年。 而今去回忆当年的事情,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在他彼时幼稚而粗浅的认知中,隐公——也就是哥哥息姑,始终是对他礼敬有加,毫无僭越之心、之举。 隐公虽然代理国政,却似乎并未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国君,凡是需要国君亲自主持的大型仪典,都是采取回避的方式,奉请子允主持。 所以,子允在小小的年纪,就已经熟悉了一整套作为国君应该具备的威仪规范。 他喜欢目之所及万民跪服的感觉,享受寸土之上无人匹敌、唯我独尊的地位,也在暗暗期待着亲政的那一天。 但这一天与他想象中的,有许多不一样。 鲁隐公十一年,一个寻常的晚上,叔叔公子翚忽然悄悄摸摸来到了他的居所,神色慌张道:“君上,臣……臣有急事相告。” 子允平时闲居在宫中,只有出席重要场合时,众臣才会呼其为“君上”,而在多数场合,许多人依旧称其为“公子允”,称隐公为“君上”。 此时公子翚如此称呼,倒让子允觉得稍有些意外。 公子翚继续说道:“臣刚刚得知,公子息姑,他说将还政于君,是假的。” “什么?” “就在刚才,息姑命臣入宫,说有要事相商。臣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起了夺权篡位之心。” “啊?”子允惊叫了一声,“怎么可能?息姑哥哥从来对我很好。” “息姑从前对君上礼遇,那是做给臣子们看的,当年他根基不稳,为搏取贤君之名,不得不曲意侍奉于您。可如今的情况却大大不同了。现今满朝臣工,莫不是息姑的心腹,他大权在握,刀斧在手,这是苦心经营十一年的成果。君上,最关键的是,他当初对你好,那是因为你不足以构成威胁,可现在您已加冠,朝野内外,卿大夫们皆在观望,‘还政’之声四起,息姑已到了不得不有所行动的时刻。” 周礼规定男子二十冠而字,普通人家的男孩子,确实需要等到二十岁,方能行冠礼、立字,但天王之子、诸侯之子及诸侯国君,可以不受约束,根据实际情况适当提前。因为这些人承担着治理天下邦国的重任,只有形式上举行过冠礼、表明成人的身份之后,方能够威慑臣民。 由于子允需要主持祭祀仪典,隐公在其刚满十二岁时,就为之举行了冠礼。 “息姑哥哥难道要废了我?” 听到侄儿如此天真的问题,公子翚无奈地笑:“息姑不会废了您,他急召臣入宫,是与臣谋议弑君。” “要杀我?”子允吓得脸色苍白,说话傻得像个痴儿,“叔叔救我。” 公子翚迟疑了一会儿,跪地答道:“请君上恕臣不敬之罪,臣已答应息姑。” “啊?”子允自然听不出公子翚是在故意卖关子,吓得冷汗直流,连连后退。 “假装答应息姑,是为了令他大意。弑君作乱之事,臣自知断不可为。君上若信得过,就将此事交给臣来办。臣心中已有良策,纵舍命,也必竭力保君上无虞。” “叔叔准备如何?” “自然是先下手。”公子翚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看到子允眨了眨眼,没有反对,便知他是默许了,继续道:“君上尽管放心,此事是臣一人所为,若事败,亦会一力承担,绝不拖累君上。” 子允感激道:“叔叔大恩,允即位后,必加倍报答。” “若事成,臣愿为大宰,助君上调伏群臣。不使息姑余党,有作乱的机会。” 大宰之位,乃天官之首,总领百官,职权相当于后世宰相,乃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高位。 公子翚以这种方式说出来,使年幼的子允完全听不出他在求官,反在内心将这位叔叔认定为一个大忠臣。 数月后的一天夜半,子允从睡梦中被吵闹声惊醒,走出屋外,见宫中侍仆们皆神色慌张,一些年幼的女婢,扎堆躲在角落低声啜泣。 他不知出了何事,只隐隐觉得害怕,也不顾天气微凉,没穿鞋子,就向路门的方向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有一宫人认出了他,高喊一声“公子”,周边负责宿卫宫廷的士庶子们便一涌而上,将子允团团围住,一齐跪了下来。 负责统领士庶子的宫伯从不远处疾步跑来,子允看到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神哀伤而又浑浊,他跪在子允面前,泣不成声:“公子,君上,薨了……” 子允立即领悟到——公子翚得手了! 数月来,子允日日生活在惊慌忧怖之中,唯恐隐公先下手。而叔叔公子翚自那夜彻谈后,如常上朝下朝,仿佛无事发生,再没有出现在过子允的面前。 他等得心焦,恨不能跑出宫拦住公子翚问个清楚。等的时间日久,心中的疑窦也渐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受骗。 直到此刻,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子允长吁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众人皆以为他伤心过度,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搀扶…… 现在回想起当年这场惊心动魄的亲政过程,鲁桓公子允犹觉得沾沾自喜。 事儿虽然全是公子翚做的,但子允回忆起来,总觉得是因为自己顺应天道、具足民心,又领导有方,才能在十几岁的年纪,铲除奸佞,夺回治国权柄。 于继位后的这十八年里,他也算是风光无二。 子允当国后,首先与实力最强的两个诸侯国——齐、郑结盟修好,迎娶了齐国才貌独绝的公主姜氏,又屡屡插手别国的内政外交,使鲁国在国际上声名鹊起,引得诸多小国来朝。 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是在即位后的第十年,因为发生了一些龃龉,齐国、郑国、卫国三大国联军攻鲁,双方基本打了个平手,这就使得鲁国一战成名,声誉更盛。 另外,也不得不说,鲁桓公确实是运气好,在他执政的这些年里,郑庄公、齐僖公先后逝世,两个最强大的诸侯国都进入到权力交接的间隙,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放松了对国际事务的掌控。 这无疑是其他国家喘息与发展的良机,也是让鲁桓公在国际舞台上一展身手的良机。 一时间,没有了两位亦友亦敌的老熟人的掣肘,鲁桓公不禁有些飘飘然,在国际事务上能插手处则插手,甚至不把他的大舅子,也就是齐国的新任国君齐襄公放在眼里。 这次,齐襄公邀请他们夫妇前来赴宴,希望两国重归于好,主动摆出了低姿态,这倒是让鲁桓公颇觉受用。 他望了望身旁的文姜,柔声道:“登车吧。” 文姜“嗯”了一声,仍不放心地疾步走到子同面前:“娘回来之前,好好在宫里呆着,不许乱跑。听见没有?” 这话虽然说得轻,但两侧靠得近的官员还是有不少听到了。 当着百官的面如此嘱咐,让子同稍有些丢面子,不过他还是轻声乖巧道:“知道了。” 驷车缓缓开动,虎贲氏、旅贲氏执戈盾护卫于左右,随行的虎士们整整齐齐跟随于车后。鲁桓公坐于车中,掀开帷幔,耳听虎士们的步伐声,放眼远眺国家山川。 朝雾散去,山河大地一洗尘垢,于晨曦中闪着微光。 他自矜于自己这十八年来的功绩,不禁轻轻哼唱:“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膨胀的自信,使人看不清赫赫功勋下的暗流涌动,看不见春风得意之时,旁人谗妒的眼神。这是鲁桓公一生事业攀至顶峰的时刻,他岂会料到前方已是危机四伏。 子同目送着父母的驷车远去,内心忽然轻松了起来,长到这么大,终于能有机会不受管束一回。 自得知父母都将出行的那一刻,他就暗中与自己的心腹党萌谋定了出游的计划,为这,党氏一族已经忙活了半月有余。 此时的子同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到此为止了。 第三章郊劳 这一时期,人们把官方修建的正规大路称为周道。 相对于蜿蜒曲折的小路而言,周道确实会平坦许多。 贵族坐在木轮车中,于周道上行驶,虽然不必担心颠簸晃荡,但若行进速度过快,胸闷恶心的晕车症状还是时有发生。 男子们长年外出,或许还能受得住些,但对妇人而言,长途坐车实在是一种折磨。 由于此次文姜相伴的缘故,鲁桓公一早便下令全军慢行,中途凡遇景致秀丽之处,便停下来歇息片刻。 如此不紧不慢地行进,原本几日可至的路程,硬生生拖了十日。 再加上入齐国国境时,需要立誓、谒关人、受入境劳等一系列仪节,等到达齐国远郊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前来行远郊劳礼的是齐国上大夫高傒。 高傒刚过而立之年,身材挺拔高挑,眉目明朗,光是站着,便能感觉其神采不凡,于众人中卓然。 尽管鲁桓公相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好几日,但高傒脸上却并无不悦之色,待驷车一停下,便率众介上前:“在下齐国高傒,奉寡君之命前来郊劳。鲁君有礼。” 文姜听到这声音,掀开帷幔下了车,欣喜道:“祖望!” 高傒,字祖望,号白兔,乃齐国公子高之孙,封地高邑,世袭“高子”爵位,因出生贵族,自小与公室之人打交道。 他相貌俊朗,为人机敏、仗义,当时齐国的公子、公孙们,对他的印象都不错。 如今的齐侯吕诸儿在上位前,就有意拉拢高傒,故常常在妹妹文姜面前称赞其为人,久而久之,文姜也就视高傒为友。 离齐十五年,对母国的思念日益加深,许多老友的面容都已模糊,此时听到故人的声音,如何能不欣喜万分? 文姜望着高傒,与十五年前那个清隽少年相比,如今的高傒,相貌发生了挺大的变化——大约是这些年上战场的次数多,肤色稍黑了些,面容也脱了稚气,多了些沉勇。 不知怎的,高傒虽笑脸相迎,但文姜望他脸上皱纹的走势,总觉其长年蹙眉,便猜想或许这些年高傒在齐国过得并不顺心。 而高傒见到文姜从车里下来,内心一惊,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伏地行了个顿首礼:“鲁夫人有礼。” 齐侯派遣高傒来此郊劳时,只告诉了他鲁侯将至,并没提到鲁夫人。 高傒便很自然地认为,既然文姜的父母皆已薨逝,她也就没有了回齐归宁的理由,谁想到这鲁侯竟然违礼把她给带回来了。 高傒感觉头脑发涨,他是真不愿意在齐国的国土上见到文姜。 年少时,因为与公子们亲近,吕诸儿与文姜那档子事情,高傒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时齐僖公四处找人接盘,好不容易把这个女儿嫁了出去,诸儿伤心不已,高傒一边安慰诸儿,其实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 如今文姜忽然回来了,最可怕的是——她容貌依旧,甚至比年少时更加艳丽。 高傒恨不能现在就把她拦在远郊之外,就地派车给她送回去。 鲁桓公倒没察觉高傒脸色的变化,开口道:“这位就是白兔先生啊,久闻其名。” 鲁桓公这倒不是客套话,他是真的对高傒这个名字怀着戒备乃至微微怨恨的心理。 鲁与齐表面和谐,但两位国君皆是野心勃勃之辈,都想在国际地位上压对方一头,所以交流甚多,摩擦也甚多,近几年就发生过几次战争。 故此,鲁桓公十分关心齐国的军备情况,而高傒骁勇善战,又掌握着齐国一部分军事力量,叫他不得不戒备。 文姜笑着点头:“正是。君上,高傒可是齐国最为贤能,也最受国人爱戴的上大夫。” “这是当然,不爱戴这位德义兼备的白兔先生,难道去爱戴齐侯吗?”鲁桓公压低了声音,半开玩笑地说。 齐侯性急易怒,常有失信失义之举,国人怨言不小。通过安插在齐国的邦谍传回的讯息,鲁桓公对齐侯脾性的了解,并不比文姜少多少。 文姜看高傒接不了话,随即打圆场道:“更难得的是,高傒还文武双全。小童出嫁前就觉得,高傒和国懿仲将来必定是统军之帅,现在果然如此。” “白兔先生将兵之才,寡人也早有耳闻。想必将来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鲁桓公与高傒见面,多半就是在战场了。 文姜心里隐隐有些发慌,本次来齐,她是真心盼着两国能修好。 但鲁桓公此时的态度,仿佛不仅不想盟好,甚至还有挑衅的意味。 文姜一时也接不上话了。 高傒道:“鲁侯、夫人,先入馆舍吧。” 一入馆舍后,鲁桓公和高傒两个人便开始互赠布帛、玉币等礼物。 礼物还不能立刻接受,要先经过几番推辞。如此一整套仪节行下来,已近天黑,二人都疲惫不堪。 鲁桓公车马劳顿,送走了高傒之后,倒头就睡。 但高傒这一夜,却是睡不着了。 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陪鲁桓公一起出发前往齐国近郊,入住近郊的馆舍,而齐襄公也会亲自来行近郊劳礼。 他需要连夜想个办法,瞒住文姜回国的消息,或者阻碍她与齐侯见上面。 然而想了许久,并不能想出万全之策。 高傒有些着急,吩咐自己家的家臣:“传令众介,不得泄露鲁夫人姜氏的行踪。” 高傒说的“众介”,指的就是今日在场这些协助他迎接宾客的官吏们。 每每遇到迎送宾客或出使别国的任务时,国君会任命一些臣子为介,这是一个短期的职位。 吩咐完后,高傒又修书使人快马回都,通知自己的好友国懿仲,请国懿仲留意齐侯的动态,确保不让齐候知晓此事。 而他自己,则会在前往近郊的路上,想办法劝谏姜氏,让她自己折返。 一应事情交待完毕后,已是次日晨朝,高傒累得小憩了片刻,天就已大亮,他匆匆整束了衣冠,率众介前去馆舍为鲁桓公夫妇引路。 然而,馆舍前的景象,却让他彻底傻了眼。 馆舍之前,乌压压地排满了人。高傒走近了,才认出这里面许多都是齐宫中的仆侍。 守在馆舍门口的,是统管宫中所有士庶子的宫伯——石之纷如,齐襄公跟前的大红人。 高傒赶忙上前问道:“宫伯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石之纷如看到高傒,拱手道:“高子,这几日辛苦了,君上说接下来的接待事宜,他会亲自督责,不劳烦大人照管了。” 高傒大惊:“为何?” 石之纷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忙解释道:“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鲁国是姻亲之国,君上想亲自接待,并无责怪大人之意。大人你也知道,这鲁夫人是咱们国君的亲妹子,鲁侯是妹夫,都是一家人,君上自然想礼数周全一些……” 石之纷如大概是在门口站得无聊,好不容易抓着个能说得上话的,准备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解乏,哪能理解高傒此时的心情。 高傒问:“宫伯大人和君上,是今日一早到的这里?过来也得几日路程,岂不是辛劳。” “是啊,我们这些士庶子倒还好,平日走惯了。那些个干细活的小奴,没走过急路,这两天风又大,路上昏过去好几个。” “君上与鲁侯有要事相商?” “那我们哪能知道。高子,你倒算是落了个清闲,这迎来送往的‘摈’不好当吧。” 高傒道:“我无碍,只是辛劳了君上。” “君上不觉辛劳,半个月前就开始盯着侯人问鲁侯夫妇的行踪了,一听说他们入了国境,君上着急忙慌地就过来了。十几年没见,一家人团聚嘛,可以理解。” 高傒这回是确认了,敢情不是边境的关人们走漏了消息。 这鲁夫人,压根就是齐侯主动邀请来的,所以齐侯盯消息盯得比谁都紧,而他高傒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高傒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旁的石之纷如诧异道:“你怎么了?” 高傒摇了摇头:“我没事,君上高兴就好。” 第四章飨礼生怨 齐国近郊的行宫里,一派声乐浮华之象,这是齐襄公在以飨礼招待鲁侯夫妇。 膳宰摆好了馔具,酒正持壶以待,乐师们吹奏起《文王》,倡优已列阵起舞。 样式虽然繁杂,但飨礼其实只是个形式,摆上的珍馐佳肴基本不能食用,只是装点个排面,而主宾二人还需一轮一轮地酬酢献酒。 高傒与齐国的另一位上大夫国懿仲跪坐在一边,趁着乐声吵闹,齐侯鲁侯正互相献酒,国懿仲小声对高傒道:“我看你太紧张了,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高傒皱了皱眉:“你不了解君上。” 国懿仲“嗤”了一声:“就你了解君上。” 对于宫中旧事,国懿仲确实所知不多,他比高傒小了好几岁,正式袭爵入仕途也没几年,自结识高傒之后,就把他当做亦师亦兄的存在。两人表面为同僚,分庭抗礼,实际私交甚好。 高傒低头自我安慰道:“料想也不会出多大的乱子,只不过让列国知道了,笑话几句违礼罢。” “现在的齐国,还怕列国笑话甚……” 话未说毕,高傒忽然拍了拍国懿仲的大腿,示意他别作声。 二人看着齐侯的脸色,已是笑意全无,不禁微微出冷汗。 再看鲁侯和鲁夫人,表情也是僵在脸上。 方才高傒与国懿仲说话时,两人也是分心在听齐侯鲁侯的对话的,原本都是很正常地在赋诗祝献,齐侯忽然问了句:“昨日商量的事,鲁公考虑得如何?要是没异议,不如及早盟誓。” 结果鲁侯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紧接着齐侯的话音回了句:“不考虑。” 气氛就此忽然僵住了。 正在给齐侯倒酒的酒正一紧张,酒满溢了出来,齐侯一扫袖,酒杯“咣当”一声落地。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了场面的不对劲,连乐师都停止了演奏。 齐襄公道:“那么鲁侯看来是不顾姻亲之谊,执意要与我齐国作对了。”说罢直接拂袖离席。 在场人全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文姜也是一头雾水,她知道昨天这两人是私下攀谈过一段时间,但并不知道具体聊了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鲁桓公:“君上,何事如此动怒?” 鲁桓公一改往常温柔的态度:“你自己问他。”说完也一甩袖子,负气而去。 文姜懵了,高傒和国懿仲也都懵了。 但三人几乎同时都猜到,此番齐国邀请鲁桓公赴宴,绝对不只是叙旧盟好这么简单。 近年来,鲁桓公在国际上声誉日盛,大有与齐国一争高下的意思,齐侯心中不满已久,只是先前一直忍而不发。 这一点,高傒和国懿仲都可以感受到。 但文姜身在后宫,哪知道前朝的争端,不明白鲁桓公的怒气从何而来,又不敢追问。 虽然鲁桓公平时待她总是和颜悦色,但在文姜内心深处,她是有一些畏惧自己这位丈夫的。 相反,那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哥哥,倒让文姜感到安心。 其实这两人的差别是挺明显的,文姜自己也很清楚:鲁桓公虽然对她关怀备至,却又始终怀着戒备之心,前朝之事,尤其是涉及齐鲁关系的话题,对她从来都是闭口不谈。 这么多年来,文姜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犯他的忌讳。 而哥哥齐襄公不同,在他仍是太子时,事无大小皆愿意与自己分享。 很显然,哥哥是拿自己当自家人,丈夫则拿自己当外人。 文姜现在只是拿捏不准,过了这么多年,哥哥是否还会待她如前。 回到馆舍后,见鲁侯闷声不乐,文姜也不敢多嘴,思来想去,不如从哥哥那里找突破。等到鲁侯躺下睡着,她趁着天色黑,就偷偷溜了出来,到了齐侯的行宫。 石之纷如侍候在齐侯的行宫前,看到文姜前来,有些惊讶,但还是招呼了一声:“鲁夫人。” “宫伯大人,烦请通报一声,我有事求见。” 石之纷如进去通报后,过了许久才出来回话,文姜内心有些疑惑,但一进屋,看到哥哥仍对自己笑脸相迎,就定了心:“哥哥,这是怎么?怎么飨间闹得如此不快?” “淑儿饿了吧?”齐侯端起手边的一碗肉羹递给文姜。 “我在馆舍吃了些。”文姜接过肉羹,放在一旁,“昨夜你们究竟谈了何事?” “说了怕你为难。”齐襄公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扯开话题,“咱们兄妹十五年未见,不如说说你吧,淑儿,这些年,你在鲁国过得如何?” 方才宫伯来报文姜求见后,齐襄公缓了许久,才让她进屋,在这间隙里,他的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十五年未见妹妹,本以为感情已经淡薄,如今重逢,始知她在自己的心中仍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可今夕不同往日,今夕,他是东方大国齐国的君主,身上肩负着一个姓氏的生死荣辱,身负着开疆拓土的重任,还身负着九世血仇。 与这些东西相比,儿女私情无足轻重。 他希望文姜说自己过得不好,这样,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中就能减少一些负罪感。 但文姜很识大体地说:“寡君待我很好,子同也听话孝顺。” 齐襄公违心敷衍道:“这就好,这就好,没人欺负你,寡人就放心了。” 文姜客套道:“是哥哥治国有方,听说齐国一日日强大,我心里也欢喜。想到自己和子同身后背靠着这样的娘家,就觉得踏实。” “淑儿,你觉得这鲁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凭文姜对齐襄公的了解,每当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就是准备开始说人坏话了。 但这次矛头指向的是自己的夫君,文姜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事事附和,于是冷冷地答道:“他对我与子同都好。” “可他的作为,让齐国很为难。”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齐襄公看着文姜,希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真实态度,但见文姜神情坚定,就意识到多说无妨,于是自我化解道:“算了,外朝的事情,说多了也令你心烦。这次请你们过来,原本就是为了叙叙旧,是寡人不好,非要提国事。这样吧,过几日,寡人重新行一次飨礼,算是给你们夫妇赔罪。” 文姜皱了皱眉:“如果不能解开误会,再办十次飨礼又有何益?”话中的语气已有些不客气。 文姜对这个哥哥太了解了,他岂是会轻易道歉服输之人?至少在文姜尚未嫁人的那些年里,她所见到的是:哥哥每一次服软,都意味着不久后更强的反弹。他会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所受的哪怕一丁点儿屈辱,全都报复回去。 齐侯一愣:“淑儿,你离开母国太久了……” 【附】 [1] 《诗经·大雅·文王》: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第五章同非吾子 鲁桓公回到馆舍后,便开始一个人生闷气。 原本他昨日已经客气地拒绝了齐襄公的无理要求,但没想到这齐侯贪得无厌、不依不饶、脸皮忒厚,看来此次邀请他们夫妇,绝非只为叙旧盟好。 就这样越想越气,连做梦都是齐侯那张恬不知耻的老脸,从梦中转醒后,再也睡不着,想和文姜一起数落她哥哥。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伸手去探,发现床铺的另一半是空的。 鲁桓公心头一个激灵,坐起身,点了灯,环顾一圈,屋中哪有文姜的影子? 命人在馆舍找了半天,也是一无所获。 鲁桓公纳闷了,问过戍守的虎士们,方有一人哆哆嗦嗦地说:“小人看见夫人出门,好……好像是向着齐侯的住处去了。” 鲁桓公本就在气头上,心思敏感得很,此时听说这事,又羞又愤,不由得就想起了临行前申繻的劝告。 这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近几日兄妹俩眉来眼去的样子,开始不断在他脑海里晃荡,纵然极力克制,也克制不住。 夜阑人静,随行的军士仆役们多已入睡,只留下零零星星戍守巡逻的,馆舍外的篝火摇曳闪动,偶有噼里啪啦的爆裂之声。 文姜从齐侯的行宫回到馆舍,摸黑悄悄推门而入,进到屋内,借着窗外一道浅淡的月光,竟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沉沉的声音:“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 这是鲁桓公的声音。 文姜立即回身,见鲁桓公仅穿着单衣立于中庭,月色映入他脸上的沟壑,乱发披散,胡须正微微发抖。 “出行前,申繻与寡人说了这番话。夫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君上……” “夫人刚才去哪了?” 文姜定了定神,料想鲁桓公已经知道她去见了齐侯,但因心中无愧,她试图解释道:“小童去为君分忧。” “小童”是先秦诸侯夫人在君主面前的自称,此外,国君在居丧时也会自称“小童”。 “为君分忧?寡人何忧,需要夫人去齐侯的行宫?” “今日飨间,君上与齐侯不能相和,身为一国小君,促成齐鲁盟好,难道不应该吗?” “淑儿,你何曾关心过国事啊?”鲁桓公仰天,不想让文姜看到自己悲戚的神色,“夫人与齐侯多年未见,叙旧也是常理,只是挑这夜半做甚?” “不是叙旧,确为国事。”文姜肃然道,“小童可对着宗庙神主起誓。今夜与齐侯绝无越礼之举。若违誓,身首异处。” “为何只说今夜?莫非夫人与齐侯有染,是在从前?”从文姜的话中,鲁桓公很容易地提取到关键信息的缺漏,也就更确认了文姜的心虚,他诡谲地笑了笑,“既然要发誓,不如发得彻底些。你不如对着你们齐国的神主说,子同确系你我之子,而非齐侯之子。” 文姜惊愕地抬起头。 此时正值周历夏四月,即农历二月左右,天寒料峭,忽然一阵风起,能叫人冷得打牙颤。文姜倔强地对上鲁桓公的双目:“君上怀疑子同?” “寡人怀疑你。”顺着文姜的语气,桓公一字一句说。 语如刀,鲁桓公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文姜心凉了半截。 方才在齐侯的行宫中,经过一番对话,文姜基本猜到,齐对鲁有很深的成见,而且这种成见似乎是日积月累而成,已非她一介女流能够化解。 在大致确认自己的判断后,文姜匆匆赶回,正是想找机会劝说夫君加倍小心,回国后当立即巩固疆域,训练兵马,以备不测。 但她未料到,自己一回来,遭受的全是猜忌。 再多的脏水泼到身上,文姜并不觉委屈,可她无法忍受子同因为自己年轻时犯的错误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文姜迎上鲁桓公的目光,反驳道:“怎么,平日在鲁国无人敢忤逆于君,今日只是在大国国君面前受了些气,就要把气撒在小童的头上吗?君上眼里,从来不曾视小童为鲁人,无论我做什么,君上始终视我为齐女,对吗?”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在君上心里,小童会见齐候,一定是为私情。君上不想想,小童嫁到鲁国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陪在小童身边的,是君上,是我孩子的父亲。即便这样,君上犹视我为外人,与齐侯起了龃龉,也不肯告诉小童。恐怕在您心中,小童不仅仅是齐人,而是邦谍吧?连枕边人尚且不能信任,君上还欲取信于诸侯,难道不可笑吗?”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子同是谁的儿子,你自己心里清楚!”鲁桓公仿佛没听见文姜的控诉,仍厉声叱问。 文姜深吸了一口气,睫毛扑闪,一行眼泪滚落:“妾有自辩之心,公无容人之量。”扔下这句话,便径直从鲁桓公身旁擦过,一人愤然走出了院门。 在中庭角落侍候的宫正黎伯一个箭步上前,欲出门追回文姜,却被鲁桓公叫住:“随她去。别管她。” 黎伯提醒道:“君上,夫人此时出去,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 “臣以为,君上纵然心中有气,也不该在齐国的地界上表现出来,更不该轻易放夫人出门。臣不敢妄自揣测君心,但方才君上怒中之语,显然有废立之意,会令人心思乱。夫人听后必定惶恐,旁人听了亦会生出非分之想。”黎伯拱手道,“老奴知道君上说的是气话,气话关起门来说无妨。可这样的话,出了门,就恐成为祸端。” 鲁桓公虽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心中还是很不受用:“何时轮到你插手寡人的家事了?” 当年迎娶文姜,起初确实是为了巩固与东方大国齐国的关系,在国家利益面前,颜面都是小事,所以列国间关于该女子的谣言,丝毫影响不了鲁桓公做此决定。 他曾计划,把这位齐国公主娶来之后,就供在夫人之位,命宫人严加管教——彼时他希望从齐国娶到的,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纸盟书。 后来,一切的变化,大概始于初见文姜的那一眼,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倾心于她的美貌。 在文姜刚嫁到鲁国时,桓公仍在尽力与她保持距离。后宫中的女人,皆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见正夫人不受宠,渐渐地,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桓公不止一次看到,文姜一人在陌生的鲁宫孤立无助,虽身居夫人之位,却无正夫人该有的跋扈,反倒常被妾室欺凌。 他终于抑制不住怜香惜玉之意,在后宫中严惩了生事的妾室,匡正了文姜的夫人之位,从此后许多年,文姜盛宠独绝。 在鲁桓公眼里,文姜始终是个举止得体、温顺乖巧的形象,虽然偶尔会有些小脾气,但丝毫不令人生厌,反倒更显娇憨可爱。 可这回,夫人向自己顶嘴,甚至甩脸色夺门而出,是多少年来的第一回,鲁桓公此时只觉气血上涌,心中已开始盘算回国后发兵攻齐的计划。 第六章鲁桓薨 盛怒之中,往往也是酿错之始。 鲁桓公这一天犯下的错误实在太多,他只顾得上未来的盘算,却忘记了当下。 他恰恰忽视了文姜态度变化的理由——这里是齐国,是文姜的母国,她身后背靠着亲哥哥齐襄公。 而鲁国的人马,皆在齐军的包围之中。 文姜今日敢甩脸色,是有底气的。 文姜一路走,一路用衣袖捂着脸,渐至无人之处。 荒草晃动,夜风微凉,她不再克制,开始不住地抽噎。 她的脑海里,闪过鲁桓公盛怒的脸,闪过自己十五年来在鲁宫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的生活,曾经所受的委屈又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可当夜风将她的眼泪吹干时,文姜已经冷静了下来。 此时她脑海里想的最多的是子同——如果自己失宠,那么后宫中的明枪暗箭便会一齐射向子同。 自古废立储君,有哪次是心平气和、不起风浪的? 这不是失位的问题,而是生死的胁迫。 一想到子同,文姜便觉得自己所有的委屈都没有了意义,认错也好,求饶也罢,她必须想办法解释清楚这一切,打消鲁桓公的疑虑。 文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往回走。 一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站着齐襄公与石之纷如。 她完全没有察觉,这二人是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又于此默默陪伴了多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刚才伤心狼狈的样子,哥哥是全都看到了。 齐襄公道:“淑儿,寡人听闻你一个人哭着跑了出来,寡人不放心,所以跟来看看。” 文姜的眼眶里又忽然溢出一些泪水,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回到行宫,齐侯听完妹妹文姜的叙述,勃然大怒:“混账!淑儿,你之前不是说,他对你和子同都好吗?” 文姜陷入思索,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应该察觉到的……这回出行之前,其实国内就有些对我们母子不利的声音。近两年,国君又添了几个妾室,增益了其余几位庶出公子的待遇。这一步一步,若是早有预谋,那我们母子危在旦夕……”此时的文姜受了一肚子委屈,便开始胡思乱想,将过往种种蛛丝马迹联结在一起后,得出了惊人的结论。她哭诉道:“鲁国,恐怕待不下去了。” “狗东西!欺人太甚。”齐襄公捏起衣袖,替文姜擦拭脸上的泪迹,“那就不回去,留在齐国。寡人照顾你。” 文姜听齐侯轻飘飘的语气,知他不是真心实意。既已嫁到了鲁国,再回去,那是休妻,丢母国的颜面不说,齐国这么多年在齐鲁关系上痛下的血本,可就全都白费了。文姜皱了皱眉,顺势给他一个台阶下:“我若不回去了,子同怎么办?” “他这是想逼死你母子二人。”齐侯站起身,正对着文姜慷慨陈词,“寡人的亲妹妹,乃我齐国无上至宝。哪怕要刀兵相见,鲁允也休想动你母子一毫。” 文姜虽一开始已隐隐猜到,齐侯对鲁桓公不满,可能将有用兵的行为,但毕竟话未从他口中亲自说出,也就不能确认。 现在,兄妹俩经过这一番互相试探,齐侯已经憋不住吐露真意了。 文姜趁着他正热血贲张,抬眼,眸光含泪地望着齐侯:“事已至此,妹妹别无他法,唯求哥哥救我母子一命。” 齐襄公咬牙道:“淑儿不怕,寡人给他点教训。” 语气仍是为你着想,说的话,仍是为你奋不顾身。 可这些悦耳之辞,早没有了当年的温存,没有了当年使人欢欣甜蜜,又使人感怀落泪的力量。 今夜,如果不是一转身,就看见哥哥陪立在身后,文姜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条路可以走。 温情脉脉只是少年时。而现在,是因你我利益相关,所以前缘再续,旧事重提。 数日后,泺水边,齐襄公重新设飨礼招待鲁侯夫妇。 驷车驶到目的地后,虎贲氏欲伺候鲁桓公下车,叫了好几声,皆无人反应。 他心生疑窦,也就顾不得礼仪,伸手掀开帷幔——眼前的景象,让他脑海里“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和应变的能力。 虎贲氏已惊恐到了极点。 他看到:在车厢边角,赫然躺着鲁桓公的尸身。而车厢中央,则坐着一魁梧大汉,正怒目瞪着他。 “刺客!有刺客!”虎贲氏猛然清醒过来,挥剑上前。 但为时已晚,车中那大汉已一跃而下,一掌拍向虎贲氏的胸口。 顿时鲜血喷薄,虎贲氏应声倒地。 国君遇刺,虎士之过。 在场虎士们见状已知自己罪责难逃,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拿住凶手,将功补过!”便群情激奋,蜂拥而上。 谁料那大汉天生神力,纵然赤手空拳,犹无人能近其身。 大汉趁乱弯腰捡起虎贲氏的青铜长剑,凌空挥舞了两下,便听到尖锐的剑气之声。 虎士们已群龙无首,见此情状,一时燃起的热血又渐渐被浇灭,开始步步后退,甚至向两边散去,给那大汉留出了一条路。 人一走,茶就凉,如此画面,幸而鲁桓公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齐襄公的亲叔叔公子彭生。彭生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很受齐侯宠幸。 那日听完妹妹文姜的叙述后,齐襄公怒不可遏,打定主意——除掉鲁桓公。 要想一招毙命,使对方不仅无还手之力,更无呼救之机,除了公子彭生,齐侯实在想不出国内还有何人能做到。 彭生也乐得做这件事。 齐侯刚表述完意图,彭生一听,心里便大喜:这是个泼天奇功,万不能被旁人抢了去! 于是拍着胸脯担保:“此事交给臣,保管办好。” “那寡人就拜托叔叔了。事成之后,叔叔,”齐襄公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向彭生,“就是我齐国的上卿。” “但求为君分忧,岂敢别有所图。”公子彭生假意推脱了下,内心已激动万分。 就是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齐襄公才主动放低了姿态,向鲁侯赔礼,并约定再设一次飨礼重新招待。 这回,地点不在行宫,而改到了泺水边,荒郊野外,人烟稀少,最是方便动手。 可惜此时鲁桓公身侧并无申繻这样的谏臣,对于种种轻微的异样,竟无人质疑其用心。 齐国还派出雕饰华丽的驷车来接,车的构造复杂,鲁桓公以为齐侯致歉心诚,提高了接待的规格,内心还颇有些自得。 而谁想到,车中暗藏玄机,在鲁桓公登车之前,就已有一人藏在暗格之内…… 在位十八年的一代雄主鲁桓公就此谢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中犹在做着号令诸侯、列国臣服的美梦。 他的目光从来只关照远阔的前方,也就看不见身侧的骚乱和隐忧。 鲁桓公的死,宣告了在春秋时代企图以强权与暴力制服天下路线的失败,尽管这条路线无比适用于百年后的战国。可惜此时,少有人看清了这一点,在这条路上,各国国君仍前仆后继,包括他的儿子子同,包括暂时的胜者齐襄公。 整个天下,兵荒马乱,人人都在等待一位能一改乱局的千古奇才的出世,而巧的是,此人此时恰好就站在泺水边目睹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僵持了许久之后,齐国的军队才姗姗来迟。在齐襄公的命令下,齐军生擒住犯事的公子彭生,场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然后文姜掀开帷幔,从驷车中走出来。 她所坐的驷车,正在鲁桓公的后方,帷幔之外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或者说,在此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拔掉发髻上的钗环,飞奔上前,扑在鲁桓公的尸首上,失声痛哭。 第七章高傒善后 等风波平息下来后,鲁国的虎士们坐不住了。他们似乎忘记了方才自己节节退缩的狼狈模样,一个个怒目圆瞪,吵吵嚷嚷地向齐国讨说法。 主君遇刺、虎贲氏战死,虎士们护卫不力的罪责已经是板上钉钉。 但事情倒并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现下,他们的目标都很明确——齐国必须揽下全部罪责,宣告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刺——这样虎士们才有争取减刑的说辞。 可怜的高傒又被推了出去:“诸位稍安勿躁,仆是齐国大夫高傒。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寡君已执拿公子彭生问罪,一定给贵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高傒现下感到头疼欲裂,又羞赧万分。 公子彭生与鲁侯无冤无仇,准确地说,是此前根本不相识,如今莫名其妙地把人鲁君杀害于车内,这一看就是齐襄公的主意。 而且齐襄公这回又是自作主张。 高傒问过国懿仲,此事国懿仲先前也不知情。想必就是齐侯心血来潮,故意瞒着他们这些重臣,不给他们劝谏的机会,自己暗中嘱咐了公子彭生,偷偷摸摸就把事情办了。 等到闹出了乱子,齐侯又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态度,把烂摊子推给高傒他们去收拾。 这种情况,高傒不是第一回碰到了。 作为一个饱读圣贤之书的贵族子弟,高傒也曾心怀安邦济世的理想,可自齐襄公上位之后,动不动就要帮国君善后这些泼皮无赖之事。 国中的一些大夫们,对这种烂摊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可高傒是个不擅长推卸责任的,或者说,是以国事为己任,不屑于推卸责任之人。每一次,齐侯将难事、烂事交给他,高傒都是倾力而为,力争将伤害减到最小。 久而久之,齐襄公发现了高傒的才能,大加赞赏,每次一闯祸,就点名让高傒去收拾。 此刻,虎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得理不饶人,根本听不进高傒的话: “你算什么,叫齐侯出来!” “公子彭生刺杀我鲁国国君证据确凿,为何不就地处死?” “就是,把公子彭生交出来!” “交出来!” “叫齐侯出来回话!” …… 有几位情绪激动的虎士,直接冲破了齐兵的护卫防线,将怨气全都撒在高傒身上。 若到战场上比试,这些人皆非高傒的对手,可在此种情势下,高傒为稳住局面,不肯还手,因此只能吃下这几记不明不白的闷拳。 国懿仲见状,气得率兵冲了进去,挡在高傒面前,将那些推搡着靠近高傒的虎士一个个推翻在地,然后把青铜剑插在地上:“齐国的地盘,谁敢撒野!” 与此同时,有一位齐国的小兵卒也趁乱拼命挤了进来,附到高傒耳旁,悄悄说了几句话。高傒会意,拱手道:“替我多谢夷吾先生。”然后踩上身后的一块大石,高声喊道:“贵国先君身故,新君未继。齐国愿出兵,会同诸位护持新君即位,以将功补过。” 如此反复高喊了三遍,并命身边的兵卒们齐声复述。 渐渐地,虎士们竟安静了下来,开始用商量的语气提问: “高子,你能发兵多少?” “何日起程?晚了怕来不及。” …… 自平王东迁后,随着周王室政权的衰弱,周礼在人心中的震慑力量也逐步递减。依着习惯,列国仍遵循嫡长子继承制,但人人心中都清楚,这种继承方式已经很不稳固,列国违犯者此起彼伏——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似乎都是可行的。 此番鲁桓公身死异国,齐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夫人姜氏前几日与桓公吵得这样厉害,也无法洗脱嫌疑。 有如此一母一舅,太子子同能否顺利即位还真不好说。前朝后宫曾与齐国、与文姜有怨的权臣妃嫔们,岂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 其实,下一任国君是谁,虎士们根本不关心。他们心里清楚,无论新君是谁,一旦坐稳位子后,为表孝心,一定会彻查父君之死,严惩虎士的失职之罪。 但如果,他们能在扶立新君上立一大功,事态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鲁国扶立新君如此重要的事情,哪等得及让高傒这么一个外邦人率先提出来。 就在这些虎士与高傒纠缠的时候,有两人早已在前往鲁国的道上策马飞奔。 一位是宫正黎伯。鲁桓公那夜在馆舍责骂文姜时,黎伯就已经察觉到国君行事不妥,于是忍不住劝谏了几句,没想到受了呵责,于是再不敢多嘴。 今日,目睹鲁桓公暴毙而亡,黎伯当机立断,牵了一匹快马,趁乱走小道回国报信。 而另一位,是寺人无亏——夫人文姜最信任的内侍。 当黎伯刚从泺水边出发时,无亏已经越过齐鲁边境,向着曲阜疾驰而去。原因很简单,无亏在鲁桓公遇害前就已经动身。 文姜敢这么安排,是因为她确信,鲁桓公已必死无疑。 那夜,文姜与齐襄公互相试探、怂恿,一致做出弑鲁君的决定之后,齐侯开始部署起了方案——首选自然是谋刺,但若失手,齐侯也不介意撕破脸面直接动用军队。总之,绝不可能让鲁桓公有一线生机。 而文姜也没有闲着。她先是主动回到馆舍,向鲁桓公认错,自罚闭门思过——实际上是在苦思冥想一个人选。 目前的鲁国,有两大权臣——大宰公子翚和司寇臧孙达。 从实力上来说,二人平分秋色:大宰身为天官之首,辅佐鲁桓公治理邦国,职权自不必说;司寇掌管刑狱,官阶虽低于大宰,但臧孙达身后背靠着一个极其庞大的臧氏家族,实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从情感亲疏上来说,公子翚似乎更亲近一些。诸侯娶妻,应当派遣卿前往女方国家迎接,称为“逆女”。文姜当年嫁给鲁桓公,负责来齐逆女的卿,就是公子翚。至于臧孙达,则几乎没有过接触。 但托孤之事干系重大,文姜不至于天真到仅凭当年的一点渊源,就把自己和子同的性命都不明不白地交到公子翚手上。 其实,对于公子翚这个人的品行,文姜心里一直有怀疑。当初前来逆女时,他一应礼数做得非常周道,文姜一度对他印象良好。 后来嫁入深宫之后,虽断了联系,却总能听到关于此人的传闻。 而且这些传闻清一色都是负面的。 文姜在脑海中重新整理这些线索,想着想着,便豁然开朗——不管公子翚是否如传言中所说,乃两面三刀、背主求荣之徒,抑或遭人诽谤,可以确认的是——他在国中树敌无数。 连后宫尚能有所耳闻,前朝的人心向背,一目了然。这样的人缘,显然不足以辅弼新君。 文姜需要的,是一个忠贞不渝,又能在朝中一呼百应之人。 当把这些要点理清楚之后,一张熟悉的脸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第八章齐襄画饼 齐襄公坐在辇车上,石之纷如护卫在侧,边走边汇报鲁国虎士们闹事的处理结果。 齐襄公听完撇了撇嘴:“这个高傒,胆子越来越大,都敢替寡人做主了。”脸上却并无任何愠色。 石之纷如长年伺候在齐襄公身边,对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自然看得出齐侯并不是真生气:“也难为他,鲁人逼得紧,听说高子还因此受了伤。” “什么?国君都凉了,鲁人还这么嚣张!不得了不得了。”齐襄公见目的地已至,轻招了招手,示意抬着辇车的小奴们停步,然后回头吩咐石之纷如道:“你一会儿给高傒送点药去,就说寡人慰劳。” 石之纷如笑了:“还用君上提醒,孟阳早去了。” “嗯,孟阳是机灵。”孟阳是齐襄公的内嬖,很受宠爱。 石之纷如继续说:“所幸没什么大碍。高子也是没办法。再说,扶立鲁国新君,不也是君上您想做的吗?” “你倒会揣测君心了。”齐侯佯装生气。 见齐侯脸上仍带着笑意,石之纷如也佯装惶恐道:“小人不敢。” 齐侯转回正题,兀自点头:“嗯,高傒不错,可担大任。今后有难事,再多让他历练历练。” 说话间,守门的掌舍已经上前行礼完毕,此处是关押公子彭生的屋子,齐军擒拿彭生之后,就将他软禁到了齐侯的行宫中。 齐襄公问掌舍:“叔叔怎么样?” “已经按照君上吩咐的说了。小人一直在门口守着,公子吃喝如常,并没什么动静。” 齐襄公点头:“你进去知会一声,就说寡人来看他。” 公子彭生原以为,自己完成刺杀鲁桓公的任务之后,理应成为齐国的大功臣,受簇拥还都,升官晋职。没想到,却被软禁在此。彭生一时之间,还真有点难以接受,幸而有掌舍的提点,才想明白这是做给鲁国人看的。 见到齐襄公进屋,彭生“腾”地站起身,欲行礼。 齐襄公伸出双手扶住彭生的肩膀:“叔叔安坐。” “君上,鲁人如何了?” “气焰太嚣张,方才还把高傒打伤了。” “啥?高傒无事吧?” 齐襄公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哎呀,不太好,寡人也是焦头烂额。这要是没了高傒,还真不知道该用谁。” 公子彭生信了,急得站起身:“竟严重至此!这帮鲁人也忒可恶,有什么冲着我来!君上,臣想去看看高傒。” 齐襄公又把公子彭生按了回去:“叔叔安坐。外面太乱,现在这帮鲁人都吵嚷着要索叔叔的命,出去岂不是送死。这几日,就在寡人的行宫里好好呆着,等风波过去了,一定给叔叔论功。” “还是君上考虑得周道。只是高傒……” “高傒虽伤得严重,但已着疡医看过了,料想性命无虞,叔叔也不必太过担忧。”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那臣,何时可以出去呀?” 齐襄公皱了皱眉:“刚才寡人不是说过了吗?等外头安全了,叔叔想出去,随时都可以呀!只是近几日,不得不委屈一下,叔叔千万不能露面,这样寡人才能告诉鲁人,谋害鲁侯的凶手已经下狱,以平息他们的怨气。” 公子彭生点头:“臣明白了,多谢君上妥善安排。” “叔叔是我齐国的大功臣,寡人岂能亏待?若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吩咐掌舍。” 安抚完公子彭生,回到自己的寝居,齐襄公呆坐着愣了会儿神。 那个曾经让他恨到咬牙切齿、夜不能寐的鲁侯,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除掉了。齐侯甚至产生了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虚幻不实之感,连连掐了自己好几把,才确认不是在做梦。 杀鲁桓公,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齐侯整了整衣冠,问石之纷如:“连称到了吗?” “在门外候着呢。” “宣他进来。” 连称手执一捆竹简,平铺在齐襄公面前:“君上先前让臣列的礼单,已经列好了,君上再看看有无遗漏。” 齐襄公执起几案上的毛笔,在简牍上删删改改。此时的毛笔与我们后世所见有极大不同,兽毛皆捆绑在笔杆外围,而非插入笔杆中间,所以写起来更费劲些。 写完后,齐襄公将简牍还给连称:“就按这份礼单,你誊抄一份。这里没你什么事,你收拾收拾赶紧回都。” 这份礼单,是用来赠送给郑厉公子突的。子突现在的身份很尴尬,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国君,但因国内发生政变,被赶了出来,流亡在外。现在依靠各国诸侯的救济,居于栎邑,和当前的郑国国君子亹形成两君并立之势,互相攻取不下。 齐襄公的计划里,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友,作为中原小霸主的郑国,自然是他想要拉拢的对象。 至于为什么选择子突而非子亹,原因很简单:齐襄公还是公子的时候,和子亹曾经闹过矛盾,这么多年过去,到现在,两人还在彼此记恨。 连称问:“君上的意思,是让臣出使郑国聘问吗?如此重任,臣愧不敢受。” 按照仪礼,聘问的流程是这样:国君先与三卿谋议聘问之事,择出一个使者的人选,这个人选的爵位一般是卿。卿为表谦逊,会先辞让一番,表明自己才能低下、不堪重任,但国君会驳回。驳回之后卿不再推辞,受命担任使者。 连称此时推让,看似是在例行公事,其实也在暗示齐襄公——他的爵位只是大夫,如果决定由他来担任如此重任的使者,是不是应该提一提爵位? 没想到,齐襄公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次也不算正式的聘问,汝奉寡人密令,不要招摇,把话带到就行。礼单上的宝器,这次也不须你去送,你只把礼单奉上,郑子突如果同意结盟,寡人会再派卿行正式的聘问,届时赠送宝器。” 这番话,连称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费尽心机揣度、讨好,甚至把自己的亲妹妹送入齐宫为妾,才让国君视自己为心腹,将机密之事委付于他。原以为,此次自己肩负聘问之责,理应晋一晋爵位了,但没想到,国君仍只是把他当成个跑腿的。 “臣遵命。”连称失落地回答道。 “快去吧。办成了,寡人有重赏。” 第九章胥乐台 鲁国都城曲阜,一座观景台刚刚竣工,负责监造的是太子子同的好友——大夫党萌。 党萌绕台巡视了一圈,问家宰:“酒、食皆备好了吗?” “都按家主说的,已预备妥当。” 党萌点点头:“公子一会儿就到,我去迎他,此处你好生盯着。” 党萌年方十一岁,父母亡故,早早便承袭了爵位,与长姐相依为命。 因为年纪太过幼小,无法入朝参与政事,几年前,其先父的同僚们怜念这对姐弟孤苦可悯,就推荐党萌入学宫伴读。 太子子同长年居于鲁宫,除了参与祭祀、礼仪活动,极少迈出宫门,对宫外的生活自然无比好奇。听完党萌时不时对宫外生活的描述,更是心痒难耐。 这一回,鲁桓公携文姜一同赴齐,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子同得知后立刻密嘱党萌,在都城中建一座观景的高台。 今日,高台终于建成,用过早膳,子同就带着两个士庶子出宫了。 “公子,这回出来,宫里没什么人知道吧?”党萌刚接到子同,就立刻担惊受怕地问。 “我没走库门。但有几个宫人知道。”子同满不在乎地回答。 “公子怎敢!国君和夫人回来后,非责罚公子不可。” “只管放心,我都叮嘱好了。他们不敢乱说。” “那就好。”党萌伸手介绍道:“胥乐台已建成,公子看看可满意?” 在高台尚未建成时,子同就已经把名字取好,如今看到成品,心中不禁怡然:“走,随我上去看看。” 姬同登上观景台,同党萌喝了几爵的甜酒,来了兴致:“山川物华,良田、人家,整个曲阜城,尽入眼底。欸,连宫里也能看得到。党萌你看,那里是君上的路寝吗?”子同又伸手数了三座大门:“路门、雉门、库门。这样看隔的也并不远,我从前以为库门很远。” 库门、雉门、路门,三座大门,把整个鲁国宫城内外隔开,外臣从库门入,首先会经过外朝,然后经雉门,通向治朝。治朝往里,便是路门,国君并其家眷,无事不出路门,路门内有宫、有寝。路寝,就是正寝,用以治事听政,接见臣工;与之相对的燕寝,则只作休憩之用。 “臣每日进宫从库门入,一直到东宫,也用不了多久的。公子看,路门外就是治朝,君上每日便是在这里遍揖群臣,而后穿过路门回到路寝听政。臣的心愿,就是将来能像朝中大夫们一样,每日晨起入朝上奏,为君分忧。” “你放心,等你加冠之后,一定能入朝的。” “臣多谢公子!” 子同感慨道:“在此处看宫城,如棋盘一般大。看宫人,还不如棋子大。城内的国人,已小如蝼蚁。目之所及,皆是我鲁国的国土和子民。”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因为公子站在高处,所以视人皆如蝼蚁。往后公子若是站得更高,就会连蝼蚁也看不见了。” 子同和党萌都慌张地回头,见身后站着一陌生男子,二十多岁的模样,斯斯文文,话刚说完,就被党氏家宰拔出的剑抵住了脖子。 子同问:“你是何人?怎么上来的?” 这男子伸手指向台下:“回禀公子,底下并无人把守,臣就上来了。” 子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自己带出宫的两个士庶子已经绕到胥乐台的背面,蹲在地上,不知在玩什么东西,丝毫不觉台上的动静。 党氏家宰敏锐地察觉到此人或许别有所图,厉声质问:“你故意支开守卫,意欲何为?” “臣只是好奇,何人有能耐在半月之内,就建起一座如此华美的高台。今日路过此处,见台上有人,于是上来看看,未想到竟冲撞了公子,实在失礼。” 党氏家宰一把执拿住这男子,并向他的膝后狠踹了一脚:“你到底是谁?” 男子吃痛,跪了下地:“臧氏,名辰。” 家宰一听这氏,就犹豫地松了手,男子顺势便整理了一番衣冠,向着子同行了一个顿首礼:“方才多有冒昧,请公子恕罪。” “臧氏?你认识司寇大人吗?”子同思来想去,他所知道的臧氏族人,也就只有司寇这一位。 “正是臣的祖父。”臧孙辰拱手,微笑答道。 子同觉得臧孙辰说话的态度有一些嚣张,想治一治他,于是两个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忽然发现高台旁边的一座府邸中,有位姑娘正抬头看着他们的方向,就伸手指向她:“你刚才说,本公子视民如蝼蚁,可本公子看她,并不像蝼蚁。” 臧孙辰笑了:“公子,臣方才说的,是远处之民。而公子所指,是近处之人。若是连身边人都看不到,那岂不是眼盲,该多可怕。” 臧孙辰话说得有理,却总是叫人听着不大舒服,子同听出其中略带嘲讽的意味,一时没法接话,气氛就有些凝滞。 倒是党萌先打破了寂静:“公子所指的,是臣的府邸。” “啊?哦!”子同恍然大悟,也对,党萌选择把高台建在自己家门口,也是为了方便行事。若是建到别处,容易引起地权的争执,也难以避人耳目,事情就不好办了。 臧孙辰忽然又问道:“公子为何要建这座高台呢?” 彼时的子同对于此胥乐台如何建造,耗费了多少物材、人力,一无所知。他只觉登台望景是一件乐事,为父母所不允许的事情,对于孩童而言,都属于乐事。可他毕竟被申繻教导了多年,自然知道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道理,早已编好了说辞:“当然是为了视察民情。本公子想看看国人究竟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此,臣今日就没有找错人。”臧孙辰从袖中取出一份竹简,恭恭敬敬地递给子同,“望公子恕罪,臣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亲手把这件东西交给公子。” 臧孙辰也是偶然得知,党萌正在自家门前建造一座高台,他到实地看过之后,发现用料及雕饰的规格已非一个普通的下大夫所能承受,于是推测党萌可能是奉公子的旨意。这半月来,臧孙辰几乎每天都会来此蹲守,就是为了见上子同一面。 “这是何物?” “这里面,就是公子想视察的黎民的生活,公子回宫后看过便知,切记万勿落入旁人之手。小人告退。”说完便扣了个头,“臣告退。” 子同手攥着那卷竹书,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兴致未尽,不想立刻回宫,就望着党萌。 党萌会意:“公子,此处人多眼杂,要不去臣的府邸歇息会儿?” “好啊。”子同从上方望了望党萌的府邸,指着中庭那姑娘,问,“党萌,她是谁?” “家姐,孟任。” 第十章托孤之臣 先秦时期,男女的称谓有很大不同,女子称姓,男子称氏。任是姓,党是氏,孟是排行,故称孟任。 女子称姓是因为男女婚嫁中有“同姓不婚”的原则,姓可以帮助夫家辨别该女子出自同姓或是异姓,判断是否可娶。 而男子称氏,是因为一个大姓下会渐渐产生许多分支,氏有助于确认该男子来自于哪一支,以区别于同姓中的其他分支。 在春秋这样一个任人唯亲的时代,立氏起到了极为重要的区分作用。比如臧孙辰,是鲁国公子彄的后代,本姓是姬,与周天子、鲁国公室都属同姓。 周礼规定,国君的儿子称公子,国君的孙子称公孙,到公孙的儿子这一辈,就需要另外立氏,以区别于公族。 立氏的方法有很多,有以官职为氏,也有以封地为氏,多数情况下,会追溯到公子这一辈,以公子的字为氏。比如臧氏就是追溯到了公子彄,以其字“子臧”为氏。 进入党氏府邸,扑鼻就是一阵饭食香,子同原本不觉得饿,此时见到了满桌的珍馐佳肴,有些民间的吃食在宫中从未见过,不禁嘴馋了起来。 党氏的主仆男女跪了一地,一一向子同恭敬行礼。 子同虽未加冠,但毕竟是外男,孟任依礼戴上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孟任只年长党萌两岁,但个头却比党萌和子同都高了一个头,或许正因如此,党萌一直待姐姐如长辈一般恭敬。 在宫里的时候,党萌时常会向子同提起姐姐对自己的严格管教,导致子同第一次近距离见孟任,虽看不清她的模样,却总觉得她自带一身威严又疏离的气度,叫人不敢乖张放肆。 行礼毕,仆从们摆上了馔具,子同单独用了一顿膳食,余人皆立在一旁伺候。 饭后,子同将剩余的食物赏赐给众人,自己来到党氏家宅的正寝,摊开手中的竹书,细细阅读了起来。 然而还没读完几根简,就被其中的内容震惊到说不出话——这是曲遂的遂大夫和几位遂士在陈奏灾情,并联名弹劾大宰公子翚。 子同这才明白臧孙辰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到胥乐台递交奏书。父亲出行时,虽然把国政交予自己,指定由申繻辅佐,但实际的政务大权仍在大宰手中。自己能看到的奏书,其实都已经由大宰筛选过一轮了。 子同顿时有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起身道:“回宫!” 如果时间穿梭到不久的将来,子同或许会为今日出行的决定悔恨不已。 可在许多年后,当他历经过一个国君所应承受的全部压力,再回忆起今朝,他不得不承认——与接下来所经历的那些风云巨变相比,这实在是极为普通的一天。可就是这极为普通的一天,让许多人命运的走向发生了突变;也是这极为普通的一天,竟值得他在几十年后,还常常忍不住会想起。 也正是在今日,鲁桓公薨逝的第一手消息,终于进入了曲阜城。 无亏是在晨朝时分到达的曲阜,入城之后,不敢有片刻歇息,直接奔向了下大夫申繻的府邸。 此时申繻刚刚穿戴好冠帽,正准备入宫辅佐太子治事。当家宰把无亏引进门之后,申繻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夫人身边的寺人。 无亏满脸是灰土,面色枯槁,仿佛脱水了一般,一见到申繻,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保氏大人,出大事了。” 申繻忙吩咐家仆们打来热水,呈上吃食:“贵人别急,慢慢说。” 可无亏已顾不上洗脸,伸手抓了一个饼,猛地啃咬了几口,看到家仆们皆退了下去,悄声对申繻道:“君上薨了。” 申繻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后,问:“怎么回事?” 无亏将自己所见到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番,然后说:“奴特来宣夫人之诏:先君薨逝,太子幼弱,我们孤儿寡母,全仰仗先生了,嘱先生万事依礼而行。鲁国的安危,拜托。” 申繻慌忙下跪:“臣遵旨。” 无亏扶住申繻:“大人,快请起。此诏夫人仅密嘱您一人,还请大人千万莫要辜负夫人的信任。” “密嘱?”申繻有点诧异,“这么说,老夫是国内第一个知晓的?” “正是。但先君薨逝的消息,很快会传到曲阜。大人应当知道,君位交替之际,最容易生事端。现下君上暴毙,夫人又远在齐国,太子子同身边无人庇护,夫人选择最先知会大人,是已将您定为了托孤之臣。” 这话使得申繻惭愧不已,又深为感动。他虽不后悔向鲁桓公上了那道谏言,可此时想起自己先前一直担忧夫人姜氏报复,就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申繻万万没想到,夫人对自己竟器重至此,乃至举国相托。就为这一点,他申繻哪怕是搭上性命,也必定要保鲁国安安稳稳地渡过这个权力交接期。 申繻嘱咐无亏道:“这几日,贵人您就呆在老夫的府邸,哪儿都别去,恐走漏了消息。一应事情,老夫会安排。” 无亏点头:“除了大人的府邸,奴确实无处可去。兹事体大,奴还得嘱咐一句,过几日,消息就会传到曲阜城,届时,或有一些对夫人不利的传闻,还请大人明辨是非,早作准备。” 听到“不利的传闻”几个字,申繻心中又“咯噔”了一声:莫非自己先前的担忧真的发生了?夫人与齐侯旧情复燃?那么国君之死是否确如无亏说的那样,是公子彭生无故杀人?抑或与齐侯有关? 这一连串问题如鲠在喉,可他知道无亏是夫人的心腹,口中断不会透露对夫人不利的信息,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但是,不管国君之死的真相如何,都不会影响太子子同作为第一顺位人继承国祚。出于公义或是私心,申繻都不希望子同受到伤害,那么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在消息传遍曲阜之前,帮子同铺平道路,让他能顺顺利利地坐稳君位。 和无亏聊完之后,申繻来不及用午饭,就匆匆入宫,然而刚到东宫门口,就被眼前的画面震住了——大宰公子翚跪在正寝中央,子同正在厉声呵斥于他,地上散落着一卷竹书。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