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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判有误》
第一章
当劳伦斯·陶德杭特先生从医生口中得知自己患了大动脉瘤,只剩下几个月生命的消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
“嗯,你的年龄是多大呢?”仿佛看穿了他的满腹疑窦,医生这样问他。
“五十一岁了。”陶德杭特先生边说边把罩在瘦削胸膛上的衬衫穿好。
“这就是了。而且你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
“的确,最近这几年身体是不行了,”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说道,“是啊,的确不算很好。”
医师晃了晃手中的听诊器,对他说:
“嗯,那你还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血压过高已经困扰你很多年了,要不是你谨慎地听从我的建议,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个医生与陶德杭特先生已是多年的老交情了,然而从陶德杭特先生的角度来看,他传达此一讯息的口气实在是有些冷血。
陶德杭特先生发出一阵愤世嫉俗的笑声,不过他自己清楚,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和强装镇静罢了:“你说得没错,但是一个人被告知大限将至……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似乎是只有浪漫小说里才有的狗血情节,而非真实的人牛。”
“其实,在真实的人生中,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医生干巴巴地回应,“毕竟,有太多不治之症,除了你所罹患的这种病,癌症也十分常见。人的身体迟早灯枯油尽,你知道吗,人体的构成非常复杂。然而,人体全身器官却都不遗余力地运转直至死亡,这真是种奇迹。”
“你似乎把死亡看得很淡。”陶德杭特先生不无怨气地注意到这一点。此处的“死亡”,对他来说恰恰意味着“我的死亡”。
“的确如此。”医生面带一丝微笑。
“呃?”有那么一会儿,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震惊不已,他发现居然有人能淡然面对死亡,特别是“他的死亡”。
“是的,我的确泰然处之。不,我并非宗教人士,至少不是以任何一种传统方式信奉宗教。我只是恰巧非常坚信生命只是物质上的生存。”
“哦!”陶德杭特先生有些茫然地说。
“我也相信,构筑在物质层面上的现世生活,其实是该诅咒的臭皮囊;我们应当尽快抛弃它。就我个人的见解,对一个濒死的人表示遗憾,就仿佛一个狱卒向出狱的犯人施以同情一样荒谬。”医生继续说道。
“岂有此理。”陶德杭特先生瞪大了眼睛批评道,“我必须指出,这种话从一个喜欢上等红酒的人嘴里讲出来,实在有点愚蠢。”
“囚犯也能获得心灵的慰藉,同情。”医生似乎对这个话题甚为热衷,于是继续娓娓说道,“是的,他会怜悯那些还未摆脱生命这枷锁的亲朋好友,因为自己的离去,多少会造成他们的损失,不过他们应该感到羡慕而非悲伤。只是,就你个人而言,我亲爱的老友,你却连这个都不用考虑。你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甚至没有任何亲近的亲戚。你委实幸运,能毫无牵挂地走出牢笼。”
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化身,他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嘟嘟囔囔。
“然而,”医师用一种宽厚的口吻说道,“如果你不认同这观点,我想我们就得尽可能将牢笼中的你留久一些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告诉你,这种天赐良机真的令我羡慕不已。说真的,你让我想起了杜莎99lib?德夫人蜡像馆里面那些可怜的老家伙,暴民把他们从巴士底狱的牢房解放出来,他们却不知好歹地耿耿于怀。”
“别净说些该死的无聊事。”陶德杭特先生愤慨地说。
“首先,你不能生气,”医生建议道,“情绪不要有强烈的波动,否则你马上就会被扔出牢房。同样,剧烈的行动也是被禁止的。慢慢走,不要跑,爬楼梯时,每两步休息一下;不可过于兴奋,随时注意不要让自己承受突然的压力。这会是种乏味的生活,但如果你真的愿意,这种生活真的能够延续生命。我们不再控制你的饮食了,除非你坚持。总之,不管你有多小心,动脉瘤通常会在六个月之内就发作——嗯,充其量一年。你知道的,是你要我说实话的。”
“哦,没错,是我要求的。”陶德杭特先生苦涩地承认。
“尽量多休息,”医生继续说道,“戒烟戒酒。愿上天保佑你,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跑回家,等待死亡降临。我想,一切都看你了。”
“没想到,”陶德杭特先生厌恶地说,“你就是个残忍的老食尸鬼。”
“胡说八道,”医师愤愤不平地反击,“让食尸鬼见鬼去吧!陶德杭特,这只是因为你是个该死的老顽固。你总是这样墨守成规——认为人们该为死亡感到哀伤,虽然宗教如此训示我们:只要不是恶棍,死亡会是美好生活的开始。所以你就认为我应该为你难过。只因为我说羡慕你,就成了食尸鬼。”
“好吧。”陶德杭特先生充满尊严地说,“我承认你不是个食尸鬼。但我却忍不住怀疑,你对我大公无私的.99lib.关怀是否会扭曲你的诊断?换言之,对于我的诊断结果,我认为我需要再征询第二位专家的意见。”
医生露齿而笑,递给他一张字条。
“你这样可不会惹恼我。请尽情去求助于第二、第三或第四个意见吧,他们会确认我的诊断。这是位名医的地址,或者说,他是动脉瘤方面的权成。他会狮子大开口索要三个畿尼,但随后会发现你做了笔不错的买卖。”
陶德杭特先生缓缓穿上他的外套。
“我怀疑,”他满腹牢骚地说,“或许你并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浑蛋。”
“你是说,刚才我所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老兄,意义可多了。在我看来,生命是已经经过科学验证的东西。它告诉我们,没有比物质状态更低等、更令人不悦的了。这意味着,往生的任何状态,对一般的正派人士来说,都会是更加幸福舒适的。所以它绝对是……”
“对,对。”陶德杭特先生起身离去。
在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的笼罩下,陶德杭特先生搭乘出租车前往威尔贝克街。虽然出租车钱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奢侈消费,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从里奇蒙德的住处,乘坐出租车前往伦敦西区。因为陶德杭特先生用和对待健康一样的谨慎态度对待金钱。但眼前的状况,搭乘出租车似乎是必要的了。
那位专家索价三个畿尼,证实了前一位医生的诊断,并且在每一项细节上也做了预诊。震惊之余,陶德杭特先生搭上另一部出租车。他是个谨慎的人,若未至少征询过三个人的意见,他不会妄下结论。所以·他驱车前去寻求另一位专家的意见——一位绝不可能是前两位医师同伙的专家。当第三位医师的诊断意见和前两人完全符合后,陶德杭特先生终于相信了这件事。
于是他搭出租车回到了里奇蒙德。
陶德杭特先生是个单身汉。
这种状况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尽管他完全缺乏激起女件热情的特质,并经常有人暗示他应该作些改变。倒不是陶德杭特先生排斥异性,存他理想幻灭、愤世嫉俗的外衣之下,其实难掩他极其可爱的本件。事实卜,陶德杭特先生属于极为不幸的那一类,总是相信人类社会中的真善美,这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尝尽失望的滋味。但再多的启蒙、教训,也从未说服陶德杭特先生,让他相信他的朋友可能做出卑贱的行为。就某方面来说,他知道,男人可能会是欺凌弱小的恶棍;而外表体面的女子也可能会写出下流的匿名信。在这个不甚完美的世界上,必定有着许多令人不快的行为。但是,做出种种恶劣行为的必定是路人甲路人乙,绝不会是陶德杭特先生的朋友或他认识的人。因此,陶德杭特先生会自动对自己择友的高标准产生自信。即使在他面前拿出与他的这一信念背道而驰的有力证据,他也会极其愤慨地忽略掉。
只要是年纪已过三十的女性,立刻就会发现他这项特质,并将与他的相遇,视为上天安排的姻缘。而年轻女子却只是睨视着他的外表:他那憔悴、骨瘦如柴的身躯,以及突出在瘦弱双肩上的圆秃小脑袋,还有肮脏的衣领。此外,还有他如同老处女一般挑剔的特质,以及他对自身健康的过分关注、对年轻女子的吸引力视若无睹,还有他些微的恃才傲物。要是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另一项特质,好压过他所欠缺的热情、肮脏的衣领等,她们可能会更加轻视他。谢天谢地,他拥有一份还算过得去的个人收入。
而也就是这份还算过得去的收入,让陶德杭特先生能够住在里奇蒙德富人社区的一栋舒适房屋中,一名照料起居的管家、一名女仆以及兼管擦靴、园艺与火炉的男仆会把他的生活照顾周到。
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却并未满足于这种舒适安逸的生活。道德心时常困扰着他,他总是怀着极大的负罪感想到自己的生活太过奢靡,而他还有两百万的同胞只能靠微薄的收入勉强温饱。即使政府直接或间接地剥夺了他一半以上的收入,用于增加国家收入和杀害别国人民,都无法让陶德杭特先生倍感内疚的心稍感安慰。所以,他每年花费一千一百到一千两百英镑的收入,供养一名管家、一名女仆与一名老人,让他们过着颇为宽裕舒适的生活。就在这种烦闷的赋闲状态下,他很可能帮助了一位健壮但执拗的工人与其全家,他也可能正在供养政府机关中的不知名的冗员。此外,他每年至少提供给国家半打炮弹,或是至关重要的一两支机关枪。但他仍不满足于此,他总是为自己热心的慈善事业节省下每一分钱,而对任何出现在他家门口、伸手等着要钱的可怜人们,他也总是不吝解囊相助。
接受完第二位专家的诊断,陶德杭特先生回到家中。他陷在图书室的扶手椅中。此时正是下午茶时间。每天下午四点十五分,下午茶都会准时送到他的图书室里。如果下午茶在四点十四分就送来,陶德杭特先生会示意来者将它拿走,并告诉他正确送来的正确时间。如果四点十五分到了,而下午茶却还没送来,陶德杭特先生就会摇铃,在绅士礼仪的范围之内来上一场大闹。而今天,由于陶德杭特先生史无前例地不在家,下午茶便整整迟了五分钟;但陶德杭特先生颓坐在椅中,一言不发。
“哈!”两分钟后,负责送餐的女仆对管家说,“我本来以为会有糖罐丢到我的脸上,就像你警告过我的,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敢打包票,一定有什么坏消息。”
“艾菲,够了。”格琳希尔太太严厉地说。
但她们两人心中都意识到了,艾菲说得没错。除了坏消息,还有什么事能让陶德杭特先生沮丧成这副模样?
在陶德杭特先生心中,怪念头正在转来转去。第二周,这些念头依旧在转,而且变得越来越怪。
他想花尽量长的时间处理日常事务,并确定每件事是否都正常运行。当然,每件事都井井有条。但这也只花了他三天时间。在此之后,除了坐着等死和不能快速爬楼梯之外,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对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已经成了一种病态而无聊的日常工作。
又过了三天,那些怪念头第一次完全侵占了他的头脑,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坐着等死,自己必须做些事。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必须去做。可能的话,做一些不寻常的事。带着一些惊奇,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开始觉得他的一生实在过于平庸,而现在正是时候,打破这单调沉闷的生活,事实上,传统如陶德杭特先生,开始在生命中首度体验到一种奇怪而不那么圣洁的冲动——他想要在离世之前,做件特别的事,一次就好。
不幸的是,在他的记忆中,旁人做过的一些壮举,现在看来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不是曾经有位女士冲到德比赛马的马蹄下,以主张女性应该有投票权;不是还有人为引人注目,在不恰当的时刻出现在下议院,结果被扔出了旁听席。当然,还有莫塞里所做的事,虽然很特殊,天哪,也是最无聊的。尽管当然有“阿拉伯的劳伦斯”这号人物,但劳伦斯的机缘可不是每人都能够复制。
那么,还有什么好做呢?每当陶德杭特先生坐在里奇蒙德舒适的图书室中,轻抚修长手指的时候,他就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这个问题。那么,到底有什么事,可以让一个处于他这种立场的人,做出一些合乎他的本性却又足以令人惊奇的事,好满足他想要自我表现的奇异冲动,而又能不必去做那些诸如抬举重物、剧烈上下楼梯或是喝酒等的行为?这个问题似乎无解。
长久以来,陶德杭特先生一直过着一种“受庇护的生活”。一开始是母亲庇护着他,后来又碰到了一个仁慈的规则,这项规则规定:欧战后期,英国军队不得招募体弱多病者入伍。这项规定让陶德杭特先生免于服役——虽然这大大违背了他本来的愿望,但大家却忍不住想,这对于英国军方来说,不啻为一大福音。在后来的某一时期,他强迫自己到一间私立学校工作了一阵子,以逃避无所事事的内疚感。此时,他也曾受到那些小绅士们保护,这些学生竭尽所能地骚扰着其他的教师,却对陶德杭特先生网开一面,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不是个有趣的对手,捉弄他就如同让两岁大的婴儿戴着拳击手套对抗校内冠军。在他母亲过世之后,年长的管家又精心地照料他的生活。而且,在这个委实令人难以忍受的苦难世界里,又一直有一笔不错的收入庇护着他。正是由于他这样的人生经历,所以生活现在对他毫无帮助。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陶德杭特先生与社会有限的接触也仅止于与他的一些中年和老年的朋友,每周有那么一两晚,当他找不到什么好音乐听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玩几回桥牌,要不然,就是在道德心的驱使下,到儿童门诊做义工,每周他要花上六小时的时间,与里奇蒙德的一群患有淋巴结结核的贫苦儿童相处。每周三下午,他都要造访《伦敦评论》文学类编辑部,虽然过分挑剔,但是陶德杭特先生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文学口味使他在这一行中享有盛誉,因此,在每周五的《伦敦评论》上,都有他的一个专栏,评论一些传记和历史研究。毋庸置疑,每周三造访舰队街的日子,不论在编辑办公室中浏览几十本书,还是与菲尔斯闲谈,这样的半小时,就是陶德杭特先生生活中的高潮。
因此,在这个紧要关头,陶德杭特先生遵循以往的习惯,决定请教其他人的观点。鉴于当前的状况,咨询必须秘密地进行,于是,他谨慎地挑选了一些宾客来参加晚餐,并在宾客酒酣耳热之际,狡猾地切入这个题目。然而众多宾客给出的答案却令陶德杭特先生颇感震惊,这群品行端正、翩翩有礼的绅士,居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答案——谋杀。杰克·丹尼,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是否也会在酒过三巡之后,忘却他神职人员的身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这个陶德杭特先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建议让他大为震惊,同时又印象深刻。谋杀这个字眼打从开始就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在他脑中出现过的“壮举”都相当的暧昧不清,只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这件事必定要对人类有益。然而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谋杀其实相当符合他的要求。能够去除某些威胁人类和平与快乐的因子,相较于其他“壮举”,不是来得更为奇妙吗?
既然这样,他的咨询者建议他放弃政治暗杀?
在下定决心之前,陶德杭特先生或许有征询别人意见的习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最后的决定会与别人给出的意见一致。在很多情况下,他会反其道而行之。当然,这并不是说别人的建议毫无用处。如此一来,在这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上,陶德杭特先生发现他难以抉择。
于是产生了一轮绝妙的,带有学术色彩的辩论。在他的处境下,利他的谋杀似乎最为理想。的确,在他生命中这段迷人的时光里,他可以不顾医生的反对,坚持自己的习惯,慢慢地啜饮一杯葡萄酒度过夜晚的时光,现在他可以看着他自己献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称为一个能改写历史的人,一个为了人类而痛下杀手的忠仆。这对于一个只有几个月可活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趣的享受。不过,说到执行……那谋杀可是件肮脏的勾当。当陶德杭特意识到谋杀是件多么下流的事情时,他就会转而寻求其他出乎意料而又能使社会获益的计划。但是没有结果。
在之后的两三周,他的脑子里一直有很多念头转来转去。渐渐地,陶德杭特先生开始接受谋杀这个主意。他想过很多其他办法,但排除掉各种不合适的计划,剩下的就只有谋杀。
更确切地说,是政治暗杀。对于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已经下定决心,毕竟,如果找到了合适的候选人,政治暗杀将会是一桩对人人有裨益的壮举,当然,在陶德杭特心中也不乏合适的人选。不论是干掉希特勒还是除掉墨索里尼,甚至杀掉斯大林,人类历史的进程都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到了这个地步,陶德杭特先生已经认为自己是代表全人类的猎枪,他决定寻求更加长远的计划。重点在于,他不能浪费时间,他必须找到确实固定又最有价值的目标下手。因此,有必要制订一个最优的计划。考虑到问题的各个方面,陶德杭特先生认为没有比奥利弗·佛兹先生更为适合提供建议99lib.的人选了。所以他致电与前者有过来往的区特威克先生,狡猾地提出了引介的请求。
三天后,经区特威克先生介绍,他获邀与佛兹先生在其私人俱乐部共进晚餐,陶德杭特先生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项邀请。
第二章
佛兹搔了搔他的大脑袋。
“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吧,”他谨慎地询问,“你是想让我为你提供可谋杀的人选?”
陶德杭特咯咯笑着:“如果真要说得那么直白的话,情况就是这样。”
“还是开诚布公最好。”
“哦,那当然,毫无疑问。”
佛兹带着一种深思的表情,又吃了几口菜肴,然后他环顾了一下俱乐部的餐厅。墙壁依然正常,年长的侍者仍旧侍立一旁,牛腰肉也还在冰冷的桌子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除了他的客人。
“那么,让我来归纳一下你所说的。你罹患了一种不治之症,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了,不过目前尚无大碍,你想要去做一件其他人很难做到,但利用你现在的处境能够办到的事情去造福人类。而且,你也认为最符合这项要求的事就是去完成一桩明智的谋杀。我说得对吗?”
“嗯,你说得没错。不过如我所说,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几周前我请了几个朋友吃晚饭,把我的情况透露给他们,当然了,我让他们感觉是一种假设的情况。除了一位牧师,其他人都认为谋杀是最佳选择。”
“好吧,那么你现在想征询我的建议,决定自己要不要去德国暗杀希特勒?”
“如果你肯友好地给出建议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很好,那么,千万不要。”
“不要?”
“不要。其一,你根本无法靠近他;其二,你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即使你成功暗杀了希特勒,他的继任者也会是一丘之貉。同样的理由也适用于墨索里尼和斯大林。换句话说,你要远离独裁者,不论是已经存在的还是潜在的。”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有想要争辩的念头。
“你难道不认为,干掉胡伊·郎恩的人,比罗斯福对美国的贡献更大?”
“或许我这样认为。辛克莱·刘易斯也很推崇道德。但这只是特例。在胡伊被除掉以后,他所领导的运动随之消亡。但是纳粹运动不会随着希特勒的消失而土崩瓦解。事实上,在德国的犹太人可能会发现他们的情况愈加糟糕。”
“关于这个,”陶德杭特先生不太情愿地说,“那天参加晚宴的朋友多多少少也提到一点。”
“他们还是有理智与常识的。顺便问问,区特威克不知道这件事吧?”
“哦,不,他一点也不知道。像他们一样,他只认为我们在讨论一个假想的情况。”
佛兹报以一个微笑:“你不认为,如果他们知道这是真实情况,就不会那么欣然地建议谋杀了吗?”
“哦,一定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露齿而笑,带着一丝恶意。他轻轻啜饮了一口葡萄酒,“你知道,我会出此下策,只不过因为我清楚,如果我不假装这是个假设的话,就根本无法得到如此富有见地的答案。”
“是的,的确如此。当你要他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没有任何的怀疑?”
“为什么要怀疑呢?我告诉他我对您的作品仰慕已久,所以想与您共享一餐,进行一次愉快的交谈。结果是您非常友好地邀请了我。”
“嗯,”佛兹说,“最令我迷惑的是,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想要得到我的建议。这本应是件需要你自己操心的事。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种责任,要向你提出这么疯狂的建议?”
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的脑袋突出在瘦骨嶙岣的肩膀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只龟。
“我说过,”他热切地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怕承担责任。所有人都怕承担责任,像我就是。而且我相信,任何有点疯狂的事情,就像你所说的一样,都会吸引你。”
佛兹爆发出一阵笑声,把旁边的侍者吓了一跳。
“天哪,我想你说得没错。”
“第三,”陶德杭特先生继续严肃地说,“在我认识的人中,你是少数几个做过有益于这个世界的事情的人。”
“哦,胡说八道。”佛兹反驳,“有许许多多人在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做善事,没有任何感谢或者赞誉。如果你看到他们的行为会感到惊讶的。”
“或许我会,”陶德杭特先生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我从区特威克先生那里听说,你在战后为中立联盟所做的一切,比如压制中产阶级,等等。而且你做得得心应手,近来保险条例能够在议会通过,如区特威克先生所说的那样,主要是拜你所赐。所以,对于处在我这个立场的人来说,你明显就是一个询问意见的合适人选,你能够告诉我怎样为大众谋福祉。”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我们有几十个人为这个行动计划努力,为失业者争取更好的待遇,谢天谢地,有这么多人无私奉献,虽然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不过,对于你的处境,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建议是什么……”
“是什么?”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问。
“放弃你的计划,然后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把希特勒什么的都忘掉。”
有那么一会儿,陶德杭特先生看上去有些失望,他的头像乌龟一样往龟壳里缩了一点点。但是,又马上伸出来。
“不错,我明白,这是你的忠告。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果在我这种处境之下,你会怎么做?”
“哈,”佛兹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说出来。毕竟,这是我们初次见面,我们以前不认识,对吧,我确信你就像区特威克先生对我所提到的那样,但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实在不想让自己成为帮凶。”
陶德杭特先生叹了一口气:“好吧,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的想法也有点太过异想天开。感谢你能够听我说这些。”
“别客气,跟你聊天很有趣,来吃点奶酪吧,这里的绿色切达奶酪非常不错。”
“不了,谢谢,恐怕这些奶酪不合我的口味。”
“真的?这太遗憾了,顺便问问,你对板球感兴趣吗?上周三我去了罗兹……”
“太巧了。那时我也在,一个华丽的结束,不是吗?这提醒了我,我们两个好像曾经同场竞技……”
“这样吗?”
“是呀,在战时,我曾代表病人队去温彻斯特比赛,那年你是对方守门员。”
“破车队?真的吗?我对那场比赛记忆深刻,那你肯定认识迪克·沃波顿。”
“事实上我们很熟,那年我们还一起去了谢尔布恩。”
“哦,你曾去过谢尔布恩?我有一位表弟住在那里。”
“真的吗?住在哪里?”
很多人——由于被误导或是无知,总是断言在公立学校的经历对于一个人有百害而无一利。至少以陶德杭特先生为例,这样说可是大错特错。经过十分钟这样追忆往昔的闲聊,陶德杭特先生重新将谈话拉回主题。
“现在,诚实地说,佛兹先生,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次,他得到了答案。
佛兹受到了公立学校这个话题的鼓舞,于是他又搔了搔他的大脑袋,给出了如下的见解:
“好吧,只要你答应我不要被我的想法所影响。如果我面临你这样的处境,就会寻找那种家伙,他拖累周围的人,成为大家的负担,无论是那种恶意还是无知的敲诈勒索者,或是那种眼看儿孙饿死也不会接济他们一个子儿的一毛不拔的老吝啬鬼,还有……就像我所说的,这些事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我的天,这可真奇怪。”陶德杭特先生震惊地叫了出来,“他们在前几天的晚餐上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样呀,”佛兹露齿而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一想到他的客人已经被医生判处了死刑,他就收起了笑容。
对于他们热烈讨论的利他性的谋杀这一话题,佛兹并没有当真。这就是他铸成大错的原因。
因为陶德杭特先生可当真了。佛兹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的建议,较其他友人的建议,对陶德杭特先生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就像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对陌生人更为信任是一个道理。无论如何,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已经决定放弃政治暗杀,如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得知这个消息,想必会大大松一口气。
然而他仍旧是个天降大任的男人。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找到那个应该被料理的对象。
而到底该怎样着手,陶德杭特先生目前还不愿多去考虑。因为他脑中那些恐怖的细节会让他却步。或者也许他小心谨慎的本能让他不去接近与谋杀有关的那些赤裸裸的真实的不愉快。到目前为止,陶德杭特先生都是以一种学院式的思维来考虑这件事,把整件事想成一个个单词的组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另一方面,他备受鼓舞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正一步步完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样的现实使他感到非常满足。
也许他的目的是非常学术性的,但陶德杭特先生对于一件事是非常清楚的——他需要一个牺牲品。
虽然有些不情愿,陶德杭特先生还是打起精神去寻找,为了照顾到他的动脉瘤,他走得异常小心。
但是,即便人有足够的勇气去犯下一桩有益的谋杀,合适的牺牲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寻得。你没法跑到你朋友那里去,告诉他们:
“嘿,伙计们,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活该被杀的人,我准备替天行道。”
即使真有人这么做了,其结果肯定也是他的朋友们无法为他的替天行道提供便利。毕竟,让人必除之而后快的人在人口中的比重肯定很小,而进行过进一步遴选之后,其结果令人吃惊:没有。
因此,调查必须非常的严密。陶德杭特先生个人认为,敲诈者是符合各项要求的上佳人选。不过这里又出现了困难,因为敲诈者总是来去飘忽,不像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想着大出风头。而假如你去问你的朋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是不是正在为敲诈所苦,他们一定会大为光火。
陶德杭特先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觅到了一位勒索者的线索,不过这位女士似乎只对一位特定的受害者抱有敌意。而且最后的证据还留在代诉人办公室,而她则受到代诉人办公室的庇护,所以,陶德杭特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强行干预。
到了月末,陶德杭特先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以至于有很多次都在饭后忘记吃消化药。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去犯下一桩谋杀案了,然而这个难以言说的需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再过不久,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死亡降临了,没有办法完成他的谋杀。这令他烦恼不已。
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中,陶德杭特先生反复思考了好几小时,最终,他决定晚上邀请区特威克先生前来小叙,暗中刺探他的看法。
“即便是在七月,”陶德杭特先生殷勤地提醒,“偶尔看到生火也很不错的。”
“哦,当然了,”区特威克先生赞同道,把他胖乎乎的短腿凑近燃烧的火焰,“夜里还是有点冷飕飕的。”
他们就陶德杭特先生上周五写过评论的那本书进行了一番讨论,随后又探讨了西班牙的政治局势,陶德杭特先生开始狡猾地把对话引向正题。
“我认为我们上个月晚餐时进行的讨论非常有趣。”他以一种不在意的语气说道。
“哦,没错,有趣极了。你是说果树授粉对吗?”
陶德杭特先生皱了一下眉,“不是,后面一点。是关于谋杀。”
“哦,我知道了。没错,当然啦。”
“你属于一个研究犯罪的圈子,对不对?”
“是这样的。我们有些相当杰出的成员,”区特威克先生用一种骄傲的语气说,“我们的会长是罗杰·谢林汉姆,你知道的。”
“哦,是的。”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更加不经意的语气说,“那么,在你们的讨论中,你一定能听说一些该被除掉的人喽?”
“该被除掉的人?”
“是呀,你还记得吧,上个月的晚餐时,我们大伙都在讨论什么样的人该被谋杀。我猜想你们会遇到不少这样的例子。”
“这可没有藏书网,”区特威克先生以一种迷惑的语气说,“我不觉得我们真的知道什么人应该被谋杀。”
“不过99lib.毫无疑问,你们认识一些勒索者。”
“不,我可不能这样说。”
“甚至连毒贩或者皮条客之类的都不认识?”陶德杭特先生有点野蛮地说。
“哦,没有,我们完全不认识那类人。我们只是讨论谋杀,仅此而已。”
“你是说,你们只是讨论既成的谋杀?”
“是的,当然啦。”区特威克先生吃惊地望着他。
“我明白啦!”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感到非常失望。他沮丧地望着火焰。
区特威克先生在他的椅子上挪来挪去。他对主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失望完全无法理解,遂也摆出了一副懊丧模样。
陶德杭特先生再一次想起了曾经一直念念不忘的希特勒,这是他概念中认识的最该被谋杀的人选。或者当然还有墨索里尼,想想那些衣索比亚人……想想那些犹太人……是的,这将是一项壮举。在他死之后,有人也许会为他立一尊雕像。这样很不错啊。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就像马赛的那次暗杀一样,他很可能还没得手,就已经被纳粹的铁蹄践踏致死了。不,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他转脸面向客人。
“你知道有什么人该被谋杀吗?”陶德杭特先生愤恨地问道。
“呃——嗯——不,”区特威克先生不得不道歉,“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主人对于一个潜在的被害者为何这样锲而不舍,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陶德杭特先生愁容满面地看着他。他觉得邀请区特威克先生是个错误,这家伙尽装孙子,一问三不知。
不过同时,他也觉得自己不如就放弃这个念头算了,现在还不迟。陶德杭特先生可从没想过要在日报上登广告,充当一位善心杀手,公开提供谋杀服务。不过他估计这不可行,没人会敢来找他要求此项服务的。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无比失望。
不过有句古话怎么说得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二晚上,自从陶德杭特先生在区特威克先生面前毫无斩获之后,他便几乎打算放弃这个计划了。然而就在第二天,《伦敦评论》的文学编辑费瑞斯,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潜在受害人目标,但他没想到,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在他附近。
算陶德杭特先生运气好。在去费瑞斯的办公室挑选评论书籍之前,他拐到另一条走廊上,想去拜访个老朋友,他是《伦敦评论》的主笔之一。陶德杭特先生会在《伦敦评论》开专栏,就与这位先生不无关系,但是到了门口,陶德杭特先生才发现他不在这里,而门上挂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顺便问一句,”他.99lib.们正在费瑞斯先生正对舰队街的大办公室里,陶德杭特先生把他的旧软尼帽放在一叠报纸的合订本上,“欧吉维亚先生病休了吗?他没在办公室。”
费瑞斯先生从一堆复印本上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一支蓝色钢笔。“病了?不,他没有,他最近离职了。”
“离职?”陶德杭特先生带着一丝迷惑重复道。
“炒鱿鱼!实话实说,可怜的老欧吉维亚被炒了鱿鱼,昨天他们给了他一张支票,付了六个月的薪水,然后通知他卷铺盖走人。”
“欧吉维亚被炒鱿鱼了?”陶德杭特先生大为震惊。欧吉维亚的大脑袋中装满了幽默与智慧,还有他精辟的文笔,陶德杭特先生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伦敦评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他在这里拿的是铁饭碗。”
“这真是太可耻了。”一向出言谨慎的费瑞斯先生此时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热切,“就这样把他一脚踢开。”
“为什么?”一位坐在窗边的小说评论员,一边翻弄着桌上一堆新出的小说,一边问道。
“哦,这些该死的潜规则。你是不会理解的,小伙子。”
这位小说评论员,年纪比文学编辑还大了三个月,咧开嘴和气地笑起来。“对不起,老板。”他以为费瑞斯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哎哟,又来了一个休·桑斯特,还有个玛格丽特·阿伦拜。这周会相当不错,我猜。”他充满希望地补充说,“如果我把我对弗兰克·皮尔彻德的真实想法写出来,你会把它印出来吗?不,我想不会。好吧,我会乖乖做只温驯的猫。”
“嘿,”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他,“告诉我欧吉维亚为什么会被解雇。”
“内部整顿,我的孩子,”费瑞斯苦涩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陶德杭特先生说。
“就我目前的理解,这就意味着开掉那些有胆量的人,然后留下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这对一份报纸来说可是件大好事,对不?”费瑞斯真诚地为《伦敦评论》感到骄傲,而这份报纸也以踏实、老派、高贵、诚实和礼貌著称,即使在它被通用印刷集团收购,开始被这个不称职的所有者掌控以后,他也竭尽全力维持这份报纸的风格。
“那现在欧吉维亚做什么?”
“天知道,而且他还有太太和孩子要养活。”
“我猜,”陶德杭特先生开始担忧了,“他再找份工作应该不太困难吧。”
“他能找到吗?我怀疑。老欧吉维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且被通用印刷集团解雇也会产生不良影响。顺便说一句,你要记住这点,小伙子。”费瑞斯对小说评论员说。
“如果你再多发我一点薪水,我会写得让你挑不出刺来。”小说评论员反击道。
“给你发再多薪水有什么用?你永远也写不出我想要的文章。”
“如果你是指,为你们的大广告商,每周写一篇虚伪矫饰、浮夸俗丽的引言,不,那种东西我可写不来。”他一脸厌恶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可不是那种评论员。”
“我也告诉你,小伙子,你这是自毁前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
评论员不满地发出一阵粗鲁的噪声,又把注意力转回手边的小说。关于评论员应该专为文学读者写文章,还是应该考虑到广告商的利益,这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在这种争论中,两个人都敌意地夸张了另一方的地位。
陶德杭特先生打开非小说类书柜的大门,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属于那类不幸的种群,会毫无理性地对别人的不幸和困难产生责任感,欧吉维亚现在的困难和将来会面临的困境已经让他开始感到忧虑了,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是阿姆斯特朗解雇了欧吉维亚?”他转过身问费瑞斯。阿姆斯特朗是通用印刷集团的一个新的运营编辑。
费瑞斯又在手握蓝笔奋笔疾书,他抬起头耐心地说:“阿姆斯特朗?哦,不,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对这件事说什么。”
“那么是菲利克斯本爵士?”菲利克斯本爵士是集团法人。
“不……那是……哦,我想我不应该谈论这个,不过这真是个肮脏的勾当。”
“你有没有可能是下一个,费瑞斯?”小说评论员问,“我是说,如果我们能有个文学主编,允许我直言那些烂书实在糟透了,哪怕一个月只有一次也好。”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没有干涉你,不是吗?”
“对,你仅仅是把我最好的词句都删掉了嘛。”小说评论员慢慢踱过整个房间,来到编辑身后,看着编辑正在删改的拷贝,发出一声绝望、被刺痛的哀号,“老天,你没删掉那段吧?不过,我的老天,这是为什么?那又不是出言莽撞,那只不过是说……”
“听着,陶德杭特,柏雷是这样写的:这本书充斥着空洞的词句,犹如成团堆积的凝同奶油,如果这是费金先生的第一本书还有情可原,因为这只说明他认为没有必要在使用一种工具之前了解其用法,然而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次尝试了,在此之前,他起码应该学好英语语法。但是,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本小说了,至于在冗长的赘言底下,是否还隐藏着什么深意,这我可看不出来。费金先生那种滔滔不绝、毫无意义增长句子的能力,固然赢得我不少同事的赞誉,这让他的早期作品颇受好评,但或许这次他们应该解释他是如何写出这本书来的。抑或,这是个只有出版费金先生著作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柏雷居然还敢说,这并不是出言莽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陶德杭特先生露出不以为然甚至略带内疚的微笑说道:
“或许这样说是有点太坦率了。”
“简直太露骨了嘛。”费瑞斯大加附和,并在这段令人不快的文字上,大笔一挥,打上两个大叉叉。
这名饱含激情的评论员愤怒地跺着脚来回踱步,说:
“我真看错你了,该死,陶德杭特,你应该支持我的。当然坦率,干吗不能仗义执言?也该有人出来批评一下费金了吧?这家伙被捧上天了,简直荒谬。他根本没写出什么好作品,该死的家伙,简直可以说是烂透了!他之所以得到这些令人作呕的赞美,是因为有些评论者根本懒得花费心思看他的文章,所以认为空洞的表扬应该比批评更容易;另外一些评论者则真的认为这种无法无天的长句子,是某种天才的表征,面对精练简洁的文字,这种评论者就是无动于衷。也可能,他们知道大众喜欢钱花得有所价值,但他们误解了大众的喜好,认为冗长就代表了价值。该死,这种幻影到该幻灭的时候了,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小伙子,”费瑞斯回道,面对评论员爆发出感情,他显得相当镇静,“不过,杀鸡焉用牛刀,毕竟,用屠刀戳泡泡可真没意思。如果我让这篇文字见诸报端,隔天上午就会收到十几封来自老淑女们的信,她们指责我们如此攻击费金先生辛苦写出的书,实在有失公平;况且他人畜无伤,难道我不能找一名没有私心的评论员来写吗?”
“我可没有任何私心!”评论家口沫横飞地怒吼。
“我知道,”费瑞斯安抚道,“但她们不知道呀。”
陶德杭特先生随意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当他离开时,他还听到后头柏雷先生激昂的讲演:
“很好,我不干了。这些可恶的老女人,我才不在乎她们。你要是不让我按照自己想法写文章,我就辞职。”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此事并不必放在心上,在每个星期三下午,要是柏雷先生凑巧看到他文稿被删改的情形,总是威胁要辞职;如果没看到,他就会忘记自己写过什么,然后保持一颗愉快的心。无论如何,只要费瑞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他说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法找到另一个符合《伦敦评论》水准的评论家,柏雷先生的情绪一定会软化下来,并同意再多留一星期。这样的情节总是周而复始地发生。
当一名文学编辑最重要的是老练。而第二与第三重要的,还是老练。
陶德杭特先生异常狡猾地暗中开始行动。
他希望多收集一些关于欧吉维亚被革职的信息,虽然费瑞斯不愿告诉他,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从哪儿可以打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于是也走向助理编辑的办公室。莱斯里·威尔逊是个交友甚广的年轻人,有他自己的一番文学抱负。他和音乐编辑分享一间办公室,但是后者却很少出现。陶德杭特先生邀请他去楼顶餐厅喝茶,威尔逊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除了费瑞斯和编辑主任外,令年轻的成尔逊深感敬重的人为数不多,然而陶德杭特先生细腻拘谨的举止与学究式缜密的思维,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面前,陶德杭特先生也略感惶恐,要是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对方对自己怀有好感,准会大吃一惊。两人搭电梯上楼,陶德杭特先生骨瘦如柴的身躯靠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然后沉稳地向女服务生点了中国茶,并往茶壶中加了很多匙茶叶。威尔逊毫不掩饰自己喜欢享受美食茶点这一爱好,这点和陶德杭特先生的饮食观恰好相同。接下来,他们用八分钟讨论书籍。在讨论结束之前,他把话题引到了欧吉维亚,看到威尔逊激烈的反应,他感到非常高兴。
“真是丢人现眼!”年轻的威尔逊愤慨激昂地说道。
“是啊,为什么会突然解雇他呢?”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把糖罐送到客人的面前。这个时候吃下午茶还早,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一直觉得他是写文章的一把好手。”
“他的确很能干,算是我们数一数二的主笔了。不过他被解雇跟才能一点关系也没有。”
“天哪,那到底有什么猫腻?”
“哦,还不都是钩心斗角嘛。欧吉维亚被解雇,是因为他不肯向费雪屈服。”
“费雪?哦,他是谁呢?”
“他是个下流的无赖,”这名文学助理编辑肆无忌惮地说,“龌龊透了,他是美籍德裔犹太人,全名叫费舍曼,他善于将他涉足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你看,他刚才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
经不住陶德杭特先生的询问,威尔逊将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伦敦评论》才刚被从慈悲为怀的老约翰·佛尼爵士手中,转移到有限公司通用印刷集团的总裁菲利克斯本爵爷手上。虽然菲利克斯本爵爷更倾向于朝气与活力,但他也了解《伦敦评论》最闪亮的地方在于:它不像一般英国刊物那么粗俗。他也认同它固有的方针——介于平淡乏味的《旁观者》周刊,以及冒失无礼的美国小报之间。其实菲利克斯本爵爷很明白,《伦敦评论》能够创造惊人的发行量全靠这项老派的作风,因为它的读者大多怀有高尚的情操,在星期六早上的餐桌旁,那些读者们读到这些一本正经文章时,还不至于感到太枯燥。
然而,对菲利克斯本爵爷来说,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政策继续推进,但制定政策者必须离开——或转变。舰队街上有种说法,若是能在《伦敦评论》谋到一份差事,这辈了就不用愁了,《伦敦评论》的职员从未被解雇过,雇员深受出版社的信赖。然而新老板想要打破的,正是这种稳定而没有任何改变的状况。菲利克斯本爵爷认为“当场解雇”这样的威胁对于员工来说算是个紧箍咒。这样,员工才能时刻严格要求自己,避免犯下细微的错误。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对员工严格要求。他深信,从事新闻行业的人就要苦一些,不能过得太舒适,太安逸。因此,甫一接管《伦敦评论》,他便立即召开会议,对员工进行洗脑。这份严肃的周刊跟普通报纸并不一样,但这点他并未意识到。
这件事并未在《伦敦评论》员工中引起轩然大波。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的工作,他们也很清楚不管与其他哪本周刊相比,他们做得都算不错。事实上,是做得比其他周刊都要好很多。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由他放两句空话又如何?周刊的发行量稳中有升,这份期刊在全欧洲范围内都享有极高的声誉。地震也许会发生在巴塔哥尼亚,但绝对不会发生在《伦敦评论》的办公室里。
但是他们都错了。菲利克斯本爵爷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若要亲自动手,他必会感到非常为难,因为,他不远万里,花大价钱从美国聘请了伊斯多尔·费舍曼先生,将整顿公司的大权全权交与他。整个环球出版公司都在他的魔爪之下。费舍曼先生刚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表现出了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他解雇了《伦敦评论》的资深编辑。
年轻的威尔逊对此持中立的态度。他认为老文森先生的确早该退休了。他认为老文森是古维多利亚时期的报刊业遗留下来的产物,他与时代脱节得太厉害了。不过,菲利克斯本爵爷应该正当地劝服他退休,然后给这位老人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一脚就把他从公司踢出去,兜里只带着一张一年薪水的支票,其他多一个子儿都没有。当被人问起为何没有发放退休金时,费舍曼居然表示,这老头多年来一直领着过高的薪水,所以肯定存够了足够他养老的三倍的钱了。事实上,那位人确实存了不少钱,但这跟那个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嘛。给予年迈退休的编辑丰厚的退休金(之前,《伦敦评论》的老编辑都是年迈退休得以善终的),这本就是新闻界的传统。
员工们都为此而很不开心。但是他们的不开心与接下来三个月笼罩在此栋大楼上空的混乱阴云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这混乱已经濒临崩溃的恐慌边缘。解雇就像德文郡原野上的樱草一样,稀松平常。暴风雨从舰队街肆虐而过,环球出版公司的员工们像是电风扇前的一摊烟灰,顷刻间被吹得灰飞烟灭。
年轻的威尔逊依然试图在此泰山压顶之事面前保持中立的态度,然而他根本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在他看来,一切的麻烦都源自费舍曼,对于他的工作来说,他的出现绝对是个错误。年轻的威尔逊非常同意为高枕无忧的《伦敦评论》员工们带来一些紧迫感,这是非常好的想法。然而政策的目的明确了,却未必一定要搞得像大清洗一样,弄得四处人心惶惶。费舍曼已经完全疯了。
他疯了,但他手握大权,他把整栋大楼的所有职员统统卷入了这场解雇风暴。解雇与工作效率或个人价值都关系不大了,反倒是或多或少与一种对他的态度相关。事情已经演变到这样的程度,即使最没用的人,只要他跟费舍曼站在一边,那么他就能得到一份编辑的工作。而任何的敌意都会被无情地镇压。如果优秀的人依然不屈服,那么他们早晚会被解雇。如果在走廊上巧遇费舍曼先生却没有脱帽行礼,那么他就等着收解雇书吧。即使是舰队衔最优秀的人才,也顶多过十二小时,就会收到解雇通知。
“真是不敢相信,这儿居然会发生这种事,”陶德杭特先生抗议道,“在通俗报纸领域,这种事倒是听说过。但《伦敦评论》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你去问费瑞斯,问欧吉维亚自己,随便问什么人吧。”威尔逊回答道。
“我确实问过费瑞斯了,”陶德杭特先生承认,“但他拒绝回答。”
“哦,嗯!”威尔逊灿烂地笑道,“费瑞斯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唉,公正何在!”
陶德杭特先生也感叹了起来。当然,公正是对人有好处的,而不公正总是会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
陶德杭特先生很喜欢威尔逊这个人。身为一个.99lib.上司,威尔逊缺乏一种做上司的威严。他常被怒气冲冲的拜尔追着质问为何删除掉了他的精彩评论。每次看到拜尔追着威尔逊逼问的场景,陶德杭特先生就感到非常愉悦。
不过威尔逊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陶德杭特先生不相信也就说不过去了。他相信了,并对此感到苦恼不已。这种事跟《伦敦评论》的文化简直是大相径庭。与其他和此刊有关的人一样,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这份传统而高贵的刊物,怀着一种特殊的骄傲,并以能够为这份刊物工作而为荣。
“天哪,天哪!”他瘦骨嶙岣的小脸上浮现着关切的神情,“但是,难道菲利克斯本爵爷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
“他知道的——但他就是不管。他已经把权力全权交与了这个浑蛋,你看,他不愿意再把权力收回来,做出尔反尔的事。”
“但撇除不公正之外,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糟糕,那么许多人岂不是会因此而过得非常艰难?我猜许多人都不大容易找到工作了。而且毫无疑问,他们还有老婆孩子需要养活。”
“这就是最可恶之处,”威尔逊差点叫了起来,“那些被解雇的人中,有一半的人找不到工作。因为他们的年纪太大了。欧吉维亚或许还能找到工作,因为他的能力很强。不过我真的怀疑他是否能找到。说实话,这件事真是让人难过。”
陶德杭特先生点了点头。一个想法忽然涌上心头,他心脏一颤,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动脉瘤。刚刚那十分钟令他感伤不已的会谈中,他已经把自己患病的事全然忘掉了。
“跟你说吧,”威尔逊继续说道,“我并不会说所有被解雇的人都本该留在公司里。如果只有一两个的话,倒还没啥。但另外的那十二个……”
“真的有那么多人吗?”陶德杭特先生有点心不在焉。如果他现在直截了当地告知年轻的威尔逊他只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可活了,他会说些什么呢?陶德杭特突然产生了某种荒谬的渴望,他想也许威尔逊会口齿不清地说出一些同情的话,而这些话也是他渴望听到的,抚慰他神经并给予他自信的话语。
“真的不少,而且还会越来越多。大概还会有一打人会被那个恶魔解雇。阿姆斯特朗一点也不在意,费舍曼保证了他的安全。他每天早晨一进办公室,就像是在给费舍曼舔靴子一样,忙着拍马屁。过阵子我们部门的商号搞不好就变成了《每日奉承报》,我的天哪!”
陶德杭特先生晃了晃脑袋,调整了下眼镜,然后望着那位年轻人的脸。
“那么,费舍曼有没有可能被解雇呢?”
威尔逊大笑了起来:“他不会的。没人能解雇他,他自己也不会解雇自己,而且目前高层也没有任何想要这样做的迹象。”
“嗯,那么如果他生了场重病,不得不辞职呢?如果菲利克斯本爵爷派了个人来接替他——也许是比他还糟糕的家伙呢?”陶德杭特先生问道,他忽然想起了希特勒及其纳粹体系的运转。
“不会有人比他还糟糕了,”威尔逊同答道,“不过说真的,我认为菲利克斯本不会觉得可惜的。总之,我敢肯定,他不会再指派什么其他的人来干这份工作了。我们终于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了。如果费舍曼不在了,阿姆斯特朗也待不久。那么由像费瑞斯这样的正派人来主持《伦敦评论》的大局,真是再好不过了。”
“费瑞斯?”
“哦,没错。他会成为下一任总编辑。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已经这么认定了,当菲利克斯本爵士亲自管理公司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注意到这个人才。事实上,他也许很快就会成为总编辑,接管整个刊物。这就是为什么即使费瑞斯不像其他人一样对费舍曼点头哈腰,他却依然能够留在这儿没被解雇。而且,”年轻的威尔逊坦率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我依然还留在此处的原因。当费舍曼上台的第一个星期,我便将刚刚对你说过的这些话,统统原封不动地塞给过他。是费瑞斯保下了我,让我没有被解雇。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么如果费瑞斯当上了总编,”陶德杭特先生谨慎地问道,“他是否会为那些遭受不公正待遇的被解雇员工做些事情?”
“毫无疑问他会的,”年轻人愤慨地大叫,“费瑞斯是个该死的正派人。等他当上总编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把他们统统都找回来。而且菲利克斯本也会支持这样做的。”
“我明白了,”陶德杭特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呃——这些解雇的通知,是随时都可能发布的,还是在某个特别的日子统一发布?”
“都是在星期六的早上。为啥问这个?”
“哦,没什么。”陶德杭特先生说。
第三章
陶德杭特先生若没有精心调查过,就绝对不会打算下手杀害费舍曼(还是叫这个人的真名吧)。陶德杭特先生的习惯就是如此,在他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他必然要先征求一大堆人的意见,看看自己的行动是否得当。当然,谋杀也不例外。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忖诸行动了,那他至少得找到一个符合自己所有要求的牺牲者才可以。每个人,都必须克服偏见和冲动所带来的影响,就冲这一点来说,他感觉自己必须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反复确认才可以。
这确认的第一步,便是去拜访位于锻匠街的欧吉维亚的公寓,当他跟威尔逊淡过话之后的第二天,他便采取了行动。
陶德杭特先生发现欧吉维亚正穿着衬衫奋笔疾书。欧吉维亚夫人是位矮小、面容憔悴的女人,她嗤笑了一下,随即消失了。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询问欧吉维亚现在过得好不好。
“糟透了。”欧吉维亚阴沉地说。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肥胖男人,几乎所有矮小、憔悴女人的丈夫都是这样。他厚重的脸庞上挂着比往常更加严肃的表情。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陶德杭特先生拉过一把椅子。
“这件事把我搞得乱糟糟的,”欧吉维亚说道,“当然,你肯定听说了,我从《伦敦评论》那儿离职了。”
“是的,费瑞斯跟我说了。”
“这事之后,我就一直消化不良。”
“忧虑也总会导致我消化不良。”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安慰他的朋友,更像是在可怜自己。
“从这件事之后,我连肉都吃不下去。”
“我也好久没吃肉了,”陶德杭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我的医生说——”
“我连茶都——”
“我也只能喝一小杯——”
“这真是太令人沮丧了,”欧吉维亚沉重地说道,“在那儿待了那么多年,出来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啥。”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我肯定找不到工作了。”
“哦,”陶德杭特先生不太自在地说,“别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这是真的,我太老了。所以我开始写小说了,唉,”欧吉维亚的脸上笼罩着更厚的阴云,“威廉·德·摩根不是到了七十岁才开始写小说的吗?”
“无论如何,你都一定写得出来的。但是说起来,你对这整件事究竟是怎么看的,欧吉维亚?我知道你被迫离职一事,不过是一连串事件中的一件。”
“真是骇人听闻,”欧吉维亚严肃地说道,“在我看来,那家伙一定是疯了。除了我这件事之外,他的其他举动也是非常不公正的。看起来他像要想把所有的好人都从那儿赶出去。我真是实在无法理解。”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疯了?”
“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疯了。但在我看起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嗯,”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问,“先抛开这事不说,从你个人的角度来看,在不考虑任何借口的情况下,你是否认为费舍曼的存在,对于其他许多人的幸福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当然这样想。他已经制造了许多悲剧和不幸,而接下来,他还会制造更多。我知道很多被他解雇的人的案例,他以某些细微的理由开除掉这些人,而这些人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没有什么积蓄。我真不敢想象之后他们该怎么办。幸好我们还没那么悲惨,但想到将来,我的眼前就一团黑。陶德杭特,跟你说实话,那个浑蛋真是太可恶了——那个浑蛋——骗子——至少剥夺了上百个人的幸福,每个周六的早晨,他让所有人都感到惶惑不安。”
“啊,是啊,”陶德杭特先生点头道,“周六早晨。”他思索了一番。“这个人真该被枪杀。”最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
“他真是该被枪杀,确实是。”欧吉维亚点头同意。这只是一句随口的附和,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陶德杭特先生好像愈发地赞同这一字面上的意思了。
每个周六的早晨,环球出版公司的整栋大厦就成为活跃的中心。但几个月以前,这里便不再那么令人愉快了。往日,在周末放假的闲暇时光即将到来之前,这里总是生机勃勃。环球出版公司旗下的杂志周刊向来以活泼闻名,助理编辑们在这儿时不时地跟美女秘书们闲聊着;美术编辑也停下来,跟电影评论编辑交换着电影的观感;甚至连编辑们晃动雨伞的动作都显得意扬扬,因为环球出版公司的员工可不是傲慢之辈。
但是在这个特别的周六早晨,嗯,确切来说,这最近的连续五个周六早晨,这儿再也没有欢快的迹象了。助理编辑皱着眉头,匆匆穿过女秘书身侧,好像他们只想快点赶回办公桌旁;美术编辑和电影评论编辑也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仿佛除了工作,其他什么都忘记了;而编辑们则故作优雅地走来走去。在这个装满了人的大办公室里,看起来大家都在认真地工作,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恐惧、尖锐、不安的紧张气氛。
很快,谣言就四散开来。
位置在三楼的年轻的班尼特,是《西洋镜》的助理编辑,他现在正不安地坐在桌前,极度担心自己迟到了十分钟的事。这时,门忽然打开,高个子美术编辑欧文·斯泰西斯走了进来。
“哦,有关这些中页的空格……”刚进来的时候他声音很大,关上门之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还没拿到吧?”
“还没呢,其他人呢?”
“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现在时间还有点早。”
“他通常要等到十一点的时候。”
“是啊,”斯泰西斯搓玩着口袋里的硬币,他表情忧郁无比,“该死的星期六早晨。我紧张死了,该死。”斯泰西斯已经结婚了,还有个小儿子。
“哦,你肯定是安全的啦。”
“我安全?那上周可怜的老乔治呢?我看他是想把我们这些搞美术的全部扫地出门。”
“但乔治的工作由你接手了啊。他总不至于把你也开了,然后让《西洋镜》开天窗吧?”
“天知道也能干出什么事来,”斯泰西斯郁闷地踢着班尼特办公桌的桌脚,“看到麦克了没?”
“没,我迟到了十分钟。”
“哦,那可真糟糕,你不会不幸撞见他了吧?”
“那倒没。但是我必须得经过他的门口,他肯定清楚地看到我了。唉,我在等他的通知呢。”
“别那么想。哦,好啊,小巴特斯。”他看到小巴特斯从门口闪进来。人们都喊这个家伙叫小巴特斯,以此跟《电影幻象》的编辑——他的叔叔老巴特斯区别开来。小巴特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笑容。
“嘿,伙计们,我说,弗莱彻真的拿到了吗?”
“弗莱彻?不可能吧。”斯泰西斯看起来很惊讶,“《周日信使》要是缺了弗莱彻就直接倒掉了啊。”
“你也可以说,两个月前的《周日信使》不能没有普尔托伊,或是费彻对于《电影商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可恶,费彻创办了这杂志,经营了二十年,并为公司带来了滚滚利润,但就算这样,也救不了他。”
“那个魔鬼。”斯泰西斯咕哝着。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位女孩子伸进头来,她手里还拿着铅笔和本子。这个女孩很漂亮,但是这些男人见到她就像是见到了美杜莎本人一样。
“班尼特先生,费舍曼先生要你立刻去他的办公室。”
班尼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我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的表情,“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不过刚才索西先生对费舍曼先生说,他看到你今早迟到了一刻钟。”
“哦,见鬼,”年轻人咆哮道,“好吧,谢谢了,梅瑞恩小姐,”他尝试着用欢快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告诉那个小老鼠准备好那杯毒药,我马上就去喝了。”
女孩走了出去,其他人面面相觑。
“我的上帝啊!”斯泰西斯还是叫了出来,“索西以前可一直都是个正派人啊。看到正派人因为害怕被裁员,而干出这等搬弄是非、告密的勾当,真是令人难过。”
“你说得没错,欧文,”年轻的班尼特说道,“我也会对他这样直说的。各位伙计,在这儿等我负罪归来吧。”
班尼特只离开了办公室五分钟。当他不在的时候,斯泰西斯和小巴特斯还没聊超过三句话。
“你知道的,索西是结了婚的。”后者说道。
“嗯,我也结了婚的,”斯泰西斯如是说,“但如果我堕落成那个样子,我就真该死了。”
当班尼特回来向时候,他脸上写满了疑惑不解。
“不,”他看到其他人的表情,解释道,“我没有被开除。他说如果换作是其他人,他早就开除了,但是他认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认为我是个好人,虽然有些小缺点。而且他邀请我共进午餐。”
“午餐?”
“是的,我想他是疯了。”
另外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那你没有说出你对他的看法吗?”
“在那种情形下,”班尼特说,“我说不出口。”
紧接着,又响起了敲门声。“斯泰西斯先生在吗?”办公室小弟问道,“我在你的办公室没找到你,先生,很抱歉,先生,”他笨拙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都很遗憾,先生。”
斯泰西斯接过信封,瞄了一眼。
“谢谢你,吉姆。嗯,班尼,我想那些话还是由我来说吧。虽然这也早已于事无补,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了。实在不行,我再给他来一拳。”
说完,他走了出去。
“我两三分钟前跟他说过,他马上就会拿到。”小巴特斯评论道。
“到底搞什么飞机,”班尼特猛烈地发问,“难道费舍曼认为我们的《西洋镜》不需要美术编辑也能做下去吗?我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午饭时候问他嘛。”小巴特斯建议道,然后闲逛着走出了办公室。
当班尼特坐回他工作桌旁时,陶德杭特先生也从椅子上起身了,刚刚他一直躲在文件柜后方的这把椅子上。
“抱歉打扰一下,”他满怀热忱地说,“我叫陶德杭特。《伦敦评论》的威尔逊让我过来邀请你,问你今天中午是否有空赏光与他共进午餐?”
班尼特一脸木然地转向他:“今天,哦,今天不行。”
“我会转告他的。”陶德杭特先生承诺道,然后转身走向走廊。当然,他一点都没注意到班尼特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如此木然。他只是在惊讶,这个年轻人居然没问他在那里藏了多久,也没问他到底偷听到了什么。陶德杭特先生摇了摇头,走在通往街道的石阶路上。他甚至至今还未下定决心,不过他确实在认真思考到底该去哪儿买左轮手枪,以及该怎么买。
突然,对面过来的人一不留神跟他撞了个满怀。陶德杭特先生依稀有些印象,这个人是小巴特斯。
“抱歉啊!”小巴特斯说。
“嗯,”陶德杭特先生心不在焉地说,“呃——你能告诉我,在哪儿能买到一把左轮手枪吗?”
“一把什么?”
“哦,没什么。”陶德杭特先生心烦意乱地咕哝着。
陶德杭特先生在海滨大道的一家枪店里买到了一把左轮手枪,令他意外的是,他没有碰到任何困难很顺利地就买到了枪。这是一把点四五口径的老式军用重型枪。卖枪的人向他保证这把枪是全新的,最多就是放在店里的时间太长了,落下不少灰尘。他保证在这一两天之内会仔细清洁这把手枪。反正陶德杭特先生一时也无法带走这把枪。按照一般的枪械购买注册程序,他还需要填写一系列相关的表格。陶德杭特先生必须要有枪械持有证明,才能够拥有一把手枪。
不清楚当局设计这种耽误枪支购买的交易方式,是不是充分考虑到了最好不要让一个满腔怒火的人冲进来,然后带着把枪直接离开。不管怎么样,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是利大于弊的。.99lib.因为在他拿到左轮手枪之前,陶德杭特先生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候来思考此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不再那么愤怒。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计划谋杀陌生人的这一冷血想法,不过是多管闲事,他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是疯狂并奇思妙想过头了。
简单来说,在手枪送到陶德杭特先生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决心要中止这个计划了。他注视着那把令人不悦的杀人武器,心想自己幸好及时恢复了理智。
那是在周五的早晨。
而就在第二天傍晚六点一刻,艾菲像往常一样整理好《水星晚报》,放在托盘里准点送至图书室。陶德杭特先生手还没碰到报纸,目光就触及了头版的新闻标题。接下来的半小时,整个宅邸一片混乱。
“上帝保佑我们。”格林希尔夫人对艾菲气喘吁吁地喊道,彼时她们刚收拾好了地上乱七八糟摆放着的热水、冷敷布、碳酸氨溶液、白兰地、冰块、点滴、脸盆、毛巾、花露水、热水瓶、毛毯、烧过的羽毛等各式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是这两位手脚慌乱的女人,刚在危机时刻为了拯救嘴唇青紫、面色惨白的主人而搬出来的。
“上帝保佑,我还以为要没救了。”
“我以为他就这样走了呢,”艾菲情绪激动不已,她尖叫着,“哦,他看起来真是糟糕透顶,天哪,糟糕透顶。”
“艾菲,”格林希尔夫人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安置在一张小小的厨椅上,“去餐厅橱柜里帮我倒一茶匙白兰地。我需要白兰地。”
“没关系吧?”艾菲一脸疑虑。
“他不会在意的。”格林希尔夫人说道。
艾菲在门口转过脸来说:“刚刚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没让我们打电话叫医生。本来我还以为他一醒来就会死命要打电话给医生呢,不是吗?”
“最近他是有些不大一样,”格林希尔夫人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扇着保温壶口的热气,“我自己已经注意到了。”
“是啊,自从那晚茶会他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你还记得我当时说过的话?最近,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看书了。看起来,有时候他就干坐在那儿几小时,指尖对碰着想事情。唉,你不知道,当我走进房间时,看到他那个样子,真是吓死人了。你不知道他盯着我的那副样子。我有时候想——”
“行了,艾菲,赶紧去给我拿白兰地。陶德杭特先生可不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身体不适的人。”
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当场死亡。但现在,他感觉已经好多了,动脉瘤也没什么问题,但脑海中那种震惊还依然留存。他迫不及待地顺着报纸标题读了下去。
内容只有一段,非常简单,那位正从事于环球出版公司改组工作的全美效率专家,E.P.费舍曼先生,就在环球出版公司大厦楼下的旗舰街被一辆卡车撞死。彼时他刚用完午餐。他是当场死亡。
四天之后,当时的情况就已全部讯问理清。
费舍曼先生不是一个人。他的同伴是一个就职于环球出版公司的年轻人,名叫班尼特,他们刚一起共进午餐回来。
费舍曼先生和班尼特看起来当时正在横穿旗舰街,班尼特的位置更靠近来车的那一侧。当时有一部公交车正靠站,班尼特看到卡车冲了过来,便后退躲了回去。估计是他的身体遮挡了费舍曼的视线,因此费舍曼先生并未看到卡车冲过来。当时,费舍曼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继续往前走着。班尼特抓住了他的胳膊想把他拉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卡车当时的速度并不是非常快,班尼特也稍微警觉一些,因此他便逃过一劫。
公交车司机也证实了班尼特和卡车司机的证词。他亲眼目睹了这起交通事故的完整过程。他认为费舍曼注意到了卡车之后,曾试图往前冲,而不是往后退。公交车司机自己也曾目睹过别人有相同的反应:这些人都认为,向前冲比往后退更安全。他觉得费舍曼只能怨自己。
结果,判决下来了,费舍曼被判交通意外死亡,其他所有人都无罪。
陶德杭特先生在图书室里全神贯注研读着这篇简短的报道。这件事如此直白,如此寻常,陶德杭特先生居然还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不应该。不过当他看到第一眼标题的时候,他就相信不管解释和证词如何,费舍曼绝对不是死于意外。那只伸过去拉他的手……根本不是要拯救他。这只手没有拉他,而是推了他。
陶德杭特先生懊恼地不停自责。
因为他的懦弱,因为他的软弱,他亲手把这个正派的年轻人班尼特变成了凶手。当费舍曼被撞死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一把手枪超过二十四小时了。而这把手枪本来就打算是用来对付费舍曼的。如果不是因为枪的主人那么没用、那么懦弱,年轻的班尼特也不会终生背负谋杀者的沉重十字架了。他,陶德杭特先生,本来能够拯救他的,却可耻地失败了。
陶德杭特先生双手抱着自己的秃头,为自己的无能呻吟了很久。
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会那么肯定年轻的班尼特当时将费舍曼推向了卡车,这点已经无法解释了。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那么想过。
而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的判断完全正确。
第四章
费舍曼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尽管很自责,但陶德杭特先生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了一些自私的解脱感。他并没有打算杀掉费舍曼。他并不想杀任何人,尽管那些人真的非常讨厌。他不是那种能成为杀手的人。陶德杭特先生现在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过去,他只不过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这种宽慰感真是令人沮丧,不过幸好,还有别的值得慰藉。毕竟,陶德杭特先生最希望拥有的还是宁静,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了。虽然最终没有做这件事,但至少他已经摆过了姿态。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当这种解脱感逐渐滋生,陶德杭特先生甚至对于意大利和德国的事都安之若素了,他打算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人世。
现在,生活看起来真是太宁静了。陶德杭特自己欺骗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一个跟他一样的人,居然傻傻地幻想自己会做些大事。然而到最后,当一个人越幻想自己会做些大事,他就会发现自己越失望。他会发现,一直以来的努力,最终会被一长串的琐事所轻易取代。这就像是一个跳高选手,他跑了老长的一段路,当到达跳高栏杆前,发现高度不是六尺,而只是六寸。
然而,尽管现在的生活很平庸,却恰好适合休养生息。陶德杭特先生变得不再那么易怒,他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白天的时候,他又坐在自己习惯坐着的花园里,晚上的睡眠质量也开始改善了。
“看来那还是有好处的,我是说上次的发作,”艾菲对格林希尔夫人说,“他真像变了个人一样。”
“嗯,我们还是希望他别再发作了。”格林希尔夫人虔诚地说。
总之,长话短说,就是陶德杭特先生以前一直上上下下的心情,现在终于平静了下来,生活也回到了过去那种舒缓的节奏。以前那些骚扰他平静内心的奇思妙想和奇怪欲望,都已经平息了下来。然而不久,意外又再度降临在陶德杭特先生身上,将他从这平静的生活中一把拖了出来。这次转折不仅影响了他剩余的短暂生命,还改变了其他几个人的全部生活。
这事发生在克里斯蒂拍卖行上。陶德杭特先生有个爱好,就是偶尔去瞧瞧世界上的珍宝在人和人之间易手。这次的拍卖品是一只十七世纪的大银碗。这只大银碗自打一出生,就一直被安置在北安普敦郡的某个偏僻的小教堂里。跟所有的古老英国塔一样,这个小教堂的英国古塔也濒临崩塌。当值的教区牧师认为对于教堂来说,一座坚固的塔楼远比一个银碗重要得多,因此在得到批准之后,便打算开始拍卖银碗,把金属变成水泥。
陶德杭特先生在学校里曾经有个朋友,名叫弗雷德里克·斯莱特斯。陶德杭特先生每每向别人提起这个人,都会以一种颇为不屑的口吻提到“那个叫斯莱特斯的家伙”。陶德杭特先生这种对斯莱特斯先生的刻意的贬低源自一种担心别人误会他在高攀的心理,仿佛他一提到斯菜特斯先生,就好像是在向别人宣传自己认识这个大人物似的。因为斯莱特斯先生是写小说的,而陶德杭特先生认为他的小说写得非常好。虽然公众并不这样认为,只有很少人听说过斯莱特斯先生的名字。所以,陶德杭特先生的贬低行为可能确实很符合他内心的想法,但实际上,收效甚微,是没必要的。
弗雷德里克·斯莱特斯和陶德杭特先生偶尔会在对方的家中用餐,所以他们也不可避免地会在那儿遇到陌生人。那些陌生人转身走出大门之后,在陶德杭特先生的记忆中,这些人就已经不存在了,因为陶德杭特先生对于名字、面孔的记忆力,实在是差到家了。但是他却发现,别人对于他的记忆,却比他自己对于别人的记忆要清晰得多。因为在拍卖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当他正兴奋地观察着厚厚绿毛垫上的大银碗时,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并主动跟他搭话。而就当陶德杭特先生倍感困惑的时候,对方又再度提醒了他,告诉他去年他们曾经在斯莱特斯家里见过一面。
“费洛威!”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精心伪装出来的热情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望着身旁这位胡须整齐的矮个子男人说,“我当然记得,当然啦。”事实上,听到这个名字,再跟这张胡须整齐的面孔联系到一起,他确实产生了某些印象。
他们讨论了碗上的斑点,接下来又转向一个早期的乔治王时代的茶壶。
陶德杭特先生的脑海中逐渐涌现出一些回忆的片段。费洛威,没错。这位一定是尼古拉斯·费洛威,那本——叫什么来着?——《迈克尔·斯塔维尔的救赎》还是什么类似的可怕的书名,还有一系列同样怪异的书名。那些通俗的玩意儿,他的书陶德杭特先生一本都没有读过。但是,他确实记得曾经见过这个人,而且挺喜欢他的。或者他是在认为费洛威应该不会比他写的书还要糟糕。他的身上环绕着一股文雅的气质,这种毫无浮华的气质在通俗小说家身上并不多见。斯莱特斯曾经提到过费洛威,他说他虽然成功了,但并没有被宠坏。对了,这个人不还称赞过自己在《伦敦评论》上的评论吗?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没错,是的,费洛威是个好人。陶德杭特先生一点也不介意跟费洛威共度这接下来的一小时。
陶德杭特先生和费洛威互相打量着对方。“打算竞拍什么?”他俩同时发问。
“你先回答吧。”陶德杭特先生建议道。
“我?哦,不,”费洛威目光含糊地瞥了他几眼,“我只是来看价格的,我——我碰巧对这个很感兴趣。”
“对价格很感兴趣?”
“哦,嗯,对这一切都很感兴趣,你呢?”陶德杭特先生窃笑着。他喜欢搞一些装模作样的幽默,没事干就喜欢耍别人一把。他会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出一堆荒谬的话来,受害人看起来如果越相信他,陶德杭特先生就会越加仔细地继续编故事。所以除非跟他很熟,否则你很难看出陶德杭特先生什么时候是在说真话,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
“嗯,”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变得非常严肃,“我想我是看中了那个凯尔切斯特大碗。那个,你知道的,如果价格最终不会狂飙到太高的话。”
很明显,费洛威相信了陶德杭特先生恶魔般的恶作剧鬼话。他以一种毫不掺假的崇敬目光注视着陶德杭特先生。
“你爱收藏吗?”他问道,那声音里透着尊敬,就像BBC的播音员在朗诵诗歌一样。
陶德杭特先生挥着他干巴巴的手爪。“哦,是的,只是收藏点东西。”他谨慎地回答着。陶德杭特先生曾经通过拍卖入手过一个银质糖罐和奶壶,这就是他家中的乔治三世茶壶,因此他认为自己非常有资格这样回答。
“啊!”费洛威若有所思,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继续在拍卖场内转悠。
陶德杭特先生的兴趣被挑了起来。费洛威听说了他是收藏家之后,表现明显不一样了,然而他却非常突兀地迅速结束了这一话题。陶德杭特忍不住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另外,那一声“啊”也是奠名其妙,他仿佛是要把这一话题暂时搁置在暂存架上,等之后有机会再提及。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搞不明白对于费洛威来说,自己是否是一个收藏家为什么会对他有那么大的影响?
很明显,陶德杭特先生认定了费洛威自己就是个收藏家,并希望与他交换一些小道消息;但就算是这样,看起来还是非常奇怪,他并没有立刻接过话题来。
陶德杭特先生有许多精巧的鬼点子,他能够在拍卖中喊出一些绝对安全的报价,这样费洛威才会更加相信他编造的故事。当竞拍价格达到六千英镑的时候,他表示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决定放弃竞价。
费洛威点了点头。“这是好大一笔钱啊!”他说。
他的口吻使得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转过脸来望着他。他音调中的羡慕之情令人吃惊。这个人是不是有某种复杂的拜金主义情节,抑或是他来此处就是为了享受倾听那一大笔钱从别人口中喊出的激爽感觉?而身为一个像费洛威这样的通俗小说作家,收入应该非常不错,一年怎么的至少也有一万英镑吧。陶德杭特先生觉得愈发古怪了。
接下来的事更加古怪,当两个人最终散步在街头的时候,费洛威居然开始非常露骨地打听陶德杭特先生的家境状况。陶德杭特先生并未说出任何可能会对自己形成不利局面的话,然而他依然在此话题上自娱自乐了起来。他狡猾地将自己在里奇蒙德的产业夸大了四倍,他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对世99lib.界经济也许有些影响力,他的朋友除了金融巨头之外,还有商界贵族和富豪男爵什么的。陶德杭特先生在此大书特书自己的恶作剧才能,却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玩火。
陶德杭特先生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次的恶作剧谎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其实,如果他能早点知道,也不会在这儿自娱自乐了。就眼前的情况来说,如果他没有沉迷于这种幽默之中,就能避免之后的那一连串大麻烦。也许,他也能够平静地走完一生——就像之前他所期望的那样——而不会遭遇到那种不得安宁的死亡,也不会进入死囚牢房了。他永远都不会……陶德杭特先生最终还是吞下了苦果。
命运的车轮,随着同伴的一个问题而轰隆滚动起来。
“你现在有事吗?”费洛威问道。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判断出这是他脱身的好机会。如果当时他坚决宣称自己有个重要的约会,必须马上离开,那样他还有的救。然而,就像其他掉落命运陷阱的倒霉蛋一样,他回答了一句:“没什么重要的事。”
“也许你愿意来我家喝杯茶?我——我的公寓就在附近。”
陶德杭特先生的愚蠢只让他看到了更多自娱自乐的消遣机会。
“嗯,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很乐意。”他礼貌地回答道。
就这样,他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陶德杭特先生一踏进费洛威的公寓,就发现自己对他之前的所有评估都是错的。他疑惑地环顾着房间。不,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费洛威居然用中国刺绣来装饰钢琴,并且在电话旁摆放了一个穿裙子的娃娃。费洛威是个身材矮小而仪容整洁的男人,浑身充满男子气概。没有人会怀疑他居然有这样的品位,这明显是女性化的口味嘛,陶德杭特先生震惊了。
这间公寓绝对富丽堂皇。陶德杭特先生在这间房间里坐立不安。这房间窗口宽敞,能够将整个公园尽收眼底。对于这栋面积颇大的宅邸来99lib?说,这样的视野算得上相称。而在直直通往前门的宽敞大厅那儿,陶德杭特先生一眼就看到了两条宽大的走廊,走廊旁各有五六扇门。这地方的租金恐怕非常吓人吧。即使是一位通俗小说作家,要撑起这样的场面,恐怕也吃不消吧。
正在深思之时,陶德杭特先生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跟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一起回来了。
“这是我的女婿,”费洛威说,“文森特,你喝过茶了没?”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面相很沉着的年轻人,现在看起来颇为窘迫。
“还没,我一直在等——你。”最后一个字之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那就摇铃吧。”费洛威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
接下来,屋里一阵沉默。
陶德杭特先生想到,如果费洛威既然连女婿都有了,那他肯定已经结婚了。这样的话,屋内的女性品位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即使如此,费洛威夫人的品位还是有些可怕,而且费洛威居然任由她把家装饰成这副模样,就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费洛威一直盯着地毯,他忽然抬头望着他女婿——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抬头看,因为他女婿比他高了足足四英寸。他是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年轻人,在陶德杭特先生看来,他就像是一个阿波罗太阳神那样的美男子。
“珍有没有人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将望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我没看到她。”他简洁地回答道。他斜靠在壁炉上,点燃一根烟,摆出一种轻蔑的挑衅的姿态,陶德杭特先生并非敏锐的人,但他意识到了房子里的空气中凝结着不对劲的味道。很明显,这两人间有种深深的敌意。不管这位珍是费洛威的妻子还是女儿,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女婿就会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来。
费洛威似乎意识到了这种情绪。“你公司放假了吗,文森特?”他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尖锐。
年轻人傲慢地瞪着他说:“我碰巧来这儿有事。”
“真的?为飞驰父子公司办事?”这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讽刺。
“不,是私事。”年轻人的回答相当简洁。
“是吗?那我就不再细问了,不过,我跟陶德杭特先生……”
“好吧,”年轻人粗鲁地打断了他,“我正打算离开。”
他朝陶德杭特先生简单地点头致意后,便大步离开了房间。费洛威没精打采地跌坐在椅子里,抚着前额。
陶德杭特先生越发窘迫了,他说了一句蠢话:“刚刚这个年轻人好英俊。”
“文森特?是啊,我想是的。他是位工程师,就职于飞驰父子公司。那是家专营钢结构的大公司。他好像在飞驰水泥部门上班,表现虽然算不上卓越,倒也还算称职。他是我大女儿的丈夫。”费洛威再度用手擦拭了一下前额,仿佛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段介绍来。
陶德杭特先生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恰好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仆从门口端着茶走进来。女仆身穿黑色短丝裙,她像个音乐歌舞剧女郎一般,穿着缀花边的围裙,还戴着一顶色彩斑斓的帽子。
“茶,先生。”她的语气颇为粗鲁。
“谢谢你,玛丽。”费洛威无精打采地回答。当女仆退回到门口旁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哦,玛丽,我在等一通巴黎打来的电话。你接到的时候就立刻来喊我去听。”
“是的,先生,明白了。”女孩迈着优雅的小碎步离开了房间。陶德杭特先生还期待她到门边的时候,突然来一个芭蕾舞的旋转。
陶德杭特先生斗胆问了个问题:“我想,我是否有荣幸能见到尊夫人?”
费洛威透过茶壶看着他说:“我妻子在家呢。”
“在家?”
“在北方。我家在约克郡,我还以为你知道的。”费洛威阴郁地说道,又机械一般地倒了杯茶。在他女婿离开之后,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忧郁之中,“你要加牛奶和糖吗?”
“麻烦你,先加一小块糖,然后再倒茶,最后再放入少许牛奶,麻烦了。”陶德杭特先生将整个过程精确地说了出来。
费洛威无助地望着托盘说:“我很抱歉,我已经先倒茶了。要紧吗?”他困惑地望着摇铃,不确定是否需要用人过来换个新杯子。
“没关系,没关系的。”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道。但是他对于费洛威的印象,自从他踏进房间开始,便一路下跌不少。这是一个不知道先放糖再倒茶的男人,这一点甚至比他允许妻子用刺绣装饰钢琴,或是允许女仆穿得像个唱戏的还要糟糕。
“不,”他继续说道,“我真不知道你的家在北方。那么说来,这算是你在伦敦的落脚点喽?”
“呃,某种意义上来说,”费洛威看起来有些窘迫,“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儿并不是我的公寓,或者这么说吧……反正,每次我来伦敦的时候,都住在这儿,也就是说,我在这公寓里有一间卧室。你知道的,我经常来伦敦出差,生意上的事,或者——或者其他什么事。我还有两个女儿,也住在伦敦。”
“哦,明白了。”陶德杭特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紧张地向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费劲解释这些呢。
“你知道,我的小女儿目前尚未结婚,”费洛威开心地继续说道,“我想我最好还是来看看她,我妻子也这样想。”
“当然了。”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谜团在他心中继续膨胀。
“舞台,你知道的。”费洛威心不在焉地大嚼刚刚他狂舞着的那一小块黄油面包。
“哦?你女儿是位演员?”
“菲莉西蒂?不,我不觉得她是。至少,我不确定。她以前是,当然是。但是现在她退出了。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不打算再演戏了。但这之后,我都没见过她。”
若不是陶德杭特先生有着良好的教养,他现在很可能忍不住瞪大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觉得这个家伙精神有些不正常,而他不喜欢疯子。他感到越发不自在,所以尽管他很讨厌吃冰蛋糕,还是伸手拿了一小块。
当他正在寻思如何脱身的时候,费洛威忽然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话了:
“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幅精致的小油画?就是在那幅大劳伦斯之后开始拍卖的。人们说那是奥斯塔德家族的作品。但我觉得画风不像。如果这幅画是早期弗兰斯·哈尔兹的作品,我也一点不会感到惊讶。我本该拍下那幅画的,如果我出得起价钱。”
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被一阵猛烈的旋风刮过,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
“当然啦,我记得,”他撒了句谎,“哦,是多少钱来着?”
“二——二十四英镑。”
“哦,是啊,当然了,对。真有趣。好像是这个价格。”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被雷劈到一样,他寻思着像费洛威这样收入的人,怎么可能会买不起一幅二十四英镑的油画。刚才光顾接话,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也太令人惊讶了。
两个人就美学和价值又谈了十分钟,费洛威也一百八十度转弯,成为了一位博学的鉴赏家。他的语气也愈发坚定果断,不再像之前那么有气无力了。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电话铃声,费洛威一脸期待地侧过身去仔细倾听。
“好像是我的电话来了。”他得出了结论。
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戏服的女仆出现在了门口。
“先生,来自巴黎的电话!”她笑容满面地说道,短裙上的小花边摇晃着,仿佛正在对陶德杭特或其他所有人卖弄风情。
主人暂时离开了房间,陶德杭特先生也严肃地移开了视线。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最害怕也最讨厌的事,就是异性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幸运的是,他很少遭受这样的事。
现在房中只剩下陶德杭特先生一个人了。他摸了摸秃头顶上的斑点,又擦了擦他的夹鼻眼镜,然后犹豫到底是该现在就逃走还是等待主人回来。看起来,赶紧逃走是比较明智的选择。然而,他天生的好奇心(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的天性如此)又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并继续讨论费洛威的私生活。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古怪,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陶德杭特先生还没有思考到半分钟,就被门口的吵闹声打断了。门口先是传来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那应该是大门的声音,接下来,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我付钱给你就是让你立即开门的,玛丽,而不是让我在外面等着。”
陶德杭特先生厚颜无耻地把手弯成筒状,套在耳朵上偷听。
那个女声听起来非常令人讨厌,虽然低沉,但却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尖锐,这声音不禁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注意,所以他努力想听清楚。女仆的回答声太小,无法听清,但这个新出现的女人声音却清晰无比。
“我对费洛威的电话没兴趣。也许我最好提醒你,玛丽,你在这儿是为了服侍我的,而不是为了服侍费洛威先生的。我注意到最近你好像都没搞清楚这一点啊。你最好别让我对你再说第二遍。”
接着是女仆恭顺的道歉声,接下来是一声恼怒而尖锐的声音:
“绅士?什么绅士?”
当陶德杭特先生还来不及退回去的时候,门就猛然被打开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席卷(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了整个房间。陶德杭特先生差点儿没有站稳。
她是个天生的尤物,这一点毫无疑问。她身材苗条修长,一头棕黑色长发,服侍搭配得华丽考究,特别是皮草,充分衬托出了她高贵的气质。她正用一种冷淡而饱含敌意的眼光瞪着他,这一点令陶德杭特先生惊慌失措。但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则是她眼神所透露出的信息,那是一种试探的感觉。她的眸子其实非常漂亮,深棕色,大而明亮。但是,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眸子实在太大了,这双眼睛大而无神。不过,他软弱无力的蓝眼睛,倒是被这双令人迷醉的眼睛所俘虏。陶德杭特先生的心中燃起了一些疯狂的想法,他认为如果再注视下去,他恐怕会被催眠,而且现在情况已经很难堪了,但他就是没办法移开视线。
“下午好。”这位女士的话音里没有一点欢迎的味道。
“下午好,”陶德杭特先生支吾着,依旧入迷地望着那一双大眼睛,“我——呃——我才该道歉……这样闯入……我不知道……费洛威先生……”他绝望地沉默了下来。
“费洛威先生现在在电话那头正聊得高兴呢,在他来之前,或许我们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我叫陶德杭特。”陶德杭特先生饱含歉意地说。
“哦?”这位女士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反倒是继续冷冰冰地以一种不悦的眼神看着陶德杭特先生,自顾自地脱掉身上的皮草,仿佛他的名字很招人讨厌。陶德杭特先生手足无措地待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发扬绅士风度,帮她脱去皮草挂上。或许那样做不大恰当。最终,女士还是自己脱下了皮草,随意地丢在椅子上,然后兀自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你是费洛威先生的老朋友?”
“哦,不是的。”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抓住了这根把谈话继续下去的稻草,他谨慎地坐在大扶手椅的边缘处。女士的目光停留在他皱巴巴松垮垮的长裤上,一脸的厌恶表情。
“不,我跟他不是很熟。事实上,我们以前只见过一次面,直到今天下午,我们才在克里斯蒂拍卖行见了第二次。”
“是吗?”女士仿佛在责问费洛威为何要把这个流浪的老头带回她高雅而装饰华丽的公寓里。现在,她的目光又凝聚到他的背心上。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她正盯着背心上的那一大块鸡蛋的污渍,他忘记自己啥时候吃鸡蛋的了,这实在太……
“好吧!”女士摘下了帽子,随手丢到沙发上去,接着把手套和包也丢了过去。
陶德杭特先生再度不自然地乱扭着。这一次,她的语气明显是在问,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滚蛋,并且在暗示他最好现在就离开。陶德杭特先生绝望地想着,要是有个能够离开的合适的理由,他现在就想马上离开。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他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是郁闷地思索着合适的字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正肆无忌惮地盯着女主人。在她挑眉抗议之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火热的双眼拖往窗外。
就在陶德杭特先生扛不住的时候,费洛威终于回来了。陶德杭特先生颤抖地转向他。
“我该走了。”他脱口而出。女士第一次注视他。
“不,不,”费洛威反对道,“你必须跟珍认识一下,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有戏要演,在那之前,我得好好休息。”女士冷冷地宣布。
“是的,当然,当然啦。但是几分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而且我也希望你能认识一下陶德杭特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恼怒地望着费洛威。此时此刻,他不想被挽留。而且他从那个男人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虚伪的热心,这让他相当的不爽。
费洛威显然并不知晓,他坐下开始介绍了起来:“陶德杭特,坐下嘛。玛丽马上就会送来鸡尾酒。哦,亲爱的,我今天下午在克里斯蒂拍卖行里遇到了陶德杭特先生。那儿今天在拍卖一个古代银碗,而——”
“尼克,说实话,你知道你每次都说那些拍卖的事,很无聊耶。”
费洛威的脸红了:“是的,亲爱的。但重要的是,陶德杭特先生在那里竞拍那个银碗,他叫价叫到了六千英镑,虽然最终没能标到。那个银碗最终以八干英镑的价格成交了。不过,六千英镑呢,呃?这是好大一笔钱了。”
“这是——为了那个傻碗。你真的会为那个傻碗花费那么多吗,陶德杭特先生?”女士的声音变得不再冷冰冰了。她柔声询问道,那双大眼睛则在善意地冲着陶德杭特先生眨着。
“哦,嗯,我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他发现自己之前愚蠢的恶作剧,终于开始让自己白食其果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于是干脆说:“呃——嗯——好的——再见了。”
“哦,先别急着走,”女士抗议道,“至少先留下来,跟我喝完那杯鸡尾酒再走不迟嘛,陶德杭特先生,你一定得留下来,我坚持要你留下来。”
“我希望你能明白,珍的坚持会是什么样的,”费洛威哧哧地笑着,“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向你保证。”
“哈,啥!”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他可不知道珍坚持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倒真希望能见识一下。
费洛威肯定注意到了客人的表情,因为他发出了一声讶异的叫声。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不知道珍是谁。珍,好像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识你。”
“嗯,你总不能让这世界上的每个人一碰到我,就能认出我是谁吧,尼克,你明白的。”这位女士宽宏大量地回答道。
“她是珍·诺伍德,陶德杭特。”费洛威大叫道。
“哦。”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道,然而他确实想不起来他这辈子曾经听到过珍·诺伍德这个名字。
“你从未听说过她?”
“哦,很抱歉,我真的不认识。”
“哇,这么大的名气!”费洛威以一种戏剧中的悲剧口吻说道,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觉得他越发愚蠢,“不过,”费洛威又继续说道,“毫无疑问,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问珍是否认得出你就是劳伦斯·陶德杭特,那位《伦敦评论》著名的批评家,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那么你是作家喽,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友善地询问道。
陶德杭特先生只好咕哝着。
“只是个爱好吧,我猜?”
“呃——嗯——是的。”
“你一定要为我写一个剧本啊!”诺伍德小姐叫道,她对于陶德杭特先生的善意逐秒递增着。
“别犯傻了·宝贝,”费洛威恳求道,“像陶德杭特先生这样杰出的文学批评家是不会为演员写剧本的,即使是你这样伟大的演员。”
“我确信如果我向他请求,他一定会为我写的。”诺伍德小姐半开玩笑地抗议道,伸出她纤细的、精心修饰的玉手,轻放在费洛威搭在她肩的手上。
“陶德杭特先生,你会帮我写吗?”
陶德杭特虚弱无力地笑着。
“啊哈,鸡尾酒来了,”费洛威的声音中再次传来那种令陶德杭特厌恶不已的虚伪的热情,“好了,玛丽,放在这就行了,”他跳起来,帮忙调酒,“亲爱的,要吗?”
“谢谢你,亲爱的。”诺伍德小姐挑了一杯淡绿色的鸡尾酒,对于酷爱雪利酒的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真是令人恶心。她啜了一下,然后下了判断:“那个白痴姑娘放柠檬汁放少了。摇铃叫她来,尼克。”
玛丽出现了,又被骂了一顿,然后补充了柠檬汁,重新调酒去了。费洛威也为让陶德杭特先生久等一事而不停地道歉。陶德杭特先生则一脸羞愧地解释医生不允许他喝鸡尾酒。最后他起身表示自己应该离开了。
“不行,除非你定下下次与我共进午餐的日朗,甭则就不准走,”诺伍德小姐开口道,“就我们两个,别让尼克捣乱,让我们好好吃一顿温馨的午餐,随便聊聊天。我很爱认识新朋友,而且我从未认识过一位杰出的文学批评家。”
陶德杭特先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并承诺下个星期二肯定会在一点钟准时到达,与诺伍德小姐共进午餐。
诺伍德小姐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说:“好,能拥有这样的爱好真是太美妙了,我的意思是,你能够把爱好变成从事一生的职业。当然,我不是说我不爱演戏,当然,不管我多么富有,我都不会去做其他事的。不过对男人来说,这肯定棒极了。”
“是的,确实不错。”陶德杭特先生不自在地附和道。
“你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继续说道,“我没想到你是个有钱人,我的意思是,非常有钱的那种人。”
“哦?”陶德杭特先生阴郁地问道,“为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你看起来不像吧,也许是这个原因呢。”诺伍德小姐热情的眼睛从鸡蛋的污渍移到了他皱巴巴的长裤上。
“嗯,我并不是有钱人,”陶德杭特先生勇敢地承认,“你——全部都告诉了,我向你保证。”
诺伍德小姐对他摇晃着手指:“就是这样。你们这些有钱人总是这么说的,我不怪你。肯定有很多人聚在你身旁,打算分点利益。”
“陶德杭特先生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的,”费洛威快活地打断了她,“没有苍蝇围着他转,我敢保证。你可以问问他在纽约有哪些社会关系,亲戚朋友什么的。”
“等到下周二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再问吧。”诺伍德小姐甜美地说着,这样陶德杭特先生终于被批准离开了,他谢天谢地,并在门外的人行道上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陶德杭特先生一边擦着,一边下定决心:下个周末,他要么就是重感冒了,要么就是感染了某种凶狠的传染病,要么就是头疼,或者实在不行,就干脆死了算了。但是他绝对不会去跟诺伍德小姐共进午餐的。
而从事后看来,这才是陶德杭特先生大错特错之处。
第五章
陶德杭特先生不小心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世界:一个奢华、高雅、散发着高贵香水味、软席座位、海量鸡尾酒、鲜花以及音乐剧的世界。从陶德杭特先生这个老派的里奇蒙德人来看,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仅不是很具有吸引力,反而还会让他倍感心慌。他环顾着自己的图书室。跟诺伍德小姐的房间比起来,这里是单调了点、破旧了点,但陶德杭特先生认为这样挺好的。
陶德杭特先生很乐意瞥一瞥这个他时常听说过却从未信任过的世界,但除了瞥之外,他并不想做更多的事。
说到诺伍德小姐,现在陶德杭特先生终于认识她了,他为此感到十分满意。很明显,她是个女演员,于是他开始埋头于《时代日报》中搜索信息,希望能从中找出任何有关珍·诺伍德的消息。而很明显,这位大明星最近参与了君王剧院《凋零》剧目的演出。陶德杭特先生在家中曾经立过规矩,所有的报纸,都至少要保存三个月以上,才能丢掉。他让艾菲找来了一大堆《时代日报》,并毫不费力地从中找出了戏剧类的简短评价。从这些评论中他能够看出诺伍德小姐独特的表演风格深受知识分子的欢迎,她是个演员,同时也是个剧团经纪人。《凋零》这部戏看起来比较红火,人们都纷纷前往观赏。
“没错,还真是!”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人生通常就会这样,一日·你认识了个以前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人之后,这个名字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出现;一旦你认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之后,便时常会很快再度相遇。或许这是因为人们都会更加在意不认识的人;或许这只是一种凑巧的现象而已。不管怎样,在遇到费洛威之后的四天中,这两种现象在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上,都发生了。
第一个印证此现象的,是一位年轻女性,一个远房亲戚,她就在那个周末过来陪陶德杭特先生喝茶,顺便向陶德杭特先生提及了珍·诺伍德的事。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排斥年轻人陪在他的身旁,特别是年轻女性,只要他觉得还可以,并且相处时也感到自在即可。他喜欢坐在那儿,听他们天真烂漫地聊天,并以讽刺与深刻的格言来教育他们。不过说实话,年轻人可能比陶德杭特先生还更容易明白这些道理。陶德杭特先生习惯跟这些远房亲戚们认识,年轻人常向他借钱,陶德杭特先生也欣然出借,因为他对家族的情感非常深厚。女孩子们经常来里奇蒙德为陶德杭特先生倒倒茶,跟他聊聊大家庭里发生的杂事——这会涉及许多他并不认识和知道的人和事,不过他觉得这样挺有趣的。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他那位年轻的三表妹来到了这99lib.修剪整齐的小花园里。每次拜访她都能带来不少新闻。
“劳伦斯,实在太惊人了,你猜我上周在舞会里遇到谁了?”
“艾赛尔,说真的,我猜不出来。”私下里,陶德杭特先生认为艾赛尔·马卡姆是个粗鲁而愚蠢的乡下姑娘。她正在牛津大街的一家服装设计公司里担任秘书的职位。陶德杭特先生从始至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愿意付给她她声称得到的那么多薪水。
“我本来以为那也会是个无聊的舞会。但不是这样的。珍·诺伍德演完戏后,也来这儿了。信不信由你,她对我好像颇有好感。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
“恶毒的女人!”陶德杭特先生甩出一句话来。
“她才不是呢——她很迷人。她真甜。她是我见过的最甜的女人了。”
“真的吗?我认为她很恶毒。”陶德杭特先生偷笑起来。他的表妹盯着他问:“你对她了解多少?”
“哦,”陶德杭特随便地哼了一句,“前天我还在她家跟她一起喝鸡尾酒来着。哦,钢琴上还盖着刺绣。”他嫌恶地补充了一句。
“胡说!珍·诺伍德才不会那样呢。”
“嗯,或许是中国刺绣吧,反正都是一样的糟糕。还有她家的女仆玛丽,你知道吗?她穿得像个歌舞剧演员。”
“劳伦斯!别开玩笑了,真可恶,你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去过珍的公寓。”
“我敢跟你保证我去过,亲爱的女孩。而且,我下周还受到她的邀请,前去共进午餐。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打算接受邀请。还有,听我的话,艾赛尔,”陶德杭特先生严厉地继续说道,“不要喊出诺伍德小姐的名字,除非你跟她非常熟悉了。这可不是好习惯啊,很不成体统,我不喜欢从亲戚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我就说嘛,你应该生活在一百年前,劳伦斯,”女孩毫无恶意地反驳道,“而且你应该改变性别。事实上,你该做一个老处女,我能看到你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过时的大裙子的可怕造型。”
“切!”陶德杭特恼怒地哼了一句。
下一个提到诺伍德小姐的人则是邻居,一个矮壮得像海象一般的男人。他偶尔会逃离泼辣的悍妻,来陶德杭特先生家避难,喝喝威士忌,然后戴上耳机,静静享受无人打扰的生活。陶德杭特先生对巴赫的音乐有种特殊的喜好,每当广播里播放巴赫的音乐的时候,他就会中断任何手头上的事,坐到收音机旁倾听。不过很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些朋友的建议或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理由,他并没有喇叭之类的音响器材,只有一组老式的矿石收音机。
那位男子打破了三十八分钟的沉默,抛出了一条信息:上周他和妻子曾去君王戏院看珍·诺伍德的演出。身为一个作家,陶德杭特先生对人们的用词有种敏锐的感觉,他发觉这对夫妻不是去看《凋零》这出戏,而是去看珍·诺伍德这个人。也许他们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那部戏的名字。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是谁为诺伍德小姐撰写剧本,又是谁给了她这个表演的机会。
又过了七分多钟的沉默,访客继续了刚刚的话题,他提到自己知道一名认识珍·诺伍德的男子。那个家伙名叫贝特斯比,那家伙说她是个令人愉快的女人——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她乐于助人,总是尽力帮助年轻女演员,发掘她们的潜力。她有颗金子般的心。
“金子,”陶德杭特先生点头同意,“没错。”
“我下周二将要和她共进午餐。”他又补充了一句。
访客从嘴上拔下烟斗,瞪着他。
“上帝啊!”他崇拜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并未感到那种恶意的快感。他只是——十分困惑。这两个人对诺伍德小姐的印象非常一致。他们都认为她是个迷人而甜美的女士。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却认为她是个相当粗鲁无礼的女人。因为陶德杭特是个公正的人,于是他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难道这只是他的偏见吗?会不会是因为那栋公寓太豪华了,让他产生了某种嫉妒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并未产生任何嫉妒或自卑的心理。
而且,那个女人——很明显一开始粗鲁、无理、毫无教养,而且对他满怀敌意。接着,当费洛威走进来,极端露骨地告诉她,陶德杭特先生是个有钱人之后,她的态度就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令人很是不爽,很明显,她是个爱财如命的势利女人,一知道别人有钱,她原本厌恶的人,也开始主动讨好了。原本觉得无聊透顶的家伙,现在也跟他聊得很有兴致了。一个乏味无聊的人也会变成她的……
嗯,可能变成她的爱人。陶德杭特先生浑身不自在地想着。他对这种事知之甚少,也不喜欢胡乱猜测这些事。而说到费洛威,他本身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作家,却怎么会是个那么无聊乏味的人?看起来,费洛威是住在那栋华丽的公寓中的,但他有什么资格住在那里呢?很明显,她觉得他很无聊,她还常讽刺般地直呼他的小名,但却能容忍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陶德杭特先生十分肯定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这令他感到恶心。费洛威一定曾经是个有钱人,八九不离十,但现在他几乎像是在拉客一样,好像打算伺机卖些昂贵的古董给陶德杭特先生,好从中抽取佣金。如果他不是这么打算的,那还会是什么呢?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其中必有猫腻,他想起那个依然留在英格兰北方的妻子,以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女儿。这的确非常古怪。
紧接者,第三个巧合出现了。这些巧合发生得实在是太频繁了,让我们不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巧合。搞不好这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我在内,是否都是某种未知力量的计划的一部分。
陶德杭特先生有个年长的表亲(他母亲那一方的),这位表亲对于家族团结这作事非常看重。因此,每年他都会送给陶德杭特先生一张蓝色通行证,陶德杭特凭此证件可以参观皇家园艺学会在切尔两举行的年度展览。陶德杭特先生过去在园艺方面的唯一爱好,就是从花园里折下各式各样的树枝,然后在花园中央升起一堆篝火。陶德杭特先生对园艺学其实一无所知。
不过,说到花,不管是什么花,他都喜欢。只要看到花,他就感到平静满足。因此,每年他都会准时前往切尔西赏花,即使今年患了动脉瘤,这一小小的心愿也一定要满足。
他漫步赏花,走路的时候非常小心,偶尔发现一把没人占用的椅子,就坐下休息。
接着,就在假山花园、几何图案花圃与女性盥洗室之间的一块三角空地上,以及一大盆杜鹃盆栽后面,陶德杭特先生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性面孔。这个女人正在跟一名英俊的男子在一起。他确定自己在某处见过那个男人。那个女人身材窈窕,举止优雅,神态自信,身着白狐皮衣;那名男子年轻而且十分英俊。显然两人正在调情,因为那名女士戴着法国手套的纤纤玉手,止放在她这位同伴的手中。甚至当陶德杭特先生瞪着他们,回想到底在哪里看过他们时,那个年轻男子还在试图亲吻她。此外,陶德杭特先生还感觉到,她之所以抗拒他,只是认为时机不对,并不是讨厌对方。
真该死,陶德杭特先生满心恼怒地思考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他很确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两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他们俩是谁。
“我说啊——你看!”他身后有一位女性热情地喊道,“那不是珍·诺伍德吗?没错,就是她,她真迷人,不是吗?”
陶德杭特先生克制住了强烈的想要转脸反驳的冲动,“不,女士,她才不迷人,她才不像她装出来的那么迷人,她冷酷无比,她是个万劫不复的恶毒女人。而且,我打算下周二跟她一同吃午饭,看看她究竟在玩什么肮脏卑鄙的把戏。我要弄清楚她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她那愚蠢中年人爱侣的帅女婿调情。”
那天是星期三。由于陶德杭特先生已决心介入调查,他决定在午餐约会前的这段时间内先行着手调查。
他的第一项调查举动便是拨出先前被迫记下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费洛威。
他邀请费洛威周五共进午餐,对方当即热情地接受了这项邀请。
“真可惜珍现在不在这儿,”费洛威挂断电话之前殷勤地致谢道,并补充了一句,“她一直希望能跟你好好聊聊天,但她现在人在里奇蒙德。”
“里奇蒙德?”
“哦,没错。你该知道的,她住在那里。”
“我还真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说。
午餐时间,费洛威一直不停地谈论着古董,他从极品一路谈到不值钱的便宜货,希望能激起主人的共鸣。但陶德杭特先生则一直努力将对话拉回诺伍德小姐与费洛威的家庭上来。这场午餐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为了伪装成一位富有的文物收藏爱好者,陶德杭特先生痛下决心,把午餐地点定在一家相当昂贵的餐厅,以便维持身份。他下定决心要吃回本儿来,于是尽可能地拖延用餐时间。这一举动甚至让掌管这间食物大殿的大祭司及其随从们都恼怒不已,而他所给的小费也差点激起了众怒。
不过,在这两小时十五分钟的用餐时间内,陶德杭特先生还是收获颇丰的。他知道诺伍德小姐往常都会住在里奇蒙德河畔的一栋宅子中,之前的那间公寓只不过是她中午休息的地方,或是演完戏后觉得开车回里奇蒙德太累时,就会临时住在那儿。
“可怜的女孩,她工作得实在是太辛苦了,”她的爱慕者说道,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夸张、恶心的殷勤声调,“陶德杭特,我跟你说真的,演员真是个非常辛苦的行业。而且越接近巅峰,就越辛苦。还不认识珍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女演员是怎么工作的。她们整天忙个不停,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早忙到晚。”
“是啊,的确如此。”陶德杭特先生同情地点头,“我理解,不是忙着因遗失珍珠而接受报纸采访,就是忙着替牙膏或是面霜公司当代言人。这种生活一定很辛苦吧……顺便,”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诺伍德小姐是否觉得在当今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职业贵妇人这个行业越来越不好做了?”
“只有歌舞剧明星才做那利事,像珍这样严肃的艺术家才不会那么做呢。”费洛威有些受伤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道了个歉,然后继续问着问题,他认为自己刚刚问问题的手段显得非常老练,对此他非常满意。
他了解了更多有关诺伍德小姐的事。他得知了君王剧院的她经理的名字,还知道了她自己就是君王剧院的承租人。他发现不管发布什么新戏,她总能搞到足够的资金去推动斯戏的上市。看起来好像是许多花花公子在一起给她金融上的援助。他还搞明白了她对费洛威的小女儿菲莉西蒂非常友好,她常常给她表演的机会。但是由于这位可怜的女孩表演技巧非常生涩,出于票房的考虑以及自己的声誉,她又不得不把那个女孩的角色取消掉。
“天哪,哦,可怜的女孩!”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对于菲莉西蒂的遭遇非常同情。
“是啊,那孩子非常难过。事实上,她还说了一堆不领情的傻话,想想她的那些机会都是谁给的。唉,从事艺术行业的人,性子都是很烈的,我猜。不过我就没有这个毛病,”费洛威不无自满地说,“而在我看来,这所谓艺术家的脾气只不过是一种自私自利,是一种自抬身价的借口罢了。”
但陶德杭特先生才不想跟他一起讨论艺术家脾气这种东西。他想知道菲莉西蒂到底说了什么不领情的傻话,他直接询问了她的父亲。
“哦,我不知道。”费洛威扯了扯他整洁的胡子,看起来一脸茫然。
陶徒杭特先生注意到了也的双手。他的手就像女人的手一样,白皙、小巧而纤细。他的手指长而灵敏。这才是真的一双艺术家的手,陶德杭特先生想道,然而他却是个只写通俗浪漫小说的作家。是不是真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陶德杭特先生沉浸在这个问题中,差点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了。接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不知道吗?”
“不,嗯,知道的,还不就是那些事嘛。辱骂她的恩师,对栽培她的人反咬一口,只能看到别人的缺点而看不到自己的,等等吧。反止她就是认为自己是个伟大的演员,而被周围的人排挤,被安排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你知道吗,就是那些抱怨挫折和失败的老一套。可怜的女孩,我很遗憾,为此我还跟她吵了一架。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严肃地对待她。”
“所以她就这样离开了舞台?”
“哦,是的,因为她找不到另一份工作了。珍解雇了她,认为她不具备表演能力。而这话传出去了,就是这样。”
“我猜她是回家来了?”
“嗯……倒没有,”费洛威迟疑了一下,“事实上,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一份别的什么工作。说实话,自从上次吵架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我想,这样的女孩子,能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陶德杭特先生天真地询问道。他把玩着烤制的奶油蛋羹,一旁的大厨看得恼怒不已。顺带说一句,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觉得这里厨师的手艺比家里的格林希尔太太要强。
费洛威喝了太多的鸡尾酒,在陶德杭特先生狡猾的劝酒下,他又喝了不少香槟洒。他看起来一副乐于讨论自己私事的模样,他们俩之间的隔阂也彻底打破了。
“我的大女儿维奥拉跟我说那个笨女孩在某家商店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其实这真的没必要,要是她能乖乖待在家里,他母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她不肯接受我给予的生活费,事实上,是拒绝接受。菲莉西蒂总是很独立自主的。”费洛威不以为然地说。看起来他对于小女儿出了什么事并不在意,“我说,这香槟也太棒了,陶德杭特先生。”
“很高兴你喜欢这香槟。我帮你再要一瓶吧。”陶德杭特先生自己只喝大麦汤(为了小命)。
“不,不要了,我一个人喝不完这一整瓶的。”
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谋划好的粗鲁态度,召唤了那位大祭司,又要了一瓶香槟。“这回不加冰,”也许是大麦汤有壮胆的功效,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位绅士对香槟是很挑剔的。”
大祭司就像他的同类一样,对酒稍有了解,但知之不多。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陶德杭特先生感觉好多了。
用这第二瓶香槟,陶德杭特先生又撬出了不少消息,他得知了费洛威大女儿位于布罗姆利的家庭住址。他获悉了费洛威夫人从未真正地理解费洛威。他还知道了费洛威已经七个月没见过他妻子了,而且费洛威已经一年多没有写小说了,最近也没有开始打算写的想法。
“我没法静下心来写作,唉,”费洛威一脸遗憾地说,“我恨这份工作。过去我所写的那些垃圾玩意,都不过是为了迎合泥腿子乡下图书馆的需求。我讨厌我写的那些东西。但我有写那种东西的诀窍。不过现在,我真的撞到了真实的事件,我想我是写不下去了。”
“真实的事件?”陶德杭特先生询问道。
“珍,”费洛威庄严地回答,“她为了我打开了通往一个崭新的情感世界的大门。在我遇到她之前,我从未真正活过。我这辈子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窒息,麻木,贫乏,像被蒙住了头一样,或者你怎么比喻都行。而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所以我无法再伴随着那些虚假的爱情而继续写作了。”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费洛威的内心独白既感到厌恶,又感到着迷,但看到他的客人情绪这样低落,他也觉得自己该鼓励鼓励他的客人。
“我从来没恋爱过。”
“你真幸运,陶德杭特,你真幸运。爱情——爱情就是地狱,毫无疑问。我向上天发誓,我真希望这辈子没遇到过珍。陶德杭特,别遇到一个你会爱上的女人,爱情是地狱。是的,有趣吧,非常有趣,但是,那是地狱。”
坦白完之后,费洛成摇晃着站了起来,擦去惨白的脸上密集的汗珠,然后大声询问道:
“盥洗室在哪儿?”
三个店员在大祭司的带领下,引着他走过几乎没人了的餐厅。
费洛威已离开,陶德杭特先生便草草记下了那些姓名和地址以及一些打听到的事实,以防自己忘掉。
当费洛威十几分钟后回来时,他看起来情绪已经相当稳定了,恨不得立即离开。
“我们刚刚提到的马乔卡陶器。”费洛成说。此时他刚接过他时髦的帽子,而陶德杭特先生则接过他那顶没了形状、令人震惊不已的涂满油脂的帽子。
“说到那些陶器,你应该去找一个叫赫德的人,他就在维戈大街。他比伦敦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马乔卡陶器。他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考虑到他的推荐和担保是很有价值的,他个人的身价也是相当不菲的。嗯,我呵以为你写一封由我署名的推荐信。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之后,他会帮你尽心尽力搞定一切的。”
“多谢。”陶德杭特先生说,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卡片。卡片上是费洛威的笔迹:“介绍我的朋友劳伦斯·陶德杭特先生。麻烦务必回答他的一切问题。N·F·”
陶德杭特先生把卡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些天,陶德杭特先生都非常清楚,他正在跟自己玩一个游戏。他并不打算干涉费洛威的私人事务,他很清楚这一点。费洛威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而费洛威的家庭对他来说就更加遥远了。但假装自己要干涉其中,真是件有趣的事,看起来自己就像是个客观存在的冷眼旁观的神,最终能够天降霹雳,解决人类的所有难题。当然,天降霹雳指的就是陶德杭特先生至今闲置在衣橱抽屉中的那把手枪,以及一颗子弹。同时,这件有趣的事也使他暂时忘记了动脉瘤的事。
所以尽管他知道这事没有任何结果,但陶德杭特先生依然认真地询问并分析费洛成所处的局势,仿佛在费舍曼的那次惨败之后,他的内心对于利他主义的杀人这个想法,依然没有完全忘怀。
就这样,陶德杭特先生乘坐出租车出去拜访了他记下来的那一堆地址和人名。他每次都是以出租车代步,这种奢侈的行为要是在年轻时,早就惊得他动脉瘤发作了。但今天,他已然相当淡定。陶德杭特先生与费洛威共进的那顿午餐便价值六英镑以上,何况他还不爱吃油炸鱼片。这是何等奢侈啊!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想跟三个人交谈一番,他们分别是费洛威的两个女儿以及君王剧院的经理。在跟费洛威的午餐之后,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他决定动身前往布罗姆利,拜访已婚的大女儿,因为很明显她的丈夫今天不在家,而接下来的几天就难说了。就这样,他打车直接从饭店前往维多利亚车站,然后坐火车去布罗姆利。
地址上写着她的住宅是位于一个叫小森林公园的街区,而当在布罗姆利站搭乘出租车时,司机以一种同情而鄙视的口吻告诉他,他应该从查灵十字路口乘火车到布罗姆利北站下,这样他就不用花那么多打车费了。不过司机又说,他怀疑这个时候,布罗姆利北站还能否打得到出租车了。
“好吧,那我们快些吧。”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他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
“呃?”司机看起来吓了一大跳。
陶德杭特先生正像一只凶恶的老鸟一样,把头伸出车窗外:“我是说,踏油门上路吧。”
“OK。”司机回答道,然后踩了油门。文森特·帕默家就在布罗姆利通向附近城镇的道路的北侧。出租车停在了一栋面积不大且房龄看似不足五年的房子前。陶德杭特先生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便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墙边修葺整齐的树篱以及早已爬上门廊的凌乱不堪的铁线莲。他估计的房龄和这门前的景致颇为冲突,陶德杭特先生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幸运的是,穿着一身整齐的黑白色衣服的女仆应了门铃,并引领他径直前往起居室。帕默小姐这时正舒服地躺在一张柔软的大睡椅上。
她疑惑而窘迫地起身。这是个娇小而漂亮的女孩,大概二十四岁,她一头棕色的乱发看起来很迷人。陶德杭特先生甚至比她还要窘迫。
“埃尔希真是太荒谬了!”她笑了起来,“两年前,她还没有经过女仆的训练,便来到这栋宅子了。到现在,她看起来还是像没受过训练一样。不过她毕竟还是向我通报了。陶德杭特先生,如果她没弄错的话,是这个名字吧?”
“呃——陶德杭特,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的两只大耳朵瞬间变成了绛红色,他开始有些后悔来这儿拜访了,“我必须道歉——打扰了你——是你父亲的朋友——临时住所——电话……”
“哦,你是父亲的朋友?真有趣,请坐,陶德杭特先生。”
为了尽力掩饰自己的窘迫,陶德杭特先生装作慎重地慢慢从他口袋中掏出费洛威的卡片,递给维奥拉·帕默,对方接下了这张卡片。
“我知道了,嗯,那么你想问我什么问题,陶德杭特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伸出干枯的手,拿回了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张卡片今后一定会非常有用的,他想着。
“呃——嗯!”陶德杭特先生清了清嗓子,调了下眼镜,把手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倾,希望能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帕默夫人,我对于你的父亲一直非常担心。”
维奥拉·帕默看起来吓了一跳:“对我父亲?”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点头同意,“珍·诺伍德!”
“哦!”女孩盯着他。
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看。就这样直入主题,毫无铺垫,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啊?虽然巴赫这么干就成功了。
“我的上帝啊,我们都很担心!”女孩惊叫道,“这真——真的是非常恐怖。那个女人就是个恶魔。”
陶德杭特先生满意地拍了下自己皮包骨的腿。马到成功啊。那个女孩开始接受他,将他看做她父亲的一位老朋友,这样他问问题也毫无阻力了,而且她看起来也非常愿意回答。就当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知道她丈夫最近的表现为什么有点古怪的时候,他的好运来了。
“恶魔,”他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这样。这比喻真是太贴切了。”
“而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那么得甜美。”
“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们确实不了解她。”
“我们,”陶德杭特提出议题,“对此能做些什么呢?”
女孩耸了耸肩:“谁知道该怎么办呢?跟他当面谈是没有用的,当然,他对此总有自己的答案,而且这样他只会看起来很悲惨,很无助。我试过了,母亲也试过了,但是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使事情变得更糟糕。可怜的母亲!这对她来说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确实啊,”陶德杭特先生狠命地点头,接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于是轻柔地点着头说,“的确是啊。她现在还住在北方吗?”
“哦,是的。即使她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已经非常清楚这一点了。而且,我怀疑她是否能负担得起车钱。”
“车钱?”
“嗯,自从父亲赚不到钱之后,她就几乎一分钱都拿不到了,你知道的。我不时寄钱过去给她,然而……”
“天哪,我没想到事情居然糟糕到如此地步,”陶德杭特先生惊呼,“我知道他要离开她,当然,”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断了财源,连日常生活都负担不起了。”
“嗯,只是形式上的。自从离开家之后,他就不愿意寄一分钱过来。每当她要一些钱,他就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他自己也没钱。但他一直供养着那个女人,为她付那豪华公寓的昂贵房租,却不愿意给她一分钱。我想,”费洛成的女儿冷静地说,“他已经疯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德杭特同意道,“是这样的。很抱歉,我这样说你的父亲,不过我觉得他现在神志确实不是很清醒。他太糊涂了,”他含糊不清地补充了一句,“老是这样。”
“嗯,跟他说已经是没用了。”这女孩十分苦涩的声音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注意,他抬头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啊!”他意味深长地同意道,“是啊。你的意思,当然了……是的。我猜你是不是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回答道,声音里掺杂着不屑和难过。
“那你打算对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对文森特?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陶德杭特先生真挚地建议道。
她望着他说:“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我——呃——确实,我对此事知之不多,但我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若妻子方表示公开的敌对,那只会造成致命的灾难。船到桥头自然直,帕默夫人。不管怎么说,请忍耐一个星期。他知道你了解了这事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吧。”
“好极了。那这段时间,你能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吗?”
女孩想了半天。“好吧。”她有些担心地说。
不久之后,陶德杭特先生便告辞了。这个女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性格远比她父亲要强硬。当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便从她的言辞中得到了信息,即那时她已经下了决定,而且她的做法可能会很偏激。很明显,年轻的帕默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在离开之前,他问清楚了费洛威另一个女儿的住址。
返回伦敦的路上,他回想起这次访谈。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次访谈非常有趣,但对于他了解整个形势帮助不大。
不过,接下来的两次访谈,收获则非常大。
当天晚上,陶德杭特先生找到了君王剧院的经理。他的名字叫做巴德,他是个看起来一脸懊丧的五十来岁的男人,一头黑发,下巴上胡须看起来总是没刮干净,即使刚刮完十分钟,胡子就又长起来了。陶德杭特先生花了好一会儿,费尽心机,好歹获得了他的信任。获得信任之后,他便说出了一些会令诺伍德小姐崇拜者惊掉下巴的言论。
“她是个泼妇,陶德杭特先生,”巴德先生的声音很阴郁,“你在戏院里常常看到她善良的一面,但她其实是我见过的最邪恶的家伙。我居然跟她合作了那么久,真是想不到。呃,反正工作就是工作了,即使她认为在这个剧院中,她拥有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但不管怎么样,在家里,我还拥有我自己。”他一口气吞下一杯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一位非常年轻的侍者跑了过来。
“真的吗?”陶德杭特先生饶有兴趣,“告诉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巴德先生继续说到了细节。
两个人现在正坐在佛伊尔俱乐部。当君王剧院的大戏落幕之后,巴德先生便领着陶德杭特先生来到这个“喝几杯”的地方。陶德杭特先生拿出了费洛威的卡片,他假装自己是在为一篇将登载在《伦敦评论》上的有关戏剧的文章收集一些素材,而恳请巴德先生帮个小忙。巴德先生求之不得,他让陶德杭特先生先等着,得到落幕且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才行。陶德杭特先生便等在一旁,他违反了医生的规定,且情绪有些激动——过了午夜,他还在小而破旧的佛伊尔俱乐部喝着大麦汤,听着巴德先生讲故事。
“真的是这样。她真的相信自己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伟大演员。而我估计她相信自己甚至能给一些表演大师上课。她错得太离谱了,当然,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她只是洞悉能够吸引观众的秘诀。事实上,”巴德先生勉强承认道,“她确实是个不错的演员,但还称不上伟大,不——孩子,再帮我拿一杯一样的酒。陶德杭特先生,你的杯子空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来点酒吧。”
陶德杭特先生拒绝了,这次拒绝得不容易,巴德先生看起来像是很没面子,不过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看起来怎么样呢?很明显,她看起来相当的迷人,特别是在舞台上。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她是否还是如此呢?”
“不是的,”巴德先生肯定地说,“珍是个红颜祸水。我可以跟你说,伦敦的每一个舞台监督听到她自己做监制的时候,都长舒一口气。因为他们再也不用为她的暴怒而担心了。”
“暴怒?”
“是的。自从她成为顶级明星之后,她参与的每一部戏,都是经历了相当多坎坷才得以排演出来的。她总是滥用自己的权势:与舞台监督吵架,要求更改她的台词,对演员百般挑剔,让其他每一个人都像活在地狱里一般。”
“那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知道,“每一个人都想找她演戏呢?”这是一个不了解珍·诺伍德这种类型的女明星的人所提出的一个典型的问题,而且他们从来都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哦,嗯,”巴德先生含糊不清地说,“她很有魅力,你知道的。她有许多粉丝。他们需要她。”
“但很明显,他们这是在自讨苦吃啊。”
“我记得,”巴德先生说,“一九二五年的时候,在银便士,我刚跟她开始合作。那时她刚成名,公众对她饥渴不已。她很清楚我们不能没有她。嗯,有个女孩在剧中担任女仆的角色(你记得那场戏吗?不记得?那场戏上演了将近一年呢)。嗯,这是那孩子在伦敦西区得到的第一个角色,所以在排练的时候,她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珍很不喜欢那个孩子。嗯,有天早上,那个孩子说错了一句台词,那是他们第一次排练那一部分戏。珍拂袖而去,直接找到老乔治·富恩斯(舞台监督):‘富思斯先生,解雇那个女孩,给我找个能胜任的人来演这个角色,否则我就退出。’就是这样,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跟她争论了半天,那个孩子哭得很难过。但这都没有用。那个孩子必须离开。”
“但这也太不讲理了。”陶德杭特先生义愤填膺地喊道。
“这就是珍,她就是这种人,”巴德先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阴郁地说,“现在说到可怜的老阿尔弗雷德·戈登,他就是我的前任……”巴德先生讲述着诺伍德小姐是如何把戈登先生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直到那位老人眼睁睁地破产,而且前景一片灰暗,最终他在自己狭小的奈丁山公寓里开煤气自杀。
“他留下了一张字条,我恰好知道,字条上写的是他对她的看法,但在审讯时,他们把这张字条扣押了下来。这让她老实了一段时间。但没有撑多久。很快,她又变回以前的那副老样子,继续让身边的人生活在地狱之中。”
“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她工作?”
巴德先生看着他的伙伴,惨淡地一笑:“你对于戏剧界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少,陶德杭特先生。你知道,工作是真的不抒找。而且,”巴德先生愤世嫉俗地说,“如果有人说他曾在珍·诺伍德的公司里干过几年,那在戏剧界他肯定会是个抢手的人才。每一个经理都知道,被珍训练过的人,都是服服帖帖的。另外,珍只雇用能够真正演戏的人。我不得不为她说句话。她眼光很毒辣,而且她总是能找到最好的人。当然啦,那些非常优秀的人才,都没有在这儿待很久,”巴德先生坦率地说,“你总不能期待有个女孩某天会取代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吧,是不是?就比如说你的朋友费洛威的女儿。”
陶德杭特先生直起身来:“菲莉西蒂·费洛威?她有演戏的天赋,是吗?”
“你大可用自己的命来打赌,她绝对是个好苗子。她是天生演戏的天才,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演员。当然,她还需要磨炼,需要学习一些技巧,不过她目前所掌握的已经足够出演一部戏了。但是珍毁了她的前程,就像她毁灭了其他许多演员的前程一样。现在没有人敢给她机会了。”
“敢?藏书网”陶德杭特先生的义愤之情又高涨了起来,“但其他的经理也不至于害怕诺伍德小姐的吧?”
巴德先生敲了敲他忧郁的下巴:“嗯,我也没法肯定他们到底会不会害怕,如果你非要我说的话。但是在这个行业里,我们都是温驯的绵羊,你知道的。只要传闻环绕在年轻的布兰科身旁,说他能演好老上校的角色,那么下一部戏中有老上校这个角色的经理,都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布兰科家门口。而又一次,传闻说戴许小姐演得太差而被珍·诺伍德小姐开除,之后戴许小姐继续拜访别的经理人强调自己有表演方面的才能,但是没有人会给她一个角色。而且我敢打赌,珍肯定四处散播这些言论。不管怎么说,那孩子现在还没有红起来。”
“那诺伍德小姐为什么要毁掉那个女孩?”陶德杭特先生问道。
“因为,”巴德先生简洁地说,“她是个——喂,小哥!给我来杯酒!”
接着在星期天的早上,陶德杭特先生搭乘公交车前往帕默夫人提供的地址,位于玛伊达谷的那个迷人女孩的地址。他终于见到了那个漂亮姑娘,金发蓝眼,蜜桃色皮肤。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些长相姣好却无脑的姑娘们,倒像是个很有主见和个性的女孩。从这点上来说,菲莉西蒂·费洛威跟她的姐姐有些相像,却一点也不像她们的父亲。
她在一间狭小居室里跟陶德杭特先生见面,这间房间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在检查完陶德杭特先生递来的卡片,并打发走了一位矮胖的合租者出门之后,他们俩便坐在公寓仅有的两把扶手椅上了。
陶德杭特先生用了同样的开场白,以往他都大获成功,但这一次他失败了。
“费洛威小姐,我很担心你的父亲,而感觉你也同样担心他。”
同样的开场白,却导致了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颇为不安的结果:菲莉西蒂先是盯着他,然后视线疯狂地投向房间四周,再盯着他,接着大哭了起来。
“哦,天哪,”陶德杭特先生哀伤不已,“我并不是想让你难过。真的,我很抱歉……我……”
“但你难道不知道吗?”费洛威小姐抽泣着说,“必须为整件事负责任的,其实是我。”
陶德杭特先生惊呆了,他根本没注意到她这次使用的句型非常特殊。
“你?”他一脸严肃地说,“负责?”
“是的!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哦,我明白了。上帝啊,嗯。真是不幸。但是很明显……”
“是的!”女孩高叫着,“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要是能想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我真该当时就把自己淹死!”她用一块比明信片尺寸还小的薄纱揉着鼻子。
“哦,别这么说,”陶德杭特先生很有负罪感地说,“我想你不该自责,你知道的。我相信你并不是……”
“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嗯,是的,我……”
“你知道这件事的所有细节?”
“我想是的,但是……啊哈!”陶德杭特先生狡猾地说,“是的,不过如果你能从你的角度来给我讲讲这件事,那就再好不过了,费洛威小姐。”
“从我的角度来讲,不还是一样的?这些都是事实。真是该死。嗯,有一天,我父亲来剧院看我。珍走进了我跟另一个女孩共用的化妆室。我介绍她和父亲互相认识。接下来,她对他大抛媚眼,大献殷勤,你知道她就是那种讨人厌的样。她说她看过他写的书,觉得那些书真是太了不起了,他是她最喜欢的作家,是个天才,还问他能否赏光与她共进午餐。你知道,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而我父亲欣然接受。他很单纯,你知道的。他真的相信别人是这样说,也是真的这样想的。
“接着,另一件事是听我母亲说的。她很担心,因为从那之后,父亲从约克郡去伦敦的次数大大增加,她认为他跟珍之间的关系肯定变得不同寻常了。所以她问我是否知道相关的情况。嗯,我想这是有趣的,因为我根本一次都没见到过我父亲。我很确信他根本就没有来过剧院。所以我告诉母亲,也许他说自已是因公事出差,这点或许是真的。一年前,他来纽约之后,就没再回去过,一直到现在。”
“但我了解到,他并没有正式离开你的母亲?”
“名义上确实是,但实际上,是离开了。我就是搞不明白。珍对他甩出了鱼钩,当然,但我没想到我父亲会陷得那么深。他牢牢地上钩了,我们这些其他人对于他来说,好像都不存在了。”
“你的姐姐——帕默夫人——认为在这件事上,他几乎没办法对他的行为负责。”
“哦,你认识维奥拉?是的,我想他是暂时性的精神错乱。他看起来像头蒙昧的野兽,我不得不这样评价我父亲。”
“确实,是的,”陶德杭特先生好奇她是否知道这件事最近的进展,于是他试探性地说,“不过我有可靠的消息能表明,她最近又有新的目标了?”
“你是说她打算抛弃他?哦,那真是谢天谢地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她已经快要把他敲骨吸髓了。新的受害人是谁?”
“哦,嗯,”陶德杭特先生为自己的轻率而感到遗憾,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我不知道,真的……”
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擅长说谎。两分钟之后,他便说出来了。
女孩真的被惊果了。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不已,眼睛熠熠发光,流着愤怒的泪水。
“陶德杭特先生,我们必须……必须采取行动!”
“我同意,”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说,“我真的非常同意。”
“那女人已经毁掉了几个人的一辈子了。她毁掉了我的职业生涯,我想你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
“嗯,是的,我……”
“我真是可以演好戏,你知道,”女孩坦率地说,“但当然,她必须甩掉我,因为她要牢牢地掌握住我父亲。唉,那些都不重要了。问题在于,我绝不允许她毁坏维奥拉的生活。文森特是个蠢驴没错,但不能全怪他,那个女人恐怕连恶魔都能轻松捏在手心里。”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说,“但你要怎么阻止这一切呢?”
“我不知道,但我会阻止的。你看着吧,陶德杭特先生,事情其实比我刚刚告诉你的还要糟糕。你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母亲甚至不得不变卖家具和房产,因为她没法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分钱。而她也不会上法庭起诉离婚。我建议过。我想这样的威胁也许能唤回他的一点良知。但你知道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呃——事实上,我还没有荣幸认识她。”
“哦,好吧,她是个呆板的,自豪的人。她宁可像一个淑女那般饿死,也不愿意做任何将父亲告上法庭这样的举动。甚至她压根连离婚都没想过。当然,他也就利用这个弱点,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这样。他是个可怜的白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试着让母亲肯求他看在菲斯的分上,回心转意,但她不肯。”
“菲斯?”陶德杭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迷惑不已。
费洛威小姐看起来很吃惊:“是的,你知道的。菲斯,哦,我明白了,你还不知道。嗯,菲斯是我的小妹妹,十三岁。几个月前,母亲告九九藏书诉我说他们家可爱的厨子喝多了,向菲斯全盘托出整个故事。对我们来说,这事算是个不小的震撼了,你能想象对一个敏感的十三岁孩子来说,她会有什么感觉吗?第二天,她就不愿意去上学了·她感到很丢脸。接着她烦扰不已,生了场大病,母亲是这么说的。真该死,陶德杭特先生——这真是该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空虚和贪婪。”
陶德杭特先生是个老派的绅士,听到一个漂亮女孩最终说出这些诅咒,他略微感到有些吃惊。但如果说有什么事该被诅咒的话,那也就是这件事了。
“上帝啊!唉,嗯!”他咕哝着,“是的,确实啊。上帝啊,不。我没想到事情是如此糟糕。而你的职业生涯也……”
“哦,职业生涯,”女孩不耐烦地说,“是的,非常讨厌,但并不是真的很重要。对我来说,这事最烦人的地方在于,演员的薪水是店员的三倍。如果我还能保有那份工作,至少我能寄给母亲多于现在十倍的钱。”
“是的,确实啊,当然了,上帝啊,店员……我——呃——我知道这工作很辛苦,是吗?”陶德杭特先生含糊不清地说,“一直站在柜台后面……”
“哦,嗯,”女孩微笑着,“我不用做那些事。我是较为高级一些的穿着黑色制服在店里慵懒地来回巡视着的那种店员。这是家小服装店。”她跳起来,模仿一个年轻女店员询问一位来自乡下的圆胖主妇,她的表演栩栩如生——即使陶德杭特先生从未到过一家小服装店,也能够瞬间对那种工作的气氛和感觉产生清晰而强烈的认知感。
“哇,”他惊叫道,“你真的跟鲁斯·德雷珀一样棒。”每当德雷珀来纽约表演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总是场场不落,对于他来说,这可是程度最高的赞美了。
女孩微笑着坐了下来:“哦,不,鲁斯·德雷珀是独一无二的。不过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很开心,谢谢你。”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演戏的好苗子。”陶德杭特先生肯定地说。
“哦,是的,”菲莉西蒂·费洛威有些可怜地附和,“我是可以演的。这对我——还有我母亲来说,真是有用啊。”
“是啊,”陶德杭特先生有些窘迫地说,“而——呃——这提醒了我。你必须允许……你父亲的老朋友……还没有荣幸认识令堂,但认为有荣幸……呃……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沉了下来,面红耳办的陶德杭特先生掏出他的支票簿和钢笔,填下了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
“哦!”女孩惊叫道,接过陶德杭特先生递来的支票,他要求女孩把这张支票交与她的母亲,“哦,你真是天使!你这甜蜜的善心人!你这个完美的宝贝!”接着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环抱着陶德杭特先生的脖子,热情地亲吻着他。
“嘿!别这样!老天!”陶德杭特先生开心地笑着。
接着,他拒绝了对方热切的共进午餐的邀请,然后离开了。此时,他心里洋溢着快乐,同时也承载着许多烦恼。
第六章
不得不承认,这段时间里,陶德杭特先生过得真是舒服极了。
他满怀真诚而无私的心情,担心着费洛威一家的状况。每当想起约克郡那个不幸福的男孩,他的心里就像被刀子割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角色扮演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首先,他因此而感觉自己是很重要的。陶德杭特先生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过,而这种感觉也确实是令人快乐的。所有的这些人——维奥拉·帕默、迷人的菲莉西蒂·费洛威,还有那个略显阴郁的巴德——他们都指望着陶德杭特先生能够做些事情。陶德杭特先生明白在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愈发相信这藏书网种看法。想到这个他不禁产生了些罪恶感,但这并不会影响一丝一毫的快乐。
为此,他猜想如果当时他真的做了什么,那也毫无疑问会让所有人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在这过程中沉浮斡旋,甚至还能博得一些声望,同时又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这简直是太妙了。
这种感觉让陶德杭特先生不禁觉得自己飘然事外,而这也给他的内心平添了某种自信,就是让自己感觉如果他愿意的话,就一定能做出些很有贡献的事。当然,他并不想作出什么贡献。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定,他一定要超然事外。同时具备一种哲学家的超然和一种富有同情心的关怀,是处于像他这种位置的男人所能采取的唯一正确的态度。
因此,周二的时候,他带着那种研究蚁丘的昆虫学教授所秉持的心情,受邀前往诺伍德与费洛威的那栋公寓吃午餐。他自己一点也不想像个小蚂蚁一样,整天背着蚁卵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着。他也并不是很愿意前往午餐,因为一想到诺伍德小姐那种人,他就脊背发麻,不过,他倒是怀着某种讽刺的娱乐心情,期待着能观察一下她会使出怎样的手段来俘虏他。陶德杭特先生无比确信,她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俘虏自己,而这些技巧肯定也是她曾用在费洛成身上的同一套东西。陶德杭特先生还未决定是否要假装自己已经倾倒了,而且他也在考虑是否把这个角色扮演下去,这肯定会很有难度。不过,除非他浑身起的鸡皮疙瘩实在是让他无法忍受,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地作弄一下那位女士,并继续维持一副自已是个有钱人的假象。他认为至少这是她罪有应得。
所以,他打扮得一塌糊涂——说一塌糊涂都算轻的——穿着那件变了形的旧西装,就是让诺伍德小姐不停铍起她美丽小鼻子的那件,戴着一顶破旧得像出土文物一样的帽子,前往诺伍德小姐处吃午餐。彼时,同一块蛋渍(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块蛋渍居然还在)还显眼地挂在背心上。这就是有钱而又古怪的陶德杭特先生的品位。当他按下门铃准备开始演戏的时候,他不禁窃笑起来。紧接着,陶德杭特先生不得不承认,不管诺伍德小姐在他的记忆中有多少缺点,她确实是个张罗午餐的高手(他从未意识到,诺伍德小姐也许从头到尾都没张罗过午餐,只是把这一切都交给了身价不菲的名厨)。问题在于,就像之前喝鸡尾酒时一样,像陶德杭特先生这种身体条件的人,会拒绝眼前一切不能吃的东西。最终,女主人绝望地询问他到底能吃什么,而陶德杭特先生也谦虚地询问是否可以为他提供一杯牛奶和一片甜面包干。对于试图拉近主客之间暖昧关系的午餐气氛来说,这样的饮食真是没法带来什么情调。
如果陶德杭特先生曾猜测诺伍德小姐会身着暴露地俯身在豹皮地毯上,渴望而凄楚地望着他,那他可就会失望了。整个午餐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不礼貌的行为,用餐后也是一样。诺伍德小姐轻啜咖啡,睿智地谈论着戏剧界发生的种种逸闻趣事,以飨客人。陶德杭特先生则在一旁快乐地倾听着,边听边后悔以前居然从未意识到咖啡是这般香甜。令他惊讶无比的是,他居然颇感自在。让他更加讶异的,则是他发现诺伍德小姐简直跟上次见到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人。她并未谈到任何一句有关他财富的事,也并未表现出当费洛威刚回到房间时她所表现出的那种让他大吃一惊的做作和虚伪。面前的这位女士,是一位侃侃而谈、聪慧纯真的女性,她欣赏她的客人,并乐意与之谈论、做伴。陶德杭特先生在午餐之前建立了好久的戒心和提防,都随着聊天的深入而渐渐融解、消逝。他开始放松心情,卸下担子,也变得越发亲切。
她真迷人,他心里想着。那些人是错的。她不是恶魔,而是跟他遇到过的其他女人一样,自然而令人愉悦。再过一会儿,搞不好真的会爱上她。
他不禁笑了起来。
“陶德杭特先生,你为什么笑了起来?”女主人礼貌地询问。
“我是在想,要是再过一阵子,我恐怕会爱上你了。”陶德杭特先生回答道。
女士微笑起来:“别那么做。这对我来说可是个烦恼哦。我应该永远都不会爱上你,而你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有一个爱她她却不爱的男人在身旁,是多么的烦心。”
“千真万确。”陶德杭特先生诚挚地表示同意。
诺伍德小姐抬起手臂,任由袖子滑落。她有意无意地瞥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臂。
“坠入情网时,男人总是很古怪,”她评价道,“他们似乎认为在恋爱中,他们理应拥有某些特权,比如说嫉妒的特权。至少,他们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当他们处于那种状态下,根本就没有办法思考。哦,可怜的小家伙。”
“哈,哈,”陶德杭特先生咯咯地笑道,“是啊,我想他们确实无法思考。嗯,我自己从未经历过那种状态,我很欣慰能这么说。”
“你从未恋爱过,陶德杭特先生?”
“没,从来没有。”
诺伍德小姐紧扣着她优雅的双手:“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真的相信你就是那种我一直在寻觅的人——哦,我已经觅寻了很久很久。而且我已经几乎要放弃希望了。哦,告诉我这是真的,陶德杭特先生。”
“什么是真的?”陶德杭特先生殷勤地问。
“呃,你和我可以成为非常单纯的普通朋友,不掺杂任何复杂的情感纠葛。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陶德杭特先生?”
“我真诚地希望成为你的朋友。”陶德杭特先生饱含热情地回答道。
“好!一言为定。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庆祝呢?当然,我可以为你准备一个《凋零》的包厢。但是这实在是太普通了。哦,我知道了!让我们来作个盲目的承诺,好不好?我们向对方提出请求,并发誓不管对方提出了怎样的请求,自己都要答应并实现,这很刺激吧。如果我同意的话,你会同意吗?”
“你的意思是,毫无保留地同意?”陶德杭特先生的警觉心突然又回来了。
“绝对毫无保留。你有这个勇气吗?我有。”最终诺伍德小姐看起来兴奋无比,她斜靠在椅子上,大眼睛(陶德杭特先生羞愧地回忆起,他当时居然想到了某些赤裸和猥琐的事)闪烁着某种孩童般的快乐。“你有勇气吗,陶德杭特先生?”她又重复了一句。
陶德杭特先生试图维护自己最后一点警戒心,但最终,还是崩溃了。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露出一种在他看来愚蠢无比的微笑。而此时,陶德杭特先生的举动也确实愚蠢无比。
“哦,很公平,非常好,我们成交了。记住,我们彼此作出过承诺。那么,你先问我吧。”
“不,不,”陶德杭特先生空洞地傻笑着,“女士优先,你问我吧。”
“非常好,”诺伍德小姐闭上了她熠熠生辉的双眼,开始思索,“我该要求什么呢?我的第一个真心朋友……我该向他要求什么呢?”
陶德杭特先生早已崩溃的警戒心,突然又浮现在心头,并对自己直言:“你这个大笨蛋,你难道看不出她是在耍你吗?她打算问你要一条钻石项链或是其他的什么——而你,你这个大笨蛋,居然答应要给她。你不是已经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陶德杭特先生惊慌失措地抓紧了椅子的把手,绝望地想他该如何应付这一局面。
诺伍德小姐睁开眼睛,对着他微笑:“我已经想好了。”
陶德杭特先生咽下口水。“什么?”他颤抖地询问。
“我请求你的下一本书扉页要这样写:‘献给我的朋友,珍·诺伍德。’”
“哦!”陶德杭特先生紧抓着手帕,擦拭前额。他现在不再恐慌了,全然放松了下来。“是的,当然。非常乐意……荣幸至极……”陶德杭特先生曾自费出版过一部关于一位不知名的十八世纪日记作家的评论集。他在那部书中宣称此人堪与伊夫林和佩皮斯比肩。这本书总共卖出了四十七本,而这位日记作家也依然无人知晓。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打算,但他觉得把此事透露给诺伍德小姐是没什么必要的。
“现在轮到你啦!”诺伍德小姐愉快地笑道,“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你知道的。我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样做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但是我相信我自己看人的眼光。来吧,说你想要什么?”
突然,陶德杭特先生的脑海中蹦出了个念头。他不假思索地说:“让费洛威回到他住在约克郡的妻子身边吧。”
诺伍德小姐瞪着他,她的眼睛张得如此之大,以至于陶德杭特先生不敢相信任何人的眼睛居然能够变得这么大。接着她单纯而自然地大笑了起来。
“亲爱的陶德杭特,这就是我这六个月以来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我敢告诉你我是多么希望突然他能回到他妻子身旁。但他就是不回去。”
“只要是你要求的,他就会照做,”陶德杭特先生固执地说,“而且你也承诺了,你一定要要求他回去。”
“我一定会的,”诺伍德小姐轻声笑着,“我保证。但我没法保证他会离开。”
“你会让他离开的,如果你尽力的话。我要你保证你会让他离开。”
诺伍德小姐漂亮的眉毛扬起了一下,又放下了。她微笑了一下——这微笑跟陶德杭特先生之前见到的不大一样。这是一种富有煽动性的、愉悦而得意扬扬的微笑。但是陶德杭特先生当时并未意识到。
“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温柔地说,“我只想问,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地想要尼古拉斯回到北方去?告诉我,这是朋友之间的秘密。”
“哦,别,”陶德杭特先生抗议道,“别告诉我你自己看不出来。”
“也许我看出来了。”诺伍德小姐自言自语,她笑得更加灿烂了。
“那你会让他离开喽?”陶德杭特先生认真地问。
“他一定会离开的,我保证。”诺伍德小姐以同样的认真来回答他。
“谢谢,”陶德杭特先生说。他对着女主人愉快地微笑着,心里松了一口气。陶德杭特先生曾经非常肯定地认为诺伍德小姐是个恶毒的女人。那是个错误,他想着,是个大错误。嫉妒,毫无疑问是嫉妒导致了他作出错误的判断。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会发现,她是个多么单纯而甜美的女人。
“但是我想,”那个女人带着一种颇有吸引力的浅笑说道,“你真是浪费了个大好机会,陶德杭特先生,不是吗?这种好机会再没第二次了。我就在你的手掌心里,你想怎么对待我都行,你知道的——嗯,我的意思是,刚刚就是这样的。”
“但那岂不是很不公平。”陶德杭特先生有些耍无赖地戏谑道。
诺伍德小姐抬起她可爱的头来:“战争和——其他许多事,不都是不公平的吗?”
陶德杭特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六个月以来,他首次忘记了自己的动脉瘤。他感觉自己无比快乐。
当陶德杭特先生起身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他离开的时候还感觉很不情愿。
“我非常开心,诺伍德小姐,”他握着女主人的手,“我都不记得我上次开心地享用午餐是什么时候了。”
“哦,”女士微笑着,“对于朋友来说,你可以喊我珍。诺伍德小姐这个称呼听起来太正式了。”
“那么就叫我劳伦斯好了。”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很明显他忘记了诺伍德小姐正握着他的手。
他们定下不久之后的下一次见面时间。
陶德杭特先生走下楼梯的时候,忽然回忆起之前他曾把诺伍德小姐当成自己耍诡计的受害人,他一直在她面前维持一个阔佬的形象。在诺伍德小姐到里奇蒙德拜访他之前,他必须把话说清楚。她可能会期待一座宫殿,但她最终会发现——嗯,虽然不是间小房子,但也只不过是破旧的半独立维多利亚式宅子。让她继续误以为他是个有钱人,这是不公平的。当然,对于诺伍德小姐这种本性纯真的人来说,这也是无所谓的,不过……不管怎样,一个人不应该欺骗他的朋友。
陶德杭特先生转身,坐上电梯。
要是陶德杭特先生不是那么拘泥于这种细节,搞不好诺伍德小姐的命就能保住了。比如说,若是他以留言或电话的形式来告知诺伍德小姐,她肯定会不动声色地迅速甩掉他。而尼古拉斯·费洛威也许不管怎样都会返回北方,因为他已经掏出了所有的钱,对于她来说,他留在伦敦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而陶德杭特先生也会因动脉瘤的病情逐渐发展而最终自然死亡。但这一切自然而然的命运,都因陶德杭特先生对于友谊的珍视而全然打乱。
等陶德杭特先生回到诺伍德小姐公寓的门口时,他发现门虚掩着。其实当时那扇门是坏的,本该当天早上就修好的,不料那个修锁匠当天放了她鸽子并没有来。事后看来,简直就是那个开锁匠熟练地使用螺丝刀亲手为诺伍德小姐的棺材选上螺丝钉。因为由于门是坏的,陶德杭特先生才能清晰地听到诺伍德小姐呼叫女仆玛丽的声音。这声音直接从卧室敞开的门贯穿过客厅,到达火门口。而此时,诺伍德小姐的声音与午餐时完全不同。
“玛丽,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给我一杯白兰地,快!台下的演出比台上要累得多。”
“是,”女仆的声音很冒失,“我想你这次搞定了不少事啊。”
“你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意思,我很抱歉。”
“把白兰地给我拿来。”
“是。”
陶德杭特先生原本打算伸手按铃的,现在他把手放了下来。他并没打算要偷听,只是那声音直接钻进他耳朵里了。他在门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按门铃。
诺伍德小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哦,玛丽?”
“什么事?”
“我不想再见到费洛威先生了,感谢上帝!至少不在里奇蒙德见他。我想我得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不过……”
“那么我们不用放弃这个地方喽?”
“我想不需要,玛丽,应该是不需要。”陶德杭特先生被话音里所透露出来的那种趾高气扬的自大情绪而震惊。
“我想他已经迷上你了。我想他是那种愿意付房租而连钥匙都不会要的人,是吗?”
“该死的,玛丽,你以为你在说什么?”诺伍德小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而恼怒,“你不清楚你的地位吗?我要教几遍你才能明白。我付钱给你,不是让你来说我闲话的。”
“请原谅,我明白了。”玛丽的声音很木然,她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道歉了。
陶德杭特先生转身离去。虽然他涉世不深,但他绝不想被人当成傻瓜来耍。即使现在也是一样。他现在的心情糟透了,不知道动脉瘤会不会因为这事而突然恶化。
让陶德杭特先生颇为不爽的是,他无意中听到的这些片段,居然如此粗俗,这真令他无法忍受。陶德杭特先生是有些势利眼的,但他绝不是那种带着敌意地一味拒绝与社会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交往的人。他相信,不论是哪个阶级,即使是贵族,也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淑女”最重要的行为准则之一,就是绝不能跟女仆交换秘密。陶德杭特先生误认为诺伍德小姐是一个“淑女”,当他反应过来时,觉得颇为不爽。并且他非常惊讶地发现,这点比诺伍德小姐自以为她已经把他彻底迷住,并相信他会接下费洛威的活儿继续为她掏那笔昂贵的豪华公寓租金,更令他感到不爽。
陶德杭特先生再次在他的安全港——图书室中深思,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跟诺伍德小姐、费洛威或是这出肮脏恶毒闹剧所有关系人划清界限,并不是很困难的事。但是,他依然对于一些事情感到无比困惑。比如说,诺伍德小姐为什么必须要找一个人来为她出房租的钱?身为演员和剧团的经理人,她的戏红透半个伦敦,而且名气越来越大,难道像她这样的人还没有能力支付得起那些房租吗?还有,正统戏剧界的人难道都是这个样子吗?事实上,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只像个音乐喜剧合唱团里德姑娘,她根本无法与那些高贵、伟大的戏剧演员相比。
这样看来,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直站在错误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情。而当下午茶送来的时候(就在四点十五分整,一秒不差),陶德杭特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些对话?如果确实听到了,那么那些听起来如此恐怖的对话,能不能从某种角度上理解成某种玩笑话呢?是不是他在误会呢?这一切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当倒第二杯茶的时候,他想起了约瑟夫·普雷德尔,一位《论文评论》的戏剧评论家。他不仅仅是伦敦最好的戏剧和表演评论家,更是一位通晓戏剧界幕后故事的包打听。想到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便放下心来。他立即打电话给普雷德尔。他急得都没有跟格林希尔太太稍作商量(她还哪有机会去准备酒和菜),就直接向对方提出了当晚共进晚餐的邀约。不过算是运气好,普雷德尔先生还是像平时一样,要先去看场戏(陶德杭特先生全然不记得这事了),因此没法过来共进晚餐。不过,在陶德杭特先生强烈的要求下,加上普雷德尔住的地方离他家非常近,因此他同意了在看完戏后,顺道过来拜访陶德杭特先生,跟他闲聊半小时。
陶德杭特先生这一招算是成效显著。在经过当晚几乎到凌晨时的那次谈话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珍·诺伍德(普雷德尔先生在主人的追问下,解释了如下内容)是个性情古怪而有趣的人。她对金钱极度贪婪,对大众的赞誉有种近乎病态的渴望。她是有些艺术感觉,但她缺少的那些特质,是这点小小的艺术细胞所完全无法弥补的。珍·诺伍德之于戏剧,就相当于通俗小说之于正统文学。
“平庸的人,能够找准平庸的人的口味,”普雷德尔先生冷淡地评述着,“而且,这确实行之有效。珍·诺伍德是个平庸的人,她能够精确地把握到郊区人想从戏剧中得到什么,而且她也确实能够活灵活现地扮演他们想要的角色。你也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吹嘘过,她从来不会失败。”
“那么,她肯定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喽?”陶德杭特先生问道。
“不是的。”
“但是她肯定赚了很多钱?”
“那倒是。”
“那么说来,她很奢侈喽?”
“恰恰相反,我告诉你,她是个极度小气的人。如果她能从一个男人那里得到某样东西,她就绝不会自己花钱买。她对此并无任何道德观念,而且她不择手段。”
“哦,天哪,”陶德杭特先生一脸遗憾地感叹,“但我还是弄不明白。”
普雷德尔先生轻啜一口威士忌苏打,捻了下他整洁的短须。
“这就是她最有趣的地方:如果丧失了这个特点,珍·诺伍德不过是个普通角色。而现在,在英国戏剧界来说,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她这种复杂的个性,来源于她对于大众欢呼声的极度渴望。为了维持这一点,她将自己的个人开销压缩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她愿意被任何人包养,只要对方是正派的有钱人。当然,她不会让公众意识到这一点。我真的相信她设法说服了自己,让自已觉得她是在这样为大众牺牲着自己。”
“但是,很抱歉,我还是搞不明白。”
“她只舍得花很少的钱在私生活上,她只花费自己赚到的钱的极少部分来维持自己的某种形象。而她将绝大部分赚来的钱投入她的下一部作品中去。她一直在推出自己主演的新戏,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商人。从舞台上赚到的钱,最终还是用到舞台上。也就是说,她把所有赚的钱都投出去了——好大一笔钱呢——以此来推动她的事业,使她的戏即使赚不到钱,也能继续巡演下去。为此,她愿意牺牲任何东西。我敢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宁愿每天只吃面包和水,也能活下去。”
“但是这是为什么呢?”陶德杭特先生疑惑地问。
“因为她就是没办法停下来。她从未失败过——即使那并不能称得上有多么成功。但你难道没有注意过吗?珍·诺伍德的戏一直在上演,持续了很久很久。她一直在打破纪录,并不断地改写着下一个纪录。这确实是不可思议。要我说,打破纪录就是她生命价值的全部,她一直执著于此。当然,媒体对此事也很感兴趣,每次一刷新纪录,公众的欢呼声就会将屋顶掀开。在君王剧院,这简直成了同定的游戏项目了。这就是她生存下去的意义:为了公众的欢呼声。”
“真是太古怪了。”陶德杭特先生评论道。
“确实非常古怪。我实在说不出还有什么像她这样出名的女演员,在台下表现得那么像一个职业情妇——而且她就是。所以我不得不佩服她,居然能够说服自己,让自己感觉活得像古代神庙里的妓女,仿佛是在以自己的牺牲虔诚地服务着上帝一样。当然,像她这样的女人能够说服自己干任何事。”
“那么就你个人的观点来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陶德杭特先生饶有兴趣地询问。
“她是个恶毒的女人,”普雷德尔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她是演员这个伟大职业的耻辱。”他又稍微节制地评价了一句。
“天哪!她是,”陶德杭特先生斗胆问了九九藏书 一句,他吐出了一个江湖失传多年的圣洁词汇,“她是淑女吗?”
“这词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我知道她的父亲应该是巴尔汉姆的一位小零售商人,她的母亲曾经从事保姆类的服务业。他们俩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他们至今依然在世。但是他们现在从不看女儿的演出。当然,除非他们愿意自己掏腰包买门票看。珍很久以前便和他们脱离了关系。我记得她曾编出了一个警卫团的上校的故事,他说他的双亲已经死在了蒙斯。不久以后,又抬出了什么赤贫却广受爱戴的古英国皇室后裔家族(我不太记得是不是金花雀王朝的了)。哦,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她,”陶德杭特先生问,“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99lib? ”
“嗯,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坏蛋,你知道的。但是我想说的就是,珍比任何人都要坏。”
“那你会认为,”陶德杭特先生追问道,“她会对别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吗?”
“毫无疑问的。她一直是这样做的。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为别人带来了巨大的快乐。我的意思是,她为那些有钱人带来了许多有益身心健康的乐趣。”
“但任何人都做得到。”
“哦,不。珍·诺伍德就跟艾赛尔·M·戴尔一样,是那种极为稀有的天才——从作风上来说。”
“那么,”陶德杭特先生被某种病态的执著所牵引着,继续追问道,“你可不可以这样说,如果她死去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总体上来说会过得更好一些?”
“哦,会有不小的改善。”普雷德尔先生毫不迟疑地当即回答。
陶德杭特先生喝了一口大麦茶。
第七章
一回忆起一两个星期前自己被那个荡妇勾引的情景,陶德杭特先生便禁不住觉得搞笑。他睁开眼睛,回忆这些事是怎样发生的。同时,他也不无羞愧地想起,他是多么轻易地坠入了这个陷阱。网布在眼皮底下,他却毫不犹豫地直冲了上去,正中下怀。幸亏在他极度自律的道德心驱使下,他才能借助这罕见的机会掉头跑开,不然……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自己的表现懊恼不已。同时,他对珍·诺伍德小姐感到无比愤慨。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通电话,陶德杭特先生也许永远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这通电话是在他和诺伍德小姐的午餐约会后没多久打来的,而打电话的人则是费洛威的二女儿菲莉西蒂。
“陶德杭特先生,”甫一开口,她的语气便显得尤为激动,“今晚能不能麻烦你来我的公寓一趟?我母亲已经到伦敦了,但……唉,电话里我解释不了更多了,我真的很担心。用我家的杂事来打扰您,的确很不应该,但我确实找不到别的可以商量这件事的人了。您能不能过来一下呢?”
“亲爱的女孩,我当然会过去。”陶德杭特先生果决地回答。
八点一刻,他打了辆出租车,花了不菲的车费,直达玛伊达谷。
菲莉西蒂·费洛威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在家,跟她共处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眼神宁静的高贵妇人,她有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陶德杭特先生下意识地认为这种类型的人通常会和他坐在委员会中探讨幼儿福利、提供牛奶给贫苦学童并组织托儿所的人。而这些事,都是陶德杭特先生在公共责任感的驱动下,有点不情愿地参与了的活动。
菲莉西蒂介绍这名妇人是她的母亲。费洛威太太简短地为打扰他而致歉,并为他的支票抒发了几句感谢之情。要不是因为这张支票,她就没办法购买去伦敦的车票。陶德杭特先生受邀坐了下来,他感到无比窘迫,接着不自觉地用手摩擦着他瘦削的膝盖。他觉得自己像是戴着一副假面具示人,这个想法让他的良心又不得安宁起来。
“我母亲来这儿,是想亲眼看看事情发展到了何种状况。”菲莉西蒂·费洛威直率地解释道。
年长的妇人点点头说:“是的。原来这只是我的个人问题,所以我并不打算去管。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自己要走的路,只要他的行为不伤害到别人便无所谓,而我也打算就让尼古拉斯走他自己选择的路。不过,菲莉西蒂却向我转述了你跟他提到的有关文森特的事。陶德杭特先生,我向维奥拉充分求证了之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我不容许诺伍德小姐妨害到维奥拉的生活。”菲莉西蒂热切地点头称是:“真该死,她该被乱枪打死。维奥拉可是我们的宝贝。”
对于女儿的暴力主张,费洛威太太微微一笑:“菲莉西蒂肚子里有着成套的稀奇古怪的计划,她想要让那个女人因一些伪造的指控被捕,但是……”
“妈妈,那些想法目前只有框架而已。美国人都是这么做的,这很简单,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敢说她身上肯定有猫腻。父亲应该还没卖光你的珠宝,我们很容易就能查出他是否拿了一些珠宝送给她,然后你可以申请对她发出传票——以盗窃罪为名。或者,我们可以在她的家私里,安插(美国人用的就是这个字眼)一个戒指或什么其他东西,然后对天发誓是她偷的……我们肯定会成功的!”女孩激动地补充了一句。
费洛威太太再度对陶德杭特先生露出微笑:“我想我们还是别用这么戏剧化的手段。陶德杭特先生,虽然你是尼古拉斯的朋友,但你对这件令人遗憾的事,肯定可以多多少少给些身为局外人的看法。我想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建议?”母女两人一脸期待地望着客人。
陶德杭特先生忸怩了起来。他根本提不出任何建议,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他虚弱地说,“费洛威太太,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我只能说,你丈夫已经深陷其中。我——我必须说,我想任何平凡——呃,普通的手段,都不会有任何效果,除非用某些特殊的手段。”
“我就说嘛!”菲莉西蒂喊道。
“恐怕果真如此了,”费洛威太太平静地同意道,“尽管我觉得我们最好别用那么绕弯的办法。那我们该用什么方法?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呢?我对事情发展的现状和处理事情的方法都知之甚少。除了尼古拉斯的名气所带来的一小点影响之外,我们的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静。陶德杭特先生,无端地把你卷入,我真的很羞愧,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而你也应该听说过,”费洛威太太以一种令人怜悯的微笑继续说道,“身为一个母亲,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我的孩子。就这件事来说,恐怕这句俗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陶德杭特先生附和说自己非常乐意且愿意牺牲,同时也将尽全力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但其实,陶德杭特先生比费洛威太太更没主意。经过两小时的种种讨论之后,他给出的唯一建议,就是费洛威太太最好不要和她的丈夫谈及此事,以免他走火入魔,也不要向他乞求。最终,他们得出了结论:这件事最好交由陶德杭特先生全权处理。连菲莉西蒂本人也表示同意。这件事要是交由菲莉西蒂来处理,以她现在的心情,恐怕不仅搞不定,还可能会闯大祸。
因此陶德杭特先生保证他将尽全力查明费洛威在情感上是否存在任何问题,或者决定应该在何时何种状况下打响第一枪。接着他就告辞了,虽然离去时,他不再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但心情却是更加糟了。
那一晚,他失眠了。在搭车返家的路上,一个烦人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费洛威太太曾经说过:身为一个母亲,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自己的孩子。陶德杭特先生忍不住回想起那次“不惜一切代价”的情况。在费洛威太太那张平静的脸庞下,是否也隐藏着和年轻的班尼特最后一次与陶德杭特先生谈话时同样的那一股杀意呢?陶德杭特先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这使得他心情无比混乱。这一次,他该怎么办呢?
陶德杭特先生思考了很久,他还是决定继续在费洛威面前扮演一个富有的艺术收藏家的角色,这样会很有效。然而如果还是继续假扮有钱人,就没办法邀请费洛威去他在里奇蒙德的简朴的家中做客。而陶德杭特先生也不希望再到餐厅去执行他的探查任务,因为餐厅里实在是噪声太多,他没办法专心下来。所以考虑了很久之后,他直接拨了费洛威留给他的号码。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在家。然后他询问了上午能否前去拜访洽谈一些正事,费洛威则极度热情地邀请他过去。
陶德杭特先生为人一向诚实中肯,又兼刚经受了如此大的压力,手不觉有些颤抖。他颤颤巍巍地挂上了电话,用手擦拭着濡湿的额头,开始思索能让人信服的拜访理由。
费洛威已经在电话中告诉了他详细的住址。第二天早上,陶德杭特先生便发现费洛威的住处相当的简朴。他住在水湾路上一栋非常阴郁的宅子里。楼顶平台上两间非常简陋的房间,就是他的住所。这甚至都算不上小公寓,因为它连前门也没有。陶德杭特先生一脸惊讶地跟着主人前往客厅。客厅里的家具都是房东的——看来这房子里没什么住客自己的财产了。
费洛威似乎确实对这令人不适的环境感到颇为抱歉。所以在关上门之后,他脸上带着歉疚的微笑说:“抱歉,这地方实在是太破旧了。但我想这挺好的,你知道的。”
“哦,是啊。那当然,毫无疑问,你是在为自己的下一部小说构造气氛环境。”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
“嗯,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是吧……我不知道。没错。嗯,请坐吧,陶德杭特先生。对了,不知道你此次来找我所为何事?”
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之,他决定直接问道:“你知道的,我还以为你住在那公寓——诺伍德小姐的那间——那实际上是你的才对。”
费洛威满脸通红,说道:“是,是的。那是——我把那间租给了珍。在西区能有个落脚点,这对她来说会很便捷,她可以在白天表演,然后到那里稍事休息。但是……没错,你说得很对,那其实是我的公寓。我,呃,在那里保留了一间我自己的房间,这你是知道的,当然,我并不常住在那里。珍必须维护好她的名声,女演员很容易卷入丑闻,而丑闻传得又很快,即使根本没这回事……根本什么都没有……”并没有人说什么,费洛威却略带反驳意味地说道。
“哦,是的,那是当然。”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
对方的解释又长又臭,这却令他颇感兴趣。不知道诺伍德小姐是不是从那之后,便拒绝让倒霉的费洛威继续使用那个房间。于是他又问道:“你最近还有见到诺伍德小姐吗?”
“珍?”费洛威一脸窘迫,他紧张地转脸环顾周围一圈,“哦,见了。但是……不是这一两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忙的。嗯,几天前你不是去过她那里吗?她还好吗?身体状况什么的都还好吧?你知道,她非常娇弱,她的那份工作,压力很大。有时我真怀疑她是否还撑得下去。”
陶德杭特先生真想拿把锤子好好敲敲费洛威的头,看看里边是不是空的,但他压抑住这股冲动,回答道自己上一次见到诺伍德小姐时,她的身体好极了,很扛得住压力。接着他发动了奇袭。经过几小时的不懈思考,陶德杭特先生终于得出了结论,只有奇袭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因此他付诸行动。
“昨天我也见到了尊夫人。”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据我看来,她似乎也很扛得住压力。”
毫无疑问地,奇袭成功。费洛威脸色刷的一下,惨白了。
“我妻……妻子?”他结结巴巴地说。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大局。费洛威的紧张表现让他信心爆棚。他继续追击,不再掩饰或找什么别的借口。
“对,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费洛威,我是尊夫人请来作调解的。她要你跟她一起回家,彻底解决这乌七八糟的事。我认为你应该信任她,要是你真的乖乖跟她回家,她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在我看来,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而你却这样对她。”
陶德杭特先生撂下了这番话之后,屋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子。费洛威一度像是要晕过去一般,他颤抖着缓缓拿出烟盒,点燃一支香烟,满面愁容地瘫靠着椅背。陶德杭特先生故作认真地盯着他对面的一幅雄鹿雕版画,画中,一个小女孩正轻抚着雄鹿的角,他走神了,猜想着这幅画的名字会是什么。
最后,费洛威阴沉而郁闷的声音悄然响起:“你肯定认为我是个浑蛋或无赖吧,陶德杭特?”
“没错。”陶德杭特先生说,在某种诚实的热情驱使之下,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说实话的冲动。
费洛威点了点头说:“是的。不管什么人都会这样认为的。但……唉,我不知道,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只是,要判断一件事情,你必须由内向外彻底地了解这件事,充分体会其中的真正含义……恕我直言,你只看到这件事的表面。你必须全面地了解完这件事之后,再下结论。”
陶德杭特先生颇为惊讶,以一句俗语回答说:“事物皆具有两面性,你是这个意思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你仔细听好啊,我会将事情的经过统统告诉你。一方面,这算是我的告白,自我分析是很无聊的,我需要别人来一起讨论这些事情;另一方面,如果你真的是代表我妻子来跟我谈的,我认为你有必要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木然地伸手去拿火柴盒,却发现嘴里叼着的香烟还在燃烧,于是就缩回了手。
“首先,让我先谈谈格蕾丝(我的妻子)吧。我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确实配得上这个赞誉。但是,我觉得她没办法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即使她表现得好像全部都能明白,格蕾丝,”他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一直都是一个好女人,”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相反的,珍是个标准的贱货,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陶德杭特先生吓了一跳。费洛威的话音中没有带丝毫的感情。而更加让他意外的,则是接下来他讲的这些内容。
费洛威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其实,我也早就清楚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们这些所谓的流行小说作家,总是在自我标榜着什么迷恋却不盲目。然而当你真的看透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抽身出来。你无法自拔。
“这该死的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大概一年前,我那时在伦敦忙于自己的事务。有一次,极度偶然地,某晚我去君王剧院接我的女儿菲莉西蒂。我本打算带我女儿出去共进晚餐,这时,珍恰好走进了更衣室,然后菲莉西蒂就介绍我们俩认识。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是吧?女儿帮父亲介绍未来的情妇,这实在是太搞笑了吧?哦,我倒是一直留意着这种文学性的反讽技巧,但自己却很少用上,你知道的,大众读者并不喜欢反讽。
“嗯,接着我.99lib.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就跟菲莉西蒂离开了。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对珍留下什么太深刻的印象。我很清楚她是那种极有吸引力的女人,而我以前也见过这种女人,我对这种类型的女人其实并没什么感觉,所以我对她并无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两周之后,我又前往君王剧院。这次是在下午排演之后,菲莉西蒂已经先走了,我没遇上,反而碰见了珍。珍非常亲切,她一直谈论我的书,且言之有物,她是真的读了这些书,而这确实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她问我愿不愿意去她位于布朗顿街的公寓坐坐(没错,她那时在布朗顿街确实有间公寓),喝杯鸡尾酒,我说我很乐意。而我的确挺高兴的。我在那儿待了大概一小时,然后,我们就成为朋友了。她……”
“她要你跟她做朋友吗?”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对啊,我想是吧,为什么?”
“她是不是说,希望单纯地当个普通朋友,不要掺杂任何令人厌烦的复杂感情?”陶德杭特先生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她是不是说,她相信你就是她找了一生,而且原本以为永远也找不到的人?”
“确实是这样,你怎么?”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笑出声来。接着也突然想到此情此景之下,他怎么还能笑出声来,于是立即停住笑声,道歉:“实在抱歉,我失态了,见谅……请继续往下说吧。”
费洛威一脸犹豫,但他还是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呃,就是这样开始的,这纯粹是一种视觉上的迷恋。从那以后,不管我做什么,脑海中尽是她的倩影。真的很邪门,我就是一直看见她。不带任何渴望、激情或诸如此类的情感,当然也没有欲望。”
费洛威放慢声调,掐掉了香烟,继续说道:“然而,我就是甩不掉脑海中珍的倩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我开始变得不安、焦躁。经过一星期的折磨,我决定打电话给她并拜访她。然后,我就不断地找她,一直找她,珍看起来好像不是很介意,我倒是很担心她会觉得厌烦,但她看起来总像是真的很高兴见到我。在第三次造访她之后,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需要这个女人,比我生命中的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更需要。视觉的迷恋已经转变成肉体上的——你要是这么说也没错——更世俗的迷恋。”
“我知道我这么说,”费洛威缓缓地说,“你肯定越发觉得我是个下流的浑蛋。但是,我还是得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不漏过我和珍之间的任何细节。对你来说·浑蛋自然可恶,但我还是必须说出来。开始的时候,她也曾仔细地盘问我的经济状况,而我那时的经济状况相当好。我无法自拔,虽然我很清楚珍是什么样的人,即使我能改正她某些个性上的小缺陷,她也不会有大改变。随便你怎么看吧,我真的很高兴能有这么一次机会,把这些有关她的事统统都说出来。”
“当然。”陶德杭特先生不太自在地说。虽然陶德杭特先生是真实的虔诚皈依者,他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听到别人亲口说出这些真实的事,他居然也开始觉得不安起来。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私通的,”费洛威继续说道,丝毫都没注意到陶德杭特先生的沉默和狼狈,“‘私通’真是个重要的好词,这个词用在这儿真是鬼斧神工,其他任何词都无法取代这种感觉。用‘韵事’就会显得太俗。
“嗯,我无所顾忌。我大声告诉自己,只有这么做,才是结束迷恋最好的办法。我欺骗自己,让自己确定,这是结束迷恋的唯一办法。但我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如果之前我还是被欲望所驱使着,那现在,我就彻底变成我自己的奴隶了。是的,事实上来说,占有她的想法,让我变成她的奴隶,我再也无法回头。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普天之下,男人对女人所有真实感受的最基本元素。之前的占有欲是出于本能,那是纯粹动物性的;但之后的占有欲……爱情、迷恋或随便你怎么称呼,却正是我们和动物的不同之处。我羡慕动物。因为对于我来说,这种事并不有趣,一点也不。
“就在我反应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珍已然成为我存在的重心,虽然这么说很可悲,但这是真的,她的确是。其他人——我的家人,任何人——都被踢到九霄云外去了。她需要钱,好让她的戏多延长一两周(就是《护身符》,如果你还记得)才能打破纪录,于是我就给她钱。她只需要站在橱窗前赞美一辆车子,我就会买来给她。然后,她找到那间公寓,我就用我的名字租下来,给她住。我知道我在自毁前程,我知道我将家人的一切掠夺一空,但我不在乎。我再怎么拼命地工作,也没办法弥补我花在她身上的钱,但我不在乎。”
费洛威点燃了另一根香烟,他紧锁眉头,在思索着。
“你知道那种俗到蹩脚的戏剧情节。一个女孩想跟一个年轻男子结婚,但她的母亲出于好意,宁死也不答应她跟那个独特的年轻人结婚。然而,两人仍旧结婚了,即使这位老太太因此心碎而死,大家还是同情那个女孩。为什么呢?因为爱情至上,凌驾于任何情感之上,这是公理。然而,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婚外情却不适用。对于这种情况,说法就不同了,人们就会说,不行,99lib?他得压抑住。他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并未亲身经历过。要是当事人压抑不下去了呢?他们并未将这列入考虑。要是他们亲身经历过这种事,就会知道爱情——或是说情欲、激情、着迷或是迷恋,或是任何你爱用的该死的无足轻重的名词——如果够强烈,就无法抑制。这是一种无可救药、致命的情感。如果你很幸运地没碰上这种事,你的生活就会平静、体面且祥和地过下去。但要是不幸碰上了,你的生活会被撕成碎片,你这个人也就彻底完蛋了。”
当费洛威单调冷静地说出这些名言警句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自知从未碰上这么要命的情感纠葛,他的内心独白远远超出自己情感深度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对于遭遇了这种事的费洛威,他至少还能礼貌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
“起初,”费洛威阴郁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经历了好一番苦痛挣扎,你明白的,人就是这样。我责备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可这种事居然偏偏发生在了我身上。我竟然比那些我以前无比鄙视的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无法自拔的家伙更加软弱,这让我终日自责不已。后来,我才明白,坚强与软弱这些世俗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统统都不适用,这些词语和我的处境完全无关。唉,我该怎么说呢?呃,这就像你打算在洗澡的时候,潜在水面下十分钟,结果你在第一分钟就因氧气不足而放弃,这能算是胆小吗?不,这根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坚强与软弱这些概念,统统都不适用,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当然,我非常清楚这样做会对我的家人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并不是个十足的浑蛋,我真的替她们好好地考虑过,但我又能怎么办?放弃珍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就好像是要最优秀的游泳健将在水面下再多憋一分钟气,没人做得到。我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糟了,我知道这点,也痛恨这一点。但我也很惨啊。一部分是因为我知道了她们的感受,另一部分则是出于嫉妒99lib.。我从未想过我生来就是个善妒的人——我以前从来小会嫉妒——但自从认识珍之后,我变成了总是嫉妒和怀疑的奥赛罗。我知道这样很愚蠢,也很卑贱,但还是那句老话:我没办法。我害怕有谁或是什么事,将我拽离那片我无比依赖、以此呼吸着的宝贵空气。
“而且因为珍的原因,我不得不满怀嫉妒之情,我很清楚,即使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对我不忠,但迟早她会的。她就是没办法不这样,可怜的女孩。她就是要男人,不是要他们的人,而是要在他们身上展现自己的力量。她对金钱没有抵抗力。哦,这不是我的?99lib.幻觉。她有没有——我该怎么说——给你任何暗示与鼓励?”
“有。”陶德杭特先生说。
费洛威点了点头说:“她知道我已经快被她榨干了。可怜的珍,她是没有道德观念的。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在自我包装,或是用一些虚浮的言辞来讨论自己的表演艺术,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爱。珍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因为她只爱自己。她崇拜自已,这使她着迷不已。我不确定她是否曾经想过要为别人做点事,因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几乎无法感知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别人存在。
“你听说过那位著名的精神科医师詹姆士·鲍亨爵士吗?他除了工作卓越之外,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曾在某个晚宴上见过他一次。后来我又找他聊天,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性是人类最难接近和了解的领域。我们现在对于行为的隐含动机已经了解得很多了。但是说到性,我们跟旧石器时代的人相比,认知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进步。特别是有关性的选择,总是毫无道理、没有任何依据的。为什么一遇到B,A就丧失了正常的理智?没有人能解释。这只是个你必须接受的客观事实,没什么好分析或批判的。对c的爱,则能使他的心情变得平和。但是,对B的爱却让他疯狂。
“我把我那套理论告诉他,他也饶有兴趣地认同了,他说这看起来就像是种化学反应。分开来看,这两种成分都会非常平静,而且和其他物质结合发生什么特殊的状况。但要是把两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就会自然而然地引发爆炸。我问他是否能抵抗这种迷恋,他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将它升华到另一种形式——比如宗教,或者其他的什么。但你没办法刻意地做到这种事,它必须自己转变。
“而我现在知道了,他说得一点都没错。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或许我会被一个粗心大意的司机给撞死;或许珍觉得我不再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就把我赶走了。但只要她一召唤我,我就会立刻奔向她。上午的那通电话,我真的很想说:不!但我说不出口,我无能为力。当然,如果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这……可能很快就会出现了,我也为此深感不安。那将会是多么戏剧性啊!要是珍能死掉的话……这样最好不过了。但我不可能这么好命的。
“我常常盘算着要杀了她,当然。哦,陶德杭特,你不用感到那么吃惊,”费洛威阴郁地笑着说,“任何热恋中的疯狂男子,或多或少都曾对恋人产生过杀意。一般情况下,这只是句玩笑话,但对于我和珍的这个案例来说,这绝不是一句玩笑话。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女人。我必须强调的是,她并不是那种邪恶的女人,她并没有主动地故意地去刺防别人的心灵。然而,她却比邪恶的女人坏千百倍,因为她甚至压根就没注意到过别人的存在。她就是那种女人——那种人——那种要为人类百分之九十的苦痛负责的人。邪恶是极其罕见的,我比较倾向将之视为一种病理现象。漠不关心,毫不在意,这才是最可怕的……”
陶德杭特先生还是等着下面的话,但费洛威好像是已经说完了。
“抱歉问一下,”陶德杭特先生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刚刚提到了上午的电话。是不是诺伍德小姐打电话给你,要你过去?”
费洛威麻木地看着他:“没错,怎么了?她总是这样。只要我一两天没过去看她,她就会打电话来找我,看看我是否忘了她,或是不再爱她了之类的。狗狗是需要安抚的,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陶德杭特先生说。他并未将诺伍德小姐的如意算盘透露出来,那就是在套牢新狗之前,必须拴紧老狗。尽管她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她会搞定以前的那只老狗,且一点都不伤害到老狗的感情。
他迷惑地用手搓着自己的秃顶。刚刚这番话,是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听过的最彻底的失败者的自白,太惨了,太不可思议了,但却极度真实。他不敢断定人是否能够抵抗那种迷恋,然而就他自己来说,之前他是如此谨慎地行事,而最终看起来,他自己做得还算不错,并没有陷入其中。他看得出来费洛威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他甚至根本没抵抗过,就彻底缴枪了——这种抵抗不是指因为其他第三者男人的出现而导致的肢体冲突。而以看到费洛威目前精神错乱的情绪状态来说,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没人说得清楚。
陶德杭特先生痛苦地驶回了里奇蒙德。他曾以为,那个愚蠢的想法早已从他脑中消散了。他从未欣赏过那个想法,而现在,他更确定自己痛恨并厌恶那个想法。但是,他无法按捺住自己火热的侠义心肠。现在,一切都摆在了眼前,即使再过一两个月他便会离开人世,自己仍然可以为世上的人做一件小小的善事。良心使他无法逃避。陶德杭特先生大声地咒骂着,极度不爽。陶德杭特先生正面临一项迫在眉睫的艰巨任务:杀掉诺伍德小姐。
第八章
尽管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被逼得不得不采取谋杀手段,他却不四处大呼小叫,毕竟谋杀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要是让表兄弟们知道了他谋杀的事,他们的脸得往哪儿搁啊!陶德杭特先生点也没有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惭愧,但为了家族着想,他还是打算尽可能地保持沉默。
刚开始,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茫茫大海上的船夫,迷茫得不知何去何从。因此他购置了一大堆廉价的平装本侦探小说,想从这些案例和学习到谋杀的技巧和方法。从这些小说中他看出:只要没人见到你在犯罪现场出现过,你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的证据,没留下指纹,也没有谋杀动机,那你就能置身事外。虽然在小说里,即使你做到如此程度,最终还是被侦探抓住,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未必如此。
对于这样的结论,陶德杭特先生依然感到不满意。因此他花了更多的钱买了一堆时下流行的刑事侦缉著作。他强忍住心中的恐惧,硬是读完了这些半文学半纪实的作品。这些书中记载了许多真实的案例。从这些案例看来,那些将谋杀艺术发挥到极致的家伙们(这里指的是那些因为粗心大意犯了小错阴沟里翻船,而之前却执行过几次完美谋杀一直未被察觉和逮捕的罪犯们),他们采取的方法都是毁尸灭迹,而毁尸灭迹的最好方法是放火烧毁尸体。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打算采取这种做法。他决定像个骑士一般仁慈地下手,然后迅速离开现场。一旦对方死亡,他并不打算毁尸灭迹,而是立即离开。所以,对于那些又迅速又安静,且没有留下任何物证的谋杀案例,他总是特别地留心阅读着。
随着阅读的慢慢深入,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内心里酝酿出一种带着惊惧感觉的着迷。计划在他胸中慢慢生成,仿佛夏日将至,曙光刺破云层。
此计划首要的关键点,便是要弄清楚位于里奇蒙德的诺伍德小姐家的具体环境,同时熟悉她的习惯和生活作息。当然,调查这些事绝不能引人起疑,不能让目击者记得他曾经在附近四下打探过。经过一番思索,陶德杭特先生决定最好还是直接去询问诺伍德小姐本人。然而,他并不想跟诺伍德小姐在正式的场合有过多的接触,这样其他人对于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印象。因此,最佳方案就是在非公共场合拦下诺伍德小姐:如果可行的话,最好是在她外出散步的时候,装作不相干的路人甲,靠近她,问些问题,然后在没有第三者目击的情况下悄然离开。
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就像个闹剧中典型的那种恶棍形象,他选择了诺伍德小姐刚刚休息好,正打算动身前往戏院参与晚间表演的时间,一直悄然埋伏在她的公寓附近。前两天他没有等到她,第三天,他看到她跟费洛威一起出现,之后上了同一辆出租车。陶德杭特先生急忙离开现场,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费洛威脸上的表情。费洛威一脸沉醉在快乐之中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几天前的那个彻头彻尾失败了的倒霉鬼。第四天,陶德杭特先生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诺伍德小姐单独现身,在大街上走着,好像是在寻找一辆出租车。冒着动脉瘤发作的危险,陶德杭特先生飞奔向她。
迎接他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还有一只热切伸出的手:“陶德杭特先生!我都以为你已经把我抛弃了呢。你真坏——你好坏哦!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答应了给你留一个剧院的包厢·你怎么不问我要呢?”诺伍德小姐依旧紧紧握住陶德杭特先生的手,她的手稍微使了点柔劲儿。
陶德杭特先生对此感到有些无法忍受,他试着把手抽回来,但是失败了。
“哦,我还以为你会打电话给我。”他咕哝道。
“天哪!你难道还以为我是那种整天闲着没事,就知道守在电话旁骚扰你的笨女人吗?你要是知道我有多忙,就不会那么想了。我现在忙得要死,每天都忙得没魂了。我可跟你们这些金融家们一样忙,不是吗?”
“什么?”这位“金融家”问道。
“哎,你们以为就你们自己天天在忙,别人都是闲着的,”诺伍德小姐的语气变得愈发温柔,“但不管怎么说,你最终还是来看我了。我想我应该原谅你。但今天真不凑巧,我现在得直接去戏院。如果你是要打算邀请我共进晚餐,恐怕我无法随行了哦。”
陶德杭特先生费了老半天的劲,才把他的手抽了回来。因为总是担心有人目击到他出现在诺伍德小姐家的门口,他的脑子也乱了起来,越发糊涂。
“哦,没什么,”他脱口而出,“我回家吃。我只是路过。”
一刹那间,诺伍德小姐仿佛慌了神,但紧接着,她爆出一连串笑声,这笑声你根本听不出是真笑还是装笑。
“哦,你真让人着迷。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你真是太不一样了。你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以此来表明他们不是路过,而是专程过来找我的。”
“他们会这么做?”陶德杭特瞪大眼睛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诺伍德小姐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为什么,嗯,因为……如果你搞不明白,就不用在意了。嗯,陶德杭特先生,看来我是没法留住你了。要是你现在不是那么急着赶路的话,可否稍许陪我一会儿,为我叫一辆出租车?”
“我没什么急事,”陶德杭特开始献殷勤,“而且如果你允许我送你去戏院的话,我会感到莫大的荣幸。”
“但这样,”女士冷冷地说,“你肯定会觉得非常无聊的。”
陶德杭特先生强压住跑开的冲动,努力挤出了虚伪的笑容:“珍,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他摆出了最傻的表情。
冰块般的诺伍德小姐,瞬间就软了下来:“你还是想跟我做朋友吗?我还以为……哦,陶德杭特先生,我真是搞不懂你啊。”
“是这样吗?”陶德杭特先生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他立即往人行道方向走去,而诺伍德小姐被迫紧跟在他身后。“呃——你为什么这么说?”陶德杭特先生追问道。
“嗯,我实在是搞不懂你。几天前,我们共进午餐之后,我还以为我们彼此已经相互了解了。但是今天……你不大一样。”
“是吗?”陶德杭特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说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我的意思是——呃——我对你的仰慕之情,丝毫没有改变。”
诺伍德小姐又爆出银铃般的笑声,陶德杭特被吓了一跳,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被路旁的人注意到他的踪迹。
“不,不用,”诺伍德小姐大笑道,“你不用试着恭维或讨好我,这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你的台词应该是更加残忍、直白和冷硬的。你一开口,便会把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不99lib?能自拔。你知道的。”
“是吗?”陶德杭特先生摘掉了他那顶破烂不堪的帽子,悄悄拿出手帕擦头顶的扦,“呃——我不知道。呃——你在里奇蒙德有套房子,是吧?”
“没错,”诺伍德小姐稍显吃惊地回答道,“怎么了?”
“我也住在里奇蒙德啊,我想,”陶德杭特豁出去了,直接说道,“既然我们住得不远,那我们也许有机会聚聚。”
“乐意至极啊。要不你星期天来我这儿一起午餐吧?或者一起晚餐?你看呢?”
“星期天?”这跟陶德杭特先生在书里看到的内容完全不符,他急忙找了个借口,“呃——不,我星期天恐怕没法来,但……嗯,你家的具体位置是哪儿?”
“我家就在河边,那里美极了。河岸边是狭长的花园,人们总是划船过来,在草地上野餐。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应该用篱笆把那片草坪围起来。但我想,做人还是应该大方一点,你说是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在我的草坪上用餐会感到快乐,那我想我应该让他们这么做,只要他们不做什么有害的事就行。唉,我早就该警告你的,我其实是个共产主义者。你有没有被吓到啊?”
“一点也不啊。我自己就带着些共产主义思想。”陶德杭特惊慌不安而下意识地回答道。说实话,陶德杭特先生对于护送一位迷人而又时尚艳丽的女性走在伦敦西区大街上这样的差事感到极度不习惯。路旁每个人投来的目光——都是投向他旁边的那位女士的——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神经紧绷着,看起来好像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她。她的高雅和他的土气粗鄙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路人也许会对此印象非常深刻,从而在法庭的证人席上作出指证。而从他读过的书中,他得知了搭乘一辆出租车,就像是在雪地上留下足迹一般,很容易被追踪到。
他努力地想把话题转移回他的真正目的上来。
“呃——那么说来,你就住在河边喽?我家不在那边。但我经常泛舟河上。我想我可能经常路过你说的那片草地。具体是什么位置?”
诺伍德小姐精确地向他描述了具体位置,而陶德杭特先生对于那条河也非常熟悉,他毫不费力地弄清楚了到底是哪栋宅子。
“你经常在河上泛舟?”诺伍德小姐若有所思地说,“那你不如哪天顺道过来载我吧?我爱死搭船了。”
“我很乐意,”陶德杭特先生缓缓说道,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想法,“要是哪个夜晚,我在河上泛舟,恰好碰到你在河岸花园里乘凉呢?……”
“我每晚都得待在剧院里。”
“哦,对,那是当然的了。我的意思是,某个星期天的晚上……”
“星期天的时候,那里总是聚满了人。”诺伍德小姐叹息道。她瞥到了陶德杭特先生脸上浮现出来的沮丧表情,下了一个决定。这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的热切。很可惜,诺伍德小姐永远也不会想到他这沮丧表情背后的真正原因,否则她才不会改变自己的安排以迎合这位追求者露骨的期待。
“但事实上,”她继续说道,“这太巧了。下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应该只有一个人在家。而每当夏日夜晚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会坐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享受着自己的孤独。那是个小角落,被玫瑰和其他芳香的鲜花所包围着。除了河上,其他所有角度都无法看到那个角落。实在太完美了。所以,也许——”诺伍德小姐顽皮地继续说道,“下个星期天的晚上,如果你不忙的话,陶德杭特先生,而如果你也恰好在河上泛舟的话,那你就能见到我。我们可以在月下好好谈谈心……嗯,你只需在我的草坪前靠岸,穿过花园,稍许左转,然后你就会看到我的那个小角落——就这么简单。”
“我极度盼望着,”陶德杭特先生故作镇静地以严肃的语气回答道,以此来掩饰他早已乐翻天了的内心,“我能过去。”
诺伍德小姐本来是期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的,听到了这句话,她的脸上一度闪现过某种冷酷的算计的表情,但那种表情转瞬即逝。然而陶德杭特先生那时恰好在环顾周围的环境,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丝神情。
“那肯定非常棒,”诺伍德小姐露出了渴望的表情,“单独——跟朋友——一个真正的知心朋友……在一起谈谈心……难得地向对方敞开心扉……”
“是啊。”陶德杭特先生回答道,而私下里,他觉得诺伍德小姐的表演实在是太夸张了。
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戏院附近,而陶德杭特先生对于附近频繁投来的目光也颇感警觉。周围赞许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身旁这位高贵的女士,甚至有些人还向她微微行礼。他们的散步几乎演变成了某种身份高贵人士的巡游。诺伍德小姐对此也习以为常,她对那些注视回以迷人的笑容和示意,表情中恰如其分地融合着亲切和谦逊,而对于那些行礼的人,她还回以高雅的微笑。
陶德杭特先生陷入了恐慌之中。
“哎呀,对不起啊,”他突然说道,“我——呃——我差点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呃——这事关数百万——不,数千万。真是抱歉。呃——下个星期天,我希望我们能见面。再见。”接着他出其小意地转身离开,在伦敦街头,只留下了那位大吃一惊的女士,颇为意外地呆立在人行道旁,目送着他蹒跚的背影。
陶德杭特先生一边逃跑,一边感觉周围空气好像与刚刚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因为他刚从一大团充斥着香水味的空气中逃离出来。很明显,诺伍德小姐周身擦满了香水。
“呸!”陶德杭特先生无比厌恶地想着,“这女人真是臭死了。”
陶德杭特先生从来没有过自我分析的习惯,但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他仔仔细细地对内心的想法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主要是两个想法:第一个是如何看待诺伍德小姐这个人;第二个是要不要杀掉她。
令他倍感吃惊的是,他对于谋杀这个想法,居然找不到什么自然的反对理由。唯一反对的理由,大概是世俗的文明社会对于谋杀的一般看法。而经过缜密和认真昀思考之后,他便发现在这个众人都把诺伍德小姐视为恶魔和祸害的世界里,取她性命,从哲学层面上来说,是会令所有人拍手称快的。但这一举措无疑会颠覆陶德杭特先生从不致使任何生灵遭受伤痛的一贯原则,即使他所加害的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诺伍德小姐。但是,死亡并小会让人遭受伤痛。陶德杭特先生对于死后的世界并没有太多深刻或有形的认知,他只是希望人死后依然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饱受煎熬、举步维艰、浑身伤痛的人比比皆是,他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中,令人不快的事情会少一些。他想,他将会把诺伍德小姐亲手送入另一个世界,让她在那个世界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恶。或者,只是将她送入虚无之中。事实上,他 并不在意。
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最终明白了,不管怎样,就他自己看来,虽然从理论来说,除掉诺伍德小姐是一种令人赞赏的勇者行为,但要不是他的良心告诉他袖手旁观是有违道德的,他可能永远都不会亲自动手。陶德杭特先生丝毫不埋怨致使他作出这种选择的命运,因为这一次,他不能再逃避了。如果他没有抢先出手,杀掉诺伍德小姐的话,那么费洛威或费洛威夫人可能就会动手杀人。虽然费洛威太太看起来并不傻,但毫无疑问,费洛威是个傻瓜。他一定会向命运屈服,然后为他已经不幸的家庭带来更多的伤痛。
“该死的笨蛋!”陶德杭特先生反复对自己喃喃自语着。
尽管陶德杭特先生对于除掉诺伍德小姐一事找不到任何道德伦理上的反对理由,但他其实对于亲自动手这个主意还是厌恶无比。
然而,在责任心和良心这两个复仇女神的驱使下,他还是从卧室抽屉里找到了枪套,拔出了那把崭新的左轮手枪,小心翼翼地为手枪上着机油。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把手枪上油,但他还是觉得,他该做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下个星期天的夜晚专门预订一艘平底船,陶德杭特先生还不至于笨到那种地步。
他所做的,则是去寻找并找到了一条沿河下游的小路。这条小路距离诺伍德小姐的花园并不远,只隔着两个花园。他小心翼翼地缓慢移动着,一方面避免被人发现,另一方面,还要保护自己的动脉瘤能再撑十分钟而不要破裂(当然,如果破了,那之后就无所谓了)。然后,他爬过重重围栏,挤过厚厚的树篱。陶德杭特先生发现就在星期天晚上九点一刻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诺伍德小姐的花园。他口干舌燥,心脏狂跳,而心中充满着对于这件事的厌恶。
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早已不记得他是不是已经使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当他爬过花园,仅凭着自己残存的方向感前进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一片茫然。稍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不记得他的行为了。他只记得,他曾不断地用手触摸口袋中的手枪,以确认枪是否丢失了。他也曾拼命地希望那段路能够无限地延伸,这样,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终点。他还记得,在夏日的夜晚,那座花园上空忽然飘来了厚厚的云层,整个花园陷入阴暗之中。他神经紧绷,精神几乎崩溃。每走几步,他就停下来,确认是否有人跟在身后。他还记得,当他到达一个上面攀附着玫瑰花的建筑时,他已经抵达了毫无退路的终点。而他残存的记忆中,依然隐约有这样的印象:他看到诺伍德小姐躺靠在长椅上——就像她之前所承诺的那样,独自一个人。而之后的一切,他宁愿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陶德杭特先生把手枪放回口袋中。他环顾四周。有人会听到枪声吗?这个长形低矮的建筑物就建在河边,深沉的夜晚,透过些许微光,能看到它后方有个同栏。上面栽着一些又高又密的开花灌木。从那里确实看不到房子。陶德杭特先生屏住了呼吸,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河流的声音也听不到。他确定,没人听得到那枪声。
他看着珍·诺伍德。她静静地躺在精致的秋千椅上。她的脸侧向一旁,两只手臂无力地从肩膀垂下。在她那件过分精致的白缎长袍胸口,有块红色污迹,现在污渍已经变大,而且仍在扩散。
陶德杭特先生迫使自己走上前去,用手试着触摸她的前额,接着是胸口的心跳。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凝视着那块鲜红色的印记,感到一阵恶心。这一枪开得真不赖——也许比神枪手的运气还好——这一枪肯定直接命中了心脏。他忽然想到了子弹的事。
他费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轻轻抬起已经偶直了的尸体。在那裸露光滑的背上,开着一个恐怖的血红色大洞。陶德杭特先生差点晕了过去。但他并未晕倒,因为他看到了一片灰色的金属嵌进椅子的填充织布里,他拔出那块金属,把尸体放同了原位。这是一颗几乎没有改变形状的子弹,而且弹体几乎未受损伤,它是铅制的。这一枪一定没打到骨头,就直接干净利落地穿透身体。陶德杭特先生把它丢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他呆站了一会,俯视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左手手腕戴着一只手镯,这是件价格昂贵的首饰,上面还镶嵌着价值不菲的钻石和珍珠。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从那只完全不会反抗的手臂上,摘下了手镯,把它放入口袋中,跟子弹放在了一起。听起来是有点奇怪,他希望在这起谋杀结束后,带走一些能够当做是纪念品的东西,而这么罕见的东西,当然能够刺激他做出这种不需思考的机械性行为。
他停了下来,又开始胡思乱想。他认为善后事宜都应该妥善处理好,比如采取某些安全措施,毁灭证据,提高警惕,或是其他什么的。
他站在尸体旁,环顾四周。他手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盘子,盘子上则放着一瓶白兰地和两只玻璃杯。陶德杭特先生一直生活在禁洒的生活之中,他常常幻想喝上一杯小酒,现在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啊!但是,要是万一死在这里,死在诺伍德小姐的身旁,那就糟透了。家族的颜面何存啊!
他捡起一只玻璃杯,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着。玻璃,他带着某种灰色幽默的心情回想起侦探小说中,所有的酒杯都是被擦得非常干净的,根本找不到任何指纹。警方在玻璃杯上得不到任何线索。
他放下这只杯子,用另一只手帕正打算包起另一只玻璃杯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响声,他吓得几乎动脉瘤破裂。那只不过是猫头鹰的叫声,但在陶德杭特先生的耳朵里,那就像是警车的警笛声一样刺耳。
“我神经实在扛不住了。”他心脏狂跳,咕哝着逃开了。
据他所知,即使继续留在现场,也做不了什么了。而当他飞奔时,他消瘦的影子掠过沾满露珠的花丛,这让他觉得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见证了这场谋杀,他仿佛已经将杀害诺伍德小姐的凶手名字,也就是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了花园之中。
回到小路上,他向右转,到河边,从口袋拿出子弹,用力将它远远地抛进河里。陶德杭特先生从他曾经读过的书中学到,在弹道学专家的眼中,一颗子弹可能会变成致命的证据。
第九章
当天夜晚,陶德杭特先生辗转反侧,一夜无眠。那两只摇摆的手臂和白色缎袍上的红色污迹,像鬼魂一般,一直交缠在他的脑海之中,就像诺伍德小姐的容颜像鬼魂萦绕在费洛威脑海中一样,挥之不去。
他还是觉得,有些该做的事情没做,必须尽快去处理。
嗯,漏了一件事,就是那把手枪……
第二天一大早,陶德杭特先生便动身前往拜访费洛威。他想搞清楚费洛威是不是也有一把左轮手枪,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以替换掉那把手枪。陶德杭特先生从没想过这样做有可能会把费洛威给卷进来。世界上多的是不在场证明,不管怎么说,费洛威总能找到一个。如果找不到,陶德杭特先生也能为他制造一个。
而他却发现,费洛威正陷入癫狂的状态,根本派不上用场。十点不到的时候,警察就已经找他喝过茶了。这件事本身,再加上报纸耸人听闻的报道,使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号啕大哭着。陶德杭特先生身为一个继承了优良老传统的人,替他感到极度的羞愧。然而,他最终找到了答案。经过漫长的追问,费洛威终于说清楚了,表明他自己没有左轮手枪,而且他也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他整晚都待在一家当地酒吧,一直坐到酒吧关门,并曾在心碎喝醉酒的悲惨境地中,大谈大众的小说品位。陶德杭特先生唯一在乎的就是费洛威有没有左轮手枪,现在既然没有左轮手枪,他就打算离开了。
“谁会干这种事呢,陶德杭特?”费洛威在门口大声哭喊道,“谁?为什么?上帝啊,这真是太……太可怕了……珍,我的小可怜。”
“前几天你还说过想要杀她的呢。”陶德沆特先生严厉地提醒他。
“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们都会这么说,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但谁会真的去做呢?”
陶德杭特先生狼狈地逃走。如果他曾对于诺伍德小妇的死多少有些内疚的话,那么他所见和所听到的有关费洛威的事,则又使他重新变得铁石心肠。费洛威肯定曾经是个正派且自信的正常人,却因为一个女人,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可悲可叹。而且,那个女人是刻意而为之,目的就是要他的钱。是的,诺伍德小姐的确该死。
陶德杭特先生驶往玛伊达谷,他比警方先到一步。费洛威太太为他打开门。她说菲莉西蒂昏过去了,没办法起来。她们从早报上读到这条新闻,菲莉西蒂当场就晕了过去。费洛威太太解释道,这也许是因为菲莉西蒂太敏感了。
在这间小小的起居室中,这位高个子女士和她的访客小心谨慎地凝视着对方。
“陶德杭特先生,”费洛威夫人缓慢而刻意地说道,“我想我最好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我想——不,我确信你知道是谁射杀了诺伍德小姐。而……很遗憾,我也知道。”
陶德杭特先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的粗哑,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很郁闷: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嗯。对官方来说,我只知道菲莉西蒂和我昨天整晚都待在这里,而且幸好,”费洛威太太反讽道,“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直到我们大约十一点半上床。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那,”陶德杭特先生深思熟虑之后,说道,“就是你所需知道的事。谢谢。还有……”
“嗯?”
陶德杭特先生转过脸,注视着窗外:“不管是谁做的,又是为什么——不要以此来评判这个人,费洛威太太。”
费洛威太太看起来有些吃惊,接着,她点了点头,说:“不,我不会,”她低声加上一句,“那个人到底是谁?”
陶德杭特先生害怕在此情境下,他有种陷入情绪化的危险,于是急忙转过身去。
“哦,对了,”陶德杭特先生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们这里有没有一把左轮手枪?”
费洛威太太被吓到了:“手……手枪?有,还真有一把,是文森特的,他带过来——”
“可以给我看看吗?”陶德杭特先生打断她的话,“警察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而……”
“我去拿。”费洛威太太同意道。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然而声音却没有发牛任何改变。
她从容不迫地走出起居室,三分钟后,把那把枪带了回来。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枪观察着,子弹并未上膛。他掏出了自己的那把枪,跟这把枪比较着。它们都是普通的弗里曼和史塔林式军用手枪,是两把完全相同的手枪。陶德杭特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费洛威太太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有一把枪?”她问道。
“那,”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说,“是我的枪。”
费洛威夫人转身退到窗边。屋罩顿时凝聚着一股紧张的气氛,陶德杭特先生觉得很不舒服。
“文森特说,最好的防御,”她低声说,“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记得。”
“文森特?”陶德杭特先生说,“哦,他打过电话给你。”
“不,他到这儿来过。好像是一小时之前,或者更久一些。我没告诉过你吗?他也迷恋着她,你知道的。那个时候,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一个劲地说,自己应该负责——为她的死负责。”
“负责?”陶德杭特先生皱了皱眉头。
“我估计他指的是道德上的责任。如果他没卷入其中,她也许永远不会被杀——大概就是这类似的意思。”
“但他不知道是谁……呃……射杀她的吗?”陶德杭特先生忧心忡忡地问道。
费洛威太太迟疑了一小会儿。“他应该是猜过了。”她慢慢说道。
“他最好还是别知道确切的答案了,”陶德杭特先生喃喃地说着,“特别是在这种状况下。”
费洛威太太点头附和道:“不知道最好。”
陶德杭特先生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事情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了,虽然谁都没有真正说出口。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光滑的头顶。形势不容乐观啊。但是……算了,毕竟犯下谋杀罪的人是没什么资格期待会有安稳的好日子过的。他正想着,一阵铃声打破了这令人痛苦的沉默。
他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真诚而忧愁的眼神,两个人的心里都认为敲门的人是警察。费洛威夫人急忙前去开门。陶德杭特先生出于最原始的隐藏本能,一下子将两把枪塞入口袋中。口袋满涨着,从外观看上去就非常明显,但他依然装作一脸无辜的表情。声音从大厅传来,然后是起居室,门开了。
“是文森特。”费洛威夫人说。
文森特·帕默一如往常高大、自信,然而现在的他看起来显然很沮丧。他跟在费洛威太太身后进入了房间,视线停留在了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上。
“他是谁?”他突然询问道。
费洛威太太解释了—下陶德杭特先生是她丈夫的一位朋友。
“我曾经见过你,”陶德杭特先生说,“如果你还记得,就在……”他的声音忽然降了下去,像是在咕哝着什么。
“我记得。你到这来干吗?”
“文森特,别那么说话,”费洛威太太冷静地提醒道,“陶德杭特先生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我们的。”
“他根本就帮不上忙。我们得自己来处理这事。很抱歉,陶德杭特先生,但是……”
“够了,文森特。”费洛威夫人以一种沉着而冷静的权威语气说道。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不由得对她心生敬意,很明显,她善于处理这种棘手的场面,“你怎么那么快就又回来了?”
年轻人的火气虽然被压了下去,但他仍然冲着陶德杭特先生抛去了敌意的一瞥,然后说:“我……我来这儿是……为了……为了……九九藏书”
“为了你的手枪?那把枪在陶德杭特先生那儿,”费洛威夫人加速了暴风雨的到来,他的女婿很快就要崩溃了,“文森特!你给我注意点!陶德杭特先生认为现在最好还是……”
暴风雨降临了,惊天动地,文森特吼道:“我才不管陶德杭特先生怎么想!陶德杭特先生,你还是什么也别想,从这里滚出去。把我那把该死的枪还给我!”
“当然,当然。”陶德杭特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记得是把手枪放在了外套右边的口袋……或是左边的口袋?不,是右边的,另一把在左边。他从右手边口袋里掏出了枪。
接着,他突然想起,在换枪之前,他必须确定文森特是不是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麻烦你告诉我,”他望着那双伸过来的满是恶意的手说,“这非常重要。昨天夜里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在哪儿?”
“报纸上提到,”费洛威夫人插了一句,“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九点一刻至十点一刻之间。”
“没错,”陶德杭特说,“那么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的这段时间内,你又在哪儿呢?”
年轻人吃了一惊,惊惶地回答道:“我……我待在家里。”
“你能证明吗?”陶德杭特先生诚恳地问道。
“我想可以,”年轻人咆哮着,“我妻子也在家。”
“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女仆外出了。我们自己做的晚饭。”
“之后呢?你有没有去花园小憩,或是在什么地方被别的什么人目击到?”
“没,我们没有。我们一直在室内,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吗?你说得好像在怀疑我就是凶手一样。”
“每个人都会被怀疑的,年轻的蠢货,”陶德杭特先生突然发飙了,他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限,“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跟其他人一样——最近的表现非常可疑。记住,我在切尔西花展上见到过你,就这么定了。”
“切尔西……花展?”年轻的帕默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没错。不管怎么样,你都需要一个小在场证明。我会把你的枪还给你。但我还要给你个忠告,年轻人。别用这样的语气跟警察说话,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费洛威太太,我想我得离开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可以尽管打电话给我。至于这个年轻人,你可要好好地把他教好。让他牢记该说什么,而且要谨记那个原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陶德杭特先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把那把换掉的手枪交给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对方看起来丝毫没有起疑心,他完全把那把枪当做是自己的那把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自己想出的完美脱身之计感到相当的满意。
很可惜的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费洛威夫人应该多多少少洞悉了真相,从她刚刚的表现能够感觉到。但是他相信,费洛威夫人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谋杀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智。谋杀之后,他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许多杀人犯才栽了跟头:他们没法预料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整个思维方式、想法和感觉都发生了转变,这样,他们自己也会觉得迷惑不清。
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为自己犯下了谋杀的罪行,确实是这样的,在他内心秘密的角落里,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犯罪。世界上没有人会把执行死刑的刽子手当做杀人犯。尽管如此,陶德杭特先生在接下来的几周还是经历了重重思想斗争,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他在心中反复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直到那血红色的污迹对他尢法形成任何影响,而只是一个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之后,他却又比以前感觉更加心神不宁了。
在费洛威太太家公寓里的那份自信,掉换手枪之后内心的那份得意,都忽然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陶德杭特先生的情绪颇不宁静,他陷入了持续不断的忧虑之中。死亡的事实,尸体的景象,甚至那时他决心杀掉她的念头,都在他的脑海中扭曲翻转相互碰撞着,使他不得安宁。
从事情发展的现状来看,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必要担心。警方从未靠近过他。托德先生从不去读报纸,即使在他内心最为镇定的时候——只要这样做,他的内心就会感到焦虑。很明显,警方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常不情愿地瞥一眼报纸的头版标题。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警方一个人也没有逮捕,更别说是怀疑到他了。陶德杭特先生长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最终还是会死在自己家的床上。
就他看来,这件事应该为期不远了。过度的紧张和失眠使他饱受折磨,让他的身体状况日益颓靡。谋杀案发生一周之后,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跟道德无关。陶德杭特先生内心坦荡无比。这全都是因为他的担心。陶德杭特先生想来都会将小事化大;而现在,他很明显担心了太多不该担心的事,而且还担心得要死。他日日夜夜沉浸在这种半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不得安宁。他想做些事来改变这一状况,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到底该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对于投案自首的想法一笑置之。投案自首会怎么样?什么好处都得不到。而且,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对于蹲监狱的想法抵触不已。以前,他倒是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逮捕。坐牢在他看起来极富讽刺意味,也许还算比较有趣99lib?。因为很明显,在行刑之前,他应该就已经病逝了。他可以以完全超然事外的态度,静观自己的谋杀审判——这真是太有型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家族声誉。
因为这一点,一切都改变了。他不想蹲监狱,不想被警方怀疑到,也根本不想跟这事扯上任何关系。他只想逃开。生命对于他来说还有许多未竟的意义,他想利用这最后短暂的时光去享受。然而现在,他丝毫没办法享受生活,他读不进去书,没心情玩,甚至连巴赫的曲子听着都觉得索然无味。他感觉自己已经堕入了精神的陷阱,生命中的活力全都无法找回。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也从来不曾经历过这么悲惨的岁月。他在如此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居然可以如此的残酷。
陶德杭特先生唯一想做的,就是逃得远远的。他觉得自已不应该离开,但他又无法承受留在这里的巨大压力。
某一天,他突然决定打车去伦敦西区尽头,订下了一张环游半个世界的船票。行程大约会持续四个月,陶德杭特先生很清楚,他这一去,恐怕就不会活着回来了。对此他感到非常开心。对于他来说,能死在如此奢华和安逸的环境中,把他的生命交付给宽广而温暖的海洋,无疑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些天来,陶德杭特先生就像是个被关在狭窄牛圈中的野牛,牛圈的周围竖立着高高的围栏。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不断地转身,兜圈子,悲哀地咆哮;而现在,他这可谓是冲破藩篱,奔向了广阔无垠的大草原。生活完全不一样了。换句话来说,自从下了环游世界的决心之后,陶德杭特先生便发现自己又回归原本的自我了。
在这之前,他还需要系统地做一些准备工作。他位于里奇蒙德的那栋住宅还需要养护,这事就交给宅子的管家格林希尔夫人了。他在遗嘱中将这栋宅子留给了两个穷闲的女亲戚,这样,大家也不用因为他的消失而搞得乱七八糟。接着,他在遗嘱中添加了一两件小事,然后去拜访他的医生。医生还是不断地祝贺他快要死了,对此他感到恼怒不已。然而跟以前相比,医牛如今说不出个确切的死亡同期了。陶德杭特先生的动脉瘤经过了那些紧张的压力之后,依然傲然挺立着,以一种令人吃惊的毅力撑了下去。看起来,他的身体跟六个月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最终,他收拾好了行李,安排好了一切。陶德杭特先生把他谋杀诺伍德小姐的全过程,巨细靡遗地写在了纸上,并指出了证明他是凶手的关键线索,就是诺伍德小姐的手镯。他把手镯和手枪放在卧室衣橱内的事也写在了信中,然后把那封信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交给了他的律师。嘱咐他死后,将这个信封交与苏格兰场警方。
这样看起来,对丁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件事就算是完美地落幕了。自从上次前往玛伊达谷拜访之后,他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有关费洛威家的消息。他也由衷地相信,以后再也不会听到有关他们家的事了。他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小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对付吧,他们应该处理得了。
只有一件事偏离了陶德杭特先生预想的轨道,而这件事很是值得一提,因为当此事降临在他头上之后,他改变了自己作出的那个重要决定。
某天,他凑巧遇到了巴德先生,就是那个君王剧院的经理。事实上,他是在考克斯珀街的人行道上遇到他的,就在船务公司的办公室门口。陶德杭特先生是去船务公司询问一些外出旅行的细节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些事,他原本打电话来问就可以了。
巴德先生的颚骨看起来非常阴郁。他一眼就认出了陶德杭特先生,然后热情地上前问候,这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相当惊讶。巴德先生近来财政状况很差,他心情很郁闷,希望能找个人陪他去好好喝上几杯。
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是很愿意看到巴德先生,因为他的出现会让他想起诺伍德小姐,因此,他拼了命地拒绝巴德先生盛情的邀约,一转眼五分钟过去了,他们依然站在人行道上推来推去的。巴德先生没办法,改口说邀请他去绿屋俱乐部,而陶德杭特先生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借口,也许确实他也不想找借口。他没想到,这事事关菲莉西蒂·费洛威的前途。
巴德先生掏心窝子地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君王剧院快要倒闭了,巴德先生所有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他的妻子天天跟他吵架,勒令他转让掉这个烂摊子,但是没有人愿意接手。自从诺伍德小姐死后,戏院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陶德杭特先生兴趣缺乏地听藏书网他唱着独角戏,偶尔出于礼貌地问几句。从对方的话中,他逐渐收集到了一些信息。他得知巴德先生一直在大量阅读一些狂热的业余剧作家为诺伍德小姐所撰写的剧本。他觉得还不错的,就递给她看。好的剧本非常非常少,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没希望的!”巴德先生断言道,“一百个中间,有九十九个是没任何希望的。我怀疑那些家伙们连一次戏院都没去过,就把戏剧给写出来了。”
但是,有一个剧本非常特殊。这剧本是一位籍籍无名的作家的处女作,按照巴德先生的话来说,这出剧目会火——当然只有上演,才有资格这么说。
“你肯定知道的。在伦敦,戏剧就是一出生意,是不是?这位无名先生写出了成功的剧本,第二天,伦敦所有的戏院经理都会聚集到他门前,要求他为他们再写一本。而有位无名小姐则从来未出演过戏剧——在伦敦,没有经理会愿意冒这个风险。诺伍德小姐拒绝了这个剧本,她说这个剧本不够好。但其实,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她跟我都知道,这是一部杰作。她拒绝这个剧本,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出演这个角色。首先,那个角色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孩,其次,它需要一个极其优异的演员来扮演。我只能说,珍对于自己的能力非常了解,她知道自己没法演好这个角色。为什么……”
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体像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样,仿佛一只凶猛的老鹰,正准备扑食小动物。“你说这是个好剧本?”他急忙插话。
“是啊!”巴德先生略微吃惊地附和道。
“这个年轻女性的角色,适合由菲莉西蒂·费洛威来饰演吗?”
“菲莉……哦,是的,我记得那个女孩,陶德杭特先生,”巴德一脸敬佩地说,“你真是慧眼识金啊。她会比伦敦其他所有的女演员都更适合这个角色的。没错,这个角色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你怎么会想到的?”
“我还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她是个优秀的女演员。”
“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老家伙的朋友,哦,可怜的老家伙,他已经倒下了,这……”
“这剧本需要多少钱,让费洛威小姐担任主角,并将此剧目搬上舞台。”
巴德看起来疑虑重重:“有三千英镑肯定足够了。但你看啊,我可不打算建议你这么做,你知道的。这太冒险了。不知名的女主角,不知名的剧作家,你不占任何优势。我提醒你,如果大众愿意进来看这出戏还好,但是万一……还有,你打算请谁来当制作人呢?我想说戴恩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说,你是不是恰好还需要一个经理?”巴德的眼睛闪着光。
“三天之后,我就出国了,”陶德杭特先生不急不慢地说道,“这些事,我没办法亲自参与。你愿意为我负起这个责任——去搞定那个剧作家(我要求这份合同必须是得到戏剧作家协会许可的),邀请费洛威小姐出演主角,妥善选择一位制作人吗?在上船之前我会把三千英镑的支票交给你,你愿意吗?”
“你跟我没那么熟悉,”巴德先生几乎哭了出来,“你不能这么做。我可能会卷款潜逃,我可能会……哦!”
“你愿意吗?”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
“我把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巴德先生吼道,“你把这一切都交给我吧。但如果我没有为你赚到钱,那不是我的错哦。为什么……哦,该死的!”
三天之后,陶德杭特先生踏上了“牛舌草号”的征途。诺伍德小姐的案件没有丝毫的进展,报纸上纷纷在责怪警方办事效率低,他边看报纸,边点头同意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觉得,他的噩梦终于彻底结束了。
但陶德杭特先生这回是大错特错了。
后来,事实上,当陶德杭特先生旅行至东京的时候,他得知差不多五个星期之前,文森特·帕默被逮捕了,罪名即是谋杀珍·诺伍德。
第十章
十一月下旬,就在文森特·帕默的审判开庭前一周,陶德杭特先生从日本火速赶回了英国。他是从在加莱转乘登船前一刻买的报纸上看到开庭日期的。反正还有段时间,路上耽误一两小时也没什么关系。因此,他先从维多利亚驶往里奇蒙德,把行李运回家中,并向两个表姐和格林希尔夫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他立即驱车前往苏格兰场。
大概四点半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到达了目的地。他想,这应该就是旅途的终点了,他已经做好了被逮捕和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至于他的动脉瘤病情,还跟他离开英国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他在旅途中已经竭尽全力仔细照料着动脉瘤了,他一直避免背负任何压力,也克制自己滴酒不沾。这趟旅行也让他收益颇多。现在,他的心情非常宁静,他几乎没费力气就忘记了之前的那些烦心事。诺伍德小姐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过,而他偶尔会梦见菲莉西蒂。得知帕默这个年轻人被捕的消息时,他倍感伤心。他对于自己轻率的出国计划自责不已,也陷入居然没想到当局会犯下这种愚蠢错误的自责当中。不过很明显,这错误应该很快就能纠正过来。如果官方的手续不是非常复杂的话,帕默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也许甚至还赶得及回家吃晚饭。
“我要,”陶德杭特先生对苏格兰场大楼门口站岗的身材高大的警察喃喃而语,“我要见负责诺伍德小姐命案的警官。”
“那你就是要找莫洛斯比探长喽,”警察以友善的语气回答道,“先生,只要你填一下这表格,说明你要见探长的事由,之后就能马上见到他了。”
陶德杭特先生被这种友善的态度所打动,他摘下那顶早已变得不成形状的帽子,放在桌上,开始填那份表格。对于到底要麻烦莫洛斯比探长的事由是什么,他这样写道:“与诺伍德小姐之死有关的重要情报。”
这位高大的警察请陶德杭特先生坐下,接着离开了他的视线。
十分钟之后,他通知陶德杭特先生说,莫洛斯比探长几分钟之后就来见他。
半小时过去了,陶德杭特先生催问了许多次,这位警察无奈地表示,莫洛斯比探长实在是太忙了,只能继续等待。
又过了二十分钟,终于有人领着陶德杭特先生去找莫洛斯比探长了。
一个蓄着海象一样胡须的健壮男子,从朴实而棱角分明的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与陶德杭特先生亲切地握手致意,邀请他坐下,并询问他来此所为何事。
“你就是那个负责——呃,诺伍德命案的人吗?”陶德杭特先生谨慎地问道。必须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正能管事的人,不然很可能他还没机会说出想说的话,就被打发了。
“我就是,先生。”探长殷勤地承认。
陶德杭特先生摸了摸他的头顶。他非常痛恨戏剧性,但是要说出那些惊人的话,不可能不会造成戏剧性的效果。
“我——呃——最近这两个月都在国外。不久之前——事实上,那个时候我人还在日本——我才刚得知帕默先生被捕一事。这使我感到——呃——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
“是的,先生。”探长捺着性子继续问道,“那么,为什么帕默先生被捕的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如此震惊呢?”
“为什么?因为……那就是,因为……呃,你知道,”陶德杭特先生慌了神,完全不记得什么是戏剧性了,“因为我才是射杀诺伍德小姐的凶手。”
探长望着陶德杭特先生,而陶德杭特先生也望着探长。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探长并没有立即掏出手铐,将之铐在陶德杭特先生已经准备好的消瘦手腕上。探长反而说道:
“哦,噢,那么说来,是你开枪打死诺伍德小姐的?天哪,天哪。”
他摇摇头仿佛表示:小孩子淘气也就罢了,但是身为大人,就应该要有大人的样子啊。
“呃,对的。”陶德杭特先生略带困惑地回答。探长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惊讶。他甚至根本看不出一点心烦意乱来,尽管有关诺伍德小姐案件的信息都萦绕在他耳边多时了。他只是轻轻地以一种责备的态度摇了摇头,捋了下胡须。
“我要自白。”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好的,先生,当然可以,”探长安抚着他说,“那么,你能绝对肯定是你干的喽?”
“我当然确定。”陶德杭特先生惊讶地说。
“你是认真考虑过了的?”探长追问道。
“在从东京到伦敦的路上,我反复思考了无数回。”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辛辣的语气反刺了回去。
“这可是件非常严肃的事啊,你这是在控告自己犯下了谋杀罪!”探长饱含善意地向他指出这一点。
“这当然是非常严肃的事,”陶德杭特先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谋杀本身也是非常严肃的事,抓错了人当然也是非常严肃的事。”
“非常好,先生,”探长仿佛在让着一个小孩一般,随意拖过一张便笺纸和一支笔,准备开始记录,“现在,你说我记。”
“我的自白难道不该是全部都仔细记录下来备案,然后由我签名认罪吗?”陶德杭特先生指着便笺纸问道。
“你先说嘛。接下来我再看是否有必要把你的供述记录下来。”探长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对陶德杭特先生建议道。
托德先生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起来他的故事。他必须承认,这次故事讲得非常糟糕,这还不算什么,他发现要把这事全部讲清楚,真是太困难了。特别是他的故事必须绕过费洛威一家人,这使得自白变得尤为困难。
“我知道了。”探长说。陶德杭特先生讲得既糟糕,又缺乏自信,结尾也让入觉得毫无说服力。从陶德杭特张嘴到讲完,探长一笔都没有记下:“我知道了。先生,那是什么原因让你下了谋杀诺伍德小姐的决定?我还不是很明白这一点。”
“因为嫉妒。”陶德杭特先生不开心地解释道。可是这理由,连他自己都没法信服,“我无法忍受——呃——跟其他男人分享她。”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种所谓的‘分享’问题曾经发生过吗?据我所知,先生,你和那位女士只是见过一两次面。在这一两次会面中——嗯——她对你敞开了心扉?”探长绕着弯问道。
“呃——不,那是,不能这么说。但是……”
“你曾经希望如此,是吗?”
“千真万确啊,”陶德杭特先生感激地回答道,“我曾经这样希望过。”
私底下,探长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什么都像,但就是不像一个饱含激情的情人,甚至看起来根本就没那神经。他忍住了话头,没有脱口而出。
“那么,也就是说,所谓‘分享’的问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就像你说的,‘分享’过她?”
“我想差不多是这样的。”
“那么你是说,在你能得到这个‘分享’的机会之前,你就把她给杀了?你还在希望着她有朝一日会接受你,这时你就把她给杀了?”
“呃,你这么解释,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陶德杭特有些疑虑地说。
“我不是在解释。我只是在重复你说的话,先生。”
“那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陶德杭特先生阴郁地说,“一场——嗯——一场情人之间的争吵。”
“啊哈!有点激烈吧,我猜?”
“是非常激烈。”
“彼此大吵大闹,是吧?”
“当然了。”
“你们几点钟吵架的,先生?”
“我想想,”陶德杭特先生慎重地说,“大概是八点三刻。”
“而你在争吵中向她开枪了?”
“是的。”
“她没有逃向房子,或者是逃离你,或者有些其他的行动?”
“没,”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有些迷茫,“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那么,如果她这样做了,你肯定会注意到,是不是?”
“我当然会注意到。”
“先生,那你怎么解释如下事实:九点整的时候,她在宅内还跟女仆对话过。根据你的自白版本,她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我才不是在给你什么‘版本’,”陶德杭特先生怒了,“我是在告诉你事实的真相。我也许会搞错了一刻钟或者什么的,但这不是重点。你应该能从我的描述中看到一些关键点,这样你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比如说,我可以精确地向你描述出我离开时场景的具体细节。诺伍德小姐躺在……”陶德杭特先生尽其所能描述出了现场的那幅画面。“旁边桌上还有两个玻璃杯,”他心满意足地补充道,“我擦掉了其中一个杯子的指纹,但另一个我没动过。”
“为什么不擦掉另一个?”探长傻乎乎地追问道。
“因为我吓得腿都软了,”陶德杭特先生坦白道,“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被吓了一跳,于是撒腿就跑。但仅凭我知道只有一只杯子上的指纹被擦掉这个事实,就足够证明我曾经到过现场。”这次,陶德杭特先生相信这个满肚子怀疑论的白痴探长,终于会相信并接受他的故事了。
“没错,毫无疑问。”探长开始用他粗短的手指挑着铅笔玩,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恼怒不已。“陶德杭特先生,你看过报纸没有?”他忽然问道。
“没有看过。呃,怎么说呢,我平时还是看报纸的。但是有关这个案子的内容,我都不看的。”
“为什么有关这个案子的内容,你都不看?”
“因为看到那些内容,我就痛苦无比,”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饱含尊严的态度说,“我射杀了那个我爱的女人,而我不愿看到报纸对她的事胡写乱写。为什么你会问?”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警觉了起来,“那两个玻璃杯的事,报纸上报道过?”
探长点了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先生。你告诉过我的一切,报纸上都曾经报道过。每一个细节都是。”
“但凶手就是我!”陶德杭特先生激动地大叫了起来,“该死的,是我开枪打死了那个女人。我一定有办法证明这一点。问我一些报纸上没登过的细节吧。”
“很好,先生。”探长忍住了哈欠,继续问陶德杭特先生现场的相关位置,以及一些地形上的细节问题。
陶德杭特先生无法回答,他只能解释他唯一一次去那儿是在夜晚,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探长点了点头,继续问他在开枪之后,那把凶器——手枪哪去了。
“就在抽屉里——”陶德杭特先生的手用力拍了下脑袋。“哈!我能证明了!”他大笑了起来,“卜·帝保佑,我真的要疯了。我当然能证明这一点,如果你跟我一起回里奇蒙德,探长,我可以把无可争议的确凿证据摆在你面前,这绝对能证明我刚刚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把手镯藏在了家里。这手镯就是我从诺伍德小姐手腕上取下来的,就在她——呃——死了之后。”
这是探长第一次表现出兴趣:“手镯!麻烦你描述一下是什么样子的,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就描述了一下手镯昀样子和外观。探长点了点头说:“据报道,这手镯消失不见了。而你说,现在这手镯在你手上?”
“我并不知道报纸上报道了手镯丢失这个细节。但手镯现在确实在我那儿。”
探长按了桌面上的一个钮:“我会派一位警官跟你一起回里奇蒙德。先生,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就得认真地谈谈这起案子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陶德杭特先生高傲地说,“而我也劝你最好重视我的自白,认真严肃地看待这件事。你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如果你让他接受审判,在我看来,我不得不说,你就糗大了。”
“当然,一点都没错,”探长稳如泰山地回道,“这事就交给我们警方自己操心吧,陶德杭特先生。”
几分钟后,警官走了进来,探长给了他几项指示,然后把陶德杭特先生交付给了他。他们俩一起下楼,然后坐进了一辆警车,陶德杭特先生对此颇为满意。
“我猜,我这算是被逮捕了?”陶德杭特先生得意地询问道,警车在呼啸声中从白厅附近驶过。
“嗯,不是这样的,先生。”一直沉默的警官回答道。
看起来他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从苏格兰场到里奇蒙德,车内一直沉默无言。陶德杭特先生的内心交织着得意与忧虑的复杂感情,而警官就像一只充了气的海狮玩具。他的内心也许埋藏着复杂的情感,也许什么都没有。
陶德杭特先生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引导他的同伴上楼。警车就等在门外,大概是在等着押运陶德杭特先生去监狱吧。他思考着那个模糊的场景,心想他是不是会被那个便衣司机警察和警官夹着拖出屋去,还是先戴上手铐脚镣?
慎重地挑选出了正确的钥匙之后,陶德杭特先生拉开了抽屉。左轮手枪静静地躺在手帕下方。陶德杭特先生取出手枪,把它交给了警官。
警官拆开手枪,斜视着枪管,用专家的眼光查验着。
“这把枪很干净,先生。”
“嗯,我擦拭过,当然。”陶德杭特先生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暴躁地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这把枪从来没有开过一枪。”
陶德杭特先生转过身来,瞪着他说:“从来没有开过……但是它确实开过。”
“这把枪从来没有开过一枪。”警官像石头一样重复着那句话。
“但是……”突然陶德杭特先生脑中闪过一道光。“上帝啊,”他嘀咕着,“上帝啊!”他犹豫了一下,说,“呃——你能不能告诉,警官?你们是不是发现文森特·帕默先生有一把枪?”
“是的,先生。”
“而且那把枪最近开过?请告诉我,这非常重要。”
“证据已呈交当地法官,帕默先生所持有的那把手枪,最近一段时间内确实使用过。”警官的语调中完全不含任何感情色彩。
“没错,而那把枪是我的,”陶德杭特先生绝望地大叫道,“我偷偷地跟帕默先生换枪了,就在谋杀发生后的那个早晨。我——呃——我只是想摆脱那把凶枪,你明白的。我从没想过他会被怀疑。这——这全是我干的,我才是凶手。真的。”
“是吗,先生?”
“我能证明这一点。有一个目击证人。费洛威夫人当时就在场。事情就发生在费洛威小姐的……”陶德杭特先生的声音忽然降了下去。那个一脸严肃的警官,居然微笑了起来。
“嗯,先别管他了,手镯呢,先生?”警官微笑道。
“手镯,哦,对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无可辩驳的证据。”陶德杭特先生像是在挑衅一般,转头继续在抽屉里寻找着。
两分钟之后,抽屉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在了地板上。又过了三分钟,其他抽屉里的东西也都倒在了地板上。
最终,陶德杭特先生再也没法装作在找东西了。
“不见了,”他绝望地宣布,“我想不通。它——它肯定是被偷了。”
“不见了,呃?”警官说,“嗯,我看我也该走了。午安,先生。”
“但那时,那手镯确实在我手里,”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太荒谬了。我杀了那个女人。你必须逮捕我。”
“是的,先生,”警官麻木地回道,“但我想我们现在还不会逮捕你。事实上,如果我是你,先生,我就再也不会玩这种鬼把戏了。”
一分钟后,陶德杭特先生惨兮兮地看着警官回到警车里。他看到警官意味深长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大拇指指了指地下。警官的这个举动伤透了他的自尊。
十分钟后,惨败而归的陶德杭特先生,打通了他律师的电话。
“你留给我的文件?”律师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惊讶,他从未见过陶德杭特先生不打招呼不说废话就直入主题。他定了定神,以律师一贯的效率说道:“是的,我当然记得。在我这儿呢,没错。你要让我干吗?”
“我要你立刻把这份文件送去苏格兰场,”陶德杭特先生高声重复道,“就是现在,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找些警局的高官——你不是认识一些嘛。跟他们解释你是怎么拿到这份文件的,告诉他们确切的日期。如果有必要的话,带上你的秘书,一起去作证。让那个家伙当着你的面朗读这份文件。如果你愿意的话,跟他一起细细阅读这份文件,然后来我这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陶德杭特?”
“你不要管是怎么回事,”陶德杭特先生吼道,“这些是我给你的指示。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非常重要,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做还是不做?”
“好,”律师镇静地答应了,“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尽快过来找你的。再见。”
“再见。”陶德杭特先生说。
他放下了话筒,内心多少平静了一些。班森是个可靠的家伙,值得信赖。如果有什么人能往那些白痴的脑袋里塞进一些理智和判断力的话,那个人无疑就是班森了。
他坐下,等待着班森的到来。
几乎三小时之后,班森才出现。他的穿着无懈可击,合身的黑色外衣,整洁的条纹长裤。班森先生,班森·卫泰克·达伯及班森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是家族律师界中的楷模和典范。
“怎么样?”陶德杭特先生急切地询问。
身为一个家族律师,班森毫不客气地直抒己见。他把陶德杭特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始说话。
“你疯了,陶德杭特!”班森先生说。
“我没疯,”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我杀了那个女人。”
班森先生摇了摇头,未经邀请便坐了下来。“我们最好谈谈这事。”他说道,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裤子上的褶皱。
“我们当然得好好谈谈,”陶德杭特声音暴躁地说道,“你都见了谁?”
“我见到了巴克尔局长,以前我跟他算是有点交情。我现在很遗憾我做了那事。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知道你那份文件里的确切内容,我肯定永远也不会把那份东西带去警察局的。”
“你不会?”陶德杭特先生冷笑道,“你是认为正义毫无价值喽?”
“恰恰相反,我认为正义非常重要,我亲爱的伙伴。所以我才要阻止你做傻事。我知道今天下午,你自己去过苏格兰场了,你想让自己被捕。我很遗憾,你都没事先跟我商量。”
陶德杭特先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你把我的那份自白给他看了没有?”
“给了,当然,这是你的指示啊。”
“那他怎么说?”
“他大笑。他已经听说你下午来过的事了。”
“这自白书也没法让他信服?”
“当然不能。”
“你也没信服?”
“我亲爱的陶德杭特,你可别把我想得这么傻。”
“你是什么意思?”
班森先生的微笑带着一丝自满:“你应该记得吧,在你环游旅行之前,我草拟了你的新遗嘱。我知道你对那个特殊家族的关心,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知道你堂吉诃德式的天性,以及——”
“我才不是堂吉诃德式的天性呢。”陶德杭特先生粗鲁地打断了他。
班森先生耸了耸肩。
“喂,”陶德杭特先生稍微控制了下情绪,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在伪造全部的故事吗?”
“我非常确信是这样的,”班森先生微笑着回答道,“至于那份文件,当然是毫无价值的。我自信地阅读过了。这里面提到的所有信息,报纸上都曾经报道过,没有任何一丝有价值的证据。你声称你有那位死去女士的手镯,但是你根本无法提供这一物证。”
“别管那手镯的事了。我会找到的。班森,不管你怎么想,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承认我没办法证明,但 确实是我杀了那个女人。”
班森先生缓慢地摇着头说:“我很抱歉。陶德杭特……”
“你不相信我?”
“我太了解你了,就算你能提供无懈可击的物证,我还是不会相信。你不可能杀害任何人,更别说是个女人了。所以……”
“好吧,那我就来证明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情绪非常激动,“如果我做不到,那个叫帕默的家伙就会因一件他并未犯下的罪行而遭受审判。我必须说服警方,而你必须帮我。”
班森先生摇了摇头:“我很抱歉,在这件事上,我没法做你的代理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没法做你的代理人。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执行这一草率的计划,那恐怕你就得找别的律师。”
“好吧,”陶德杭特先生很有尊严地回道,“那么我们就谈到这儿吧。”他起身。
班森先生也起身离去,在门口处,他停了下来。
“我很遗憾,陶德杭特……”
“如果一位无辜者因此而被吊死,我希望你还能保有你的遗憾。”陶德杭特先生冷冰冰地说。
陶德杭特先生独自坐在他的图书馆里。
两位年老的表姐已然入睡,她们不明白这次旅行怎么会让他们亲爱的劳伦斯变成了这副模样。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头仿佛一颗镌刻着远古痕迹的鸵鸟蛋化石,无力地垂在肩膀前。他正思考着目前的形势。
陶德杭特先生现在确实非常沮丧。他当然知道问题的所在。他曾经读过的书告诉他,在任何臭名昭著的犯罪行为发生之后,警方最觉得厌烦的,便是熙熙攘攘的前来自白的无聊之人。他们草率地把他当成了那些疯子中的一个。这实在是令人焦躁不已。
而从年轻的帕默的角度来看,这简直就是一出悲剧。他是清白的。他要是真的被定罪,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而……警方手中肯定握有证据,不然他们永远也不会逮捕他的。到底是什么证据呢?
陶德杭特先生的思绪,从年轻的帕默的那件虚无缥缈的谋杀案,飘至自己的那桩真实的谋杀,再飘到他之后做出的一系列拙劣的表现。以嫉妒作为犯罪的动机是不是一个错误?但除此之外,他还能以什么来假装动机呢?也许,保护费洛威不被卷入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事,特别是现在,费洛威与死者的关系,警方肯定早已知悉;但真实的动机确实摆不上台面啊。陶德杭特先生心里清楚得很,他阅读过的每一卷犯罪学卷宗都告诉他,警方是没有想象力的,他很久之前就打算要向他们说明自己的真实动机,但他知道那肯定是没用的,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不会相信真的有一个人,因为完全的利他主义,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和他的家族,去犯下一起谋杀罪行。即使真的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这只会让整个案情听起来更加疯狂。而目前为止,案情的发展还不至于如此疯狂。
但是说到嫉妒嘛……陶德杭特先生伪装不了,他无法扮演好一个有嫉妒心的角色。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激情四射的有嫉妒心的恋人。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一个激情四射的有嫉妒心的恋人。激情四射、有嫉妒心,这在陶德杭特先生看来99lib?,真是傻透了。不,这真是个差到家的选择。
那现在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陶德杭特突然感觉到一阵痉挛。他警觉地想到,如果在说服警方帕默是无辜的之前,他的动脉瘤就发作了,那该怎么办?假设帕默真的被定罪了……因为这起他从未犯下的谋杀而被吊死!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不管花费多大代价,陶德杭特先生都必须活下去,直到真相最终揭开。而为了活下去,就不能陷入烦恼和忧虑的情绪。但他怎么样才能不烦呢?
他忽然灵机一动——向别人吐露深藏内心的烦恼,烦恼就会分摊成原来的一半。反正班森是帮不上忙了,不如干脆再找个帮手。谁呢?瞬间,陶德杭特先生想到了唯一的人选。佛兹!他明天就要去见佛兹,将整件事都告诉他。佛兹也有不小的影响力,他应该能帮他搞定这个荒谬的烂摊子。
想到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的心情大为舒畅。他爬一下楼,停一下喘口气,生怕自己在帕默先生的庭审之前倒下。
“你是说,你真的杀了那个女人?”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宣称。
佛兹挠了挠他的下巴:“你这个恶魔!你知道,我做梦都想不到你当时是当真的。”
“当然。那——呃——听起来确实很荒谬,毫无疑问的。事实上,”陶德杭特说,“我也不确定我当时是不是真的认真在考虑。问题就在于,之后,那个谋杀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直盘旋不停。所以,当这一切都契合的时候,我想我这一步就跨出去了。”
“好家伙,”佛兹点点头说,“毫无疑问,策划一场谋杀,就是一只脚踏人了执行一场谋杀。也许我们中有些人曾起过杀意,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们有谋杀的意愿,却没办法费尽心力地进行策划。不过说到现在,就你这个案子来说,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有些事情必须得做,”陶德杭特先生果断地说,“我的一个蠢律师——”
两人现在正坐在佛兹位于安妮女王之门附近的小办公室里。佛兹十点钟到达,而之前,陶德杭特先生就一直在赌场里等他。
“很抱歉打扰了你的工作,”陶德杭特先生对此深表歉意,“然而这件事真是火烧眉毛,你知道的。”
“我明白,非常紧急。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想,或许你有能力说服那些警察……”
佛兹看起来若有所思:“这不是个简单的活儿。唯一能让他们信服的,就是证据,而你现在最缺的就是证据。我会和麦克格雷格谈谈,他是助理警监(警察系统高官,比副总监低,比总警司高)之一,同时他也是我俱乐部的会员。他也许能帮得上忙,另外……嗯,要是我们有了那只手镯,我们也许就有办法采取一些行动了。”
“我就是想不明白,那手镯到底去哪儿了,”陶德杭特先生可怜兮兮地承认道,“我发誓,我把那手镯跟手枪一起锁在了抽屉里。”
“嗯,你最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寻找那个手镯上。而尽力回想谋杀当天发生的事,也许会让你联想到一些相关的证据。很明显,警察对于你的故事,压根是一个字也不信。如果你有办法证明当晚你确实在那个诺伍德女人家的花园里,那很多事情就都好办了。对了,听着,你为何不去找区特威克呢?”
“区特威克?”陶德杭特先生迷迷糊糊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啊,他对这一行很有研究。谋杀,你知道的。”
“谋杀?哦,你的意思是,找出那个有罪的人。当然啊,是啊,确实,我想起来我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名字了。上帝啊,没错,当然啦,我曾向他咨询过一些我的那些无聊问题呢。我的记忆力真是越来越差了。”
“嗯,你打电话给区特威克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他好像最近外出旅行了。我也请麦克格雷格帮忙打听一下苏格兰场的消息。其他的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了,但是我敢肯定,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我确定,当然啦,前提是如果你这不是什么妄想症的症状。你真的开枪打死了那个女人?”
“这可完全不是什么妄想症。”陶德杭特先生微微地颤抖着,他想起了那件精致白袍上的血痕,以及那具僵硬的尸体。
“好的,嗯,这样的话,相比那些警察和你的律师来说,我大概对于你所说的这个故事是比较信服的了,”佛兹以他一贯的率直口吻说道,“而当然,如果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状况,我也会帮你作证,几个月前,你曾有谋杀的意图和想法。区特威克也可以一定程度上证明这一点。”
“你不认为,”陶德杭特先生不安地询问,“事情会发展到最糟糕的状况?”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会吊死那个叫帕默的家伙?不,”佛兹乐观地说,“我认为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我怀疑你的故事会降低他的嫌疑,我该说,很有可能他会被无罪释放。”
“你会建议我先去见见帕默的律师,还是先去找区特威克?”陶德杭特先生谦恭地问道。
“先打电话给区特威克,.99lib?带他一起去。这样他们会更加严肃地对待你。当然,你必须事先警告他们,你对于自己所说的故事,目前还无法提供任何物证,但你正全力以赴地搜集证据;告诉他们,你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传讯出庭作证,要求他们尽力与你合作。他们肯定巴不得用上你,即使他们认为你是个疯子。除非,”佛兹若有所思地说,“对方辩护律师不打算传唤你。由于你的故事听起来太疯狂了,你看,他会认为你的故事会带来相反的效果。但这取决于他们目前有多少信心,如果不用上你的证词的话。”
“我明白了,真是万分感谢!”陶德杭特说道,然后转身离去。
他并没有先去找那些律师,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玛伊达谷。在离开里奇蒙德之前,他就约好了要跟费洛威太太再见一面。
诺伍德小姐的案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而就像他所想到的那样,费洛威太太在这两个月内,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她给了她丈夫一两个星期的疗伤时间,以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接着她与他团聚,风卷残云般处理完他的私事,带着他返回北方。不过当听到女婿被捕的消息后,她又立刻返回了伦敦。费洛威并未随行,事实上,他已经因为濒临精神崩溃而滞留在家中。他刚一到家的时候,精神状况就已经很不正常了。陶德杭特先生从电话中得知此事,还颇感欣慰。他认为,对于费洛威来说,这是最好的状况了。不管怎么说,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用以证人的身份被传唤出庭。这样也不用当着世界上所有人的面,被人骂作是流氓、无赖或者笨蛋。
费洛威夫人单独接见了陶德杭特先生。菲莉西蒂还在隔壁房间里睡觉。与她合租的室友最近搬出去了,于是,第二间卧室便成为了费洛威夫人的落脚点。
她闭口不提那出悲剧的事,只是对他为菲莉西蒂所做的事表示了由衷的感激。
“上帝啊!”陶德杭特先生惊叫道,“我彻底忘了。那出戏,没错!呃——那出戏仍在上演,是吗?”
“仍在上演?”费洛威夫人大笑道,“说真的,你真是个不同寻常的经理。那出戏是个巨大的成功。菲莉西蒂也成功了。她闯出了自己的名堂。这一切都得多亏你。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我完全没注意过,”陶德杭特先生抱歉道,“那个时候,我——呃——我还在婆罗洲。”
“嗯,那么,我只能说,我们都非常感激你。菲莉西蒂改日也会亲自登门向你道谢。我想你也该意识到了,你发了一笔小财。”
“一笔小财?”陶德杭特先生咯咯地笑着,“确实啊,不。真的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好吧,好吧。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巴德,干得不错,是吧?”
“巴德先生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呃,关于这些,菲莉西蒂都会跟你详细说的。不如现在,我们坐下来谈谈吧,陶德杭特先生,你来这儿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陶德杭特先生将他笨重的身体斜靠在一张小椅子上,伸长了双腿。接着,他并拢了十指指尖,透过指尖,望着费洛威太太。
“你当然知道,文森特·帕默是清白的吧?”他直入主题。
“是的,”费洛威夫人镇静地回道,“我知道。”
“事实上,你也知道,”陶德杭特先生的声音好不颤抖,“我就是杀害诺伍德小姐的凶手。”
陶德杭特先生挥挥手,打断了费洛威太太礼貌的抗议声:“费洛威太太,现在的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不要再旁敲侧击了,最好开门见山地把话说清楚。我杀了诺伍德小姐,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有充分的动机杀掉她。我从未因此而后悔,我也希望这起错误的审判能够得到终止。我想要让你理解,一个看起来完全不可能会犯下杀人罪行的人,也是会犯下谋杀罪的。就是这样。”
接下来,陶德杭特先生开始将整个事件的所有细节按照顺序一一讲述,从他得知自己只有最后几个月的生命开始,到他在东京偶尔听到某个旅伴提起文森特·帕默被逮捕的事。他对于当初的换枪愚行自责不已,然后叙述了自己前往苏格兰场碰钉子的经过,最后提到了自己对动脉瘤的发作与时间紧迫的担心,并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接下来即将采取的行动。
“我要你,”他认真地总结道,“告诉你的家人,这些所有我刚刚说过的话。当然,要告诉你的女儿,也要告诉你的丈夫,除非你认为不告诉他会比较好。他们都该知道的。不是应该知道,是一定要知道——必须知道!你明白吗?”接着,陶德杭特先生直视着女主人。
“我明白了,”费洛威夫人平静地说,“我——”接着,令陶德杭特先生窘迫不已的事发生了。费洛威夫人热泪盈眶,她抓起陶德杭特先生的手疯狂地亲吻着,然后冲出了房间。对于一个感情向来内敛的妇女来说,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眼前的这一切,都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可以改日跟菲莉西蒂见面。他优柔寡断地咬了半天指甲,然后抓起帽子,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出了公寓。
“天哪!”区特威克在电话那头叫唤着,“哦,天哪……好,好,好……是,当然……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当然……天哪,天哪,天哪。”
“那么,你能立即过来吗?”区特威克先生问道,“就现在,是的。上帝啊,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没错,可不是吗?”陶德杭特自言自语地挂掉了电话。
第十一章
“天哪!天哪!”区特威克先生说道,“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陶德杭特一脸恼怒地望着他。过去这半小时,除 了这个,他就没说过别的了。但他说的这内容,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毫无帮助。
“手镯。”陶德杭特先生掩饰住自己的恼怒,重复了这个词。
“手镯,对。”区特威克先生看起来好像突然缓过神来了。他粉红色圆圆的天真无邪的面孔上,忽然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他矮胖的小身板也随之而绷直。“手镯。是啊,毫无疑问,我们得找到那个手镯。”区特威克先生坚定无比地说道。
这两个人现在就坐在位于起司维克的区特威克先生的个人专用房间里。区特威克先生与他一位年长的姑妈同住,而就是这位姑妈,平日里对他的管束非常严格。但是自从区特威克先生扬名立万之后,他还是勇敢地打破了桎梏,为自己赢得了一间专用的起居室。老姑妈一直持续不断地大发牢骚,但在区特威克先生拍马屁、哄骗和威逼利诱的强大攻势下,不得不同意给他想要的自由——其实说起来,这点小小的自由真不是太高的要求。
区特威克先生曾在里奇蒙德拜访过陶德杭特先生,一开始便获悉了这个故事的开端。他理所当然地回忆起了他曾经想从陶德杭特先生口中套出那个被害人的名字,就像佛兹一样。而现在,他已经准备好,竭尽全力帮助陶德杭特先生解决这桩不平凡的麻烦事。
两个人郑重其事地拜访了文森特·帕默的律师团队,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干瘪的资深合伙人,他费厂好大劲,努力地想要相信陶德杭特先生不是个疯子。而最后,当他终于搞清楚来访者的最终目标就只是想要登上法庭,当庭认罪自白自己才是谋.99lib.杀诺伍德的真正凶手之后,菲利克斯托(那位干瘪的绅士真实的姓名)先生满口答应协助陶德杭特先生上法庭,但情绪依然非常悲观,认为这事基本不可能有效。他指出,陶德杭特先生的故事缺乏足够的物证,陪审团不太可能接受这套理论,而控方的律师团搞不好会当庭嘲笑他们。然后,他又以较为严厉的法官角度来思考这件事,他觉得,搞不好陶德杭特先生会被控伪证罪。菲利克斯托先生最后作出承诺,他会跟律师团的其他成员谨慎地商量此事,来评判一下传唤这位可能会带来诸多潜在危险的证人是否合适?同时,他发表了一些个人意见。在仔细考虑完这林林总总的关系之后,他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抛出自己那枚重磅炸弹搞不好会炸伤自己,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充斥着怀疑的世界里,恐怕结果并不会很乐观。菲利克斯托先生认为审判的结果应该会令人满意的。接着,他向陶德杭特先生伸出了那咸鱼干似的手,感谢了他的来访,并送客。很明显,非常令人遗憾的是,菲利克斯托先生对于陶德杭特先生的说辞,一丁点都不相信,他估计陶德杭特先生肯定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陶德杭特先生在律师这儿一向占不到什么便宜。他又怒了,搞得他的动脉瘤又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他火冒三丈,即使从林肯律师学院到起司维克这一路上,区特威克先生都在一直向他嘟囔不停,但他的火气还是没有丝毫的下降。
“呃——吃午饭了。”区特威克先生长舒了一口气说。
区特威克先生的姑妈并没有在餐厅用午餐的习惯。她更喜欢用托盘在书房里吃饭。她在书房里度过了大半生,她的书房周围环绕着她收藏的金丝雀、植物标本和一些苔藓类植物。不过这回,她还是在护士的搀扶下,出现在了餐厅。区特威克先生正烦恼地为她摆置着餐具和餐盘的位置,稍不如意,便招来姑妈的牢骚。
“啊!已经开饭了?”区特威克小姐嗅着空气中的芬芳说,“我以为你们会等我的。”她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区特威克先生。护士为她拖开了椅子,忙乱地帮她整理着垫子和裙褶。
“呃,这是陶德杭特先生,姑妈。”待她坐稳之后,区特威克先生介绍道。
“他来这儿干吗?”区特威克小姐问道,但眼神根本没往陶德杭特先生这边瞅。
“他过来一起吃午饭。你不留下来一起吃吗,贝尔小姐?”区特威克先生看到那位苍老的女士离开时,补充了一句。
“她不用留在这儿,”区特威克小姐宣布,“她会搞糟我们的谈话气氛的。她可以拿着餐盘去她自己的房间用餐,我不想她去我的房间。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可能就已经把房间搞得一团糟了。安布洛兹,切一些肉给她吧,不要太多。她这个年纪,吃太多不大好。”
贝尔小姐带着惨淡的微笑,悄然离开。区特威克先生开始切肉。
“你犯了谋杀罪,嗯?”区特威克小姐第一次正眼看着陶德杭特先生,突然问道。
“呃——是啊。”陶德杭特先生像—个被罚站的小孩—样回答道。
“呃,你是怎么知道的,姑妈?”区特威克先生叫了起来。
“从门口听到的,”区特威克小姐津津有味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带他来这儿肯定有什么事。你杀了谁,小家伙?”
“哦,姑妈!”区特威克先生抗议道。
“我没跟你说话,安布洛兹。我只是在问他一个小问题。但是他看起来太拽了,好像根本不想回答我。”
“我——呃——我谋杀了一位叫做珍·诺伍德的女士,她是位演员。”陶德杭特先生慌忙说道。
“如果她是个演员,那她就不能被称为女士。”区特威克小姐纠正了他的话。
“我姑妈的想法——呃——并不适合现代的思维。”区特威克先生慌张地说道。
“别说废话,安布洛兹,”区特威克小姐怒气冲冲地反击,“我是说‘女孩’这两个字,听到了吗?‘女孩’这个词很现代了吧?她是位淑女吗,小家伙?”
“不是。”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我说吧,安布洛兹!下次你就不会那么性急了。呀,这是什么?鸭子?你知道我不能吃鸭子的。”
“我很抱歉,姑妈。我……”
区特威克小姐的两只枯黄的手猛地将盘子推到陶德杭特先生的鼻子下面,愤怒地摇着头:“看看他给我吃的是什么!这点肉,喂鸽子都不够。就这样,他就能多留点肉给自己吃了。这就是安布洛兹,他就是这样的家伙!卑鄙啊!”
“我很抱歉,姑妈。我以为……”区特威克先生急忙切下一大块鸭胸脯肉,放进怒气冲天的老淑女盘中。她终于消停了下来,开始埋头吃饭。
接下来几分钟,大家默默地用餐,忽然响起了声音。“你为什么杀她?”区特威克小姐嚼着鸭子问道。
陶德杭特先生吞吞吐吐地给出了解释,紧接着区特威克小姐又一脸热情地问道:“你会被吊死吗?”
“恐怕不会。”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
“哈,你什么意思,恐怕不会?难道不是应该说,恐怕会被吊死吗?嘿,安布洛兹?他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男人无助地看着对方。
“你在耍我吗?”区特威克小姐问道。
“不,不。”陶德杭特先生发现,除了再把老掉牙的故事重复一遍之外,他别无选择。区特威克小姐听着他讲到了结尾,然后转向她的侄子。
“他该进收容所的,我不得不说。”
“是的,姑妈。”区特威克先生温顺地附和道。
“当我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像他这样的,总是被送到收容所去。”
“您说得对,姑妈。”
陶德杭特先生被刺激到了,他觉得她正在开他的玩笑:“我猜,你压根一个字都不信吧?”
区特威克小姐那双精明的老眼正盯着他:“哎呀!我相信你。你是个大笨蛋,那么笨,根本不会撒谎。”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区特威克先生松了口气,插话进来,“我的意思是,”他急忙纠正了自己的话,“我也相信陶德杭特先生。”
“但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的说辞感到在意。”区特威克小姐下了断言。
“这——呃——这就是问题之所在。”陶德杭特先生悲伤地说。
“你想被吊死?”区特威克小姐问道。
“我只是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并拯救那个无辜的年轻人。”陶德杭特先生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那你就更笨了。”区特威克小姐下了定论。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笑了起来:“是啊。哎,你就当我是个笨蛋或疯子好了,不管怎么样,你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好让我能被吊死啊,区特威克小姐?”
“哦,这个你别问我,问安布洛兹好了。他可是谋杀界的权威啊。”区特威克小姐焦躁地回答道。
“但我是在问你。”
“哦,你在问我,是吗?”区特威克小姐停顿了一下,“好吧,那些报纸都说安布洛兹是位名侦探,那些报纸真是太扯淡了,我猜他们根本不知道安布洛兹有多蠢。哦,你何不请安布洛兹当你的侦探来调查呢?哎呀,任何笨蛋——即使是安布洛兹——也该明白,当他知道了凶手是谁之后,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是吧?”
“调查,”陶德杭特先生回味着这个词,好像颇受震动,“从事件的最初开始,就像在调查一起未解决的案件。这真是个好主意,区特威克小姐!”
区特威克小姐高傲地抬起了下巴,区特威克先生从她软帽上抖动的紫红色带子便一眼看出,她正得意无比,只不过她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继续说道,“毫无疑问,这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区特威克。当然,如果你愿意花足够的时间的话。我们必须一起调查这场谋杀案。我们必须——呃——重返犯罪现场,毫无疑问——”
“试着找出一个当晚曾目击你出现在现场的证人。”见到姑妈心满意足,区特威克先生也跟着高兴了起来,他热情地插着话。
“还有,找到我留下的足迹——”
“以及指纹——”
“然后证明针对帕默的指控是个错误——”
“还要询问当晚谁在河上——”
“以及讯问我的仆人——”
“还有找到某个听到枪声的人——”
“证明我曾买过一把手枪——”
“写出正确的时间表——”
“一步步描绘出我的行动——”
“找出你翻越篱笆时破坏的地点——”
“还有——上帝啊,你说得对极了,区特威克小姐。我们必须对此整理出一整套解决方案,然后找出针对我的确凿的证据。区特威克先生,你肯定做得到,毕竟你对于杀人犯是那么了解。”
“况且我还有凶手在一旁帮忙。”区特威克先生笑道。
陶德杭特先生吃完了盘中的最后一块鸭肉。“嗯,”他略带讽刺幽默意味地补充道,“呃,我希望你是一个真正的神探,区特威克先九九藏书生,因为现在看起来,我是个不同寻常的高水平杀人犯。我成功地难倒了警方。我只希望,这次我不会把你也难倒了。”
“很显然,”区特威克先生说,“你没办法同时难倒我们两个人。”
“除非我真的作了一起完美谋杀案。”
陶德杭特先生高声笑了起来。尽管目前的情况是相当的棘手,但他觉得讽刺无比的是,自己当时详细计划了很长时间的谋杀,在真正面临调查的时候,才发现是这么的难以破解。想到这点他不禁乐了。
这次真的是难度很大,因为不利于文森特·帕默的证据,也是无可辩驳的。陶德杭特先生和区特威克先生已经从法庭辩论中得知了一些细节。案发的整个经过也经由庭辩和询问而变得越发清晰。
很明显,当时这个年轻人向陶德杭特先生和警方撒谎了,他声称在案发当晚,一直跟他的妻子待在位于布罗姆利的家中休息。事实上,有人在里奇蒙德目击到了他,他就在诺伍德小姐的宅子里——不止三名目击者愿意宣誓证明——被人看到。这些证人也证明曾听到了争吵声,大概是从案发现场的方向传来,声音里还夹杂着愤怒的尖叫。
接下来,诺伍德小姐跑回了屋子,很明显,那时她的情绪极为激动。她让她的贴身女仆吩咐大厅女仆,当晚不见任何客人。她又走回了花园,几分钟之后,女仆听到一个声音响起。那个时候,那位女仆正把头伸出窗外,想再听到些吵架的声音(陶德杭特先生脑海中浮现了玛丽的身影,他确信这一幕曾发生过)。她起初并不知道这是枪声,还以为是河上摩托艇的引擎打不着火了。
那只陶德杭特先生碰巧留下没有擦拭的玻璃杯,恰恰成为了本案针对文森特·帕默的最关键证据。杯子上的指纹,毫无疑问是他的。目击者也许会看错,但指纹不会说谎,很明显,这可以证明帕默先生当晚并不是待在布罗姆利的家中,而是出现在了里奇蒙德的案发现场。这一证据不可辩驳,帕默不得不承认,他去过那儿。所以,如果不是他射杀了珍·诺伍德,他为什么还要撒谎呢?而碰巧从他家搜出来的左轮手枪,最近一段时间内,有开过枪的痕迹,这也成为案件关键的不利证据。
对于这项证据,区特威克先生觉得自己必须指出的是,陶德杭特先生事发之后颇为冷静地取出关键的子弹,算是犯下了个可怕的错误,不然,手枪的错误很容易就可以理清楚了。警方可以很容易地确认陶德杭特先生买的枪到底是哪一把,因为枪支的购买记录很容易查到。但只有通过子弹,才能查明究竟哪一把左轮手枪才是谋杀诺伍德小姐的真正凶器。
陶德杭特啥也说不出来,只能低头同意他的观点。“你看。”午饭后,他们两个坐在了他的房间里,他向陶德杭特分析着。彼时,区特威克小姐已经被劝服了,并在贝尔小姐的护理下,回到了书房。这时,区特威克先生继续指出:“你看,想以帕默的手枪作为证据,其实显然没什么用。这是他父亲的军用手枪,是在战时使用的,没有任何编号和发放记录。”
“确实啊,”陶德杭特先生也曾听律师当面这样分析过,他点头同意道,“说到这把枪是否曾经被别人拥有过,这跟这把枪是否曾经发射过子弹,不是同一个概念,你肯定记得。这把枪甚至很有可能从未出过英国国境。卖枪给我的人说,虽然我的枪是个二手货,但这把枪从未真正使用过。我问他,经历过战场的手枪,怎么可能没使用过呢?他就提出了如上的那种解释。对了,我估计他们能够辨别一把枪是否曾发射过子弹。”
“专家们肯定分辨得出,这毫无疑问。”
“那么,”陶德杭特先生一脸豁然开朗的表情,“那个警官检查了从我抽屉中找到的那把手枪——但实际上,那是帕默的手枪——除非他不是个专家,否则他的证词就证明了帕默是无辜的,因为他说过,那把枪从未发射过。”
区特威克先生用手擦了擦他的前额。“我发现这两把枪之前的关系真是极度——呃——复杂。”他承认道。
“同感,”陶德杭特先生不得不承认,“当我秘密偷换掉帕默的手枪之时,我必须承认,我忽略了一个事实,即警方能够从军械的注册编号上入手,鉴别出我的枪来。我完全忽略了!真是蠢透了。”
“那么你能肯定警方找到的那把手枪——就是从帕默那儿搜来的那把——就是你买的那把枪喽?”
“毫无疑问。而日·我大胆猜想,警方之所以没有鉴别出那把枪是我的,这是因为他们确信,帕默父亲所持有的军用手枪,是无迹可查的。”
“但这样,”区特威克先生滚胖的小圆脸上,长出了一丝疑惑的皱纹,“这看起来就像是警方的失误了。这实在不像是莫洛斯比的作风。莫洛斯比是一个非常尽责、勤劳的人。”
“你认识他?”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
“哦,是啊。我跟他很熟。”
陶德杭特先生咒骂了一句,说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说啊?他会听你的。我们现在必须立即去见他。”
“我很抱歉。我—99lib.—哦,天哪,是的,也许我该提到这一点,”区特威克先生一脸烦恼地说,“虽然如此,但你听我说……”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陶德杭特先生正努力保持耐性,他指出,“如果莫洛斯比手中的那把手枪能够通过核对军械的注册编号来证明是我的,那针对帕默的不利证据就可以消除了啊。”
“哦,没错,”区特威克先生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没错。虽然目击者依然能证明他曾出现在现场。而且——确实,他撒谎了。但是当然……是的,没错。哪位警官说你手中的那把枪从未开过枪?上帝啊,如果这是真的,而且我们能证明那把枪是帕默的——为什么,对啊,这样,我真的相信,警方会撤销针对帕默的诉讼。”
“这样的话,整件事就结束了,甚至不需要找到那只手镯,对吧?我们已经能够证明了吧?”
“这值得一试。”区特威克先生说道。
“那么,我们最好现在就去苏格兰场。”陶德杭特先生摇晃着起身。
“也许我们最好先去一趟里奇蒙德,把那把手枪也一起带着。”区特威克先生建议道。
“不需要了,”陶德杭特先生不耐烦地回道,“警方会跟我回来取的。”说实话,想起能再坐一次警车的事,陶德杭特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天真的表情。
区特威克先生同意了。也许他是感觉自己已经被陶德杭特先生给打败了。
“哦,区特威克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哦,为什么你是跟——让我看看——陶德杭特先生一起?”
“是啊,我跟他一起来的。”区特威克先生踌躇着说道。
“呃——是的。”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
“好吧,请坐,绅士们。这次又想说些什么?”
“莫洛斯比,”区特威克先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说,“你犯了个大错。”
“陶德杭特先生昨天在这儿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探长一脸愉快地回答道。
“但是你真的犯了个错,而且我也能证明这一点。”
“什么,你找到了手镯,是吗?”
陶德杭特先生用那双满载愤怒的眼睛灼烧着探长的双眼:“不,我们没找到手镯,但是——”
“但是我们可以证明,你拿到的那把手枪,是错的,”区特威克先生兴合地叫道,“这是真的,探长,你必须听我们把话说完。你手里的那把手枪,其实是陶德杭特先生的,而他藏在里奇蒙德家中的那把手枪,其实是帕默的。”
“昨天,陶德杭特先生对我的警官也如是说过。”莫洛斯比耐心地说。
“嗯,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这把枪的军械注册编号,陶德杭特先生能告诉你他是在哪儿买的这把枪。而通过这把枪的注册编号,你也能查出真相来。”陶德杭特先生在一旁频频点头。
“好吧,我们直话直说。你说我们手上的这把枪枪身上的注册编号,能够证明这把枪是卖给了陶德杭特先生的?”
“没错,就是这样。”
“这就是你想说的?”
“呃——是啊,我想是吧。但是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嗯,先生,”莫洛斯比善意地说,“你错了。”
“什么?”
“昨天警官刚一调查完你的那把枪,回来就立即查证了发给陶德杭特先生的武器执照,然后证明了卖给他的那把枪的编号,跟他现在手中所持有的那把,一模一样。”
屋内一片沉默。
“哦,上帝啊!”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他所恶心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其他人。当警官到他家检查枪支的时候,一股轻微的不安已经潜入了他的心底,慢慢滋长。陶德杭特先生现在终于明白了,在那个瞬间,他根本就没有换枪。
“哦,等一下,区特威克先生,我跟你说点小事。”莫洛斯比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独自走在冰冷的石阶上。
“唯一的证据——唯一的无可辩驳的证据,现在正躺在泰晤士河的河底。”区特威克先生一脸遗憾地说。
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郁郁寡欢的两个人,就这样郁闷地走过了白厅。
“他最后跟你说了些什么?”突然,陶德杭特先生问道。
区特威克先生一脸窘迫。
“他最后跟你说了些什么?”陶德杭特先生激烈地重复了这一句。
“哦,嗯……”区特威克先生不安地扭动着,“他——那是,他建议我不要——不要跟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跟我?”
“他认为你疯了。”区特威克先生郁闷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的动脉瘤没有在那个时候崩裂,还真是奇迹。“但我们还有手镯呢。”区特威克先生即时提醒了他。
第十二章
“我希望,先生,”格林希尔夫人一脸严肃地说,这声音在恼怒不已的陶德杭特先生耳朵里回响着,仿佛听了上千遍,“你不会是认为我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吧?”
“我没这么想!我跟你说了我没这么想。但是手镯确确实实不见了。”
“我明白,但我肯定,真的不是我拿的。而且令我震惊的是,这么多年来,你居然一直是这么看待我的!”
“我没这么看待你!但手镯就是不见了!”陶德杭特先生吼道。
格林希尔夫人紧咬着双唇,而艾菲的啜泣声又大了起来。这场由陶德杭特先生和区特威克先生交替进行的讯问,已经持续,二十分钟,其中有十九分钟,艾菲都以泪洗面,她不停地抗议,表明自己的无辜。
区特威克先生向他的同伴挥手示意,让他消消火。“听着,格林希尔夫人,麻烦你听我说。还有你,艾菲,”他开始以他最具劝诱性的语气说道,“问题在于——”
“不要哭了,艾菲!”陶德杭特先生吼道,听到了霜打的茄子似的女仆正在哽咽的声音,他不禁怒从中来。
“我——我控制不住,先生,”艾菲继续哽咽道,“从来没有人说我做过这种事,从来没有。”
“没人说你做了什么,艾菲,”区特威克这次的态度更加严厉了,他说,“我们只是在说手镯消失了,这是个事实。如果你非要在这么单纯的一个事实面前,摆出那么一副面孔的话,我们不得不怀疑,你跟这手镯有些说不清的联系。”
令陶德杭特先生和其他人惊讶的是,艾菲的哭声真的停止了。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是我拿了手镯!”她愤怒地说道。
区特威克先生慌忙安抚了身旁一股即将爆发出的怒气。“陶德杭特,看在上帝的分上,冷静点,”他恳求道,“记住,如果你现在忍不住了——而你的动脉瘤——老天才知道会出什么事。”
区特威克转脸看着那两个无辜的人,努力从脸上挤出自己所有的善意,“你们两个必须记住,陶德杭特先生的健康正处于极端不稳定的状况,如果你们还是用这么荒谬的方式来激怒他,还是一个劲儿假装有人因一些根本没有套在你们身上的事而责怪你们,那我可没办法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我只是想说,我不喜欢陶德杭特先生或其他的什么人认为我跟这起失窃案有关。”格林希尔夫人抗议道。
“嗯,没有人那么认为过,”区特威克先生更加温柔地笑道,“那么我们就来看看,我们这几个臭皮匠聚在一起,能不能解决这个难题。事实就摆在眼前。当陶德杭特先生离开家乘轮船环游世界之前,他曾经把一只贵重的钻石手镯放在了衣橱右上方的抽屉里,并且把抽屉上锁了。当他回到家之后,发现那个抽屉依然是上着锁的,但里面的手镯却不翼而飞了。我也检查过了那个抽屉,没有任何撬锁的痕迹。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把锁并不是很坚同,一个熟练的小偷肯定很容易就能打开它。你,格林希尔夫人,还有你,艾菲,”区特威克先生继续微笑着说道,“你们俩都不是熟练的小偷,所以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们。你们明白了吗?”
这两位都小声地表示同意。
“非常好,那么很明显,是有人拿走了这只手镯,而且这个小偷并不是家里的什么人,格林希尔夫人,麻烦你回忆一下,陶德杭特先生不在家的这些天里,是否有什么陌生的人来过?”
格林希尔夫人与艾菲对视了一眼。
“什么?没有任何人来过啊,先生。在陶德杭特先生外出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任何一个陌生人曾踏入过这里。”
“真的吗?什么?难道没有任何人过来抄过煤气表,查看过电路,检查过水管或是修理或是清洁过什么东西吗?”
“哦,你说这个啊。”格林希尔夫人一脸惊讶地说道。
经过五分钟的耐心讯问,区特威克先生整理出了一份包括抄煤气表、查看电线的以及其他一系列相关人等的名单,总共有七个人。
“就这些了?”
“先生,我能记得起的,就这些了。”
“好吧,很好,如果你再想起了什么,一定要告诉陶德杭特先生。”
“你难道没想过,可能是小偷干的,先生?”他们正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格林希尔夫人忽然问道。
“当然,这是有可能的,”区特威克先生殷勤地回答道,“但是我没有发现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而且我很确信,你跟艾菲平时都非常谨慎,你们夜里肯定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
“哦,是的,先生,这一点您大町放心。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都会关好、闩好每一扇窗户,我都仔细检查过。”
“非常好。那么,要是你没有什么其他需要告诉我们的事,我想你跟艾菲就可以先回去了。”
两个人离开了,区特威克先生不住地摇着头说:“我看这没什么用。”
“这对宝贝差点要了我老命。”陶德杭特先生咆哮道。
“是啊,他们真是恼人。但身在那种处境下,她们不这么想也难啊。”
“你不认为是她们俩中间的一个干的?”陶德杭特先生满怀希望地问。
区特威克先生摇了摇头说:“不,我认为她们俩都是非常诚实的人,但是……”
“什么?”
“我想知道,那位格林希尔夫人,是不是有个丈夫?”
“哦,你说格林希尔夫人?不,她是个寡妇。”
区特威克先生摇着头说:“真可惜。我以为这样的一位妇女,她们——呃——通常都会有个很没用的丈夫。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调查一番了。”
“是的,那么在那位没出息的丈夫已被排除的情况下,”陶德杭特先生不耐烦地说,“依你看,那只手镯到底出了什么事?”
“上帝啊,”区特威克先生一脸忧郁地说,“我很抱歉,我说不出来。你知道,痕迹已经不是新鲜的了。我们只能调查所有曾经来过这里的人,我想,只有他们有机会溜进你的房间,”区特威克先生又怯生生地补充了一句,“你确定你当时把抽屉锁上了?”
“我当然锁上了。”
“是的,那是当然,”区特威克先生匆忙说道,“那只是……是的,当然。”
“那么你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略带挖苦地问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那些所有有可能溜进我房间的人,统统调查清楚?几个月?”
“这确实需要花些时间。”区特威克先生不得不承认。
“那我们就想别的法子,”陶德杭特先生又咆哮了起来,他的神经紧绷着,“你难道忘了吗?我们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
“不,不,我向你保证,我当然没忘记这点。”
“唉,真是该死,”陶德杭特先生吼道,“我开枪打死了那个女人!我把这事从头到尾全部细说了一遍,而你在五天之内,居然还无法证明这一点,你到底算是哪门子的侦探啊?”
“别急啊,”区特威克先生恳求道,“千万别急。”
“如果你是我,你难道不会急?”陶德杭特先生的嗓音嘶哑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很急。”区特威克先生说道,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说的是事实。
当天晚上,区特威克先生与陶德杭特先生共进了晚餐,然后,他们就整个案子展开了整整两小时的亲密而友好的会谈。区特威克先生在安抚心灵方面是个天才,整个谈话过程中,陶德杭特先生的情绪基本没出现波动,动脉瘤几乎没有爆发的危险。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也没有讨论出任何看起来有效的调查方法。直到陶德杭特先生离开时,他们才决定下来,等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星期六,他们要去调查一下那个致命的夜晚,陶德杭特先生曾经走过的路——如果花园的主人们反对,就跟他们大吵一架。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六,上午十点整,区特威克先生准时出现在了里奇蒙德,两个人便开始了一天的侦查。他们俩脸色铁青,甚至区特威克先生那张小天使般圆圆胖胖的脸,也挤出了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陶德杭特先生摇摇晃晃地大步走在人行道上,而区特威克先生则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他每走几步,都不得不蹦跳着追赶,活像个大皮球一样。如果有个路边经过的人曾经微笑地望着这一对奇怪的伙伴,那么他们俩肯定根本注意不到,因为他们的心思都被案子占据了。
整个路上,他们之间只说了两句话。
“陶德杭特,你难道不觉得与其走路过来,还不如坐马车吗?”区特威克先生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陶德杭特说了一句话——如果这能算一句话的话。最终,陶德杭特先生毫不犹豫地突然转弯,走下一条小路,并在一道六英尺高的篱笆前停下了脚步。
“当时我差不多就是从这儿爬进去的。”他说。
区特威克先生惊讶地打量着栅栏说:“你爬过这个?上帝啊!”
“我以前可是个攀爬高手,这种程度的篱笆·算不了什么。”
“哦,不过这么爬恐怕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倒是希望那样呢,”陶德杭特先生坦承,“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人不能太相信医生的话。”
“你现在不会想要爬过去吧?”区特威克先生一脸忧愁地问道。
“那倒不至于,如果你能找得到我曾经爬过去的痕迹,那么我们只需要找到另一条能进花园的路,然后绕过去就行。”
区特威克先生好像一脸担忧和怀疑的样子:“时间过去很久了,恐怕找不出什么痕迹来了。”他一脸茫然地望着篱笆。
“我依稀记得好像我的脚曾在篱笆的顶端附近滑过一下,”陶德杭特先生继续说道,“可能会有刮痕留在木头上。不管怎么样,我们至少都该检查一下。”
“好,”区特威克先生赞同道,“那我们就先来检查一下吧。”
说完,他们检查了起来。
几分钟之后,陶德杭特先生盯着木头上一处微小的表皮脱落看,那儿离篱笆顶端大约有一英寸远。区特威克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跟你的记忆很相符啊。”他不带什么希望地说道。
“这有可能是靴子的脚趾尖部造成的?”
“哦,毫无疑问,”区特威克先生靠近了栅栏,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但这不是什么必要的线索。我的意思是说,这并不能证明你曾经翻越过篱笆。”
“篱笆的另一侧搞不好有我跳下去的痕迹,”陶德杭特先生说着,他显然对于这次的搜查工作怀着不同寻常的热情,“像是脚印之类的痕迹,你知道的,我是跳下去的。”
“过了那么久了!嗯,要是另一边没什么花花草草的话,倒还好,但是……”区特威克先生变得有些乐观了,这让人感觉目前的调查并不是毫无价值的。
“我们看看有没有不用爬过栏杆就能进花园的路。”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他们顺着小路往前又走了一些,篱笆上开了个面向河的门,幸运的是,门并没有闩上,他们很容易就摸进了花园。
区特威克先生刚刚在那个有痕迹的篱笆上做了个记号,他们现在正顺着篱笆检查着下方附近的土壤地表。篱笆旁种着一排明亮的忍冬,树根附近一英尺左右的土壤,都非常坚硬,显然有段时间没人翻过土了。这块地上延伸出一条沙砾小路。
当他们弯腰仔细调查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突然发出了庆祝的欢呼声。“那是什么?”他用瘦骨嶙岣的食指指着地表一处明显的凹痕。
区特威克先生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毫无疑问,是鞋跟留下的痕迹。”
“是人从篱笆上跳下来造成的痕迹吗?”
“也许是的。”区特威克先生小心谨慎地说。
“你什么意思啊,还‘也许是的’,明明就是嘛!”
“哦,好吧,毫无疑问,”区特威克先生急忙同意道,“当然是。”
“哦,实在是太令人满意了,不是吗?我们发现了我们想找的东西。如果我们在其他篱笆处运气也那么好,那么我们就能证明有人曾穿过这个花园,进入诺伍德小姐的花园。当然,我们知道帕默是从前门进入的。”
“哦,毫无疑问,是的。”区特威克先生笑了起来,然而他的脸上仍然沉积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那你还在担心些什么呀?”
“呃,你也知道,问题就在于,即使警方能够承认这些痕迹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即使我们能够将这些痕迹顺下去,顺到通往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他们仍然会认为这些痕迹——呃——只是偶然出现的,而我们只不过是在刻意挑选需要的痕迹罢了。”
“但我们并不是刻意而为之的。”
“我只是试着分析一下警方的想法。”区特威克先生说。
“不管他,过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在另一侧找到些有价值的东西。”说完,陶德杭特先生大步跨过草坪。
区特威克先生跟在他身后,他不安地瞥着前方的那栋宅子,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可是赤裸裸地侵犯他人私宅啊。区特威克先生对于侵入他人私宅有种典型的英国人式的恐惧。
上午的工作简单说来,就是大有收获。陶德杭特先生三个月之前所留下的一些痕迹,几乎都能找到,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痕迹。那些痕迹并不明显,只是一些可以顺着解释的东西——例如断掉的树叶,折弯的枝干,等等,但足迹没有再出现过。
当他们检查到最后一道篱笆,离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区特威克先生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这个声音既严厉,又响亮,吓得区特威克先生跳了起来,陶德杭特先生的动脉瘤也差点给吓破了。
“嘿!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一位高个子红色圆脸的壮汉,正不悦地盯着他们。
区特威克先生被吓得像是筛糠一样,他断断续续地反复道歉。而陶德杭特先生在稳住自己的呼吸之后,迅速地控制住了现场状况。
“我为我们鲁莽地闯入而致以万分的歉意,先生,但这件事非常紧急。我们正在调查这个花园以寻找线索。”
“线索?什么线索?”
“这您一定非常清楚,”陶德杭特先生用最有礼貌的语调说道,“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女人,几个月之前在她的花园里被枪杀了,而——”
“我可不想有人在我的花园里被枪杀,”这个大汉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两个是警察吗?老实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我们不是警察,不是,但是——”
“那就给我滚出去!”
“但是,”陶德杭特先生继续温言说道,“我们也不是什么狗仔队。这位绅士是安布洛兹·区特威克先生,他曾与苏格兰场合作破获过儿起大案。我的名字是陶德杭特。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事实上,我们非常清楚,有一个无辜的人因诺伍德小姐的谋杀案而被逮捕。我们知道真凶就是经由这个花园和小路进入了诺伍德小姐的花园。就刑事侦缉的技术层面来说,虽然现场遗留下来的痕迹已经随着时间消逝,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一系列重要的证据来证明我们的观点。刚刚我们就是在仔细检查着这里的篱笆,希望能找出杀人犯是经由此处前往诺伍德小姐花园的重要证据。就我个人来说,我很高兴能遇到你,因为我们需要一位毫无偏颇的证人,来作为我们发现各项细微证据的旁证,以防日后警方讯问时说我们信口雌黄。我们必须尽快证明那位无辜者的清白。因此我们在此邀请你,以正义的名义邀请你协助我们一起调查。”
“上帝啊!”壮汉评论道,此时区特威克先生正毫不掩饰地以崇拜的眼光望着他的同伴,“你是说那个叫帕默的家伙是无辜的?”
“我有足够的理由确信这一点。”
“什么理由?”
“理由就是,”陶德杭特简单地说道,“我才是谋杀诺伍德小姐的真正凶手。”
壮汉瞪大了眼睛:“你疯了。”
“警方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非常的理智。我射杀了诺伍德小姐,而且我也能够向任何理智的人完美地解释这一事实,但不管怎么样,警方那儿就是说不通。”
壮汉的眼睛依旧紧盯着他。“嗯,在我看来,你倒不像是个疯子。”他咕哝着。
“我确实不是疯子。”陶德杭特先生轻柔地重申着。
“好吧!”壮汉看起来好像突然作出了个决定,“好吧,进屋里说。我想跟你谈谈这事。”
“我很乐意,但在这之前,我是否有此荣幸能得知尊驾的尊姓大名?”
“当然啦,”壮汉眯眼望着陶德杭特先生说,“我的名字叫普雷迪波,欧内斯特·普雷迪波。”
陶德杭特先生鞠躬致意,这名字对于他来说极为陌生。
然而区特威克先生却叫了起来:“您不会——不会是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吧?”
这名男子转身鞠躬。“我听说过你的事,区特威克先生。”他补充了一句。
“哦,”区特威克先生嚷道,“运气真好,真是太幸运了。陶德杭特,这位是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王室法律顾问。我恳求你将你的故事全部告诉他。事情肯定会全盘改观的。”
“这故事听起来想必是相当不凡喽。”王室法律顾问欧内斯特爵士揉着自己前额整齐的黑发说道。
“这故事确实不同寻常。”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
“但是我相信。”欧内斯特爵士说道。他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觉得。
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感谢了他。
“您有什么建议呢,欧内斯特爵士?”区特威克先生在一旁不安地插嘴,“我知道这很不合规矩。应该有位律师在场……”
欧内斯特爵士挥了挥手,把任何有关规矩的事统统扫到一旁:“我们应该考虑,我们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他的话极有分量。
“对,对,”区特威克先生感激地回道,“我也应该谨记这句话,以此来约束自己。”
欧内斯特爵士笑着看着陶德杭特先生。他并不是个看起来华而不实的家伙,不过偶尔有些时候,法庭上的高傲态度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语气里:“你现在可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的朋友。”
“确实啊,”陶德杭特先生承认道,“我试图说服警方我才是这起命案的真正凶手,他们却都不相信,这真是太荒谬了。”
“唉,你得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首先,我恰好听说,案件发生之后,先后曾有八个人来警局投案自首,供称自己是真正的凶手。所以警方看起来那么多疑也是很正常的啊。”
“八个人?”区特威克先生念叨着,“真的啊?我明白了。她藏书网曾经是个名人,毫无疑问,这起谋杀案会吸引一些古怪的家伙。”
“没错,另外,你的故事相比其他人来说,并不显得更有说服力。你拿不出一丁点能够证明你说法的可靠证据来。我认为最令人遗憾的,就是你没作任何准备就急匆匆地冲进苏格兰场了,你都没有事先咨询一下律师的专业意见。事实上,任何有犯罪案件经验的律师,都能很轻易地预测到你的失败。”
“我现在明白了。确实啊。我记得我曾经试图做过,但我的记忆中,对于此事的印象很模糊了。不过从我私人律师的表现来看,我对律师的意见还是持保留态度的。”
“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相当不错的律师。而且我要告诉你,今天早上你在这次非法入侵调查中恰好撞上了我,真是撞了大运,因为我对这起案件可谓是相当的了解。因为一直住在那女人的隔壁,这几个月来,每天警察都会踏破我家的门槛。当然,他们不会刻意向我保守秘密。所以我可以这么说:他们现在是百分之百确定他们抓对了人。”
“但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我——”
“但是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一点都不荒谬。从各种证据上看来,帕默那个家伙的嫌疑几乎算是板上钉钉了——无可置疑。”
“但是从他律师的口中听来,情况好像还算乐观啊。”区特威克先生说道。
“是啊,是稍微有些松动之处。但是动机已经有了,下手的机会也有了,下手的方式也几乎确定了……对了,再跟我说一遍那两把枪的事。”
“是啊,”区特威克先生点点头说,“我也觉得换枪的问题令我很是费解。”
“我根本就没有换枪,”陶德杭特先生一脸惭愧地解释着他犯下的那个大错。
区特威克先生接过他的话头,进一步解释了陶德杭特先生犯下的另一个错误,他丢掉了那颗关键的子弹。
“这颗子弹对于辩护方来说不是也会很有帮助吗?”陶德杭特先生问道,“没了那颗子弹,就不能证明致命的子弹是从帕默的枪中射出的。”
“这确实是个小小的漏洞,毫无疑问。但是对我们来说,这颗子弹最大的价值,是让我们能够确信那颗子弹不是从帕默的手枪中射出的。”欧内斯特爵士边说边大口喝着啤酒。在这场谈话中,他手上一直都端着啤酒,区特威克先生也一直端着大啤酒杯,而陶德杭特先生则手持一杯柠檬水。
欧内斯特爵士靠着椅背,三个人正坐在王室法律顾问的书房中,周围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法律书卷,对于这话题怪异的讨论会,这些书仿佛也蹙着眉头。
“嗯,我想我算是了解了你的案子。不管怎么说,并不是没有任何可能性的,只是我觉得警察们可不是心理学家,他们对于你的犯罪动机肯定无法接受——”
“所以我才告诉他们,我的谋杀动机是嫉妒。”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是啊,但是我觉得,”欧内斯特爵士眼中闪光,“相比你作案的动机,这个动机会令他们更加难以接受。我很遗憾,你当时没有接受专业律师的建议。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你的故事。让我们看看下面能做些什么。”
“你打算帮我们喽?”区特威克先生热切地问道。
“我无法因为我职业道德的约束而袖手旁观,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起案件得到不公正的审判。而且,”欧内斯特爵士突然露齿一笑,“这案件确实非常有趣,也非常有启发性。现在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内部消息。对了——你知不知道,当天夜晚就在枪击发生前后,有人曾目击到一艘平底船就停在诺伍德小姐花园附近的河边洼地处?警方追查不到船主是九九藏书谁。”
区特威克先生点了点头:“记得广播里曾希望船主能出面。”
“是吗?哦,是的,好像是这样的。嗯,不过到最后船主也没有现身。在我看来,这事有点古怪。”
“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区特威克先生斗胆说道。
欧内斯特先生眨了眨眼睛说:“哦,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最有趣的就是,有一位目击者发誓当他经过那艘平底船的时候,他注意到那艘船是空的。”
“哦!”区特威克先生一脸不解的样子,“但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可能没有关系。只是……假设,当晚还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也在花园之中。那这个人就会是非常有价值的证人了,是不是?”
“哦,我明白了,是啊,确实是这样。你认为那个人——或者那些人——上岸了吗?”
“如果不是这样,那平底船怎么会空了呢?”
“是的,当然,”区特威克先生好像因为自己犯蠢而大觉烦恼,“但我们要怎么追踪这些人?毕竟连警方都没有追查到。”
“这,”欧内斯特爵士坦承,“你可问倒我了。你能不能回想起某些细节,”他对陶德杭特先生说道,“能让你怀疑当晚在那个花园里,除了你之外,还可能有其他的人?”
“完全想不到,”陶德杭特先生认真地说道,“夜非常深,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我的情绪也处于一种极端的兴奋中。”
“是啊,当然了。好吧,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暂时放在一边。你刚对我说,你发现了一些线索,即使经过了那么长时间,那些线索还是能够表明,有人曾经从小路穿过了花园。我想我们最好去证实一下。”
陶德杭特先生和区特威克先生骄傲地挺着胸,领着他们的新盟友走向了小路,然后向他展示了篱笆旁陶德杭特先生曾经翻越所留下的痕迹。接着,他们毫不迟疑地穿过其他花园,逐个查看发现的足迹,断开的嫩枝,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痕迹。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停留在欧内斯特爵士的花园,而是直接进入了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欧内斯特爵士清楚地知道此宅目前尚未被转让,此时警方已经结束了调查,这样,整个命案现场就全是他们的了。
“我建议,我们最好去看看命案现场,”欧内斯特爵士说,“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能指望发现些什么。”
陶德杭特先生好奇地环顾着四周。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的环境下观察这里的景致,他惊讶地发现从篱笆到命案现场的距离,居然如此的短,而他依然记得,当晚这段路却是那么的漫长而艰难。
他们站在草坪外,观察着整个建筑物,从破旧灰黑的外观来看,这里确实是由别的什么建筑改造而来。
“这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大,”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那晚,它看起来巨大无比。”
“事物在夜晚看起来,总要更大一些。”区特威克先生评价道。
他们继续观察着。
“嗯,”欧内斯特先生说道,“看起来我们没什么进展啊。有没有人有什么建议啊?好吧,让我们来重建整个犯罪过程吧。我看到那边有一两张轻便折叠躺椅。当时她坐在哪儿?藏书网我要确切的位置,陶德杭特先生。”
顺着陶德杭特先生的指引,在他的努力回忆下,现场终于重建完毕。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看起来似乎是乐在其中,接下来,他要求陶德杭特先生表演整个谋杀的过程。
“我记得,我是从这个方向靠近的,”陶德杭特先生心里老大不情愿,因为这表演实在是太恐怖了,“我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然后——”
“她没发现你?”欧内斯特先生问道。
“她压根就没注意到我。”陶德杭特先生干巴巴地回答道。
“是吗?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枪了。”
“那么她……”
“她看起来——呃——不,这不是第一枪。这是……上帝啊!”陶德杭特先生拍打着他的前额,“我想我是要疯了。”
“托德!托德!”区特威克先生吓得大叫道。
但是欧内斯特爵士此时反应得更快。“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叫道,几乎兴奋地跳起了舞来,“快回忆啊!那第一枪?然后你开了……”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要晕过去一样,“我开了两枪——而直99lib.到卜·一分钟之前,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你肯定想起了你是朝哪个方向开枪的吧?”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焦急地问道。
“是朝那个方向。”陶德杭特先生把这句话重复了十几次。“我是个糟糕的枪手。”他又补充了一句。
陶德杭特先生叹息着。
现在已经是下午过了大半。自从陶德杭特先生重演了犯罪过程之后,他们花了半个多小时,努力寻找那第一颗子弹,却没有找到。接下来,尽管陶德杭特先生和区特威克先生极力地推辞,欧内斯特爵士最终还是设法邀请他们去府上一起用午餐,并把自己的太太和两个小孩介绍给他们认识。他们对于这两位的到来都没有太多的感觉。而现在,他们肚子里填满了烤牛肉、辣根沙司和苹果派,区特威克先生还幸运地享用到了红葡萄酒(如果你们想知道那是什么酒,那就详细地说一下吧。那是一九二五年产的旁堤卡内葡萄酒,虽然过了喝葡萄酒的季节,但这酒喝上去依然美味无比)。然后他们又重新投入紧张的搜查工作中。为了能找到更准确的子弹飞行轨迹和弹头位置,陶德杭特先生不得不站在记忆中的开枪地点,指出他开枪的确切方向。经过一番折腾之后,他已经换过了六处不同的地方,手指也挥舞过十几个不同的方向了。
“我不得不猜想,”区特威克先生带着一丝羞怯,在伟大而自信的爵士面前斗胆指出,“砖地上的那个痕迹看起来非常显眼。若是子弹打到这个地方,然后再弹到——”
“跳弹。”欧内斯特爵士纠正了他的用词。
“跳弹,”区特威克先生感激地接受了指正,“那么,弹头可能在任何地方。”
“但是该死的,他总不会打到地上去吧,”欧内斯特爵士反对道,“你不会打到地上去了吧,陶德杭特先生。嗯?”
“我有可能打到任何地方去,而且地面显然是面积最大的目标。”陶德杭特先生郁闷地露齿一笑。
“这枪打得可真歪啊,是不是?”
“恐怕是全英国最歪的一枪了。”
欧内斯特爵士哼了一声,接着跟区特威克先生重新开始从最不可能的角度继续寻找着那枚子弹,而不是继续寻找子弹最有可能射入的地方。
这一策略几乎立刻就有了效果。实际上,真正找到这枚变了形的弹头的人,是区特威克先生。这枚子弹就嵌在另一侧的横梁里。尽管区特威克先生满足的、掺杂着一丝自我陶醉的叫声会让入觉得,肯定是他先发现的那枚子弹。但是不管怎么说,是欧内斯特爵士亲自用他的小刀小心翼翼地从木头中挖出了子弹。
“我是你的证人,”当区特威克先生还在犹豫是否该把这项重要的物证留在原处的时候,欧内斯特爵士这样宣布,“这样做是非常符合程序的,而且,我们也需要这颗子弹。我自己不是一位弹道学专家,尽管我略通一些枪械知识,但我想我们还是需要一份权威的检测报告。如果最终能证实这颗子弹确实是从你手枪所发射的,陶德杭特,那我想他们一定会为此而倍感难堪的。”
陶德杭特先生一脸狐疑地望着欧内斯特爵士掌中那一小块扁扁的奇形怪状的碎片。
“他们真的能检测出这颗子弹是从哪把枪里发射出来的吗?”他问道。
“嗯,我没法肯定地告诉你,”欧内斯特爵士不得不承认,而他的乐观情绪也有所减退,“看起来弹体上并无太多痕迹,是吧?而且这又是最糟糕的铅弹。特别是这颗子弹还撞过地面。如果它是颗镍弹的话……”他的言语中透露出对于陶德杭特先生当时使用铅弹的不满,而他的声音还似乎是在责令陶德杭特先生,如果下次想快点查出来,最好使用镍弹来杀人。
“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我们都该抱有希望。我知道我该把这颗子弹交给谁,而且你的枪也要一同上交。我也想亲自检查一下那把枪。我去开车。”
“开车?”陶德杭特先生木然地回道。
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很意外:“我们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已经完成了吗?那么,我们该去看看你的那把手枪了。别等草长过你的膝盖,你知道的。”
在欧内斯特爵士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下,陶德杭特先生发现不到二十分钟,他便站在自家大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锁。他依然觉得很茫然,不过还是邀请那两位一同进屋。
在卧室里,欧内斯特爵士看着那只手镯曾经所在而现在却从中不翼而飞的抽屉,对此大感兴趣,接着他以一种对枪械了如指掌的态度,从容地从陶德杭特先生手中接过那把左轮手枪。陶德杭特先生望着他兴趣盎然地上上下下检查着枪管,嗅嗅,转动着弹药简,然后甩手将枪端起。
“那个警官是个笨蛋。”最后,他说道。
“啥?”陶德杭特先生说。
“那个警官不是对你说过,这把手枪从未使用过吗?嗯,他错了。这把枪曾经发射过,而且就在最近,虽然它曾被仔细地清洗过。”
“我当时就是跟他这么说的。”陶德杭特先生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
“看起来,我们总算有些收获了。”区特威克先生笑着。
第十三章
区特威克先生过于乐观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下周四,文森特·帕默的审判将在老贝利街的中央刑事法庭开庭。所以他们只剩下三个工作日的时间来证明此案的真凶是陶德杭特先生。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这三天内,区特威克先生像个魔鬼一样疯狂地工作。他花了一整天时间追查那只失踪的手镯,走访了格林希尔夫人提供的可能进入过宅子的每一个人,但最后他还是毫无斩获。他能够肯定这些人都是无辜的,没有盗窃的嫌疑。他也查明了没有任何他人闯入宅内盗窃手镯的迹象。他交叉讯问了格林希尔夫人和艾菲——无视她们的眼泪、抗议,但并没有任何收获。
区特威克先生还在各大全国性报纸的私人广告栏上发布了紧急公告,希望能得到谋杀案发生当晚,把平底船停在诺伍德小姐家花园河边洼地的那位船主的消息。但是,没有任何收获。
更令人失望的是,弹道专家的检测报告指出,发现的那枚子弹,没有任何价值。弹体的破损程度太高,几乎无法用于鉴定,结论就是,这颗子弹有可能是从陶德杭特先生的枪里射出来的。紧接着,那颗子弹就交到了苏格兰场手中,而莫洛斯比也信誓旦旦地告知了区特威克先生同样的鉴定结果。原本大家都把这颗子弹当成逆转形势的关键,没想到却是这么不顶用。
这三天,陶德杭特先生也同样忙得焦头烂额。起初区特威克先生还打算像老母鸡照顾小鸡一样照看他,以防他那脆弱的血管瘤在忙碌和焦躁中提前爆裂,毁了整个案子。而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也像个护士一般,小心翼翼地照管着这位脆弱却珍贵无比的证人。不过,陶德杭特先生自己倒是对于如此程度的看护感到厌烦不已,他自己觉得自己能够完美地保护好那脆弱的动脉瘤,不过他还足被迫答应了他们的要一直保持冷静、平和心态的要求,这样,他才被准许出门,叫上一辆出租车,外出开始自己的调查行动。最终他好歹见到了佛兹,而后者一脸遗憾地告诉他,助理警务处长对此事毫无兴趣。不过苏格兰场的立场相当明确,那就是他们不再把陶德杭特先生当做一个疯子来对待,而是对他展开了新一轮的调查。当然,他们早已查知了陶德杭特先生的健康状况。
“那又怎么样?”佛兹停下话头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询问道。
“嗯,他们认为你只是想营救帕默,以一个家族密友的身份做些英雄主义举动。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你这么做了,也不会折损太多的寿命。”
“真是可恶!”陶德杭特先生尽力地保持冷静,“那么他们认为我提供的那些线索都是毫无意义的?”
“是的。”
“但是——但是……”
“你听我说,”佛兹指出,“他们已经开始相信你当晚确实到过花园。他们也相信当晚诺伍德小姐真的找过你。事实上,我猜他们已经认为你就是那艘平底船真正的主人。不过,他们认为你到达那儿的时间——如果你真的到过那儿——是在那个女人被射杀之后。”
“该死的!”陶德杭特先生暴怒地吼道,“该死!浑蛋!见鬼!”
“冷静!”佛兹恳求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冷静下来!”
“好吧,”陶德杭特先生阴郁地答应道,“如果我在这事结束之前就挂掉了,那我才是真该死了。”
陶德杭特先生又去拜访了一次费洛威夫人,他们之间的这次谈话非常隐秘。彼时菲莉西蒂还在戏院里,因此陶德杭特先生这次又没见到她。不过说实话,陶德杭特先生是刻意避免跟她见面的。他对于女演员这一行业所知寥寥,而且就他所了解的那些,这行业并不是那么光鲜;他也担心菲莉西蒂会把戏剧也带入私生活之中。而说到费洛威夫人,她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不管是对于陶德杭特先生尽力试图证明自己有罪,还是她的女婿因为一起可能并未犯下的罪行而遭受审判的事实,她都平静待之。事实上,费洛威夫人甚至认为经历这些磨难对于文森特来说是件好事。
“但是万一他被判有罪的话?”陶德杭特先生问道。
“他不会的。”费洛威夫人带着自信的微笑回答道。
陶德杭特先生仅仅是被这种乐观的态度所打动。事实上就他自己看来,他觉得这起审判的结果已经定死了,毫无悬念,结果一定是有罪。他有这种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某个夜晚,陶德杭特先生特许自己出去放松一番。他邀请普雷迪波夫妇一同前往君主剧院欣赏菲莉西蒂的表演(区特威克先生彼时很忙,无法抽身前来)。令他大感愤慨的是,他们没有订到任何包厢的座位,而不得不屈就于前排的三个座位(这些座位还是因为临时有人退票才买到的)。陶德杭特先生事先并未打电话给剧院,而是在开演前几分钟才和客人一同抵达。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安排并未尽地主之谊,于是在中场休息时,找巴德先生牢骚了一番。然而巴德先生却满口祝贺之词,嘴里还不住地喷着威士忌的味道,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一句陶德杭特先生的牢骚。
戏剧落幕之后,陶德杭特先生感觉自己应该向两位客人致歉。九九藏书 菲莉西蒂·费洛威是很不错的——是的,非常好。然而这出戏在陶德杭特先生看来,是他所观赏过的戏剧中,最为垃圾的一部。陶德杭特先生大感意外的是,他的两位客人对于他的这个观点非常不赞同,他们认为这只是陶德杭特先生的礼貌之词。
第二天早上,文森特·帕默的审判开庭了。审判相当正式,前后预计持续十天。而最终,审判总共进行了八天,从十二月九号到十二月十六号。
审判一开始,辩护方看起来便信心十足。被审判的人虽然嫌疑重大,但是看起来定罪缺少切实的证据。即使帕默的手枪最近曾经发射过,那也不会有多么重要,因为没有找到任何一颗子弹能证明这把枪是凶枪。如果找到了子弹,而那颗子弹能够证明并不是由帕默的手枪发射出来的,那么这一控诉就完全不成立了(陶德杭特先生想到这个,感觉耳朵都生老趼了,都听腻了)。尽管目前辩护方并没有找到任何确切的能够证明嫌疑犯无罪的证据,但同样地,控方也给不出任何能够证明他有罪的切实证据。
陶德杭特先生是否要被传唤出庭作证的这个问题,直到最后都悬而未决。帕默先生本人坚决反对这样做。他很清楚自己是清白的,不可能被定罪。他不清楚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愿意为他顶下这谋杀的罪名。而从年轻的帕默先生的角度来说,他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有种说不清楚的没来由的讨厌。他就是不愿意接受陶德杭特先生施与的恩惠。如果他接受了,那才真的是该死呢。
整个辩护律师团也支持这一想法。大家都很清楚,警方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是出于某种骑士般的利他主义愚昧情怀,才跳出来承担如此罪名的。想到控方律师在交叉讯问时会出怎样的难题,他们就大摇其头。此外,他们也考虑过这样做会影响陪审团的感受。陪审团听完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之后,肯定会认为辩护方本身就很心虚,才会不得不依靠这么胡诌八扯的故事来挽回不利局面。其实从头到尾,辩护方的律师们压根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故事。
尽管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曾非官方性质地提出过如此要求,但最终,他们还是决定不传唤陶德杭特先生。不过也因为爵士的影响,这位令人又爱又恨的绅士,最终还是被允许坐在象征着特权的证人席上,聆听整个审判过程。
司法体系的公正是确证无疑的,英国在这一点上可能是世界上做得最好的国家了。纵然如此,还是存在一些微小的瑕疵,人的因素也许就是这一体系的最大漏洞——或者该这么说,这一体系被人这个因素,施加了太大的影响力。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控方的开场陈述便清晰地表明了他们在帕默案件上的劣势:那位主检察官柔声细语地推论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被告是有罪的观点。直到最后一位证人陈述之前,整个审判看起来就像是在走过场。
然而之后,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帕默就是那个表现极度糟糕的证人:粗暴、武断,而且顽固不已。他所表露出的自己与岳父同时争抢那个女人的愤怒,对于诺伍德小姐的不屑言语,以及他时不时表现出的狂暴态度(特别是在被问到尴尬问题的时候),都给陪审团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
比如说,他曾被讯问道为什么起初他要否认案发当天夜晚,曾经到过里奇蒙德。陶德杭特先生跟辩方律师都很清楚,他否认这点,后来又被抓了个正着,这才是他嫌疑大增的真正原因。帕默先生一开始便保证他当晚人在家中,而他的妻子也为他作证。而直到出现了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帕默当晚确实曾经到过诺伍德小姐的家,他才承认这一事实。而且他还令自己的妻子做出了伪证。从警方的角度来说,这是明显的串供,这说明帕默心里有鬼,他很可能是有罪的。
在法庭上就作伪证来对帕默夫人展开讯问,就等于不是让她供述不利于她丈夫的证词,就是要让她承认自己犯下的伪证罪,这肯定是不行的。帕默自己肯定想到了这一点,他也被这一点压得无力喘息。然后,他承认自己之所以否认曾经去过里奇蒙德,是怕他妻子难过。因为他妻子知道他对诺伍德小姐非常感兴趣,很明显这会让她很不开心。而当他被问到当晚到底在哪儿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答在家。他根本没考虑到,这样一回答,就等于是把自己的老婆卷了进来。这样一来,她根本不知道该是附和他的说法,还是该说出他当晚并不在家的真相。
陶德杭特先生听到这样的解释之后,却感觉十分怀疑。他曾特意盘问过帕默,想搞清楚他的妻子是否支持这一说法,帕默当时的回答是肯定的。显然,这两个人曾经对过说辞,而且很明显,这一对说辞的行为,是发生在帕默两次拜访费洛威夫人的间隙;要不是诺伍德小姐的女仆曾戳穿了这一谎言,那么这对夫妇肯定还会一直如此坚称。这听起来好像很不对劲。
更麻烦的问题还在后面呢,为什么案发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帕默会带着他的手枪来到费洛威太太家?当时,报上已经报道了这起谋杀案。那么,这只是一个无辜的人担心自己被误认为是凶手而采取这样的措施?还是这原本就是已经计划好的?帕默一脸铁青地表示,是怕自己被警方怀疑是凶手,因为他担心有人听到他曾经与死者争吵,出于这一原因考虑,他认为最好还是别让警方搜出家里有一把手枪。当控方继续追问为什么他的手枪有最近曾经发射过的痕迹,帕默只能极力地否认他在那段时间内曾经使用过手枪。尽管辩护方的律师在第二次讯问中努力地试图摆平这些麻烦的问题,但帕默之前的表现已经给陪审团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
比这些情况还糟的是,出于某些未知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原因,法官对他表现出了明确的敌意。当法官在总结陈词的时候,尽管言语中尽量地表现出公正无私的态度,却仍然让人听起来能够明显地感觉其中有些偏向性。除此之外,法官还提到了费洛威先生本人因身体不适而无法出庭作证,因此只能以口供的形式作证。他也当庭表示费洛威先生如果出庭,应该是能搞得清一些当前的疑难问题的。然而就是因为他无法出庭,导致陪审团不得不带着一些悬而未决的问号作出判断。当然,身为一名法官,他作出如上的陈述也只是职责所在。不过很明显,他的陈述是在暗示着如下的观点:在交叉讯问的过程中,费洛威先生必定会做出不利于被告的证词。因此,他因身体原因而不愿出庭作证,肯定是出于家庭原因的考虑,保护被告人,不让更多细节揭露出来。
法官总结陈词之后,休庭了将近五小时。这是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所度过的最漫长的五小时。当他们最终再次开庭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认为最终的判决结果是“有罪”,而结果确实如此。
“那么,”陶德杭特先生直接向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他妈的还能做什么?”
“嘘,嘘,”欧内斯特爵士安慰道,“我们会把你的案子往更高法庭提的。我知道他们是错的。你也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不会吊死他的。”
看起来,内政大臣可不是这么想的。帕默当庭提出上诉,理由是判决所基于的证据并不充分。然而三位博学的大法官郑重其事地驳回了上诉。
与此同时,一份请愿书也炮制了出来。这份请愿书是以古老而华丽的英文所写,确切地陈述了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已经承认他会对珍·诺伍德小姐的死亡负责,并准备好接受任何与之有关的审问、苦痛与惩罚。鉴于请愿书内所述内容对文森特·帕默一案的判决结果有着相反的意见,因此请愿方非常真挚而谦卑地恳请司法当局在开始正式调查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之请愿书所述内容之前,可暂缓执行帕默一案的最终判决(据说请愿方非常清楚,若死刑可以改为缓期执行,那么这一死刑就将永远不会执行)。针对以上请愿,内政大臣做出了简短的回答:文森特·帕默案件已经由一个具备足够判断和分析事实能力的陪审团作出了合适的判决。而他在咨询了主审的当庭法官和专门处理上诉案件的博学法官之后,也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干涉陪审团这一审判结果的理由。
这一消息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地让陶德杭特先生获悉,以免激起他的不良生理反应。直到整整两小时之后,他才意识到内政大臣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做过了充足准备的幼稚的撒谎者。
“好极了,”陶德杭特先生一脸冷静地说,“等到他们对帕默行刑的时候,我就在内政部门口的台阶上枪决自己。”
“哇!我要把这句话透露给报界,”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满怀热情地叫道,“什么也比不上公众的舆论影响。”
欧内斯特爵士还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结果第二天一早,每份流行的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登着这些内容。只是,一些非常严肃的报纸杂志都将这一内容刊载在不大重要的版面,并以不屑一顾的语气来描述这件事。流行的通俗的报纸都将他捧到了神的高度,而其他的报纸虽然倾向于认为内政大臣有可能对此案行使特殊的豁免权,但他们依然认为陪审团下的有罪的判决是毫无争议的公正决定。这一差别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浓厚的兴趣。
那些流行报纸的头版头条可没什么用处。内政大臣是顽固的法律的化身,他的脑海里满载着判例和详细的法律条文,公众的骚动则会使他更加顽固地采取行动。如果内政大臣有权负责此事,文森特·帕默一定会被吊死的。
“我们会救下他的,我发誓,我们一定会救下他的,”欧内斯特爵士怒吼道,“我的上帝啊,如果有个什么人能取代现在这个像一捆官样文书一般的内政大臣,那就好了。这个内政大臣简直是这个世纪以来最糟糕的一个了。还好,我们还有别人可以依靠,我们还有老鲍威尔·汉考克爵士。”
区特威克先生兴奋地不停点头。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满腹狐疑。老鲍威尔·汉考克爵士是欧内斯特爵士的另一条“人脉”。陶德杭特先生震惊于欧内斯特爵士为何如此信赖他的“人脉”。也许欧内斯特爵士是一个目标和方向都很明确的人,但是看起来,游戏规则不允许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每个人都必须依靠其他人,形成关系链,这一关系,越曲折迂回,效果就越好。而这些人,就都是欧内斯特爵士的必须拉拢的“人脉”。这位老什么什么的,可以跟国王的代诉人搭上线;这位老什么什么的,和首席检察官是老同学的关系;他还有一些朋友,认识内政大臣妻子的二表姐,这也是一条有用的“人脉”。不管现实中这些真实案件是对还是错,许多事情都能够在私人场合搞定。而这些重要的人物,欧内斯特爵士全部都认识,不仅仅是认识,而且是非常熟悉呢;而他似乎认为内政大臣所下的决定,与其说受到在严肃的办公室内讨论所得到的结果的影响,倒不如说是更容易受到他与年迈的姑妈在被斯沃特茶桌旁的谈话的影响呢。更令陶德杭特先生倍感惊讶的是,律师以及所有懂行的人,好像都持有这一看法,并认为这是日前唯一有效的方法。
陶德杭特先生曾经就此问题与区特威克先生展开过热烈的讨论,对此事知之甚多的区特威克先生曾试图向他解释腐朽、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官僚机构,是如何成为阻碍进步的一股沉重的力量的。
亚瑟·鲍威尔·汉考克爵士是欧内斯特爵士在议会中的“人脉”。随着事情的深入,陶德杭特先生也越发惊讶地发现,议会已经将此案件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支持内阁的议员们站在了内政达成的一方,他们主张处死帕默;而那些持反对意见的议员们则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的说辞有可能是真的,至少,这些说辞应该经过仔细的调查才能作出判断,否则内阁就是在施行迫害,甚至是亵渎上帝神明。而《新闻报》的一篇有一定深度的社论则表示,西班牙内战的爆发,就是由于当局政府不公正地处死了一位无辜者所导致的。
亚瑟·鲍威尔·汉考克爵士虽然是内阁的支持者,却已经在国会下议院掀起了对于此问题的讨论。(陶德杭特先生感觉非内阁派只需要搞定在他的选区内取消某些与过桥费相关的争议问题,便可争取到这位议员。虽然他看不出这其中的道道来,但看起来欧内斯特爵士倒是深信不疑的。)
就在文森特·帕默预计行刑之前的第四天,亚瑟爵士最终屈服于内阁的意志,结束了有关过桥费的争议。 而与此同时,他开始关心起延期行刑的事。陶德杭特先生对此感到疑惑不解。
这两个星期以来,陶德杭特先生都一直被迷惑所笼罩着。事情看起来已经彻底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尽管身为主角,他还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站在舞台上一样。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做他的发言人,代替他发表言论,代替他表演,代替他处理麻烦事,几乎连一日三餐都要代替他吃了。事实上,欧内斯特爵士也是极力地建议陶德杭特先生回去卧床休息,如果他没法保证能活下去,那么目前所做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陶德杭特先生接受了他的建议——就在他最后一次去玛伊达谷拜访了费洛威夫人之后。?99lib?这次,费洛威夫人勉强维持的冷静和自信中,透露出慌乱和忧虑。陶德杭特先生极力恳求她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说,直到文森特·帕默预计行刑的当天早上六点钟。而六点之后,陶德杭特先生绝望地说,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当天傍晚,国会下议院的会议记录由区特威克先生带至陶德杭特先生的床边。区特威克先生亲自出席了这场会议。而不知疲倦的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无视先例和正常工作程序的做法,则使得他的同事们对他越加感到反感和惊讶。
亚瑟·鲍威尔·汉考克爵士在沉默乏味的议会中抛出了有关帕默审判的这一问题。粗略来算,议员们大致被分成了五拨人。一拨人认为这一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因此倾向于支持内政大臣尽量不干涉判决结果的决定,他们反对改变审判流程的行为,因为这会改变已有的惯例;还有一拨不守那么多约束的议员,他们是打心眼里相信陪审团的判决结果是正确无疑的。而支持亚瑟,鲍威尔·汉考克爵士观点的议员则有三拨:相信陶德杭特先生说法的一拨、身为政治上的墙头草的一拨,还有不少人确实对帕默是否有罪一事感到怀疑,他们认为至少应该暂时留下帕默的性命,接下来仔细调查陶德杭特先生的供述,再看看是否应该执行帕默的死刑或关个终身监禁什么的。他们觉得,即使这样做了.99lib.,对大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主要依靠的就是这拨议员,而他的目标,就是尽力争取这拨人,增加这拨人的人数。
但不论是欧内斯特爵士的口才,还是报纸上那些激烈的辩论帕默案件的文章,都无法在这两方之间激起像样的讨论。再加上亚瑟爵士的演说乏味无比,会议开始变得拖拉起来,并有演变成为学术性讨论会的趋势,完全没有一种人命关天的紧迫感。而说到底,对帕默帮助最大的,反倒是内政大臣,因为他的发言实在是太缺乏人性关怀、太不带一丝怜悯了。听完了他的演说之后,部分议员感到反感不已,即使是站在他一方的议员们,也感觉颇为不爽。
但这.99lib.对于帕默的案件来说,这一点只能说是无伤大局。投票表决很明显形势还是不利的。而最终,欧内斯特爵士打出了王牌,这张王牌令人颇感意外,就是连亚瑟·鲍威尔·汉考克爵士都不知道他居然还留着这一手。欧内斯特爵士也是在观察情况非常不利的情况下,才最终决定打出这张王牌的。就这样,亚瑟爵士接过一张字条,扫了一眼,他疑惑了一会儿,抬头搜索着议长的目光。
看到了议长的目光之后,他起身说道:“我刚刚接到了一张小字条。这字条所示主旨并不是很清晰。但我明门这是——呃——一起有关——呃——劳伦斯·陶德杭特先生的谋杀民事诉讼案。呃,法律界的朋友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确切表达的意思吧。现在,有人提起了诉讼,控告一位绅士犯下了谋杀罪行,而这起谋杀,跟文森特·帕默被定罪的案子,是同一起案件。那么,我想,我不得不作出正确的建议,那就是,议会理应推迟帕默的行刑时间,至少等到这一审判——如果‘审判’这个专业术语用在这儿没错的话——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亚瑟爵士感到疑惑不已,这一点都不像他们平时的那种单调、枯燥的按部就班的工作,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而与此同时,投票表决也随之开始了,最终的结果是一百二十六票对一百零八票,微弱的优势,议会同意推迟文森特的死刑执行。
“上帝啊!”陶德杭特吞下了一颗葡萄,感叹道。
第十四章
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争议的中心。他的所作所为在议会中被热烈地讨论着;新的判例将以他的名字命名;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前所未有的法律危机大旋涡中。这令他内心不由得生出一种古怪而又不适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虽然是一个伟大的、被人热切议论着的、充满争议的话题人物,但就像他无法下令让地球环绕月球旋转一样,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所能做的,就只是回到床上躺着,不管自已是一切舆论的中心这件事了。这两位老兄正与他合用他的宅邸,他们天天看起来都兴奋不已,搞得陶德杭特先生都要神经衰弱了。
为谋杀案进行自诉,这一想法恐怕是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辉煌的职业生涯中,最为璀璨的一页。事实上,这一道法律程序并不是不合判例的,只是从来没人想到能这样用过。在任何法律天才能够领悟到这一点之前,这一流程一直静静地躺在法律条文中,静待着为民众服务。
用简单的话来说,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在所有的犯罪案件中,由官方政府担任公诉方进行起诉,这已经是惯例了。从理论上来说,政府当然拥有这样的权力。而自诉则通常是由被害人或其亲属所提出的,当然,需要在警方的协助卜·提出。
“但是对于这起案件来说,老兄,”欧内斯特爵士一脸愉悦地解释道,“警方不仅仅帮不上任何忙,他们甚至还从中阻挠。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警方已经起诉了某个将被送上绞刑架的倒霉鬼,如果他们再协助起诉另一个人,那不是恰好说明,警方之前的那次起诉是非常愚蠢的吗?他们才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而且,他们也确实相信自己抓到的是真正的凶手。”
“但这可不是件小案子啊。”陶德杭特先生反驳道,他总是喜欢把事情在第一时间就说清楚。
“你说得没错,不是吗?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看起来不是挺老谋深算的吗?借由此点为公众养成一种习惯,这样,打击小规模犯罪的责任,也可以由警方部分转移至受害方,这样不也是减轻了警方的压力吗?这应该成为这个国家的法律管理。必须的!”
“是的,但是谋杀可不是小案子。”
“当然不是小案子。但如果他们同意对小案子采取这样的做法,那他们也该同意对大案要案采取同样的做法。但是民众很少这样做,这是因为警方并不愿意配合。自诉必须自己花钱,你看,如果我们能够不花一分钱就将有罪的人送进监狱,那么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你提到了,”陶德杭特先生耐心地指出,“在这类案件中,自诉人应该是被害方。而在谋杀案中,这点并不适用啊,对吧?我的意思是,谋杀案中的被害方,就是死人了,他们没有办法起诉凶手。”
“哦,起诉人并不一定非要是被害人,”欧内斯特爵士流利地回答道,“你听说过职业告发者这种职业吗?这种人本身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却进行了案件的起诉。”
“那么起诉我的人就是个职业告发者喽?”陶德杭特先生敏锐地询问道。
“完全不是。职业告发者是出于获利、减刑等目的才进行告发的,比方说,他可以做污点证人揭发共犯,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刑罚。”
“那,起诉我的人,要怎样……”陶德杭特先生有些歇斯底里了。
“就叫起诉人,”欧内斯特爵士简单地回答道,“他会执行这样的权力,但在这以前,还有一些小小的障碍需要越过。”
“障碍?”
“是的。现在,大陪审团并无一项确切地针对你这情况的法案,我们必须想办法劝服法官将你的案子立案。即使如此,老天才知道充满敌意的官方还会向你抛出什么小障碍来。”
“他们竟然对一个一心想上绞刑架的人设下如此多的障碍。”陶德杭特哀叹道。
“你说对了,”欧内斯特爵士热切地同意道,“否则,那些跟你一样有着该死的高尚道德情操的家伙们,就会每天早上八点在这个国家的监狱门口排队,等着被吊死。”
很明显,这一复杂的法律举措,还需要更加详细地讨论。
然而从某些方面来说,陶德杭特先生喜欢这些讨论。他们让他感觉自己是个重要的人物,而同时,他也很喜欢欧内斯特爵士帮他找来的这个代理律师。这个名叫福勒的年轻人跟普通的律师看起来不人一样,就陶德杭特先生自己来说,他相当喜欢这位律师的风貌。福勒有一头浓密的金色乱发,他偶尔用一只手梳理一下,而特殊的有必要的情况下,他也会双手并用。他身着一套已经皱得定了型的西服,看起来热情无比,非常兴奋,说起话来有时候像连珠炮一样。
然而,他的法学修养是一流的,而且他是带着巨人的热忱来参与这起案件的。事实上,年轻的福勒先生对这起案件有时候好像热情得过了头,这反而让陶德杭特先生稍感不适应。他认为就这位年轻人的观点来看,只要是能忠实地满足顾客的需求,其他一切事情都无所谓,包括让他自己的客户上绞刑架。
而说到扮演起诉人角色的人选嘛,陶德杭特先生突然灵机一动。看起来在他眼中,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一角色的条件,那就是佛兹。欧内斯特先生当即前往佛兹的办公室,当场向他提出此建议。
佛兹欣然接受了邀约。这一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迎合了他那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幽默感,他总是喜欢用过度复杂的法律来打败法律本身的不足和遗漏(他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儿)。
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了。这笔用以起诉自己的费用,当然还得由陶德杭特先生自己来掏。而现在每个星期从君主剧院里源源不断地涌过来的钱,恰似专门为这次的起诉而准备的——陶德杭特先生曾仔细考虑过此事,并与费洛威夫人——财富缔造者菲莉西蒂·费洛威的母亲——展开过磋商,让她知晓此事。
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已经很自然——当然,是他自己很自然地接过了起诉的指挥权,所以这一块儿的钱就不用掏了。不过,还有一些请其他律师或是与证人相关的种种开支,足有上百种,都得从陶德杭特先生的钱包中拿钱。因为这可不仅仅是一次庭审而已。首先,你必须解决提交法庭前的种种诉讼程序。法官必须先核实案情,同样将此案进行立案处理。而在这审判前后的各式各样的诉讼程序中,陶德杭特先生不仅仅要负担起诉自己的费用,还得支付自己的辩护费用。
所以,事情看起来越发诡异。一开始,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非常担心法官有很大可能性会拒绝受理这一案件,但不久,他们就开始担心陪审团不会判他有罪的问题了。到后来,普雷迪波爵士和福勒先生居然决定,待开庭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必须辩称自己是无罪的。当然,这并非陶德杭特先生的本意,他本来就是打算来直接认罪的。
“但我是有罪的啊!”陶德杭特先生的吼叫声从他床上传来,“辩称我是无罪的,这对我有什么用?我搞不好真的会脱罪的。”
“如果你辩称自己是有罪的,那你搞不好更有可能被无罪释放呢,”欧内斯特爵士向他解释道,“你难道想不出来吗?如果你承认有罪了,就没有这一场审判了。这样一来,你根本就没有传唤证人上庭作证的机会;我也没办法在法庭上对你吼叫,并设法说服那些白痴陪审员了。如果你认罪了,他们一定会接受你的认罪,然后微笑着把你投入一家精神病院,让你在那里欢度余生——而继续将帕默留在监狱中。这就是我的观点。”
“但我要怎么样来辩称无罪呢?”陶德杭特先生一脸厌倦地问。
“你将辩称自己并非故意杀人,”欧内斯特爵士从容地回答道,“你所做的,不过是带了一把左轮手枪去跟珍·诺伍德见面,原来你只是打算威胁她一下,而你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你当时实在太激动了,加上你从来没用过手枪,不知道怎么的,失手打死了她,当时事情是不是这样?”
“上帝啊,当然不是,”陶德杭特先生一脸厌恶地说,“我是蓄意谋杀——”
“当时事情是不是这样?”欧内斯特爵士以一种非常有力的声音吼道。
“哦,好吧,”陶德杭特先生郁闷得像霜打过的茄子,“是的,当时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也是嘛。”欧内斯特爵士满意地说。
“但是你可不能因为这样而导致我被判无罪。”陶德杭特先生用命令的口吻小声说道。
“你忘了吗,我的好兄弟,”欧内斯特爵士说,“我可是起诉方啊。我可是拼了命地想要你的命啊——既然如此,我就一定能做得到。”
“那么,谁将为我辩护?”
“啊哈!”欧内斯特爵士若有所思,“这个我们得好好盘算一下,是吧?”
“贾米森怎么样?”福勒问道,“我敢说他足够聪明,能够演好这场戏,但又没聪明到能够让你的朋友被判无罪。”
“那就定下来是贾米森吧,”欧内斯特爵士同意道。
“他行不行啊?”陶德杭特先生沮丧地说了一句。
事情的发展令他越发沮丧。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总是无法把握那些复杂的细节,他自己的这起案件,细节相当的复杂,他已经疲于理解,绝望地理不清楚了。
拿佛兹来举个例子,他有时候也会前来参加会议(就是为了能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陶德杭特先生恼怒地想着,佛兹就是喜欢细节,而且越琐碎,越复杂,他越喜欢)——佛兹当然有自己的代理律师,他也参与在这场游戏当中。这场游戏都在欧内斯特爵士的控制之中,虽然陶德杭特先生曾不止一次与控方的律师进行会谈,但讽刺的是,他从未见到过自己的辩护律师——就是那位能够代表被告人与控方辩论的人物。这实在是太混乱了。
从报纸的报道来看,也是一样。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通常自称是陶德杭特先生的代理人,就像他在非正式场合所宣称的那样,然而在正式的官方场合里,却恰恰相反。而陶德杭特先生在舆论中也身兼被告人和主要证人两个角色,其实不管法律是如何界定的,他本身也确实如此。一些较为严肃的杂志期刊有时会以一种嫌恶的态度向他们的读者解析此事;而一些较为不严肃的期刊杂志则并不在意细节到底如何,他们持续地对陶德杭特先生的事件进行着连篇累牍的报道,这使得欧内斯特爵士每天都满意得合不拢嘴。
“这一定会对陪审团有所影响,”他心满意足地说,“必须的!他们一定感觉如果他们没把你定罪,他们就没好好地玩这场游戏。一定会这样的,你看着吧。”
与此同时,案件的准备工作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们走访了那些从一开始便了解内情并能证明陶德杭特怪异故事的证人们——那些陶德杭特先生特意邀请的参加当晚晚宴的人。啊,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幸好,陶德杭特先生曾经咨询过这些人的意见,并与许多人讨论过有关谋杀的事。所以,他们可以证明,陶德杭特先生心中早已有了杀人的想法。而区特威克先生和佛兹先生更是与他有过更深入的讨论,他们也能够为这一更加特殊而荒诞的谋杀动机作证。大体上来说,事情的发展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而且,除了这些证人之外,还有一大堆人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打算作证陶德杭特先生从小就是个“古怪坯子”。这就叫三人成虎,谬论重复一百遍,也会变成真理。只要一再地复述,陪审团也会逐渐相信的。
不过,说到有价值的证据的话,还真是不乐观啊。不得不承认,取证的过程真是挫折不断啊,能够证明陶德杭特先生有罪的证据,还不如警方指控文森特·帕默的有力呢。
“那只手镯。”福勒先生哀号道,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从一开始,福勒先生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那只手镯上。在他的极力坚持之下,区特威克先生的调查又重新开始了,所有曾经盘查过的,又重新地查了一遍——也只是那些老的线索,因为没有人提出任何新的线索来。结果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收获。而在这几个人当中,也只有福勒先生一直不放弃这一点。
“只要能找到手镯,我们就能搞定这个案子,”他反复地重申这一点,“缺了手镯的话,我不知道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别忘了还有那第二颗子弹。”旁边有个人提醒了他一句。
“那颗子弹也只能证明陶德杭特先生知道有这回事而已,没其他的了。警察只会说,他听到了两声枪响,然而只找到一一颗子弹,那么用屁股想也能推断出还有一颗子弹在别的什么地方,也就仅此而已啦。”
陶德杭特先生曾经对第二颗子弹自信无比,而现在,他的信心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不过看起来,缺了手镯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因为陶德杭特先生已经及时地见过了当地治安官,然后一次一次地去见,最后连他自己都感到厌烦了。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被这位迷惑不已的治安官起诉了。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不喜欢在公众前抛头露面。他每次到达和离开法庭的时候,法庭都挤得像发生了暴动一般,他们时常向他欢呼着,但他并不清楚他们那样做的原因。也许,那是因为他杀死的是一位广受欢迎的、毫无心机的大众偶像。他现在被人拍照、画像,写在头版头条的新闻中。他是记者最想接近的人,即使他一个字也不说,依然大红大紫。如果陶德杭特先生是个很想出名想上报纸的女人,那么现在这个状况足以令他欣喜若狂;然而现在的情况就是,身为一个老派的正经人,他感觉这一切实在是太恶心了。
欧内斯特爵士把事情做得毫无漏洞。他打破先例,直接上了法庭,而另一方面,那个贾米森先生倒是没有出现(陶德杭特先生确实在怀疑这位贾米森先生是否真实存在)。而站在被告席上的,则是并非犯人、以前也从未做过犯人的陶德杭特先生,那位容易激动兴奋的年轻律师在为他辩护。
陶德杭特先生向起诉他的法官致以了最诚挚的谢意,接着就从被告席上撤下,直接回到了家里,躺到床上。
这段混乱的时间里,权威当局并没有施加什么明显的影响力。警方看起来仿佛就在一旁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以一种超然的态度,静待结果的出现。他们不打算逮捕陶德杭特先生,甚至都没有以同谋罪之类的罪名起诉他,他们并未积极地阻止陶德杭特先生大出洋相。在法庭上,他们依旧扮演着法律的代理方,但是他们一次都未站起来发言,只是任由事情自然发展下去。
欧内斯特爵士一脸喜洋洋的表情。“当然他们得那么干,因为这是议会的公告,”他现在的表情跟上个月的那种不安恐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你永远也搞不明白那些法官。他们都是老古怪,老顽固。”
他倒满一杯酒,举杯向陶德杭特先生、法庭以及这个案件致意。
“那你觉得官方也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躺在床上的陶德杭特先生像个淘气的小孩。他刚从法庭上被送回来,现在正卧床休息。时间对于他来说,是越来越少了,他们绝不会冒任何失去他的风险(陶德杭特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毕竟是件世纪大案啊。
“官方?哦,当然,没错。他们现在绝不敢乱来。整个国家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你的这场审判。如果他们阻止,那搞不好会引发一场革命。”
“如果我们手上有那只手镯。”福勒哀号道,双手插在头发里,一遍遍痛苦地拨弄着。
“我想我可能有办法。”床的另一头传来区特成克先牛谨小慎微的声音。
福勒先生激动地大跳起来,吓得区特威克先生后背差点撞到墙,看起来他好像很怕这个年轻人会突然冲过来抱住他。
陶德杭特先生所说的这手镯,是否真的存在?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便生根在所有人的心中。陶德杭特先生倒是不该内疚。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手镯确实存在过。但他就是没法不内疚,实际上,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在怀疑那只手镯是否真实存在。然而出于友善的心理,他们并没有直说出来。
即使区特威克先生也没办法证明这只手镯真实存在。然而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怀疑,当然,除了过度敏感的陶德杭特先生之外。区特威克先生开始解释了。
“你们看,”他解释道,“我们已经穷尽了所有的可能性,我也非常确定,我们查访过的那些相关人,都不可能跟这起盗窃案有关。我也相当确定,我们的那儿位卓越的女仆朋友,也不可能跟这起盗窃案有关。但就在两天之前,当我在楼梯上与那个叫艾菲的女孩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她曾经哭过。事实上,她那个时候还在哭泣。”区特威克先生停顿了下来,环视着他的听众。
“那又如何?”欧内斯特爵士不耐烦地问道。
“哦,很抱歉。是的,当然。嗯,要我说,你看,她为什么要哭?”区特威克先生又停顿了下,环视了一圈。
“那么,她到底为什么哭呢?”欧内斯特爵士问道。
“我——我不知道。”区特威克先生迷惑地回答道。
“这只是个猜测,”区特威克先生赶紧继续说道,他看起来很是羞愧,“只是猜测。嗯,你看,哭是一个著名的表情,这常表明这跟一个男人有关。呃……cherchez la femme,你懂的。很抱歉,我的发音不大标准,但毫无疑问,你应该能听明白。是的,嗯,我想到这个,你看,当你看到一个女孩哭泣,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们应该cherchez I'homme。呃……这就是我的意思,找出那个男人。”
“法文我很熟的。”欧内斯特爵士的回答比较尖讽。
“是我口音的问题,”区特威克先生的脸微微一红,他道歉,“我担心你们没法……我很抱歉这可能不是——呃——不容易让你们习惯,这种口音。”
“好了,那么,那个男人怎么说?”欧内斯特爵士继续追问道。
“呃,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区特威克先生试探性地说,“如果真有一个……一个男人,是的,一个让艾菲哭泣的男人,我只是假定是他把她弄哭的——呃,你看,”区特威克先生在欧内斯特爵士不解的目光瞪视下,声音越来越微弱,“呃,他可能是个大浑蛋,你看,这样的话……”
欧内斯特爵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年轻的福勒先生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极度热情地用力拍着区特成克先生的背部。
“值得一试,”他大叫道,“我的上帝,这确实是个方向。”
“什么值得一试?”欧内斯特爵士暴躁地问道。
福勒先生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喊人的铃上,他稍作了解释。
“切!”欧内斯特爵士听懂了,他99lib?为自己的迟钝而恼怒不已,接着又因区特威克先生的机智而恼怒不已,“女孩总是为男人哭泣,不是吗?”
“我不知道。”区特威克先生谦恭地说,而且他确实不知道。
“那么可以让我来主持这次讯问吗?”听到管家从楼梯上踩着小碎步前来的声音,福勒问道。
很明显,没有任何人反对,这时,格林希尔夫人出现了,福勒则以一种慈父般的举止牵过她的手。
“请坐,格林希尔夫人。我们得在这儿问你几个问题,当然我相信你已经厌倦了被人问问题。”
“先生,在这段可怕的时间里,我会尽我所能的。”格林希尔夫人一脸阴沉地回答。
“当然,我确信你会的。嗯,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一些有关艾菲的事,艾菲跟她的年轻男朋友。嗯……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阿尔菲,先生,阿尔菲·布鲁尔。”
“没错,当然是阿尔菲·布鲁尔。他们已经考虑要结婚了,是不是?”
“嗯,艾菲确实考虑了,先生,”格林希尔夫人无比阴郁地回答道,“但是阿尔菲的话……嗯,到底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恐怕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就直说自己的想法了啊。”
福勒先生剧烈地点头,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晃下来:“嗯嗯,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事。当然,我是在代表陶德杭特先生说话,他很担心艾菲的事,你也知道,对他来说,任何担心都会导致身体上的问题,他经受不起的。然而,当他听说那个可怜的女孩一直在哭,他确实为此忧心忡忡。”
“艾菲确实不该在工作的时候哭泣。”格林希尔夫人严厉地点头同意。
“哦,嗯,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嘛,你知道的。嗯,这个阿尔菲……是那种小浑蛋类型,是吧?”
“呃,他从没惹过什么麻烦。”格林希尔夫人稍显疑虑地回答道。即使连陶德杭特先生都明白这所谓的麻烦是一种特殊的类型,就是惹上警察。
“哦,但也不能排除那种可能性。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容易堕落了。特别是住在那种地方,呃?”
“我总是一再向艾菲重复,别自降身价,跟一个史密斯逊街上来的家伙谈恋爱。”格林希尔夫人郑重其事地说道。
“没错。但他的父母……我的意思是……”
“哦,阿尔菲并没有跟他父母住在一起,先生。他们都去世了。他只是个寄宿者。”
年轻的福勒先生继续笑着问道:“那么,当陶德杭特先生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定经常来喽?”
“不,那倒不会,先生。我不同意,也不允许他踏进房门半步,而且我也一再申明这一点。如果艾菲执迷不悟非要自降身价跟那种人谈恋爱,那么,她也不可能在我管理的宅邸里跟那个人见面。哦!”格林希尔夫人的眼睛突然瞪大,“那只手镯,先生!”
“是的,”福勒先生点头道,“就是有关那只手镯的事。”
“哦,我没想到阿尔菲会坏到那个地步。至少……至少看在艾菲的分上,我可不希望他那么坏。但是我知道,他的经济状况很是窘迫,没错。他曾经借走了艾菲的所有积蓄。哦!我跟她说,你借钱给他,还不如把这笔钱丢进水里去!我还是不希望艾菲做这种傻事。这算是个大教训吧,一定是的,对于艾菲来说。”
“格林希尔夫人,据你所知,”福勒先生以一种官方的口吻质询道,“这个男人从未踏入宅邸半步?”
“没有,据我所知是没有……但在我外出的时候,艾菲有可能把他带进来。我没法一直管着她。当她跟那个阿尔菲·布鲁尔交往了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滑头了。”
“嗯,我就在担心这事,”他转脸对欧内斯特爵士说,“我想那只手镯应该还没有被拿去典当掉,我怀疑没有人愿意吞下那件赃物,会很麻烦的。如果真的是他拿了那只手镯,那么,手镯现在肯定还放在他住的地方。我们可以赶过去然后……”他的声音在疑虑中越来越小。
“不!”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激动了,“打电话给苏格兰场,向他们申请搜查令,然后带着搜查令去。他们一直不相信有这只手镯,那就让他们亲手找出来。”
这项建议获得了一致通过,福勒先生冲向了电话。
欧内斯特爵士弯下腰,以一种威严的眼神注视着格林希尔夫人。
“注意,别对那个女孩透露一个字。”
“哦,不会的,先生,”格林希尔夫人颤抖着,“我想我知道那样最好。”
“希望如此。”欧内斯特爵士断言。
过了整整四小时,苏格兰场才打电话来,以一种谦和的语气向他们宣布已经找到了那只消失的手镯,就藏在阿尔菲·布鲁尔家的卧室烟囱里。他们和善地感谢了陶德杭特先生热心提供这条线索。
“应该感谢区特威克。”欧内斯特爵士嘟囔地纠正着,区特威克先生看起来则高兴不已。
“我们终于能够把握这件案子了!”年轻的福勒先生吼叫道。
“哼!我还想了解更多有关那艘空平底船的事。”欧内斯特爵士不大开心地咕哝着。
由此直到陶德杭特先生的案子开庭之前,也只有一件事该提到一下。
就在开庭的两天前下午,菲莉两蒂·费洛威拜访了他,会面并不是很愉快。
她没费劲就进入了陶德杭特先牛的卧室之中,起初还捺着性子指责陶德杭特先生将自己作为友谊的祭晶供出去,接卜·来越发歇斯底里。争论的焦点在于,她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根本就不是谋杀珍·诺伍德的凶手,她自称很清楚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之所以要将这档子事悉数揽在自己身上,要在世人面前自毁清白,全然因为他那高贵的骑士般的性格。而菲莉西蒂·费洛威小姐无法忍受这一点,她无法承受。
陶德杭特先生感到自己很受伤害,他起初还算温和地对答了,接下来他也渐渐愤怒起来,这倒是跟她越发的歇斯底里相得益彰。
当费洛威小姐说出陶德杭特先生自白是为了维护她家族的清誉,而她也打算同样自白,而且她也会让年轻的帕默先生自白所有他知道的事。当陶德杭特先生卧室的声音越来越大时,格林希尔夫人吓坏了,她立即打电话给福勒先生,后者迅速把费洛威小姐扛到了屋外。
陶德杭特先生的心情好歹宽慰了下来。“女人,”陶德杭特先生说道,“就是恶魔。”他极度肯定地说道,而且他真的非常担心费洛威小姐会把她的威胁付诸实施。
然而,区特威克先生平息了这一切。听说这件事之后,他当晚就去费洛威小姐的化妆间拜访了她(他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并设法劝服了她。
于是从此之后,陶德杭特先生所选定的人生道路上,便不再有任何阻碍了。
第十五章
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先生谋杀珍·诺伍德案件的审判,于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老贝利法院拉开了序幕。陶德杭特先生活像一位热心的观众。
就在即将进行审判的四号法庭外,陶德杭特先生与他第一次见面的自己的辩护律师贾米森先生亲切地握着手。贾米森先生是个瘦高个,头上戴着的那顶假发太小,让他看起来显得很是忧郁。他上下观察了一番陶德杭特先生,然后用一种沮丧的而带有显著苏格兰口音的声音说:“这案子真是怪极了。”
欧内斯特爵士还像往常一样,继续担当陶德杭特先生的导游,引着他进入法庭,为他指明了被告席的位置,并把他介绍给一些声名卓著的法律界人士。毫无疑问,陶德杭特先生一出场,便成为了场上的焦点人物。就连官员们也忘记了自己的尊严,一味地盯着他看。记者们蜂拥而至,想从他口中套出些上法庭之前的声明或评论,但欧内斯特爵士行使了自己的特殊权力,把记者们统统隔开。
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场审判实在是太不严肃了。他居然当庭跟律师们站在一起讨论着天气状况。
然后,欧内斯特爵士大拍脑袋,像是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将陶德杭特先生安顿在证人席上,仿佛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护士。
“但是我现在感觉很好。”陶德杭特先生抗议道。事实上,他这几个星期以来确实感觉身体不错,也许是他终于被允许下场活动了,因此他感到心情舒畅。
“老弟,”欧内斯特爵士严肃地回答道,“我的工作就是保证你在审判结束之前都活着。而且我也会竭尽所能做好我的这项工作。贾米森,帮他在证人席上添一个座位,好吗?快点,你一定已经听说了他的身体状况了吧?”
贾米森先生也赞同让他的客户立即坐下来,但是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怀疑,他并不清楚这样的请求是否会得到批准。
法庭里充斥着交头接耳的声音。陶德杭特先生扫了一眼,发现包厢区扶手栏杆后,有一排头伸出来打量着自己。那些人眼睛盯着他,嘴张得像鳕鱼一样大!他急忙移开了视线。
法庭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某人向陶德杭特先生指出了席间坐着的某位知名的法国律师和一位同样著名的美国法官,显然,他的案子引起了国际范围内的巨大反响。陶德杭特先生还惊讶地发现席间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女士,她们盯着他,彼此耳语,那种有失礼仪的举止令他震惊不已。陶德杭特先生是个老式的绅士,他认为女人在公共场合就要有淑女的样子。于是他颇为气愤地询问欧内斯特爵士那些人究竟是谁。
“一群贱人。”爵士粗鲁地答道。
“但她们来这儿干吗?”
“来说你的闲话,老弟,然后在谈话中找到自己廉价的满足感。”
“但她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啊,”欧内斯特爵士说,“这个你最好问问藏书网市长大人和郡治安官们。他们——”
“嘘!”年轻的福勒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来了。”
敲击声响起,听起来是从法官的高台后传来的,所有人都急忙起立,陶德杭特先生也跟着他们站了起来。接着,从传来敲击声的那儿,走进来一小队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市长大人,他穿着长袍,显得壮硕而威严。紧跟在他身后的三位是市府参事、郡治安官和副治安官。最后出现的则是身材矮小、形如枯槁的法官大人,贾斯提斯·贝利先生。他不苟言笑,审判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这一小队的人在台上坐了下来。市长大人容光焕发地坐在正中间。法官大人发出微弱的声音,要求席间著名的法国律师和同样著名的美国法官,上法官席同坐。整个法官席顿时挤满了人。
“去吧。”欧内斯特爵士对陶德杭特先生耳语。
“去哪儿?”陶德杭特先生傻乎乎地问道。
“去被告席。”
空气里凝结着令人羞愧的气氛,陶德杭特先生悄悄地装作不经意地靠近被告席。一位警察礼貌地为他扶住打开的门,由于陶德杭特先生日前尚未被逮捕,因此法庭周围并无警卫。发现身旁并没有人挤着他,他感到自己迷失在广阔的被告席中,于是颇感手足无措。所以他只能慢慢滑向前方,紧张兮兮地抓住被告席的栏杆,惊愕地望着法官。
接着,他注意到有人快速地吟唱着某些诗句。
“若有人可在至高无上的君王和被告席的嫌疑人面前,告知我主,国王的法官或者国王的首席检察官,此嫌疑人曾做出任何叛国、谋杀或任何不端行为,那现在就请站出来。所有告发或提出证据之人,也请现在就站出来。列证、进言,他的声音必被聆听!因为若不如此,被告则可能获释,也可被假释。天佑吾皇。”
才刚吟唱完,马上就出现了一位头戴假发身披长袍的人,他从台上走下来,直接站到了陶德杭特先生面前。
“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你被控于去年九月二十八日谋杀艾赛尔·梅·宾斯。你可认罪?”
“呃?”陶德杭特先生大吃一惊。那一刹那,他慌乱地想到他的案子是不是跟其他人的案子搞混了,因为他完全想不起来曾经谋杀过一个叫艾赛尔·梅·宾斯的人。接着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曾经被告知珍·诺伍德的真名是……嗯,肯定就是这个艾赛尔·梅·宾斯。
“哦,有罪。”陶德杭特先生疑惑地回答。他忽然注意到了欧内斯特爵士惊愕的表情,那表情正在变得越发惊恐,于是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我的意思是,”陶德杭特先生试着冷静下来,“我无罪。”
“你辩称自己无罪吗?”法庭书记员坚定地发问。
“无罪。”陶德杭特也在模仿他的这种坚定。
他紧抓着栏杆,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会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接着更意识到他刚刚开了个多么愚蠢的头。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不但是无罪的,还是个疯子?他胡思乱想着。
贾米森先生以一种并不怀有希望的语气提出请求。
“法官大人,我谨代表被告出庭。他的身体状况相当脆弱,法官大人,在即将宣誓的陪审团面前,您可否准许他坐下?”
法官点了点他古老的脑袋:“当然。”
贾米森先生看起来颇为吃惊。
一位面相和善的警察把椅子放在了陶德杭特先生的身后。他满怀感激地坐了下来。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有点不真实,就像在演出一出舞台剧一样。
他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观看着陪审团的宣誓。
“我必须得注意,”他告诉自己,“我正在审判我的生命。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转瞬之间,他的生命已经交由一个由十位男人和两位女人组成的陪审团。他们将裁判他的命运。他注视着他们,却意识到他们都在躲避着他的眼神。陶德杭特先生微微脸红,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矮个子的忙碌的法庭书记员。对于别人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他感到不大习惯。
书记员对着陪审团陈述。
“各位陪审团成员,被告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被控在去年九月二十八日,谋杀艾赛尔·梅·宾斯。在这份起诉书中,他辩称无罪,现在此案交由各位,请各位在听取证词、查验证据后,裁判他是否有罪。”
陪审团看起来极为严肃。
“别老是提到‘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先生烦躁地想着。他并不喜欢这个中间名,而且这二十多年来,他都成功地隐去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以一种闲散的态度起身,这让陶德杭特先生微微吃惊了一下。他就像披着浴袍一样,随意地将长袍披在身上,开始以一种愉快而轻松的口吻发言。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这是一起极为不同寻常的案件。诚如各位所知,另外一个人也因同一罪名而被起诉,并且被判罪名成立,现在正在等待被执行绞刑。而行刑日期也如大家所知,被推到了这场审判产生结果之后。这起案件本身就已经相当不同寻常了,而更加不同寻常的是,这是一起自诉的谋杀案。这起案件并非是由官方起诉,而是由一位市民,奥利弗·佛兹先生起诉的。
“佛兹先生以合乎政策却并无先例的这种方式来进行起诉,是出于自己崇高的道德动机。对于此案来说,他的处境较为特殊,这一点,稍后他本人也会详细解释。实际上,就是由于他的处境颇为特殊,才令他无比确信宾斯小姐之死与陶德杭特先生有莫大的关系。凶手并非那个文森特·帕默,而他目前还被判了死罪。你们也将会了解到,佛兹先生为何如此确信。因为案发之前几周,陶德杭特先生曾与佛兹先生有过私人会面,会面中向他透露过谋杀的意图。然而当时,他并未决定谋杀对象,因而向佛兹先生咨询合适的被害人人选。
“因此,当得知有位无辜者因此项罪名被判绞刑之后,佛兹先生便开始准备诉讼,以维护司法公正所犯下的可怕错误。当他开始着手此事后,据我所知,此项行为立即得到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支持和赞同。因为陶德杭特先生更加急于将此错误的审判拉回正轨。除此之外,我个人还认为,自从坦承为那件谋杀案负责之后,他的表现变得既勇敢,又得体。因此,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责任,”欧内斯特爵士极为严肃地说,“是一个令我痛苦的责任,但我不能逃避。我必须坦承一点,在文森特·帕默被捕之后,陶德杭特先生从国外赶回,立即向负责本案的有关单位——不用拐弯抹角了,我指的就是警方和代表法律的官方——坦承真相。然而当局毫不在意。
“我并不想对他们的此举作出诘难,”欧内斯特爵士开始尽其所能地诘难起来,“但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他们之所以拒绝听取陶德杭特先生令人吃惊的自白,只是因为他们已经逮捕了一个他们确信有罪的人。因为,他们并不想公开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我确信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这种邪恶——没有其他合适的词语了——的行径,绝不可能是由我们的警方做出来的。是的,他们确实相信自己抓对了人,同时也认定了陶德杭特先生只不过是怀揣浪漫主义情怀的好管闲事的怪人。但陶德杭特先生拒绝接受此事,他绝不能忍受让一个无辜者身处险境,自己却保持沉默。他们其实根本就不了解真相。这也是此案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起诉的原因。现在,被告席上站着的,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如果他愿意,便可直接离开法庭,立即消失。尽管有人起诉谋杀这一重大的罪行,但当局却毫不在意,拒绝对他发出逮捕令。陪审团的各位大人,我现在站在这儿,就是要向你们证明,他们错了,而佛兹先生是对的。
“法官大人,”欧内斯特爵士饱含感情地说,“我必须请您纵容我,听我多说几句。我很清楚,身为一名律师,我一般不该对自己经办的案子,发表个人意见。不过我认为这个案子如此的不寻常,一点个人的解释也许并无不当。在阁下的允许下,我只想以我个人在此案件的立场上说几句话。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我只想说,身为一位曾多九九藏书次为政府和国王服务的律师,我此次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代理这样的案件,必定会招致有关方面及我的同事们的严厉的批评。如若我没有彻底地了解我的责任,我也不会承担下这起案件。
“我很清楚我的责任。几个星期以前,我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接触到了这个案子。当时我是目击到证据的证人,而我们发现的这些证据,对于控告被告有罪是有所裨益的。你们将会亲眼目睹不可思议的状况,即律师走上证人席,陈述对于被告方不利的证词。这种情形的确前所未见,在普通的案件中,这也许是违反我们律师这个行业的职业道德的,但对于这起特殊的案件,这一行为应该是合情合理的。我向各位说明这些,是因为接下来我将把我们所有的发现一一道来。这些发现让我坚信,那位已经获罪下狱的人其实是无辜的。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会站在这个地方,随此案一起出现在诸位面前。我来此并不是出于任何人的意愿,而是纯粹出于我的职业自尊,纯粹出于司法正义,纯粹而热切地遵从于我内心的声音。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我真诚地希望各位能宽恕我的所作所为,因为我觉得无论对于你们,还是对于我自己,这都是我应尽的义务。
“现在让我按照先后顺序,将整件事向大家理清。为大家说明艾赛尔·梅·宾斯死亡的整个过程。
“去年六月十四日,陶德杭特先生前往拜访他的医生……”
欧内斯特爵士继续简单概括了陶德杭特先生之后的行动,从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寥寥的几个月开始讲起,提到了他确定自己未来方向的那次聚餐,提到了费舍曼的事,直到今天早上陶德杭特先生自愿站在这个被告席上。
陶德杭特先生觉得他说得棒极了。
他略带讽刺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拿支笔记下来,然后整理写成评论发表在《伦敦评论》上。如果他最终被判有罪的话,那么在他行刑日之前,确实有段很长的时间,可以把这些写出来。
他认为这个想法很符合真正的科学精神,于是轻声要来纸和笔,并严肃地记录着。
“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的开场白比我预期的更加简洁有力,内容极具说服力。我想我们有赢的机会。”
在午间休息之前,只传唤了一名证人,但那个证人非常重要:费瑞斯。
费瑞斯的证词大致陈述了两点内容:那场臭名昭著的聚餐上的对话,以及他身为《伦敦评论》编辑,与陶德杭特先生有着怎样的私人关系。他坦承当时陶德杭特先生极力将话题引向他需要的方向。他希望大家讨论一个被医生宣告只剩下几个月生命的人,可以为大众作出怎么样的贡献。而且他记得非常清楚,几乎所有人都得出相同的结论,那就是谋杀。
“被告当时是否以侧面询问的方式,来征询有关此事的建议?而当时,你们建议他应该去谋杀?”欧内斯特爵士一脸震惊地大皱眉头。
“很遗憾,当时我们并没有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费瑞斯微笑着说,“否则,我们绝不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但事实上,你们确实对他是如此建议的?”
“如果你真的那么认为的话,那就是了。”
“我确实这样认为。”
“那,”费瑞斯殷勤地说,“我就没办法反驳你了。”
“但你根本没想到被告真的会那么做?”
“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在知道他那么做了之后,你是否会惊讶于这个事实?”
费瑞斯想了想说:“也许不会吧。”
接着,欧内斯特爵士开始了第二个问题。
“你跟被告很熟吗?”
“非常熟悉,我想。”
“他曾在你手下的期刊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几年来,他都是《伦敦评论》的定期撰稿人。而我担任他的编辑。”费瑞斯巧妙地抓住这个面对公众的机会,打了个小广告。
“那么在这段时间内,你不仅研读过他的作品,还观察过他的为人?”
“当然。”
接下来,欧内斯特爵士问出费瑞斯在工作之内和之外,都曾与陶德杭特先生有过多次的谈话。
“你与被告很熟识,你是否认为,被告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全部责任?”
“毫无疑问的。”
“你从未见过他有任何不正常病症的情况?”
“从没有,就大病来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欧内斯特爵士带着些蔑视问道。
“我的意思是,他或多或少有些小毛病,比如单身汉的习惯病之类的。”
“毫无问题,这些小毛病,我们都有。但除了这些小毛病之外,你是否还留意到任何他看起来精神上不正常的行为?”
“陶德杭特一直是我见过的心智最为健全的人。”费瑞斯说着,礼貌地向被告席微微鞠躬致意。
“谢谢你。”欧内斯特爵士问完了问题,坐下了。
费瑞斯以一种乐于助人的态度,礼貌地转身面对贾米森先生的讯问。
“费瑞斯先生,”后者发问,“你是一名编辑吗?”
“我是。”
“那想必你肯定读过不少著作,不管是小说,还是纪实类的?”
“没错。”
“你读过各种各样的书,毫无疑问。举个例子吧,出于工作的需要,你是否阅读过一些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
“非常多。”
“包括犯罪心理学?”
“是的。”
“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我可否认为,你阅读过这么多相关的著作,那么对于心理学包括犯罪心理学的现代原理,都非常精通呢?”
“我不是专家。”费瑞斯回答道。他的回答像个反问句一样,大家一听到就会立刻相信他是个专家,“但是这些知识用来对付我的工作是足够了。”
“而在你曾经读过的所有东西中,是否碰到过这样的案例:一个人说服自己要去做某件大事或重要的事,这件事也许需要极大的道德勇气,他会为此而全心全力地投入,但就在行动的节骨眼上,他紧张了,他的勇气退缩了,他最终临阵脱逃?”
“这是个普遍现象。”费瑞斯以一种专家的门吻评述道。
“这样的一个人,也会说服自己去杀掉某个他认为很讨厌的人。他很有可能去购买了一把左轮手枪,甚至在决心动手谋杀的时候也怀揣着这把枪。然而在最后时刻,他却紧张了,并拿着枪乱挥舞,威胁别人。有这种可能吗?”
“非常有可能。”
“你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吗?”
“哦,是有的。”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手枪凑巧走火,这有可能是因为持枪人对于火器并不熟悉所导致的。根据你的犯罪心理学知识,你是否还会认为这样是蓄意杀人呢?”
“不会。”
“谢谢你,费瑞斯先生,”贾米森先生说道,他仿佛得到了比自己预期还要满意的答案,“这非常有启发性。你曾对法官和陪审团说过,你认为被告是你见过的心智最为健全的人。这是依据你自己所掌握的心理学知识来判断的吗?”
“就我所掌握的那些心理学知识来说,”费瑞斯优雅地回答道,“我想我会得到这个结论。”
“好,那么,你是否依然维持这样的.99lib.证词,不作改变?”
“是的。”
“那么,费瑞斯先生,在这起假设的案件中,那个人说服自己去杀人,他蓄意地买了一把手枪,他接近了被害人,但是最终,他却不是蓄意地扣下了扳机,你认为这个人还是个理智的谋杀者吗?”
“就以这些线索来判断,”费瑞斯谨慎地说,“并不能得出此人心智是否健全的判断。”
“那你能否在法官大人和陪审团面前,对此稍作解释呢?”
“这只能说是一种典型的紧张失控行为,”费瑞斯慢慢向法官解释道,“这一行为与人的心理异常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因紧张而导致失控。不过这并非专家意见,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是的,”法官说,“贾米森先生,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我对于这段交叉讯问的目的不是很明确。你是在打算证明被告人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吗?”
“不,法官大人,”贾米森先生恼怒地回答,他激动得苏格兰腔更浓重了,“我的意图刚好相反。我恰恰认为我的当事人完全可藏书网以对他的行为负责。”
“之前欧内斯特爵士已经提出了这一观点,那你现在的观点跟他并无冲突。所以这一点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因为我不是很明白你进行此番讯问的目的。”
“法官大人,我认为这一点会在其他环节中被反复地问起,”贾米森先生阴沉地说,“而这些讯问将会导致一些针对我的当事人心智状况的怀疑。我想从这位与他颇为熟识的朋友身上取得足够的证词,以证明他是神志清醒的。通过我的讯问,陪审团也可以听到最有效最权威的观点。”
“非常好。”法官耐心地说。
贾米森先生陈述了他的观点,并对一起早期问题提出了颇有针对性的准备和辩护方案。费瑞斯获准离席,他礼貌地向法官轻鞠一躬,然后迅速离开。
“真没想到,这个老贾米森还挺有两下的,”欧内斯特爵士不无赞赏地说,“这招真是聪明绝顶。那段有关紧张失控的鬼话,使这个案件的辩护方向转向了过失杀人罪。真是聪明绝顶。”
三人一同坐在舰队街上的一家小餐馆用餐。因为老贝利法庭跟一般的法庭不大一样,连可供饥饿的律师和证人填饱肚子的餐厅都没有。其他用餐者明显很高兴能与陶德杭特先生这样有名的人坐在同一家餐馆用餐。他们舍不得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就边看边摸索着把饭塞进自己的嘴里。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那些粗鲁的注视已经颇为习惯了,他对于贾米森先生主导的辩护方向也大为赞赏。
“欲扬先抑,他还真是狡猾。”欧内斯特爵士在吃两块糕饼的间隙中说了一句。
“是啊。”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若有所思。他一点都不想接受那种拷问的折磨。如果这件事要在法庭上彻底解决,警方一定会派出一名代表对陶德杭特先生展开交叉讯问,然后再报告给陪审团。经过这项交叉讯问,警方想要证明陶德杭特先生无法为艾赛尔·梅·宾斯小姐之死负责的企图心就一览无遗了。但陶德杭特先生怀疑自己能否忍受那种拷问的折磨。跟我们大多数普通人一样,陶德杭特先生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否当好一个证人。而且,他现在自我感觉记忆力很差,他私下里很是担心一个聪明的控方律师会让他当庭崩溃。
“不管怎么说,你觉得我们现在做得怎么样?”他啜饮了一口牛奶。
“还行,不算糟糕,”欧内斯特爵士满怀热忱地说,“陪审团看起来还是疑惑不解,但我们会帮他们理清思路的。你会看到的。”
陪审团当然会疑惑不解。
整个下午,证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场,都是来为陶德杭特先生的谋杀动机——或者说是他当时还在酝酿的模糊不清的谋杀动机——作证的。陪审团的思路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愈加迷惘。陶德杭特先生密切注视着他们,并不时地做着笔记,心里还不停地在嘀咕,找出十二个蠢人来这儿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陪审团中没有一个成员能够搞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愿意犯下一起完全利他主义的罪行。杀害某个他并不认识的人,而为其他一些人谋得福利。
但同样的话被重复了很多遍,即使是这样的一个陪审团,他们应该对这个概念也了然于心了吧。陶德杭特先生确实曾不有这个念头。那晚宴会上的每位成员(除了区特威克先生之外,因为他之后不久就会闪亮登场)都被传唤来出庭作证,他们每个人都证实了费瑞斯的证言。紧随其后的是几名环球出版公司昀职工,比如年轻的威尔逊,他证明自己曾把费舍曼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了陶德杭特先生听,并详细地描述了那个人是多么可恶,多么令人讨厌。欧吉维亚也谈到了陶德杭特先生对他的那次访问,还重复了后者愤怒的呼声:“那个男的该被枪杀!”斯泰西斯、小巴特斯和班尼特都回忆了那天晚上办公室的讨论会以及一直躲在后面偷听的陶德杭特先生。班尼特显得很是紧张,而他紧张的原因,恐怕只有陶德杭特先生猜得出来。
小巴特斯也作证,陈述了当他在台阶上不小心撞到陶德杭特先生时,他脱口而出地询问去哪里可以买到左轮手枪的事实。他表示那个时候,他注意到陶德杭特先生的表情毅然决然,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紧接着,枪店老板也证明了同一天陶德杭特先生在他的店里购买了一把左轮手枪,并指出,就是作为证物呈堂证供的那把手枪。
依靠那么多证人的证词,欧内斯特爵士可以有充分的证据向陪审团证明,毫无疑问,陶德杭特先生在遇到诺伍德小姐之前,就怀有要谋杀某个害人精的强烈动机。陶德杭特先生必须庆幸曾发生过费舍曼事件这个小插曲。虽然当时看来,他算是彻底地失败了。但这一事件的价值巨大,若是没有这一插曲,恐怕陪审团根本连他的动机都无法接受。
“陪审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陶德杭特先生对欧内斯特爵士说。欧内斯特爵士就像个温柔的母亲,几乎是把陶德杭特先生抱进了出租车,而区特威克先生跟年轻的福勒先生则忙着对付那些好奇围观的群众。
“他们显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欧内斯特爵士赞同道,“我就是要他们这样。”
区特威克先生敏捷地爬进了出租车,车立即驶开,路旁是欢呼着的群众。
“嗯,站在被告席上,感觉如何啊,陶德杭特?”区特威克先生交叠着他短胖的双腿,靠在椅背上问道。
陶德杭特先生按摩着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他那顶破烂不堪的帽子依旧戴在秃头上。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谋杀犯。
“这感觉,就像是让别人为你拍照。”他说。
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可是伦敦最受欢迎的人物了。警方本来想派些人来警戒这个地方,现在看起来完全派不上用场。早就有大批的记者在他们房门外蹲点了,当他从出租车一步踏出,走向了第二拨欢呼的群众,直到第二天上午一出门,又走进第三拨欢呼的群众。他家四处都是人,有时候记者也想要得到采访的机会,但他们都失败了。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只能记录下陶德杭特本人的日常活动,或者记录下区特威克先生(他现在是这个家里的人了),陶德杭特先生的堂姐、女仆,还有欧内斯特爵士请来保卫陶德杭特先生性命的医生和护士。(陶德杭特先生表示过抗议,但没用。)
每当他一到家,就立刻被医院来的这两个家伙按住,不南分说地弄到床上去安顿下来。而区特威克先生在跟医生以及两位年迈的堂姐共进愉快的午餐之后,便喜滋滋地享用起了陶德杭特先生一直珍藏着的那瓶一九二一的拉斐特城堡葡萄酒。陶德杭特先生如果晚上状况还不错,就可以被允许参与到计划的讨论中来。
陶德杭特先生还想问医生他的身体能否扛到审判顺利结束,而区特威克先生则告诉他情况非常乐观。
“他说,只要你能避免任何情绪上的剧烈波动,你就肯定能够再活几个月。”他说。对于陶德杭特先生能够如此平静地直面死亡这个问题,他倍感惊讶。陶德杭特先生谈到死亡时的口吻仿佛是在说去戏院看戏,而不是前往另一个世界。
“哈!”听到这个消息,陶德杭特先生显然颇为满意。
在这之后,那晚就没什么大事了。除了当晚十一点半稍后,陶德杭特先生坚持要他的律师过来,他一定要在遗嘱中加一条。他打算在死后遗赠五英镑给护士(陶德杭特先生毫无理由地极度讨厌她),好让她购买一整套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她居然不知道阿甘夫人咆哮的典故,陶德杭特先生私下里这样想着。
班森先生早就辞职了,而现在,陶德杭特先生的遗嘱上已经补充了近百条附加条款。最近五个月来,他的遗嘱也被彻底地重写了七次。
第十六章
第二天审判上庭作证的第一位证人,便是佛兹。
欧内斯特爵士以一种油滑的态度向走上证人席的他致敬。而在被告席上的陶德杭特看来,他的这种表演神态有些过了。
“佛兹先生,你就是提请这桩谋杀诉讼的人吗?”
“是的。”
“你能否对法官大人和陪审团成员说明,是什么原因导致你采取如此重要的举措?”
“那是因为我感觉我能确定,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错判。我所能做的,就是到这儿来,纠正这个错误。”
“确实如此。那么除了出于社会正义和责任感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没了。”
“嗯,”欧内斯特爵士微微皱了皱眉头,“而这只是你众多社会公益事迹中的一桩。至于佛兹先生在中间团体联盟的种种令人敬仰的无私的成就,我就不一一赘述了。现在我们回到案子上来,佛兹先生,是什么导致你认为之前的审判有误?”
“是我与陶德杭特先生进行的两次谈话。”佛兹在他的大眼镜后眨了眨眼,回答道。
“佛兹先生,你可否将谈话的主要内容告知法官大人和陪审团?”
陶德杭特先生在被告席上旁听着,他对于佛兹的举止和真诚的态度赞赏有加。他做了些笔记,记下了佛兹看起来是个结合所有完美证人要素于一身的证人。他只有被问的时候才会回答,而且没有人会怀疑他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第一次谈话,”佛兹说,“发生在我的俱乐部,大概是在六个月前。我很清楚地记得,因为那次谈话很不寻常。在我的记忆中,陶德杭特先生直截了当地问我有没有该被谋杀的人选。我以半开玩笑的态度询问他是否要谋杀我提供的人选,陶德杭特先生表示他当真决定如此。我们争辩了暗杀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可能性,看起来,那个时候的陶德杭特先生深受某个想法的吸引。但我建议他先好好思考清楚,不要急着尝试,原因我就不细说了。”
“嗯,很好,”欧内斯特爵士发出喉音,“你说你以半开玩笑的态度对待他提出的谋杀的建议。那么这整段对话,你都是一直保持着这种半开玩笑的态度吗?”
“是的。”
“你那时并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有。现在我才发现,当初我犯了大错。”
“这并不能怪你,佛兹先生。那么,当你知道了陶德杭特先生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之后,你当时有没有给他一些别的建议,而不是鼓励他去谋杀什么人?”
“有的,我想我告诉他要好好地度过剩下的时光,不要再想希特勒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了。”
“你的建议非常有用。不过很遗憾,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并未采纳这条建议。你们还聊到了哪些内容?不妨当着陪审团的面说出来。”
“我想我们还讨论过谋杀勒索者或那些对部分人的生活造成较大负担的人。”
“啊,是这样。你跟陶德杭特先生讨论了谋杀某个陌生人的想法,而那个陌生人的存在会让许多人感到不幸福甚至悲惨?”
“是的。”
“但是那时你并没有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
“一点都不严肃。”
“你也没有想到陶德杭特先生是认真的?”
“我以为他只是用这个想法来打发时间,自娱自乐。这想法很理论化,我当时一点也不相信他会将此付诸行动。”
“没错。那么让我们说说第二次会谈吧。第二次谈话是什么情况?”
“第二次谈话发牛在两个月前,就是在帕默被捕之后但还没开庭的那个月。陶德杭特先生到办公室来找我,对我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他向我征求意见,问我该怎么做。当时警方完全不接受他的自白。”
“是的,那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告诉他,在这样的案子里,你必须能够证明自己有谋杀的动机。我还建议他去找我们的朋友区特威克先生,他有调查犯罪案件的丰富经验,想看看他能否帮忙查查这起谋杀案。”
“你的意思是,陶德杭特先生与区特威克先生合作,调查自己犯下的谋杀案?”
“没错。”
“你们还谈到些别的了吗?”
“有的。我建议陶德杭特先生不要丧气,因为当时我很怀疑帕默是否会被定罪。事实上,当我听完了陶德杭特先牛的故事之后,我并不相信帕默会被判有罪。”
“审判的结果让你很惊讶?”
“是的,我大吃一惊。”
“你觉得那是一次严重的错判?”
“我确信我们的法律犯了个大错。”
“你自己是否采取了某些举措?”
“有的。我与一名警方高层谈及此事,而这次谈话也确认了我的想法,那就是警方非常确信,自己已经抓对了凶手。”
“但这并不能减轻你的忧虑?”
“恰好相反,这让我更加忧虑了。因为这也许意味着,警方可能会成为这起案件重新审判的巨大障碍。”
“你是否跟区特威克先生的调查工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是的。”
“你从他的调查结果中,是否能够确信,或者减轻了你认为确实发生了错误审判的感觉?”
“看到了调查的结果,我更加确信这是一场错判。”
“所以最后,在陶德杭特先生本人的全力配合下,你采取了这样不合常规的方式,自诉了一起针对他的谋杀诉讼?”
“是的。”
“谢谢你,佛兹先生。”
贾米森先生只问了一两个问题,旨在加深陪审团最初对佛兹形成的第一印象,就是要以为陶德杭特先生的谋杀念头只是个玩笑。而佛兹先生也认为,即使一个人脑海中依然秉持着这种想法,而心灵最深处,他也不可能有真正的谋杀意图。
陶德杭特先生又记录了些笔记:
“听到自己被这样公平地评价着,这真是种奇妙的感觉。我从中学到很多,并从中吸收转化来为我所用。很遗憾,在日常的平静生活中,我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如果一个人不经历一次审判,就不会脱胎换骨,变得卓越,就没办法正视自己的优点和缺点。我之前从未意识到人们对我会有一些好的评价。这听起来令人很舒适。”
证人来来去去,这种现象又持续了三整天。即使证词有点用处,但由于内容实在太过零散,在此就不摘录证词的内容了。
年轻的福勒先生干得很棒。任何能证明哪怕一丁点内容的人,都被传唤到庭了。法官也显得很有耐心。
证人都或多或少地能提供些信息。在费舍曼的章节结束之后,诺伍德的章节开启了。
甫一开始,陶德杭特先生便大吃一惊。他知道费洛威被发了传票,但没想到他会真的出现在法庭上。骑士只要医生开出一张证明书,费洛威便可以不用出庭作证了。但不知是因为年轻的福勒先生比帕默的律师有能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当费洛威的名字被喊到时,他走上了证人席。
欧内斯特爵士尽量避免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他与珍·诺伍德的关系也被轻描淡写地带过。针对费洛威的主要讯问,都集中在他与陶德杭特先生的那几次会面谈话上。
费洛威有问必答。虽说欧内斯特爵士不想伤害到他的感情,但他自己奋不顾身地横冲直撞,毫不在意。(陶德杭特先牛怀疑某些坦率的言论是费洛威夫人的授意。)从某方面来说,他算是个相当有力的证人,因为他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曾犯下此罪毫不怀疑。那么如果更多的人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到这一点,陪审团就更有可能接受这种看法。
费洛威描述了他与陶德杭特先生对话的情形。第一次对话是在某九九藏书天中午,他们在一家昂贵的餐厅共进午餐,陶德杭特先生在午餐过程中搞清楚了他对于诺伍德小姐的迷恋程度,以及此事是怎样破坏了他的家庭的。第二次则是在费洛威住的房间里进行的那次漫长而攸关命运的对话。
当费洛威先生讲述的时候,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有几次费洛威的声音几乎低得变成了耳语,但不需要提醒他提高音量。陪审团和法庭连耳语那么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告诉他,”费洛威伤心欲绝地诉说着,使被告席上的陶德杭特先生困窘无比,“我告诉他,我知道那个女人是我所认识的最坏的女人,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他,我常常想过要杀掉她,但我没有那种勇气。我还记得我说过她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该被谋杀。我爱她,”费洛威先生拼尽全部勇气低语道,“但没办法,我就是知道她是个那样的人。”
“费洛威先生,”欧内斯特爵士威严分毫未减,“出于本职工作,我不得不问一个让你感到痛苦的问题。假设被告人当时正在内心痛苦地交战,在摇摆不定到底该不该谋杀那位女士的时候,你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你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是不是足够让他下定决心?”
费洛威抬起头来。“是的,”他的声音变得洪亮,“这个结论我无法逃避。我肯定煽动过他去杀掉她。”
贾米森先生的几个问题,旨在表明费洛威身为一位小说家,对人性和行为必然有所了解。他的问题让费洛威认同了陶德杭特先生确实被煽动了,但他此去并非为了谋杀她,而是拿手枪威胁她。然而他最终因为精神紧张而不小心犯下大错。
目前为止,费洛威的证词算得上法庭上最有说服力的证词了。很明显,陪审团深受影响。
下面一个出庭的是巴德先生,他也有问必答,爽快地承认了他曾对陶德杭特先生讲述过诺伍德小姐在戏院的种种令人不快的行为。巴德先生还进一步证明了陶德杭特先生当时一直在打听诺伍德小姐的行为,特别是那些她恶劣的天性,而这一点也被普雷德尔先生证实了。他还补充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陶德杭特先生曾经问道,若是诺伍德小姐不在人世了,世界上的幸福和快乐是否会多一些?接着是文森特·帕默的妻子,她讲述的内容则更加深入。
帕默夫人被讯问了一系列听起来颇为神秘的问题。
“你是否,”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相当狡猾,“看到过你丈夫有一把左轮手枪?”
帕默夫人点头称是。
“那么就你所知,他有一把枪?”
“是的。”
“你拿过这把枪吗?”
“是的。”
“你使用这把枪发射过子弹吗?”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开了一枪,想看看开枪是怎么一回事。某天我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开了一枪。”
“是什么时候?”
“我也说不清楚了。但就是在不久之前。”
“是去年吗?”
“哦,是的。”
“半年之内吗?”
“有可能。我想是在去年的夏天——没错,夏天。”
“你对着什么扣动扳机的?”
“我是对着花园里的花床开枪的。”
欧内斯特爵士像魔术师一样,从面前桌上抄起一张小纸片:“请看看这个。”
法庭助理将此物传到帕默夫人手中,.99lib. 她看了看那张纸片。陶德杭特先生用赞叹的眼光盯着她。她的表演棒极了,就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张纸片一样。而这时,陶德杭特先生总算学到了有关证人出庭作证的一两件事。
“这是你家花园的平面图吗,帕默夫人?”
“是的,我看出来了。”
“花床的位置能看得清楚吗?”
“非常清楚。”
“你能否向陪审团指出,你射击的是哪块花床?”
“这块,标着红色叉叉的这块。”
“谢谢你,帕默夫人。我的问题结束了。”
陪审团开始仔细研究起那张平面图来,而帕默夫人此时则悄然离开证人席。如果对于她来说,这是一次严酷的考验(陶德杭特先生非常清楚这一点),那么现在,她勇敢地通过了这次考验。
欧内斯特爵士的目光与陶德杭特的视线交会了,他差点使了个眼色。陶德杭特先生急忙移开了视线。
对于他来说,这些问题一点也不神秘,事实上,这整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陶德杭特先生对此颇感自豪。
在帕默的庭审中,有一点对他尤为不利,那就是那把左轮手枪最近发射过。帕默宣称最近几年他都没有用过枪。他的律师忽略了其他人用过那把枪的可能性,帕默夫人也没想到说出她自己曾经做过这事。只有陶德杭特先生想到了。当他被区特威克先生准许外出一天进行自主调查,再度造访布罗姆利时,他直截了,当地讯问帕默太太,她是否开过那把枪?帕默太太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确认了这一点。
不久,陶德杭特先生就证实了确实是帕默夫人开的枪,查出了到底是朝哪块花床开的枪,接着他即刻赶回伦敦,把区特威克先生和枪械专家拉到布罗姆利来进行检查。专家拿铲子挖开了那块花床,果然找到了一枚铅质子弹,那铅弹只有可能是从军用手枪中发射出,只要稍加检测,便应该能够证实这颗子弹是发射自帕默的手枪。彼时,帕默的手枪还暂由警方代为保管,为防制造伪证,任何人不得借用那把枪。就这样,陶德杭特先生虽然没有摧毁那项针对帕默的最不利证据,至少也极大地动摇了这一证据。
为了把这事理清楚,欧内斯特爵士传唤了那位枪械专家,以说明那颗子弹是在哪里找到的,以及那颗子弹到底是从哪把枪中射出来的。欧内斯特爵士当中展示了那颗子弹,然后揭开了这个大秘密。他拿出从诺伍德小姐家挖出来的那颗不成形的子弹碎片,并讯问那位专家这两颗子弹是否是发射自同一把手枪。而那位亲切的专家则回答绝不可能。
“你能否对陪审团说明,你为何如此确定?”欧内斯特爵士建议道。
“当然没问题。贴着B标记的手枪,其撞针很明显地向左偏斜了,任何一颗从这把手枪中发射出来的子弹,必然会带上这样明显的刻痕。尽管贴着C标记的这颗子弹已经损毁得如此严重,但撞针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这痕迹并没有任何偏斜,而是在正中间的。”
“那么说来,虽然你能证明子弹C并不是由枪B发射出来的,却没办法指出这颗子弹到底是由哪把枪射出的?”
“确实是这样。”
“那你检查过那把贴着A标记的手枪了吗?”
那把贴着A标记的手枪是陶德杭特先生的。
“检查过。”
“有可能是这把手枪发射的子弹C吗?”
“我曾经做过测试,毫无疑问,有这个可能性,但是我没法准确地指出,就是这把手枪射击出来的。”
欧内斯特爵士点了点头,接着又重复地变着戏法讯问了类似的问题,不断重复着这些证词。这样,即使脑袋再不开窍的陪审团成员,也能够明白文森特·帕默不可能射出那颗镶嵌在诺伍德小姐家的子弹。但陶德杭特先生却可能做到。当建立了这一概念之后,证人们继续出庭,还原全景。
下一个出场的费洛威夫人,为陶德杭特先生的影响力而作证。她证实他对于他们家的状况感到悲伤,并不断地帮助他们。同时,她还指出陶德杭特先生对诺伍德小姐极度痛恨,她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
菲莉西蒂·费洛威并未被传唤出庭作证,这令现场观众大失所望。不过她的证词顶多就跟她母亲的一样,而且在经历了陶德杭特先生卧室的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之后,他坚决不允许她靠近法庭半步。很明显,歇斯底里的爆发对于他的案子没有任何好处。
为了弥补菲莉西蒂的缺席,欧内斯特爵士当天最后传唤了一位令现场震惊的证人。
“我现在要传唤,”他停顿了下,用极富煽动性的嗓音说,“我现在要传唤文森特·帕默上庭作证。”
整个法庭里爆发出一阵欣喜的骚动。只有法官看起来无动于衷,然而在他那顶假发下面,他肯定被震撼得不轻。传唤一名已经被判处了死刑的犯人担任同一案件的证人,而法庭当庭审判的,则是另一名嫌疑犯。即使老法官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感情起伏,但他心里早就炸开花了。
年轻的帕默先生倒不是真的会说出什么非常重要的证词。欧内斯特爵士认为,为了节省法庭的时间,而且为了能够彻底地检视诺伍德小姐之死的每一个角度,审判帕默时记录的讯问信息和之前庭审时的记录,都应该被视作本案的证据。法官同意了,并嘱咐陪审团有空的时候阅读一下上次案件审判的庭审记录。
这份证词中,帕默承认当晚曾去过诺伍德小姐家,但他宣称在九点前就离开了,那时,诺伍德小姐还活得好好的。这是事实,因为那个时候,诺伍德小姐曾被人目击到是活着的。但帕默是否在那个时候已经离开,这点尚待证实。
当回答欧内斯特爵士问题的时候,他再次坚称当他离开诺伍德小姐家大门,走上大路已经离开有段距离而正前往公交车站时候,他听到了教堂钟声敲了九下。他之所以能够记得,是因为当时他下意识地配合钟声行走,他发现每走四步,钟声就会响一下,这很有趣,但是他即使不在这个时候也能发现这一点。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在九点钟走上了这条路,那么肯定他还不到八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诺伍德小姐的家。
“当你离开她家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人在花园里?”欧内斯特爵士问道。
“没有。当时天色很暗,我当时也非常激动。我们大吵了一架,你知道的。我不知道如果有人在那儿的话,我能否听到。但我确实没看到任何人。”
“真是不幸,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法官大人,在我看来,”欧内斯特爵士对法官推心置腹地说,“证人肯定是在被告人刚来的时候离开的。”欧内斯特爵士的言论并没有遭到对方律师的反对,“当你在花园里的时候,你是否注意到花园洼地处停泊着一艘平底船?”他继续讯问着证人。
“没注意到,我并未靠近河边。”
“让我想一想,”欧内斯特爵士急急忙忙地翻阅着证词,“你刚作证你在那里并没有停留超过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你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任何人出现在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里?”
“是的。”
律师接着讯问了一砦帕默和陶德杭特先生在费洛威家公寓撞见的相关问题。但帕默实在说不出什么内容。他发现他来到公寓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正拿着他的手枪。现在他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的手枪恰好跟他的是同一个型号的。费洛威夫人之前的证词也提到了,她见过陶德杭特先生拿着自己的那把手枪,也就是说,当时陶德杭特先生的心态跟所有的犯罪者一样,他必定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遭到警方怀疑的人,所以,把犯罪的凶器转移出去,比放在自己手里要安全得多。因为,他打算用这把凶器来交换帕默先生的那把清白的手枪。帕默先生有些不太高兴,他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
欧内斯特先生微笑地扫清了帕默的郁闷。他已经在陪审团面前做出了该做的表现,这才是他在乎的。
接着,欧内斯特又讯问了年轻的帕默几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讯问完毕之后,两位警卫便带着他离开了证人席。欧内斯特爵士把被误判死刑之人带到了陪审团面前,并让大家享受了一次顶级的震撼体验,他只希望陪审团的成员在作出审判之前,能好好地想清楚这一点。
第二天上午,轮到了区特威克先生。他被欧内斯特爵士详细地讯问,并给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证词。他从陶德杭特先生最初咨询他(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是否知道些该被谋杀的人选,一直到发现那只失踪的手镯。他表现得谦逊而羞怯,这使得人们对他留下了极佳的印象。而在欧内斯特爵士的巧妙安排之前,任何一个认为区特威克先生是很有魅力的人,都会被他的言论所深深影响。
区特威克先生之后,则是第三天的精彩戏份,表演者则是伟大的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他自己走上了证人席,他在英国法律史上写下了先例,他允许他的后辈对他进行讯问。欧内斯特爵士以一种极其庄严的态度,陈述了区特威克先生之前已阐述的他们在花园搜索物证的过程。他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如果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真正作案,那么他应该不可能知道在哪儿才能找到物证,或者捏造物证。接着他迅速离开证人席,以免法官或其他人提醒陪审团,其实并没有人(包括警方在内)怀疑陶德杭特先生在当晚曾出现在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里。当然,即使发现了他进入花园的种种证据,也不能证明枪杀诺伍德小姐的人就是他。但,欧内斯特爵士那副严肃的表情,却比一吨乏味的证据都来得更有说服力。
接着,警方接到陶德杭特先生要求通报并截获了失窃的手镯的警官也出庭作证的申请。很自然地,陶德杭特先生抓住这个机会,向陪审团大事证明这段证词是多么的重要。下午则是医学证词的出场时间,希望能够确定诺伍德小姐更加精确的死亡时间,以证明凶手并不是帕默,而是陶德杭特先生。接下来还有一圈证人出场,包括陶德杭特的私人医生,格林希尔夫人和艾菲,以及陶德杭特先生的许多朋友。他们都来证明陶德杭特先生也许是去年伦敦最神智健全的人了。对于这些重复的证词,法官显得稍微有些不耐烦,他指出并没有任何人质疑被告的神智是否健全,而且被告的辩护律师已经证明过此事,就不必再反复强调这一点了。
“法官大人,”欧内斯特爵士回答道,“我了解有关被告神智健全的问题,然而被告律师和我都认为,在庭审进入某一阶段之后,这个问题又会被提及。因为,我觉得出于我的责任,有必要证明他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全部责任。”
“非常好。”法官无奈地说。
陶德杭特先生做着笔记:
“我对我们的案件进展感到吃惊。在庭审之前,我以为这起案件能让人听起来合情合理,是非常困难的,更别说别人会相信了。然而,在按照事情的发展顺序,依次听取了证人的证词之后,情势大有好转。我该说我们的案子已经差不多了。我上证人席作证,也只是锦上添花。这真是令人满意。”
欧内斯特爵士却不那么确定。“等你听过警方的证词之后再说吧,老弟,”他说,“我们的故事99lib.中有几处比较大的瑕疵,他们会知道怎么抓住这些瑕疵来搞事。”
“希望他们别坏事。”陶德杭特先生听到这预言,警觉地说。
“哦,要是你被判有罪的话,搞不好他们又会要求上诉的,这样,陪审团就无法下审判结果了。”
“要是被告和原告都对审判结果表示满意呢,他们也许就小会上诉了。”
“政府会上诉的。”
“政府有权力干涉这起案件吗?”
“别问我蠢问题了。”欧内斯特爵士说。
第二天上午,贾米森先生开始了辩方的辩护,当然这一切都是之前商量好的。接着,他传唤了唯一的证人出庭。于是,陶德杭特先生步履蹒跚地走向了证人席。
陶德杭特先生昨晚睡得很糟糕。他一整晚都被这酷刑所折磨着。他极度讨厌在法庭上作伪证。对于他来说,最令人恼怒的,就是他必须作伪证以保证审判的成功。就是这样,他必须做出伪证。
第一部分很容易,即使贾米森先生诱导性地讯问,陶德杭特先生仍然无法确定,他是否精确地在陪审团面前说出当晚他前往诺伍德小姐家花园的心理活动。
“我……嗯……在与不知情的朋友会谈之后,才作出这个决定,”在他的律师要求他向法官和陪审团解释他最终为何下定决心去实施一起谋杀时,他小声说道,“我知道如果他们觉得我是认真的,就不会对我说出那些建议来。我只是……嗯……以假设的语气与他们交谈。但他们如此一致的决定,让我深受影响。我越思考这一点,就越觉得合情合理。谋杀,一种彻底的非个人性的……嗯……自然的客观的谋杀,对于我这种情况来说,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你没有想过,也许你的朋友们都是在开玩笑吗?”
“恐怕我没想过。我也不相信他们是在开玩笑,”陶德杭特先生或多或少带着些挑衅的情绪,“我想他们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你能否解释一下,刚刚你那句‘对于我这种情况来说,确实再适合不过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没想到我会活到受绞刑。”陶德杭特先生说。
“你没想到你会活到现在是吗?”
“那个时候我想,我也许……嗯……几个月后就死了。”陶德杭特先生一脸羞愧地说。
“也许,你那个时候没死是一种幸运。”律师冷淡地补充了一句。
慢慢地,在这些费劲的问题之后,陶德杭特先牛终于把故事推进到他下决心除掉诺伍德小姐这个进度上来。
“当时,”他解释道,“我经过全面调查,得出了最终的结论,那就是她的死会……嗯……会给许多人带来幸福和快乐。”
“你的结论就是,她是个坏女人?”
“她是个恶毒的贱货。”陶德杭特先生回答道,这句话令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震撼和愉悦。
五分钟后,他颇有男子汉气概地做出了伪证。
“我想我那个时候打算当着她的面杀掉她。然后……”
“嗯?”贾米森先生满怀期待地问。
“嗯,我……嗯……我想我紧张了。”
“你用手枪威胁她了吗?”
“是的。而……呃……走火了。我对手枪的使用并不熟悉。”陶德杭特先生一脸歉意。
“那你怎么会走火两次?”
“嗯,是……第一枪我吓得跳了起来。这实在是……呃……令人意外,你知道的。而那个时候我想我得镇定,于是我手指抓紧了扳机。我……呃……嗯……又无法控制了。”
“发生了什么?”
“我有点晕,”回到现实中来,陶德杭特先生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我发现她跌坐在椅子上。那儿……嗯……她衣服上全是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强迫自己上前,仔细观察了她。她看起来像是死了。我抬了抬她。接着我意识到那枚子弹不见了……呃……射穿了她的身体。镶嵌进了椅背。我……嗯……我把那颗子弹取了出来,丢进口袋。之后我把它丢到了河里。”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曾读过一些书,上面指出能够通过子弹来鉴别出那颗子弹是哪把枪发射的。我想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丢掉那颗子弹。现在我才发现,那真是最不幸的行为。”
“在你离开现场之前,你还干了什么?”
“嗯。桌上有两只玻璃杯。我用自己的手帕擦拭了其中一只,但没擦另一只。”
“你为什么那么做?”
“我也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坦白。
“还做了别的事吗?”
“是的,我把诺伍德小姐的手镯取了下来。”
“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我现在真的说不上来,”陶德杭特先生惨兮兮地说,“我……呃……真是非常困惑,我被吓坏了。”
“但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是的,我想这样做我才能证明自己……嗯……是有罪的,如果日后有必要的话。”
“你的意思是,就像现在这样的状况?”
“是的。”
“你已经预料到现在这状况了吗?”
“上帝啊,没有。我脑子里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上帝啊,没有。”
“你从来没想到,有别的人会因此事而遭到指控?”
“当然没。否则……”
“嗯?”
“否则,”陶德杭特先生饱含尊严地说,“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谢谢你,陶德杭特先生。法官大人,”贾米森先生的音调令人印象深刻,“我已尽可能简约地讯问了被告人,因为他的健康状况实在经不起高强度的审判。若不是拒绝出庭会比审判更让他感到煎熬的话,医生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出庭的。事实上,医生根本就不愿意让我的当事人出庭,他明确地指出,我的当事人随时可能死亡。任何压力或刺激对他来说都会是致命的因素。”
“我之所以在当事人和众人面前说出这些话,是因为我的当事人99lib?很清楚这一点。在此我郑重建议,就此结束对我的当事人的讯问。我已经将所有有必要的问题悉数问完,若是法官大人觉得还有什么必须向陪审团说明的细节,我请求您,直接讯问我的当事人。”
“我想我没有问题了,贾米森先生。你的当事人已经承认是他杀死了被害人。我唯一想问的,就是他这项谋杀到底算是莆意谋杀,还足过失杀人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仅仅讯问一个小问题……陶德杭特先生,你是蓄意射杀艾赛尔·梅·宾斯的吗?”
“呃……不,法官大人,”陶德杭特先生有些不大高兴地回答,“不是的。我不是……呃,不是蓄意的,我想。”
欧内斯特爵士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认为,辩护律师已经问出了我所有需要的答案。我决定不对被告人进行交叉讯问。”
法庭后排有人鼓掌,但掌声很快平息了。
一位瘦高的苍白得像食尸鬼一样的律师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很荣幸能够代表警方。贾米森先生的建议让我的立场变得极为困难。当然,我之所以上庭对被告进行交叉讯问,也是基于被告的同意和意愿。法官大人,请您裁定是否允许我对被告进行讯问,我知道这是一项非正统的程序。”
“反正已经有过这么多非正统的程序了,贝思斯先生,再多一个也无妨了。但我必须询问被告人,他是否愿意回答你的问题,”他把那张老脸转向陶德杭特先生,“你愿意给警方—个讯问你的机会吗?”
“为了……呃……正义,我愿意,法官大人,”陶德杭特先生回答道,“我想这是必需的。”
“非常好,那么,贝恩斯先生。”法官说。
消瘦的贝恩斯先生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长袍,好像他一松手,袍子就会滑落。
“将来,你会对我的这些问题表示感激的,”他用平静而确定的语气对陶德杭特先生说,“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有些问题较为尖锐。如果你觉得身体无法承认,就直接提出来,我想法官大人会让你休息一下的。”
陶德杭特先生在证人席上稍鞠躬。“很抱歉,我给法庭……呃……嗯……造成了不便。”他的内心有些激动,眼睛紧盯着敌人,紧张地思考着不要中了对方的圈套。他知道,最大的考验即将来临。
“我尽量缩短这个过程,”贝恩斯先生承诺道,接着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像是在寻找灵感一般,“也许,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我会将我所要问的这一系列问题,都综合成一个问题。我就直说我的看法了,你根本就没有射杀那个女人。当你到达现场时,你发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而出于你与费洛威一家的友谊,你决定用你的双肩扛起罪责,你知道反正你也活不长久了,或许很有可能活不到接受处罚的那一天。”
陶德杭特先生想张嘴说话,他的脸变成可怕的浅绿色,他的手紧抓着胸口,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椅子上。
整个法庭像巨浪一样涌向了他。
第十七章
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当场死在证人席上。
一两分钟后,他缓过来了,暴躁地赶走那些焦急地前来援助他的人。法官坚持休庭半小时,以让他休息得更久一些。陶德杭特先生却对此大声抗议,他被两位身材高大的警察带离了法庭,而他的医生则在一旁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很感人,”医生坦率地说,彼时他正带着陶德杭特先生来到一间大的空房间,鬼知道这房间是用于什么法律目的的,“你为什么会那样?”
虽说是大大违背了他的意愿,但陶德杭特先生还是被搁在了支架台上,他正枕着医生的外套,无力地咧嘴笑着。
“这就是我一直担心的事。你看,我确实尽全力证明我确实有谋杀那个女人的动机,而且证明了这一点,当然,我也能证明案发当晚我在现场。但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我确实杀了她。普雷迪波也不能证明。区特威克也不能证明。福勒也不能证明。任何人都不能证明。我就是个白痴,毫无疑问,我随手丢弃了那枚子弹。但就是这样,你看,那个家伙就揪着这个小问题不放,这样就可以扰乱普雷迪波所建立的整个案情?而且我真的非常担心陪审团的那些傻瓜会受到影响,从而对我所犯之罪产生怀疑。或者如果他们没有,那么警察会继续猛攻这一点,然后判处帕默终身监禁。真是该死。”
“好吧,好吧,别激动。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跑回来,跟这谋杀案搅和在一起,”医生咕哝道,“你一向都是个正派人士,陶德杭特。现在,看看你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别只为自己考虑。”陶德杭特恼怒地回答。
“嗯,你当然也给其他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医生赞同道,他隐藏着自己的笑容,对他来说,陶德杭特先生是个令他无比满意的病人。他在精神上对于挫折的反应,像其他人吸食了毒品后的反应一样,很兴奋。
半小时后,陶德杭特先生被带回了法庭——他依然在抗议这种侮辱行为——他已经彻底恢复,也知道,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对于导致陶德杭特先生当场发作,贝恩斯先生郑重地表达了歉意。
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表示没有关系。
法官询问陶德杭特先生是否感觉自己能够承受回答更多的问题。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他不仅能够承受,还迫切无比地希望回答更多的问题。
贝恩斯先生再度盯着天花板。
“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你还没有凹答我的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现在你是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粗暴地回答,“要回答你对于此事的所有看法,我的答案就是,你完全没有任何依据。”
“你否认我刚刚说的这些?”
“那些都是错的。”
“好吧,但是如果我要说,我的这些话好像惹恼了你?”
“确实。”
“你愿意解释一下原因吗?”贝恩斯先生问道。他带着某种明显的兴趣继续观察着天花板,在旁人看来,就好像他发现了大花板上有些细微的裂缝,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砸到某个重要人物的脑袋。
“我很乐意,”陶德杭特先生用力说道,“只要能消除误会就行。那是因为,我只能声称我是杀害诺伍德小姐的凶手。我无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是我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不管是不是无意的。而当时我就疏忽了这么一丁点,这点就被大肆地利用,用来挽回那些将无辜者关入监狱的犯错人的面子。这令我恼怒不已。”
这很大胆,先承认自己犯了小错,然后再将之转化成为自己的优势,真是令人倒吸一口冷气。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颇为担心。大胆对于陪审团来说,通常会导致反向的结果。警官看起来疑虑重重,他也不知道是否该允许陶德杭特先生这样说话。而贝恩斯先生则继续维持着对于天花板的兴趣。
“那么在开枪之后,你为什么不立即去警局投案自首?”
“我看不出任何必要。”
“你情愿等着一个无辜的人被控告?”
“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因此案被控告。”
“但你很清楚,警方会调查的。”
“是的,是会调查的,但不是会犯错。”
“你从未考虑过,一些更有明显谋杀动机的人会因此而被怀疑?”
“我从未想到这些,我只是想把这事全部忘掉。”
“你去旅行了?”
“是的。”
“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想去日本看看,在我——呃——死之前。”
“对于你来说,难道去日本看看比你留下来面对你所作所为的后果,更加重要吗?”
“我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陶德杭特先生很想擦拭一下前额,但他怕这样一个举动又会被别人看做他将要晕过去的前兆。
“你并非因为谋划了很久的谋杀,终于亲自执行完毕,才外出旅行放松自己。那么,你怎么能不受任何良心谴责地安然享受旅行在日本的乐趣呢?”
“当然不会是这样的。”
“你并没有感到良心不安吗?”
“一点都没有。我——呃——我的行为也许不合正统,但我依然觉得这对世界是有好处的。”
“抱歉,我没有听懂。我希望能让你畅所欲言不受限制,陶德杭特先生,但我必须提醒你,证人应该只回答他们需要回答的问题,而不需要作演讲。”
“我很抱歉。”
“没关系。是不是直到得知帕默被逮捕的消息,你才认为是该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了?”
“是的。”
“没错,但是那个时候,也许你已经死了。”
“确实。但是我给我的律师留下了一份备忘录,上面记录了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我死了,他便会将此备忘录交与警方。”
“是的,这份备忘录目前应该是作为呈堂证供了,我相信。你是否同意,那份备忘录只是一份声明而已?”
“那是一份有关我所作所为的声明。”
“那声明并不受任何证据的支持?”
“我认为那份声明中包含了多种证据,现在依然如此认为。”
“当警方看到这份声明之后,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我明白,”陶德杭特先生悲苦地回答,“他们笑话我。”
“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没有。”
“你能够说出任何他们不采取行动的原因吗?对于官方来说,他们是不是觉得这份声明通篇都是鬼话?”
“我很确信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还认为若你去世了,这份声明还能够说服他们,有助于查清这个案件?”
“是的。”
“陶德杭特先生,你在报界的同事以及你的其他朋友,都一再向我们证明,你的智力是高于平均水平的。要我说的话,若你真的杀了那个女人,你绝对不会留下这么含糊不清的‘声明’,因为你知道那份声明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也无法提供任何证据。你会留下更有说服力的证据,以使自己的罪名成立,从而使其他人免除嫌疑,是不是?”
“我不认为我的声明是含糊的,是无法提供任何证据的,现在我依然不这样认为。”
“你难道不觉得谋杀之后你的举动,更像是一个无辜者的举动,而非一位犯罪者吗?事实上你一直声称你是出于最可敬的动机而谋杀的,而且你也不会因为你的罪行而蒙受什么损失。”
“我不这样觉得。”
“你认为一个策划了——虽然是错误的,但是极其诚挚的——我们称之为可敬的暗杀的人,会在谋杀之后,仅仅留下一份声明就逃走,而让别人蒙受不白之冤吗?”
“我反对‘逃走’这个词。”
“那我这样说好了。你向大家说明一下,你觉得你案发后的行为,是否能配得上你这谋杀策划的可敬的动机呢?”
“当然可以配得上。也许我做了蠢事,但……”
“我要再向你重申一遍——请做好心理准备——代表你一方上法庭辩护,应该清楚事实是这样的:你对于谋杀这个念头很感兴趣,也许这是你在地球上接近死亡的最后几个星期的兴趣而已,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从未想过要付诸行动,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而当你听说了别的什么人,是某个你欣赏并且关心的家族的成员,犯下了一起你曾经考虑过并谋划过但最终没有付诸行动的谋杀。你发现若你将自己变成一个嫌疑重大的人,虽然现有的罪证完全不足以证明你是有罪的,然而身为一名可敬而英勇的绅士,你还是毅然决然地为一起你从未犯下的谋杀而承担罪责。”
那些期待听到这样言论之后,陶德杭特先会会晕过去的家伙们,都失望了。
“并不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以令人惊讶的沉稳语气回答道。
他的酷刑折磨就这样结束了。
陶德杭特先生在证人席上待了一整个上午。
医生不准他外出午餐,而是把食物放在托盘里,送到那间空旷的大房间里给他。
外出午餐之前,欧内斯特爵士前来祝贺他。
“你表现得非常好。恰到好处地扭转了局势。这很冒险。但我想这会很有效。不然,你要是真的昏过去了,我们的局势可就大大不利了。”
“你认为他的言论会对陪审团有着怎样的影响?”陶德杭特先生焦急地问道。
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一脸严肃:“这个很难说。我相信他们会认为你是个英勇且可敬的绅士,而不是一个凶手。”
“但那意味着他们还是会认为帕默是有罪的。”
“没错。”
“该死,我才不是什么英勇而可敬的绅士。”陶德杭特先生激动地大叫道。
“好啦,好啦。”欧内斯特爵士抚慰了一番,然后急忙离开了。
午饭之后,第一个出场的是消瘦的贝恩斯先生,他向陪审团作出陈述。他先是对被告以及被告的律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然后,他表明他必须坦白自己必须代表警方的立场来看待这一案件。
他的陈述就是在重申他刚刚讯问陶德杭特先生地那些问题,但是他又补充了一两点。比如说在陶德杭特先生丢弃子弹这一点上,贝恩斯先生便大做文章。
“被告对我们说他该为这个女人的死负责,至于是否是蓄意杀人,这点并不重要。但是他在案发后的所作所为,无法让人不把他跟‘无辜’二字联系在一起。我要再重申这一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表明他是无辜的。
“他说他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丢弃了那枚子弹。这说法开始听起来便有些似是而非。我想,只要稍作思考,就能发现这完全经不起考验。
“这段时间在法庭上,我们已经听到了很多心理学上的观点。即使在法庭这个讲究证据的地方,人们毫无疑问还是要考虑心理上的因素。是的,没错,那么丢弃子弹这一行为,到底其背后的心理是怎么样的呢?被告声称这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但保护自己是为了什么呢?与一般的凶手相比,被告人并不惧怕法律最严酷的制裁。而且他也告诉我们,他就是如此认为的。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刻意丢弃这一最有价值、最有说服、对辨认出真凶最为有力的证据呢?
“被告声称他会毫无负担地前往日本旅行。去日本旅行,然后对这边的情况撒手不管吗?就这样坐视无辜的人遭受怀疑甚至被逮捕吗?不!对于被告当时的所有行为,从心理学上解释的话,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那颗子弹并不是发射自他的手枪。他丢弃的那颗子弹是从别人手枪里发射出来的。他很清楚那个人是谁,也很赞同那个人的所作所为,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好那个人。各位,我认为这才是被告丢弃那枚致命子弹的真正原因。”
陶德杭特先生心神不宁地瞥了欧内斯特一眼。这段陈述让他心情低落。但是欧内斯特爵士则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陶德杭特先生的痛苦在继续增加。贝恩斯先生又继续推进:
“在我看来,被告的每一个举动,都可以被解释为是一个无辜者的举动,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事也可以。就拿交换手枪为例吧,陶德杭特先生确实想做此事,而且他显然以为自己一度已经交换成功了。那么,交换手枪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我们都很清楚,之前的事情是这样的:经过了仔细询问之后,他得知公寓里还有另一把左轮手枪,那把枪属于费洛威的女婿帕默。而那把枪是在当天早上这个意味深长的时间带过来的。
“他当时做了什么?我是假设诸位出于自己的职责,已经仔细阅读了帕默案件审判的庭审记录——他要求看看这把手枪。而他看到了什么?帕默手枪的型号居然跟他的非常相似,两把都是老式标准军用手枪。下面我的这些推测也许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大家想想看,要是两款手枪是不同型号的,被告会采取什么行动?他要仔细观察,找出两把枪之间的不同点,或者他应该会像丢弃子弹一样,随手把帕默的那把枪丢在什么地方。那么他做了什么呢?他把自己的枪跟帕默的枪交换了。
“被告的解释是这样的,他宣称自己的目的是要把手枪留在那儿。但我想不是这么回事。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带走帕默的那把手枪。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打算把那把枪也丢进河里,就像他丢弃子弹那样吗?我想不是的。当他漂洋过海外出旅行的时候,那把他依然认为是属于帕默的手枪,还静静躺在他的抽屉里。必要的时候,可以交出来当做证据。但这样目的何在呢?被告对我.99lib.们声称他丝毫不懂武器方面的事。这并不能说明他不知道枪械编号这些东西。然而,他彻底地忽略了每一把手枪每一把步枪都有自己独特的编号,我们常以此来判断一把枪是否改装过,或辨识出这把枪是属于谁的。
“我想当时他交换手枪的时候,想着让别人误以为帕默的手枪是他的,而他手里的那把则是帕默的。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但是我认为,像被告这样的一个文人,一个对武器一窍不通的人,才是会犯下这种错误的最佳人选。
“那么,被告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交换这两把手枪的呢?如果我的解释是对的,那必然是因为帕默的手枪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犯罪痕迹,而他的手枪则没留下任何痕迹。手枪上会有什么?跟子弹应该没什么关系,毕竟那颗子弹已经被丢弃了。我猜,是最近发射过的痕迹。帕默的手枪最近发射过子弹,而被告人的手枪则没有。在我看来,这样解释——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得通交换手枪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企图。如果考虑被告所声称的那样,他真的是想把凶器放在他那么喜欢那么愿意舍身保护的家伙身旁,那才是跟他的心理完全不符呢。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陶德杭特先生感到窒息,他有种想要呻吟的冲动。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让这个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真是个错误,也许是个致命的大错。在这样恶魔般的精妙言论之下,哪个陪审团成员会不受影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贝恩斯先藏书网生接着面向法官发言。
“法官大人,就像我刚刚提到的,对于此案我不该发表什么个人意见。我之所以能站在这儿,是因为双方的恩惠。因此,我并没有申请对于其他证人更进一步的交叉讯问,也没有展示任何反驳的证据。但我认为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想知道案件的真相。
“因此,我希望当庭提出一项申请,法官大人也许会认为此项申请在此阶段是极为不同寻常的。因此,在此我想请求法官大人及双方律师同意。如果我不觉得作此讯问会对搞清楚案情有极大帮助,我也不会提出这项请求的。这一部分案情截止目前,法庭都尚未涉及。但这部分案情极为重要,或许因此,令人疑惑不清的案情便可拨云见日。”
法官敲了敲他消瘦而古老的下巴:“你敢肯定这项证据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法官大人。”
“非常好。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你的态度呢?”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法官大人。”
“那你呢,贾米森先生?”
此时贾米森先生正在与被告席上的当事人耳语。他转身面对法官。
“我的当事人欢迎一切对方律师提出的能够理清案件的证据。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急于让正义和真相大白于天下。”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恐惧地笑着。在与贾米森先生的交谈中,他表示根本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既是挑战,更是机遇。他不想错过。贾米森先生对此感到有些震惊。
在一阵沉默中,马瑟斯警官被传唤上了证人席。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当被告造访苏格兰场后,你曾陪同他返回他家。被告是否拿出了一把手枪给你看?”
“是的。”
“你检查了那把手枪吗?”
“是的。”
“你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把崭新的手枪。”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把枪从未发射过子弹。”
“你敢肯定?”
“非常肯定。”
“你怎么能说得出,那把手枪从未发射过?”
“我检查了枪管内部。那里涂着一层油,那层油是很久以前涂的,已经干了。而在没有上油的枪管部分,看起来都非常光滑。”
“据你估计,油已经上了多久?”
“看起来应该是有好几个月了。”
“如果那把枪最近才被使用过的话,你认为自己99lib.会发现什么痕迹?比如说在六到八个星期内被使用过。”
“油迹看起来不会那么旧,而且我想在枪管中我也能找到一些条纹痕迹。”
这就是该死的证据。当欧内斯特爵士站起来,准备进行交叉讯问的时候,他也许很希望自己是身在美国吧。在美国,律师可以在讯问证人前,申请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样他们可以想办法来对付证人。然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欧内斯特爵士所能仰仗的,只有他参战时仅存的对于武器的模糊知识,以及他天生的智慧了。
“你是苏格兰场的武器专家吗,马瑟斯警官。”他亲切地微笑着,展开了讯问。
“不是的,先生。”
“你不是?”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非常吃惊,“但你是个专家吧?”
“我也不是个专家。但我有较为丰富的武器知识,足以应付我的工作。”
“好吧,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你是如何获得这些武器知识的?至少,你对武器的了解比普通人要深刻一些。”
“我曾在培训时上过一两门相关的课程。”
“当然,尽管这无法使你成为一位相关的专家,那也足够让你宣称,只要不经意地一瞥,你便能辨识出一把枪是否发射过子弹,是不是?”
“我至少能看得出一把没用过的枪是什么样子的。”
“你把枪拆开检查过吗?”
“没有。”
“那你曾用放大镜检查过它吗?”
“没有。”
“那你究竟是检查过了,还是只是瞥了一眼?”
“我想我已经采取必要的手段进行检查了。”
“换句话说,你只是看了一眼枪管?”
“不是的。”
“那99lib.你连枪管都没看?”
“我仔细地看过了枪管。”
“哦,我明白了。你看得非常仔细,你的视力好到一定程度了。别人都需要用放大镜来辅助检查,你却能只用肉眼扫一眼便断定这把枪的枪管里找不到任何子弹的条纹痕迹?”
“我对于我所做的检查非常满意。”
“毫无疑问,但也许我不满意。我想要把这事弄清楚。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地寻找过条纹或者痕迹?还是你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枪管,然后告诉自己,这上面有干的油渍,所以最近不可能发射过子弹?”
“我很清楚,那把枪并没有发射过子弹。”
“这不是回答我问题的答案,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跳过这一点。好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警官。你的意思不是‘这把枪最近没有发射过’,而是‘这把枪从未发射过子弹’。已经干掉的油渍,跟一把枪是否使用过,好像没什么关系吧?你怎么解释?”
“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这把枪从未使用过。”
“从谁那儿打听到的消息?”
“卖这把枪的人。”
“你打听的消息是,当那把枪到陶德杭特先生手里的时候,它是崭新的?”
“并不能说是崭新的。”
“但你刚对那位律师朋友说,那把枪是崭新的。”
“我必须说清楚。我所指的崭新,是指这把枪从未发射过子弹,”警官麻木地回答道,“但那是一把老旧的手枪。”
“一把老旧的、生锈的手枪,所以不是崭新的。”
“那把枪并没有生锈。”
“哦,没有生锈吗?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这个问题。这把老式的战时军用手枪,却从未真正发挥过它应有的作用?你是这个意思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把枪已经有二卜年的历史了。然而它却没有生锈?”
“这把枪一直被精心地保养着。”
“干掉的油渍能够防止枪支生锈吗?”
“我说不清楚。”
“但你不是专家吗?”
“我不是润滑油方面的专家。”
“但是上润滑油跟武器养护有着莫大的关系,这难道不是武器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干掉的润滑油并不能防止生锈,我想这不需要相关的专业知识,也很容易说得出来吧?你所见的枪管是非常干净而且锃亮的吗?”
“就我能记得的,确实是的。”
“如果一把武器最近.99lib?使用过,后来经过了仔细而彻底的清理,便能够去除生锈的痕迹。这才是这把枪没有生锈的更合理的解释,是不是?”
“不。”
“这一说法不比干掉的润滑油可以防止生锈更加合理?”
“不能说干掉的润滑油就不能防止生锈。”
“那你是否同意,如果润滑油是怎样变得干掉的,这一点另有解释的话,那么就没有别的一点能证明这把手枪最近并没有使用过?”
“我想是的。”
“对了,说说你的调查。你是在什么时候进行的调查?”
“去年十一月。”
“在你看过那把手枪之前还是之后?——我们先不用‘检查’这个词吧。”
“之后。”
“然后他们告诉你这把手枪从未使用过?”
“是的。”
“但是,就在你看过手枪之后,你是否当场在被告面前断定,那把手枪从未使用过?”
“我好像是这么说的。”
“你当真这样断定了?”
“有可能。”
“那么,也就是说,在进行调查之前,你就得出这个结论了?”
“是的。”
“但如果是通过调查——而且只有通过调查——你才能确信这把手枪从未使用过。那你又是怎么能够在调查之前,便断定这把枪从未使用过?”
“干掉的油渍,以及没有任何痕迹,这些就给我留下了那把枪从未使用过的印象。随后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
“哦,那么现在你说那只是种‘印象’喽?”
“我很确定,”警官又令人发狂地麻木重复着,陶德杭特先生都忍不住要大叫起来,“那把武器从未发射过子弹。”
“那么,我知道你曾检查过陶德杭特先生的住宅。它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那是一栋好房子。”尽管训练有素,警官还是露出了一丝迷惑的表情。
“你是不是觉得屋主会喜欢过舒适的生活?”
“我想我可以这么说。”
“不用那么小心谨慎。你可以举出一些证据来判断,比如说,这是一栋干净的房子,还是很脏的房子?”
“非常十净。”
“那么,那是一栋温暖的房子还是冰冷的房子?”
“非常温暖。”
“你是否注意到那房子里有什么中央暖气系统之类的装置?”
“我看到了屋内装有中央暖气系统。”
“每个卧室里都有电暖炉?”
“我只进了一间卧室。”
“好吧,那间卧室有电暖炉吗?”
“有的。”警官一脸不悦,他终于明白了欧内斯特爵士的用意。
欧内斯特爵士摘下了面具。
“没错。你知道在温度较高的环境下,油是很容易干的?”
“我不是润滑油专家。”
“在温暖的环境下,润滑油会很快干掉。这一点,即使不是专业也会知道。”
“我说不清楚。”
“你告诉过我们,直到十一月,你才见到这把手枪。而我们都知道,诺伍德小姐是在九月被枪杀的。你是否能够发誓断定,一把枪放在温暖的房间里整整两个月,枪上的润滑油不会干掉?”
“我不能为任何有关润滑油的事而发誓作证。”警官所能说的最恰当的话,也就是这句了。
“但你已经这样断定了。”
“我只是在发表我的看法。”
“是的,我就是要说这一点。在并不具备足够的相关经验和知识的条件下,你还没有经过彻底仔细的检查,就贸然地发表了其实你并不是非常确定的意见。而你向上级汇报的时候,这却并没有被当成是意见,而是被当做事实。那么,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毫无根据的、独断专行的那些意见,能够作为可靠的证词吗?”
欧内斯特爵士终于惹怒了警官。
“你这么说真是一点都不公平!”他愤怒地说。
“我就是要这么说。”欧内斯特爵士反击完之后,喜气洋洋地坐了下来。
贝恩斯先生小心翼翼地抚慰着那位狼狈的证人。
“不涉及任何高深的技术,也提到任何不是非常相关的细节,我可以作出如下的陈述吗?经由你所接受的训练,即便是对于润滑油的知识没有任何了解,你依然能够在检查手枪的时候,立即得出那把枪从未发射过的结论?”
“是那样没错。”警官回答道。他终于被允许离开证人席了,很明显,看起来他是松了一口气。
在陶德杭特先生聆听整个对于警官交叉讯问的过程中,他都感到无比愤慨(一个人怎么有脸断言他很不确定而仅靠猜测的事)。但陶德杭特先生还是禁不住同情那位警官。而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欧内斯特爵士高超的讯问技巧,为他们摆脱了困境。
但贝恩斯先生还没有结束。
他翻了翻手上的文件,然后看着法庭官员。
“传朱丽叶·费瑞小姐。”
陶德杭特先生寻思着,到底这个朱丽叶·费瑞小姐是谁?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一位穿着黑衣的古怪驼背老妇人,像一只蜗牛一样,缓缓走上证人席,她宣誓的声音像老鼠一样小。
她的证词就跟报纸报道的一样,如下所述:
“我住在里奇蒙德的汉密尔顿街八十六号。我是那儿的厨师。隔壁的宅子就是已故的诺伍德小姐的宅邸。我常见到诺伍德小姐在她的花园里走来走去。从我们的窗户里能看到大半部分的花园。我对于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布局非常熟悉。大概三个月前,有天晚上,我正从剧院赶回汉密尔顿街六十八号。当时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在午夜,我估计。我能够记得那个确切的日期,这纯属巧合,因为那是去年唯一一次前往伦敦西区看戏。那天是十二月三日。就当我回到房子里时,我听到诺伍德小姐家花园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是从别墅附近传来的。我被吓得不轻,因为我记得诺伍德小姐去年秋天在那儿被射杀了,于是我便急忙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枪声,又像是爆炸声。第二天我跟其他仆人谈到了此事。我们都四处翻阅最近几天的报纸,看看是否有人像诺伍德小姐一样被枪杀了。”
欧内斯特爵士站了起来,他微微有些迷惑,但毫不泄气:“神秘的响声——你说听起来像是枪声?”
“就像是枪声,先生。”
“你这辈子听到过几次枪声,费瑞小姐?”
“从来没听到过,先生。”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枪声?”
对于证人来说,这个问题倒是很新鲜:“那真的是枪声,先生。”
“那么你肯定听过放爆竹的声音吧,如果说那声音更像放爆竹的声音,这样说会不会公平一些呢?”
“嗯,确实也比较像放爆竹的声音,很响。”
“或者说像是摩托车发动引擎的声音?”
“是的,就是那种声音。”
“或者说,是河上汽船的声音?有人正在发动引擎,你明白?你肯定不止一次听到过那种声音吧?像不像?”
“是的,就像那种声音,先生。”
“让我想一想,”欧内斯特爵士缓缓说道,“你住的那栋房子应该是在我家后面的第二栋房子,我知道了。那么,我们能看到差不多的景观。那么当时你站的位置,是不是在诺伍德小姐家的别墅跟河之间?”
“是的。”
“所以你认为那声音应该是从别墅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那么,那声音是否有可能是从你身后的河那边传过来的?”
“是的,我想有这个可能性,如果您这么说的话,先生。”
“但是当然啦,从别墅那边传来的枪声,当你第二天跟别人谈起的时候,这会是一个极佳的谈资。”
“我很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没关系,你今年多火,费瑞小姐?”
“我五十六岁,先生。”
“你真的有五十六岁了?那么,你的身体是不是有点变差了?”欧内斯特爵士微微降低了音量。
“很抱歉,先生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欧内斯特爵士又把音量降低了一些,但是毫无疑问,陶德杭特先生听得非常清楚。
“我是在问你,你的身体有没有变差?”
“我很抱歉,先生,我实在听不……”
欧内斯特爵士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你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呢?”
“我实在听不清楚你的问题,先生。”费瑞小姐无辜地把手卷成筒状,放在耳朵上。
“我是在问,”欧内斯特爵士大声说道。“你的听力是不是有点问题?”
“哦,当然没有,”费瑞小姐愤怒地回答道,“如果你用正常的音量说话,我就能听到。”她惊讶地望着整个法庭里大笑的人们(甚至连法官大人也禁不住微笑起来)。在笑声中,欧内斯特爵士坐了下来。
贝恩斯先生再度望着天花板。
“不管怎么说,费瑞小姐,你对于卜二月三日晚上听到一声声响这件事,毫不怀疑吗?这声音像是枪声,而且听起来好像是从已故的诺伍德小姐花园的别墅方向传来的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我所说的,先生。”费瑞小姐反击道,然后像蜗牛一样离开了。
“传希佛赛德警员。”贝恩斯小声请求道。
希佛赛德警员的证词就像记账一样:
“十二月三日夜晚,我从午夜开始执勤,直到凌晨四点。我的辖区涵盖整个下普特尼路。我认识被告的宅子。我曾因种种事务而多次拜访他家,因此,我常与被告交谈。平时他也会向我道早安或晚安,这视不同情况而定。在夜间,我很容易认出他的宅子,他的宅子是这一片晚上最先熄灯的几家之一。通常十一点之前,他家的灯就会熄灭。然而在十二月三日当晚,他家的灯一直亮到凌晨一点。那是一楼的灯,当我刚开始巡逻的时候,灯并没有亮。接着大概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再经过时发现灯亮了,持续了有半小时。这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知道那位绅士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以为那晚他病发了。我靠近他家前门,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帮助。门是上锁的,我没有按门铃。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灯熄灭了。那日期我十分确定,因为我记在本子上了。我想万一那位绅士真的病发了,也许日后这时间会有点用处。”
欧内斯特爵士开始稍稍理解这神秘证词的用意了。但在证人彻底说清楚之前,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
“你习惯于像一只老虎一样守护着你辖区里的居民吗?”他带着明显的挖苦讯问。
“是。”
“那为什么在那时你会那么做?”
“我恰好知道那位绅士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因此我想在那个时候,也许我能就近帮上点忙。”
“打电话不是更快吗?”
“我很清楚如果那位绅士的情况突然变糟糕,而宅子里又只剩下女人的话,她们还是希望有个男人能在一旁待命的。”
“你在那儿站了多久?”
“一两分钟吧,然后灯就熄灭了。”
“你说你第一次注意到那灯光是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你没有靠近那栋宅子吗?”
“没有。”
“为什么?”
“我认为不需要。直到半小时后,我经过那栋宅子时,发现灯还亮着。那时我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你那晚执勤的时间是多久?”
“从午夜直到凌晨四点。”
“你每天晚上都是那几个小时在此巡逻吗?”
“不,我们是轮班的。”
“多久会轮到一次呢?”
“每六天轮到一次。”
“所以,六天中有五天,你都有机会在夜间观察到被告的宅子喽?”
“没错。”
“那么,你真的能够了解,那盏灯在那个时候亮起来是很不同寻常的?”
“因为我以前从未见过。”
“你是透过窗帘看到灯光的?”
“是的。”
“窗帘没有彻底拉死?”
“中间露出一条光缝。”
“如果窗帘彻底拉好的话,你能否从外面看到那个房间是否开着灯?”
“这个我也说不出来。”
欧内斯特爵士耸了耸肩,坐了下来。
接着贝恩斯爵士对证人讯问了一个问题。
“毫无疑问,在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你看到被告人家一楼有灯光,这让你觉得很不寻常,是不是?”
“没错。”
欧内斯特爵士转向法官。
“法官大人,我恐怕又需要向你征求特许批准了。就目前这情况,被告必须上庭对答,否则很不公平。我能否得到您的批准,让被告上证人席一两分钟?”
“我想可以。”法官做了个手势。
陶德杭特先生在经历过之前那生死时速的半小时之后,又不得不戴上假面具,去证人席上继续演戏。
“陶德杭特先生,”欧内斯特爵士以一种深具同情的口吻讯问,“你是否记得,去年十二月三日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到一点之间,你家一楼的灯亮着?”
“我完全不记得了。”
“那你能否对此给予一个可能的解释?”
“非常容易。我的睡眠非常不好。我经常在夜晚醒来。这个时候我觉得无法入睡,便会打开灯,开始读书。”
“这事经常发生吗?”
“经常发生。”
“你卧室里的窗帘是什么样的?”
“厚厚的棱纹平布,内部是窗帘布做衬。”陶德杭特先生流利地回答。他不打算再回答更多有关屋内的细节了,防止被抓住什么漏洞。
“那么这窗帘能够隔绝屋内的一切光线,从外部无法看到内部的灯光喽?”
“我想是的。”
“你经常在夜晚把窗帘拉死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欧内斯特爵士直奔核心:“陶德杭特先生,你十二月三日当晚,是不是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射出了第二颗子弹,然后在十二点三十分的时候回到了自己家中?”
陶德杭特先生瞪着他:“你介不介意再说一遍?”
欧内斯特爵士重复了这个问题。
“上帝啊,没有!”陶德杭特先生说。
欧内斯特爵士质询一样地看着贝恩斯先牛,而他继续盯着天花板,沉默地摇着头。
“谢谢你,陶德杭特先生。”欧内斯特爵士说。
接下来,法庭休庭一天。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休息来得正是时候。压力越来越大,他快要扛不住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用意?”陶德杭特先生全身裹着毛毯,出租车从注目的人群中穿过,他这样问道。
“没错。真是太狡猾了,是不是?聪明的家伙,那个贝恩斯。”欧内斯特爵士大方地承认道。
区特威克先生斗胆补充了一句更受大家期待的话:“但你更聪明。你的交叉讯问彻底破坏了他的理论。”
欧内斯特先生笑着说:“我想我算是给了他精明的一击。但是我们不能太指望这个。陪审团是很占怪的一群人。如果他们发现丝毫的可能性,都会判我们的朋友无罪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区特威克先生不安地询问。
“嗯,反正别太乐观嘛,就这样,”欧内斯特爵士摸了摸他的颌骨,“我在想他们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真是太有创造力了。假设你对于当晚的情况没法给出刚刚的那种解释呢,陶德杭特先生?”
“别说傻话了。”陶德杭特先生野蛮地吼道。
“好吧,好吧。”欧内斯特爵士被吓了一跳,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下车。
第十八章
第二天上午,贝恩斯先生继续从细节上发展着理论。
他认为起诉方一直依赖的判断被告人有罪的证据,主要有两点:他拥有死者的手镯,以及唯一找到的那颗子弹并不是射自文森特,帕默的手枪。当然,那颗子弹有可能是自被告的手枪发射出来的。
但是一旦仔细推敲起来,就会发现这两件事毫无价值。拥有手镯只能证明一件事:被告人与死者有过接触。这甚至都不能证明被告人是在死者死后才接触他的,也许她活着的时候曾把这只手镯交给了他,或许是让他镶上一颗宝石,或许是让他去定做一只一模一样的手镯,或者是出于其他的原因。然而,警方已经打算承认陶德杭特先生在死者死后曾经到过现场。不过反正他们不打算承认他与死者的死有什么联系。
至于手枪的子弹,贝恩斯先生做了一些暗示。那枚被发现在偏僻角落里的子弹,肯定是由某个水平臭到不可思议的枪手所发射的,这一枪离目标远得离谱了。另外,这开了第二枪的说法,完全是被告的一面之词。他本人一开始的时候,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事了。但这里有个问题,如果他曾经开过两枪,那么枪弹膛中必然有两只空弹壳,而不是只有一个。那么当他事后检查的时候,必然会注意到自己开过两枪,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居然到现在才忽然想起来,这实在是太惊人了。
令情节更加惊险的是,陪审团在之前曾听取过两个证人的证词,其中一个人证明了她在某个特殊的夜晚曾听到一声疑似枪声的响声,那声音来自别墅的方向;而另一个人能指证被告房子的灯在那个可疑的夜晚不寻常地亮了半小时,即便无法证实那个时候他可以下床走动,但至少也能够证明当时他是醒着的。所以,真相还有待澄清。
基于以上的事实,能作出怎么样的推断呢?当然,我们很容易得出结论,那就是——陶德杭特先生有关第二颗子弹的故事,是虚假的。那一枪不是去年九月发射的,而是在十二月的时候发射的。而之前一段时间,陶德杭特先生很明显以为只要他去警方那儿自控自己是凶手,就能立即遭到逮捕。接着他发现找不到一丝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于是他不得不制造些证据。对于这个案件来说,第一个必不可少的便是一颗从他自己手枪中发射出的子弹。因此,他就是十二月三号当天夜晚,就在亮灯之前不久,前往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开了一枪。毫无疑问,第二天他就沿着昨晚走过的同一条路前往花园。他居然还装模作样地认真寻找那些痕迹。而也就在那天上午,当着两位证人的面,他很凑巧地“想起”他曾经开过的那第二枪。这种解释是有大量证据支持的,这相比被告——或者说是自告——那种生拉硬扯的故事,不是更合理吗?这样也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在通往花园的小路上,两名证人能恰好发现折断的树枝、模糊的足迹之类的线索。不然,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在这条小路上,经过两个月的风吹雨打以及英国冬日的考验,足迹居然还存在着?这基本不可能!
再回头来看看陶德杭特先生的故事。全是他自己的断言。他说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证据支持。随便举个例子,就说丢弃那枚致命的子弹吧,那是个确凿的证据。陶德杭特先生声称是他自己丢的。但我们也只听他这么说罢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说辞是不值得信赖的。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他的这个举动是多么不可思议。对于这个举动,我们能发现些什么呢?我们会发现,这个举动大概只存在于陶德杭特先生丰富的想象力中,而事实是,他根本就没有丢过任何子弹。但他知道确实有一枚子弹被丢弃了——他也知道是谁丢的——他甚至有可能看到那个人丢弃子弹。证据……证据,法庭是最需要证据的,而在这起自诉案件中,最缺少的也就是证据。贝恩斯先生大胆进言,此乃英国司法史上最荒谬的案件。
看看自诉人是怎么改变他的故事的。他自己承认了第一次前往警局自白所提到的故事是错误的。为什么是错的?因为他认为这听起来比真相更加不可相信。这是整个谜团的钥匙吗?每当出现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陶德杭特先生就打算采用它。但这并不意味着那就是真相。当你问他要证据的时候,回答总是:“这没法证明。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这样的话,怎么能让人认真地相信他的说法呢,如果他一直都这样解释这起案件而不在意任何证据的话,那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陶德杭特先生很久之前就不听了。他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身体挤在椅子上,陷入了绝望。再装乐观也是没用的了,这个案子已经输了。那个叫贝恩斯的家伙亲手毁了这案子。帕默的末日来了。
当欧内斯特爵士站起来作起诉方的结案陈词时,陶德杭特先生甚至连头都没抬。欧内斯特爵士是很优秀,但即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也无法扭转这一切了,况且这背后还有整个警方的力量。不过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并没有意识到他的任务不可能成功,而是一副自信且得意扬扬的态度。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我想对于此案的特殊性,我就不必再强调了。这一案件将写入英国法律的编年史。这个案子的不平凡不止一处,还有一点特别的,就是诉方和辩方都充分地就一个议题展开了长久的辩论,那就是,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扣动致命扳机的凶手。同时控方和辩方也联合在一起对抗并没有站在法庭内,却一直在干预此案的警方。我们之所以提起自诉,是因为我们认为这个案子应当展现在诸位面前。对于审判的结果,不管是我,还是贾米森先生,都不希望会是‘无罪’。而对方律师的聪明才智,则给各位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但是,那也只是聪明才智而已。比如说,他说控方的证据仅依赖被告人自己的说辞,他的说辞中,任何一个小细节都无法证明。当然,你总是能对被告所说的每一项行动都找出两种解释来。但如果以同样的观点来检视文森特·帕默的审判,那种情况岂不是更加符合?各位应该都看过该案件的证据了吧,其中有任何一项真凭实据能证实帕默确实犯了案吗?没有。帕默的案件毫无实际证据。那么,推理就是毫无价值的胡扯吗?我想,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吧。但从逻辑上来看,却倒真的成了他的理论基础。
“当然,我们之所以敢于提起诉讼控告被告席上的这位绅士,绝不是像贝恩斯先生所想的那样,仅依赖他自己讲述的故事。他认为我们没有真凭实据,这一点我是一定要反驳的。事实上,我们拥有压倒性的证据。各位都已看过了这些证据。现在倒是希望各位能好好想想,到底是这个案子的证据薄弱,还是帕默案件中针对他的证据更薄弱?这就像是在讨论香槟和姜汁酒哪个更烈一样。
“下面还是让我再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吧,就按照逻辑顺序来讲,把所有证人们的证词全部串起来进行说明。”
接下来,欧内斯特爵士用了一小时再加一刻钟的时间,以最为精彩和生动的语言,描绘出了陶德杭特先生如何被诱惑及沉沦的整幅画面。
陶德杭特先生一边听着,态度一边在变化着。听得越多,他的小秃头便抬得越高。他放下双手,腰背挺直,一丝无法相信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希望从胸膛中渐渐升起。欧内斯特爵士像个艺术家一样,熟练地挥动着画笔。听到他所讲的内容,连陶德杭特先生都开始相信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陪审团,视线撞到了一个穿西装的胖商人的目光。胖商人急忙移开了视线。陶德杭特先生乐得差点要大笑起来。
欧内斯特爵士逐渐地把故事推向高潮:“究竟紧扣扳机射出致命子弹的那个人是不是被告人?这就是这起案件的核心。诸位可能会觉得基于这样的动机来推断行为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假定。请你们先不要在意这一点。你们裁判的是真相,而不是动机。你们必须公正地作出判决。我的职责就是告知各位,他的行为是蓄意的。辩方律师当然会坚称辩方是过失杀人。
“但请不要仅仅在两方之间作选择。就在此时此刻,另一个人正因为这起案件而被判处死刑。你们在证人席上已经见过他了,你们可以自行判断他的行为。相信你们都听说过此人被宣判有罪的理由和相关的争议,你们也听到了被告人为我们讲述的有关这起案件的真实的故事,而你们也都见证了被告的努力,见证了被告豁出性命想要纠正这个大错的决心。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这个可怕的法律错误,在这一点上,我与辩护方的律师站在同一战线。我们以我们全部的热忱来让你们意识到,留下印象。我们恳请诸位好好思索一卜·代表警方的律师所提出的他们认为的真相——那些争论的是非以及扭曲的真相。我希望大家会接受更简单的解释,而不是更复杂的解释。
“坐在被告席上的这名男子,现在正承担着极大的责任。我们这些律师,也同他一起分担着这些责任。关于这些,他无法向你们明说,只能依赖我们,努力让你们相信事情的真相。陶德杭特先生自从听说了有位无辜者因他坦白了自己所犯之罪而被起诉之后,他的一切行为都毫无缺点。他用尽全力来纠正这一错误,但警方律师居然认为他只是一个想以家庭老朋友身份来扛起罪责的人。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就像你们听到的那样,对于他来说,他们几乎是陌生人。这辈子他只见过那个男人两次面.99lib.,每一次的时间都不长。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利他主义。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想用他的生命来拯救某个朋友。他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星期了——或许就只有几天了。但这些日子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他都全心全力地想要纠正这个错误。你们看到了吗?他只是希望在他死的时候,不用背负那种得知无辜者依然为他所犯的罪而遭受惩罚的悲惨心境。
“各位陪审团成员,我的责任已经结束了。现在,责任交到了你们手中。你们掌握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命运。愿上帝引导你们作出正确的判决。”
最后几个字一说完,欧内斯特爵士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专心地盯着陪审员,然后坐了下来。
法庭一片肃静,这也许是欧内斯特爵士所获得过的最诚恳的敬意。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欧内斯特爵士值得那份敬意。“这是我在法庭上听到过的最好的演说。”当他们离开法庭的时候,他对他说。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此前从未在法庭上听过演说。
“啊哈,但我们还没有安全上岸呢,”欧内斯特爵士眨着眼睛,现在他又恢复成平常的自己了,“你注意到那个法官了没?当我在软化陪审团的时候,那个老鸟的眼中闪现了某种让人不悦的表情。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副表情。”
“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安全了,”陶德杭特先生说道,他平时都不会那么乐观的,“你说呢?区特威克先生?”
“我想,”区特威克先生小心翼翼地说,“这多亏了咱们能有这样的律师。”
“为你这句话,我也要跟你喝一杯,”欧内斯特爵士开心地说,“去你的私人餐厅吧,陶德杭特。你知道,你可不能喝酒的。”
午餐后的二十分钟,贾米森先生做了些英勇的无用功。
他没啥可说的。最终,在对缺席的贝恩斯先生进行了一些攻击。贾米森先生找不到什么证据向陪审团证明陶德杭特先生有罪,只能一再向陪审团辩称被告是过失杀人。不过他的论点显然没有太多可依赖的证据,因此他不得不反复强调,如果最终被告人被判处绞刑,那实在是相当令人惋惜的。
最后,法官开始结案陈词。
“各位陪审团成员,”他用某种上了年纪但依然非常清晰的声音说道,“现在,与各位一起审视此案的证据,已经成为了我的责任。这起案件,就像律师指出的那样,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案件。大家都知道,另一个人也因同一起谋杀案而被判处死刑。佛兹先生曾说过为了挽救那个清白的人,他不得不提起这起诉讼。佛兹先生的动机自然不需要怀疑,谁都没有办法质疑他此举的高贵动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向他展现出的这种无私的公益心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不管他的信念是对还是错,这起案件现在已经交由你们审判了。
“这起案件是由普通市民提出控告的,而绝大多数重要的案件都是由官方提出控告的,但对于你们来说,这不应该会造成任何的差别,你们需要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不过,你还是应该扪心自问,为什么官方没有提出控告。为什么官方拥有你所有的一切证据和证词,但他们并没有根据这些证据和证词来采取相应的行动——或者我该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证词和证据,他们才没有采取行动。就像代表他们的律师贝恩斯对你们指出的那样,一份自白不足以让人采取行动。事实上,在犯罪史上,假证词一直贯穿始终。这些假证词也许是出于不同的动机,可能是疯狂,可能是包庇。你们不该太受被告人自白的影响,而应该严肃地考虑案件的证据,以及相关的许多证人的证词。
“我将会与诸位一同检视证据,一起检视这起案件的重要性和涉及部分细节的内容。”
法官言出必行,接着,整个下午,他都在缓慢、系统并公正地当庭检视着这些证据。而第二天上午,他又继续着昨晚没有完成的任务。
在那个古老声音的唠唠叨叨中,陶德杭特先生也经历了各种不同的情绪。
证据从这缺乏激情的口中说出,听起来远不及欧内斯特爵士精力充沛的演讲来得令人难忘。事实上,这听起来实在是太薄弱了。这里有一些与意图相关的证据,但没有与表现相关的证据。陶德杭特先生早就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一直告诉自己这并不重要,而现在,他越发烦躁。法官不可能有降低证据作用的意图,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却削弱了证据的作用。陶德杭特先生不安地意识到,多少案件的审判要归功于演讲啊。
在当天早上的一段结案陈词时,他越发感到不安。法官正提到陶德杭特先生是在死者死亡之后——而非之前出现在现场的证据。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了一句:
“关于这点联系,我想我必须警告诸位,即使你们能够得出被告是有罪的这一结论,也未必就能确定之前那起案件的审判结果是错误的。始终有一种可能性,我们尚未考虑过,那就是帕默跟陶德杭特先生是否是共谋?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是共谋的关系,但同样地,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不是。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我提到的这一点你们最好记在脑中,以防在作出判决的时候,受到了情绪的影响,而认定若是判决了此案有罪,便能够解救一名年轻而精力充沛的男子。这是非常不正确的想法,我想诸位也不会允许自己有此想法吧。而就如我前面所说的,即使有了这种想法,也不一定会得到那样的结果。”
陶德杭特先生深感不安。也许他之前一直都太依赖情绪因素了,太依赖情绪这个因素在陪审团成员之间造成的无形的影响了。他当然一直认为通过判决他有罪就能够换回帕默的清白之身。而现在看起来,若是紧紧抓住某些小的漏洞和瑕疵,官方还是能够继续地掌握这名不幸的年轻人。
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站起来大吼:“他是清白的!收起你的唠叨,回到事实上来。我告诉你他是无辜的——我,我有知晓此事的最好的理由。”
这是真的,对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理由。但是,向别人证明,说服别人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陶德杭特先生真希望有个能站得住脚的证据,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什么争议了。
直到法官的结案陈词到达终点,陶德杭特先生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一直到结束之前,法官都表现得非常正常。他没有对大家唠叨要如何遵照法律来生活,这种说教的诱惑,只有很少的法官能够抵抗。他一直把话题严格地限制在案件上。但是到了结尾,他还是没有抵抗得住诱惑。他结案陈词的最后几句话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法律的代言人,而是把自己变为道德的审判者。
“诸位陪审团成员,或许你们中有几位脑中自有别的判决。我将此判决称之为无罪,但有精神病。通常辩方诉求这种判决的时候,法官都会依据案情,说明此种判决能否成立。为了避免诸位有这种想法,我还是觉得应该当着诸位的面说明,此案在这些方面并无相关的证据,这样的判决是不可接受的。事实卜,辩方的律师也并未诉求这样的判决结果。我之所以在此提及这一点,纯粹是因为被告的供词看起来是具有了某种精神病的特点。
“你们应该也能感受到他所承认的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行为,以及他那种自觉荣耀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以裁决自己同胞生死的审判者的态度,这其中所表现出的狂妄自大,颇具精神病的特征。但是法律对于精神病的定义是有严格要求的,很显然,被告彻底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意图是什么,而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因此,同样地,你们必须保持自己的观点,而不受他那种令人作呕的态度的藏书网影响——任何人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态度——因此而影响到判决。如果你们觉得对于案子本身,被告罪名不成立,那么你们的责任就是判决无罪。不要考虑他对于人性的漠视,也不要被他冷血的诡计所刺激。被告曾一度沉迷于策划这种既没有意义,又相当愚蠢的谋杀,旨在夺去无辜者的性命。这些我们都通过证词得知了。因此你们在判决的时候必须自己考虑清楚,他的这种自感乐在其中的对话,是纯粹想对朋友们进行炫耀,还是真的有某种更为深层的邪恶意图在里面。
“不过,就像我提到的那样,尽管他认为自己拥有某种扭曲的不正当的权利,而这可能会导致你们对他产生邪恶而不负责任的看法,当然这一看法是合情合理的。但你们的判决最好不要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同样,也不应该受到已经有人因此案被判死刑的影响,而只是根据呈堂的证据——也只有这些证据——来对此案作出判决。”
接着,法官大人总结了一些与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相关的很有启发性的评论,并说明了作出这些判决的必要条件,然后就让陪审团离席讨论,准备作出判决。
陶德杭特先生差点就无法克制住自己了。
“那个老笨蛋为什么说我令人作呕?”还没离开被告席,他就爆发了,“他当众掏耳朵的时候,我都还没说他令人作呕。我从来没听过这样毫无理由的装模作样的言论。”
“哦,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欧内斯特爵士轻松地回答,“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的。”
“他们是该好好关心自己的本职工作了,不要四处嚼舌根,”陶德杭特先生暴怒了起来,“憎恨,鄙视!我在自我批评的时候,也不会用上这么糟糕的词语,他居然这么看待我!我真的那么糟糕吗?”他凶恶地望着区特威克先生,责问道。
“不,不,”区特威克先生表示了反对,“一点都不。呃——恰恰相反。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如果真的要说的话??99lib.t>那我肯定很了不起吧,是不是?”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区特威克先生急忙表示同意,“就像我说的,恰恰相反。”
“我怎么可能会是个既理智又愚蠢的人——在一件事情上既负责任又不负责任?”陶德杭特先生的火还没有降下去,“嗯?告诉我。为了其他人的幸福和快乐,应该除去一些讨厌的家伙,这需要妄自尊大才能看得出来吗?该死!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种胡诌八扯。”
“好了,好了。”欧内斯特爵士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是越发的激动了。他低声地对区特威克先生补充了一句:“那个该死的医生在哪儿?”
幸运的是,在陶德杭特先生大爆发之前,医生及时地出现了。他把病人带走,隔离了起来,并抚慰了病人的情绪。
不过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也是件好事。整整两小时,他一直都在发脾气,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在陪审团躲起来讨论审判结果的时候,心里一直紧张不安了,这样压力也会小很多。
陪审团离席了两小时四十分钟。不久,法庭官员便带来了他们已经回到法庭的消息。
“现在,听着,陶德杭特,”医生忧虑地说,“接下来的两分钟,你会承受相当可怕的压力。你必须用双手扶好自己,稳住。”
“我没问题的。”陶德杭特先生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就当你是在做梦,或者重复念几句诗词,”医生给他出主意,“准备好接受任何审判结果。别让自己被震惊到。你确定现在不需要我帮你来一针吗?”医生已经拿出了注射器,好让病人的反应变慢,并减缓心脏的跳动频率。
“不,”陶德杭特先生走在最前面,吼道,“已经结束了。判决已经出来了,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做了,如果运气好,结果是有罪,那我早死早超生。你也不想看到我被执行绞刑吧,是不是?”
“好的,好的,你自己决定吧,”医生回去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幸运的一方。”陶德杭特先生咆哮了一句。
法庭上,所有旁观者的目光都集中在陶德杭特先生和陪审团的身上。而就像通常情况一样,更多人注视着陪审团成员。陶德杭特先生自己也是非常不安地望着他们。而就跟通常情况一样,他们严肃的表情可以被解释为各种原因。
陶德杭特先生屏住呼吸,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胸口,仿佛要在判决揭晓之前,把心脏按住。他根本不需要假装自己身处梦境,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在梦中。整个场景看起来都很虚幻,特别是他亲身参与的那部分。这真是他自己吗?在刑事法庭之上,听候对自己命运攸关的审判。这些人即将宣读的判决,真的是针对自己的吗?这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精神恍惚的陶德杭特先生,听到法庭书记员询问了陪审团一句。
“各位陪审团成员,你们是否作出了一致的判决?”
陪审团主席是个高个子中年男子,他蓄着并不整洁的胡须——陶德杭特先生毫无缘由地认为他是个房地产经纪人——坚定地回答:
“是的。”
“针对这起谋杀艾赛尔·梅·宾斯的案件,你们认为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
主席清了清嗓子。
“有罪。”
陶德杭特先生瞪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看起来颜色不同寻常。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抓栏杆抓得太用力了,不仅是关节,连手背的颜色都变了。
他终于放松了下来。陪审团最终判决他有罪。很好,太好了,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任何一个理智的陪审团都会判处他有罪的。这根本不用担心的。
陶德杭特先生对陪审团微微致意。但陪审团并没有回礼。
他忽然意识到法庭官员正在对他说话。
“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你被判蓄意谋杀。针对法庭的判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陶德杭特先生被压抑着的疯狂的冲动终于释放了出来。他先是大笑着,然后对法庭书记员大喊:“别叫我巴特费尔德。”他缓了缓神,然后回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现在或多或少能够自控了,这时,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法官所戴的帽子上的那一小块黑布。
那就是宣判死刑时所戴的黑帽子,陶德杭特先生想到,要我说,这法官看起来真是傻极了。
第十九章
要说陶德杭特先生的判决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大风浪,这样说都算是温和的了。
每个人都说英国(而且英国人总是对其他人那么说)的司法公正体系,是全世界最完善的。然而,现在就有两个人因为同一起谋杀案而被判处死刑,其中一个必然是无辜的。无与伦比的大英帝国司法公正体系,能够容忍这种错误和漏洞的存在吗?能够容忍无辜者遭受刑罚而有罪者逍遥法外吗?
《时代》刊登了一篇颇具思想性的社论,社论认为司法体系并没有问题,文中并没有理会法官有关同谋说法的谨慎的态度,只是质疑了为何陶德杭特先生获罪,同时文森特·帕默却没有获释的事实。《每曰电讯报》也发表了一篇同样颇具思想深度且长度也差不多的社论,但那篇文章其实没说什么新东西。《新闻纪事报》则更加确定了西班牙的内战是由于那个不幸的事件所导致的,报纸也倾向于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的判决或多或少受到了政府的影响(该报猜测,当局是出于某种恶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施加了影响)。流行的报纸都公开地狂欢,用最华丽的辞藻奉承着陪审团。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流行的媒体从一开始便成为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拥护者。
就像平时一样,公众在等待一个领袖。而政府也跟往常一样,在等待着大众领袖的意见。
实际上,公众整整摇摆不定了四十八小时。在这段时间内,公众截然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是有罪的,另一派则认为陶德杭特先生其实是无辜的,他只是采取了利他主义的行为。支持后者的人都具有浪漫主义的情怀,两方人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部分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有罪的人要求对他立即执行死刑,因为这一小拨人认为他是英国犯罪史上最坏的坏蛋。
接着,意见开始走入拐点。某些未知的传闻流传了开来:法西斯!陶德杭特先生就是这种人。他全凭自己的决定,认为谁该死,就杀掉谁。如果他不是法西斯,那什么能算是法西斯?不管案子是否真的是他干的,但只要他那么想了,他就是个大坏蛋。而且,陪审团也认为他确实犯下了谋杀,不是吗?陪审团认定的,就是公众认定的。他才不是英国人!他是个法西斯!
《每日电讯报》因此而得到灵感,发表了一篇社论,以法西斯独裁者看谁不爽就把谁当眼中钉除去的行为,与陶德杭特先生的行为进行了类比。
随着公众愤怒的渐渐平息,英国司法体制的不公正之处也早已被遗忘了。政府私下决定了一周三会地讨论今后如何避免出现这种舆论的恐慌。当然,这些会议公众并不知晓。最终,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英国的司法体系依然是世界上最完善的。如果胡乱地修修补补,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政府依然博得了人民团结一致的支持,他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吊死陶德杭特先生了。
对于外界的这种舆论发展,陶德杭特先生全然不知。反正他现在的内心已经不再焦虑了,他对于那些舆论的小事也不再在意了。陶德杭特先生怀疑一个真正的智者(陶德杭特先生是个谦虚的人,但他认为他理应被授予“智者”这个头衔)是否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到死刑犯在被判刑前后有怎么样的反应。他意识到了,这是他的责任。
怀揣这种兴趣,他准备在被告席上与朋友们道别,并跟随警卫离开。离开了朋友们,离开了他们的支持,这并不会也从来不会让陶德杭特先生感到担心。他现在对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囚犯而感到无比新奇,陶德杭特现在正满怀着这种兴奋的好奇心。
审判结束后,现场曾出现了一个简短的庆祝场景,欧内斯特爵士和陶德杭特先生互相庆祝,而区特威克先生在一旁向他们两个道贺。这一幕在别人看来还会以为是婚礼,而不足陶德杭特先生的葬礼。医生也找了个机会跟警卫说话,告诉他陶德杭特先生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警告他们不能让他走得太快,不能拿任何东西,不能经受任何体力活动,否则,警卫们将会发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囚犯。警卫将这些话铭记在心,并保证在见到狱警的时候,会将这些话原样告知。陶德杭特先生的告别仪式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不禁让人觉得他是不是要外出度周末。
年迈而和蔼的警卫,领着陶德杭特先生穿过玻璃顶的门,走下倾斜的混凝土斜坡。斜坡下是一扇大铁门,穿过铁门,向前是又长又狭窄的石质走廊。走廊的两侧是带着玻璃顶的门,透过玻璃,陶德杭特先生能够看到朦胧的身影和面孔。里面的人也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是囚犯吧,我猜?”他愉快地问道。
“是啊,”警卫点头说,“被判刑的,或是等待审判的。”
“哦,还没有经过审判的也关在这儿吗?看起来有点过于严厉了。”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关他们了。”
“嗯,应该是这样。”陶德杭特说道,心里又为自己曾计划的系列文章补充了一点。
陶德杭特先生自己也被带进了一间昏暗的小牢房里,然后被锁在了里面。那位友善的警卫对他说,他自己也不确定要关多久。
陶德杭特先生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望着外面的警卫、被判有罪的囚犯以及尚未接受审判的嫌疑人,来来去去穿过阴暗的走廊。他偶尔还能看到自以为很重要的头戴假发身披长袍的律师走过。
“真有趣,”陶德杭特先生观察着,自言自语,“罪有应得啊。”
不久,他发现自己又被领上了走廊。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位灰发的警官模样的人正在黑板上用粉笔做着神秘的标记。陶德杭特先生问他在干什么,而他回答这些标记表示外面停放的囚车的数量,以及塞满每辆囚车的囚犯。
“啊,囚车。”陶德杭特先生好奇地望着外面闪闪发光的黑色交通工具,囚车正将不同的罪犯送往不同的监狱里去。
他忽然注意到警卫正略带歉意地拿出一个丁零当啷的金属制品。
“哦,对了,”陶德杭特先生说,“手铐。这种情况下,还需要戴手铐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警卫咕哝道,“但这是规矩。”
“老天禁止我违反任何规则,”陶德杭特先生愉快地抬起双手,他对于结果非常满意,“好,好,好。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真有意思。”
他在办公室里登记之后,便被带着坐上了某一辆交通工具。
令陶德杭特先生惊讶的是,囚车内居然还分了许多个小牢房。他被锁在其中一间里,空间很小,他勉强坐了下来。从身旁传来的声音,可以判断出其他的小牢房也全都塞满了人。过了一会儿,囚车出发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目的地:位于泰晤土河北岸的著名的监狱。
“很幸运,”他沉思,“我没有密室恐惧症。不过没有空气流通装置,真是太可耻了。”
最后,这辆外观很朴素的大卡车,终于停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伸长的耳朵能听到其他房间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囚车又往前开了一点,接着他能够听到那些看不见的乘客伙伴们下车了。
陶德杭特先生到了。死囚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管理条例如下所示:
“每一位至此的被判处死刑的犯人,需在到达时立即接受搜身。任何典狱长认为具有危险性及不合适的物品都会被没收。
“犯人将被关在一间牢房内,与其他囚犯隔绝,并无条件接受监狱管束。在典狱长经过上级长官的同意下,犯人可接受特定的饮食和运动。牧师可自由接近任何犯人,除非犯人的宗教信仰与英国国教相冲99lib?突。而宗教信仰与该犯人相同的神职人员仍可自由前往探视。除以上人士,任何不属于监狱成员或未被准许探监的人,都不得接近犯人。如有例外情况的探视人,那此人必须具备监狱委员会发布的通行证。
“在准备行刑期间,除了有合法资格的人,其他人一律不准踏入监狱。
“被判处死刑之后,犯人可被亲属、朋友以及他想见的法律顾问探视,但必须有委员会亲笔签发的通行证才可。
“如果有人与死刑犯有重要事宜需要协商,必须获得委员会亲笔签名的许可,方可进行此会谈。”
阅读了这些程序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真的与世隔绝了。
他现在和众人彻底分开了。直到其他人悉数离开他的视线之后,他才获准走出囚车。原来他还打算在此稍作停留,以从墙外对监狱的围墙建立一个细致而完整的认识,但这一申请很明显不会被批准。陶德杭特先生被善意而有力地抓着胳膊,穿过了庭院、通道和运动场,最终来到了他的住处。在这儿,除了短暂的放风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将永远不能离开。
“这就是死囚牢房?”陶德杭特先生极为好奇地询问。
“这就是你要待的地方。”警卫回避了这一问题。
陶德杭特先生环顾四周。尽管对于现在的监狱条件几乎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是社会改革的议题之一。他惊异于这儿的舒适和宽敞。这地方与其说是个牢房,倒不如说是个房间。一扇装有木栅的窗口镶嵌在墙壁的高处,尺寸很大,这使得室内阳光充足,空气清新。屋内还有几把椅子,一张尺寸适中的桌子,房间尽头还有一张看起来较为舒适的床。上面摆放着干净的枕头、床单、毯子和被单。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耶稣殉难图》,而其他几面墙上则挂着色彩明亮的图画。整洁的小火炉中,火焰正在欢快地燃烧着。
“但,这真是太舒服了。”陶德杭特先生说。
“典狱长一会儿会过来。”警卫说着,取下了陶德杭特先生手腕上的手铐。
陶德杭特先生摘下帽子——就是破旧得像文物一样的那顶,把外套丢在椅背上,双手抱膝坐在那儿。
不久,他便听到了锁孔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陶德杭特先生都忘记了他被锁在这个令人愉快的房间里——一个灰发的高个子走了进来,他蓄着军人一样的灰色的胡须,身后跟着一名深色头发的矮胖男人,还有另一位警卫。陶德杭特先生站了起来。
“典狱长好。”之前的那位警卫迅速起身致意。
“幸会。”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说。
“嗯,嗯,”典狱长回复道,然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这位是医生。法辛盖尔医生。”陶德杭特先生鞠躬致意。
“嗯,我们都知道你的事,”医生愉快地说,“我要看看你的动脉瘤。你的医生刚刚通过电话跟我说明了情况。”
“我知道那东西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陶德杭特先生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哦,我们会照看好的。”
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嗯,确实。如果它没法再撑一个月,那实在是太不幸了,是不是?”
典狱长皱了皱眉毛:“现在,陶德杭特,你必须理解……那些规定……希望你是明智的……”
“我很乐意,”陶德杭特先生鞠了个老式的躬,回答道,“遵守所有的规章制度。是的,我相信你会发现我是个模范囚犯。”
“是的,是的,嗯,首先我们要搜你的身。这无疑只是走走形式,但我们还是得照做。我想你可能会希望由我亲自来执行这一操作。而现在,我得要求你先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拿出来,接受检查。”
“我把东西全放在桌上吧,”陶德杭特先生亲切地说,然后掏出了铅笔、钢笔、笔记本和金猎表,“我诚挚地恳请你,允许我保留这些物品。”
“这就是你的所有物品?”
“是的,我已经把其他所有东西都交给我的律师了。”
“非常好。你可以保留这些物品。站起来吧,站好,”陶德杭特先生纹丝不动地站立着,那双大手在他身上摸索着。
“很好,现在你可以去屏风后面脱下衣服,让医生对你进行检查,然后你可以换上规定的衣物,”典狱长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洗澡的话也可以,但我想也许还是等会再说吧。”
“我今早洗过了。”陶德杭特先生几乎同时说道。
“很好。”简单点了下头,典狱长走出了房间。一位警卫在房内靠近火炉的角落那儿,拉下一张白色帘子。
陶德杭特先生对此举动心怀感激,他躲到后面脱掉了衣服。“先脱上衣和衬衫。”医生喊道,在陶德杭特先生听来,这声音很轻柔。因为动脉瘤的关系,医生的检查也非常的小心。
“我知道这很不稳定,也许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作。”陶德杭特先生说道,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对于自己即将死亡的抱歉。
“你必须立即上床,”医生麻利地举起听诊器,“还有,你必须一直待在这儿。”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想到,一直待在床上是个挺有吸引力的想法。
“最近压力有点大。”他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一两天,有件事令陶德杭特先生有些烦心,真的只有那么一件事。就是那两名警卫,他们一直在牢房里陪着他。不论他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不论他是在看书还是在思考,不论他是在床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他们总是如影随形。尽管他们不是一直紧跟着他,却一直注意着他。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习惯一个人独处,因此在此情况下,他苦恼不已。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是好伙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两人一组,八小时轮一次班。
陶德杭特先生最喜欢的是从中午值班到晚上八点的那一组警卫。这组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名叫博什曼,也就是那个最初将他引入牢房的守卫。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是秃头,但嘴上如海象般的胡须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没毛的人。他是个好伙伴,个性很好,而且总是随时准备着照顾陶德杭特先生。另一个名字叫福克斯,他看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很明显,他有些担心。他是典型的军人性格,待人有些硬,缺乏博什曼的那种友善。但陶德杭特先生跟他相处也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他们三个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好。牢房里不时传来陶德杭特先生的笑声,博什曼偶尔爆出的狂笑声,以及福克斯的笑骂声。
陶德杭特先生确实和这些监狱看守越来越熟悉了。他喜欢他们,他们也常热心地建议他玩些国际跳棋或者其他什么能让他暂时转移注意力的玩意儿。他们并不是很乐意谈论公务,不过有些时候,当福克斯出去的时候,博什曼会跟陶德杭特先生讲一些其他死刑犯的故事,这让他好奇不已。陶德杭特先生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着。
“我们跟你一样,心里都不好受,”博什曼坦率地说,“甚至更加难过,特别是你这件案子。”
“不用那么难过,”陶德杭特先生微笑着,“说实话,博什曼,我自己可是乐在其中哦。”
“该死的,我真的这样相信呢。”博什曼挠着他的秃头,看着陶德杭特先生安逸地躺在床上,摆出了一副滑稽的不明就里的表情。
典狱长也经常过来聊天。他很快就不像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么窘迫了。陶德杭特先生那一次的窘迫是因为他那个时候臭名远扬,且他们两个人又来自同一社会阶层,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现在,典狱长跟陶德杭特先生时常讨论到现代刑罚改革,监狱条件以及类似的问题,这些问题他都很感兴趣。陶德杭特先生很高兴地发现那个人是非常有人情味的,他一点也不像文学或电影中的那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严肃的人。他为他提供了许多写作素材,将来他打算整理了发表在《伦敦评论》上。
医生也是一样,每天来个三四次,时不时闲聊一下。而监狱中的牧师发现陶德杭特先生对宗教没有兴趣,他拒绝接受学习基督教的教义,也不愿意讨论灵魂的状况。他也变成了一个好伙伴。陶德杭特先生只要需要他,他就随叫随到。
他从不缺少纸笔,无限量供应的盖着监狱戳的纸张源源不断地涌来,陶德杭特先生尽情地为费瑞斯的《伦敦评论》写着一系列文章。他忍不住要恭维自己,在新闻评论史上,这一系列文章绝对是独特的。
最后,说到衣食的安排,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并未获准抽烟(其实是医生不允许),而他也不想抽烟。他对于饭菜的安排非常满意,甚至觉得这简直是惊喜。经过一番询问,他才发现他的伙食不是监狱的标准,而是基于医院的标准。食谱是医生特别提供的,比如早餐的培根炒蛋。
总的来说,监狱的生活非常舒服,环境很好,周遭也有一群友善的朋友。陶德杭特先生不免为他只能在监狱待很短的时间而感到遗憾(从判决之后,只有三个星期)。
事实上,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陶德杭特先生被如此地对待,但他却是个即将被吊死的人。
觉得此事无比讽刺的陶德杭特先生,某天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座监狱里有两个死囚室,一个住着他;另一个,则依然关押着文森特·帕默。
他自己曾隐约地想过,当他获罪时,文森特·帕默应该被立即释放。然而当局并没有把文森特·帕默从死囚室中放出来。看样子他们是打算继续把他关押在里面。
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依然没传来帕默获释的消息。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事感到不安的人。四十八小时之后,当局便觉得他们可以安然地对陶德杭特先生执行绞刑。然而,他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放帕默走。第三天,议会上提出了一项质询。
帕默的案件差点被忽视了。议会上,质询者认为既然后一次审判的陪审团认同了陶德杭特先生的说法,那么帕默就应该获释。内政大臣也当即透露,当局绝不相信帕默会是陶德杭特先生的共犯。然而这种含糊不清的答案,没有人会理会的。而第二天,报纸又推动了一波声浪,认为帕默案件的证据不足,要求立即释放帕默。但内政大臣就是不愿意让步。最终的妥协结果就是:帕默好歹不用待在死囚牢房里了。他被转移到了普通牢房,跟小偷、强盗们做上了邻居。
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当典狱长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立即病发了,福克斯很快被召唤了过来,接着医生也过来了。
“我没事,”陶德杭特先生冷酷地说,“在帕默离开监狱之前,我才不会死掉呢。把你这该死的注射器收起来吧。”
医生为了让他镇定下来,正打算给他注射一些吗啡。听到这句话他犹豫了。这时典狱长正好走了进来,他成功地接过了安抚犯人心理的工作。
“没事的,陶德杭特,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但现在所有的报纸都在要求释放帕默,整个国家都在支持他。没有一个政府敢违背公众的意志。”
“这还差不多。”陶德杭特先生咆哮道。
“幸好你来了。我想当时我正打算给他注射一针,他可能会抵抗的。你也知道,任何微弱的抵抗,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典狱长耳语道。
陶德杭特先生那时正躺在床上,他筋疲力尽了。虽然那两个人在门口很小声地说话,但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当第二天那个矮胖的医生来到牢房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便不依不饶了。
“我要起床。”经过例行检查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宣布。
“对不起,这恐怕不行。”医生愉快地回答。
“哦,不行,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不怀好意地笑了,“为什么,呃?”
“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起身,会有危险的。”
“那如藏书网果我要见访客呢?”
“我们会安排你在这儿见的。”
陶德杭特先生不怀好意的笑容更深了:“当然,我明白。你们必须让我活着,对吧?”
“当然啦。”
“你们必须把我当一个乖宝宝一样哄着,照顾着。我是你最宝贵的病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让我活着接受绞刑,是吧?”
医生耸了耸肩:“你知道情况的,陶德杭特,跟我一样。”
“有点残忍,你不觉得吗?”
“我不想冒犯你。但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不过没办法。”
“那么,你不会让我起床喽?”
“我不能。”
陶德杭特先生又笑了起来:“好啦,我很抱歉,医生,但是我真的想起来,而且我也会起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阻止我。”
医生笑道:“勒索怎么样?”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不能用强力禁止我起床。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会挣扎。而如果我挣扎了……”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一脸恶意。
医生直率地大笑起来:“你真是个聪明的囚犯。好吧,不过要是我允许你起床,你会好好表现吗?”
“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陶德杭特先生露齿一笑。他已经从头到尾彻底思考过了,解决方案也成竹在胸了,“我想参观监狱。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并且能让我偶尔沐浴一下阳光,我就保证一直都表现得乖乖的,直到行刑的那一天。怎么样?你同意吗?”
“这属于典狱长的职权范围,”医生说,“介意在这儿等会儿吗?我去问问他。”
“一点儿都不介意。”陶德杭特先生和蔼地回答。
医生消失了。陶德杭特先生对警卫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抓住了你们的小辫子。”
福克斯震惊了,他还从未想象过有人能在监狱里抓住当局的小辫子,但博什曼大笑了起来。
“你是抓住了,这是事实。我们也曾被警告过,不能用蛮力对付你。好吧,好吧,你真是个聪明人。这就是事实。”
“哈哈。”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
典狱长对着陶德杭特先生大皱眉头。
“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规章制度都写得很清楚了,你必须跟其他犯人隔离开来。他们连一眼都不能看到你。”
“上帝啊,我真是太可悲了,现在,我能跟你私下里说两句话吗,典狱长?”
典狱长对警卫使了个眼色,他们走出了牢房。
“不,你留下,医生。”陶德杭特先生命令道。医生留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纤细的身体上披着粉红色的睡袍。他紧紧抓住了桌子边缘。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们的挫折,”他对着典狱长严肃地评论道,“现在,请看好。我已经抓住了这张桌子的边缘。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请求,我就抬起这张桌子。这样用力对于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我会死在你们面前。问问医生你就知道了。”
典狱长不安地看着他的同事。“他说的是真的,”后者证实了这一点,“这会要了他的命。”
典狱长拽了拽他的胡须:“陶德杭特先生,好商量,我们讲道理嘛。”
“我才不讲道理!”陶德杭特先生反抗道,让桌子稍微倾斜了一点。
“等等!”典狱长哀求道,“好吧,我自己没有权力破坏这个规则。这可是监狱的基本规则啊。不,等等!你愿意等我向内政部申请许可吗?”
“哦,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说。
典狱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跟他待在一起,医生,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说完他冲了出去。
医生和陶德杭特先生互相看着对方大笑。“你能不能上床等着?”医生说。
“不用了,谢谢,”陶德杭特先生说,“我就坐在这儿。”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靠近火炉,按摩着自己的膝盖。
医生点上了一根烟。典狱长消失了足足有二十一分钟。
陶德杭特先生一见到他,就知道事情搞砸了。
“我很抱歉,陶德杭特,”典狱长直截了当地说,“内政部拒绝接受你的请求。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你不用一直待在床上。你可以起来,你平时可以在合适的地方做些运动。”
“但是……”陶德杭特先生说。
“这就是我所有要说的了。”典狱长不给他机会。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生气。他知道本来他已经搞定了的。但内政部实在是太狡猾了。他们还是不想吊死他。事实上,如果陶德杭特先生自己真的死了,他们反而会松了一口气呢。没有陶德杭特先生这档子事的干扰,当局就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随意地处置文森特·帕默了。
“该死,”陶德杭特激动地爬回了床上,“该死。我一定要被执行绞刑!”
当局依然认为帕默是真正的凶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陶德杭特先生的抗议是徒劳。他严格按照监狱中牧师的指示发誓,帕默是完全无辜的。牧师允许他以《新约》起誓,他也相信了他。甚至连典狱长都相信了他。但内政部依然保持着官僚机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而这一次,甚至连公众的呼声都无法打动他们。帕默继续待在监狱里,而内政部则发表了一份声明。
“内政大臣,”声明指出,“经过了最为完善的考虑,建议陛下暂缓执行文森特·帕默的死刑。他认为,这是明智的判决,用无期徒刑来交换他的生命。他认为尽管另有陪审团的审判结果认为他并不是蓄意谋杀艾赛尔·梅·宾斯的凶手,但这并不能排除他身为凶手同谋的逻辑可能性。内政部的最终决议将会在合适的时间发表。”
这份声明激起了《时代》愤世嫉俗般的愤怒。
“大概,”社论写道,“用无期徒刑来交换死刑,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包括相信帕默是有罪的以及认为帕默是无辜的人。那我们可以大胆向内政部保证,这样反而会让所有人都不满意。而且,这是对大英司法公正的亵渎。如果内政大臣假设帕默是有罪的,就可以将他关终身监禁,那法律还有什么用?陶德杭特先生的案件审判之后,帕默的案件被忽略了,没有合适的权威方愿意对此案进行重审。若是经过重审,肯定可以还帕默一个清白。”
《时代》算是开了个头。《新闻纪事》上则全是有关这一话题的讨论,这份报纸破天荒地没有出现阿比西尼亚、西班牙以及失业问题。
但内政部依然泰然自若。而陶德杭特先生不得不待在床上,强忍着不生气。
大众骚动的结果总是一样的,至少对于皇家邮政来说,那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信件。陶德杭特先生有时一天会收到上千封寄给他的信件,但他一封都没有拆开。此外,还有一些补药、秘方药、《圣经》、机械玩具以及鬼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是所有的这些在例行检查的时候都被扣押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因此而感到十分宽慰。
陶德杭特先生很少有访客。他拒绝见费洛威,他见了费洛威夫人一面,那次会面只持续了几分钟。也还见了帕默夫人。他见过了班森先生几次,因为他要多次修改遗嘱。此外除了欧内斯特爵士、区特威克先生以及年轻的福勒先牛之外,他拒绝会见任何人。这三人被获准进入囚室探监与躺在床上的陶德杭特先生交谈,而两位警卫则严肃地立在一旁。
在这些会面中,陶德杭特先生提出了是否上诉的建议。他认为这样能延长公众对帕默的关心时间,从而祈祷效果。但从有关当局的角度看来,上诉的风险非常大,搞不好反而会因为不合理,而导致彻底地翻案。所以,绝不能冒这样的险。
离预定的行刑日期还有两个星期。
陶德杭特先生不想就这样被执行绞刑,但他讨厌事情半途而废。而毫无疑问,他自己的死能够为帕默获释换来有力的筹码。
“就像这样的,”欧内斯特爵士指出,“绞刑架垂落之时,如果政府还不释放帕默的话,愤怒的公众恐怕会把他们的办公大楼掀翻。在议会中,他们尚且没有争取到大多数人支持他们把帕默留在监狱里,这一点他们很清楚。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可是,”陶德杭特先生焦躁地说,“我真希望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所有的可能性早已被探索过了。没有人能找到哪怕一丁点的证据来证明当那声致命的枪声响起时,帕默早已离开了诺伍德小姐的家,走上了那条路。
“那艘空的平底船,”欧内斯特爵士怒道,“有人保守了秘密。我很确定这一点。那晚有人跟你一起在花园里,陶德杭特先生。”
“我确实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对此也是爱莫能助。
“嗯,”欧内斯特爵士阴郁地说,“区特威克先生还在寻找线索,但很遗憾,我想没什么用处。”
陶德杭特先生并未提请任何与帕默会谈的申请。看起来那也是没有用的。区特成克先生曾经见过他,欧内斯特爵士也见过,两个人已经得到了所有能从帕默脑子中撬出来的信息。还有一位访客,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愿意见。不过虽然百般无奈,他最终还是见了。
自从判决结果下来之后,菲莉西蒂·费洛威就一直激动地要见他。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见她没什么意义,而且他怕菲莉西蒂会情绪爆发,那会让所有人都窘迫不已。最终他同意见她一面,但是条件就足在整个会面中,她不准说一个字。她只能点头,或是摇头,其他的都不行。菲莉两蒂含泪同意了这一残忍的要求。
“好吧,好吧,”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硬撑着的快活态度来欢迎她。她坐下来,忧伤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于是急切地希望会面快点结束,“好吧,好吧,保持安静,行吧?戏进行得怎么样?嗯,不错,我——呃——我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一些股份,这样你就能安心地做女主角了。是的,嗯。”
菲莉西蒂继续盯着他。
“现在看这儿,我的好女孩,”陶德杭特先生烦躁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明白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想要——上帝啊,这真可怕——你想要,我猜——嗯——对此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我理解,我全部都能理解。我们都知道你的姐夫是清白的,而我也要你明白,我并不后悔——嗯——没错,后悔我所做的一切。那个女人是个祸害。但死亡并不会把一个恶魔变成天使。
“现在,请不要再想与这有关的事了。你的母亲非常理智,你也必须保持理智。请别在我身上浪费更多的歉意了。我——嗯——我不喜欢这样。你明白吗?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感到无比满意。人生,你知道,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别的意义了。哦,上帝,别那样看着我,女孩!微笑,该死的,微笑啊!”
菲莉西蒂给了他一个泪水涟涟的微笑。
“我——我不想你被执行绞刑。”她半咽下了这句话。
陶德杭特先生笑着说:“我还没有被执行绞刑呢。另外,他们告诉我那个过程很快,没有感觉的。我毫不怀疑,相比我的病痛,那算不了什么。我只是在和它赛跑。哦,亲爱的,开心点,”陶德杭特先生恳求道,“我们最终都会死去,你知道的。而且很明显,我一个月以前就本该死去了。”
“我已经写了一封为你诉求缓刑的请愿书。”菲莉西蒂耳语道。
陶德杭特先生皱起了眉头,他不赞成这项举动。在他看来,这些都像是在内政部的五指山里翻跟头,这样就会成为他们以后在此把帕默投入监狱的借口。
“我希望你自己别掺和到这件事里来。”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说。
“但我已经掺和进来了!”菲莉西蒂哀号道,“我们都是。我把你卷进来了。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博什曼!”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麻烦你,请她离开。”
“不!”菲莉西蒂紧紧抓住桌子,叫道。
“你破坏了承诺。”陶德杭特先生指出。
“我——我不得不。”菲莉西蒂抽搐着鼻子。
“胡说!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你是个演员,对吧?好,那就表演啊。你觉得我的访客在我的牢房里大吼大叫,我会觉得开心吗?”
菲莉西蒂盯着他。
“这样好多了,”陶德杭特先生轻笑道,“现在,乖乖地回家去,理智的女孩。很高兴能见到你,虽说场面有些令我难过,你看。别激动……对。”
菲莉西蒂转脸面对着那个面善的警卫说:“你能允许我跟他吻别吗?”她低声询问。
“很抱歉,小姐,我很遗憾,你不能靠近他。”博什曼看起来一脸抱歉,因为他破坏了陶德杭特先生的好事,拒绝了一个美女亲吻他的要求。
陶德杭特先生对吻别才没有什么期待呢。他急忙声援他:“不,不。你还不如给我一包毒药呢。监狱里的规章制度很严格的。只要——呃——挥手告别就行。是的,嗯,再见,我亲爱的女孩,很高兴你的戏大获成功。事实上,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也许,嗯——不止一个方面为你效劳。是的,嗯,再见了。”
菲莉西蒂凝视着他,她嘴巴张了又合。接着她用手捂住嘴,跑向了大门。福克斯跳起来,让她离开了房间。
“哦,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陶德杭特先生擦拭着他的眉毛,喃喃自语。
第二十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众的敏感心情被触动了。几乎没有人真的希望看到那个陶德杭特先生被吊死,甚至一些对他罪行毫不怀疑的人也不希望。尊敬传统价值观的那些老派人士,都能够理解陶德杭特先生这样的行为,他们也尽可能地在请愿书上签下不同的名字(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不名誉的事)。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希望自然死亡能够比绞刑更早地降临在他身上。
觉察到这种逐渐高涨的情绪,报纸也很自然地满足了大众的口味。每天一大早,他们就会读到一些头版头条——像是“陶德杭特依然活着”之类的。而一些非常有名的人物,从曼彻斯特主教,到美国的电影明星,都被追问到他们对于动脉瘤以及对于陶德杭特先生寿命的看法。许多俱乐部里,都有针对陶德杭特先生能否有机会打败绞刑的赌注,而一些外科医学相关的书籍居然成为了畅销书。事实上,这变成了一场陶德杭特先生与作为刽子手自己的竞赛。
事情的发展令陶德杭特先生高兴了起来。他也是个极富体育精神的人,而且他本身就是一个狂热的米德尔塞克斯郡半球队支持者。他还一度劝区特威克先生在他身卜赌一把。而区特威克先生此来则有着完全不同的任务,他对那些不正经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并没有打算给你希望哦,陶德杭特先生,”他在金丝眼镜后面眨着眼睛说,“但我确信我们最终找到了一些有关帕默的线索。”
“帕默?”陶德杭特先生停下了婴儿般的傻笑,开始变得警觉,“你什么意思?”
“证据,我的意思是,跟离开诺伍德小姐家的时间有关的证据。”
“呃?很好啊,非常好,”陶德杭特先生夸奖着侦探,“但这能让他彻底洗白吗?”
“这很难说。我们甚至都还没找到呢,你看。”
“那你在说什么鬼话啊?”陶德杭特先生问道。
区特威克先生再度眨起了眼睛,他道了歉。“不过,我跟你讲了这事之后,你不会兴奋过度吧?”他不安地问道。
“如果你不跟我讲的话,我就会兴奋过度。”陶德杭特先生严苛地说。
“好吧,是这样的。”区特威克先生开始说了起来。
区特威克先生当着警卫的面向陶德杭特先生讲述的这个真实的故事(或者说,多多少少带有些真实性的故事),其主要内容如下:
某天早晨,区特威克先生忽然灵感从天而降,他急忙赶到布罗姆利,去找年轻的帕默夫人。
这个想法跟手表有关,帕默夫人起初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当她不久之后终于明白时,她表现出的热情甚至要远甚于区特威克先生。她急不可耐地向区特威克先生透露有关那块诺伍德小姐赠与文森特的手表的一切消息。接着,帕默太太欣然同意让区特威克搜查她丈夫的私人物品以及整栋宅子,以期找到那块手表。然而经过了缜密的地毯式搜索之后,他们俩兴奋地宣布,那块表找不到了。这可能是最近几个月来,帕默太太第一次露出笑容。她坚持邀请他留下来吃晚餐,而他也欣然同意了。
当天下午,区特威克先生借助了欧内斯特爵士所能动用的“人脉”,设法得到了与帕默在狱中会面的许可。虽然有些来自官方的阻挠,但最终区特威克先生还是在第二天上午见到了帕默。
在约好的时间,区特威克发现自己坐在没有栏杆的像盒子一样的房间里,对面则是帕默。有一名警卫在门口守着门。帕默看起来不再那么阴沉了,却显得更加担忧。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接下来的对话如下:
“我想,”区特威克先生谨慎地开始了话题,“我找到了一些线索,也许能够证明你的无辜。我这次申请与你见面,就是希望你能帮我澄清一两点疑问。”
“什么线索?”帕默问道,他的声音很压抑,听起来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跟你的一块手表有关,诺伍德小姐送给你的那块手表。”
“诺伍德小姐从未——”
“请听我说,”区特威克先生诚挚地说,“不要说出任何让你日后可能会后悔的言论。藏书网我已经非常确定了诺伍德小姐曾经送给过你一块手表,而你的妻子——是的——你的妻子告诉我手表的表盖里粗鲁地刻着‘J送给V’的字样,或许是用针刻的。绝不会弄错,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前提,你一定不能否认这一点,明白吗?”区特威克先生对那个年轻人友善而狡猾地提醒道。
年轻人缓缓地微笑起来:“我记不清楚了,但应该是这样的。”
“非常好,”区特威克先生松了一口气,“我很确定你会想起来的。不管怎么说,你要记住我的这句话,绝不能否认这一点。你的妻子已经知道了,你看。是的,没错。那么现在,让我们来重建整个过程。当晚你与诺伍德小姐吵架之后,你发着脾气离开了花园。也许当时你决定不再跟她有任何瓜葛。这时,你突然想起你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给你的手表。你当时非常愤怒,因此把气撒在这块手表上。你摘下手表,狠狠地摔在你当时路过的某个花园里。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要打断我。问题就在于:你是在什么地方摔这块表的?”
“我不记得了。”帕默一脸疑虑地说。
“嗯,为了追寻你的足迹,我花了不少工夫。你的路径应该是,我想,从河畔路到哈林盖伊路,是不是?”
“是的。”
“接着是转向了派西蒙路?”
“是的。”帕默瞥了一眼警卫,说道。
“而在派西蒙路,你就能乘到公交车了。那么,你不是在河畔路的花园处摔的手表,就是在哈林盖伊路摔昀。你能想起是哪条路吗?”区特威克先生急忙说道,“你当时非常沮丧,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当你摔那块手表的时候,它可能碰到什么硬物了,所以就停了。现在,你明白了吗?假设手表显示了精确的时间,那就是你经过那个地方时的确切时间。如果你是无辜的,那时间必定是在九点之前。如果你是有罪的,那手表上的时间必定在九点之后。你现在明白了吗?”
“非常清楚。”帕默咧着嘴,微微笑道。
区特威克先生明白这是一项困难而精致的工作。
“那么,你打算冒这个险喽?”区特威克先生突然剧烈地感觉到警卫偷听了他们的每一句对白。
“冒什么险?”
“冒着那块手表被发现的危险啊。那块手表仍然在那个地方,你看。”
“哦,是的,我愿意冒这个险。”
“一旦被发现,而且发现的时候是坏的,那么你认为手表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吗?”
“肯定是这样的。因为我确实是清白的。”
区特威克先生又松了一口气:“好极了。这就是有关这块表的最重要的信息。我无法想象为什么你从未想起这件事。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告诉了我们,而现在还不算太迟。我会在警卫的陪同下,立即前往搜查的。”
“是的,去吧,”帕默先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此我非常感激。幸好在最后,我记起来了。你也知道,最近这些日子,我都魂不守舍的。”
“当然,当然,”区特威克先生笑着说,“我非常满意。呃——对了,你的妻子让我带话给你,她说她爱你,并期盼你早日回家。不错啊!”
他转身走向99lib?警卫,表示自己要离开了,并且顺路去看看陶德杭特先生。
就长话短说了吧。
就在当天下午,区特威克先生、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这两位就像往常一样,决心不漏掉任何线索)、一位警官,还有一位治安官,开始了对河畔路及哈灵盖伊路附近的搜索。搜索从两点一刻开始,一直到五点才结束。没有发现任何手表。
“他说他丢在路旁花同的,”区特威克先生很明显一脸沮丧,“他很确定这一点。”
“是的,但具体是哪儿呢?”欧内斯特爵士的问题很尖锐。
“他不记得了。他说他那时候精神恍惚。而且,我们可能有漏掉的地方。另一方面……”
“嗯?”
“对了,他说他在派西蒙路乘坐公交车,那儿离那个拐角足足有一百码。那边的房门前也有花园。搞不好……”
“很有可能啊,”欧内斯特爵士同意道,“警官?嗯?派西蒙路是否也值得一试?”
“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的话,先生,”警官有气无力地说。
才查到拐角的第三块花园,就找到了那块手表。它静静地躺在冬日的落叶中,脏得难以辨认,表带已经发霉了。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块表,因为表盖内侧有轻轻的刻痕,上面写着“J送给V”。是警官自己发现的,而区特威克先生狂热地赞美着他,称他是个卓越的侦探。
手表上的指针显示,时间为八点五十八分。
“你是对的,先生,”警官对区特威克先生充满了敬意,“这也许能还帕默先生一个清白,而且这就是事实。很遗憾,没有早点发现。”
“这本来能够免去许多人的麻烦,以及不幸。”欧内斯特爵士发表了看法。
区特威克先生什么也没说。他不确定欧内斯特爵士这句话是否正确。
办妥这件事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区特威克先生急忙赶来向陶德杭特先生报告这个爆炸性新闻。他还补充了一条离开家之前刚从欧内斯特爵士口中获知的最新消息。
陶德杭特先生平静地听完了这些新闻。“这个该死的笨蛋怎么早没想起来!”他厌烦地评论道,“我现在本该在日本逍遥,而不是在这个该死的坑里。”
陶德杭特先生此时此刻终于不淡定了。
“而我从欧内斯特爵士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区特威克先生继续说道,“帕默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被释放。你没看到今天一大早的报纸哦。上面把整个故事都详细地报道了。我——呃——我想所有的媒体都知道这事了。他们也很公正地使用了这条消息。没有一个政府能抵挡住这样的舆论风暴。”
“感谢上帝,我的内心终于能够平静了,”陶德杭特先生冷嘲热讽道,接着他变得仁慈起来,“你干得很棒,区特威克。”他和善地补充了一句。
区特威克先生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拍了脑袋的长毛垂耳狗,他坐在椅子上的圆滚滚的身体表现出一种狂喜的模样,就像是在摇尾巴一样。
当天下午,帕默被无条件释放。内政部对此发表了声明,大方地承认由于新证据的出现,帕默可能是共谋的嫌疑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只有一家含糊的周刊还不厌其烦地指出新证据没有任何价值,这也许只是帕默那家伙制造不在场证明的伎俩。不过没人理会它。)
当天晚间,内政部大臣屈从于巨大的舆论风暴的压力,引咎辞职。在议会的简短声明中,私下里原本非常支持内政部长的首相,也公开地对这位前内政部长展开了一番奚落。
当被告知这条新闻时,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这是罪有应得,”他像法官一样判决道,“那个人是个该死的笨蛋。”
这一周是陶德杭特先生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周,也是他过得最平静的一周。外面争取缓刑的呼声已经越来越微弱。而政府在丢了面子之后,也要拿出自己铁血的作风来。
而在监狱内,陶德杭特先生表达了一种不愿再见客的态度,他对欧内斯特爵士、区特威克先生和年轻的福勒先生道了永别。最后,他终于能够轻松地面对一切了,这也是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
未来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一点已然无关紧要。得益于早期的那个许可,他偶尔会起一两次床,套上睡衣和袍子,在警卫的搀扶下,缓慢地在运动场内绕着圈,享受着四月的阳光。在这儿,他见不到任何其他的犯人,而且他与外界也没有任何联络。
他花了很多时间写作,希望能来得及完成他在被告席上计划的那个有关审判、刑罚以及从死囚的角度来看待一切的系列文章。对他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机会在被执行刑罚之后,再写一些有关刑罚的感受。对英国司法体系的运作,他也写出了许多有趣的及一针见血的评论。费瑞斯的一封短信告知他,他刊登在《伦敦评论》上的文章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兴趣,这令他颇为开心。
另外,他花了很多时间与警卫们闲聊。令他感到有趣的是,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把他说的逐条记下来。而当福克斯不在的时候,博什曼会告知他牢房里一切有趣的逸闻。陶德杭特先生和博什曼相见恨晚,他们很珍惜对方在一起聊天的时间。
随着行刑日期的临近,陶德杭特先生非常感动地发现,周围的人是那么关心他,牵挂他。典狱长常常会过来用最友善的语气跟他交谈,牧师随叫随到,而医生则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死刑会让你觉得烦扰吗?”有一天,陶德杭特先生问典狱长,而这个不以正式的官方身份回答的典狱长,则令他颇为吃惊。
“恨死死刑了!那太可怕了。实在是太野蛮了。对于许多案子来说,也许那样是公正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官方的人来说,这是可怕的责任。死刑让犯人终日魂不守舍,让监狱的官方人员……我对死刑感到无比恐惧。每当执行死刑之前,我总会失眠。”
“啊,”陶德杭特先生忧伤地说,“拜托你,请别为我失眠。我自己也曾经常失眠。听到有人会因为我而睡不好觉,我心里会非常难过的。”
死刑当天,陶德杭特先生七点一到便醒来了。他昨晚睡得很好,在观察了自己的反应之后,他饶有兴趣地发现,自己相当平静,心态也只是稍稍有些期待的兴奋而已。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此时一点都不介意死亡,相反,他很期待它的到来。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已经陪伴他度过了太长的时间,现在,终于要完成最终的步骤,可以真正地解脱了。而此时,对于他来说,死亡更像是一种长眠,一种华丽而宏伟的休憩。陶德杭特先生对于他那副无用的身躯已经厌倦了。
他带着一贯的好奇注视着最后的盛典。牧师听说他醒了,便立即赶了过来。陶德杭特先生和蔼地告诉他别谈宗教方面的事。他已准备好迎接死亡,他将陷入永远的平静。想到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就感觉很满足。
陶德杭特先生得知昨日绞刑吏在监狱里留宿了一晚,便向他问好,以表达自己的关怀。当他被告知这位可怕的官员昨日曾偷偷测量他,以便找到尺寸合适的绞刑架时,他大方地表示如果早些告诉他,他会很乐意地配合绞刑吏做相关的测量工作。
医生在八点之前赶到了牢房,他对于病人居然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压力而甚感惊讶。当陶德杭特先生向他保证自己并未感到任何压力时,他简直不敢相信。
应他的特殊要求,陪伴他走过人生最后旅程的警卫,是博什曼和福克斯。他们比陶德杭特先生自己还要难过万分。
早餐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大嚼培根炒蛋,并一口气喝完两杯醇美的咖啡之后,他惊讶地发表了评论:“死刑犯行刑当天的早餐真是丰盛啊。天哪,天哪!我为什么不好好享用呢?我很高兴我能享用到这顿早餐。”
在这之后,他要了一根香烟,津津有味地抽着。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抽烟。“他们说抽烟会让人丧失味觉,”他对福克斯评论道,“这不是真的。香烟真是美极了。”
八点之后,典狱长走了进来,他一脸不自在:“你还好吗?陶德杭特。”
“我好极了,谢谢你,”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我不会精神崩溃的,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
“你待会可以喝点白兰地——呃——如果你想要的话,你知道。”
“医生不准我喝,”陶德杭特先生一脸遗憾,不过他又笑了起来,“那会要了我的老命的,你知道。那么你就得为此而负责了。”
典狱长试图微笑,但好像并没有成功。他挥手让警卫退出牢房。“听我说,我们都恨这个——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很抱歉,但是你知道我们的感受。而我只想告诉你,你最好把这当成一次手术——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这绝对是无痛的,整个过程只持续短短几秒钟。我很确信你是个勇敢者,而……哦,该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确实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诚挚地说,“而对此我表示非常感谢。但是请别难过,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忧愁。”
“我简直不敢相信,”典狱长惊诧道。他犹豫了一下,“嗯,就是这样,我们都希望另一件事能够先来,但是那没有发生。所以我们必须经历这件事。等下我会跟郡治安官以及其他人一起来的,你知道,就在九点钟的时候。”
“当然。”陶德杭特先生友善地说。
他坐在桌子边,思考着遗嘱是否还有需要改动的地方。这看起来很古怪,好像现在已经来不及想这事了。
“天哪,”陶德杭特先生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过早来到火车站的等车人。他们通常都是怎么度过这半小时的,博什曼?”
“嗯,先生,他们通常会在这时候写信。”警卫不安地建议道。
“是个好主意,”陶德杭特先生说,“我会写封信给我的一位朋友。”
他坐下来,写了封短信给佛兹。他自称根本无法解释现在的感觉,因为他除了空虚之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所以最终,他只能在此感谢佛兹为他所做的一切。而他发现,这项举动仅仅耗费了他五分钟的时间。
“其他的犯人现在都在他们自己的牢房里吗?”他突然问道。
博什曼摇了摇头:“不,现在不是的。他们大多数都待在工厂里,就在那边。”
陶德杭特先生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今天早上,他这个月来首次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因为毕竟,没有人是穿着囚服被吊死的。
“嗯,我们最好打打牌或是什么的,”他疲倦地说,“天哪!我没想到今天早上会那么无聊,但我就是那么无聊。真是太古怪了。你能解释吗?”
“能,”福克斯说,“这是因为你并不害怕。”
陶德杭特先生惊讶地望着他,“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是个心理学家,福克斯。不过你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这等待就像其他的等待一样,因为我不在意等待的结果是什么。事实上,这还没有在牙科医生的办公室等待来得惨呢。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会有跟我同样的感觉?”
“我敢说不会很多的,”博什曼说道,把纸牌放在了桌上,“你想玩什么?”
“桥牌,”陶德杭特说道,“毕竟这是我们唯一能玩的了。我不介意我们最终来个决一雌雄,我们能不能找牧师来,现在三缺一。”
“需要我去把他喊过来吗?”福克斯建议道,虽然他有些怀疑。陶德杭特先生用完早餐后没多久,牧师就消失了。
“让他来吧。”陶德杭特先生点了点头。
福克斯走到门口,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肯定是一直等候在外面。不到两分钟牧师便走进死囚室,不管他是否赞成陶德杭特先生以这样的方式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他都是一个好伙伴。他们分了家,福克斯发牌。
陶德杭特先生拿起了他的牌,然后笑了起来。居然是黑桃的大满贯,他拿到了黑桃大满贯。
这时是八点五十八分,门外混凝土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他们来了。”牧师低声说道。他望着陶德杭特先生,然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永别了,陶德杭特,”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多愁善感。但是我要说,能认识你真是我的荣幸。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你都是一个比我优秀的人。”
“你真的这样认为?”陶德杭特先生一脸震惊,同时也感到很满足。牢房的门打开了,他站了起来。令他惊讶而又有些愉悦的是,他的心脏好像并没有比平时跳得更快。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非常稳,没有颤抖。
一小队人进入了死囚室:典狱长、副典狱长、医生,还有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陌生人,陶德杭特先生知道,肯定是郡治安官。而另一个……
那个矮壮的人迅速走向了他,陶德杭特先生非常好奇地望着他手中拿着的东西。
“顶多几秒钟就结束了,老先生,”绞刑吏温和地说,“把你的手背到背后。”
“稍等,”陶德杭特先生说,“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我能不能看一眼……你们叫它什么?绑绳吗?”
“别把事情搞复杂了,老先生,”绞刑吏乞求道,“没时间了,而且——”
“让他看。”典狱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绞刑吏犹豫了一下,而陶德杭特先生有机会仔细地看着他手中的那条带子。
“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笨重嘛。”他评论道。他好奇的目光从那个东西转移到了绞刑吏的脸上。“告诉我,”他说,“当你在执行这项工作的时候,是否曾经被人猛击过你的下巴?”
“为什么,不,”绞刑吏说,“他们通常——”
“嗯,”陶德杭特先生说,“这一拳将让你永生难忘。”接着,他耗尽全力用他瘦骨嶙峋的拳头打向对方的下巴,正中了他的鼻子,把他打翻在地。陶德杭特先生摔倒在他身上。
一瞬间,死囚室里一片嘈杂。警卫大步跳向前,绞刑吏爬了起来。但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动。医生屈膝,急忙检查陶德杭特先生的心脏。接着,他抬起头,看着典狱长,点了点头。
“他走了。”
“感谢上帝!”典狱长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