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诸侯之鬼手篇》 第一章、少年如刀 《诸侯》 第一章、少年如刀 一念离愁,双肩风雨,余恨渐满白头。 曾醉西楼,豪情几许,满月忽然如钩。 何曾归去?长安路,暮云四遮。 羁旅重见,太白孤雪,大梦如何? 年来岁底消磨,老子曾经,函谷归否?。 西岳北望,飘然楼台,春花阙里无多。 茫然远眺,正当年,沈郎寂寞。 如今安在?惟有此心,伴我蹉跎。 阴阳道的历史,是从这一阙《庆宫春---寄故北海郡沈君庆之》开启的。 那是民国十一年的二月五日。 西元一九二二年的立春翌日。 丑寅之交。 “噹,噹,噹……”三下不紧不慢的钟声打破了沈园的宁静,沈东阳皱起了眉头,他很讨厌这种来自瑞士的自鸣钟,每当他需要小憩一下,或者跟最宠爱的小妾直捣黄龙的关口,这该死的送殡的声音便开始阴魂不散。他已经四十了,不惑之年,还能捣鼓几十年?人生苦短啊。 沈东阳扭了扭三尺六寸的富贵腰,招了招手,一缕蔷薇暗香浮涌而至,这香氛来自他身后四个使女搬来的一把直搭脑扶手椅,该椅与《宋代帝后像--太祖像》中的宝座一脉相沿,高榻足承,云纹托泥,雕有麒麟飞天、伏龙凤雏等吉祥纹饰。包浆蜜润,荧光幽幽,紫气氤氲如层云跌宕,瘤疤满布似星河沙数,一眼便知,乃千年老黄花梨所制。 自古以来,海南黄花梨便是木料中的王者,圈内流传一句俗话“一瘤二麻三鬼脸”,指得是黄花梨以这三种纹理为绝顶。 寻常人家能有一普料花梨手串便是极其难得,即便是三等中的鬼脸纹亦或蜘蛛纹,已是万金难求,足可传世。 更遑论蔷薇香、紫油料、瘤疤纹三者具足,普天之下,千载罕见。 再细察款样,该椅乃北宋中期流行法式,而今早已绝世,仅在肇建于大唐中期的日本奈良东大寺正仓院藏有一把,且木料普通无奇,便已是镇寺之宝,从不示众。 以上种种可知,这把扶手椅只能是传说中的存在,即便历代皇宫大内,亦不可得。 窥一斑而知全豹,沈园底蕴之厚,直如不测深渊。 但面对这把传说中的宝座,沈东阳却只是嫌恶瞥了一眼,满脸不屑坐了下去,继而伸出右手,一把散发着袅袅热气的掌心壶适时握在手中,色泽内敛光亮,看来已养了许久。 沈东阳咋了口茶,冲正面那扇紧闭的金丝楠木制房门睃了一眼,惬意**一气,过了今天,沈家的天可就要变了,三垣也不再是过去的三垣,到时候,他一定要亲手把这该死的钟送走,再把这坐了四十年早已腻歪不堪的老黄花梨直搭脑扶手椅扔到千绝崖下,使其再不见天光日头。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看天,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今夜尤甚,无星无月,夜黑如墨,雨丝风片。 沈园地处蜀地,一年四季多雨多雾,冬季尤甚,整整三个月没有出过太阳了,天地之间,尽是霉雨气息,就像自己这四十年的人生。 呵呵,过了今天,太阳可就出来了,沈东阳摩挲着掌心壶,呵呵,暖和啊。 “吱呀”门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迎面走了出来,一袭白色细布襕衫,大袖交领,穿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春风拂过,飘然若飞。 少年高约五尺有半,此时尚是民国十一年,现代度量衡要在七年后也就是西元1929年方才制定,所以此刻仍旧沿用清制,一裁尺相当于今日的35厘米,换言之,少年身高当在一米八左右,肩膀很宽,腰却很细,约莫一尺七,比多数髫龄少女都要细,散发垂肩至腰,五官精致如美女,但分布在刀削般的脸庞上,却让任何人看到的第一眼都不禁赞叹,好一把绝世横刀。 少年站在石阶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双臂抻开,深深吸了口气,似要把这夜空这雨丝尽数吸入肺中。 少年吐出一夜浊气,叉手不离方寸,冲沈东阳恭敬一揖:“五翁翁,早啊。” 沈东阳微微抬了抬眼皮,咳嗽一声,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女使趋步向前,福下身子,双手托起一个紫金痰盂,“砰”一口浓痰啐了进去。沈东阳瞥了眼左右,四个精悍武士腰挎勃朗宁M1911手枪,斜背长刀,手持火把,分站两排,坚若磐石。 这让沈东阳心下大定,故而底气十足,所以慢条斯理道:“阿岱,昨晚睡得好吗?” 少年双手叉腰,缓缓扭动着筋骨,泠然道:“还行。” “啪……”一声脆响,掌心壶摔了一地碎片,沈东阳颤巍巍站起,指着少年,痛心疾首:“可你翁翁却被你气得一宿都没睡着。” 少年双手交叉,托举上天,脚尖随之踮起,周身骨骼噼里啪啦如鞭炮般响起,漫不经心道:“怎么会?我可是听见他打呼噜了。” “你……”,沈东阳气得呼哧直喘,两个娇俏女使急忙上前,轻拍背,慢捋胸,以衬托沈东阳被气得不轻。 少年笑嘻嘻看着沈东阳不语,一双清亮的眼睛扫了众人一眼,似乎在说,快看,这老头在唱戏。 孙子揶揄翁翁,众武士、使女自是不敢配合,岂止是面上不敢,心底亦是不敢。 少年不配合,沈东阳也觉得无趣,但总要再努力一把,方显仁至义尽,这才是长辈应有之意:“罢了,你个孽畜,可是想好了?” 少年叹气:“五翁翁,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遍了,很无聊啊。” 沈东阳试探道:“天心和冥眼家的人可还没到呢,虽说这是家事,但三垣同气连枝,没有他们在场仲裁,总归不能服众,……不如,再等几天?” 少年刀眉出鞘,冷笑一声,认真点点头:“那可太好了,这不正合了五翁翁的意思,不是吗?” “霍嚓”,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雨丝随之浓密起来。 少年这句漫不经心而又大逆不道的话,在众人头上炸开道道惊雷。 沈东阳眯起了眼睛,嘴角慢慢泛起若有若无一丝冷笑,如果说少年前边所言堪称混账,那这句话就不止是混账了,简直是生猛,将爷孙之间努力维持的脉脉温情劈了个明明白白。 果然,这种生猛如刀的混账话也只有不经红尘的少年才说得出。 少年挑了挑眉,沈东阳的想法,小妹早就与他剖析明白,故此他心如明镜,跟这种**湖打太极、玩厚黑,岂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在是很没意思啊。 少年当如刀,砍尽不平事。 所以,少年走下石阶,从怀中掏出一本黄历,翻给沈东阳,郑重其事道:“我看过黄历了,正月初九,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吉大利。” 厚厚一摞泛黄麻纸被雨丝浸透,其上雕版印制:民国十一年,阳历二月五号,阴历正月初九,忌分居、安葬、开市。 分明是大凶之日,何来大吉大利? 你在逗我么? 沈东阳脸上一阵抽搐,强忍着撕碎黄历再狠狠踹那少年七八十脚的念头,神色冷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来呀,第一关,刀山剑树……” 武士们收敛心神,悍然一声:“诺。” 沈东阳右手一摆,冲少年冷笑:“……请闯关。” 少年昂头,吞下一口阴寒刺骨的雨水,咕咚咽下,心头刹那清冷如冰,当下撩起衣襟,率先而行。 沈东阳盯着少年后背,深吸口气,压下沸腾的怒火,跟了上去。 狂狷之徒,且让你一日又何妨!待你下山之后,江湖的毒打,会教你该怎么做人的。 东川道巴县,巴蜀祖地。 嘉陵江浩浩江水,无日无夜从龙隐镇外绕过,东经朝天门码头,汇入长江,形成了后世著名的“两江交汇阴阳水”奇观。 时当寅末辰初,天光尚暗,阴雨未歇,江畔却已热闹起来,犄角旮旯挤满了早起讨生活的苦哈哈,“豆花饭、豌杂面、龙抄手……”等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麻辣鲜香之气冲刷着鼻舌肺腑。 旌旗飘扬中,十数艘货船鳞次栉比入港,将码头堵了个满满当当。 百多个棒棒正箕坐在码头石阶上,人人肩头斜依一根竹棒脚下一捆麻绳,或端着一碗豆花饭稀里哗啦,或抠着烂泥草鞋,摆着龙门阵,见状争先恐后跃起,跳进相熟的各家船舱,一边与各船管事的嘻哈讨价,一边喊着号子,卸下一箱箱糖油米布、洋广杂货,麻绳拴紧,竹棒挑起,扒着坡坡坎坎的青石板路便开始努力攀爬,一路斜斜向上,越过几百石阶后,便见一高约三丈的青石牌坊豁然矗立在这千年古镇街头。 磁器口。 磁器口,兴于北宋真宗年间,据传明建文帝被朱棣篡位后,曾避隐于此地宝轮寺,故又名龙隐镇,乃嘉陵江沿线交通重镇,襟带西川,东扼湖广,商旅往来,无有停绝,素有“小重庆”美誉。 江畔有数十株黄桷树,悬根露爪,蜿蜒交错,油绿光亮。一茶楼隐映其间,上下两层,粉墙黛瓦,外廊内厅,青竹为护,香木做栈,顺着江线延伸出十丈之阔,又有一溜苍翠青石板斜亘入江,方便船上客人不经码头便可登堂入室。 大门两侧楹柱,清漆斑驳,高悬半幅对联“半壁山房,一壶清秋”,门楣上“七绝斋”三字,倒也应景,于这喧嚣红尘中低调清雅着。 随着货船鱼贯入港,来自天南海北各大货栈的管事、商号掌柜也纷纷涌入茶楼,寒暄作揖、算账交接。 更有那平仄曼妙、千徊百转的巴蜀女子于轻嗔薄怒声中,素手汲泉,红妆烹水,泥炉吹火,一时间,竹里飘烟,茶香弥漫江畔。加上那“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大西南市井烟火之迷人处,莫过于此。 码头上,一身穿西装的青年刚刚下船,年约二十左右,手提《大公报》记者专用包,饶有兴致打量这繁华一景,显然来了灵感,正从皮包里掏出钢笔和记事本。 突然,“呜呜……”一阵汽笛声响彻大江,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江面远处,一艘官船劈波斩浪而来。 港口已被几十艘货船堵住,最外围一艘甲板上,悍如饿虎的船老大叼着烟锅正眯眼远眺,神情几多不屑:“妈卖批吆,眼睛都瞎了麦?码头上船都塞满了,还往里面挤,想死索!” 众人于是哄笑,嘲讽讥刺之声不绝。 来船渐近,却是一艘载重近千吨的燃煤蒸汽机内河客轮,甲板两侧各有一排持枪战士把守,杀气冲宵,船头旌纛飞扬,一个大大的“杨”字赫然入目。船老大估计是学过川剧绝活变脸,目不交睫间,神色由不屑嘲弄转为凛然肃穆,一脚踢翻一个笑得正欢乐的棒棒,大喊道:“……江德轮……,是杨督办的船,狗日的,还不快点爬开……” 各船老大慌忙转舵,但此时正在忙着卸货,仓促间,不时有船工、棒棒落水,码头一片混乱。 “七绝斋”内,茶客们也都急忙俯身栏杆处眺望,见自家货物堕江,不由急了,蜂拥而出奔向码头。 茶楼主事乃一绰约少妇,闻听此讯,粉面含春,急忙吩咐女使道:“杨督办来了?莫挨起,快点,把临江阁收拾出来。”说着,提起裙角快步走出。 第二章、少女如水 第二章、少女如水 此时,那艘江德轮距码头货船只有两百余米,这距离已经很危险了,两船距离太近,其间的水流便会产生强大吸力,势必是巨象碾蚂蚁的惨剧。 那江德轮的船长似乎终于想起要倒车,于是螺旋桨急急倒转,巨大的船身斜了过来,顶着流水减速,慢慢向码头斜渡,激起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朝那几十艘货船冲撞过去。 怒涛拍岸,卷起浮萍无数。万幸那些船工都是嘉陵江上的老水鬼了,勉力左右支拙,尚能维持局面。 码头上,所有人停下了手中活计,目瞪口呆,惊呼声压住了一切,这船长莫不是个憨包? 江德轮上,一对男女从船舱走出,站在船头甲板上,气定神和,盯着离江德轮最近的一艘货船,眼看着双方距离逐渐拉近…… 货船上,船老大早就慌了神,汗如雨下,嘶吼着拼命转舵,但江中行船不同陆上驾车,仓促之间哪里运转如意?眼看相撞就在瞬间。 突然,江德轮上的男子大手一挥,一根银色飞索射出,缠住货船桅杆绕了几圈,虎爪反扣,牢牢固定,男子又将飞索另一端缠在旌纛上,眨眼间便在两船间搭起一根细细的空中绳桥。 那男子纵身跃起,踩着飞索如履平地,跳到对面货船之上。少女紧随其后,如凌波仙子一般,飘纵而至。两人汇合后,踩着一艘又一艘比邻接踵的货船,蜻蜓点水般奔向码头。 那《大公报》的青年记者恍然大悟,兴奋喊道:“这是早年间水战跳船的法子……”旋即便被那一对男女勾走了魂魄。 只见那男子年约二十七八,身材魁梧,气度如山,手提一把黝黑巨阔的重剑,起伏纵跃间却悄无声息,显然是说书人口中的江湖豪客一流,偏又着一身得体的午夜蓝西装,短发如刺,嘴角上钩,总是带着一抹和善的笑意,可见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那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眉眼清朗如水,身段温柔似水,穿一袭雨过天青的单薄轻衫,如一泄倾洒的丽水。温润如烟水的黑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透明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玉钗,即便如此,肩后的长发依然如一挂瀑布流云倾泻而下,却遮不住背上一把天青色皮鞘的八棱汉剑。人尚在半空,但双目顾盼间,有四面八方尽收眼底之势。 码头、茶馆,数百闲人一时僵硬了手脚,傻呆了心眼,摸不清这叫什么路数。 多少年了,有在磁器口玩水战的吗?还是要雌雄双侠决战龙隐镇之巅? 众人念头杂乱纷飞之间,那一对男女已经踏足码头,却毫不停歇,登阶直上,又几个呼吸过去,二人已经消失在青石牌坊之后。 这时,大失所望的众人才不约而同“唉……”了一气,有那回过神来的,再看江面,不知何时,那飞索已经不见,江德轮业已调转船头,往嘉陵江下游而去,那万众期待中的撞船事故竟未发生,岂不干打雷不下雨?众人一时怅然若失,这龙门阵该怎么摆? 那悍如饿虎的船老大长出一口气,方才觉察心跳激荡如擂鼓一般,竟似要跳出胸腔,不由得一屁股瘫软在甲板上,通身上下真成了刚从水中捞出一般,汗水江水在脚面汇成一摊。 只是惊惧未去,看着江面上起起伏伏的无数货箱,恐慌又至,这下祸事了,怕不是要赔个倾家荡产?顿时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片煞白,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想不起来,整个人傻在了船头,只觉得自己就该跳下江去,一沉不起。 突然,就像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里,码头上惊呼声此起彼伏,只是却无悲凉,更多喜悦。船老大茫然四顾,却原来每艘货船的船头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两捆麻纸包裹的袁大头。 船老大急忙在自家船头寻摸,果见也有两捆,顿觉心头阴霾如被夏日炎阳照进,一片晴天朗日。大悲大喜之间,大脑早就罢工,只是凭借身体的本能扑了过去,抓起麻纸用力一扭,“哗啦……叮当”声中,白花花的一堆银元洒落脚下,竟将脚面都埋了起来。 江里讨生活,卖得是命,船老大跑这一趟辛苦,不过净赚两个大洋,已是极好的光景,这一捆大洋是一百个,足足两百个大洋啊……呵呵,这样的祸事,给我再来十次。 且不说码头上欢腾鼓舞,直如过年一般。那船老大捧着大银元,只顾乐呵呵打望那一对剑仙男女远去的地方:“袍哥人家,不,神仙人家啊,楞是要得,讲究。” 倒是那七绝斋的少妇管事愣在了青石阶上,挓挲着手:“怎的不是杨督办?这却是啷个回事?”楞了会,无奈回转茶楼招待客人。 只有那《大公报》的青年记者傻傻站在码头,似是被勾走了魂魄,这一对仗剑而来的神秘男女在他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姓李名寿民,祖籍在离此东北方向一百五十多里外的长寿县,自幼随父亲宦游各地,对传说中的剑仙一流不胜向往,也曾四上青城,三下峨眉,寻仙访道,又拜入吕祖伍柳天仙法脉,学那十步杀人,白日飞升之术,却不曾得窥半点仙佛门径。 平生书剑已成痴,万里豪情一卷诗。 试问谁的少年时代又不是如此呢? 只是后来父亲仙逝,家道中落,老母又病体缠绵不休,生计所迫,不得不流落天津,在《大公报》供职,转而接触西洋科技学术,多与爱国进步青年来往,方才觉得少时这念头实在荒谬,遂绝了修仙飞升的执着,开始一心一意为了五斗米折腰,但求供奉老母百年,余生再不敢妄想。 只是人生没有了执念,活着便只是为了机械地活着,与柴米油盐纠缠久了,青年记者只觉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此次回乡祭祖,不想竟亲睹剑侠风范,令他重新回忆起少时幻想。数年之后,李寿民化名还珠楼主,撰写《蜀山剑侠》巨著,开仙侠小说先河,终成文坛一代宗师。 萍水相逢,一念之差,余生竟是另一番七彩旖旎风光。人世间的机缘,实在是妙不可言。 所以说,人生啊,绝望到了尽头,就要多出去走走。 闲言少叙,镜头转换。 且说那一对男女剑侠自登岸之后,身影不停,穿过龙隐古镇,来到歌乐山下,只见此山层峦叠嶂,沟壑幽深,万竹成涛,烟云霏绕,青竹掩映间,一条小路九曲蜿蜒直入云霄。 男子不由赞道:“不愧是蜀山一脉,果真气象万千,这沈家可真会选地方。” 这一路疾行,少女明显心事重重,当下轻眉微蹙道:“但愿我们来得及。” 话音刚落,隐约有钟声自远山传来,二人大惊,凝神细听,只闻钟响三声,便停了下来,山林复归沉寂,只有猿嘶虎啸,鸟鸣凤啼之声入耳。 少女一惊:“这是第一关的钟声,怎会已经开始了?快走。” 两人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宛如长河入海,瀑布斜挂,刹那消失在竹海之间。 蜀山深处,有一幽谷,翠樾千重,带雨半空,万节修篁,含烟一壑,石崖突兀,悬壁高张,真乃上古神仙所在。 那幽谷中,一座占地千亩进深百重的宫阙式宅院深藏其中,奇花布锦,瑶草喷香,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格局雄浑,纹饰浓华,兼汉唐雄风,纳两宋奢雅,尽显紫气东来钟鸣鼎食气象。 两人一路疾行,不敢有片刻歇息,及至近前,只见金丝中门大开,却无一人把守,山谷幽谧,唯有猿嘶虫啼,头顶匾额上,“沈园”两个金漆大字被乌云笼罩,黯淡无光。 两人忐忑互视了一眼,男子提巨剑横挡在胸前:“难道有什么变故?怎么一个看守都没有?” 少女身形晃动,忽而跃上门楼,忽而跳上粉墙,翩若惊鸿,勘察了一下大门内外,摇摇头,断定道:“不会,一点异样痕迹都没有,试问哪股势力有这能耐,不声不响便能攻进沈园?” 男子翻腕看了一眼手表,苦笑道:“难不成都去看热闹了?从钟声响起到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了,应该没这么快吧?或许第一关就被抬出来了。” 少女怔怔看向门内,似要将这规格建制超迈王侯的宫阙一眼看到底,她抿了抿小巧的嘴唇,语气坚定:“他能不能过关,我从来不担心,只是,这个问题不应该这么解决,……罢了,进去再说。”说罢,右手轻拂,白皙如玉的指尖弹过剑柄,发出轻锐剑鸣,当先一步,跨进沈园大门。 男子深知少女心事,当下只是沉沉叹息一气,跟了进去。 此时,虽已是白昼,天光却被遮得严严实实,乌云蔽日,压城欲摧, 如果说连绵不尽的蜀山如同浩渺的云海,那沈园就似云中卧龙,半隐半现,龙睛之处,乃刑法中枢所在-----不二堂。 家国天下,古往今来,法之精髓,尽在“说一不二”四字之间。 堂前灯火通明,百多个精悍武士,手持火把,肃立四周,巨阔的青石广场上,只有火焰灼烧发出的噼啪声。 “不二堂”的匾额下面,八扇黑漆轩敞门大开,中堂墙壁上挂着一幅苏轼的《枯木怪石图》,枯木笔锋硬拙,怪石尖竣方棱,一股言出法随的气韵喷薄而出。 长案之上,一只镂刻着狻猊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吐着袅袅沉香烟缕。 沈东侯端坐高堂,一头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高大魁梧的身躯宛若半壁江山,压得众人挺不起脊梁。他今年已经五十五了,执掌三垣鬼手一族三十五年,过尽千帆,从未像今天这般忐忑,因为他不知道今天过后,鬼手一族将会走向何方。 因未知而茫然惶惑,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恐惧。 沈东侯的手掌宽大,手指却枯瘦纤长,轻轻在扶手上敲打着,若有所思扫视着众人。 左边下首客座,三弟沈东陵伛偻着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闭目靠在椅背上。 他比沈东侯小十岁。 同样是十年,十八岁跟二十八岁的差距不大,但四十五岁绝对比五十五岁占太多优势,一个正当盛年,一个已称老朽,所以,他心里稳稳当当。 沈东陵把玩着一串十八颗的九眼天珠,其上紫金漩涡流转,如夏夜银河,又如诸神之眼。 沈东侯的目光在这串天珠上顿了一霎。 天珠是青藏高原自古以降的至高信仰,九眼天珠,为天珠中最上品,集九乘功德,具至高无上尊贵之威势。一千两百年前,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时带来一尊佛像,佛像帽子上方最明显的地方,就是三颗九眼天珠。 传说天珠是天神掉落人间的眼睛,而九眼天珠更是具有九大行星的能量加持, 自十年前沈东陵得到这串天珠后,便朝夕不离,其用心如何,昭然可见。 十五年前,当沈东陵携带这串天珠高调回归的时候,沈园上下惊诧莫名,一串十八颗的九眼天珠,即便尊崇密宗的康乾二位大帝,亦是终生求而不得。到了现代,九眼天珠传说存世只有两颗,一颗佩戴在大昭寺的释伽牟尼佛像上,另一颗,在功夫皇帝手上。 而现在,沈东陵手上却有十八颗,且品相完美无缺。这是何等的气运加持?大家跪得都是一个祖坟,凭什么沈家老三独得祖灵青睐? 其实,九眼天珠虽是绝世奇珍,却并不放在沈园之人眼中,自古只有千年的世家流派,哪有千年的帝国王朝?若论天材地宝积累之深厚,世间只有一个沈园。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有幸来沈园走上一遭,便会对任何奇珍异宝心如止水。 故而,沈园上下所诧异所嫉妒所觊觎的,并非这串宝物,而是以沈东陵的胸有泰山之险,怎么会如此光明正大的开张胸胆?就差高举大旗,喊一嗓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难道说,沈园,真的该易主了? 沈东陵自然注意到了沈东侯的注意,但他不在意这种注意,甚至可以说,他要的就是沈东侯的注意。 习惯这种习惯,习惯了之后,自然就习惯了。 沈东侯,十五年了,你还没习惯吗? 沈东侯不需要也不屑于习惯。 于他自身而言,习惯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习惯。习惯意味着规律,规律意味着漏洞,作为鬼手一族这个庞大地下帝国的掌舵人,这是致命的。 于他对沈东陵此举而言,妄想让他对沈东陵是天命之主的暗示形成习惯,是幼稚可笑的,原因无他,沈东陵的小算计太多太重,已经误入旁门左道之流。都说老而弥坚,但你沈东陵做出来的事,就像历朝历代后宫无数闲得无聊的嫔妃为了争宠夺权在那里一本正经过家家,却自以为手握天下运转法则,实在是可笑至极。 自古以来,靠小算计算到极致从而成就帝王大业,多有人在,但在鬼手一族,不可能。 三垣始创于中古,至先秦诸子时代为一盛,之后衰落,至秦末汉初又一盛,到北宋年间则盛极无两,而今唐宋元明清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世间也再无帝皇。但三垣犹存,这就是沈东侯敢说不可能的底气。 沈东陵,十五年了,你还是这么小家子气吗? 最后一个有资格落座的,自然是沈东阳,鬼手一族老一辈人,在西南者,如今只有他们三个。虽然还空着六张椅子,但十几个儿孙辈,只能规规矩矩侍立两侧,即便他们在外面都是呼风唤雨的一方人物,回到这里,也只能站着。 逡巡一圈,沈东侯又闭上了眼睛,懒得再多看他们一眼,人心即鬼蜮,魑魅魍魉,无非就是那点跳梁小丑而已。今日过后,该跳出来的,也该跳出来了。 自不二堂往西,走上半个时辰,跨过五个院落,便到了“天封堂”,这是沈园三大禁地之一,四个挎枪持火把的武士等在堂外,凝视着对面的精钢大门。 立春刚过,天气依旧湿冷,四人却不约而同擦了把汗,或许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动静,四人互相看了看彼此,发现大家都在紧张,还有些许不安。 四人都听到了刺耳的声音,从堂内传出,那是铁索在石板路上拖行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意味着里面那个人离这扇精钢大门越来越近。 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敬畏,四人又不约而同后退了两步。 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似乎很久,又似乎很快,那扇沉重的巨门被缓缓拉开,巧夺天工的机枢并没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但一股子腥甜的血腥气却冲了出来。 不二堂前依旧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或者煎熬,更多人则在窃喜。 这煎熬最苦者,无疑是此刻最没有存在感的沈余之。 小丫头刚过十六岁生日,虽然她是整个沈园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但不二堂相当于沈园的白虎节堂,从不容许女子进入,这次还是沈东侯特意开例。 面对满堂的翁翁叔伯兄弟,沈余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怯生生躲在沈东侯身后,白嫩微胖的脸颊紧紧绷着,使劲摆出一副小大人样子,头梳双环髻,一袭淡绿色的襦裙,因为紧张发出梭梭声响。 蓦地,一阵悠远沉重的呼吸声从黑暗中传来,如夏日闷雷滚滚,正一步步向不二堂逼近。 这声声闷雷打在所有人胸口,沈东阳和十几个儿孙辈再也按耐不住,豁然动身来到厅门,纷纷眯起眼睛,看向西侧。 两个武士一左一右,肩扛一根丈八长木,缓步走来。 那白衣散发少年夹在中间,显然身受重伤,双臂压在长木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任由那两人拖拽而来。 “哥哥……”,这声音软糯,语调却充满煎熬和悲戚,沈余之无法控制,拎起裙角,飞奔了出去。 第三章、笑言苟且非所愿 第三章、笑言苟且非所愿 鲜血渗透白衣不断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染出朵朵梅花,白衣少年沈庆之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他抬头望去,眼前却一片模糊。 “哥哥……哥哥……”沈余之扑到少年身前,只见他长发被汗水打成一缕一缕,周身上下七八处刀伤剑痕,一袭白衣已成血衣,既惊又怕,一时间心乱如麻,颤抖着胖乎乎的小手不知所措。 沈庆之的意识渐渐回归,这才想起,闯出天封堂的时候,为了避免失血过多,他将周身毛孔封闭,心跳放缓,精神内敛,整个身体沉入半梦半醒状态。 这是道家的龟息功,《庄子-大宗师》说“真人之息以踵”,我们常人呼吸,只能到肺,短而促,气、血循环不能通达周身,而高明的武术家或修道之人,呼吸长而缓,一呼真炁到达脚后跟,一吸真炁可入脑海。 沈庆之摇摇头,控制心跳慢慢加速,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是七七啊,我没事。” 沈余之松了口气,急忙将两个武士推开,搀起哥哥右臂搭在肩上,沈庆之扶着妹妹,缓缓步入厅堂。 沈余之顾不得尊卑上下,径自扶着沈庆之坐下,拿过早就备好的伤药,收拾伤口。 坐在对面的沈东阳张了张嘴,本想斥责这等无礼行径,却被沈东陵的咳嗽声打断。 沈东陵捂着嘴,又咳嗽几声:“七七啊,处理这刀剑伤,不能急着上药,得先看看这伤口里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沈余之不太想搭理他,闷哼了一声。 听到沈东陵的话,沈东阳才回过味来,自己是有点急了,毕竟是一家人,又守着一屋子老少爷们,“慈爱”这个表面功夫,必须做到家,便急忙插了一句:“阿岱,没伤到大碍吧?” 沈庆之低头看着左胸,那里一道刀痕最深,足有十公分长,两侧血肉翻卷着,就像祭祖供桌上的猪头,咧着大嘴,虽然他已经封住了穴道,还是有血不断渗出,刚抹上去的金疮药,又被冲开。 沈庆之疼得嘴角抽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这笨丫头,这么大的伤口,当然要先缝起来。” 沈余之挓挲着沾满血污的小胖手发楞:“啊?对哦,我在宽仁医院见过的,戴维斯医生就是这么弄的,哎呀,怎么给忘了……”说着,在医药箱里翻找出缝合针和羊肠线,穿针引线,正要动手,一拍小脑袋:“……好像要先麻醉吧?” 沈庆之无语翻白眼:“打麻药会影响脑袋,会变傻子的,赶紧缝吧。” 沈余之拿针试探着戳了下右手食指,白皙微胖的指肚冒出一滴殷红,小脸耷拉下来:“好疼的。” 沈庆之拿过针线:“那我自己来。” “那怎么行?你缝得没我好。”沈余之抢回针线,咬着樱红的嘴唇,活动下手腕,深吸一口气,捏着缝合针的左手顿时像江中礁石一般稳定,在伤口上刺了下去。 “对了,就像锔瓷,很简单的。”沈庆之慢条斯理说道,他左半边身体被妹妹的百褶长裙遮住,无人得见,这让他可以将所有对痛感的宣泄尽数转移至此,握住圈椅扶手的左手背青筋凸起,坚硬的黄花梨木被挤压得咯吱作响。 因为视角问题,沈庆之的这番小动作瞒得过沈东陵和沈东阳,却瞒不过沈东侯。 沈东侯微微颔首,既觉欣慰,又倍感酸楚。 少年是沈东侯一生仅见的天才,亦是鬼手一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剑人,他的天分本应用在鬼工技艺之上,岂可浪费一丝一毫在尔虞我诈之间。 可这就是人世间的无奈。 一个天才,如果学不会在人世间打混,那这一生便注定是个悲剧。 沈庆之伸出平静如常的右手,几案上放着一尊绿地粉彩花鸟纹盖碗茶,他捻起茶盖撇了撇水面,端起盖碗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发出惬意的叹息:“五翁翁,这茉莉香片不错啊,北平吴裕泰的吧?” 三国有关二爷刮骨疗毒,割炙引酒,言笑自若。这小小少年倒也有二爷三分豪气。 沈东阳刚才关心了一句,孰料这一对兄妹只顾着自己说体己话,这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毕竟这么多小辈都看着呢,说话便有点阴阳怪气:“这是大总管吴锡卿亲手窨制的,专供老佛爷享用,等闲人家哪有资格?尤其最近粤汉铁路闹事,道路不靖,除了咱家的渠道,这东川道不论官绅还是富商,试问还有哪家吃得上?……” 这话出口,沈东阳越发觉得在理,嗓门自然也越发大起来,一拍桌子站起,指着众人:“……这是因为什么?啊?这都是祖宗恩荫,是宗族上下同欲,才有了鬼手一族今时今日的鼎盛,而今,……”这番教训痛快淋漓,于是沈东阳指着沈庆之大骂:“……而今,你这小厮不思反哺,却要欺师灭祖,天地不容啊……” 最后九个字,沈东阳是吼出来的,还拖着长长的尾音,这话水平太高了,真是我说的吗?沈东阳觉得自己离沈家族长、鬼手门主的宝座又前进了一大步。 是的。这句指责很重,重过泰山。 这是民国十一年,西历1922年。 十年前,中国刚刚结束帝制时代,在这个世界上,与华夏同时代的古老文明,早已随着国家的覆灭而烟消云散。只有华夏,一代代延续至今,期间无数王朝兴替,但薪火始终相传,即便在距今1500年前的五胡乱华时期,北方的汉人被屠杀至仅剩四百万人,华夏依然在传递。 宗族,便是文明的火种,这道理天经地义,深入人心。 于是,所有人对沈东阳顿时刮目相看,可以啊这老家伙,深谙政治斗争绝学,要是放在朝堂之上,起码是个三品都御史的水平。 一直以来,沈东阳在宗族中的印象都有点尴尬,骄奢淫逸昏聩无能八字便可以概括,今天甫一亮爪牙,没想到竟然是个隐藏的政治斗争高手,开局就先把大帽子给沈庆之扣了上去。 纵观正史野史,不论在朝还是在野,不管是文人撕逼、武人造反,还是邻居骂娘、后宫争宠,这骂阵的第一要诀是要占领道德制高点,因为自汉以来,历代王朝以孝治天下,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所以,孝和忠这两个字,便成为权力斗争的法宝,并由此延伸出一个真理:纯孝之人做什么都是忧国忧民,反过来,不孝之人做什么都是奸佞之徒。 这套法宝到了明朝被运用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大礼仪案、东林党祸都是经典代表战役,文武百官奏折开篇必是“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在这顶大帽子下,后续不管提出什么祸国殃民的政策都自带“伟光正”的光环。 理论指导实践,换言之,哲学思想决定了文明的发展体系。二十四史煌煌巨著,一言以概之,不过是权利的游戏在轮回演出罢了。因为国朝的哲学体系欠缺了最关键的两点,逻辑体系、权利边界。 因为孝顺,必然忠君,所以爱国,于是成为治国小能手,这四个概念有什么逻辑联系吗? 李世民是明君,那玄武门之变是怎么回事? 和珅忠君,那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是怎么回事? 刘大夏忠孝,那烧毁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是怎么回事? 朱熹三纲五常,那跟儿媳妇扒灰纳尼姑小妾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明末东林党,个个忠孝仁义道德完人,论起祸国殃民则是争先恐后,古今无出其右者。 所以,国人自古缺乏逻辑,跟不懂逻辑的人能讲逻辑吗?自然不能,因为逻辑辩论的前提是正方反方都要讲理。 显然,不懂逻辑的人是不讲理的。但他们有独特而丰富的斗争套路,会把你拖进他们最擅长的体系中,借助丰富的斗争经验把你打败。你跟他们讲理,他们就跟你讲法,你跟他们讲法,他们又跟你讲人情,你跟他们讲人情,他们又会跟你讲特色国情。 想到这里,沈庆之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其实今日之局势演变,半年前他便与其幕后高人推衍过无数遍,自然对眼前的发展洞若观火,自己只是想离开鬼手,又不是要背叛沈家,何来欺师灭祖一说?更何况,自己离开鬼手一门,对沈东阳一系百利而无一害,他们应该敲锣打鼓欢送才是。之所以在这惺惺作态,无非是为了显示一个亲厚仁义,这帮白痴,就不怕演戏过了火?万一自己就坡下驴不走了,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既然跟对手不能讲逻辑,那就索性乱拳打死老师傅吧。 于是,沈庆之微微低头,神色肃然,面带百般诚恳,羞愧无比道:“五翁翁教训的是,我还是太年轻,不懂事,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各位翁翁叔伯十几年教诲养育之恩,我有错,我要赎罪,这样吧,这三关我不闯了,下午我就去祠堂磕头谢罪去,不跪个三天五天绝不出来……” 沈东阳微带得意的笑脸顿时垮了,十几个被他收买的族人目瞪口呆:“这小崽子说什么?还带这么消遣人的?这关你得闯下去啊,死在里头最好,你要是不滚蛋,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沈东陵白了沈东阳一眼,对自己这五弟实在有点无奈,猪队友啊。难道他就从来没有反思过吗?一个四十岁的老麻雀,却总被这十八岁的小家雀儿撩拨的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细思极恐啊。 沈余之素肩不断耸动,还好她一直低着头,没人看到她在偷笑,是的,哥哥这番话把她惊着了,在她十六年的认知中,哥哥是这天底下最清高孤傲的人,这番撒泼无赖的话,真是他说出来的? 沈庆之也觉得自己这一轮反手打很有水平,他可是立志要做最冷酷的美男子,这种油腻话他不是不会说,而是不屑说,但不妨偶尔说一说,效果好像,还不错哦。 于是,沈庆之面色越发沉痛,继续请罪:“……真的,我有罪。去年,我十七岁生日那天,在一日之内连过九重天,成为鬼手执剑人……” 沈肃的脸尴尬扭曲着,他今年二十七岁,是沈东陵的长子,在座诸位除了三位爷爷辈,他位份最高,但从二十岁到现在,七年了,他连第五重天都没闯过,鬼手执剑人这名号,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结果到了沈庆之嘴里,就跟喝凉水一般简单,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沈庆之似乎进入角色了,越说越激动:“……取得了这一点点微末不足道的成绩后,我便沾沾自喜,不思进取,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除了在半年之内追回河南、陕西、湖北三省市场外,再无寸功……” 除了沈东侯,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包黑炭,恨不得锤死这厮。沈庆之这地图炮实在是开得太大了,无差别覆盖打击,半年复兴三省市场,这还叫寸功未立?那在场所有人可以去上吊抹脖了。 沈余之实在是忍不住想笑,但她又不能笑,只得掐着哥哥大腿给自己鼓劲。 沈庆之是真想给自己鼓掌,这么厚黑的话是我说出来的吗?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耻了?是不是演过头了?不过,这感觉实在是很爽啊,那就继续无耻下去吧。 于是,沈庆之抬起右手,使劲揉了揉眼睛,鼻腔发出抽搐之声,等他放下右手,两眼已经通红,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唉,年轻人啊,没得经验,不知天高地厚,多亏五翁翁点醒了我,七七啊,扶我去祠堂跪着,我可告诉你啊,不许给我送饭,老哥我要忏悔,要请罪啊,身为执剑人,必须给族人做出榜样,我不下跪谁下跪……” 沈余之把两腮鼓起,她要强忍笑意,好怕自己憋不住,轻轻嗯了一声,扶起沈庆之便往外走。 她的小脑袋瓜从不在阴谋诡计上,所以,哥哥这套路她看不清,她现在愁丝百结,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该用什么药材好?对了,哥哥到底下不下山啊?带不带自己去玩?…… 蓦然抬首,却发现哥哥羞愧难当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神伤。 这让沈余之想起曾在哥哥书房见过的半阙诗:“笑言苟且非所愿……”,当时她不明白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哥哥为何要写下此等感慨。毕竟,她的人生刚刚开始,未来将如春花烂漫,如银河璀璨,何须苟且? 原来,这就是苟且啊。 兄妹身后,沈东阳迷惘了,这节奏,不太对啊。好像是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自己慷慨激昂跳进去了。 第四章、不是英雄不白头 第四章、不是英雄不白头 分明手握一副至尊宝,还开启了透视眼,深知对手沈庆之的战略意图,却生生把这副牌打烂了。 这就是沈东陵此刻的内心独白,沈庆之闯过了前两关,他的结局不是死在第三关就是重伤滚下山,不管哪个结果都是我们喜闻乐见的。 沈东阳,你说你是不是傻?非要跳出来演一折《捉放曹》,得,被人反将一军逼到了墙角。沈东陵本想顺水推舟,在彼此不伤体面的情状下将沈庆之赶走,如是看来,这体面说不得要放一放了。 “阿岱既有悔改之心,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千年的规矩摆在这里,历代先祖在天上看着,大哥,你看如何是好?”沈东陵露出惯有的亲善笑容看向沈东侯,语气柔和,轻描淡写将选择的权利踢给族长兼门主。 用兵法来讲,沈东陵这句疑问如四面楚歌,可进可退,杀机四伏。如果沈庆之就此打了退堂鼓,那摆在他面前的选择自然是按规矩处置,当受三刀六洞之刑罚,刑堂堂主是自己人,动手的时候稍微关照一番,便足以让沈庆之成为半个废人。但如果沈东侯罔顾规矩,真让沈庆之跪几天敷衍过去,沈东陵自然要借题发挥,此乃退一步之策。 如果沈庆之知晓其中利害关窍,愿意继续闯这“生死桥”的第三关,被沈东阳带偏的节奏便回归正途,两百年来,从未有人活着闯过生死桥,岂不正合吾意?此乃进一步之策。 沈东陵自问这番用计滴水不漏,就像一个巨大漩涡,将沈庆之和沈东侯爷孙二人一起卷入。 不料,沈东侯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靠着椅子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香。 沈庆之一只脚刚踏出不二堂,闻听此言,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便窜了上来,后颈汗毛根根竖起。 他把抉择的皮球踢给了沈东阳,却又被沈东陵连本带利踢给了沈东侯,且有后招隐而不发。沈庆之知道,只要顺着沈东陵的话回答,便堕入了陷阱。 沈东侯的反应,沈东陵并不奇怪,毕竟,装聋作哑是上位者耍无赖的特权,似自己这等下位者自然是没资格计较且生气的,不过,几千年的史书看下来,如何对付这一招,无数先人贤人早已给出了丰富的斗争经验,那就是把上位者内心的真实想法给捅出来,然后再顺势轻轻推一把。 毕竟,上位者之所以装聋作哑,不就是因为内心有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吗?既然上司脸皮薄不好意思坦陈,那作为下属自然要代劳了。 只不过,既然是见不得光的龌龊,那一旦见了光又会如何呢? 所以他不等沈庆之接茬,便步步紧逼:“阿岱,乃我鬼手一门不世出的奇才,十七岁便成为执剑人,开本门两百年未有之先河,不出意外,更是下一任门主的不二人选,我的意思是,对待天才要宽容,要区别对待,毕竟这是为了大局着想,三刀六洞就免了吧……”说到这里,沈东陵拔高了嗓门:“……大哥,您说呢?” 这后招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是沈东陵惯用的招式,身为沈家族长、鬼手门主的沈东侯自然不能轻易接招,如果认可这处理方案,门主公信力何在?“不二堂”三个字还在头顶悬着呢。 沈东侯不得不接招了,于是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目,故作懵逼状态:“啊?什么?哦,是老三啊……” 演技是真真的好。 沈东陵腹诽着站起身来,端起盖碗茶恭恭敬敬奉给沈东侯,笑道:“大哥这一觉睡得是真好啊……”趁沈东侯吃茶的功夫,对堂内众人道:“……诸位以为然否?” 沈东阳急忙随棍而上:“三哥所言甚是有理。” 以沈肃为首,一多半人纷纷附和:“这话说得好,天才自然有其特权。” 只有小猫五六只脸色无比难堪,他们自然是站在沈东侯这边,岂不明白这唇枪舌剑之中的凶险?天才自然有特权,呵呵,那天才自然便可以蔑视规矩,可问题是这天才又偏偏是沈东侯的亲孙子。既然族长之孙可以视规矩如无物,他人自然也可,那还要规矩做甚? 沈东侯慢条斯理撇着茶叶,细细品味,老三这是挟众意逼宫,给自己挖坑呢。如果答应了,日后公信力必然丧失,老三自有后招趁虚而入,刑堂是他的人,也会扯进这团漩涡,说不得会演变成杨乃武小白菜一案之势,届时牵连之广,波及数千人。但如果不答应,阿岱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不慈、不宽的大帽子扣下来,自己还有有何面目执族长尊位…… 沈庆之看向不二堂外的天空,今日乌云蔽日,压城欲摧,天地之间,唯有堂前数十根火把照亮这身前方寸之地。 他又看向堂内,这里都是鬼手一族最顶端的一批人,仗着祖宗的恩荫,生活得锦衣玉食,淫靡腐朽。就像历代王朝最后一任统治者,以为关起门来,那铺天盖地的革命就不复存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一帮人存在呢?不思进取倒也罢了,一门心思尽数放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上,这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于是,“噗嗤”一声,沈庆之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沈东阳楞了,沈东陵楞了,其余人等也楞了。 沈东阳和沈东陵这套谈不上什么配合的组合拳,让他们想起了鬼手一族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于是,他们都感动了,沈东阳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 偏偏这时候,沈庆之竟然笑了?他竟然敢笑?这时候不应该五体投地、痛哭流涕,反省自己的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吗?他怎么敢笑? 于是,几十双杀人的目光射向沈庆之。 于是,一直被沈庆之碾压的沈肃终于找到了反击的契机,而且他理直所以气壮:“孽畜,你这是什么态度?还不跪下认罪?” 在妹妹搀扶下,沈庆之转过身来,如刀长眉挑起:“三翁翁说得好极了,宗族,乃我辈之根源,规矩,自然是宗族延续千年之本,坏了规矩,人心不定,所以我想请教三翁翁一个问题。” 沈东陵保养有术,一双嫩白若妇人的妙手正把玩天珠,闻言微微一紧,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意识到,沈庆之好像也给他挖了个大坑。 不等沈东陵反应过来,沈庆之的反击已如追风赶月紧随而至:“先父沈眉公,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东陵从不敢小觑沈庆之,但他所忌惮者,在于沈庆之的鬼工绝技,至于心机城府,一个十八岁的小屁孩而已,有这玩意吗?但今天这番对决让他突然警醒,大意了,轻敌了。 沈东陵字斟句酌,言辞依旧温和神情略带沉痛:“十五年前,汝父与五相斗法岳阳楼,连战连胜,逼得麒麟门门主颜郡设下刀山火海,祭出阴阳眼,汝父身陷幻境,重伤而亡,此战公平公正,眉公技不如人,有何蹊跷可言?” 沈庆之左边唇角微翘,勾起一丝暧昧不明的冷笑:“我查过颜郡的资料,庸人一介罢了,先父一身鬼手绝技,已至祸乱阴阳境界,岂会栽在颜郡之手?还将沈家至宝《寒食帖》拱手让人,三翁翁、五翁翁,这故事你们哄了我十五年,今日依然不肯说出真相吗?” 沈东陵曲起关节敲敲桌子:“那依你之见,有何蹊跷?” 沈庆之轻轻拂开妹妹,上前两步,轻声细语中夹杂冷冽之气:“您是长辈,又是岳阳楼一战的当事人,这话该我问您才是。” 沈东陵感慨万千:“岳阳楼那一战,三垣去了十三个人,回来了七个,这七人想必阿岱你都已咨问过……”话仅到此,便不再继续,只留下黯然一叹。 沈东陵这话未尽,但其中余味已经清清楚楚,难不成这七人都在撒谎不成?难不成十五年里这七人在维持一个共同的谎言不成? 须知一个谎言的成立,是需要无数个谎言支撑的。更何况要七人共同维持一个谎言,那需要七乘以十五个无数。 对于沈东陵的打太极功夫,沈庆之佩服得五体投地,面对他的步步逼问,沈东陵从不正面回答,但在旁观者看来,这答案却已经非常明朗,沈庆之如果再问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了。 沈庆之亦是黯然一叹,自从决定离开鬼手,对于沈家甚至三垣所给出的答案,他便已经放弃。他之所以执着于此,是因为他很清楚知道一点,在这个世界上,答案并不等于真相。 “阿岱,即便你想查勘汝父死因,也无需判族吧?如果你认定岳阳楼一战大有可疑之处,族里是支持你去调查的,退一步来讲,如果你真查出了什么凶手,不管对方是谁,不管对方有什么来头,不管他有什么后台,阖族上下必追杀到底,绝不妥协。”沈东阳适时插了一句。 嗯,这句话很官方,所以沈东阳得意地瞥了沈东陵一眼,还不快夸夸我? 沈东陵的抬头纹挤压到了一处,眉心突突直跳。对于这个猪队友的愚蠢,他实在是感到绝望,这厮莫非从来看不清眉眼高低吗?难道看不出自己已经掌握了主动权?按照沈东陵的节奏下去,沈庆之辗转腾挪的战略空间已经不足,必定会被带上绝路。万万没想到,沈东阳横生枝节,又把节奏给带飞了。看来,此间事了后,必须把他排除权利核心。 堂内一片死寂,茶水业已冰凉,沈东侯吃进一片茶叶,慢慢咀嚼着,老五这话不简单啊,看似冲散了老三蓄意打造的节奏,实则是迂回攻击彻底断了庆之的后路,乃是最狠毒的绝户计。 自古以来,为骨肉血亲复仇,任何大义不能加诸其身。《春秋公羊传》道“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意思是如果父亲是被冤枉处死的,儿子可以向法官甚至君主复仇。《周礼-朝士》有云:“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意思是但凡复仇者,只要在官府登记上仇人名姓,那么杀了仇人是无罪的。 在这个普世法则下,沈庆之判出鬼手,便有理有据,传到江湖上,反助长其纯孝之名声。 但沈东阳却把这条路给斩断了,因为他已经看出端倪,复仇,并非沈庆之离开鬼手的核心动机。 既然你沈庆之判族的理由,是因为不满家族对沈眉公之死不闻不问,心生寒凉,那我就堵死这窟窿,逼你道出真相。 杀人诛心,神来之笔。 沈庆之和沈东侯不约而同发出了类似的感慨,看来,沈东阳一直在扮猪吃虎,阖族上下都被他给蒙蔽了。 复仇当然不是沈庆之要离开鬼手的核心动机,但个中真相,他不能说。 所以,沈庆之只能咬死这一条,他定定看着沈东陵,一双莹润的眼睛慢慢变得血红,一滴泪珠悬在眼角,欲落未落,因为激动与愤懑,鼻翼翕张,嘴唇不停颤抖着,似有千般委屈不能诉说。 一个倔强的天才少年,怀疑父亲死于本家长辈与外敌勾结的阴谋,想查明真相,却被家族长老百般阻挠,为免破坏家族团结安定的大好局面,无奈之下,弃名声与前程与生命不顾,决意闯出“生死桥”判族下山。……虽江湖凶险,风波诡谲,但少年九死一生,历尽劫难,终于为父申冤…… 所有人自行脑补出了这些画面。 这是一出精彩绝伦的默剧,故事一拨九折,感天地泣鬼神,与《赵氏孤儿》相比亦毫不逊色,活生生一部荡气回肠的电影大片。尤其是沈庆之的表演,感情饱满,形象立体,张力十足,那滴欲落未落的泪珠更是将一个忍辱负重的复仇少年渲染得入木三分。就凭这一幕,堪与京剧大师梅兰芳、美利坚电影明星鲁道夫·瓦伦蒂诺一较高下。 一双双怀疑、鄙薄的目光看向沈东陵,相比那飘渺未知的真相,世人更愿意相信自己脑补的猜测。 一时间,万籁寂无声息,霜华几多凉薄。沈东陵年已不惑的心脏就像被重锤狠狠撞了一击又一击。 沈东陵迷惘了,这节奏,好像不太对啊。沈东阳,不是说好了一起对付沈庆之吗?怎么连带自己这挖坑人也被你给推了下去?猪队友何时变身大师兄了? 沈庆之眨巴眨巴眼睛,那滴画龙点睛的泪珠终于顺着鼻翼滑了下来,为了挤出这滴泪水,众目睽睽下,他是百般遮掩,紧紧抿着嘴巴暗中打了无数哈欠,果然,演员这碗饭,不是正常人能吃的。 现在,剧情大反转已经图穷匕见,给板上钉钉的时候到了,于是,沈庆之幽幽一叹,昂首望着高似穹庐的屋顶梁柱,哽咽而坚定道:“笑言苟且非所愿,不是英雄不白头……” 第五章、看匣中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第五章、看匣中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笑言苟且非所愿,不是英雄不白头。 从格律上看,这半句应该是诗,文辞并不雅驯,但气势雄健卓绝,兴象超妙,有汉唐风骨。 少年人读之,只读出了锐气千重,恨不得天高地远任我独行。 中年人读之,只读出了低首徘徊,不禁感慨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然后呢?当然是大醉一场继续苟且。 老年人读之,便只能黯然神伤,直道天凉好个秋了。 这半句诗文一出,既是沈庆之自抒胸臆,又是在回击所有人的质疑,虽然只有半句,却如大唐陌刀军一般锋锐,令不二堂中气氛陡变,那些小儿辈胸中更是热血沸腾,对冒险的向往,对变革的渴求,对权势的践踏之心,从无一时像此刻这般浓烈。 当然,对多数人而言,小宇宙偶尔热血爆发一下也就罢了,真要天天热血澎湃着,自家这小心脏也烧不起啊。 这半句诗文最大的作用,却是将这天儿直接聊死了,即便是沈东陵和沈东阳,也没有厚如城墙的脸皮围绕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 毕竟,这是民国十一年,西历1922年,虽然异端并起,但圣人尚未被打倒,儒家两千多年构建的道德体系还未沦丧,多数读过圣贤书的人还是要点脸的,当然是在做官之前。 不过,兵法有三十六计,正面强攻既然受挫,当然要暗度陈仓。 不二堂内的情形正如紫禁城朝会之上群臣争锋,火候把握最是关键,沈东陵敏锐察觉到了人心所向已不在自己一方,当下便只能蛮刀突进强行控场了。于是轻捋雪白长髯,强行带偏节奏道:“阿岱,你可想好了,是进还是退?” 沈庆之抬起双手拍了拍僵硬的脸颊,将胸中一股波澜壮阔之气尽数平复,毕竟强行比拼演技本就非他所长,还是回归狂狷本色最为拿手:“从小翁翁就教育我,‘进退不定非男儿,一往无前大丈夫’。百年来,这生死桥从未开启,未免寂寥。我既已走过泰半,自然是要走下去。”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沈东陵总算松了口气,方才这番争斗实在烧脑,至此尘埃落定,方有余力琢磨今日成败得失。 沈东侯既然在装聋作哑,场中形式自然洞若观火,见状一丝赞许之色闪过又旋即收敛:“既如此,那便……” “且慢……”一道温润晴朗的女声自垂花门方向响起,来势如飞瀑,转瞬便到不二堂前。 众人惊诧莫名,却只见乘坐江德轮而来的那一双男女穿户过牗而至,掠过青石阶,迈进门槛,同时叉手不离方寸,向在场众人深深一揖。 男子总是挂着八面玲珑的微笑:“冥眼执剑人欧阳镜湖,拜见沈门主,见过诸位翁翁叔伯,见过各位兄弟。” 少女一双秋水双眸顾盼飞扬,笑道:“天心执剑人陈青伊,拜见沈门主,见过诸位翁翁叔伯,见过各位兄长,七七小妹,别来可好?” 沈余之大喜,当即快步上前,攥住少女如水柔荑,未语先泣:“青伊姐,你……总算来了。” 陈青伊轻抚小妹乌发,满满溺爱之色,一双四面八方的眸子却尽数集中在沈庆之身上。 这二人年龄虽然不大,却已是天心、冥眼两族的执剑人,代表各自门派行走天下,众人自然不敢怠慢,纷纷站了起来。 沈东侯肃然相邀:“千里奔波,辛苦两位小友了,请。” 待女使奉上清茶,欧阳镜湖与沈家三老已是谈笑风生,虽然这一路千里奔波从未停歇,他却丝毫不显疲懒之态,一双来自英格兰John Lobb品牌的定制皮鞋一尘不染,色泽黑润,泛着如上品徽墨一般的光泽。柔软顺滑的定制西装得体服帖,勾勒出虎背狼腰,再一细看,深幽如夜的西装偶尔反射出点点金光,却不刺眼,清冷如月,显然布料中掺杂了白金。 再观其端坐如山,举止清俊,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清华高贵的世家公子派头。 而陈青伊那一袭雨过天青的单薄轻衫,是对襟交领的小袖长襦,搭一条宽大的六幅长裙,便如雨过后的春日碧空,间以淡淡的云蒸雾绕,清爽素雅,见之令人忘俗。从款式看,是地道的北宋仕女装,又称汉服,放在西风日盛的民国十一年,自然新奇,甚至堪称奇装异服了,毕竟当时的风尚,还是以清末满族女子的旗装、以及民国女子的旗袍为主。 但细看去,却又并非这么简单,那衣料自然是寸锦斗金的蜀锦,却没有那些琳琅繁复、花团锦簇的图案,乃是反其道行之,仅以不同色号的青色丝线为主,采用独特的经纬编制,营造出浓淡相宜、层次细腻丰富的青天变幻,又辅以灰白色线,铺陈出云雾缭绕之态。比之传统蜀锦的团花纹锦、赤狮凤纹等,工艺难度何止百倍。 毕竟对于纹绣这一行当来说,就跟作画或者摄影是一个道理,如要色彩繁复纹绣堂皇倒也容易,便如彩色照片一般,无非是个色彩搭配问题而已,这些早就有固定的成法,不过是费工费时罢了。但若水天一色那就真的需要巧夺天工了,就跟黑白照片一个道理,只以黑白以及不同色号的灰度表现世界,需要织工绣娘具备绝高的水墨山水画造诣。 可问题在于,有这等美学造诣者,必是黄宾虹、齐白石之流,名声冠绝海内外,又岂肯委身纺织之道? 只此一件常服便已低调奢雅至极,深得两宋美学精髓。如此看来,那支玻璃种帝王绿翡翠玉钗尽管价值连城,插在她那流云飞瀑之间,却又不足为奇了。 由衣观人,这方当碧玉年华的天心家执剑人,定是瑶台玉京之属。 欧阳镜湖轻轻阖上盖碗,笑吟吟道:“收到沈门主信帖,我兄妹二人便夤夜启程,本来料定昨晚就能到的,只是孙先生这北伐打得实在热闹,从鄂地不好入川,所以绕道玉鍪兄的湘西,又借了子惠兄的江德轮,才能如期而至,倒是教诸位翁翁担心了,实在是罪过。” 欧阳这话乍听起来,轻描淡写,但如果稍微关注一下时势,便明白期间暗藏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其时孙中山在两广发布了北伐令,长江以南正打得热火朝天,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两人又是孤身前来,不带一个护卫,这欧阳镜湖通身的打扮气派,不管是落到乱匪还是丘八眼中,都是白嫩爽滑的肥羊。至于陈青伊这等美若洛神的少女更是天然的犯罪诱因,即便是普通的流民,也敢豁出身家性命去只为一亲芳泽。 而此刻两人能纤毫无损坐在不二堂品茗,可见其人脉广博、手段通天。比如那玉鍪兄,大号陈渠珍,雄踞湖南十数年之久,乃是当之无愧的湘西之王,在后世与熊希龄、沈从文并称凤凰三杰。那子惠兄,自然是川军五虎上将之一的杨森,其时正主政重庆,那艘江德轮自然便是他的。 人脉广博倒是不足为惧,毕竟是借助外力,既然是借,便总会有不借的可能。最可怖的是,这二人千里疾行,不带随从,竟连行李都不带,通身衣着发饰却毫无失仪之处,就好像清晨方起,于府中洗漱更衣已毕,晃晃悠悠来邻居家吃个早茶一般自然。 所以,蹊跷就在这里。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鬼手家传人,均有一双经过特殊训练的火眼金睛,最擅长从细节处推敲幕后真相。 细细体察二人的服、饰、妆等等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沈东陵、沈东阳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深思下去,此事极恐啊!要知道,他二人的服饰可都是专人专料定制,即便是京沪之地的豪门巨贾府中亦不多见。难不成天心冥眼二族遍布川湘皖赣江北江南的渠道店铺实力已经如此恐怖? 自两人落座伊始,沈余之便趴在黄花梨木的曲搭脑扶手椅靠背上,俯身在陈青伊耳边嘀咕不休,神情充溢着亲昵与信任,百褶长裙下露出一只精雅的兰草绣鞋,不安得在地砖上一点一点。 二女虽只相差一岁,但一个是惊才绝艳的天心执剑人,代宗门行走江湖已有数月,算是见过高山也见过险滩,温婉娴静的面容虽然稚嫩,却已带上了一分雷霆之气。另一个则是岁月无忧愁的娇憨少女,人情冷暖,世故诡诈,在她这里就像那图书四壁,虽充栋连床,却不过是徒拥万卷,坐井观天罢了。 所以,二女虽只相差一岁,却已分别行走在不同的世界里,如无意外,此后的人生自当泾渭分明,甚少交集,即便相遇,也不过像那新年家族聚会一般,泛泛而谈。 但此地此刻,毫无疑问,她们目下的世界满满只有那如刀少年一人。 陈青伊螓首低垂,柔荑轻舒,放在几案之上,她能感觉到距离沈庆之只有咫尺之遥,似乎可以触及到他的体温,当下便觉得静谧安心,这半月的奔波劳累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露出半丝不会被人察觉的狡黠笑意,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如阳春三月飞絮漫天,让这阴霾天空霎时亮堂起来。 “非要如此吗?”思付了一会,温软如春日湖水的声音响起,哪里还有半点雷霆之气!借着这句话,陈青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看向沈庆之,一双顾盼间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眸子中,只容得下这个白衣散发少年。 “在这个古老的腐朽的家族里,不管做出什么改变,那些人便浑身寒毛倒竖,就好像挖了他们的祖坟,前后左右遍地掣肘……”难得不必演戏,可以正正常常说句话,沈庆之嘴角习惯性勾起一抹嘲笑,端起盖碗,却发现只剩一撮泡发了的索叶。 自然而然的,陈青伊将自己抿过一口的盖碗茶端起,放在沈庆之手中,芊芊素指不慎触到他的掌心,急忙触电般收回,心中闪烁着无限膨胀急欲对人倾吐的窃喜,但看他举杯啜饮,但看他唇印与自己遗在碗沿上的唇印吻和,但看他攥盖碗在掌心摩挲掌心与自己掌纹交合,便已是心满意足,一时笑靥如花。 沈庆之却没有看伊人,只顾看着虚空,思索着:“一潭死水要焕发生机,无论是沉淀、过滤,都不会有什么效果,‘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改良是在螺狮壳里做道场,这等水磨功夫,我性子急,做不来的。倒不如披荆斩棘,砍出一个新世界。” 这话若是落在他人耳中,自然要斥责沈庆之骄狂自大傲慢无知,但落在陈青伊心中,却只是觉得天经地义。 大堂另一边不知说到了什么话题,欧阳镜湖爽朗大笑,旋即说话的声音也昂扬起来,将这边一对小儿女之间的体己话掩盖得密不透风。 这个细节,在场众人除了几个老家伙,无人察觉,年轻一辈中,也只有陈青伊注意到了,但此刻自然是顾不上的。 一双烟眉轻蹙,半湖似喜似愁,陈青伊迷惑不解:“莫非这就是孙先生说得革命?可《周易》上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天地革而四时成’。想来不外乎天时人和,你觉得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 “什么时机合适?什么时机又不合适?……”沈庆之收回望向虚空的双眸,焦点凝聚在少女身上。 其时天光净寞,如沈秋水。少女端坐如仪,柔美温润似青瓷一盏,只是安静等待沈庆之的话语。 少年不禁心猿意动,自然便生起炫耀虚荣之心,刀眉挑起反问道:“……难道待我‘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一灯如穗,三五对坐,只能空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这时机便合适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少女扁了扁薄薄的朱唇,小情绪有点委屈。 “所谓最好的时机,不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幻,而在己身,‘少年痴狂,游侠豪气,醉眼吴钩看了’,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因为年轻,所以有狂狷骄傲之气,有踏碎凌霄之志,有一往无前之勇,有舍我其谁之心,这些都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拥有的,而我正当少年,所以这便是最好的时机。”少年没有察觉,继续嘚瑟。 “哎呀……”见少年嘚瑟,少女既是迷恋又是忧愁,轻点数下几案似在暗中提点于他:“……你听我说嘛,你前次来信到苏州,附录这篇梁任公的《少年中国说》,我是反复读过的,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陈青伊右边唇角不自觉勾起,琼鼻微皱,似怨似嗔:“……你既然觉得现在应该去做这件事,那就肯定是对的。只是手段太过激烈了,无故竖仇,挑起人心怨怼,岂不是自寻掣肘?……那那那,不许反驳,这可是你刚才说过的。” “让他们高兴?那我可就不高兴了。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他们高兴?”沈庆之不屑抿嘴。 “你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一直这样,不在乎他人说什么,不在乎他人什么感受……”语气有些无奈,陈青伊又勾了勾唇角,但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所以只是再次习惯性薄嗔一句而已:“……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好事,不把这层纸捅破,那些陈年旧事怎么跳出来?” 少女这句赞同让沈庆之很是得意,至于前半句嗔怨,自然是习惯性忽略。 沈庆之神采飞扬道:“那是自然,人生在世,结果无所谓,过程才最重要。” “不行……”陈青伊断然打住,眉心拧出一个川字,语气有些严厉:“……这件事上,结果最重要,你要听我的。” “好吧,那就听你的。”沈庆之无奈空叹。 其实,他并不是赞同她的意见,只是因为她从来都是顺着他的意思,从来不要求他什么,不管他做出什么决定,或者要做什么事情,她从来只是赞同和支持,所以,他不想令她不高兴。因为她很少不高兴,但她要是不高兴了,他会很难过。 见他听得进去,且不管是真听进去了,还是装腔作势哄自己高兴,陈青伊总归是欣喜的,便恢复了温软如春日湖水的声音:“因为这个结果对你很重要。我不愿意你迷失在过程中,忘记了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为了表示自己认真听了进去,沈庆之思付了一下,点了点头,其实内心深处压根不以为然。 陈青伊心神大定,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沈庆之对待此事的态度,是悬挂在她心头十年之久的一把利剑,令她昼夜寝食难安。正如她之前在路上对欧阳镜湖所言,沈庆之能否闯过生死桥三关,她从不担心。倒是这件事情所显示出来隐藏在他心底的执念,才让她害怕,因为她很清楚,他的执念再加上他的天才有多恐怖,那是可令冰山消融,改天换日的力量。她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会被少年折腾成什么样子,她害怕的,是这股力量会毁灭他自己。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只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好好的生活。 “很疼吧?”陈青伊白了他一眼,却掩饰不住满满都是心疼。 “疼啊。”沈庆之龇牙咧嘴。 “该!幸好有七七在,有没有伤到内里?” 沈庆之摇摇头,沈余之却急了,压着粘糯的声音:“青伊姐,不能让他继续闯第三关了,你得好好劝劝他啊。” 陈青伊握住沈余之冰冷的小手,捏捏她婴儿肥的小脸蛋:“你得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事。” 沈余之眨巴着琉璃双眸,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可是,可是你看他那些伤,平时我手上剌一道小口子都会疼上好几天,他身上中了这么多刀刀剑剑,可不得痛上几年?” 陈青伊自然是感同身受,但她只能压抑住,勉强一笑道:“是啊,不痛不长记性。再者说,我们都在呢。” 沈庆之伸出食指,勾住妹妹另一只手,轻轻晃悠着,温和道:“七七,有些事沉积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比刀劈剑刺更疼。它们就像是已经腐烂的伤口,如果不去管它,就会继续烂下去。你得狠狠给它们一刀,让脓血流出来,把烂肉割掉,才会好起来。” 沈余之似懂非懂:“你是说爹爹吗?还是说什么?” 沈庆之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但又不止。” 沈余之越发迷惑了:“那,那到底是什么?” 沈庆之若有所思:“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想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所希望的未来也不一样。” 毫无来由,沈余之泛起强烈的不安,不禁紧紧攥住哥哥的手指,似乎只要一松手,他便消失不见:“不是的,哪儿都不如家里好,……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庆之凛然一笑,如寒刀出鞘:“看匣中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第六章、算此生不负男儿,头颅大好 第六章、算此生不负男儿,头颅大好 沈庆之凝视着妹妹,凝视着陈青伊,语气低沉,缓慢而坚定:“看匣中宝刀如雪,恩仇多少。算此生不负男儿,头颅大好。” 这阙残词杀气太重,沈余之胆战心惊,吓在了那里,泪珠又扑簌簌滚落,小嘴一撇,便欲哭出声来。 陈青伊牵着妹妹,好气又好笑,作势要拍他手臂,却又矜持得住:“七七,别听他胡说,读书人嘛都这个德行,喜说大话,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这要是再喝点酒,还不得爬到月亮上去?”一边宽慰,一边嗔怒着挖了沈庆之一眼。 “夸张,夸张,比喻,比喻而已,写诗填词嘛,可不就得这样?”沈庆之讪讪笑道。 沈余之嘟着嘴,极尽幽怨,狠狠掐了哥哥一把。 那边厢,言笑晏晏间,借端茶客套的掩饰,沈东陵和沈东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了彼此深藏的担忧。 前些时日,沈庆之欲闯生死桥,沈东侯派出信使,分别给天心和冥眼送去了邀帖,请其派人前来观证。沈东陵和沈东侯自然也跟二族的合作者暗通款曲,让他们派自己人前来,务必促成沈庆之离开鬼手,以断沈东侯左膀右臂。 冥眼家来人是欧阳镜湖,早在他们算中,毕竟欧阳镜湖十六岁出道,成名已久,执掌冥眼一族一京、三疆、四区、二十二省、九十七道逾三成生意网络,乃是出了名的玲珑剔透之人。 三垣乃太古时代造物主对星域的划分,分为上垣之太微垣、中垣之紫微垣及下垣之天市垣。 其中冥眼一族的力量来自天市垣,投影到人间,负责执掌街市繁华。顾名思义,这一族掌握着天下古玩奇珍异宝真品赝品流通的各种渠道。 只要是生意人,事情便好办得多,无非一个和稀泥罢了。所以,要拉拢欧阳镜湖并不难,前提是要付出足够的利益。 天心一族的力量来自三垣中的紫薇垣,投影到人间,负责执掌紫薇皇宫,顾名思义,天心一族执掌资料收集与情报分析,手握历朝历代有名无名古玩奇珍的所有资料,堪称三垣的中枢机构,自然是沈东陵二老拉拢的重心。 所以,当看到天心家来人是陈青伊时,令他们大惑不解,猝不及防。 这小娘与沈庆之青梅竹马,乃天作之合,将来必结秦晋之好,岂能眼睁睁看着沈庆之自毁前程? 身为鬼手一族硕果仅存的两位长老,可以不在意陈青伊,但不能不想到她背后的天心一族。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那陈青伊果真阻止沈庆之判离鬼手,说不得只好借机教教这小娘江湖如何险恶了,顺便敲打下天心一族现任门主,倒也不是坏事。 心中既然有了计较,自然要果断行事,沈东陵突然咳嗽两声,将场中气氛打断,待众人看向自己,便顺势道:“既然三垣齐聚,今日之事便需有个了断,阿岱欲叛离鬼手,自立门户。按照世俗江湖的规矩,此乃欺师灭祖之大逆不道,自然是要废去一身所学,囚禁终身。但我阴阳道传自太古,游离于三界五行之外,自是不肯行此有违天和之举。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是为定数,也是变数。所以,要么阿岱闯出‘生死桥’,从这‘遁一’中觅得一线生机,自此海阔天空任尔飞翔,或是泯然于众人也罢,或是开宗立派也罢,但有所需,三垣必鼎力以助,也是与你结个善缘。要么三刀六洞,废去鬼手绝技,终身囚与后山千绝崖中,以儆效尤。对此,不知天心家和冥眼家有何异议?” 欧阳镜湖起身,冲三老深深一揖,转而对沈庆之道:“九郎,庆之……” 沈庆之按着扶手站起,恭聆道:“四哥请讲。” 欧阳镜湖双手虚按,示意沈庆之坐下,语气温和:“三垣传承千载,家族为了培养你我等人,所付出的资源和心血浩如烟海,而今你已是舞象之年,即将弱冠,正当长风破浪,自致青云,荫及家族,为何不思反哺?” 沈庆之语气诚恳道:“四哥,我只是离开鬼手,并不是离开沈家。” 一双疏爽有致如乘风翔舞的长眉微微挤向眉心,欧阳镜湖有些不解:“似三垣五相这等独门学术,自然是世家传袭,这离开鬼手与离开沈家有什么区别?” “鬼手乃公,沈家为私,私情行而公法毁。”沈庆之低头沉默,语气颇多无奈。 “可是因为岳阳楼旧事?唉!也真是难为你了。”欧阳镜湖思付着问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得到。 他一定是故意的吧?沈庆之私下揣度着,这话无论怎么听,都洋溢着脉脉温情,以沈余之这等未成精的道行听来,定会大感欣慰。 但是,这话要分想让谁听。 如果是沈东陵听到呢?不管在岳阳楼一案中,沈东陵是否心中有鬼,以他目前所持态度,定会以为欧阳镜湖在煽风点火,目的自然是挑动沈东陵与沈庆之间的矛盾。但再往更深一层推想,以欧阳镜湖八面玲珑的性子,又为何说出这等损人不利己且无甚杀伤力的片汤儿话呢?各方不得罪,走个过场,才应该是冥眼家在今天这件事情上的立场。 付度至此,沈庆之也有些迷惑,不禁瞥了眼沈东陵,却见其神色阴霾,显然对欧阳镜湖此举大为不满。 这其中大有蹊跷,沈庆之不得不对欧阳镜湖的动机暂时存疑。 “离开鬼手后,你想做什么呢?”欧阳依旧温文尔雅。 沈东侯微微愕然,迅速瞥了眼欧阳镜湖,这个问题很巧妙,从表面看,是兄长对小弟的担忧和关怀。 欧阳镜湖今年二十八岁,已近而立之年,比沈庆之正好大十岁,年龄差距不算大,正是人这一生中承上启下的重要关口。 承上,他已经触摸到中年人对这个世界的辛酸、妥协、隐忍,正处于少年心肝向中年厚黑转换的阶段。 下呢,一个十八岁少年对世界和未来的迷惘,对家人的叛逆,对家族概念的模糊,想必他也经历过,而且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这答案又尚未因少年心肝的逝去而变得淡漠,正适合承担少年人的导师职责。 以沈东陵这等老辈人对少年的训斥、打压、蔑视,只会引发少年的倔强、执拗与反感。 而欧阳则不同,是以兄长的身份,跟少年就人生和未来展开探讨以及引导,足以瞬间引起少年的契合与共鸣。这种方式另辟蹊径,很容易使得少年敞开心扉,暴露出真实的隐秘。 在谈判中,这就是逆流而上和顺势而下的区别,难易之差数倍,但效果却不可比肩。沈庆之会不会陷入这温柔陷阱呢? 沈东侯的担忧瞬间提了起来,却只听沈庆之毫不犹豫道:“或许,我能为鬼手一族开枝散叶,再造北海嫡脉。”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堪称神来之笔,沈东侯激动之下险些行诸于色。 古今中外之大家族,家大业大开支更大,而资源则是有限的,时日既久,总有照顾不到的庶子旁支,便需要他们自力更生,开枝散叶,从商业角度讲,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基本的风险规避意识。 国人最重香火传承,尤其是九州大陆,自古至今战乱不断,五胡乱华之时,江北门阀士族衣冠南渡,便是风险规避的经典案例,不然也不会有后世的客家一脉。所以,分支,是对家族最负责任的行为。 而僻居东川道的鬼手一族,便是崇祯十二年,自北海迁居而来,三年后有一桩被历史这个**所掩盖的惨案发生,便是“北海十月浩劫”,数百万汉人被清军所屠,其惨烈不在扬州十日之下。 北海乃鬼手一族祖地,所以,沈庆之才说再造北海嫡脉。 此言既出,便是将沈庆之此大逆不道之举拔高到了为家族利益计,忍辱负重筚路褴褛的境界,既回答了兄长的疑问,又给自丑寅之交便掀起的这场家族动荡定下了调子。 沈东阳内心如翻江倒海,震怒不已。自丑寅之交起,他便在刻意引导众人,试图将沈庆之此举定性为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虽然被沈庆之厚黑无耻的演技小翻盘了一把,又有自以为绝顶聪明的猪队友沈东陵在打神助攻,反被沈庆之抓住节奏,将事情的核心根源引到了沈眉公之死上,差点导致这场谋划一年的政变功亏一篑。还好自己天纵奇材城府汪洋,觑准漏洞抓住机会,一把将沈东陵和沈庆之全都挖坑埋了进去。 虽然沈庆之又扯着为血亲复仇任何大义不得加诸其身的大旗,给自己叛离鬼手找到了充足的名分和大义,那就是因为顾忌沈东陵的颜面,为了维护家族和谐,自己甘愿放逐。 但是,等被沈庆之的自我牺牲所感动的众人回过味来,便会明白,这其实是两败俱伤之举,沈东陵这个翁翁暗害亲侄子沈眉公,孙子辈的沈庆之又要为父报仇,暗指真凶便是沈东陵,传到江湖上,好一出波澜大戏。 而这个结果,却恰恰是沈东阳最满意的结局。 本来,这场勾心斗角的暗战到此便落下了帷幕,沈庆之继续闯生死桥,不管是生是死,暗战所造成的影响自然会在暗中继续发酵、酝酿、直至下一次爆发,便是自己卧龙翻身的最佳时机。 但是,欧阳镜湖和陈青伊来了。 借着欧阳镜湖的神助攻,让沈庆之再一次抓住机会,华丽丽完成了身份与名节的彻底洗白,并且直线上升成为道德楷模。 本来,即便是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但跟三翁翁沈东陵明里暗里开干,不管如何洗白,都是一个大不孝之罪,在这个儒家尚未被摧毁的时代,基本已经宣告了沈庆之的死刑。 但是,为了再造北海嫡脉这个家族大义,却足以压倒一切。 思虑至次,沈东陵和沈东阳不得不保持了沉默,因为他们突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爷爷与孙儿辈斗嘴,就像一个在十楼一个在底楼隔空骂街,骂得狠了,大家一起跳,底楼的肯定占便宜。 而沈庆之就在那底楼。 欧阳镜湖似乎没有想到沈庆之竟能说出如此伟光正的理由,这不科学,不符合他对沈庆之的认知,但舆论已成,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遂转身对沈东侯苦笑道:“翁翁,千载以降,三垣同气连枝,命运休戚与共。庆之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倔强大家也都了解,我是无言以劝。” 沈东侯长叹一声:“四郎的初心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已经尽力了。” 欧阳镜湖拱手一揖:“惭愧,惭愧……”转身扫视堂内,缓缓道:“……鬼手一族当代执剑人沈岱,字庆之,今日欲闯生死桥,另立门户,依阴阳道规矩,在下欧阳镜湖,忝为冥眼执剑人,对此事无有异议。”说罢,回身坐下,自顾品茗。 欧阳镜湖代表冥眼表明了态度,众人的视线自然就落到陈青伊身上。 陈青伊抚平衣角,盈盈起身,神色肃然端穆,依照古礼,先是叉手齐额,冲沈东侯作一天揖,又环顾众人,叉手于胸,平推作一时揖,众人见状,亦是纷纷肃立,同样作揖还礼。盖因陈青伊虽是一介碧玉小娘,但天心执剑人的身份尊贵无比,她的礼,即便是沈东陵和沈东阳也不敢轻受。 陈青伊神色如常道:“三垣同属阴阳道,既然有规可依,自然是按照规矩办理,鬼手当代执剑人沈岱,字庆之,今日欲闯生死桥,另立门户,依阴阳道规矩,在下陈青伊,忝为天心执剑人,对此事无有异议。” 两人这一番表态,代表木已成舟,沈余之无奈又绝望,只得紧紧拽着哥哥衣袖不肯松开,珠泪两行绵绵不休。 沈庆之握住妹妹的手,轻轻摇了摇:“你要对我有信心。” “嗯……”小脑袋一点一点,又一晃一晃,沈余之不知所措,只能不停抹着眼泪。 沈庆之一掸白衫,走到不二堂正中,挺拔如刀:“沈岱在此。” 一缕春风推着万千雨丝席卷厅堂,远山木叶清香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衣物发霉的气息,鬼手一族避居蜀地已经太久了,久到发霉啊!沈东侯压下心中这番感叹,深深吸进一口湿冷的空气,一拍扶手,声如雷霆霹雳:“来呀,布下生死桥第三关,火眼金睛大阵。” 堂外“喏……”声接续传来,裂金碎云。 沈庆之飒然一笑:“来吧,这火眼金睛,两百年来只有传说,从未现世,我倒想见识见识。” 沈东侯微微点头,感慨万千:“是啊,两百年了呀。” 沈庆之虽然笑得满不在乎,心神却已紧紧绷起。 生死桥,分三关。 三关的名字皆有章法可循,这最后一关既得名孙悟空大闹天宫,必然有其相似之处,关窍应该在“火”“睛”二字里去琢磨。据鬼手族内秘史所载,自有生死桥这千年以来,闯关者计有百三十人,成功者唯有一人,可惜,那段资料不知被谁毁了去。 至于那未曾成功的二十九人,倒是有详细记载,无一例外,被烧得灰飞烟灭,魂魄俱丧。 这段秘史,陈青伊自然也是知晓,她与沈庆之自孩提起便以心印心,心心不异,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自然感同身受。 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他好好回来更加重要。 既然他要去,那我就鼓励他去。万一他回不来,那我也没必要回去。 沈庆之正欲转身,陈青伊突然展颜一笑,如碧波泛起涟漪:“哥哥可要快点回来,我还等你的新词呢。” “什么新词?”沈庆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思绪翻覆,竟又走了神。 “自然是那阙,‘少年痴狂,游侠豪气,醉眼吴钩看了。’你是故意藏起来不给我看的对不对?……”陈青伊樱唇嘟起,眉梢眼角隐隐含泪却又满满都是笑意,似乎在质问:“……竟然偷偷填了新词,却不给我先看,那你打算给谁啊?” 太古之时,史皇仓颉于北海造字,成书之日,天雨粟,鬼夜哭,盖因汉字之中,贯彻隐藏了天地人伦大道。 “醋”这个字,拆解开来是“廿一日酒”,“廿一日”自然是虚数,泛指时日变迁沧海桑田,酒之一物,两情相悦之人喝了,自然是越喝越暖。但酒在日下久了,便会发酸变为醋。由浓情蜜意里生发出娇怨,便会心口微酸,所以,才有了“吃醋”这一说法,其中大有韵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寻常夫妇情侣间吃醋,是为了你跟谁去喝“廿一日酒”。 但沈庆之和陈青伊吃醋,却单纯是为了吃醋而吃醋,只是觉得好玩。因为不记得哪一年的哪一天,陈青伊突然提出,我们相识十几年,好像没有吃过醋更没有吵过架,这样的人生多没意思。于是,吃醋和吵架便成为二人的暗号。 当此风萧萧易水寒之际,陈青伊却突然吃起了“廿一日酒”,其用意自然是为了激发沈庆之的斗志雄心,盼望他凯旋而归。 沈庆之自然是明白的,此恩最难消受,唯有万丈豪情。 沈庆之雄心顿起,重重一点头,转身迎着春风春雨走了出去。 “算此生不负男儿,头颅大好。”看着他瘦削挺拔的背影切开风雨离去,陈青伊突然想到了这句残诗,神魂荡漾,一时间竟然痴了。 第七章、富贵何须绸缪?功名无厚有间! 第七章、富贵何须绸缪?功名无厚有间! 蜀山之中,偌大一个沈园地下尽数被挖空,其广其深不知有多少,更不知通向何处,凶险万端,神机莫测,别有洞天。这在阴阳道是无人敢提的隐秘。 沈东阳和沈东陵携四武士前导,引着沈庆之出了不二堂,穿过西侧院的天封堂,一路往北。 沿途只见亭台楼阁周折环绕,奇花异草不绝于目,燕语莺啼悦耳荡心,说不尽那朱栏玉石金砖铺地,皆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绝佳所在。 行过一个又一个庭院,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影度回廊,突兀一片粉白云海遮天蔽日,众人这才停了下来。 前方却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樱花林,足有数万株之多,棵棵树干灯笼般粗壮,显然已有一两百年寿数,也不知是何等神异品种,此时刚过立春,却已繁花似锦,那粉红雪白的花瓣稠迭连绵,真如云海翻腾,烟霞渺漠。 行于樱林之中,被这美景所慑,众人不禁放慢了脚步,忽有春风乍起,雨丝花瓣放恣飘飖,宛如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众人在樱雪中漫步,俗念暂消,不禁都放慢了脚步。 突闻水声潺潺,只见前方一道青溪萦回缠绕,在林中时隐时现,一小桥横截老溪,如缺月初弓,桥头石桩上刻着“试问桥”三个篆字,已是落满樱花。 沈东陵独自上前,摩挲着斑驳残旧的石桩,鬼手一族千年往事如同浮光一一掠影,多少英雄人物都曾叱咤风云,引一时天地变色,却最终也逃不过风流云散。而今沈庆之却要踏上这条不归路,此一去,十死无生,绝世天骄终归不能为自己所用,令人唏嘘不已。思绪至此,一时似有无限神伤,坚如磐石的心志竟如在温汤中荡漾,逐渐软化、温润,令他茫茫然不知所以。 沈东陵黯然半晌方道:“‘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钱塘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沈岱,你诗词双绝,可知这首诗出自何人?” 沈庆之伸出右手,任片片樱花自指缝间飘落,神思却在九天之外,漫不经心道:“可是曼殊大和尚?” 沈东陵点点头:“十二年前,曼殊被困扶桑不得归国,身心无所归依,大梦将寤(注:借佛家语人生一世如大梦一场,指死期将至),遂有此诗……。我族自崇祯十二年迁居至此,迄今已二百八十三年,沧海变作桑田,即便强行回到北海故地,也是‘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了。’……这一点,你可想好了?” 这番话言辞恳切,发自肺腑,沈庆之自然听得出。但他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沈东陵态度忽变,竟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起来。 或许,任何人都舍不得以内心的阴暗龌龊污染这方举世罕见的樱雪奇观吧。 “我明白……”沈庆之收敛神思,谨慎道:“……但我年轻,总得试一试,不是吗?‘大志总阑珊,过尽千帆,才是少年心肝。’” 沈东阳已经不耐烦了,他也不能明白,沈东陵为何再一次节外生枝,但按照阴阳道规矩,过试问桥时,主事人对闯关者必须有三问,这三问,对应自不二堂过来这一路三重天,是给闯关者最后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试问”二字便是此意。所以他只能等,眼神却在示意催促沈东陵尽快步入正题。 “大志总阑珊,过尽千帆,才是少年心肝。……唉……”其实,沈东陵早知是这个结果,只是,他断然想不到沈庆之出口成章,用此残词作答,即便以他四十五岁的厚黑心肝,亦是惊艳震撼不已。似这等绝代天骄,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沈东陵不禁意兴阑珊,收起几多感慨,长叹一气,指着石桩篆字:“既然如此,按照阴阳道规矩,过桥之前,总有三问,便是这‘试问’二字,你可知晓?” 沈庆之缓步上前,叉手不离方寸深深一揖,起身后将右手按在石桩之上,肃然道:“‘回头试问,断肠千里,’请三长老赐教。” 沈东陵道:“‘生死桥’共有三关,并不在同一处,第二关在天封堂内,这第三关却远在沈园之北的千绝崖内,自不二堂过来,须步行半个时辰,这一路风致卓绝,富贵无双,为得便是给闯关者冷静反思的机会。君子有三思,此乃第一思……”说道这里,沈东陵话语转厉:“……沈岱,试问桥一过,便再也不能回头,你若侥幸过关,从此浪迹天涯,自有说不尽的风餐露宿辛酸苦难,想我鬼手一族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这荣华富贵你当真舍得?” 沈庆之不屑冷哼,唇角上勾轻笑一声:“我有一阙《西江月》,请三长老、五长老明鉴。” 沈东陵:“请道来。” 沈庆之漫步樱雪,朗声吟诵:“北窗香魂依旧,槛外方竹秋蝉。听风辨雨不须眠,太恐银河过半。富贵何须绸缪?功名无厚有间。八分春意入樱园,山人醉卧霄汉。” 沈东陵愣住了。 这《西江月》开篇疏朗洒脱,如清风朗月,但前半阙收尾这句“太恐银河过半”,却志在凌云,气象恢弘。 接下来两句“富贵何须绸缪?功名无厚有间”,用了《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的典故:“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指的是富贵功名对我沈庆之而言,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又何须未雨绸缪呢?尽显少年人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一时间将众人都给镇住了。 沈东陵回味半晌,不由暗自赞叹,此子果然诗词无双,只是……请容我再说一句可惜了…… 继而嫉妒之火燃烧,这等惊才绝艳,怎生就赋予了这败家子?若是给我儿沈肃,鬼手执剑人非他莫属,真是苍天无眼啊! 沈东阳亦是嫉火中烧,因为他也有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既然嫉妒,且沈东侯及众族人不在,自然可以讥笑道:“吟诗填词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皇帝都没了,你还想去考状元不成?” 在这万亩樱园之中,左右无人,沈庆之自然也不需要装成熟扮心机,从凌晨三点积攒的怒火一股脑释放出来,冷冷怼了回去:“古玩一行,乃上古文玩之意,游走阴阳两界,故而归属阴阳道。虽然向来由‘三垣五相十三行者’把持,但说白了还是跟古人打交道……” 沈东阳不耐烦道:“你不是要背叛鬼手吗?还扯这些做甚?这是古玩行的常识,谁人不知?” 见沈东阳上套,沈庆之不断冷笑:“那请问五长老,阴阳相隔,这活人如何跟死去的古人打交道?” 沈东阳愕然,继而不屑道:“这个简单,你去茅山龙虎山跟那些牛鼻子老道学学怎么招魂不就得了!” 沈庆之摇摇头,对自家这五翁翁实在无语,也不知方才在不二堂那段神来之笔他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是走了狗屎运? “我朝自刘汉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不论是金石玉器、书画百瓷,还是文房杂项,其形制、规格、用料、礼仪,均由文人所创,他们是标准的制定者……”沈庆之陡然厉喝道:“……五长老,你背着族里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难道不知道什么行当最是赚钱?” 沈东阳大惊,白眉跳动,阴笑连连:“小子,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夫子此言何解啊?” 这是夫子讥笑子贡,你很牛逼吗?自顾且不暇,还有心思评论别人。 沈庆之自然知道,但他却不接茬,自顾说道:“这世上最赚钱的买卖,当然是制定标准,五长老自然是知道的。呵呵……,既然天下古玩自文人所出者十之八九,跟他们打交道,终究考验的还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等翰墨功夫,这个道理原来五长老不懂!对了,你有三个儿子四个孙子,唉,看来我走之后,执剑人的位置,轮不到他们了,只有三长老家才有资格了。” 沈东阳勃然大怒,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狐狸,早已成精,当下仰天哑笑,尖锐无比:“小子,你就不怕我在第三关给你动动手脚?” 沈庆之识海一动,思付着此种可能,他之前的确没想到这一点,毕竟这可是在沈园,众目睽睽之下,祖宗成法看着呢。 不得不说沈东阳此言狠绝,不管动没动手脚,都已在沈庆之心里埋进了一根毒刺,毕竟,还没到在沈园动手的时候。 沈东陵又咳嗽了:“五弟,试问桥下,只问回头。” 估计是学过川剧变脸,沈东阳突然满面春风:“回头,回头好啊,按照规矩,应该第二问了吧!” 沈东陵似有所觉,意味深长看了眼沈东阳。 沈东阳不知从哪摸出一柄扶桑产的折叠扇,扇动起来无比风骚,但那抽疯般的频率却出卖了内心的焦灼期待,显然是话里藏着后招。 沈东陵也有点期待,于是接着第二问:“这第一问,问得是功名利禄。若闯关者心志坚韧富贵不能移,便须过第二问,阿岱,你看这万亩樱园,如粉山雪海,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却又有多少人知道,花期只有七日呢?这樱花初开之时艳红如火,短短七日,继而变白,正如美人白头,英雄迟暮,所以有‘红颜变雪英雄老,君看樱花莫带刀’一说,旨在警戒闯关者,人生大好年华,尽在少年,切莫行差踏错,延误终生,此乃第二思,沈岱,你可思过?” 沈庆之沉吟不语,沈东阳的皮里阳秋是有套路可循依的,他又怎能不成人之美呢! 果然,沈东阳迫不及待道:“古有曹植七步成诗、袁宏依马千言,今有我家九郎诗词双绝,何不依样施展雄文大手,一挥九制,岂不是一段佳话?”瞧瞧,这话说的,一句一典故,真有学问,沈东阳不禁洋洋得意,扇子摇得越发抽疯。 果然不出所料,沈庆之不禁冷笑连连:“唉,套路啊,果然都是套路,陈腔滥调的套路,五长老,您今年不惑了吧?怎么还跟十七八岁的小屁孩似的,就这么喜欢被人扮猪吃老虎啪啪啪打脸?您是戏文电影小说看多了吧?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男主角?没那个学问就不要出来掉书袋,‘一挥九制’这本事专指帝王诏书,不是随便乱用的。唉,有空多跟三长老学学,人家也不过是篡改了苏曼殊一首《本事诗》,还点明了来历出处,可没您老这等厚重脸皮。” “啪嗒”闷响,扇子掉落在地,沈东阳一张老脸红得发黑,一口气倒腾不上来,只觉天旋地转,肥硕的身躯仰天栽倒。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