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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天》
第一章
按照我前一天晚上的吩咐,阿芳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拉开薄薄的窗帘,从窗户探出头说了声“谢谢”,以便让阿芳知道我已经起来了。
今天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
外面还是黑乎乎的。黎明前稍带寒意的空气拂过我的脸颊。花园里的树木和远处隔壁人家屋顶的轮廓还像剪影画一样朦胧。不过,黑暗的天空中隐含着微弱的光芒,让人感受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昨天上午就是个阴天,而且又是六月份,所以起初我还担心会下雨,幸好,看来会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一开灯,卧室的壁纸上立刻浮现出花草缠绕的图案。我简单地洗了把脸,换好衣服来到楼下。爸爸妈妈已经闲适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了。
“太好了。看来是个晴天呢。”爸爸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看着东京的天空一喜一忧的,这不是白费心思嘛。信州的天气,和这儿可不是一回事哦。何况又是在山里呢。”
妈妈也帮腔道:“山里的天气可没个准的啊。”
妈妈大概是想着我们夏天去的轻井泽了吧。虽然都在长野县,不过我却并不知道户隐山在哪里。
在远古的神话时代,太阳神天照大神躲进天上的石屋闭门不出,世界陷入黑暗之中。“这怎么行呢?”拉开那石屋大门的是一个名叫天手力男命的大力神。据说,这个大力神扔出的石门飞过天空,正好就掉落在户隐山一带。那飞行距离一定非常远吧。真应该让他去参加洛杉矶奥运会,那样的话,日本的金牌数肯定会增加。
阿芳端来一杯用煎茶泡的绿茶放在我的面前。终于微微泛白的晨光,开始和屋内电灯的光亮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茶的醇.99lib.香。不过,今天早上我们期待的不是嗅觉上的享受,而是听觉。我们正在等待的是收音机里的广播,据说是要向全国播送户隐山上鸟儿的鸣啭声呢。
去年奥运会时,从赛场进行了宛如实况一样的转播,被称为“实感广播”,说得难听点就是“糊弄”。事情发生在太平洋彼岸,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不过,据说今天早上可是毫不夸张地要将信州野鸟的鸣叫声,通过电波即时传向日本全国各地的。江户时代的人们若是听了,估计会惊恐地以为是天主教神父的魔法吧。
继播音员的说明之后,终于,等待已久的鸟儿的鸣叫声清晰地传来了。现在,在从未去过的、遥远的户隐山上,鸟儿们正欢快地鸣叫着呢——这么一想,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鸟儿们或高或低的鸣叫声中,客厅里好像充满了山间那清新凉爽的气息。
从转播开始,爸爸一直靠在椅背上,交叉着双臂闭目养神,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说道:“哎呀,这可真是精彩。——阿芳,去把手头空着的人都叫来,让大家都听听,也是个说话聊天的好话题。”
第二章
可是,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一个在悠然地呼呼大睡的家伙。他就是我的哥哥雅吉。到了吃早餐的时候,他总算出现在了餐桌前。
我故意夸张地说起今天早上精彩的转播,哥哥却不识情趣地说道:“我也是在麻雀的合唱声中醒来的哦。”
要说是坐落在白金地区的桐原府,自家院落里就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据说晚上有猫头鹰在叫,早上则传来竹鸡像是在叫“快过来、快过来”的呼唤声,还夹杂着其他鸟儿的叫声,各种野鸟的鸣叫声简直让人感到有些嘈杂。
可是在麹町的寒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达到那种程度的,从早上开始叽叽喳喳的是我家的学士先生。
“——因为晚上钻研学问到很晚嘛,所以早上就没办法早起了。”
今年春天,雅吉哥哥顺利地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工作,他却说要继续深造,多学一些知识,现在已是研究生院的学生。
昨天晚上真的在用功?——我正怀疑地想着的时候,哥哥说道:“喂,眼下白木屋正在举办《古代服装展》呢。我昨天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物诣虫垂衣’。”
“啊?”
“傻妹妹,你也学过一些古典的基础知识吧。——在古代,宫里的侍女去参拜呀什么的时候,外出时都要戴一种叫市女笠的斗笠。”
“啊,啊!”我连连点头。
“怎么像小狗在喘气呀。——嗯,先不说这个。在那个斗笠的周围垂挂着一圈白色的薄布。”
妈妈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那个我知道,经常在画上看到呢。”
“是吧,那就叫‘虫(MUSI)垂衣’。因为周围垂挂着一圈帘子,所以就算有虫子飞来也无妨。”
我深有感悟地说道:“——所以才叫‘虫(MUSI)垂衣’吗?”
“没脑子的人呐,马上就会有这种粗浅的联想。嗯、嗯、嗯”
哥哥得意地啃着烤好的面包片。根据我的观察,其实他自己当初也是那样推测的。不过,有脑子的哥哥一点也没有露出破绽来。不一会儿,哥哥继续说道:“——可是,根据书上记载,那个名称好像原本来源于所使用的材料。织布用的线啊,是从一种叫苎麻(KARA-MUSI)的草的茎皮纤维中提取的,所以叫‘麻(MUSI)垂衣’。”
看来我家的学士先生还是有在学习的。
“哦——”
“只要把这‘麻(MUSI)垂衣’垂下来,不管是灰尘还是别人的视线,就都能够避而远之了。”
“对于讨厌的人,那就是‘无视(MUSI)垂衣’了。”
哥哥叹息道:“现在的女学生啊,实在是浅薄。”
雅吉哥哥看《摩洛哥》这部电影已经好几遍了,每次都是和他的朋友小六子,就是大町六助一起去的。因为他们俩都是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粉丝,这倒可以理解。可是,不仅如此,这两个人回来以后,还练起了奇妙的动作。
“不对,不对。”
“这个手指举起来的动作,是蛮微妙的。”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练习着。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他俩在模仿电影中库珀(Gary Cooper)向黛德丽打招呼、黛德丽回应寒暄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拢竖直,然后弯曲着手指,做出“再见”的动作。
看样子他们是想在别人面前做这个动作,出出风头。
我可不想被拼命练习这种动作的人说成“浅薄”什么的。
“好坏哟。”
“像你这样无知的人嘛,也应该去看看实物,提高提高修养。怎么样?这个星期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这真是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建议。我一个人是不能去商场之类的地方的。有哥哥一起去,并且还能学到东西,爸爸妈妈也就不会反对了。要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千金小姐们听了,肯定会捶胸说“URE-”、“OSUTE-”什么的。顺便提一下,前面一个“URE-”是表示高兴、开心之意的“URESII”的简略说法,后面的“OSUTE-”是表示好极了、真棒之意的“OSUTEKI”的简略说法。
我淑女般柔顺地答道:“很高兴能陪您一起去。”
“原本是要和小六子一起去的,可是,这个家伙有事不方便去了。我一个人去也没劲,作为补缺只好带着你一起去了。”
“知道了。——哥哥有美女跟着去一定很有面子吧。”
哥哥有些愕然地说道:“你起得太早,还没睡醒吧。”
“是的,是的。反正我说的是梦话呗。”
爸爸端着餐后咖啡,一边送到嘴边,一边说道:“上野的帝室博物馆,现在应该是在举办一个卷轴画展览会,也一并去那里看看好了。”
第三章
就这样说着说着,离家时已经有点晚了,不过还不算迟到。
从这个春天开始,我也顺利地成为了后期的学生,也就是说我已经结束了前期四年、中期四年的学业。皇族华族的千金小姐们从幼儿园开始上学升学都无须考试,而我在上小学时是参加了考试的。考试的内容类似于简单的智能测试。
“好。——这里面是什么呢?”
主考老师在一个盘子上盖上布,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在我家的晚宴上,作为饭后的余兴,会叫各种各样的人来表演。大家都喜欢的节目是魔术。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翻弄布块的老师的手势颇有些像变戏法的魔法师。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场考试与其说是看成绩,倒不如说是看你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事先早已根据门第、财力、地位等进行过筛选了吧。就我们花村家族来说,我爷爷曾曾是陆军中鼎鼎有名的人物,爸爸又在财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还与众多的华族人士沾亲带故。正是由于这种关系,我才通过测试的吧。
小时候,看见那些进入主楼学习的后期学姐们,就像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大人。而今,自己也没觉得长大了多少,却也已进入了后期学年。这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成为后期学年的学生后,一些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
从课程上来说,手工课没有了,新增了学习书法、绘画等科目。外语课也增加了,不过,水平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得到提高,所以感觉不到学习的劲头。轮到值日周的时候,还必须参加值日周会议。这是义务。权利则是可以自由地在图书阅览室自修。
阅览室在主楼的北侧。到去年为止,从距离上来说也是离得很远的地方。如今像是开放了一间以前禁止打开的房间一样,着实令人高兴。而且,就连阅览室的书架上还没有上架的书,只要你想借就能借出来。不过,不是高等课程的学生,还是不能进入书库。
书库与主楼相连,往后延伸,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建筑,气势雄伟。大99lib.概还是嫌这座三层书库略显狭窄吧,再往后面像手拉手一样连着的那幢大楼,是还在施工中的新书库,还是一样的三层建筑。
且说这天午休时分,在我前往已经不再陌生的阅览室的路上,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从后面悄悄地跟了上来。我刚回过头去,她就微笑着问道:“……去学习?”
图书阅览室里,主要摆放着一些学习参考书。
“是啊,我要找大辞典查一点东西。”
道子小姐是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小女儿,好像在今年的新年吉日里,已经和瓜生财阀的后嗣正式订婚了。看来道子小姐在结束后期课程的三年学业后,马上就会结婚吧。不再升入高等课程进一步学习,选择结婚的也大有人在。
一般来说,在学年上所说的后期,也就是十五岁前后,是即将步入社交界的年龄。对于桐原家的千金小姐来说,有外务大臣和各国大使出席的派对才是她在社交界华丽登场的时机。
道子小姐的人生道路在此之前就尘埃落定的话,从少女特有的不安分的心绪来说,我也觉得这样的人生有点可惜。
我从阅览室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大的英英辞典,坐到了空着的位子上。道子小姐也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子小姐在我查阅完之前一直默默地看着,一副困乏的样子。当我把像硬板一样的封面合上时,她开口说道:“……我又当信使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想起去年也正好是现在这个时候,曾经收到过桐原家的长女丽子小姐的信。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正琢磨着的时候,一封信递了过来。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封口。
“可以打开吗?”我问道。
道子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按信封的两端,信封口就啪地像雏鸟张嘴一样打开了。手指伸进去一探,发现里面装的不是信笺,而是一张切成长方形诗笺一样的纸片。抽出来一看,上面用较粗的钢笔写着如下的文字:
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虽然是用平假名写的,但这些文字一点也不柔和。说句玄乎的话,这些字让人感到一种不容情的直率。不用说,这不是出自女性之手。“这是——你哥哥送来的?”
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陆军参谋本部的大尉。
“是啊。”
“是——和歌吧?”
“是啊。”
真是丢人,除此以外我就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呀,这个?”
“据说是流传在某大学校藏书网园里的一首打油诗。”
要是打油诗,那就是匿名批判什么的民声了。纸上没有任何说明,也许是不便留下文字吧。真让人越发糊涂。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我哥哥说,‘把这个给花村小姐的司机看看’。”
“给别宫?”跟在我身边接送我上下学的司机叫别宫,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会亲昵地叫她别姬小姐。
去年秋天,京都帝大的一位副教授的夫人成为了一名街头出租车的死机,当时曾引起轰动。不过,女性开车还是非常少见的。以前去桐原府时,胜久先生见过别姬,可现在胜久先生拿这样一首和歌形式的打油诗,给她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四章
这一天,有个朋友找上我了。放学后,因为轮到值日,我正在特别教室打扫卫生。这时,内堀百合江小姐来到我身旁对我耳语道:“我有事要跟你说呢。”
百合江小姐是以内堀银行闻名的内堀晃继的女儿。
学校对校服的规定是,水兵服上下身均为藏青色哔叽,但在换装后的夏季,放宽为“藏青色哔叽以外的素色面料亦可”。这也就是说,着装是相当自由的。有身份的同学,因为家里讲究,所以不怎么穿显眼的服装。在这方面,不是华族的同学要随意多了,穿蓝色水兵服的也有。
百合江小姐穿着一套在本乡的校服定制店吉泽定做的衣服,袖子上绣着鹰的图案。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脸稍长,鼻梁挺直,不过,也不像瓜子脸,而是让人感到一种现代感,眉毛则显出一股刚毅之气。
“什么事呀?”
“这里不太方便——。呆会儿陪我一下好吗?”
打扫结束后,我们一起来到了外面。网球场那边人很多。我们穿过南运动场,向鸡舍走去。在西馆的时候,从窗口望出来,可以看到聚集在鸡舍前面的幼儿园小朋友们小小的身影。放学后的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稍稍离开铁丝网一些的地方横向架着一道栏杆,百合江小姐把手搁在栏杆上,开口说道:“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呢。”
和别的青春少女一样,百合江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位男士上来搭话。百合江小姐已经不是关注餐台上那些美食的年龄了,她当时正想着——要是变成了没人搭理的“壁花小姐”该怎么办呢?——所以她还挺庆幸的。他们对音乐呀什么的都有共同的兴趣,所以谈得很开心。对方好像对她也有好感。可是,直到分别的时候,对方也仍然含糊其辞地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目送他离开后,百合江小姐问一起来的妈妈道:“您知道那个人吗?”
妈妈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那是卖灯具的内堀家的儿子呀。”
这让百合江小姐大感意外。经营电气产品的内堀灯具的上一代当家人洋一郎和百合江小姐的祖父晃二郎是兄弟。可是,他们俩水火不容的关系却是人所共知的。据说,自从明治年间经过一场争吵分道扬镳以来,即使在哪里偶然碰见,双方也会转身离去——双方就是这样的关系。这简直就像两个旋转的陀螺相互排斥一样。兄弟俩甚至只要听到对方的名字,就会露出不悦的神情。
那种人的孙子。就是为了戏弄戏弄才上来搭话的吧。可恶的男人!——百合江小姐这样想道。可是,在下一次参加的游园会上,他又出现了,而且又凑近过来了。当百合江小姐对他挖苦讽刺了一番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好,我推心置腹地跟你说吧。起初,我听说那个像蛇蝎一样让人讨厌的内堀的孙女在场,的确是抱着想看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的想法。可是,在见面的瞬间,我就动心了。在交谈之后,我就越发感到心动了。分别的时候,我想,如果说出了我的名字,大概就会万事皆休吧。为此我非常苦恼。”
百合江小姐听到的是这样一番表白。
少女的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幸好当时妈妈没有来,随从也在门房间等着。于是两人进行了长谈。被禁止的关系——这种罗曼蒂克的调味料让恋爱的味道变得更加特别。
两人互相把自己朋友的姓名住址告诉对方,秘密约定写信联系:罗密欧——东一郎先生用他男性朋友的名字,朱丽叶——百合江小姐用她女性朋友的名字相互写信。不用说,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姓名则由各自家里信得过的下人负责书写。就这样,随着频繁的信件往来,两个人的恋情不断加深。
情况就如以上所述。——现在的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首先反问道:“为什么问我呢?”
“因为花村小姐喜欢看书,读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啊。”
且慢。这不就像会游泳的人向旱鸭子请教怎么游泳一样吗?这可不是自夸,本人花村英子小姐连恋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问的人实在是欠考虑了。要说看书的话多少也看过一些,报纸也经常浏览,所以,“要赶时髦,就去坂田山或者三原山相约自杀呀”之类的话也能说说。但是,要是把玩笑当了真,真的去实践“在天国成就爱情”的话,我可受不了。99lib?
那么,该怎么回答她呢?此时此地,可以商量的对象只有鸡啊。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也不能轻易地回答你。至少请你等到明天吧。我明天再给你答复,好吗?”
暂且先这样说吧。对方如果是个孩子,也许到明天就忘了。不过,百合江小姐看来不会那么轻易忘记。
第五章
对着别姬小姐白麻制服的肩头,我首先讲了百合江小姐的事。
“哎,你怎么认为?”
“这可不是我能妄加议论的事啊——”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呀。”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青山大道上。爸爸的用车是别克,而我上学用的是很常见的福特。
“……内堀家小姐的心思应该是真实的。但是,作为冷静的第三者来说,还是有些不放心男方的心思,不知他是不是认真的。”
“啊……那倒也是哦。”
的确,没有比玩弄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的?99lib?t>感情更轻而易举的了。我需要不戴恋爱有色眼镜看出来的真实情况。
“如果那位东一郎先生是真情实意的话——”
“那该怎么办呢?”
“一般来说,爷爷对孙子——特别是对孙女,往往比父母还要九九藏书宠爱。”
“是的。”
“如果说是在明治时期吵翻脸的兄弟俩,那么算起来互相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说句失敬的话,彼此都应该会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吧。一旦到了那个时候,都不想在现世留下什么牵挂吧。人啊,总是越老越顽固。可是另一方面呢,也一定会想,能融化的冰就让它融化吧。——虽然由于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导致了关系不和,那也终归是兄弟。最后双方若能握手言和,达到安心立命的境地后再登仙的话,倒也是一个理想的结果。——要是兄弟俩中有一个先走一步的话,就会永远失去和解的机会。后悔莫及的那种失落怕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吧。若能互相握手言和的话,在成就孙子孙女的一段恋情之前,首先得到救赎的是两位老人。”
“噢,噢!”年少的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
“我想内堀小姐若是一片诚心的话——直接恳求对立当事人的爷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一举攻入敌军的大本营啊。”
“从爷爷这边来说,孙女越过父母直接来恳求自己,应该感觉不坏吧。而父母对此也不会计较。如果能以此为契机,不和的两家能喜结良缘的话,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且不说是否行得通,倒也是值得听取的意见。车子从赤坂见附的交叉路口,行驶到了闲院宫亲王府前。
“就是呀。——这建议真不错。——接下来呢还有一件事。.99lib?我这里有给别姬小姐的留言。”
“——给我?”
就是胜久先生送来的打油诗。我朗读了一遍,可别姬小姐却一直望着前方,连头也没动一下,当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我有点急了,问道:“是怎样一首和歌呀?”
“写的是‘在狂熊的嚎叫声中,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黑。’——所以,大概是写山中的景象吧。”
“这……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怎样呢?”
“嗯——”
“桐原先生为什么说要让你看看这个呢?”
“别宫不明白。”
也没有问出个具体的答案,福特就已经到家了。
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把手伸到一个袋子里摸索那样令人着急。而且,别姬小姐也有些反常,那种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让人有些疑惑。
第六章
关于内堀家的问题,爸爸肯定也知道一些内幕。怎么说也是银行和电气制品公司巨头间的。但这样的事,问不同的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我和百合江小姐又去了鸡舍前。大概那些鸡已经认得我们了吧。我们把手搭在栏杆上,一边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白鸡,一边说着话。
我将别姬小姐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她。不过,不好意思,我是作为“考虑了一天得出的我的意见”来说的。我只能这样做呀,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然后,我试探着提到了那起“讣告”事件。没想到,百合江小姐却说道:“真没想到,那家的老爷子,做了坏事还蛮不讲理呢。”
“啊?”
“报纸上确实刊登了——那条关于我家晃二郎爷爷的不吉利的通告,是以那边的爷爷的名义登的。——这种情况下,居然九九藏书还说全部是这边的计谋。”
“为什么?”
“说是那种事大家马上就会知道不是真的,人们的指责都会集中在刊登讣告的人身上,会把刊登者骂成‘干荒唐事的家伙’,而‘被死亡’的人是不痛不痒的,所以,讣告是这边为故意找麻烦而.99lib.精心策划的。——也就是说,倒打一耙呢!”
朱丽叶像是亲眼所见似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嗯——,看来要解开这场纠葛绝非易事啊。
第七章
星期天是说好我跟着雅吉哥哥出去参观学习的日子。我们在家里吃过中饭,乘着别姬小姐驾驶的福特车,首先向上野而去。
车子驶过松坂屋百货店的前面。
“自行车呀、拖车呀、汽车呀,真让人眼花缭乱啊。”我说道。
“是呀,从广小路到上野车站前面这一带,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
别姬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事故多发而闻名可不是什么好事。车子没有拐向车坂方向,而是往坡上驶去。再向左转马上就是帝室博物馆了。
“谢谢。后面的路我们坐出租车就可以了。”我说。
别姬小姐下车目送我们离开。
关于卷轴画,到底是学士先生,哥哥给我讲解得很详细。《圣德太子画传》、《清水寺缘起》等都展出了。《饿鬼图绘》真实吓人,上面画着鼓起肚皮的怪物,简直让人目不忍睹。
“真丑恶呀。”我说。
“这就是艺术的难懂之处。有一种美被称为丑恶美。”
“是吗?”
听说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我有点心动。可是,哥哥却一马当先,径自穿过马路而去。往那里走就是上野公园了。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因此外面人头攒动。一个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货箱的男子,挂起一条上书“上等豆沙面包·八个一毛”的纸条,开始做起了生意。豆沙面包很受欢迎。男子从货箱里取出面包,一个个放入纸袋后摆放出来,颇为畅销。新鲜食品,得赶快卖掉呀——我还有些杞人忧天地替他担心。
来到山下,西乡先生铜像的周围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们选择了从远处眺望。我突然想起——内堀家的纠纷,就发生在要建造这个铜像的时候。
我们沿着台阶而下,穿过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日本桥的白木屋百货店。我不藏书网 由得想起去年年末在那里发生的那场火灾,从那以后已过去半年多了。
店堂里非常热闹。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惨痛的记忆。对许多人来说,快乐都市的象征还是百货商场。
《服装展》很值得一看。观众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绘画以及穿在人偶身上的衣服等来直观地了解服装发展的历史。这和观看书中的黑白插图相比,感受还是不同的。
服装展上还看到了雅吉哥哥所说的“虫垂衣”。它的第一个作用应该就是防灰防虫吧。从视觉上来说,大概还有作为女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已的脸的意思吧。不过,有道是“雾里看花花更美”。面纱背后的那张脸,往往被九九藏书想象得比实际还要美丽好几倍。那和式婚礼上新娘子戴的白蒙头纱肯定也有这样的效果。
江户美少女们跳七夕舞时的服装是友禅染,从肩头到腋下斜斜地系着艳丽的束袖带,绾着岛田发髻的头上围着紫色缎带,上面插着两朵金花,非常华丽。
在慢慢的欣赏中,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百货店的餐厅里人山人海,非常拥挤。我们坐上出租车,从银座来到筑地。
我们兄妹俩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就是年轻的一对。世人的眼光是严厉的。也出于这方面的顾虑,我们去了花村家常去的日式餐馆。爸爸对这家餐馆颇为偏爱,我们从小就随家人常来。
在举行派对时往往以西餐居多,餐桌礼仪也受过严格的训练。与此同时,爸爸大概也想让我们从小接触正宗的日本风味吧。
从暮色渐起的胡同到餐馆的门口已有些昏暗。我们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走廊,走迸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面的灯光让人感觉特别明亮。
在这家店里,我们兄妹也算是花村家的少爷、小姐。当然,就我们两个人来还是第一次。
“钱够吗?”
“一个人五块左右吧。”
哥哥拍着胸脯说道。大概是从爸爸那里以“教育费”的名义骗了不少。
“最近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啦。今天就是要趁此机会,吃一点好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幸福一把。”无聊的贫嘴。
哥哥接着说道:“可是那个什么呀——老是说不景气、不景气的,可是听说顶级法国餐馆的全套大餐啊,却每天总是越贵的越好卖呢。”
“有钱的富得流油呗。”
“不过,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没钱的穷得叮当。——大学毕业了也不用去工作,真是好福分呢。”
哥哥表情认真了起来。
“是啊,我说想学习,就能遂心所愿。真觉得对不起社会啊。可是,小六子却是非常想出去工作的。”
“是吗?看上去倒是挺悠闲的呢。”
“其实不然。他家虽是世家,但实际上家里的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靠着陆续变卖家里的土地,才勉强维持着生计。”
“……是这样啊。”
“嗯。他呢,是想去出版社的。听说在《主妇之友》,已经到最后面试阶段了,但还是没录用。讲谈社、文艺春秋社——也全部被筛下来了。哪儿都是几百个人争一个职位,形势非常严峻。那个讲谈社,说是要从早上九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半呢。即使这样,想要进去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呐。”
“……真的是‘大学毕业了,饭碗在哪里’呀。”
“要是没有着落就那么毕业出去,以后会更惨,所以他才硬着头皮进了研究生院的。他期望着老师能介绍他到地方上去教书。”
“让老师介绍还不如哥哥你帮他说说,把他塞到咱家的哪个分公司里没问题吧。”
哥哥显得有些心情沉重地说道:“——可是,那个家伙最讨厌这种事了。”
日本料理上菜需要花些时间。我感到气氛有些压抑,正想换个话题的时候,蓦然间想起了那首奇妙的诗歌——“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对于道子小姐,我只能告诉她别姬小姐所表现出的那种没有反应的反应。
不过,这事一直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既然是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打油诗,那么,问问现在身在大学校园里的人不是最合适不过吗?
听了我的背诵,哥哥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就是荒野狂熊之歌吗?”
“那当然,开头就是‘荒野狂熊’嘛。”
“我跟你说吧,‘荒野狂熊’可不是熊哦。”
我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麻雀不就是麻雀,竹鸡不就是竹鸡吗?
哥哥继续说道:“——这里说的是段仓荒雄。此人学的是东方思想,在好几个学校里讲课。他身体结实,在讲台上两手一撑,探出身来,那个姿势和咆哮似的声音让人联想到熊。再加上荒雄这个名字,被人称作‘荒野狂熊’。——最近,此人放下自己的专业研究,正忙于对自由思想、民主思想的抨击呢。因为他特别能说会道,文笔又好,所以那些政治家把他当宝贝疙瘩呢。”
“怎么回事?”
“政治家嘛,总有许多想要赶下台去的对手,没有毛病也要给他找出毛病来进行攻击,如果因此而能让对手下台,那就要高兴得欢呼万岁了。”
“就是在帮着找茬找理由呐。”
“他本人也许是想一心为国吧。那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的发言也就有了分量,就像阿波罗的神谕一样。‘要是遭到了那个家伙的攻击,就会被社会所抛弃’、‘如果被他盯上就完了’,就是这种情况。——在一部分人看来,遭到段仓老师批判的人就是危害国家的逆贼。他就有这样一种使人深信不疑的奇异的力量。——在大学老师中,遭受他的攻击而不得不辞职的人就有好几个。——不过,也有一位老师没有俯首说‘您的歪理很有道理’,还发表了精彩的反驳文章。据说那位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很杰出,在学问上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被反驳得无言以对的‘荒野狂熊’99lib.怒不可遏。因为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那位老师的理论才是正确的。可是,对于那些狂热的信奉者来说,那是不能容忍的。他们认为那位老师在强词夺理,是危害国家的害虫。”
“那位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不久就被歹徒残忍地杀害了。”
我感觉房间里的灯光一瞬间昏暗了下去。
“啊……”
“警察调查后说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所为,只是由于犯人逃得仓皇,什么都没有拿走。”
“这么说,每次那个荒熊老师一吼叫,天就益加黑暗了。原来‘段仓’的读音DANKURA意味着越来越黑的意思,黑夜(YO)和世道(YO)也是发音相同的双关语呀。”
哥哥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即兴编的,也编得不怎么样。打油诗的话,也该再稍微编得巧妙些才行。”说到这儿,哥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这首诗你究竟在哪里看到的?”
“是学校里的一个朋友抄下来的,说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帮千金小姐们有时可真会玩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不过不管多么闪耀,燃烧的煤炭是不能拿在手里的,那样只会引火烧身。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噢。”
可是雅吉哥哥的声音从开始到现在也都没有小下来啊。小心隔墙有耳。
“那个荒熊老师的课很受欢迎吗?”我问道。
“学生中支持他的人也就那么一小撮。我有个同学去听过他的课,就像去听说书一样。据说那家伙一旦兴奋起来,就会自我陶醉,开始大声吼叫,煞是好玩。我那同学就像是站在高处看演戏一样嘲笑说‘荒熊先生今天也很精神呐’。——不光是学生哦。现在,很多地方都时髦叫荒熊去演讲呢。”
“就像我们家里请说书先生、魔术师来表演一样?”
“是啊。只要是荒熊到过的人家,思想上应该没有问题——有这样一层意思呢。叫他来就好像贴上一个避邪的护身符一样。当然,在他走之前会备一份重金给他,而这又成了荒熊先生的活动经费。”
也许我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天真幼稚的人,但是,在这个参观学习日的最后,我感到有一幅怪诞的画卷被展开了。
第八章
百合江小姐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情。当她“哭着央求”爷爷的时候,爷爷似乎非常惊愕。偏偏是自己喜爱的孙女,说出了那个可憎之人的孙子的名字。爷爷的惊愕那是当然的吧。“不过,爷爷是一个曾经去过英国的绅士,他很注重光明磊落地做事。所以99lib?,对于东一郎先生,爷爷承诺‘公正地调查他的为人品行’。我想爷爷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歪曲事实的事的。”
听她这么一说,似乎是内堀灯具一方提出来的那种说法——自己登了那则卑鄙的“讣告”——就显得可疑了。不管怎么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则“讣告”呢?“哎,你家和卖灯具的内堀家矛盾的根源——那个‘奇怪的讣告’,你有没有看到过?”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日俄战争之前的事啊。”
“前几天我去了上野的博物馆,在它的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哟。”
百合江小姐对这种跳跃式的话题转换感到莫名其妙,歪着头问道:“怎么啦?”
“帝国图书馆里收藏着所有的书籍报纸吧。哎,下次我们一起去查一下——当时的报纸怎么样?”
百合江小姐“啊”地张大了嘴,然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回家途中,问了一下别姬小姐。她不愧为博学多识之人,帝国图书馆以前去过好几次了。
“冬季里光顾的男士非常多,一大早排队的人就摆起了长蛇阵,早晨的雾霭中排列着一溜的长大衣。很多人都是到普通阅览室进行考前学习的。排到最后,正好轮到自己前面时限制入场了,只能扼腕叹息。在有空位之前,只好在上野山上踏着冰霜打发时间。碰到这种情况的人好像还不在少数。现在去的话,应该比那时要好多了吧。”
“那女的怎么样呢?”
“妇女阅览室比一般的房间要空一些。也就是图书馆了,女士更容易占到位子。光顾的人多半是为了考助产士、护士而在这里进行考前学习的。”
真是消息灵通呀。有这么一位领航员,就不会找不着道了。虽然拜托哥哥的话,他也会带我去的。可是,那就不是秘密调查了。正因为是悄悄地去做,才让人感到兴奋。做平常做不了的探索,这正是我想尝试的。
到了下一个阴沉的星期天,我坐着别姬小姐驾驶的车,首先来到位于高轮的内堀家,然后和内堀小姐一起前往上野。
我对家里说是“到内堀小姐家去”,而百合江小姐则说是“应邀去花村小姐家”,就这样我们出发了。衣服也没有穿显眼的洋装,而是穿了最一般的铭仙绸和服。流行花样的铭仙绸和服,现在可是随处可见的。
当福特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对驾驶座上的别姬小姐说“你也一起来”,她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一声“是”。光两个女孩子去的话,会让别姬小姐觉得担当不起这个责任的,况且我也有些许不安。
但是,下车来一看就明白了:身穿白麻制服、头戴佩有家徽的帽子的别姬小姐,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显眼。她身材高挑苗条、脸庞轮廓分明,就像从美国电影里走出来似的。有这个人在后面跟着,我们两个也变得非同一般了。别姬小姐举起一只手说:“就是那里了。”
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座远远超过我想象的高大建筑。由白色石头和装饰面砖堆砌的墙面雄伟而美丽。在周围一带与茂密苍翠的树木相衬的沉稳的色调中,一只鲜红的邮筒显得格外耀眼。好像就是从那里进去的。
我按照别姬小姐教的,到入场券销售处说道:“三张特别券。”
特别券价格要贵,能多借些书,但更重要的是,据说必须持特别券才能出借从前的报刊。
接下来是在寄鞋处寄了鞋,换上穿着红色夹带的草履。
“据说这个以前用的是冷饭草履。”
“冷饭草履?”
别姬小姐笑着解释道:“就是那种连夹带都是用稻草做的、很粗糙的草履。”
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道啊——别姬小姐的笑容里含着这样的意思,但那是一种鸟妈妈看着雏鸟的感觉,没有一丁点让人讨厌的成分。
说到红色夹带的草履,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大人去百货店时,也会让顾客换上。日本的道路大多没有铺成水泥路或柏油路,所以下雨天来的顾客,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以前一直听人说,在日本要有像欧洲、美国那样穿着鞋子就能进去的百货商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样的天方夜谭最近已经成为现实。在这个帝国图书馆里,以前馆内穿的冷饭草履也已换成了以前百货商场里的红色夹带草履了。
虽然进展缓慢,但却都在进化。
楼梯非常宽敝,支撑栏杆的部分呈黑色几何图形。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中途从窗口通过郁郁葱葱的树木间隙望去,可以看到表庆.99lib.馆颇有特点的屋顶。
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花时间检索卡片来寻找要借的书籍,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明治三十一年的《东京日日新闻》。
“西乡先生铜像在上野建成的那年”是关键。我在家里的名胜指南上确认了年份。当然,也许爸爸的记忆也有偏差,不过,像这样与具体的事实相关联的记忆,说不定出人意料的正确。
我们三人将各自能借的数量都填上后,跟着别姬小姐往妇女借书处走去。一般读者借书处都排着队。这儿果然是女生比较方便。
我在别姬小姐之后第二个递交借书单。不曾想,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闪动了一下眼镜深处的眼睛,看着我说道:“这里只有满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借书……”
我吃了一惊。按照实足年龄来算,我和百合江小姐都还差一岁。刚要开口,没想到,那个工作人员却99lib?用眼睛制止了我的回答,直接将我的借书单接了过去。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别姬小姐小声地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能进去,就疏忽了年龄限制。”
这个人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呀。我不由得感到很开心。如果她事先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吧。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到了像山一样的一大堆报纸。这些报纸都已经装订成册了。这些成叠的纸张竟然出人意料的沉。刚想要往妇女阅览室方向去,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被告知报纸要在特别阅览室里查阅。
大概查阅报纸在分类上属于研究性质吧。
也许是考虑到了采光的缘故吧,不管哪个房间的天花板都很高。在特别阅览室里,有一根像是耸立在希腊神殿里一样的白色柱子,从深褐色的底座霍地向上挺立着。被它支撑着的天花板上,那灰泥花纹雕刻得煞是精致,令人久看不厌。不过,眼睛老是往上看的话,不知到这儿是干什么来了。
在室内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可以三个人坐在一起的空位,只好我和百合江小姐坐一块儿,别姬小姐一个人坐在另一处。对于异己分子女人的侵入,起初投来奇异的眼神的先来者们,而后又马上把注意力转回他们自己的书本上去了。
阅览室里不能讲话。我们默默地翻看着那些装订成册的旧报纸。在我出生之前遥远过去的记录就这样保存着。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对这些报纸上刊登的事件大概也是时而惊奇时而兴奋吧。本来我只要看讣告栏就可以了,但不知不觉就看起了那些报道来。
对于爱知县六十多名女工的罢工事件,明治时期的《日日》报是当作奇谈来报道的。大概是觉得如同鸡——不,如同狗在天空飞翔一样奇怪吧。真是时代变了。明治时代的人,要是知道了现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松竹少女歌剧团成员罢工的事和粉丝们的那种狂热劲的话,该有多么惊奇呀。
——正当我沉浸在感慨中的时候,百合江小姐拉了拉我的衣袖。坐在斜对面的别姬小姐,正举起一只手向我们示意。
看来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第九章
以前,需要复印资料的人好像是带摄影师来的。不过,现在贴出了这样的告示:自今年起,开始使用从德国西门子·舒克特电气股份有限公司购买的自动复印机。
日本只有一台。据说只要十分钟,就能自动完成从拍摄到显影、冲印、烘干的一系列步骤。真是了不起。
我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台怎样的文明之利器,可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讣告只要抄写一下就能轻易完事了。讣告用黑框围着,内容是这样写的:
弟内堀晃二郎因病医治无效,于昨四日去世。特此讣告。
内堀洋一郎
富田鹤
明治三十一年四月五日
真是奇怪——虽然这么说极其失礼,可是这则讣告刊登出来之后过了两天,又登出了这样的告示:
四月五日广告栏刊登之关于本人去世云云之事,纯属乌有。本人身体甚为壮健。内堀银行也承蒙诸方厚爱,日益繁荣壮大。而有嫉恨之人,散布此等不屑谣言。特此声明。
内堀晃二郎
四月七日
我们各自抄写后还了报纸来到外面。坐进福特车之后?99lib?,也没有马上开车,而是谈论了起来。
百合江小姐微微涨红着脸说道:“原来是真的啊。”
“那个,后来那则公告——你爷爷非常生气啊。”
“那当然。”
孙女也似乎重新燃起了怒火。对当事者一方来说那是自然的吧。不过,反驳文章开头的“本人去世云云”,还是感觉有点滑稽。正当我努力不要笑出来时,前面驾驶座上的别姬小姐说话了。
“那位‘富田鹤’是什么人啊?”
这个人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写在讣告后面,反而让人在别人提到之前没去注意。
“当然是亲戚吧。”
可是,百合江小姐沉思了一会儿后却皱起眉头说:“富田……富田这个名字没有听到过99lib?呀。”
“三十……五年99lib.
前的事了吧。那么久之前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可是,在讣告上却是和兄长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的呀。排在兄长之后的应该是亲戚代表吧。”
“……那倒也是啊。”在形式上应该是这样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应该至少听说过名字呀。即使没有听到过‘富田鹤’本人的名字,那也应该听说过富田这个姓吧。”
“这个容易。你去问一下你晃二郎爷爷不就行了?”
百合江小姐刚要点头说“知道了”,这时,坐在驾驶座上的别姬小姐不动声色地插嘴道:“那个我觉得还是不要去问的好……”
不能理解。
“咦,为什么?”
“这个讣告很明显是出于恶意的。晃二郎先生愤怒地认为‘是嫉恨内堀银行兴盛的人干的’。所以这和一般的讣告不同。那么,排在后面的与其说是亲戚代表,不如99lib?说是恶意的代表吧。‘富田’可能是晃二郎先生不愿想起的名字吧。——我想,晃二郎先生大概不想从孙女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吧。”
“嗯……”
别姬小姐是想说不要一开始就 轻率地提及此事,所以她事先给百合江小姐打了一支预防针,以防出现那种事态。
第十章
话虽如此,但在从前传下来的故事里,当女孩被叮嘱说“不可以打开这扇门”时,一般总会去打开的。藏书网
这个六月,从新宿车站开出了一趟“目的地不明的列车”。有目的地才会去乘列车。花钱去坐一趟不知开往哪里的列车,真有这样的好事之徒吗?——此事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没想到,聚集的乘客似乎还相当多。这大概是因为人总有一种“越是目的地不明,就越想亲眼看个究竟”的欲望吧。
几天后,百合江小姐在洗笔处对我说道:“那件事我已经问过了。”
“咳?”
“就是富田鹤的事。”
“问你爷爷了?”
“哪能呢。不过,管家海老冢是一直在我家的——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住在我家帮着做事。”
“三十五年多了?”
“是啊。”
洗毛笔的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百合江小姐。百合江小姐说道:“我估计他已经六十出头了,也没结婚,一心只想着工作。”
“真是忠仆啊。”
“是啊。有什么事问他的话基本上都应该知道的。可是,当我问起‘富田鹤这个人你知道吗?’时,真是出人意料啊。”
“怎么了?”
“就好像突然遭到雷击似的,脸色大变呢。颤抖着嘴唇问我:‘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我跟他提出交换条件说:‘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他却一下子闭紧了嘴巴不说话了99lib?。任凭我怎么反复地追问,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按理说他不会不知道啊。”
“是啊。”
“没办法,只好转换方向。这次我问了一位叫阿辰的老奶奶,她倒爽快地回答了我。”
“哦,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百合江小姐用力点了点头说:“说是很久以前——明治的时候,家里雇用的一个年轻姑娘。”
这太让人吃惊了。那样的人竟然成了讣告的署名人。
“这么说……”
当然又有新的疑问出来了,不过这个不太好问。百合江小姐的爷爷难道对那个年轻女孩做了什么让她怀恨在心的事吗?
对于这个疑问,百合江小姐主动跟我说明道:“她好像也没多想就说是家里雇用的女佣。可是,当我问到那个人和爷爷有什么事时,她就像贝壳.99lib.一样闭上了嘴,就是不告诉我呐。——我非常生气,所以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甚至还透露了那个讣告上的名字。她觉得我‘连这些都知道了’,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开了口,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从前发生的事情。”
百合江小姐子还真像一个老练的演员。她继续说道:“——那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和那个女孩发生了关系。爷爷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本打算好好照顾她的。可是,那个女孩却消失了。从那以后没多久,就发生了那个讣告事件。当时有传言说啊,可能是那个叫鹤的女孩跑到了那边的内堀家,诓骗了洋一郎先生。”
百合江小姐因为是自家人,所以好像没觉得什么。可是,在外人听来,那是很严重的事情,简直是为所欲为。不过,即使在今天的昭和年代,对于当佣人的女孩来说,也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是真的吗?”
“爷爷考虑到今后的事情,好像想方设法进行了调查,甚至还让警察到富田鹤的家乡调查了。不过,最后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富田鹤的行踪。”
这事对内堀家来说并不光彩,不应该随随便便跟别人说的,但我还是告诉了别姬小姐,想听听她的意见。
“那个富田鹤登了讣告——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不可能吧。登讣告是要花钱的。从东家跑出来的女孩应该没有这个闲钱——那么假如她想倾其所有登了讣告,然后一死了之的话会怎么样呢?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也没必要写上洋一郎先生的名字呀。只要堂而皇之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藏书网就行了。……更为重要的是,一个做佣人的女人,她的脑子里是不会想到在报纸上登讣告这种报复手段的吧。还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写字呢?……更何况那还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我们的交谈是在行驶的车子里进行的。虽然开着车窗,但车里还是感到很闷热。
第十一章
当暑假结束、秋风渐起的时候,百合江小姐邀请我去内堀府邸。
“那是一个严肃话题的演讲会。政界商界的少壮人物、陆军的将校军官也会来听。我也会在最后面的妇女席位上正襟危坐着的。——到时候请你来坐在我的身边好吗?”
真是奇怪的邀请方式。
“我可不喜欢那种拘谨的集会。那种严肃的话题,光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够多的了。”
“可是,我心里不踏实,就请你坐我身边吧。其实……”
哎哟,原来是她的罗密欧也要作为商界的一员露面呀。
“啊……这么说,进展顺利咯?”
“不知道能不能说顺利。总而言之,在对东一郎先生的为人品行进行调查之后,说是找不出什么毛病。——很能干,口碑也好。人家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好社长。品行方面也完全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百合江小姐带着自豪的表情说。
“那太好了。”
“最后的决定是——先让他跨进我家的大门看看。还不是正式的邀请,爸爸妈妈也不特别接待,只当作偶然来听演讲的人中的一个来看待。”
“对方家里是什么反应?”
“那边好像也很是折腾了一番。家庭会议上也是争论不休,有的说‘不应该先去那边’,有的说‘要让对方道歉’什么的。不过,意想不到的是,倒是那边的爷爷发话说:‘行了,别争了。我也累了,不想把争执带到地下去。本来就是同根生的内堀,若能借此机会,摒弃前嫌,那也很好啊’。”
正如别姬小姐推测的那样。大概那边也对百合江小姐进行了调查吧。这边怎么说也就是个女学生,是在百般呵护下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也找不出什么问题吧。总之,可喜可贺的是,两家踏出了修复关系的第一步。
“那边洋一郎爷爷的爱好说是喜欢收集浮世绘。”
突然改变了话题。怎么圆事啊?
浮世绘在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简直是一钱不值,很多流失到了海外,而在海外却受到了高度评价,据说还对梵·高等画家产生了影响。既然老外大加赏识的话——于是在日本也得到了重新评价。近年来,在银座等地也举办过展览会。
“说是北斋什么的画显得夸张,要从伺候起来方便一些的明治时期的画作中,选一幅他喜爱的,让东一郎先生拿过来呢。”
“那是和解的象征吧。”
“是啊。”
“你家里有谁懂浮世绘吗?”
“我们家里都不懂。爷爷和爸爸对艺术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现实着呢。墙上挂的画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噢……对了对了,海老冢——”
“那个管家?”
“是的。那个海老冢好像是个不小的收藏家,休息天经常到店里去转悠,一点一点不停地买回来收藏着呢。”
“是吗?这样的话,那边的爷爷和这位管家应该会谈得来吧。”
“这就难说了。”
百合江小姐反应有些冷淡。确实,再怎么兴趣相同,这两个人也不太会有相遇的机会。而且即便同是收藏浮世绘,但无论是质还是量大概有天壤之别吧。
“不过,因为是他的爱好,所以我已经告诉过他了,说有一幅浮世绘要送来。他听了以后想了一会儿对我说:‘难得的好事啊,我来把那幅画挂在会场的大厅里怎么样?我觉得这是你们两家修好的第一步,送画来的内堀先生也会很有面子。’我听了也很赞同呢。”
“布置会场什么的,都是由他来操办的吗?”
“家里举办活动都由海老冢一手掌管。——嗨,说到底,主要还是他自己想看那幅画吧。”
遇到自己的爱好,谁都会热衷的。百合江小姐的话也许还真说对了也不一定。
这个姑且不说。想到小女子我也能为别人做点有益的事情,于是我便说道:“那我就去打扰了。”
听那些高深的讲话时,我尽量注意不打瞌睡吧。
“我太高兴了。”百合江小姐总算放心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问道:“演讲会由谁来主讲啊?”
百合江小姐说:“一个名字很奇怪的老师,好像叫段仓什么的——”
第十二章
那首打油诗的解释,我已经跟别姬小姐说过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把百合江小姐跟我说的话又告诉了别姬小姐,另外还跟她说了当天的演讲者就是段仓,别姬小姐还是只说了句:“是吗?”
不过,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她在回答前的时间间隔有点长。
百合江小姐叫我早点过去。我提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在她的房间里听听西盖蒂的唱片什么的消磨时间。百合江小姐一直在留意着汽车的声音。
不久,有人敲99lib.
响了房门。
“我是海老冢。”推门进来的是一位面颊消瘦、头发稀少的老人。
“什么事?”
“内堀先生来了。”
大概事先吩咐过来了就通报的吧。时间还早得很。虽然说好这边的父母不作特别的欢迎,但是为了表示诚意,所以就那么早早地来了。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已经领到休息室了吧?”
“是的。——送来的见面礼品我也已代为收下了。”
知道罗密欧已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百合江小姐明显地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哎,在家里四处看看吗?我给你带路。”
我明白了,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把我叫来的呀。果然,百合江小姐把我带到了休息室。坐在事先准备的座位上的还只有寥寥数人。百合江小姐朝一个穿着朴素西服的绅士溜了一眼。因为不是派对,所以大家都没有穿礼服。
我正想着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时,百合江小姐便做出了大胆的、不露声色的邀请。那位绅士就像是被百合江小姐握在手里的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着似的,踉跄着站了起来。我不禁心中惊叹:原来这就是恋爱的魔力啊。
百合江小姐对来到门口的绅士说:“怎么样?您不去看看会场的布置99lib.吗?您送来的那幅画已经挂在墙上了……”
说得真是又自然又妥帖。哪怕短暂的一会儿,也想方设法要呆在一起啊。两人和我这个电灯泡一起向大厅方向走去。
用作会场的大厅原来大概是用来跳舞的房间吧。现在摆上了椅子,靠墙的地方设了一个讲台。讲台后面是大理石的壁炉,上方挂着那幅镶在画框里的浮世绘。
走在前面的罗密欧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来。哦,要等百合江小姐上前啊。这么近距离看去,真是一个眉清目秀九九藏书的美男子。然而,从他那轮廓优美的嘴里说出来的,却像是舞台上那种让人讨厌的反面角色说的台词。
“对不起,我们俩有事要单独谈谈,请你离开一会儿好吗?”
就这样,我成了滑稽的小丑。哎,算了,不是有句古话说“窃窕淑女,君子好逑。坏人好事,被马踢死”吗?这种时候我还是爽快地撤退吧。
凭着记忆原路返回,来到百合江小姐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候朱丽叶回来。
第十三章
亲眼见到段仓这个人之后,让人联想到了荒野狂熊以外的其他东西。
大概是穿着黑色外褂的缘故吧,我觉得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虫。
“所谓国家,就是秩序。秩序就是美。”——演讲就这样开场了。99lib?t>
设在后排的妇女席位上,也坐着七八个听众。当然,其他二十来位都是男士。不知道他们都是以怎样的关系来到这里的。虽然里面没有穿制服的人,不过,只要看一眼他们穿着和服的背影,就能马上辨别出哪几个是军人。因为他们的姿势不同,而且坐在那里身体纹丝不动。
演讲的内容涉及历史的必然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帝国及其臣民的责任和义务。语调和语言的选择上有一种让人感到狂野而为之陶醉的东西。
有人被他的演讲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却始终没法有好感。因为我所喜欢的词语——自由,无法避免地,正遭受着他的践踏。
这些暂且不论。从正面望去,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直到五十分钟左右的演讲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本应该挂在段仓身后壁炉上方的那幅画,不见了踪影。
这对听众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我是知道那幅画的来龙去脉的。对于开银99lib?行和灯具店的这两个内堀家族来说,那幅画应该是有着重大意义的。怎么会消失了呢?难道罗密欧和朱丽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以至于撤下那幅画——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什么事情。
我很想问问坐在旁边的百合江小姐。可是,整个会场充满了一种严肃的氛围,除了演讲者的声音之外,似乎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哎哎”地打开话闸子呢?
演讲结束后,大家到了另一个房间,围着桌子开始了自助餐形式的联谊会。夜幕即将降临,而且我也不想从这些男人堆里挤进去拿吃的,想早点回家。不过,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幅画的事情,本想问一问百合江小姐后再走,可她却正和别人进行着社交性的交谈。大概她觉得光和罗密欧说话有些不妥吧,所以就在天女散花似的应酬着。我觉着去影响人家交谈也不妥,于是就干脆来到露台上吹风。没想到的是,那里已经有一个穿着和服的背影了。看来也是从人群中溜出来的吧。
那个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向我轻轻地用眼神致意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拿他与罗密欧比较起来。他不是罗密欧那样俊美的男人,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能够温柔地接受你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赏心悦目的包容力吧。
虽然不清楚他的年龄,但从那稳重的样子,看上去比哥哥要大几岁。
现实中的雅吉哥哥一副让人觉得靠不住的样子,而那个人却让我感到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兄长一样的感觉”。
“您……不去吃一点吗?”
问了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其实,我已经饥肠辘辘了。
“那种氛围,我不太适应。”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人身上,并没有聚集在这里的众人身上那种张狂的顽固。我感觉这是一个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对象。
“……今天的演讲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情绪多于思想。我所期待的是用数据服人的东西——对改善日本的现状提供具体的启示的东西。”
可以说这是具有批判性的意见。不管形式如何,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产生了一种我们同是露台派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自由难道是美的敌人吗?刚才的演讲说,秩序才是现代日本所需要的美丽的紧张,而自由之名的涣散是国家的仇敌。——我觉得自由中也能诞生美丽。”
露台的对面是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这里和数步之隔的室内迥然不同,各种虫子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天色已黑。从屋内透出来的灯光和庭园里的黄色照明,营造出一种恬适的朦胧。
男人在秋风中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军人。”
“我知道。”
那举止、姿势,怎么看都是一个穿便服的军官。
“您真是大胆。”
“是的……”
那个人认真地回答道:“国家好比一支行进的队伍。如果大家都自由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走的话,那就不是一支行进的队伍了吧。”
“我认为您的这个回答似是而非。因为行进的意义不明确。如果说国家是一支行进的队伍,那么我觉得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孔子所说的仁,或者不杀戮之类的最基本的德。当脱离了仁、德的主义主张强加于这支行进队伍时,行进的方向不就偏斜了吗?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精神都会偏了方向。——我所说的自由,是在朝着最基本的德行进的过程中,可以向右也可以向左的自由;是侧耳倾听鸟儿的呜叫声、抬头仰望天空中的云彩的自由。——只有从这样的自由中,才能产生人比机器尊贵的思想。”
“否定束缚人的主义主张,那么此时大义又将如何呢?在您所说的那样的国家里,还可能存在黎民百姓应该共同守护的大义吗?”
“如果一个国家有绝对的大义的话,那么邻国也会产生别的大义吧。那样的话,人类就会互相残杀。”
我怎么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碰得不巧的话,哪管你是不是女孩子,大概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然而,那个人却像是在侧耳倾听虫儿们专心致志的合唱似的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没有大义,国家如何维系?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大义,人这一生,不就只剩追求一己私利、享乐和成功了吗?就像熟透的果实腐烂后掉落下来一样,那样的国家除了崩溃还能怎么样呢?”
我也竭力思考着。
“如果说……守护一个在行进中既可以往左看也可以往右看的国家……不靠大义这个魔咒来维系国家……这样的事情很困难的话,那么,我觉得,守护那样一个创造奇迹的国家,就是一种大义。”
“这种思想,是谁教的吗?”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不是,不是。——相反,老师们都在讲他们毫不怀疑的大义。比如说,帝国正在为拯救大陆的人民而战。我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人热血沸腾地说,‘真想做一个男人,马上去参加正义的战斗’。我觉得他们的想法都很纯洁。——可是,我却不禁自问:如果别的国家说是为了拯救日本而发动进攻,杀了我和我的家人,我会觉得那是正义吗?”
那个人静静地说道:“战争会使你不再觉得交战对手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我是一个军人。我只能成为军人。但是,我最憎恶战争的这种性质。——我的每一个部下,也都不是战争的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对手,也都是有生命的人。对我来说,这样想是在刀对刀、枪对枪时的一种礼仪。——归根到底地说,您所说的也是这么回事吧。——就是说,无论何时无论出生在哪个国家,无论拥有怎样的想法,人总是尊贵的存在……”
他将我不知何故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的话作了这样的总结,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欢喜。
“是的。”我答道。
“刚才,我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我感到不适应。”
“啊?”怎么说起这样的话题来了呢?
“您刚才讲的话,对于作为军人的我来说,听起来确实有些刺耳。看得出,您是一位大家闺秀。——我可以说几句让您觉得不太好听的话吗?”
我只好点头。那个人继续说道:“我不想在那里和他们同桌吃饭,是因为那里有精美的菜肴。您大概不知道那些菜肴的价格吧?”
“……不知道。我在一个餐厅吃过晚餐,记得是五块钱左右。”
“是吗?我想,如果您知道我的部下们老家的生活状况,您一定会感到震惊的,五块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什么金额。别说地方上,就是在这东京,很多人天不亮就开始不停地工作,干一天也只能到手五六毛钱。”
我无言以对。
“有五块钱的话,就可以让五十个饥饿的人吃上一顿咖喱饭……如果有众多那样的人能够挺起胸膛,高高兴兴地加入到您所说的行进队伍里的话……不管是一个怎样的队伍,我都会从心底里支持。”
羞愧这个词,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使用的吧。
“您鄙视我吗?”
那个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您有自己的思想。——请不要误解。如果您听了我刚才的话而开始绝食,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我叫花村英子。不好意思,能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吗?”
那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没有及时奉告,请原谅。我是陆军少尉若月英明。”
为了记住他的名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若月先生突然舒开他那带着一丝少年般神情的嘴唇问道:“为什么——您这么看着我?”
“……因为您和我所认识的军官感觉上有很大的不同。”
“您所认识的军官,肯定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俊才吧。应该很快.99lib.就能成为将军的。——和我们这种摸爬滚打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这时,传来了有人踏上露台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在这里,在这里九九藏书”的嚷嚷声。
“若月,真不能小瞧你啊,这个花花公子。原来在这个地方和人家大小姐聊天呐。——喂,到这儿来!”
好像是他的同伴。大概是以学习研究兴趣小组的形式一起来到这里的吧。若月先生轻施一礼后离开了露台。
在他身后,只留下一片虫儿们的合唱声。
第十四章
若月先生的事,我对别姬小姐也只字未提。不过,关于那幅消失的浮世绘,我很想听听她的意见。
我把当天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后说道:“那天很难有机会和百合江小姐单独在一起呢。后来一问啊,真是一起不可思议的事件,姑且称之为‘无影怪盗’吧。”
“难道是亚森·罗宾现身了吗?”
别姬小姐说出了一个遥远欧洲的怪盗的名字。
“就是那种情况啦。我不是和百合江小姐他们分开了吗?后来,他们俩说是到走廊里卿卿我我去了。正聊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厅里传出声响。里面应该没有人呀——觉得奇怪,返回大厅一看,只见一个可疑男子取下画框——正准备把画抽出来。”
“大吃一惊吧。”
“当然。那个男子穿着一身黑衣,看了百合江小姐他们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拿着画像飞鸟一样从隔壁房间到了露台,最后向庭园方向飞奔而去。”
“最后也没有抓住吧。”
“是啊。叫了几个在家里帮忙的书生到庭园里搜寻,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烟一样消失了。因为马上要到演讲时间了,说是只是丢了点东西的话就算了——于是就暂且停止了搜索。”
别姬小姐一边小心地握着方向盘一边说道:“那幅被偷走的画很贵重吗?”
“价值就在于里面包含了灯具店内堀的问候。好像也就是这一点了。”
“是吗?”
“按照东一郎先生的说法,再怎么说,充其量也不过是明治时期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的。”
“——是特意来偷那幅画的吗?”
“所以说,其实也就是小毛贼干的勾当。就是想进来偷点值钱的东西,随手拿了正好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种话其实我是不应该说的,那个怪盗——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吧。”
“是啊。不是内堀家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讨厌灯具店内堀的人想破坏两家的和解。首先,知道那边送画来的就没几个人,只有百合江小姐和她爸爸、妈妈,还有就是管家海老冢了。”
“噢。”
“现在似乎不是画的意义的问题,问题只是画消失了。——如果是油画的话,是不可能轻易地取下来拿走的。——要是裱好的卷轴画的话,就会像戏文里一样,卷起来放入怀中逃跑吧。那样的话,说不定中途会像演员那样亮亮架子呢。如今浮世绘也都镶在镜框里了吧?”
“您说的是挂出来装饰的时候吧。——不久之前还是卷轴式的,不过,由于玻璃普及了,所以现在一般都镶嵌在镜框里了。”
“要是从镜框里取出来的话,也就是薄薄的一张纸。那就是说……口袋里也能装进去吧……”
“那又怎么了?”
我萌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
“如果说是百合江小姐他们俩干的,那么怪盗消失之谜也就迎九九藏书 刃而解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那个神秘的男子。”
第十五章
我原以为别姬小姐多多少少会有些吃惊,可是别姬小姐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化,还是以平常的那个声音说道:“是啊。”
我有点失望地说:“只要把画框里的画抽走,然后声称看到一个可疑人物就行了。可是……”
“这样的话,就是另一个谜团了。——不再是‘怪盗怎么会像烟一样消失了呢’,而是‘百合江小姐他们为什么要让郡幅画消失呢’?”
“那倒也是。”
我随口说出了自己想法,但因为别姬小姐提出的这个棘手的问题而搁浅了。说起来那是一幅庆贺两家修复关系的画啊,由于这幅画的消失而感到头疼的,应该是百合江小姐他们吧。
我左思右想,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反过来考虑会怎么样呢?
“如果那不是一幅表达庆贺,而是一幅表达诅咒的画呢?”
“怎么说?”
“灯具内堀怎么也不能原谅弟弟,所以假借表示好意让他麻痹大意,其实送过来的是一幅侮辱内堀家的画。东一郎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将交给他的包裹拿过来而已,并没有打开看。——到了百合江小姐带他来到大厅的时候,才看清挂着的是什么画。于是他大吃一惊,马上意识到,‘要是让别人看到这幅画就完了’。所以他就赶紧把别人赶走——”
也就是把我给支开。
“——他对百合江小姐说明事情原委后就处理了那幅画。朱丽叶当然会帮助罗密欧的。——之后,为了方方面面都不受影响,就编出了那个神秘怪盗。”
“说得有道理。那么,——所谓诅咒的画到底是怎么样的画呢?”
“比如说,——让人看了脸红的什么的画……”
同学中曾经有人笑着说起过什么“偃息图绘”,好像是男女在干什么的画。我没有见过,但听说浮世绘中也有那种画。
别姬小姐冷静地说:“如果送来的是那种画,会挂到墙上去吗?”我无话可说。
“……说起来,那幅画我还从远处看了一眼呢。好像不是那种画。”
至少肯定不是那种裸露着身体的男女缠在一起的画。
“是怎么样的画呢?”
“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画的是一个——女孩节摆的古装玩偶那样的女人。对了对了,前面有一个大大的像是纸罩蜡灯那样的东西,显眼的绯红色用得很多,因此更加联想到了古装玩偶。”
别姬小姐沉默了,是深深的沉默,然后,慢慢地开始讲起了某个浮世绘画师的故事。
虽然是百科词典的内容犹如都印入脑海的别姬小姐,但我对她连这个都知道还是吃惊不已。为什么连这种事情她都知道呢?
“那是……”
“那幅画,如果被挂在了那种场合,还真变成了一幅诅咒的画。”
“可是,那样的话……无论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东一郎先生对于洋一郎先生来说是自己疼爱的孙子吧。首先,孙子的立场没有了。——弄不好,并不只是这些。银行或电气的无论哪家内堀,都会被卷入与死亡讣告那时候完全不同的更大的混乱之中。——以前的事或许还会有人幸灾乐祸。但是,这一次对谁都不会有好处。”
当然,我没见过他。但是,洋一郎这个老人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早已有所描绘。对刊登出激昂的反驳文章的弟弟,仔细考虑后觉得“受损的是登出那奇怪的讣告的那一方”。这次,看到两家关系修复的征兆,觉得“这样不错啊”,并且要赠送画。要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觉得他是一个睿智而又稳重的人。趁这次机会,要赠送一幅诅咒的画这样的阴险行为,与我脑海中的画像不相符。这样说来,看看百合江小姐一路走来,我渐渐觉得——感情用事的难道不是银行的内堀那一方吗?
“正如您所说。所以,我有件事想拜托小姐您。”
“什么事?”
“尽量不要让东一郎先生武断地责备他爷爷,能请您安排一下吗。”
“什么意思?”
“首先,东一郎的爷爷到底赠送了什么画,仔细地确认清楚是很重要的。”
“啊?……可是,东一郎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呀,因为他为了看画去九九藏书过大厅了……”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事情就像云开雾散一样,已经初露端倪。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呀。
第十六章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冷冰冰的中庭。在那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我能感觉到站在前面的人吞咽着气息。我越过前面一排人的肩膀往前方窥视,看到有一个人,倒在前面的地毯上。
从那黑色的和服外褂和肥胖的身材上,我立刻明白了那个人就是段仓。从他躺在地上的奇怪的手脚姿势来看,他肯定是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不由得捂住了嘴。而且,强忍住了惊叫。如果我惊叫出来,那就更加恐怖了。
就在刚才,还大声说话的人能变成这样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仿佛看见了死亡这个魔鬼的样子,两只脚不住地颤抖着。
装饰着段仓最后躺着的地面的,是散落下来的玻璃碎片。这里那里,冰冷地,美丽地闪耀着光芒。
我猛然间抬头仰望,“大雁彩色玻璃”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从那个洞口一直能看到黑色的夜空。
他在屋顶上踩破了彩色玻璃天窗,砸在了大理石像上又弹出去,于是落在了这里。——大概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碰撞的声音有连续两声,是因为他先撞在石像上后又砸到地.99lib. 上的缘故。
“医生。快叫医生。”末黑野先生对着惊慌失措的像是管家的人呵斥道。
正在这时,从螺旋楼梯上传来了有人急速跑下楼的声音。是干原先生。
“——怎么啦?”
还是一成不变的高音,自然这时已经听不出悠闲的语气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紧张。
末黑野先生转头向99lib?他:“段仓先生,好像从上面摔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出去干吗?”
他的问题里还包括,干原先生是否在准备室陪他,为什么他不在那儿。
“——我向他介绍了三层顶上的彩色玻璃,他说要醒一醒酒,出去走一圈,所以他下了楼。”
末黑野先生蹲在躺在地上的黑色的身体旁边,用膝盖顶着地。
“……为了吹吹风出去了,难道你一直去了屋顶?”
因为这里是西洋式的建筑物,所以不需要换鞋。就这样,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门。方便反倒成了危险。看见那个斜坡,就会想着上面是什么,为了看个究竟走上去确实极为自然。
一旦走上了那个斜坡,就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到了顶上在黑暗中,看着下面的灯光照在彩色玻璃上。那就像巨大的诱蛾灯一般,段仓一定是想过去看个究竟。
若是充分发挥想象力,他被那中央开着的小洞吸引了,大概是趁着酒醉,想着“到那儿去看看”于是就踩了出去。承受不住这么重的重量,于是玻璃天窗就 破裂了。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段仓的木屐,仿佛小孩子为了占卜天气而将脚上的木屐踢飞一样,分别掉落在左右两边,相隔很远。一定是掉落的过程中从脚上飞了出去吧。
末黑野先生手拿着木屐。他一定在想,最起码,给段仓穿上吧。看见木屐底部的木齿,在他的眉宇中间,一瞬间,浮现出了轻微的疑惑。
——怎么了?
这时,我觉察到,穿过彩色玻璃天窗的大洞,从遥远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某些东西。
这样说来,段仓的黑色和服外褂的这里、那里,都能找到那东西的痕迹。木屐底,一定也粘着。
不知何时开始,这栋公馆的外面,静静地下起了细雪。
在这意想不到的过程里,在不知所措的我们每个人的头顶,属于上天的白色的细细藏书网的雪片,悄悄地飞舞而来。而且,它们降落在或是在大理石像上,或是倒地的段仓身上,还有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缤纷的玻璃上。
于是,我忽然想到了。
我抽出身去,跑向玄关。我把身上的长袖和服的下摆翻起,拉开了大门。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室外,我看了看那斜坡。
——如果下雪了,那么一定有痕迹。
薄薄的积雪上面,有着快要被雪覆盖过去的,但现在还能隐隐约约看得清楚的脚印。
踉踉跄跄的木屐的足迹。然后,还有一个——稍微离开一点儿的地方,看得出另外一双鞋子的脚印。
那脚印上覆盖着白色的雪花,在门廊的照明无法照亮的远处,消失在黑暗中。不管怎样,有人上去了,还没有下来。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事情刻不容缓!我迅速返身跑回室内。甚至来不及回应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我的人们。
我握紧双手,朝着我认为是随从人员房间的方向,大叫起来,或者是怒吼——用这个词,也许更为准确。虽然作为我这样的年轻女孩,这是极不相称的。
“——别宫,别宫!”
在我的视野的一角,出现了干原的身影。不知为何,在我的声音响彻室内的时候,他的身体整个反应了起来。那反应太明显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打算朝他看的我也看见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转过去看干原。正打算问他:“你吃惊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被深蓝色冬季制服包裹着的别姬小姐,嗖地一下出现在西侧走廊的入口处。大概在随从人员房间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骚动”。她准是已经准备好随时出现了。
别姬小姐用凛然的声音回答我。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声音回响着。
“——您叫我吗?小姐。”
第十七章
我跑向别姬小姐,简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快跟我来!”
其实准确地说,是我跟着别姬小姐来才对。别姬小姐稍微摇了摇头:“不能出意外。让别宫一个人上去看看。”
“不——”
别姬小姐,带着“真是难缠的小姐”的眼光,看着我:“无论如何,暂且从汽车里取出手电筒,再上去。”
“没有时间说什么暂且之类的话啊!”
不知何时,末黑野先生悄然走近了我们身后。末黑野先生带着忧郁的神态对我说。
“……怎么一回事?小姐。”
我上下挥舞着从淡红色的长袖和服的长长的袖子里伸出来的、握紧了拳头的手,说:“刚才,我去看了那斜坡。虽然很薄,但还是有些积雪。就是说,看得出脚印。——沿着段仓的脚印,有另一个人也上去了。段仓说九九藏书不定是被推下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另一个男人’还没有下来呢。”
噢的喊声,从我们一大群人中发了出来。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被我说中了麻烦事一样的面部表情。他作为主人,大概会这么想。
“那么……”
“所以,赶快。——这样磨磨蹭蹭的,那个男人,说不定会逃之夭夭的。”
有几个男性宾客,冲向玄关准备出去。别姬小姐的声音追了上去。她声音中带有的不可思议的坚强,阻止了人们的脚步。
别姬小姐这样说:“请原谅我多管闲事。现在,白色的雪正在不停地下。——如果‘这样磨蹭’的话,脚印本身会被雪覆盖,马上消失的。所以请大家先确认那里是否有脚印。——还有,请不要踩坏雪地上的脚印,拜托大家了。”
有几个人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点了点头。随后,我到底还是被男人们超了过去。让他们先去,还真有点儿遗憾。
末黑野先生的直线状的眉毛下,两眼眯缝成了直线状:“……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让我来准备手电筒吧。应该马上能拿出来几个。”
别姬小姐利用这个空当,给我拿来了外套和披肩。这种时候还穿这种衣服,我感到有些不相称,怪难为情的。但是,这是别姬小姐.99lib.特别的好意,所以我还是穿上了。
几年前,松下电器制作所开始销售电池式的手电筒。因为提灯确实不可靠。在这种时候,还是要这种产品才行。别姬小姐拿了一支在手上,为我照亮了脚下。
走在前面的人,尽量靠紧墙壁,慢慢地往上爬。
我打了个寒颤,当然了,天很冷。
末黑野先生先将手电筒照向那足迹。白雪被光线染成了黄色。
“已经相当难以辨认清楚了。”
“请看那儿。应该还能看清。”我伸出手指,边指边说明。
“嗯。……不管怎样,上去看看吧。有这么多人,不用担心吧。”
天上下着的细雪,正好在不给人添麻烦的程度。像是悠闲的呼吸,有间隔地,一会儿多一会儿少。风好像比黄昏时分小了些,也没有吹散雪花。
我还以为前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们这些人只是默默地往上爬。
总九九藏书算来到了屋顶。整个屋顶像是一面巨大的白色的盆子,在白雪的映衬下,觉得连黑暗都淡了很多。
“……好像没有人啊。”
大家窃窃私语。确实,屋顶上鸦雀无声。没有人影。但99lib?是,这太没道理了。
“……如果有人在的话,只有躲在那屋顶小屋的后面了。”
就是镶嵌着彩色玻璃的中央的小屋。人们分别从左右两边绕过小屋,汇合了。
小屋的后面,当然,连小屋的顶上都没有人。
让人奇怪地感到心虚的手电筒的光线在眼前延伸,纷纷扬扬的细雪飞舞。我仿佛觉得在这无限扩展的黑夜里,那个人一下子出来叉一下子消失了。
第十八章
“跟大家99lib?说了这些无聊的话,我很抱歉。”
回到大厅,我低头道歉。留着小胡子的某财阀的公子,带着安慰的表情说,“不,不要紧。确实,那儿有脚印。我们并不是白跑了一趟。那脚印是应该先去确认的……”
说到这儿,他把下面的“但是”咽了回去,但我还是听明白了。确实是“但是”啊。那脚印的主人,难道从屋顶向天空飞去了吗?
雪不停地下。让人疑惑不已的那难以理解的脚印,一个小时之内就.99lib?会消失吧。不可能的事情,消失掉的话,那倒可能是一件恰到好处的事呢。
在我之后,这一次是末黑野先生,深深地鞠躬道歉。
“好不容易来到我们家,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这样的事件。实在是抱歉。”
他扫了一眼身后的遗骸:“——不管怎样,实在是遗憾,‘段仓先生喝醉了酒从屋顶天窗摔了下来’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作为这个宅邸的主人,我感到自己的责任。——因为情况很明白,今后不会给大家再添麻烦的。我也叫了警察。日后一切应对由我来负责。着急的朋友,这就可以回去了。”
然后,他又加上了一?99lib.句:“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再次做东,请诸位喝茶。”
热腾腾的茶还是有魅力的。但是,大概女性.99lib.阵营都不太喜欢与“死”有关的建筑物吧。于是大多数人都踏上了归途。
我也走向福特汽车。只不过,我赶紧回去的目的有所不同。我希望尽快与别姬小姐单独谈谈。有关这个事件,我想和她好好讨论一下。我亲眼所见的雪地上的足迹,现在仍然记忆深刻。究竟,那该如何解释呢?
在汽车里,当然,无法讨论。有阿芳在。我靠在靠背里,陷入了沉思。
车窗外面,雪在不停地下。福特汽车沿着白色的街道慢慢地向前行驶。
沿着那斜坡,到达的地方是屋顶。屋顶是室外。只要不从那里回来,不可能进入到建筑物的室内。如果真的有人把段仓推了下来,那他一定在屋顶,也就是在室外。是我们所不知的、谜一样的人物。
这样一来,我的思绪又转回了原处。
闭上眼睛,暂且先把自己的头脑清空。然后,问问自己“能不能从别的角度考虑”。
“——别的?”
“是啊。换一个角度试试。”
“怎么换呢?”
“比如说——”
我自问自答,忽然间啊地一下。只要不被固定的想法约束住,答案很简单地就得出了。很单纯的情节。
这样一想的话,连同脚印在内,一切都能够解释了。但是,它对我来说,却不是一个我所欢迎的结论。
第十九章
到了家,我直接把别姬小姐叫来了我的房间。我虽已换了日常穿的家居服,别姬小姐还仍然穿着制服,在我门口等着。
“对不起啊,你一定很想早些休息吧?”
“不,您别在意。”
我请她进来,我坐进了长椅。别姬小姐却站着。我再三邀她坐下,九九藏书总算,让她在前面的椅子里坐下了。
首先,我想要解决几个很疑惑的问题。
“别姬小姐你也看见了那房子里的彩色玻璃了吧。”
“是的。进门的正面有景观。中庭的顶部是‘大雁’。”
“是啊,然后,二层的东面和西面,又有‘春天的黎明’和‘秋天的黄昏’。三层还有‘雪’。这样一来,是《枕草子》,不是吗?”99lib?
别姬小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是的。这样听您说了,还真像是《枕草子》。”
“但是啊,如果这样的话,‘大雁’是应该放到二层的秋天的彩色玻璃里去的。为什么把它移到了高高的屋顶上去了呢?”
干原先生说话时,那种“嗯,也可以说是《枕草子》吧”这样的暧昧的语调,让我感到疑惑。
别姬小姐静静地说道:“别宫我只看到‘萤火虫’和‘大雁’。如果还看了别的,也许反而会弄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
“是‘萤火虫’和‘大雁’。如果直截了当地来看的话,不就是《伊势》吗?”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别姬小姐则流利地背诵起来。
“‘若有飞萤上云端,秋风渐起告雁归。’——就是这一句吧。”
我完全没想起。我太局限于《枕草子》了。别姬小姐所指出的,是有名的《伊势物语》中的“萤火虫之段”。
这首诗歌,是为一个把无尽的相思藏在心底死去的深闺女子咏诵的安魂曲。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鸟儿是载送人的灵魂的。“萤火虫啊,如果你飞到了云端之上,就请你转告大雁:人世间已经季节更替,秋风吹起,请你带着她的灵魂早点回来——”就是这样一首诗歌。萤火虫还让人联想起那死去的女子的灵魂。
一层的“萤火虫”和天窗上的“大雁”。这之间的天井,难道是死去的女子的魂魄游玩的地方吗?
把玻璃打碎,开出一个洞,把她的魂魄放归到无限的天际之上。如果说这是谁想出来的……
我把今天下午傍晚时分看到的和听到的,详细地告诉了别姬小姐。
别姬小姐的表情变得严肃。
“从下面看上去,确实有一个像圆点一般缺损的地方。”
“那是个洞啊。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个洞,彩色玻璃的上面是室外。但是,仅仅开了一个洞,就把室内外连在一起了。好像把手套翻过来一样,正反面都分不清了呀!”
别姬小姐默默地倾听着。
“那时,我们大家都沉浸在电影里。如果再给醉醺醺的段仓,喝下混入安眠药的酒,那他就完全丧失意识了吧?把他背在肩上爬上屋顶,让他躺在彩色玻璃的边缘。在他身上绑上U字形的绳子。绳子的两端穿过小洞。如果使用之前就准备好的竿子什么的,并不是难事。那是个有网球大小的洞啊。像钓鱼竿的鱼线一般,把绳子垂下去,端点就会穿过小洞的啊!”
“……”
“只要做到这一步,然后进入房子,登上螺旋 楼梯。一直走到三层的天窗附近,用竿子钩住绳子,捏在手里。牢牢地握紧绳子,猛地一拉。屋顶上的人被拉到了彩色玻璃的中央。然后——”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撒落一地的彩色玻璃。
“——拉的时候,松开绳子的一端,人就掉了下来,绳子还九九藏书
在手中。”
别姬小姐总算开口了:“……但是,彩色玻璃是如此容易破碎的东西吗?玻璃被连接在一起,并不脆弱。连接处成为支撑,不是反而更加坚固了吗?很多人站上去都不一定会坏。……若不是那样的话,不太可能在这么多建筑中使用的。”
我点点头。
“那当然如此。但是,假设噢,——假设,做了这个案子的人——正是制作彩色玻璃的那个人的话,会怎样呢?玻璃的正中间,故意做得脆弱,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第二十章
别姬小姐说:“脚印的事,您怎么解释呢?”我探出身子。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就能说通了。不,除了这样解释以外,我觉得肯定无法解释得通。——背着段仓的男人,站在斜坡前面的时候,发现斜坡上积雪了。这是计划以外的。这样,就会留下自己的脚印。下着的雪,到作案的时候,不一定会把脚印完全覆盖隐藏起来。——真是为难。但是这个男人,不想错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会。——而且,不可能‘穿着鞋去穿着鞋回来’。这样的话,一眼就看出段仓并没有在屋顶上。”
别姬小姐点点头。我继续说道:“——‘穿木屐去穿鞋回来’的话,也很容易想象成‘一个人换了鞋回来’。不管怎样,不可能有‘去的脚印’。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人觉得‘去了屋顶的人,又从这条路返回来了’。总之,不能有‘去了之后又回来了’。——所以,去的时候穿着自己的鞋,回来时穿上段仓的木屐背朝前反着走回来。这种方法,很‘奇妙’,反而容易令人混乱。——段仓烂醉如泥,所以他的脚步乱一些也不必在意。——如果可藏书网以的话,他期待着直到作案的时候,那脚印已经被雪覆盖隐藏起来了。但是,只差一点儿,没有来得及。”
“他自己的那双木屐,怎么办呢?”
“还用说,从三层上扔下来即可。谁都会以为是掉下来的时候脱落的。”
“有道理。”
“……怎么样?”
别姬小姐想了一会儿:“我觉得大致能讲得通。但是,这样一来,制作了那些彩色玻璃的人,好像有什么——”
她的意思大概是“对段仓抱有什么仇恨吧?”然而,这时,我发现,我还没有把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的真名告诉她。我是个急性子,于是我打断了别姬小姐的话:“干原先生——他叫。”
别姬小姐是一个,迄今为止,大概从未在她那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内心动摇的表情的人。我甚至都无法想象这个人着急,或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是,当她听到“干原”的时候则不一样。她没有惊叫。与其说她的表情动摇了,不如说她的表情冻结藏书网了。我在这时,感觉到她的内心比表情更强烈的动摇。
仿佛我所依靠的铜墙铁壁意外倒塌了一样,不安的感觉让我一语不发。座钟指针的声响奇妙地被扩大了许多。
稍过一会儿,别姬小姐说:“……‘干原’是怎么写的呢?”
“那个,——嗯,——还是比较少见的名字。‘干燥’的干加上‘原野’的原。”
我把从末黑野先生那儿听到的,二人的痛苦的过去告诉了别姬小姐。
然后,还讲了从哥哥那儿听说的事情。大学里的老师对段仓讲了他的自由主义的意见,所以就被暴徒杀害了——据说。
“听说是一百年里才有一个的,拥有着极为少见的才华的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极为优秀。说不定,他就是干原先生的父亲吧藏书网。——当然,虽然我并不确信,但我觉得这些事情在这里都连在一起了。”
别姬小姐的回答,不知为何,像是身在遥远的地方的人一样,迟了很久。
“……哦。”
“啊?有什么,知道的吗?”
“……如果是那个事件,我也听说了。”
“是吗?果然与段仓有关吗?”
别姬小姐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一章
我继续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我们想到的事情,说不定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那个房子本身,就是为了作案而建造起来的。”
当然,就算实际上没有出手,末黑野先生也应该是干原先生的同伙。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配合,这样的案件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最后说:“但是……脚印会被雪覆盖。没有留下的痕迹。没有证据……”
这一点,我觉得像是救赎。虽然只是短时间,但对于曾经亲切地交谈过的干原先生,我并没感觉到一点不舒服的地方。而且我还听说了他过去的故事,就更加如此了。
相比被害者,对加害者进行援助就不太好了。从理性上应该这样想。所以,无法证明“我的胡思乱想”反而令我很高兴。这是比什么都好的“借口”。
别姬小姐俯下身子。她也在纠结着和我一样的想法吗?不管怎样,这件事,只能在这里了结了。
然而,别姬小姐俯着身子,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地说:“证据,我想,有一个。”
“哦?”
“有一个,留下来的东西。”
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
别姬小姐似乎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些后悔了,沉默了一会儿。座钟,在那儿刻写着时间。周围像海底般的沉静。
不久,别姬小姐说话了。
“如果房子本身就是为了这案件而建造的话,那个,摆放在中庭中央的天理石像的作用是什么呢?”
“那是……为了让从上面掉下来的牺牲者,不至于砸到人的缘故吧。”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那座雕像’呢?”
那是一个——将装有水果呀谷物什么的盆捧过头的女性雕像。
“——难道不是因为‘丰收’吗?这种意思,这种抽象的意思?”
“不。有更加具体的作用。——那个房子,故意被建造到二月完工。东京最冷的季节,可能与其说是一月,不如说是二月。——下雪了。其结果就会产生脚印的问题,所以,冬季应该不是作案的最佳时机啊。——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倒……确实。”
“如果希望造成被害者在‘夜晚醉酒后上了屋顶’的假象,那么放在夏季里作案会更合适。”
——是的。那不正是《枕草子》里面的《夏夜》吗?在这样周密计划的案件里,不可能不把季节的因素考虑进去的。99lib?
“那么,为什么选择二月呢?”
“那是因为……如果我说了的话,就成了小姐您正在考虑的证据了。”
这是奇妙的说法。忽地抬起头来的别姬小姐的整个面部,都透着凄惨的表情。我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但是,难道我是在让眼前的这个人痛苦吗?
别宫小姐说:“小姐。实在对不起,别宫我有些累了。您能让我下去休息了吗?”
我只得点头。从我的心情来说,应该是我对她说“实在对不起”的。
别宫小姐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走向门口。然而,她却在门口停住了,似乎用尽全力才好不容易转过头来,面对着我。
“真相,如果一定要确认的话,那么明天或什么时候,必须要去一趟末黑野先生的宅邸。如果我把这个判断交给小姐您的话,那么别宫我就变成了卑鄙的小人。——去吧,明天。”
第二十二章
我推说自己忘记了东西,让家里的佣人查了末黑野先生的电话号码。
虽然很晚了,末黑野先生却还没睡。电话接通之后,交给我说话。对于我提出的,“明天下午,希望拜访贵府”的要求,末黑野先生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吃惊。他很郑重地回答“我恭候您的到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福特汽车“去拿忘记的东西”,向池袋的郊区方向驶去。
今天的天空,明亮而晴朗。冬季的阳光虽然透明,但却严峻并带着一丝哀愁。汽车在萧条的风景中前行,一会儿,就进入了末黑野宅邸玄关前的停车廊。
末黑野先生和干原先生都出来迎接了。末黑野先生的脸上浮现着令人目眩的笑容。
“和昨天相比,您的情趣又有所不同了。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让人会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
今天的我,穿着印有八重樱图案的学校的校服。说不定,让他想起了雪子小姐吧。
干原先生则用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别姬小姐。我们四个人走进了那空荡而寂寞的房子。
“今天我让佣人们都休息了。这栋房子里只有我们。”
末黑野先生说:“那么,首先,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回答道:“我们能向您借一把扶梯或是能登高的东西吗?”
昨天晚上,我仔细考虑过了。别姬小姐所说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
“哦。”
站在旁边的干原先生,微微一笑。
“——这个不太妙。竟然,你们都能想到这一点了。”
于是,这儿的进展很奇妙,应该是最不想借的那两个人,把扶梯抬了出来。
我,把扶梯架在那有着维纳斯风貌的大理石像上。
“我帮你扶着。”
“不,没关系。”
我爬上扶梯,往那“丰收的盆子”里看了进去。与我想的一样,那里面,像是掉进了颜料—般,已经被染成了淡蓝色。
我爬下扶梯,站在地面上。
“怎么样?”
“变成淡蓝色了。”
末黑野先生,像是在说“遗憾”一般摇着头。
“如果早些处理掉就好了。不能让别人干。自己干的话,佣人们会看见的。我总觉得‘不可能有人知道’,疏忽大意了,于是就让它去了。”
我瞟了一眼那上面:“这里就是,那个洞的正下方吧?”
“是的。正是这样。但是,——您怎么会发现的呢?”
百闻不如一见。我抬头仰视那大雁彩色玻璃。上面盖上了塑料布,有点儿暗,但那惨状我还是知道的。中央部分极大地破损了,有几处铅做的外框,仿佛魔女伸出了黑黑的手指一般,向下垂着。
如果已经破成这样,也就无所谓了。
“——别宫。”
“是。”
“那个框框里的某个地方,能打穿吗?”
“遵命。”
我对末黑野先生打了个招呼,意思是下面危险,请他站到边上。
别姬小姐把手伸进穿着制服的胸口。当那两人看见她从里面取出了手枪,都大吃了一惊。但是,真正大吃一惊的,还在后面呢。
大厅里轰然99lib?响起了枪声。彩色玻璃屋顶的边角上的一个框里,打出了一个洞,从那高处,蓝色玻璃的碎片散落了下来。
我们都蒙.99lib.住脸,往后退。
等那些玻璃碎片掉完之后,出现了一个有如取走了智力拼图中某一片拼图的洞。虽然被铅做的外框所固定,边上还有一些残存的玻璃,但是大多数玻璃不规则地破碎了,并掉了下来。
“正如你们所见,用枪打玻璃,不可能打出那么规整的圆圆的洞。”
末黑野先生回答道:“那当然。”
“而且,要在想开洞的地方开一个预先设想的洞,那真是难上加难。——这个人例外,她有特殊的技能。但是,普通人不一样。外行的话,就算瞄准身边的人,也容易打不着。在根本不能失败的情况下,用手枪开洞那简直是荒唐。”
“是的。”
“但是,爬上去到天窗上开洞又十分困难。而且,对外人来说,那应该是个偶然开出的洞。——但现在是二月份。在这样的季节里,不必动手,就能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哦。怎么做?”
“用冰。事先,在圆圆的洞口处放入蓝色的水冻成冰。按现在的东京气温,如果晚上做好,是不会融解的。到了第二天被太阳照耀后,冰开始融解,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而接住水珠的就是那‘丰收的盆子’。冰冷的大厅里,不会有佣人一直站在那儿抬头看上面。他们只是路过而已。如果融化了的水滴在了头上,那他们一定会‘嗯’地寻找。但是,在那高高的地方,就没有人注意了。而且那儿已经放上了巨大的大理石像。彩色玻璃哭泣般地掉下来的水滴有石像上的盆接着。”99lib.
末黑野先生摸了摸下巴。
“——有道理。”
“这个事件,最大的关键点在于那个洞。确实,必须是一不小心开出的洞。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法。看准了那儿出现了洞的时候,开一枪空枪,就说是用手枪打的,于是大家觉得‘这样啊’,也就相信了。为了混淆视听,大概你们还从上面洒下了几片玻璃碎屑吧?”
末黑野先生,低声说:“您能说到这里,那么您一定是已经‘全部知道了’吧。”
“……是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干原先生,向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盯着别姬小姐。
“您是——”
干原先生开口了:“别宫老师的,千金吧。”
第二十三章
我恍然大悟。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别姬小姐痛苦的原因。……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我混乱的头脑里,回顾了与别姬小姐共处的近两年时间。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别姬小姐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不对。这是她的事。从脚印的状况,她一定会一直推理到发现事情的真相为止。
如果这样,这是怎样的命运的玩笑啊。干原先生的过去,竟然也是别姬小姐的过去。
我无语了。我站在这里,已经无话可说了。
“是的……”别宫小姐这样说。那是坚定的、拼命压制自己、内心的声音。
“……如果我父亲,那时没有拜访您家,也就不会把您的父亲也卷进来了……”
别宫小姐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干原先生用手制止了:“不,别宫老师所说的观点,我父亲完全赞同。……他从内心尊敬别宫老师。虽然他们的年龄差不多,但我父亲还是常说‘别宫老师,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老师’。所以,不如说是他心甘情愿的。我这样认为。……但是啊,每当我想起我妹妹的事,老实说,这样的想法也会动摇。不,别宫老师那样很好。很伟大。但是,我父亲却不必如此伟大。我啊,已经是个完全没用的人了。”
这一次,末黑野先生开口了。
“我从这家伙那儿,听说过您父亲的事。别宫这个姓,并不普遍。这家伙,听说他曾有一次在拜访您父亲的时候,看到了您。原来如此,您有一双令人难以忘记的深邃的眼睛。——而现在,您站在那边,我们却站在这边,这实在是一个讽刺。”
别宫小姐的脸上,出现了生生被撕裂般的痛苦表情。
“您要指控这家伙,——不,我们,您要指控我们吗?让我先说好,我没有打算让他受到这个国家的司法的审判。留下有颜色的水,确实是失策。但是,九九藏书您也一定不认为这是能将别人定为杀人罪的证据吧。”
别宫小姐沉默地站着。末黑野先生继续说:“——我,从那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无法相信‘公’这个东西的人了。不,无论是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主义主张我都不相信。因为我知道它能轻易打碎人们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抱有的仅仅是,纯粹的,非常纯粹的‘私’的仇恨。——如果说是为了思想而死,那么那个死去的男人也应该满足了不是吗?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有他强悍的地方。那是谈论苍白的理想的知识分子们绝对没有的强悍,能平静地对待死亡的强悍。——再锋利的剃刀也敌不过锈迹斑斑的斧头的一击。”
末黑野先生,一定是仰天祈祷过了。有如,段仓在那儿一样。
“——但是,我怎么可能让他满藏书网足。段仓那家伙并不是因为他所宣扬的理想被杀的。而是因为更小的私怨被杀的。虽然小,但它却是什么样的理想主义都无法匹敌的,是绝对真实的——私怨,因为私怨被杀。”
别宫小姐低声说道:“如果是我父亲,肯定不赞同这种行为。如果因为仇恨把人杀死,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就会就此终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会就此中断。”
“那个家伙并没有要求什么对话。因为他觉得那是对他来说绝对的真实,因为他带着他那永远不灭的真理的獠牙。——当我们在山中遇到虎狼,我们会首先要求和它们对话吗?当我的父亲、兄弟、孩子被吞噬的时候,我们必须和吃人的野兽对话吗?——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做不出来。虽然不如别宫老师那样伟大。”
我忍不住藏书网了,大叫起来。
“拜托了。不要折磨别姬小姐——别宫小姐了。这个人,已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们是应该知道的啊。”
沉默降临了。过了一会儿,干原先生说话了:“末黑野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虽然我这样说,他可能会生气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这个建筑物,是按照我的想法建造的。——打破了天窗才真正完工,它是我理想中的建筑物。——所以啊,最后,我想说的是,我才是这个事件的设计者和实施者。”
干原先生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那大大的天井。
“——要说,我们,是否这样故的资格,那资格,不可能有。——末黑野这家伙真不像话。因为他已经变成了能捍动人世间的那一类人物了。说起来,他已经是实践段仓们的那些大道理的操作者了。所以啊,他说因为‘私怨’什么的。因为,只能这样说啊。不,末黑野和我都是这样。——但是,这次这件事,政府是没有资格来审判的,如果这件事背叛了别宫老师的话,那我也无所谓。手枪,我有一把。——到此为止吧,事已至此,我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别姬小姐紧紧咬着牙齿。
干原先生既非开玩笑,又非讽刺,是认真的。我希望“这番话能把别姬小姐救出来”。但是,段仓那家伙已经死了,别姬小姐盼望的裁判也不可能有了。那家伙只有这样的命。
别姬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正义,而把不同观点的人抹杀掉的行为绝对不能允许”。这个人,如果在元禄十五年,身在吉良府邸前的话,她一定会拼出性命去制止大石内藏助的。这就是,这个人的“正义”。
“哎……哎。”我一边这样叫着别姬小姐,一边拉住她。
“有些事情是毫无办法的呀。别姬小姐希望的道路,一定是时间回到从前,——在干原先生还没有作案的时候制止他。再进一步说,——实际上,回到您父亲还没出事以前,阻止那惨剧的发生。——但是,那样的事情不可能做到。那样的事,谁也做不到呀。所以我们会痛苦。——但是我们终究是要向前走的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有把它铭刻在心里,继续活下去啊。”
我们知道事件的真相。我们通过把真相告诉末黑野他们二人,希望他们作为经历过这样的事件的人,今后会有不同的生活态度。
第二十四章
我们转身离开末黑野的宅邸,朝汽车走去。
斜阳照耀着我们的脸颊。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梢,看起来就像彩色玻璃上的铅线。九九藏书.99lib.
“小姐——”
.99lib.
别姬小姐朝我看来。她把刚才在干原先生面前脱下之后,像忘记了似的一直拿在手上的制帽重新戴好,然后面向前方。
她一边整理好头发,一边说:“——我们走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