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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少年》
主要角色
(按英文字母顺序)
人类角色
亚历.99lib.山大大帝(Alexahe Great|)——本书主人公
阿纳克萨卡斯(Anarxarchos)——希腊人,亚历山大朝廷里的智术师,主张对国王行跪拜礼
安提帕特罗斯(Antipatros)——马其顿摄政
阿瑞奥巴赞内斯(Ariobarzanes)——波斯行省的总督
阿瑞斯坦德(Aristander)——亚历山大的祭司长
阿瑞斯托布拉斯(Aristoboulos)——亚历山大的建筑师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柏拉图弟子,亚历山大少年时的教师
阿塔巴扎斯(Artabazos)——波藏书网斯将领,曾流亡马其顿
阿特穆巴瑞斯(Artembares)——巴勾鄂斯之父
阿瑟斯(Arses)——奥库斯之后的波斯国王
阿特罗帕提斯(Atropates)——米底总督
巴勾鄂斯(Bagoas)——本书叙述者,为亚历山大所宠爱
巴勾鄂斯(Bagoas)——宦官,奥库斯王的宫廷总管
贝索斯(Bessos)——大流士的亲戚,巴克特利亚总督
波巴克斯(Boubakes)——料理大流士家务的大宦官
卡瑞斯(Chares)——亚历山大的马其顿人管家
大流士(Darius)——阿瑟斯之后的波斯国王,史称大流士三世
达提斯(Datis)——苏萨珠宝商,巴勾鄂斯的第一个主人
狄摩西尼(Demosthenes)九九藏书——雅典著名辩论家
朵瑞斯可斯(Doriskos)——希腊雇佣军士兵,对巴勾鄂斯有情
迪慕努斯(Dymnos)——马其顿士兵,计划刺杀亚历山大的主谋
欧迈尼斯(Eumenes)——腓力与亚历山大两朝的枢密官
赫菲斯提昂(Hephaistion)——马其顿将军,亚历山大的终生挚友
希斯坦内斯(Histanes)——酋长奥克西阿提斯之子,据守巨石山
伊思门尼欧斯(Ismenios)——亚历山大寝室的卫兵
卡兰纳斯(Kalanos)——印度哲人
卡利斯提尼(Kallisthenes)——亚里斯多德侄甥辈的亲戚,亚历山大的史官兼图书馆长
卡桑德罗斯(Kassandros)——马其顿摄政安提帕特罗斯之子,与亚历山大有嫌隙
克雷托斯(Kleitos)——马其顿将军,菲罗塔斯死后,与赫菲斯提昂同为军队的主帅
科伊诺斯(Koinos)——马其顿将军
克拉特鲁斯(Krateros)——马其顿将军,亚历山大逝世前赴马其顿,预备接任马其顿摄政
居鲁士(Kyros)——波斯帝国历史上的大帝,为亚历山大所崇敬
利昂纳托斯(Leonnatos)——亚历山大伙友军团的骑兵,不齿于跪拜礼
利西马科斯(Lysimachos)——亚历山大麾下的将军
马扎伊厄斯(Mazaios)——巴比伦总督
迈狄欧斯(Medios)——亚历山大去世前夕在巴比伦的朋友
纳巴赞内斯(Nabarzanes)——大流士部下,骑兵主帅
内什伊(Neshi)——巴勾鄂斯的埃及奴隶
尼阿卡斯(Niarchos)——亚历山大的海军主将
奥林匹娅斯(Olympias)——亚历山大之母,马其顿王后
安斐斯(Omphis)——亚历山大在印度遭遇的第一位国王,与坡拉斯为敌
奥若梅当(Oromedon)——巴勾鄂斯入宫前的礼仪教师
奥克西涅斯(Orxines)——出卖巴勾鄂斯家族的官员
奥克萨瑟瑞斯(Oxathres)——大流士之弟
奥克西阿提斯(Oxyartes)——索格地亚纳酋长,罗克萨妮之父
帕曼尼恩(Parmenion)——亚历山大的西路军统帅,菲洛塔斯之父
帕特朗(Patron)——大流士部下,希腊雇佣军统帅
佩尔狄卡斯(Perdikkas)——亚历山大的伙友团骑兵,近卫之一
佩乌克斯塔斯(Peukestas)——亚历山大的伙友团骑兵,近卫之一
腓力(Philip)——亚历山大之父,马其顿国王
菲利珀斯(Philippos)——亚历山大的医者
菲洛思察托斯(Philostratos)——巴勾鄂斯的希腊语教师
菲洛塔斯(Philotas)——帕曼尼恩之子,亚历山大的近卫
菲尼克斯(Phoinix)——腓力宫中的宾客,充当过亚历山大幼年的保姆
坡拉斯(Poros)——印度一国王,被亚历山大击败
托勒密(Ptolemy)——马其顿将军,可能是亚历山大的异母兄
罗克萨妮(Roxane)——索格地亚纳酋长之女,嫁与亚历山大
西西冈比斯(Sisygambis)——大流士之母,波斯的王太后
斯塔苔拉(Stateira)——大流士之女,亚历山大的波斯妻子
西塔罗斯(Thettalos)——演员,亚历山大的知交
动物
狮子(Lion)——巴勾鄂斯在扎德拉卡塔得到的马匹
羚羊(Oryx)——马匹,亚历山大送给巴勾鄂斯的生日礼物
牛首骏(Oxhead)——亚历山大的战马,其名布克法罗斯(Boukephalos)意即“牛头”
裴瑞踏斯(Peritas)——亚历山大的猎犬
老虎(Tiger)——巴勾鄂斯在苏萨得到的马匹
主要神话人物
阿基琉斯/Achilles
阿玛宗人/Amazon
狄奥尼索斯/Dionysos
赫克托尔/Hektor
赫拉克勒斯/Herakles
帕特罗克洛斯/Patroklos
第一章
如果有谁有权以其当时的准则来被衡量,那是亚历山大。
——赫尔曼·本特松,《希腊人与波斯人》
我应该说明我们家世系绵长,虽然传到我就绝嗣了,免得有人会以为我出身寒微,是不知哪个农夫在荒年卖掉的儿子。我父亲是阿特穆巴瑞斯,祖父阿剌克西斯出身于居鲁士的老王族帕萨尔加德。当年居鲁士率领波斯人进攻米底人,我家有三人为他打仗。我们的封地在苏萨以西的山间,承袭八代。十岁被人掳走时,我正在学习武士的技艺。
我家的城堡与我们的家族一样古老,跟山岩一起历经风霜。城堡的望楼建在峭壁上。在楼顶,父亲常指给我看大河蜿蜒流过青绿的平原,流进百合之城苏萨。他指着宽阔台基上闪亮的王宫,答应我一满十六岁,便会带我入宫觐见。
那是奥库斯王在位年间,他杀戮无数,我家总算幸免。是因为尽忠于他年轻的儿子阿尔塞斯,反对大总管巴勾鄂斯专权,才造成我父亲的死。
以我的年龄,假使我没有与大总管重名,这些事我大概不会听进去那么多。这名字在波斯颇常见,但我是独子,深受家人的宠爱,因此一听见别人憎恶地讲起我的名字就感到怪异,不由得屏息谛听。
我们平常一年见不到两面的朝野贵族,如今隔几日便策马上山来。我家的城堡地处偏僻,适合集会。我喜欢看见这些骑着高大马匹的漂亮男子,觉得大事临头,却没有危险之感,因为他们谁也没露出恐惧。他们几次在火的祭坛前献牲,祭司也会来,他是个硬朗的老人,能像牧羊人一样灵活地攀上岩石,杀死蛇蝎。我喜欢明晃晃的火焰,喜欢火光照着磨亮的剑柄、黄金的纽扣和镶着宝石的冠帽。我想,这一切会延续,将来我长成男人,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们祈祷完,会共饮祭酒,谈论荣誉。
关于荣誉,我已经受过教育了。我五岁时就按照我们的风俗,离开妇女的内院,学习骑射,接受憎恨谎言的教育。火是智慧之主的灵魂,黑暗的谎言背信弃义。
奥库斯王新故。如果他死于疾病,悼亡的人不会多,但传说他病得不重,死因是被人在药里下了毒。多年来巴勾鄂斯在国中已是万人之上,仅次于国王。然而小王子阿尔塞斯近年长大结婚了。奥库斯王有了成年的储君和孙儿,便开始削弱巴勾鄂斯。大家刚察觉这一点的时候他就死了。
“所以,现在的王位是反叛得来的,”我父亲的一位宾客说,“虽然传给了合法的继位人。我自己相信阿尔塞斯清白无辜,我从来没有听说任何有损这小伙子荣誉的事。不过他年纪还轻,巴勾鄂斯的权力势必加倍。从今以后..,他大概是有实无名的国王了,宦官还从来没有爬到这般高位的。”
“是不多见,”我父亲说,“只是宦官有时候会被权欲支配,因为他们没有继嗣的指望。”见我在旁边,他把我搂进怀里。有人道了句祝福。
那位官阶最高的宾客的封地靠近波斯波利斯,但随同朝廷来到苏萨,他说:“我们都同意巴勾鄂斯不应该掌权,但我们且看阿尔塞斯如何对付他。他年纪虽轻,不过我觉得大总管小看了对手。”
假如他两个弟弟不是已经被毒死的话,我不知道阿尔塞斯会如何行动。就在此时,他开始估量哪些人是朋友。
三位王子本来年纪相仿,亲密无间。帝王往往疏于亲情,阿尔塞斯则不然。但大总管猜忌他们私下的会晤。两个王弟腹痛而死,时间相隔很短。
不久有位信使来到我们家,信上盖着御玺。他走后,我是父亲第一个见到的人。
“儿子,”他说,“我马上要出门了,国王召我去。记住,人可能会遇到必须站在光明的一边对抗谎言的时候。”他一手搭住我的肩膀。“和恶人重名让你受了委屈。天道恢恢,你很快就不必那样了。那妖孽没有能力把名字传下去,但是你肯定会光荣地留名。你,还有你的子子孙孙。”他抱起我来亲吻。
他命人加固城堡。城堡的一侧本是绝壁,山道上也有岗楼,但他仍在墙头筑高了一两层砖,开了更好的射孔供箭手使用。
他动身前一日,一队兵策马上山来,出示了御玺盖印的信札。我们无从知道印鉴出自死者之手。阿尔塞斯与弟弟们同一命运,他的几个幼子则被闷死,奥库斯王的子嗣已经根绝。我父亲看了印鉴,命人打开大门,兵士骑马而入。
我观看完这些,便回到望楼下的果园里玩男孩子的游戏。有人叫喊,我又出去看,只见五六人拽着一个人拖出屋外。那人有一张恐怖的脸,中间鲜红而空洞,血从内涌出,流进嘴巴和胡须里。他上衣被剥光,两肩滴血,因为没了耳朵。我从那靴子知道他是谁。靴子是我父亲的。
即使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起自己如何恐惧得哑口无言,一声不响看着他死。我猜想他明白,他开口说话时目的很清楚。兵士拖曳他前行时,他向我粗声高喊,失去鼻子的伤口让他的声音变得可怕。“奥克西涅斯出卖了我们!奥克西涅斯,记住这名字!奥克西涅斯!”
嘴巴 5f20." >张开大喊时,那张脸看上去更恐怖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见他喊出的词。我像木桩一样呆立,看见他们推他跪倒,抓住头发向前拉他的头。他们用了五六刀才砍断他的脖子。
他们忘了要同时看管我的母亲。她必定是径直跑上了望楼,父亲一死,她便纵身跳下,不给他们机会调戏她。她下坠时厉声叫喊,但是我想原因是她看见我就在她下面,懊悔却已太晚。她在离我一杆枪之遥倒地,头颅崩裂。
但愿我父亲的魂魄看见了她的速死。他们本来也可以等他头颅落地再割下他的耳鼻。进呈首级时,大总管决不会看出分别。
我的姐姐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年约九岁的妹妹是父亲后娶的妻子所生,她母亲患热病去世。我听见她们三人的惨叫。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完事后是让她们留下等死,还是活着带走了。
最后这队兵的头领把我带上马,策骑下山。他的鞍布上绑着一个血淋淋的袋子,我父亲的头在里面晃动。以我几乎耗尽的心神,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惟独对我手下留情。当晚我知道了答案。
他因为缺钱,没有将我久留身边。在百合之城苏萨,人贩子的院内,我赤条条站着,他们就着小杯喝枣酒,争辩我值多少钱。希腊男孩子从小习惯赤身裸体,对此毫不害羞,我们则有耻辱心。我无知地以为,这是人最大的屈辱了。
就在一个月前,母亲因为我照镜子而责备我,说小小年纪不能有虚荣心。我只不过瞥了一眼自己在她镜中的面容,不像我的新主人有那么多可说:“这可是纯种哪,世代相传的波斯血统,像雄狍一样优雅。瞧这身细巧的骨架子,这轮廓——转过去,小子——头发呢青光可鉴,又笔直又柔顺,像来自大秦的丝绸——过来,小子,让他摸摸。眉毛像是巧笔画的。这双眼皮上抹了金黄的大眼睛,哎哟,是醉倒爱人的两泓池水!这对纤纤小手谁肯贱卖了让它擦地板呢。别跟我说你五年——十年里,碰到过这么好的货色。”
在他说话的每个间隙,人贩子反复说自己不做赔本生意。最后他出了一口价,头领说那是欺负老实人。但是人贩子说要把风险算上。“阉割他们的时候,我们在五个里会损失一个。”
阉割他们,我想着,恐惧像手一样卡住了理解的闸口。但是我在家里见过阉割公牛。我不说话也不动,什么都不央求。我不再奢望世间会有怜悯。
人贩子的房屋像牢狱一样森严,院墙高十五尺,一面有棚,是施行阉割的地方。他们先让我清肠禁食,据说这样会减小风险。我又冷又饿地被带进去,只见桌上有各种刀,用来绑人的架子张牙舞爪,上面有陈旧的暗色血迹与肮脏的绑带。我终于扑倒在人贩子脚边,抓紧他的双脚哭泣。不过他们对我只像农夫对哀号的牛犊一样并不理睬,一边聊着市场上听来的闲话,一边把我捆上。他们一动手我心里就空了,只剩下痛楚和我自己的惨叫。
人家说,妇女会忘记临盆的痛楚。妇女临盆有造化之手在引产,我的痛楚却绝无援手。我全身剧痛,落到黑暗的天地之间。惟有死亡能令我忘怀。
一个老女奴替我包扎伤口。她技巧娴熟,身体干净,因为男童是商品,而且她有一次告诉我,如果有一个死去,她会受鞭笞。我的创口没怎么化脓。她总告诉我说他们对我做得干净利落,还呵呵笑道,将来你会有赚头的。我听不进她的话,只知道我痛的时候她在笑。
我伤愈后被拍卖,又一次赤条条站着,这一回面对的是睁大眼的人群。从那个街口,我能望到辉煌的王宫,父亲曾经答应带我入宫朝见。
我被一个珠宝商买下。是他妻子从帷幔笼盖的轿子里伸出指甲涂红的一根手指,拣中了我。拍卖人延迟了拍板,再三恳求。出价令他失望。痛楚和悲戚使我变得消瘦,容色无疑大减。虽然他们拼命让我进食,但是大部分食物我都吐了出来,仿佛我的身体不屑于苟活。他们只好将我脱手。珠宝商的妻子想要一个俊俏的侍童,好显出自己的地位高于众妾,而我无论如何还保有几分秀气。她还养了一只披着绿绒的猴子。
我喜欢上这只猴子。它由我负责喂食,我去的时候,它会跃过半空跳到我面前,用黑硬的小爪勾住我的脖子。但是那女人有一天厌倦了它,把它卖了。
我年纪还小,今日不知明日地活着。但是她卖掉那猴子以后,我便想到将来。我永远不会有自由,会像那猴子一样被买卖,永远不会长成男人。我夜里卧床寻思,到了早上,我仿佛没有成年就已经老了。她说我很憔悴,给了我一bbr>剂药,我吃了肚子痛。但她并不心狠,从来不打我,除非我弄坏了她珍爱的东西。
我在珠宝商家里寄居下去,这时朝廷公布了新王的名字。奥库斯子嗣已绝,新王只是王室支系所出,但民众似乎认为他不错。我的主人达提斯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家中女眷,他认为女人只需关心如何取悦夫主,而阉仆应该负责监管她们。但是阉人管家会给我们捎来集市上的一切小道消息,并且因为我们的倚重而自喜。有何不可呢?他也只能这样了。
他说新王大流士相貌既好,人又英勇。奥库斯和卡都西亚人打仗的时候,他们有个大力士向国王的武士挑战,只有大流士敢上前迎敌。他身长六尺有半,投枪一掷就刺中了敌人,从此威名荣身。立君是经过会商的,祭司们也观看了天象,可是在座者都惧怕巴勾鄂斯,无人敢违逆他的选择。不过新王似乎迄今没有杀人,据说他是宽宏温厚的。
我一面听着,一面用女主人的孔雀翎扇子替她扇风,想起我父亲生前最后一个寿宴。宾客们穿小道过岗楼来到山上,马夫们牵走他们的马匹,父亲把我带在身边,在大门口迎接。有一个人身材比谁都高大,俨然是战士,就连我都觉得他年纪不大。他相貌英俊,牙齿仍很完美,把我像逗弄婴儿一样抛起来,使我欢笑。他不是叫大流士吗?然而,国王是他还是别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些很快成为旧闻了,现在他们议论西边的事。我曾经听父亲说起那里的蛮族,那些红发野人把身体涂蓝,居住在希腊人的北面,叫马其顿人。他们先是来劫掠,后来竟敢宣战,沿海各省的总督纷纷调兵对付。但是最近的消息说,阿尔塞斯王驾崩不久,马其顿国王也遇刺。那是在某个公共庆典上,他以野蛮人的方式不带卫队就露面走动。继位者只是个小伙子,因此不足挂齿。
我的生活在内院的琐屑事务中度过。我叠被,端盘,将山雪和枸橼混合成冰糕,替女主人染指甲,受姑娘们爱抚。达提斯只有一房妻子,却有三房年轻的妾,她们知道主人对男童没兴趣,对我很和善。但只要哪一回我侍候了她们,女主人就会拧我耳朵。
不久我开始被放出去跑腿,采购描眉画眼的染料、置于衣橱的熏香药草,以及阉人管家不会屈尊去买的物品。我会遇见其他采办的阉人。有的人像阉人管家,肥胖松弛,长着女人似的双乳。每次望见这样一个人以后,虽然我长得快,我也会减食。其他人则是干瘪、尖嗓门,如同愁苦的老婆子。但是也有几位高挑挺拔,露出一种骄傲的神情。我总想明白他们的秘密何在。
那是夏季里的一天,姑娘们坐在女眷院落的鱼池边伸手戏水,橙树开着花,空气中混合了花香和她们的汗香。女主人给我买了一把放在膝上弹奏的小竖琴,唤来一个姑娘教我调音。我正唱着,忽然阉人管家跑了进来,他急得气喘吁吁,浑身乱颤,按捺不住即将揭晓的新闻,却又停下来抹抹额头,抱怨天热,让她们等着。显然是个大日子。
“夫人,”他说,“大总管巴勾鄂斯死啦!”
院子里像一窝椋鸟似的闹腾起来。女主人挥了挥丰腴的手,要求安静。“怎么死的,你不知道详情吗?”
“当然知道的,夫人。”他又抹着额头,直到女主人请他坐下。他坐在枕垫上,像集市上的说书人一样四顾。“宫里都在说这个,因为好多人亲眼看见了。您听我说来。夫人,您是知道的,我懂得该上哪儿打听。但凡有消息,都会传到我耳朵里。看来国王昨天接见了巴勾鄂斯。地位这么显赫的人会面,奉上的当然是最名贵的酒。酒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斟好在镶金的杯子里。国王取过御杯,巴勾鄂斯取过另一只,然后大总管就等着国王饮酒。国王拿着杯子好一会儿,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直盯着巴勾鄂斯的脸,一会儿举杯将饮,却又放下,继续盯着。然后他说:‘巴勾鄂斯,你侍奉三朝国主,忠心耿耿,理应加以荣耀。用我的酒杯向我表忠吧,我会用你的杯子饮酒。’管家将那酒杯送到巴勾鄂斯面前,将另一杯交给了国王。”
“赏脸透露这一切的人告诉我,大总管的脸色变得像黯淡的河泥一样苍白。国王喝了大总管的酒,一时沉寂下来。‘巴勾鄂斯,’他说,‘我已经喝了,我在等你向我祝酒。’这时候,巴勾鄂斯一手按在胸口上,呼吸急促,请求国王原谅他,他头犯晕,恳请告退。可是国王说,‘坐着吧,大总管。酒是你最好的药。’他坐了,但他的膝盖似乎不听使唤了,杯子也在手里直发抖,有酒溅出来。然后国王在椅子上前倾身体,提高嗓门让所有人听见。‘喝下你的酒,巴勾鄂斯。我来告诉你,我说的是真话:无论杯子里是什么,喝它对你有好处。’”
“听了这话,他喝了。正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禁卫军手执锋利的长矛包围了他。国王等到药开始见效才退出,留下军士看着他死去。我听说他是一个钟点以后断气的。”
院子里响起好一阵惊叹,像铜钱纷纷落进说书人的帽子里。女主人问是谁向国王提出警告的。阉人管家一脸隐秘,压低声音。“国王赏了宫廷司酒一件礼袍。夫人,谁知道呢?有人说是国王自己把奥库斯的命运看做前鉴。交换杯子的时候,大总管看懂了他的脸色,却也无可奈何。就这么多了,聪明人应该懂得何时谨慎地缄口。”
可见神圣的复仇者密特拉履行了天职。叛徒死于背叛,罪有应得。然而神明的时间与凡人的时间不同。如父亲所承诺,我的同名者已绝命,但是对于我和我的子子孙孙,他死得太晚了。
第二章
我在内院里服侍女眷,两年来没受多少罪,只是有时会惊讶我为何没有死于苦闷。我长高了,他们不得不给我做了两次新衣服。然而我的长势已经减慢。在家时,他们说我会长得和父亲一样高大,但是阉割带来的创伤想必改变了我。还好我不算矮小,而且终生保持着少年的身材。
我常在集市上听见别人说我貌美。有时会有男人跟我搭话,但我扭头不睬。我以为如果他知道我是奴隶,便不会搭话了。我那时就这么傻。我只庆幸摆脱了女人的碎嘴,得以看见熙攘的市场,透一口气。
不久我的主人也开始打发我跑腿,比如给新近向他供货的珠宝商送信。我总是害怕被派去王室的作坊办事,虽然达提斯似乎觉得那是他赏给我的消遣。工匠全是奴隶,希腊人居多,以技艺精湛受到器重。他们脸上当然有烙印,但是多数人还被斫去一足,有的更被砍掉双足,作为刑罚或是防止逃走。一部分人操作砂轮雕刻宝石,手脚都要用到,便被割鼻,以免他们不落痕迹地溜掉。我会努力将目光避开他们,一直到作坊主怀疑我想偷东西,开始盯着我看。
从小家里告诉我买卖是君子的大辱,仅次于懦弱和谎言。卖是绝对的耻辱,就连买也丢脸,因为人应该靠田产生活。甚至我母亲的镜子都是嫁妆里原有的,是从伊奥尼亚远道运来的物品,上面雕着一个有翼少年。不论我经手买回多少商品,我依然觉得羞耻。俗话说得好,人总要到太晚才知道自己已经富足。
这一年珠宝业生计艰难。国王出征去了,王城寥落如坟。马其顿年轻的国王已经进入亚洲,攻下波斯掌握的希腊城市。他不过二十来岁,大家本以为沿海的总督就能将他挡在外面。然而他打败他们的部队,渡过了格拉尼卡斯河,现在公认为和他父亲一样难对付。
据说他没有妻子,不带亲眷,只有战士随征,与马贼土匪无异。不过正因为这样,他行军快捷,即使陌生的山地也能迅速攀越。出于骄傲感,他穿戴锃亮的盔甲,以便在战场上引人注目。他的传说很多,我不想赘言,因为其中的真事世人皆知,而谣言我们也听够了。总之,他父亲有志完成的事业,他已经完成,而且似乎并不满足。
于是国王调兵遣将,亲自迎战。他贵为众王之王,不会像西方的年少马贼一样空身上路。他的随从有朝廷和内宫的人,还有宫里众多的役人、管家和宦官。王室也随行,包括太后、王后、年幼的王子和诸位公主,以及各人自己的仆从、宦官、栉发工、司掌衣橱的女官,等等。王后一向是珠宝商们慷慨的主顾,据说她美貌绝伦。
随行的大臣恐怕战争会拖得久,也带着妻子,多数人还带着妾。因此在苏萨买珠宝的,只剩下那些满足于烂银碎钻的人。
那年春季,女主人没有做新衣,一连数日,她动辄对我们发火。长得最漂亮的妾得到一张新面纱,更使我们一星期无法安生。阉人管家的采办钱减了数目,女主人不得不少吃糖果,奴隶的饭食也因而紧缩。摸到自己的细腰,再看看阉人管家,是我惟一的安慰。
虽然不长肉,但我还在长个子。尽管衣服穿着嫌小,我也以为只能继续穿下去了。不料主人给我做了一整套的新衣裳:长袍、长裤、腰带,以及一件阔袖的外衣。腰带上还缝着金线。衣裳太美了,我不禁临池自照,满意地欣赏一番。
同一日刚过中午,主人把我唤进客堂。我还记得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看我。他写了几个字,封上信笺,说道:“把这个带去给奥巴瑞斯老板。直接过去,不许在集市上游荡。”他瞧着自己的指甲,再看看我。“他是我最好的主顾,所以要注意礼貌。”
我听了一怔。“老爷,”我说,“我从来没有对主顾不礼貌。有人说我不礼貌了?”
“呃,咳,那倒没有,”他浮躁地把弄着一盘零散的绿松石,“我只是提醒你要对奥巴瑞斯礼貌而已。”
即使在我走向那宅子的时候,也只是猜度他疑心此人不太和善。那头领把我从家里劫走,以及他后来对我做的事,在我记忆里已经被别的事冲淡了。夜阑哭醒,多半是因为梦见我父亲没了鼻子的脸在高喊。我走进奥巴瑞斯的店铺,毫无戒备之心。他是个矮胖的巴比伦人,长着一丛浓密的黑胡子。他瞥了瞥字条,带我直入内室,仿佛我知道会发生的一切。
其余我不记得了,只有他的体臭,我至今无法忘却。事后,他给了我一点碎银子。我把银子给了集市上的一个麻风病人,他用没有指头的手接过来,祝福我长命百岁。
我想起那只披着绿绒的猴子,一个满脸凶相的人带走了它,说准备拿去驯养。我醒悟到刚才的事大概是一桩主人同意的交易。走到沟渠边,我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没有人在意。我浑身冷汗地回到主人家。
无论奥巴瑞斯是不是买者,我的主人并不打算卖。给奥巴瑞斯这种恩惠,对他好处更大。每星期我被借给他两次。
我的主人大概从未自认掮客。老主顾有求,他只觉不容推辞。后来奥巴瑞斯有个朋友听说,他碍于情面又答应了。那人不是同业,付了银两,又把口碑传开。没过多久,差不多每天下午我都得外出。
十二岁的人想独自赴死,必定是到了绝望至极的时候。我常怀着死的念头。我梦见没有鼻子的父亲,他喊叫的不是那个叛徒的名字,而是我。但是苏萨没有高墙可纵身一跃,其他的死法我又不甚明白。至于逃走,王室作坊里制珠宝的残腿奴隶就是对我的警示。
于是我遵从吩咐,到主顾们那里去。有的人比奥巴瑞斯好些,有的更为不堪。我至今记得每次走向一幢陌生房子的时候,心都会寒冷麻木地下沉,也记得一次有个人提出了不堪入文的要求,我想起父亲,不再是一副无鼻面具,而是他寿宴当晚站在那里,我们的武士在火把映照下舞剑。为了不羞辱父亲的魂魄,我打了那人,喊出他应得的骂名。
主人生怕我被打坏,没有用灌铅的鞭子抽我——那是他拿来责罚那个努比亚挑夫的,但藤条打在身上仍然很痛。余痛未消,我就被打发回去道歉,并且赎罪。
这种生活我过了一年有余,看不见出路,除非是自己到了年龄太大的时候。我的女主人并不知情,我也配合主人蒙骗她,总是编出一席话来解释我白天的去向。她比她丈夫有廉耻心,一定会感到不齿,但是她没有力量救我。假如她知道了真相,家里肯定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主人为了平息风波,会尽量抬高价钱把我卖掉。一想到那些竞价的买主,我就决心缄默下去。
从集市走过的时候,我总想像有人说“看,达提斯的娈童来了”。可是我必须捎点新闻回家,满足女主人的好奇心。谣言比事实跑得快,有人风传国王跟亚历山大在靠海的伊索斯大战了一场,兵败,撇下他的战车和武器,只骑马逃了出来。我想,他究竟脱身了,对于我们有些人,能脱身即是万幸。
当确切的消息从驿道传来,我们得知国王的家眷被俘,太后、王后、各位公主和小王子都在敌营里。我以情理推想其命运,深感怜悯。少女的叫喊在我耳边萦回;我想像一个男孩被戳在枪杆上,要不是因为有个人贪财,我的结局也会是这样。但是我没有见过那些妇女,又在我太了解的人家里如入樊笼,便把一部分怜悯留给自己。
后来有传闻说,亚历山大特地设了营帐安置王族妇女,命她99lib.t>们原有的仆从侍候,禁止外人接近,连小王子也活着。传消息的人发誓,这是从西里西亚直接捎来的口信。大家嗤笑这故事,谁都知道战时不会有这种行止,何况西方的蛮人。
国王撤退到巴比伦过冬。巴比伦春季炎热,于是他轻车简从,回到苏萨养息,命总督们重新凑集一支军队。我忙于干活,错过了观看御驾和麾仗经过的机会。我多少还是个孩子,对这些颇看重。似乎亚历山大出人意料地没有进军内陆,却把部队愚顽地压在海岛提尔城下。那是个十年难破的要塞,只要他继续在当地流连,国王便可从容应对了。
虽然没了王后,王室到底是回来了,我期盼珠宝生意兴旺起来,那我就有希望摆脱我的生意,可以留在内院服侍了。我曾经觉得内院的生活太苦闷,如今它却像沙漠里的海枣林一样,迎着我招手。
也许你以为,至此我已经安于命运了。虽然过了三年异于从前的生活,但十年毕竟是十年。眺望远山时,我依然可以辨认出我家废墟的所在。
有的顾客,假如我愿意讨他们喜欢,我会得到很多钱,不必让主人知道。但是我宁愿以骆驼粪为一餐也不会那样做。其中一些人却被我的麻木所吸引,会挖空心思博我一笑;有些人则用各种方式伤害我,但是我揣度他们本性如此,奴颜婢膝反而会使他们变本加厉;最不堪的一个让我身上鞭痕累累,主人不许我再去,倒不是由于怜悯,而是因为他损坏了商品。我跟着其他人学了些消遣。我不拒绝小块的银子,只拿它买大麻。我很少吸,事先吸一点就足以让我昏昏沉沉。因此那股气味至今令我作呕。
一些人待我算是不错。对他们,予以回报似乎符合待人之道。我没有别的可给予,惟有尽量使他们快乐,而他们也乐意教我做得好些。于是我学到了初步的合欢术。
有位地毯商每逢事毕,会把我当宾客招待,让我和他并排坐在榻床上,请我饮酒,又跟我谈话。酒我是喜欢的,因为他有时会把我弄痛。不是他的错,因为他动作轻柔,乐于悦人。我出于自尊没有告诉他,也不知是否出于残余的羞耻感。
一日他命人将一幅十年织就的毯子挂到墙上。他说,在给买家送去以前,要好好欣赏。订购者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非常挑剔的鉴赏家。他又说:“我估计他认识你父亲。”
我感到自己脸上血色消散,双手发冷。这几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身世是秘密,我的耻辱没有玷污父亲的名字,现在才知道我的主人早从人贩子那里听说了我的家世,并且四处吹嘘过。他怎能不吹嘘?大总管本来要灭门报复我家,我却漏网被人偷走;既然他已经名誉丧尽,不在人间,欺骗他也不是罪名。我想像我家的姓氏,在所有摸过我的人嘴上议论着。
一个月下来,这种折磨已经成为惯例,我稍微麻木了些,但是远远没有失去感觉。我恨不得杀死有些知道我身世的人。地毯商又一次叫我去时,我庆幸不是被那种极为不堪的人召唤。
我被领进喷泉庭园。有时他会坐在那里的枕垫上,待在蓝色凉棚的荫蔽里,直到我们进屋为止。但是这一次他不是独坐,旁边还有一个人。我在敞开的门口站住了,心绪大概都写在脸上,清清楚楚。
“进来呀,巴勾鄂斯,”他说,“别那么惊慌失措的,亲爱的小伙子。今天我和我朋友别无他求,只想看看你,一振精神,听你唱唱歌,一快心意。你带了竖琴来,我很高兴。”
“嗯,”我回答,“主人说你希望我带来。”我已经猜过他是否要额外付钱。
“那就过来吧。我们都因为早晨的工作心神不宁,你可以抚慰我们的灵魂。”
我唱歌时一直想着,他们稍后会另有要求。那宾客不像商人,更像我父亲的朋友,只是白净些,看来是地毯商的老主顾。我想,不久我就会绿叶覆身,被人托在盘上送到他的床前。
我错了。他们要我再唱一曲,又和我谈了些闲话,然后给我一小份儿赏,便打发我回家。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园门在我身后关闭的时候,我听见他们低语,知道在讲我。今天的活儿够轻松,我想,那人还会找我的。
果然。第二天他把我买下了。
我看见他到家里来。主人命人端上了酒。奉酒的努比亚仆人说,刚才里面在激烈地讲价。他只会简单的波斯话,听不懂内容,但是我猜出了几分。随后主人叫我过去,他没开口我就知道了。
“巴勾鄂斯啊,”他满脸堆笑,“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就要得到很好的工作了。”价钱也很好吧,我想。“明早会有人来接你去的。”
他挥手让我退下。我说道:“老爷,是什么工作?”
“那是你新主人的事。注意对他恭敬。这里可是把你调教好了的。”
我张开口,却始终没说什么。我只盯着他看。他变了脸色,一双鼠眼游移不定。然后他叫我出去,但是我已经觉得出了一口气。
于是我像那猴子一样,即将走上未知的命途。女主人搂着我,泪如泉涌,我像裹在一堆湿漉漉胀鼓鼓的枕头里。他卖掉我,当然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么乖,这么文静。我知道,你如今还在哀悼双亲,我从你脸上看见了。我真的祈求你会有一个善良的主人。你其实还是个小孩,可你住在这儿的这些时候,多么安安静静啊。”
我们又哭了,姑娘们轮流拥抱我。比起某些记忆,她们年轻的体香是安慰。我十三岁,却觉得连五十岁的沧桑都经历过了。
翌日我被一个仪表堂堂的阉人依时接走。他年约四十,看得出从前是俊美的,现在仍注意身材。他非常和气,我便斗胆问新主人是谁,他报以有涵养的微笑。“我们首先要把你调教好了才能送到他家里。但是孩子,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
我觉得他有些话没讲,但大抵是出于善意。我们过了集市,一直走进深宅大院所坐落的街巷里。四下沉寂,我希望新主人没有太见不得人的怪癖。
那宅子与周围的房屋一样,高墙环绕,与街道隔绝,大门上饰有铜钉。一进外院,只见树木参天,街上却几乎看不到树梢。院内的布置古旧而庄重。那阉人将我领到仆役住的耳房内的一个小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以往那三年,我都是在阉人管家的鼾声中入睡的。新衣服在床上摊开,比我身上的素净,穿上才发现料子和手工之好。那阉人掂起我原先的衣服,鼻子里哼了一声,“俗气,料子也次,我们这儿用不上。不过,拿去给穷孩子倒是肯定会喜欢的。”
我以为马上就要被领到主人那里。但是看来把我训练好以前,我是不宜见他的。训练当天就开始了。
这老屋极大极阴凉,院子里散漫地建了一溜房间,似乎空置已久,有的房里只摆着一只旧橱柜,或是一张靠枕都磨破了的旧床榻。我们穿过这些房间,来到一个家具很好的房间里,那些家具却像在仓库里一样摆着,没有住所的条理。一边是餐桌和一把雕工精致的椅子,有食具橱,里面是一件件涂了珐琅的上等铜杯盏。另一边却是一张华丽的床,顶上有刺绣的帐子。奇怪,床居然铺好了,还配有床头柜和放衣服的小凳。所有东西都光彩而干净,就是没有人气。藤蔓攀缘在透雕的窗户上,阳光照进来,像鱼池里的水一样绿森森的。
然而我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里是训练我的地方。
阉者坐在精雕的椅子上,扮演主人,指导我如何端菜,斟酒,放下杯子,或是将它递给主人。他举止矜贵,像养尊处优的爵爷,但是对我不打不骂,我对他也没有恶感。我知道他引起我的敬畏之心,本来就是训练的要求,因为我确实感到自己卑微了许多,渐渐害怕起来。
我的午餐送到这里来,不必和仆役一起进食。自从进了这宅院,除了这阉者我没有看见别人。我越想越不对劲,担心他会叫我睡在那张大床上。这里晚上一定有鬼。但是晚餐后,我在自己的斗室就寝。连厕所也从来没有别人,蔓草丛生,蜘蛛满室,似乎已废弃。
翌日上午,那阉人带我把昨天的功课全部温习了一遍。他这样尊贵持重,却仍然显得有点紧张。我想,一定是主人要来了,不由得心神恍惚,有一次摔了个盘子。
猛然间门推开了,仿佛繁花似锦的园子忽现眼前一般,有个青年走了进来。他步子很大,相貌英俊,轻灵自信,华丽的衣衫上饰着金子,昂贵的异香扑面而来。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他虽然年过二十,却没有胡子。他不像阉者,倒像是刮净脸面的希腊人。
“你好,小鹿,”他微笑着说,露出的牙齿像新剥的杏仁,“唉,他们终于有一回没夸张。”他转向我的老师。“可长进了?”
“还不错,奥若梅当,看在他从前没底子的分上。假以时日,我们肯定能把他塑造一番的。”他说话不无谦恭,却不是对主人的态度。
“来,咱们看看。”他招手让身后的埃及奴隶搁下包袱,退出去,然后要求我把侍候进餐的活儿演练一遍。我正待斟酒,他说:“手肘太僵硬了。来,这样弯>.。”他两手把着我的胳膊。“看见没?这样子线条漂亮多了。”
我接着端上甜点心,立等挑饬。“很好。不过我们现在要试试真正的做法。”从奴隶带来的包袱里,他取出珍宝,我睁大眼看着:酒杯、水瓶和碟子,一件件都轧银镶金。“来,”他说,一面推开铜餐具,“手捧贵重的器物,应该有特别的仪态,这只有亲手捧过才能学会。”他用黑亮的柳叶眼朝我偷偷一笑。我拿起那些宝贝时,他说:“啊,他有那种感觉。你看,他不怕这些东西,他懂得如何珍而重之。我想我们会成功的。”他环顾房内。“可枕垫都在哪儿?放酒食的案桌呢?他得学习侍奉内室。”阉人抬眼看看他。“噢,对。”他说着轻声笑了,金耳坠闪着光芒。“我们对那个有把握。把东西送来就好,我自己会一一教他。你可以回去了。”
枕垫送来的时候,他坐着,教我如何跪着捧上盘子。即使纠正我时他也很友好,我毫不慌张地学好了这件工作。他站起来,说道:“非常好。手快、娴熟又安静。现在到寝室礼仪。”
我说:“大人,恐怕那些我也都还没学过。”
“你不必总是叫我大人。那个称呼只是为了让你保持仪式感。没关系,这部分我会来教你。侍寝的礼节很多,不过我们只需过一遍,大部分是级别较高的人去做的。但是你每一步都要清楚。首先我们要铺床,这一步应该已经由别人做好了。”我们掀开床铺,又重新理好,床上盖着镂空的埃及亚麻布的被单。“没洒香水?这间房不知是谁预备的,像是给赶驼人歇脚的小店。不过,我们就当做洒过香水好了。”
他站在床边,脱去条纹帽。“那一步可是会由级别很高的人来做的。现在教你一个取下腰带的诀窍。他当然不会为你转过身来。你只把双手溜进去环扣着。嗯,这就对了。现在到袍子。从上端开始解纽扣。现在从后面往上托,再往下滑出来。他只会稍微抬一下两边的胳膊,刚好够地方。”我脱下袍子,露出他橄榄色的苗条肩膀,一卷卷的乌发略染着散沫花色,落在肩上。他在床边坐下来。“脱屐子的时候,双膝下跪,重心往后一点,把脚一先一后放在你的大腿上,永远是右脚为先。不对,先别起来。他已经松开了裤带,你这时把裤子解下来,还是跪着,始终低眉垂目。”他稍微把身子提着,好让我做到。此时他只穿着亚麻衬裤,优雅至极,皮肤没有一点瑕疵。他是米底人的漂亮,与波斯人的美不同。
“你没叠衣服。寝室的仆人会收走衣服,但是决不能有一刻任其散乱。这时候,如果这房间布置周全的话,你就该给他穿上睡袍了。——是我不好,怎么忘了呢?——然后他从底下解出衬裤,这才合乎端庄法度。”他礼貌地用被单遮身,将衣服抛到小凳上。
“这时候,如果事先没有吩咐,就得注意有没有信号,让你在所有人退出以后留下来。信号不会很强烈,只是一个眼神——像这样,或是一个小手势。不能在一旁干站着,手不要闲下来。等房里东西齐全了,我会教你这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做个手势让你宽衣,像这样。现在走到?99lib?床尾,利索地脱衣,放在床下看不到的地方。他可没有打算看见一堆你的衣服。对,全部脱下。现在你不妨带着笑容走上前来,但不能显得太惯熟。嗯,这就对了,一点也不错,尽量保持那种羞涩的意态。现在呢——”他把被子一掀,和悦的微笑有种命令的力量,以至我懵懵懂懂就上了床。
我突然惊跳,心里又羞又恨。我对他这样喜爱信任,他却哄骗玩弄我,和别人一样坏。
他伸手扣住我的胳膊,抓得很紧,却没有恼怒或贪婪的意思。“放松点,小鹿。安静下来,听我讲。”我其实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坐定了,不再挣扎。“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说过一个谎。我只是老师,所有这些,都是我的任务。如果我喜欢我的工作,对我们俩都会好得多。我知道你想忘记什么,很快你就可以永远忘记那一切了。你有一种骄傲,虽然受了伤害,但是不肯屈服,也许就是这种东西,把你的漂亮塑成了美丽。有这样的本性,却在龌龊的主人和他俗气的朋友们手里讨生活,难怪你一直紧锁着自己。你做得一点不错。可是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你前面有一种新的生活。现在你必须学会付出一点点。这就是我来的缘故:教你合欢之术。”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拉我躺下。“来。我对你担保,和我一起你会享受得多。”
我没有抗拒劝慰。他也许真的通神;在神力之下,一切都会安好。至少起先似乎如此,因为他不但迷人,而且娴熟,像一个奇异的生灵,在我原先出入的那个世界里绝不存在。在跨入极乐以前,人仿佛可以在它的门庭永远流连。我接受给予我的一切,荒疏了往日的防范,当痛楚张开脚爪朝我猛扑时,却前所未有地剧烈。我第一次叫出声来。
“真抱歉,”我一能如常讲话就说,“希望没败坏你的心情。我刚才是忍不住了。”
“但是为什么呢?”他朝我俯身,似乎真的关切,“我弄痛你了?没有吧?”
“当然没有。”我转过脸去用被单拭泪,“每次发生总是这样,好像他们又拿着刀子来了。”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的。”他还是用那种似乎关切的语气,我感觉好极了。
“我以为对于我们,对于所有像我一样的人,都会是那样的。”
“其实不是。你被割多久了?”
“三年,”我说,“三年多一点。”
“那我不懂了。让我再看看。可是这手术很漂亮,我没见过疤痕结得更干净的。像你这种姿容的孩子,如果他们过了让你不长胡须的界线还往深里切,我会惊讶的。当然事故是有。伤口可以溃烂得很深,直达感觉的根柢,吞噬一切。又或者,他们可以像屠夫一样对待你,把感觉器官去除净尽,他们对努比亚人就是那样,大概是害怕他们的力气。至于你,你除了不能让女人遂愿以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无法尽情享受合欢。再说让女人遂愿,我们中间其实没几个人能做到,虽然偶尔也会听说有。——你是说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受折磨?”
“怎么?”我喊道,“你觉得我喜欢让那些狗崽子对我动手动脚?”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有一两个倒是……不过我总往别处想,只要做得到的时候。”
“好吧,我现在有点头绪了。”他躺着思索,医者一般严肃,然后说道,“除非是因为女人。你不想女人吧?”
我想到在池边拥抱我的三位姑娘,和她们浑圆柔软的乳房,又想到我母亲在果园碎石地里迸流的脑浆,以及姐妹们的惨叫。我回答:“不想。”
“千万别想。”他恳切地看着我,轻松尽消,“如果你从美少年出落成美男子,别以为她们不会追逐你,喁喁细语,嘤嘤叹息,发誓无论你有什么都心甘情愿。她们也许相信自己的话,却绝对做不到。做不到的。她们不满足,就会变得恶毒,然后背叛你。最后下场一定是钉死示众。”
他的面色阴沉下来,看得出是因为某件可怕的往事。为了让他安心,我再次说我从来不想女人。
他安慰似的抚摸我,其实我已经不疼了。“是啊,我不知为什么想到和女人有关。其实原因很清楚。你感官敏锐,对快乐自然敏感,对痛楚也一样。虽然阉割在任何人来说都很可怕,各人感觉的深浅还是大有差别。在你,那感觉一直萦绕不去,好像这件事还会再发生。这并不罕见。如果你当初遇上我,你会很早就克服那种感觉,但偏偏跟你交合的是你鄙视的人。你表面顺从,内心因为自尊,什么都不肯出让。你宁可要痛楚,也不要一种让你觉得屈辱的快乐。它来自愤怒,和灵魂的抗拒。”
“我没有抗拒你。”我说。
“我知道。但是那感觉咬啮得太深,一时还不能痊愈。我们稍后再试,现在太早了。只需要一点点运气,你就会跨过这道坎。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在你要去的地方,这对你不会有很大妨碍。我只能说这么多,不能再透露,虽然这样严峻的禁令不是慎重,而是荒唐了。不过没关系,有令在先,我就得遵命。”
我说:“我希望我可以属于你。”
“我也是,小鹿,但你会属于比我优秀的人。所以别爱上我,我们很快就得分开。穿上衣服吧,起床的礼仪我们明天练习。今天的课够长的了。”
我的功课又延续了些时日。他来得早了些,支开那位傲慢的阉者,亲自教我餐桌上,喷泉庭园里,以及寝室和浴室中的侍候工作。他甚至带来一匹良马,在野草丛生的院子里教我上马和自如的驱策。在家的时候,我学会的只是紧紧攀住我的矮种马罢了。后来,我们回到那个有绿光窗户和大床的房间。
他仍然希望祛除我的心魔,耐心地花上许多时间,但痛楚总是回来,仿佛一种必须偿还的消耗,起始的快乐越精纯,后继的痛楚就越剧烈。“不试了,”他说,“再下去对你会太多,对我又不够。我来是为了教你,但是我差不多要忘乎所以了。我们只好承认这是你目前的运气。”
我悲戚地说:“我还不如像那些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
“噢,不要这样。永远别这样想。他们把欲念转移到吃食上,你看得见他们成了什么模样。即使只为了我们俩,我也想把你治好,但你的工作是给予快乐,不是享用。我觉得虽然有那个烦恼,你还是显出异禀。况且,谁能说清是什么成就了艺人?也许正是这烦恼成就了你。你的回应很细致,所以你上一个主人家的工作才那样让你恶心。你是个乐师,从前被迫听街头卖唱的人吼叫。现在你只需了解你的乐器。这我会教你,虽然我觉得你将来会胜过我。这一回,你不必担心被送到使你受辱的地方了,这我可以担保。”
“你还不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你还没猜出来?也是,你怎么可能想到?不过有一点我倒可以告诉你,千万别忘了。他喜欢完美,对珠宝和杯盏,对挂毯、地毡和刀剑,对马匹、女子和少年,无一例外。噢,别慌张,你决不会因为不尽如人意而招来祸害。但是他有可能失去兴致,那就遗憾了。我希望把你无可挑剔地奉上,那才符合他对我的要求。但是你的秘密会不会显露,我没有把握。我们别再想了,专心考虑有益的事吧。”
我发现一直到此时,他都像拨弄一把陌生竖琴的乐师,测试着它的回响。认真的功课现在才开始。
我知道那些只知呼奴唤婢,对奴隶生活别无了解的人会怎样批评我。我已经听见有声音在说:“不要脸。居然吹嘘自己少年时怎样被一个更早堕落的人教坏。”对这种责难,我会回答此前我已经沉沦了一年,遍体污泥,无助又绝望;此时被人精心调教,在我看来不是堕落,而是极乐天堂的一瞥。经历过被畜生们当做玩物的日子以后,如今那诉诸感官的细致音乐,亦是极乐。我轻易听见了它,仿佛天赋使然,又像曾经耳闻。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会做绮梦,如果任其发展,我一定会情窦早开。生活使我改变,但并未扼杀全部。
像未经戎马而能讴歌战斗的诗人,我可以让欲念在想像中成形,但不必承受它锋利的伤害——那种痛楚我太熟悉了。我可以送出音乐,有暂止的延音,有独奏的华彩乐段。奥若梅当说,我就像一个能为舞者演奏而不舞蹈的人。他天生喜欢给予节拍并且从中得到快乐,然而是我和他一同凯旋。后来他说:“小鹿,我觉得你要学的已经不多了。”
虽然这消息并不突兀,他的话还是使我黯然。我依偎着他,问道:“你爱我吗?你不只是想教我吧?我走了,你会不会难过?”
“你已经学会离愁别恨了?”他说,“这我可从来没有教你。”
“可是你爱我吗?”母亲死后,我没有问过别人。
“永远不能这么问他。他会觉得你过分亲昵了。”
我定睛看着他。他缓和下来,把我像孩子一样搂着,但是我不觉得不自在。“我真的爱你,你走后我就孤单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慰怕黑怕鬼的孩子,“可是明天要来。如果我对你发誓,就是残忍了。我也许不会再见到你。即使见到,也许也不能跟你说话,那你就会认为我骗了你。我承诺过不对你说谎。侍奉大人物,他们就是我们的命运。什么都别依靠,但是要筑起自己的小巢防范风暴——你可明白?”
他额角有个旧伤疤,颜色已经变浅了,我觉得那使他别有一番气概。我父亲的朋友里,没有一两处伤痕的人总像是不能算作男子汉。我问:“你怎么受的伤?”
“打猎的时候顾着照看别的事,摔了下来——就是从你骑的那匹马身上。你看,它还属于我,所以我后来的待遇并不坏。只是他不喜欢有缺陷的东西。所以尽量不要掉下马背。”
“即便你满身伤痕,我也会爱你的。”我说,“是他把你遣开了?”
“噢,不,我很受优待,所有的安排都合宜。只是我不再和完美的花瓶与闪烁的宝石并列了。所以小鹿,别在流沙上经营。这是我最后一课。希望你不会因为太年轻而学不会,因为你已经到了需要这一课的时候。我们还是起来吧,明天再见了。”
“你是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问。
“也许,毕竟还有一课。我还没告诉你怎样得体地行跪拜礼。”
“跪拜?”我困惑地说,“可是只有对国王才这样行礼啊。”
“没错,”他说,“你终于领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叫:“我不行!我不行,不行。”
“怎么回事,我辛苦一场还是这样?别瞪着大眼睛,好像我告诉你的是赐死令,而不是你的福气。”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惊恐地抓紧他,指甲戳了进去。他把我轻轻地松开。
“我给了你足够的暗示。你显然会胜任。不过你要知道,内廷在决定录用你以前,会先察看你的工作。不称职的人会被调走。所以,如果你预先知道训练你是为了让你侍候什么人,他们会认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捧着脸,哭得抽搐起来。“别这样,”他说,一面用被单给我擦眼睛,“真的,你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这一向活得不称心,需要人安慰。我跟你说,你将来一定会做得非常好。这我应该会知道。”
第三章
我在宫里待了些日子才见到国王。这个璀璨而巍峨的迷宫,我永远觉得会在其间走失。到处是高耸的廊柱,以大理石、孔雀石或斑岩为材,镀金柱顶,螺旋式柱身。每一块墙壁都刻着比实物更亮丽的釉彩浮雕,描绘了行军的战士,或是从帝国外省远道而来的朝贡者,领着牛群或单峰驼队,背着成捆的粮食和酒坛。迷路的时候,会感到自己身处肃穆的人群里,无人可借问。
在宦官起居的院落,由于我将来的特权,他们对我不甚热情。但是也由于同一个原因,谁也不敢亏待我,怕我记仇。
第四日,我见到了大流士。
他品酒赏乐,已经有些时候了。便殿对着一个不大的喷泉庭园,百合芬芳醉人,金雀笼关着鲜艳的鸟儿,挂满繁花开遍的枝头。喷水池边,众乐师正在收起乐器,但流水和鸟鸣也是一种柔声细语的合奏。庭园有高墙,为便殿更添幽深。
他坐在枕垫上,面向庭园,身前矮案上放着酒壶和一只空杯。我立即认出他就是我父亲寿宴上的人。不过他那时穿了骑马远行的轻装,现在则是一身有白色刺绣的紫袍,戴着锥形王冠,是闲居所佩的较轻便的一种。他的胡须平顺如绸,身上散发出阿拉伯香的氤氲。
我跟随管家的宦官,敛目前行。臣下不能平视国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讨他喜欢。听到念我名字的时候,我照学到的那样行了跪拜礼,亲吻他跟前的地板。他的软羊皮便鞋染成枣红,镶着箔片和金缕。
那管家取了酒托,交给我。我倒退着走出御前的时候,似乎听见枕垫间传来细微的响动。
当晚我被叫到寝宫,给宽衣的活儿打下手。有人把东西交给我捧着,直到执事的取走,除此没有什么事。我努力显出合宜的举止,不负老师的教导。他对我似乎用了特.别严格的要求,实际上,新手可以稍有差池。第二夜国王还没有回房的时候,一位老宦官对我附耳说道:“如果陛下召唤你,不要跟着其他人退下。待在那儿,留神看他是不是要给你别的命令。”他皱纹满面,显然经验丰富。
我牢记训练,低眉垂目,同时留意召唤的表示。我没有呆立一旁,而是找些合宜的活儿一直做着。我们独对的时候,我认出解衣的信号。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视线外,只是做不到含笑上前。我太害怕了,知道一笑便是讪讪的傻笑,于是严肃而信任地走近。被褥为我掀开时,我只求不出差错。
一开始,他像对待玩偶一样亲吻摆弄我。然后我猜到他要求我什么,因为我训练有素,而且他似乎认可了我。诚如奥若梅当所言,快乐不会将我出卖给痛楚。他和我共处时,始终没显出知道阉人也有感觉。如果众王之王不问,这种事也不该对他说。
我就像那些如焰烈如酒红的鸟儿,就像那座喷泉、那些弦琴,是供享用的。我很快掌握了如何既取悦他,又不损其帝王之尊。我从未受辱,也不被亏待。如果他还醒着,会说句和善的话让我退下。翌晨常有一份赏赐送来。但是我也已经懂得了快乐。他年近五旬,虽然勤于洗浴又洒满香水,还是难掩一股老人的气味。有颇长一段日子,我在御床上总是希望将这个蓄须的高大男人,换成身段灵巧的奥若梅当。但是完美的花瓶和闪烁的宝石不能选择主人。
如果我生怨,只消回想从前的命运。国王拥有的快乐太多,因而疲乏,又不肯歇手。我所给的分量恰是他之所需,他满意,因而慷慨。当我想起从前那些人,那些贪婪粗暴的手、难闻的呼吸和可耻的欲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对目前有过刹那的怨懑。我向主人表露了自己的感激。
很快,他闲居时多半要我随侍。他赠我一匹漂亮的小马,在禁苑从骑。难怪世人以此地作为天堂的代称。历代国王都从亚洲各地搜集珍稀的花木,有些是成年树木,连根带土整棵运来,用牛车队装载,由成群的花匠一路照料。禁苑的禽兽也是精选。围猎时,侍从们会将野兽赶到国王面前,他杀死野兽以后,我们都鼓掌祝贺。
一日他想起我唱过歌,说要听听。我的嗓音从不惊人,不像有些阉者歌声强健甜美,远非女子可比。少年时,我的歌喉只算清亮动听。我取来从前的女主人在集市上买的小竖琴。他十分诧异,仿佛我带来的是动物的腑脏。“那是什么?怎么不让人给你拿件好点的?”见我错愕,他温和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去要。但是拿走这个吧。有了相宜的乐器来伴奏,就可以唱了。”
我得到一架玳瑁镶边的黄杨木竖琴,有象牙的调音匙,跟从司乐长学习弹奏。我一时还没学会那些较难的曲子,但是有一天,日落时坐在喷水池边,我想起从我们家的高墙上望出去,余晖西斜照过平原。国王让我唱一支歌,我便唱起夜晚在篝火旁,我父亲的武士们经常歌吟的调子。
曲终,他招手让我上前。我看见他两眼含泪。“这首歌,”他说,“让你可怜的父亲浮现在我眼前。多少快乐的日子过去了,当时我们都年富力强。你父亲是先王阿尔塞斯忠肝赤胆的朋友,愿智慧之主接受他的灵魂。要是他健在,我一定会邀他来做客的。我的孩子,请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他的儿子。”
他用戴满珠翠的手抚摩我的头。他的两位朋友在座,执事长也在。自从那一刻,我在宫里的地位变了,这正是他的意思。我不再是买来的少年玩物,而是出身士族的宠臣,所有人都要知道。他也要我知道,假使我毁了容,或是姿色全消,他依然会看顾我的。
我在宫殿高处得到一个可爱的房间,窗户朝向御花园,还有个埃及奴隶把我当王子一样侍候着。我十四岁,正从男童变成少年的样子。我听见国王对朋友说,他早就注意到我的潜质,如今我果然不负所望。他相信我的美冠绝亚洲。他们自然附和,称赞我无与伦比。不消说,我学会了在举手投足间把这当真。
他的床有一顶花架似的华盖,纯金的葡萄藤缠绕其间,珠宝做的果实累累挂下,还悬着一盏巨大的透雕灯。夜里,灯火向我们投下树叶般的影子,他有时会让我站在床前,迎着光亮,把我转向这边,又转向那边。要不是他想显示自己还行,这种以眼睛完成的占有大概会使他满足。
但是别的晚上,他想要娱乐。世间到处是希望重复的人,他们不能忍受最微小的改变,虽沉闷,却豁免了创新的麻烦。国王喜欢变化,爱好惊喜,自己却不擅创新。我将奥若梅当教我的都用过一遍以后,不禁自忖我何时也会训练起接班人来。我已经发现我之前有个男孩子,因为国王觉得他乏味,来了一星期便被打发了。
我求新心切,便去拜访苏萨最有名的妓女。她是巴比伦人,自言曾在印度的一个爱神庙里受训。为了证明不假,她房中摆了件青铜像(估计其实是向马帮买来的),是舞蹈中合欢的两个妖魔,各有六臂或八臂。我疑心国王不会喜欢这个,但还是?99lib?怀着希望。这种女人时不时会有阉者来拜访,不愁没生意可做。可是她粗俗的扭动实在恶心,我顾不上礼貌,起身穿衣。放下金币时,我说既然她费了时间,我会付钱补偿,但是无法留下来调教她。她气得失语,待我下楼走到一半才骂出声来。似乎没有人造诣更高了,我只得依靠自己。
此时,我学会了舞蹈。
我童年便喜欢舞蹈,会在男人跳舞时跟着动作,也会随着心头的某个调子腾跃、旋转。我知道要是我学过,会至今记得。国王很高兴我愿意学点技艺(我没提起那名妓),请了全城最好的老师来教。习舞不比我幼年的游戏,学起来必须像战士一样苦练,然而这是我乐意的,胜过呆立、闲谈、等差遣——那种无所事事才令阉人发福。汗水涔涔、血液涌流的感觉真好。
老师说我已经学有所成的时候,我在喷泉庭园向国王和他的朋友们献艺。我跳了一支印度舞,缠着头巾,系着镶箔的裆布;一支希腊舞(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穿着猩红的宽袍;还有一支帕提亚舞,手执一柄镀金小弯刀。连国王的弟弟奥克萨瑟瑞斯都叫好,向我抛来一块金币。他只喜欢女人,平素对我是不屑一顾的。
白天,我穿戴华丽地跳舞,晚上也跳,掩映我的只有从金葡萄架挂下来的透雕灯的影子。我很快学会临了要放慢节奏。他从不给我时间喘息。
我常想如果王后没有被俘,他会不会这样宠眷我。王后是他的异母妹(是一个年轻得多的夫人所生),论年纪可以跟他做父女了。人人都说她是亚洲最有风韵的女人。国王当然只要最好的。如今他让她落到了比她年轻的蛮人手里,从过去的事迹推断,那蛮人想必精力旺盛。当然他从不对我提起这些。床笫之间,他其实极少说话。
大约这时候我中了暑。我的埃及奴隶内什伊对我悉心照拂。国王派了他的御医前来,自己却没有来。
我想起奥若梅当的伤疤。我看见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所以国王最好别来。但我毕竟年轻,还有隐约的渴求..,虽然不知道渴求什么。我虚弱的时候胡思乱想,夜里哭过一次,内什伊从草席上起身,给我揩面。稍后国王差人送来一些金币,但本人还是没有来。我将金币给了内什伊。
我愈后不久,有一日在喷泉庭园为国王一人弹琴,大总管忽然亲自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说,王后的大宦官从亚历山大的军营里逃了回来,请求朝见。
假如有别人在,他们会受令退下,我就要跟着出去。但是我像那些鸟雀和那座喷泉一样只是摆设,而且大总管进来以后,他们为保密起见,说希腊语。
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懂希腊语。苏萨有几位希腊来的珠宝商,我从前的主人恰巧跟他们有生意往来——有时交易珠宝,有时交易我。因此我入宫时已经略懂一二,后来闲时也常听希腊来的通译说话。他当众翻译各种事情,让廷臣和入朝的bbr>.请愿者可以交谈,替从亚历山大解放的希腊城市逃来的城主说话,为来自雅典等城邦的使节(亚历山大似乎对这些地方手软,留下了对抗他的后患),也为希腊人雇佣军的将领、船长和探子代言。因为波斯语全都要用希腊语复述,所以不难凭耳朵学会。
国王等不及跪拜礼行毕,便询问他家里人是否还活着。那宦官说都活着,而且身体康健。不仅如此,她们还保有王族的待遇,住处也符合身份,因此他才能这样轻易逃回来(他岁数不小了,长途的跋涉使他更加苍老)。王室女眷的守卫更关心的是阻挡外人进去,而不是防备里面的人出来。
国王的手按着椅柄,看得出在发抖。我明白了。他不得不问的事,本来不该问一个仆人。
“绝没有,大王!”那宦官的动作像是请神明作证,“大王,战后第二日他来过,承诺会保护王室女眷,然后就再也没有来到王后面前了。我们当时一直在场,他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我听说他的同伴们喝多了酒以后,讲起王后闻名的美貌,怂恿他改变主意。他也像一切马其顿人那样喝得不少,但是他很生气,不许他们再当着他提起王后的名字。有个在场的人对我保证确实如此。”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后,他用波斯语说道:“真是怪人。”我以为他会接着问亚历山大的长相,我自己想知道,但是他在战场上当然见过了。
“我母亲怎样?”这时他完全改用波斯语,“老人家受不得这些罪啊,有人照顾她吗?”
“大王,太后身体极康健。亚历山大一直派人来问安。我逃走前,他差不多天天来探望太后。”
“探望我母亲?”他陡然变色,面目惨白。我想不明白。太后年逾七旬了。
“是这样的,大王。一开始他冒犯了太后,但是现在,他求见的时候,太后总是准许他过来。”
“他怎么侮辱我母亲了?”国王语气迫切。
“他给太后一包编织用的羊绒。”
“嗄?当她是奴隶?”
“太后起先也是这么想。不过太后显出受到侮辱时,他请罪了。他说他母亲和妹妹都喜欢编织,他以为太后也借此消遣。太后领会他是不知道,便不再计较。有时候他们会借助通译说话,对谈一个钟点。”
国王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少顷他让那宦官退下,想起我还在,便做了个手势让我弹奏。见他心烦,我弹拨轻柔。要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什么缘故。
我将此事告诉了朝中的朋友。现在我交到一些朋友了,有的身居高位,有的不然,但是都喜欢最早得到消息。我这样做并不拿礼物,因为我不卖友情。当然,别人有事央求我在国王面前美言的时候,那些贿赂我是接受的。不收就是给自己树敌,迟早会被人下毒。不消说,我没有拿他们无聊的诉求来烦着国王。他让我侍奉不是为了这些事。有时我会说:“某某为了得到您的宠遇,送我这个。”他会被逗乐,因为别人从来不说。他偶尔会问:“他想要什么?”然后道:“我会叫人安排的,可不能让你失信了。”
宫里对马其顿国王的奇怪行为多有争论。有人说他要显出自己意志坚定、不图享乐,有人说他是不胜房事,还有人说他保护王室的家眷,是为了受降更顺利。也有人说他只喜欢男孩子。
据藏书网王后的大宦官说来,亚历山大确实由一群出身高贵的青年随侍,然而这是历代马其顿国王的习惯。他自己相信,这年轻人是有宽待求告者的天性。他很快补充道,他的相貌和风度都比不上我们的国王,如果两人并立,他大概还不到大流士的肩膀。“真的,他来给王室女眷安全保证的时候,太后认错了人,向他的朋友躬身跪拜。你们信不信,他俩并排一道走进来,衣服几乎没有区别,他朋友个子比较高,在马其顿人里算是英俊的。我急慌了,因为我在御帐里已经见过亚历山大。他朋友向后退,太后也看见了我警告的手势。她当然惊慌,朝着亚历山大又要跪拜下去。但是他双手把太后扶起来,居然不对那个人生气,他说:‘老妈妈别担心,您差得不远,他也是亚历山大。’通译证明我没有听错。”
他们究竟是野蛮人,我想着,心里却叹息一声。
宦官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排场的国王,他过得还不如我们这里一位将军。他走进大流士的营帐时,像农夫一样愣眼看着周围的陈设。他知道那浴缸是做什么用的,第一件事便是泡了个澡,不过他对其他的东西哪,简直让人憋不住要笑。他坐到大流士的椅子上,脚连地都够不着,只好搁在酒案上,当是脚凳。不过他很快搬了进去,跟穷苦人得了笔遗产似的。他乍看像男孩子,直到你看清楚他的眼睛。”
我问到他如何处置嫔妃,是否对她们比对王后兴趣大些。那宦官说,他将嫔妃全都送给朋友,自己一个不留。“那他是喜欢男孩,”我笑道,“我们这下子知道了。”
国王从后宫带去的女子当然是最好的——他损失惨重。然而他仍有许多美人,夜里我并未独得宠幸。虽然按照古老的习俗,嫔妃的数目必须和一年的天数相等,有的女子早已青春不再。传说她们每晚绕御床围成一圈供国王挑选,这种可笑的故事只有希腊人编得出。有时候他会到后宫巡幸,细看众女子,选择五六个他最中意的,向后宫的大宦官问知芳名。晚上他会传召其中一人,或是全都叫过来弹唱,最后留一人侍夜。这些事,他喜欢优雅地做来。
他到后宫去的时候,多半会带着我。当然,王后我是本来就没有机会看见的,但是我的地位高于嫔妃。他喜欢让自己美丽的附属品被人欣赏,哪怕只是这些附属品互相欣赏也好。有的女子很精致,像颜色最淡的花一样有脆弱的风姿,甚至我也想得到她们。也许奥若梅当的警告并非无谓,因为已经有一两人向我暗送秋波。
我遇见过他一次。他在阳光下走过庭院,衣着像从前一样亮丽。如今我的衣裳比他的更贵重了,感觉很奇异。第一眼看见他时,我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他,但是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对宫闱的所知,已经足以令我明白他的意思。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从为主人预备的美食里分过一杯羹。于是我也向他偷偷一笑,自顾自走了过去。
国王让女子侍夜的时候,我会躺在自己漂亮的房间里,闻见御花园飘来馥郁的风,看月光照亮银镜,想着,独自躺在这儿,真惬意,真凉爽。如果我爱他,我应该在伤心才对。这想法使我又悲哀又羞愧。他待我可谓仁厚,给我荣誉,赠我马匹,赏给我的礼物摆满了我的房间。他并不要求我爱他,就连假装求爱也没有,那我为什么会想到爱?
因为有整整十年,相爱的父母爱着我。我知道爱的好,虽然从此不再被爱,但我的想法并没有变。在我这个年纪,别的男孩会四处跌碰,犯下最初的错误,在兄长面前被刻薄的女孩取笑;他们撞倒一个劳作的农人时,心里会想:有啥了不起?这些事我的生活里都不会有。爱是失去的幸福,我只能幻想罢了。
我的技艺与爱的关联,不及与医术的关联多。我的漂亮也就跟那金葡萄架一样,还不如它持久。我知道怎么唤起因餍足而惫懒的欲望。我的爱无处可去,我的情梦比居家少年还天真。我会向月光下的某个暗影悄声道:“我长得美不美?这是给你一个人的。说你爱我,因为我没有你活不下去。”年轻人没有希望是活不了的——至少这一点没错。
夏季的苏萨炎热起来。本来每年这时节,国王会移驾到埃克巴塔纳的夏宫,在山间避暑。但是亚历山大仍然坐镇提尔城下,顽固地修筑着一条堤道通向这岛屿。关于这次战略出色的围困,我当时只知道这么多。大家都说他随时会厌倦那项工事,调转部队向内陆进军,那样的话,驻跸在埃克巴塔纳会太远。我确实凑巧听见将领们议论,认为国王应该留在巴比伦。一个说道:“你会发现那马其顿人离战场更近。”另一个回答:“反正苏萨到巴比伦不过一周时间,那里的将军们现在自己做主干得不错,甚至还更好。”我不着痕迹地溜走了。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说话太随便,像我父亲当年。我没有责任告发他们。其实国王也从来不问我这些。他将公务和享受分得很清楚。
此时提尔陷落了。
亚历山大先轰垮部分城墙,然后猛攻豁口。屠戮惨烈。围城以前,提尔人杀死亚历山大的使节,后来又把烧热的沙子泼向他的战士,灼得他们皮开肉绽。劫后的提尔人统统被发卖为奴,只有藏身麦尔卡特神庙的人得以幸免。看来亚历山大敬拜此神,只是他称之为赫拉克勒斯。自此,波斯船在埃及以北的地中海沿岸除了加沙,不再有港口。加沙守不了多久。
尽管我对帝国的西疆所知甚少,从国王的脸色也能看出这是大难。如今亚历山大可以挥戈长驱,直入埃及。自从奥库斯王再次征服他们,埃及人就憎恨我们的统治。他污损他们的神庙,杀死他们的神牛。现在,即使我们的埃及总督对亚历山大紧闭城门,埃及人也会哗变。
不久我们都听说国王已经派出使团,以王弟奥克萨瑟瑞斯为首,前往议和。
和谈条件是秘密的。我从不会愚蠢到哄骗国王,套他说出机密来。有人愿付巨额的贿赂收买我这样做,但是见得多了,人就会逐渐成熟。我发现最世故的对策是收下小份的贿赂,说国王会明察事体,并且说虽然我会尽力,但再多拿就是诈财了。这样他们既不怨恨我,国王也不会怀疑我,因为我从来不要求他做什么。
虽然使团用了每个驿站养息好的马匹行进,贵族究竟不像国王的信使那样驰骋如风。等待的日子,宫里生活停滞了,像风暴前死寂的空气。我独自度过每个夜晚。那几个星期,国王专让女子侍寝。我觉得他想借此证明自己是男人。
使团终于回来的时候,消息已经是旧闻了。奥克萨瑟瑞斯认为亚历山大的回复应该早日送到,交给御信使一份副本。回信沿着驿道,站站更人换马奔驰,比使团早了半个月抵达。
问是多余的。你能感到一种震恐传遍王宫,流布全城。现在谁都可以征引这番话,甚至像我一样背诵如流:
你可以留着你的一万塔仑。我所获甚多,并不缺钱。为什么只是幼发拉底河为界的半个帝国?你想给我一半来换全部。你提到的女儿,我愿意的话会娶过来,无需你同意。你家人平安,不必预备赎金。自己过来同我议和吧,你将不费一文得到她们。如果你希望缔结友谊,要求就行。
震惊的私语,我不记得持续了多久,也许有一天。而后突然到处响起号角与呼喊。传令官宣布,国王准备西进巴比伦,整饬军队应战。
第四章
我们一星期后出发。内廷从来不必这样快动身,因此宫里忙乱不堪。管家全都像母鸡一样四处叫唤。后宫的大宦官试图让国王拿定主意带哪些女子,管银器的司库请求我帮忙挑选他最喜欢的器皿。他自己是顾不上我了,现在他召来朝会的人不想看舞蹈,晚上他疲惫至极,甚至会独寝。
一日我骑马沿河走。每年春季,河两岸的百合花都会盛开。我能看见在远处的山峦上,我家的城堡已经快要废为一堆山石。我有点想骑马上去诀别,但是又记起从那头领的马背上回望我家时,父亲的头在滴血的鞍布包里撞击着,屋梁间的火焰腾起三十尺高。我返回王宫,开始张罗行李。
内廷的宦官和后宫女眷一样,会乘坐垫着靠枕、下了帷幔的马车,但是没有人认为我必须照例。我让人给我刷了马,也尝试给内什伊找头驴子,不过他只能跟其他随从一道步行。
我带了好衣服、旅行的衣服,还有一些跳舞的衣裳。钱和首饰我放在腰褡子里。我将小镜、篦子、眼彩及扫子都放了进去,以备不时之需。我从来不抹胭脂。有纯正波斯长相的人用不着胭脂,惟独恶俗的人才会在象牙色的脸上傅彩。
我还带了一把小小的匕首。我从来没有用过武器,但是学过舞蹈的人,至少知道该怎么持刀把剑。
年龄大些的宦官见了惶然,求我不要带。他们的意思是,手无寸铁的宦官被俘会算做女人,有武器的不然。我答说,反正随时可以扔掉它。
其实原因是,我又梦到了那个关于我父亲的可怕的梦。每次惊醒,我都全身冷汗,但是我知道他有权托梦给我,叫他惟一的儿子替他报仇。梦中我听见他将死时喊叫着出卖他的叛徒之名,到了早上,我总是想不起那名字。虽然杀仇祭父的机会很渺茫,但是我至少应该为了他而武装自己。有的阉者成了女人,有的并不然。我们自成一类,必须找到自己的活法。
按照老例,国王在日出时分上路。我不知道是为了给予他圣火的保佑,抑或是让他睡足。载人和运物的车舆连夜安排停当。我们多数人一过午夜就起了床,做出行的准备。
拂晓时,我简直不能相信真正的军队是在巴比伦,而这条前后延伸各一里的簇拥的队伍,不过是随侍的内廷。
永远护卫国王的禁卫军——一万长生者——排得很长。其后是王亲军,这只是个荣衔,不代表血统,共有一万五千人,但是一万人已经去了巴比伦。他们仪表堂藏书网
堂,盾牌上全都镶金,在火炬下列队时头盔上的宝石光华炫目。
少顷祭司们捧着银祭台出来,准备点燃圣火,以火为先导。
我来回骑行,睁大眼看着每一个新的壮丽场面,一面担心会否累坏马匹,毕竟前方才是长途。随后我想起不管有多少战车战马,队伍只能以步速前进,因为有走路的随从,以及捧着祭台的祭司。我想起那言语轻率的将领说,苏萨到巴比伦只需一星期。他当然是骑兵。照这速度,我们得走一个月。
单是车队,看起来便长达数里。运国王的东西就用了十几辆车,载着他的帐篷、家具、王袍和餐具,以及旅行的浴室和盥洗设备。有内廷宦官乘坐的车舆,有装载他们行李的运输车,还有后宫女眷的车。国王最后决定带上所有年轻的嫔妃,人数过百,她们的物品和宦官只能算是零头。朝中没有提前去巴比伦的大臣都带着妻子儿女、他们自己的婢女仆从,以及所有这些人的行李。然后是运粮草的车辆,因为这样一个主人无法靠乡间的供给而生活。火炬延伸下去,已经看不见尽头了,然而载人运物的车队后面还有徒步的随从:搭营卸帐的奴隶群、厨子、铁匠、马夫、修马具的工匠,以及大队的贴身仆人,比如我的奴隶。
火炬渐渐黯淡下来时,我从大路骑马回到宫殿的广场。现在他们拉着日神的车驾出来了。此车通体镀金,里面立了一根银杆,支着射线四迸的太阳徽,象征日神。车驾只供他乘坐,即使御者的身体也会亵渎神圣。拉车的是一对无分轩轾的高大白马,由马夫徒步牵行。
最后出来的是国王的战车,几乎和日神车驾一样华丽。(我想,不知有没有他遗弃给亚历山大的那辆那么好。)御者正在把国王的兵器放到车上,有投枪、弓和带鞘的箭。御驾的步辇搁在战车前面,金杠子,遮阳的华盖下缘金穗披垂。
东方曙露,宗室子弟出现了。这些优雅的少年比我大几岁,全身紫色的打扮,出行时会簇拥在国王前后。
出行的次序恪守古老的等级法度。我应该趁早去宦官的车队里找个地方容身,御前显然没有我的位置。
猛然间,日神车驾上闪耀起一个灿烂的亮点。太阳徽正中是水晶球,捕捉到晨曦的第一道光线。一阵号角声响过,远处,有个紫白二色装束的高大的人跨入步辇。
漫长的队伍开始缓慢地动弹、曳步,起初并不见任何前移,然后迟钝得像蛰伏的蛇一样,蠕行起来。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钟点,我们才觉得真正上路了。
我们走驿道,穿过河流纵横、绿野莽莽的平原,茂密的庄稼长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浅湖的镜面倒映出天空,水边的莎草像针丛一样。不时见粗岩筑成的堤道横亘沼泽,此时大多数沼泽已经干硬,但是我们从来不在上面扎营,那是瘴疠之地。
每到晚上,御用的帐篷支起来的时候,我都去服侍国王。营帐里容得下大部分平日侍奉他的人,看来他喜欢看见熟面孔。他常留我侍寝,但是他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难唤起了,我真希望他会睡觉了事。不过我想,他让我承欢,其实是因为他独处会失眠。
每隔几日,从绵长的驿道上接力前来的最后一个骑手——像雄鹿一样活跃敏捷的御信使——会策马到达,传来西边的战报。
亚历山大已经攻下加沙,虽然我们似乎差一点就永绝后患。他的肩膀被飞弹击中,整个人朝后倒下,飞弹刺穿他的铠甲,但他站了起来,继续打斗,随后又倒地,像死者一样被抬走。我们的人等待观望了一会儿,大家都知道他命硬。他无疑失血很多,但是还活着。他会卧病一段时日,不过他的先遣队已经向埃及进发了。
这消息传来,我暗想,也许他是装成伤重,骗我们不慌不忙,好以迅雷之势东进,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如果我是国王,我会放弃坐轿,登上战车,带着全部骑兵飞赴巴比伦,以防万一。
我总是盼望听见命令我们登车上马的号声。内什伊白天想必走得够累了,我每晚都自己刷马。我叫它老虎。虽然只见过一张虎皮,但是我喜欢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晚上我到国王那里去,他正在和一位大臣下棋。他心不在焉,那人好不容易才输了。终局后,国王叫我献唱。我想起他喜欢那支我父亲的武士的战歌,希望借以鼓舞他的斗志,但我只唱了两段,他便叫我换一曲。
我想起他从前与那个卡都西亚大力士交手,赢来了威名。我努力想像他全副武装大步上前,一掷投枪便将敌人缴械,在战士的喝彩中回来。他当时年轻,没有宫殿,没有这么多女人。再说,战争与那样的单打不能并论,在统帅而言更是如此。何况他的敌人,是上次令他落败逃逸的对手。
我唱完歌,心里说,我有什么资格裁判他,我又能打什么仗?他是个好主人,对于我这样一个永远不会长成男人的人,这就应该足够了。
每天早晨,国王的营帐外树立起日神的旌旗。每天早晨,当第一道阳光射在水晶球上,号角吹响,国王便在簇拥下走进轿子,他的战车跟在后面拉动起来。我们就这样沿着驿道,穿越河套。长日入夜,一天又一天。
当我厌倦了车舆里宦官们的交谈,会偶尔退到后宫的车队找女孩子闲聊。不消说,每辆车都至少有一位显贵的宦官看管,但如果他邀我进去,我大可以放心地把马拴在车尾板上,攀入车内。我发现这对我大有教益。这一大群姑娘,与我旧主人为数不多的女眷截然不同。国王也许整个夏季、整年才召幸其中一个人一次,也许永不召幸她,或者整月让同一名女子频繁侍寝,然后再也不注意到她。大致说来,她们只能共同生活,其间充斥着联盟结派、恶语中伤,大多为的不是争宠,而仅仅由于朝夕相对无事可做,是非讲得太多。在这样一个世界走动,我觉得滑稽,只愿自己永远别被派到这里来当差。
这长队传播消息的速度惊人。大家靠谈话解闷,给长途增添趣味。亚历山大又已经能走动了,还派出探子打听大流士的所在。这马其顿人疑惑什么,我根据各种消息得出了推断:他大概想遍一切可能,惟独想不到敌人还在路上。
但是他一定很快发现了事实,因为我们随即听说他南行去埃及。我们不必赶路了。
我们日行十五里,一直来到水渠与河流交错的迷宫,就是这些水路引了幼发拉底河的水,沁入巴比伦的麦田。为了防备冬季的洪水,桥梁筑得很高。有时水稻田会摊开熠熠的镜面,午前的阳光于其上反射回来,亮得晃眼。有一天中午,日照转向以后,我们望见前方就是巴比伦巨大的黑色城墙,在厚重的天穹下,沿着低矮的地平线伸展。
城墙并不近,只因其高耸才为人所见。这季节晚麦将熟,我们终于穿过护城河外澄黄的田地,来到城墙下,犹如置身于绝壁之底。虽然可见砖头和沥青,却难以相信人手造得出这般奇伟。墙高七十五尺,厚三十余尺,四方的城垣,每一边长十五里。我们不见王军的踪影——那两万步卒、五万骑兵全都驻扎在城内。
城墙有一百扇门,皆以青铜实心铸就。我们走御道进城,旌旗麾仗夹道,站满捧着火祭台的祭司、号手和颂歌手、总督和将领,更前方是王军。巴比伦的城墙囊括整个乡郡。遇上围城,所有花园都能用幼发拉底河的水种粮。这样的城市可谓固若金汤。
国王登上战车。他身段魁伟,比御者高出半头,身上闪着紫与白的光亮。当他的车驾开动,带着一群大臣和总督去检阅王军的时候,巴比伦人山呼万岁。
有人领了我们这些内廷的人,沿着与通衢大路平行的巷道,穿过合乎我们身份的门洞进入王宫,准备安顿主子。
经历可以改变记忆。现在,我心目中能看见那些辉煌的景象:细陶砖有的磨光,有的细雕,有的镀金,有的涂了珐琅或釉料;努比亚的乌檀木家具,镶着象牙;织金线的猩红或绛紫色挂毯,缝着印度珍珠。我记得从城外炙人的酷热里进来时的凉爽。今天想来,那清凉像是一个黑影,披着令人目盲的哀恸笼罩了我;城墙向我压过来,有如陵墓。然而我猜想,当年我大概跟任何出远门的孩子没有不同,只管睁大了眼睛四顾。
他们先摆好国王自用的餐具和酒器,然后铺了床。御床通体镀金,每根床柱上都雕着一个有翼的神像。因为他阅兵回来一定会风尘仆仆,感到疲乏,他们随即打点起洗浴的准备。
巴比伦气候炎热,所以这浴室装饰得像欢场一样,可以终日流连。西方大理石铺地,蓝底白花的墙壁上了釉料。浴缸是一个大池,海蓝砖上凸现金色的鱼。这里有盆栽的芳香灌木和乔木,随季节更换,此时是茉莉和枸橼。透雕的隔扇让阳光洒进来,池水从幼发拉底河引入。
一切都预备好了,一切都熠熠生辉。水像晶体般清澈,不凉不热,温度恰好,透入的阳光让池子有了暖意。这里有一张榻床,放着细亚麻布的枕垫,供浴后歇息之用。
只要还活着,我就记得此地每一块砖、每一尾金色的鱼、每一缕亚麻线。当时第一次看到,我只觉得这里非常漂亮而已。
我们很快安顿下来,日子流转,像空中花园下的众多水车一样平缓,但是我们的命运比拽动水轮的牛轻松。这座美丽的人造山每层都有绿荫和凉爽的树林,需水极多,而将水引上高处是苦工。在鸟语之间,如果你留神,会听见底下鞭子的抽打声。
仍然有军队走了几个月的路,刚从偏远的行省抵达。一日大家倾城而出,都去看巴克特利亚人。天已秋凉,但是他们为了体面穿着最隆重的衣服,所以还出汗。毡大衣、绒线裤、皮毛帽子,在巴克特利亚的冬季本来是合宜而保暖的装扮。他们的贵族满身珠宝,他们的士兵长征后依然壮实,可见当地很富庶。每位贵族都从自己的地盘带来了武士,假如我父亲健在,他一定也会如此。但是巴克特利亚的贵族有数百之众,长长的双峰驼队背着行李,这些动物粗腿长身,体毛浓密,一副天生耐劳的样子。
马队里为首的是他们的总督贝索斯,与大流士是平辈的亲戚。国王在觐见殿站着迎接他,侧脸让他亲吻。国王身材更高,但两人相差不远。贝索斯像他的骆驼一样壮硕,战伤在他脸上留痕,日晒风吹使他肤色黝黑。他们自从兵败伊索斯就没有见过面。贝索斯虽显恭敬,然而我从他浓黑的眉头下淡色的眼睛里,还是看出了隐约的鄙视。国王的眼睛则暗含怀疑。巴克特利亚是帝国最强大的行省。
此时传来消息说,埃及已经投进亚历山大的怀抱,赞美他是解放者,并宣布他为法老。
当年我对埃及所知极少,现在不同了,因为我住在那里。在一所神庙的墙上,我见过他礼拜阿蒙的壁画,将他雕得与其他法老无异,连那一小把象征性的蓝胡子都有。也许当他们将双层王冠戴在他头上,将曲柄权杖和连枷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真的接受了。他向来入乡随俗,礼貌周到。但是那情景令我微笑。
他去了沙漠中的绿洲锡瓦,拜访阿蒙的神谕。看来神谕告诉他,是神在他父王之前使他母亲受孕,怀上了他。传闻还说他独自走进神庙,出来时只说他满意了。
内什伊帮我穿衣篦头的时候,我问了他这神谕的事。他在训练抄写人的学校念过书,后来奥库斯王征服埃及,将他们统统从神庙掳走发卖。他一直保留削发的习惯。
他说神谕极古老,受人敬重。许久以前(埃及人说的“许久”至少是一千年),阿蒙在忒拜发出神谕,就像今天他在锡瓦一样。埃及惟一的女法老——无道的哈特谢普苏特在位时,她的继子图特摩斯本来是一个在神庙服役的少年。神的象征物放在一条船上,里面载满黄金、珠宝和铿然相击的杯盏,跟如今在锡瓦一样。扛船的人说,神要开口的时候,他们肩上的担子会变沉,能感觉到神的重量指引他们向哪里走。那次神将他们带到年轻的王子面前,当时他只是人群中默默无闻的一个少年,而神让船向着他低了下去。大家知道了神意,便拥戴孩子坐上王位。内什伊讲过不少这样精彩的故事。
至于我自己,多年后也走过这条朝圣路(旅途辛劳,但还不是我一生中最艰苦的),向神谕咨询了一道问题。神谕告诉我,我敬献合宜的祭品就够了,对一个已经跻身众神之列的人,不要去过问。可是这我无法看见,因此心里总不得宁静。
此时在巴比伦,国王忙忙碌碌,我便有了寻访名胜的闲暇。我登楼瞻仰了贝尔的圣塔,塔顶已毁去,相传他的姬妾当年就在塔顶躺在神的金床上。常有妓女围着我转,毕竟我年幼,没有胡子还不显得奇怪。我还去了米利塔的神庙,游览那著名的庭院。
在巴比伦,女子一生中必须将自己奉献给米利塔一次。那庭院是盛大的女人市场,少女们成排坐在红绳拦出的范围,谁也不能拒绝将银币投在她怀里的第一个男人。有的女子像公主一样娇贵,坐在缎面软垫上,有奴隶扇风,近旁是手脚粗糙的乡下姑娘。男人穿梭其间,犹如逛马市,即使他们开始验看少女的牙齿,我也不会太诧异。漂亮的淑女不必久等,但如果有个舟子比爵爷捷足先登,她们也得接受。不少人向我伸出手,希望和一个相貌不错的人一起完成。附近有个树林,就是仪式进行之所。
我望见有男人站着大笑,便去看个究竟。他们在讥讽那些旷日长坐而无人选中的丑女。为了让我也从中取乐,他们向我指出一人,她足足坐了三年。
她在这里已经从少女变成了妇人。她一肩佝偻,巨鼻,腮上有胎记。她旁边的女子相貌也并不出众,却看着她,仿佛很受安慰。她只合着手静坐,像牛马承受皮鞭棍棒一样面对嗤笑。忽然间,我对人的残忍涌起愤怒。我想起活活切下我父亲鼻子的士兵,想起无视我的痛苦而闲聊着阉割我的人。我从钱褡子里掏出一枚小银币,投到她怀里,说出仪式的套话:“愿米利塔赐福于你。”
起初她好像听不懂,小混混们随即起哄,发出猥亵的喝彩声。她拿起银币,茫然抬头,我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她站了起来。她确实难掩丑陋,但即便是一盏陶灯,在傍晚发光时也是美丽的。我牵着她离开折磨她的人,说道:“让他们去找别的消遣好了。”她在我旁边小跑跟着。虽然我仍未长成,她比我还要矮一个头。巴比伦人和波斯人一样鄙视矮子。众目睽睽,但是我知道必须和她走到树林为止。
林子里是不堪入眼的一幕,非波斯人所能想像。高高低低的一点树木不足以保全体面。连我在苏萨最惨的日子,都没有遇见哪个厚颜的人将这些事情搬出内室。
稍走进去一点,我便对她说:“你也该猜到了,我不会那样给你侮辱的。再见,祝你过得快乐。”她含笑看着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然后指着林子说:“那里有个地方不错。”
我根本没想到她真的希望如此,几乎不能相信。虽然我无意透露自己的秘密,却只好说:“我不能和你到林子里去,我是国王身边的阉人。我是看不惯他们嘲笑你,想帮你脱身。”
她半张着嘴,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忽然叫起来:“啊!啊!”兜头盖脸打了我两巴掌,一手一个。我两耳蜂鸣站在原地,她已经向大街那边跑开,还一面捶胸,一面“啊!啊!”地喊着。
她不知感激,使我错愕,也使我刺痛。被阉割不是我的错,就像长得丑不是她的错一样。但是回去的路上我细想了一遍,明白了从我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人需要我,无论在哪里,无论事情是好是坏。我试着想像人活了二十年而从未被需要是什么感觉。这样想平息了我的愤怒,回到王宫时,我只感到悲哀。
巴比伦进入冬季,天气和煦起来。我悄无声息地过了十五岁生日。我们家跟一切波斯人一样在意生日,庆祝很隆重。五年了,我还是不太习惯生日那天起了床,却发现这天与别的日子一样平凡。国王从来没有问我的生日是哪天,而我知道不该孩子气地耿耿于怀,因为他在其他节令都很慷慨。
埃及陆续有新闻传来。亚历山大正在恢复古老的法律。他办了一场大宴,同时举行运动会和音乐竞赛。他打算在尼罗河的河口建城,制了草图,用粮食在大地上划线。鸟群飞扑下来,将粮食吃尽。据说,这朕兆预示了此城会落得一场空无。
(我遐想鸟群扑食的情景。平坦的绿色大地上,纸草在生长,寥寥几棵海枣树,一些驴子吃着牧草,一片渔人的小村落。那里现在成了亚历山大港,举世闻名的都会。虽然他来不及看见,但他已经永远地回来了。此处吸引的不再只是鸟群,而是普天之下的人,其中有我。)
继巴克特利亚人之后,西徐亚人也到了巴比伦。来者是贝索斯的部属,不修边幅的长毛蛮人,金发,面刺蓝纹,戴着尖顶的山猫皮暖帽,身穿宽罩衣,裤腿在脚踝处扎紧。牛车载着他们的黑色帐篷和女人。他们箭术精良,但体臭熏天,除了被接生婆放到马奶里浸过以外,从来不洗澡。巴比伦人连忙打发他们安营。假如巴比伦人不是每天洗浴,就称得上是最不知羞耻的民族了吧。
消息说亚历山大已经离开埃及,进军北方。
国王在觐见殿召集朝会,我在殿外徘徊,看着王公大臣散出。是男孩的好奇心驱使我去的,但我也学到受用终生的课业。这种时候只消安静收敛,便可看见各人现出真实的面目。他们在御前恭敬自持,按下一半心腹话不表,出了殿外,全都喜欢找自以为所见略同的人商量。阴谋的发端莫不如此。
于是,我注意到贝索斯单独去找纳巴赞内斯。此人是骑兵主帅,所以比大流士早了许多来到巴比伦。他也在伊索斯打过仗,在部属心中很有威信。
我是在妓院观舞的时候听见了他部属的交谈。苏萨朝中都认识我,这里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当然,我从来无意将他们的话吹进国王耳朵里。他们说虽然国王选错了战场,纳巴赞内斯在伊索斯还是打了场漂亮的仗。就在其他兵团畏缩不前的时候,骑兵发起进攻,和马其顿军的骑兵迎头砍杀起来,大有扭转战局的希望。然后,国王开始逃走,他是第一批离开战场的人,因此大家纷纷溃退。没有人能且战且逃,但是追兵还可以猛打。伤亡惨重,他们怪在国王头上。
我惯于和温文尔雅的人共事,这番话大出意料,使我深受刺激。仆以主荣,也分受主人的耻辱。那个我在苏萨遇见的将领,想必也是纳巴赞内斯的部下了。
纳巴赞内斯这人是瘦高个子,地道的波斯脸,轮廓分明,神情骄傲。但是他为人亲切,偶尔也会大笑。在朝中,他常跟我友好地打招呼,不过也仅止于此。他是否好男色,我看不出来。
他和贝索斯相映成趣。纳巴赞内斯瘦若刀剑,穿式样平常的波斯好衣服;壮硕的贝索斯则有一丛浓密的黑胡须,胸阔如熊,身着刺绣的皮衣,上面垂挂着蛮族的金链。但是同为军人,他们早已在战争里认识了。两人总是匆匆走出人群,好像等不及要私谈。
多数人是公开交谈的。御前会议的决定,很快巴比伦全城都知道了。国王原本提议让波斯全副兵力撤退到巴克特利亚,他可以在当地从印度和高加索调集到更多军队,以巩固帝国东部,或者采取别的类似战略。
是纳巴赞内斯站了出来,征引亚历山大第一封挑战书里的句子:“出来和我对阵吧。如果你不来,无论你走到哪里,我总是要追的。”当时大家还认为这是个夸口的小子。
于是军队留在了巴比伦。
退守巴克特利亚!在没有再战一决胜负之际投降,将所有的子民,波斯本省,居鲁士的古老国土,我们民族的故乡与摇篮拱手相让——虽然所失去的已经不少了。尽管我在那里除了瓦砾和回忆不剩下什么,还是无比震动。纳巴赞内斯作何感想,我从他脸上看得分明。当晚国王留我侍寝,我尽量只想他对我的好,忘记别的事。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我在他寝宫里侍奉,一位腰板挺直的白发老人被引入前堂。他是阿塔巴扎斯总督大人,曾经造了奥库斯王的反,流亡到腓力王统治时的马其顿。我走进去,问他等候时我有什么可以效劳。如我所愿,他跟我攀谈起来,我随即问他有没有见过亚历山大。
“有没有见过?他在我膝头坐过。他从小漂亮,嗯,即使在波斯,大家也会觉得他漂亮的。”他沉入思绪里。他年事很高,子孙成行,大可以让儿子们代他随国王出战。我以为他是像一般老人那样神思涣散,但是他突然睁大浓白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目光炯炯。“而且他什么都不怕,根本什么都不怕。”
春季,亚历山大回到提尔。他行过祭礼,又办了几场运动会和竞赛。看来他在咨询神意,卜问发动新战事的吉凶。初夏,探子报告他已经向巴比伦进军。
第五章
从巴比伦去阿贝拉,要沿着底格里斯河流域北上三百里。
亚历山大从提尔出发,绕开阿拉伯的沙漠向东北进军。他会从北方南下。国王率领王军北进,内廷也随行。
我心目中想到一队漫长的人马,延伸几里不绝,但是军队却在大河与丘陵间的平原上四散,仿佛田野里生长的不是庄稼,而是无数的人,放眼看去,满目皆是骑兵、步卒和骆驼队。辎重编成小队,蜿蜒行进于最好的道路。另有刀轮战车,轮与车身都插着长而弯的利刃,众人像躲瘟疫一样远避。有个眼力不佳的士兵就是因为误行到刀轮战车前,被切去一足而死。
探子事先给我们找了最平坦的路,内廷的行旅颇为顺利。
亚历山大已经越过幼发拉底河。他提前派了工兵去筑桥,国王则命令巴比伦总督马扎伊厄斯带领人马拦阻。但是工兵们将桥桩打入河底,从彼岸逐渐延伸过来,亚历山大带着大军到达后,马扎伊厄斯的骑兵只好撤退。那座桥翌日竣工。
我们很快听说他渡过了底格里斯河。他无法筑桥,箭矢之称并非徒有虚名。他干脆趟水而行,领先试探河床。水齐胸口,他们失去一些行李,但无人丧生。
此后一段时日,他消息杳然。他离开了河套平原,带兵在凉爽的丘陵间行进,让士卒养精蓄锐。
国王得知他的路线后,前行去拣选战场。
将军们告诉他,他兵败伊索斯是由于战场狭小,没有用上人数的优势。阿贝拉以北约六十里外,有一个开阔的平原。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国王出战时,内廷留守城内看管财宝和辎重。
阿贝拉依山而建,是个黯淡的古城,历史悠久,可追溯到亚述人的统治。这话大概属实,因为当地人依然崇拜没有夫婿的伊什塔尔。她在神庙里瞪视人群,苍老得恐怖,眼睛巨大,紧握箭矢。
我们忙着替女眷寻觅住处,士兵却推开我们——他们要找坚固的房子储藏财宝,也要给卫戍军物色营房,还要为国王预备行宫(总督只好迁出府第)。大家乱作一团,无暇细想战争在即。
安顿得差不多的时候,街上传来呼喊哀号的声音,妇女纷纷冲向神庙。我看见那异象前就有异感。黑暗吞食了月亮,我看着最后一弯弦月消失,昏暗、赤红。
我变得浑身冰冷。众人在哀号,然后我听见了纳巴赞内斯爽利的军人声音。他告诉部下,月亮是游移不定的,那马其顿人也一样,因此异象指的是他。周围的人都振奋起来。但是从那座灰暗的古庙里,从那个妇女们供奉伊什塔尔已经一千年的地方,我依然听见哀号传来,像吹过树林的飙风。
国王派了大批奴隶到战场去整平土地,以便战车和马匹畅行无阻。探子告诉他,马其顿军的骑兵数目远逊,而且没有战车,遑论刀轮战车了。
下一个消息不是探子而是使节带来的。来者是侍奉王后的一个宦官,名唤泰瑞奥提斯,亚历山大差他来告知王后的死讯。
我们依礼哀号以后,国王让我们退出。我们听见他的呼喝,还有泰瑞奥提斯惊恐的叫声。他终于走了出来,浑身颤抖,因为撕扯头发和衣服而仪容不整。
他在我入宫前被俘,不过年纪大些的宦官都熟悉他。他们给他递上枕垫,又递上他非常需要的酒。我们留神听国王召唤,但是没有听见什么。泰瑞奥提斯摸着颈项,红痕清晰可见。
担任内廷大宦官的埃及人?t>波巴克斯说道:“把坏消息带给君王,从来不是好差事。”
泰瑞奥提斯揉着喉咙。“你们为什么不号哭?哀悼啊,为了神的爱,哀悼啊。”
我们发了一会儿悲声,国王依然没有叫我们去。我们将泰瑞奥提斯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房子比帐篷里说话安全。
“告诉我,”他问道,“最近国王心情不佳吗?”
我们说只是有点无精打采而已。
“他冲我大喊,说王后的死是因为亚历山大企图奸淫她。我抱住他的脚,又说了一遍王后是病死的,死在太后怀里。我发誓说,亚历山大从第一天直到她停灵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王后死的时候,他按兵一日,停食举哀。我就是这么报告的,王后得到了一切应得的葬仪。探子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啊?国王这样消息不灵通吗?他难道不知道,亚历山大不喜欢女人?”
我们回答,他想必都听说了。
“他应该觉得幸运,亚历山大没有像大多数胜利者那样,把王室女眷送给将军们。他为了照顾王室女眷背上了重担,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至于太后……不知道什么把国王惹火了,其实以太后的年事,这样年轻的男人能把她照顾周到,他应该觉得欣慰才对。我一说到这里他就发作了,说这样为王后举哀,分明是男人对床伴的态度。他卡住我的脖子,你们都知道他的手多大,我的喉咙现在还沙哑着,你们都听得出来。他威胁说我再不讲实话就要对我用刑。我说如果陛下希望,我甘愿受刑,好让他冷静下来。”他牙齿打战,我怕他泼了酒,便扶住他的酒杯。“最后他相信了我。神明在上,句句都是真话啊。不过我一见他就觉得他反常。”
国王那边还是没有声息。我想,无论如何,月亮的恶兆已经实现了,可以平息大家的担忧。
方才有人去通知奥克萨瑟瑞斯王子,他到达后与国王一同举哀。王后是他的同胞妹妹,而他比国王年轻二十岁左右。国王哭过,悲伤缓和下来,我们扶他上了床。泰瑞奥提斯看似随时要晕倒,我们也安置他休息。翌日他的颈项变得青紫,国王再次召见他的时候,他只好系上围巾来遮盖。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但是不一会儿便出来了。国王只问了他:“我母亲给我带话了吗?”他回答:“大王,没有话,不过太后因为悲伤,神思颇为散乱。”然后国王就让他退下了。
消息传来说战场已经备好,驾车骑马都像在街上一样顺畅。那里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河。率兵打仗时不宜举哀,因此国王暂停悼念。习俗相沿,波斯国王会统领中军,马其顿国王指挥右翼。御驾的战车开出,上面有他全部的兵器。他一身铠甲。
寝宫里两三个照管穿衣打扮的宦官会随同国王到营地去。他会不会带我,我到最后一刻还在揣测。我害怕战争,但是也受它吸引。我想如果必须战斗,我也可以打,那会实现父亲对我的心愿。我跟在左右,不过国王没有说什么。我像别人一样看着他登上战车,然后躲开随从们扬起的灰尘。
现在内廷里只剩下女眷、宦官和奴隶了。战场太远,即使骑马去都赶不及去看,我们只得等待。
我走上城墙,遥望北方,心里想,我十五岁了。若非暴力所阻,我已经长成了男人。假使我父亲健在,他会带我上战场的;但凡我敢做的事情,哪怕我母亲担心他也不会阻拦。此时我和父亲大概会和我家的武士一起,同声大笑,视死如归。那本来是我天生的命运,但是我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必须尽力善用这种人生。
我心生一念,去了停放女眷车舆的院落巡察,确保马厩离得不远,鞍辔已经修好,车夫都清醒,随时待发。我对车夫们说这是国王的命令,他们相信了。
正在逾权行事,我居然碰见了埃及人大宦官波巴克斯。他身材高挑,举止尊贵,待我向来和善而疏远,我觉得是因为他不赞成国王蓄养男宠。但是他问我在做什么,语气里没有责备。其实,他的出现更不寻常。
“大人,”我说道,“我在想,车舆应该可以随时出发,假如——”我注视着他说,“——国王要是追击敌人的话,他会希望内廷跟上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严肃地对我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真实的想法显然一样。“这次国王的兵力比在伊索斯强大多了,多出整整一半。”
“嗯,而且还有刀轮战车。”我们对视片刻,又望到别处。
我给我的马“老虎”租了一个棚门结实的私人马厩,并且注意经常让它溜达。
御信使和接力的驿站都就绪,在国王和阿贝拉之间传递着战报。多数日子会有一个人捎来消息。一两天以后,我们听说在国王待战的高伽米拉平原上,马其顿军队出现在附近山头。隔几日又听说有人目击亚历山大穿着他那锃亮的铠甲,和探子一起验看战场。
当晚,夏季的夜空闪电不断,却滴雨未落。北方的天穹仿佛着火一般,闪电流窜飞舞了几个钟点,但是没有雷声。空气沉重而迟滞。
我翌日拂晓醒来。阿贝拉全城都已经起床,卫戍军在马厩旁忙碌。日出时分,城墙上人头攒动,大家凝望北方,却一无所见。
在女眷的住处走动时,我又遇见波巴克斯,猜想他是来告诫这里的宦官要振作精神。后宫的闲职使这些人肥胖而懒惰。但是我们不久就知道了他们的忠诚。
我骑上“老虎”溜达,发现它很紧张。它的情绪来自其他马匹,而它们的情绪来自军人。回来以后,我吩咐内什伊:“看好马厩,不要让人闯进来。”他没问什么,却像马儿一样紧张。奴隶在战争中机会很多,命运可能转好,也可能变坏。
中午来了个御信使。日出不久便开战了。国王认为亚历山大兵>力较少,可能会突袭,因此让我军彻夜待战,但是他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两军才交锋。那使者是接力传信的第六人,只知道这么多。
入夜,士卒沿城墙点起火把。
子夜将近,我站在北门楼附近的城墙上。白天镇日炎热,晚风吹来却有寒意。我回去添了件外衣,返程的时候,北城门大街上突然一片喧嚷,从大路上来的人在马背上颠簸,还鞭打着马匹,马儿却已经半跛,步子像将停的鼓点。骑手们醉鬼一般继续骑行,似乎忘记了要去何方。他们不是使者,是士兵。
这时他们清醒了些,速度慢了下来,众人擎着火把围上去。只见士兵们脸上满是风干的尘土,夹杂暗色的血痕,马匹喘气时鼻孔闪着猩红,嘴里冒着血沫。他们的第一句话是:“水!”有些士兵拿头盔在附近取过泉水,滴答着端来。有个骑兵看见了水,仿佛鼓起力量地哑声道:“彻底输了……国王正在回来。”
我挤上前大声问:“什么时候?”有个刚咽下一口水的士兵说:“马上。”他们的马匹闻见水味都癫狂起来,拽着他们就要到泉边去。
人潮淹没了我,号哭声扬起,直冲夜空,又像热病一样潜进我的血液,翻涌着。我也开始号哭,发出一种女孩子般的锐叫,它从我身体里不由自主、不知害羞地流出,几乎不觉得是自己的声音。我只是掺入悲声中,像大雨的一滴。但是我一面哭着,一面努力挤出人群。我挣脱阻挡,向行宫走去。
波巴克斯刚出来走到门槛处,正在吩咐一个奴隶去打听消息。我止住号哭,告诉了他。
我们眼神相触,不再说话。我的眼睛大概在说:“又是第一个逃走。但是我有什么资格裁判?我没有为他流过血,而他给了我所有的一切。”他的眼睛说:“嗯,你心里想什么,自己想就好了,他始终是我们的主人。”然后他大放悲声,尽职地捶打胸脯。但是只过了一会儿,他便命令所有仆人作好准备,等候御驾。
我问?:“要不要我去安排女眷登车?”号哭像泛滥的河水,流遍全城。
“骑马去通知管事的宦官们,不过不要逗留。我们的职责是跟随国王。”他也许不赞成主人蓄养男宠,但是会照看好他的一切财产,随时让他享有。“你的马还在吗?”
“但愿还在,我要赶紧去马厩看看。”
内什伊不事张扬地看守着马厩的门。他总是很有分寸。
我说:“国王快回来了,我得跟他走。路上大概很艰难,徒步的随从会更苦,我不知 9053." >道他打算去哪里。马其顿人很快就会来了,所有的城门都会打开,他们可能会杀你,但是你也有希望跑掉,说不定还能逃回埃及。你跟我们走还是要自由?你自己选择。”
他说他选择自由,假如他们杀他,他临死都会祈求神明保佑我。他拜倒在地,匍匐时几乎被人踏过,然后跑开了。
(他真的回到了埃及,不久前我还遇见他,在离孟斐斯不远的一个富裕的村庄做代书人。因为我腰板挺直,身材也没有走样,他露出对我似曾相识的神情,却想不起何时见过,但是我并不点破。我提醒自己,不宜在他受敬重的地方讲起他为奴的经历。其实另一个原因是,虽然智者知道一切美丽生来就是要毁灭的,仍然没有人乐于面对。因此我谢过他为我指路就离去。)
我从马厩里牵出老虎的时候,有个人跑过来,提出用两倍于市价的钱买它。我来得还不晚,很快大家就会因为抢马而打架。我庆幸腰包里有匕首。
女眷的房子里人人在忙着收拾行李,套牢鞍辔。还在屋外便能听见鸟店一样的叽喳,闻见衣裙窸窣扬起的香气。宦官个个都问我国王打算去哪里。我真希望知道,好让他们在驴子被盗前上路。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被马其顿军抓住,不想听任其死活。在将去的地方,我不会那么被需要了,我的心也不在那里。然而波巴克斯说得对,在危局里尽忠是惟一可取的操行,父亲若健在,也会这样教导我的。
我办完差事,回到北城门大街的时候,哀号倏然而止,像一时沉寂的暴风,其间传来拖沓的马蹄嘚嘚声。国王在沉寂中过来了。
他还在战车上,全副铠甲,后面跟着几个骑兵。他脸上没有表情,如同睁眼的盲人。
他身上有尘土,无伤口。再看他的随从,要么脸有划痕,要么折了手臂,或是半条腿盖着深色的凝血,全都因失血而干渴,喘着粗气。是他们掩护了他的逃亡。
我骑着未曾奔跑的马,衣服干净,全身没有伤口。我无颜跟上这一队人,只走小路向行宫而去。这就是在无人上前之际,挺身与卡都西亚大力士搏斗的男人。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
我想像他从何处回来。在嘶喊与烟尘中,士卒单对单或成群地互相冲杀,战势起伏不定。他觉察到的一个对付他的计划,其实是掩护另一个计划的面具,然后面具剥落,陷阱骤现,他发现自己只是乱局之王。此时,他在伊索斯见过躲过的劲敌,那个一路烦扰他的人逼近。——我有权裁判吗?我自己脸上连尘土都没有。
很快就有了。不到一个钟点,我们已经赶往亚美尼亚的诸关去米底行省。一连多日,我们都会风尘满面。
第六章
我们从丘陵攀上山岭,前往埃克巴塔纳。没有追兵。
军队的残部陆续赶上了我们,有些保持原来的行伍,有些是散兵。很快,若没有见过此前人马遍野的规模,你会以为这是一支大军。贝索斯麾下的巴克特利亚人除了战死的都还在,此路通往他们的家乡,他们当然不会掉队,仍有近三万之众。长生军、王亲军、米底人和波斯人的残部,包括骑兵和步卒,现在都由纳巴赞内斯统领。
我们还有大约两千名希腊人雇佣兵,他们只为军饷打仗,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离弃我们。
最惨重的损失是巴比伦总督马扎伊厄斯及其部属。国王的遁逃使中路被冲破以后,他们久久坚守阵线,急于追捕大流士的亚历山大只得留下对付他们,因此他们很可能救了国王一命。这些勇士如今没有一个跟上我们,一定都战死了。
逃出阿贝拉的女眷车舆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其中两辆车是国王的人,其余是留下营救家属的贵族的内室。但是没有一藏书网个宦官擅离职守,他们命运怎样,我从来没有听闻。
财宝都失去了,但是埃克巴塔纳依然有巨大的库藏。执事们聪明,预先在运辎重的马车上塞满粮秣,但是当然远不足应付一路的需求。我发现波巴克斯从上午开始,就将国王的行李打完了包,装上了车。他设想周到,还放上了第二个帐篷以及另外几件用具,让御前宦官们可以舒适些。
即便这样,旅途仍然艰苦。这时是初秋,平原上依旧炎热,丘陵凉爽,山岭间已经寒冷起来。
我和波巴克斯都骑马,有三个宦官坐行李车。除了照管女眷的阉人以外,只剩下我们了。
每一个隘口都比上一个更高更险,我们望到峭壁下的石峡,野羊从岩缝中仰头瞪着我们,被巴克特利亚的弓箭手射了充饥。晚上,我们的小帐篷不够毯子,五人拥挤取暖,像在鸟巢里。波巴克斯开始像父执一样呵护我,与我分享毛毯,让我俩的被窝双倍厚实。他偏爱麝香的香味,但是我同样感激。我们有帐篷算是幸运,大多数士卒丢了行李,只能露宿。
从他们口中,我尽量拼凑起战役的始末。后来,我有机会听见对此了如指掌的人回忆每一个战阵、每一道命令和每一次攻击。这些我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不忍从头细说。大致讲起来,因为国王预计会有突袭,让我军通宵站阵,交锋之初已经疲劳。亚历山大正是希望大流士这样想,让马其顿人好好睡了一觉。他自己制定完作战计划也上了床,睡得死沉,日出时部下只好摇醒他。他告诉他们,这是因为他心神放松了。
亚历山大率领右翼,大流士率领中军,预计亚历山大会在进攻时向中路直扫而来,岂料他绕行从侧面袭击我们的左翼。国王派出部队阻挡,亚历山大便诱使我军将越来越多的兵力调往左翼,以至于中路空虚。随后他集合直属的中队,自己领头冲锋,率先喊出震耳欲聋的冲杀声,轰轰然向国王直冲过来。
大流士逃得早,但究竟不是第一个。他的御者被飞枪刺中,倒地时大家以为是国王,便有人开始逃走。
倘若是单独搏斗,他也许会像多年前在卡都西亚一样并不退却。倘若他能抓紧战车的缰绳,喊着杀声冲入敌阵,该有多好!他会瞬间战死,英名永存。事后他一定无数次这样希望过。然而眼看亚历山大骑黑马穿过烟尘逼近,他就像风暴里的落叶被惊恐挟制,驱动战车加入溃逃。那一刻开始,高伽米拉平原成了屠场。
士兵们还告诉我一件事。大流士分出一支部队,绕到马其顿军的阵线后面,营救他被俘的家人。他们趁乱到达后方营地,放走了一些波斯俘虏,然后找到王室的女眷,叫她们快逃。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东西,惟有太后西西冈比斯并不起立,既不说话,也不对营救者作任何表示。马其顿人赶退了他们,最终无人得救。但是临走的时候,他们看见太后依然端坐,双手平放膝上,眼望前方。
我问一个官长,为什么我们不坚守巴比伦,却要去埃克巴塔纳。他反问:“去那个婊子城做什么?她一见亚历山大就会向他叉开双腿;如果国王在那里,她会把他拱手相送。”另一个人尖酸地说:“豺狼在后面追你的战车,你要么站定了反击,要么扔出点什么来吸引它们。国王是把巴比伦扔出去了,接下来要轮到苏萨喽。”
我退回到波巴克斯身边,与他并排骑着。他认为我不宜和军人交谈太久。仿佛看穿我心思似的,他问道:“你说你从没见过波斯波利斯,对吧?”
“自从我入宫以来,国王就没有去过那里了。比苏萨漂亮吗?”
他叹了一声,说道:“那里的宫殿最美。苏萨一丢,我担心波斯波利斯也难保了。”
我们穿山越岭,继续前进。来路上空无一人,显然亚历山大选择了巴比伦和苏萨。队伍走得太慢时,我练习射箭。不久前我得到一个西徐亚士兵的弓,他受了伤躲进山林里,后来伤重而死。他身材不高,所以我轻易能把弓拉开,最初的捕获是一只蹲踞的野兔。国王高兴地拿它做了晚餐,在山羊之外换一次口味。
晚上他很安静,一连几夜独眠。风大了以后,他叫来一个妃子侍寝,但是一直没有召唤我。也许他是记得我唱过的父亲的武士们那首战歌——到底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
高峰上已经点染着白雪。在最后一个隘口的山顶,我们望见了埃克巴塔纳。
本来可以说,这是一座围有城墙的宫殿,不过其实更像是依山雕成的杰作。斜阳照暖了七重城墙顶端那些富丽而淡褪的颜色,沿坡逐层上升的城墙,各是白黑红蓝橙,最内的两层有一种火焰般的光彩,外银内金,包围着宝库与宫殿。
我长在山间,对于我,这儿比苏萨可爱千倍。望着城墙,我几乎落泪。波巴克斯也近于泪容,但是他说,使他伤感的是寒冬在即,国王却被驱逐到夏宫,别无选择。
我们进入城门,上行穿过七重城墙,到达金色台基上的宫殿。面山的露台很多,十分招风。漫布全城的士兵们自己盖了木屋,用茅草做顶。冬天来了。
本来只在山巅积成一顶白冠的雪,现在蔓延开来,将山沟也皑皑盖住。我的房间高踞在一座塔楼上(内廷人员这样少,房间多得住不完)。每天我都看到雪线在下降,然后有天早晨,我像小时候一样睁眼看见了雪光。白雪落在城中,落在士卒的草舍上,落在七重城墙上。一只渡鸦在近处降落,脚爪下的积雪稍微滑脱,露出一块金色。我可以一直凝神看下去,但是我冻得要死。我不得不凿开水壶里的冰块,而这只是初冬。
我没有寒衣,便对波巴克斯说我要去集市。他说:“别去了,我的小伙子。我正在查看衣橱,里面有奥库斯王登基以来就没有动过的衣服。有正适合你的,没人会注意到丢了什么。”
是一件山猫皮的华丽的大衣,猩红衬里,想必曾经属于某位王子。波巴克斯真好,也许他是注意到国王最近没有召唤我,想把我打扮漂亮。
山里的空气有如久病复得的康健,大概比那件大衣更有利于我的姿容。无论如何,国王不久就召我去侍夜了。然而自从战败,他已经变了个人,性情浮躁,难以取悦。我第一次感到他也许会毫无预兆地对我翻脸,因而紧张,只想尽快结束。
不过我可以想像是什么缘故,并没有对他耿耿于怀——刚传来消息说,婊子城巴比伦已经把亚历山大迎上了床。
我本来认为巴比伦的高墙可以据守一年,即使面对的是亚历山大。但是御驾专行的城门敞开着,御道上铺满鲜花,两旁放着祭坛和三足鼎,烧着珍贵的香。一行人手捧敬奉王者的礼物迎接他:有纯种的尼赛亚马,有头戴花环的牛,镀金的车上用笼子装着豹与狮。众多祭司、巫师随着竖琴和鲁特琴的伴奏,吟唱颂歌。守城的骑兵不带武器巡行。相形之下,欢迎大流士的排场似是接待三等官吏。
在亚历山大进军路上迎候他,将城门钥匙交到他手里的使节,就是巴比伦的总督马扎伊厄斯,那个我们当成阵亡者的人。
他在战场上尽了责任。无疑,在尘土和喊杀中,他起初不知道国王已经逃走,寄望于援兵和胜利。得知以后,他作了自己的选择:迅速带兵返回,以免错过亚历山大。他赶上了时机,亚历山大仍旧授封他为巴比伦总督。
尽管马扎伊厄斯竭力致敬,亚历山大还是亲率前锋,保持战斗阵容,警戒地行进到巴比伦。然而一切都不是梦幻。他命人拉来大流士的镀金战车,遵照礼仪入城。
我试着想像在那座熟悉的宫殿中,这个狂放奇特的年轻蛮人会怎样举止。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他在大流士被截获的帐篷里所做第一件事是洗澡(从各种说法看来,他跟波斯人一样爱干净),我仿佛看见他在饰有海蓝砖和金色鱼的浴室里,泼动阳光晒暖的池水。在埃克巴塔纳想到这情景,只能羡慕了。
仆役们过得还好。以前米底的历代国王终年住在这里,从那时起,仆役的住所几百年不曾变动。只是王室的房间随着帝国的壮大,被改造为开敞透风的,好让山风在暑天吹进来。这时节吹进窗户的只有雪花。
我们让五十名工匠同时操作,装了避风窗,又在屋子里放满暖炉,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使这里真正温暖起来。看得出国王有多愤懑:此时此刻,亚历山大正在巴比伦的和风中晒太阳。
假如那些巴克特利亚人没有在高伽米拉的炎热中脱衣,然后失掉行李的话,他们的衣服会足够保暖,因为他们家乡也有严冬。波斯人和希腊人的处境也一样不好。从山地行省来的士兵们外出猎取自用的兽皮去了,其他人有的到集市买冬衣,有的骑马下乡,抢劫农人的东西。
奥克萨瑟瑞斯王子、朝中贵族和总督们在宫殿里都有居所。贝索斯甩着黑胡子,对寒冷不屑一顾,但是纳巴赞内斯留心到我们在努力让他舒服些,会和气地道谢。他这种态度是有古风的。
士兵们从王宫的库房支出军饷,带旺了城里的商业,但由于缺少妓女,常为了争抢良家妇女而闹事。很快,我骑马外出时会注意绕开希腊兵营,他们喜好男孩是名不虚传的。他们肯定知道我是国王跟前的人,却仍会冲我叫唤,还吹口哨,丝毫不懂规矩。但是他们风俗如此,而且我敬佩他们在危难中不改忠诚。
风从近乎光秃的树上卷落最后一些叶子,连枝丫间的积雪也被刮走了。大雪连场,道路断绝,每天都像是前一天。我射靶消遣,还练习跳舞,虽然热身很难,也不易避免扭伤。
国王的日子过得沉重。他弟弟奥克萨瑟瑞斯未满三十,长相和心性都与他不同,常和其他的年轻贵族一道外出打猎,数日方归。国王请总督和贵族们轮流过来共进晚餐,但是他常会沉浸于心事,忘记带起话题与臣下聊天。他叫我来献舞,大概主要是为了免除他谈话之需。但是宾客们缺少消遣,因此很和蔼,还给我许多礼物。
我觉得他也应该邀请希腊雇佣军的司令帕特朗。但是他从来没有打算让这样的人到他屋里来。
终于解冻时,有个报信人通过半淹没的道路抵达。他是苏萨的马贩子,为了领赏而来。如今我们只能靠这些人带消息,而无论他们捎来的消息有多坏,赏金总是很丰厚。
亚历山大正在苏萨。这城市虽然不像巴比伦那样没有廉耻,但也立即打开了城门。他将历代国王积攒的财宝尽入囊中,数目之巨使我听说时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财富。这样一来,豺狼应该会远离战车了吧。
冬季的天气又严酷起来,道路再次阻断,我们一连数周与外地隔绝,困守着泥泞的城和荒芜的山,有人变得乖张,有人暴躁,还有人无精打采。士兵们重翻在家乡结下的旧怨,陷入部落间的争斗。城里人跑来,申诉他们的妻子、女儿或儿子遭了亵渎。国王不会操心这些琐事,很快,求告的人都找贝索斯或纳巴赞内斯去了。他百无聊赖,更变得喜怒无常,会随意逮住一个人发脾气,弄得大家紧张不已。我相信,后来的事变,就是在这些空虚漫长的雪天里种下祸根的。
有天晚上他召我去侍寝,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波巴克斯从寝宫退出时,我看见他谨慎地向我使眼色,表示祝贺。但是我对国王已经毫无把握了,从一开始就无法放松自己。我想起那个在我之前的男孩子,因为索然无味而被打发走路。于是,我尝试了一个在苏萨时曾经使他开心的技巧。他把我猛然一推,朝我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说我不识抬举,叫我滚开。
我双手抖得几乎穿不上衣服。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冰冷的走廊,涌出又痛又惊又气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举袖抹泪的时候,我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我从衣料知道他是一99lib?位贵族,连忙结巴地道歉。他双手搭住我的肩膀,借着壁灯的火光看我。是纳巴赞内斯。我羞愧地止住哭声。他有时喜欢讽刺,很能伤人。
“怎么了,巴勾鄂斯?”他无限柔和地说,“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你的俏脸明天要青肿起来了。”
他像对女人一样说着。这是自然的,但是新鲜的屈辱加上他的语气,使我忍无可忍。我用不低的声音说:“他无缘无故打我。如果他算男人,那么我也是。”
他低头默默看着我,使我清醒过来:我把性命交到他手里了。然后他沉稳地说:“我对这事无话可说。”我定定地站着,回想自己说话犯下的大罪。他用指尖抚着我刺痛的面颊。“你说的我已经忘了。”他说,“我们都要学会慎言。”
我就要俯身下拜,但是他把我扶起。“去睡吧,巴勾鄂斯。不管你刚才听见了什么话,也别为了担心前途而失眠。明天他肯定会忘记的,最晚不过后天。”
我几乎整晚没合眼,不是为自己担忧,因为他不会出卖我。苏萨宫闱的各种争斗——图谋权位、毁谤对手、求宠的无休止的角力——我早就见惯了,现在我知道我已经窥测到更深的地方。他没有掩饰他的不屑,针对的却不是我。
我脸上的青肿退了以后,国王召我献舞,赏给我十枚达里克金币。然而,萦绕在我心里的并不是肿痕。
第七章
冬季将尽,我们听说了北方的好消息。一旦春季道路畅通,与贝索斯结盟的那些西徐亚人就会派出一万弓箭手来援助;赫卡尼亚海之滨的卡都西亚人也回复了国王的号令,答应派出五千步卒。
波斯省的总督阿瑞奥巴赞内斯也差人带来消息。他在险要的波斯关筑了一堵横贯的墙,挡住了去波斯波利斯的道路。那里可以永远坚守下去,任何军队一靠近就会被高处投下的石块所摧毁,亚历山大和他的兵很可能不到墙根就丧命。
贝索斯和一个朋友走过我身边时,我听见他说:“啊,我们应该在那里才对,不该在这里的。”算他走运,后来神明为他实现了心愿。
从波斯省到埃克巴塔纳,若只有一匹马作后备,那是艰苦的长途。此时亚历山大其实已经在波斯波利斯了,只是消息未曾传来。
他一度强攻波斯关,很快发现殒命的士卒太多,便撤了兵。守关的人以为他放弃了,但是他听一个羊倌说有一条险峻的赶羊径,若不失足摔死,可以绕行入关。后来羊倌因此终身富贵。亚历山大趁着夜色,带兵踏过厚厚的积雪走那条小路。他从后方扑袭波斯人,他的余部则猛攻已经防御空虚的关隘,前后夹击,使我们的人成了磨盘里的谷粒。与此同时,我们还在埃克巴塔纳得意着。
日子流逝,积雪松脆起来,天空晴朗无云。从宫殿的窗户望去,我看见在橙色与蓝色的城墙之间,孩子们正打着雪仗。
我早已习惯了和成年人相处,几乎没有想过与其他男孩玩耍的滋味。我刚满十六岁,现在,我再也不会有那种感受了。我蓦然想到自己没有朋友,至少没有下面那些孩子所知的友情;我有的只是一些彼此利用的相识而已。
我想,算了,哀叹何用,人贩子割去的不会因而复得。从前我家的祭司常说,世间有光明的真话与黑暗的谎言,一切生灵都有能力自主选择。
于是我一个人骑马外出,观赏在雪景中闪耀着光与色的七重城墙。山岗上,一种新的空气向我吹来,怡人的芬芳突破了茫茫白雪。是春天的第一缕气息。
泄水口下的冰柱融化了,棕褐色和铁锈色的枯草露出地面,人人都骑马外出。国王召集朝会,商议在道路重开,援军到达后如何用兵。我携弓出游,在山沟里射死了一只狐狸。那银白光泽的皮毛很美丽,我交给城里的一位皮货商,订制一顶狐皮帽,然后回宫预备告诉波巴克斯。有个仆役说,他听了新闻很震动,还待在自己房里。
过道上就能听见他的哭声。从前我大概不敢进去,现在不同了。他伏在床上伤心恸哭。我在床边坐下,抚摸他的肩膀,他抬起泪水斑斑的脸。
“他把它烧了,烧成平地,什么都没有了,到处是灰烬、瓦砾、尘土。”我问:“烧了什么?”他说:“波斯波利斯的宫殿。”
他坐起来,抓起一条毛巾揩面,泪水才擦干又涌流下来。“国王唤我了吗?我不能这样躺在这儿。”我说:“不要紧,会有人侍候他的。”他继续说着,不时喘息抽泣,讲起莲花柱、精美的壁雕、挂毯、镀金镶花的天花板。这些听来都跟苏萨很像,但我还是陪他一起伤怀。
“真是蛮人!”我说,“而且愚蠢。东西都归他了,还要烧。”这消息使我们.沉吟半晌。
“说是他喝醉了。你不要因为国王在开朝会就外出这么久啊。他要是知道了,会觉得你逾分,对你就不利了。”
“对不起。来,把毛巾给我,你需要冷水。”我让他再擦了脸,然后下楼向卫队休息的房间跑去,希望在报信人讲腻之前与闻其事。
听过的人还在琢磨,但是他们灌他喝了太多的酒,他已经几乎说不成话,只躺在一堆毛毯上打盹。周围聚了一群宫里的人,另有一些不当班的士兵。
一位管家的宦官告诉我:“当时他们在宴席上,全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个雅典来的妓女叫他放火,报复薛西斯烧毁他们的神殿。亚历山大自己放了第一把火。”
“可他住在那儿啊!”我说。
“还能住哪儿?他进城的时候把城也洗劫了。”
这我也有所闻。“但是为什么?他并没有洗劫巴比伦,也没有洗劫苏萨。”说实话,我真恨不得烧掉苏萨的某些房子。
一个胡子灰白的百夫长说:“欸,这你说到点子上了。巴比伦是投降的,苏萨也是,而波斯波利斯呢,卫戍军的人要么逃走,要么闯进宫里抢夺能抢的东西。现在可好,没有人正式投降。亚历山大在巴比伦和苏萨都发过钱犒赏他的人,但是那毕竟不同——攻下两座名城?99lib.,连抢掠的机会都没有,哪有军队能一直忍下去啊。”
他的大嗓门唤醒了报信人。宫殿焚烧之际,他从马厩里偷走两匹马,在这里俨然成了要人,志得意满,却被酒灭了威风。“不对。”他声音含混地说,“是因为国王那些希腊奴隶。他们逃了出来,半路上投奔他。四千人哪,他们聚集起来之前,没人知道有那么多。”他咕哝着听不清楚了,百夫长说:“不要紧,我待会告诉你。”
“他因为这些人哭了。”报信人打了个饱嗝,“是他们其中一个人告诉我的。他们现在都自由了,还有了钱。他说他会给每个人足以生活的财产,送他们回家。但是他们成了现在这样子,不愿意回家乡见人,他们说,彼此看习惯了,请求赏点田地让他们一同耕种。就在那时候他生起气来——谁也没见过他气成那样,拉起大军就往城里去,进了城便由得士兵们任意妄为,只管把宫殿留给自己,最后把那个也烧了。”
我还记得在苏萨王室作坊里制珠宝的希腊奴隶,他们拖着残腿,脸上有烙印,或是没了鼻子。四千人!多数人一定是奥库斯王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四千人!我想到波巴克斯对美景毁灭的哀叹。他大概是极少遇见那样的人——至多不过二三个。
“这样看来,”那百夫长道,“过完年就要开战了。我在那里驻扎过一次,真是终生难忘的美景啊。唉,这是打仗。我跟着奥库斯的军队在埃及那时>..候——”他对自己皱了皱眉,又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他醉得有多厉害,他是做好走人的准备才点火的。”
我明白他的话意。到处是春天的踪迹,但是一个士兵不会想到阉人能知道什么事情。
“他把驻跸的地方烧了,你想他现在要上哪儿去?他要到这里来了。”
第八章
暮春的一个雨天,山洪裹挟着黄泥从溪谷冲下来。国王下令将王室和官员的女眷送往北方,她们会穿越里海关的隘口,到卡都西亚安全的后方去。
我帮忙安置她们登车。只消瞥一眼,你就会知道哪些是受宠的姬妾。这些女子面容憔悴,眼圈发黑。辞别后,宫殿的天台上依然有人盘桓,望着车舆远去。
这对于普通士兵没有什么影响,只是长官的脾气不如以前了。士卒自己的女人背着行包在后面跟从,里面装着所有的家当。自从世间有战争,士兵的女人就一直如此。她们比仕女惯于流徙,不少人逃出了高伽米拉。
亚历山大已经朝米底进军。他似乎并不心急,沿途处理各种事务。我们很快便会出发,走上北方的大路,与卡都西亚人和西徐亚人派出的援军半途会师。有了增兵,我们就可以等待亚历山大,阻挡他去赫卡尼亚。话虽如此,但是私下有流言说如果他已经在百里之内,我们就会放弃诸关,逃往赫卡尼亚,然后向东逃往巴克特利亚。“侍奉大人物,他们就是我们的命运。”我自己是过一日算一日。
我们在初夏的晴天启程。在大路转入山野的地方,我从马背上回望,看见晨曦洒在金色城墙上,心里说,美丽的城,永别了。后来的一切我怎能预料到!
路过山村,我注意到农人都身体瘦瘠,阴郁地望着我们。这穷乡僻壤本来就不够供养军队。但是国王经过时,所有人依然行礼如仪。在他们眼中国王是神,臣子的行为永远算不到国王的账上,这种崇敬在我们波斯人的血液里流了千年,连我身体里也有,虽然我已经知道此神也是肉身。
在湛蓝的天穹下,我们穿过空旷无树的山峦。鸟儿啁啾,骑兵且行且歌,大多是巴克特利亚人,骑着毛粗皮厚的壮马。这样的高处容易令人忘记生命有终结。
但是歌声随着行进而消失。我们已经接近和西徐亚人相约会师之地,不过他们没有派来前哨,卡都西亚人的前哨也不见踪影。我们自己的探子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迹。
国王早早歇息了,虽然妃嫔不在身边,他并没有召我去。也许埃克巴塔纳发生的事扼杀了欲望,或者正因为欲望在减退,才会发生那件事。倘若这样,我应当预备做一个普通的宦官,每日从事琐碎的差役。假如还在宫里,差役也许已经派到我头上了。
我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找个情人。我记起奥若梅当;现在回想,他的风度就带有私情愉快的春色。至于我,向我求欢的人很多,他们碍于国王当然谨慎,不过都含蓄地让我知道了他们有意。
年轻人愚顽地专注于每一个快乐和烦恼,仿佛那是永久的,天地将崩也可以浑然不觉。
我们从北方大路拐进一条乡间小径,又走了两日,那条乡路通往西徐亚人约定我们会师的平原。
抵达时约是中午。一大片空地上长了些山地草木,几棵枯树在风里歪着,我们就在树旁扎营。一阵鹬叫响过,野兔从岩石间蹦跳开去,除此便没有什么了。我一生不曾见过这等荒凉。
夜幕降临。行军的人听惯营地的声响——歌吟、交谈的嗡语、笑声或争吵、号令、铲炒的锵锵,但是今晚,这里只有一种低沉的私语,像泥石流翻动碎块的声音,久久不绝。我终于听着它睡着了。
拂晓,我被喊声吵醒,听见了坏消息。昨晚有五百骑兵、近千步卒溜走,步卒带着装备,只留下盾牌。
外面有人在跟通译说希腊语,是希腊雇佣军的司令帕特朗。他来禀告自己的人都还在。
许久以前他们就可以投奔亚历山大,帮助他洗劫波斯波利斯。他们留在这里只能按时领军饷——在库房仍发得出钱的时候。帕特朗体形壮实,胡子灰白,长着波斯人没有的方脸。他的家乡被亚历山大的父亲攻占,于是他带了人马从希腊来,自从奥库斯王时代便在亚洲打仗。我庆幸国王对他比平时亲切,然而日出后召集的朝会还是没有帕特朗的份。他是雇来的军士,又是外邦人,不足为谋。
王椅在基座上放好了,御帐也已经收拾停当。大臣们陆续到来,都穿着所剩最好的衣服,长袍下缘在劲风中拍动,一群人聚在外面候旨待入。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在一旁滔滔而谈,看着两人的神情,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已久的惊动。
我进去对波巴克斯悄声道:“大事不好了。”
“此话怎讲?”他把住我的手臂,抓痛了我。
“我不清楚,总之是对国王不利的事情。”
“既然不清楚,说来干什么?”他因为我扯动了他的隐忧而恼怒。
大臣们进来依次行礼,按照官阶站好。在国王的寝室,我们宦官隔着皮帘子倾听。隔帘不过是习惯,因为这并非单独召对,当然,只要有机会,我们连单独召对也会偷听。
国王在宝座上开始说话,很快便能听出是自拟的讲稿。
他褒扬会众的忠诚,信任地提醒他们,巴比伦总督马扎伊厄斯之流的逆贼得到了亚历山大的奖赏。他大谈波斯当年的强盛,我越听越不耐烦。正题终于道出:他主张坚守里海关,与敌人决一死战。
帐内阒然,那一层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精兵把守的波斯关在隆冬尚且失陷,现在是夏季了,何况,他难道就感觉不到我军的士气?
但是我曾经和他那样亲近,认为自己明白他此时的心绪。他还记得我父亲的武士们那首战歌,我能感到他祈求赢回光荣。他渴望看见自己高踞雄关,洗雪高伽米拉的耻辱。但是在场者无一附和他的想像,用可怕的沉默答复了他。
修容台上放着我们给他理甲的小刀,我拿过来戳破帘子,从缝隙窥望。波巴克斯面带诧异,但是我将小刀递了给他。国王背对着我们,至于其余的人,即使我们把头伸出帘子,他们也不会发觉。
国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看得见锥形王冠的尖端、一只紫色的袖子,以及他所看到的众人的脸。虽然谁也不敢在御前私语,但每个人的眼光都闪烁不定。
有个人走了上来。是胡须雪白的长者阿塔巴扎斯,已经缩小的体形依然腰板挺直。初次见他,我以为望八十的人像他这样算是很硬朗,殊不知他已经九十五岁了。他上前之际,国王走下来,侧脸让他吻颊。
阿塔巴扎斯用衰老的嗓音,坚定高亢地说,在陛下选定的任何战场,我和儿子们会和所有部属坚守到底。国王拥抱了他,他退回原地。御帐归于沉寂,半晌无声。
哪里动了一下,有一点低语。纳巴赞内斯上前。我想,来了。
他穿着那天夜里在埃克巴塔纳穿的灰色羊毛长袍,袖子上有刺绣,但是衣服老旧,边缘离披。失去的财产那么多,想必他没有更好的行头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饱含狡诈与权谋:
“大王,依我看,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我们只有回顾过去才能算计将来。首先,来看我们的敌人。他有资源,有速度,有决断。他有拥戴他本人的好军队。据说,论吃苦和勇气,他都是士卒的榜样——这话有几分真实,我不能辨别。”他极其短促地顿了一顿。“无论如何,他现在可以用陛下您的财富来奖励忠诚了。以上的说法我们都有耳闻,但是每当提起他的名字,还会说什么?——说他走运,好运气都在他的一边。”
稍长的停顿。这时几乎没有人呼吸,变故就要来了,有些人已经知道。
“但果真是这样吗?如果我在自己领地上发现一匹迷途的良马,可以说是我走运,也可以说是原主人倒霉。”
后排不知内情的人挪动着。前面的静止更为显眼。我看得见宝座扶手上的紫色衣袖在轻移。
“让目无神明的人去谈运气吧。”纳巴赞内斯流利地说,“我们在祖辈的言传身教中长大,当然相信凡事都有上天的安排。为什么我们要相信智慧之主偏爱亚历山大?他不过是个崇拜其他神灵的外邦强盗。难道我们不应该照我说的回顾过去,检查我们做了什么渎神之事而受到惩罚吗?”
帐内彻底沉寂下来,连最懵懂的人都像犬类一样,嗅出雷霆前的气息。
“陛下,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在无可指摘的光荣中登基的,先前的暴行与您无关。”他的声音变得如豹子一般低沉,话中有话,“全赖您的公正,一个反叛的恶人死了,没有机会夸耀自己的淫威。”(他大可以添上一句:“也没有机会诬陷您。”)“可是,其后我们的命运如何呢?走运的亚历山大扒光了我们的碗。大王,据说诅咒的效力可能长于罪人的生命,所以难道不该问,复仇之神密特拉可曾满意了吗?”
帐内一片静止。众人觉出了头绪,却仍不相信。
纳巴赞内斯的声音变了,魁梧的贝索斯上前靠近他。
“大王,我们的农人在家乡的山里迷路时,会将外衣翻面,希望能让引他们误入歧途的魔怪不再认识他们。老百姓里有这样的古老智慧,至于我们,我相信现在也必须改变不幸运的衣服,即便是紫袍。这里的贝索斯,和您一样是阿尔塔薛西斯的苗裔,让他戴上王冠号令,直到终战吧。赶走马其顿人以后,陛下可以归位。”
他们终于相信了。在场的人有生之年都见过两位国君被毒死,然而要求一位宝座之上、御袍在身的大王让位,却闻所未闻。
沉默一打破,及时响起了蓄谋的大声赞同,也有惊怒的叫喊和怀疑的私语。忽然,一声“叛逆!”的呼喝盖过了所有声音。是国王。他身穿紫袍大步走下宝座,握着出鞘的佩刀,径直向纳巴赞内斯过来。
他的身高令他的狂怒分外可怕,帝王的装束给了他神明的威严,使我也受震慑,以为纳巴赞内斯马上会在他脚边化为齑粉。
但是一群人围着他,有纳巴赞内斯、贝索斯和巴克特利亚的主要贵族,一面拉扯他告饶,一面扳下他持刀的手臂。佩刀迟疑地悬着。他们全都拜倒,哀号说自悔激怒了国王,请求退出,直到他准许他们再来觐见。
他们倒退而出,巴克特利亚的贵族也都跟着走了。
有人在我旁边喘粗气。原来波巴克斯在帘子上戳开了一条缝隙,比我的还长一倍,他从头到脚颤抖着。
此时的御帐就像踢翻的蚁丘一样热闹。阿塔巴扎斯老人带领儿子们以及忠心的波斯贵族围着国王,发誓会赤诚不渝。他谢了他们,解散朝会,随即走入内间,我们几乎来不及重新就位。
他一言不发,由得波巴克斯替他解衣,换上常服,然后躺到床上,凹陷的面容像卧床一个月的病人。我不施礼也不告退,径直溜了出去。这是不韪之举,然而我知道我是他最不愿见的人。波巴克斯没有责备我。
我走进兵营里。我的衣服已经残旧,因为没了仆人,更有一股马厩味。没有人注意我。
巴克特利亚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忙碌,开始撤营了。
真是快手!贝索斯真的惧怕国王?但是我不认为纳巴赞内斯会轻易罢休。我挤进一群行走的巴克特利亚人当中,他们满怀思虑,我觉得自己像是隐形了。他们大致在说长官贝索斯应该得到权力,这时正需要一个真领袖。但是有人说:“反正,至少现在谁也不能说国王没有得到机会。”
希腊人的兵营一如往常,孤立而整齐地立在那里。没有人撤营,大伙只是聚谈着。希腊人健谈,还时常言之有物。我走了过去。
他们专注地谈着,未及理会我,我已经进了人群。然后,有个人走开向我大步而来,看上去四十岁光景,走近了才发现只有三十,其余是战争和气候添上的沧桑。
“美丽的异邦人,你终于来了。为什么你总不来看我们?”
他仍穿着地道的希腊衣服,虽然料子已经露线了。常年日照使他有了一身雪松木般的褐色皮肤,短须也比头发的颜色淡了许多。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真诚。
“朋友,”我说,“这不是谈论美丽的时候。贝索斯想坐上王位,他刚对国王说了。”叛徒皆知的事情,似乎不必瞒着忠诚的战士。
“我知道。”他说,“他们希望我们投奔过去,答应付双饷。”
“我们波斯人也有仍然忠心的,但是现在你也许不会相信了。请问,巴克特利亚人打算怎样?他们撤营干什么?”
“他们不会走远的。”他不加掩饰地直勾勾看着我,但是没有冒犯的意味,“我想他们甚至不会走出视线以外。他们对帕特朗说是因为激怒了国王,在他气头上要避一避。借口而已,其实当然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兵力。他们就是希望我们看到没了他们,我们在战场上会多么单弱。咳,虽然我不像帕特朗和他的弗西亚部属在亚洲从军那么久,我知道波斯的善良人对国王是什么感觉。我们雅典的习俗不是这样,但我们的习俗也走到末路了,所以我才离开家。现在哪里要我,我就在哪里当兵,而且不论哪里我都会尽职。人总得有点引以为荣的事。”
“你们是应该以自己为荣,大家都看见的。”
他用湛蓝的眼睛渴望地看着我,像一个孩子期求明知得不到的东西。“哎,我们的营地倒是今晚还会在这里的。溜出来陪我喝点酒怎么样?你希腊语讲得这么好,我可以告诉你希腊的事情。”
我差点笑出声,想说我不必别人告诉。但是我喜欢他,便微笑着说:“你知道我是国王跟前的人,现在他需要朋友。”
“那好吧,我到底尝试过了。我叫朵瑞斯可斯,你的名字我已经打听到了。”
“再会,朵瑞斯可斯,我们一定会重逢的。”我没有这样的指望,只是想表示好感。握别时,他久久不愿放手。随后我回到国王的帐篷。
他闭门独处。波巴克斯说,他不愿见任何人,甚至不愿进食。纳巴赞内斯带走了全部的骑兵,扎营在贝索斯旁边。说到这里,波巴克斯哽咽泪下。他生怕国王听见哭声,将腰带末端塞到口中,不惜被我这样的无名小辈(如今我不外如是了)看在眼里,使我觉得可怕。
我说:“希腊人很忠心。”要是从前,他会批评我不该走近希腊人,现在他只问,比起三万多巴克特利亚人和纳巴赞内斯的骑兵,两千人算什么?
“还有忠心的波斯人啊。现在谁是统帅?”
他用腰带另一端擦擦眼睛,说道:“阿塔巴扎斯。”
“嗄?我不信。”
是真的。耄耋长者以将军的身份巡视波斯军营,见了各位贵族和官长,当着士卒的面激励军官们。忠诚至此,岩石也会为之挪移。奇怪的是他在多数人认为高龄的岁数曾经投敌。然而他反叛奥库斯应该是迫不得已,否则会被诛杀,别无选择。
他慰劳完将士便来觐见,劝服国王和他共餐。我们受令退下,但是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目前不可能迎敌,明日天亮就会带兵启程,过里海关。
我们在自己帐篷里吃晚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国王不亲自巡视军营?他才五十,都可以做阿塔巴扎斯的孙儿了。他应该鼓舞士气,让大家真想为他打仗啊。”
他们一齐转向我,面带怒容。我疯了不是?要国王像区区一个官长那样,向普通士兵抛头露面?他的帝王之尊、士卒的敬畏,该置于何地?与其那样还不如目前的厄运,他至少能保持神圣尊贵的地位。
“可居鲁士大帝就是战场上的将军。”我说,“我和他同族,我知道。他的战士一定天天见到他。”
“那是因陋就简的年代,”波巴克斯说,“回不去了。”
“我们是希望不回去。”说完我再次穿上了长袍。
天完全黑了,光亮只来自守夜的篝火、零星插在地上的火把,还有一些点灯帐篷的缝隙。我走到一个熄灭的火把旁,抹了些柴灰在脸上。最邻近的篝火那边传来巴克特利亚口音,我走过去,在人丛边蹲下。
“分明是神在诅咒他,”那巴克特利亚官长说,“把他逼疯了,居然要我们穿过里海关,在里海和大山之间像老鼠一样落入陷阱。其实巴克特利亚可以永远守下去的。”他进而谈起那里无数的堡垒,每一座都惟有飞鸟可即。“要在那里把马其顿人结果掉,我们只缺一个识地利、懂打仗的国王。”
“对巴克特利亚我是一无所知。”一个波斯人说,“但如果你们要反叛国王,就不要谈神咒。要是真有神咒,那才是最受神咒的。”
有一阵赞同的私语。我粗鄙地抬手擦了擦鼻子,佯装无知,溜出火光照亮的地方。
前面的帐篷里有人说话。我正要避开帐外火把的光溜到背后,一个人忽然快步走了出来,与我迎头相撞。他并不粗鲁地按住我的肩膀,把我转向亮处。
“哟,是我可怜的巴勾鄂斯,我们总是邂逅相撞啊。你脸上挺黑的,他养成了每晚打你的习惯么?”
他咧嘴而笑,牙齿在火光中很白。我知道他像猎豹一样危险,却无法怕他,甚至并不恨他,虽然知道应该恨。
“没有,纳巴赞内斯大人。”我应该如礼屈膝,但我决意不做,“不过即使他打,国王也还是国王。”
“呵,不错。假如你有美貌而欠忠诚,我可要失望了。快把脸擦干净吧。我并没有恶意,亲爱的小伙子。”
我发现自己正用袖子在脸上搓着,仿佛我合该听他命令似的。我想,他是说已经太晚了。
“这样好多了。”他用一指擦去被我忽略的一抹黑,然后双手搭住我的肩膀,脸上不再是嘲讽的神气。“我听说了,你父亲是为国王而死的,但阿尔塞斯是王室真正的传人,也适合领导我们——的确,阿尔塞斯本来可以成为杰出的军人。你想想,为什么亚历山大还没追上我们?他早就能做到了。我来告诉你:是因为他不屑。你父亲是为了我们波斯人的尊严而死的,记住这一点。”
“大人,我没有忘记,我也知道自己的尊严何在。”
“是啊,你说得不错。”他捏住我的肩膀又放开,“回他那儿去吧,也许你可以给他一点男人气概。”
他的动作像豹子的拍打,软掌中伸出带刺的爪子。他走后我才想起,刚才不假思索地行了屈膝礼。
回到御帐时,我遇见即将离去的阿塔巴扎斯。我行了礼正待走开,他用青筋毕露的手拉住我。“小伙子,你从兵营回来,有什么新闻吗?”我告诉他到处是巴克特利亚人,在劝说忠心的波斯人倒戈。他咂舌愤然道:“我得要找这些人去。”
“大人!”我顾不上恭敬地脱口而出,“您必须歇息。您忙了一天又半个晚上。”
“孩子,我必须见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去。我这年纪,不会像你们年轻人那样睡觉的。”他连拐杖也不拄。
他说得对。我刚把消息告诉了波巴克斯,一躺下就像死人般昏睡过去。
吹角声和号令上路的呼喊吵醒了我。我睁眼发现没有人在,知道有大事,便草草穿衣出去。国王穿着旅行的衣服站在御帐前,战车已经预备好了,他脚边跪着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阿塔巴扎斯老人站在一旁。
国王在说,他们的不忠如何使他伤怀,两人不停磕头,一面捶打胸脯。贝索斯听似真诚地哭诉道,他只不过希望让国王避免他人招来的神咒,就像打仗时他会举起盾牌为国王挡箭一样;他本来是想接过诅咒,自己来承受磨难。纳巴赞内斯拉着国王的长袍,解释迁营是由于畏惧他的不悦,假如国王再施恩泽,他们终生都会欢欣感念。
我望着阿塔巴扎斯,又佩服又惊讶。他真有成效。密特拉钟爱这样的灵魂,他将会免于审判之河的滚烫,直接进入天堂。忠诚复得,一切又归于安好。光明征服了黑暗的谎言。我还很年轻。
国王流着眼泪拉住他们,两人行了跪拜礼,亲吻他脚边的土地,说自己是最幸福最尽责的臣子。国王登上战车。阿塔巴扎斯的儿子们劝说父亲乘车休息,他大声斥责他们,吩咐把马牵来,他们讪讪离去。他的大儿子年逾七十了。
我向拴马的地方走去。前一晚通宵走动、议论、争辩的士卒们,此时被官长推搡着列队待发。波斯士兵阵容最整齐,但是人数较少,而且远不及昨夜的数量。巴克特利亚士兵虽然人多势众,也看得出跑掉了不少。
这是长夜里争执的结果。波斯人知道自己人少,溜走的数以百计。但是他们也警醒了一些担心被密特拉报复的巴克特利亚人。他们既怕密特拉,又怕贝索斯,只好选择还乡的长途。
我骑马返回内廷的车队,半路看见希腊人排好了行军的队伍。他们人都还在,而且全副武装。
在没有遇敌之虞的行军途中,他们习惯把铠甲、头盔和兵器叠放车上,随身只佩剑,身穿希腊式的短袍(由于离家已久,衣料已经各种各样),戴着希腊人旅行时的阔边草帽,以防他们不耐日照的皮肤被晒伤。这时他们都穿着胸甲,戴着头盔,有胫甲的人还套着胫甲,圆形的盾牌挂在背后。
这时有人离开队伍向我扬手,是朵瑞斯可斯。我想,他当我什么人?得让他知道不能拿我当众取乐。正待蹬马加速,我看清他的神情里没有胡闹之意,便骑行上前。
他抓住我的靴子,招手让我俯下身去,同样不带胡闹的意味。“你可以给国王捎话吗?”
“可能不行。他已经出发,我出来晚了。怎么?”
“告诫他不要上当。那件事还没有完。”
“哦,已经解决了。”我愉快地说,“他们恳求宽宥。”
“那个我们都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所以帕特朗才要我们全副武装。”
我头皮发紧,问道:“什么意思?”
“昨晚上没有人守在兵营里,谁都知道。他们希望把波斯人争取过去,要不是没有成功,他们今天就已经动手了。波斯人说那是被神明诅咒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溜走。现在他们推迟计划,等我们过了里海关再行动。”
我想起我的生活,蔑视自己轻信人言。“怎么行动?”
“胁持国王,把他卖给亚历山大。”
我还以为自己看得出反叛。我太天真了。
“坐稳了,别铁青着脸。”他扶住马鞍上的我,“听着,他们是蛇,但不是傻子。国王就是国王,但说句良心话,他不是好将军。他们走这步棋是为了甩掉他,拿他跟亚历山大换和平,然后去巴克特利亚重新备战。”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着呢。”我已经很快回过神来,“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亚历山大决不会信任的。”
“都说他过于相信效忠的人。另一方面,背信的人可要当心着。我见过他毁掉的忒拜……不说了,告诉国王要紧。”?
“但以我的地位,我不能当众走到他面前。”即使我得宠时也是这样,“只能由你们将军去说,低于他的人不行。”
“帕特朗?国王几乎连他是谁都认不得。”他不无怨怼地说。
“我知道,但是他必须去。”我抓紧时间思索,“国王会说希腊语。我们内廷里有些人会说,不过贝索斯每次都要叫人翻译,纳巴赞内斯也是。即使他们听到,帕特朗也还是可以警告国王。”
“这一点很有用,我会告诉他。比起巴克特利亚人,我们只是少数,但如果国王信任我们,也许我们仍然可以帮他脱身。”
内廷的车舆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里,我很快追了上去。日神车驾在高伽米拉被遗弃,但是仍有两位祭司手捧祭台领队步行,在他们身后,一切等级秩序都已经崩溃,两派的人互相推挤,都想靠近国王。波巴克斯骑马紧跟国王的战车,这在从前是不韪之举。贝索斯自己在国王一边,骑在骨大如牛的尼赛亚战马上。
我上前来到波巴克斯身旁。他用困乏呆滞的眼神看我,仿佛想说:“说到底,有用吗?”我们离国王太近,无法交谈。
有篷的步辇遗落在阿贝拉,从前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终日待在战车上,他会很疲倦的。责任以外,我对他仍有感情,记得他嬉戏的样子、和蔼的时候、开心的表露,还有合欢时的傻气举动。现在他知道别人瞧不起他,也许他打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国王就是国王,除了死亡,他不信有什么能改变他神圣的身份。接连而来的劫难、失败、耻辱,一个个朋友变成叛徒,本应对他奉若神明的军人夜夜窃贼般逃走,可怕的敌人亚历山大越逼越近,还有他尚未知情而近在肘腋的大难。他可以信任谁?只有几个被削为半男供帝王差使的宦官,还有受雇打仗的两千名士兵——他们的忠诚不是因为爱戴君主,只是出于一种恪尽职守的自豪感罢了。
我们继续前行,沿着光秃的山地上坡。这小朝廷里人人都不过是凡夫俗子,大概无一不在盘算自己的出路。波巴克斯想到的,也许是怎样再找工作,也许会在小户人家侍奉内院,过苦闷的日子。但是我只有一种技巧,只懂一个职业。我想起苏萨的奴隶。我长大了,已经知道如何寻死,但是我希望活着。
路越升越高,我们向关隘逐渐靠近。这里是塔普瑞亚山脉的天然屏障,一座座山峰荒芜险恶,因为高峻,顶巅在夏日仍然积雪。我们的去路沿着山麓蜿蜒上升,消失在悬崖边。前程未卜,我的心跳还是怦然加快。山外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大海。
上行每拐一弯,都出现一堵新的峭壁,风霜让它寸草不生,只长着几棵跛足般歪斜的柏树。溪流边总是错落着一些穷困的田地和小屋,野民像岩石间的兔子一样四处逃散。但是空气无比澄净。里海关陡峭的山峡,在前方投下阴影。
亚历山大港是一座璀璨的城市,有明达者需要的一切。我自知会在这里终老,不再远行了。但是一想起那些高山、那个雄关,我又会改变主意。记得我望见山峡朝着关口上升,仿佛通向一个有待揭晓的天启;虽然明知未来险恶,明知我过去知道的一切,我依然感觉到犹如置身预言之光下的心醉神迷。
前方一堵峭壁逼面而来,底下是万丈深渊,远处传来浪涛的翻滚。我们在里海关的隘口了。纵然是这样的高处,石墙仍将暑热反射回来,队伍艰难行进。不错,这里本来可以固守。就在前面,贝索斯在国王一侧骑着高头大马,帕特朗未见踪影——国王的佞幸传出来的二手消息,他为什么要理会?
山路变得平坦开阔,我们已经到达关隘上,脚下的赫卡尼亚完全是另一派景色:森林覆盖着山岭,连缀着深浅不一的片片青绿,远处一小块平地,更远处就是大海。
从高处看去,地平线绕在银波熠熠的水面外,仿佛伸展到无穷。我快乐地屏息,但是黑色的海滩使我迷惑。其实那是数以百万计的鸬鹚,靠大海里食之不尽的鱼类存活。
塔普瑞亚山脉犹如巨闸隔开了海水,这里也即将成为我生活的分水岭。
我们很快开始在树林间蜿蜒下行。溪流冲刷着红斑的大圆石,激起飞澜。那水冰凉可口,有铁味。我们在一个松林里停步,为国王张罗休憩用的帐篷,放好靠垫。
我们再上路时,空气变得稍微沉滞而湿润,高树挡住了关口上刺骨的风。方才我们因为一路荒凉,走了很久才停下休息,这时候,树林深处的影子已是暗沉沉的。我东张西望,发觉身后多了个骑马的人。是帕特朗。
他是老将了。爬坡的时候,他没有让马快跑,下山时便轻易追了上来。我和他对望片刻,退到一边,让出位置给他。他下来牵着马走,表示恭敬,或者是为了引起注意,眼睛始终朝国王看着。
贝索斯首先发现了。他挺起腰板,向国王靠得更近些,开始向他说话。帕特朗在后面曳足而行。
山路突转。战车拐弯时,国王看见了他,面露诧异。任何人都不该盯着国王的脸,但是帕特朗目不转睛看着他。他不做手势,只管盯着。
国王跟波巴克斯说了句话,他落后几步,对帕特朗说:“陛下问你是不是对他有所请求。”
“是的。告诉陛下我有话要说,不要别人翻译。请讲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不要别人翻译。”
波巴克斯变了脸色,把话传给国王。战车在下坡路开着车闸,走得很慢。国王示意帕特朗上前。我接过他递来的辔头,替他牵马。
他攀上战车,站在贝索斯的另一边。他声音低沉,我听不见在说什么,但是贝索斯可以听到。光凭我一句话,帕特朗决然冒了风险。
从贝索斯困惑的怒容里,他一定很快知道我没有说错。他声音放大了些。“陛下,今晚将您的帐篷扎在我们的营地上吧。我们侍奉您很长时间了,如果您相信过我们,请听我说,您应该马上行动。”
国王相当平静,脸色几乎没有改变。仆以主荣,他的涵养使我畅快了些。“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希腊语不比我好,磕磕巴巴的,“你在为我担心什么?”
“陛下——,是您的骑兵主帅,还有那个在您旁边的人。您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提起名字。”
“我明白,”国王说,“继续讲。”
“陛下,他们上午说谎了。今晚就是时候。”
国王说:“如果是注定的,它迟早要来。”
我领悟到他为什么平静,心像石头一样直往下沉。他是绝望了。
帕特朗靠得更近些,倚在车轼上。他是个老兵,明白那些话的含义。他拿出自己的力量,仿佛在激励正在溃散的战阵。“陛下,您过来我们这里。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们每个人都会去做。看看这些树林。到晚上,我们会掩护您出奔。”
“上哪儿去,朋友?”他在绝望里重获尊严,“如果我自己的臣民希望我死,我便是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看不到帕特朗的脸,不知道国王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请相信,我信任你们。不过如果你说的都有根据,你们,加上那些忠心的波斯人,也只是一对十的少数啊。我不会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为自己换取多几个钟点的气息——我怎么能那样报答你们?回到你的战士那里去吧,说我珍惜他们。”
他行过礼,从战车上退了回来。取马的时候,他眼神在说:“干得好,小伙子。不是你的错。”我转脸观察贝索斯。
他黝黑的脸上涨满了暗沉沉的血色。他像个魔鬼。帕特朗揭发了什么,他无从知道。有一刹那,我以为他就要拔剑刺杀国王,一了百了。然而死去的国王是损毁的商品,并不值钱。他花了点时间沉下气来,然后对大流士说:“那人要谋反。不必听懂他说的话,从他的脸色就看得出来。”他顿了顿,希望引出答复来,但是国王并不作声。“人渣。在任何国家都没有责任感,谁出价最高就卖给谁。亚历山大出的价钱肯定压过了您的。”
虽然他和国王沾亲,这种话依然是犯上的。国王只说:“我相信他不会。反正我也拒绝了他的要求。”
“陛下,我为此感到高兴。我希望您像上午那样相信我的忠诚。愿神明作证。”
国王说:“愿神明也为我作证。”
“那我更应该高兴了。”
“不过如果帕特朗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他指望亚历山大就太愚蠢了。亚历山大奖励投降,对叛逆可是不留情的。”
贝索斯乜斜着黑眉毛下的眼睛,不再说话。我们穿过暮色渐浓的森林,蜿蜒下山。从望得见高峰的位置,我们看到山顶还泛着金光。这里很快要入夜了。
我们在一块开阔的林间空地扎营。细长而渐晦的红色阳光低低交织着,天气又闷又热。日出时这里大概会很可爱吧。我们全都没有机会看见这里的日出,所以我无法定论。
附近有个村庄,波斯士兵像往常一样搜寻粮秣去了。他们消失在树林中,这里却依旧人头攒动。巴克特利亚人全都留了下来,张罗着要点燃守夜的篝火。他们仍然全副武装,我们都清楚用意何在:这就像一场持久的高烧,最后一次发作快要来了。
奥克萨瑟瑞斯前来觐见,对国王说,等忠心的波斯士卒一回来,他们就会举事铲除逆贼。国王拥抱了他,嘱咐他没有命令什么都别做。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不过他们家的人全都缺乏将才。领兵二千的帕特朗做起事来,会比他领兵二万更有成效,这一点国王想必明白。他走后,国王传召了阿塔巴扎斯。
我找到他时,他因为骑马太久而稍欠利索,但是仍然精神矍铄。带他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希腊人的兵营孤立林中。他们依然全副武装,还设了岗哨。
禁卫军把守在御帐周围。长生军里还剩下一些人,手执仪仗的长枪,眼神阴郁而呆滞地望着前方,长枪下的金石榴在火光中闪耀。
帐内,国王将帕特朗的消息告诉阿塔巴扎斯,我们偷听着。他沉吟半晌,显然在回想自己长夜里的劝说,然后,他恳请国王把御帐改扎到希腊兵营里,他自己会鼓动波斯士卒,如果国王已经跟希腊兵一起,波斯人将大批投向他们。我想,善良而可怜的老人哪,你这把年纪了还看不破人心?只听见他干脆地继续道:“这些希腊人以打仗为业,巴克特利亚人只是强征入伍的。我在马其顿见过严明的军纪,那反差可是种马和骟牛的区别。希腊人担得起托付。”
不知多少次,我们窃听只是由于好奇,或是为了炫耀消息灵通。现在我们是为了活命而偷听着。
“已经完了。”国王说道,“我一生有过太多一厢情愿的期望,最近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牺牲的人太多。现在我已经放弃了,不要以为我会再有希望。”
有个极力抑制的声音,是阿塔巴扎斯在哭。
“亲爱的朋友,”国王道,“你跟着我耗费了许多年,余生归你自己了,带着智慧之主的祝福去吧。”
哭声依旧,国王扬声唤我们进去。阿塔巴扎斯抱住国王不放,在那高大身躯的衬托下显得矮小,苍老的脸埋在王袍里。国王拥抱了他,说道:“这位忠心的大臣不愿离职,但我已经免除了他的责任。带他走吧。”
他松开那老人像孩子一样抓紧的手,掩面不顾。我们所有人合力,才将阿塔巴扎斯不粗暴地慢慢带了出去,一直送到他的人那里。回来后,我们一时找不到国王。他俯卧在地,头枕在双臂上。
我们同时萌生同一个想法。然而他近旁没有武器,肩膀仍随着呼吸颤动。他只是像一只筋疲力竭的野兔那样躺着,等猎犬或投枪追上来。
他没有遣退我们。我们不知所措,只得静默地呆呆看着这般凄凉,自己也绝望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一个主意,从内室取出他的佩剑,放在他能轻易找到的桌上。波巴克斯看在眼里,只将目光避开。
为我的主人,我已经做了这最后一件事。我并不感到卧倒的那位曾经是我的爱人。我是侍奉他的人,一直依照训练侍奉着。他是国王。
半晌,他转过头来,遣退了我们。
我们睡觉的帐篷搭了一半就被弃置,一边松垮地倚着没插稳的杆子,另一边在地上。奴隶们不见踪影,到处是吵架声、争论声、无人听从的号令声,响成一片。这不再是军队,只是一群迷惘的人,部落各异,帮派不同。有好一会儿,我们一起坐在塌陷的兽皮帐篷上,低声交谈,而后我猛然抬头,说道:“禁卫军不见了。”
我过去看个究竟。果然不见了,连金柄的长枪都无影无踪。长生军抛弃了不死之身,而我们孑然无依。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好像刚听见他说话,我去看看他需要什么。”
他像原先一样躺着。我轻步上前,在他身边跪下。我刚才没有听见什么,只是仿佛往事都回来了。我身上的香水正是他的礼物。说到底,我与别人是不同。
他躺着,头枕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臂前伸。我不敢擅动他的手。他是国王。
他动了一动,发觉我在身旁,说道:“叫波巴克斯来。”
“好的,陛下。”我只是可以传话的人,他忘了我们的事。
波巴克斯进去以后,突然传来他的一声震耳哀号,像是哭丧的叫喊。我们三个都冲进御帐,只见佩剑仍搁在桌面,国王躺在地上。波巴克斯跪着捶胸,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我们喊道:“怎么回事?”仿佛国王不在似的。我们熟知的一切都崩溃了。
波巴克斯呜咽道:“陛下打发我们走路。”
国王单臂支起身体。“你们都尽了职分,不能再为我多做什么了,我现在免却你们的工作。及时自谋生路去吧。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道命令,你们都必须遵守。”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们:末路的国王、弃置的御帐、诡谲的黑森林四伏着野兽和敌人。但愿我们是在哭他——时过境迁以后,这样想当然不难。我们在夜幕下痛哭,沉湎在恐惧和悲伤里,仿佛灵前的悼亡人,不再知道号啕中哪个才是自己的声音。
我拨开眼前的头发,忽见入口有人。尽管心神涣散,我仍记得已经没有门卫了,便仪容不整地走过去。是贝索斯与纳巴赞内斯,后面跟着他们的兵。
贝索斯一看见国王俯卧在地,便以拳击掌,向纳巴赞内斯咬牙道:“太晚了!我警告过你的。”
纳巴赞内斯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能这样。”他脸上没有恼怒,只有尊敬,也许还不乏释然。发现我看着,他朝我沉着地点了点头。
贝索斯的大手捏住我的肩膀摇撼,把我提了起来。“他结果自己了吗?他可是死了?”
波巴克斯代我答道:“万分欣幸,大人。陛下圣体安康。”
纳巴赞内斯的面容像壁雕一样不动声色。他对贝索斯说:“那么,就进去吧。”
他们走入之际,国王站了起来,只说:“你们来干什么?”
贝索斯说道:“我是以国王的身份来的。”
国王相当平静。“神给了你什么国家的王位?”
“我顺从了民心,你也应该顺从的。”
国王说:“你们都看到,我已经没有能力惩办逆贼了,不过我知道谁会惩办你。”
贝索斯扬着脸说:“我随时听候密.特拉的裁决。”
“既然你做得出这种事来,我且相信你如此,不过我指的是亚历山大。”
纳巴赞内斯在他面前一直未发言,此时说道:“你把人民送给了这个敌人,就不要提起他。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解救人民。”
“跟我们走。”贝索斯说。
我想着,我要把佩剑递给他吗?但是他自己也能拿到。我无权告诉主人他何时应赴死。
他往后退,我认为他要拿起佩剑。然而他向来行动不迅捷,思想欠决断。他移动之际,他们逼近了。他身材高大,但是肌肉已经松弛。他们的兵进来以后,他便不再抵抗。他不失尊严地站着,至少他可以有国王受难的样子。贝索斯也许感觉到了,他说:“唔,如果我们必须捆绑他,他的镣铐也该称得上他的地位。”他脱下粗大的金项链,两个巴克特利亚人将国王双手反剪,他便把链子当绳索捆上。
他们像对待罪犯一般,手按住国王的肩膀,挟着他走了出去。帐外的巴克特利亚人中间传来窃窃的私语、混乱的叫喊,以及半含恐惧的笑声。
近处停着一辆兽皮顶的普通马车,本是用来运帐篷的,他们押着他走向这辆车。我们瞪眼看着,不能相信,但哑口无助。波巴克斯清醒过来,喊道:“至少让他带些枕垫啊!”我们跑回去取来。国王已经在车上,旁边有两个军营里的奴隶,不知是仆人还是看守。我们刚把枕垫扔上车,士兵就把我们推搡开。车夫套牢马匹,登上了车,这一切发生时,我们仿佛伫立到永恒,不觉间骑兵已集结起来,步卒不成队伍,拥挤成一团。贝索斯一声令下,马车辘辘启动,驶过空地,朝山路开去。
有个兵闪身跑过,拿着一件我认得的东西。是国王的水壶。御帐内挤满留下抢掠的巴克特利亚人,有的在外面争夺最好的物品,像一场洗劫。
波巴克斯绝望地看了看我,叫道:“我们找阿塔巴扎斯去!”话毕向波斯营地跑去,其他人跟着。士兵由得他们去,他们不过是宦官,两手空空,无足轻重。
我紧贴一棵树站着,看上去,这里离空地那边很远。我想起苏萨。我跟别人不同,我属于战利品。
我们的车舆不见了,近处是我们搭了一半的垮塌帐篷。我跑进去,拔掉松动的杆子,让整个重量倒在我身上。
硬挺的褶皱能透进一点空气,不会让我憋死的。我躺在漆黑中,仿佛进了自己的坟墓。我的生活确实在这里埋葬了。等这墓穴送出我的时候,我会像关在子宫里的婴儿坠地一样,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
第九章
我躺在我的洞穴里。鞣过的皮革很沉重,发出臭气,但我不敢动弹。外面乱纷纷的动作传来闷响,随着御帐被掠夺净尽,声音消减了下去。有一次两个人走上前来,我十分害怕,但是如我所愿,他们认为没有支起来的帐篷必定是空的。然后,我只能等待了。
蒙在帐篷里听声音实在微弱,我怀疑自己的耳朵,等了许久,才敢爬行伸出头来。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将熄的篝火还冒着轻烟。眼睛习惯藏书网了黑暗以后,连星光看上去也异常明亮,但是那边的树林将一切都掩盖住了,里面只传来渐行渐远的声响。一定是忠心的军队,阿塔巴扎斯的部属,他们寡不敌众,只能与叛军分道扬镳。我最好赶上。
我在帐篷里东翻西找,找齐了自己的物品。正想去取马,我醒悟过来。总得去看看!我跌跌撞撞跑到拴牲口的栅栏边,哪里还剩什么四条腿的动物。
我可怜的老虎,国王赏赐的漂亮马儿,它从来没有驮过重物。此时某个粗蠢的巴克特利亚人大概正在鞭打它前进。但是我只替它难过了一会儿,就想到了自己的厄运。
敌人走了,有可能对我友好的人也都走了。想必已经过了大半夜,他们要去哪里,我全无头绪。
路上需要食物。御帐里,国王晚餐的菜肴全都甩落在地。可怜的人,他什么也没有吃。我用手帕裹起食物,在溪边舀满一壶水。
那些人的声响已经遥远。我循声而去,祈求他们不会是那些刚走的巴克特利亚人。看来他们是沿山麓而行,留下一条踏平的小道,穿溪过涧。我膝下全湿,马靴湿漉漉的。自童年起我就没有再去越野,从前回家不但会得到干衣服,也会挨一顿骂。
离天亮还早。我开始听见女人的声音,加紧了脚步。她们是有行李的随军者,是波斯人。以这样的速度,我很快会赶上队伍。半轮月亮发出微光,我可以走得更快了。
不多久我看见前面有个人。他停下撒尿,我背过去,待他事毕才上前。他是希腊人,原来我追上的是他们。那些女人让我想错了,她们当然都是波斯人,雇佣兵没有从家乡带女眷来。
他是个黑须壮汉,甚矮胖。我觉得好像认识他,但是并不可能。他过来端详我,飘出一股汗酸气。“哟!见鬼哪。这不是大流士的男宠吗?”
“我是内廷的巴勾鄂斯,想找阿塔巴扎斯麾下的波斯人,我离他们是不是很远?”
他略一迟疑,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说:“不太远。跟我来,我会把你带到那条小路上。”话毕领着我走进树林。他按照希腊人行军的习惯,没穿铠甲藏书网。
没有小路的影儿,林木倒愈发茂密了。走了不多远,他转过脸来。一个神情就足够了。无需言辞,他也不说话,径直向我扑过来。
他将我压倒之际,我想起了。他确实貌似一个我认识的人——奥巴瑞斯,那个苏萨珠宝商。倏然间那些事我又统统经历了一遍,但我不再是十二岁了。
他比我重一倍,然而我确信自己能杀死他。我微弱地抵抗着,掩饰真正的努力,然后拔出匕首,向他肋骨之间捅去,直至刀刃完全沉没。侍寝之夜国王喜欢我跳的一支舞,最后的动作是缓慢的后空翻,要以双手支撑身体。练习使我臂力过人。
他挣扎着,口吐鲜血。我抽出刀子,直插进他的心脏。我知道在哪里,无数次听过它跳动,伴着耳边粗重的呼吸。他咧开嘴,断了气,但是我照样一刀刀捅进去,插入认为解恨的地方。我回到了苏萨,在一个身体上杀死二十人。我不愿再体会这种快乐,但那实在是痛快,至今我还记得。
我上面有个声音说:“停手吧!”我只晓得对膝旁的尸体报仇,本来对别的一切浑然不觉。朵瑞斯可斯站在我身边,说道:“我听见你的声音。”
我站起来,持刀的手浸红到手腕。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杀人,他能看见我的衣服已经被扯下一半,只仿佛自语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孩。”
“早就不是了。”我回答。我们在幽光中对望。他佩剑在身,如果要替同袍复仇,我决不是他的对手。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忽然说:“快,把他藏起来。他在这儿有个亲戚。来,抓住他的脚,拖进那边的树丛,扔在山沟里。”
我们拨开树丛,只见有一条雪水流经的山沟,岸陡沟深。尸体滚下去,树丛又合拢起来。
我说道:“他说会带路,让我跟上那些波斯人。”
“他撒谎了,波斯人在我们前面。把手洗干净,再洗洗匕首。这儿有水。”他指给我看岩石间的一缕山泉,“这森林有豹子,上头警告我们不要乱走,他不该忘记的。”
“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就没命了。”我说。
“别说这话。你现在找他们去,有什么打算?”
“想去投靠阿塔巴扎斯。他看在国王分上,也许会收留我。”
“我们该走了,不然就会掉队的。”我们连走带爬,穿过山石嶙峋的树林,险陡处他总会帮我一把。我一路思忖,不知阿塔巴扎斯心里对国王蓄养男宠怎么想,而且他年纪这么大,这样的行军随时可以令他猝死。他的儿子们如何,我又完全没把握。
“我敢说那老人家肯定会尽力帮忙的。”朵瑞斯可斯说,“但是你知道他正在去哪儿吗?去向亚历山大投降。”
我居然没有想到。他是亚历山大童年的朋友,当然能得到那年轻人的宽待。我感到苦闷,无话可说。
“到最后我们也得那样。”朵瑞斯可斯说,“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谁也不相信贝索斯,亚历山大至少有信守诺言的名声。”
“可亚历山大到底在哪儿?”
“这时候应该已经过了里海关。有两位波斯贵族正赶去见他,他们说他会比反叛的人对国王好些。当然,他们自己也不会吃亏。”
“神明保佑,希望他们来得及。”
“亚历山大想快,他就会很快。我们不想挡他的道。波斯人已经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了,他们想谈判,不想被车骑践踏。啊,队伍在那边。”希腊人影子般在树林里穿行,压低了声音说话。他没有领我过去,只跟队伍平行走。徒步多时,我已经擦伤皮肤,筋骨也酸痛,庆幸常有他帮忙。一次我差点跌跤,他便从此替我背着包裹。林间开阔处已经隐约光亮了些,就要日出了。他坐到一截倒伏的树干上,我早就恨不得可以歇息。
“所以归结起来,”他说,“我们是绕着山脚,悄悄地朝赫卡尼亚方向走,接下来去哪儿,谁知道?如果你赶路,你会在中午波斯人休息时追上他们。你不习惯步行,会很辛苦。”他顿了一顿,暗淡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的蓝眼睛。“你也可以跟我同路,我随时帮你。不管我们相处得如何,我不是你要用刀子的人。”
我记得初见时他的笑容,现在,他神情里少了些渴念,多了些希冀。我惊奇地发现,答应抑或拒绝,平生第一次我可以自己决定。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们走进队伍。天大亮以后,我也没有引起惊动。好几个士兵有男孩子陪伴,有女人的士兵更多,但是女眷只能跟在后面。
停下休息时,我和他分着吃完最后一点食物。他说,这大概会是他此生惟一一次吃到御膳。
他是最体贴的旅伴。我走得两脚酸痛的时候,他在队伍里遍寻找来药膏,脱下我的靴子,亲手替我包扎,还称赞我的脚细巧优美。其实,这双脚已经到了让我羞于展露的地步。有一次他趁着无人注意,甚至亲吻了我的双足。可幸是在树林里搏斗时,我的弓没有掉下来,束在箭筒里的箭矢也完好,我可以猎点野味来回报他——虽然他的愿望不只是这样。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些雅典的事。他说在雅典,他父亲曾经有巨万家财,后来被仇敌诬告。那人雇了一个有名的辩论家,捏造故事,损毁他父亲的名誉,陪审团判他父亲有罪,以致他倾家荡产。两个儿子里,小儿子朵瑞斯可斯只好当雇佣兵谋生。他说,同一个辩论家总是在投票、立法,甚至在战和问题上煽动民众,这叫民主,在辩论家们讲真话的旧时代曾经是好制度。
我说在波斯,从小的教育要求我们讲真话,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箴言。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无疑也学过。
可惜我们虽然相处融洽,与他做爱却甚是乏味。每次我都假装快活,因为他对此看重,而且我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报答友情。我对他的伪饰只有这一种。看来,希腊人在这些事情上没有艺术可言。
我想起刚失宠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会找个情人。我想像过御花园里的月下幽会、窗前的衣衫窸窣、玫瑰上系着的宝石。如今我却跟一个外国步兵一起,栖身在树丛中。
有一夜他告诉我他在雅典爱过一个男孩,虽然比起我的朗月之美,他只像浅淡的星光。“我发现他把我的钱花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他脸上还没有胡须,我想,他迟早会让我心碎。”
“不过,”我说,“你交上这么年轻的男孩,那也是难免的。”
“美丽的异邦人,你就永远不会那样。”
我答道:“是啊,所以他们才下刀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是否非常生气。他一直待我友善,所以我说并不。他向我担保希腊没有那样的事情。但是既然希腊人将小男孩卖入妓院,我认为他们也没有什么值得自矜。
这些希腊人在波斯待久了,知道这里的习俗,我不难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彼此很随便,但是了解我的矜持。他们尊重波斯人对河流的虔敬,从河里取水来清洗,以免玷污流水。对自己的身体,他们有奇怪的清洁方式,遍体涂油,然后用钝刀刮净,其间漫不经意地裸露着,经常使我尴尬地躲避。那种油离近了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始终不大习惯。
夜里,妇女(有的还带着儿童)会为自己的男人搭起栖身之所,给他们做晚餐。她们从来不能整天看见他们。至于那些男孩,都是用一点银两向穷人家买来的农家子弟,离乡千里,完全失去了波斯人的教养,我不愿设想他们的命运。那些行李最轻便而且全部自己背着的士兵,都是从希腊结伴而来的恋人。
我们就这样前行,遭遇了各种当时看来惊险的事,半个多月以后来到塔普瑞亚山脉最东边的山麓。这里是雪岭的尽头,鸟瞰着赫卡尼亚。希腊人选了个树林盖起较坚固的屋子驻营,打算暂避到闻知亚历山大的所在为止。他们不愿莽撞地落到他手里,而是会派出使节,取得安全保证。
不久有些猎户告诉我们,他为了从高处看清侧翼,正在山坡上披荆斩棘地行进。他是否知道这些希腊人就在附近,猎户们并不晓得。
等大家问完,只有我一个人问起国王的消息。猎户们说他死了,估计是被亚历山大杀死的。
时候已到,我应该启程了。阿塔巴扎斯自己动了身去归顺亚历山大,但是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有兵营。我向猎户们打听,他们说有位波斯爵爷在森林里驻兵,东行一日就能找到。他们不知道是谁,他和他的部属都是外乡人。
那天夜里我和朵瑞斯可斯互道珍重。天一亮我就得出发。世界上没有别人在乎我是死是活,我现在感觉到了。
“我以前没有像你这样的男孩子,”他说,“将来也不会再有了。你宠坏了我,对别人我会不屑一顾的。我以后应该只追求女人了。”
整个白天,我走猎户的小径穿过森林,时时担心脚边钻出蟒蛇,野豹从树间扑来,又忧虑如果波斯人已经迁营怎么办。但是我在太阳西斜前赶到了。军营坐落在一道山溪旁,围着带刺的栅栏,门卫看起来是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他看出我是阉人以后,收回长矛,问我有什么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破,近于褴褛。我报上名字,请求让我借宿一晚。走过那森林以后,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是谁,只求有地方栖身。
他把话传了进去,不久有个斯文人出来接我,看上去是勤务兵。阿塔巴扎斯的部属有数千之众,这兵营的规模却最多不过几百人。只有木条和茅草搭成的屋舍,没有帐篷。他们似乎轻装而来,马厩里却养着一群极好的尼赛亚马。我问这里的主人是哪位。
“那不要紧的,反正他乐意接待你。这年头话少为上。”
他的屋子跟其余的一样,但是宽敞得多,有好几间房。那仆人居然领着我直入浴室,里面设备完善,只能是主人用的。“你路上辛苦了,请沐浴吧。水稍后就送来。”
我羞于将脏衣服搁在软椅上。两个西徐亚奴隶往浴缸里倒进热水,加了凉水,水中还洒过芬芳的油。我洗了身体和头发,畅快至极,没注意到那训练有素的仆人走进来,礼貌地低眉垂目,拿走了我全部的衣服。
我半躺在暖水里,满足得昏昏欲睡,内室的门帘忽然动了一动。什么人?树林里的搏斗已经使我变得像女孩一样犯疑心。我要把人人都看成敌人吗?我出水擦干身体,穿上放好在那里的细羊绒袍子。
我的衣服没有送回来,却有一盘美食上了桌:蘸酱的乳羊肉、小麦面包、酒香浓郁的佳酿。地方这么简陋,享受却这么精致,使我联想起从山上俯瞰到的扎德拉卡塔城。看来这主人虽然行装轻便,钱囊倒很饱满。
我精神爽利地坐着梳头,那仆人送来一套衣服,说道:“主人希望这衣服合你的身。”
料子很好,宽松的深红色上衣,蓝色裤子,刺绣的便鞋。衣裳多处缝线,想必是照我的旧衣服改窄的。我恢复了自信,又描了眼眶,戴上耳坠,以示郑重。
那仆人回来说:“主人现在就要见你。”
系腰带时我才想到,我的匕首跟衣服一起被收了去,没有送回来。
主人的房间有一盏镂空的灯从椽子间吊挂下来,土产的鲜艳挂毯减轻了木墙的寒素感。主人靠坐在躺椅上,酒案搁在前面。他抬起一只手,含笑欢迎我。
是纳巴赞内斯。
我像骟牛一样哑口站着,心乱如麻。就是他卖了我主人的性命,本来我哪怕露宿森林也不该来到他的屋檐下。有了寄居的地方,又沐浴进食更衣以后,我却不由得感激他没有更早告知实情。
“进来啊,巴勾鄂斯。”他似乎毫不介意我的无礼,“来,请坐。我希望他们侍候得还行。”
我定了定神,鞠了一躬(至少要这样),不加润饰地说道:“大人,我欠您许多。”
“哪里的话。坐过来,我们聊聊。这里很少来客人,我很高兴有你作伴。”我坐到躺椅上,接过他递来的酒。他说:“不过,你原本以为这是谁的地方呢?”
我告诉他,阿塔巴扎斯或者其部下。
“那老人家正直,品德有古风。亚历山大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他最喜欢做这种事了。”
看来他勤于探听消息。但是我在想,他对我远超出了一般主人对过路客的招待;还有,那门帘怎么动了?早在巴比伦,我就对他有所揣测。
“你心神不安。”他极友善地说,“我明白,你一路上想必不容易,匕首也用过了。放心,我不会把客人接到家里又加以虐待的。”
我心下反驳,嘴上说我当然相信。他本人从未使我不悦,假如他没有那样的行为,我会乐意回报他的善待。事关忠诚。
“我知道你忠于国王。”他想必看懂了我的神情,“他有一点很幸福:许多比他优秀的人都对他忠心。他一定有某种令人尽忠的品质,虽然我从来没有发现是什么。”
“他把我从卑职提拔上来,给了我全部。哪怕是一条狗,也不会反咬他一口。”
“是啊,挨过打的狗都还忠诚得很。可是主人死了,忠犬也只得自己找出路喽。”
“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想起那辆篷车和金手铐,愤怒充溢着心头。
“没错,真的死了。”
我顿生疑窦:他做成了这桩好买卖,居然还带着这么少的人,潜伏在密林深处。还有,贝索斯在哪里?
我说道:“听说亚历山大杀了他。”
“那是乡下人谣传,亲爱的小伙子。”他苦笑着摇头,“亚历山大决不会杀他,他会慷慨地招待他,让他跟幼子团聚,分配一座小宫殿给他隐居,娶他的女儿,礼貌地要求成为他合法的继位人。将来他要是反叛,他自然会毫不留情地镇压。但是大流士当然永远不会造反,他会安然无事地活到老年。亚历山大快要追上我们的时候,这一切他都开始想到了。亚历山大像一阵西徐亚飙风似的来了,里海关内外一定死马遍地。国王坐的车太慢,我们给他松了绑,让他骑马。他不肯上马,说他宁可相信亚历山大也不信我们。他要自己留下求和。那时候亚历山大已经快要截住我们的后卫了,每一刻都生死攸关。国王不肯走,所以才逼得我们自己动手杀死他。我其实很后悔,真的。”
我不作声,凝神看着吊灯的投影。
“我知道如果不是碍于宾主之礼,你会说什么。”他说道,“推心置腹说一句:英明也好,无能也罢,他是国王。但我是波斯人。对于我,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重要……与你同名的那位大总管想要一个听话的国王;我不是这样,我想要一个能让国家强盛、能让我自豪侍奉的明主。呵,在密特拉看来我一定是太可笑了,到头来,我成了没有国王的波斯人。”
即使我被酒软化,也还不傻。为什么他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承认他杀死国王?为什么他要与我不分尊卑?我想不明白。“可是大人,”我说道,“您那时是极力主张让贝索斯坐王位的,他也死了吗?”
“还没有。他戴上了王冠,往巴克特利亚去了。亚历山大一捉住他,他就会死的。亲爱的小伙子,我因为愚蠢,比因为叛变受了大得多的惩罚。我以为我相中了波斯的中兴之主,后来发现他只是个山贼。”
他斟满我的酒杯。“我以为,为王的责任落到他身上,他能挑起来。没这回事。大流士一旦沦为阶下囚,巴克特利亚人马上就变成一群暴徒。御帐已经是他的地方了,可他阻止不了抢劫。要不是我提早派人看管着宝箱,那也会被他们抢走的。”
他用豹子般的低沉声音说着。现在,事情大多清楚了。
“那才是刚开始。他们一路上奸杀抢掠,胡作非为,就像在敌国一样。不干白不干,反正他们又不是在巴克特利亚。我提醒贝索斯,现在你是帝国的国王,他们是在蹂躏你的臣民哪。他认为他们有功,由他们去就是最好的奖赏。我敦促大家急行军,要是亚历山大追上我们,我们就全盘皆输了。他满不在乎。后来我明白了:他不管束他们,是因为他管不住。他们在原来的秩序下曾经是好士兵。现在他们只知道没有国王了。他们没错——确实没有了。”
他沉暗的眼睛越过我望向远处。也许自从他匿居此地,我是第一个他可以告知所有这些事的来客。“所以,亚历山大朝我们火速扑过来的时候,只带着少数跟得上他的人马,却发现我们的后卫慢悠悠的,好像在赶集日喝醉的农人。他的几百人把我们的几千人像羊一样地圈了起来。我觉得受够了。我押上我自己,我的地位、钱财——你也许还想说我的忠诚——把无能的懦夫换成了无能的恶棍。连伊索斯那一回都没有这么辛酸。我自己的骑兵还剩下一点纪律,我就带走了他们,越野来到你找见我们的这个地方。”
我无言以对,但是记得对他的亏欠。“大人,您在这里有危险,亚历山大正在向东走。”
“嗯,我听说了。我在尽量做最好的计划。我的事就说到这里吧,倒是你,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来想想你的事。一想到你要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我就很担心。不过我能给你什么前途?即使神明给我再回家的机会,我也一定是输了的人。我得承认,我经常想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要不给我一个和你面貌相同的女孩子也好。我的本性让我只能到此为止。其实,比起在巴比伦的时候,你现在的模样大大减少了女孩子气。这是长进,使你更独特了。若说把你安置在我的内院里,那我一定是昏头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但是我感到这种戏言另有目的。
“不过,”他说,“你肯定是我见过的最楚楚动人的尤物,无论在妇人、少女,还是在少年中间。这种美只能再有几年了,浪费是罪过。说实话,你只应该侍奉帝王。”
既然他自得其乐,我便耐心等着。
“我真愿意给你美好的前途,可是我连自己的前途都没有。其实我很清楚我只能步阿塔巴扎斯的后尘,却没有他的好盼头。”
我吃惊地说:“您是说归顺亚历山大?”
“不然去哪儿?他现在是惟一的大帝,或者说只有他能做大帝。假使他是波斯人,以他的资质bbr>.,我们早就全都追随他了。我最高的期望,是能够得到恩准,守着自己的田产过平静的日子。为王的人,对弑君永远是愤恨的,不过……他是军人,又跟大流士有两次交战,我想他也许会体谅我的处境。”
出于忠诚,我不能答话。
“至少,他已经给了我安全保证,我可以去和他谈判。如果他拒绝听信我的解释,我还能安全地回来,但是我往后就是逃命的猎物了。”
“大人,我希望不会那样。”这是真心话。他对我和蔼地一笑。
“你看见外面我要送作礼物的马匹了吗?当然,还得用金银的鞍辔装饰起来。但是他会有很多马匹不比这些差。”
我客气地说,他不会有更好的。
“错了,对于亚历山大,这些都是小意思,毕竟他是全世界最富的人了。别人可以送他什么?他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对这样的人,只有一件真正的礼物可送,那就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
“大人,您不认识他,要找这样的礼物就难了。”
“不过,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
“恭喜大人。那是什么呢?”
他回答:“你。”
第十章
我们波斯人有句老话,遇大事应当酒醉时考量,酒醒后决断。
翌晨,我在纳巴赞内斯房里的地铺上醒来。整夜他待我以亲戚之礼,不曾对我轻薄。我的头几乎没有痛感,好酒不会使人宿醉。清早的鸟鸣响彻森林。我努力回忆身在何处,霎时看见招待我的主人还在对面沉睡,才逐渐想起来,同时感到大难将临。
昨晚我们聊了又喝,喝了又聊。我记得我问:“他们果真把自己涂成蓝色吗?”好像也记得夜更深的时候,他温情而无邪地拥抱我,祈求神明给我护佑,还亲了我。我一定是愿意的。
一只猎犬在兵营里长吠,士卒们开始走动了,我必须趁他未醒时想个清楚。有些话又回来了:“怎样选择由你决定,我没有用谎言来哄骗你。我走后你会发现真实的情况,而且如果你得到宠幸,可以变成我危险的敌人。但是在我这个杀死大流士的人面前,你表现出对他的忠诚,相信你对我也会同样守信的。你会由衷而中肯地评价我。”
他还说:“我刚受命治军的时候,就费了一番工夫了解亚历山大。知己知彼嘛。除了其他更实用的收获,我还发现他把骄傲感带进了寝室。他从来不跟奴隶或俘虏上床,我担保他一开始就会问你是不是自由人,是不是自愿来的。”
我的回答是:“那我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一只小鸟踏着木窗台放声歌唱,喉咙像心脏一样搏动。纳巴赞内斯还在安睡,似乎不担心自己价值连城的首级落地。我也记得他说:“据我所知,两次有邀宠之人提出给他买有名的希腊美少年,他都愤然拒绝。不过,我亲爱的巴勾鄂斯,看来从来没有阿谀者费心送他女人。”
我仿佛记得,他将我浴后仍湿润的一绺头发缠在指间,当时我们都已经半醉了。他说:“拒绝书信上的一个名字,美丽的某某,并不需要很大毅力。但是看见真人——哈!那可就不一样。”
我思忖自从国王死后,我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除了悦人的艺术,我不懂任何营生。我被人索求的东西只有一样,连纳巴赞内斯也想要,虽然他是为另一个人索求的。如果我继续一无所靠地闯荡,无需多久,就会沦落到十二岁时开始的境地。
然而离开我熟悉的一切去蛮人堆里讨生活,是不堪多想的前途。谁知道这马其顿人进了内室是怎么一副模样?我从苏萨的经历知道,一个外表平平的人关起门来可以是恐怖的。再说如果我不讨他喜欢怎么办?
无论如何,未知的危险总好过缓慢的煎熬,那种折磨会像麻风病一样侵蚀,最终令人从不屑苟活变得逆来顺受。骰子只能掷一次,是赢是输,来吧。
纳巴赞内斯醒过来,挪动了一下,打个呵欠,向我微笑。早餐时,他终于问道:“酣醉时的决定,清醒的人赞成吗?”
“嗯,大人,我决定去。不过你要给我一匹马。我已经走了太多的路,而且,如果你准备把我献给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应该让我显得有点身价。”
他大笑。“好开始!记住,永远不要在亚历山大面前贬低自己。你还会有衣服,不能是这些权宜的货色,我会派人去扎德拉卡塔定做。反正我们也要等这些刮痕消了才行。现在日光下我才看清楚,你一路上是挺艰苦的。”他扳着我的脸验看。“皮外伤,几天就能好的。”
四日后,我们的马队向亚历山大的军营出发。
纳巴赞内斯十分慷慨。我骑的栗色马的鬃毛和尾巴均淡黄,比苦命的“老虎”还要漂亮。两套精美的衣服,更好的一套我穿在身上,有纯金的纽扣和刺绣的袖管。“亲爱的小伙子,对不起了,匕首我不能还给你,”他临走前说,“免得亚历山大以为你是我献来的刺客。”
我们后面就是那一队尼赛亚马,鞍布金穗离披,笼头和玫瑰花腮饰熠熠生辉。纳巴赞内斯和我并排骑行,像请愿的贵族般衣着素净而优雅,与他的马匹一样有血统高贵的外表。我祈求密特拉宽宥我对他的好感。
为首的向导是个马其顿军官,会说几句波斯话,指给我们看下方平原上依山傍水的军营。占地不大,因为亚历山大分了兵搜山把险,身边只留直属部队。我们能看见他的帐篷,异常宏伟,属于波斯风格。
纳巴赞内斯说道:“那本来是大流士的帐篷,他在伊索斯截获的。到了哪里我都认得出来。”他说起伊索斯总是忿忿不平。我想起他的部属在巴比伦说过,国王逃走前,他一直打得很出色。
在马其顿人的众目睽睽中,我们骑马入营,一直来到御帐前的空地。马夫牵去我们的马匹,纳巴赞内斯的名字报了上去,很快亚历山大便走了出来。
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初见时的陌生感。他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矮小,但是如果和大流士并肩,他当然会像是未成年的孩子,那个跟随他出来的马其顿青年也比他个子高。他身材中等,不过世人大概总期望他的高度与战绩相齐。
阿塔巴扎斯说过,他在波斯也称得上漂亮。连日戴头盔驰骋而没有帽子遮挡,阳光已经灼伤他的皮肤,将白皙晒成发红,近于北方蛮族的肤色,在波斯人眼里并不值得羡慕;然而与北方蛮人黄褐的发色不同,他的头发呈亮金色,发脚参差,长度介于颈项和肩膀之间,不平直也不卷曲,倒是有马鬃般闪耀的质感。他向通译转过脸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五官很标致,只是颧骨上有个剑伤的疤痕。
少顷,纳巴赞内斯鞠过躬,指指那一列送作礼物的马匹,然后朝我看着。离得太远,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亚历山大却也望了过来,我便第一次和他对上目光。他的眼睛像昨日一样历历在我心头,我自己的心绪倒记得不那么清楚——是某种震动,是感到 81ea." >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我凝目低眉,上前行了跪拜礼。他用波斯话说道:“请起。”那时他并不会波斯话,只学了问候语和这一句,他显然受不惯跪拜礼,看得出这使他不自在。行跪拜礼无需命令便可自行起身,但是没有人乐意告诉他这一点。
我站在他面前,按照觐见国王的礼节眉目低垂。他突然说道:“巴勾鄂斯!”我吃惊地抬眼,他正中下怀。
他朝我微笑,像是面对受惊的陌生人的孩子,又对通译说:“问这小伙子他可是自愿来的。”
我说:“陛下,我会说一点希腊语。”
“说得很不错。”他面露诧异,“那么,大流士也会说了?”
“陛下,他会说。”
“那你知道我问了什么。”
我回答,我是希望有幸侍奉他而自愿前来的。
“可是你跟随这个杀死你主人的人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神变得冷淡,虽然不是为了威慑我,却也够了。
纳巴赞内斯已经退到合宜的距离之外。亚历山大瞥了他一眼,使我想起他不懂希腊语。
“陛下,”我说道,“大流士待我恩重如山,我会永远悼念他。不过纳巴赞内斯大人是军人,他当时认为没有别的选择。”只见他眼神变了,若有所动。我说:“他真的后悔,这我知道。”
他沉吟片刻,然后突兀地说:“他是你爱人?”
“陛下,他不是,只是招待我的主人。”
“那么你替他求情,不是因为对他有私情?”
“陛下,我对他没有私情。”我想是他的眼睛而不是纳巴赞内斯的告诫,提醒我不要贬低自己。我说道:“如果他是我爱人,我不会离开他的。”
他扬起眉毛,然后含笑转向身后的青年。“赫菲斯提昂你听见了?雄辩家,值得留下。”
那青年既不躬身也不用尊称,径直说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至少应该让他死得痛快些。”
我惊异亚历山大并没有察觉那种不敬。“那时候我们快要踩着他们尾巴了,他们来不及的。”他说,“想不到他会讲希腊语,可惜我没赶上!”
他看过马匹,借助通译称赞一番,邀请纳巴赞内斯进了御帐。99lib?
我在踟蹰不安的马队旁等候,马其顿人都看着我。在波斯人中间,阉者知道自己因为没有胡子而分外显眼,但是这些青年全都没有胡子,置身其中使我深感怪诞。亚历山大向来剃须,也喜欢大家效法。如果有人要求波斯士卒把自己弄成阉者一样,他们一定会跟他拼命,不过我猜马其顿人从来没有这种联想。他们没有 9609." >阉者,我是惟一的。?99lib.
没有人轻薄我。他们有纪律,但是缺乏在国王身边应有的稳重,只站在旁边贪看,而且不知道我能听懂,把我当成马匹一样评头论足。下级军士说的是和希腊语差别甚大的马其顿语,我听不明白,但也猜得出。我强忍着委屈的泪水,心想,在这帮人中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御帐帘子一掀,亚历山大带着通译和纳巴赞内斯走了出来。国王说了几句,向他伸出右手,我从纳巴赞内斯的神情里看出,这是表示他被宽恕了。
他说了一席得体的话表忠,然后被准许离去。临走时,他转向我郑重地说(通译听得见):“巴勾鄂斯,你要像从前侍奉旧主人一样,好好侍奉新主人。”他去取马之前还对我眨眼。
他回到祖先的封地,和女眷团聚,并且一定是如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我再没有见到他。
亚历山大命人牵走马匹,又仿佛才想起似的,转身向我。我想,我见过比你装得自然的人。有一瞬间,我好像觉察到他用某种眼光看我,那眼光如果神色严峻就是不祥,但也可以是温柔的前兆。我来不及分辨,它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军人的干脆。
“唔,巴勾鄂斯,欢迎你来效力。去见见我的管家卡瑞斯吧,他会给你安排住处。稍后再见了。”
我想,那还用说吗?
太阳西沉,我的心情也直往下沉。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寝?
我和替他记事的文书共餐,他们看上去有些吃惊。没有别处可安插我,除非是和士兵或仆人一起。食物粗糙得很,然而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伙食。过了一会儿,有个文书问我在苏萨怎样保存档案,我说了我知道的,他们便友善了些,但是没有人向我解说我的职责。我不愿去问如果国王要某个人在别人退出时留下来,会怎样示意。任何地方的宦官都会对我帮助更大。
国王已经在和主将们共进晚餐了。我去找管家卡瑞斯,他是地位颇高的马其顿人,我认为他工作得不怎么样,在波斯人看来,此地即使作为军营也太简陋了。到了他那里,他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我,瞧了瞧我的好衣裳(多亏了纳巴赞内斯),交给我干湿两条毛巾让国王擦手。我走到国王的椅边站着,他用了毛巾,但是我觉得连他也没想到我会来。
我早已听说他们喝酒如何粗野,将酒和肉食同时上桌,却万万想不到这国王能容忍肆无忌惮的言谈。他们直接叫他亚历山大,好像他也只是个将领,又当着他大笑,他不但不加叱责,还跟他们笑成一片。最大的尊重只是他说话时没有人插嘴。他们会像士兵和官长一样辩论战事的细节,其间居然有人说:“你错了,亚历山大,是前一天。”就连这个人也没有受罚,他们只是争论出结果为止。我想,打仗的时候,这些人听他号令吗?
他们吃的像是农人过节的食物,没有甜点心。餐后,侍候的人除了司酒都离去,我便走进国王的寝室,预备床铺。我诧异这里不比普通官长的卧房好多少,将就能住两个人,室内摆着几件上等金器(大概是从波斯波利斯掳来的),家具却只有床、搁衣服的小凳、脸盆架、书桌和椅子、放满卷宗的架子,还有曾经属于大流士、与御帐一起截获的镶银浴缸。
我找来找去,不见洒香水的瓶子,这时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马其顿少年走进来,质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用抓贼的口气说话,我并不以粗鲁回敬,只答我这天刚来,是侍候国王的人。“没听说过!”他说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潜进来?我是这里的卫兵,我看你多半是来毒害他的。”
他向另一个少年呼喊,那人走进御帐,两人正要捉我,一个青年来了。他未曾说话两人就泄了气。那青年道:“安提克利斯!看在宙斯分上,规矩点!你不像在集市上叫卖的那样嚷嚷就不能站岗吗?我在外头都听到了,国王要是没听到算你运气。这是干什么?”
那少年用拇指朝我一伸。“我发现他在这里摆弄国王的东西。”
青年挑起眉毛。“你应该先问问我们再叫唤。我们烦透了管教你们这帮小毛孩。真不明白国王怎么受得了身边一群笨蛋。”
那少年突然暴怒起来,说道:“你怎么不依不饶啊,你是因为没做够贴身侍从吗?现在是我当班,蛮人撇下的没蛋蛋的娈童,我应该随便放进来?”
青年盯着他,直到他脸红。“首先第一件,不要说粗话,亚历山大不喜欢。第二件,听着,这小伙子是可以进来的,我听见亚历山大跟他说话。别的我不多说,说了你也不明白。死神作证,要是我有你一半那么笨,早上吊了。”
少年嘟嘟囔囔地走了。那青年从头到脚看了我一会儿,和蔼地笑笑,也走了出去。我一点也不明白。
其实是最近才从马其顿来增援的新军队,给国王带来了新的贴身侍从。照马其顿风俗,贵族之子可以在国王身边当侍从,职责之一是保护他夜间的安全,通常要做两三年。然而亚历山大在外征战满四年了,随同他离乡的侍从已经长大成人。他们是亚历山大在马其顿亲自选定的,每人都熟悉他的习惯,早已将他的生活安排得一切妥当。现在他们升任骑兵,有义务调教这些新来的、令他们极其不屑的少年。我是后来才发现这一切的。
御帐里只剩我一个了。好像没有人在预备国王回来时替他解衣,但是他们一定很快会来的。我从吊灯里借火,点燃夜明灯,搁在床边,然后走到一个角落,在阴影里盘腿坐下,揣想自己的命运。
外面有人声,国王和两位军官走了进来,两人显然是为了把话谈完才过来的,不会侍候他就寝。真难办,他也许不愿他们知道召了我来。于是我继续在阴暗的角落静坐。
他们刚走,我正要站起来去替他解衣,他却独处一般踱起步来,似乎希望思绪不受打扰。我识趣地等下去。
他来回踱步,侧着头,眼睛似乎望穿帐篷而远眺。少顷他在桌边坐下,展开蜡板写起来。这对于国王是件奇怪的工作,他有文书可以口授一切。我在大流士身边从未见过他握笔。
有个青年忽然走进来,既不与外面的卫兵对答,也不在入口略微停步,更没有向国王请示。我认得他,就是纳巴赞内斯带我来时站在国王身边的人。国王背对入口,继续书写,那青年径直上前,握住他的头发。
我吓得喊都喊不出来,刹那想到一千种恐怖。我要在尸体被发现前逃进森林。凶手知道国王召我来,打算入罪于我。我会受刑三日才死。
我正要起身冲出去,却发现没有发生暴力。来者未带武器,身手敏捷的国王也并不抵抗,他的头没有被向后牵拉,颈项也丝毫无损。那个人只是.抚弄他的头发,像是男子对少年的情意。
我震惊得一动不动,随即想明白了。我记起这人叫赫菲斯提昂。他并头靠着国王,看他写下的字。我略定了定神,轻轻向后挪回暗处。他们同时转过头来,发现了我。
我几乎心跳停止,忙跪下行礼,亲吻了地面。我起身之际,赫菲斯提昂忍住笑,扬眉看着国王。国王却紧盯着我,没有笑容。
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但是我一句希腊语都不会说了。他招手让我上前,有力的手把我周身摸了一遍。“没带武器。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大王,晚餐后我一直在这里。”是他召我过来的,然而我不敢提醒他,他肯定是不愿记得,“大王,我真的很抱歉。我——我以为您要我侍候。”
“我不是说过吗,我稍后会告诉你你的职责。”
听见这句话,我感到一阵羞耻从身上冲过,烧红了脸。我无言以对,只愿意被某个地穴吞噬。
99lib?他看出我的困惑,不再强硬,颇温和地说:“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是误会了。巴勾鄂斯,我没有对你生气。你可以走了。”
我行过礼出去,夜间的守卫们脸朝外站着。我在御帐背光的一面停步。这里我没有朋友,没有可请教的人,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学习。
国王..在说:“晚餐后一直在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像猫一样潜行。”
“刚才他吓得身体都僵硬了。”赫菲斯提昂回答,“你把他怎么啦,亚历山大,呃?”他发出笑声。
国王说:“我猜他是以为你要杀我。别忘了,他熟悉的是波斯习俗,而且是宫廷的习俗。可怜的小东西!他从前是大流士的男宠,我跟他说稍后再见,他当然以为我要他侍寝。都怪我不好,让他蒙羞了。本来我应该叫人翻译的,但是他希腊语似乎不错。也该学点波斯语了,好应付这类事情。”
“那可能更糟呢。你花了多久才学会希腊语啊。也好,你有现成的老师了,不如给他派个用场。他给你带来的闲话已经不少了。”
有个守卫动了一动。我不能再听了,得赶紧溜走才行。
我的床铺在文书的帐篷里,外面的火炬从入口透进一点光亮。有两个人已经睡了,另一个看上去睡了,我脱衣的时候却在窥视。这可怕的一天这样结束,真贴切。我用毯子盖上脸,咬着枕头,静静地让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我想起信誓旦旦的纳巴赞内斯,他真会骗人!他知道那么多,这怎么可能不知道?马其顿人一定是全军皆知。他俩是多少年的恋人,才会这样举止,这样说话?“你花了多久才学会希腊语啊!”十年吗?
王后的大宦官对我们说过他俩如何双双走进御帐,使太后不知应该向谁躬身。“老妈妈别担心,您差得不远,他也是亚历山大。”他在太后面前也根本不掩饰。
我想,他哪用得着我来侍奉,他何必要一个男孩?他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的男孩了。他至少有二十五岁了吧。
有个文书在打鼾。尽管我对纳巴赞内斯生气,却怀念起他的地方来。明天,那里就丢荒了;明年,朽败的废墟会重新成为森林的一部分。我在这支蛮人的大军里劳役,在异邦的土地上跋涉,渐渐地,波斯的一切也会从我身上朽败、消逝。
我想起在朦胧的酒色灯影里,纳巴赞内斯说道:“可以送这样的人什么呢?只能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原来他像欺骗大流士一样欺骗了我,我早该预料到的。然而,他带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他自己邀宠,这他可是从未隐瞒。看来我错怪了他。他献上我的时候一定不知内情。
我心神交瘁,很快睡着了。
第十一章
年轻的时候,晨曦总是令人振奋。我来到拴马的栅栏边,发现色雷斯马夫把我的马儿(我叫它“狮子”)照顾得很好。他们是真的将自己涂蓝的种族,乍看不成人样,其中一人笑嘻嘻地向我比手画脚,把“狮子”称赞了一番。我轻策马儿,在晨光中沿河而上,心情开朗起来,然后却看到一个惊人的景象,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几个青年全身浸在河流里,用圣水来洗浴,而且似乎很享受这种渎神的污染行为,有人泼水,有人游泳。里面一个人有马鬃般的金发,虽然濡湿,也能看出必定是国王。我觉得他向我这边望了过来,便惊惶地快马离去。
果然是蛮人哪!不知水神阿娜希塔会怎样报复他们?早晨清新而美丽,但是逐渐热了起来。我确实抛下文?99lib?明的一切了。不过……对于缺少教养的人,像鱼一样赤身在熠熠波光里浮游,想必很快乐。
但是在河水流过军营的地方,我看见这些人对圣水极尽污辱,不但在河里沐浴,而且刷盘罐,洗马匹,便又生出无限的反感。怪不得我找不到脸盆,原来根本用不着取水梳洗!
简陋的厕所更教人苦恼:一律只是条沟渠,连内廷用的也不例外,大家自由出入已经够难堪,侍从和其他粗俗的人还要偷看我。在波斯,任何一个男孩六岁前就满足过对阉者的好奇心,这里的成年人却相信阉割是把身体切除得像女人一样,侍从们还打了赌。我难以忍受这种窥视,只好一连数日去树林里解手。
没有人给我吩咐工作,我也害怕晚餐时去侍奉国王,然而他不但没有遣退我,还提高了我的地位。这天有许多波斯贵族前来投诚。纳巴赞内斯因为弑君而仅获免罪,但是这些人则被奉为贵宾。好几次,当一盘佳肴端到亚历山大面前,他会叫侍者分出一份,对我说道:“去某某人跟前,告诉他说我希望和他共享这道菜。”尽管宾客们吃惯更精致的美食,他们仍感激这种波斯式的礼遇。他竟然学得这样快,使我惊奇。
他送走好菜时,我常提醒他应该给自己留一份,但他只笑笑,吃着和别人一样的菜肴。他晒伤的皮肤已经痊愈,平心而论,在波斯他也算得上美男子。
他从不让我端盘递酒。他记得昨晚的事,设法抚慰我受伤的自尊心。虽然他长于蛮邦,但似乎对礼仪甚有天赋,麾下的马其顿人就远远不如他了。他的朋友们都学他的样子,赫菲斯提昂始终看着他,但是有的人(大多是保留胡子那些)却分明表现出不情愿跟波斯人同席。一遇到习俗相异之处,他们就会讥笑,甚至指指点点。在座有些贵族的祖先在居鲁士之前便曾经为王,然而这些西方蛮人一定恨不得看见他们卑恭屈膝。亚历山大好几次冷眼扫视这帮乡巴佬,几个人有所收敛,其他人假装没看见。
我想,他得怪他自己,是他纵容这些人像野狗一样在御前放肆。他在战场上让敌人丧胆,餐桌边却无人畏惧,教我们波斯人怎能尊重他?
有一两个波斯人斜眼看我,他们并不都知道我是谁。大流士从未想过让我当众随侍,然而亚历山大尽管不宠爱我,却似乎喜欢别人看见我在他身边。我想,当然了,我是战利品,像大流士的战车一样。我是大流士的娈童。
第三日,管家卡瑞斯交给我一张字条,叫我送去给国王,并且说道:“他应该在球场上。”
我问路寻去,来到一个帆布围着的方形场地前,里面传出喊叫和沉重的足音。没有门,只有翻起帆布帘的入口,也没有守卫。我一进去就原地愣住,只见十个八个全裸的青年,在场上来回奔跑。
我简直无法相信。成年人当众裸体,我只见过与我一同被卖的奴隶和刑场上罪当此辱的囚犯。我来了什么地方,竟会遇上这样的人?刚想转身逃走,一个毛浓身粗的青年跑过来,问我要什么。我眼睛回避着,说卡瑞斯派我去找国王,但我觅错了地方。
“没有错,他在这儿呢。”青年说完跑开几步。“亚历山大!卡瑞斯派人送信来了。”转瞬国王已经来到我面前,像其他人一样赤裸着。
他那样坦然,会让你以为他从未穿衣,也没有穿衣的愿望。我垂着眼睛,震动得说不出话,直到他问:“唔?卡瑞斯的信呢?”
这时我已经明白了,便向他道歉,他接过字条看了看。方才那青年汗如马臊,而国王虽锻炼得浑身发红,却散发着一种刚出浴般的清新气味,传说这是因为他天性中的热忱消耗了多余的体液。但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掩饰尴尬。
“跟卡瑞斯说——”他停下话,我觉得他在看着我,“算了,跟他说我很快会召见他。”显然他不信任我,不让我捎带最简单的口信,这不足为奇。他说:“那就这样吧。”又续道,“巴勾鄂斯。”“在,陛下。”我低着头回答。“放松些,小伙子,你很快会习惯的。”
我恍惚地离去。尽管希腊人以放诞著称,我还是料不到一个国王能失礼若此。我的职业训练我在内室脱衣,为什么一到内室之外,如果我穿着不如别人整齐,就会感到惭愧?一位国王使以身体为职业的人羞赧,实在是非同寻常。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尊严何在?
我们不日迁营,速度之快令我惊讶。军号一吹响,大家就各自行动起来,似乎无需命令。我取马最晚,挨了驯马官一阵咒骂,回到营地已经不见帐篷,我的东西露天搁着。我们出发的时辰,比大流士醒来时还早一个钟点。
我东张西望,想在队伍里找出亚历山大的位置,却找不到,便询问我身边骑马的文书。他指指外边不远处一辆速度挺快的战车,有个人跳下车来,在速度不减的车旁跑步,又跳上车去。我问:“为什么他让那个人这样?是惩罚吗?”他仰头大笑。“那可是国王啊。”见我困惑,他继续说道:“他在锻炼。他受不了慢悠悠的步行速度。野味肥美的季节,他还经常打猎呢。”
我想到华盖亭亭的步辇、手捧祭台的祭司,还有载着宦官、女眷和行李的漫长车队,全都像是前生的事了。
我们向东北进军,入赫卡尼亚。下一次扎营时,阿塔巴扎斯投降来了。
长途行军后,他休养了一段时日,同时召齐儿子。..除那些年纪大的以外,他还带来九位我从未见过的英俊青年,想必都是他七十至八十岁之间生的。
亚历山大在御帐外见他,迎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又侧脸让他亲吻面颊,礼毕,像儿子重逢父亲一样抱住他。
他流亡多年,当然会说希腊语。晚餐席上,亚历山大安排他坐右首。我站在国王的椅子旁,老人讲起亚历山大童年的淘气,两人大笑。国王追述坐在他膝上听说的波斯逸闻,阿塔巴扎斯说道:“啊,陛下,不过那时候你就经常问我奥库斯王用什么武器了。”亚历山大微笑,从自己盘里将肉食分与老人,即使最狂狷无礼的马其顿人也没有作声。
希腊雇佣军的使节随后抵达,询问投降的条件。
我庆幸阿塔巴扎斯在,知道他会替他们说话。他果然据实为之辩护,但是亚历山大厌恶希腊人打希腊人,答复说他们要么别过来,要来就得无条件投降。
两日后,他们大部分人到达,仅有少数出关碰运气去了,军中有个雅典人在全希腊以反对马其顿闻名,他自尽身亡。前来的士卒军容整齐,只是身体瘦弱。我无法上前,只希望能瞥见朵瑞斯可斯,同时想着如果他获死罪,我可以怎样救他。
然而,亚历山大惟一的报复就是拒谈条件,让他们虚惊一场。对帕特朗和其他在他宣战前已经服役的老兵,他发下保安路条让他们回希腊。对朵瑞斯可斯这些开战后入伍的,他训斥一顿,说他们不配被释放,仍按原饷收编(他自己的士卒军饷较高)。他们被直接遣往自己的营地,我没有机会和朵瑞斯可斯道别。
此后不久,亚历山大外出打马地亚人去了。
他们住在山脉西端茂密的山林里,没有派使节来朝见。这部族以悍勇著名,但是当地物产贫瘠,无物可征,因此好几代波斯国王放任不顾。马地亚人还是有名的强盗,亚历山大不愿后方留下作乱的隐患,也不愿别人说他制服不了他们。
山路崎岖,他轻骑出行。我在大本营留守,力图站稳脚跟,他带走了侍从们,因此我的生活也轻松多了。那些小子似乎觉得我是自愿选择了身残,对我不但蔑视,还怀有不肯自认的妒忌。他们做事简单草率,完全不知道我得自训练的各种要诀。虽然他们把我坚持的礼仪贬称为蛮人的献媚,亚历山大却看重这些,并且让我来出面款待他的贵宾。侍从们怀恨在心,总是在他背后找我麻烦。
卡瑞斯一直待我很好。军营里只有我来自波斯宫廷,所以他总是询问我波斯礼节的细微之处。平原上又湿又闷,但是我仍趁着空闲骑马出去。我有好马也是令侍从忿忿不平的一点,他们认为我的马早该被收走。他们的马匹是驯马官分配的战马。
半个月后,国王回来了。他一直将马地亚人追到山上,他们以为他不能久围,岂料他攀上山来,他们只得服输,承认他是国王。
当晚进餐时,我听见他对他父亲私生的异母兄长托勒密说道:“他明天就要回来了!”话里充满快乐,我以为他一定是指赫菲斯提昂,但是他就在酒席上。
翌晨军营里有一阵期盼的骚动。虽然我头痛着醒来,仍然挤进了御帐附近的人群。我见身旁的马其顿老人面容慈祥,便问大家在等谁。他笑答:“布克法罗斯。马地亚人要带他回来了。”
“布克法罗斯?”这当然是牛头的意思,真是个怪名字。“请问他是谁呢?”
“你没听说过牛首骏?亚历山大的马呀。”
我记得不知多少总督曾经送他举世绝伦的良驹,便问为什么马地亚人要送这匹马来。他回答:“因为他们把它偷走了。”
我说:“他们是出了名的盗马贼,国王真幸运,这么快就把它要回来了。”
“慢了可不行。”老人平静地说,“亚历山大发了话,说如果不归还就放火烧山,而且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为了一匹马?”我不禁叫起来,同时想起他对阿塔巴扎斯如何仁厚,对希腊兵如何优容。“他只是扬言,不至于真的去做吧?”
老人略一思索。“为了牛首骏?噢,我想他会的。不是一下子全烧,他会开个头,继续到他们交出它为止。”
国王已经出来站在御帐前,就像迎接阿塔巴扎斯那样,赫菲斯提昂和托勒密站在他旁边。托勒密是个瘦脸的军人,鼻梁受过伤有点歪斜,比亚历山大年长十岁左右。波斯国王登基后多半会除掉这样的人,但是他俩看似至交。角声渐近,三人微笑起来。
为首的是个马地亚族长,穿着一件古旧的袍子,仿佛是阿尔塔薛西斯在位年间偷去的东西。他身后是马队,我立即发现其中没有尼赛亚马,但是块头并非一切。
我在许多肩膀之间引颈张望,想要瞥见这一匹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快马——国王有这么多良驹却仍想念它,它一定是这样。大流士对坐骑够挑剔,少了一匹很快就会察觉,然而也只有马夫长才认得出每一匹马。
马队近了,马地亚人为了表示悔罪,用他们粗野的饰物装点着全部马匹,头插翎毛,额覆猩红色羊毛织网,上面钉着闪烁的珠子和珠片。不知何故,他们把领头的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黑马装饰得最为艳丽。国王上前几步。
老马昂起头,高声嘶叫着,这时我看出它曾经是匹好马。忽然托勒密像孩子一样奔上前,从马地亚人手里接过缰绳,解开了。老马小跑起来,踢动僵硬的四蹄,傻气的饰物铿锵作声,它一直来到国王跟前,用嘴挨蹭他的肩膀。
国王摸了马鼻一两下。他大概一直握着一个苹果,这时候喂给马吃。然后他转过身来,脸贴着马颈。我看见他在哭。
现在他无论怎么样都不会使我惊诧了,我只是扭过头去,察看士兵们的反应。我身旁有两个苍老的马其顿人眨着眼睛,又抹着鼻子。
那匹马在国王耳边厮磨了一会儿,好似正在对他透露心腹,这时候它收起后腿蹲下,骨节格格响。蹲好以后,老马像立功的人一样,仿佛在等待奖赏。
国王两颊未干,说道:“它现在这样迎我太难了。它一定要继续这样让我骑上,我永远也没法叫它放弃的。”他跨上马背,老马相当敏捷地抬身,向马厩扬蹄而去,聚集的士卒欢呼了一声,国王扭过身来招手。
我身边的老人含笑转过脸来。我说道:“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匹马看起来早过了二十岁。”
“哦,没错,它二十五了,比亚历山大小一岁。他十三岁的时候,有人要把这匹马卖给他父亲,但马儿途中受了虐待,不肯让任何人接近。腓力王根本不愿要,是亚历山大叫喊不能错失了一匹好马。他父亲觉得他太鲁莽,同意让他试试,以为这马会羞辱他。谁知它一被亚历山大摸到就信任了他。唔,那是他第一次做到他父亲所不能的事……他十六岁领兵,打仗还更早,这些年来一直骑牛首骏。即使在高伽米拉,他也把牛首骏留到进攻的时候来骑,虽然很快就换了马。唉,牛首骏不会再上战场了,但是你也看到了,亚历山大像从前一样爱它。”
我说道:“在帝王里实在难得。”
“在普通人里也难得啊。虽然我已经不比那匹老马有用了,我坚信亚历山大也一样会好好对待我。他曾经为了救我,舍生忘死。从前我给他讲英雄的故事,现在他自己能超过英雄了。他小时候的导师很严厉,我给了他很大安慰,他一直没有忘记。在提尔后方的小山上,他和我露宿了一夜,几乎没有别人,因为我走不动了,他又不肯撇下我让别人照顾。而且是我不好,坚持要跟去。我们躺在岩石上,是冬天,寒风彻骨,而且离敌人守夜的篝火非常近。他摸了摸我,说:‘你冻僵了,菲尼克斯。这可不行。等我回来。’一道光似的去了。我听见一处有篝火的地方传来叫喊,他像个火炬接力手一样,举着燃烧的木柴回来了。他一个人单刀闯入,却让敌人感到死亡的恐惧。我们点了篝火,敌人全都逃走,根本没来看看他带了多少人马。于是我们温暖地坐了一夜。”
这老人似乎喜欢谈天。我希望他多讲一些逸事,却突然觉得难受,只好跑到一边去呕吐。我头部烫得厉害,身子发抖,便告诉卡瑞斯说我发烧了。他把我送到看护伤病者的帐篷里。
这些帐篷住满了攻打马地亚时受伤的士卒,医者将我安顿在角落里,告诫说不要在伤兵中间穿梭,以免传染别人。我破例用了马其顿式的厕所,当时只求赶得及。
我像婴儿一样羸弱地躺着,只能喝水,食物都吐了出来。士兵们在吹嘘战绩,夸耀奸淫过的女人,还谈起亚历山大。“他们从悬崖上向我们扔石头,即使举着盾牌,那些石头还是可以打断你的胳膊,他却安安闲闲地走上来说:‘喂,弟兄们,我们还等什么,攒石头盖羊圈吗?这边上!’说完像猫爬树一样顺着山沟攀上去,我们手脚并用地跟着,走这条路,他们就没办法攻击我们了。我们从侧翼冲杀进去,他们有人跳崖,但我们活捉了剩下的人。”
有些伤兵疼痛得一声不响。离我不远的一个人肩膀中了箭,他们在战地上已经割去箭柄,但是无法取出箭头;伤口在化脓,箭头必须今天找到。他良久无声,终于,医者带着工具和仆人来了。其他人拙口笨舌地鼓励他,随后也静默下来。
起初他沉着地忍受,但很快开始呻吟,然后叫喊起来,不久便挣扎着,仆人只能紧紧按住他。这时一个身影晃过入口,有个人进来跪在床前。那伤兵立即安静下来,只听见他咬着牙的呼吸。“稳住,斯特瑞顿,这样会更快些。稳住。”我认出是国王的声音。
他继续跪着,接替医者的仆人帮忙。虽然医者将工具深探入伤口寻找,但是那伤兵不再叫喊。箭头取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半是解脱,半是胜利。国王说道:“你是好样的,我没有见过谁比你更坚强。”那伤兵回答:“我们见过一个——亚历山大。”帐篷里四下有一阵赞同的细语。
他抚摸了那伤兵完好的一边肩膀,站起来,洁白的希腊长袍上已经溅满血迹和呕吐物。我以为他会去整理仪容,他却对正在包扎伤口的大夫说道:“不必费事管我。”这时候,本来安静蹲在入口的一只高大猎犬起身,跟在他脚边。他四顾帐内,向我的角落走来,只见他上臂有一道道发红的指痕,那伤兵想必久久攫住他的胳膊——攫住国王的圣体!
附近有一张医者包扎时坐的普通木凳,他拿过来,在我床边坐下。那条狗嗅着我全身。“下来,裴瑞踏斯,蹲下,”他说道,“我希望狗在你们的风俗里不是秽物,因为犹太人是这样想的。”
“陛下,不是秽物。”我回答,一面努力告诉自己不是在做梦,“我们波斯人看重狗,俗话说,狗从不背叛,也从不说谎。”
“这话真好——听见了吗,裴瑞踏斯?——可是你怎么样呢,小伙子?你看上去很虚弱。是不是喝了脏水?”
“陛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永远别忘了先问问水质。一般说来,在平原上最好掺酒喝,水质越坏,掺上越多。你的病我得过,先是病恹恹的,然后会拉肚子。你也是这样的吧,我能从你凹陷的眼睛看出来。今天多少次了?”
他这番话令我很快放松下来,我口齿利索了些,告诉了他。“这可不是玩的。”他说,“要多多喝水,我们这里有干净的水。什么都别吃,喝稀粥。我知道一个方子,但是此地没有那些药草,我得问清楚本地人用什么。照顾好自己,小伙子,晚餐时我会想念你的。”他站起来,狗也跟着抬身。“我会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如果你要出去,出去就行了,别管那些波斯的礼节。我知道一面肚子痛还不得自由的感觉。”
他拿着凳子,踱到另一张床前。我太受震动,几乎立刻又得出去了。
他离开后,我从枕头压着的腰褡子里摸出小镜,拿被单挡住自己,照了照。我憔悴得可怕,他也这么说。晚餐时他真会想念我?没这回事,他只不过拿好话来安慰每一个人罢了。你看上去很虚弱,这是他说的。
有个士兵对我喃喃有词,他看来入伍多年而岁数不算大,骨架粗壮,态度强硬。他是否看见我照镜子?“请你讲希腊语。”我说道,“我不懂马其顿语。”
“我是说你现在应该明白,他对伊索斯的医院感觉如何了。”
“伊索斯?”那是我十三岁时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那里的医院。”
“那我来告诉你。你们的人到达伊索斯的时候,国王已经带兵离开了那里,那场大战,他是后来折返回去打的。他离开前,把伤兵们留在像这样的帐篷里。而你们那个下流国王,看见亚历山大的长矛时逃跑得比山羊还快,在一群虚弱得站不起来的人面前却勇敢得很,把他们活活斩死在床上。他们——咳,我想你全都知道。发现死者的时候我在场,假设死的只是些蛮人,我也一样会觉得恶心。有一两个留着不杀的,两只手掌都被砍掉了,断臂用火烧过止血。我看见亚历山大的脸色。我们全都以为他一有机会就会报复,我们都会为他动刀的,可是他没有报复,他自尊心太强。现在我怒火平息下来,也庆幸他没有。所以你才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吃饱住暖的。”
我说:“我以前不知道,我很抱歉。”然后躺下来拉高被单。你们那下流国王。每次他逃走我都想着:我有什么资格裁判?但是这次我作了判断。是懦夫的残忍,还是漠不关心地放任下属施暴?相去不远。生病已经够伤感,这种羞耻更是令人无地自容。我曾经因为被国王选中而有了自感满意的地位,其实连挑选我的都不是他,只是他的佞臣。我把自己像尸体一样裹住,悲戚不已。
虽然我啜泣着,又隔着被单,仍然听见有个人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人家小伙子只剩半条命了,你还把他弄得抽搐起来。蠢东西,他们的身体可不像咱们粗人,他要是因为这个死了,你会后悔的。国王迷恋他,我半闭着眼都看得出来。”
马上就有一只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前一个人(他绝对不宜下床)劝我不要太介怀,那不是我的过错。他将一颗无花果塞进我手里,我当然知道不该吃,只得假装吃了。我烧得越发厉害,连眼睛也枯干无泪。
热度来得狠,去得快。我们被车舆运到下一个营地,虽然经过一路的颠簸,我还是好转了,而多数伤兵的病势又趋于沉重。那个负箭伤的人肩膀溃烂,中途去世。已经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呼唤国王,我身旁有人低声说,连亚历山大都不曾战胜死亡。
年轻人康复得快。再次迁营时,我能骑马了。
我离开的时间虽短,已经有了新鲜事。一队由马其顿贵族组成的精锐之师——伙友骑兵里,有个人用波斯语向我喊话:“过来,巴勾鄂斯!帮我用希腊语翻译一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是奥克萨瑟瑞斯王子,大流士的弟弟。
他是波斯人里肤色白皙的一类,与马其顿人比肩并不显得奇特,只比别人都更高大英俊。他在这里出现并非偶然,是亚历山大让他加入了伙友之列。
他们在伊索斯曾经于大流士的战车前交手;提尔陷落后,大流士派去求和的使团由奥克萨瑟瑞斯带领,所以他们又见了一次,对彼此的品行心中有数。贝索斯篡夺王位后,奥克萨瑟瑞斯放弃弑兄之人而投向亚历山大,好借他的力量来讨还血债。
他对哥哥的惨死肯定愤恨。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听说了整个故事;纳巴赞内斯告诉我的,仅是他所知道的那一部分。他们用投枪把大流士刺伤,杀死他的两个奴隶,砍伤马匹,撇下他等死。然而因为亚历山大已是燃眉之患,他们匆忙中做得不彻底。受伤的马匹拖着车继续前行,寻找水源。垂死的国王满身是血,被苍蝇吸吮着,他听见马匹饮水的声音,张开了干裂的嘴。终于有个马其顿士兵因为看见马匹被砍而没有被盗,困惑地走过来察看,停步时听见一声呻吟。他性情善良,让大流士临终前喝到了水。
亚历山大到得太晚了,只能脱下斗篷,覆盖在遗体上。他先将遗体送去请太后视殓,然后运到波斯波利斯以王礼安葬。
现在我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了。既然我的艺术对国王无用,我必须以别的方式得到宠信,不然就会沦为普通的随军者,结局可想而知。我努力寻找着机遇。
自从他的老马牛首骏被夺,国王便对侍从们不满。侍从们向来负责照管他的马匹,马地亚人突袭之际正牵着群马穿过森林,据他们后来报告是敌众我寡,相差悬殊,但是会说色雷斯语的亚历山大查问了各个马夫,他们没有武器所以不怕丢脸,当然道出实情。现在他像对待爱子一样照料牛首骏,每天带出去溜达,防止它衰颓。他无疑曾经担心牛首骏会被用做负重的牲口,半饥不饱,受尽鞭打和羁勒,最终劳苦地死去。
这些少年出身虽高,却是初次进入朝廷,又远不如他们训练有素的前任,因此亚历山大已经感到不耐烦。起初他还对他们容忍,现在有时也会发脾气,而侍从们由于无知,不晓得在国王厌烦时如何自处,有人脸色阴沉,有人愈发紧张笨拙。
我时时要到御帐跑腿。我会留意他即将用到什么(他的需求都甚为简单),并且不事张扬地预备好。很快他开始使唤我做各种工作,不久便留我随时在身边候命。我常听见他不耐烦地对侍从们说:“放下别管了,巴勾鄂斯会办妥的。”
有时我在御帐里遇到波斯人来朝见,便会以相称于来者地位的礼节接待他们。我屡次发现他会向我偷师学习。
对侍从们,他像官长对稚嫩的小兵一样直截了当,对我却总是十分和气,即使在我显露无知的时候也如此。我实在觉得生于蛮族是他的不幸,他这样的人本应生在波斯才好。
在我看来,我目前的位置也许比纳巴赞内斯为我设想的位置更好一些。没有人知道帝王的欢心有多长久,但是得力的仆人却不会轻易被舍弃。
然而他从不召唤我去侍候他洗浴或就寝,想来是因为那第一晚的缘故。无论赫菲斯提?99lib?昂什么时候来,我都会先行离去。裴瑞踏斯认得他的脚步声,总是会用尾巴叩着地板,无意中给我预告。
我的表现使侍从们十分不满,国王一转身,他们就尽量找机会羞辱我。我预料到会有人妒忌,却想不到会是这样公然的厌恨。我的地位还不够稳固,不便告诉国王,一方面也是因为担心他会觉得我懦弱。
我们行军的下一站是滨海的扎德拉卡塔。此地有宫殿(只是不知上次有国王驻跸是哪朝哪代),大流士曾经打算来避难。王宫经过打扫和翻修,但工程简陋,结果风格陈旧而怪诞,将虫蛀的地毯换成了西徐亚的粗拙货色。一群老宦官围着我追问国王的起居习惯,虽然四十年的空等早已令他们人如朽木,但是我依然从同类的乡音里感到了亲切。他们最想知道是否应当充实后宫,我建议等国王的命令,他们诡秘地看了看我,不再作声。
他计划在扎德拉卡塔养兵半月,举行竞赛,上演百戏,并且向他信奉的神明献牲,祈求胜利。此时士兵们狂欢起来,天黑后,街道不复安全。
侍从们也是百无聊赖,我第一日就知道了。
当时我在宫里闲逛,没有招惹任何人,信步走进一些古旧的庭院,忽然听见投枪击中木头的声音。他们看见我便跑出来。“过来啊,弱小子,我们教你怎样做军人。”他们有十个八个之多,周围没有旁人,游戏的靶子是枪痕累累的一大块木板,中部画着一个真人大小的西徐亚人。他们拔出投枪让我掷,自从小时候投过玩具投枪以来,我一直没有摸枪,因而一枪掷飞了,他们爆发出笑声。有人自炫勇敢地站到西徐亚人的画像前,另一个人在他两旁各投了一枪。“该你了!”有人喊道,“过去那边,没蛋蛋的,可别尿湿了漂亮的裤子。”
我站在木板前,两旁也各中一枪。我以为完事了,然而他们嚷嚷说才刚刚开始。
有个曾任侍从的年轻骑兵望了进来,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大声说自己用不着保姆了,那人便转身离去。
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我只能认命了。我确信他们要杀我,然后托辞为事故。然而他们希望先看看这个软弱的波斯小宦官跪在脚边乞怜。不行,我想,至少这件事他们办不到。我要以天生的身份赴死,我是阿剌克西斯之孙,阿特穆巴瑞斯之子,决不能让人说是大流士的一个娈童死了。
于是我挺立着,他们枪法最准的一人佯醉胡闹,把投枪投得几乎擦到我的皮肤。他们背对着庭院的入口,忽然间,我看见那里动了一动。有人走到他们身后,是国王。
他张嘴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瞄准,便屏息等待,投枪安全打中才喊话。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讲粗鄙的马其顿语,从前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危险的信号,今后也没有人需要告诉我了。
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他们全都放下投枪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然后他改用希腊语说:“你们遇见马地亚人逃得够快,但是欺负起一个不谙武艺的小伙子来,我看你们个个都变成了勇士。我告诉你们:我现在看到他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更像男人。我最后说一次,只有绅士才可以继续在我身边服役。你们不许侮辱我内廷里的人,违者交还马匹,降为步卒,重犯者受刑二十鞭。听见了没有?听见就出去。”
他们行过礼,叠好兵器离去。国王向我走来,我正要行跪拜礼,但是被一支离我最近的投枪刺穿衣袖,钉在靶上。他快步上前,看清楚投枪没有刺进肉里,才扳松拔出来,扔到一边。我走出枪堆,再次下拜。
“别,起来。”他说道,“你不必总是这样,我们没有这个风俗。好袍子,给糟蹋了,拿钱去做件新的吧。”他抚弄着裂口。“看见他们这样我很惭愧。他们是没教养,我们还没有空训练他们,但我真惭愧他们是马其顿人。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这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一只手臂把我搂在胸前,轻拍我的肩膀,对我深情微笑,说道:“你是好样的。”
那一刻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也许只有他的暴怒带来的震慑。
活在蛋壳里的鸡雏不知道另外的世界,壳壁透进来一片白茫茫,然而它不知道那是光,只是敲打着白壁,不明所以。它的心划过一道闪电,蛋壳破开了。
我想,他是我的主人,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追随他。我找到了一位王者。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对自己说,我会不惜生命来获得他。
第十二章
国王的套间在宴会厅之上,朝向大海,他童年住惯海边,对这幅海景心满意足。我像过去在御帐里一样侍奉他,但是也跟过去一样,不包括夜里。
再过半个月他又要出征了,我时间不多。
在苏萨的时候,我自以为技艺超群,每次被召去都知道要做什么,从未发现自己训练的欠缺:我一辈子没有引诱过别人。
他倒不是冷漠。初恋并没有完全夺去我的神智,我注意到他和我目光相对之际的神情。在他左右,我觉得自己更漂亮了,这信号错不了。我只怕他的自尊。他会认为我臣属于他,所以才无法拒绝。这不是最合情理的想法吗?但即使我主动,他也会因我过去的职业而怀疑,那么我也许连现有的都保不住了。他不喜欢交易。
侍从的恶意反而帮助了我。为了斥责他们(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他对我比从前更亲近。他数也不数地抓了一把金币,赔偿我扯破的衣服。我做了一件称身漂亮的衣裳,当然穿上了给他看,见他微笑,我壮着胆子请他摸摸料子有多精细。那一瞬间似乎会开始发生点什么,但是并没有。
他闲时喜欢读书。我们在苏萨都学会了何时应该安静,因此他读书时,我会在墙边盘腿而坐,观看漫天盘旋的海鸥飞来王宫的垃圾堆觅食,偶尔偷偷向他一瞥——直视国王是大不敬的。他不像别人会将文字大声读出来,难得听见细微的诵念,但是诵念一停我就会知道。
他晓得我在那里,我感到他的知觉对我的触碰。我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书本。我不敢上前,也不敢说:“陛下,我在这里。”
第三日举行了凯旋献祭和阅兵式。他平常的生活那样简朴,我料想不到他会喜欢奢华。他前呼后拥地乘坐大流士的战车驶入(我发现他将底板垫高了五指的宽度),金头发上戴着金色的桂冠,珠宝的纽子扣住紫斗篷。他享受每一个瞬间,我却无从靠近。晚上的宴席他一直待到天明,中午才起床,因此我又少了半日。
然而我尚未学会敬拜的厄洛斯没有抛弃我。翌日他问道:“巴勾鄂斯,你觉得昨天晚餐时那个舞者怎么样?”
“陛下,在扎德拉卡塔学舞能达到这样,非常好。”
他笑起来。“他自己说是在巴比伦学的。不过奥克萨瑟瑞斯说他没法跟你相比。怎么你从来不告诉我呢?”
我没有说我一直在寻觅机会,只苦于找不到。“陛下,离开埃克巴塔纳以后,我就没有练习过了。我现在的舞步如果被您看见,我会羞愧难当的。”
“唉,你随时可以去球场练习嘛,这儿也一定有合适的地方。”他大步出门,我一个人跟他穿过千门万户的古老迷宫,终于找到一个地板结实的大房间。日落前,这里便清扫干净了。
没有音乐,我也照样可以跳,但是我雇了个吹笛手,免得自己忘了这里是王廷。我穿上镶箔的裆布,松开头发让它直泻下来。
过了些时候,吹笛手走了调,眼睛向门口?
瞥着。我全神贯注地跳舞,当然无法看清。我缓慢地折腰,以双手支地的后空翻跳完,起立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这天稍晚,我又趁着国王读书,坐在他的房间里。他柔和的声音停了下来,有一寸乐音之间的沉静。我说道:“陛下,您的鞋带松了。”随即在他身侧半跪下来。
我觉得他在俯视,瞬间之后我便会抬起眼睛,偏偏裴瑞踏斯这时候用尾巴叩起地板来。
我必须重新系上已经解开的鞋带,来不及在赫菲斯提昂进来以前告退,只得向他躬身。他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拍拍向他摇头摆尾的狗。
就这样过了十五日里的第五日。
翌晨,国王去海边的沼泽打野禽,我以为他会外出一整天,但是他在日落前早早回来了。从浴室出来(他还从未召我侍浴),他说道:“巴勾鄂斯,我不会在晚餐桌上待太久。我想要你教我一点波斯语。你可以等我吗?”
我洗了澡,穿上最好的衣服,努力吃了点东西。他正和几个朋友进餐,不必我侍候,我便上楼到他房间里等着。
他回来时在门口停住了,使我担心他是否忘了那约定,然后他微笑着走进来。“很好,你在。”(能不在吗?他平常不会这样语无伦次的。)“把那椅子搬到桌子这边来。让我找找书。”
我听了惊惶。“陛下,我们可以不用书吗?”他对我扬起一道眉毛。“真抱歉,陛下,我不认识字,连波斯文字也不认识。”
“哦,没关系。我没想过你识字,书是给我用的。”他拿出书,又说:“来,坐这儿。”我们隔着几尺,使我不禁恼恨椅子把我困在陷阱里,无从接近他。我惆怅地看了那边的躺椅一眼。
“我们这样做,”他说着,摆开书写板和笔,“我念一个希腊词,写下来,然后你告诉我波斯语的说法,我就照我听到的读音拼写出来。这是色诺芬的做法,他写了这本书。”
那是一本使用已久的老书,撕破的页边粘了胶水。他轻柔地展开书页。“我特意为你挑了这一本,讲的是居鲁士的生平。你是他那个部族的人,对吗?”
“是这样的,陛下。我父亲叫阿特穆巴瑞斯,祖父叫阿剌克西斯。我父亲是阿尔塞斯王去世的时候被诛杀的。”
“我听说了。”话毕他怜悯地看了看我。我想,这些只有奥克萨瑟瑞斯才可能告诉他,他一定问起过我的事。
古旧而巨大的灯台里点着许多小油灯,组成一圈,吊挂在桌子上方,许多火苗照着他的双手,投下两三重的影子,光亮落在他的颧骨上,眼睛却掩在幽暗里。他脸色微红,虽然我能看出他刚才喝得不比以往多。我低头看着书本上不知含义的符号,让他看着我。
我该怎么办?我想。他干吗把我们弄到这些笨拙的椅子上?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样,但是我该怎么摆脱这些椅子呢?我想起纳巴赞内斯对我讲过的那些事——难道,他也从来没有引诱过别人?
他在说:“我从小就把居鲁士作为一切国王的模范,好比阿基琉斯是所有英雄的榜样——你还不知道阿基琉斯吧?路过你家乡的时候,我瞻仰了居鲁士的陵墓。你童年时在那边听说过他的轶事吗?”
他的手臂枕在桌子上,离我相当近。我想抓住他的手臂说:“居鲁士不能等等吗?”他一定是在两种心思之间犹豫,不然我们也不会这样坐着。如果我现在错过他,可能就会永远错过了。
我说道:“我父亲说,从前有个残忍的国王叫做阿司杜阿该斯,祭司们预言他的外孙会夺去王位,于是他把那婴儿交给一位叫哈帕戈斯的大臣弄死。但是婴儿很漂亮,大臣不忍杀害,就叫一个牧人把孩子扔到山上,而且要他一定让孩子死去。牧人先回了家里一趟,他妻子亲生的孩子刚死,妻子哭着说:‘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了,将来谁来养我们?’那牧人就说:‘把他当儿子养吧,但是你要永远对他的身世保密。’他把婴儿交给妻子,用王室的衣服裹上死孩子,放到山上,等豺狼把它撕咬得认不出模样来,才拿去给哈帕戈斯大人。于是居鲁士作为牧人的儿子长大,他像狮子一样勇敢,像清晨一样漂亮,男孩子们拥立他为王。到他十二岁左右,阿司杜阿该斯王听说了他的事情,把他召去。他当时已经有家族的相貌,因此阿司杜阿该斯逼迫牧人说出了真相。国王本来想杀死这个少年,但是祭司们说,他在游戏中为王,已经让预言应验了,因此他被送回父母身边。国王只对哈帕戈斯实行了报复。”我学着父亲压低声音,变为耳语,“他把他的儿子召去杀死,烤熟人肉,在晚宴上端去给哈帕戈斯吃。他吃完以后,国王把他儿子的头装在篮子里,拿给他看。”
我正说得起劲,却有什么东西使我停了下来。他注视着我。我整个人震撼得不知所措。
我心里说,我会永远爱你的,说出来的却是:“陛下,你的书里讲了这个吗?”
“没有,但是希罗多德的书里讲过。”他推开椅子,走向面对大海的窗户。
我像遇赦一样也站起身来。他会叫我再坐下吗?他踱步的时候,替他写信的文书们必须坐着。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转身回来,我在灯下背靠椅子站着,他来到我身边。
他立即说道:“我讲波斯话说错的时候,你要告诉我,不要怕纠正我的错误,不然我永远学不会的。”我朝他走近一步,头发垂到肩膀前面,他抬手去抚摸。
我柔声说:“陛下知道他只要要求就好。”
厄洛斯用神祇的强大力量收回罗网,捕取猎物,不再遭遇抵抗了。他顺着我的头发将手滑进去,一面说道:“你在这里是受我保护的。”我听了,不顾国王身体的神圣,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至此他不再伪装了。我站在那里,享受在千百个拥抱中,我第一次努力争取来的拥抱。
我没有说话。我得到的已经超过我的地位太多。我只想告诉他,世间万物里我只有一样可以给你,但是那会比你有过的都更好。接受吧,这样就可以了。
他似乎还在犹豫,显然不是不情愿,而是因为某种笨拙。我霎时醒悟过来。他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军人呢,居然像小子一样没有经验。
他去外门告诉众守卫自己要睡了,不必过来照看(我是否会出来,这些人大概打了赌)。我想起他那著名的节制,我曾经以为,那只是说他不奸淫俘虏。我们走进寝室的时候,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必须为他揭穿吗?我不知道他的习惯,可能会招致嫌恶。他一定得爱我,不然我会死的。
裴瑞踏斯从角落里直起腰,随我们踱进来,又在床尾蜷成一团。那是我的训练要求我放衣服的地方,以免国王见了不悦。但是他说:“你所有衣服都这么脱下?”最后我和他的衣服混着,都堆在放衣服的小凳上。
那张雪松木床十分老旧,但是华丽得漆彩镀金。现在应该由大流士的男宠为他摆开波斯御膳了,菜肴已经备好,调料也都齐全。虽然我熟稔于自己的职业,仿佛旷古以来做着同一件事,可我未经训练的心还年轻。骤然间,心驾驭了我。我没有奉上香料,反而像那个身负箭伤的士兵一样只是抓住他,说出我至今依然羞于回忆的傻话,当发现我在说波斯语时,我又用希腊语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本来以为他永远不会爱我的。我没有求他一路带我到哪怕是天涯海角,我没想得那么远,只仿佛沙漠上的旅人找到了水。
他万万想不到会被这样生吞下去。伏在他肩膀上喃喃说出的这些话,他大概一句也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他问,“怎么了?告诉我,别怕。”我抬脸说:“噢,对不起,陛下。没什么,是因为爱。”他说:“只因为爱?”一面抚摸着我的头。
我的计划真蠢!我既然看见过他将餐桌上最好的菜全都给了别人,本应了解得更深。他不情愿让自己享受快乐,既是出于骄傲感,也是为了保持自由。而我一切的见闻,则使我知道不应该责怪他。但是他从空碟子里也有所得。他热爱给予,几近顽固。
“只是因为爱吗?”他说,“那就别慌。我们之间有足够的爱。”
我也早该注意到他在餐桌上从不抢夺。除了奥若梅当不应计算之外,他是和我同床的最年轻的男人,但是一感到我心乱,他的拥抱立即转为安慰。如果我真有苦衷可诉,他会听完整个故事。与他共处的人很快就能明白他会不惜一切来回报爱,有些人是让他付出以后才明..白的。
他真想要我的爱。我不敢相信这种幸运,因为我的爱从未被人需求。我过去以给予快乐为荣,因为那是我的技艺,我从来不知道享受快乐的感觉。他没有我估计的那样无知,只不过他知道的很简单而已,但是他学得很快。当晚我教他的一切,他以为是我们凭着两颗心幸福的和谐而一起发现的,最后连我也几乎相信了。
事后,他久久平躺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开始猜度我是否该走了,但是他拉我回来,尽管没有说话。我安静地躺着,身体像弹拨过的琴弦,振荡回响。方才的快乐很锐利,像以往的痛苦一般锥心。
他终于转脸向着我,仿佛已经独处了很久一样轻轻地说:“他们没有夺走你的感觉。”我咕哝了一句,是什么记不得了。他问:“你过后会悲伤吗?”
我悄声说:“不会的,陛下。我过后从来不会悲伤,除了今天这一次。”
“真的?”他捧着我的脸,在夜明灯下端详,然后亲了我,说道:“希望是个好兆头。”
“陛下呢?”我鼓起勇气说,“陛下觉得悲伤吗?”
“每次过后总会有一阵子。没关系的。好东西都有代价,要么事先,要么事后支付。”
“陛下,你看着吧,我一定能学会不让你悲伤。”
他压抑着不笑出声。“宝贝,你的酒太烈,不宜常喝。”
我很惊奇。我认识的其他男人,都会装出比实际更有耐力。我说道:“陛下跟年轻的狮子一样强健,这不是身体的疲倦。”
他扬起眉毛,我担心他不高兴,但是他只说:“博闻的医者,那你就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吧。”
“陛下,这就好比一张弓,如果不松弦,最强的弓最容易疲竭。弓需要休息,战士的心神也一样。”
“是啊,都这么说。”他用手指缓缓捻着我的一绺头发。“真细软,我没摸过这么好的头发。你崇拜火是吗?”
“陛下,还在家里的时候,我们是崇拜火。”
“你们做得对,”他说,“火的确是神圣的。”
他停下来搜寻话题。其实不必,我已经懂得他了。我顺从地把头靠下来,说道:“我永远不会让陛下劳神费心的,就让我像中午的一杯水,匆忙喝下解渴,我就满足了。”
他向我合着的眼睛伸出手,抚摸我的睫毛。“啊,不行。我这样回报你吗?别说这些,不然我们俩都要哭的。哪里就到中午了?月亮才刚升起来。我们今晚不必匆忙。”
后来月亮高悬天宇,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我挨过去看他。我精神太畅快了,一直清醒着。他的脸光滑漂亮,因为满足,在睡梦中露出平和的神情。我想,纵然酒烈,你也会回来再喝。
纳巴赞内斯怎么说来着?“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这老狐狸,他怎么会知道?
他被太阳晒黑的手臂裸露着,肩膀是牛奶的白,除了在加沙被飞弹打伤留下的深孔。那疤痕已经变淡了,现在的颜色像是兑了水的酒。我轻柔地吻着这块地方,他睡得沉实,没有辗转。
如果我懂得了以后不能带领他,我的艺术就不会有多少价值。一朵淡云飘过月亮。我想起在他帐篷里的第一天晚上,以及自由出入的赫菲斯提昂——他对我就像对那只狗一样友善。他是太有安全感,以至于根本没想到我,还是不屑于介意?“你猜不到我昨晚做了什么。”“我当然猜得到。你跟大流士的男宠睡过了。就知道你等不了多久。唔,他好不好嘛?”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嘴唇抿着,呼吸沉静,身体清新甜美。房间里有雪松木和缱绻的气息,糅合着一股海上飘来的盐味。秋深了,夜风从北方吹来。我给他盖好毯子,他没有醒来,只在大床上挨近我,寻求温暖。
我潜进他的臂弯,一面想着,高个子的马其顿人,我们看看谁会赢。这些年来你一直让他当男孩,但是和我在一起,他会成为男人。
第十三章
消息很快传开了,亚历山大处之泰然。若有必要,他可以行事隐秘,但是决不躲躲藏藏。他并不掩饰他喜欢我的陪伴,却始终分寸得宜,让好事者无机可乘。我为他的举止骄傲,须知这种事他是初涉,不像我训练有年。现在由我来侍候他洗浴了,从前他总是遣退旁人。
我在宴会上侍立在他椅边的时候,有一两次看见赫菲斯提昂望着我。但是他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表示,像从前一样自由出入。我无法知道他在我离去后说了什么,偎在他身侧。
翌晨我起床时,他说:“你的舞跳得怎么样了?”我告诉他我每天都在练习。“那就好。我们今天要公布凯旋竞技会的节目单,其中一项比赛是舞蹈。”
我在房间里做了个转轮翻,又做了一个后空翻。
他笑了,然后严肃地说:“有件事你得知道:我不会给裁判们指示,那样肯定会引起不快的。在提尔开竞技会的时候,我做梦都想看见西塔罗斯夺冠,照我看别的悲剧演员都远远比不上他。他还做过我的使节,非常称职。但是他们选择了阿西诺多若斯,我也只好接受了。所以我只能说,为我争胜吧。”
“把命赔上也愿意。”我说着做了个倒立。
“快别胡说。”他做了一个希腊人祛除坏运气的手势。
稍后他给我一把金币来买演出的服装,并派给我扎德拉卡塔最好的长笛手。如果他猜出我的烦恼而无以解忧,他至少知道怎样让我忘记。
我厌倦了跳过的舞,为他编了一支新的。开头是高加索风格,动作很快,随后缓慢下来,有不少展示舞者的平衡和力量的折腰弯身,高难度的动作在最后一段,数量并不太多,因为我是舞者而不是杂技人。至于服装,我定做了一件希腊风格的短袍,全用猩红色的缎带编成,只在腰颈两处收束,侧面光裸着。脚踝上戴镯子和串满金箔的响铃。舞蹈之始,我会叩打响板。
我为了自己的生命练习着。第一日,我跳完舞,长笛手也退下以后,亚历山大走了进来。我正在抹汗,仍然喘着气,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今后你睡在这里,直到比赛结束。一时毋二事。”
他命人给我送来一张床。我知道他对,却依然伤心他可以没有我,那时我对他忍受力的了解还不如他最普通的士兵。我以为离开了他我会一夜无眠,其实白天的苦练使我一躺下就睡着了,一动不动地直到天明。
竞技会那天,我早早来到他的房间,有个侍从正在替他穿衣。他一见我就说:“噢,让巴勾鄂斯来吧。你可以走了。”有的侍从已经进步不小,国王待他们也温和起来,但此人还是手脚笨拙。他怏然而去,国王说:“半天系不住一件斗篷。”我把别针一一扣好,说道:“下回叫我来。”他牵手把我拉近,亲了亲我。“你跳舞的时候我们再见吧。”
上午是运动会,项目有跑步、跳远、掷铁饼、掷长矛、拳击、跳高、摔跤。这是我第一次观看希腊运动会,还略有兴味,后来再也提不起兴趣了。午间休息后便是舞蹈。
军队里的木匠为舞蹈和音乐会搭建了剧场,舞台和布景面向一个不太陡的斜坡,要人的席位有长凳,放王椅的地方有基座。布景上逼真地画着廊柱和帘幕,我们波斯没有这种艺术。来这样的地方我是初次,因此事先去看过,发现地板很结实。
斜坡上逐渐填满了人,将军们陆续在长凳上就坐。我按指点来到舞台边的草地上,加入其他舞者的行列,我们瞥眼看着彼此:有三个是希腊人,两个马其顿人,还有另一个波斯人。喇叭吹响,国王走了进来。别的舞者都愤恨地盯着我,他们知道我是谁。
但是我觉得到终场的时候,连他们也不会非议我的夺冠了。我知道我会跳得很好,因为我自己,更因为他的缘故。他确实从不干涉裁判的选择,但裁判们也是人。提尔的裁判们可能听说过他青睐西塔罗斯,然而那毕竟与国王的爱人不一样。我不会被别人险胜。
我在苏萨跳舞是为了巩固王宠,是因为怕被冷落,也因为自视才高。我现在跳舞是为了爱的光荣。
次序由抽签决定,我第四个上台。手持响板的第一段快舞不到一半,便开始有人叫好,我觉得新奇。从前我的观众最多只有大流士的几位宾客,他们会礼貌地赞赏,这种鼓噪却不一样,它使我乘风欲飞。临了翻筋斗的时候,我已经几乎听不见音乐。
裁判们很快作出选择,我要去领受桂冠了。
我向高处走去,喝彩的轰响一路相随,我在宝座前屈膝。有人递给他闪光的桂冠,我抬起头,看见他含着微笑。
他把桂冠戴在我头上,碰到我发肤的感觉如同爱抚。假使快乐可以像饮食一样充满身体,我一定会因过量而碎裂。赫菲斯提昂从来没有为他赢过比赛,我想。
下一场是基萨拉琴手的竞技。哪怕智慧之主派了天使下界弹奏,我也决不会听出分别来。
我只记得这种如入天堂的感觉,还有晚宴上侍立在他身边。宴会在王宫里火炬熊熊的大厅举行,以马其顿人而言可谓成功;他邀请了人数空前的波斯贵族,所以没有用希腊式的躺椅。席间,我一直忙于接受礼物和赞美,大家对我的舞蹈都有话要说。我想,他给我的民族以尊荣,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但同时也多少是因为我。我陶醉地期待接下来的一夜。
我比他早回寝宫。平展着的不是浴袍和毛巾,而是干净的外衣。要不是我做了半天梦,我本应预计到是这样。幸好及时看见,不至于闹笑话。
那贴身侍从看见我过来就退下了。国王上楼进屋,拥抱了我,说道:“今天扎德拉卡塔全城都妒忌我,但不因为我是国王。”我替他脱了斗篷,侍候他更衣。“不必等我了,宝贝。都是些老朋友,我们会喝到天亮的。去睡吧,注意保暖,不然明天你的关节就会僵硬了。”
马其顿之夜。我一面收起他的紫斗篷,一面想着。唉,他对我是有言在先了。没关系,无论他醉成怎样,会是我侍候他上床,而不是那个笨拙的侍从。我至少能为他做到这一点。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张备用的毛毯,在角落里裹毯蜷卧。硬地板没有让我清醒很久。
我听见他说话。已经有鸟鸣,但曙光依然未露。
“我的步子还稳稳的。菲洛塔斯要四个人来抬哪。”
“而且他们走不了多远。”赫菲斯提昂说,“怎么样,你还能上床吗?”
“行啊,不过你进来吧。”稍一停顿,“哎,进来呀。这儿没人。”
我身子硬邦邦的。他说得对,我应该注意保暖。我把毯子拉高了些,以免我的脸落在光亮里。
赫菲斯提昂让亚历山大搭着他的双肩,不是真的背着他。他扶他坐下,解去凉鞋和腰带,从头上脱掉袍子,小心地让他上了床。他搬来小桌,把水壶和杯子放上去,又四顾找来夜壶,搁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用水壶里的水绞了把毛巾, 64e6." >擦了擦亚历山大的额头。虽然他脚步摇晃,都做得相当利索。亚历山大叹了口气,说道:“真舒服。”
“你最好多睡睡,酒醒再起来。瞧,水在这里,夜壶在那边。”
“我会睡到酒醒的。啊,这样真好。你总是考虑周到。”
“还不应该吗,到了现在。”他俯身亲了亚历山大的额头,“好好睡一觉,亲爱的。”轻手关门离去。
亚历山大转身侧卧。我等了很久,确定他睡着了,才鬼鬼祟祟地把毯子放回原处。我偷偷回到自己冰冷的床铺时,天已拂晓,海鸥发出尖利的啼鸣。
第十四章
我十六岁的时候,在扎德拉卡塔开始了少年时代。此前我从童年进入某种中间状态,青春只抵达我的身体。此后七年,青春重归于我,漫长的流徙中处处有年轻的滋味。
许多地方铭刻在我的回忆里;也记得一连数月大地在岸边滑过,就像坐在尼罗河畔观看船舶漂移而去。高山的关隘、白雪的荒原、春季的森林、有黑湖的高原沼泽、铺着鹅卵石或枯草的平地、蚀化为恶龙形状的岩石、果树开满花的迷人峡谷;覆雪夺命的山脉,无边无际,直入天空;山麓遍野不知名的花朵;还有雨,落不完的雨,仿佛诸天消融,把大地化为泥浆,河流化为洪水,兵器化为废铁,男人化为无助的孺子;还有日复一日红热的沙丘,在光芒炫目的大海边。
且说我十六岁为爱情痴狂的时候:我们从扎德拉卡塔东进,绕着从赫卡尼亚延伸过来的山脉,进入广阔空旷的土地。然而我们本身就是一个移动之城。
仅是国王的车队便不亚于这样的规模。他刚从希腊来时,不过是挂名国王的将军,授权让摄政治国,自己像飞鸟一样自由。后来名城逐一陷落,大流士败亡,如今他是本土的大帝了,所到之处,全部的国务都会相随。
这一带没有市镇,如同比居鲁士时代更早的古波斯。方圆几百里内,会有一个像我童年的家那样的城堡,较大,因为曾经是国王的住所,其实也还是一样:峭壁上的一座堡垒,周围环绕着聚族而居的村庄。这些城堡早已没落,沦入族长和总督之手,古旧而简陋,但还是号称王宫。此外只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或是终年有水的小村落。漫漫长路上,我们的军营时常是惟一的市镇。
这里有一支军队,以及服役于军队的第二支大军:兵器匠、工程师、木匠、帐篷匠、随军商贩、皮匠、马夫,以及这些人的妻小,还有奴隶。如今文书已经多达二十名。而他们还只是亚历山大麾下领饷的人,有第三支大军为了生计跟着我们:马贩、衣料商、珠宝商、演员、乐手、杂技人、掮客和鸨母、娈童、妓女乃至卖淫的阉人。因为连士卒都阔绰,大将军们则已经富比王侯了。
他们的家眷自成车队,有管家和仆役打点事务。他们的宠妾生活优裕,不亚于大流士的妃嫔。他们自己锻炼以后会有按摩师用加了没药的油,清洁全身。亚历山大只像对待朋友的怪癖那样付之一笑。我受不了他放任他们比他端架子、出风头。我知道波斯人会怎样想。
他本人没工夫炫耀,甚至于经常没有工夫顾及我。每日行军结束时,他总有一天的公务要做:接见使节、探子、工程师、请愿者,以及理所当然似的来向他申诉的普通士卒。等这些都完成,他上床只愿休息了。
大流士欲望衰竭时,会觉得受了上天的亏待,并会传召像我这样的人,用技巧来恢复欲望。亚历山大的眼睛朝向将来,他会认为上天要求他安睡一宿。
有些事情无法对完整的男人解释。在我们这样的人,做爱是快乐,并非需求。我喜欢他的身体,最大的愿望却只是像狗或孩子一样挨着他。他的温暖和甜蜜里自有生命。但是我从不对他说:“让我也上来吧,我不会打搅你的。”永远不能贪嗔,千万不能。他每天有别的事情需要我来做,回馈的夜晚会有的。
这样的一夜,他问我:“我火烧波斯波利斯的时候,你生气了吗?”
“没有,陛下。我没去过那里。不过你为什么把它焚毁呢?”
“不是焚毁,是献祭。是神明指引我们做的。”夜明灯下,我看见他如歌手般陶醉的面容。“火的帘幕、火的挂毯,餐桌上铺满了火的盛馔。天花板都是雪松木。我们投进去全部的火炬,热力把我们驱赶到外面,这时火像一股激流冲向黑色的天空,一个巨大的火瀑布滚滚奔腾,喷射出四迸的火星,咆哮着、闪耀着直上天堂。我想,难怪他们崇拜火,人间哪里还有比火更有神性的东西?”
做爱以后,他喜欢我对他说话。他内心还存有将欲望斥为弱点的想法。这种时候,我会向他谈起严肃的话题;笑声和嬉戏属于事前。
有一次他说:“我们这样躺在一起,但是你还叫我陛下,为什么?”
“你就是我的主人啊,在我心里,在一切事情之上。”
“宝贝,当着马其顿人的面,把它放在心里就好。我已经看见有人不满了。”
“无论我怎么称呼你,你永远是我的主人、我的陛下。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当然是亚历山大。任何马其顿士兵都可以这么叫的。”
“伊斯坎达。”我说道。我的希腊语口音仍未纯正。
他笑了,让我再试试。“好多了。他们听见你随口叫着陛下,就会觉得:‘啊,他要端起大帝的架子来了。’”
他终于给了我机会。“可是陛下,伊斯坎达陛下,你确实是波斯的大帝啊。我了解我的民族,他们跟马其顿人不一样。我知道希腊人说神明妒忌伟大的凡人,说他们会惩罚僭——”尽管我用功读书,却一时想不起那个词。
“僭妄。”他说,“他们已经在注意我是否僭妄了。”
“陛下,波斯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希望伟人行事气派。如果他看起来自处低贱,他们就不再尊敬了。”
“低贱?”他从心底深处发出声音。我已经收不回话了。
“陛下,我们崇尚勇敢和胜利。但是我们的国王……他要与任何人都不同,总督们朝见他,也必须如对神明。他们在国王面前要行跪拜礼,而只有农人,才向总督行跪拜礼。”
他沉默着,我害怕地等待下去。最后他说:“大流士的弟弟也想告诉我这些,但是他不敢。”
“那陛下现在生气了?”
“当然没有。我不会那样对待爱的建言。”他把我搂得更近,给我证明,“但是要记得,大流士输了,而且我能告诉你为什么:对总督可以那样统治,对士兵可不行。他们不希望追随一个要匍匐朝见的帝王。他们希望你记得他们一年前打过哪场仗,有没有兄弟在军中;而要是这兄弟死了,他们希望你去吊唁。如果大雪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喜欢看到将军也一样。如果粮食或水短缺,而你要继续带兵前进的话,他们希望知道你是在为军队寻找给养。这样他们才愿意跟你。他们还喜欢开怀大笑。我六岁时在我父亲卫队的营房里,知道了他们喜欢笑什么。要记住,是他们让我成了波斯的大帝……我没有生气;你开口告诉我,这很好。你知道,我体内同时流着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血。”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只虔诚地亲了他的肩膀。
“没关系。我喜欢你的民族,也可以说我发现他们身上有我自己。何必分彼此呢?他们都应该属于‘我们’。居鲁士是做到这一点才休息的,现在是再来一次融合的时候了。神不会无缘无故带领我们走这么远。”
我说:“我谈得太多,现在你又完全清醒了。”
上一次我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回答是:“那有何妨?”今晚他说道:“是啊。”话毕沉思下去。我依傍着睁眼的他,睡着了。
我们行进在巨大而崎岖的高原上,渐入巴克特利亚地界,秋意飒然,劲风从寒冷的山区吹来,凛冽刺骨。我买到一件貂皮衬里的猩红色大衣,自己穿用(那件山猫皮的在里海关遗失)。士卒和随营者裹起山羊皮、绵羊皮保暖,军官们披着细羊毛的斗篷,然而只有长衣长裤的波斯人看上去才真正暖和。马其顿人偶尔向我投来羡慕的一瞥,但是他们宁可死,宁可自食其母,也不愿穿上腐朽懦弱的战败者米底人的衣服。
第一场雨下过以后,溪水暴涨,地面湿滑难行。现在我们似乎和大流士的车队走得一样笨重。然而,阿瑞亚总督萨提巴赞内斯在后方叛变的消息传来时,我知道了其间的差异。此人一度在扎德拉卡塔无条件投降,亚历山大和他握手言和,邀请他赴宴,重新任命他为总督,并赐予一支四十人的马其顿卫队,协助他巩固防守。亚历山大一离去,他立即杀了这些人,并呼吁族人备战,拥护贝索斯。
一声军号响彻我们漫长拖沓的队伍,马队踢蹬嘶叫,严酷的空气里,喝令声此起彼伏。不多时,骑兵已经列队而出。亚历山大登上战马,一行人在寒秋里浩荡而去,马蹄下大地颤动,仿佛有个巨人迟缓地张开斗篷,掷出飞枪。
我们在阵阵天风中找到一块平地,扎营等候,男女都四出捡拾柴薪。我去跟斐洛思察托斯学希腊文,他是个年轻持重的以弗所人,并不认为我不可造就。(多亏有他帮助,现在托勒密王让我使用他的图书馆。我已经读过大多数值得一提的希腊作家,虽然至今不能辨识母语里最简单的碑文。)
文书们逐日记事,因此我消息灵通。当地人一听说亚历山大的传闻就逃逸了,总督向贝索斯投奔而去。亚历山大决意捉拿他处死,他对反叛从不姑息。然而新任命的阿瑞亚总督依旧是波斯人。他冒着暴风雪骑马返回,办理堆积的国务。
归来的士卒争先恐后地要女人,或者要自己渴望的其他类型。我心里明白,并不指望他会这样召唤我。他打起仗来不惜力量,全神投入;何况还有堆积半月的政事等他批复。他用五天办完,然后邀来一些朋友,彻夜痛饮。席间,他会变得滔滔不绝,将整场战争再次打过一遍。席散,他长睡一日,又继续睡了一夜。
并不是因为喝酒。他喝得虽多,睡上一半的时间也足以清醒了。他饮酒的用意,是在心神已经忘记休息的时候让它停下来。尽管他喝醉了,还是洗了澡,那是他睡前爱做的事。他并不碰我,除非为了稳住自己的脚步。酒令人流露平时掩藏的事情,对于他也一样,然而酒后纵欲从来不在此列。
下一日,他像清新的马驹一样醒来,批复了又一堆的案卷。睡前他对我说:“怎么隔了这么久?”
我用我知道的每一种方式来欢迎他,有些还是我方才想到的。他经常戏言我越来越把他变成了波斯人;实情是我越来越淡忘旧技,不再会令其他人快乐了。他喜欢温柔胜于激情。虽然我的技术可以将人卷入暴烈的快乐,也让他尝试过,但是他心里留下了阴云。而那于我只是学来的技巧而已。我本应从一开始就照着心的吩咐去做,但是在他之前,没有人让我拥有自己的心。如今我已经带领他走遍乐园,至少让他知道了他所喜欢的一切。在乐园里,他想要的是一位伴侣,不是艺人。他从不笨拙;他的天性爱好给予,在床笫间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而且,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如果他有虚荣心,那也从来不是关于无谓的事。
奥克萨瑟瑞斯王子升了职,进入国王的近卫队。亚历山大喜欢让俊美男子担任近卫,而且认为这与他地位相称。他只比大流士矮不到一寸。亚历山大对我笑言,菲洛塔斯得适应一下——有人低头看他了。我戒慎地答话,希望他看出我的克制。我早就在注意这个菲洛塔斯了。
他是伙友的统帅,最炫富的将军,公认英俊,尽管在波斯人看来肤色太红。所有比国王更奢华气派的人以他为最甚。他狩猎的装备和随从保准比大流士还多,他帐篷里就像宫殿一样。我给他送过信,他轻蔑地瞧着我。这当然使我对他没有好感,虽然赫菲斯提昂也讨厌他。
熟悉朝廷的人知道应该留意什么。有时我会站在觐见厅外,观察走出来的人的神情,就像在巴比伦那时一样。释然、失望、快乐、自在轻松,这些都是惯例;但菲洛塔斯的微笑总是消失得太快,有一次分明是冷笑。
我把这些记在心里,不敢声言。亚历山大自幼认识他,他对童年伙伴的忠诚超乎理智。不仅如此,这人的父亲帕曼尼恩的地位高于所有将军,甚至高于在这里地位最高的克拉特鲁斯。腓力王在位时,帕曼尼恩是主帅。我从未见过他,因为他的军队镇守着我们身后的西方通路,是我们全部人生命之所系。因此我保持平和,只称赞了奥克萨瑟瑞斯的尼赛亚战马及其璀璨的马饰,又补了一句:“但是当然了,陛下,即使在大流士朝廷里的时候,他也不及菲洛塔斯富有。”
“哦?”他说,显然思索起来,我便笑着搂紧他,继续道:“不过现在,你自己也不及我富有。”
据我所知,这些话只有一个结果:他看了奥克萨瑟瑞斯的马饰,非常欣赏,命人给衰迈的牛首骏原样做了一套。波斯人向来对希腊马匹看不入眼,但是牛首骏经过喂养和照料,重振精神以后,令人相信它确实背负亚历山大经过十年沙场,没有一次显出恐惧。马饰的笼头有鸡冠形的顶部,勒带银质,项圈上垂着徽章,马匹戴上新装饰大多会局促不安,牛首骏却十分自得,昂然踱步,展示自己的披挂。它有些地方很像亚历山大。
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给他在晚餐前擦身。他像喜欢睡前沐浴一样喜欢此事。战况容许洁身的时候,他是我认识的最干净的人。我从前总想知道他用了什么气息浅淡的香水,四处找过瓶子。但是没有瓶子,那是天赋的礼物。
我赞美了马饰和牛首骏全身披挂的模样。他说已经命人多打造几套,预备送给朋友。我替他全身擦着,都是肌肉,但不像笨拙的希腊摔跤手那样过分发达。我说道:“陛下,要是你穿上媲美那些马饰的衣服就好了。”
他迅速回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只是因为现在看见你。”
“哦,不会吧。你是个先知,我告诉过你的。我也一直在想,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样子不该太像个异邦人。”
我听了受到鼓舞。风围着御帐长啸。“陛下,其实这天气,你穿裤子会暖和得多。”
“什么,裤子?”他惊恐地对我睁大眼,仿佛我刚建议他把全身涂蓝。然后他笑起来。“我亲爱的小伙子,裤子穿在你身上很迷人,穿在奥克萨瑟瑞斯身上,给近卫队添了光彩。不过对于马其顿人,裤子这东西……别问我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一样不可救药。”
“我们可以改造嘛,陛下,比如更像波斯的宫廷衣服那样的。”我渴望用我们民族的装束打扮他。
他命人取来一块细羊绒,让我把衣料披在他身上比着。但是我随即发现他非但不愿穿裤子,甚至长袖也不肯要。他说袖子会妨碍他,可我看得出只是托词。我告诉他是居鲁士本人让波斯人穿上米底服装的,而且这是真话,但是连居鲁士的名字都不灵验了,他根本不为所动。我只好求助于老式样的波斯袍子,款式极其过时,除了节庆场合的国王,已经一百年没有人穿它了。要不是我见过大流士穿,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它的设计:一条长裙,褶皱着缝在腰带上;一件斗篷,中间留洞让头钻进去,覆盖上身,一直垂到手腕。我裁好全部料子,用针把裙子穿别成形,替他穿上,又移动镜子,让他照个清楚。
“我有印象,”他说,“在波斯波利斯的壁雕上见过。你觉得怎样?”他侧身走向镜子。只要有机会试衣裳,他就会像个在打扮的女人。
“庄重极了。”我说。他穿还过得去,虽然其实身材高挑才理想。“不过你活动起来舒服吗?”
他来回走了走。“还好,如果不用做事的话。嗯,我会定做一件。白色滚紫边。”
我找来最好的裁缝(军营里波斯人很多,因此跟来的手艺人也多),他做成的衣服上有地道精细的皱褶。国王穿着它,戴了半圆形的王冠,宴请波斯人。我看出这身装束加深了敬重。行跪拜礼有许多讲究,他不像我能够辨别。我不愿出卖我的民族,所以并没有告诉过他。波斯人见到出身低于自己的马其顿人完全不对国君恭敬,自尊心已经受伤害了。
我只告诉他,他们对新王袍很满意。我很想也告诉他菲洛塔斯向餐桌对面的人扫视,跟一个亲信交换了眼神,但是我没有说。
如我所料,亚历山大很快厌倦了新袍子,说穿着它无法迈步。我本来想说波斯朝廷里没有人会阔步行走的。他命人另做了件衣服,类似于希腊的长袍,只是上衣盖过手臂。他配以米底的宽腰带,白底紫纹。衣服跟他般配,不过在马其顿人看来,与长袖的蛮族服装也没有两样。他自以为喜获中道,我不忍心对他拆穿。
赫菲斯提昂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也迷上了波斯的马饰。我听见有人在他背后窃窃议论,说他谄媚,但我知道是这些人刻薄。我已经仔细想过赫菲斯提昂的为人。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将我毒死,或指使假证人控告我,或把珠宝藏在我的行李中,诬陷我盗窃。如果我得罪波斯朝廷里大权在握的宠臣,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他对共事的军人言语粗鲁,对我却从来不会。如果我们不得不见面,他说话会像是对待出身高贵的侍从,礼貌而干脆,我则报以并不自贬的尊敬。我经常盼他死,他对我无疑也是同样的感情,但是我们有一种默契。我和他都不愿夺走亚历山大珍惜的任何东西,所以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跨越荒丘连绵的高原东进,路过富饶的峡谷,以当地土产充饥,最后在扎兰吉亚人的王宫驻跸。那座粗陋古旧的城堡散漫地建在巨岩上,台阶根本没磨平,窗户大多只是箭孔。族长从塔楼的房间里搬了出来,然而室内有一股臊气,因为他的马厩就在楼下。亚历山大住了进去,知道不迁入会使房主在族人面前丢脸。楼梯中部有一间房做了侍从的岗亭,楼上是国王的起居室和前厅。两个小间,一间供看守国王兵器的侍从使用,另一间归我。他朋友们的房间在塔楼外,要走到屋外才能到达。
我命人取来一只火盆,他沐浴时可以取暖。这地方室内也风萧萧的,而且长途行军以后,他想在晚餐前好好洗一洗。水质很好,也够热。我正替他用浮石粉擦背,粗糙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一个侍从闯了进来。
亚历山大坐在浴盆里,问道:“怎么回事,梅特朗?”
那青年气喘吁吁的。他平时努力,进步很大,连对我也和气,尽管可能只是出于对亚历山大的尊重。但是他现在脸色苍白地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亚历山大叫他镇定下来再讲。他咽了口唾沫。
“亚历山大,这里有个人说他知道一个要杀你的阴谋。”
我用水冲去亚历山大背上的浮石粉。他站起来。“这人在哪儿?”
“在兵器库里,亚历山大。没有别的地方安置他了。”
“叫什么名字?”
“克巴利诺斯,陛下。是利昂纳托斯那一师的。陛下,我把您的剑带了来。”
“好。你派人看守他了吗?”
“派了,亚历山大。”
“好样的。现在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我仍在替他擦身穿衣。梅特朗觉出我不会被遣走,便说:“陛下,他是代他弟弟尼可马可斯来的。他弟弟不敢自己来,免得被他们猜到是他告密,于是就告诉了克巴利诺斯。”
“嗯?”亚历山大极其耐心地问,“告诉克巴利诺斯什么?”
“有关迪慕努斯的事——他是主谋。”
亚历山大扬了扬眉毛。梅特朗替他系上佩剑的腰带。
“陛下,他是尼可马可斯的——呃,朋友。他希望他参与,但是尼可马可斯不肯。迪慕努斯原本以为他很听话,一时癫狂起来,威胁尼可马可斯说要是不参与,他们就杀了他。因此他假意加入,然后告诉了他哥哥。”
“他们?还有哪些人?”
那青年绷紧了脸。“亚历山大,我很抱歉。他告诉我了,可我想不起名字来。”
“你至少还老实。如果你想做军人,就得学会临危不乱,镇静思考。算了,去给我叫卫队长来。”
他在房里踱起步来,面目严肃而无惊色。我已经听说弑君的事在马其顿比波斯还多见,他们那里是用匕首。据说他是亲眼看着他父亲被刺倒的。
卫队长进来的时候,他说:“把卡列斯特拉人迪慕努斯抓起来。他住在营地里,不在宫殿。带他过来。”随后他和梅特朗一起去了兵器库。
我听见前厅里传来一个人的叫喊。“噢,国王啊!我以为来不及通知您了。”他吓得口齿不清,我没完全听懂他的故事,大意说迪慕努斯觉得国王轻视他,然后是:“不过这只是他告诉我弟弟的话,他没说明为什么其他人愿意合谋。”他提到的那些人名,我像梅特朗一样忘了,虽然我看见了他们的死。
亚历山大由他继续讲,离题也不打断,然后问:“你弟弟知道这事多久才告诉你的?”
“他一找到我就说了,亚历山大。绝没有拖延。”
“那就是今天,扎营时候的事。”
“啊,不是的,亚历山大。所以我才这样赶来。是两天前。”
“两天前?!”他声音都变了,“我一直在军中。你究竟是合谋了多久才改变主意?——把他抓起来。”
他们拖拽他出去,这年轻的兵在恐怖中大张着嘴。“可是亚历山大,”他的呼喊像是呻吟,又像是叫嚷,“我一听说就来了,我可以发誓,我马上就来了你的帐篷。那就是他没禀报你了?他说你一有空他就会禀报的。第二天我也来过,陛下,我发誓,永恒的宙斯作证。难道他一直没告诉你吗?”
有片刻的寂静,亚历山大深邃的目光搜索着他。
“放开他,但是从旁候命。——现在我要向你问清楚:你是说你把事情报告了主帐的人,谁答应了向我禀报?”
“是的,亚历山大!”他在卫兵松手时几乎跌倒。“我敢发誓。你问他吧,陛下。他说我做得对,还说一有机会就向你禀报。然后昨天他说你公务太忙,不过入夜前他会把话带到。然后到了今天,我们看见迪慕努斯一干人仍然逍遥法外,我弟弟就让我一定要设法自己来见你。”
“看来你弟弟不傻。你把消息传给谁了?”
“给了菲洛塔斯将军,陛下。他——”
“嗄?”
那人又说了一遍,恐惧使他口吃。但是我从亚历山大脸上看到的不是不相信,而是回想。
少顷他说:“克巴利诺斯,你做得很好。你和你弟弟现在会作为证人被保护起来。如果你说真话,不需要害怕什么。准备好你的证词,到时候清楚地说出来。”
几个卫兵带走了他。亚历山大将其余的人都派去传召他要见的人,此刻我们单独相对。我理好浴具,傻傻地担心在他召见的人到达以前,我来不及让奴隶抬走沉重的浴盆。我又不想在有人回来之前离开,撇下他一个人。
他在房里大步来回,一时面对着我,冲口说出一席话。“那天他跟我待了一个钟点,最后还谈起马匹来着。公务太忙?……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巴勾鄂斯,从小的朋友。”他转身走去又回来。“我去锡瓦以后他就变了。他当着我轻蔑那里的神谕,不过他这人向来喜欢怠慢神明,我没跟他计较。在埃及就有人警告过我要小心他。可他是我朋友啊,我又不是奥库斯那样的暴君。但是他从此不一样了,从我求得神谕起就变了个人。”
我还没答话,就开始有他传召的人来了,我只得退出去。第一个是克拉特鲁斯将军,他住得最近。我离开时听见亚历山大说:“克拉特鲁斯,我需要有人把守通向外面的每一条路,包括山径和马道。任何人一概不能以任何理由离开。事情紧急,要马上去办。办完就回来,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其余他叫来的朋友——赫菲斯提昂、托勒密、佩尔狄卡斯诸人——在里面跟他闭门密谈,我一点也听不见。然后从楼梯传上来砰砰的脚步声,那青年梅特朗带头跑来。他现在不胆怯了,一脸身负重任的神气,挠起房门来。
“亚历山大,他们把迪慕努斯押来了。陛下,他拒捕呢。”
四个兵用担架抬过来一个胡子淡金、年纪颇轻的马其顿人,身侧有血,嘴里也流出血来,吁吁地喘气。亚历山大问:“你们谁干的?”四人变得和担架上的人一样脸色苍白。带队的兵开口用胆怯的怪腔说:“是他自己干的,陛下。我还来不及逮捕他,他一见我们来就自戕了。”
亚历山大站在担架旁。那人认得他,虽然目光已像冰棱一样迷蒙。国王按住他的一边肩膀,我以为他是要追问同伙的名字,趁还有时间。但是他只说:“我做什么事对不起你了,迪慕努斯?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嘴唇稍一翕动。我看见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怨愤。他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我的波斯衣服上。他半凝着血的声音努力要说:“蛮——”然后血涌上来,眼睛定住了。
亚历山大说:“把他盖起来,抬到没人留意的地方,派个人看守。”军阶最低的那个士兵很不情愿地展开自己的斗篷,覆在尸体上。
少顷克拉特鲁斯回来说,正在派兵去驻守全部的哨口。然后有人来报告,国王可以去进食晚餐了。
我已经回避到自己的小间里,他们走过的时候,亚历山大说:“去哨口的守卫想必还在路上。道路封锁前,决不能让他觉出一点不对来。我们再不情愿,待会还是得和他一起掰碎面包。”赫菲斯提昂答道:“他已经跟你掰过了,一点羞耻也没有。”
是马其顿式的晚餐,无需我陪侍,我没有机会察颜观色。像我这样的人有好事之名。我们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喜欢用别人的生活来填补。在此事上我跟其他人一样,而且并不掩饰。
国王的餐厅是一间大石屋,地面铺着可以撞痛脚趾的岩石。在这里进食人生最后一顿饱餐算不上风光体面。但是我不希望他得到更好的。
我让人撤掉浴盆,把房间理好,吃了晚餐,回来在火盆前暖手,一面想着封路的事。不久我悟了出来:菲洛塔斯是帕曼尼恩之子,此人在亚洲位极人臣。他巩固着我们的后方,司掌埃克巴塔纳的宝库,有自己的军队。这支军队可用宝库里的钱永远养活,许多人是雇佣兵,只替他打过仗。他有二子战死,菲洛塔斯是单传。我明白了。
国王早早结束了晚餐。他带着朋友们回来,召见尼可马可斯来陈述。他年轻而恐惧,情态像女孩子一样。国王对他很温和。然后,大约午夜时分,他点名的合谋者都被逮捕了,菲洛塔斯是最后被抓的。
他被带进来的时候,脚步轻浮,眨着惺忪的眼睛。晚餐时他豪饮过,刚才睡得很沉。既然要抓的人都已如在股掌,他们便不再关门保密。我听到了全部。国王一直镇定如铁,但这时有一瞬间,我仿佛是听见一个受伤愤怒的男孩,对一个他崇拜过的兄长说:你为什么隐瞒克巴利诺斯的警告?你怎么能这样做?希腊人认为神祇会在他们选中的受谴者心里激起疯狂,菲洛塔斯正是这样被攫住,回答了男孩而不是国王。
他不太自然地狂笑一阵,说道:“怎么?我根本没当回事,谁在乎这些?我亲爱的亚历山大,小爱人跟情郎闹了别扭以后的恶意编造,你听来干吗?”
他对付女人很内行,而且爱吹嘘自己的风流。他声音里的轻蔑是无意中流露的,大概是由于酒醉,但也正好表达出他的内心。国王顿时长大了十五岁,说道:“迪慕努斯已经畏罪自杀了,不过明天你得受审。来人!带去严加看管。”
翌日审判在军营外的旷野上举行。天冷,乌云涌动,雨意逼人,但是军队仍倾营而出,站得远的早已无法听见了。马其顿人站在前面,那是他们的权利。说起来惊人,马其顿国王不经过公民的表决赞同,就不能处死任何人。在他们本土,普通的农人也可以参加公审并表决。
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只能从塔楼上眺望广原上缩小的人。迪慕努斯的合谋者先受审,他们已经招供,指认彼此是同谋。(巴克特利亚夜夜有狼嗥,我无法断定听见的是人还是狼的声音。)每审完一人,马其顿人都会呐喊,然后那人才被押走。
菲洛塔斯和国王终于来了。菲洛塔斯我是凭个头认出来的,而国王,他的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他们似乎在那里站了许久,从手势能知道是谁在说话。然后是证人陈词,有十几个。然后国王又说了些话,马其顿人的呐喊比先前声音更大。然后就结束了。
我后来打听到证词。除了那兄弟俩的陈述以外,都是关于菲洛塔斯如何骄矜、傲慢,如何诋毁国王的。他叫他“那小子”,将他的每一次胜利都归功于帕曼尼恩和他自己,还经常说亚历山大自幼虚荣,不做正派的马其顿人,倒愿意给谄媚的蛮人当国王。他既然全盘接受埃及祭司们的政治吹捧,只有被奉为神祇才会满足;一个民族被以神自诩的凡人所统治,怎能指望神佑?
行刑定于次日。罪行较轻的人会被投石砸死,菲洛塔斯则由一班士兵用长枪发落。图谋弑君者在波斯会被砌入冷炉,慢火烤烙。而且国王可以独断地下令。
隐瞒刺杀计划的时候,菲洛塔斯究竟只是抓住机会,有意借刀杀人,抑或他是幕后的主使?这一点依然是悬案。
国王正闭门开会,我无聊地回到塔顶。已经有人在把刑柱插进地里。各条道路、各个关隘上都看得见岗哨。有点什么在西边的道路上移动:是三个骑着单峰驼飞驰的人,阿拉伯装束。我见惯了粗壮浓毛的巴克特利亚骆驼,不由得注意这一行人优雅的动作。没有比单峰驼更迅捷坚忍的坐骑了,它们平稳地向关隘迈进。我以为会看见这些人折返,然而他们在岗哨前略一停留,就被放行了。
我走下来。国王也许会需要我。不久会议散了,各人向楼梯走去,赫菲斯提昂在最后,国王唤他回去。他走进房间,闩上门。
要是平时,我大概会找个幽独的角落伤神。但是我从他们的面容知道这次不同以往。我把便鞋留在我的小间里,赤足悄然上前。门闩是一大根木条,赫菲斯提昂费了些工夫才插上。我可以趁他拔门闩的时候走远。人永远知不够他爱人的事。
赫菲斯提昂在说:“我一直觉得他是你父亲的耳目。我告诉过你的。”
“我知道你那样想。”我又听见那多年前的男孩子的声音,“但你向来不喜欢他。还是你看得准。”
“我是看得准。他出于野心跟随你,一直妒忌你。在埃及你就应该听进去。这次,我们必须知道。”
国王说:“唔,是要知道。”
“事后别往心里去。他不配,从来就不配。”
“没事,我不会的。”
“他早就安逸惯了,亚历山大,用不了太久。”
他的声音离门近了,我预备随时逃走。但是国王说:“等等。”我便又挨上去。
“如果他不承认他父亲知情,别逼供太甚。”
“为什么?”赫菲斯提昂问,声音不太耐烦。
“因为不会有分别。”
“你是说……”赫菲斯提昂缓声道,“你会……”
“已经做了。”国王说,“只能那样。”
一时寂静下来。他们大概在用眼神言说。赫菲斯提昂道:“那也合法。是叛徒的近亲。只是那样的方式……”
“是惟一的方式。”
“没错,不过如果你知道他有罪,你会好受一些。”
“我可以凭那个知道吗?赫菲斯提昂,我不会依靠谎言的。这么做是必要的,我知道。这就够了。”
“很好。我们把它做完吧。”赫菲斯提昂再次向门靠近。他把门弄开时,我早已回到了我的小间。
过了足够长的时候,我去问国王是否需要什么。他还站着,想必一直在原地。“不必了,”他说,“我有事要办。”话毕独自走下火把照亮的蜿蜒的楼梯。
我侧耳等待。在苏萨为奴时,我像其他男孩一样去过刑场。我看见过一个人被穿腹,见过剥皮,见过其他酷刑。我去过三次,像其他男孩一样不由自主地被恐怖的场面吸引。每次都蜂拥而去的大有人在,但是我看够了,此时也没有愿望要看赫菲斯提昂施刑。比起我见过的大概不算什么。
不多时,我听见一个有力的声音在惨叫。我没有怜悯。他对陛下做的事,无可弥补——第一次来自朋友的背叛。我也记得怎样在一瞬间失去了童年。
惨叫又响起来,不大像人声,更像是野兽的呼喊。我想,让他受苦去。陛下不仅受着幻灭之苦,而且背上了一个他永远解脱不了的负担。
我明白他与赫菲斯提昂的密谈。帕曼尼恩在后方治理如王,拥兵无数,决不会束手就擒,顺利受审。无论他是有罪或是无辜,闻讯一定会追讨这笔血债的。我仿佛看见我们的军队和所有随行者在巴克特利亚的严冬里,断粮绝援;帕曼尼恩的部队放出本已臣服的总督们,从后方扑袭;贝索斯和他的那些巴克特利亚人,也从四面逼近。
我知道单峰驼的任务。这种最迅捷的坐骑,要赶在消息传到以前把死亡送去。
这样的负担只落于国王。他得终生背着,而且如他所预见,死后也得背着。因为我是千万个由于他的承担而依然活着的人之一,所以我的看法可归为自辩。但是我至死都会相信,他别无选择。
惨叫并不持久。以菲洛塔斯的案情,尽快招供不会有什么损失。
国王深夜才上床,毫无酒意,就像打仗的时候。他极少对我说话,只是不时会道谢,以免我误会他在生气。
我躺在我的小间里,完全清醒着,知道他也是一样。长夜迢迢,楼下传来卫队的兵器声和低语,巴克特利亚的狼群嗥叫着。永远不能贪嗔,千万不能。我穿上衣服,在他房门上敲了他熟悉的一叩,等不及允许便进去了。
他半背对着我躺着,一向在床尾安睡的裴瑞踏斯站在他旁边,脚爪在毛毯上抓挠,仿佛很关切。亚历山大抚弄着它的耳朵。
我走上前去,在床的另一侧跪下来,说道:“陛下,我可以跟你道晚安吗?只是晚安。”
“睡觉去,裴瑞踏斯。”他说。那只狗回到自己的毛毯上。他摸了摸我的脸和双手。“冷冰冰的。进被窝来。”
我脱衣上床,钻到他身边。他沉默地把我两只手放在胸口捂热,像抚弄裴瑞踏斯的耳朵一样。我伸手拨开他覆额的头发。“我父亲是被一个假装朋友的人出卖的,”我说,“他被杀以前告诉了我。朋友做这种事,总是最可怕的。”
“等我们回去了,”他说,“你可以告诉我是哪个人。”
那只狗翻了两三次身,又起来张望,然后回到被窝里,仿佛很满意主人得到的细心照顾。
我说道:“轻蔑神明是死罪。在苏萨的时候,我有个埃及奴隶,不是庶民,是在神庙里侍奉过的。他说锡瓦的神谕是最灵验的。”
他长吸了口气,仰视着一根根椽子,火光闪烁,上面蜘蛛网的影子也跟着颤动。过了一会儿,我把一只胳膊横搭到他身上,他按住让它留在那里。他握着我的手臂,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后人会为此责骂我。但那是必要的。”
“不论是什么,”我回答他,“你是国王。”
“那是必要的。没有别的方式。”
我说:“我们把生命托付给国王,他承担所有人的生命。如果没有神助,他怎么能做到呢。”
他叹息,把我的头搂到肩膀上。
“你是我的国王,”我轻轻地说,“你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好的。如果哪一天我虚情假意,背叛了你,就让我永远进不了天堂,让审判之河的滚水把我吞噬。你是国王,是天神之子。”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后来他终于睡着了。我满足地闭上眼睛。冥冥之中一定有个力量,在他真正需要我的时刻引导我来了。
第十五章
和菲洛塔斯一同死于乱枪之下的,还有林克斯提斯家族的亚历山德罗斯。他是王室支系,名列第二的马其顿王位继承人,弟弟们参与了刺杀腓力王的阴谋,而查不出他有涉案的嫌疑,因此亚历山大带了他随军。这次迪慕努斯诸人似乎有意拥立他为王——这个地道的马其顿人,想必会把蛮族放在合乎希腊众神意志的地位上。
他被告知即将受审,预备了一篇辩白的演说。然而站在集会上的时候,他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大家都说他像一只呱呱叫的青蛙。他们出于蔑视判他死罪,说厌烦这样的人当国王。有一两个被告人的申辩言之成理,得到释放。帕曼尼恩的死讯传来时,我们已经又在行军路上了。
士卒的反应很平静。他们自己判了菲洛塔斯死罪,愿意相信他父亲也有罪证。腓力王一手栽培的旧派老军官却记得亚历山大出生那天,帕曼尼恩替国王打了场胜仗——只有他们心绪难平:看来腓力才是地道的马其顿人。如果他解放了亚洲的希腊城市,应当会满意地还乡做希腊盟主,实现他一直以来的志愿。
我们的移动之城在荒野里艰难行进。夏天把土地烤成棕色,如今呼啸于巉岩间的秋风又让这里寒嗖嗖的。在这险恶的山乡,随军的体弱者纷纷死去,同乡在干硬的土地上掘坑,埋葬了他们。没有人挨饿——车队从西边过来,运辎重的牲畜因长途而消瘦。我们费力地前进,多数时候并没有亚历山大同行。情报说贝索斯正在东行,亚历山大在荒原上四处搜寻着他。
他们过上十天半月就会回来,给养耗尽,人瘦马饥。遇到顽强死守的山堡,他会出动一车队的攻城装备:拆零用骡子运送的弩炮;造云梯的木材(如果当地缺树);若能带上山,还会有十对公牛拉动的颤巍巍的攻城塔;以及运伤兵的担架(如果道路崎岖得无法通车)。他会事必躬亲,骑着马沿线巡察。在万千士卒里,他认识的人多得难以置信。他们经常一起大笑,有时士兵跟着国王,有时国王跟着士兵。
士卒们觉得国王是自己人。多数人甚至没见过波斯装束的他,只熟悉他穿耐用的希腊衣服和旧的皮铠甲,边缘处已经露出里面的铁片。他们年轻的常胜将军就是最地道的马其顿人,跟大伙一起流汗、受冻、挨饿,不见众人饱餐,不见伤兵受看护,他决不肯安坐;他的寝处永远不比士兵的干爽,他的胜利都是冒险夺来的。他授封波斯人为总督又怎样?如果某些马其顿人做了总督,可能会榨干整个行省。他们想要应得的一份战利品,而他的分配是公正的。如果他闲时跟大流士的男宠睡了,那又怎样?他也有权得到他的一份。只是他们开始想家了。
他们掠夺了精品,囊括名城的财富,在金海里游泳。我听说有一次运珍宝的车队里一头骡子失了蹄,牵骡的军士不敢怠慢,扛起那沉重的包袱蹒行。亚历山大走上来,说道:“再坚持一会儿,抬到你帐篷里吧,这是你的了。”他们的生活便是如此。他们从我们波斯人这里抢够了,再无所求。
亚历山大不这样,他的饥饿随食量而增长。他喜欢胜利,而贝索斯尚未征服。他喜欢华美,我们的宫殿与礼节使他知道了华美的极致。童年的教育要他鄙视我们,他却在我们的贵族里发现世代相传的俊美和英勇。还有,他也发现了我。他喜欢治国,而这是一个政道废弛的大帝国,他才刚握住缰绳。关键是,他有渴求。里海关在望之际,我有过一瞬间热切的喜悦,而他的热情深入远方,憧憬着行旅人传说的奇观。渴求太强的人迟早会有巨大的痛苦。
然而他依旧能令士卒们忠诚。他像居鲁士一样有种魅力。他也告诉他们,未除贝索斯之患就撤兵不仅招人耻笑,而且会引来各族的反叛,他们会失去一切胜利与光荣。这话打动了他们。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是蛮族的主宰,并且珍而重之。
从他们那里,他会回到我身边。对久违的做爱,他是享受的,虽然他可以离去更久,有别的事他需求更深。他喜欢来到他的另一个王国,从这里得到爱,体会除了太阳之美,还有一种月亮之美。我发现他喜欢听着集市上的长篇传奇入眠,比如寻找凤凰蛋的王子如何骑马来到被一圈火包围的坚固塔楼,如何乔装接近懂巫术的王后。他喜欢我谈起苏萨的宫廷,听到起床、就寝与沐浴的仪式,总是不由得笑起来,但是对觐见的礼节听得认真。
他信任我。他不信任就无法生活。他也信任赫菲斯提昂,现在看来,这对我并非完全是不幸。
事实证明,菲洛塔斯的权力是过于独揽了。现在国王把这权力分给两位将军:他从小认识的老军官——黑脸克雷托斯,与赫菲斯提昂。
如果信任就是一切,赫菲斯提昂会获得全部的权力。但是军队里也有政治,因为帮派已经出现了。每次国王有新的举动,赫菲斯提昂都充当其右手,这是尽人皆知的。他熟习了我们的礼仪,又像伊朗贵族一样挺拔英俊,而且,他们也佩服喜爱他。旧派的人说他波斯化了。敦实蓄须的克雷托斯与他平级,对旧派是一种安抚:他们并没有被冷落。
这一切于我,只意味着赫菲斯提昂有自己的仗要打,会经常外出。
他已经证明自己善战。他是马其顿贵族之子,要追求光荣,即使这样会让他离开亚历山大的身边。我愿意他获得在外面能追求到的一切,因为我只需要一样东西。
收获季节,我们到达恩人谷。亚历山大很高兴找到此地。我给他讲过这里的故事,是他那本遗漏甚多的居鲁士传记没有提到的:居鲁士的军队在荒原上挨饿,当地人给他们送来食物。他赞赏他们的美德,免其贡赋,给以自治权。部族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们繁衍下去,是些迟慢、害羞而安静的人,宽脸庞,就连对士兵都很友好,因为从居鲁士时代以来一直没有人打扰他们。他们的山谷宽阔肥沃,吹不进北方的烈风。亚历山大在这里养息士卒,用他们从未有过的好价钱购买物产,并且承诺,胆敢伤害他们的人都会被立即绞死。
无论到了哪里,他自己总是闲不住,经常外出打猎,也多半会把我带上。他告诉我色诺芬说过,狩猎乃战争之模拟。在亚历山大确是如此。他寻求的是危险多石的地形、长久的奔跑、凶猛的野兽——最好是狮子或野猪。我想起大流士在禁苑里射杀围捕的猎物。跟亚历山大打猎回来,我总会累得奄奄一息,但是我宁死也不愿承认。很快我便强健多了,归来只觉饥肠辘辘。
我们在那里驻扎期间,有位波斯贵族大摆寿宴,请了国王赏光出席。他上床时还没有醉意。波斯人过生日惯于畅饮,但比马其顿人酒德好。他在其中总是很小心,还防着朋友们多喝。
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他忽然说:“巴勾鄂斯,这么久了我都一直没问过你,你哪天过生日?”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哭了起来。我跪在床边用手臂遮脸,他轻轻拍我,仿佛我是裴瑞踏斯。我终于说出以后,他向我挨过来,我听见他强忍的一声抽泣。太可笑了,我应该难为情才对。
他说我错过了太多的生日,不等正日子,翌晨就送给我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马和一个色雷斯马夫。两天后,我得到珠宝匠赶制出的一枚戒指,玉髓上刻着他的像。我将来会戴着它下葬的。我已经在遗嘱里写好,还添上了一条诅咒,防止殓工行窃。
恩人谷的居民不但善良,而且有公正的法律。他非常喜欢他们,临别许之以多一倍的土地。但是他们只问能否得到峡谷尾端那块他们惟一没拥有的地方,以求完满。他用他们的名义向阿波罗献了祭品。
贝索斯在北方流窜,虽然并不见得能凑集起一支劲旅。亚历山大的将军和总督们忙于平定乡间各地,他自己则向着大高加索山脉的外围东进。他行动从容,在各地兴建城市,留下纪念。
我记得第一次看他建城,就是在这一回行军的路上,这些地方他都命名为亚历山大城。地址是一座?石山,易于防守,而且腓尼基商人告诉他,这里有一条兴盛的商路经过。一个终年涌出清流的泉眼将来会是公共喷水池的所在,而石山周围是沃土。低处有一个马帮经过的隘口,曾经是强盗出没之所。每天,他带着营造师阿瑞斯托布拉斯四处攀爬,在卫戍军碉堡、集市、城门及其防御工事的位置一一标记,确定街道的布局合理,有足够的泄水沟来排污。他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是低就。采矿劈石由奴隶来承担,自由身的工匠从事建筑。进度很快,让我大为惊奇。
完工后,他得屯扎人口,迁入老兵,不只是马其顿人,还有希腊人和色雷斯自由民,大多带着征战中得来的妻子儿女。他们欢喜得到农地,虽然有的人后来思乡成疾。一部分工匠也定居下来。他们也许技艺一般(否则就会跟随大臣和将军继续前行了),但是这里没有人相与竞争,而且他们到底将一点苏萨或希腊的文明带进了蛮荒里。亚历山大给所有人留下法律,既不抵触各族的生活方式,也不冒犯他们的神明。他很有分寸感,知道各族都会了解赞成的公义是什么。
他全副灵魂放在建城上,终日工作到晚餐时分。他并不喝醉——这里水质好,没有人忍受干渴——只是工作了一天以后,他喜欢把杯交谈。建城永远使他心潮澎湃。他知道会因此而名垂后世,于是想到自己的作为。这种时候他喜欢重提旧事,有人说他讲得太多。至少每一件他都做了,谁敢否认?
饮宴之后,他有时会跟我说话,他身体里还有酒,精神仍乘着酒兴。我问过他,跨入亚洲之前,是否知道自己会成为大帝。他说:“起先并不知道。那是我父亲的战争,我只想比他赢得更快。我就任希腊联军的统帅,要解放亚洲的希腊城市,成功以后我解散了联军。后来的战争才是我自己的。”他顿了顿,见我明白话意,便继续道:“对,是在伊索斯以后。他逃走了,撇下他的战车、王袍、御用的兵器、为他战死的朋友的尸体,撇下妻子——还有母亲!那时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样是大帝,我觉得我会比他高明。”
我答道:“居鲁士也没有这么大的成就。”
我知道善妒的希腊人在书里说我献媚于他。他们说谎!他的功绩,言语无法达半,再怎么赞颂都不过分。我能感到他伟大的追求不知停歇,却被较平庸的人所羁绊、约束。他们说我拿了他送的许多礼物,这当然是事实,其中最好的一件礼物,是看见他因给予而快乐。我出于爱而受礼,不像有些自命为他朋友的人那样出于贪欲,拿了礼物还犹有余妒。即使他是个被悬赏通缉的逃亡者,我也愿意赤足随他穿越亚洲,一起挨饿,在集市的草堆里卖身来给他换面包。这些话像神的面容一样真诚。他打了那么多胜仗,我也无权让他陶醉其中吗?我说的字字由衷。
城市奠基时,他向赫拉克勒斯和阿波罗献牲。我向阿波罗献舞,亚历山大认为他与密特拉是同一位。我希望两位神明都满意了——我的舞只是为他而跳的。
如今我在朝中是个人物了,有两匹马,有专门替我驮行李的骡队,自己的帐篷里还有一些漂亮的摆设。至于权力,我只希望驾驭一个人的心。有时我会想起苏萨,想起那些为了让我在国王面前美言而行贿的人。现在只有消息不灵的新来者会这样做了。波斯人说:“那宦官巴勾鄂斯是亚历山大的一条狗,别人喂他他是不吃的。由得他吧。”马其顿人说:“要当心那个波斯小子,他什么都告诉亚历山大。”
有时我在寝室侍候他,他会说我无需做仆人的工作。但那不过是他客气,他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这样。况且没了我的侍候,他会不习惯的。
我们向高原东进,穿过高高在上的诸关,只能走游牧人踏出的小径,到处是寒天的衰草。岩隙间长着又艳又干的小花,像珠宝匠的杰作。天穹一直延伸到幽暗的地平线。我年轻,活在当下,世界在我面前铺展,也在亚历山大面前铺展——他永远一马当先,张望着道路的下一个拐弯。
其中一个晚上,他让我教他波斯语。(我已经教过他一点,但那些话在接见的场合根本不宜。)西方人学波斯语难以发音,我从不假装他说得好。他有时因为失望而厌烦,但是能立刻平复情绪。他知道我在避免让他当众出丑,那是他的骄傲所忍受不了的。
“看我说的希腊语还在犯什么错误,伊斯坎达。”我故意说错一两处来鼓励他。
“课都上得怎么样了?他开始让你读书了吗?”
“他只有两本书,让我读都太难了。他请卡利斯提尼借给我们一本,不过他说希腊思想的圣物,容不得蛮人的手指来玷污。”
“他当着你说的?”
我料不到他会这样生气。这卡利斯西尼斯自命不凡,不许别人称他文书,要叫哲学家,是他在写亚历山大的本纪。我认为陛下的传记应该由一个较懂他的人来写,但是在伟人面前我晓得要谨慎。
他说:“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这家伙,他太自以为是了。我聘用他,只是为了让他叔父亚里士多德高兴。不过他死抱着老先生的一整套顽固观念,他可敬的智慧却一点也没有。我自己是后来才发现亚里士多德的毛病的。他教了我人死后灵魂的去处;教了我疗伤的技术,我用它救过不少人;还教会我观察大自然,丰富了我的生活。我现在还把各种标本、兽皮、植物,把一切能上路的东西送去给他……这蓝色的是什么花?”他从我鬓上抽出它来。“以前从来没见过。”那朵花快要死了,但是他仍小心地压平。
“这些卡利斯提尼都没有。”他说,“他经常侮辱你?”
“啊,没有,西坎达。”
“亚——历——山大。”
“艾尔斯坎达,我心爱的陛下。没有,多数时候他根本看不见我。”
“如果他自矜到看不得你一眼,没关系,下一个大概就轮到我了。99lib?t>”
“啊,不会的,陛下。他说他会是让你留名的人。”我亲耳听见这话,觉得他最好知道。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看起来像从有掩蔽的地方望见风暴。“得靠他?我在世间已经留下几个标志,足以让后人记住了。”他开始在帐篷里踱步,如果他有尾巴,一定会随之甩动。“起先他写我用上了最肉麻的字眼,真事都快给他糟践成谎言了。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这样对我不好。我越过克莱麦克斯海岬是凭着神赐的好运气,猜得也准,但是他写什么海浪对我弯腰,什么我的血脉里流着天神的灵液!我告诉他,太多人见过我流血了。而且他没有一句是肺腑之言。”
太阳在广阔的地平线上越沉越低,沼泽里暗波泛涌,是营火初上的时分。他捺下忿怒,站着远望,直到奴隶点起油灯。“那你没读过 href='2087/im'>《伊利亚特》了?”
“是什么书,伊斯坎达?”
“等一等。”他走进寝室,然后捧回来一件闪亮的东西。“如果卡利斯提尼认为你不配读荷马,我不这么看。”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个纯白的银匣,四面雕着金狮,盖子用孔雀石和天青石镶出树叶与鸟雀。世间不会有两个这样的银匣。我默默端详。
他看着我的脸。“你见过这匣子。”
“嗯,陛下。”它曾经立在大流士的床头,金葡萄架下。
“我真该想到的。会不会难受?我拿走好了。”
“真的不必,陛下。”
他又把它放下。“告诉我,他放什么在里面?”
“糖果,陛下。”有时他对我满意,会放一颗到我嘴里。
“看我拿它放什么。”他挪开盖子,我闻见丁香和肉桂的气味。往事令我窒息,我一时闭上眼睛。
他拿出一卷书,比那本居鲁士传更旧,修补更多。“这书我十三岁就得到了,文字是古希腊语,不过我会改得好懂些——改太多,音调就不美了。”
他念了几行,问我能否听明白。
“他说他要歌咏阿基琉斯的忿怒,这一怒给希腊人带来了可怕的灾难。很多人死了,狗吃掉他们,还有老鹰。不过他说这实现了宙斯的意愿。而这都是阿基琉斯跟……跟一个大人物吵架引起的。”
“非常好。真可惜你还没有书读。我会想办法的。”他把书卷放到一边,说道,“要不要我把故事讲给你听?”
我在他跟前坐下来,一只手臂靠在他膝盖上。只要我可以继续如此,我并不关心他讲什么样的故事——至少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
他只告诉我阿基琉斯的故事,略去我不会懂的部分。于是,从他和那位诸王之王争吵,继而拒绝和解开始,我们很快说到他自幼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他站在阿基琉斯一边,又在放逐中安慰他,最后代他出战阵亡;阿基琉斯报了杀友之仇,虽然预言说,他自己的死期将随复仇而来。经过那场决斗,他疲倦地睡着了,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入梦,对他叮嘱自己的葬仪,也追述起他们的爱情。
他不像集市的说书人那样绘声绘色,只像亲身经历过,记得每一件事。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对手早已融合在他的精神里,深于一切肉身的记忆。只能有一个帕特罗克洛斯。比起来,我算什么?不过是鬓上的一朵花,日落花枯时就要抛弃的。我心里在哭,不知道脸上也静静地流着泪。
他抬起我的脸,含笑抹去我的泪水。“没关系。我也哭过,第一次读的时候。我很是记得。”
我说:“我惋惜他们死了。”
“他们也惋惜——他们爱自己的生命。不过他们死的时候不畏惧。正因为活得没有畏惧,他们的生命才值得爱。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起身,拿开匣子。“看,你不知道它离你这么近。”他将床上的枕头移过一边,打开床箱,露出一把剃刀般锋利的匕首。马其顿国王每隔一代就死于谋杀,有时连续两代都是如此。
过了很久,有一次我走近他的帐篷,听见提起我的名字,他在说:“我跟你说,他听了阿基琉斯的故事,满眼都是泪水。而那个蠢人卡利斯提尼,讲起波斯人还好像他们是西徐亚的蛮夷。这小伙子一只手指里面,也比那书呆子的整个脑子里有更多的诗。”
深秋,我们到达帕拉帕米索斯山南脉。白雪已经笼盖着峰峦。这山脉在东边极远处与隔开印度的大高加索山相接,那里地势升了又升,通向人迹罕至的所在。
他选了一个北风吹不到的山麓丘陵,营建今年第三座亚历山大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搬进去过冬了。住过像传奇里的魔窟一样的行宫以后,新木与新漆的气味令人快乐。总督的宅第有一个希腊风格的柱廊,屋前有个基座,预备放亚历山大的雕像。
这是我跟随他以后他第一次让人塑像。当然,他为此事脱衣,早已像沐浴前一般熟练。他摆出美态远眺,雕塑家从四面画了七八张素描,再用游尺量了全身。然后他可以外出打猎,直到精雕面部的时候才要回来。雕像细致传神,平静而热切,但是当然将那道剑伤隐去了。
有天晚上他对我说:“我在做一件破天荒的事。今天我向各城发去了命令,要求给我编练一支新军。这军队我要从种子开始栽培,三万个波斯男孩学习说希腊语,用马其顿兵器。这样你满意吗?”
“嗯,艾尔斯坎达。居鲁士有灵,想必也会满意的。他们几时学成?”
“要等上五年。必须趁他们的心智还没有固定,从小开始训练。到那时候,我希望马其顿人会做好接受他们的准备。”
我说我有充足的信心。我年纪还轻,五年依然像半生一样悠长。
山麓的空气柔和起来,娇嫩的花从融雪里破土而出。亚历山大判定他可以横越山岭,追击贝索斯了。
我猜想就连当地的牧人都没有警告他。牧人夏天才上山,那时雪线已经退得很高了。他预料到高处的关隘是艰途,率领士卒在前面开道。但是我疑心他并不知道前路有多难。连我们跟在后面走他们踏平的道路,带着更多补给,都觉得可怕。我本性爱山,这次却感到这些山岭憎恨人类。我呼吸粗重,手脚冻得像火烧一样,常要拍打手脚来畅通血脉。夜里大家搂在一起取暖,许多人邀我同衾,信誓旦旦地说会待我如兄弟,指望夜深人静时我会苟且容忍。我抱着裴瑞踏斯共眠,亚历山大把它留给了我照管,它身体很暖。
我们的艰苦比起军队来不值一提。荒凉的石山上没有柴薪可以煮肉,士卒们只得用体温把肉烘暖;走运碰上一匹刚死的马,就把肉放在死马身下解冻。他们吃光了面包,只好进食牲畜吃的野菜野草。许多人在雪地里昏迷,亚历山大挣扎着徒步沿线巡查,拽起栽倒的士兵,用自己的活力振奋他们。
我们在大山另一面的边城德拉普萨卡跟上了军队。这里有食物。山下,贝索斯已经毁了田地,企图饿死我们。
我在一间粗糙老旧的石屋里找到他,满脸红色的冻疮,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我依然不习惯看见一位国王与士卒一起挨饿,但是他说:“算不了什么,很快又能长肉的。不过我没法相信我可以再温暖起来。”
他微笑看着我,我说道:“你今晚就会暖的。”
我能温暖他的时间不长。他养息过人马,不到一个月,又踏上征途向巴克特利亚去了。
我已经到了打仗的年纪。从前有过出战的宦官,包括那个阴险的与我同名者。我 4e00." >一直在想不知道赫菲斯提昂跟他在山上做了什么——也许是温暖他。因此他临走前一晚,我请求他带上我出征,说我父亲生?前是战士,如果我不能在他身边战斗,我会无颜生活的。
他温和地回答:“亲爱的巴勾鄂斯,我知道你愿意在我身边打仗,不过你会战死的,而且很快。如果你父亲来得及训练你,你会成为我最好的战士。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神明已经另作了安排。我需要你——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他不但有自豪感,也知道别人的尊严所在。
此时,裴瑞踏斯正要偷偷地挤上床来——它在我毛毯里睡过,娇纵惯了——却因为太重,几乎把床压沉,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我们笑过以后,随征的事便不再提。但是我很快又被撇下了。亚历山大带兵前进,寻找贝索斯。
没有他的影踪,什么也没有,除了高原上依然厚重的冰雪。他没有多少可摧毁的——当地人在冬季埋藏一切:藤蔓、果树,甚至于他们自己。他们住着蜂巢般的地下小屋,被白雪覆没,守着库存,春天才出来。难忍饥饿的士兵看见雪地里升起一缕烟,便顺着往下挖,找到食物。他们说地底下臭得可怕,熏臭了一切,却也顾不得了。
开春,我们随军者赶了上来,朝廷和王城再度成形,继续前进。然后传来消息说,贝索斯渡过了奥克苏斯河东行,随从零落。纳巴赞内斯第一个悔悟自己拥戴非人,然而他并不是最后一个。
亚历山大慢行穿越巴克特利亚,没有遇到抵抗,因此到处都要他受降,也要他安排新国土的治理。贝索斯又可以稍事喘息了。
我们从他麾下一员贵族口中再次听说了他的新闻。这人年事已高,骑着一匹乏力的马前来归附亚历山大,衣服和胡须上都沾满尘土。保密起见,由我充当翻译。这位戈巴瑞斯通过我解释,他在战争会议上曾经力劝贝索斯投诚,还以纳巴赞内斯为例——举这个榜样,显见此人性格单纯。果然,喝了酒的贝索斯一听见那名字,立即拔剑向他冲过来。他狼狈逃走,因为有名望,追赶的人并不努力,任由他脱身去了。他来到这里,预备说出所知的一切,求得宽免。
贝索斯强征的巴克特利亚人已经抛弃了他。他从来没有领导他们,只是在亚历山大面前不断退缩而已。他们回到族人聚居的村落,其顺服可以信赖。贝索斯身边只剩下大流士临终前押送他的人,这支残部跟着他亡命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怕。
他正逃向索格地亚纳,那里是他最后的指望。戈巴瑞斯说,粟特人排外(“起先是这样。”他礼貌地补上一句),会讨厌异邦人当国王。因此贝索斯会渡过奥克苏斯河,并且把船只尽数焚毁。
“我们到了河边自然可以过去的。”亚历山大说。
与此同时,他得选择一个人做巴克特利亚的总督。我心怀悲意,等他决定。阿瑞亚的第二个波斯人总督也叛变了,他只好派一个马其顿人接任。然而他到底把巴克特利亚给了一位波斯人——阿塔巴扎斯。不久前,他告诉亚历山大说自己年迈不胜行军,上次横越高山已经使他相当衰竭。后来我听说他治省深谋远虑,执法公正有效;九十八岁上告老辞官,一百零二岁时,由于骑了一匹精力十足的马而病殁。
此时我们该往北方去,渡过奥克苏斯河。攀山越岭之际,我们曾经离它很近。此河发源于高山,奔流过不知多少里天堑般的石峡;到了沙漠的边上,石山朝两岸退却,河水变慢,越流越宽,淌入极遥远的荒野,据说最后沉没在沙丘里。我们打算从第一个渡口过去,对岸的路通往马拉坎达。
我们走着温暖怡人的下坡路,藤蔓满山,果树遍野。教我们拜火敬神的圣人琐罗亚斯德出生在这一带,亚历山大闻之肃敬。他确信智慧之主与宙斯是同一位,他说,自幼在火里看见他。
不久我们便遇上了足够的火。下山进入奥克苏斯河谷时,沙漠的风从北面袭来。这种仲夏的风令一切生灵为之震惧,仿佛是刚通过火炉的空气对着你狂吹乱吼。我们以布蒙头,免受炙热的飞沙击打,过了四日四夜,终抵河畔。
至少在我,在所有不曾见过尼罗河的人看来,这条河非常壮美。对岸沙漠上的鹿看起来小若鼠类。工兵们颓丧地呆望着河。他们带来了以车计数的木材,不过此河这样宽、这样深,流沙又这样迅疾,是无法打桩的,没有搭桥的可能。
此时众位艄公走到我们跟前,举着手乞求面包。他们曾经有平底船、双马轭,渡船由受过训练的马匹凫水拖行。贝索斯到了对岸,烧掉船,抢走马,一文钱也没有支付。亚历山大提出用金子,买艄公剩下的任何东西。
这些赤贫的人听说,便拿出他们藏起的财宝:一些可以随波漂浮的充气皮筏子。只有这些了。但是亚历山大说我们会乘筏渡河,不够的自己再造。
兽皮倒不缺,帐篷都是兽皮做的。制帐篷的工匠研究了当地的手艺,督人造好筏子,里面填满稻草和干灯芯草,使浮力持久。
我从来没有像筏子离岸时那样恐惧过。我的两个仆人与我同船,筏子由骡子和马匹凫水拉动。来到水流湍急的地方,牲口晃动起来,那色雷斯仆人喃喃祷告,央求某位色雷斯的神明护佑。我看见前面一个较大的筏子正被激流掀翻,以为自己一定会归于冥河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分担亚历山大的险境,而我是声言要与他一起战斗的;何况我感觉到我的贴身仆人——一个从赫卡尼亚来的波斯人——正在看着我,他在寻求鼓励,又或是想瞧瞧一个宦官有多大的胆量。我在心里说,想拿我怯弱的故事作谈资?等你自己死在我前头吧。因此我说,人家天天这样渡河呢,还指给他们看落水的人仍在抓紧翻转的筏子。马匹逐渐摸熟了水性,拖着我们平稳前行,登岸时,我们身上还没怎么打湿。
就连妇孺都是这样渡过的,别无选择,因为可以涉水的地方在几十里外。我看见有个妇人掩面坐在筏子上,身旁五个孩子快乐地尖叫。
渡河历时五日。筏子得晒干,重新做成帐篷。亚历山大送了木材给艄公们,补偿他们损失的船。
冒着烈风行军那几天死了许多马。我的“狮子”耷拉着头,栗色的鬃毛变得稀疏,我担心它也会死。亚历山大送给我的马——“羚羊”——更健壮,更能吃苦,但我对“狮子”感情深厚。它勉强活了下来。年迈的牛首骏一路受到悉心照顾,经常被国王亲手看护,因此也幸存。它二十七岁了,不过身体的底子很好。
很快我们可以从容一些了。追随贝索斯的最后两个巴克特利亚贵族差人送信说,亚历山大可以来要人,他寄身的村庄会把他交出来。
我们已经进了索格地亚纳,这消息是最初的收获。粟特人没有法律可言,只有血债血偿的传统,连待客之谊都无足重轻。如果你比贝索斯幸运一点,也许能在他们屋檐下平安借宿;如果你有值得劫走的东西,再上路时他们就会伏击你,割断你的喉咙。抢劫与内战是他们的主要娱乐。
亚历山大不屑亲自去捉拿贝索斯,只派了托勒密带着不少兵力前往,准备应付一帮逆贼。其实不必这样严阵以待,那两个巴克特利亚贵族已经逃走了。当地人只索要了一笔小钱,就让托勒密进入那座泥墙的城堡。贝索斯在一间农人的小屋里被搜出,身边只剩几个奴隶。
如果大流士的魂魄看见了,一定会感到复仇的快意。抛弃贝索斯的贵族是从他本人那里学来这一套的。他们把他一脚踢开,以拖延亚历山大,争取时间备战。
托勒密执行了领受的命令。亚历山大率大军抵达的时候,贝索斯裸体站在路边,双手扣在木枷上。我在苏萨见过一个有名的强盗临死前也是那样。这我没有跟国王讲过,他一定是问了奥克萨斯瑞斯如何处置。
纳巴赞内斯说得对,贝索斯毫无帝王风度。我后来听说,当亚历山大质问他为什么要让跟他自己沾亲的主上死得那样污秽,他辩称他不过是大流士周围的很多人之一,大家都赞成以此来讨好亚历山大。他没有说那么他为何僭戴锥形王冠。那个苏萨的强盗也比他会撑场面。亚历山大下令鞭打他,锁上候审。
叛逆的贵族想借贝索斯使亚历山大暂不发兵,却是失算了。他长驱直入索格地亚纳。这是帝国的疆域,他决意捍卫。
粟特人居住的这片土地,多有灰褐的大山与险峻的峡谷。每一个关隘沿途的城堡中都有大量持械的强盗,马帮为了安全过关,必须雇用一小队保镖来护卫。粟特人长相英俊,面若雄鹰,有公子王孙的风采。索格地亚纳全境几乎都是石山,但是他们由于鄙视匠艺,只会盖燕子窝一样的泥屋。他们能在山羊都难以通过的地方骑马,但是对不合意的诺言不当一回事。亚历山大发现这一点以前,对他们是相当着迷的。
起先似乎一切顺利。马拉坎达城投降了,雅克萨提斯河畔沿途的城堡也相继弃械。北面是草原和西徐亚人的地盘,这些城堡就是为了抵御他们而修建的。
亚历山大这时召集各族长到军营来开会。他想告诉他们,他会公正地统而治之,也想询问他们现在的法律。族长们以己度人,认定亚历山大要诱捕他们枭首。于是鼓噪的粟特人突然冲进河畔的各座城堡,屠杀了卫戍军。马拉坎达被围,我们军营派出的一支征粮小队也给打得七零八落。
他立刻反击。抢粮的人在峭壁上有个贼巢。御帐外高悬的号灯燃起烽火,各军一就位他便出兵,攻陷了那里。
他被士兵用担架抬了回来,移到床上。大夫在御帐里等候,我也一样。他小腿中箭,胫骨刺裂。在战场上,他让人拔出箭梢,继续骑马,直到攻下碉堡为止。
我们揭下因浸透血水而粘滞的绷带,小片的碎骨随之脱落。皮肉里还露出更多骨屑,大夫必须一一拣出来。
他仰面躺着,目光上视,如同他的雕像一样平静,嘴唇都一动不动。但是他曾经为波斯波利斯身残的奴隶流泪,为年迈的牛首骏,为死去千年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也曾经因为我的生日无人记得而流泪。
大夫包扎了伤口,叮嘱他静养,然后离去。我捧着一碗血染的水,站在床的一边,赫菲斯提昂站在另一边,等着我走。
我拿着脏碗转身的时候,亚历山大四面看了看,归营后第一次发出声音:“你很会缠绷带,手很轻。”
他静养了七日。所谓静养,不过是放弃骑马,由担架抬着下山去雅克萨提斯河畔的城堡。起初是一支步卒小分队抬他,后来骑兵抱怨享受不到这项特权,亚历山大便让他们轮班。晚上我给他换绷带的时候,他吐露说骑兵由于不惯徒步,总是抬得一颠一颠的。
因为亚历山大习惯由我包扎,这次我得以随军行进。大夫每天都要闻一闻伤口;如果骨髓溃烂,人多半会死的。这伤口虽然看起来可怕,终于整个结痂了,只是在他小腿上留了一道终生的凹痕。
不多久,他舍弃担架,骑上马背。我们抵达河套的草地时,他已经开始步行了。
朵瑞斯可斯有一次对我说:“都说他过于相信人。不过,背信的人可要当心着。”我现在才逐渐体会到这话的真实。
他两日内连克五城,攻城时三度亲自作战。这些城堡都曾经对他效忠,随后都做了屠戮卫戍军的帮凶。如果粟特人觉得一个人守信是由于心思懦弱,现在他们得到了他们能懂的教训。
因此我看见在巴克特利亚全境都不曾遇到的景象。号哭的妇孺成为战利品,像牲口一样被赶进军营里。男人都死了。
这种事哪里都有。希腊人对别的希腊人是这样;我父亲在奥库斯的战争里想必也曾经这样,虽然奥库斯决不会给这种人以最初的优待。然而这对于我是第一次。
亚历山大无意拖着这些妇女前进。他计划在当地建新城,她们可以给留居者做妻子。但是缺少床伴的士兵同时也在挑人。常有妇女被拽走,面孔濡湿稀脏的小孩有时跌跌撞撞地跟着,或是哭,或是叫;只有新主人给她空闲,她才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有些少女几乎无法走路,她们血迹斑斑的裙子道出了原因。我想起我的三个姐妹,我曾经努力把她们忘记了多年。
耀眼的火焰烧过以后,这是留下的渣滓。他知道自己天生的使命;神对他说过。对一切帮助他的人,他会待为亲人。如果他受阻挡,他会做任何必要的事来克服,然后继续前行,眼睛只盯着他追随的火。
第六座城市叫居鲁波利斯,不是河畔的泥砖堡,而是山边一座石头城,最为坚固。它确实由居鲁士始建。因此亚历山大派了克拉特鲁斯带着攻城的设备前往,而且下令把进攻留给他亲自发动。为了省路途,他把帐篷安在离围城战线颇近的地方,于是我看见了一些战况。他小腿结痂处刚迸出一块残余的碎骨,他嫌大夫唠叨,认为我手脚更利索,让我拔去。血是干净的。他说:“我身体的复原力挺强。”
工事都预备好了:两座包兽皮的攻城塔;一列投石器,像放倒的巨弓;青铜的弓弩;以及悬在棚车里的攻城槌。为了尊重居鲁士,他穿上最威武的甲胄,银光闪闪的头盔上插着白翼,还佩着他从罗德斯岛得来的著名腰带。天热,他不肯戴上镶珠宝的护喉甲。他骑马来到阵前的时候,我听见士卒的欢呼。进攻随后开始。
我感到攻城槌的震动从大地里传来。大朵烟尘腾空而起,城墙却没有裂口出现。好一会儿,我看得见那银头盔,直到它消失于城墙转弯处。不多久,呼喝遍野,呐喊嚣天。各城门打开了,我们的人蜂拥而入。城头上攒满肉搏的士兵。我想不明白:如果是粟特人开门投降,怎么还这样?他们并没有打开城门,是亚历山大打开的。
这城堡从一条河引水,经城墙下流入城内。夏季水枯,河道可容一人俯身钻过。亚历山大不管腿伤,领着一队兵进去了。粟特人只顾对付攻城槌,对城门看守不严。他一路冲杀到门前,抬走闩门的横木。
翌日他回到军营里,军官们簇拥着问伤势。他焦躁地摇头,招手让我上前,小声道:“给我拿书写板和笔来。”
是他舍弃护喉甲造成的。他在巷战中被石头击中颈部,伤及喉咙;假如打得再重些,可能已经折骨窒息。但是他坚持指挥,小声下令,直到城堡投降。
我见过的人里他最能忍痛,但是无法谈话几乎使他发疯。他不愿与我独对养病,虽然他动一动手指我就明白他要什么。嗓子稍微好转以后,他说个不停,结果又失声了。他受不了在晚餐桌上听见交谈却不能开口,于是在御帐里用膳,有个文书给他朗读他从希腊订来的书。他的新城已经动工,不久他便骑马去视察,当然发现有一百件事要吩咐。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也逐日转强。尽管他这样不注重保养,他的身体却有奇迹般的复原力。
此时河对岸出现了新景象,到处是西徐亚人满载家当的车舆、马队和黑毡帐篷。他们风闻粟特人暴动,像渡鸦一样赶来趁火打劫。他们一见我军就撤退,我们以为他们已走,但是翌日又回来了,这次只有男人。他们骑着矮小多毛的坐骑,回马盘旋,挥舞扎缨的长矛,呼喝着,又试图把箭射过来,却半途落入河中。亚历山大好奇想知道他们喧嚷些什么,召来通译长法纽克斯。主旨似乎是,如果亚历山大希望了解西徐亚人跟巴克特利亚人的分别,过河来领教吧。
他们连续这样扰攘了几日,声音越来越大,还做出各种无需翻译的挑衅手势。亚历山大逐渐恼怒起来。
他把将军们召进御帐,促膝而谈,免得他要提高声量。室内窃窃私语,仿佛一群人在密谋。我听不见什么,直到他大声说:“我当然健康!我什么都能做,只是没法叫喊而已。”赫菲斯提昂应道:“那就别喊了,不然你又会像鱼一样沉默的。”他们争论时,声音又大了起来。亚历山大认为如果不教训西徐亚人就让他们走掉,我们一旦前行,他们就会回来洗劫他的新城。因为他有意亲自去教训,将军们极力反对。
他在御帐里进晚餐,像阿基琉斯一样闷闷不乐。赫菲斯提昂只陪他坐了一会儿,因为不走他就说个没完。于是我又进去了,他说什么我都摇头,只对手势应答,终于劝他上了床。当他握住我的手让我留下的时候,我得承认我用了狡智。弓弦已经紧绷了太久。我们不言不语,做得非常好。过后他听着我讲的老故事,慢慢睡着。
但是我知道关于西徐亚人,他不会更改主意了。他觉得如果不亲自去,他们会认为他怯懦。
比起奥克苏斯河来,雅克萨提斯河远为狭窄。翌日他命人动工造筏,又召来任用多年的占卜师阿瑞斯坦德。阿瑞斯坦德献了牺牲,禀报说牺牲的内脏显出不祥之兆。(我们波斯人卜问神意的方法比较干净。)我听说将军们找过他,但是我不会去找这位蓝眼睛的老祭司,要求他曲解预兆。况且他是对的。
第二日,彼岸的西徐亚人数目空前,俨然是一支军队。亚历山大再次献牲,再次得到凶兆。他询问危险是对全军,抑或是对他而言。阿瑞斯坦德说,对他。我觉得这证明了他的诚实。不消说,亚历山大立即准备渡河。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披上甲胄。当着两个侍从,我不能露出不得体的哀伤,让他丢脸。他含笑和我告别,我也报以微笑。笑容是吉利的。
西徐亚人预备趁军队上岸时歼敌,却没有料到有投石器。飞弹不像西徐亚箭矢那样射程有限。一个持盾披甲的骑士被击死以后,西徐亚人晓得躲避了。亚历山大派遣弓箭手和抛石手带头推进,使敌人疲于应付,让步卒方阵和骑兵安全渡河。他自己并没有等待那个时机,而是坐上第一个筏子。
从河这边望去,战斗仿佛舞蹈一般动作整齐:西徐亚人在马其顿步卒方阵四周回旋;然后,骑兵左右冲锋陷阵,逼近敌人厮杀,他们终于向内陆奔逃。天气酷热,平原上溃散的敌人笼罩在一大团烟尘中,亚历山大骑马追击。然后就看不见什么了,只见有人划着筏子,送回来我们的伤兵与死者,不多。老鹰在西徐亚人的尸体上空厉叫着。
我们连续三日张望着归营的烟尘。然后他们回来了。报信人乘筏先到。大夫又一次等待着,我也一样。
侍从放下担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想道,他死了,他死了。我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号哭,几乎要叫喊出来,这时我看到他眼皮在动。
他像尸体一样苍白,淡色的皮肤由于失血而没有颜色,眼窝内陷,好似长在骷髅头上。他发出臭味,他这个喜欢像新娘的亚麻嫁衣一样干净的人。我看见他虽然虚弱得说不出话,但是有知觉,而且羞于这样示人。我向他走近一步。
“大夫,是腹泻。”有个侍从对医者说,“我跟您讲,他喝了脏水。天气非常热,他从一潭死水里喝了点儿。他一直在失血,很虚弱。”
“我自己看得出来。”大夫说。亚历山大的眼皮动了一动。他们隔着他说话,仿佛他已经半死了。事实如此,可他还是生气。只有我注意到了。
大夫提前听了信,已经备好一剂药,这时让他服了,又对侍从们说道:“他一定得卧床。”他们走到担架前,亚历山大睁开眼睛,目光看着我。我猜到了。他正躺在自己的一身污秽中,无法自理。他不愿他们替他脱衣,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我对大夫说:“国王希望我照顾他。我都能做。”亚历山大气若游丝地说:“没错。”他们便把他留给了我。
我叫奴隶取来几个碗、一盆热水、成叠的亚麻布。我让他继续躺在担架上,拭去染血的粪便,把他擦洗干净,命人移走了秽物。他臀部的皮肤有破损。他抱病追赶敌人,下马泻过又策骑穷追,直到昏厥。我替他用药油按摩,再把他抱上干净的床铺——他的体重减轻那么多,抱他是容易的事了——又在他身下放了一块干净的亚麻布,虽然他这时已经泻净。我摸他的额头探测热度的时候,他小声道:“啊,这样真好。”
不久赫菲斯提昂率部渡了河,也进来看他。我当然回避,感觉就像撕扯自己的血肉一样。我想,如果他死了,死在那人怀里而不是跟我一起,我真会?杀了他。暂且让他待着,我不吝让我的主人实现临终的心愿,虽然他是喜欢我在那里的。
然而他服了大夫的催眠剂,一夜睡得很熟,翌日就想起床。第三日,他真的起床了。又过了两日,他接见了西徐亚人的使团。
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前来说,得罪了亚历山大,深感不安;那些人是目无王法的强盗,国王完全没有参与其事。亚历山大的答复很礼貌。看来,对西徐亚人的教训尽管不彻底,他们已经晓得轻重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给他篦头发,努力要理顺打结的地方,又不想把他弄痛。我说:“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哦,知道。我想神要我做的事还没完,不过人总该有个准备。”他抚摸着我的手。他一直没说道谢的话,但是他的表达胜过言辞。“人活着应该把生命当做永恒的,又当做自己随时会死,总是两者同时考虑。”
我答道:“那是神的生命,他们其实不会死,只是像日落一样暂时离去罢了。但是不要在天上策骑太快,把我们大家撇在黑暗里。”
“有一个教训我会牢记的,”他说,“平原上的水有毒。要做的事我还是会去做,但只喝酒好了。”
第十六章
叛离贝索斯的两位贵族之一——斯皮塔梅内斯围困了马拉坎达。派去解围的第一支部队被击溃后,亚历山大亲自出征。斯皮塔梅内斯闻知他正在逼近,撤兵逃进北方的沙漠。秩序恢复时已近冬季,亚历山大为了监察西徐亚人,在奥克苏斯河畔的扎瑞阿斯帕过冬。
这城镇在渡口北边,规模中等,奥克苏斯河流经此地,水面极宽。居民在附近广掘水渠,引河水种满绿树青禾。外面就是沙漠了,这里夏天想必是火炉。我在别处从未见过这么多蟑螂。多数人家会养蛇来捕蟑。
亚历山大住进总督的宅第。这是真正的砖屋,在这泥屋为主的地方算得上一项奢华。他命人挂上精美的织毯,摆进上好的家具,布置出王者之风。我高兴看见他对自己的地位不再那样随便了。他新做了一件紫底镶白边的漂亮袍子,是大帝御用的颜色,预备在国务场合穿着,还第一次戴上了锥形王冠。
我义不容辞地告诉他,所有波斯人都希望他审判贝索斯时这样打扮。国王审判篡位者,必须有国王的仪表。
“你说得对。”他说道,“这是波斯的事情,一定要照波斯的习俗办。我正在听取意见,收集可循的先例。”他在房里来回踱步,对自己皱眉头。“会是波斯的刑罚,先取鼻子耳朵。如果比这轻松,奥克萨瑟瑞斯是决不会满意的。”
“当然了,陛下。他是大流士的弟弟嘛。”我没有说,“不然他为什么要投效一个外邦的国王?”他自己明白。
“那不是我们的风俗,”他说着,继续踱步,“不过我会那样做的。”
他言谈中没有露出犹豫。然而我担心他会改变主意,以至于挫伤他在波斯人心中的威望。我父亲只因为忠诚就遭受此难,反叛的人凭什么躲过惩罚?况且我还欠着另一笔债。
“艾尔斯坎达,我告诉过你吗,大流士被人拽走以前说,‘我已经没有能力惩办逆贼了,不过我知道谁会惩办的。’贝索斯以为他指的是我们的神,但他说,他指的是你。”
他停下步子。“大流士这样说我?”
“我亲耳听见的。”我想起从前御赐的马匹、银镜和项链。我有义务。
他又踱了一会儿,然后说:“嗯,必须按你们的风俗办。”
我对自己说,安息吧,苦命的国王,不管经过审判之河抵达天堂后,你还剩下多少。原谅我爱着你的敌人。我已经尽力赎罪了。
我在街上看到贝索斯被押去受审。他比我那天晚上的印象缩小了一圈,脸色阴沉如土。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刚把他押出来,他就看见了奥克萨瑟瑞斯和亚历山大并排骑着马。
假使他当初和纳巴赞内斯一起投降,他会免于刑罚。奥克萨瑟瑞斯投奔亚历山大是后来的事,他不可能使亚历山大收回诺言。无论奥克萨瑟瑞斯意愿如何,亚历山大可是没有对纳巴赞内斯失信。我经常猜度贝索斯为什么要僭戴王冠。出于爱民?如果他治理有方,人民怎么会抛弃他。我估计是纳巴赞内斯先鼓动他自立为王的,然而他缺乏纳巴赞内斯的圆滑,既不能号令群众,又舍不得放弃王位。
审判用希腊语和波斯语,会众意见一致。他会先被割掉鼻子和耳垂,随后送到其反叛之地埃克巴塔纳,在米底人和波斯人的集会上被钉死。这一切安排都合乎程序,而且遵照习俗。
我没有挤进人群里看他被押走。他创口新鲜,我怕他看上去会像我父亲。
过足日子以后,埃克巴塔纳有人来报告他的死讯。他是挨了将近三日才死的。奥克萨瑟瑞斯不远千里骑马去观刑,尸体解下来以后,他把肉切成小块,抛进山里喂狼。
大半个冬季,朝廷留在了扎瑞阿斯帕。
帝国各地都有人来觐见。亚历山大学会了怎样隆重地款待国宾。一日黄昏,晚餐在即,他刚穿上波斯袍子,我替他整匀衣褶。
“巴勾鄂斯,”他说,“波斯贵族没胆量告诉我的话,以前你对我说过不少。关于他们行跪拜礼而马其顿人不这样做,他们感想多吗?”
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会问我的。
“陛下,他们确实有感想。这我知道。”
“什么感想?”他转身看着我,“有人说过吗?”
“在我面前没有,亚——历——山大。”我仍然要慢慢来才能念对他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说的。不过你出于礼貌,眼睛只能注视你接见的人,不像我想看哪儿就看哪儿。”
“你是说他们看见波斯人行礼会生气?”
这话比我希望的要难说。“并不尽然,艾尔斯坎达。我们从小知道对国王应该这样行礼。”
“我明白了。是看见马其顿人不这样行礼而生气吧?”
我理着他腰带下的裥褶,没有答话。
还没理好,他已经急躁地动来动去。“我知道。何必为难你告诉我?不过你总是对我说真话的。”
其实,我有时说的只是哄他高兴的话罢了。但是有害于他的谎言,我确实从来不说。
那天晚餐席上,他着力观察了一番。我觉得他还清醒时看到了许多——扎瑞阿斯帕的酒宴是无法清醒至终的。
他说得对,奥克苏斯河的水对于不喝着它长大的人是毒药。我估计本地人也有中毒而死的,只是他们早夭,来不及生育后代。
此地不产葡萄,酒是从巴克特利亚运来的,很浓烈。但是他们在一份河水里兑上三倍的酒来解毒。
虽是冬季,天气只近于凉爽。波斯主人决不会在端上甜点心以前捧出酒来,马其顿人则从一开始就举杯。波斯宾客会优雅地小口抿着,马其顿人却向来开怀畅饮。
偶尔喝醉一场,那又何妨?不过每晚豪饮烈酒,人就被酒控制住了。假使陛下驻跸在山间清泉边过冬,不知可以免去多少悲哀。
他并没有夜夜酣醉。深饮的程度取决于他在酒席上的时间长短。他不像别人,一开始就干杯饮尽。他坐在那里,酒杯搁在面前,聊了又喝,喝了又聊。以杯数论,他喝得不比从前多。然而巴克特利亚的酒本应兑上两倍的水。现在他喝的每一杯,烈度都比从前翻了一倍。
有时他深夜才休息,就会睡到中午。不过如果有要事待办,他总会早起,精神奕奕,准备就绪。他甚至记得我的生日。晚餐时,他提议众人给我祝酒,称赞我忠诚的服务,又把他刚用过的金杯递给我共饮,还亲了我。马其顿老军官看来都很错愕。因为我是波斯人,是宦官,抑或是因为他不羞于把我带在身边?我无法论断,大概三者兼有吧。
他对跪拜礼耿耿于怀,一直在思考。“将来必须有个改变。”他对我说,“不是让波斯人变,这习俗太古老了。如果像大家说的那样是居鲁士开创的,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艾尔斯坎达,我觉得是为了民族和睦。这曾经只是米底人的风俗。”
“我说嘛!两个民族都忠诚,但是没有哪一个地位更高。我跟你说,巴勾鄂斯,我见过一个波斯人——他的封号可以追溯到比居鲁士更早的时代,举止高贵至极——他拜倒在地,而一个直到父辈还披羊皮御寒、由我父王从庶民提拔上来的马其顿人,却像看狗一样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那一刻我真想把那家伙的头打下来。”
“别那样,艾尔斯坎达。”我勉强笑道。
楼下的厅堂相当宽敞,楼上的房间却很逼仄。他像笼中豹一样转身。“在马其顿,贵族很晚才学会服从国王,他们觉得那是额外的谦让。在我家乡,我父王在位时,他接待外宾会变得彬彬有礼,但我小时候的晚餐就像农人过节一样大吃大喝……我知道你们民族作何感想。我身上流着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这两脉的血,更远的祖先是赫拉克勒斯。再远的就不必提了。”
他正准备洗濯上床,夜不太深,然而酒意依然令他逸兴遄飞。我担心他的洗浴水要冷了。
“跟士兵就简单。他们也许觉得我在战场以外有些癖好,不过在战场上,我们彼此是知己。那些有地位、必须请来和波斯人同席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你明白吗,巴勾鄂斯,在我家乡,大家认为跪拜礼是用来敬奉神明的。”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听得出来不仅是在教我。我了解他,能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我想,有何不可?就连士兵都感觉到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感觉到什么。
“亚——历——山大,”我一字一顿地说,让他知道我字斟句酌,“人人都知道,锡瓦的神谕是不会说谎的。”
他用深邃的灰眼睛看了看我,一言不发,然后松开腰带。我替他脱去衣服。他又望了我一眼。如他所愿,我看见他肩膀上飞弹的伤疤,大腿上的一道剑痕,以及小腿正面紫色的创口。确实,从这些伤口流出来的是鲜血,不是神明体内的灵液。他也想起自己喝了脏水那一次。
他注视我的眼睛,半含着笑。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或是任何人都不能参透的东西。也许锡瓦的神谕知道。
我抚摸着他的肩膀,亲了亲弹伤的疤痕。“神性就存在于肉身里,身体是它的仆人,代它牺牲。记住我们爱你,不要让神把一切都带走。”
他微笑,张开双臂。那天晚上,肉身得到恰如其分的回报。他很轻柔,仿佛在嘲弄他自己。另一层次的存在依然等候在那里,随时呼唤他回去。
翌日,他闭门和赫菲斯提昂独处良久。旧病又在我心上啃啮 8d77." >起来。然后是国王最好的朋友们穿梭来往,而后,使者们被派去通知宾客出席一个五十人的盛大晚宴。
白天他对我说:“巴勾鄂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今晚我们会做个试验。穿上你最考究的衣服,好好应酬我的波斯客人。今晚的安排他们都心里有数,赫菲斯提昂去见过他们了。让他们觉得自己受重视就好,你的宫廷教养最适合做这个。”
我想,归根到底,他也需要我。时至今日,我所有的衣服都已经相当考究,我挑了最精美的一套穿上,深蓝的底子上布满金线刺绣,然后前来侍候亚历山大更衣。他穿上他隆重的波斯式衮袍,没有戴锥形王冠,但是戴了一顶低矮的王冠。这身打扮同时也是给马其顿人看的。
我思忖,这事这样微妙而难办,如果他们能把酒留到上甜点心时才喝,就容易多了。
大厅为宴会装饰得金碧辉煌。我依礼向每一位波斯贵族问安,领他们到自己的躺椅去,一路说着讨各人喜欢的恭维话,提起他们显赫的祖先、纯种的名马,因人而异,然后走到亚历山大身边侍奉。虽然饮酒太早,晚餐仍旧很顺利。盘子都撤下了,人人都预备向国王祝酒,这时有人站起来,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提议祝酒。
这人毫无酒意。他叫阿纳克萨卡斯,是个跟随朝廷的平和的哲学家,希腊人称为智术师那一类。至于智慧,他和卡利斯提尼两人凑不成一个贤哲。阿纳克萨卡斯起身之际,卡利斯提尼脸色愠怒,活像老妻面对年轻的妾。他生气的是阿纳克萨卡斯竟没有邀请他首先发言。
然而他不会做得那么好。阿纳克萨卡斯的声音训练有素,而且想必借着抑扬顿挫的分句,把全篇演说熟记于心。他先列举凡人出身的希腊神祇,他们是因为自己的伟大事功,后来才被敬奉为神的。赫拉克勒斯乃其一,狄奥尼索斯乃其二。例子选得不错,虽然我猜测他未必也想到我心中的思绪——亚历山大兼具这两人的一些品质:他有对功业的过人渴望,有俊美的相貌,有梦想,以及沉醉入迷的能力……我当时是否想到他还有疯狂?我估计没想到,但是记不清了。
这两位神明行走于人间的时候,阿纳克萨卡斯说道,都分担了人类的艰难和痛苦。如果人类及早认识到他们是神就好了!
他接着便回顾亚历山大的作为。虽然这件明显的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但就连我听了都感到震撼。阿纳克萨卡斯说,等到神明把国王召回的时候——但愿为期尚远!——他在人间无疑会立即得到神的尊荣。为什么不现在就让他享受这些,让他在殚精竭虑时得到安慰?为什么要等到他死后?我们都应该以率先给他神的待遇为快乐,就用跪拜礼来表示我们对神的认识吧。
他演说时,我始终在观察各人的脸色。我没在意波斯人,他们心里早有预备,严肃而专注。国王的朋友们也知道内情,所以既在鼓掌,又在观察别人,加倍忙碌。只有赫菲斯提昂几乎一直看着国王,像波斯人一样严肃,而且更专注。
我从亚历山大的躺椅后方移动脚步,走到也能看见他的地方。我感觉阿纳克萨卡斯的用意明显的言辞使他快乐。他远未酣醉,但是当然一直在饮酒,眼睛里有一抹光亮。他目光落在远处,就像雕塑师给他画草图时一样。如果他环顾四周,察言观色,那就有失身份了。
起先马其顿人大多以为,这只是向国王祝酒的冗长的开场白。美酒使人愉快,连老军官都鼓掌。他们临到演说结束才恍悟其中的用意,像头部猛然中拳一样愣住了。幸亏我受过训练,否则真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也有人清楚演说的走向。趋炎附势者都恨不得抢先奉承,几乎等不及演说终了。较年轻的军官起先面露惊讶,然而他们在腓力王时代不过是随父亲习武的娃娃,如今才是他们大显身手之时。亚历山大领导他们以来,改革创新从不间断。他也许急进,但他们愿意相随。
年纪大的军官现在冷若冰霜了。是啊!我想,你们恼恨他要求得到神的待遇。要是你们猜到他的用意是为了使我们跟你们平起平坐,不知怒火会如何飙升!可惜,你们人太少,不足以逆转潮流。
阿纳克萨卡斯坐了下来。国王的朋友们和波斯人都鼓掌,而别人毫无动静。随着一阵窸窣声,波斯人做着恭敬的手势,起身站在自己的躺椅旁,预备上前。国王的朋友们也站起来,说道:“来,我们开始吧。”奉承者早已蠢蠢欲动,只等别人带头。其余的马其顿人开始缓慢地起身。
忽然卡利斯提尼站起来,粗声大喊:“阿纳克萨卡斯!”大厅里一切动作都为之停止。
我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我知道亚历山大听我说过以后,对他又冷淡了些。此人恼恨阿纳克萨卡斯的演说,因而字字入耳,很早就摸清了其中的用意。我猜到他会有所行动。
即便他俩算得上哲学家,也是相差甚远的哲学家。阿纳克萨卡斯的长袍用刺绣滚边,银胡子梳理得像丝绸一样。卡利斯提尼的长袍则是黑色的,单薄而不修边幅。他从亚历山大那里得到优厚的报酬,赴国宴还穿得这么寒素,实在不成体统。他完全站了出来,好让大家都能看见他。亚历山大刚才见朋友们鼓掌便亲切起来,朝他们欢迎地一笑,如今却转过头来,定睛看着卡利斯提尼。
“阿纳克萨卡斯,”这开场白仿佛两人不是在御前,而是在大街上公开辩论,“我认为凡人能享有的任何尊荣,亚历山大都应该得到。不过人类和神明的尊荣之间,早已划定了界限。”哪些是神明的尊荣,他喋喋不休地罗列了一番。他说,把这些尊荣给予凡人,就是对神明的污辱,正如对庶民行帝王之礼是对国王的污辱一样。此时,我听见大厅到处响起赞同的私语。卡利斯提尼像迷住听众的说书人似的活跃起来。他提醒阿纳克萨卡斯,他辅佐的是希腊人的领袖,并非坎比西斯或薛西斯之流。他提到这些波斯国王时的不屑语气,颇合马其顿人的胃口。我看到波斯人交换眼色。我掩藏起自己的羞愧和愤怒,走近地位最高的波斯宾客,给他们一一送上糖果。我从看戏的经验知道演员如何抢戏。当时我年轻幼稚,以为这样会有用。
卡利斯提尼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个侍奉蛮族帝王的蛮族宦官,能怎样?——他接着说,开创跪拜礼的居鲁士,曾经被贫穷但自由的西徐亚人羞辱过。换了我,只会说居鲁士没有击溃他们,不过他是针对亚历山大才故意这么说的。人人都知道他多么敬重居鲁士,一度得他信任的卡利斯提尼并不例外。他狡黠地话锋一转,补充道,接受跪拜礼的大流士,是被没有接受跪拜礼的亚历山大击败的。这话又刺激得马其顿人鼓起掌来。
他们确实鼓掌了,而且显然不是为空洞的恭维话叫好。他把本来会合作的怀疑派全都拉拢了过去。他煽起的不是对神明的崇敬,而是对波斯人的鄙薄。他提起大流士的时候,我没错过那向我投来的轻蔑的一瞥。
人应该对逝者公平,因为逝者已经不能回答了。也许他称得上勇敢,也许仅只是鲁莽自大。马其顿人的掌声只带来短暂的快乐,亚历山大的愤怒却很持久。
他并没有发火。劈面挨了一巴掌以后,他努力维护着尊严。他光洁的皮肤下脸色涨红,像一面旗帜,但面容却很平静。他招手让卡瑞斯上前,小声吩咐了一番,然后派他逐个走近躺椅上的马其顿宾客,告知如果跪拜礼对于他们是违心之举,可以不再理会。
由于通译认为卡利斯提尼的演说不宜转述,波斯人没听明白他的话。想必是他提起波斯列王时的声音泄露了底细。他们看见卡瑞斯巡行,又见已经站起来的人回到自己的躺椅上。一时寂静,波斯贵族们对望着。波斯人依旧没有交谈一句话,然后只见地位最高的那位贵族以自幼学会的优雅步态穿过大厅,走到御前。他向国王请安,然后俯身下拜。
其他人以尊卑次序,相继一一行礼。
这一幕很美,有教养的人不会看不出是自豪之举。如果这些粗俗的西方人自视高于古礼,君子也不会屈尊在意他们的鄙薄。何况他们的行礼,是为了希望给他们以尊荣的亚历山大。为首的人面向亚历山大下拜前,我看见他俩默契地对视。
每个人行礼的时候,国王都体恤地弯身。马其顿人在躺椅上啧然不耐。最后,从行列的末尾走来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相当肥胖,膝盖僵硬,仍然努力地屈身拜倒。人人都知道不该翘起臀部,前面的人下拜时都动作优雅,但即使是傻瓜也能看出这个可怜人已经衰迈无力。我听见马其顿人当中传来一声嗤笑,然后一个名唤利昂纳托斯的伙友发出一声爆笑。那挣扎着想较得体地起身的波斯人一惊,跌倒在地。我在他身后等待行礼,这时上前扶起他。
我一心搀扶,直到亚历山大走到半途才看见他。他长袍抖动,脚不沾地似的疾走,轻巧得像跃起前奔跑的狮子。我想利昂纳托斯根本没看到他过来。他一言不发,眼睛苍白而空洞地盯着,一手揪住利昂纳托斯的头发,一手揪住他的腰带,把他从躺椅拽起来扔到地上。
大家说亚历山大打仗时极少怀着愤慨,他多数时候心情轻松,经常含着微笑。然而我这时想到,不知他的脸是多少人最后看见的东西?利昂纳托斯像一头被激怒的熊正要从地板上爬起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煞白。连我也感到脖子上吹过一阵寒意。我瞥了一眼他的腰带,看他带武器没有。
但他只安静地站着,叉着腰,略有点喘气地说:“利昂纳托斯,你现在也摔倒了。如果你自以为样子优雅,希望你看得见自己的模样。”说罢回到躺椅,跟周围的人漠然交谈。
一个粗野的人受了惩罚,我想。没有人受伤,不值得害怕。
宴会早早散了,亚历山大清醒地归寝。雄狮的怒气消退了,他浮躁不定,在房里来回踱步,谈起我的民族受到的这个侮辱,然后脱口说:“为什么卡利斯提尼要和我作对?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他得到赏赐、地位,要什么有什么。如果他也算是朋友,我宁可要个直爽的敌人。有些敌人给过我益处,可他却在妨碍我。他恨我,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也许他确实相信敬神的礼仪应该由神明独享。不过我也记得希腊人曾经用过这样的礼仪来崇敬凡人。况且此事另有蹊跷。熟悉宫廷生活的人,对这种事情尤其敏感。他是希腊人,我无法分辨他可能有什么后台,便只说他似乎想结党。
“是啊,但问题是,为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才让他脱了衣服,洗了澡。我能给的安慰不合他此刻的心情,而且我怕他会失眠。
不仅是他被剥夺了自己的权利——别人提出以前,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享有这些——而且他们还辜负了他的爱,对此他感受太强烈,无以形诸言辞。他在陶醉的时刻被蜇伤,依然血流未止。然而他本来压制着怒火,是对波斯人的侮辱才引起他的爆发。他最后所考虑的是我们,正如开始时一样。
我安置他上了床,正想着可以说句什么话来安慰他,忽然听见门口唤道:“亚历山大?”他脸色一亮,应道:“进来。”是赫菲斯提昂。我知道他本来不敲门就会进来——要不是知道我在。
我留下他们单独相对。卜问神谕那天,他大概在那里等他,听他说了一切。现在他又来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再一次希望他死。
我在枕上辗转良久,终于对自己说:因为是别人采集到能医治好他的草药,所以我就宁可不让他得到吗?不,还是让他痊愈吧。我哭干泪水,睡着了。
冬季将尽,亚历山大把朝廷移到马拉坎达。我们摆脱了有毒的奥克苏斯河和炎热的平原,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扎瑞阿斯帕来,此地就像是天堂。碧绿的河谷坐落在大山脚下,四周白峰耸峙,河流仿佛是液态的冰,水晶一般清澈。在许多花园里,杏花含苞欲放,娇嫩小巧的百合在半融化的雪中绽开。
这里虽然属于索格地亚纳,并不像内陆那样荒凉。这里是马帮的商路交汇处,云集着各地来的人。市场上出售镶着绿松石的辔头、刀鞘错金的匕首,甚至能买到大秦的丝绸。我买了够做一件外衣的料子,天蓝底子上绣着繁花和飞舞的蛇。贩子说这块料子在路上走了一年。亚历山大认为大秦一定在印度境内,因为印度就是地极,濒临环流世界的大海。说到这些,他的眼睛迥然有光。每次提起辽远的奇观,他都会这样。
城堡高踞在城市西边的山上,相当大,里面有真正的宫殿。亚历山大在这里办理了在北方时由于送不到而积压的大量国务。他款待了许多波斯显贵,但是我看得出,跪拜礼在他心上的疙瘩没有消退。
利昂纳托斯被宽恕了。亚历山大对我说,他这人大体不错,没喝醉时比较识相。我答道,我们在这儿有山泉可饮,一切会好转的。
我这样说只因为情愿他这样。他在奥克苏斯河畔喝烈酒时间太长,已经惯于浓烈。到了此地,他往酒里兑上较多的水,也许是酒水各半,然而这比例对于巴克特利亚的酒还是太浓。
如果酒席上大家谈兴好,他会说话多,喝酒少,即使坐到深夜也会一切安然。但是别的时候,他会任由自己畅饮终席。马其顿人全都这样,自从在奥克苏斯河边待过,他们豪饮的次数更多了。
他在一生的征伐中从不喝醉。他的战绩那样辉煌,敌人留给他的时间本来足够他酩酊。每当需要早起,即便只是去打猎,前一夜他也决不多饮。有时他会进山狩猎两三日,在山里扎营。这涤净了他的血液,使他像男孩一样清新地归来。
他越来越习惯于按我们的风俗行事。起初他采用波斯风俗,我觉得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自己没有被轻视,后来他喜欢上这一切。有何不好?自从初见,我就发现他远比他出身的土地高贵;他的灵魂是文明的,而我们则向他展示了文明积淀下来的规矩。现在他召对时经常戴锥形王冠,那头盔般的外形很适合他。他将波斯王宫里的几位管家纳入内廷,管家们雇了波斯厨子,于是波斯宾客现在有了正宗的波斯筵席。虽然他总是吃得少,他对这些菜是喜欢的。见他越来越适应我们的风俗,许多原先因惧怕而归顺的人如今也自愿侍奉他。他的统治既有力又公正,波斯久已不见二者兼备的君主了。
然而马其顿人觉得吃亏。他们是胜利者,自认为这一点理应表现出来。亚历山大知道。他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为了让他们接受跪拜礼,他又尝试了一回,这次从地位最高的人开始。
此次没有盛宴,没有波斯宾客,只有他信任的朋友,以及他认为有希望争取过来的马其顿显宦。他告诉我计划,我听后觉得能争取到任何人。他有处事得体的天赋。
他叫我不要出席,没说为什么——他知道不必。但我决计亲眼看看,便溜进仆役使用的厢房,在可以从门口窥见大厅的地方站定。卡瑞斯没说什么。我想做的事大多可以做,只要不过分。
国王亲近的朋友都在:赫菲斯提昂、托勒密、佩尔狄卡斯、佩乌克斯塔斯。利昂纳托斯也在,他受了宽恕感激不已,等着机会消释前嫌。其他人也都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当亚历山大告诉我他邀请了卡利斯提尼,我面露疑色。但他说赫菲斯提昂和他谈过,他已经同意了。“如果他食言,我不打算理会。这次跟上一次不同,他食言的话会得罪其他人。”
宴会不大,躺椅不足二十张。我注意到亚历山大饮酒很节制。终其一生,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被任何享受所奴役。他聊了又喝,喝了又聊。
当他有话要说又有人想听的时候,他的健谈是无人能及的。他跟希腊人谈戏剧,谈雕塑,谈诗歌和绘图,谈城市的规划;跟波斯人,他会说起对方的祖先、马匹、家乡的风俗,或者我们的神明。他有些马其顿朋友跟他一起学习过,老师是他敬重至今的亚里士多德。对其余大多从未读过一本书,只勉强能在蜡板上写字的人,他会投其所好,谈论他们的猎获、他们的韵事,或者谈论战争。酒过数巡,战争的话题会迅速转入亚历山大的历次胜利。诚然,他对这些有时确实谈得太多,不过艺人向来喜欢回忆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天晚上奉上的酒浓淡适中,一切顺利。他对每个人说的话都很得体。我听见他问卡利斯提尼最近亚里士多德可有信来。不知为什么,卡利斯提尼答复得很不自然,虽然他随即掩饰了过去。亚历山大对其他人说,除了他自己搜罗的珍奇,他还命令各省总督将猎户献上的稀罕之物悉数运给老师,并拨给他八百塔仑的巨款,以资库藏之需。他说:“有朝一日我会去看看的。”
餐桌清空了,这天晚上没有波斯点心。期待的气氛越来越浓。以卡瑞斯的地位,他本来不必司酒奉菜,今晚却破例捧进来一个漂亮的金制爱杯。酒杯属于波斯风格,想必是波斯波利斯王宫的旧物。他把酒杯递到亚历山大手里。
亚历山大喝了一口,把酒杯交到坐在右侧的赫菲斯提昂手里。赫菲斯提昂喝了一口,把酒杯交给卡瑞斯,起身离坐。他走到亚历山大面前,行了跪拜礼,动作完美,想必练习多日。
我后退到绝对看不见我的地方。说句公道话,这我实在不应该看见。我大半生都在行跪拜礼,我上溯到居鲁士时代的祖先也一样。这只是一项礼仪,我们不会自感低微。但是对于自尊观念不同的马其顿人,跪拜礼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至少第一次,他有权不让波斯人在场,尤其是我。
他站起来就像跪下去一样优雅(我在苏萨也没有见过更完美的动作)。然后他走到亚历山大面前,亚历山大搭住他的肩膀,亲吻了他,两人含笑相视。赫菲斯提昂回到躺椅上,卡瑞斯把爱杯交到托勒密手里。仪式便这样进行下去,每个人都向国王下拜,然后得到朋友式的拥抱。我想,这次连卡利斯提尼也无从发作了。
将近结束才轮到他。这时候,赫菲斯提昂凑巧似的对亚历山大说起话来,亚历山大转过头去回答。两人都没有朝卡利斯提尼看。
我看着他。我想知道他值得多少尊敬。我很快知道了。他没有拒绝,从爱杯里喝了酒,然后径直走到亚历山大面前。他以为亚历山大不曾留意,仍然做好受吻的准备。我能想像他将来会如何吹嘘自己是惟一没有跪下的人。真难相信一个成年人竟会愚蠢至此。
赫菲斯提昂向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他没说什么。卡利斯提尼本来有机会守信,既然他食言,肯定会被朝廷里最有权力的人一致鄙夷;因为他自高于众,所以还会被他们憎恶。
这样的预想本来有理,只是忽略了大家对这人憎恶太深。亚历山大回头面向卡利斯提尼的时候,有人喊道:“亚历山大,不要亲他!他没有下跪。”
此言既出,国王不能装做不知道了。他对卡利斯提尼扬起眉毛,别过脸去。
戏到头了,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卡利斯提尼却永远不晓得见好就收,见坏即止。他耸耸肩,一面走开一面说:“算了,那我就走吧,不就是少了一吻吗。”
如果你能在阵前镇定自若,冷静地对付一个卡利斯提尼大概并不难。亚历山大只向卡瑞斯示意。卡利斯提尼一落座,卡瑞斯便去到那里请他退席。卡利斯提尼对逐客令居然面露惊讶,他重新起身、离去。我非常赞成国王不屈尊亲自去处置他。我想,嗯,他逐渐摸着门道了。
最后几人也行了跪拜礼,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宴会像任何友好的相聚一样进行下去,气氛却败坏了。卡利斯提尼留下一个可鄙的形象,但是他会敷衍出另一番故事,借以煽动别人,我细细思忖。
国王早早归来就寝。我听完他的讲述(别忘了我并不在场),说道:“我是不会不亲他就罢休的。我要帮你杀掉这个人。是时候了,只等你下令。”
“你真的会那么做?”他的声音里诧异多于急切。
“当然。你每次打仗,朋友们都为你杀敌。我从来没有为你杀过任何人。给我现在这个机会吧。”
他说:“谢谢你,巴勾鄂斯。但这并不一样。”
“没人会知道。马帮从印度那么远的地方运来不着痕迹的毒药,买的时候我会乔装一番。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捧着我的脸,问道:“你是不是为大流士这样做过?”
我没有答:不是,这只是我为了杀死你的爱人定下的计划。“不是,艾尔斯坎达。我只杀过一个人,那是为了挣脱他的猥亵,跟他搏斗的时候。不过我会为你这么做。我答应你,我会做得干净利落。”
他放开我的脸,动作相当轻柔。“我说这跟打仗不一样,指的是对我而言。”
我早该知道。他一生从不暗中杀人。帕曼尼恩死后,他并不遮掩诛杀。有机会替他除掉卡利斯提尼,并且把他的死伪装成病亡的人,一定不下二十之数。但是他不会做不愿承认的事。然而假使他真让我动了手,后来的许多麻烦便可免去,有些人也不至于会死。
他从此不再提跪拜礼的事。跟马其顿人相处,他只像从前一样纵情豪饮,然而有一样东西变了:出于爱戴、忠诚、理解或仅只是谄媚而跪拜过的人,憎恨那些拒绝跪拜的,认为这些人侮辱了他们,怠慢了国王。各人的立场此时变得分明。当初的流言已经变为怨恨和党争。
然而我们波斯人下跪,他们觉得不算什么,无非显示了我们天性的卑贱。惟有马其顿人跪拜,他们才觉得是亵渎神明。
两派本来已经有敌意。有一支部队被派去解除马拉坎达之围,先是解围失败,继而耻辱地溃不成军。他们一度击退围城之敌,然后却主动出击一支庞大的西徐亚军队,结果被逼入峡谷。跟随他们的通译法纽克斯本来担任特使,率领骑兵和步卒的马其顿军官们力劝他执掌指挥权。关于谁负有指挥失策的责任,幸存的少数人说法不一,因而无从知道全部的事实。似乎是骑兵主将带了他的人渡河逃走,撇下孤立无援的步卒在后面疲于奔命。所有的步卒都困在一个河心小岛上,成了西徐亚人的箭靶,只有不多的人游泳逃了回来,道出经过。马拉坎达再次被困,亚历山大亲自解了围,并前行找到触目惨烈的遗骸,予以安葬。
轻举妄进使精兵遭受屠戮,他感到震怒,声言要对法纽克斯和其他军官同等治罪。他自己的朋友们说,正是这些人不屑与波斯人共餐,但战势不妙时却希望波斯人分担责任。此事积怨颇深,此后他们饮酒时更喜欢争吵了。我每晚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会在国王面前闹起事来。那是我当时最大的忧虑——神不让我预知后事,免我痛苦。
大约此时,黑脸克雷托斯(因胡子浓密而得名)来到王宫,要求见国王。
他和赫菲斯提昂并列为伙友的统帅,是老派马其顿人的典型。亚历山大总是顺着他,因为这人在他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是宫里一位血统高贵的马其顿保姆的弟弟,比亚历山大年长十多岁,曾经在腓力王麾下打仗。他喜欢老派的做法,对同僚口无遮拦,瞧不起外邦人。我猜想他还记得亚历山大周岁时,怎样在泥污的地上爬来爬去,蹒跚学步。窄小的心灵对于这种事比丰功伟绩记得更清楚,但我觉得即使克雷托斯努力,他也无法将心灵拓宽几许。他是非常好的士兵,作战勇敢。每次他看见波斯人的神态,分明是恨不得自己杀了他们更多人。
偏偏他来觐见时,遇上的当班守卫是奥克萨瑟瑞斯。
当时我正路过,听见有人呼奴唤婢似的对他说话,便停下来看看。虽然他不屑于注意这种无礼,他也并不打算离开岗位去传信。他招手让我上前,用波斯语说:“巴勾鄂斯,告诉国王克雷托斯将军求见。”
我也用波斯语答复,对他稍一弯身。不忘记我们在苏萨的各自地位似乎是合宜的。转身离开时,我看见克雷托斯的脸。他见国王要靠两个蛮人传话,而且一个还是阉人!本来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现在我知道了他对于被一个波斯娈童引见作何感想。
国王很快召见了他。他谈的事很平常,我偷听到了。只是他出来看见站岗的奥克萨瑟瑞斯时,脸色才又阴沉起来。
此后不久,国王举行盛大的晚宴,宾客大多是马其顿人,还有几个希腊人,是从西亚细亚来的使节,以及在这个行省地位重要、被他留任原职的一些波斯人。
为了与大帝之名相称,内廷已经扩充到足以款待最显贵的宾客了。本来我可以去集市采购,可以去观舞,或是点亮油灯读我的希腊语课本——那已经成为一种享受。但是我去了宴会厅。没有什么异事促使我去,我只是感到焦灼,徘徊不定。这一类警告可能发自神明,或者就像牧羊人能预感天气变化一样。假如真是神让我去,他应该会让我有点用处。
一开始就奇怪。当日亚历山大向希腊人的英雄——戴厄斯丘瑞双子奉献了牺牲。克雷托斯自己有献祭于狄奥尼索斯的计划,因为那天是马其顿的酒神节,而他向来拥护旧俗。他在两只绵羊身上洒了祭酒,未及割喉便听见晚宴的号角声,于是撇下一切去赴会。但是那两只蠢羊将屠夫当成牧人,一直跟在他身后,随他走进大厅。大家又是大笑,又是喊叫,直到听说两只羊是已昭告神明的祭品才不再作声。因为这朕兆,国王很替克雷托斯担忧,命人去请祭司为他的平安献牲。克雷托斯感谢了国王的关切,这时候酒端了上来。
我立即看出亚历山大今晚想畅饮一番。他定下节奏,侍者忙碌地在席间穿梭斟酒,肉食吃罢,大家都微醉了。然而在上等的波斯筵席里,酒到这时才会端来。直到今天,每当无知的希腊人指责我们教会了国王豪饮,我都会气愤。神明在上,他真要跟我们学喝酒倒好了。
当日有一样甜点心:从赫卡尼亚进贡来的漂亮苹果。这些苹果在路上保存完好,晚宴前,亚历山大让我拿了一只,以防餐后没有剩下。无论多忙,这种事他都会记得。
将神明的好礼物转为邪恶仿佛是人的天性。不管怎么说,话题就是由于这些苹果开始变味的。
亚历山大的朋友们说,如今大地四方的佳果都从他自己的疆域送来了,戴厄斯丘瑞双子的战功远不如他,但也因为战功成了神明。
后来,我看书知道此话不假。这兄弟俩从故乡斯巴达出发,一生所到最远的一次,是随同伊阿宋的船抵达攸克塞因海,大约是马其顿至西亚细亚之距,而且止于海岸。他们别的战争无非是在希腊的小规模劫掠,以及从雅典某位国王手上夺回妹妹,全都离家乡颇近。我不怀疑他们是好战士,但是从未听说他们带兵打仗时还能单独搏击敌人。其中一个不过是拳击手。因此亚历山大并不否认自己成就更高。
干吗否认?然而我却有灾祸临头的感觉。
不消说,老派军官们开始嚷嚷这是亵渎神明。国王的朋友们听了喊道(此时人人都在喊叫),双子本来也跟亚历山大一样是凡胎,拒绝给他同样的而更加名副其实的尊荣,只是恶意与嫉妒使然,不过托辞于敬神罢了。
仿佛是受宴会厅的躁动影响,我在厢房自斟自饮地喝了不少,这时候迷迷糊糊,恍如身处灾祸四伏的梦中,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即使我清醒,感觉大概也会一样。
“这也亚历山大,那也亚历山大,统统都是亚历山大!”克雷托斯粗厚沙哑的嗓门盖过了所有人,我不禁从厢房移步到门口。他站在席位上。“他一个人征服了亚洲?我们什么也没干?”
赫菲斯提昂回喊道(他和别人一样醉):“他带领了我们!你们在腓力的时候没走这么远。”
这话对克雷托斯不啻火上浇油。“腓力!”他高声说,“腓力可是白手起家!他创业时马其顿什么样子?部落互相仇恨,各地割据为王,四面都是敌人。他不到五十就被刺杀死了,但那时他是什么地位?全希腊的霸主,从色雷斯到赫勒斯滂海峡的霸主,只等着他进军亚洲。要不是有你父亲,”他直接冲亚历山大喊道,“你今天会在哪里?没有他给你留下做好准备的军队,恐怕你还在驱赶伊利里亚人!”
这样大不敬的话句句传进波斯宾客的耳中,我震惊不已。此人必须马上撵出去,先不管如何处置。我等着国王下令。
“什么?”他回喊道,“整整七年?你发疯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忘乎所以,像士兵在酒馆里一样。醉得愚蠢的马其顿人非但不劝止,反而跟着他叫喊。
“——还在驱赶伊利里亚人!”克雷托斯又吼了一遍。
亚历山大习惯了在战场的喧嚣中放大声量,让部队听见号令。此时他便这样扬起声音。“我父亲半辈子打击伊利里亚人,从来没有叫他们安分过,直到我代他平定他们。当时我十六岁,把他们赶到边界的几十里外,再也没来进犯。你那时在哪里?你跟他一起在色雷斯蛰伏,吃了特里巴利人的败仗以后。”
我久已听说奥林匹娅斯王后是个暴躁善妒的女人,教唆亚历山大憎恨他父亲。我想,这是由于他们缺乏训练有素的人管理后宫。换作是我,会羞耻至极的。
争吵声哄然而起,仿佛在重复雅克萨提斯河边的灾难。喧哗中亚历山大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呼吁大家安静,喊话声马上令众人变得沉寂。我看得出他竭力要冷静下来。很快他对邻近的希腊宾客说:“这样吵闹,你们一定觉得自己是置身兽群的半人神。”
克雷托斯听见了。他因酒醉和狂怒而脸色发紫,叫喊道:“我们现在是野兽了?还是笨蛋、庸才。接下来就是懦夫了。一定是那样!是我们,我们这些你父亲造就的军人,把你捧上今日的地位。现在他的血统倒委屈你了,你这阿蒙之子。”
亚历山大一时默然无语。然后他说:“出去。”声音不大,却死硬得穿透一切。
“我会走。”克雷托斯说,“干吗不走?”忽然他一挥手臂,直指着我。“没错,为了见你,我们要向那个家伙一类的蛮人求情,所以还是走远点好。那些死了的人,帕曼尼恩跟他几个儿子,他们才是幸运。”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靠近那盘苹果,抓起一只,向克雷托斯的头掷去。不偏不倚打中,我听见头骨上砰然一声。
赫菲斯提昂已经一跃而起,此刻站在亚历山大身边。我听见他对托勒密说:“把他带出去。为了众神的爱,把他带出去。”
托勒密走到仍在揉脑袋的克雷托斯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推搡他朝通向外面的门走去。克雷托斯回头,抡起另一只胳膊说道:“还有,这只右手,那一回你在格拉尼卡斯河对着斯皮瑟瑞达提斯的长矛背过身去,这只手可是救了你的命。”
亚历山大穿着半波斯式的长袍。他拽住腰带,仿佛想从那里拔出一把剑。他们在马其顿可能连晚餐也佩剑出席。“背过身去?”他喊道,“撒谎!等着我,不要逃。”
他这时愤慨得有理。在苏萨,斯皮瑟瑞达提斯的亲属一直说他是跟亚历山大搏斗时战死的,根本是言过其实。当时亚历山大正与别人对打,他企图从背后袭击他。克雷托斯从斯皮瑟瑞达提斯的背后上前,斩断他已举起的手臂。我估计任何在附近的战士都会这样做,克雷托斯却频频吹嘘,所有人都听腻烦了。说亚历山大背过身去是十足的诽谤。赫菲斯提昂和佩尔狄卡斯拦腰抱住他时,他已经站了起来。他挣扎着,一面咒骂他们,努力要脱身,同时托勒密推搡克雷托斯向门口走,那人还在讲着大不敬的话,但是已经被噪音淹没。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都醉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亚历山大双手拧着他俩的手臂,咬着牙说:“大流士就是这样完结的。接下来是镣铐吧?”
他被癫狂附体了,我想,不仅是酒的缘故。必须有人救他。我冲到这几个纠缠着的人面前。“艾尔斯坎达,大流士最后不是这样的。这些人是你的朋友,他们不希望你受伤害。”他半转身说道:“嗄?”赫菲斯提昂说:“快走开,巴勾鄂斯。”那种不耐烦仿佛是对一个在所有人忙碌时争取注意的孩子。
托勒密已经拽着克雷托斯走到大厅门口,打开了门。他差一点挣脱并回到大厅,但是托勒密紧抓不放。他们消失了,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赫菲斯提昂说:“他走了,没事了。别冲动,过来坐下吧。”两人松开了他。
他扬起头,用马其顿语大叫了一声。一群士兵从外面跑进来。他传召了卫队。
“号手!”他喊道。号手走上前去。永远在国王附近待命是他的责任。“吹响全军警报!”
那人缓慢地举起喇叭,延迟吹号的时刻。那样会把整个军队叫出来。他在站岗的地方想必听见了大半。站在国王身后的赫菲斯提昂,做手势示意他不要。
“吹响警报。”亚历山大说,“你是聋子?吹响警报。”
那人又举起喇叭。他看见五六位将军盯着他,眼神示意不要。他放下喇叭,亚历山大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赫菲斯提昂说:“亚历山大。”
他迟疑了一瞬间,仿佛正在清醒过来。他对目瞪口呆的卫士们说:“回岗位上去。”号手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也走了。
喧哗初起时,波斯人便纷纷向管家们托词告退,溜走了。永远好奇的希腊人待得甚久,然而传召卫队的时候,他们不顾礼节地落荒而逃。剩下的全是马其顿人,他们忘了彼此的争吵,像乡野之民在村里闹事时目睹附近的雷击一样,张口结舌。
我想,他们刚才应该让我接近他。我提起大流士的时候,他听见了。不管他们做什么,我都要回到他身边。
但是他这时没有拘束,大步走下厅堂,呼喊着要克雷托斯出来,仿佛他仍然在听得见的范围内。“军营里这些分帮结派,都是因为你!”
他视而不见地走过我身边,我让他过去。我怎能在所有人面前拽住他?失礼已经够多。他竟然想亲手收拾这个大不敬的乡巴佬,而不是命人拉走处决!除了在马其顿长大的国王,还有什么国王会这样打算?即使他的波斯少年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他的手臂,事情也已经太坏。我猜想即使我那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区别,他一定会挣脱我,不听我的话。然而直到今天,我半夜醒来还是会想起。
这时,托勒密从仆役进出的门悄然溜了进来,对其余的人说:“我带他一直走到了城堡外。他会在那里冷静下来的。”
国王仍然在叫喊“克雷托斯!”但是我感觉好了些。他在跟酒醉搏斗,我想,他很快会清醒过来的。我会让他好好泡个热水澡,听他倾诉。然后他会睡到中午,重新自己醒来。
“克雷托斯,你在什么地方?”他走到大门的时候,大门猛然打开了,克雷托斯红着脸喘着气站在那里。一定是托勒密离开他以后,他便一路往回走。
“克雷托斯在此!”他喊道,“我在此!”
他是为了最后一句话回来的。他太晚才想到它,不甘罢休。他的命运注定要成全他这个愿望。
有个卫士从他身后的门走进来,像泥污的狗一样迟疑。没有人命令他阻拦克雷托斯,但他还是觉得不妥。他手持长矛站着,露出尽职待命的样子。亚历山大止了步,不相信地睁大眼睛。
“听着,亚历山大。哀哉,何等败俗肆行于希腊……”
即便是马其顿人也熟记欧里庇得斯写的台词。在场的人恐怕只有我不能背诵完这段名言,其主旨是说士兵苦战,但将军居功。我不知道他是否预备念下去。
一道寒光闪过门口,转了方向。随着一声牛吼,克雷托斯双手攫住刺入胸膛的长矛,倒在地上,身体在呻吟中蠕动,垂死抽搐了几下。他的嘴巴和眼睛定住了,大张着。
太快了,我一时以为是卫士动手的。是他的长矛。
大厅上下的寂静使我明白过来。
亚历山大站在尸体前,瞪眼俯视。很快他说道:“克雷托斯。”尸体也眼睁睁看他。他抓住矛柄拔长矛,拔不出来。我看见他用战士的动作踩紧尸体,摇动长矛再拔。长矛猛然抽了出来,宽如掌的一截血水沥沥,溅到他干净的白袍上。他缓缓调转长矛,矛尾靠在地上,尖端对着自己。
后来托勒密一直坚持那不表示什么。我只知道我叫喊“陛下,不要!”夺过了长矛。我的举动对于他是出其不意,正如他的举动对于那卫士。有人过来把长矛拿走。亚历山大跪倒在尸体旁,摸索着那个胸膛,然后用血淋淋的双手遮住脸。
“噢,神啊。”他缓慢地说,“神啊,神啊,神啊,神啊。”
“走吧,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说,“你不能留在这里。”
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将他搀扶起来。起初他抗拒着,依然在尸体上寻找生机。然后他跟着他们,像梦游者似的走了。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很可怕。他经过时,小群聚集的马其顿人呆呆地望着。我匆匆跟上他。
在他房间的门口,值班的侍从跃上来问道:“国王受伤了?”托勒密说:“没有。他不需要你。”进了屋,他脸朝下伏倒在床上,还穿着血污的长袍。
我看见赫菲斯提昂四处张望着,明白是为什么,便浸湿一条手巾,递给他。他拉着亚历山大的手,擦洗了,再把他的头扳过这边,又扳过那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亚历山大推推他,说道:“你在干什么?”
“替你把血迹擦掉。”
“你永远擦不掉。”他清醒着。他都知道。
“凶杀。”他说道。他反复念着,仿佛这是个他想学会的外国词。他坐了起来。他的脸远未干净,要是我来,会叫人送上热水,安静地替他好好擦掉。“你们都出去。”他说,“我什么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们互相使了使眼色,朝门口走去。我留在原地,希望等他最初的悲伤平息以后照顾他。
赫菲斯提昂说:“出来,巴勾鄂斯。他不要什么人留在这里。”
“我不算什么人。”我回答,“让我侍候他上床吧。”
我向他移近一步,但是他说:“所有人都出去。”我只好走了。要是赫菲斯提昂不吭声,我大可以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直到他忘记我。然后,在生命之火微弱的深夜里,他不会讨厌我的照顾。他们没有给他盖上毛毯,夜里很冷的。
他们交谈着离去。我和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以备他召唤我。他做了这样大伤尊严的事,一时不能忍受任何人在身边,我完全明白。我的心为他流血。我们在波斯教会他的东西足以使他自惭。纳巴赞内斯要求大流士让位给贝索斯的时候,大流士拔出了佩刀。比起今晚,那一幕几乎算是彬彬有礼了。
我想像克雷托斯这样的人在苏萨污蔑国王会如何,尽管那里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国王只需动一动手指,适当的人便会出现,把犯上者捂嘴带走;宴会将得体地进行下去。翌日,国王睡足了,便可以决定用哪一种死刑。一切都会不动声色,恰如其分。国王要做的不外是移动手指。
我想,他知道自己在希腊人,甚至在波斯人面前忘记了王者之尊。他觉得自己丢了颜面。他需要安慰,需要想起自己的伟大。有这么多烦忧,他不该独处。
在午夜过后的死寂中,我向他的房间走去。值班的侍从看着我,一动不动。我从门外听见裴瑞踏斯高音的叫声,便知道他一定在哭。“让我进去,”我说,“国王需要陪侍。”
“你这种人不行。别人也不行。这是命令。”
这青年叫赫莫剌尔斯,其言行从来没有让我怀疑过他对阉人的鄙视。他满意地把我挡在门外,对他主人的悲伤毫无同情。这时我听见了哭泣,那声音撕裂着我的心。我说:“你没有权利这样。你知道我可以进去。”他只用长矛横挡住门。我真想拿刀戳他。我回房上床,一夜没有合眼。
拂晓和日出之间,值夜的守卫换班,我又去了一趟。这次是梅特朗当值,我说:“国王会希望我去的,从晚餐起他就再没有得到服侍了。”他明白事理,让我进去了。
他仰面躺着,盯着屋梁,袍子上的血痕已经变成深褐色。他没有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没有拉起毛毯。他目光僵直,像死人的眼睛一样。
“艾尔斯坎达,”我叫他。他的眼睛木然转动,既没有欢迎也没有不悦。“艾尔斯坎达,差不多就到早上了。你伤心太久了。”
我把手贴在他的额上。他让我的手停留一会儿才转过头去,以免显得是在轻慢我。“巴勾鄂斯,你可以照顾裴瑞踏斯吗?它不能老是困在这里。”
“好,但是先让我照看你吧。脱下这身衣服,洗个澡,你也许还能睡上一会儿。”
“让它跟你的马一起跑,”他说,“对它有好处。”
那只狗已经在走动了,满腹心事般在我们之间来回踱步。它照我的命令蹲下,一颗头仍旧左右动着。
我说道:“热水很快就送来了。我们来把这些脏衣服脱掉。”我希望这句话奏效。他讨厌身上不干净。
“我告诉你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带上狗出去就是了。”
“噢,陛下!”我叫道,“你怎么为了这样一个家伙惩罚自己?虽然那事跟你的身份不相称,你到底干得很好啊。”
“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他说,“你怎么会知道?别烦我了,巴勾鄂斯。我什么也不想要。拴狗链在窗台上。”
裴瑞踏斯冲我吼叫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对它说话,它便温顺起来。门边已经摆了三瓮热水,有个奴隶正抬着另一瓮吃力地登台阶。我只好吩咐抬回去。
梅特朗从门边走近,轻声问道:“他什么服务也不要?”
“不要。只让我照看狗。”
“他看得很严重,因为他杀死了朋友。”
“朋友?!”我一定是像白痴一样瞪着眼,“你知不知道克雷托斯对他说了什么?”
“但他确实是朋友,从小的朋友。他说话粗鲁是有名的……你没在马其顿住过,不会明白。不过你没发现吗?朋友吵架总是伤害最深的。”
我说:“是吗?”我对朋友之道并没有经验。说完带着狗走了。
遛狗回来,我整日在门外徘徊,中午看见有食物送去,又原样捧出。后来赫菲斯提昂进去了。因为门口有守卫,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听见亚历山大大声说:“她像母亲一样爱我,我却这样回报她。”想必是指他的保姆——克雷托斯的姐姐。赫菲斯提昂不久离开,我无处躲避,但是他看见我也没说什么。
国王原样退回一份热腾腾的晚餐。翌日清晨,我带了一份加了酒的蛋奶来,希望能让他恢复一点体力。但守门的是另一个人,不许我进去。他整日没有进食。
此后,大将显宦们开始来了,请求他爱惜自己,甚至哲学家们也来对他说教。我难以相信他们居然把卡利斯提尼派了来。略一思索后,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如果他能进去,我也可以。我想看看还有多少食水。记得水罐里所剩无几了。
水罐和此前一样是四分之一满。整整两日,又有酒后的口渴,他也滴水不进。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心烦意乱,没法听进卡利斯提尼的话。我想他用了自己的方式尝试给以帮助,说悔恨乃是仅次于不曾犯错的美德。照我的想法,他那种自视甚高的露面就是一种冒犯。亚历山大倒是安静地听完,不愠不怒地说,他不需要什么,只想独处。我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并未引起注意。
然而阿纳克萨卡斯随后进来了。他问亚历山大,既然他是世界的主人,有权力随心所欲地行事,为什么要卧床悲伤?连他的话国王也耐心听完,尽管现在一只蚱蜢也会使他难受。临走时,这个蠢人意犹未尽,添了一句:“来,让这儿的巴勾鄂斯给您送上食物,替您恢复帝王的威仪。”于是我被注意到了,和这位智术师一起被遣出,我的努力统统白费。
第三日,一切如旧。消息传遍了军营,士兵们不再四出游荡,而是在营地里乱转,或是到宫殿前坐着。他们不断央人打听国王的情况。和马其顿人相处下来,你难免猜度以他们的性情,酒后的争执经常会闹出人命。他们经过这两天才晓得为他担忧。但是他们知道他志在必行。他们开始害怕他的志愿是死。
我半个夜晚也一直担心同一件事。
我庆幸看见御医菲利珀斯进去了。听说在我还没来侍奉亚历山大的时候,他有一次急病,尽管前不久才收到帕曼尼恩的来信说大流士贿赂了菲利珀斯,要对他下毒,但是他把信递给御医看,同时把药服下,信任至此。然而菲利珀斯这一回摇着头走了出来。
我必须进去,我想。我带上两枚金币预备收买门卫。如果他要一坛我的血,我也会给。
我走近门卫,正要对他说话时,房门开了,赫菲斯提昂走出来。他说:“巴勾鄂斯,我想跟你谈谈。”
他领着我一路走到天井,以防有人窃听。然后他说:“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去见国王。”
他位高权重,我只能努力压抑着愤怒。不然他把我从陛下身边调走怎么办?我问道:“国王有令除外,是吗?”
“嗯。”我诧异地发现他也在克制自己——他怕我什么?“如果他召你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但是他传召你之前,别过去。”
我很震惊。他比我想的要坏。我答道:“他这样会弄死自己的。如果他能得救,你计较是谁救了他?我不计较。”
“我不计较,”他缓慢地说,眼睛从高高的身躯俯视下来,“我大概是不会计较的。”他的口吻仍像是对一个令人心烦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已经半被原谅了。“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他会记得自己的天命。如果你跟他一起打过仗,你就会知道他有多大的忍耐力。他可以承受住很大的折磨。”
“但不能断水啊。”我说。
“嗄?”他严厉地说,“他那儿有水,我看见的。”
“那水还跟你第一晚让我出去时一样多。”我加了一句,“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关心这些事。”
他还是没松口。“没错,他必须喝水,我会尽力让他喝水的。”
“不能是我吗?”我后悔没有在扎德拉卡塔毒死他。
“不行,因为你会进去对他说大帝什么都可以做。”
我打算说的话并不是这样,但那不关他的事。我答道:“他就是可以。国王即法律。”
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对他说这个。”
“有何不妥?如果逆贼可以往他脸上吐唾沫,谁会尊敬他?在苏萨,克雷托斯这样的人对现在这种死法应该感到幸运。”
“这我不怀疑。”他说。我想到菲洛塔斯的惨叫,但没有对他提起,只说:“当然,如果国王那时是清醒的,他不会这样玷污自己的手。现在他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按捺自己不去敲打我的头。“巴勾鄂斯,”他缓慢地说,“我知道大帝什么都可以做,亚历山大也知道。不过他还知道自己是马其顿人的国王,坐这个位子,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除非公决同意,否则他不能杀一个马其顿人,无论是亲手还是下令。这一点他忘了。”
此时我想起他的话:“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那么早端上酒来,”我说,“不是我们的风俗。想想他受了多大的侮辱和挑衅。”
“这些我都知道。我认识他父亲……但那不是关键。他触犯了马其顿法律最重要的一条,而且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法忘记的是这些。”
我叫出来:“可是他一定得原谅自己,一定,不然他会死的。”
“当然得让他原谅自己。你知道马其顿人在做什么?他们在召集全体大会,要以叛逆罪审判克雷托斯。他们会判他有罪,这样他的死就是合法的了。审判是士兵们的要求,他们希望能使亚历山大原谅自己。”
“可是,”我睁大眼睛说,“你不希望这样吗?”
“我希望。”他的语调仿佛是在面对一个可能不懂希腊语的人,“我希望,不过我也关心他原谅自己的条件。”
我答道:“我只关心他本人。”
他突然冲我喊叫,仿佛我是个笨拙的士兵。“你这呆小子!你明白事理好不好?”他沉着了那么久,这句话像狂风一样朝我袭来。
“你注意到没有,”他高高站着向我说道,握拳拽住腰带,“亚历山大喜欢他的士兵们爱他。你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士兵们是马其顿人。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一定是麻木不仁。在马其顿,任何自由民都可以跟他的长官平等地说话;长官或自由民可以跟国王说话。我告诉你,他们可以明白亚历山大在狂怒之下对克雷托斯做的事,但是难以接受狂怒过后的冷血诛杀,因为狂怒是人人都可能有的,可是那样的下令杀人,会威胁自由民的一切权利,他们以后就不会那么爱他了。如果你也爱他,就永远不要对他说他高于法律。”
他的恳切使他脱胎换骨。我说道:“这个话阿纳克萨卡斯对他说了。”
“咳,阿纳克萨卡斯算得了什么!”他耸耸肩膀,“不过他也许会听你的。”
他承认了。这决不容易。我应该对他有所偿还。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得出来你最了解。我不会对他说那些,我担保。我现在可以见他吗?”
“现在还不行。不是我不信你的话,而是这个时候,最好只有马其顿人在他身边。”
他走了。他拿去我的承诺,却不回报什么。有的宦官贪权,而我从来没有渴望过权力,只渴望爱情。现在我知道权力的好处了。他掌权;如果我也掌权,就会有人让我进去。
漫漫长日里,我不停去问守卫,国王有没有进食、饮水。回答永远是,他说他什么都不想要。
士兵们审判了克雷托斯,宣布他是反贼,罪当其死。这个爱的证明应该可以使他振作吧?然而就连此事也没有打动他。他果真觉得自己杀死了朋友?我想起祭羊的噩兆,以及他为克雷托斯的平安奉献的牺牲。他也邀请他来赴宴,分享上等的苹果。
日上中天,日落西方。还会有多少次日出?
我在自己房里待到夜深,免得万一被赫菲斯提昂看见。万籁俱寂,我带着一罐新鲜的泉水、一只干净的杯子出来。就看门前值夜的侍从是谁了。神明待我慈悲,我赶上了伊思门尼欧斯。他向来对我好,而且他爱国王。
“嗯,进去吧。”他说,“即使他过后骂我也没关系。刚来换班时我自己进去过,但他睡着了,我没敢弄醒他。”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睡着了?你听见他呼吸吗?”
“哦,听见的。但他看上去像昏死了一样。进去试试。”
门没有发出响声。屋里很黑,他熄灭了夜明灯。从点着火炬的外面进来,起初我只能辨认出微明的窗户。但是天上有月亮,我很快看清了他。他依然睡着。
有人给他盖了张毛毯,但是他挣脱了一半。他仍旧穿着血污的袍子,头发纠结,皮肤松弛。虽然他的胡须颜色很淡,已经能看出须根。斟满的水罐立在那里,他没有碰过。嘴唇又干又裂,他在睡梦里试图用舌头去湿润。
我斟满带来的杯子,坐到他身边,两指蘸了水,滴在他嘴唇上。他像狗一样舔舐,仍然睡着。我继续喂他,直到看见他开始醒来,便让他的头枕到我臂弯里,把杯子轻轻侧举到他嘴边。他喝了一点,长叹一声,又再喝。我重新斟满杯子,那一杯他也喝了。
我摩挲他的头发和眉毛,他没有躲开。我并不请求他回到我们身边,他听够了那些话。我只说:“别再把我拦在外面了。那样让我心碎。”
“可怜的巴勾鄂斯。”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你明天可以过来。”
我亲了他的手。他不知情地打破了自己的绝食,现在他会停止了。嗯,现在,没有谄媚的蠢人包围他,催促他,就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溜到门外,对伊思门尼欧斯小声说:“派人去叫醒一个厨子,做蛋奶,加蜂蜜和酒,还有揉碎的软乳酪。赶紧去,趁他还没变卦。”他眼睛一亮,在我肩膀上结实地拍了一下。赫莫剌尔斯决不会对我这样亲热。
我回到他床边。我希望他不会在蛋奶送来以前睡着,醒来时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但是他睁着眼睛。他知道我去忙了什么,也理解。他安静地等候,我便提起一些小事,比如裴瑞踏斯的行为,直到伊思门尼欧斯挠起门来。蛋奶闻着很香,我没有说什么,只再次托起他的头。很快他接过我手里的碗,全部喝完。
“现在睡吧。”我说道,“不过你上午一定要传召我,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进来的。本来我现在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见而进来过的人够多的了。”他说,“你,我是想见的。”他亲吻了我,翻身侧躺着。我给伊思门尼欧斯看了空碗,他非常高兴,也亲了亲我。
翌日我便给他洗浴、剃须、篦头。他几乎又像是原先的自己了,只是非常憔悴。他不出房门。比起在高伽米拉战场上冲锋,他再次露面需要更大的勇气,所以他也很快就会做到了。士兵们听说他重新进食,都认为是他们自己的功劳,因为他们判了克雷托斯有罪。这样最好,为了我自己,我欢迎他们这样想。
不久,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前来觐见。他已经行过卜筮,酒神宣示了神谕。一切都起因于神的忿怒。在马其顿的酒神节里,克雷托斯没有完成献牲(他那没有进献的祭品不是跟着他进来,显示神的责备吗?),而亚历山大却祭祀双子星座,冷落了酒神。因此狄奥尼索斯神圣的狂乱附体于他们,从那时起,两人就不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了。
我看得出亚历山大从中得到安慰。我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选择了双子。但是我记得晚餐桌上的谈话,说他的战功超过双子(确实如此),当得起同样的供奉。我猜想他那天想再试试让马其顿人跟波斯人一样行跪拜礼。谁能预料到会有这样残酷的结局?不过狄奥尼索斯就是一位残酷的神。在亚历山大命人从希腊运来的书卷中,我读过一本讲他的可怕的戏。
他下令举行盛大的祭礼,向酒神赎罪。那个白天,他和最亲近的朋友们共处,看起来精神了些。他回来得早;痛苦比绝食更使他疲惫。安顿他上床后,我熄了大灯,将夜明灯搁在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昨晚我醒来之前,梦见一个善良的精灵。”
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微微一笑。“是酒神派来的,告诉你他息怒了。然后他把你放了,所以你才会喝水。”
“我梦见一个善良的人,结果是真的。”
他双手很暖。我记得此前是石头一样的冰冷。我轻轻地说:“酒神的疯狂确实是在那里,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你知道吗,陛下,我只是去看看宴会,但是那一切也攫住了我。我拼命喝酒,好像有力量在逼我似的,后来的一切,我仿佛是在疯狂的梦里看见的一样。我感觉到处处有神力在场。”
“嗯,”他缓慢地说,“是很奇怪。我被逼狂了,克雷托斯也一样。看他怎么走回来的,是酒神在领着他,就像他领着彭修斯走向预定的命运,让他母亲亲手实现一样。”他知道我读过那剧本。
“神明附体的时候,没有人能自制。安心睡吧,陛下。神已经原谅了你。他生气只是因为他在乎你,你稍有轻慢,对他伤得比谁都更深。”
我在墙边坐下,预备他失眠时可以跟我说话。不过他很快睡着了,睡得很平静。我满足地离去。有什么事比能够安慰爱人更令人快乐?
我也信守了对赫菲斯提昂的诺言。
第十七章
那年和下一年的大部分时候,我们留在巴克特利亚和索格地亚纳境内。这场战争漫长又难打。跟粟特人交涉,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心思。多数部落与毗邻的山堡上的部落有血仇,起因是水源的争夺,或是女人捡柴时被掳走。他们会向亚历山大表忠,直到他征服他们的敌人为止。然后,如果他受降,而且没有将俘虏斩尽杀绝,他们就会反叛。他们最好的将军斯皮塔梅内斯被粟特敌人所杀,他们向亚历山大进呈首级,如愿得到赏金,事后却像以往一样不可信任。无论多么紧迫,我们的人也从来不会把垂死的同袍撇在战场上,让他落到粟特人手里。他会感激同伴的一刀了断。
为了这些小战事,亚历山大会好几个星期离开大部队。我牵挂他,一刻不得心安,但是也有一种慰藉:他打仗时永远是清醒的。他有清澈的山泉,血里的浓酒很快因流汗和饮水而涤净。他差不多像从前一样,有时晚上小饮着长谈,过后大睡一场,适可而止。马拉坎达的惨剧给他留下终生的教训:他再没有因酒失态,更没有动粗,连诽谤他的人也并不否认。
我见过了他的绝望与羞耻。换了胸怀不广的人,大99lib?概会对我忌恨。但是他只记得我给他的关怀。
有一次他得重渡奥克苏斯河。此番天气好,准备也充分,渡河很顺利,若非有奇迹,我大概已经忘了。他们搭好御帐,我正督人摆放里面的陈设,忽然听见侍从们叫喊。御帐近旁的河岸边,有一股暗沉沉的泉流在涌动。他们撇去浮沫,想着也许可以饮马,发现居然是油!
有人请了亚历山大来看奇迹。我们都把那种油涂在手臂上,它平滑地扩散开去。他召来占卜师阿瑞斯坦德解说此兆。献牲后,他禀告有鉴于摔跤手在运动会前涂油,这是劳作的朕兆,但是丰裕的泉流预示着胜利与财富。
晚上我们取了一点来给国王的油灯作燃料,烧得不错,但是会冒出一种臭烘烘的烟,只得把灯移到室外。他想尝尝味道,但是我说也许跟奥克苏斯河的水一样有害,他才改了主意。利昂纳托斯提议向泉眼投一把火看看怎样,不过亚历山大觉得这是神的馈赠,那样做是不恭敬的。
他付出了油泉所预言的劳作。他永远在山里打仗,经常只带着小队人马,因为需要兵分多路。他决心平定索格地亚纳。他学会了以非凡的技巧和狡诈攻取山堡。传回来的故事很多,有些是关于他抵寒受暑的耐力(索格地亚纳既可极冷也可极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次可怕的风暴,雷鸣电闪,继而冰雹降落,寒冷刺骨,士卒纷纷冻僵在小径上,因绝望和恐惧而奄奄一息,后来,在那迷宫般的黑森林里寻找掉队者的亚历山大前来摇醒他们,让他们生火。他终于坐下给自己取暖的时候,一个兵蹒行而来,步履僵死,已经不知身在何所。亚历山大亲手解开那冰冻的铠甲,系带割得他指头流血。他让那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
(托勒密王当时在场,他正把这些事一一写进他的书里,传诸后世。有时他会召我过去,问些别的事,我会把我认为陛下希望被记得的一切告诉他。念在我护送陛下的金柩一路来到埃及,托勒密王好心将我安插在他的内廷里。他长我二十岁,耳朵已经有点失聪,说话嗓门大而不自知。我偶尔会听见他自以为悄声地对外>国宾客说:“看那边,是不是有国色天姿的余韵?他就是巴勾鄂斯,从前是亚历山大的男宠。”)
我在军营里师从菲洛思察托斯读希罗多德。他恳请我原谅他选了这一本,他手上的书不多,但是我告诉他我早已知道薛西斯王兵败希腊的故事,我祖父的祖父是跟随他出征的。
菲洛思察托斯和我喜欢上彼此。虽然仅止于师生间的互相欣赏,但是我见过卡利斯提尼流露不屑。国王在外征战而近事皆已记入史册时,卡利斯提尼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直到国王率领侍从们归来——教导侍从是卡利斯提尼的工作。侍从都是贵族出身,将来也许要指挥军队,亚历山大不希望他们缺乏知识。他没有褫夺这个哲学家的教职,即使在两人疏远以后。我私下认为他太宽宏了,但是他想必是考虑到亚里士多德的感想。
那一天卡利斯提尼正在整理自己的藏书,我们从他翻起的帐门外,看得见一排排书卷。菲洛思察托斯走进去,再次开口问他借书,好让我能读希腊诗。他只把熟记于心的诗句教给了我。我听见他得到一声干脆的拒绝,然后告诉卡利斯提尼,如果他哪个学生有我一半的聪颖,算他福气。卡利斯提尼说,他的学生擅长高尚的哲学艺术,而不是只会读书。菲洛思察托斯说道:“他们读得懂书吗?”扬长而出。两人一个月互不理睬。
亚历山大回营以后,我请他给菲洛思察托斯送一份礼物。他喜欢别人问他要东西。我对他讲了卡利斯提尼的事,觉得这会让他更想送这份礼。“不过你自己想要什么呢?”他说,“你不觉得我爱你不止于此吗?”
“我在苏萨收过许多没有爱的礼物,”我说,“你给了我我需要的一切。况且我最好的衣服还是簇新的——至少八九成新。”
他笑起来,说道:“再买一件。我喜欢看见你穿新衣服,就像雉鸡在春天披上新羽毛一样。”又认真续道,“我的爱你会一直有,这是我神圣的承诺。”
他很快又出征了。我做了件深红色的新衣服,上面刺绣着金箔的花朵,纽扣是宝石镶成的玫瑰。我把衣裳收起,等他回来再穿着。
我快要满二十岁了。在自己帐篷里独处的时候,我经常揽镜自照。对于我这样的人,这是危险的年龄。
我的样子虽已改变,似乎仍然是美丽的。我像从前一样苗条,脸没有变粗糙,反而更细致了。爱是最好的驻颜药。
我不再是男孩,但是没有关系——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也已经不是男孩了。他不是恋慕男童的人,是身边的英俊青年使他眼目愉悦。其中一个叫菲利珀斯,是侍从,不久前为他而死。我看得出亚历山大喜欢他,在外征战时也许有过一两夜——如今我可以平静地回想这些了。反正这青年满腔激情,亟盼表白自己的忠诚。他们冒着暑热,长驱追赶粟特人,他的战马像别的许多战马一样倒下,于是他在国王的奔马旁跑步,全身武装,而且拒绝骑上另一匹马,以示体魄刚强。他们终于发现了敌人,双方交兵,他在前锋与国王并肩战斗。仗打完以后,他体内的生命力像油尽灯枯一样,猝然消灭。他只坚持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这一点连我也觉得无可妒忌。
嗯,我对镜自忖,他会永远爱我的。接受了的爱,他从来不忘回报。但是到欲望开始衰减时,哀日将至。神圣的厄洛斯(此时我已经熟悉这位爱神)!让这一天来晚些吧。
乡间平定后,他着手营建新城。有几座是赫菲斯提昂奠基的,他学到了亚历山大选址的眼光。虽然他对马其顿人言语粗俗,接待外邦人的时候却礼貌周到,举止得宜。我乐于承认他的好处,只要他人在外面就行。
何必以妒忌过去来折磨自己?我最初猜想,他在我之前有过不足十年;其实他有过十五年。我婴儿学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一起了。没有人能知未来;过去已定,直通现在与永恒。
我们过冬的地方叫纳厄提卡,多山而背风,有一挂瀑布、一个岩洞。亚历山大又选了城堡的塔楼来住,通过地板上的一扇活门进出寝室。我担心死了,怕他哪天晚餐后在梯子上一脚踩空,尽管他无论多醉也从未跌倒。那房间有个大壁炉,对着屋顶的一个裂口,雪从中降落,令火焰嘶嘶作响。他会跟赫菲斯提昂坐在炉边交谈,裴瑞踏斯摊开身体,像一幅大地毯。但是夜晚是我的。有时他会说:“你不能出去,外面太冷。”然后抱我上床暖着。他向来喜欢付出。
楼下的房间由火篮供暖,冷风来回吹着,他会在那里待上大半日,办理政务。房间一边摆着王椅,是接见的场所;另一边帘后有书桌,堆满书写板、案卷,以及从半个世界寄来的信札。他征服的疆土越广大,工作就越多。
关隘重开以前,赋闲的士卒需要照看并且保持体格。他办了运动会,人人都必须为第一个晴日作好比赛的准备。甚至演过一出戏,舞台正规,演员是希腊来的,很胜任。他们会穿河越海、抵暑受寒地回到家乡,说自己曾经在亚历山大面前献艺。菲洛思察托斯坐在我身旁,悄声讲解精彩之处。卡利斯提尼坐在一些他偏爱的侍从中间,对我们面露不屑,又说了点什么,使赫莫剌尔斯冷笑了。
春季终于开始。巨大的雪峰从山上轰然滑落,小溪变成褐色的洪水,使激流冲垮的东西一路翻涌。最好的隘口已经能通行了,粟特强盗从匪巢出动,准备伏击过路的第一批马帮,却遇上了军队。
有亚历山大的军队在戍守,此间似乎一度太平,然后传来消息说,去年归顺的一位势力强大的酋长鼓动族人造反,预备举兵。这本来不算新鲜事,只是他据有巨石山。
此山是一块陡峭的巨石,上部岩洞无数,有险绝亚洲之誉。它容得下一小支军队,能储存几年的粮秣,历代酋长皆盘踞其上。他们凿有人工湖承接雨雪,以备夏季之需。探子报告那里积雪仍厚重,但是酋长已经把武士、财宝和女眷送上了山,他本人在乡间煽动叛乱。
亚历山大派人向酋长提议遣使来谈判。世人已经知道亚历山大遣返的使节决不会身首异处,因此有两个趾高气扬的族人来了。亚历山大建议用无条件赦免换取无条件投降的时候,使节大笑,说他如果想进攻也无妨;贵军插翼之日,才是取得巨石山之时。
他平静地命人带使节去用膳,随后两人安然归去。倘若是粟特的酋长听见那种话,一定会把使节折磨够了然后斩首。亚历山大只决心攻克巨石山,哪怕费时一年。
整个军营移到了山下。许多里以外便能望见巨石山,走近了更有非鹰隼不可登临之感。四面峭壁,山体插进嶙峋的岩丛中,没有缓坡。当地人走过的羊道上有积雪,因此是惟一可辨的路径,然而此路的每一尺地都能从上方岩洞的洞口予以攻击。
军队在刚出弓箭射程的地方扎了营。后面是成群的随军者:小贩、马夫和奴隶,商贾、文书和马贩,歌手、画工和雕刻师,木匠和鞣皮工,舞者和铁匠,珠宝商、娼妓和老鸨,一众人等,在大山周围铺开。
有些作者写到这壮举的时候,仿佛国王是个挺身冒险的小伙子。冒险精神诚然是他性格的一部分,假使健在,他会一直保持到暮年。然而巨石山俯瞰辽阔的乡土,他不能留下这样一个尚未征服的后患。况且粟特人除了尚武别无尊崇,若置之不理,他们就会藐视他的军力;一旦他挥兵前进,就会将他的城市夷平。
酋长奥克西阿提斯太平时并不住这个山巢,他家的屋子和本族的村落都在山脚的小路边。亚历山大不许士兵焚烧村庄,免得敌人以为他要斩尽杀绝。在岩洞口,微缩的人物小如指环上的镌刻,伫立俯视。下方峭壁在夏季连野兔能容身的地方都不见,此时被冬雪勾出窄小的岩脊与划过悬崖的裂缝。满月当空,虽然是晚上,仍能望见雪光粼粼。亚历山大骑马绕山而行,观察着。
翌日上午,他招募攀崖好手。报名者众多,大都生长于山野,攻城时曾经为他抢登城头。他从中挑了三百个。对第一名登峰者,他会奖赏十二塔仑,足以终身富贵;第二名赏以十一塔仑,前十二名的嘉奖依此递推。按计划,他们当晚会从最陡的一面上山,那里可以避开岩洞的视线。每人带一只口袋,装满那种支帐篷用的铁钉,还带一把大头锤、一根强韧轻盈的绳,以便在敲入下一枚铁钉前,把自己钩定在铁钉上。
这一夜寒冷清朗,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然而他不愿就寝。这是第一次没有他亲自率领的冒险。不会有领袖,人人都自己开路登顶。他没有那技能。但是他难以忍受不和他们一起拼命。微明中他们攀到高处不复再见,他才走进寝室,但还是踱个不停。“我看见三个人掉了下去,”他说,“葬身雪谷,没办法收尸安葬了。”他和衣躺下,命人破晓时把他叫醒。
他不待叫唤就醒了,天色仍暗,不太看得见东西。有的军官已经在等他。山顶半藏在幽深的天空里,那轮廓逐渐分明藏书网的时候,亚历山大饥渴地抬头凝望。他眼力很好,但是利昂纳托斯像鹰隼一样对远物目光犀利——虽然他看书时必须把文字递到一臂之外——他高指远方,喊道:“他们在那儿!在发出信号!”
日光渐强,照见他们聚集在山顶的平地上,像鸬鹚一样稠密。他们展开了捆在身上的长幅亚麻布,许多布条在微风中飘扬。
亚历山大上前,举起盾牌,把反光射向他们。山谷里喇叭鸣响,传令官洪声喊话,叫抵抗者仰视自己的上方。亚历山大的军队插翼飞来了。藏书网
领兵的酋长之子立即派人来求和。他看不见山顶有多少人,也无从知道他们带了什么武器——其实什么武器也没有,铁钉和钉锤已是沉重的负担。三十人死了,十个里损失一个,鹰腹就是他们的坟墓。不过亚历山大按希腊风俗搭了一个空的火葬堆,举行哀荣的集体葬礼。
山上的人费时两日,带着货物和家什统统下来了。我不知道裙摆阔大的粟特妇女如何通过那些令人眩晕的小径,但是既然部族间连年争战,她们大概经常这样做。
酋长之子从未知道国王的飞鹰没有爪子。他前来表忠,承诺给乃父带信。为了盟约的郑重起见,他打算设宴招待国王,请求他赏光出席。
亚历山大答应了,日期定在两天后。我只担心他们预谋在筵席上刺死他。粟特人做得出更毒辣的事。
赴宴前,我替他戴上锥形王冠,穿上他最华丽的长袍。他兴致很好。虽然他哀念攀崖的死者,但是以别的方式进攻这个天险可能会夺走千百条生命。敌人滴血未流,庆幸之余,愿意许下任何承诺。
“小心点,艾尔斯坎达。”我为他篦头时说道,“他可能会像那个西徐亚国王一样,把女儿许配给你。”
他笑起来。他的朋友们已经开过联姻的玩笑,想像新娘穿了好几个冬季的紧身衣被剪开,头发上腐臭的马奶脂被刮掉,身上的寄生虫被捉尽,如此清洁一番,好让她惹人怜爱地躺上婚床。
“如果那年轻人有女儿,也肯定不足五岁。你一定要到宴会上来,应该值得一看。穿上你那套新衣服吧。”
酋长之子希斯坦内斯绝对是煞费苦心。一条火把照亮的道路从营地延伸到宴会厅,里面传来音乐,以粟特的标准可谓悦耳。(我有一次听见亚历山大将波斯人唱歌比做猫儿叫春,他不知道我在听。)主人在门槛外迎候,拥抱了国王。宴会厅很宽敞,看来奥克西阿提斯不但势大,而且财雄。猩红挂毯绣着张牙舞爪的狮与豹,在火光中闪闪如焚,给室内平添暖意。首席上摆满金银器皿,我离开苏萨后不曾闻见的松脂,在透雕的香炉里燃着。倘若有马其顿人动了洗劫之念,也只能按捺自己。
这里是印度马帮经过的地方,因此食物味美而辛辣。亚历山大和主人身旁站着一个通译,别的马其顿宾客也勉力应酬,礼貌起见,让自己的空碟子两次堆高。亚历山大向来食量小,还是尽责地照做了。我想,他只愿他们端进来的是酒。
奉上甜点心以后,酒也上了桌。希斯坦内斯和亚历山大共饮结盟,彼此恭维。随后通译上前,用希腊语向大家致辞。为了欢迎国王,酋长的女眷会出来献舞。这在索格地亚纳可是非同一般,他们的本性,是与看了他们女眷的人拔刀拼命。
我坐在桌子下首,靠近御前的侍从。伊思门尼欧斯已经移席坐到我身边。近来他对我愈发亲切了,但即使他真对我有非分之想,出于对亚历山大的忠诚,他还是把感情埋在了心里。他不但待我友善,而且尽力让我和其他侍从相处和睦。我欠他许多。
此时,坐在我另一侧的粟特青年用蹩脚的波斯语对我说话,难以听懂。他双手当空划出女体的曲线,含笑流盼。我向伊思门尼欧斯道:“好像是美人要出现了。”
“她们会在上首表演给国王和将军们看,”他说,“只有她们的项背会对着我们。咱俩就互相解解闷吧。”
乐师们奏起一个庄重的曲调,那些女子走进来,且不跳舞,只是跟拍踏步。她们沉重的衣服上织满刺绣,盘在额间的金链挂着金吊坠,手臂与脚踝都戴着粗大的镯子,舞蹈时金石铿锵,又使镯子上的小铃铛叮叮有声。我们还没看清楚,她们已经走到国王那里,手臂交叠胸前,弯身朝拜。
希斯坦内斯指点了一下,想必是介绍酋长的近亲,因为有些女子又鞠了一躬。亚历山大对每个人略一颔首,轻轻看一眼。其间有一次,我觉得他的目光有所停留。伊思门尼欧斯说:“嗯,有一个想必是美人,国王看了她两眼。”
音乐加快,她们真正跳起舞来。
在波斯只有训练过的女子才跳舞,而且是为了挑逗男人。这舞蹈却很端庄合宜,舞者旋动沉重的裙裾、振响脚镯之际,显露的不外是趾甲涂红的双足。她们优雅地俯身,并不媚惑;挥臂的动作轻如麦浪。但是如果称之为含羞的舞则未免天真。这些女子不但不会含羞,还满怀骄傲。
伊思门尼欧斯道:“十分得体,我们自己姐妹都能做的。待会也许有真正的舞蹈吧。这本来倒是你可以一显身手的时候。”
我无心听他说话。这些女子时而缓缓地转圈,时而排成蜿蜒的行列,亚历山大的眼睛也随之移动,却始终盯着其中一人。
他喜欢一切超群的东西。我曾经多次听他称赞美女。但是我仍然肚皮攒紧,双手冰凉起来。
他对通译说了句什么,使那人指点着询问,然后亚历山大点了点头。他是在了解那女子是谁。希斯坦内斯答复的态度又庄重了几分。她一定地位很高,大概是他妹妹。
音乐更响了。整个行列的女子转身,向下首舞来,让我们其余的宾客分享荣幸。
我立即认出了她。没错,是妹妹,我能看出相似之处,哥哥也英俊。她年约十六,在索格地亚纳算是完全成年了。纯象牙白的面色,不着脂粉而微露绯红;蓝黑细软的头发,几缕鬓丝掠过腮边;金吊坠底下衬出一个光洁的额,完美的眉弯,眼睛又大又亮。她的美貌属于远近闻名的那种,她显然自知,神情当仁不让。她惟一的缺点是手指不够修长,指头也太尖。我在大流士的后宫学会了挑剔美女。
亚历山大的眼睛还跟着她,等她向他那边再次转身。她从我旁边经过。虽然我穿着他曾经那样喜欢的新衣服,他却看不见我。
那粟特青年扯了扯我的衣袖,说道:“罗克萨妮。”
她们向首席舞了回去,对各人深深地鞠躬。通译又躬身靠近主客。众女子转身要走的时候,希斯坦内斯向妹妹招手。她走上前来,亚历山大起身,握住她的手。他说了点什么,她作了答复。我恰好看见她的侧面,线条完美。亚历山大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见她才落座。
伊思门尼欧斯道:“这儿毕竟是索格地亚纳,波斯女孩子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对吧?”
我回答:“嗯。”
“不管怎样,是亚历山大要求跟她说话的。我是这么觉得,你说呢?”
“嗯,我看也是。”
“而且清醒得像个裁判。我想 4ed6." >他不过是给主人面子。不错,她是很美。其实她长得有点像你,当然她肤色比较黑。”
“你过奖了。”他向来好心周到。他含笑坐着,明净的蓝眼睛俯视酒杯,草黄的头发因为热,有点潮湿。我回味他的话,心如刀绞。
首席上,希斯坦内斯和国王忙着借通译交谈。亚历山大几乎没有沾酒。大厅里闷热起来,我松脱密镶红宝石的纽扣,解开衣领。上一次替我解衣领的人是他。
当初他是赫菲斯提昂的男孩,认识我以后,才有了长成男人的渴望。我曾经以此自豪,结果到头来把他让给了一个女人。坐在炎炎火光里,我尝到死的滋味,却继续像十二岁时学会的那样,对身边的人欢欣友好。
第十八章
我在御帐里等他回来,听见我的守护精灵们说话。
我回答他们:看来他选中了一个妾。大流士有三百多个妾呢,我有什么可埋怨的?别的国王,在他尚未遇见我的年纪便已经娶妻了;从一开始我就得与不知多少人共有他,等待召幸之夜。
是噢,他们答道,不过那时候你有一个主人;后来你有了一个爱人。做好准备哟,巴勾鄂斯,还有你好受的。且看他上床时如何,也许他会要她侍夜。
也许吧,我对精灵们说,但是他是我天生要追随的人。他从不拒绝爱,我也无法把爱收回,即使爱像火河一样烧灼我的灵魂。就是这样了。快走开吧,到别处取笑去。
宴会结束已久,难道他还在跟她的亲眷谈条件?最后我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却是跟大多数主将在交谈,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虽然夜深,他们都走进了御帐,在外间说话。幸好我偷听了,有时间来平复那些话的震撼。起先我无法相信。
赫菲斯提昂留到最后。他们俩轻声细语,我无法听见。然后他也走了,亚历山大进了寝室。
“你不用等我呀。本来我传话给你就好了。”
我说没关系,又说他的洗浴水马上就到。他踱起步来。这并不奇怪,我知道他藏不住此事,很快就会透露的。
“巴勾鄂斯。”
“嗯,亚历山大。”
“你看见奥克西阿提斯的女儿罗克萨妮了吗?献舞以后,她觐见了。”
“看见了,亚历山大。我们都在谈论她的美貌。”
“我决定娶她。”
嗯,幸好我有准备。再来一次诧异的静默,他会发脾气的,我很清楚。
“愿你幸福美满,陛下。她的确是一颗明珠。”粟特人!区区一个酋长的女儿!希望他尚未提亲或者明早悔悟过来都是徒然。我看得出太晚了。
他很满意我的话——那是我苦心预备的。“他们全都不赞成。”他说,“赫菲斯提昂会支持我,但是他其实也不赞成。”
“陛下,他们根本觉得没有人配得上你。”
他笑起来。“哪会这样!照他们看来呀,随便送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马其顿姑娘来,就可以了……罗克萨妮。在波斯话里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小星。”他听了高兴。
洗浴水送来了,我有机会替他宽衣。奴隶们退出后,他说..:“我很早就知道我应该在亚洲结婚。这是必要的,为了各民族的和睦相处。只能从我开始,非得用这个办法不可。他们都要接受这一点。”
我说:“嗯,亚历山大。”心想,能不接受吗?
“但是自从我有了这想法,我一直没遇见让我满意的女子,今晚她是第一个。你见过能和她媲美的人吗?”
“没有,陛下,连大流士的后妃里也没有。”我想这是真话,除了她不完美的手形。“当然,我没有见过王后,也不能去见。”我这样说是为了确保他不会带我见她。
“我只见过她一次,第二次已经是她的葬礼了。她是很美,像坟上的一朵百合花。她几个女儿当时还很小,现在长大了,不过……她们始终是大流士的孩子。我不会让懦夫的后代给我生育子嗣。这姑娘就有胆量。”
“一定的,亚历山大,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这完全属实,至于是哪一种胆量则另当别论。
他兴奋难眠,穿着浴袍踱步,滔滔不绝说起婚礼的设想,怎样派人给她父亲奥克西阿提斯带话,等等。我听着其实觉得安慰。如果他有意从此冷落我,就不会跟我讲这些。喜新厌旧有悖他的天性,我看得出他从未萌生那样的想法。
当然,他知道自己现在想要的是这女子。但是他不知道我痛苦,并非由于粗心。他的柔情比激情深沉,向来如此。他对菲洛塔斯有过柔情,因此其背叛才像情人变心一样把他斫伤。他对我有柔情,也依然信守情分。我忽然想知道,赫菲斯提昂是否与我感想一样。
我终于让他上了床,已经将近拂晓。“愿我们两族的神明都保佑你。你是惟一懂得的人。”他把我的头搂近,亲吻了我。我噙着满眼泪水,在他发觉前离去。
过了几日,奥克西阿提斯前来言和。亚历山大自然没有把巨石山还给他,而是打算在山上驻军。但是如果这酋长的孙儿将来要做大帝,他显然捡了便宜。我猜想他听亚历山大提亲时大概无法相信。任何胜利者都会把敌人的女眷作为战利品掳去。
婚宴的张罗使上一次酒宴相形之下看似家常的便餐。亲眷们应邀到来,忙着装饰新房。我只想知道,继续上路后亚历山大会怎样安置她。粟特女人跟我们的女人不同。倘若她要在御帐跟他同住,事事替他打点,仅在男人进来时避入内室,嫌我多余而只把我当仆役差遣,怎么办?我想,如果他让这一切发生,我还是死了痛快。
然后出现了一个漂亮的新帐篷、一辆华丽的马车,顶盖和帷幕都是刺绣过的皮革。我的心复活了。
他唤了我过去,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还用问?”“跟我来罗克萨妮的帐篷,帮我看看还缺什么。我对这些事不熟悉,已经咨询过的人又都没有在宫廷生活过。”
我报以微笑,他便领我进去。我想告诉他,那粟特姑娘不会想到世间竟有此等奢华,那些梳妆器物,她大概有一半都不晓得怎么用。但是我肃然巡视了一圈,提出最好能弄来橙花的香水,又说此外不缺什么。婚床十分华丽,但是按本地风俗做得很笨重。我心头浮起雪松木的气息,与扎德拉?卡塔城带盐味的轻风。
婚期渐近,但是显然只有粟特人是快乐的,其他人都毫无喜气。地位高的马其顿人极其不悦。倘若他拿这姑娘来换她哥哥一条活路,并且把她拖回御帐,那本来是小事一桩。一两声哭闹,事后会变成下流笑谑的谈资。婚姻却侵犯了他们胜利者的地位。倘若他先册立马其顿女子为王后,再娶这姑娘为妃子(大家说他父王有许多这样的妃子),他们就不会有怨言。其实,很多人在家乡都有女儿,也认为自己的女儿更值得眷顾。只因亚历山大没有给她王后的封号,他们才默不作声。我庆幸他没做得那么出格。
至于士卒,任何士兵都喜欢自己敬仰的领袖异于常人,喜欢他是个传奇。他们早已习惯那善舞的波斯少年,而如果他一直床笫无人,那才是怪事。但是这一次毕竟不同。他们为了平定索格地亚纳而打仗,因为他说那是必要的,现在却有传闻说他想进军印度。他们开始猜想,也许他根本不打算回家。他已经展翅,全世界都是他的家。但是他们怀念家乡的村庄、童年放羊的山岗,还有马其顿老婆生的马其顿孩子。
无论我们心里想什么,婚礼如期到来,像死期一般确定。我给他更衣准备赴宴的时候,他含着微笑,仿佛不大相信自己真要结婚了。他的一群朋友走进来,用平常的方式向他问好。看见他没有戴锥形王冠,他们很高兴(这表示是娶妻,不是封后),谈笑随即活跃起来。没有人留意我,只有赫菲斯提昂向我这边瞥了一眼——他以为我看不见——是好奇、胜利感还是怜悯,我没有时间细想。
婚宴开始了。烤肉盛在涂金敷彩、熠熠生辉的器皿里,热气腾腾;蛮人风格的嫁妆堆积如山。新郎新娘就坐。这一夜天朗无风,火柱直立燃烧着。音乐震耳欲聋,人人都扯着嗓子叫喊。新娘目光炯炯地四顾,仿佛没有人教过她应该低垂眼睛。亚历山大借通译跟她说话,她才转眼看他。
他们送来婚礼的长面包,让他用佩剑剖开。他从她的一半切下一块给她吃,并且尝了自己的一半。他们已经是夫妻,我们都起立欢呼。我的喉咙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火焰也使我呼吸艰难,眼睛烧灼。但是我原地不动,耻于被人看见我离去。再待下去,他们要开始闹房了。
推搡的人群里,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不必转身,我已经知道那是伊思门尼欧斯。
“她很美。”我说,“你羡慕新郎吗?”
“不羡慕,”他对我附耳说,“但是我从前羡慕过。”
我稍微挨近了些,仿佛不由自主,好比在风沙中眨眼一样。他领着我挤出人群。我们在外面的衣堆里,翻出大衣和斗篷,走到索格地亚纳凄冷的星空下。
外面几乎和里面一样光亮。到处是巨大的灯台,烈火熊熊,族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架子上炙烧的烤全牲,或是唱歌,或是喧腾、吹嘘、斗狗,围圈起舞。但是他们都在有吃有喝的地方,我俩很快摆脱了热闹。
围山以来一直没有下雪,土地干燥。我们在大石间找到一个圆形的隐蔽处,他铺开自己的斗篷。野草已经踏平,大概因为全村的人都观礼去了。我没有这样告诉伊思门尼欧斯,他以为这是为我们天创的乐园。
他惊讶我那么快猜到他的愿望。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然而然。在苏萨的任何一天下午得到这样一个好主顾,我都应该暗自庆幸。他渴望让我快乐,而我饥不择食地渴望着快乐。如果奥若梅当在,他会提醒我小心,但是我已经淡忘了早年的日子。“它来自愤怒,和灵魂的抗拒。”伊思门尼欧斯以为我喘息是因为陶醉,十分高兴。从前别的侍从骚扰我的时候惟独他友善。我很年轻就学会了怎样酬谢不亏待我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待了多久,感觉有半晚。他想要我已经想了一年,仿佛不知疲倦。我们钻在我的大衣底下躺了一会儿,终于都觉得夜深太冷,该走了。
后半夜的残月,悬浮在巨石山边。伊思门尼欧斯凝神望月,我倚着他的肩膀。我确信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全部,不禁想起一件事,对他对我都很重要。我说:“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梦过了。另一个时候,我们会梦醒的。把它当成一个清晨忘记的梦吧。”这样说似乎胜过:“千万别跟我提起这事,不然小心我对你动刀子。”
他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腰。他年少英俊;我此生从来极少有挑选的机会。他颇明智地说(他其实一直不傻):“我答应你。即使只有我们俩一起,也决不提一个字。我有这份回忆就知足了。他当然会要你回去。任何人都会的。”
巨石山上,一团火在岩洞口跳跃。新婚之夜亚历山大也没有忘乎所以,仍旧在那里驻防,但是给驻军送去大量酒食,共享盛筵。
宴会厅里那些永远徘徊到天明的宾客们,还在断续而慵懒地唱歌,等待新娘的床单展出。我平生第一次担忧起他的作为。就算他做过,也想必荒疏已久,而且一个年方十六的童女给不了什么帮助。一时间我的精灵们又回来了,要我希望他失败,再来我这里寻找安慰。然后我想到,他一直是不可战胜的,失败不知会给他多大打击;因此我捺住这恶毒的一念,打消了它。伊思门尼欧斯含情脉脉地离开我归寝去了,我继续留下,淹没在人群中。破晓时音乐奏响,一位贵族老妇出来向我们扬起床单,上面有一块胜利的红勋章。亚历山大依然不可征服。
翌日典礼多,我没怎么看见他,除了他回来御帐更衣的时候。他似乎很自得(谁知道是由于快活还是成就感?),看起来精神奕奕。值班的伊思门尼欧斯眼圈浓黑,嘴角暗含一丝微笑,避免朝我望过来。
探望新娘的女眷多达百人,重门之外就能听见新房里的嘈杂。我在大流士后宫的车队里听过不少,知道她们会问什么,只是不知道她如何答复。
我从来不走近她的帐门,只派仆人把国王上午的衣裳送去,交给里面的宦官,或是取走他晚宴的长袍。人必须照着以后的打算起步。
晚上他回来沐浴,替他冲洗时,我觉得是在把她从他身上洗掉。妒忌就是会使人心变得这样愚顽。他忽然说:“我一定要请老师教她希腊语。”
“嗯,亚历山大。”不说话他怎么做?我曾经用哄,用闲聊、倾诉、说秘密或是讲故事的办法,治好了他旧有的悲伤——也许是永久的痊愈,也许不。面对新的一天以前,他喜欢我这样小施魔法。有时他听我说着便睡着了,但只要他留我在身边,这对我都一样。现在这女人却与他无话可说,只躺在那里索求不已。
“你的老师菲洛思察托斯,你觉得他合适吗?”
“再好不过了。”我说。他那么友善,我很高兴有机会让他发财。“他因为教我,也学会了一点波斯话。”
“她不懂我的波斯话。”粟特语之于纯正的波斯语,即如马其顿语之于希腊语一样。他很快续道:“嗯,看来是他最合适。”
“不是卡利斯提尼吗?”我用老笑话打趣。但是他不带笑容地说:“除非铁浮在水上。这人太自以为责任重大了。”
我本应想到。卡利斯提尼对于蛮族的婚礼,对于有一半粟特血统的子嗣将来统治希腊作何感想,任何人都能猜到。
“他一定给亚里士多德写过信,但是我也写了。老先生应该试着理解我现在的作为。”
“嗯,亚历山大。”他颈项上有?99lib?一块青紫的淤血,想必是她咬的。怎么会,我想,他根本不喜欢这种事。
无论那是怎样来的,不到一星期后,他听说有个部落拒不臣服,便准备出征。反贼的地盘不太遥远,他说不值得迁移朝廷,也不必让罗克萨妮夫人穿越积雪的关隘,受旅途劳累之苦,他很快会回来。
听见这消息,藏书网我坐下思忖。
如果我当做我也应该去,把行李收拾好,他很可能会带上我。我在那里而她不在——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但是也许有一个办法更好:试试看他更想念谁。赌注极大,但骰子只能掷一次。我决定赌。
于是我把自己当成像以往多数时候一样,应该留下。他带兵离去,长长的车队在关隘上消失的时候,我真想收回赌注,却已经下定了。
即使我跟去,他也不会有多少空闲给我。反贼住在一座石山上的城堡里,前面横亘一道深沟,对于常人是天堑。亚历山大费时二十余日,冒着恶劣的天气往深沟里填土,直到能在峡谷上筑桥为止。城堡里的人从未想到这一招会成功,因而开始中箭的时候都惊恐无措。他们自己的箭矢射向筑桥的工兵,却落在厚实的牛皮屏障上。他们派出一位使者,要求请奥克西阿提斯来做和谈的使节。
亚历山大派他前往。我想他跟那位酋长有点亲缘。他进了城堡,讲了女儿的婚事,称道亚历山大既无敌又宽宏。酋长降服,将亚历山大迎入城堡,用囤积来守城的粮秣供养他的军队。亚历山大重新授予他封号,交还城堡,战争便结束了。
与此同时,我仍师从菲洛思察托斯学希腊语,总是忍不住问他后宫的情形。他说他教课的时候,两位老妇,夫人的三个姐姐,以及一个全副武装的宦官,都在旁监视。“你不知道自己多享福。”我说,“奥克西阿提斯本来想把你阉掉才放你进去的。”他竭力保持庄重的神色,使我大笑。“别担心,亚历山大主意很坚定。课上得怎么样了?”
他说夫人求知心切,几近急躁。此时他显得很紧张,迅速翻开书本。
不久,奥克西阿提斯的女院里的大宦官来找我。我惊讶他虽然不懂礼仪,却盛气凌人,架子十足。但是他的口信更使我惊讶:罗克萨妮夫人召我去见她。
这么说,她知道了。是得自恶意的闲言,还是由亲信打探而来,都没有分别,反正她知道了。
既然她知道,我当然比从前更不愿意接近她。我答说,无法一睹夫人芳颜以悦眼目,遗憾之至,只是没有国王的命令,我不敢擅入后宫。他板着脸点头。无论在何处,将我这种容貌的人带进女眷的院落都极不寻常,即使是阉者。大流士从来没有让我单独去过后宫。我看出这宦官对他的任务也紧张。也许,我问道,他可以告诉我夫人为什么想见我?
“据我所知,”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夫人想问既然你是个舞者,为什么不在她的婚礼上献舞,给她和你的主人祝福。”
“在她的婚礼上献舞?”我一定是像傻子一样瞪大了眼睛。宦官道:“阉人穿女服舞蹈,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请您告诉夫人,我不是不愿意献舞,只是国王没有给我命令。这不是他民族的风俗。”我离开宴会厅以后一定有人献过舞。看来他结婚前夕就违逆了她的意愿,以免给我痛苦。那么她那时已经知道了?
不久他回来了。
他的先遣队中午归来,他自己日落时到达。不消说,他向奥克西阿提斯道了歉,解释迟归的原因,又邀来几个朋友以及一同出征的军官,在军营里共进晚餐。
对着酒杯,他们不待久坐便舌战起这次征伐来,争辩如果守城者顽抗,仗还要打多久。然后他说他要睡了,谁也不问他去哪里睡。
他走进御帐,一切我都照他喜欢的那样安排好了。他用一个吻欢迎我,吻得稍微超过欢迎的意思,但是我没有奢想。如果他洗了澡就过去那边呢?我不会相信残酷的希望。
我给他洗了澡,擦干身体。他会要我拿干净的外衣来吗?他没有说,我便为他展开床铺。
我在寝室里走动,叠放好他的东西,点亮夜明灯,熄灭大灯,一直觉得他在看。最后,我不再责怪自己唱歌的心了。然而他还是得要求。
我把夜明灯立在床边,说道:“陛下,还要别的什么吗?”他回答:“你知道的。”
他搂我入怀,轻叹一声。打完仗远道骑马归来,风尘仆仆、伤痕累累地踏进温水沐浴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叹息。鲁特琴伴奏下唱出的一百阙最温柔的情诗,也不能给我一半的快乐。
翌日他着手办理出征以来堆积的国务,接见了西亚细亚各城邦派来的使节、行远路前来控诉总督的人;拆看了从希腊、马其顿乃至他新建的城市寄来的信札。他整日工作,入夜不辍。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后宫小坐,略尽礼节。夜里他一躺上床就睡着了。
过了一日,我在自己的帐篷听见外面有人问我在哪里。是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交给我一个凹雕的银盘。他揭开盖子,露出满盘的糖果,一张附带的羊皮纸条上用书法优美的希腊文写着:亚历山大的礼物。
我惊讶得看呆了。抬头找那男孩子时,他已经走了。
我把银盘拿进去。他的东西我都认得,这件却陌生,贵重但式样粗鄙,在苏萨会被弃如敝屣。在我看来,似乎是粟特器物。
字条也怪,他对我从不讲究仪式。像这样的东西他只会派一个我认识的仆人送来,传口信说他希望我喜欢。那书法很俊秀,完全不像他急躁的字。我忽然辨认出来,觉得我明白了。
我出了帐篷,走近在营地流连的野狗群,向样子最凄惨的那条狗扔了一块糖果。它尾随而来,盼望再食。回到帐篷里,我把半盘糖果都给了它。我不必捆绑它,这只满身疥癣的可怜的小兽蹲在地毯上,自信终于找到了愿意照顾它的主人。当它遍地抽搐,黄沫喷在脚爪上死去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谋害了信任我的宾客的主人。
我呆呆地看着那具尸体,想起我在扎德拉卡塔一度有过的计划。我有什么资格气愤?但是我至少没有下手。
他必须知道,我想,而且不仅是因为我希望活下去。谁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到如今,我猜他也许不会太惊骇了吧。
他做完一天的工作时,我走进御帐,把银盘拿给他看,讲了我的故事。他默默听完,只是眼窝显得愈发深陷。“亚历山大,盘子里还有这个。”我说着把字条递给他。
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字条,仿佛上面也蘸了毒。“谁写的?是学者的笔迹。”
“陛下,是菲洛思察托斯写的。”他睁圆眼睛看着我。我说道:“我把字条给他看,他轻松地承认了。他不明白字条怎么会落到我手里。他说他写了十几张,是给罗克萨妮夫人放进橱柜,一一贴在你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上的。”我垂下眼睛说:“一定是有人偷了字条。”又续道,“陛下,我什么也没对他说。我想这样最妥当。”
他皱着眉点头。“好的,不要对他再说什么。我也不会讯问他。”他盖上银盘,放进宝箱里。“从今以后只吃大家共餐的东西,直到我再给你吩咐。放在你帐篷里无人看守的饮品,不要喝。别对任何人提起。我自有处置。”
这天大家注意到,国王下午得空探访了后宫。他待了不少时候,人人都认为在新郎是应当的。睡觉前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办妥了。”
我以为他说完了,但是他随即又道:“我们彼此有爱的责任,你有权知道。坐过来。”我跟他并排坐在床沿上。他累了,今晚会是酣眠的一夜。“我把糖果拿去她那里,我看得出她认得。我先笑着递给她一块,她不肯吃,我做出生气的样子,假意逼她。她没有恳求,她把糖果统统扔到地上,用脚踩。至少她有胆量。”他不无赞许地说。
“然后我必须告诉她什么是她不能做的,这时我碰到了难题。我不能带个通译进去,让他与闻这种事。我惟一可以信任的是你本人,可那样就太过分了。她毕竟是我妻子。”
我同意这是实情。屋里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斗胆问:“那,陛下最后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打了她。非这样不可,没有别的办法。”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环顾房内。他用了什么工具?他没有鞭子,牛首骏和裴瑞踏斯都不知道鞭笞的滋味。但是桌上有一条鞭子,看上去用了十年,我猜是从猎户那里借来的。久用的痕迹想必使她敬畏。
既然无话可说,我只能保持平静。
“过后她比较看得起我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所以他才待了那么久!我及时正了正脸色。“陛下,粟特女子极其崇尚力量。”
他乜斜着觑了我一眼,考虑该不该分享我说的笑话,终于判定那样并不得体。我严肃地起身,整平床单。“好好睡,亚历山大。你辛苦了,应该得到休息。”
后来我细想了一遍。他温暖而不热烈,给予和接受都同样轻柔。他节奏缓慢,喜欢柔情的停顿。我相信 4ed6." >他从来没有问自己,我们这样契合是否因为我是阉人。我能想像他对少女如何温柔备至。现在他知道了,她只是以为他孱弱。
此后不久,我们撤营了。新娘辞别过亲人,登车前行。我们西进巴克特利亚,预备敉平这个行省。当地有些总督叛变作乱,必须先整肃安定才能进军印度。
第十九章
他巡视自己新建的城市,听取诉讼,撤换了那些贪赃枉法或者软弱无能的总督。除了有几次他短期出击横行商路的匪帮以外,朝廷一直随驾。如今,往常的队伍里又添上了罗克萨妮长长的车队,内有她的女眷、侍女和宦官。
起先他常去探望她,多半在下午。大家很快看出他不乐意在那里过夜。他喜欢将自己的一切留在身边,包括我;也喜欢随兴迟归,翌日不受打扰地睡到醒来。下午,他可以跟夫人用她会说的希腊语彼此问候,并且尽丈夫的责任,然后离去。
她没有怀孕。这种事瞒不了人。童年就在马其顿认识他的人说,他还没有子女。但是他们也说他向来不在乎女人,因此这说明不了什么。
她的亲眷无疑切盼她有娠,但是其他人都不热心。马其顿人依然对粟特人没有好感,觉得他们悍勇却残忍,而且随时有叛变之虞。不错,现在国王跟一半的粟特贵族都成了亲戚,这行省也平靖了,但是士卒们决不情愿一个粟特人的后裔来统治其子孙。他们希望她不孕。
然而他们还是追随他。他以光和火吸引他们,像彗星拽着彗尾。此外,他也是他们的一家之长,他们可以像在故乡找族长一样来见他。他的公务一半与他们有关。所有随他征战的士卒,无论是马其顿人、希腊雇佣军,还是全身纹着狂放彩绘的色雷斯人,都讲得出他的故事,比如他让那冻僵的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而且他战无不胜,这最为关键。
至于我,我的伤痛已经好多了。不错,他从她身边回来时,除了爱不剩什么留给我,但是爱可以让我好好活下去,而且我估计,我的停食期会缩短的。她让他疲惫。虽然他从来不这样说,我看得出。他做两人的工作,是国王也是将军,还经常是沙场上的战士。他操劳一天后余下的任何东西,我从不嫌少;他可以来找我,在睡意朦胧里获取一点爱的温存,随即休息,而我会溜走让他安睡。我觉得后宫的帐篷里决不会这样简单。那次鞭打可能助长了虚妄的希望。
不管怎样,他探视的次数逐渐少了;即使去也很快出来,时间只够向夫人问安。
菲洛思察托斯刚收到从以弗所运来的一箱新书。本来他没有钱向像样的抄书坊订购,更付不起高昂的运费,因此我请亚历山大首先送他这份礼。他像急切的孩子一样开箱,说现在我们可以读希腊诗了。
比起波斯话,希腊文很怪:词句克制,语法又严。但是过了些时候,它终于向我释放出光华。初读到希波吕托斯出场,他把山花献给那位只有他能看见的圣洁女神的时候,我泪水涌流。菲洛思察托斯拍拍我的手,不大自然。他认为我在哭从前的生活。谁知道,也许也是哭现在的生活。
我并不是一门心思只管欧里庇得斯。卡利斯提尼在比邻的帐篷里(军中奴隶扎营永远用同一个布局)给侍从们上课,路过时我总能听见些什么,如果他讲得忘形,甚至我不出帐篷就会入耳。
虽然伊思门尼欧斯信守诺言,他还是一有机会就跟我说话。有一天我问他觉得那些课如何,他笑起来。“我三个月没上课了。嫌讨厌,不想去。”
“真的呀?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总以为你在上课。你是说他从来没有告你的状?你这样是可以落下责罚的吧?”
“本来是,但是我估计他巴不得我走。他觉得我太笨,学不了哲学。我们现在净学那些个,其实都是他的观念,我已经受够了。刚刚开课的时候,我们倒是学了些有用的东西。”
太笨,还是太忠诚?没错,他不来,也许正中下怀。他单纯,不像我有苏萨宫闱的历练。不中听的话使他离去,而我是会留下倾听的。
如今我的希腊语讲得很流利了,以至于亚历山大央告我不要完全丢掉波斯口音,他已经喜欢上我的乡音了。但是卡利斯提尼每次走过,我总是沉默不语。他乐于认定一个蛮族少年无法掌握宙斯的选民的语言。他大概没有想过亚历山大竟会和我交谈。
我确实不值得注意。那波斯娈童是个老故事了,比起那粟特妻子,根本不足以激愤。
那场婚礼以来,卡利斯提尼一直炫耀他的俭朴。他称病缺席婚宴,翌日却四处走动。亚历山大仍愿意消释前嫌,稍后还邀请他来共进晚餐,但是他同样称病不出。无论什么场合都很少有人请他去;他一本正经,往往让大家扫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自居为新的雅典第一贤哲(从前的苏格拉底据说在聚会上是个好伙伴);倘若我对希腊所知多一些,应该会猜到是为什么。无知如我,也能看出他力图引人注意,因此每次路过他的课堂都会放慢脚步。说到某些事的时候,他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
春天破土而出,香似茉莉的白花开在路旁荆棘丛里,溪边的百合也很茂盛,冰冷的风依然吼过峡谷。记得有一夜,亚历山大和我缠绵在一起。他不愿多盖毛毯,觉得那有损意志,但是不排斥我。
“艾尔斯坎达,”我说,“哈摩第欧斯和阿瑞斯托吉顿是什么人?”
“情侣。”他睡思昏沉地说,“有名的雅典情侣。你一定在苏萨王宫的台基上见过他们的雕像,是薛西斯从雅典夺走的。”
“是握着匕首的吗?男人和少年?”
“嗯。修昔底德的书里有……怎么?”
“那些匕首是用来干什么的?”
“刺杀暴君希皮亚斯。但是他们没有成功,只杀了他的弟弟,他从此更暴虐了。”他清醒过来,继续讲故事。“不过他们死得光荣。雅典人很看重他们。什么时候我会把雕像送回去的。很古老的雕像,线条刚硬。美少年哈摩第欧斯,他还不配给你系鞋带。”
很快他就会睡着的。“艾尔斯坎达,我听见卡利斯提尼跟侍从们说,他俩杀死了暴君,是一件义举。”
“是吗?修昔底德说那是雅典人普遍的误传。我听过一首老歌,讲他们怎样解放了雅典。”
我没有说:“他讲这个的时候,用了不一样的语调。”我在埃克巴塔纳见过叛变,先是从皮肤上感到不对;我觉得自己现在也感到了。但是我虽然能说希腊语,还没有掌握它微妙的细节——音调转变、抑扬顿挫等泄密之点。
“别杀他。”他笑着抚摸我,“不然亚里士多德不会原谅我的。”一阵风吹过床铺,我们抱得更紧了。那天他做了三个人的工作,很快睡着。
半个月后,晚餐前替他篦头时,我告诉他卡利斯提尼对赫莫剌尔斯另眼相看,课外总陪着他。他答说可惜,但爱情是盲目的。
“那不是爱情。索斯特拉塔斯才是他的爱人。我注意过他,他并不介意。有时候他也在场。”
“那又怎样?我近来一直奇怪他们的态度为什么变了。一定是卡利斯提尼的缘故。他永远不知道谦恭和谦卑的区别。这家伙真叫人厌烦。但是别忘了,他是希腊南方的人。他们整整六代以没有主人为骄傲,以至于折损了一半最优秀的人才。薛西斯能长驱进入阿提卡,仅仅是因为他们无法服从一个领袖。所以如果我父亲想做的话,他也可以洗劫雅典,我也一样。但是薛西斯之后、我们之前那三代人,他们确实优秀,当时雅典是那一切的中心,直到妒忌再次摧毁他们为止。我只去过雅典一次,但还是能感受到当年的辉煌。”
“艾尔斯坎达,你在外面从来都不会梳到底吗?发梢上全打了结。既然卡利斯提尼讨厌有主人,他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父亲重建了亚里士多德的本城,当做是我的一笔学费。那座城是在我小时候的色雷斯战争里烧毁的,卡利斯提尼的本城奥林索斯也是那时候毁的。他嘴上不说,其实以为自己也值那么多钱。但是亚里士多德派他来,是为了让我继续做个希腊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的头发篦完了,但我还是拨弄着,让他说下去。
“奥库斯用酷刑杀了他最好的朋友,一个同学。他在马其顿接到消息,对我说:‘不要忘记要把希腊人当做人,把野蛮人当做供人类使唤的牲口。’”他将我的手贴上他的面颊。
“他心智伟大,但是他没有跟我来到这里。我和他通信,每建一座新城都告诉他,因为是他教会我民政和法律。不过我让他失望了。既然居民有巴克特利亚人、色雷斯人、暴富的马其顿人和一些无地的希腊人,变局这么大,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颁行一部宪法,反而留给他们一支卫戍军,一部刑律。我在亚洲的希腊城市可以实行民主,那里的人懂民主。但是应该对所有人公平……我还是会寄给他礼物,不会忘记他对我有恩。甚至对卡利斯提尼我也忍着,虽然他永远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大代价。”
我说:“陛下,我希望他不再让你付出更多。你的头发该剪了。”他从不卷发,情愿头发一绺绺的随意披下,像狮鬃一样,但是也会仔细修理,保持发型。早年我从理发工的抹布里偷了一绺,现在还放在一个小金匣里,发色依然光亮如金。
我不再言语。倘若我喋喋不休,他不会细听的。探视过后宫的那些日子,他都更缺少耐性。
春天到了,我们往山岭高处迁移,在一条湍急的河边选了个斜坡扎营,周围是一片古老的雪松林。太阳在中午也和煦,像筛子滤过一样。此地有银莲花,淡土色的清溪里石块磊磊,犹如磨光的铜器。雪松比阿拉伯香料还好闻,踏在松针层叠的林间路上,仿佛踩着后宫的地毯。快乐的地方。
虽然那树林是纵马驰骋的天堂,我仍抽空修习希腊语,同时观察卡利斯提尼和他的得意门生。
他当然从来没有对全部侍从一起授课。总会有些人在当班,刚守过夜的卫士则会瞌睡。他们的班次是指派的,但如果他们要求换班,亚历山大也很随和。赫莫剌尔斯和索斯特拉塔斯争取到一起值班的机会。卡利斯提尼对于值他们那一班的人分外用心。
自从我移居埃及,读书更多以来,我时常会想起他。他以希腊哲学家自命,他知道(因为现在我也知道了)从前的苏格拉底决不会行跪拜礼,柏拉图也不会。但是亚历山大应该不会要求这两位先贤下拜,就像如果亚里士多德随军远征,他也无须下拜一样。陛下能认识并尊重伟大的心灵,后来在印度证实了这一点。他并不尊重对他先是奉承继而侮辱的卡利斯提尼——何必尊重?总会有人以自己的尺度来测量伟大,他们憎恨伟大,不是由于其本身,而是由于自己的狭小。他们连逝者也妒忌。
当时亚历山大看不到这些。他不明白这种人有能力唤醒别人心中沉睡的、一度羞于表露的妒忌,他们能把敬仰一变而为憎恨。他不明白,是因为他没有同一种能力。卡利斯提尼也不知道自己有。它源于虚荣,又被虚荣所埋藏。
他看出自己不像他的信徒,而且是几乎相反吗?他留恋一个灭亡已久的较伟大的希腊。然而在这些马其顿少年看来,希腊不过是个名称,他才是新生事物,是桀骜不驯的风范。
无疑,赫莫剌尔斯和索斯特拉塔斯都显出了这一点,而且影响着其他人。亚历山大发觉了。侍从的特权是他们直接受命于国王,别人无权责罚。索斯特拉塔斯被申斥,处罚是加班;赫莫剌尔斯则遭到警告。
他们的服役期就要完了。一旦新的侍从队从马其顿到达,他们就会结束任务。目前他们被当做男人而不是男孩来考核,标准不在于是否工作利索,而在于是否恪守纪律。这他们知道,因此日子过得很紧张。有一次亚历山大又送我礼物,顺口说道:“要不是有你,我就只好容忍这帮蠢人了。”
一切还是老样子,然后他进山打猎去了。
我喜欢跟他去打猎,虽然我很少能杀死什么。颠簸的驰骋,清爽的高原空气,吠叫着搜寻的高大猎犬;守候在野兽隐身处,翘首以盼,猜测着什么猛兽会冲出来。根据獠牙擦过的树皮和地面的遗屎,这次我们知道。是野猪。
这里一边光秃秃的,另一边布满植被,地势坑坑洼洼。在碎花馥郁的树荫下,猎犬纷纷朝浓密的灌木丛狂吠,它们嗅到了野猪的气味。亚历山大把自己的马交给一个侍从,大家都跳下马来。我也下了马,虽然我对野猪害怕极了。它们可以把人撞翻,在你倒地时用獠牙将你开膛。倘若我的长矛刺中一头野猪,我绝对握不住。我只想,如果我死了,他会永远记得我是美丽的,而且不是个懦夫。
将士们跨步站稳,长矛平举,膝盖微屈,准备好适应野猪向他们冲来的撞击力。猎犬都被放进了灌木丛。侍从们按马其顿习俗,靠近国王站立。
一个黑东西冲了出来,伴随着狂暴愤懑的长吼。佩尔狄卡斯有斩获,响起一阵很短的欢呼。猎犬们仍然在树丛里活动。噪音从国王那边传来,他热切地微笑,像个孩子。我虽然咬着牙,也强迫自己微笑。
树丛里伸出一张长着獠牙的尖嘴。一头被困的硕大野猪,在亚历山大的斜侧面,瞪着这些入侵者,拣选敌人。亚历山大轻逸地前移,不让它攻击侍从。但是就在野猪冲出的那一刻,赫莫剌尔斯奔跑上前,用长矛刺中了它。
这是闻所未闻的冒犯。猎物进攻时,亚历山大可以让占有地利的朋友去捕获。但侍从的本分只是跟随他,与战场上一样。
刺得很差,野猪剧烈地挣扎着。亚历山大并不动作,只示意别的侍从去帮忙,直到这件血腥邋遢的工作做完才叫赫莫剌尔斯上前。他桀骜而来。他从前只看过亚历山大不悦的眼睛,然而这一瞬,这双愤怒的眼睛使他面色如土。那情bbr>藏书网景我永远忘不了。
“回军营去,把你的马还给马厩。待在营房里,等候发落。”
其他人噤声不语。归还马匹就是马被没收,是侍从的奇耻,仅次于革职。
他转到另一个树林,继续狩猎。我记得我们捕到一头牡鹿,后来就回去了。亚历山大从来不喜欢推迟。
那天下午,他检阅了全部侍从。各班次的人聚在一起,我才发现他们人很多。他告诉大家他知道哪些人在尽心服役,无须担忧;有的人变得懒散嚣张,受到警告,但还是没有悔改。赫莫剌尔斯被押解过来,他宣布了他的过错,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已经听说没有独力杀过野猪的马其顿少年不算长大成人。(在腓力王的时代,还要杀过人。)不知道赫莫剌尔斯是否早有此念,当然亚历山大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反正赫莫剌尔斯的话是:“我当时想起我是个男人。”
我也想起了什么:卡利斯提尼曾经用他特殊的语调,叫学生千万记得他们是男人。我不知道亚历山大猜到这话的来历没有。他只是说:“很好。那你当得起男人受的惩罚。二十鞭,明天日出时执行。其他人到场见证。解散。”
我想,如果索斯特拉塔斯真的担负了爱人的责任,他会更加难过。作为年长的一方,他不应该鼓励自己的伴侣冒犯国王。
然而我亲眼见过我爱的人身上的伤口和痛楚,不由得怜悯他。
自从亚历山大即位,这是第一次有御前侍从被罚以笞刑。他挺过去了。鞭打并没有像我在苏萨见过的那样让他露出骨头,但还是皮开肉绽,而且他一定不知道可以有更坏的打法。结疤以后,他每次脱衣锻炼都会蒙羞。波斯人就可以遮掩。
我看见卡利斯提尼一手搭着索斯特拉塔斯的肩膀。这是安慰的姿态,但索斯特拉塔斯全神看着自己的爱人,看不到他身后的脸上含着喜悦。并非幸灾乐祸,而是“果然不出我所愿”的那种愉快。
我想,如果他希望侍从队接下来会反对国王,就太愚蠢了。他们知道什么是纪律。我认为不值得向亚历山大提起他的笑容,况且此后一切似乎好转了。我偷听到的讲课毫无异常,也不再有那种特殊的语调。也许他因为害了学生而自责吧。赫莫剌尔斯创口结痂后重新回来值班,他变得非常安分,索斯特拉塔斯也一样。
大约此时,那个叙利亚巫婆开始在国王身边流连。
她已经随军数月,是个瘦小褐肤的早衰的女人,穿着缝金线的褴褛衣衫,戴着俗丽的珠链。她有个如影随形的精灵,平日她总是四处游荡,直到精灵指出某个人,她就会告诉那人她有好运气给他,以此换一条面包或者一点碎银。他们起先嗤笑,后来发现补贴她的人都得到了她预言的运气。她并不随便给人预言,必须先由她的“主人”指出一个。渐渐地她有了灵验之名,从未挨饿。但是有一次,一群醉汉恃强欺负她,她先是惊恐,然后蓦地盯着他们的头目,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说道:“月缺以后第三天中午,你就会死的。”当日,他小战失利,被击倒身亡。从此没有人骚扰她了。
有一两次,她无偿地向亚历山大献上好运气。他笑笑,赏她一件礼物,但并不止步聆听。预言他胜利是十拿九稳的。但是自从他停下来听一两句,发现她预言的小事应验以后,便乐意听她讲完。她用赏赐的金子买了一件艳俗的新衣,但是起卧都穿着,很快又跟原有那一件同样敝旧了。
上午的时候,我会从后门走进御帐,那条路直通寝室。(设置后门是为了方便大流士不张扬地召嫔妃来侍夜。)一日我发现她盘腿坐在后门外。亚历山大有言在先,因此侍从们并不赶她。“哎呀,老妈妈,”我说,“您一夜都在这里?看起来您没有回去睡过吧。”
她弄醒自己,摇了摇嵌在耳朵上的两枚钱币。是亚历山大的赏赐。“是啊,小孩儿。”(我比她高出一个头。)“主人派我来的,但他刚才说还不到时候。”
“没关系,老妈妈。等吉日到了,您知道国王会听您说的。睡觉去吧。”
猎野猪的事过了一个月,佩尔狄卡斯为亚历山大办了个宴会。
场面盛大,他最好的朋友都来了,带着他们可以抛头露面的情妇,大多是地位高的希腊艺妓。自然不会有波斯人——波斯士绅宁死也不会让他们哪怕是最低贱的侍妾出来见客。即使是马其顿人,也不会把这种屈辱加于从被征服的城市掳来的女子。亚历山大不会准许的。
从撩起门帘的帐篷外,我看见托勒密的泰伊丝头戴玫瑰花环,坐在他的躺椅上,离亚历山大很近。她在亚历山大跨入亚洲前已经是托勒密的情妇,与他的友谊几乎上溯到他的少年时代;当时她很年轻,如今仍有全盛的美貌。托勒密待她差不多视同妻子,但没有很加管束——她在科林斯极有名,决不能忍受看管。亚历山大一向跟她相处愉快。她就是当年在波斯波利斯怂恿他火烧宫殿的女孩子。
这天晚上他全身希腊打扮,穿一件金线镶滚的蓝袍,戴一顶金叶铸造的王冠。我在他的王冠上插了些鲜花。我想,他从来不羞于我的出场,要不是他知道赫菲斯提昂会为此伤心,我也许可以和他同坐一张躺椅。我已经越来越容易忘记罗克萨妮了,对赫菲斯提昂我可是无法忘记。
亚历山大事先吩咐我不要等他。但是我仍在御帐里磨蹭,做各种零活儿。我心里对离去的念头感到异样的内疚,虽然我起初旁观宴会时就已经很晚了。
守夜的侍从围着御帐值班,像往常一样有六人:赫莫剌尔斯、索斯特拉塔斯、安提克利斯、埃琵米尼斯,以及另外两个。安提克利斯最近刚从别的班次换到这一班。我站在后门口,闻见夜晚的气息,听到军营人声嗡嗡,有一条狗在吠——不是裴瑞踏斯,它在屋里熟睡;笑声从宴会那边传来。敞帘营帐里照出的火光,使雪松林斜影幢幢。
女子都告辞出来,踏着醉步,不时被地上软软一层雪松果一滑,发出尖叫和咯咯的笑声。举火人把她们引入树林,去远了。帐篷里有人拨动竖琴,大家唱起歌来。
我被夜晚之美、跳跃的火光和音乐吸引,徘徊了不知多久。赫莫剌尔斯蓦然站在我面前。地面松软,我方才听不见他的脚步。“你还在熬夜啊,巴勾鄂斯?国王说他要很晚才回来呢。”要是从前,他这话必定语带讥诮,现在口气却很和善。我又在想,他真是大有长进了。
我记得自己在说我很快去睡了,下一瞬就看见一个火炬正在移近。我一定是做了半晌的梦。火炬照着亚历山大,是佩尔狄卡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护送他回来。他们看起来步履颇稳,一面谈笑风生。
我庆幸自己等到这时候。正要进御帐,在跳动的火光里又看见那叙利亚女人。她像只猫头鹰似的朝亚历山大奔了过去,扯住他的长袍,又举手扶正他的王冠。他笑道:“又怎么了,老妈妈?我今晚运气很好。”
“啊,国王,不是这样!”她又抓住他,攥紧了拳头。“不是喔,烈火之子!我的主人看见你,他看见你最好的运气还没来。回到宴会上去吧,欢庆到天亮,你命中最好的运气在那边,这里没有。亲爱的,根本没有。”
“听见了吗?”佩尔狄卡斯说,“回去把好运分给我们大家吧!”
亚历山大看着他们笑了。“众神善于指点。先下水浸一会儿再重开宴席,怎么样?”
“你不行。”赫菲斯提昂说,“那是雪水,跟西德纳斯河一样,何况你那次差点没命了。我们回去唱歌吧。”
他们原路折返,除了翌日上午要担当近卫的托勒密和利昂纳托斯。我回御帐时,注意到侍从们都离了岗位,聚堆私语。纪律真差,我想,不过我还是去睡觉算了。
但我没有走。那女巫的一番话,使今夜顿时神秘莫测。我不喜欢她说这里没有亚历山大的好运气。我走进御帐。侍从们仍然并着头,谁都能像我一样进去,根本不被察觉。我想,他们永远成不了战士。
裴瑞踏斯在床尾摊平自己,打着鼾。这只狗喜欢做梦,会一面伸缩着脚爪,一面吱吱叫唤,追捕梦中的猎物。但是它没有动弹,也没有抬头看我。
我想,我会替陛下当心他的坏运气,因为连裴瑞踏斯也没有警觉。我在寥落的一角蜷进毛毯里,以备国王的朋友们随同他回来。累叠雪松果的地面像床垫一样柔软。我合了眼。
我在晨曦中醒来。亚历山大回来了,帐篷里似乎站满了人,都是守夜的侍从。怎么回事,他们拂晓已经换班了呀。他正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讲话,说知道他们付出的辛苦,这里是一点表示。他含笑给他们每人一个金块,然后让大家退下。
通宵饮宴似乎没有让他大醉,酒桌上的谈话想必愉快。他已经不再像驻扎在奥克苏斯河边或马拉坎达时那样一饮而尽,掼下酒杯。
最后离去的侍从是索斯特拉塔斯。他不经意地看到我这边,大惊失色。我想,有什么奇怪,你们统统没把眼睛睁着。
亚历山大把衣服脱下,一面说我应该去睡觉。我问他,应许的好运气有没有实现。
“算是有吧,不过到底是在这边。值夜班的那几个,你都看见的,全是糟糕的那一帮人。他们清早就下班了,但我回来的时候还在好好地站岗。他们是特意做给我看的,表示改正。我从来不苛待请求宽恕的人。如果我回来太早,他们就来不及这样做了。我一定要赏点什么给那个叙利亚女人。但是赫拉克勒斯在上,我累死了!我白天谁也不要见,替我挡着吧。”
我洗了澡,换过衣服,轻策马儿穿过树林。营地热闹起来时,我回去了,以免他受打搅。他像死了一般睡着;奇怪,裴瑞踏斯也一样。我摸摸那只狗的鼻子,却是凉的。
御帐的外间有人声,吵得过分。我去看,只见近卫托勒密和利昂纳托斯正在逼问两个人。我诧异地认出一个是值夜的埃庇米尼斯,他抽泣着,双手掩面。另一个说道:“宽恕他吧,大人。他心里痛苦得厉害。”此时我上前,告诉托勒密国王在休息,吩咐过要清静。
“这我知道。”托勒密简截地说,“但是我必须叫醒他。他还活着已经够幸运了。利昂纳托斯,我把这两人交给你行吗?”
这算什么?从来没有人敢在他刚睡熟时违令吵醒他。但是托勒密不傻。我并不找借口,像理所当然一样跟他走进寝室。
亚历山大已经翻过身,此时仰卧着,鼾声细细,一定是在酣眠。托勒密站在他身前,叫他的名字。他皱了皱眼皮,并不动弹。托勒密摇动他的身体。
他像死而复生一样醒来,眼神像盲人,又长吁一口气,才让目光找回焦点。他说:“怎么了?”
“你清醒吗,亚历山大?听着,此事关乎你的生死。”
“我清醒,继续说。”
“有个昨晚值夜班的侍从,埃庇米尼斯,说他们合谋要趁你睡着的时候杀死你。如果你回来得早,他们已经动手了。”
亚历山大紧皱眉头。他裸身慢慢坐起,揉了揉眼睛。我拿着冷水湿润的手巾上前,他接过去擦了脸,少顷说道:“谁在外边哭?”
“就是那小伙子。他说你早上对他很好,让他无地自容。”
他当时向他们微笑。我想起他第一次向我微笑的情景。
“他跟他爱人说了,”托勒密道,“因为他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们所有人在一起发过誓。他的爱人是伙友,很快帮他拿定主意,还告诉了他哥哥,不留转圜的余地。”
“原来如此。记下那个人的名字,他对我有恩。其他人呢?他们下一步计划如何?”
“等。等下一次机会。那小伙子说他们花了整整一个月,才争取到一起值班的机会。所以今天早上他们下班了还不愿走。费了那么大工夫,他们不想承认已经失败了。”
“唔,”亚历山大慢慢地说,“唔,我明白了。还有别人参与吗?”
“有一两个。我已经记下来了。你想听我说还是讯问他?”
他顿了顿,用手巾抹过双眼。“不,把他们都扣押起来,我明天处置。我不能半梦半醒地出席叛逆罪的审讯。但是我要见一见埃庇米尼斯。”他站起身,我替他穿上一件干净的宽袍。
在御帐的外间,两兄弟跪在地上,哥哥伸出手求告。亚历山大说:“不必这样,欧里劳克斯,不必让我免你弟弟一死。”那人的面色陡然煞白。“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不要夺走我不经人请求而赦免他的快乐。”他不是故意吓人,只是还没有全醒。“我稍后再谢谢你们。明天的事需要你们俩,但是尽管放心好了,别多想。”他含笑跟两人握了右手。我能看出今后只要是他吩咐的事,他们都会虽死不辞。
两人去后,他对托勒密说:“发布诏令赦免他们的亲族,免得他们要在巴克特利亚四散逃命。何必让他们受罪呢,我们知道谁是源头。逮捕他,单独羁押。”
“你是说赫莫剌尔斯?”
“我是说卡利斯提尼。时候到了。你可以都替我办到吗?那样我就回去睡觉了。”
不多久他又睡着了。他习惯了靠近死亡活着。
他晚间醒来,喝了点水,从伙友团里召来一个人守夜,又继续睡到日出,然后把我叫去。
“你警告过我的,”他说,“你几次三番地警告我,我认为……”他拉着我的手。他先前当然认为我从一个朝纲紊乱的宫廷过来,难免疑心太重。“我认为是你过虑了。你听见过卡利斯提尼教唆他们谋反?”
“嗯,我觉得是。如果他们是波斯人,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是。但我应该没有听错。”
“再给我全部讲一遍吧。我会审问这些人,但是我不愿拖延太久。有证据在手的话,时间可以短一些。”
我没有这样的心愿,先前的怜悯已经化为怒火。假如有技能,我愿意亲手去执行一切。但是我从那一对雅典的情侣说起,把记得的都复述了一遍。“对,”他说,“我给你上了一课,还开了你的玩笑。你当时问我,那些匕首是做什么用的。”
“他总是谈论一些希腊的暴君。人名我记不得了,地名是叙——叙拉古?还有特萨利。”
“色萨利。那人是在床上被杀的。继续说。”
“赫莫剌尔斯受鞭刑以后,他就不讲这种东西了,光是谈谈理想生活,还有算术。我以为他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想想,他是选好了同伙,不愿旁人知道。前几天我骑马去了树林,他和他们所有人都在,还有其他几个。我当时想,他是在教大家认识植物吧,跟亚里士多德教你一样。”
“这难免,因为我一直不把你的话当一回事。你知道都还有谁吗?”
我知道,对他说了。我不怪他这么晚才相信我。就因为他极其不愿把别人想得卑鄙,哪怕对方与他有隙,我才这样爱他。我没有重提自己一早希望替他除掉此人。我记得他如何跟伺机要杀他的人亲切谈话,还送了他们礼物。这事会像加沙的飞弹一样留给他深深的伤痕。
合谋的侍从被带到军营外审问。据托勒密记载(他一定在场),他们全都供认是受了卡利斯提尼的煽动。
亚历山大回到御帐的时候,我正在喂裴瑞踏斯喝牛奶。侍从灌的药让它生了病,不肯进食。他说:“另外两个人正是你给我的那两个名字。真谢谢你。”他抚摸那只狗,它摇晃着起立,欢迎他。“幸好你不必在场。你太温柔,不适合那种工作。”
“温柔?”我说,“他们要趁你睡觉时杀你,虽然他们全部人加起来,也不敢在你赤身清醒着,只有佩剑的时候面对你。不会的,陛下,你只是没有机会发现我不温柔的时候。”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不相信我的话。
他们出席审判大会时仍能行走,我估计这是合宜的。我并非马其顿人,只是为了观看石刑而去。石头取自河床,干净、浑圆、易于抓握。但是倘若有一个波斯人对马其顿人投石,必定会引起群情激愤。志愿行刑的人手已经足够。死刑以呐喊表决确定,连罪犯的父亲们(在场的那些)也是赞成的。按马其顿旧律,他们也在处死之列,不是因为嫌疑,而是为了让国王免于仇杀。亚历山大是第一个颁布无条件赦令的人。
死囚押上来的时候,亚历山大说他们可以发言。赫莫剌尔斯接受机会以后,我明白了。
我会说他的面容依然镇静,虽然声音变尖细了。但是他的话句句都像回声。这是一个门徒向尊师致敬的声音,而且我必须对逝者公正,承认他是坚定的学生。在大多数马其顿人听来,这些话只是一派狂言。亚历山大不得不叫他们肃静,让那少年说完。然而在听过跪拜礼争论的人耳中,这是实证。他们被领向刑柱的时候,索斯特拉塔斯走过我身边,那天早上就是他发现我在御帐里。他冲我一唾。“没错,我们也打算杀你,你这蛮族的娈童,涂脂抹粉的龌龊东西。”
别人在替陛下报仇,我却只能静立,深感悲哀。每当看见一个壮汉举起大石,我都祈求复仇之神密特拉:“为我投掷吧。”这样一块大石打破了赫莫剌尔斯的头颅。
我再没有见过卡利斯提尼。惟独马其顿人有权在集会上受公审。托勒密认为他在讯问后被处死,但是我怀疑他并不在场,因为我听到的故事不同。
当时亚历山大没有对我提起,因此我没有问。我感到有些事沉潜在他心底,也有些事他认为我不会懂得。但是久后有一次,他喝得颇醉,忘记不曾向我说过。我从他讲的片断推知内情,大约是他们抄检卡利斯提尼的文件时,找到亚里士多德的来信。看来那哲学家从侄子的信里得知,国王与蛮人为友,封他们做官;要求自由的希腊人跟奴性的蛮族一样对他下拜;先将一个曾经是大流士娈童的波斯宦官带上床笫,继而纡尊娶了一个粟特的鄙女,她只不过是宴会的舞者。哲学家回信道(这些信函无疑太宝贵,不能销毁),这种事会使国家重新陷于暴君之手,败坏希腊所有的良俗,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来制止。
从前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曾经打仗,亚里士多德从未入伍。也许他没有想到他的言论不止可以引来言论。倘若如此,他还不了解人心。亚历山大了解,而且现在了解得更深,他看到了后果。难怪他怀疑其动机如何。
无论怎样,我多年后听说卡利斯提尼在牢狱中活了很久,而且亚历山大打算回到希腊时当着亚里士多德的面审判他,以示其言论的后果,但是卡利斯提尼在印度病逝。有一件事是必然的:如果那次亚历山大死了,在蒙他宽恕却憎恨诽谤他的雅典城里,卡利斯提尼会被视为伟人。对我,他没有说过这些。
他对赫菲斯提昂说过。有个晚上,他们坐着小声谈了很久,裴瑞踏斯伏在他们脚边。在马其顿的童年时代,他们一起师从亚里士多德,彼此畅谈过思想。赫菲斯提昂什么都知道,不像这个苏萨来的少年,只学过取悦君主的技巧。
有一点我知道:亚历山大不再将干花和异兽送往雅典的那所学院了。有一点我清楚:羽翼渐丰之际,他遇事常考虑老师会怎样教导他,但是那已成为往事。此后他只听从自己的灵魂了。
第二十章
那一年我们最终没有启程去印度。在索格地亚纳,亚洲各地的行省给国王送来整整一支军队,让他操练。虽然士卒们受过马其顿军官的调教,但是训练马驹毕竟不同于使它熟悉主人的手腕。
这对于我是个奇景。合成大流士的军队的各族(往往还是同一些人)再次聚集,却变化很大。他们不再是一群散漫的农人,手持自铸的兵器,等着战车上的长官指挥冲杀,背后还有人挥鞭驱策;而是步卒方阵和骑兵中队,一声令下便成形、转向。
亚历山大如仪穿着阅兵的全副甲胄检阅了他们。他知道大家渴望看见一位君王。阳光下,他像神明一样光辉。他命令士卒们开始演习,大家仿佛竞相夺魁一样积极。他站在小山丘上指挥这支征服之地的大军,旁立各位将军和一些波斯军官;只要众士卒一齐倒戈,一定可以把他消灭。那不会发生,就因为他知道不会。他是亚历山大。
他携妻回了巨石山一趟,礼数周到地探访亲家。看得出亲家因为女儿没有身孕而不乐,但是他送来厚礼,对他们很慷慨,又没有另娶,能有什么怨言?
一妻已经嫌多。他的自尊心不容他透露夫妇之私,对我也绝口不提。他知道我明白。听说有的男人择妻如母,据我所了解的奥林匹娅斯王后看来,她儿子正是这种人。但是他领悟得太晚了。
关于奥林匹娅斯,我听说她性情暴烈、相貌美丽,总是与丈夫争吵,一直到他死的那天——传闻她在幕后参与策动了刺杀。她用爱来霸占亚历山大,离间父子俩,让他们做不成长久的朋友。我们全都清楚她从来不守妇道,因为她的书信跟着亚历山大走遍亚洲,内容不外是干预马其顿的朝政,或是与摄政安提帕特罗斯的纷争。据说有一次亚历山大看完来信说,他住在她肚子里那九个月,租金实在太贵了。
这一切在我看来,都表明我们波斯人有资格教导希腊人如何应付女人。
也许我们已经教会了亚历山大。而且他对女人虽温和,但内心某个地方其实深埋着一块铁核,大概是他挣脱母亲的控制时炼就的。他不跟罗克萨妮吵架,从来不忘记自己是大帝。她有她后宫的帐篷和家仆,那里由她说了算。他不时驾临一次,如果她惹他心烦就离开,相隔更久再去。他回到我身边时,我一眼能看穿这些事——有些迹象,是摆脱了别处的厌烦后的放松。我从早年的训练中掌握了这种本领。
新一批侍从已经从马其顿抵达。他们远在家乡就听说了反叛者的下场,怯生生地被带到国王面前时不太敢说话。他对他们慷慨热络,很快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们一旦放下心来,就争先恐后地讨好他;对我说话也很恭敬,感谢我的指教。他们的样子还稚嫩。自从上一批侍从到达,我已经长了四岁。
一日在黎明前的昏暗里,其中一个新来的侍从请我去见亚历山大。他穿着浴袍坐在床边,床的中央躺着裴瑞踏斯,占了好大一块地方。被灌药以后,它一直没有完全康复。
亚历山大说:“它拼命想爬上来,我叫它下去。过了一会儿它又要上来,我觉得有点不对了。”
“99lib?它几岁了?”
“十一。它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的。昨天见它一直没什么动静。我是在伊利里亚的时候,从科提斯王的猎户那里得到它的,当时我跟我父亲闹翻了,在国外流浪。它那时长得像熊崽。我百无聊赖,它成了很好的伙伴。”
“你一定要给它刻个雕像,放在坟上。”我说道,“让后世记得它。”
“我会给它更好的纪念。我的下一座城市就以它来命名。”
此城选址理想,士卒商贾都一致称许,建在一个平靖的关隘上,通向印度。坟墓和雕像屹立在必经的城门旁。城市的名字叫裴瑞塔。
冰雪封山以后,我们在巴克特利亚东部过冬。虽然仍能接到快报,我们很久后才得知卡利斯提尼如何已经开始了他漫长的复仇,并至今未休。
他被捕的消息传到,雅典像踢翻的黄蜂窝一样沸腾。腓力王击败他们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本来腓力无意与雅典交兵,是他们的演说家狄摩西尼煽动雅典宣战,最终使忒拜毁于兵燹。(年方十八的亚历山大当时率先冲入敌阵。)战后腓力对雅典极优待,震动全希腊。尽管如此——或许正是因此(谁说得清人心的迂回?)——雅典人恨他,据说他们对刺杀他的计划知情;他们也恨他儿子,虽然他仅因和平的使命而踏足雅典一次。陛下生前,他们不敢妄动;他一去世,就像雄狮死后的豺狼一样撕扯他。
连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大人物也受了株连,尽管他警告过他身为王储的学生要提防波斯人。他被视为马其顿人的亲信,从此逃亡,终生不敢回去。一个较平庸的人接管学院,此后哲学家们也做了舆论的帮凶。
所以现在,陛下由于生前给予我民族的仁慈和荣誉,被称为野蛮;因为曾经惩罚要谋杀他的人(最普通的马其顿自由民也享有的权利),背上了暴君之名;他成了夸夸其谈的武夫,虽然他在所到之处传遍他崇敬的希腊文明,而诬蔑他的人只不过是希腊的不肖子孙。
这些谎言有一个好结果:使托勒密王决定在有生之年写出史实。现在他宁可专心写书,把埃及的治理大部分托付给儿子。
“亲爱的巴勾鄂斯呀,”我在埃及的朋友们说,“像你这样.
读遍希腊名著的人,不去雅典看看,怎能瞑目?风平浪静的季节,去一趟并不苦。我给你荐一条船。值得看的一切我都列在单子上。你可以带我的介绍信去会见博学之士。还犹豫什么,远得多的地方你都去过了。趁着年纪不太大,旅行还不是负担,一定去看看。”都这样劝我。但是安躺在此地黄金享殿里、如今比我年轻的陛下,他明白我为什么不想去雅典。
春天终于来临,去印度的时机到了。
整个冬季,国王会见了不少马帮主人,还有来自高加索山以外的希腊人。他们从前去和马帮互市,后来留居当地。现在他们为了久违的乡音,或只是为了黄金,来跟他讲起重山外的国家,那片五河大陆。
这些河发源于高加索山,最大的一条是印度河,其余四条向它汇流。河套上的印度人大多为了血仇而争战不休,会欢迎任何人来共同歼敌。亚历山大说从前希腊也是这样,所以才被他父亲所征服。
一日他听一个游历最远的人说,过了印度河再行军半月,会遇到一条更宽的河——恒河,它不向西流而向东流,直入海洋。
我难得见他这样兴高采烈。虽然他一整天都在谈这个,就寝前还念念不忘。“周流洋!我们一定要穿越大地,到达世界的尽头。我们可以北航去到攸克塞因海,或是南行绕到巴比伦。我们一定要站在海角天涯上。”
我说:“这会被后世的人永远记得的。”
最近我常穿那件用在马拉坎达买到的丝绸做的外衣,上面绣着蛇舞和繁花。那料子在灯光下蓝幽幽的(为了给他洗浴,我已经脱了这件衣服),纽扣是一种淡绿石,沉重冰凉,刻满神秘的符号。商贩说,这衣料在路上足足运了一年。骗子,我想,他只是抬价罢了。
“你在想什么呢?”亚历山大笑问。我羞于承认自己琐碎的心思,便说:“在想你会在世界尽头建起的祭坛,艾尔斯坎达。上面刻着你的名字。”
“明天一早陪我去骑马吧。我要让牛首骏小跑一阵,不然它很快就会发愁的。它呼吸还顺畅,但是要它翻山我真过意不去。”他仍在想念裴瑞踏斯。陆续有朋友送他良犬,可他一只也不要。“你知道,”他说,“牛首骏快三十岁了。”
替他冲水时,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刚才在他迎着灯光的金头发里,我看见两根灰白的发丝。
春暖令山路重开之后,我们以火祭辞行。新来的军士只带着必需之物,但是老兵们都拥有无数的战利品,一车车满坑满谷的家具、床和被褥、挂毯、地毯、衣物,大概是预备运回马其顿的。这些东西除了可以贱价变卖来还债之外,目前并无用处。将军的战利品排成车队。亚历山大虽然向来给得多,留得少,也有几车上好的物品和地毯。他命人把所有东西拉到一块荒地上,牵走驮物的牲口,然后走到自己车前。附近已经生了一堆火,旁边叠放着柴薪。他向每辆车扔进一个燃烧的火炬。
众军官事先已经得到告知,纷纷仿效。就连士卒也没有犹豫太久。他们为这些财物流过血,胜利地装车运走;现在他们厌烦再驮着累赘的行李了。何况人人天生都喜欢火,甚至小孩也会试着抓火,可见其神圣。烈焰腾跃起来,士兵们开始抛流火,先掷向别人的东西,然后随处扔,像男孩子一样大笑大喊,直到高温把他们逐出。但是我只看着他们狂欢,想起我十岁时未成年已经变老,想起父亲的房子屋梁上火光熊熊,思忖战争的浪费。
这次我们不太艰苦便越过了帕拉帕米索斯山。亚历山大记取了上次的教训。他在亚历山大城待了些时日,当地总督昏庸无耻,须整饬纲纪。同时他派使者去谒见最邻近的印度国王安斐斯,要求他表忠。从大流士一世以来,安斐斯的土地便隶属于波斯帝国。
安斐斯亲自来了。不计几个兵卒,他是军队见到的第一个印度人。二十五头大象随行,他坐在领头象背脊上敷彩的椅子里,光影般炫目,相貌堂堂,身材颀长,肤色略深于米底人,但不像埃塞俄比亚人那样浓黑。他戴着象牙耳坠,髭须和颔须染成亮绿。对于颜色,我们波斯人喜欢浓郁,印度人偏爱明丽。他的衣服到处缀着金箔,全身还披挂着硕大的珠宝。假如他不是国王,我不会相信那些珠宝是真的。
不知他以为亚历山大会有多奢华的排场。只见他迟疑片刻,不能确定亚历山大在哪里,看见他的脸才知道了。他主动效忠,条件是亚历山大援助他讨伐他的敌人,一个叫坡拉斯的国王。亚历山大答应了,说除非此人也来效忠。他大摆筵席,款待安斐斯,又送他金子。这里不产黄金,王公们都认为稀罕。安斐斯承诺等他骑象还家后,会把这二十五头大象全都送给亚历山大,作为还礼。亚历山大很满意。他不用大象作战,觉得它们不可靠,事实也如此,但是他欣赏大象的体力和聪明,让它们运载投石器的部件。有一两次他尝试骑象,却说他喜欢身下有动物的实感,不乐意隔着椅子乘坐。
不久他召开战争朝会,商议进军印度的计划。在亚历山大城,他的寝室就在觐见厅后面,因此我都听见了。
赫菲斯提昂受命独立指挥一军。他会取道粟特人称为开伯尔山口的一条好路,穿越大高加索山;到达印度河后,他会为亚历山大修筑渡河的桥。由于开伯尔那条路最易行(除了要对付当地人以外),他也会带上随军的人和全部女眷,连后宫在内。亚历山大则会率领另一支军队和伙友团的主将,迎难而上,在俯临开伯尔山口的山区肃清可能挡道的任何人。
我倾听着,一面想,这是我人生的岔口,如果错过,以后可能再没机会了。
我不记得过后他进来取什么东西,也许是斗篷之类。“亚历山大,”我说道,“我碰巧听见你们朝会上的谈话了。”
“哪一回你不是‘碰巧’。我容忍,是因为你不说出去。怎么现在提这个?”他一脸冷峻,显然知道我的意图。
“不要让我跟随军的人走。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你听得不够仔细。我这一路是要打仗的,不光是行军。也许到冬天还打不完。”
“陛下,我知道。我不能跟你分开这么久。”
他皱眉。他想带上我,但是他相信战地不应该有安逸。“你没有吃惯苦。”
“我是从生养居鲁士的山地来的。别让我蒙羞啊。”
他依然紧锁眉头,站着环顾,找他要取走的东西。我不待告知便猜到他想拿什么,含笑递了给他。“话虽如此,”他说,“战争可不是儿戏。”
“你会带鞣皮工、木匠、厨子和面包师。你会带奴隶。难道我比他们价值低吗?”
“是高太多。但愿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而且不会有多少时间留给爱情。”
“留给床笫吗?这我知道。但说到爱情,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会拥有足够的时间。”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然后说:“本来我不想这样的。”他走近宝箱,拿出一把金子。“多做几件保暖衣服,会用得上的。把你出场面的衣服和帐篷里的摆设打包运走。去买羊皮做的鞍毯。你可以带一个仆人,一头驮行李的骡子。”
高山上的关隘已经入秋。开伯尔山口以北,当地人以狩猎和放牧为生,副业是抢劫,据说十分强悍。亚历山大希望他们臣服。
即使穿越帕拉帕米索斯山的时候,我也没有因地势高而生病。这里地势低一些,但是亚历山大起初行军缓慢,渐次加速,好让我们的血脉 9002." >适应稀薄的空气。童年没有离我而去,我并不以登山为苦。有些夜晚,我会对比亚历山大和我的呼吸,他的较快。但是他工作更多。他从不喊累。
有人说智慧之主的天堂是个玫瑰园。对于我,天堂就在高山上,毕竟高处是神的家。看见晨曦照亮众鸟飞绝的雪地,我快乐地颤抖。我们在占据诸神的地界,他们冰冷的手很快会覆落在我们身上。还会有战争要来,但是我不恐惧。
除了贴身仆人,亚历山大最终也让我带上色雷斯马夫。我想他真的担心我会在艰苦的旅途中死去。晚上他回到行军帐篷以后(这帐篷是他亲自定做的,大流士从未拥有这样简朴的东西),他总问我身体怎样。我猜到他没有言明的话,终于说:“艾尔斯坎达,你把阉人想得太特殊了。只有当我们困在女人堆里,跟她们过一样安逸的生活,才会变得像她们。但这道理对任何男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们的声音像女人,不表示我们的体力也跟她们一样。”
他含笑握住我的手。“你的声音不像女人,太清纯了,倒像是双管笛,音色深沉。”他庆幸自己摆脱了后宫。
夜晚在雪云聚集以前,满天都是白炽的星辰,我在燃烧松木的篝火旁坐着,少年侍从会离开他们的火堆,蹲到我身边。“巴勾鄂斯,给我们讲讲苏萨,讲讲波斯波利斯的事吧。大流士那时候,朝廷是怎么样的呀?”有时我会注视不远处那堆火,亚历山大、托勒密、利昂纳托斯和其他军官围火而坐,传递着酒杯,谈笑不断。但是从来没有一夜,亚历山大归寝时比我步子不稳。
他一直没有和我同床。难事当前,他总是打醒精神,决不虚耗力量。神圣的火啊,他喜欢我在身边,这就足够了。
战争随即开始。部落的城堡像崖燕的窝一样建在绝壁上,我们遇到的第一座城堡看起来无法猛攻。亚历山大派了个通译去提条件,但人家不睬。波斯列王从来没有平定过这一带。
面对其他部落用石块和箭矢的进犯,这些城堡的抵御一向成功。亚历山大有轻便的投石器,在他们眼里,疾行的石弹一定像是魔鬼的飞镖。他还有云梯。眼看他的士卒就要攀上城墙的时候,他们丢下城堡,向山腰逃散。马其顿人放火焚城,同时追赶溃逃者,捉一个杀一个。我从营地观看。这些微小的人在山崖或积年的雪地上被擒,虽然隔得很远,我还是感到揪心。我曾经平静地接受大量的死亡,因为我没有把他们看成单独的人。这样想很傻——如果任其逃脱,他们会鼓动其他部落一起反攻的。
战斗结束后,我知道了亚历山大的士卒为什么那样勇烈。他肩膀中箭,幸好铠甲的遮挡使倒钩无法刺入。他不太在意——战场上没有人像他那么有能力忽略自己的创伤。但只要他受伤,士兵们就简直疯了,每次都这样。既是由于爱,也是由于害怕会失去他。
医者走了以后,我解开他伤口上缠的布,把那里吸吮干净。谁知道他们在箭头上涂过什么?我是为了做这些事而来的,虽然我深知不能这样告诉他。说服他的最佳办法就跟问他要礼物一样。
营地闹哄哄的。除了少数异常强健的妇女从不离开自己男人之外,士兵们没带女眷。现在他们从城堡里拽来山地的女人,高挑阔脸,黑发强韧,鼻翼上钉着珠宝。
那一夜亚历山大对我很着迷。伤口裂开,弄得我满身是血。他只是笑,让我去清洗,免得守卫以为我谋杀了他。他说伤口不那么难受了,爱是最好的医者。干燥的创口确实容易化脓。
下一座城堡闻知前者的命运,投降了,因此照他的习惯所有人一概赦免。我们继续行进,山地的神祇送来了冬天。
我们像麦粒一样在狂风暴雪里跋涉,衣服、马匹和士卒的羊皮斗篷都蒙上了白霜。我们靠当地向导来搜寻雪掩的道路,牲口在雪径上频频滑步、跌跤。天放晴以后,白茫茫一片刺目,我们只能眯着眼骑行。那种光足以致盲。
亚历山大特意保证我们吃足。行军的高度没有超出乔木的生长区,因此夜里我们可以围火取暖。如果风把冻指头伸进我的皮裘,我也只好用围巾捂住火辣辣的脸,并想想我待在这里的幸运——没有罗克萨妮,尤其是没有赫菲斯提昂。
亚历山大逐一攻陷这些山堡,投降的除外。记忆所及,我已经难以区分它们了,但是托勒密王每座都记得。那时他有一些显赫的战绩,包括跟一个地位重要的酋长徒手决斗。他将此人的盾牌收藏至今。这些事他书里都写到,没有人可以指责他吧?
多次战斗、几番围城以后,我们看见了山脊上的马萨伽。它不是普通的部落城堡,而是一个有城墙包围的重镇。
亚历山大花了四日攻下此城。第一日,他们从城门里出来突袭,他佯逃诱敌,随即反扑,俘虏不少人,其余逃回城内。然后,为了防止他们还以为他胆怯,他挥兵城下,结果脚踝中了一箭,幸而没有断筋。医者嘱咐他养伤。这好比叫河水回流到山上去。
翌日他运出攻城锤,撞击城墙,但是裂口没有攻破。夜里他不在意时会瘸腿行走,下一瞬又会克制自己。
过了一日,他从木制的攻城塔(他带了工兵,就地现做)搭天桥通到裂口,亲自率领进攻。他还没到对面,太多想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争先上前,天桥从中部折断。
我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才等到他们从下面的废墟爬起,然后我看见他白翼的头盔。他瘸着腿回来,满身擦伤和淤血,却只说幸好没跌断腿。他刚去探望过伤兵们。
下一日,他用更稳固的天桥重试,走了过去。他们在城墙上厮杀的时候,酋长被飞弹击倒。城里请求休战,亚历山大答应了。
原来,他们最善战的七千士卒,是从这些河流以外的某地雇请的。他们比别人矮小些,皮肤黑些。亚历山大召见他们,希望能雇他们作战。他们说的话跟山地人不一样,但是通译说他懂。他当着国王向他们发言,军官作答。交涉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同意开出的条件。于是他们在附近的一座山岗上单独扎营,同时亚历山大继续和城里的人谈判。他派了探子去监视他们,因为他不知道这些陌生人是否讲信义,他们的兵力可以成为威胁。在索格地亚纳,他学会了谨慎。
“今天真有成效。”晚餐后他对我说。他洗了澡,此时我在给他包扎脚踝。奔波这么多,逐渐愈合的伤口竟然很干净。
有个守夜的侍从走进来。“陛下,有个卫兵从前哨来求见,有事禀报。”亚历山大说:“让他马上进来吧。”
那人很年轻,但态度稳重。“亚历山大,山上的印度人正准备撤走。”
他站起来,踏在我干净的绷带上。“你怎么知道?”
“陛下,越到夜深,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动静就越大。天没那么黑,借着夜色能看见他们。没有人卧床,全营的人都在活动。男人背着兵器,我还看见有人牵着驮行李的牲口。我晚上眼力很好,亚历山大,我是因此出名的。所以长官才派我来禀报。”
亚历山大面容平静。他缓慢地点头。经过索格地亚纳的两年,无论什么都不突兀了。“你做得很好。出去等候。巴勾鄂斯,我要重新穿上衣服。”他召回侍从。“叫通译过来。要快。”
通译赶到,他刚从床上起身。亚历山大说:“今天跟你谈判的雇佣兵,他们的话你真讲得流利吗?”
那人面露惊惶,担保说他真的流利:他随马帮去过他们家乡,还替马帮议过价。
“你确实知道他们答应了,而且明白自己答应了什么吗?”
“大王,确凿无疑。”
“很好。你可以走了。门讷斯特拉斯,叫醒托勒密将军,请他马上来见我。”
他来了,面貌与往常一样警觉、稳重而坚强,像鞣制良好的皮革。亚历山大说:“印度雇佣兵要叛逃了。他们表忠一定是为了让我们疏防。我们不能任由他们跟各部落联兵,反击我们的队伍。如果他们不可信赖,那就随时都是威胁,无论去留。”
“是,他们人太多,也训练有素。”他顿了顿,看着亚历山大。“现在吗?今晚?”
“对。全军出动,而且要速决。口传集合令,不吹军号。与此同时我会部署。那山岗四面都有开阔的地势,我们有足够的人包围整座山。”
托勒密走了。他唤来侍从替他穿戴铠甲。营地被叫醒,我听见含着人语的窸窣,一种低沉的混响。军官们走来听候命令。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很快。他的军队惯于迅捷,只需他下令。不久那长队便铿然有声地踏入黑夜中。
急速过后,寂静仿佛是永恒。然后喊声扬起,也仿佛没有尽头。那响声在山谷回荡时,就像圣书描写的末日之战的声音。但那是光明与黑暗的决斗。这里只有夜晚。
我觉得我在喧嚣中听见一种尖叫,是妇女的声音。我没有听错。她们是跟着那些印度人的,此时从仆倒的男人手里拾起武器搏斗,被杀死在黑夜里。
喊声终于减弱,然后变得零星、断续。然后只偶尔听见垂死的惨叫,那边或这里的一两声。其后是夜静。
离残冬的拂晓还有两个钟点,营地里重新有了人声。亚历山大回来了。
侍从们解开他血污的铠甲,拿到外面清洁。他形容憔悴,面如土灰,额上横着一道道平时难见的皱纹。我脱下他的衬袍,除了铠甲遮挡的部分都染满了血。他好像不知道我在,我看着他,自己却仿佛隐了形。然后他转动眼睛和我对视。他认得我。
“是必要的。”他说。
我已经吩咐奴隶预备洗浴水。那也是必要的——连他脸上也溅了血,手臂和膝盖一片鲜红。他上床以后,我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来一点酒吧。”我把酒端来,放好夜明灯,准备离去。“巴勾鄂斯。”他说时抬头怔怔地看我。我俯身亲了亲他。他像收下礼物一样接受,用眼睛感谢我。
我躺在自己的帐篷里,黎明前特别冷,外面篝火也快熄灭了,我思绪纷杂,还想着我彻夜在想的问题。那通译是粟特人,没有一个粟特人会承认他有做不到的事。然而,如果印度人认为自己有走的自由,他们会白天行动。他们知道自己背约了吗?——他们知道自己立过誓约吗?亚历山大当时看着他们。他们的神情一定是似乎知道的。
我想到那山岗上堆积的尸体,豺和狼已经在撕食它们了。我知道,在他决定之前,许多双手已经替他盖下了处死的印戳:菲洛塔斯、合谋的侍从,还有不少酋长和总督——他们曾经与他握右手,誓言效忠,成为他的座上宾;然后杀死他留下的人,反戈叛乱。
早在我还只是听他的敌人说起他的时候,他已经上路出征,从遇到的一切里寻求自己的光荣。他得到了吗?大流士自己,倘若活到受他优待的那一天,如果不是出于恐惧,会信守诺言吗?我想起那士兵讲的关于伊索斯的医院的故事。是啊,陛下所得的与他所给的还并不相称。一次又一次,我看见背叛留给他的伤口。今晚我看见的是伤痕。
不过,我想,我现在有的这种悲哀,正是从他而来。别人何曾教我怜悯?我侍奉大流士那几年,对今晚的干戈只会觉得,这些事从来就是如此。
是的,如果他今晚想要我的全部,而不只是原谅的一吻,哪怕掏心我也不辞。不,不行,逝者的灵魂还在上空漂泊。轻信而后追悔,胜于以卑鄙度人。只要努力,人本来可以超越自己。这一点他向世人显示了。多少人因他而努力过?不止我见过的那些,将来还会有后继者。那些在人类身上只寻找自己的狭小,而且要大家相信人类都同样狭小的人,比他一生的战争杀人更多。
愿他永不放弃相信,即使背叛令他愤怒。他不知道自己有多疲惫,在高原稀薄的空气里,他呼吸急促,也睡不安稳。逝者的灵魂啊,如果他叫我去,我还是会到他身边的。
但是他没有叫我。他独自躺着,心事重重。早上我过去的时候,他依然睁着眼睛。
第二十一章
我们朝着大河下行,一路上又打了些胜仗,其中攻取阿尔诺斯山那次堪称伟绩。据说赫拉克勒斯也被它难倒。亚历山大把它添入要塞之列,以护卫将来的归程。
途中有一座奈萨城,在山麓的春风吹拂下,气候怡人。酋长出城拜见他,要求宽待。通译解释说,此城是狄奥尼索斯亲手建立的,凭据是他的圣物常春藤只在这里生长,而附近都没有。这通译是移居此地的希腊人,知道各种事物的本名。我自己在城里转悠时看见一座庙,供奉着一个吹笛的美少年偶像。我指着神像,问一个过路的印度人:“狄奥尼索斯?”他回答:“克利须那。”但无疑就是同一位。
亚历山大与酋长甚是相得,达成协定。他一生爱好奇观,此时极想看看狄奥尼索斯在城后的圣山。他只带上伙友、侍从和我,以免蹂躏山地。那实在是一个不假人工的乐园,绿野、碧荫,雪松和月桂林木苍苍,叶色浓重的灌木勃发出一丛丛百合一样的藏书网花,十分灿烂,酒神的常春藤布满山崖。此处真有神性,我们在场的都染上一种纯净的快乐。有人给亚历山大编了一顶常春藤的冠,很快我们全戴上藤冠唱歌,或是喊出狄奥尼索斯的颂词,赞美他。不知哪里吹响了长笛,我循声而去,却没有找到乐人。沿溪行,水流拍打着长满蕨类的石头,我跟伊思门尼欧斯不期而遇。他离开侍从队以后进了伙友兵团,从此我极少看见他。成年的他更英俊了。他含笑上前和我拥抱,还亲了我,然后唱着歌继续前行,我也自己走开了。
经过严冬的苦战,春天使我们振奋。军队向大河下行,离开山野,也离开了浓荫的高树与烂漫的山花。印度河附近年年受洪水冲激,只有荒芜的黄沙。在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赫菲斯提昂已经让马其顿人驻扎下来,营地在沙丘和灌木上延伸一里。他筑的桥就在河上。
他骑马出迎亚历山大。他和工兵们成绩出色:桥用尖头船侧向连接而成,上铺结实的桥板。桥比河面的宽度更长,因为源头的雪一旦融化,河水就会迅速向两岸漫延。为了防洪,巨缆远远牵入陆地。亚历山大说,他胜过了当年筑桥横越赫勒斯滂海峡的薛西斯。
罗克萨妮的帐篷紧靠留给亚历山大的帐篷的空地。但是我听说,国王问候了赫菲斯提昂并夸奖他以后,下一句话是:“牛首骏还好吗?在山上它累不累?”
他骑马穿过欢呼的士卒,直奔马厩,因为他听说那老马已有些气短,而且想念他。然后他开了一次战争朝会。同日,他抽空探望了后宫。
不久我们渡了河,进入真正的印度。后来那些年,我不知多少次应别人的要求讲起印度的奇观,睡着的时候都能复述了。第一个奇观是倾尽国力迎候亚历山大的安斐斯王。他全军在平原上列阵,刀光闪闪,战甲熠熠,猩红色的旌旗连幢,涂彩的大象戴着夸张的装饰,铜锣和铙钹咚咚当当敲着。
所有人都全副武装。亚历山大见过了太多的背叛,此时让军号吹响,以出战的次序前进。好在安斐斯王聪明,猜到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带着几个儿子和王公出阵迎来,永远乐意再次相信人的亚历山大也立即出来迎接他。
我们全都饮宴娱乐,待遇极尽奢华。安斐斯王的正妻坐着纯白牛牵引、帷幕低垂的车舆,接罗克萨妮去赴宴,跟一群仕女相会。攒了一年军饷无处可花的士兵们涌进集市,打着手势讲价钱。他们的希腊短袍早已褴褛,必须买衣料,却诧异地发现再高的价钱也无法得到结实的好羊毛。甚至布匹也很稀疏,原料并非亚麻,而是印度的树棉;不是一色的白布就是花花绿绿的。士卒大为不满。然而他们不缺女人,连神庙里也有与人合欢的女子。
我四处找那种从马拉坎达的马帮手里买到的厚重丝绸。既然已经来到它的产地印度,倘若能多做一套这种绸缎的衣服就好了。但是我根本找不到。
在城外,我遇见一种印度的奇观——连生树。树根从枝干垂下,入地即成新树,一棵树如此扩散成林,树荫里能容纳一个步卒方阵驻扎。我上前细看,只见树下有几群人坐着,有的看来年高德劭,却像初生儿一样赤条条的。
虽然跟马其顿人相处已久,我还是震动。裸体的马其顿人也不会这样悠然散坐。但是这些老人似乎从容自信,懒怠朝我一瞥。有个人看来是领袖,凌乱的胡须长至腰间;弟子们围了一圈,有老有少,仰慕地谛听着。另一99lib?人的听众是一个幼童、一个白发老翁。又有一人盘腿而坐,静如木石,目光低垂在肚皮上,几乎看不出呼吸。一个女人路过,在他面前放了一个黄色的花环,对他的裸体没有羞意。他也不羞涩,连眼睛都不转。
我想了起来:他们一定是传说中的裸身哲人,亚历山大说过想见见这些人。跟阿纳克萨卡斯或者卡利斯提尼真不一样。
就在此时,亚历山大果然来了,带着一些朋友,由安斐斯王的一个儿子引路。老师、弟子都没有起立,也根本不在意。那王子并无怒容,倒像是早有预备。他让通译告诉他们亚历山大来了。我听见他的名字。
这时领袖站了起来,其余各人也随之起立,只有那个盘腿的人还看着肚皮出神。他们跺脚,在地上踏了两三下,方才默然立定。
亚历山大说:“问他们那是为什么。”
话音方落,那盘腿的人第一次抬头,盯着他。
领袖对通译说了话,他翻成希腊语道:“大王,他问你何以历尽艰苦,不远万里地前来。反正无论你去到何处,也只有你足下的方寸才是你的,直到你死了,你占有的土地才会大一点点。”
亚历山大诚恳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告诉他,我行走大地不只是为了占有它,还希望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
那哲人默默弯身,掇起一撮尘土。
“不过,”亚历山大说,“就连大地也可以改变,何况是人。”
“人你是确实改变了。他们因为你,懂得了恐惧和愤怒、骄傲和欲望,这些都是他们灵魂的锁链,轮回诸生不息。而你呢,自以为无有束缚,因为你克服了恐惧和肉身的贪婪。但是心智的欲望却像猛火一样消融你。很快,这些欲望会把你烧完的。”
亚历山大想了想。“也许吧。雕塑匠放在陶模里的蜡也是这样消融,而且永远没有了。但是在本来有蜡的地方,他们灌注了青铜。”
这句话译出以后,哲人摇?头。
亚历山大说:“告诉他我希望和他详谈。如果他愿意跟我来,我一定会隆重以待。”
那老人抬头。不管他自认如何无欲无望,我怀疑他仍有虚荣心。“不必了,国王。我在这里是连儿女都不见的。你能给我什么,又拿得走什么?我只有这个裸体,就连它我也不需要。如果你拿走它,那我最后一个累赘也摆脱了。我何苦跟你走?”
“是啊,何苦。”亚历山大说,“我们不会再打扰您了。”
刚才这些时候,面前有花环的人始终静坐,凝视着亚历山大。这时他起身说话。看得出他的话惊动了别人,领袖第一次面带怒容。通译示意安静。
“大王,他是这么说的。‘即使众神也会厌倦神格,最终要找解脱。我会跟随你,直到你脱离束缚为止。’”
亚历山大对他微笑,说欢迎他来。他从树丫杈取过一条旧腰布,缠在腰间,拿了一个盛食物的木碗,赤足跟在国王身后。
不久我遇见一个希腊人,他在城里开鞋店,认识那些圣者。我问他,他们为什么对那个人这样生气。他说原因不是他们觉得他贪财出走,而是他被一个肉身凡人所吸引,产生爱恋。他们认为虽然他的爱出于灵魂,依然是他的锁链,会让他死后重生。在他们看来,重生是惩罚。我只懂这么多。
当然,他取自国王的只是他木碗里的食物,就连那也不多。因为谁都不会念他的名字,我们便借用他说的一个问候词的发音,叫他卡兰纳斯。很快我们都习惯了他,常看见他坐在御帐附近的某棵树下。亚历山大请他进去,单独谈话,只留下通译。有一次他对我说,虽然大家觉得卡兰纳斯无所作为,其实他修行之前是赢过许多大胜仗的,而且并不居功。
他甚至会说几句希腊话,是跟定居当地的希腊人学来的。据说他成为裸身哲人以前是个学者。然而亚历山大向他请教的时间不长。他就要对坡拉斯王开战了。
那是安斐斯王的宿敌,他请援就是为了给他打击。他的地盘在下一条大河——希达斯皮斯河以外,大流士大帝年间曾经被并入波斯帝国。其国王名义上仍是总督,但早已几代自治,重登王位。亚历山大派使者要求他表忠的时候,坡拉斯便以这番话作答。他还说,安斐斯先辈为奴,身份低贱,他决不会敬待此人的盟友。
亚历山大开始备战,但是经过冬季的战事,他首先得养兵(赫菲斯提昂率部过开伯尔山口时也经历鏖战)。他从容地举行竞技会,上演百戏,尽管河水已经随春暖涨起。当地人说雨季就要来了。
我们联同安斐斯王的军队,向希达斯皮斯河进发。虽然被征服的要塞都留了军队戍守,我们依然人数空前。在河流上游扎营期间,亚历山大侦察了最佳渡河点。河水已经变得浑浊湍急,一望而知不可能筑桥。
某日有位要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和民族)来觐见亚历山大。他已经外出一阵,我便说我会去找他。我在营地骑马寻找(波斯人能骑马就不会步行),听见说他去了马厩,便来到那一列列无尽的棚屋;这些用竹、草、海枣叶搭成的建筑里拴着骑兵的马匹,宛如一座独立的市镇。终于有个身上刺青的色雷斯奴隶牵着国王的战马,指给我一所孤立而较精致的马棚。我下马进去。
从印度的骄阳下走入,里面简直黑洞洞的。光线从墙隙钻进来,分出条状的明与暗。一匹老黑马被这样照着,躺在稻草里,身侧吃力地起伏;亚历山大也被照着,坐在马厩的泥地上,大腿托着马头。
我的身影遮暗了门口,他抬起头。
我无言以告,只想着,让我做什么都行……我说:“我去把赫菲斯提昂找来?”仿佛这是我一直要说的话。
他回答:“谢谢你,巴勾鄂斯。”我只能勉强听到。他没有喊马夫来,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我究竟没有白来。
在河边的工兵群里,我找到了赫菲斯提昂。搭桥的船移上岸后一度对半拆开,用于载物,他正让大家把船重新拼接起来。他惊讶地凝视我,我无疑跟这里极不相称。而且这是我第一次找他。
“赫菲斯提昂,”我说,“牛首骏快死了。亚历山大希望你过去。”
他默默看着我,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亲自带话。然后他说:“谢谢你,巴勾鄂斯。”是一种从未对我用过的语气,并吩咐备马。我等他走出很远,方才上路。
牛首骏的葬礼当晚举行。在印度,殡葬必须从速。亚历山大让它在柴堆上火化,预备拾灰葬入墓地。他只告知了朋友,但是在伊索斯、格拉尼卡斯河、高伽米拉打过仗的许多老兵都悄然而来,令人惊叹。不知多少碗熏香被抛进火堆,老牛首骏想必花掉了足足一塔仑。安斐斯麾下的一些印度人站在较远处,大叫着昭告他们的神明,以为亚历山大是因凯旋而献牲。
火焰沉下去以后,他又投入了工作。但是在夜里,我发现他看上去老了。他得到裴瑞踏斯的时候已经成年,牛首骏却是从小相伴。这匹矮小的马(希腊马在波斯人看来全都矮小)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有些我从来不知道;其中一部分在那一天死了,我永远也无法知晓。
夜间有雷鸣,开始下雨。
早上尘埃落定,太阳出现,四处是绿野生长的气息。但不久乌云聚集,再下雨时仿佛是天河倾泻。而且我听人说,这仅仅是开始。
滂沱里,亚历山大率领军队涉过泥泞,浑身湿透,行进到河岸上。
他不肯带上我。他说他无法知道他下一钟点在哪儿,遑论下一日或是渡河的时辰。他抽空跟我道了别,但与往常一样简单。他觉得别无必要。他会战胜,很快就能回来。依依惜别属于战败者。
但这是他艰险卓绝的一战,我却没有看见。
雨像鼓点一样落着,把军营化为泥潭。随军人众可怜地聚拢在漏雨的棚下,好帐篷高价难求。我在暴风雨里收留过一些旅人、一个差点淹死的巴克特利亚小孩、一位希腊游吟歌者,甚至有一次是哲人卡兰纳斯。我见他站在水瀑下,身上只有他那条腰布,便招手让他进来。他做了个祝福的手势,然后盘腿坐下,沉入冥思。像独处,却是孤独中的快乐。
起先雨势一缓和,我就会披上斗篷,骑马到河边。阵线足有几里长,但是谁也说不清国王在哪儿、预备怎样。其实有个人甚至比我更急于知道——坡拉斯王。他已经在对岸扎了营,正对着最容易渡河的地方。
有一夜喧腾的雨声稍歇,我们听见进攻的鼓噪:军号、喊杀、马嘶。终于来了。我举手向密特拉。夜黑如漆,营地里人人醒着谛听。没传来消息。
怪不得,原来没有人渡河。亚历山大只是佯..攻,诱使坡拉斯将全军移到河岸上,在大雨中彻夜站阵。
下一夜也这样。大战真的开始了吧,我们都屏息静气。没有战斗。下一夜,再下一夜,听见嚣声的时候,我们都轻松以待了。坡拉斯王亦然。
亚历山大从不介意在战役之初显得愚蠢,甚至是怯懦。他会翻本的。时至今日,他只能找遥远的地方让人中计了。然而这里已经够远。他没有和安斐斯交战,因此坡拉斯王不了解他。坡拉斯昂藏七尺,只骑象。他不难相信对岸的狗崽只会吠叫,不会咬人。
亚历山大继续佯攻,又开始退守。他命人把大量粮秣送到营地,向一切愿意传播消息的人放话:必要时他会等雨季结束,在河流变窄的冬季才出兵。亚历山大积累勇气的这些时候,坡拉斯就湿漉漉地在烂泥上扎营好了。
足有七八日过去。这一夜风雨大作,来势空前。雨如激流,恐怖的闪电隔着帐篷也能看到。我把头埋在枕下。最起码,我想,今晚不会有战斗了。
拂晓时,雷声隆隆而去。进攻的嚣声随即响起,比先前所有的夜晚更洪大,也更遥远。一种新的声音狂暴高昂地凌越于其上,是大象的号叫。
亚历山大渡了河。
他本来就计划当晚渡河。那场暴雨增加了难度,却是天神赐给将军的良机。他选了一个比坡拉斯较上游的位置,那里的密林能掩护行进,还有一个绿洲能掩护渡河。趁坡拉斯未察,未带大象赶到之前,他必须完成。如果骑兵的马登陆时看见象群,就会跳下筏子,落水淹死。
托勒密把战役全程写进了他的书里,为后人留下亚历山大的勇敢和智谋。他的第一个险情也许最危险。过河后,他率先跳上岸,随即在骑兵登陆时发现河岸被一股新的洪流所冲断,成了孤岛。
最后他们找到可以涉水的地方,尽管仍然很深。据托勒密所记,水浸到士卒的胸口,马匹只露出头部。(我说希腊马在波斯人看来都矮小,就是此意。)
坡拉斯已经派儿子率领战车队奔来,要把他们赶回河中。亚历山大刚来得及摆阵。王子被击倒,战车纷纷卡在泥里,能逃的人都逃走了。坡拉斯闻讯,选中一块结实的沙地,准备厮杀。
他的前阵站着两百头大象,无懈可击。但是他的敌人谙熟战争的艺术。简言之,亚历山大让自己的战阵露出弱点,诱出对方的骑兵;又让西徐亚的骑射手攻其前阵,一射出箭就折返;他自己跟前阵的骑兵交锋,科伊诺斯对后方作战;他射出箭矢,掷出长矛,还射倒战象的骑手,把坡拉斯的大象逼疯,以至于它们伤害了更多自己人。
这些在托勒密王的书里都有,他读过给我听。他的记载跟我当时听说的相符,除了倒下的马其顿人多于他的数字。他读到那里时,我大概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笑着说,数字都是记在王室档案里的,而且老兵们都知道。
天刚亮,我们就赶到河边向对岸望去。由于下雨,遮掩绝大多数战斗的烟尘没有扬起。我们清楚看见大象上摇摇欲坠的骑手、冲杀回转的战马、乱纷纷的步卒,却无从分辨乱局中的形势。我甚至认不出亚历山大锃亮的盔甲,渡河已经使他满身泥污。太阳越升越高,恐怖的嚣声听来却无休无止。然后,溃逃与追击终于开始。
我没赶上看见亚历山大和坡拉斯的会面,比我错过其他事更让我喟叹。此事与他心灵相契,也十分真挚;时间和人的伪善都没有夺走他的真诚。
败局虽定,高大的坡拉斯依然在前锋长久作战。他乘坐的大象从不退缩,即使在象群里也是最勇敢的。最后,他举臂投出一支长矛时被击中,流矢穿过他甲胄的缝隙。他这才掉转象头,跟着败逃的人慢慢撤退。亚历山大一直热切地注视他,早有会晤之意。他觉得对这样一个高贵的人,只应该请别的国王做使者,便派了安斐斯去。但是行不通。坡拉斯憎恶安斐斯,见他上前,立即用左手抽取长矛。亚历山大找了一个较合适的人重试。这次坡拉斯指挥他的大象跪下,用象鼻卷住他,徐徐放下来。他要求喝水(战斗和失血使他渴极),随后去见了亚历山大。
“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亚历山大后来对我这样说,毫无妒意。我猜想他少年时曾经自恨身材不高,但即使如此,这也已经不是他的烦心事了——他的身影现在横亘大地,贯穿东西方。“他就像荷马写的埃阿斯一样,只是他有黑皮肤和蓝胡子。他一定很痛,但根本看不出来。我说:‘说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吧。我应该怎么跟你打交道?’他说:‘像国王一样。’你知道吗?我不用翻译就明白了。我说:‘我自己是会这么做。说点你本人的要求。’他回答:‘不必,都在那句话里了。’真是大丈夫!希望他很快把伤养好。我打算给他的土地,比他从前拥有的还要多。他可以制衡安斐斯,但关键是我信任他。”
他的信任没有落空。在他的一生中,那里没有传来反叛的消息。
他最珍重的一切都在河畔这一战实现了。他与人和自然顽强地战斗;他的英雄阿基琉斯,不也曾经与河搏击吗?比阿基琉斯更幸福的是,帕特罗克洛斯在旁分享他的光荣——那天赫菲斯提昂一直陪伴着他。而且他的胜利,靠的是他统治的全部民族的联军,正如居鲁士让米底人和波斯人联合为他作战。这一战当然更伟大。最后,他和一个勇敢的敌人成了朋友。然而那是陛下最后一次得到完美的运气。
此功告成,他一如既往,又将目光投向下一道地平线。他现在活着是为了兵临恒河,循岸前行,直到环流的大洋。届时他完成的帝国会东西临海,拥有周流洋的奇观。这是他老师亚里士多德告诉他的世界版图,我还没有遇见能否定此说的人。
第二十二章
坡拉斯王只伤及皮肉,很快就痊愈了。亚历山大宴请了他。他异常魁伟,才三十多岁,但是儿子们已届战斗年龄——印度人结婚早。我向他献了舞,他回赠我几挂红宝石的耳坠。那头对坡拉斯忠诚不渝的大象,虽然身经百战、伤痕累累,也还是康复了,让亚历山大很高兴。
凯旋竞技会开过,也有酬神的祭典。牺牲刚烧尽又下雨,熄了火。我一直无法习惯看见圣火被燃烧的肉所玷污;天雨浇灭火焰,也是让任何波斯人不能释然的场面。但我没有说什么。
国王在河两岸各奠基了一座城市,右岸那一座冠以牛首骏的名字。它的坟墓会建在城市的公共广场上,还会树起它的铜像。
然后他和坡拉斯王一同出征。罗克萨妮被留在宫中,让坡拉斯王的妻妾陪伴,免受天雨泥泞之苦,我被带在身边。
他们首先要打击坡拉斯的侄子。他是坡拉斯的宿敌,听说他们结了盟,立即向亚历山大宣战。他的勇气远不如憎恨充足,不战而逃。亚历山大让赫菲斯提昂的部队留下,继续平定这个行省,预备移交给坡拉斯。周流洋吸引着他,他自己一心要往前闯,想尽快清除路上的障碍。
他承诺对投降的城市概不动武,也信守诺言,让他们沿用旧有的法律。对于弃城逃走的人,他全力追击,认定他们存心要在后方作乱,否则一定会媾和。这种事经常发生。我想到,农人见兵即逃是从前跟军人打交道的经验使然,不禁唏嘘。
他联合坡拉斯,攻下大城桑格拉,尽管那里有城墙、一座山、一个湖以及环城围了三重的车辆做屏障。然后他让坡拉斯去跟赫菲斯提昂会师,平定他的新行省。他本人朝着下一条大河——比亚斯河——继续推进,打算先在河这边扎营,养息军队。又下雨了。
在前人踏烂的土地上,我们曳踵缓行。大象从淤泥中拔腿,接吻似的咂然作响。西徐亚人和巴克特利亚人为了干爽,在湿热的酷暑里穿着毡衣。骑兵驱赶着蹄酸腿软的马,走一里如同三里。方阵步卒跟在运他们兵器的牛车旁,艰难迈步,每步都把脚踝陷入泥泞;靴子因反复干湿而变形,如今又被浸透;他们买来做袍子的印度衣料石膏般贴着大腿;护胸铜甲的边缘刺穿衣料,人就像裸体似的被刮伤。又下雨了。
临河的土坡搭起亚历山大特意带来的大流士的帐篷,以显耀国王的威仪。此地青绿芬芳,我们离山野近了。我分明闻到东方飘来的山风,但是浓云挡住了一切。雨不紧不慢、毫无倦意地下着,穿过树林和高高的青藤嘘气,仿佛太古以来就这样下着,直到世界被冲走才罢休。
御帐漏雨。我让人修好,还给他找来一件干爽的袍子、一双鞋。他进来以后摸摸我的衣服,非要我换下不可,否则不肯让我侍候。我早已习惯濡湿,本来一点都没觉得。
他把将军们邀来晚餐。我在里面听,能感觉到他兴致不错。他说他听人谈到比亚斯河对岸土地肥沃,住着壮硕的斗士,那里的大象比坡拉斯王的更庞大,更强健。打完这漂亮的最后一仗,世界尽头就遥遥在望了。
不过这话在我耳朵里听来有点异样。如果他微醉,他的嗓音永远会盖过别人;但是他现在清醒着也这样。不是他声音大,是别人太安静了。
他也注意到。他叫他们多喝酒,驱散血里的湿气。他们勉力以赴,直到餐毕侍者们退下。这时托勒密道:“亚历山大,我觉得士兵们不痛快。”
他笑起来。“痛快!疯子才会痛快。这种雨,就像涉水走完冥河,还要走忘川一样。他们拿出了气魄,他们也明白我看在眼里。雨季快完了,坡拉斯告诉我今年确实特别长。天一放晴,我们就办竞技会,颁发丰厚的奖品,让大家精神充沛地前进。”
他们都附和,说那一定能振奋军心。
睡前他对我说:“这雨会让狮子也气馁。要是我能早个半年平定巴克特利亚就好了,那我们会在冬天到这里。”他没有说:“要是我在那边多待半年……”从前他会那样说,现在,他仿佛终于感到被时间的战车所追赶。
“他们说雨停了以后,”我说,“什么都那么清新,那么美。”我庆幸他今晚回来得早。一整天他都骑马巡视长长的队伍,确保没有人因陷入泥沼而掉队。他看上去很累,额头重现出皱纹。
翌日我在拂晓就到他帐篷里来,抢先把好消息送到。“艾尔斯坎达!雨停了。”
他从床上跃起,披上毯子跑出去看。倘若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会完全裸体;跟波斯人的日常相处已经让他谨慎多了。绿树梢头有一轮淡淡的太阳,那最初的光线也有暖意。看得出不是短暂的雨歇。
“感谢宙斯!”他说,“我终于可以重振军心了。该让大家好好庆祝一下。”
河岸散发着树脂和花朵新绽的气味。他传令举办竞技会,邀集报名者。我牵出我的马儿“羚羊”(“老虎”看上去很累),趁着我们还没转向平原,骑行去呼吸山林的气息。
我穿过营地返回。我在亚洲各地这样穿行有几百次;除了地貌与天气,每次都差别不大。但今天不一样。
就连我最早遇见的随军家眷都浮躁不安。孩子们无拘无束地在阳光照耀的水洼里嬉闹,分外显眼,因为母亲都背对着他们,只管自己交头接耳。在艺人和商贾等较富裕的人聚居处,有个我认识的演员向我跑来。我刚勒住马他就说:“巴勾鄂斯,国王真的要回去了,是吗?”“回去?”我说,“不会啊。再走几天就到周流洋了。他当然不会回去。”我挨着士卒的营房继续骑行,然后就知道情势不妙了。
在营地休养的士兵有一千件事可做:把工具、靴子和武器拿出修理,或是买东西;会找女人、斗鸡、赌骰子;也会有人算命、演杂技、耍狗。这些人如今却无精打采地散坐着,没有生意。士兵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只说话。
十来个一起埋头交谈;二十人谛听一人发言;两三人争辩着。他们只说话,我听不见一声笑。
军官们路过的时候,有的会被喊进人群里作为朋友一同商量;有的会被沉默而恨恨地盯着。有人甚至朝我一瞥,仿佛我会去告他们的状。我真想知道要告什么状。一时我心里敲了一下,想起离开埃克巴塔纳之后高原上的一夜。
不会的!我想。没有那么糟,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但确实不好,将军们应该告诉他。由我来说是逾分。
他们大约中午开始单独或两人结伴地来。我猜得不错,这与埃克巴塔纳是不同。没有人希望亚历山大受害,没有人梦想换一位国王。将士们只有一个要求:不再前进。
我以为他会淡然对待,至少在一开始时这样。但是他早已摸熟了自己军队的脾气,也了解他的军官。小题大作的人从来不会晋升到他们的地位。他镇静而严肃,末了对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说:“这事必须速办。我会亲自讲话。立即宣敕,凡旅长以上军官,明天日出一个钟点后,在这个帐篷外集合,包括联军在内。这都怪雨下得太久了。”
不再下雨。几个钟点后,我再次骑马穿过军营。气氛变了,不再消沉,一切像是有了个目的。每位高级军官的帐篷外都有一群人,颇有秩序地等候接见。
翌日他起床很早,踱来踱去。他几乎不知道我在替他穿衣。只见他嘴唇翕动,练习着当下成形的腹稿。
破晓以来,他们已经陆续在外面聚集:马其顿人、波斯人、巴克特利亚人、印度人、色雷斯人,组成了颇大的一群,大致是他声音所能抵达的范围。
讲台已经为他摆好了。他穿着他最好的战甲,头戴插翼银盔,系着罗德岛的镶宝石腰带。他少年一样敏捷地跃上讲坛,随之响起一声微风似的轻叹。我的演员朋友有一次说,他大可以在戏台上成名。
我在帐帘后倾听。这出戏没有我的份。
他说军心涣散的消息令他难过。他召集大家,是让他们与他一起决定,要不要继续进军。当然,他会劝说他们,决不强迫。我觉得他心里依然没有一点撤军的念头。
他一字未写,也不在意修辞,但是句句掷地有声。他说他们一直战无不胜,何必惧怕河对岸的敌人?大业将竟,他们快要到达周流洋了,那是大地的尽头,同样的水在北方冲刷着赫卡尼亚,在南方冲刷着波斯。他不能相信(他声音里透出无限急切),他们一点感觉不到他焦灼的渴望。他问,他没有跟大家同担困苦吗?他们没有共享战利品吗?他们离成功那么近也要放弃吗?“坚定些!”他向他们喊道,“勇敢地活着,死后留名百世,不美好吗?”
他清亮的声音停止。他等待着。太安静了,听得见尖利的鸟鸣和野犬的吠叫。
过了一会儿,他说:“怎么?我已经说完了,现在希望听你们的心声。”这话引起一阵窸窣的移动。我骤然想起大流士最后一次朝会时的沉寂,觉出其中的区别。大流士是被看不起;亚历山大则使他们敬畏、羞惭,把他们嘴边的话挡了回去。然而像大流士一样,他没有改变他们的心愿。
“哪一位带头开口吧,”他说,“你们对我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这么说还不够,非要我起誓吗?”
有人咕哝道:“嗯,科伊诺斯,去说吧。”
一个外表老派、头发斑白的人被群众推上前来。他在河畔那一战立大功以前,我已经熟悉他的模样。他曾经跟随腓力王打仗,从头到尾是个战士,不属于任何派别。在需要智慧和顽强的时候,国王会选择科伊诺斯。他们对望了一下。我只能看见科伊诺斯的面容,他的神情说:我的话不会中听,但我相信你。
“陛下,”他说,“你把我们召集起来让大家畅所欲言,这一点我们都明白。但是我不能代表将领们说话,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凭你让我们拥有的一切,即使继续进军,我们也已经赚了。如果你希望前进,我们就应该做到;这是我们的义务,是我们作为军官的责任。因此,我恳请你允许我代表士兵们说话。陛下,不是他们对我最重要,而是你。所以我才发言。”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我看出他的背部紧绷如弦。
“我想,我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如果我算是有声望,我要感谢你给了我许多机会。至于士兵们,陛下,你自己也说,他们的成就前无古人。这同样应该感谢你。但是陛下,我要告诉你,既然他们说‘够了’,他们应该有机会陈情。想想当初我们这些马其顿人有多少随你出征,可我们现在还剩多少?”
一个正直的老人,优秀的战士,一个对他的国王有话实说的马其顿人。我的民族在他眼里是什么?那些面容自豪而体力细弱的波斯骑兵。强壮的巴克特利亚人、鹰钩鼻的粟特人、红头发的色雷斯人、扎着宝石头巾的高挑的印度人,这些与他共享胜利的民族,又算是什么?只是路上的偶遇,不会跟着他回家的。
“我们有人战死,有人死于热病,死于痢疾。有断臂瘸腿、再也不能打仗的人。你安置在新城市的人,不是个个都安居乐业的,但是他们到底留在那里了。再看看我们其余的人吧,披挂着印度的破衣烂衫,模样足以惊骇乌鸦。如果一个士卒从自己的仪容得不到自豪和安慰,他怎么能不士气低落。骑兵也一样,战马的蹄子连蹄楔都磨损了。而且,陛下,我们在家乡有老婆孩子。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是陌生人,很快我们的老婆也要不认识我们了。陛下,士兵们希望带着战利品回家,趁着这时候他们还能在本村受人敬重。如果他们做成了,你很快会有一支来自民间的新军队,大家抢着追随你。回去吧,国王。你母亲一定很想再见到你。让年轻人入伍,给军队换换血吧。那样最好,陛下。相信我,那样最好。”
他的嗓子嘶哑起来,揉着眼睛。他发出一个粗糙的声音,像是要吐唾沫,其实是哽咽。
这似乎触动了别人,到处都响起呼叫声,没有怒意或挑衅,仅只是哀告。他们几乎在呻吟,伸出手臂。如果甄选出来的军官尚且这样感觉,士卒们该是如何?
亚历山大站着不动。人声减弱,他们等着他回答。
“散会。”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御帐。
一两位高级军官(他的朋友)跟着上前,他在入口转向他们,再次说道:“散会了。”
我在苏萨学会了让自己隐形。这不难偷师掌握。趁着他踱来踱去,我躲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扯动头盔的系带时,我静静地上前,替他脱了甲胄,然后让自己再次消失。这给了我时间细想。
士卒们也像他一样相信周流洋吗?我怀疑。我想起人头攒动的军营里云游的商贾,想起那些等活儿做的通译——只有手势不够用的时候,他们的技术才会挣到一点小钱。国王召来的通译会翻出原意,市场上的通译拿到钱却喜欢讲闲话。他们终日跟旅人交往,爱谈论远方与前路。难道士卒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伟大的亚里士多德,最有智慧的希腊人,曾经将世界的版图告诉亚历山大。但有一点是必然的:他没有亲眼去看过。
亚历山大在御帐里踱步,无数个来回,想必已经走了一里了。我继续让自己无足轻重——他确实不需要我了。他需要大家信仰他的梦想,而我的信念已经消失。
忽然他来到我面前,大声说:“我就是要向前走!”
我被发现了,连忙起身。“陛下,你超过了居鲁士,也胜过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还有天上的双子。这全世界都知道。”
他审视我的脸,我藏起自己的不信。
“我一定要看到世界尽头,不是为了占有,甚至不是为了威名,就是为了到那里看看……很接近了啊!”
我说:“他们不明白。”
稍后他召回托勒密、佩尔狄卡斯和别的将军,为他刚才的脾气而道歉。翌日他会再次对军官们致辞,同时各位将军可策划下一次行军,以待军队回心转意之时。将军们坐在书桌前,只顾记录渡河与此后行程的要点。他们不比我更好。
他直观地察觉到了,整夜冥思,我疑心他根本没睡着。翌晨军官们来了,他也不演说,只问他们改了主意没有。
七八个声音争先说起来。我觉得要点有几个,是关于距离的传闻等等。有人听到一队马帮的通译说如何如何;有人提出得走半个月横越沙漠。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叫大家安静。
“我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已经说过,你们对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不会强迫任何马其顿人跟我走,自有别人愿意追随他们的国王。没了你们,我照样可以前进。去吧,想走就走。回家去。你们无须再做什么了。”
他进了御帐。我听见外面的人语,他们谈着话离去,越远声音越大。亚历山大对门外的卫士说:“谁都不让进来。”
但是我再次使自己隐了形,一天好几趟来去。见我起先没被遣出,卫士又让我进去了。我会从寝室望过去,确定他没有一个人心烦意乱。他还是坐在书桌前,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计划,要么就是踱步。我看出他仍不肯放弃希望。
不管他怎么说,他不会抛开马其顿人前行。他少年时向这军队证明了自己,它是他血液的一部分,像一个爱人。不是吗?它一直爱他极深。他闭门绝访,不仅是因为伤心,也是为了让爱人最终回来他脚边,请求原谅。
爱人没有来。广阔的营地到处有一种沉重低回的寂静。
他没有赶我走。我知道他需要独处,不去打扰。我带来他似乎能用上的东西,见他焦躁就出去,晚上点亮油灯。仆人送来晚餐,他发现我在,便让我坐下共食。他饮酒不多,但酒劲忽然上头,说起话来。他讲起他一生总不时在某个..地方,被一种巨大的渴望攫住,非要做成某件事,或是到某个奇观去看看。那种渴望极强烈,他知道是神明给他的。他一直能实现这些渴望,除了现在。
我希望他把我带上床。我可以让他快乐一点。但是他渴望着另一种爱,我给不了。
翌日他待在帐内。军营里有抑郁的私语。一切如旧,只是已经过了一天。他的希望在消失。
傍晚,我点亮油灯。奇怪的飞虫投身入火,缩紧,落地死去。他坐在书桌前,拳头抵在颔下。我什么也给不了他。这次我甚至不能把赫菲斯提昂带来。如果可以,我会做的。
过了一会儿,他取下一本书翻开。他希望平复心绪,我想了想,心生一念。我在印度短暂的暮色里溜了出去,来到最邻近的树荫下。他果然盘腿而坐,手放在腿间。现在他的希腊语足以交谈了,只要我用词简单。
“卡兰纳斯,”我说,“国王非常忧愁。”
“神对他很好。”他回答,又轻柔地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走近。我脚前就是一条大蛇,蜷曲在他三尺外的枯叶堆里。
“坐在那边,他就不会生气了。他属于有耐心的那一类。他前生为人的时候容易动怒,现在他渐渐成熟了。”
我克服畏惧坐下。盘曲的蛇略一动弹,又静止了。
“不必为国王担忧,孩子。他在给自己还一部分的债,将来他会带着较轻的负担回来。”>..
我说:“我应该向什么神奉献,才可以在他再生的时候,跟他一起出生?”
“你现在就是在奉献了,你的奉献捆缚着你。你回来的时候,会得到他的服侍。”
“他是我的主人,永远是。你能让他解忧吗?”
“他紧抓着自己的火轮,只要放松一点就好了。不过神很难让自己解脱神格。”他舒展身体,一个动作就站了起来。那条蛇几乎纹丝不动。
亚历山大仍在看书。我说:“艾尔斯坎达,卡兰纳斯想念你。你可以见见他吗,就一会儿?”
“卡兰纳斯?”他看了我一眼,是那种把人看穿的眼神。“卡兰纳斯谁也不想念,是你带他来的。”我垂下眼睛。“好吧,带他进来。说到见人,除了你,他是惟一一个我现在愿见的人。”
我把他带过卫士的岗哨就离去,没打算偷听。心灵复原是神圣的奥秘,我怕破坏它。
终于看到他离开的时候,我才进去。亚历山大对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但还在思索,我便坐着不动。
晚餐送来后,他仍旧与我共食,随即说道:“你听说过阿周那吗?没有,我也是今晚才知道他。是从前的一位印度国王,也是个伟大的战士。有一天开战以前,他站在战车上哭,不是出于害怕,而是他为了尊严必须跟亲人战斗。然后,就像荷马说的那样,一位神明附体于他的御者,对他讲话。”
他安静下来,我问神说了什么。
“话很长,长得他们俩都会错过战斗。”他咧嘴一笑,然后又严肃起来。“他对阿周那说他是天生的战士,应该实现自己的天命;但是他必须无悔无欲地去做,也不能祈求战果。”
“这可能吗?”我问。他的严肃让我吃惊。
“也许。一个顺应规律的人,大概能做得差不多。有些我认识的人几乎就是那样,而且是好人,虽然他们都看重赞词。但是说到担当领袖,改变人心,教人勇敢——勇敢是一切的前提!——说到看清目标而且不达目标决不休息,这样的人就需要一种大于生存之欲的渴望。”
“艾尔斯坎达,有许多东西,你对它们的渴望胜过生命,但你的生命就是我的全部。”
“火要焚烧,亲爱的波斯人,可你们一样崇拜它。我也是。我把恐惧、痛楚,和肉身的需求投进火里,那火焰很美。”
“确实,”我说,“我崇拜的就是这一团火。”
“但是,卡兰纳斯要我烧掉火给我的一切——尊严、今生后世的威名,以及火中的神语:‘继续前行。’”
“可他自己抛下朋友来跟随你。”
“他说是为了让我解脱。但神给了我们双手,如果他只是要我们托手于膝,又何必让我们长着手指。”我笑出声来。他说:“噢,他是个真正的哲人,不过……有一次我和他遇到一只快死的狗,被踢得奄奄一息,折断的肋骨都陷了进去,口渴地喘气。我拔剑替它断绝了痛苦,卡兰纳斯就批评我,说我应该让它走完它选择的道路。而他自己从来不伤害任何生灵。”
“真是怪人,不过他是有可爱的地方。”
“对,我喜欢和他相处。我很高兴你把他带来……明天,我会卜问渡河的吉凶。如果是吉兆,士兵们会重新考虑的。”他至今还紧抓着他的火轮。
“嗯,艾尔斯坎达,到时候你就会明确知道神的旨意了。”有点什么东西告诉我,这样说很安全。
占卜翌晨进行,马其顿人窃窃私语着等待结果。牺牲藏书网
挣扎了几下,本身已非吉兆。从尸体里取出的肝脏被放到阿瑞斯坦德手里,他翻动那块油暗的肉时,细语都归于肃静。他扬起声音向大家宣布,各种迹象都预示凶险。
亚历山大微微点头,带着三位将军返回御帐。帐篷里,他相当平静地告诉他们,他不会违逆神意。
不久,他把朋友们和资历最深的伙友们召来,对他们说可以通告全军了。没有人多说话,他们心怀感谢,但也知道他付出的代价。他和将军们在书桌前坐下,策划退兵。有一会儿工夫,帐内只有日常工作的平静。然后响声涨起了。
那时我还没有听过海啸,但就是那样的声音,然后它越来越近,便知道是欢呼。他的痛苦成为他们的快乐,我听得悲哀。然后咫尺外有了人声,喊着国王的名字。我问他要不要挑开门帘。
“好,”他说,“好的。让我们看看他们现在精神怎样。”
全是马其顿兵,足有千人。他一走出来,大家纷纷向他呼喊,声音粗哑,含着喜悦的泪。许多人高举双手,像希腊人敬神一样致意。他们骑在彼此肩上争睹他。有个满脸褶皱的老兵挤到最前,跪了下来。“我王啊,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他念过书,粗通文辞。“你只被自己战胜了,而那是出于对我们的爱。众神将回报你!愿你长寿,英名不灭!”他握住亚历山大的手亲吻。亚历山大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继续站了一会儿,领受他们的赞美,然后走进帐篷。
爱人回来了,情深如昔。但是情侣们吵过第一次以后永远会知道:原来可以那样。我想,要是从前,他会亲吻那个老兵的。
到了夜里,他邀来几个朋友共餐。他的书桌上还放着渡河的计划,粗笔的划痕还深印在未抹平的蜡板上。他睡前虽然安静,我能想像他彻夜辗转。我把夜明灯放好,跪到他身边。“我愿意陪你去世界最远的海岸,哪怕要走一千里。”
他说:“就在这里陪我吧。”
他对爱的需求大于他自己所知,但是我已经知道。我耗去了一部分他身体里的火,那火本来闭锁在熔炉里,会烧灼他的心。是的,虽然我不能给他赫菲斯提昂,这一晚他喜欢有我。见他睡安稳了,我方才离去。
第二十三章
他建了十二座高如楼台的祭坛,祀奉希腊人的十二大神,纪念远征的终点。宽阔的楼梯盘绕祭坛,供祭司们手捧牺牲登顶。祭祀倚天而行。如果他必须回转,至少也要隆重其事。
按原定计划,他办了运动会并上演百戏,让军队休养。他们已经得偿所愿,都纵情欢庆起来。然后我们重新渡过大河,回到赫菲斯提昂为坡拉斯平定的行省。他建了一座新城市,在那里等候亚历山大。
他们独处了许久。我百般无聊,找到卡兰纳斯问印度诸神的事情。他对我谈了一些,然后含笑说我的道行长进了,虽然我什么也没告诉他。
赫菲斯提昂工作勤奋,这一点毋庸置疑。行省秩序良好,职官已经各就其位,他自己跟坡拉斯也交谊甚笃。这方面他是有天赋。我来之前,刚攻克西顿的亚历山大甚至一度让他选立当地的国王。他四处打听,闻知波斯人罢黜已久的旧王室最后一个子嗣还活在城里,一贫如洗,白天做园丁为生。但是他以诚实善良为人称道,因此赫菲斯提昂将王位给了他。那些富有的贵族便失去争夺王宠、互相倾轧的动机,这位国王也统治得很好。他近年才去世,举国悲恸。是的,赫菲斯提昂确有眼光。
亚历山大另一个童年朋藏书网友也一样忙;尼阿卡斯是个细腰身、短小精瘦的男子,克里特岛人氏。从前亚历山大跟父亲几次闹翻,他始终紧随不弃,一度共同流亡在外。亚历山大一直感激。离开地中海前,尼阿卡斯是亚历山大舰队的主帅,东征以来则只能待在陆军里,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到岛民热爱的水中了。在希达斯皮斯河边,他正受命打造一支舰队。亚历山大打算顺流航进印度河,再顺流入海。如果他无法东临周流洋,至少可以西航,进入同一个海。
军队原本希望直接取道开伯尔山口入巴克特利亚,现在闻知要沿河与舰队同行。那里的部落未曾投降,据说还很猛悍。士卒不大乐意,亚历山大对他们说希望他们容许他离开印度,而不是逃走。自从他们拒绝前行,他的耐心减少了。他们看了看他,不再作声。最起码他们是朝着回家的方向。
亚历山大从前认为,沿着印度河一直走,最终会到达尼罗河。两条河里都有莲花和鳄鱼。最近他才听见河畔的土著说不是这样。但是他觉得,还是会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年老的科伊诺斯染上热病,死在这里,他究竟无法再看见马其顿了。亚历山大信守诺言,从来没有报复他的直率,此时为他办了庄重的葬礼。但是在他心里,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改变。多头的爱人毁了信仰的完美。他们因为需要彼此而和好,还相爱着,但没有真的忘记。
初夏的河岸很宽,停泊在沙滩上的舰队十分悦目:二十桨或三十桨的长身战船,轻巧的扁舟,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圆艇,以及又大又平的运马船。
我注视亚历山大的战船,估算其容量。他会带上我吗?既然是战船,他会不会觉得只应该带侍从呢?我走陆路的话,就说不准何时能回到他身边了。而且我会在赫菲斯提昂的队伍里。他即将带领大部分军队、随军人众、战象和后宫,在左岸行进。他不会给我难堪,但我觉得我会受不了。还有一件小事:我从来不曾跟着有罗克萨妮而无亚历山大的队伍前行。对赫菲斯提昂,我只需消灭自己的心魔,没什么好怕的;对她,我就不那么肯定了。
我平白担忧了半日。鼓起勇气问他的时候,亚历山大说:“怎么,你想坐船?可以啊,有什么关系。他们经常说我已经波斯化了,谁也不会吃惊的。你会游泳吗?”
“噢,艾尔斯坎达,我想我能游的。”
他笑起来。“我也不会。”
坡拉斯王给我们送行,他的人民也几乎倾国而出,来到河岸上。时值黎明,河上的船只连成一串,极目不尽。亚历山大的战舰排头,他站在船首,头上戴着出航祭礼的花环。他敬奉了父神阿蒙、水域之神波塞冬、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还有我们途经的河流——虽然希腊人污染河水(我自己也越来越不在意了),他们其实崇拜神圣的水域。每次洒祭酒,他都把盛酒的金杯一起投进河里。周围船上人人唱起了颂歌,两岸军队加入齐唱,军马嘶鸣,战象呼啸。然后我们在船工喊号声中顺流出发,宽阔的水面依然映着晨光,寒凉而灰白。
亚历山大曾经送给我许多贵重的礼物,这次带我同舟,是他最好的礼物之一。事隔多年,我已经看遍了尼罗河上的节庆,但我依然这样说。三十艘战船领先,两侧船桨如翅膀律动;各式各样的舰艇紧随其后,绵延数里;两岸有行列漫长的军队,包括重武装的方阵步卒、骑兵、车辆、涂彩的战象;旁边跟着几千个印度人,奔跑追赶,贪看这奇观。马群坐船本身就是十年不遇的景象。印度人好奇地跑着,吟唱着应和船工的号子,直到河流进入峡谷峭壁;陆军也不见了,但歌声不绝,是峭壁的回音与绿枝上的猿啼。
这是我的魅惑之旅,胜过集市上的一切传说。在船头,亚历山大抓着艏饰像的顶凸,凝神前望。他释放出一种渴望的热火,感染了我们所有人。我不再介意战船上的谈话没有隐私,他又只睡在船尾的一个小篷里,而且航行结束前,我们几乎没机会触手。投身未知的世界,我进入了他灵魂中为士卒所熟知的一部分。任何见闻都使我想到他。活在他的好奇里,无时无间,每一天都快乐。
敌界尚远,我们经常上岸,接受酋长们的敬意。他会被请到繁花紧簇的王位就坐。会有马戏和舞蹈看,通常不错;还会有人唱歌,在我听来像是乞丐在集市上哀号。然后我们会登船,挥别岸上的军队,继续航行。
亚历山大常说,一切好东西都有代价。河道变窄了,水势湍急。一种压低的咆哮,起先遥远微弱,从两水交汇处传来,那是激流之所在。
我们早被警告,在峭壁间希达斯皮斯河与阿塞西尼斯河合流处,两层水会冲撞出漩涡。但是关于那巨响,谁也没有警告我们。驶近的时候,划桨手因震恐而节奏大乱,只是水流仍把我们向前推涌。船长欧奈西克瑞塔斯叫喊不要停止,划得更用力些,船一打转大家都会丧命。他们苦拼着。船长站在船头,对舵手喊令,不断调整航向。亚历山大站在他旁边,看着白浪,轻启的嘴唇半含微笑。
落在河流的巨手里,我只记得疯狂的动作、惊骇的混乱,还有那种幸而使我哑口无声的恐怖。一旦被抛进急流,谁也不能自救,包括亚历山大。我不由得求告某位未知的神明,祈愿溺水身亡后可以跟他一道再生。我们随即脱险,仍旧起伏不定,下层的桨全数毁坏。传奇里没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不说到考验。
大多数的船安然通过,只是有两艘相撞,船上一部分人得救。一找到理想的河滩,亚历山大便驻扎下来。
这首歌结束了。
我们已经接近马利亚地界,此邦的城市均未臣服,正积极备战。这里由祭司统治,他们跟卡兰纳斯一点都不像(他反复告诉我们他只是一个寻找神的人,根本不是祭司)。连武士都听这些祭司的号令。他们已经宣布亚历山大和我们所有人都是污秽的蛮族。他们憎恶污秽,不过什么是污秽就由得他们去说了。波斯人蓄养奴隶,但是奴隶在波斯人眼里并不脏。然而,这里从事贱业的人来自一个被征服的民族,虽是自由身,却被视为极污秽,祭司和武士不吃任何落上他们影子的食物。但是这些人地位低,亚历山大则不然。如果他的影子会污染他们,他的统治会怎样?
在他入波斯前的西进道路上,这是最后一个民族。一旦征服他们,他就控制了从比亚斯河至印度河河口的全部地区。他的梦想受挫以后,印度的事现在是收尾,要一了百了。河上的魅力已经消失,在船头畅想的青年踏上岸来,化为一个喷火的凶神。
他让赫菲斯提昂的部队提前五日出发,追击向前面逃走的马利亚人,又叫托勒密的士卒延迟三日离开,捕捉向后方逃亡者。布下陷阱后,他朝着猎物潜行。
我们走沙漠,需走一天一夜。这是近路,而且渺无人烟,艰苦但时间短。我们有大半个晚上睡眠。拂晓,亚历山大带着骑兵,直奔马利亚人的第一个市镇。
市镇离营地不太远,我骑马去观望。
那里有泥砖筑的城墙,田头垄上站满了人。他们在大路上设了许多哨站,拦截亚历山大。没有人看守无人取道的沙漠。
喊杀大作,骑兵策马冲进田野。当地人即使持械也只是农具。无数马刀在曙光中闪过,割麦一般砍倒马利亚人。
我以为他会呼吁他们投降,像以往那样。但是他们拒绝过一次,他决定不再给机会了。
他晚上回来时,城堡已经攻陷,战士们满身尘土和血污。军队休息进餐的时候,他发布了夜行令,以便在有人报信前突袭下一座城市。他自己没怎么休息。曾经照亮河流的光,已经变成白热。
仗就这样打了下去。那些印度人即使知道他在哪里,也拒绝投降。他把最终弃甲曳兵的人全部俘为奴隶,数量甚大;但是许多人仍然战斗到阵亡,或者在家里自焚而死。士卒的心肠也更硬了。他们甚至比他更希望彻底结束印度的事,斩除后方叛变的祸根,免得他要他们折返。要不是他有命令,他们根本不愿留下俘虏。
战争就是战争。换成大流士,我只会为他作战的勇敢而高兴。亚历山大一度令我惊奇的不是杀戮,而是他经常不杀。即使现在,他也会放妇孺逃生。但是我痛惜他的梦想变成了怨怼。
马其顿人预料不到要打这场战争,因而士气低落。我准备好让他短暂地睡一夜的时候,他看起来干瘪而憔悴。“工兵们把墙推倒了,”他说,.99lib.“往日大家总是趁着尘埃未定,抢先杀进豁口。今天呢,你推我让地等着别人上前。我冲上去独力把住豁口,才让他们知道羞耻。”他们当然立即追随他,拿下了城市。但是他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艾尔斯坎达,是他们精神太累。等我们回到波斯就好了,那里现在是你和我的土地。”
“对,到时候会很好的。不过边疆一定得巩固,他们也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要求他们盲从。我们是马其顿人。我总是告诉他们目的何在。他们必须咬牙挺过这一关,善用生命,就像你一样。”他亲了亲我,只是出于好意。他对爱的感激从来不需要欲望的提醒。
翌日我们行军路过那座沦陷的城市。老鹰厉声叫着,腐肉在烈日下发臭,印度人自焚其中的破屋也传来一股难闻的味道。我心里祈求智慧之主赶快让他解脱出这一切。
人应当小心自己的祷词,不可对神明妄语。
逼近下一座城市的时候,他发现那里已经撤空。他传话回来说,他会立刻追击敌人,军营也要跟上。
跟从军队不必向导。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浅滩被马蹄搅得稀烂。对岸刚打过仗。死者遍地,像土地长出了某种异果,熟透而色暗,衬托着枯淡的荒草和灌木。天气热,已经飘出一股微弱甜腻的味道。我就着水壶解渴,忽然听见附近呻吟了一声。是个印度人,略比我年轻,正向水里伸手。他奄奄一息,肠子从伤口流出来。但我还是下马,让他喝了水。我附近骑马的人都问我是不是疯了。可不是吗?他大概只延长了痛苦。
我们很快赶上亚历山大运伤兵和死者的牛车。伤兵头顶上有遮阳篷,运水人赶着驴走在一边。亚历山大对他的人向来细心照顾。
车夫告诉我们,战场上有五万马利亚人。亚历山大只带着骑兵,总算拖住了他们,直到弓箭手和步卒赶来。然后敌人逃进一个有墙的城镇,在海枣林后,待会我们会看见。国王把城镇团团围住,打算让士卒先休息一夜。
不到黄昏,我们抵达了这座圆形的马利亚土城,外有城墙,内中的堡垒也有敦实的护墙。奴隶们推着运帐篷的车走动,厨子们卸下锅炉和麻袋,筑起烤架和土灶,准备给大伙做一顿美餐,比中午的口粮丰盛。亚历山大跟三位高级军官佩尔狄卡斯、佩乌克斯塔斯和利昂纳托斯共餐,同时部署进攻。“我不会让大家黎明前起床。步卒大热天走了很久,骑兵又才激战了一场。睡个饱觉、吃好早餐,然后上阵。”
就寝前,我看了他闪耀的兵器(被侍从重新擦得锃亮),还有他在印度因炎热而新做的胸甲,比原来那件轻,铁片缀在印度衣料里。这件胸甲鲜红色,心口上有一头金狮,仿佛他以往还不够引人注意一样。
“艾尔斯坎达,”我说,“如果你明天穿旧胸甲,我可以把这件弄干净。打完仗很脏呢。”
他扬着眉转过身来,咧嘴笑了。“波斯小狐狸!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那不行。大伙要看到表率,只告诉他们不够。”这话他任何时候都可能会说,但现在却有点不是滋味。“不要阻拦我,哪怕是因为爱。我情愿像我开始那样结束……来,开心一点。明天你不想看见我在哪儿吗?”
他睡得安稳,像每次开战前一样。他常说他交托给神明了。
第二天日出不久,他们缩小包围,逼近城墙下。车辆运着梯子、攻城槌、投石器及工兵的械具前移。好一会儿,能望见亚历山大骑马走动,虽然因距离而变小,鲜红衣服和银头盔依然醒目。他随后下马,混进城墙前的人群。他们很快消失。一定是有个城门攻破了。
军队随之涌入,多架梯子抬了进去。起先站满印度人的城墙骤然变空。
我一个人骑马前移,希望看清楚。这里的随军者极少不是奴隶,大队伍由赫菲斯提昂带领。没有投降。马利亚人逃进了城内的堡垒,聚集在墙头。城里低矮的泥屋挡着我的视野,马其顿人一定在下面。
一架梯子抵着墙升起,放稳了。然后,我看见一片红光稳定地上移,到达墙头时开始晃动,挣扎。顶上有一个人直立了起来。
他在挥剑。一个印度人倒下,他又用盾牌把另一人推了下去。然后三个人爬梯而上,与他并肩战斗。印度人边打边退。急于攀登的马其顿人挤满梯子。他又一次做了榜样。猛然间,他们像山崩的石头一样滚落,不见了。身下的梯子已经散架。
我骑马继续靠近,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四人仿佛站立到永恒,躲避着墙头和堡内不断袭来的飞弹。然后亚历山大不见了。他跳了下去,落在堡垒里。
经过极短的迟疑(我想是因为他们一时不信),其余的人也随之跳下。
不知过了多久,下一批马其顿人才登上墙头——也许只够将一只苹果削皮、吃完,也许足够死上十次。他们要么踩住彼此的肩膀,要么爬梯,要么把长矛扎进地下作为支点,纷纷涌上墙头,随即消失。我一直告诉自己,先别指望能看见他,等一等。
一群人从里面登上墙头。他们抬出一个鲜红的东西,顺着梯子,极慢地放下去,消失不见。我没有看见它动。
我鞭打马臀,向城里奔去。
下城空空荡荡,甚至没有死者,相当平静。熟了的南瓜和葫芦长在平屋顶上。前方,从堡垒传来喊杀和垂死的惨叫,我都不大听见。
在刚出堡垒的一条街上,三个侍从站在一户贫家的门口,朝里面看着。我推开他们走进去。
他们用来抬他的盾牌搁在地上,里面有一汪血水。他躺在农人脏兮兮的床上,佩乌克斯塔斯和利昂纳托斯站在他面前。别的侍从远远缩在一角。鸡到处跑动着。
他脸白如垩,但是睁着眼。在他左半身,亮红布颜色变暗的地方,扎着一支粗长的箭,随着他的浅呼吸,动了又止,止了又动。
他嘴唇半启,勉强吸入一点延命的空气。有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不是从他口中,而是从伤口发出。箭射中了肺部。
我在他头边跪下,他已经迷糊得不知道了。佩乌克斯塔斯和利昂纳托斯略抬了抬眼。亚历山大松开拳头,摸到那支箭。他说:“拔出来。”
利昂纳托斯的脸色几乎像他一样惨白,他说道:“好的,亚历山大。只是我们得移开胸甲。”它我是摸熟了的,我知道那甲衣多么强韧。是被刺破的,没有撕裂。飞行的箭矢不会穿透它。
“别傻,”亚历山大细声说,“割掉箭杆。”他摸索腰间,拿出匕首,无力地锯起来。然后他咳嗽了,嘴里吐血,箭杆在肋部挫动。他的脸没了生机。伤口上,箭矢仍微微起伏。
“快,”佩乌克斯塔斯说,“趁他还没醒。”他拿起匕首,切削那硬杆。他努力时,利昂纳托斯扶稳箭矢,我趁机解开胸甲的搭扣。没等佩乌克斯塔斯做完,亚历山大醒了。箭头的倒钩刮扯着他的肋下,他一动不动。
箭杆折断了,留下一掌深的带尖头的残余。我把胸甲从他身下慢慢滑开,甲衣与箭杆缠在一起,让我们很费劲才脱下了它。佩乌克斯塔斯割走血污的衬衣。紫色的伤口在苍白的肉上一开一合,空气轻啸而出,有时会暂停,是他在努力不让自己咳嗽。
“看在神的分上,”他细声说,“继续拔完啊。”
“我要割开一点,拔倒钩了。”佩乌克斯塔斯说。
“嗯,做吧。”亚历山大说完,合上了眼睛。
佩乌克斯塔斯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匕首都给我看看。”我购于马拉坎达的匕首最为锋利。他扎入靠近箭杆处,往外用力。我抱住亚历山大的头。痛楚那样猛烈,他大概不会知道。
佩乌克斯塔斯收了刀,把箭矢侧移了些,咬牙拔它。粗铁钩出来了,然后涌出一注深浓的血水。
亚历山大说:“谢谢你,佩乌——克斯——”他的头往下沉,身体像大理石一样躺着。没有动静,只有血在流。连那也很快停止了。
小屋门口早已聚成人群。我听见有喊声说国王死了,马上有人应声喊开去。
对于波斯人,哭丧像流泪一样是不假思索的。但是我给了他沉默,仿佛他应得如此。是的,我心里别无所有了。
他们向堡垒里战斗的士卒叫喊,国王死了。里面一刻未停的喧嚣随即翻倍。你会以为是全世界的恶人同时被扔进火河。它对我没有意义。
“等一等。”利昂纳托斯说。他从不洁的地面捡起一根鸡毛,放在亚历山大嘴上。鸡毛先是静止,然后毛管边的短绒有了颤动。
我帮助他们用将就找来的一点布料,包扎了那伤口,禁不住泪如泉涌。此时我不是惟一一个哭泣的人。
他们终于敢移动他的时候,众人把他放上担架,由侍从抬着缓行。我跟随其后,这时有个东西从堡垒的墙头飞过,砰然落在我脚边的尘埃里。是一个三月大的印度婴儿,颈部全然割断。
墙头上,士卒仍然以为他死了。他们正在为他讨偿血债,也在洗刷自己的羞耻。他们概杀无赦。
整整两日,他躺在生与死的交界。他失血极多,箭矢还打断了一根肋骨。虽然抬手也费劲,他还是做手势,不说话,只当医者不肯离开时才发话,命令他去探望伤兵。我懂得他的手势,对我,他从来不必开口。
侍从们也帮着护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太紧张。我在帐篷外问过其中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大伙畏缩不前吗?”
“我不太清楚,也许有一点吧。他们拿梯子拙手笨脚的,他就夺过一把梯子,亲自放稳,直接上去了。”
虽然伤口溃不成形,但是没有腐烂。逐渐愈合的时候,他的筋腱粘在了肋骨上。此后很久,他每吸一口气都像挨了一刀。起初咳嗽得那么厉害,每次他都得双手按住肋部,尽量控制它。他一喘气就疼痛,直到去世都是这样。他掩饰,但我总是知道。
第三日,他能稍微说话了。他们给他喝了点酒。将军们都来了,批评他太莽撞。
他们当然对。他能活到中箭时已是奇迹。他受伤后继续打斗,终于不支倒地。御帐里挂着来自特洛伊的旧盾牌,正是佩乌克斯塔斯用来掩护他的武器,我常见他凝神看着。他耐心地听别人批评;为了梯子断掉后和他一起被困的战士,他也只能接受指责。有一个死了,是其他几个救活了他。但是他做了想做的事,也迫使战士跟随了他。爱人对所爱忠诚如故:毕竟是他们急于冲锋才毁了梯子。那是他无法预料的。
利昂纳托斯全盘告诉他屠杀的事,表示军队的忠诚。他说:“妇孺都杀?”话毕猛抽一口气,咳出血来。利昂纳托斯勇敢,但不甚聪明。
第四日,我正替他垫高枕头让他呼吸较顺畅的时候,佩尔狄 5361." >卡斯来了。亚历山大受伤时,他在城里另一边战斗。他军阶最高,目前代行统帅之职,身材高挑,眉毛浓重,机警而又稳重,深得亚历山大的信任。
“亚历山大,你现在不方便口授书信,所以我代你写了一封,如果你同意的话,会拿去让赫菲斯提昂向军队公布。你可以就在上面签名吗?”
“我当然可以,”亚历山大说,“但我不会签的。何必去扰动人心?他们会传说我已经死了。那种话还不够吗?”
“很不幸,军中现在就是这样流传。看来有人散播了谣言。他们认为我们秘不发丧。”
亚历山大用健康的手臂支着身体(左臂仍因伤口而牵痛),几乎坐了起来。我看见他干净的纱布上出现一块血迹。“赫菲斯提昂本人也这么想?”
“有可能。我已经派人送快报去了,但你的笔迹才有说服力。”
“把信给我念念。”他听完全部,然后说:“加一句‘我三天后会启程过来’,然后我再签字。”
佩尔狄卡斯眉毛一沉。“最好不要。如果你到时候去不了,事态会更糟。”
亚历山大的手捏紧毯子。纱布上的红印越来越大。“照我说的写。我说会去就会去。”
受伤七日后,他果然去了。
我再次与他同舟。他在船尾有个小帐篷。虽然离河不远,担架的颠簸还是累坏了他。他像死人一样躺着。我想起他头戴花环,站在船头。
航程花了两夜三日。我全力照顾他,但战船始终不会舒适,而且他感到划桨时的波动。他没有怨言。我坐在他身边,赶走水上的飞虫,给他半结痂的大伤口换纱布,一面想着:你是为了赫菲斯提昂。
现在我明白,单是为了军队,他也会去。他从未指定副手(万一来不及选定),也没有册立继位人(如果他倒下)。不是他想不到死亡,死亡就在他生活里;而是他不愿授予任何人这样的权柄,为此人树敌。他很清楚当他们认为他死了的时候军营会怎样。那边的三位大将——克拉特鲁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都一样有资格做最高统帅。军队也清楚;还清楚假如他死了,印度人会在前方后路群起反叛。如果我问他为什么要去,他大概会说:“是必要的。”但我也记得他 8bf4." >说“赫菲斯提昂也这么想?”我只好面对悲伤。
军营出现的时候已近黄昏。他正在打盹。遮阳帘按他的命令提前卷起,让大家都能看见他。他已经在军队里了,河岸密密麻麻都是迎船的战士。他们望见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时候,巨大的号哭炸响,一路传回营地。大帝在苏萨宾天也不过如此,但是马其顿人没有哭丧的习俗。纯粹是哀恸。
他醒了。我看见他睁眼。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了他滋味如何,他们体会到了。如果他故意让他们体会得更久一点,我也不想责怪他。战船靠岸时,他才举臂挥动。
他们沸腾、欢呼、喊叫,震耳欲聋。至于我,我在看码头上等候的三位将军,我看见他先跟谁对上目光。
一顶有篷的轿子停在那里,担架放在旁边。我仍在甲板上,他说了句我听不清的话,看来是不喜欢那轿子。每次我把他交托给别人都要出岔子,我想,这次又怎么了?
我走下跳板时,有人牵马上前。“这样比较好,”他说,“可以让他们看看我死了没有。”
上马时,有人帮了他一把。他直挺挺坐在马背上,像阅兵一样。士卒们狂喊起来。几位将军跟在他旁边步行,我希望他们会小心不让他摔下来。昨天他才站起来,而且只站了短短一会儿,为了排尿。
这时士兵们涌上前来。
他们高呼而来,声如浪涛,在印度的烈日下汗水涔涔。将军像平民一样被推搡。幸好他们给他找的马很沉静。士兵争相触摸他的脚,亲吻他长袍的下缘,祝福他,或者仅仅是靠近他,把他看个仔细。终于有几个侍从挤过人群来到他身边。岸上的人惟有他们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怎样。他们牵了他的马,走向为他预备好的帐篷。
我像猫趴着穿过门底一样,在人群里挤着上前。他们太兴奋了,根本没察觉是一个波斯人在推搡他们。好些人跟我讲过亲眼看见战场上胸口受伤的人如何看似安好,直到试图活动才吐血不止,转瞬死去。离帐篷二十步,我快要赶上他的时候,他勒住马缰。他知道自己要倒下了,我想,一面努力挨近。
“我会步行走完这段路,”他说,“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活着。”
他做到了。他们纷纷去拉他的手,祝愿他健康快乐,使时间增倍。他们从树丛里摘花,把馥郁的蜡质印度花卉抛到空中。还有人从印度的神庙里偷走花环。他含着笑,继续迈步。他从来不拒绝爱。
他进了帐篷,与他同船来的医者克利托德默斯匆匆跟入。出来时他看见我在帐外(他已经熟悉我了),说道:“他在流血,但不多。他的身体太能扛了啊。”
“等将军们一走,我马上会去照看他的。”我把必需品都放进一个包裹带了来。少顷,托勒密和克拉特鲁斯走出帐篷。我想,这下要久等了。
一些人在帐篷外转悠,看来是觉得他会接见。卫士遣散了他们。我继续等。
日落下的海枣树黑影沉沉的时候,赫菲斯提昂才出来。“巴勾鄂斯在那边吗?”他问守卫。我走上前。“国王有点累了,你安置他歇息吧。”
“有点”累了!我忿忿地想。他一个钟点前就该歇息的。
帐篷里闷热。他背后草草地垫高了,我重新整好。他身旁搁着一只酒杯。“哎呀,艾尔斯坎达!”我说,“大夫不是吩咐过吗,流血时不能喝酒。”
“已经止血了,没事嘛。”他需要以休息而不是以酒来提神。
我已经叫了人挑水来,预备给他擦身。“你把这绷带怎么了?”我问,“纱布都脱落了一半。”
“没什么,”他说,“赫菲斯提昂想看看。”
我只说道:“翻个身。它黏住了。”我把纱布浸湿解下,给他洗了澡,涂上药膏,重新包扎好,命人送晚餐来。他胃口很差,已经疲惫得几乎无法休息。我侍候他上了床,自己在角落里安静坐下。他习惯了入眠时近旁有我。
过了不久,他已经迷糊,长叹了一声。我轻轻走近,他的嘴唇在动。我想,他希望我把赫菲斯提昂找来,跟他对坐。但他说的却是:“工作真多。”
第二十四章
他逐渐康复时,马利亚人都派使节前来投降。他索要一千名人质,但是如数送来以后,他认为诚意已明,便释放了他们。
朝觐队从臣服的印度各邦源源到来,进贡各种礼物——盛满珍珠的金碗、厚载香料而木材稀罕的箱子、织锦的遮阳棚、遍镶红宝石的金项链,也不乏大象。最壮观的是老虎,由专人从幼崽驯化成年,系着银锁链踱步。亚历山大觉得老虎比狮子更有王者的威武,说如果有空照料,他愿意亲手养大一只。
对每个使团,他都会起床登上宝座,像健康人一样接见。使节总是冗长地致辞,然后等人翻译,亚历山大答完又得翻译。然后他会欣赏送来的礼物。我担心那些老虎会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伤口干了,但看起来还很可怕。一天早晨,他欢喜得像孩子刚拔掉一颗松动的乳齿一样,对我说:“看我取出了什么。”给我看一根长长的肋骨碎片。此后不那么剧痛了,但是皮肤还粘着筋腱,筋腱粘着骨头,而且大夫说骨头底下就是肺。深呼吸或者用胳膊都会引起疼痛,他的体力恢复得不快。然而他还是坚持办理征伐时堆积下来的国务。
我们到达不久,罗克萨妮坐着遮幕的轿子来御帐问候丈夫。后来他告诉我,她的希腊语略有长进。她似乎谦逊柔顺,关切也很充分。我已经听说陛下去世的谣言传来时,她的哭声震彻营地。也许是真的悲痛吧,但她还没有孩子,他一死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过了一个月左右,他重新行走如常,于是我们又开始航行,向水流与印度河的交汇处而去。一行人极有帝王出巡的威仪。在宽阔平缓的河面上,他带着一万步卒乘船,还不计骑兵及其马匹。船只挂着彩帆,船头绘有眼睛,船尾满是高高的镀金装饰品,糅合了希腊和印度风格。见他又站在舰首前望,我觉得安慰。
他在两河合流处物色到一个理想的城址,驻扎下来。他仍需要休息,大半个冬天,我们都留在那里。气候颇怡人,..但我还是怀念山间。
自从他有了安顿之所,各地的人都来觐见,最远的来自希腊。但是罗克萨妮之父奥克西阿提斯是意外的访客。他偕同长子到达,排场不小,自言因巴克特利亚某地的叛乱而焦心。我相信,他实际是来查探其孙儿——未来的大帝——是否出生在即。
即使亚历山大愿意,他在印度的征战也极少有能带罗克萨妮的时候。但是我猜想奥克西阿提斯觉得事在人为。如今亚历山大自称身体不错,甚至能骑马(“只是伤口有点粘着,多活动就会分开的”),因此他不能说少去后宫是由于箭伤。其实几星期前他已经能做爱了——跟一个会照顾他的人。我随同别人去上游散心,乘船观览鳄鱼,避开翁婿的会晤。识相的人永远知道何时消失。
亚历山大送给丈人一个行省作临别礼物。辖区在巴克特利亚极东处,帕拉帕米索斯山下,远离波斯的几座王城,会有一位马其顿将军与他共治。我揣测那将军受了诏令,要让他被政务羁束在当地。
春季来时,亚历山大已经能西行出海。但是沿途都是那种祭司统治的邦国,让他打了艰难血腥的战役。他礼遇所有承认他的民族,但如果他们在他去后反叛,他决不轻饶。他从来不能容忍背叛。
起先他把围城的苦差交给将军们,却仿佛放不下心病一样,连对我也不耐烦。不久他亲上战场,回来时几近累倒;无论他用左臂抬盾还是勒马,变硬的伤口都会扯痛。医者给了我一些软化伤口的药酒。涂药是我当时能用手给他的最大快慰,他太累,无法享受更多。
他兵分两路。克拉特鲁斯率领一路,会经过开伯尔山口返回波斯,途中平定巴克特利亚;年老和身残的士兵、大象以及后宫都随行。不知罗克萨妮作何感想——她闻知亚历山大本人的路线后,大概会比较平和了吧。过冬的时候,亚历山大没有完全冷落她,但是大帝的子嗣仍遥遥无期。
要是从前,此时我只得跟大队走易行的路。现在连想都不会想了。即使我能预知前路之难,我也不会改变选择。
时值夏季,边疆未曾平定,新城市和新海港也尚待建立,我们已经准备好向周流洋出航了。
他没有让全军上船(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奇观),不过我们仍旧俨然是一支舰队。此时他已经恢复战前的精力,预备物色一个河港的地址,并且满怀期待。
印度河近河口处十分开阔,连奥克苏斯河比起来都像是一道溪流。我们觉得它已经是一个海,直到周流洋的风第一次袭来。我们的船几乎被掀翻,舰队履险上岸,幸好无人溺水。我想,也许大海对亚历山大已经比较客气了。
木工把船修好后,我们带着领航的印度人出发。就在他们说快要入海的时候,风重新刮起。我们连忙靠岸,抛下船锚。然后水退走了。
越退越远。船只落在无水的高处,有些陷在淤泥中,有些歪斜在沙堆上。没有人知道缘故,这仿佛是最可怕的预兆。我们有的水手和划桨人来自地中海,他们也一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风暴再大也只是风,可这是什么?!
有些埃及来的人说,如果是像尼罗河一样,我们恐怕得在这里耗上半年。谁也无法问清楚那些印度人,他们讲某种土语,打着手势说水会回来的,但是我们弄不明白时间,只好扎了营等着。
天一黑水就回来了。一浪接一浪地扑近,抬起搁浅的船,使船舷互撞。我们准备好把军营移到安全处,不知该迁出多远。但是水恰好在原先的位置停下。翌晨又退去了。我们找到一个通译解说印度人的话,才晓得大海每日都这样运行两次。
不管亚历山大港的人怎么说,我担保这是实情。就在去年,有个曾经航行越过赫拉克勒斯之柱、到达伊比利亚的腓尼基人告诉我,那里的海也是这样的。
船只再次修理过,周流洋也终于来到眼前。在陆地尽头,亚历山大向他最重视的那些神祇献了祭品,我们就出海了。
风轻天蓝,海却深浓得多,近于板岩色。细浪泛出晶莹的飞沫。我们航过两个岛屿,然后行驶在世界的边缘上。
亚历山大看足海景以后,向波塞冬奉献了两头公牛。大海对我的肚子作怪,我的血腥气直往上冲,连忙跑到船舷边。我看见海上跃出一条银鱼,身段苗条,长约廿寸,在海面掠过飞枪之距,入水溅起浪花。只有我看见了它,过后除了亚历山大也没有人相信我。连他也不愿让此事写进日志里。但是密特拉在上,我发誓这是真的。
祭神的公牛从甲板投进了大海。亚历山大不只是酬谢海神让他看见周流洋,而且要海神保佑他的老朋友尼阿卡斯和整支舰队。他们将航进大海,顺着海岸从印度河一直驶到底格里斯河,沿途寻找滨海的城镇,物色建港之地。如果能建立一条从波斯直通印度的商路,省却漫长艰险的马帮之旅,亚历山大认为会对人类功德无量。
海岸一带据说荒芜不宜人居,因此他会在陆地与舰队并行,提供补给并开凿水井。他自己当然选了最艰难的任务。我们波斯人都对他说,此路以沙漠闻名,居鲁士也曾经在那里遇险。我告诉他:“印度人爱讲他走出沙漠时只剩七个人。不过也许是他们的虚荣心作祟,因为他本来要吞并他们。”
他笑道:“他是很伟大。但是我们已经走得?更远了。”
我们在仲夏出发。
虽然没了克拉特鲁斯的大军,我们仍是一支多民族的浩荡队伍。士卒的妇孺成群结队,腓尼基人也紧随。他们向来愿意为了做生意迎难而上。我们在未知的土地上会遇到什么,并无把握。他们认为值得跟着冒险,至少最初是这样想的。
东格德罗西亚是香料之邦。甘松香的毛茸茸的叶子依地而生,像草,在脚下碾成芳香馥郁。低矮的没药树,枝干淌出树脂,迎着光犹如琥珀。乔木林中,淡甜的花瓣飘坠到我们身上。这片乐土的山山谷谷被我们抛远以后,腓尼基人也不见了。他们听说了前方的情形,决定留在香料之邦。
芳香的矮树变为灌木,乔木也换成了荆棘。为了走向绿荫的山谷,我们在旱地上纵横的河道里急行军,多石的河床要么干枯如骨,要么只有不足盈杯的细流。迷阵般的山丘被风霜蚀刻得千奇百怪,像荒废的堡垒、犬牙参差的城墙,或是耸立的怪物。在岩石遍地的平原上,我们只能不惜磨破脚皮,牵着马走。还有龟裂的沼泽地,白花花一片盐渍。那是不毛之地,只有即使无雨也能在石缝下尘土里求生的东西。
起先我们离水源不远。征粮兵向内陆查探,总能找到补给。亚历山大派人带了一批食物到海边给尼阿卡斯,同时命令运送者寻觅水源。他们回来说,已经树起一个航标,但是没有建海港的合适地点。那里渺无人烟,只有一些害羞可怜的家伙,像野兽一样不会说话,干瘦毛长,指甲如爪。没有物产,他们只食鱼。至于水,有一些微咸的小洼,连狗喝都不够。这个人种想必是靠生鱼中的水分活下来的。
我们继续前行,到达沙漠。
那两个月里我常对自己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从心里抹掉这些时光,因为就连记忆都会难以忍受。但是我现在还是愿意回想。他不在了,他活过的任何时光都像是失落的珍宝。是的,包括那两个月。
我们夜行。太阳高悬时行走的人活不了多久。侦察兵会提前乘骆驼出发,寻找下一处溪流或泉眼,不管多远我们也必须赶到,否则会死的。有时我们日出前抵达,但是我们的体力逐渐衰弱,马匹也不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比起滚烫的沙,我们遇到的恶形恶相的风蚀岩算是亲切。沙粒在夜里也含着白天的热度。沙丘连绵,无法绕过,往上迈两步就会滑退一步。步卒下山可以滑行,我们骑马的人只能两程都走路——如果马还在的话。马比人更难撑持,少得可怜的灌木和枯草给不了它们走到水源的力气。老鹰并没有享用死马多久——自从征粮兵开始无功而返,马尸成了一顿美餐。
我的“狮子”在一座沙丘的半腰倒地。我努力扶起它,但它就是卧地不起。一帮人手持剑和屠刀,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让它自自然然地死啊!”我叫喊。我见过一头骡还在呼吸便横遭肢解。我拔出匕首,他们以为我是为了独占马肉,但我对准马颈的血脉,像祭司一样下了刀。我想它没感到太多痛苦。我给自己和我的几个仆人留了一份,大半给了他们。朝廷的人跟国王吃一样的东西——军队的口粮,但至少没有人偷。
军官一不留神骡子就会死去;士卒们会扔掉自己的财物,对负重的牲畜下手。骑兵开始喜欢与战马同眠,我太晚才知道这秘诀。一路坚持下来的“羚羊”在我沉睡之际失踪。我没问亚历山大再要一匹,现在,马都是给士兵的。
徒步后,我经常遇见卡兰纳斯,像一只苗条的长脚鸟踽踽而行。先前他不肯辞别亚历山大去跟随克拉特鲁斯的队伍,进入崎岖的石地时,他穿上国王送给他的草鞋。每天黄昏,人人都贪恋行军前最后一点休息,我会看见他盘腿而坐,凝视着落日冥思。亚历山大战胜或隐藏了疲惫,卡兰纳斯则仿佛不知疲倦。
“你猜他多大年纪?”有一天亚历山大问我。我猜五十多岁。“少了二十年。他说他一辈子从来不生病。”
“真神奇。”我回答。他的幸福在于只需思考他的神,然而亚历山大要为我们所有人着想,勤奋得像樵夫的驴子。我很清楚他在自责:因为他不耐心,不等冬季就出发,我们才陷进了这地狱。
第三个星期快过完的时候,人不再知道与谁并肩同行,只勉强跟着,有个士兵对我说:“是国王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不过他起码跟大伙一块挺着。喏,他现在带头走在最前面。”
“什么?”我但愿自己可以不信。是真的。
我们在日出两个钟点后扎营,旁边是一道小溪,竟然有流水。趁着那些蠢人还没有踏脏溪流,我拿上他的水罐匆匆而去。我从不指望奴隶能挑来干净的水。
他回到帐篷,腰板挺直。我已经给他斟满一杯水。他一进到户外看不见他的地方就站定,双手捂着肋部,闭着眼。我杯子一搁冲过去,担心他会倒下。他靠着我一会儿,然后直起身体,走到椅子那里就坐。我递水给他。
“艾尔斯坎达,你怎么能这样?”
“必须做的永远能做到。”话毕,他喘了三口气。
“好,你做到了。答应我再也别做了。”
“别说这种孩子的话。我今后都得这么做,这是必要的。”
“我们问问大夫再讲吧。”我拿走他手里的杯子。他的衣服上已经泼上了水迹。
“不必。”他缓过气来,续道:“这对我有好处,会让肌肉松开。好了,别人要来了。”
他们带着自己的麻烦和问题过来,他什么都受理。然后赫菲斯提昂带着自己的口粮来了,跟他在炎热的上午共餐。我讨厌将他的进食假手于人,疑心他不会有胃口。然而我后来发现他不但吃了东西,还小饮过。他甚至已经上了床。直到我在他发红发烫的伤疤上揉抹药油的时候,他才朦胧醒来。药油我藏得很好,以免被奴隶偷喝。
从此他天天徒步领队,设定速度,不管长短程,不管一路是沙是石。他步步痛苦,到清晨更是磨难。他靠意志活着。
这些,士兵们知道;他的脸上满是印痕。他们知道他以此自豪,同时也知道他以此自惩,因为他给他们带来了苦难。他们原谅了他,他的精神成为士气的给养。
在愈发高温的上午替他宽衣,我惘然想着,他还会重获正在像失血一样流掉的生命力吗?那时我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
舰队航行在这样荒芜的海岸之外,令他忧心。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又送去一批食物。督运的军官回来禀报说士卒半路拆开封口,瓜分了食物。亚历山大挺直坐在折叠椅上,说道:“告诉他们,我谴责他们违反军纪,但是饶恕他们的饥饿。如果骡队也没了,别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停下喘息,“——丢失的骡子视为累垮。大伙的耐力是有限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撤手。”
已藏书网经开始有人死去,微恙也足以致命。他们在夜幕里颓然倒下,有的沉默,有的喊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会有朋友听见。夜里佯聋何其多。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又能帮得了什么?有时能看见士兵背着孩子,便知道他女人死了,不过一般是孩子先死。我记得听见过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哭喊,也许是被遗弃下来等死的,但我只继续曳步。我有一件事要做,无力顾及其余。
一日我们走到一条宽阔的河道,水流也不窄,是清冽的山泉。那天行程短,我们拂晓前到达,扎营时还凉快。亚历山大命人把他的帐篷搭在河沙上,以便听见淙潺的水声。他刚走进帐篷,像往常一样累坏了脚筋,我趁别人未到忙着给他揩面,忽然一种怪音逼近,介于奔腾和咆哮。我们听了片刻,亚历山大一跃而起,喊道:“快跑!”扣住我手腕就奔到外面。一股褐色的洪流冲过河床,我们方才听见的是石块碾磨的声音。
亚历山大喊出一声警告,四处有人奔命。我们跑上较高处,回头看见御帐像醉汉的帽子一样歪着,在洪水里下沉,打转,越冲越远。我想:“药油还在我的腰褡子里。”连忙摸到它。亚历山大从奔逃中喘息甫定,惨叫声就响起了。
别人也把帐篷扎在河岸上。士兵的女人本来搭起小凉棚,张罗着煮食,孩子们正在一边嬉水。他们数以百计地被冲走,只有几十人侥存。
这是那恐怖的行军路上最恐怖的一日。士卒们寻找尸体,大多一无所获;其他人虽已筋疲力尽,也只好顶着烈日修补东西。亚历山大的帐篷被冲上了岸,正摊开晾干。他所有的物品都丢了。他好几个钟点在察看慰问,最后到赫菲斯提昂的帐篷睡觉。同时我去向他的朋友们求告——他连一身换洗衣服都没有。他本来轻装出行,现在我的一些物品也比他的更好。至少,保管他武器的侍从们将武器抢救了出来。
当晚我们没有行进,因为疲惫,也因为要祭奠逝者——虽然如果必须死于格德罗西亚,死在水里是难得的事。
虽然我年少轻盈,有舞者的肌肉,还是感到力气逐夜在消减。我已经算不清时间,只交替抬脚前行,满嘴含着我周围的脚扬起的沙尘。每天一到晚上,我都盼望自己躺倒不醒。然后我会想起怀揣的药油,那能给他一点舒缓的安慰;如果我掉队,高悬的烈日会找到无遮无蔽的我。爱与怕使我强迫自己继续。
我们速度慢了,每日的行程愈发漫长。他仍然彻夜带队,一直到炙热的上午。睡前我们极少说话,默契让他不必对我耗费气息。有时我不得不阻拦他和衣上床,他会咒骂我,我会像生气的奶娘对孩子一样呵斥他。这没有什么,只会放松他做榜样的紧张感。他休息好了总是谢谢我。
据测地师说,我们早已过了行程的中点。他派出乘骆驼的侦察兵,寻找第一片有物产的土地,求取补给。他们没有音信;在找到新一天的水源前,每夜的行程越来越延长到酷热的白日。有一次实在走了太久,亚历山大不得不命令在烈日下止步,让掉队者跟上。当时临近一条多石的旧河道,已经干涸。前一夜的泉眼枯水,并没有剩余的水带在路上。他戴着草编的遮阳帽,坐在一块岩石上。托勒密在他旁边,我估计正在问他是否还好,因为他疲惫憔悴,汗水淋漓,看上去可怕。我远远站着也能看出他在喘气。
有人问:“国王在哪里?”我指了指。一个马其顿人推开众人上前,身后跟着两个色雷斯人,其一倒捧着一个头盔。里面有水,不多,只填满了头盔的顶端,想必是他们从河床上被石头挡住的一条罅隙里舀出来的。感谢神明,我在心里说。我很想喝到那水,但是更希望看见他解渴。
刺青的色雷斯人继续搡开人群,用出鞘的剑护着珍宝。他们红发怒张,看似野蛮,却是最忠诚的军队。他曾经反复劝诫才使他们不再送上首级来请赏。然而他们没有碰过那水。他们收起武器,跑到他跟前,第一个人跪下,沾满沙尘的描蓝脸庞含着笑,捧起头盔。
亚历山大接过,向里面看了看。虽然我们渴极,妒忌的人大概不多。他身体怎样,有目共睹。
他俯身,一手按着那色雷斯人的肩膀,用他们的语言说了点什么,摇了摇头。然后他起立,举起头盔,像希腊人以酒祭神一样洒了水。
一种低沉的语声沿着队伍流播,把事情口传下去。我坐在空河道里的一块岩石上,不由得掩面落泪。士兵们大概会觉得浪费。很快我发现手上有泪水,连忙舔干了它。
我们到达水源时不再临水驻营了。哄抢的人太多,他们会冲过去弄脏水流,或是狂饮而死。这天上午情况还好。我让他仰卧在床,给他擦身。他像一具面容喜悦的尸体。“艾尔斯坎达,”我说,“从来没有人像你。”
“噢,是必要的。”他对我笑笑。我清楚他认为因此而死也值得。
“你也一样渴,”他说,“你今天看起来很累。”
也许他看出的多于我的自知。因为事隔几日,拂晓前的那个钟点,我心里好像有别人在替我说话一样,说道:“我不能再走了。”
经过一夜,沙漠有了一丝凉意。我挣扎着走到一点灌木旁,太阳上升时,它可以给我的头遮荫。别问我为什么想自杀;在当时,渴求安息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我看着漫长的队伍曳步而过,没有像别人那样呼叫。如果有遗言,我只会说:原谅我。
我躺在那里很久,东方透出一线光亮。休息已经让我好了些,开始想:我在干什么?我疯了吗?我可以继续走的。
我站起身,找到队伍的足迹。有一刹那我几乎振作起来,自信一定能赶上。我倒举水壶,看是否还剩一滴水,虽然我知道已经饮空了。沙地又重又深,发出人屎和马粪的臭味,聚拢其上的苍蝇飞来啜我的汗水。在一座沙丘顶上,我看见遥远的一缕沙尘。太阳越升越高,我的力气也用尽。
有一块饱经风蚀的岩,烤成砖红。日影尚斜,岩下还有一点荫蔽。我全身干热,腿脚发软,只得爬过去,覆面躺下。这就是我的坟墓,我想。我背弃了他,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一切沉寂着,那荫蔽越缩越小。我听见一匹马艰难的呼吸,心想,是临终的癫狂。有个声音说:“巴勾鄂斯。”
我翻过身来,赫菲斯提昂站在那里,俯视我。
沙尘使他面目苍白,疲惫使他憔悴。他像个死人。我说道:“你来打扰我的灵魂干什么?我没杀你。”但是我喉咙干得无法发声。他跪下来,递给我水。“先别多喝,耐心等一等。”
“是你的水,”我羞愧地小声道。“不,我从营地来。”他说,“我不缺水。起来,我们时间无多。”
他扶我站起,再扶上他的马背。“我牵马。它载不动两个人,会死的。”我能感觉到鞍布下的马骨,而且它已经走了一日的行程。赫菲斯提昂也是。他拽着马前行,马一停就挥鞭。我清醒了些,说道:“你亲自来的。”
“我不能派个士兵来。”当然不能,经过这么久的沙漠行军。没有人回去找掉队者。如果你不行了,只好认命。
从我们攀上的第二座沙丘顶端,我看见沿溪生长的植被,还有一片散漫的深色营地。他和我又分着喝了一些水,然后把水壶递给我。“喝完吧。现在多喝也没害处了。”
我再次无言以对。苏萨的教养本来使我知道该如何优雅地致谢,但是我只能说出:“现在我明白了。”
“那就跟着队伍吧。”他说,“还有,照顾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分不了身。”
因为我,那天上午我和他都怠了工。侍从们已经尽力,但是他当着他们永远不太放松。对我他很关切,摸摸我的额头,看是否中了暑。荣誉和责任使我感谢了搭救我的人,他只回答:“赫菲斯提昂嘛,他从来都是这样。”这话仿佛是他又拉上了护卫神龛的帘幕。这是我的惩罚。他无意伤我,但我知道我错有应得。
风是在翌日驻营时刮起来的。
先前我们不曾遇风,现在风也没有带来凉爽,只吹起漫天黄沙,从帐篷底下刮进来,越积越高,直到每个帐篷里堆起一座沙丘。蒙面的马夫跑去蒙上马匹的眼睛。沙子钻进我们的嘴巴、耳朵、衣服和头发,吹得人昏昏沉沉,我们也只好睡觉。到了夜晚一切都变了,侦察兵用来把我们导向下一个水源的路标全部消失。沙浪吞没了一棵枯树。
我们的泉眼几近堵塞。我想这次真的完了,但是我至少会在他身边,虽然他希望跟赫菲斯提昂死在一起。
我早该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他在马利亚的堡垒中箭倒地后,还用剑刺死了一个来抢他盔甲的印度人。现在他在他帐篷里开了一次战争朝会。“向导们已经放弃了,”他说,“我们必须找到自己的路标。我们只知道一个方向,就是大海。凭借太阳,我们可以到达海边。就这么做吧。”
拂晓前那个钟点,他带领三十名骑兵出发。胜任的马匹仅余此数。他们必须日行以辨认方向。沙丘外天尽头,他们消失了,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当晚有二十人回来。亚历山大发现他们的马体力不支,让他们返回。他自己带领十个人前行。
第二天日落,在红黄的暮霭中,我们看见从天边过来一队黑色的剪影。走近时,亚历山大看上去空前消瘦,脸上有痛苦的皱纹,但是含着微笑。他的微笑是我们的甘泉。
十人里五人掉队,他带着另外五个突进。他们登上一个山岗,看见了大海,海岸上还有侦察兵从未找到的东西——咸水里不生长的绿色植物。他们跳下去,用匕首和空手挖掘起来,口渴的马在他们肩膀上嗅来嗅去。亚历山大第一个凿到水,是新鲜的。
隔天晚上我们出发,由亚历山大带队引路。平安在望,他让自己骑了马。
大海像光滑的铁,不过是湿润的,望见它已经令我们振奋。在海和芦苇生长的沙丘之间就是那一条绿带,溪涧藏在底下,渗流进入海洋。
一连五日,我们跟着绿带走,海滨凉风习习,我们白天行军,还凿井、饮水,晚上在海里沐浴。一切太令人欣喜,我抛开波斯人的矜持,甚至也不在乎别人看见宦官的身体了。我们都像玩耍的孩子。向导从绿带判断,我们很快就会走到大路。
食物开始运到。那些探子没有死,而是到了西北部的格德罗西亚城,在那里把消息传开。第一支骆驼队满载而来。若在行程之始,这些食物会给我们每人添上一餐;如今平分下来足够大家尽情饕餮。我们的人少了。
轻松的行进使我们体力复原。我们穿过诸关来到格德罗西亚城的时候,面容已经不那么憔悴了。
迎接我们的是丰盛:谷物、肉食、水果和酒,都来自前方可爱的卡曼尼亚。我们休息、吃喝,皮肤也仿佛从四周的绿叶里吸取了养分。连亚历山大都开始长肉,面颊也重现血色。“看起来,他们可以轻松快活一下了,”他说。他以散步的速度,带领我们去卡曼尼亚。
每次停驻都有宴会,还有充足的酒,是他提前传话预备的。我忘了是托勒密还是赫菲斯提昂想了个办法,让他自己也休息一下。他们没有说他看上去需要休养,而是巧妙地说,历经征服和考验以后,他应当像狄奥尼索斯做过的那样行进。他们把两辆战车并排绑紧,上面 6a2a." >横置平台,放上几张躺椅、绿叶编的饰圈,还有一个漂亮的遮阳篷。城里送来的良马使战车十分精美,颇合他的心意。战车够坐上他和一两位朋友,沿途受到部队欢呼。此事有许多传说,无稽地大谈酒神式的狂欢,久而被当成真实的了。至少那发明不错,让他能靠着枕垫旅行。
在河边水草丰美的树荫下,我们扎了营。他对我说:“我好久没见你跳舞了。”
我的舞技已经生疏得吓人,幸好年轻,活力像流进受水的枝蔓一样,重新进入我的身体。每一天我的练习从辛劳向快乐靠近。练舞还可以防止我暴食,当时那是谁也难以抗拒的诱惑,但对于宦官特别危险。长脂肪比去除它容易。甚至韶华已逝的今天,我还是注意保持身材。我不想听见别人说:“那是亚历山大大帝爱过的人?不会吧。”
他命人整平地面,准备好一个比赛马术等项目的广场。木匠建了一座极佳的剧场。方圆左近的歌手、演员、舞者和杂耍者赶赴而来,大家都喜洋洋的,除了亚历山大。他听说一些他任命的总督和地方官以为他在印度伤重垂危,无所忌惮起来。格德罗西亚本地的总督也腐败懒散。他是马其顿人,亚历山大让一个波斯人取而代之。同时他还要考虑军队的养息和娱乐,此外也在等待与克拉特鲁斯的部队会师。别处的违纪者只好暂且不顾。
舰队杳无音讯最令他担忧。横越海岸荒漠的时候,他无力支援他们。归期早过了,如果他们罹难,他会永远怪罪他自己。
克拉特鲁斯带大批人马到达,我们的营地再次变为城市。罗克萨妮身体安康。亚历山大没有拖延便去探望她,但是也没有拖延就离去。
我遇见四处打听我消息的伊思门尼欧斯。我们在酒馆的凉棚下喝酒,谈着别后的故事。“我一直知道你的骨架很美,”他说,“但你要长点肉才行。不过巴勾鄂斯,国王那样子!他看起来——大概不是老了——是精疲力竭。”
“其实他正在好起来,”我飞快地说,“你应该看看他一个月前的样子。”我随即转了话题。
稍后,海岸一带的地方官乘战车快马前来,禀报舰队已经安全返航,尼阿卡斯不久会直接来觐见。
亚历山大像长睡了七日一样振奋,赏给那官员许多礼物。没有人知道这人贪财而且愚蠢,既不帮助他们把船拖进船坞,也不提供车马,只惟恐别人抢了他的奖赏,赶来报信。几天过去,亚历山大派出一支护卫队去接应,但是没有发现水手们。这个仍在朝廷行走的官员受到怀疑,被公开扣押。亚历山大更憔悴了,但还是派出另一支护卫队。翌日,他们带回来两个皱巴巴干瘪瘪的人,身体像长条的生兽皮,肤色黧黑。是尼阿卡斯和他的副官。即使在他们要求见亚历山大的时候,护卫队也没有认出他们。
他上前抱住从小的朋友,流下泪来。看见他俩的模样,他以为只剩他们还活着。尼阿卡斯告诉他全舰队的人都平安时,他由于喜悦又哭了。
他们饱经磨难,屡次历险。尼阿卡斯的书里都有记载。克里特人十分顽健;他又征战多年以后,写了回忆录。若想了解一听见军号就逃逸的巨鲸,或是食鱼族像兽类一样的生活,可以去读他的书。
他的整支舰队受到盛大的接待。亚历山大开始重新像他自己,他给朋友们娱乐,以庆典敬奉众神,随后是狂欢。克拉特鲁斯的队伍带来大批艺人,办得了上台盘的场面了。
运动会自然也有。骑术的项目大多是波斯人夺冠,更喜欢用腿的希腊人赢得多数比试腿力的竞赛。(亚历山大已经送了我两匹卡曼尼亚马。)色雷斯人的箭术无人能出其右。联军的各族都各显风采。但是我们离波斯不远了。看见他赞许地欣赏我民族的优美时,我知道他属于我们。
随后演了戏,都是希腊剧。面具在我眼里还是很怪。我告诉亚历山大我恨不得看见后面的人脸时,他说如果是我的脸,那他也赞成。过去的一个月,我努力引导他再次迎受快乐,抛却痛苦。他摸起来不一样了,忍耐已成习惯,拉紧了身体。他需要的是一点体贴。我使他放松以后,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演完了戏是音乐比赛,下一日是舞蹈。
我们有九人或十人,来自印度和希腊之间的各地,不乏艺高者。这不会是我出风头的日子,我想。我只为他而跳,如果他喜欢,奖赏就足够了。
我刚从一个水象征欢乐的地方来。我穿上白底绿条纹的衣裳,开始时摇动小小的指铃,叮当作响,代表山溪。然后河流闪耀、扭身,跨跃为激流,又在缓缓的弯身中流淌,再低沉下去,伸开手臂接受大海的拥抱。
这支舞果然投合他的心意,但是看来全军都喜欢。先上场的几位都很出色,因此我惊讶喝彩之强。
我视为劲敌的印度舞者最后出场,持笛扮演了克利须那;那个苏萨来的小伙子也十分娴熟。其实对那次的赛果我一直不太自信。如果我不比落选的人更好,大概也并不逊色。亚历山大一如既往,并不干涉裁判。但是裁判们会受军队的影响。
军队当然是为了他。我知道我人缘不坏;我不恃宠,不钻营,不以权谋利。我已经跟了他许多年,他们大概感动于他爱的持久。他刚经历过磨难,他们希望看见他快乐。我跳舞时,他们看了他的脸。他们是为他而做的。
桂冠用黄金橄榄枝与金箔饰带合编而成。他把桂冠戴在我头上,又把饰带抚平,让它们顺着我的头发垂落,还轻声道:“真美。别走,坐我身边。”我坐在观礼台边沿上,靠近他的座椅。我们相视微笑。军队又是鼓掌,又是跺脚,有一个洪大如斯藤托尔的声音喊道:“继续啊!亲他一下!”
我惶惑地低头。这太逾分了,不知他会怎样应付。这时候剧场人人在起哄。我感觉到他碰着我的肩膀。他们也跟了他许多年;他知道这是喜爱,不是轻薄。他把我拉起来搂进怀里,紧紧地亲了两下。从喝彩声判断,他们喜欢这个胜过我的舞蹈。
幸好波斯仕女不像希腊妇女一样出席公众的庆典。我一直觉得那是最大的陋俗。
当晚他对我说:“你在沙漠里失去的美都赢回来了,甚至还更美。”其实对于一个二十二岁从未受伤的人,这并不太难。他的意思是,他终于宽慰地发现在一天结束时,还有一点生命力付与温存。
我给了他快乐,同时不让他付出太多。怎样做到是我的秘密,他从来不知道区别。他感到满足,这已经是我当时在乎的全部。过后他很快睡着了。
我起来时被子滑脱,但是他没有动。我举着油灯端详他。他侧卧,背部像少年一样光洁,受的伤都在正面。所有被发明来切割、穿刺或抛击的武器,无一不在他身上留痕。比起他太阳晒红的四肢,他的躯干很白。他和朋友们在球场上裸身奔跑,那震撼我的一幕,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在他身侧,那打结的伤疤紧绷着肋骨;即使在此刻的熟睡里,他的眉头还是不太舒展。眼睑也皱着,在一个休息的小伙子脸上显得苍老。灯光照着他的头发,光泽已经不如以前;自从我们进入沙漠,他头上的银丝就现出斑白。他三十一岁了。
我探身去拉起被子,又赶紧缩回来,生怕落下泪水惊醒他。
第二十五章
为了休养越过沙漠的部队,他把他们交给赫菲斯提昂,走滨海的道路去波斯。冬季来时,那边气候比较和煦。他自己像往常一样要工作,带了骑兵为主的小股兵力,向北面山地帕萨尔加德和波斯波利 65af." >斯而去。
那是波斯王族的发祥地。如果我在太平盛世侍奉大流士,我应该会熟悉这两处地方。现在是亚历山大比我熟悉。我们攀山越岭那阵子,他有一次带我早早骑马外出,是他说的,为了再次呼吸波斯的清新空气。我吐纳着,说道:“艾尔斯坎达,我们到家了。”
“真的,我也到家了。”他望着一重重的山岭,峰峦上已经有了初雪。“这话我只会对你说,你心里记着就好。马其顿是我父亲的国家,这里才是我的。”
我回答:“你送我的礼物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一阵清风从高处吹来,我们的马在风中呵气成雾。他说:“到了帕萨尔加德,我们会住在居鲁士自己的宫殿里。真奇特,你是他那一族的,却是我要带你去瞻仰他的陵墓。那一带还有麻烦要我对付,但谒陵是我期待的。幸好我们俩都苗条,入口很窄的,连你也得侧身进去。想必是他们抬进巨大的金棺以后,就把入口封上一半,防止有人盗墓。棺材现在出不来了。他的随葬品还放在棺材周围的供桌上,你会看见他的佩剑、他穿过的衣服,还有他的宝石项链,非常丰富,他生前一定深受爱戴。我也献给了他一样东西——为王的意义,我是跟他学会的。”他的马厌倦了慢行,躁动起来。“听话,”他说,“不然居鲁士就把你要去……我吩咐过每月向他祭献一匹马。他们说这是古俗。”
然后我们松开马缰,纵马奔驰。他脸色红润,头发在风中翻飞,目光炯炯。后来他告诉我他只是肋骨上稍有一点抽痛时,我也有几分相信他。波斯对他有益。我想,幸福又来了。
居鲁士的宫殿古朴而优美,地方宽敞,黑白两色的石结构,样子坚固。洁白的柱廊遥看也自是一景。翌日清晨,亚历山大外出重访王陵。
骑马穿过禁苑去,路程颇近。他有几个朋友随行(许多人在赫菲斯提昂的队伍中),但还是让我跟在身边。荒废多时的林苑,在金秋里依然可爱,长年无人猎取的野兽对我们的经过不屑一顾。陵墓屹立在一片树荫里。上次谒陵,亚历山大命人引水至此,如今地上翠草青青。
居鲁士的小墓室建在多层台基上,有一个简朴的柱廊围着。门楣上刻着我不认识的波斯文字。亚历山大说道:“我上一次来叫人翻译了,说的是‘后来者:我居鲁士乃坎比西斯之子,建立波斯帝国,统御亚洲。愿后世毋吝于祭奠。’”他的声音抖了一抖。“好了,我们进去吧。”
他召来守护陵园的祭司。他们下拜时,我觉出他们神色不安。陵园照管不善,野草丛生。他示意他们开门。门很窄,十分古老,深色木材上镶着铜饰。一位祭司扛着巨大的木钥上前,轻易地移开了门闩。他打开墓门,自己退到远处。
“来,巴勾鄂斯,”亚历山大微笑着说,“你走前面,他是你的国王。”他握着我的手,我们侧身钻进黑影中。惟一的光来自门外,我站在他身旁,因为刚才的太阳而两眼昏花,只闻见陈年香料和发霉的气味。他忽然抽出手,大步前行。“是谁干的?”我赶上去,脚边踢到一个东西。是人的股骨。
此时我才看清基座上空无一物。缺盖的金棺搁在地上,斧痕斑驳,显然被劈下了不少能通过窄门的金块。居鲁士大帝的遗骨四散在棺材外。
入口变暗,顷刻复明。那是壮硕的佩乌克斯塔斯一度想进来,在卡住自己以前退了出去。亚历山大生气地挣出门口回到阳光下。他气得脸色发白,头顶怒发冲天,眼中的杀气比击倒克雷托斯时还要强烈。“把守陵人叫来。”他说。
他们从附近的庐舍被押了过来,同时,挤得进墓室的人都向别人描述着污损的情况。亚历山大攥拳而立。几个守陵人趴在他面前打哆嗦。
我充当翻译。除了他们,我是惟一在场的波斯人。虽然这些人世代司祭,似乎很蒙昧,恐惧也使他们更加愚钝。他们一无所知,从来没有进过墓室,也没看见有人走近,盗墓者一定是趁夜行动(尽管他们的斧劈足以惊醒逝者);他们一无所知,真的。
“投到监狱里去,”亚历山大说,“我要听实话。”
他带了我去翻译供词。但是火烫和钳夹都没有让他们改口,刑架拉扯也一样。不等他们脱臼,亚历山大停止用刑。“你觉得呢,”他问我,“他们是在说谎吗?”
“亚历山大,我觉得他们只是玩忽职守,但是不敢告诉你。也许他们喝醉过,或者离开过陵园。可能有人设了个圈套。”
“嗯,也许吧。如果是那样,他们的惩罚已经够了。放了他们。”
他们趔趄而去,庆幸居然能轻易脱身。任何一位波斯国王都会把他们钉死。
亚历山大召来营造师阿瑞斯托布拉斯。这人陪着他第一次谒陵,清点过居鲁士的随葬品。他现在的任务是修复棺材,并且重新放妥遗骨。于是居鲁士再次镶金嵌玉,佩着他生前从未摸过的宝剑,戴着他生前从未戴过的宝石项链。亚历山大给他加上一顶金冠,然后下令用一整块石板封门,免他再受打扰。石匠开工前,他在墓室里独自与导师告别。
这是回波斯后当头第一棒。但是更厉害的还会来。此时他闻知他付以重托的一些人估计他会永远鞭长莫及,已经作恶无数。
忠心者也有,但是某些人在辖区里像暴君一样横行。他们掠夺富人的财产,把农人榨干成皮包骨,对守法者公报私仇,编练私人军队。一位米底贵族僭称大帝。有总督抢走某位小贵族待嫁的女儿,奸淫后配给一个奴隶。
我听见有人说,亚历山大对这些人出手太狠。如果你同意,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的童年,没有见过我十岁时军人闯进我家以后的一切。
不错,当证据接连而来,他变得严酷。不错,到后来他连苗头也不放过。?他说他认得出一个未来暴君的面目,能预料他们的发展,所以一显现端倪就得革职。不管谁有怨言,也不是农人或者我父亲那样的小贵族。倒是随处有人感叹他如何不让自己的民族压迫我们。他离开太久了,他们已经忘了他的为人。
在外这些年,他让一个名唤哈帕劳斯的人掌管巴比伦的国库。此人是他童年最亲的朋友之一,却盗用库中的黄金,生活有如印度的国王,把两个歌妓宠得像王后;一听见亚历山大回来的消息,便挟资潜逃。这事对他的伤害远远大于降服者的反叛。“我们全都信任他,包括从来不信任菲洛塔斯的赫菲斯提昂。流亡的时候,他总有本事让我们大笑。99lib?当然,那时我没有东西值得他偷窃。也许他过去不了解真正的自己。”
总之,在波斯的新任总督终于来觐见以前,他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生气了。
所谓新任,其实是夺官。半年前,亚历山大亲自任命的波斯人总督去世,据说是因病,但也许是中毒。现在使者带着许多礼物和一封长信来见他,信里说,夺位者屡次写信请示亚历山大,然而没有回音,其间也一直在行省内求贤,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他看信时我在他楼上的房间陪伴,只见他把信一扔,说道:“杀人敛财的本事大得很,更坏的也做得出来。他像只饿狼似的把持全省,我到处都听说了。得罪他的人不经审讯就杀死。他连王室的陵寝也抢劫。”他皱起眉头,想到居鲁士。祭司们没有招供,也许藏书网
是因为害怕某个人多于国王。“我的证据已经足够了。就让他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奥克西涅斯……巴勾鄂斯,你怎么了?”
“没什么,艾尔斯坎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人名在哪儿听过。”像是一声回音,穿出某个醒时忘记的噩梦。
“是不是你跟着大流士的时候他亏待过你?如果你想起什么,尽管对我说。”
“没有,”我说,“那里没有人亏待我。”关于我从前的生活,我只告诉过他我被卖进一个虐待我的珠宝商家里。其余他如果听说,也只会怜悯,但是我宁可埋藏下去,永远忘记。现在我问自己,这奥克西涅斯会不会是一个我厌恶的客人,可他的地位太高,我的感觉也更恐怖。也许是做梦梦到的吧,我想。当奴隶的那几年,我常做噩梦。
那天晚上,亚历山大对我说:“这床恐怕是给大象造的吧?留下来陪我。”他上一次在波斯国王的寝宫睡觉已经事隔多年。我们很快睡着了,梦把我带入一种久已淡忘的恐怖里,我被自己的尖叫惊醒。静夜无声,亚历山大正搂着我。“没事,我跟你在一起呢。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我发狂一样拥抱他,像刚才的我——那梦中的孩子。“我父亲。我没了鼻子的父亲。”突然我从床上笔直坐起。“那个名字!我记得那个名字!”
“什么名字?”他抬头。他对梦向来认真。
“他告诉我的名字,在他们把他拽走杀害的时候。‘奥克西涅斯,’他就是这么说的,‘记住这名字。奥克西涅斯。’”
“躺下来,冷静些。你知道,我白天告诉你奥克西涅斯是个恶人。是我的话让你这样做梦的。”
“不是。我记得他说话的声音。他没了鼻子,声音不一样。”我发着抖。他给我盖被,温暖我。
他随即说:“这名字不太普遍,但是也可能有重名的人。你还认得出他吗?”
“我父亲的客人里有一位是从波斯波利斯来的贵族。如果就是他,我会认出来的。”
“听好。我召见他的时候待在附近。我会问你,‘巴勾鄂斯,你把那封信写好了吗?’如果不是他,就说还没有,然后出去。如果是他,就说写好了,并且留下来。我答应你,一定要让他死前知道你是谁,这是你父亲的魂魄所应得的。”
“这是他的遗愿——要我替他报仇。”
“你爱他。至少这一点上,你还是幸运的……来睡觉吧。他知道你听见了他的夙愿,不会惊扰你了。”
翌日,那总督排场十足地来了,仿佛其官位不可动摇。亚历山大穿波斯王袍坐着,他走到御前,行了优美的跪拜礼,有教养的风度一如既往。现在他胡子灰白,腹部有了赘肉。他说,就职完全是为了安定秩序,不负陛下所望,一席话讲得娓娓动听。
亚历山大不动声色听完,向我招手。“巴勾鄂斯,我说的那封信你写好了吗?”
我回答:“已经写好了,陛下。你可以放心。”
于是我听到他被控告以杀害多人的罪名。我奇怪地只记得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广受信任。他似乎还是同一个人,因为听见对他的诋毁而诧异万分,我几乎要觉得他是冤枉的。直到亚历山大出其不意地说出一项确凿的证据,他才骤然变色。倘若我那时才看见他,一定认不出来。
他很快受审。被害者的亲属作证,许多人衣衫褴褛,其父都被抄没财产,死在他手里。波斯波利斯诸王陵的卫兵也来了,他们是放弃抵抗的人,同僚已遭屠戮。他从大流士大帝的陵墓获利最甚,薛西斯也待他不错,就连我旧主人薄葬的祭品他也没有撤手。他看起来很惊讶亚历山大居然介意。由于没有人亲眼看.99lib.见,令居鲁士曝尸的罪名并未加于他,但是已经没有分别了。
最后亚历山大说:“你自己选择做人民的牧者。如果你慈爱,本来可以光荣地离开这里。但是你凶残如兽,所以应该像野兽一样死。把他押下去。……巴勾鄂斯,有话可以告诉他。”
他被带走时,我抓住他的手臂。即使那时他也还能露出对宦官不屑的神态。我说道:“你记得阿剌克西斯之子阿特穆巴瑞斯吗?他曾经是招待你的朋友。阿尔塞斯王去世的时候,你出卖了他。我是他儿子。”
经过刚才的一切,我不指望这对他会有什么触动。但是他贵族的骄傲足以使他反击。他甩开我的手,仿佛恨不得把我踹在脚下。“那我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了?怎么我就忘了收买你。呵,老时代又回来了。宦官专权。”
亚历山大说道:“宦官也可以吊死你,因为他比你配做人。巴勾鄂斯,我把这事交给你。明天执行。”
其实我无可执行。常任监刑的官长督办一切,只在吊起他之前让我下令。他高悬在绞架上,背对帕萨尔加德广阔的天空,又踢又扭。我觉得恶心,几乎毫无快意,但感到羞愧;这是对我父亲不忠,对亚历山大不知感谢。我默默祈求:“亲爱的父亲,原谅我不是战士,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收下这个杀了您、害您儿子绝后的人吧。请您祝福我。”他一定给了我祝福,从此不再回到我的梦里。
托勒密书中只提到奥克 897f." >西涅斯“在亚历山大下令后,被某些人绞死”。我猜想他是认为让我露面有失尊严。没关系。他不知道当我还是少年时,曾经有一夜,陛下让我讲了自己的故事。正如托勒密所写,他极重然诺。
总督之职,他授予在马利亚城救过他一命的佩乌克斯塔斯。奥克西涅斯以后,没有人再批评他不任用波斯人;而且那也跟任用波斯人差不多了——佩乌克斯塔斯已经爱上这里,他了解我们,喜欢我们的风土人情乃至服装(他身材够高,很配穿),还经常找我练习波斯语。他治省出色,人民爱他之深,堪比恨奥克西涅斯之切。
我们行进到波斯波利斯。如果此地仍有宫殿,亚历山大这些时日都会待在那里。从驿道远望,我们看见宽阔台基上熏黑的残垣断壁。他在城外的野地扎营以后,我溜了出去,打算看看波巴克斯为之落泪的辉煌还剩下什么。
王公大臣的车马队曾经走过的阶梯,已经深埋沙中。墙壁上的战士行列,向着无顶的觐见殿走去,那里现在只有日影移动于花形廊柱之间,像上朝一样。后宫遍地烧焦的横梁;有围墙的花园里,几朵玫瑰在一坛余烬中错杂生长。我回去后,没有说自己去过哪儿。那一群青年举火祭神,已是许久以前了。
夜里他说:“巴勾鄂斯,要不是我,我们今晚会住得好些。”
“艾尔斯坎达,不必去追念了。你会建起更好的宫殿,而且像居鲁士那样大宴一场。”
他微笑,但是伤感地想着居鲁士的陵墓,他是很信朕兆的人。现在这堆曾经辉煌的残骨,在愤怒的斜阳中发黑破败,又使他悲哀重生。
“还记得吗?”我对他说,“你曾经告诉我那火是神迹,像一挂冲天的瀑布,还有那些餐桌上都是火焰。”我本想继续道:“有火就有灰烬,艾尔斯坎达。”但是一个阴影掠过我心头,使我闭了嘴。
我们继续向苏萨前行,预备在那里与赫菲斯提昂会师。关隘上已经转冷,但是空气甜净,天地之大让我心旷神怡。亚历山大也快乐。他有某个新的计划,只是还不想对我说。我觉出他对此兴奋,期待他兴致好的时候告诉我。
但是有一夜,他满面愁容地回来,说道:“卡兰纳斯病了。”
“卡兰纳斯?他从来没病过,连在沙漠里都好好的啊。”
“我今晚想跟他聊天,派人去请,他让使者回来叫我去。”
“是他召见你?”我得承认这让我骇异。
“是像朋友那样叫我过去。我当然去了。他还像平常那样坐着冥想,只是靠在了树干上。我来时他通常会站起来,虽然他知道不必。但刚才他请我坐到他身边,因为他腿脚不行了。”
“离开波斯波利斯以后,我就没看见他了。今天的路他是怎么走的?”
“有人借了头驴子给他骑。巴勾鄂斯,他露出老态了。他刚来跟随我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年纪,否则我不会让他离家远行的。七十岁的人改变身体的一切习惯,不可能没有妨害。他多年来宁静生活,天天都一样。”
“他来是因为喜欢你。他说你们的命运在另一辈子是相连的,他说——”我差点没煞住,到底停了口。他抬头,说道:“讲下去,巴勾鄂斯。”我终于回答:“他说你是一位沦落人间的神。”
快洗浴了,他裸身坐在床沿,双手正在解鞋带。自从我成了他的爱人,他一直不让我替他脱鞋,除非他受了伤或是累得不行,任何朋友都会代劳的时候。此刻他坐着不动,皱眉思索。最后,他一面脱鞋,只说道:“我劝他睡觉,他却说一定要做完冥想的日课。我应该下命令的,但是我也由得他了。”这我明白。他也会这样要求自己的。“他的样子让我担心,这把年纪不能太操劳。明天我会派个大夫去看他。”
医者回来禀报说,卡兰纳斯内脏里有一个肿块,应该坐伤兵的车旅行。他不肯,说会打扰他的冥思,又说即使这头蠢兽(他的身体)不服从他,他至少也不会听其支配。亚历山大让他骑上一匹脚步轻盈的马,每日行程之终都去探望他,只见他越来越消瘦、羸弱。别人也去探病,比如非常喜欢他的吕西马卡斯将军。但是亚历山大有时会独自待在那里。有天晚上他回来时,朋友全都注意到他的沮丧。直到我们单独相对,他才说:“他决心求死。”
“艾尔斯坎达,我觉得他在受苦,虽然他没说。”
“那算是受苦吗?他要求被烧死。”
我惊恐地喊出声来。即使在苏萨的刑场上,这样的事也会使我震动。况且这会污染圣火。
“我也有同感。他说在他的国家,妇女都宁可这样,不愿比丈夫活得长。”
“男人当然这么说!我看见过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殉葬,她想活。他们用音乐盖过她的惨叫。”
“有些人确是自愿。他说他天年已满,不想拖延。”
“他能好起来吗?”
“医者不能担保,他又不肯吃药……我没有一口回绝,不然他可能会用他最大的力量,立即自尽。一天天延挨下来倒有点希望,也许他可以转好。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能看出他生气已尽。但是有一件事我会坚持:他走的时候应该像王者。如果真有前生来世,他前生就是王者。”他踱了片刻,续道:“我会作为朋友到场,但是我不忍看。”
我们到了苏萨。这对于我是无比奇怪的感觉。王宫如旧,连一些没有跟大流士行军的老宦官也还在服事。他们听说我是谁以后,觉得我一定是非常聪明。
最奇怪的是再次站在灯光投下的金葡萄暗影里,看着枕上的人。就连那宝石镶嵌的匣子也在床头柜上。我发现他在看我。他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
他过后说:“从前的更好吗?”着急要我告诉他,仿佛他不是已经知道了。他有些地方就像个孩子。
鸟笼满枝的喷泉庭园维护甚好。亚历山大说这里最适宜卡兰纳斯养病。他躺在那便殿里,每次我去看望,总会叫我打开一个鸟笼。我不忍告诉他这些都是产于异地的鸟,未必能自寻活路。看鸟飞翔是他最后的快慰了。
赫菲斯提昂的部队带着大象,比我们较早抵达。亚历山大把卡兰纳斯的意愿告诉了朋友们,命令托勒密监造一个御葬台。
葬台像一张国王的榻床,饰以旗帜和花环,底下填满树脂、笃耨香、火绒,以及别的助燃之物,混杂着阿拉伯香料。
殿前广场举行过大流士大帝以来的所有盛典,伙友兵团在那里井然列队,传令官和吹号兵也各据一面。新涂彩的大象站在第四面,象牙包了金,披挂着镶金刺绣。坡拉斯王能求的奢华也莫过于此。
亚历山大亲自选定送葬队。最英俊的波斯人和马其顿人全副武装,骑着个头最高的马。捧祭品的队伍随后,陪葬物之多堪比王陵。一件件缝着宝石和珍珠的衣料、一盏盏金杯、一瓶瓶橄榄油、一碗碗熏香,都会放在葬台上与卡兰纳斯一同焚化。亚历山大乘坐大流士的战车进入,车身裹着葬礼的白绢。他的脸憔悴而木然。我觉得他设计出这等壮观,不但是给卡兰纳斯以荣耀,更是为了略减永诀之痛。
将死之人最后到来,四个魁梧的马其顿人举轿齐肩,抬着他。预备给他骑坐、因为他太虚弱而放弃的尼赛亚战马光彩焕发,在他身旁被人牵上来,即将在葬台边献作牺牲。
他像结婚日的印度人那样,胸前戴着一个厚实的花环,靠近时,我们听见他唱着歌。
他们把他放上葬台,他还一面唱颂他的神。然后他的朋友们上前,跟活着的死者辞行。
各种人都有:将军和士卒、印度人、乐师、仆役。捧祭品的人开始把随葬物堆在葬台上。他微笑,对亚历山大说道:“你真是好心,给我这么多东西分给朋友们留念。”
他什么都送人,那匹马给了吕西马卡斯,衣料等等给了所有熟悉他的人。我跟他握别时,他递给我一只雕狮高足波斯酒杯,说道:“不用怕,你一定会把酒喝到最后,而且谁也不会夺走你的杯子。”
末了亚历山大上前。他俯身拥抱他的时候,我们恭敬地退到旁边。但是卡兰纳斯悄声道:“我们无需诀别。我会在巴比伦与你重聚。”只有最邻近的几个人听见他的话。
此时大家已经退后,举火人上前。他们有整整一队,便于速燃。火焰腾起之际,亚历山大喝令奏响战歌。军号齐鸣,士卒呐喊,驯象人也命令大象卷起象鼻,发出向王者致敬的叫声。
他向来爱护自己喜欢的人的尊严。他认为老病之躯不可能强忍烧灼之痛,因此保证喧嚣能盖过惨叫声。火焰呼啸上蹿的时候,他俯首不看。但是我担保卡兰纳斯一直是叠手平躺,同时他胸前的花环逐渐枯萎。他没有改容,也没有张口。我只看到他开始走形那一刻,但是观看至终的人都说他没有动。
他事先让亚历山大答应为他饮宴,不举哀。这本来不失为聪明的抚慰,只是他滴酒不沾,从未跟马其顿人同桌。当晚他们因为恐怖或是悲痛,也许二者兼有,总之相当疯狂。有人提出以斗酒作为葬礼竞技,亚历山大许下一个奖品。我想胜出者灌饮了两加仑。许多人不省人事,在躺椅或地板倒卧到上午,如此度过苏萨寒冷的冬夜。胜出者染上风寒猝死,这样一连死了好几个人。所以卡兰纳斯得到的牺牲品终究是多于一匹马。
亚历山大是裁判,没有参赛。他还能走着归寝,上床时已经相当清醒,又悲伤起来。
“他说会在巴比伦和我重聚,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说,“难道他会再生为一个巴比伦人?我又怎么能认出那孩子?”
第二十六章
他翌日问我:“你没有见过西西冈比斯太后,对吗?”
我仿佛听见典故里的人名一样。她是波斯太后,大流士在伊索斯战场撇下的母亲。“对,”我说,“我进苏萨的内廷以前,她已经跟你在一起了。”
“很好。我要你代我去拜望她。”我早忘了王后去世不久,他已经将太后和几位年幼的公主安置在苏萨。“如果她记得你是朝廷的旧人,那也许不济事,你明白的。既然她不认识你,我就派你这个聪明漂亮的使者去。好多年来她只收到我的书信和礼物。记得吗,你在马拉坎达替我选中过一串绿松石送给她。你会发现她值得一见的。代我向她请安,说我着急想亲自来,可是国务困身。问她我能不能过一个钟点左右去探望她。还有,把这个交给她。”他让我看匣子里的一串印度红宝石项链。
我朝后宫走去。上一次去,我跟在大流士身后,闻见他王袍上的异香。
我来到从未踏足的太后院落门外,有人请出一位庄重的老宦官,核对我的身份。他态度得体,没显出他知道我从前是谁,尽管这些人向来无事不晓。我跟随他走完一条长廊,阳光从一排雕窗透进来,又穿过一个宫女们闲坐谈天对弈的前厅。他走到一扇门前挠响房门,报上我的名字和来处,随即退出。
她端坐于笔直的高椅,手臂平放在椅柄上,手指细腻得如同象牙纺锤,轻搭着柄端的羊头雕饰。她衣服深蓝,稀疏的白发盖着一层深蓝的纱。面目没有血色,是一只独踞巉岩的老白隼的脸。颈项上戴的正是那串马拉坎达送来的绿松石项链。
我小心地行了跪拜礼,与初见大流士那时一样谨慎,起身之际,她用老年人沙嗄的声音问道:“我儿国王他近来怎样?”
我哑口无言。她这样有多久了?大流士下葬前,她明明曾经视殓。怎么没有人告诉亚历山大她老糊涂了?如果我说真话,她癫狂起来,保不定会用象牙白的长指甲对我撕扯,要么以头触壁只求一死。
她用眼皮皱褶的双目盯着我,眼睛苍老,神色却炽烈明亮。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两下,像除去眼罩的鹰隼,透着不耐烦。我依然说不出话。她一掌拍在椅柄上。
“我在问你话哪,小子,我儿亚历山大怎样了?”她阴沉锐利地凝视我发愣的眼睛,看穿我的心思,便略一挺身,扬着头说:“我只有一个为王的儿子,从来没有别人。”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受过的训练,依礼告诉她口信,跪着捧上亚历山大的礼物。她双手展开那串红宝石,唤来窗前两个老宫女。“看我儿子送给我什么。”
她们欣赏赞叹,太后还特许她们抚摸。我捧匣跪着,等人几时来取走它,一面想起那个被她断恩绝义的儿子。
从伊索斯逃亡以后,他一定猜到是这样——了解她的人怎会猜不到?他只是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填补了他的空缺。我这才明白当日我在喷泉庭园轻拨竖琴,所安慰的是怎样一种悲苦。正是这悲苦使他迁怒于报信的宦官泰瑞奥提斯。他知道她在高伽米拉拒绝他的营救吗?也许他们瞒着没让他知道。他们俩不再见面也好——苦命的人,他已经有太多哀愁。
她及时想起了我,示意其中一个宫女拿走匣子。“谢谢国王陛下的礼物,告诉他,我欢迎他来。”我离去时,她仍抚摸着膝上的珠宝。
“她喜欢吗?”亚历山大焦急地问,仿佛是她的情人。我告诉他太后显然十分欣喜。“是坡拉斯王给我的,我真高兴她觉得这配得上她。她才应该是领导你们民族的大帝,如果神让她生为男子的话。这我和她都知道。我们明白彼此。”
“还好神把她造成女身,不然你只好杀了她。”
“可不是,免我大悲。她精神好吗?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对她说。我想娶她的孙女。”
虽然我先惊异了一刹那,他也读懂了我的面容。“你比上一次满意吧?”
“亚历山大,所有波斯人都会满意的。”他上次看见斯塔苔拉还是在伊索斯的时候,她只是把脸埋在母亲膝间的小女孩。这一回是真正的国婚,既会给我的民族以荣耀,又能延续一个王室的血脉。他已经想过,生下的子嗣不仅会是大流士的后代,更有西西冈比斯的血液。至于罗克萨妮,即使作为二妻她也仍旧高于自己的出身;若是嫁了大流士,她永远只能做妾。这些都只是我的心念,我及时向他道了祝福。
“还有别的呢。”我们在清幽的喷泉庭园里,不像朝堂上到处是使节和官员。他掬起一捧泉水,又放开水流,脸上有微笑。
“说嘛,艾尔斯坎达,告诉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有个秘密。”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吧。这不会只是我的婚礼,还会是我们两个民族的联姻。”
“没错,艾尔斯坎达,的确是这样。”
“不,你听我说。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将军们和伙友团里最优秀的人,都要娶波斯女子为妻。我会给每个人置办聘礼,而且我们会一同举行婚宴。这你觉得怎样?”
“艾尔斯坎达,只有你才想得出来。”这是神明可鉴的实话。
“我是行军路上想到的,不过会师以前没有讲出来。他们多数人在大部队那边。”
我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不能在新郎自己知道以前,向我宣布赫菲斯提昂的婚事。
“我在想,”他说,“要有多少对新人才会让婚宴既气派,又不使帐篷太拥挤。我定了八十对。”我努力缓过一口气来,答说数目听来正好。“所有娶了波斯姑娘的士兵也会得到聘礼,我想,大约有一万人吧。”
他含笑拨弄着阳光照耀的泉流,那水像黄金一样从他手里滑落。
“我们会开创一番新气象:两种好酒在爱杯里融合,将变成一种更好的酒。赫菲斯提昂会娶斯塔苔拉的姐姐。多好,他的孩子就是我的亲戚了。”
他大概感到我的沉默。
他端详我的脸,靠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原谅我。爱孕育的不只有孩子。‘梦想的子嗣’——你记得吗?那都是你孕育的。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你的民族。”
这以后,我要做的工作不是痛苦了。我走访待嫁的女子和她们的母亲,送去礼物,告知婚礼的安排。我受到殷勤的接待。即使这些人家在亚历山大提出婚配之前另有打算,也没有人声言。不消说,他将最高贵的新娘给了最显赫的马其顿人;如果她们不全是最出众的,新郎们也该知足。那两位公主我没有看见,但是杜艾佩缇丝大概不会使赫菲斯提昂失望。她家的人相貌都好。这些年我从未听说他有女人,但如果亚历山大要求于他的是外甥,他无疑会勉力以赴。
有个名字不值一提的愚夫著书说,亚历山大轻视我们的民族,因为没有波斯贵族娶到马其顿女子。这些姑娘能从何而来?我们身在苏萨,这里只有姬妾或随军的家眷。倘若让马其顿贵族之女万里迢迢来嫁给素不相识的“野蛮人”,她们母亲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那种谬论不反驳也罢。
亚历山大打算把这场婚礼办成即位以来最盛大的庆典。离日子尚有几个星期,苏萨从事织造、雕刻与金器制作的匠人已经不舍昼夜。我没有去看我从前的主人是否生意兴隆。谁也不愿重访沦落之地。
国王归来后,各种行当的艺人都从希腊不断涌入,大婚的消息更使他们兼程。其中有个小有名气的吹笛手伊维厄斯引起了一场琐碎的争执;或者说,假如当事人不是已有嫌隙的话,本来会是一件琐事。人与人的争斗从来这样发端,民族间的战争也莫不如此。欧迈尼斯和赫菲斯提昂并不例外。
我对欧迈尼斯不熟,但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在位时他已经总掌机枢,至今多年。他是希腊人,曾在印度征战,饶有功绩;年约四旬有半,头发斑白,处事精明。我不知道他和赫菲斯提昂为何屡起抵牾,我猜想应该能追溯到赫菲斯提昂的少年时代。也许欧迈尼斯妒忌他拥有亚历山大的爱,也许只是不赞成,正如他对我不以为然一样。我知道他不能妨害我,因此从来不在意。赫菲斯提昂则不同。自从他率兵归来,亚历山大让他做了喀力阿克,是希腊语大总管之意,地位仅次于国王。他秉公行事,决无偏私,但是弱点之一是自尊心太强。
从印度开始已经是这样。那时他患过一场黄疸热,按医嘱愈后应长时间戒酒。然而马其顿人无酒不欢。他又是个有长性的人,情长,恨也长。
他对波斯人总是很客气,因为亚历山大,也因为我们礼节严谨的缘故。有教养的波斯人从不闹事。深思熟虑后,我们要么向对方下毒,要么握手言和。马其顿人无此羁束,往往骤起冲突。
早在我来以前,这吹笛手伊维厄斯就是他的座上客兼朋友,因此他打算一尽地主之谊。苏萨的宾馆已经趋于客满,赫菲斯提昂为伊维厄斯安排的居所被欧迈尼斯家的人住了,赫菲斯提昂便把他们撵出。
平素沉静的欧迈尼斯气冲冲去见他。波斯人一定会说,实在是大错,不过既已发生就算了吧。赫菲斯提昂告诉欧迈尼斯的却是,他就应该给贵宾挪地方,谁也不能例外。
欧迈尼斯地位也不低,径直就去向亚历山大申诉。亚历山大很努力才平息了是非。我知道他让那个吹笛手换了住处,因为是我替他办妥的。他对赫菲斯提昂说的话,我如果想听也能偷听到,但是我想起沙漠的那天上午,于是离去。
如果我猜得不错,赫菲斯提昂被要求向欧迈尼斯道歉,但是他觉得有失身份,没有听从。敌意郁积下去。何必提起这一场褊狭的纠纷?只因为它最后使陛下被哀痛荼毒,继而癫狂。
我没有先知的能力,当时并未多想。亚历山大肯定也没有多想,他更忙碌了。他常去探望太后,见到了他的新娘。他告诉我她长得像她母亲,是个娴静矜持的少女,言辞间全无他初见罗克萨妮的激动。我不敢问起她闻讯如何。
婚宴日到了。大流士大帝也许见过这等奢华,当代人从来没有。整个殿前广场变成一座巨大的凉亭。中间是众新郎的帐篷,金银穗垂挂在细布上,支柱都镀了金。周围是宾客们的天篷。婚礼照波斯仪式,行礼的帐篷中已经备好成对的金椅。我们的姑娘教养娴静,祝酒过后才进来,届时众新郎会牵起她们的手,在婚曲中并坐,随后退出。
岳父们自然都在。亚历山大让我帮忙招待,因为他希望我观礼。
他头戴锥形王冠,身穿波斯王袍,长衣袖,一切如仪。其实半希腊风格的衣裳更适合他,这身打扮要有大流士的高挑才会与众不同。但是再无知的波斯人也明白,国王的高度与其灵魂相齐。
为了地位较低的宾客们不至于错过一切,他让一队传令官在帐外候命,祝酒之际吹响喇叭,复述祝词,宣告众新娘的来临。
仪式完美。在血统最高贵的波斯岳父们面前,众新郎克制酒量,甚至没有在帐篷里喧哗。
没有跪拜礼。亚历山大对所有新郎的岳父授以王亲封号,让他们可以亲吻国王的面颊。亚历山大没有岳父,奥克萨瑟瑞斯代了职。他举止优雅,只是要俯下身来亲吻亚历山大。
国王讲完婚礼的祝词,众新郎便向岳父们敬酒,然后是岳父们回敬,再后是所有人向国王敬酒。喇叭齐鸣,宣告众新娘的到来。岳父们迎上去拉起女儿的手,领到众新郎的面前。
除了农人,在波斯极少能看见男女同行。不管希腊人怎么说,我们的贵族世系久经人工的甄选与岁月的淘洗,其相貌之好举世绝伦。最俊美的一对走在最前,是奥克萨瑟瑞斯和他的侄女,手牵着手。亚历山大起身相迎,接过新娘的手。大流士确实将佳容传给了孩子,而且遗传了他的身高——新娘比亚历山大高半尺有余。
他带她坐上王位旁的宝座,这时候两人看似身材相仿。他先前在太后的寝宫见过新娘,而亚历山大向来不枉足智多谋之名——新娘的椅腿早已锯短。
当然,各对新人退出时,他俩总得并肩而行。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在说:“是必要的。”(几天后,我发现他的婚鞋丢在某个幽暗的角落,鞋底垫了毡子,足有一寸厚。设宴招待七尺高的坡拉斯那次他也没这样。)
赫菲斯提昂和杜艾佩缇丝倒很般配,她比他矮一寸。
婚宴通宵达旦。我遇见一些老朋友;这次我不必强作欢颜,快乐有我的一份。自从他不动刀兵,一马当先地进入苏萨,已经多年过去。继续远征的他成了传奇,而这里有苛政恶令以他的名义施行。现在世人才开始了解他。在这座记得居鲁士的城市,大家会追忆他如何没有亵渎被征服的米底人的神庙,没有侮辱他们的贵族,也没有把农人发卖为奴;他是一位对我们大家公正的国王。到处有人赞叹一个西方人居然会像居鲁士。我记住听到的一切,预备将来告诉他。他做成了想做的事。
他在婚床上无疑也同样努力。斯塔苔拉住进了她的寝宫,但是他的探访很快变成纯粹的惯例,比当初对罗克萨妮的变化快得多。几天以后,他甚至去了粟特女人那边。可能只是为了抚慰她,但是我不太确定。是他说的,斯塔苔拉是个娴静矜持的姑娘,然而他爱火。罗克萨妮有火,即使她的火也冒烟。他很快会厌倦她,不过隔些时日也还是被吸引回去。他性情暴烈的母后奥林匹娅斯每次来信,照旧会把摄政痛骂一番。他总是气冲冲掼下信札,然而回复时不忘附上一件深情挑选的礼物。那句讲男人择妻的老话也许确有几分道理。
他做成了想做的事。可惜,只有我的民族赞同。
我太快乐了,有一两次走在外面,有马其顿人厉眼看我。但是国王宠爱的人总是招妒忌的,赫菲斯提昂也被妒忌,他是由于别人无法企及的位置。我从来没想到这是对波斯人的一概憎恨,直到有一天,佩乌克斯塔斯穿着我们本土的服装骑马经过。我们民族的人知道他的好,都对他敬礼。他去后,有些马其顿人的评语吹进我耳朵里:——他变成蛮人了嘛,真恶心,国王怎么鼓励这个呀?——这方面,国王自己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记下他们的长相和隶属的军团。如果我向亚历山大告状而使他们受罚,我也不会于心有愧。但是他不会得益,反而会受伤害。他立志改变的不是言语,是人心。
此后不久,他得知马其顿军人负债累累,债主催逼甚紧。以他们的战利品,本来应该人人富比王侯。但是他们不会砍价,没有我们波斯人的精明,但凡买东西、吃喝乃至嫖妓,都比市价多付了一倍。亚历山大听说他们的困难以后,宣布会替他们清偿债务,仿佛他没有花够钱给他们置办聘礼似的。来者寥寥,最后军官们对他道出真情:大伙说他只是想知道哪些人挥霍无度。
他们居然认为他会对他们说谎。自从收兵印度,没有什么事对他伤害更大。他无法明白。我知道是为什么:他和我们越靠近,他们就越感到他陌生了。
于是他在军中摆开计账桌,让管账人坐在桌前,什么都不写。每个出示债契的士兵都会拿到所欠的钱款,不留记录。这项豪举花掉了近一万塔仑。我想,他们该安静一会儿了吧。
春意萌动,河边能闻到越来越浓的树脂气息。百合快要开花了。一天早晨我跟亚历山大骑马到了河岸上,他眺望周围的山峦,说道:“你从前的家在哪里?”
“那边,那个峭壁上。那灰色的像岩石的一堆,就是望楼。”
“好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我们骑马去看看怎么样?”
“艾尔斯坎达,我会看见太多的。”
“现在别看好了。我有个消息给你。你记不记得五年前,我说过正在编练一支全是波斯小伙子的军队?”
“嗯,我们当时在巴克特利亚。才过了五年?”
“确实显得更久。我们做了很多。”真的,他三十年的作为能占满三个男子的终生。“五年过完了,他们已经就绪,正在过来。”
“太好了,艾尔斯坎达。”我已经跟了他六年;我身旁绑着父亲的头,骑马离开我家的城堡,已经是十三年前了。
“是啊,他们的教官很满意。来,跟我比比谁先到达那个树林。”如他所愿,纵马奔驰冲散了我的悲伤。我们让马匹缓步喘息,他说:“三万人,都是十八岁。我想,孺子可期。”
他们七日后抵达苏萨。他命人在宫殿台基上设立阅兵台,供他和将军们检阅新军队。不多时,从层层宫墙外的军营里传来马其顿军号声。“骑兵,前进!”
他们以中队行进,穿戴马其顿戎装,但是骑着良种波斯马,不是矮小的希腊马。波斯本省的波斯人首先进来。
穿马其顿服装与否,波斯人终究是波斯人。他们的军官准许用某些小装饰,使他们成就了一种风度:刺绣的鞍布,带图案的胸甲,系着旌旗的马其顿长矛,闪亮的辔头,插着一朵花的头盔。而且他们有波斯人的脸。
他们大概不全是自愿入伍的,但是现在,他们对身怀的技艺感到自豪。每个中队都平持长矛,快马跃进广场;随着音乐放慢速度,在国王的阅兵台前绕行一圈,用长矛敬礼;然后来一番炫技的表演,再次敬礼,最后在下一个中队进入时骑马小跑离去。
苏萨全城在观看,从城墙上,从屋顶上。广场四面聚满了马其顿人。谁也不否认他们是世间最训练有素的军队,这些小伙子所做的,他们能做得同样利索。但是我们确实更讲究风度。亚历山大也如此。
漫长的检阅终于结束,他满脸喜悦地离去,一路跟卫队里的波斯人谈话——奥克萨瑟瑞斯、罗克萨妮的哥哥,还有阿塔巴扎斯的一个儿子。大殿上,他远远与我对望了一下,朝我微笑。晚间他把酒畅谈,深夜才归寝。兴致好的时候他总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这样一天之内饱览美貌,不过,我选中的还是最美的。”他捻着我的头发。“你知道我叫这些小伙子什么?我把他们叫做我的继承人。”
“艾尔斯坎达,”我边说边脱下他的长袍,“你当着马其顿人这样叫他们?”
“怎么?他们也会为我教育出继承人啊。有什么不妥?”
“我不知道。你没有拿走他们什么,但是他们不喜欢我们表现出卓越。”
他赤身站起来(身上只见无数的伤口),头发向后一甩。酒并未使他迷糊,反而让他兴奋。“憎恨卓越就是憎恨众神。”他声音很大,值班的侍从不由得张望进来,确保安全。“人不管到了哪里都应该向卓越致敬,无论是身处异族,还是在大地最远的边界。可是也不能让它掉价。”他开始踱步。“我在坡拉斯身上看到卓越,虽然他的黑脸让我不习惯。卡兰纳斯也具有卓越。你的民族里也有。出于对卓越的尊重,我把昏庸的波斯总督和马其顿人一起吊死。把罪行当成他们的本性来原谅,那才是轻蔑。”
“嗯,我们是个古老的种族,这些事我们懂。”
“其他的你们也懂。”他停下演说,向我伸开手臂。
希腊人书里说他这时期变得易怒。也难怪他们这么写。他想做名副其实的大帝,但是他为之付出的一切都招来他自己民族的怨怼。少数几个朋友理解——赫菲斯提昂也在内,我承认——其余的人只希望他主宰一个奴隶民族,由他们来监工。他们不掩饰对那支少年新军队的反感。此外,尽管他肋部的伤口已经痊愈,他还是比从前累得快,虽然他宁死也不会承认。
他们说我们的奴性宠坏了他。也许这些粗人真的认为如此。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只是让他熟习了良好的风俗和宫廷的礼仪,而他清楚这些是必要的。一位臣下可以呵斥的国王,会被波斯人视为没有教养、不知自重的低贱蛮人,侍奉他就是贬低自己。这在波斯连最愚钝的人都知道,我是为无知者点明的。
他们因为我们失去了什么?他送了这么些结婚聘礼,替他们还了债,他举行的那场阅兵式上,嘉勉勇敢与尽职的礼物和奖品不可胜数。然而,其后他让一些异常出色的波斯人加入伙友团,却有人忿忿不平。如果他有时脾气暴躁,那是他们自找的。他对我就从来不那样。
入春已久。他决定依循历代国王的旧例,在埃克巴塔纳度夏。大部分军队会由赫菲斯提昂带领,沿底格里斯河河谷北上欧皮斯,那里有一条穿越关隘的好路可到达夏宫。亚历山大乘船去欧皮斯,增长见闻以备将来之需。底格里斯河在此段已经不再汹涌,我们沿着曲折的水道逆流而上,经过海枣林和茂盛的农田,牛拽动着水车,景色怡人。河里有不少古老无用的堤堰,他一路航行,一路命人拆除。我们缓缓前进,随着他的兴致有时上岸,有时在船中就寝。离开宫廷,摆脱繁忙与愤怒的这一段休憩,是些翠绿宁静的日子。
航程将尽,其中一道旧堤拆除时,我们在一条浓荫的支流停泊。他半躺在船尾的条纹遮阳篷下,我的头枕着他的腿。从前他会留意是否有马其顿人看着,如今他不管了,随他们去想,反正周围也没有很重要的人。他抬眼瞥了瞥摆动的海枣叶扇子,慵懒地拨弄我的头发。“到了欧皮斯,我们会走驿道西进,我还可以遣老兵们回家。自从他们在印度告诉我说太累以来,又已经辛苦多时了。色诺芬说得好,将军即使同甘共苦,打仗对于他还是不一样的。触动我的是他们的眼泪。一群顽固的老骨头……不过,在险境里也真顽强。他们回了家如果又后悔,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军队比我们先到。这城市规模中等,有土黄的泥砖屋,还有一座石筑的行宫,与驿道上其他城镇一样。平原越来越热,但是我们不会久留。陆行的军队没有遇到大事,只是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一路争执不休。
抵达苏萨前已经有伏笔了。在卡曼尼亚,亚历山大要筹资修复战舰,向朋友们告贷,说明一到首都就偿还。至少他们将钱安全带出了沙漠,而且亚历山大会付利息。但是欧迈尼斯手脚不大方,亚历山大看到他出的份额,讽刺说他不忍心抢劫穷人,送还了钱。当晚他对我说:“我倒想知道如果他的帐篷烧了,他会拿出什么来。”我回答:“试试呗,艾尔斯坎达。”他醉意甚浓,我们都放声笑起来。我想不到他真的会做。那帐篷翌日起火,然而火势迅猛,国王的日志和国书都一并焚毁。帐内的钱熔为金锭,约计一千塔仑。亚历山大没有问他要。他已经开过玩笑了,虽然代价太高。欧迈尼斯是否认为赫菲斯提昂唆摆他放火,我不知道。苏萨以后,欧迈尼斯哪怕踩到狗屎,也会疑心是赫菲斯提昂在捣鬼。
去欧皮斯的路上,他们公然不和,分裂成两派。我猜想他们并没有打算结党。赫菲斯提昂是不必;欧迈尼斯作为一个世故的希腊人,是不会让自己担罪名的。虽然没有发生争吵,但是那些厌恶国王接受波斯风俗,又知道他的知己支持他的人,都自动倒向赫菲斯提昂的敌人一边。
我们到达时,欧迈尼斯已经为此焦躁不安。他来见亚历山大,说失和的事令他痛苦,他盼望弥补前嫌。其实他盼望的主要是如果争执持续,他不会被怪罪。争执已经持续了:他对于吹笛手的住宿发了脾气,他说过的话赫菲斯提昂不会忘记。他确实很少不顺从亚历山大的意愿,但他现在是大人物,知道自己手上的筹码,亚历山大决不可能命令他平白忍辱。如果亚历山大是请求他帮忙,那么也没有如愿。赫菲斯提昂已经半个月不跟欧迈尼斯交谈了,仍旧继续沉默着。其后不久,我们有了别的事要考虑。
亚历山大命人在阅兵场上搭台,准备向军队演说。他要叫老兵解甲,宣布给他们退伍赏金,并且下达让他们前往地中海的诏令。就这么简单。我登上屋顶观看只是因为反正有闲,愿意多看见他。
部队站满了广场,一直站到近卫队包围的讲台前。诸位将军从预留的通道骑行上前,各就其位。国王最后到,把马交给一个侍从,上台致辞。
很快他们开始挥臂。退伍赏金极其丰厚,我想,他们是在欢呼吧。
忽然他径直跳下讲台,大步越过近卫来到士卒中间。我看见他双手拿住一人,朝卫士一推,卫士押住了他。将军们匆忙跟上。他走动着,又指出十来个人。他们被押解着离去。他重新拾级上台,继续讲话。
不再有人振臂。他少顷说完,跑下台阶跃上马背,向行宫奔去。诸位将军也赶紧上马追随。
我疾行下楼,抢先回到他的房间,想探听究竟。房门开了,他对门外的卫士说:“谁也别进来,什么事情都不例外。明白了吗?”
不等卫士关门,他已经摔门回到房内。起先他没看见我,我瞥了一眼便继续安静着。他气狠狠的,疲倦但发亮的脸上烧着怒火,嘴唇翕动,重复着阅兵场上的演说,我只听见末尾。“去啊,回去告诉大家你们怎么抛弃了我,把我交给你们征服的外邦人看顾。你们绝对会因此得到人世的光荣,还有天堂的祝福。滚吧。”
他把头盔哐啷啷扔到一角,动手脱胸甲。我上前解系带。
“我自己能解。”他拨开我的手指。“我说了谁也别进来。”
“我一直在屋子里。亚历山大,怎么了?”
“去问问看。你最好走,我保不定会对人做出什么来。我稍后会叫你。走吧。”
我离去时他还拉扯着系带,嘴里喃喃咒骂。
我想了想,去了侍从的房间。替国王拴马的那个侍从刚回来,大家围着他,我也凑上前去。
“是叛变,”他说,“要是别人,他们早杀死了。啊,巴勾鄂斯,你见到国王了吗?”
“他不肯说。我只是从屋顶上看见的。他跟他们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意思是,他向老兵们宣布解甲,感谢了他们的勇敢和忠诚,全都说得很得体动人。刚要提到退伍赏金的时候,有些继续服役的军人就嚷嚷说:‘把我们都遣散呀!’他问他们这话什么意思,他们就更来劲了。‘你现在不想要我们了,统统是他妈的蛮人’……啊,对不起,巴勾鄂斯。”
“尽管说。”我道,“然后呢?”
“有个人喊,‘跟你爸行军去呀,头上长角的那个。’闹哄哄的,他没法让人听见他讲话。于是他跳下台去到他们中间,拿住那些带头起哄的。”
“什么?”有人道,“他不是一个人吧?”
“谁也不敢碰他。不可思议的,好像他真是天神一样。他身上佩了剑,但根本没摸过,那些人就跟骟牛似的束手就擒了。第一个人是他亲手拿下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知道。因为他的眼睛。”
“但是他后来又讲话了。”我说。
“你看见了?他等被捕的人押下去以后,重新上台讲起他们的运气。他首先说,腓力王把他们从一无所有中扶持了起来。他说,以前他们是披羊皮的——真的是这样吗?”
家族最显贵的那个侍从说:“我爷爷给我们讲,从前只有王爷穿斗篷,他说当时那是身份的标志。”
“还有伊利里亚人长驱直入马其顿劫掠的事?”
“他说农人晚上都躲进碉堡里。”
“国王还说,腓力让他们主宰了那些曾经把他们杀得吓破胆的人。他死的时候国库里只剩六十塔仑,外加几只金杯银盏,但是欠了五百塔仑的外债。亚历山大又借了八百,他就拿着这笔钱跨入亚洲。你们知道这事吗?他还对他们提起后来的一切,他说——这话我永远忘不了:‘我带领你们这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死于逃命。’他说如果他们想回家,今天就可以走,到了家尽管吹嘘去,祝他们好运。他就说了这些。”
有个年纪小的叫道:“我们看看他去,告诉他我们的心里话。”他们的语气常像是他属于他们,我觉得内中有满腔的深情。
“他不会让任何人进去的,”我说,“连我他也不要见。”
“他是不是在哭?”心最软的那个说。
“哭!他像中箭的狮子一样生气。你们注意头离狮子嘴远着点。”
我没有把头靠近,直到晚上。他所有的朋友都吃了闭门羹,包括赫菲斯提昂。他和欧迈尼斯争执未了,我想亚历山大没有淡忘。传膳的仆人也一样被遣走。受伤的狮子不愿就医。
夜里,我去看他是否想沐浴。侍从们本来也会放行,但是我生怕洞穴中的狮子会对他们发怒,仍请他们去禀告。里面那个抑郁不忿的声音说:“谢谢他,告诉他不用。”我注意到话里的谢字,是此前没有的。翌晨再来,我就获准进去了。
他依然舔着伤口。昨夜的恼怒已经变成了怨愤,他三句不离此事。我给他刮脸,让他洗浴,侍候他进餐。别人依旧见不着他。他对我复述在军队面前的演讲,怒火激荡的一番话太精彩,他无法只留给自己。他像一个回忆跟恋人吵架的女人,字字不误。
稍后卫士挠起门来。“陛下,有些马其顿人从军营过来,请求和你谈话。”
他神情变了。但也不能说是眼睛一亮,只是稍微把头偏向一边。“问他们还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昨天已经自己解甲了。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见,我正忙着选人补他们的缺。他们领完军饷就走吧。巴勾鄂斯,帮我拿书.写工具来好吗?”
他整日坐在书桌前,就寝时也还在深思。他眼睛里有了一种火花,但是他缄默不宣。翌晨他把诸位将军召来。其后屋里站满了军官,多数是波斯人。欧皮斯像掀翻顶盖的蚁丘一样躁动起来。
马其顿人的军营仍旧站满士兵。我不想触犯众怒,去了较友善的地方打听原委,很快得知亚历山大正在筹建一支清一色波斯人的军队。
与波斯少年军不同,这不仅是一股新的兵力。所有杰出的马其顿军团、银盾团、步卒伙友,都会从波斯人里甄选。只有马其顿主将和他最忠心的朋友会留用为将领。伙友团本身将有至少一半波斯人。
第一日颁下敕令。翌日,各将领着手工作。同一天亚历山大把波斯贵族全体授封为王亲,这是他们在大流士时代原有的封号,从此他们不必行跪拜礼,可以亲吻国王的面颊。他在上面只添了八十名马其顿人,是与他共享婚礼的诸位新郎。
外面的尘土足以呛人。亚历山大在室内穿着波斯王袍,就职的波斯人逐个亲吻藏书网他的面颊,向他请安。我躲在阴影里看着,心想,现在他完全是我们的了。
我们熟习御前的举止,屋里悄然,因此宫殿台基传来的噪音分外入耳。有一种沉重的碰撞,像铁器卸在地上,还有马其顿人的声音,大嗓门一如往时,但十分悲戚。
噪音增强了。马其顿将军们看了看彼此,再看看亚历山大。他略偏着头,继续说话。我溜到一扇天窗前张望。
台基上满是马其顿人,不断涌进殿前的广场。他们已经堆起武器,现在手无寸刃,站在宫门外迷茫低语,犹如一群到树林游荡过,夜归时发现门户紧闭的家犬。我想,他们很快就会醒悟,而且哀叫起来的。
果然,他们像冥府受难的灵魂一样扬声,震心裂耳。“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让我们进来啊!”
他走出来,众人大呼一声,纷纷跪下。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揪住波斯王袍的下摆哭泣。他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他们恳求他宽恕,担保不会再犯,还要惩办带头闹事的人。他们会日夜守在这里,直到他原谅而且怜悯他们为止。
“你们现在是这么说,”他语气冷峻,但是声音似乎有点颤抖,“那么集会时又是怎么想的?”
人群又响起一片悲声。刚才拉住他袍子的人(我看清是一位军官)说道:“亚历山大,你把波斯人叫做亲人,准许他们亲你。但是我们哪个有过这样的待遇?”我发誓这是原话。
亚历山大说:“起来吧。”他扶起那个人,拥抱了他。这不谙礼节的可怜家伙笨拙地亲了他的面颊,但是欢呼声令人难忘。“从今以后,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亲人。”他用不掩饰哽咽的声音说完,上前伸出欢迎的手。
我放弃了计算有多少人挤上来亲吻他。他面颊闪着光,大家一定尝到了他的泪水。
那天剩余的时间,他一直在调整新将领的职位,要么放在波斯名字下面,要么与马其顿人并列,总之不让任何波斯将领丢脸。看来这没有让他煞费思量。我相信,他是早就设想过的。
他上床时已经困极,但是带着胜利的微笑。他确实获胜了。“他们改变了主意,”他说,“我知道可能会这样。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艾尔斯坎达。”我说。他含笑转向我。我舌尖上转着一席话,差点说了出来:“我见过巴比伦和苏萨的名妓,我见过科林斯首屈一指的优伶。我从前觉得我自己的技艺也不那么平庸,但夺冠的人是你。”
然而,很难断定他会不会明白。于是我说:“居鲁士做到这样,也该引以自豪了。”
“居鲁士?……你提醒了我。这时候他会做什么?会举行一场和解大宴。”
他在老兵返乡前办了这场宴会,与那次婚礼一样盛大,惟独没有苏萨遮阴的天篷。殿前广场的中央搭起一个巨坛,最显赫的马其顿人和波斯人,以及联军的将领,皆与国王同桌而坐,九千宾客都能看见他们。希腊的先知和我族的祭司一道向神明祈愿。宴会上的人都有同样的荣耀,只是马其顿人坐在亚历山大身边。经过那些亲吻和泪水,他无法不以此安慰已经被原谅的老情人。
这对于我当然不是无足轻重的差别。在地道的波斯宫廷,国王宠爱的人即使不受贿也备受尊重,不会有人冒犯。但是那样还是不如我所拥有的真切实在。赫菲斯提昂坐在他身边,我并不难过,那是大总管应有的位置。他没有趁着宴会与欧迈尼斯和解。我暗想,艾尔斯坎达知道如果是向我要求的话,他不会徒劳无功的。
因此,喇叭齐鸣之际,他举起硕大的爱杯来祝酒,祈求众神给我们以各种福佑,特别是让马其顿人与波斯人和睦的时候,我真心实意地喝了酒,而且为了他脸上重现的希望又喝了一次。
现在平安了,我想。很快我们就会入山避暑。这么多年后,我即将再次看见埃克巴塔纳美丽的七重城墙。
第二十七章
老兵们赢回了他的爱,又得到丰厚的赏金,便满意地踏上归程。克拉特鲁斯率领着他们。到马其顿后,他会接替安提帕特罗斯,就任摄政一职。
这是朝廷政治,亚历山大只说克拉特鲁斯因病告假。有人认为他是希望自己能从母后和摄政无休止的阴谋与争吵中告假——任其发展可能酿成内战。还有人认为他是觉得安提帕特罗斯代行王权已久,也许会弄假成真。他一直忠诚,但是过去这些年他是预计亚历山大要归国的。用亚历山大的话来说,他的紫色有点太多了。
对老兵们作告别演说时,他说道:“我将你们光荣地交托给克拉特鲁斯,我最忠诚的追随者,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生命。”“最”忠诚?……在一番感谢和道别的言辞中,听起来还算顺耳。
也许赫菲斯提昂第一次拒绝为亚历山大做的事,就是跟欧迈尼斯言和。现在,修好之难与日俱增。欧迈尼斯已经首先放下架子,像他这种地位的人一旦受冷遇,决不会再次伏低。见面时他们怒目相视,背后则向那些会搬弄是非的人谈说对方。
你也许会说我的机会来了。混熟宫闱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从前也一样,但是现在想法较成熟了。世人散播亚历山大的各种传奇,不过他有自己的楷模。阿基琉斯离不开帕特罗克洛斯。他对布里塞伊丝容或有爱,帕特罗克洛斯才是生死之交。在两位英雄合葬于特洛伊的坟前,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起献过祭品。让帕特罗克洛斯受伤,阿基琉斯会要你血债血偿。欧迈尼斯知道;他自从两人的童年就认识他们。
因此,我不趁机去挑拨是非,还注意不显出我知道有争执。那个传奇是亚历山大的一肢,他的血液流淌其中。如果有人损伤它,就让赫菲斯提昂来做这个人,不能是我。况且还有沙漠里的那天上午。
朝廷迁往埃克巴塔纳,斯塔苔拉被留在苏萨陪伴祖母,罗克萨妮随行。
途中有件趣事。米底总督阿特罗帕提斯听说亚历山大如何跟别的总督打交道以后,为他安排了一个小节目。他第一次路过时,曾经问起希罗多德笔下的阿玛宗人是否安在。阿特罗帕提斯拿不出她们来,大概从此念念不忘。
一日早晨,有一种银铃般的军号声在我们扎营的关隘回响。一队武装考究的骑兵佩着圆盾和小斧跃马而来。领队者跳下马,向亚历山大行礼,说她们是阿特罗帕提斯派来的。她就像传说中那样袒着娇小的右乳,左乳有衣服遮掩,看不出是否大一些。
回到队伍中以后,那女子指挥众人来了一场炫目的表演。士兵们眼睁睁对着这些裸乳,喝彩如狂。亚历山大向托勒密道:“阿特罗帕提斯一定是疯了。这也叫战士?不过是些女孩子。你看她们像娼妓吗?”
“不像,”托勒密说,“她们是因相貌和骑术被挑选来的。”
“他当我是哪门子的傻瓜?算了,我们要赶在大伙还没对她们动手动脚以前,把她们送出军营。巴勾鄂斯,替我做件事。告诉她们表演很精彩,我希望再看到这样有韵律的马术。海达尼斯,替我选一些心智清醒的中年米底人做护卫队,行吗?要赶快。”
她们驭马后腮颊绯红,看上去更楚楚动人了。士兵们像守在庖厨外的狗一样蠢蠢欲动。女子们再度上马时,口哨和呼喊响成一片。亚历山大极其匆忙地准备了礼物,他没挑武器,选择了珠宝,但是女子们十分感谢。一队头发斑白的米底人护送她们,在埋怨声中离去。
我们在奈萨的高地草原扎营,那里是王室的养马场。战乱年月被盗的传种母马难以计数,但是尚余五万匹左右。亚历山大见了欣喜,成立一支卫队专职守护,又挑出一些他看好的公驹,其中一匹送给欧迈尼斯——如果是为了感谢他对赫菲斯提昂的不被领情的示好,为了抚慰其自尊,这一类的话也没有明说。但是犯下龃龉中第一个错误的赫菲斯提昂也许已经认定如此。欧迈尼斯的一派当然这样看,他们扬言,骄横的下一步是失足。
我事先看到名单,知道亚历山大打算请赫菲斯提昂当晚过来,跟一些老朋友共餐。最近他在大家面前对赫菲斯提昂很好,抚慰着他的羽毛,显出帕特罗克洛斯究竟是帕特罗克洛斯。
就在那一天,他和欧迈尼斯在军营里狭路相逢。
我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有预谋的。我早前骑行外出看了牧马人,回来的路上听见嚷嚷时,他们已经走开相当远。赫菲斯提昂在说,希腊人一百年前就完了,他们被腓力打得七零八落,到亚历山大的时候只剩轻嘴薄舌的功夫,毫无战斗力。欧迈尼斯说,吹牛大王用不着别人帮忙造谣,本身的聒噪已经够了。
两派又是喝彩,又是互嘘,人越聚越多。很快就要流血了,我开始往外挤。已经有抽刀拔剑的声音,忽然听见一阵鼓点般的狂暴的马蹄声,铿然而止。有个高亢愤怒的声音喊了出来,只一声,其他一切都沉寂下去。亚历山大骑着马逼视下面,嘴唇紧闭,鼻翼贲张,卫士跟随其后。那静默中能听见马具的振动。
拉长的一瞬结束。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走近他,开始互相怪罪。
“肃静!”
我下来牵着马,让自己掩没在人群里。我不想有人连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起记得我的脸。
“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话。”他的疾驰已经掠起额上的头发;由于暑热,头发剪得相当短。他的眼色变淡了,愤怒像痛苦一样刻入眉心。“我要求我任用来维持纪律的人守纪律。你们身先士卒的场合应该是打仗,不是闹事。你们两个都够得上用叛变罪审讯。赫菲斯提昂,我让你有今天,不是为了这样。”
他们的目光触了一触。我仿佛看见他们在流血,不为所动地让血水从石脸上流淌下来。
“我命令你们抛弃这场争执,否则死罪。如果再起冲突,你们都会受到叛逆罪的公审。挑事者一经证实,照惯例惩罚。我决不减刑。”
人群屏着气息,不仅是因为两个这样的人被公开斥责——那本身就是闻所未闻的事——他们是马其顿人,他们知道那个传奇。
两派人正在畏缩地插刀入鞘。“中午的时候,”他说,“你们两个都来向我报告。你们要当着我握手,立下和解的誓约,今后在面目、言辞和行为上都不能违反。听明白没有?”
他掉转马头离去。我从人群中溜走,不敢望赫菲斯提昂的脸,生怕他看见我在。他当着亚历山大起誓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
他邀请他们俩晚上来共餐。这是宽恕的姿态,但一视同仁。给帕特罗克洛斯的特别待遇必须另等机会。
一直到更衣的时候,我才又看见他,比我料想的更糟。他看上去很憔悴,难得开口。我不敢说什么,但是替他篦头时揽着他的头,贴上我的面颊。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我只能那么做,别的都不行。”
“有些伤痛是只有国王才会经受的,为了所有人。”我久久在想可以说什么,他过后才会原谅我。
“对啊,就是这样。”
我很想拥抱他,告诉他我永远不会给他这样的伤痛。但是,我想着,他们会和好的。那么又何必呢?而且永远有沙漠那一回。因此我只亲了亲他,继续做我本分的事。
晚餐早早散了席。我觉得他是生怕他们酒后再次翻脸,但是他只在自己帐篷里踯躅,并不上床,然后披上一件深色斗篷外出。我看见他裹头;他不想别人看见他去哪里,虽然他一定知道我猜出来了。
他没有去太久。他们想必有点草草地和好,这过后看得出来。不过如果一切如他所愿,他是不会和我度过下半夜的。没有言语,也像是说了很多,也许太多了。我爱他,无以自禁。
时间过去,刀锋消蚀。我们在那里继续驻扎了三四日,与衣着光鲜的高个子牧马人共处。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两人会小声而客气地寒暄。亚历山大带赫菲斯提昂外出骑马,选了一匹好马送给他。他们有说有笑地回来,几乎和从前一样,只是看得出是勉力而为。时间本身不能抚平它,我想,惟有执意忘记可以。“我决不减刑。”一个人知道是逼出来的话,另一个人知道已经说了。没有什么可以收回,也无法消解。但是他们相爱了这么久,他们会一起努力忘记。这是必要的,别的都不行。
我们攀越一重重关隘,向埃克巴塔纳东进。
这时节,七重城墙上没有积雪,像宝石项链一样在山腹闪耀。不是雨夹雪,而是凉爽怡人的微风,吹过高处通敞的房间。临时的避风窗早已撤了,这里是迎候御驾的夏宫,国王的房间都铺着美丽的地毯。寝殿里透雕的银灯和镀金的铜灯从金叶装饰的屋梁悬挂下来,在同一个房间,大流士曾经兜脸给我一巴掌,使我哭着撞进纳巴赞内斯的怀中。
山野青青,溪流密布,闻得见峰峦的气息。我会有机会骑马入山的,整个夏天我们都要待在这里。
夜里他走上露台,让酒酣的头吹吹凉风。我站在他身旁。柠檬花和玫瑰散发着香气,山间飘来的轻风分外纯净。他说:“我追赶大流士,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虽然是隆冬,但是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我也一样。我跟着大流士,被你追赶的时候,也这样说过。”
“而且我们都回来了。有了渴望,什么事都能实现。”他凝视灿烂星河,构思着新的渴望,像诗人在创作一首颂歌。
我知道这些迹象。他心神不属而逸兴遄飞,并且皱着眉踱步思索,我总是知道不是心烦。在他完成前,永远不应该过问。最后他会突然说出来,像分娩一样。
分娩发生在一天清晨,时间太早,我是第一个听到消息的人。我发现他已经起床,赤条条地走来走去,想必是不到拂晓便开始这样。
“阿拉伯,”他一见我就说,“不是要它的内陆,只须保证内陆的部落不来滋扰港口就行。要的是那些海岸,还没有人知道它向南、向西延伸了多远。想想看,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哪里有水,可以沿着格德罗西亚建海港了。从卡曼尼亚北上波斯海,一路畅通。但是我们希望绕着阿拉伯航行。一旦进入阿拉伯湾——那一带地图精确——就到埃及了。你知道吗?有一条运河从那里直通地中海。起先是他们的国王尼科开凿的,最终由大流士大帝竣工。河道要疏通和拓宽,仅此而已。如果我们打通了阿拉伯的航路,船就可以从印度不止开到苏萨,而且开到亚历山大港、比雷埃夫斯、以弗所。人迹罕至的村庄和小镇会变成都市;贫穷的野人,像尼阿卡斯遇到的食鱼族,会融入文明的世界;所有伟大的民族都可以互通有无,分享思考。海洋是大路,人类还没有怎么踏足其上。”
为了跟上他并且听见他的话,我几乎在小跑。“还有意大利。我妹夫出征那里战死了,他应该等上我的。那里必须很快平定,不然西边的罗马人会整个吞并它。听说罗马人善战。我会让他们保留自己的管治形式,我还可以用他们的兵,在北非一路把帝国的边疆向西推进。我很想看看赫拉克勒斯之柱。谁知道它外面还有什么?”
他还说了许多。有时我会想起一些片断,随后又忘记,只记得他的脸在晨曦的寒凉中憔悴而发光,像久用的金子那样柔和,深邃的眼睛却亮若火的祭坛;散乱的头发虽然褪色,还是男孩子的头发;坚强任怨的身体健忘于创伤,再次迎向常人用一生完成的事业,踱步时仿佛已经踏上征途。
“所以巴比伦必须是首都,位居中央。它的港口,应该有足以停泊一千艘战船的码头。我会直接去那边监督动工,并且打造出征阿拉伯的舰队……为什么你不开心?”
“只因为要离开埃克巴塔纳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哦,天冷之前不走,我们是来度夏的嘛。”他把目光投向群山,倘若我没有给他披上袍子,他会赤身走出露台。“这里最适合举行竞技会了!我们离开前要举办一次。我早就应该给众神奉献的。”
我们度过了悠闲的夏天。
在猎犬吠叫着追逐浮云的山岗间,在睡莲朵朵的玫瑰园里,在我随笛声跳起河之舞、有金银饰柱的高敞大殿上,在我受过屈辱而今被他珍爱的寝宫中,每天每夜,我都对自己说,我不要错失什么。我永远不要让耳目、灵魂或者感官睡去,不要有一刻忘记我是快乐的。将来的征途会很长,谁知道我们几时能回来?
智慧之主给我们的谶语恰到分量,适可而止;正如他让鸟类预知冬季,却不透露突袭的严寒,一夜过后,树枝下遍地尸体。
亚历山大立即着手将打造舰队、在巴比伦修建大港的计划整理成形,并且将诏令发往前方。他希望勘探里海之北,查验其海岸如何拐向印度。他还亲自办理了大流士会假手于人的许多国务。国王在埃克巴塔纳闲居是成例,但我这样告诉亚历山大的时候,他面露惊讶。他说他已经在度假了,一辈子没有这么清闲过。
上一年夏季,我们在格德罗西亚。在睡莲池边嬉水时,我总会想到,我是快乐的。我要感谢并亲吻每一个流逝的瞬间。
有一夜我说:“艾尔斯坎达,你快乐吗?”
他笑着说:“你看不出来?”
“嗯,那个我知道。我指的是在这里,埃克巴塔纳。”
“快乐?”他掂量着说,“什么是快乐?”他轻抚着我,让我知道他的感谢。“实现自己的渴望,那是快乐。除此以外,当人把整个心智和身体伸展到极限,当人把思虑全部用在下一瞬间要做的事,这样的时候,回想起来就是快乐。”
“你永远不会安顿下来的,是吗,艾尔斯坎达?就算在这里也不会。”
“安顿?我有那么多要做,怎么可能。”
他已经在筹备秋季的竞技会,向希腊发出了通告。会有成群的演员、诗人、歌手和基萨拉琴手旅行而来。他没有邀请运动员。他说,从前运动员曾经是全面的能手,保卫乡土的战争英雄;现在他们只把自己训练成赢取一个项目的机器。“投石器比任何士兵都扔得更远,但是没有别的用处。让大伙被这种人打败影响不好,让小男孩们看见也不好。”
他口中的“小男孩们”如今只有一个含义。当那些老兵退伍,准备回家和妻子团聚的时候,按军人的习惯留下了跟着他们饱经艰苦的女人,而亚历山大则把他们的孩子护在羽翼下。他决心不让他们去马其顿背负外邦杂种的侮辱;他们应该顺其自然地受教育长大,半是波斯人,半是马其顿人,为他在苏萨和解之宴上祈求的民族和谐作见证。年龄足以离开母亲的男孩们已经入学,并且跟着朝廷来了。竞技会设有他们的项目,有时候他会去看他们练习。
还有些时候,他会走过有透雕隔扇的长廊去后宫探望。罗克萨妮像是他的一种浓烈的酱料,覆满餐盘会吃得作呕,偶蘸少许则令人回味。我并不烦恼。
夏季从清凉甘甜的山野间溜走,玫瑰休息着,准备在秋天再次盛开。忽然有一天,他变了,脸上带着喜悦的平静,任何话题谈不到几句就会提起“赫菲斯提昂觉得……”,“赫菲斯提昂刚才说……”。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山野上骑马独处的时候,他们冰释前嫌,投进彼此的怀里,又一次成为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他们要开始忘记了。
多年的艰苦训练使我保持清醒,我从来没有试图延迟这一天。现在没有人能对我怀恨了。我始终把那句“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关在沉默的心门里。因此我保有自己所得的一切。他无须忘记那些向我寻求安慰的夜晚,也知道我明白。我也没有破坏那永恒的传奇。
现在传奇复原了,光泽如初,我发现自己感到轻松。没有它的时候,他丢了自己。辛劳、伤损、疾病和磨难,已经让他的生命之弦拉紧了太久;如果连他的生命之本也被动摇,那是不堪承受的。
这赫菲斯提昂一定知道,他不傻。我的猜测是,他心里依然把自己当做爱人。他感觉亚历山大应该支持他,反对欧迈尼斯,无论孰是孰非。马其顿人对于波斯人也有一样的感想。我的感想也如此,只是理智地不声张。亚历山大勾起妒忌。多少人爱着他,而且他从来不拒绝爱。
即使在凉爽的埃克巴塔纳,做着不多于两人的工作,他还是比中箭前更容易疲倦。我只能庆幸他另一个伤口快要痊愈了。再休息好一点以后,他会去巴比伦,开始真正的工作。
旗帜冉冉升上了顶端有雕塑的镀金旗杆。多如一座市镇的帐篷,会在节庆期间供艺人们居住。跑道和运动场都经过清理、整平。营造.99lib?师建了一座剧场,内有让扮神的演员从天降至舞台的机械,还有将遇害尸体推上舞台的车,都是希腊诗人极其重视的道具。亚历山大最偏爱的演员西塔罗斯也来了,国王以拥抱欢迎他,拨给他最好的帐篷。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色萨利人,相貌堂堂。涌入的人包括吹笛手、歌队的少年、布景画师、歌手和舞者、诵诗者、杂耍人、上等的歌姬和下等的娼妓,内中还有一些衣着俗丽、恬不知耻的阉人,使我羞于看见他们四处走动。商贾遍布街头,贩卖食物、小玩意儿、衣料和香料,当然少不了有酒。
王宫里美酒横流。夜夜有宴会,招待艺人或者亚历山大的朋友。既然帕特罗克洛斯回来了,他纵情畅饮。一连几夜,他上床时都不清醒。他从不喝到酩酊,因为知道会有宿醉,妨碍他出席比赛。他的朋友们不受义务的约束,往往被人抬着离开宴会厅。生活在马其顿人中间,这早已见惯不怪了。
颂歌合唱的比赛举行在即,我正给他穿王袍,他对我说:“赫菲斯提昂不舒服,他发烧了。”
他曾经对我从来不提他,现在则经常会说起,毕竟我们有了那么多心照不宣的秘密。我表示关切,说希望只是小病。
“他一定昨天晚上就有热度,只是自己不知道。唉,我让大家少喝点就好了。”他离去后,喇叭随即吹响。
翌日赫菲斯提昂病势加重,腹部一阵阵绞痛。亚历山大虽忙,还是用全部闲暇来陪伴他。从来是阿基琉斯替帕特罗克洛斯包扎伤口。他为他请来埃克巴塔纳最闻名的医者——希腊人戈劳奇阿斯。后来他告诉我,他给了大夫不少建议。但是他确实有点研究,亚里士多德教过他医药,他也随时留意。共识是病人不应进食固体。祭司遵命献牲,为他祈求康复。
第三日更不如前。亚历山大说,他像婴儿一样羸弱,胡言乱语,全身发烫。当日演出了喜剧和羊人剧,他没有观看至终,只从病榻及时赶来授奖。晚上我询问消息的时候,他说:“我想他好些了。浮躁乖戾,是个好征兆。他身体强健,能把病压下去的……我让艺人失望很过意不去,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那天晚上有宴会,但是他早早退席去看望赫菲斯提昂。回来时,他神情轻松了些,说病人睡了。翌日虽然热度未尽,他已经大为好转。亚历山大观看了全部比赛,他先前的缺席让喜剧演员们很担忧。晚间他看到赫菲斯提昂坐了起来,要求吃东西。
他稍后对我说:“我本来可以让人从晚餐桌上给他送点好菜的。”他依然喜欢这个美好的风俗。“但是肚子刚疼完肠胃很虚弱,这我在奥克苏斯河一带见得多了。我告诉大夫小心为上,继续让他吃粥水。”
艺人的竞技结束,运动会开始的时候,他仍然卧床,虽说好多了,夜里还是有点发烧。
亚历山大喜爱艺术,但运动会才是他最关切的。他凡事亲自主持,授予桂冠时永远记得优胜者的战功和他们从前的成绩。这正是军队爱他的原因。运动会开始两三天后,轮到“小男孩们”的比赛了。
成年人的运动项目我没有去看,我在艺人堆里有更好的消遣。但是为了看见亚历山大培养的这群孩子,我去了运动场看他们赛跑。事后他一定会喜欢谈起的。
他们模样健康。由他监护以来,他们便吃得很好。各地的五官特点 90fd." >都有,和马其顿长相融合。等他们再长大些,无疑会有混血印度人出现。混血波斯人最英俊,无与伦比。我隔着跑道坐在亚历山大对面。他含笑看着这群孩子走过他的面前,他们脸上都染着喜悦。
他们排好队,喇叭一响就冲出起点。为了尊重波斯人的矜持,他们腰间系着小小的裆布,别无遮掩。我正在想这情景何其动人,忽然发觉宝座那边有骚动。一个报信人站在亚历山大身旁。他一跃而起,后面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家来不及让道他便推开人群,几乎踩在别人脚上。他走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也匆匆随去。
我也从观众席连搡带爬地离开。我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许需要我。我坐在运动场较远的一边,费了些时候才赶回宫殿,国王的房间全都空无一人。这时我猜到了。
我跑上楼梯,转入一条曲折的通道。无须问路。我已经听到走廊传来可怕的悲声,使我毛发皆竖。
门口没有守卫,病榻的外围站着一群人。我像家犬一样不被察觉地溜进其中。我从没有来过赫菲斯提昂的房间。布置典雅,有红色的挂毯和成套的银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疾病的气味。他躺在床上,仰面张口。有人给他合上了眼睛。亚历山大双手攫着尸体,伏在上面,嘴唇贴着那个脸。他扬起头,再次发出那种可怕的叫声,然后把头埋进死者的头发里。
过了一会儿,佩尔狄卡斯怀着羞惭和怜悯(是的,还有已经产生的恐惧),笨拙地唤道:“亚历山大。”
他抬起眼睛。我不顾众人走上前去。他曾经来寻求我的安慰,并且知道我明白。他呆滞的目光扫过我,空洞的。那一瞬仿佛是对于他从来没有我这个人。迷茫,消逝,疯魔。
我看着这陌生的房间,永难忘记我像一个不受哀悼、不被埋葬的死物站在这里,赤条条地被抛进黑夜。我的目光转到那一张停尸的床,绘着牡鹿和射手的挂毯,银水罐,床上的小桌推到一边,上面放着一件什么东西:是横倒的空酒坛,还有餐盘上一只肉已剔光的鸡骨架。
忽然亚历山大一挺身站了起来,盯着我们,似乎要杀死一个,不在乎是谁。“大夫在哪里?”
托勒密四顾,想找仆人们来问,但他们已经逃走多时。他说:“一定是看运动会去了。”
我已经退到门边,觉出背后有个人。就是他,不像我那么警醒,方才回来,方才明白眼前的一切。亚历山大像猛兽一样冲过来,抓紧他,前后摇撼。“你这凶手!谁叫你扔下他的?谁叫你给他吃东西?”
那人几乎失语,结巴地说看上去他已无大碍,于是让人给他做了鸡汤。
亚历山大说:“吊死他。拉出去吊死他。马上执行。”
佩尔狄卡斯看了看托勒密。他的眼睛停在亚历山大身上,并不转动,只点了点头。那人在塞琉古的押送下被拖了出去。亚历山大回到床前,呆呆地俯视,又伏倒在原先的地方。尸体动了一动,由于他哭泣的颤抖。
门口聚集了更多的人,是初闻消息的大人物。房间里那些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佩乌克斯塔斯碰了碰我的肩膀,用波斯语轻声说:“你去跟他讲。”
我摇摇头。我决不能让他怨恨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只差那一步,不然我的心已经死了。
所以我逃开,穿过城市,穿过集市的臭气和垃圾,穿过妓女聚集的街道——我视而不见,直到听见她们的笑声——逃进乡野,不知身在何所。我踏进一条冰冷的小溪,清醒过来。回望那座城市,太阳西沉,七彩城墙映着余晖。我想,他身体受伤的时候,我逃走了吗?现在他精神受创,可能会发疯伤害我的时候,我就背弃了他,连狗都不如。
暮色四合。我的衣裳撕破了,双手不记得扎到什么荆棘,流着血。我连想也没想怎样修整仪容,径直走了回去。门外仍是差不多的一群人,门内是死寂。
两三个人出来单独交谈。托勒密轻声道:“我们必须在尸体发臭前把他带出来,不然他会丧失理智,而且可能再也无法恢复了。”
“那就是强拉了?”佩尔狄卡斯说,“否则他不会出来的。必须是我们一起,他没有时间单独对付哪一个。”
我溜走了。我决不能待在那里,让他的眼睛从死者脸上移开时看见我。我去了他的房间,等待着。
他们送他回来时,他很安静,没有人拉着他。他们全都站在他周围,抓住第一个机会就开始陈述哀痛,称赞逝者。他的眼睛从一张脸移到下一张脸,仿佛他是一头面对群矛的困兽。忽然他喊道:“扯谎!你们统统憎恨他,妒忌他。走吧,别管我。”
他们交换一下眼色,出去了。他穿着紫中带白的王袍站着,还是出席运动会的打扮,但全身都是压痕。他爆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多年来静静忍受的战伤同时找到了声音。然后他转身看见我。
我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他没有武器,但双手非常有力。我趋前..跪下来,拾起他的手亲吻。
他定定地俯视着我,说道:“你为他致哀了。”
我怔了一怔,才想起我被荆棘划破的衣裳、刮伤的脸和手。我扯住外衣的一个口子,一撕到底。
他握住我的头发,扳起我的脸端详。我用眼睛对他说,我会一直等你好起来,如果我还活着;不然,我也认命了。他抓紧我的头发,仿佛要用疯人的目光永远搜查我一样。然后他说道:“牛首骏死的时候你把他叫来了。他从沙漠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很感激他。你从来没有希望他死。”
我跪着,抓住他的手,对他赞美逝者。这是我的忏悔,虽然他并不知道。我曾经快意于我对手的过失,憎恨他的美德。现在,从我执意埋葬它们的地方,我痛苦地挖出这些染着我鲜血的战利品,奉献给他。如今他成了永远的胜利者。
亚历山大的眼睛已经游走。他没有听见我说的一半。他放开了我,回到孤独里。少顷他躺下来,掩着面。
翌日他一直躺着,拒绝吊唁。虽然他没有让我服侍,也没有把我遣出。多数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将军们自己做主取消了比赛,把彩旗换成丧事的花圈。塞琉古生怕国王变卦,起先没有吊死那医者,也不敢问,终于施了刑。防腐工及时被召进宫中,处理赫菲斯提昂的遗体。军营里埃及人众多。
夜里,他由得我喂他喝了水,虽然并没有真正看见我。我擅自带了些枕垫进去,席地而眠。清晨,我看见他从小睡中醒来,承受着回忆之痛。那天他流了泪,仿佛现在才学会流泪,又仿佛先前是震呆了,这时候开始蛰动。有一次他甚至谢了我。但是他的脸很古怪,我不敢拥抱他。
翌晨他比我早醒。他持匕首而立,正在断发。
有一刹那我想他是彻底疯了,也许马上就要自刎,或是割断我的喉咙。当今的希腊人只在火葬台上放一绺头发。然后我想起阿基琉斯曾经为帕特罗克洛斯削发,便找出理发的小刀,说道:“让我来,我会铰得正合你的心意。”
“不行,”他说着继续断发,“不行,我一定得自己来。”但是他对颈后的部分感到不耐烦,准许我替他做完,好让他可以离去。他从虽生犹死中醒来,眼睁睁目茫茫,像一缕流火般走了。
他查问赫菲斯提昂的所在。但是他仍在防腐工手中,浸泡在硝石溶液里。他查问那医者吊死了没有(塞琉古是明智的),下令把尸体钉在刑架上示众。他命令军队将马匹的鬃毛一概剪短,以表哀悼。他命令清除埃克巴塔纳城墙上的金银,彩色全部涂黑。
我尽量尾随他,以防他忘了自己的场合,或者变成小孩。我知道他疯了。但是他知道所在的场合与共处的人。他的命令无一不被遵从。乌鸦黑沉沉地聚拢在戈劳奇阿斯的尸体上。
有一次我又在跟踪他——离得不很近,以免被发觉——忽然他碰见了欧迈尼斯(他太晚才发现他快步而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欧迈尼斯面露恐怖。他知道他有盼望赫菲斯提昂死的嫌疑。
不久,殿前广场上出现一个华丽的灵柩台,挂满花圈。亚历山大闻知这是逝者的朋友们凑钱造的,以陈放他们奉献的祭品。他前往观看,欧迈尼斯带头献上自己极其贵重的全套甲胄和武器。一整列的人跟随其后。过去五年间跟赫菲斯提昂有过一言抵牾的人全都来了。
亚历山大平静地看着,像一个听了谎言但不受欺骗的孩子。他不因为这一番做作,只因为其悔罪和畏惧才宽恕了他们。
他们做完以后,真心喜欢赫菲斯提昂的人也来献上祭品,人数之多使我惊讶。
翌日亚历山大作了计划,葬礼会在帝国新的中心巴比伦举行,赫菲斯提昂的祠堂将永世屹立在那里。当年提尔失陷后大流士求和,提出以一万塔仑作为妻母孩子的赎金。亚历山大决定为赫菲斯提昂花费一万二千塔仑。
作这些安排使他心安。他选中一位营造师,要以帝王之礼修筑一个两百尺高的葬台,并且策划葬礼竞技会,拟定三千人参赛。他凡事清楚而精确。
睡前,他会跟我讲起赫菲斯提昂,仿佛回忆能使他复生:他们小时候做的事,他说过的各种话,他怎样训练所养的狗,然而我感到有一样隐去不提的东西;我背过身时感到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想,他接受我,伤了赫菲斯提昂的心,应该弥补。他会悄然把我放在一边,惩罚他自己,不是惩罚我。这将是他给逝者的礼物。他会这样做的,一旦决心。
我的心智像逃避追捕的牡鹿,自己简直不知道在狂奔。我说:“现在好了,欧迈尼斯和其他人都献了祭品。他已经跟他们和解,忘记了人世的愤怒。如今他是长生者中的一位,在世间所有人里面他只在乎你。”
他走开几步,把毛巾留在我手中,手背久久抵在双目上,我逐渐担心他会弄伤眼睛。我不知道他在那闪烁的黑暗中看见了什么。他回过神来,只说:“对对对。一定要这样,别的不行。”
我侍候他上了床,正要出去的时候,他像策划竞技会一样干脆地说:“我会遣使求问阿蒙的神谕,明天就办。”
我用几句软话答复,悄悄地走了。我一定加重了他的疯狂,他怎么转出这么一个妄念来?我提到长生者的时候用了波斯语来思想,指的是忠诚者的灵魂会安然渡过火河,进入天堂。但是亚历山大用了希腊语来思想。他会要求神谕宣布赫菲斯提昂是神祇。
我在自己床上辗转,流泪。他决心已定,志在必行。我清楚埃及人这个最古老的民族,在其漫长的历史中向来自视甚高。他们会嘲笑他,我想,他们会嘲笑他。然后我想到,他自己已经是神祇,阿蒙承认了他。没有赫菲斯提昂的并列,他甚至无法忍受神格。
我满怀愁苦,心里一片空白,反而睡着了。
翌日他选定祭司和使节,以及献给阿蒙的祭品。一日后,使团启程。
从此他平静多了,狂态逐日消减,但是大家都害怕他复发。他的朋友们为葬礼捐了款,欧迈尼斯的数额最大,他无疑记得帐篷失火那一回。他依然情愿多走一里路来避开亚历山大。
为了驱散哀愁,我骑马上山。从高处回望,我看见褪尽光华的七重城墙,七圈都是黑色,又流下泪来。
第二十八章
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他吃下东西,开始能入眠、会友,甚至召对了一两次。他铰短的头发长了。有时他会对我说话,谈些日常琐事。但是他没有召回远赴锡瓦的使团。
秋去冬来,已经错过历代国王启程去巴比伦的时节。从半个帝国之外和更远的地方前来的使团纷纷走在路上,预备在巴比伦朝见他。
埃及人对赫菲斯提昂的遗体精工细作。他躺在镀金的棺材里,基座有珍贵的织物垂挂下来,停灵在一座大殿上。他的战利品和别的祭献都摆放在周围。他们没有像在埃及本土那样把他裹布装匣,在棺外彩绘全身。经他们处理的遗体,即使不缠布,也能把如生的面容保存许多个世代。亚历山大经常去看他。因为我对逝者称赞恰当,他有一次带了我去,揭开棺盖让我看。他躺在金缕的衣料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料和硝石的气味。将来在巴比伦焚化的时候,他会像火炬一样燃烧。他的脸英俊严冷,面色犹如黯淡的象牙,双手交叠在胸口,亚历山大成绺铰断的头发垫在手下。
时间过去,他现在可以跟朋友们谈话了。然后诸位将军用战士的智慧做了我所不能的事,给他带来解药。托勒密进见说,科赛亚人遣来使者,索要买路钱。
这是个有名的盗匪部落,盘踞在埃克巴塔纳和巴比伦之间的各关隘附近。走这条路的马帮会凑足人数钱款,雇上一个护卫兵团才出发。看来历代国王也曾经年年遇抢,最后只好每逢秋季启程前,都付给科赛亚人一麻袋达里克金币。这笔钱已经欠账了,他们是来讨债的。
亚历山大喊了声“嗄?!”简直就像从前一样。“买路钱吗?”他说,“让他们等着吧。我会给他们买路钱的。”
“那一带很难攻啊。”聪明的托勒密抚颔说道,“都是一座座鹰巢似的堡垒。奥库斯一直没有办法平定他们。”
“你我自有办法。”亚历山大说。
他不满七日即出发。他说每一个杀死的科赛亚人,都是他献给赫?99lib.菲斯提昂的祭品,就像阿基琉斯在帕特罗克洛斯灵前献上特洛伊人那样。
我没有问,自己收拾了行装。他不再用那种隐忍的眼神看我,把我视为理所当然,而我现在只希求他这样。我心里已经认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和我同床,以免折磨赫菲斯提昂的灵魂。这样的悼念成了习惯。我会活下去,只要我还能靠近他。
在关隘里,亚历山大兵分两路,一路归托勒密统率,一路亲自带领。山上已经入冬。我们又成了军营,像在大高加索时那样,随着堡垒相继陷落而轻装前进。每晚归来,他不再伤感,一心回味着当天的战斗。第七日,他第一次笑了。
虽然科赛亚人以掳掠和谋杀为营生,人类最好没有他们,我还是担心他会因为一时狂乱激愤而大肆杀戮,然后追悔莫及。不过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当然打仗要杀敌时他依然会杀;如果死者真像荷马说的那样嗜血,赫菲斯提昂应该能满意。但是他照例留下俘虏,并且扣押酋长作谈判的筹码。他的心智一如既往地清醒。他清楚每一条通向匪巢的羊道,他出其不意的谋略是艺人的创作;艺人是依靠自己的艺术而康复的。
有一次这样的胜利后,他邀请主将们来他的帐篷晚餐。事前我轻描淡写地说:“艾尔斯坎达,你的头发该修边了。”他让我剪去参差的发梢。那天晚上他喝到酣醉。自从赫菲斯提昂死后,他从来没有这样。借酒浇愁可鄙,现在他畅饮则是庆贺凯旋。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心里轻松了一点。
我们迁营来到下一个据点。他布下攻城的阵线。初雪染白了山顶,士卒围火取暖。他披着霜雪,熠熠生辉地归来,如常跟守卫的侍从们打招呼。我拿来夜明灯时,他挨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天晚上我没有用技巧,除了习惯而成自然的部分;只用了温柔,像沐雨花开一样让快乐自动释放。我把眼睛抵在枕上擦拭,隐藏喜悦的泪水。我从他睡着的脸上看见疯狂、痛苦和失眠的印记,不过这些创伤都逐渐成为疤痕。他睡得平静。
我想,他用不朽的青铜重建了那个传奇;活到七十,他也会一直信奉它。赫菲斯提昂的兵团将一直保留其名,无论新的将领是谁,因此他永远会是亚历山大的爱人。别人决不会听见“我最爱你”了。但是庙堂里将来供奉的只是一个传奇,他本人会在蓝火中消灭,化为灰烬。让他的位置在奥林匹斯山,与不死的众神比邻吧,只要我的位置在这里就好。
趁他未醒,我轻轻地离去。他打算日出时进攻堡垒,不会有太长时间考虑。
科赛亚人作恶多年,但是从没有在隆冬被穷追猛打过。最后几座堡垒弹尽粮绝,纷纷以投降换取俘虏的释放。前后共四十日。亚历山大在关隘沿途的要塞驻兵,摧毁其余据点,结束了战争。马帮蜂拥而过。他遣使去请王室南下巴比伦。雪块已经从秃枝崩落,坚硬的红蓓蕾点缀其间。
要不是一场癫狂,他可以在巴比伦和煦的天气里过冬,筹建新港,策划远征阿拉伯的舰队。现在他抵达那里的季节,将是历代波斯国王准备移驾波斯波利斯的时候。整个科赛亚之战期间,众使团坐立不安,苦候他的到来。
在他渡过底格里斯河之前,众使团来到驻营的地方觐见。他准备好排场才接见了他们,但是来者仍大出意料。
他们不仅来自帝国各地。已知世界的大多数地方都派来使节朝贡:利比亚献上非洲金冠,埃塞俄比亚献上马鱼齿和巨象牙,迦太基献上天青石、珍珠和香料,西徐亚献上极北福地的琥珀。西北方来了金发魁梧的凯尔特人,意大利来了褐发的伊特鲁里亚人,甚至远于赫拉克勒斯之柱的伊比利亚人也来了。他们尊称他为亚洲之王,从帝国边疆以外带来诉讼,请求他圣明的决断。他们带着奉献来,卜问神谕,像希腊人去他们最伟大的神庙一样。
这些远客想必大多以为会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有些凯尔特人和坡拉斯一样高大。但是从御前退出时,没有人会怀疑为什么是他有这样的功业。即使把大地放在他手里,他照样能站稳。
的确,他的脸庞改变了我们时代的众神之脸。随便在何地,看看雕像和图画吧。全世界都记得他的眼睛。
成就被公认缓解了他的心病。尽管他饱经艰苦,希腊人却叨念他的幸运超于常人,因此招来了神明的妒忌。我曾经反驳一个希腊人道:“说你们自己的神去吧。我们的神就是大帝,他谁也不妒忌。他享受光明和辉煌。所以我们向他奉献火。”希腊人自己妒忌心重,怪不得他们有善妒的神明。
他三天无暇悲痛,继续思绪飞扬,想到锡瓦,也想着帝国的西方,那里的种族他才刚刚谋面。但是他有时会改变脸色,仿佛哀愁碰了碰他的肩膀,说:“你忘了我吗?”
河套平原的麦子已经把沃土染出星星点点的绿色。巴比伦的黑色城墙卧在平坦的地平线上。我们最后一次扎营时,有个人骑马而至。是尼阿卡斯,从城里来。虽然磨难已经在他身上留痕,还是能看出他只有四十岁。不过,他仿佛有点劳神过度的样子。啊,不要,我想,他才刚好了些,不要再添上麻烦。于是我留下来倾听。
亚历山大迎接了他,问候过他的健康和舰队的情况以后,便道:“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亚历山大,是迦勒底祭司——那些占星术士。”99lib.
“他们怎么回事?我给过他们一大笔钱来重修宙斯-贝尔神庙。现在他们又来要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啊。”尼阿卡斯说。
虽然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他,我依然心里一沉。这不像他。水手们说话从来不绕弯子。
“那是为什么?”亚历山大说,“究竟什么事情?”
“亚历山大,我们进军印度之前,他们卜算了我的星象,每件事都应验了。所以我不久前又去过。他们告诉我一件事让我很……担心。亚历山大,你长这么高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知道你在哪一天、什么地方、什么钟点出生——他们要的我都有。我请他们为你卜算星象。他们说现在巴比伦对于你星位不佳。他们打算亲自来解说,劝你退避。他们说,巴比伦对你而言是下风岸,不吉利。”
有片刻的停顿。亚历山大平静地说:“有多不吉利?”
“非常不吉利。所以我才来了。”
更短暂的沉吟。“嗯,我很高兴见到你。告诉我,他们重修的神庙竣工了没有?”
“只打完了地基。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笑了。“我知道。自从薛西斯拆了神庙,他们就一直支取用于修葺神庙的圣税,好几朝都这样。他们一定是世间最富的祭司了。他们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可以永远这样下去。难怪他们不希望我进城。”
尼阿卡斯清了清喉咙。“这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预言我会在水上受考验,而且能活下来被一位国王嘉奖;婚事很好,会迎娶一个异邦女子。我在婚宴上对你说过了。”
“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舰队主帅,又是我的朋友。好极了!来跟我一起吃晚餐吧。”
他安排尼阿卡斯住宿,然后做完当天的工作。
临睡前,他抬头看看伏在他身上的我,说道:“知道你偷听!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你这是活该。”
“艾尔斯坎达!”我双膝落地,跪在他身旁。“照他们说的做吧。别在意他们有没有保全那笔钱。他们不是先知,不必有纯洁的心。他们有这种学问,人人都这么说的。”
他伸手捻起我的一绺头发。“那又怎样?卡利斯提尼也有学问。”
“他们没有说谎的胆量。预言应验与否,关乎他们全部的荣誉。我在巴比伦住过,跟舞楼里各种人都聊过。”
“是吗?”他轻轻地抚弄那一绺头发。“多讲一点给我听。”
“艾尔斯坎达,不要进城去。”
“拿你怎么办?进来,你不适合一个人睡。”
翌日那些迦勒底人朝见了他。
他们穿着式样千百年如一日的圣袍,手里的法杖刻有星辰的徽记。御前烧着薰香,亚历山大身穿阅兵的铠甲,一身马其顿打扮。他们劝服他单独晤谈,只留下通译。迦勒底人的语言几乎自成一系,巴比伦人的波斯话又不好。但是我希望足以使他改变初衷。
他回来时神情严峻。有些人觉得主神只有一个名字,只是他们童年听说的那一位。他不这样想。
他们恳求他东进,这样他将前往苏萨。但是他最关心的事都非在巴比伦做不可:新海港、阿拉伯远征、赫菲斯提昂的葬礼。他仍然怀疑他们的诚意。从前的阿瑞斯坦德已经死了,否则他可以请他来占卜。
无论如何,他说既然西方不吉,他会绕行到城池东面,然后从南城门进去。
巴比伦没有东城门,我们很快知道了缘故。在城池东边,我们遇到一大片沼泽,危险难测,到处是水塘,幼发拉底河从四面渗入其中。他仍可以绕行更长的路,即使要反复渡过底格里斯河,最后沿幼发拉底河从下游回来。但是他不耐烦地说:“够了。我可不要像青蛙一样在泥水里蹲半天,只为了让迦勒底人满意。”众使团来过以后,他知道世人都在注视他。也许这才是他这样决定的原因。无论如何,他从北面和西面回去了。
他依然没有进城,却在河流上游扎营。然后他听说还有使团未到,这次是从希腊来的。一贯逢迎的阿纳克萨卡斯提醒他,希腊哲人已经不信朕兆了。这话触动了他的骄傲感。
宫殿早已为他预备好了。他乘坐大流士的战车进入重门的时候,乌鸦在空中搏杀,有一只跌下来,死在他的马前。
然而仿佛要混淆朕兆一样,传给他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生命和幸运的。罗克萨妮直接从埃克巴塔纳到了巴比伦的后宫。他去探望时,听说她怀胎了。
还在埃克巴塔纳她就知道的。她说她希望等更有把握才告诉他,但是我毫不怀疑真正的原因是他当时在发疯,她害怕这消息会让他靠近自己。
他送给她各种合乎习俗的礼物,又派人给她父亲带信。他自己甚是平静。也许他已经不指望她会怀上他的孩子,打算将来让斯塔苔拉给他生育后嗣。也许他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大声说:“艾尔斯坎达!祝你健康,将来和他并肩凯旋!”
我双手紧紧抓住他,仿佛我有能力抗拒上苍。我们默然站着,明白彼此。最后他说道:“如果我像我母亲希望的那样,没越过亚洲就在马其顿结婚,那儿子已经有十二岁了。但是时间不够。时间永远不够。”他亲了我,转身离去。
让他走出我的视野是苦刑。我注视他在辉煌的宫室间行走,这些我少年时曾经熟悉如今半已遗忘的华厦。那时我轻轻松松地来了,现在,恐惧和悲哀像疾病一样笼罩着我。为什么他先是听了迦勒底人的话,遵从他们的警告,后来却置之不顾了?是因为赫菲斯提昂,我想,是他从阴间伸手召唤他。
他许久以前对我说过,人活着,应该把生命当做永恒的,同时又觉得每一瞬间都可能是最后一瞬。他立即下令开掘海港,制造远征阿拉伯的战舰。尼阿卡斯将会担任舰队的统帅。此时是春天,像苏萨的夏季一样温暖。从新海港策马归来,他习惯直奔国王的浴室。宫殿里别的东西给不了他这样大的快乐。他喜欢那冰凉的墙壁,掩映河景的透雕隔扇,铺着海蓝砖、雕着金色鱼的大浴池。他会沉浸在那里,让池水托起他的头发。
但是赫菲斯提昂萦绕不去。现在他火葬的时候到了。
舰队和新港都渐露眉目。亚历山大有时间,很快他只有时间做那件事了。他重新染上一点曾有的癫狂。如果有人唤醒他,他神志是清楚的,但是他会再次漂流到梦境里。亚历山大的梦境是精灵世界,他召唤众精灵,他们服从他。
他命人将十弗隆长的城墙推倒半截,砌平成为一个广场。又在当中用细砖搭成平台,边长一弗隆,作为葬台的基座,其上一层层收窄,每层都有精致的木雕,像是要永久保存。底层有许多雕满射手和战士的船头,比真人更大;还有二十尺长的火炬,饰以鹰、蛇;以及一幅镀金的狩猎图景。上一层摆放战利品,既有马其顿的也有波斯的形制,表示两族都敬重这位逝者。再上我不知道有什么,大概是大象、狮子和花环。近顶层有插翼海妖的模子,后面挖空,葬台点燃前可让众歌手藏身哀歌。猩红的大旗垂挂在层与层之间。葬台留出了楼梯,好将他不失尊严地送上去。
我想,太古以来不曾有国王这样离世。他梦出这样的场景,仿佛是他自己的葬礼。我看着他沉静而癫狂的脸仰视着葬台。我不敢怎样,甚至不敢碰一碰他。
佩尔狄卡斯护送灵柩,从埃克巴塔纳到达。赫菲斯提昂庄重地躺在王宫里,与此前一样。他即将化为乌有,亚历山大现在更是经常去看他。拉瑞萨人迈狄欧斯是他生前的朋友,让一位熟悉他的雕塑家做了一尊小巧的青铜像,送给亚历山大。他欣喜地收下,从此大家便出于真情或者为了邀宠,竞相送上黄金、象牙、雪花石做的小雕像,很快摆满了房间。无论我看哪个方向,他都在我眼前。而我原来以为葬台焚化以后他就完了。
有一天我独自在那里,把那尊最像他的雕塑握在手中,心想,你是什么人,现在又是什么东西,可以让陛下这样?他从我背后进来,说道:“放下!”话里的愤怒令我几乎失手。我勉强把雕像搁回去,放逐的恐惧使我战栗。他平静了一些说:“你刚才在干什么?”我回答:“他是你所亲爱的人。我想明白他。”
他在房间里转了个方向,说道:“他了解我。”
再没有别的话。我被原谅了,他无意伤我的心。我问了,他也给了回答。
他们同月出生在同样的山岭间,属于同样的种族,敬奉同样的神明,从十四岁起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确,我以为我们已经融为一体的时候,有多少我一直陌生。
时间会过去的,我想。他们能忍受征战的离别,永诀最终也会像是那样。假如有时间。
葬礼到了。破晓前的昏暗里,他们在平台四周的广场上列队:将军、王公、总督、祭司;旗手、传令官、乐师;涂彩的大象。台阶边排开火盆和火炬。
抬棺者从隐蔽的楼梯拾级而上。他们到了顶层,小如玩偶,将棺材在底座放好,此时藏身的海妖开始唱歌,在天空下听来微茫。她们唱着歌走下来。扔进火盆的火炬开始燃烧。
葬台立在海枣木基柱上,基柱之间堆满火绒和干稻草。亚历山大举着火炬,独自上前。
他已经出离疯癫,进入狂喜。佩乌克斯塔斯见过他在马利亚带着箭伤战斗,后来说他当时也是这样。象群圈起长鼻呼号。
他掷入火炬,火焰蹿跳而起。朋友们纷纷仿效。燃烧的木头劈啪剥落,火在柱间跳动,钻进雕船的一层,开始发出巨响。
二百尺高的葬台中部全都填满火绒。火焰穿过船只、射手、雄狮、山鹰、盾牌、花环,呈锥形上升,在顶部裹住棺材,喷薄出一柱火焰的巨峰,冲向日出的绿色天穹。
在波斯波利斯那场火的盛宴里,他们曾经一起并肩仰望。
那巨塔屹立半晌,现出恐怖的美丽。然后它一层层塌陷下去。一只展着火翼的山鹰撞落到平台上,众海妖向内倾覆,棺材消失。木柱和繁复的雕刻渐次仆倒,抛起树一样高的火云。葬台是一支行将烧尽的火炬,熊熊火光里我只看见他的脸。
太阳升起,广场上人人在炙热中震骇地站着。一切只烧剩红炭白灰的时候,他下令解散。是他自己发令的。我原以为他们不得不叫醒他。
他正要离开,一群祭司迎了上去,他们长袍各异,显然来自不同的神庙。他简短地答完,继续前行。祭司们面带忧色。我赶上一个刚才离他很近的侍从,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们问现在能不能重新点燃圣火。他说要等日落以后。”
我盯着他,不能相信。“神庙的火?他叫人熄灭了?”
“是啊,为了举哀。巴勾鄂斯,你脸色很难看,是中暑了吧。到这边阴凉里来。熄灭那些火在巴比伦有什么含义吗?”
“这是国王死的时候才做的。”
我们都沉默下来。他终于说:“不过他下令的时候,他们一定对他说过了。”
我匆匆回宫,希望能单独见到他。即使现在点火也可能逆转朕兆。噩兆还不够,要自己加上一个?
但是他已经召集了一群人,即将完成葬礼竞技会的计划。我从神色严峻的波斯面孔知道别人已经警告过他。有些老宦官在私语,向我这边溜着眼。他们三次见过圣火的熄灭。我没有走近他们。神庙的黑暗日落方终。亚历山大全天在安排竞技会。没有多少可做,但是他似乎停不了。
竞技会持续了近半个月,希腊各地最好的艺人都在。我去了看戏,主要为了察看他的脸。只有《弥尔米冬人》这台戏我还有印象,西塔罗斯先前也为亚历山大演过。故事关于阿基琉 65af." >斯,也讲到帕特罗克洛斯之死。西塔罗斯自己刚经历丧友之痛:一个同台的演员从埃克巴塔纳过来的时候去世。他富有职业风范,克制地演完全剧。亚历山大坐着,仿佛心思遥远。我认识那神情。佩乌克斯塔斯切削箭杆时他的脸也是那样。
音乐似乎对他有好处。基萨拉琴手演奏时,他面带忘我的释然。赛后他招待了全部优胜者,对每个人都说话得宜。也许,我想,大火烧尽了他仅余的疯狂。
他又开始到河边去,观看水手操练。他举行划桨手的竞赛,颁了奖。希腊来的使团随后到达。
他们是来称颂的使节,祝贺他从世界的尽头平安归来。他们送上金冠、珠宝匠精工雕刻的花环,以及歌功颂德的卷轴。连妒忌心重的雅典人也来了,满口假话地赞美。他知道他们说谎,但是他将苏萨运来的解放者雕像作为还礼送给他们,让他们放回卫城上。交付雕像的仪式上,他仿佛凑巧地指向那两把匕首,并且与我对上目光。
最后一个使团来自马其顿。
这与其他使团都不同。即将由克拉特鲁斯接任的摄政安提帕特罗斯,派了儿子来代他说话。
他摄政多年,可追溯到腓力王的时代,这些年奥林匹娅斯王后一直憎恨他。我相信她是希望由她治国。安提帕特罗斯清楚她的诋毁,也许难免认为诽谤已经生效,而传召他是为了让他来受审。他十年不见亚历山大,没有机会了解他更深。即使是这样,他派儿子卡桑德罗斯来仍然不智,如果他确实忠诚的话。
以往亚历山大对我说起他的少年时代,曾经怀着厌恶提到卡桑德罗斯这个男孩。他们初见就不投契,上学那几年也一直如此,有一次还拳脚相向。他留在马其顿,完全是因为亚历山大不让他从军远征。
然而他帮助乃父敉平希腊南方的一场叛乱,在当地政绩不错,两人无疑都希望此时是引荐他的机会。多年过去,他来时已经近于陌生人,只是亚历山大和这陌生人一见面就彼此厌恶,与从前一样。
他是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傲慢之徒,留着老派的马其顿胡子,对于波斯的宫廷生活当然完全陌生。大家已经忘了有这种人。
不消说他万分嫉妒。御座殿已经修葺一新来接待使团。王位周围是银足的椅子,摆成很大的半圆,国王最主要的朋友(包括波斯人和马其顿人)在他召对时有权坐着。内廷的人全都站在他身后。现在我们已经恢复正式的礼仪,我自己的位置靠近宝座。卡桑德罗斯进来时,我在场看着。他等候亚历山大之际,我看见他朝我们宦官瞟着,仿佛我们是有害的虫豸。
召对并不顺利。马其顿来过不少指控摄政的申诉者。卡桑德罗斯太急躁,将事情统归为无稽之谈。我想,至少有一项指控来自奥林匹娅斯王后。只有一个人可以对亚历山大说她的不是,而这人已经死了。亚历山大中止召对,命卡桑德罗斯等待,他要先接见一些波斯人。
蛮族比他优先!我能看出他的狂怒。他退后一步,地位不到王亲的波斯人行了跪拜礼。
卡桑德罗斯冷笑。有人说他出声大笑,那是误传。他是有公务在身的使节。有人说亚历山大按着他的头撞墙,那也是误传。他不必。
那公然的冷笑是确凿无疑的。我猜测是愤怒令他肆无忌惮。他转向他带来的一个同伴,一只手指指戳着。亚历山大让波斯人平身,与他们交谈,遣他们退出,然后才走下宝座的台阶,一手揪住卡桑德罗斯的头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我想,他要杀他了。卡桑德罗斯一定也这样想。但是不止如此。不止是王权,甚至不止是阿蒙神谕的话语。他经历过火与黑暗,只需揭去遮掩。卡桑德罗斯犹如小鸟对巨蟒一样瞪大眼睛,脸色煞白,感到人对人的单纯赤裸的恐怖。
“你可以退下了。”亚历山大说。
他离门颇远。他一定知道他的恐惧像烙印一样附体,他所蔑视的我们全都看见了。
稍后,我和亚历山大独处时,对他说:“那样的仇恨很危险。你为什么不打发他回家呢?”他答道:“噢,不行。他回去了会告诉安提帕特罗斯我是敌人,怂恿他叛变,杀掉刚到达的克拉特鲁斯,占据马其顿。如果安提帕特罗斯自觉有性命之虞,他是有可能这样的。没有人在耳边吹风,他会比较理智。如果我想铲除他,我不会让他另一个儿子做司爵。他的官位坐了太久,仅此而已。所以,在克拉特鲁斯到达马其顿,安提帕特罗斯离开以前,卡桑德罗斯必须留在我的看管下……赫菲斯提昂也是从来不能忍受他。”
若在早年,我会恳求他暗中结果这个人。如今我知道,他不做他不愿承认的事。我没有秘密地自行动手,成了我一生的悔恨。我总会痛心地想到当时只需一瓶毒药,便能熄灭令他死后不得安宁的仇恨之火;他母亲、他妻子、我没见过的小王子——一个本来会让世界不只拥有他的回忆的人——最后都被这团恨火吞噬。
夏天到了,波斯历代国王此时会驻跸在埃克巴塔纳。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骑马进入那七重城墙,只庆幸他手头有舰队和海港的事,无暇他顾。迦勒底人的预言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要不是贝尔神庙越建越高,我可以忘了那些话。
不久我们离城待了些时候。在幼发拉底河下游,源头的融雪每年都会带来洪水。沿河居住的古老的亚述人的后裔因洪涝而赤贫。亚历山大想修筑堤坝和泄洪渠来抵御,还打算垦荒。这只是一次河上的巡航,但是我高兴他能离开那座城市。
他一向喜欢河流。船队由亚述人舟子领航,穿行在齐人高的芦苇丛间。有时大树梢头浓荫接合,我们在绿色洞穴里漂流而过;有时我们在开阔的池塘拨开睡莲的蓬叶——幼发拉底河此段支流众多。亚历山大站在船头,偶尔会掌舵。他戴着在格德罗西亚用过的旧遮阳帽。
河流在两岸垂柳的地方变宽,一阵风吹99lib?过。杨柳岸边立着刻板的古代石雕,有些是带翼的雄狮和公牛,长着人头,久经岁月和洪水的侵蚀。亚历山大问及来历,巴比伦人船长说道:“大王,这些都是旧时国王的陵墓,是亚述人统治这里的时候建的。这是他们的墓葬区。”
话音方落,一股疾风刮走了亚历山大的遮阳帽,卷到甲板上。象征王权的紫丝带松脱,被吹开老远,环扣在一个坟堆旁的灯芯草丛里。
划手们已经收了桨,国王的船漂流在水上。船工中间掠过一阵惊奇和震恐的私语。
一个年轻黝黑、身手敏捷的划手下水游去,登上岸边,解开丝带。他想到河水污浊,拿着丝带迟疑了片刻,然后把它系在头上,保持干爽。亚历山大接过,说了句谢谢。他很平静。我竭力不叫出声来。王冠落入墓地,继而落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他做完工作,返回巴比伦。再看见那些黑色城墙的时候,我真想捶胸顿足。
他把朕兆告诉众先知,他们都说戴过王冠的人应当斩首。“不行。”他说,“他是出于好心,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做的。如果神明要求赎罪,你们可以打他一顿。不要下手太狠,让他过后来见我。”这人觐见时,他赏给一塔仑的银子。
我们归来的地方依然一派繁荣。佩乌克斯塔斯自豪地让国王检阅了两万训练有素的波斯士卒。他的行省秩序极佳,人民对他愈发喜爱。亚历山大公开集会,论功行赏,并且开始计划编一支新的波斯和马其顿联军。没有人反叛,连马其顿人也逐渐相信波斯人可以是勇士。我们有些词已经掺和在他们的语言里。
久等以后,使团终于从锡瓦回来了。
亚历山大在御座殿接见,伙友们围坐在银足的椅上。使团的首领庄重地展开阿蒙的纸草卷轴。他拒绝分享神格,但是赫菲斯提昂仍能与不死的众神并列。他被宣布为神圣的英雄。
亚历山大感到满意。在最初的疯狂过后,他一定猜到这是神意的极限。赫菲斯提昂依然可以受崇拜。
诏令传达到所有的城市,要求为他修建一座神殿或庙宇。(在亚历山大港这里,我常路过离大灯塔不远的基址,此处空空荡荡。我估计时任总督的克利奥密尼斯侵吞了全款。)有人来膜拜辟邪的时候,祈祷和牺牲都会献给他。一切郑重的契约都必须以他的名义立誓,与众神之名并列。
(巴比伦预备为他建造的神殿是希腊式的,中楣会刻上雷皮斯族与人头马搏斗的浮雕。此处也是空址。我猜想所有这些圣坛都没有砌起过一块石料。但是他也该满意了,他已经得到了牺牲品。)
亚历山大宴请了使团,庆祝赫菲斯提昂从此永生。别的宾客都是较知心的朋友。他心情开朗,几近神采飞扬,令人觉得那些朕兆都无所谓了。
他快乐地忙了好些天,命人画出神殿的许多草图。他探望了罗克萨妮,发现她身体强健。粟特女人对妊娠不太当一回事。随后他继续策划新的两族联军。
这是说所有部队都会变动。做好新的将领安排以后,他把军官们召来授职。如今他已经清楚波斯人多么重视合宜的礼节,因此在御座殿召对。内廷的人排列在御座后。
时值仲夏,天气酷热。他半途休会,带朋友们到后殿品尝兑了酒的冰镇枸橼水。他们不会离去太久,我们便没有走开,等候在空空的宝座和银足椅后闲谈。
那人走到我们中间我们才看见他。他衣衫褴褛,千万人里的一个凡夫,除了他的神情。他有癫狂的专注,看不见我们所有人。不等我们动作,他已经坐上了王位。
我们惊愕地看呆了,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最凶险的朕兆,所以在波斯自古是死罪。我们有的人冲过去要拉他下来,被几位老宦官喝止。宦官驱赶僭位者会丧尽国家的元气。他们哀号起来,一面捶打胸脯,我们也响应着。这可以暂时麻痹神经,摒绝思想。
大殿较远处的军官们听见吵闹,惊骇地跑来抓住那人,从宝座上拖了下去。他瞪眼四顾,对这样的关切看似茫然。亚历山大从后殿出来,身后跟着朋友们,问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位军官告诉了他,指出那个人。他是普通士兵,没带武器,如果我记得不错,是个尤克西安人。对我们国王没有问什么。我猜想我们的呼喊已经足够了。
他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那样做?”那人站着眨了眨眼,毫无敬意,仿佛是面对一个路人。亚历山大说:“如果他是被人指使的,我必须知道是谁指使他。我过来之前先不要审问。”
他对我们说:“安静点。那已经够了。朝会是不闭门的。”他不草率也不匆忙地完成了授职。
日落时,他回来更衣。回到巴比伦后,我们遵行全套的宫廷礼仪。锥形王冠是我职分内的事。他留意到我的神情,一有合宜的机会就遣退了别人。不等我问,他就说:“我们拷问过他了。我已经下令停止。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只能说出他看那椅子漂亮,所以坐了上去。他曾经一再违令,应该受军法的惩处。当然他无法理解受到的命令。他是个疯子,我觉得满意了。”
他的语气沉着坚定。我全身血液为之凝固。我原本指望听说这人招认是受了指派,事情是一个人为的阴谋,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已经知道了。是真的朕兆,因为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艾尔斯坎达,”我说,“这个人你必须处死。”
“已经执行了。军法如此,而且先知们说是必要的。”他走到酒壶前,倒满一杯,递给我喝。“来,给我点好脸色看。众神自会安排的;同时我们还是会生活,这也是神的意愿。”
我像服药一样把酒咽下,勉强微笑。夏季炎热,他穿着一件印度料子的白色薄袍,身材如同雕刻家的作品,在衣褶下浮凸。我搁下酒杯,双臂搂住他。他仿佛从身体里发出光热,一如往日,感觉像太阳般永不熄灭。
他离去以后,我看了看四周用黄金、青铜和象牙做的雕像,全都从所在的地方肃然观望。“放过他吧!”我说,“你还不知足?你的死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你不守规矩,不耐烦,贪婪。你对他的爱难道不足以放过他?把他留给我,我爱他更深。”它们全都向我看过来,答道:“哦,但是我了解他。”
希腊人又有更多的使团到达,使节像他们去敬神时一样戴着花环。他们再次献上王冠,各式各样,有雕着果实的金橄榄枝、大麦的金穗、月桂的金枝,还有黄金的夏令花卉。我至今能看见他试戴每一顶王冠的样子。
过了几日,他的朋友们说,尽管打了许多胜仗,他本人依然没有庆贺对科赛亚人的胜利。(现在他们非常臣服,他将数千人收编到麾下。)他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举办畅饮会,而且赫拉克勒斯祭日的大宴快要到了。
他们没有恶意。最坏的人也只是求宠,最好的人真心希望他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让他想起自己的光荣,忘记悲哀。众神的意志可以借助任何事情实现。
他宣布了宴会,命人向赫拉克勒斯献牲,并向全军不限量供应酒类。畅饮会从日落开始。
那是一个闷热的巴比伦之夜。他们很快吃足了。我跟他的朋友们合计,为他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一支马其顿人和波斯人同跳的舞,四人一边,先模拟战争,继而表现友谊。我们只有头盔、短裙或是裤子,别无穿戴。亚历山大非常满意,叫我来晚餐席上与他同榻,又让我用他的金杯共饮。
他涨红着脸。大热天喝了酒难免如此,但是他眼睛四周有一种我不喜欢的光亮。我方才按摩了一会儿来祛汗,但是身体当然还发热。他搂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体更烫。
“艾尔斯坎达,”我隔着喧闹说,“你像是发烧了。”
“稍有一点,没关系的。火炬之歌完了我就上床。”
不久他们举起火把,唱着歌走进花园,领受夜晚的第一阵凉意。我溜回寝宫,把一切安排停当。听见歌吟越来越近,然后消失的时候,我很高兴。他走了进来。如果我们是独处,我会说:“还不赶紧上床,快一点。”但是在内廷的人面前,我永远恪守礼仪。我上前取下王冠。他?脱掉的袍子汗津津的,我看见他在发抖。他说:“给我按摩一下就好。再帮我找件暖和些的衣服来。”
“陛下,”我说道,“你不会再出去了吧?”
“会啊。迈狄欧斯有个小聚,只是老朋友们一起。我答应露面的。”
我恳求地凝视他。他微笑,摇了摇头。他是大帝,我无法当着内廷的人和他理论。我们深入血液的信仰是,这种事做不得,因此一做就会像是存心冒犯。给他按摩时,我瞥见那些小雕像。为什么这时你不在了?我想,正需要你去说:“别犯傻,你应该上床了,要不然我推你上去。巴勾鄂斯,去告诉迈狄欧斯说国王来不了。”
但是雕像们维持着英雄的姿势。亚历山大穿着细羊毛的希腊长袍,一行人打着火把,穿过门楣有狮的长廊离去。
我对其余的人说:“你们可以去歇息了。我会等国王回来。如果他需要侍候,我再传你们来吧。”
每次他预先说会夜归,我都睡在这里的一张躺椅上。他进屋时,我总是会醒觉。我睁眼看完月亮的起落。鸡鸣时他才回来。
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很疲倦,步履也不平稳。从日落到黎明,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饮酒。但是他温柔至极,称赞了我的战舞。“艾尔斯坎达,”我说,“我想对你发脾气的。你知道喝酒对发烧作用很坏。”
“哦,已经退烧了。我对你说过没事的。我今天会补睡一觉。来跟我一块洗澡吧,你一晚上没脱衣服。”
初阳透过隔扇照进来,鸟儿唱着歌。浴后我既清爽又昏沉,安置他上床后,我自己也就寝去了,醒时已近晚间。
我轻轻走进寝宫。他刚醒,辗转反侧。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艾尔斯坎达,又烧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说,“手这么冰凉。别挪开。”
“我去叫人把晚餐送来。这时节河鱼很鲜。要不要找个大夫?”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头从我手边移开。“不要大夫。我见够了他们。我马上就起床。要去跟迈狄欧斯共进晚餐。”
我争辩,恳求,但是他醒后变得不悦而焦躁。“告诉你没事。估计是沼泽的寒气。不出三天我就能好的。”
“巴比伦人也许能这么快,他们习惯了。发烧可大可小。为什么你不能爱惜自己呢?又不是在打仗。”
“如果你继续像个奶娘一样,我可要跟你打仗了。比这严重的时候,我还试过整天骑马走山路呢。我要换衣服了,传令。”
我最不希望他去找的人就是迈狄欧斯。那人既不会照应他,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抵牾时,他决然支持赫菲斯提昂。我听说他刻薄的口舌加重了事态,而且他有些讥讽,被当成赫菲斯提昂本人的话流播。他的悼念无疑真诚,但是他也积极利用随之而来的宠幸。他能说甜言,更会讲酸话,知道怎样取悦亚历山大,也会逗他发笑。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
亚历山大回来时,我正在打盹,看天色才过午夜不久,我庆幸他能早归。“我提前走了,”他说,“热度升高了些。我想洗个澡降降温,然后睡觉。”
替他脱衣时,我发现他呼吸在颤抖,身体火烫。“我给你擦擦身好了。”我说,“这时候你不应该泡澡。”
“那对我有好处。”他不听道理,穿上浴袍就走过去。他没有在水中久待。我擦干他,刚让他穿上袍子,他便说:“我就在这里睡吧。”话毕向浴池边的躺椅过去。我立即跟上。他因为发冷而四肢颤抖,牙齿打战。他说:“帮我找一条厚实暖和的毛毯来。”
在巴比伦的仲夏半夜盖毛毯!我跑去取来他冬季的斗篷。“先盖这个,等寒意过去就好了。我给你保暖。”
我用毛毯盖着他,把我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然后钻进被窝,搂住他。他抖得越发厉害,皮肤却滚烫。他说:“再靠近点。”仿佛我们裸体在暴风雪下。我用身体裹紧他,那预言之音沉默着。它曾经在埃克巴塔纳说过,“铭刻在你心上吧。”现在它放过了我,没有说:“不会再有了。”
那颤抖停止了,他开始发热、冒汗,我由得他。他说要继续在这里睡,比较爽快。我穿上衣服,叫醒寝宫的管事,让他送来国王需要的东西,以及一张给我睡的稻草席。不到早晨,热度退了好些,他睡着了,我也合上眼睛。
他的声音吵醒了我。浴室里满是蹑足走动的人。他刚醒,正在下令召见尼阿卡斯。尼阿卡斯?我想,他找这个人干什么?我只挂心他的健康,一时忘了远航阿拉伯的日期已经临近。亚历山大在计划上午的工作。
他走到寝宫去更衣;然后因为站都站不稳,在躺椅靠下来。尼阿卡斯来后,他问舰队启航前的平安祭礼是否就绪。我看出尼阿卡斯对他的面容感到担忧,他说预备好了,问他希望由谁代表他在献祭时祈祷。“嗄?”他说,“我当然会自己来。我坐轿子去。我今天有点晕,估计快好了。”他驳回尼阿卡斯的异议。“是众神的眷顾把你从海上平安带回来的。那时我为你奉献过牺牲,他们听见了我的祈祷。我一定要再做。”
他们用一顶华盖遮挡巴比伦的烈日,抬他去祀神。他走到太阳下,站着洒了祭酒。回来以后,他几乎没碰我让人送来的简餐,便召见尼阿卡斯和所有主将,讨论补给的船只、淡水和贮备事宜,足足谈了四个钟点,一名文书在旁记录。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然发烧。他计划一旦舰队出发,他会亲自率部沿海岸行军支持,并且物色建港的地点。因此他只得推迟启航。每日早上,他总是说自己好些了;天天被抬到宫中的祭坛晨祷,但是身体越来越虚弱。夜间的热度也开始上升。
寝宫里满是络绎往来的人,外廷则有许多军官在等候诏令。虽然厚实的宫墙遮蔽了烈日,他还是渴望看见绿荫和流水,让人带他渡河来到御花园。他会躺在树影下,半闭着眼,临近一个水瀑溅落在斑岩池中的喷泉。有时他召来尼阿卡斯和佩尔狄卡斯,继续策划航海和行军的事,有时召来迈狄欧斯闲谈,掷跖骨游戏。迈狄欧斯使他疲倦;此人太自矜于这种殊荣,总是盘桓半日。
别的时候他待在浴室里,让人把床放在池边,方便他下水。他喜欢在微暖的水里让自己凉快,坐到铺满蓝砖的池沿让人擦身,然后回到干净的被窝。他也在浴室睡觉,图它清凉,又能听见外面的河水拍岸声。
我不把他交给别人,无论是迈狄欧斯、诸位将军还是谁。我轻易抛开了我的宫廷风度;被我 63a5." >接替的那位老人满意地重新端起派头。我脱下朝服,换上实用的亚麻衣裳。本来身为寝宫的大宦官,我有自己日常的事务和告退的场合。现在,觐见的人只看见一个波斯少年摇扇举杯,在他冷颤时送上毛毯,出汗后给他擦洗,再换上干爽的被单,或者背靠墙壁静坐在枕垫上。我很安全,没有人妒忌我的位置。惟有一个人会把它夺走,但是他已经化为白灰,被天堂的风吹散了。
每次陛下遣退了那些大人物,总会朝我看过来。我让一两个话少的奴隶去取物、担扛,他本人的一切需要我都亲自照料。众人不再看见我了,我仿佛成为寝宫的一部分,好比他的枕头或水罐。他们仍照历代王室的老例,将纯净的泉水送到宫里给国王饮用。清泉使他畅快,我用陶制的凉壶保冷,搁在他的床头桌上。
夜里我在他身边铺下我的稻草席。他够得着泉水,如果他想要别的,我永远会知道。热度使他难以入眠时,他喜欢跟我说话,追述从前的艰难和创伤,以此证明他很快会战胜疾病。他从来不提那些死亡的朕兆,正如他在战斗时不会说到投降。病了一星期,他还是会谈论三天后的行军。“等热度退了我就可以开始,先坐轿。算不了什么,以前我更重的病都挺过来了。”
他们已经放弃进谏他请大夫了。“我犯不着两次得到同一个教训。巴勾鄂斯照顾我比任何大夫都好。”
“如果你容许,我是会请大夫的。”我在他们去后说,“大夫能让你养息。不过你只认准了巴勾鄂斯,自己随心所欲。”那天他被抬去为军队祀神,第一次躺着洒下祭酒。
“供奉神明是必要的。你应该夸夸我的恭敬,小霸王。来点酒就好了,不过我知道不该讨酒喝。”
“暂时别喝。你现在有全亚洲最好的水。”迈狄欧斯来时我从不出去,原因之一就是担心那蠢人会让他饮酒。
“是啊,好水。”他嘲弄地一饮而尽。我知道,他变得活泼表示热度在上升。但是那天晚上好像烧得轻一些了。我重新向众神誓愿,他康复时我会再次给他们奉献。他进攻西徐亚人那时候也有噩兆,但是只兑现为疾病。我怀着复燃的希望睡着。
他的声音吵醒了我。天仍漆黑,是午夜后的一更。
“你们怎么不早点来禀报?我们浪费了半晚的行军时间,这样子中午也到不了水源。你们怎么由得我睡觉?”
“艾尔斯坎达,”我说,“你在做梦。这里不是沙漠。”
“派个人看守马匹。骡子不要紧。牛首骏安全吗?”
他的眼睛从我面前游开。我用薄荷水绞了一把手巾,给他揩面。“看,是巴勾鄂斯。好些了吗?”他把我的手一推,说道:“水?你疯了不是?连大伙的食水都不够。”
他烧得厉害,尽管这是往日热度下降的时分。我提起凉壶往杯子里斟水,壶已半空,流出的不是清水,而是暗色的液体。是酒。有人在我睡着时来过。
我强做镇静,轻声道:“艾尔斯坎达,是谁带了酒来?”
“曼尼达斯有水吗?先给他水,他在发烧。”
“我们全都有水,真的。”我倒空凉壶,从大罐里添满。他渴饮而尽。“告诉我,谁给你酒的?”
“伊奥拉斯。”这是国王的司爵。虽然他神志不清,他想说的也许就是这个人。然而伊奥拉斯是卡桑德罗斯的弟弟。
我去查问值夜的奴隶,发现他在睡觉。我没有要求他们像我一样日夜侍候。我并不叫醒他,以免他预先得到警告,想办法逃脱责罚。
亚历山大躁动着浅睡到早晨。热度没有像以往一样在这时缓和。他们抬他去了宫里的祭坛,递给他酒杯,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祭酒不及洒下已经泼了一半。这是他喝酒以来的变化,我发誓他此前正在好转。
我盘问值夜的奴隶,他一无所知,必定是酣睡了几个钟点。我下令内廷用灌铅的鞭子对他处以笞刑。守夜的侍从也一无所知,也许只是托辞而已。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受讯问。浴室比寝宫难于看守,外人可以从幼发拉底河潜入。
这一天暑气蒸腾。亚历山大命人把他抬到斑岩喷泉旁的树荫下,那里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微风。我在凉亭里堆满他可能需要的东西。安置他躺下时,我听见他的呼吸,觉出一种先前没有的杂音。
“巴勾鄂斯,帮我垫高一点好吗?我这里痛。”他按住肋部。
他裸身盖着被单,手放在马利亚的箭伤上。我想我是从那时开始明白的。
我取来枕头,小心地扶他靠在上面。他还在战斗,这时流露绝望是背叛。不能让他从我的声音,从我轻柔的手里感觉到。
“我不应该喝酒。是我自己的错,我问过你的。”这几句话也让他喘气,他又按住肋部。
“艾尔斯坎达,我从来没有给你酒。你记得是谁给的吗?”
“不记得。它就在那里,我醒来就喝了。”
“是埃欧拉斯带来的吗?”
“不知道。”他闭上眼睛。我让他休息,自己坐在他附近的草地上。但是他休息是为了重新说话。他很快传召近卫长,我去把他叫了来。
亚历山大说道:“通谕。凡将领以上军官,在内廷的院落集合待命。”
这时,我知道他开始猜到了。
不会有诀别的,我想,一面摇动着海枣叶的扇子,给他凉风并赶走苍蝇。他不会屈服,我也不能投降。
渡轮载着一船他的朋友过来探望。我提前迎上去,告诫说国王气息不畅。他们上前时,他说:“我——最好——回去。”
他们唤来轿夫。众人簇拥他上了渡船。他回头看了看,悄声说:“巴勾鄂斯。”有个人走下船来,把位置让给我。
他们送他回了寝宫。镀金的精灵们张着翅膀,守卫御床。许久以前,在前生里,我曾经给另一位国王铺过这张床。
我们把许多高枕垫在他身下,却还是听见他呼吸粗重。他要东西时不出声音地对我说话,就像中箭之初那样。他知道我能够会意。
过了一会儿,佩尔狄卡斯进见,对他说军官们仍在院落待命。他示意让他们进来,众人拥挤到寝宫里。他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我看见他吸了口气准备说话,却咳嗽起来,还吐出血。他挥手遣退众人,他们走了。他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去才用手压住肋部。
这以后,诸位将军自作主张请了医者,来了三个人。虽然他身体虚弱,医者因为戈劳奇阿斯的前鉴都惧怕他。但是他们按着他的手腕诊脉,俯在他的胸前听音,他都默然忍受了。医者面面相觑时,他观察着他们。他们拿来一剂药,他服下以后睡了一会儿。有位医者留下来陪他,我得以休息一两个钟点。我特别警醒,他夜里会需要我的陪伴。
夜间他发起高烧。他们不再把他留给我一个人了,三位伙友守候着他。有个医者本想继续坐在他枕边,但是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医者便起身离去。
那一夜很长。几个伙友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咳出血来,然后睡了一会儿。半夜,他的嘴唇动了,我俯身听着。他说:“不要赶它走。”我周围看了看,不见一物。“那条蛇。”他指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角落,悄声说,“谁都别伤害它。它是神遣来的。”
“谁都不许伤害它,”我说,“违者处死。”
他又睡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赫菲斯提昂。”
他眼睛闭着。我亲了亲他的额头,没有说话。他露出微笑,然后安静下来。
早上他认得我,也知道自己在哪里。诸位将军走了进来,围床而立。一屋的人都能听见他艰难的呼吸。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这一切心领神会。
佩尔狄卡斯上前,向他弯下腰去。“亚历山大,我们都祈求众神保佑你长寿。但如果神意不是这样,你打算把国家传给谁?”
他扯着嗓门,希望声音大一些。我一直相信,他预备讲出克拉特鲁斯的名字。但是他接不上气,以喘息结束。佩尔狄卡斯对其余的人低声道:“他说,传给最强者。”
克拉特鲁斯,克拉提斯图斯。两词的发音那样接近,甚至意义也相差不远。克拉特鲁斯是他一向信任的人,此时正赶赴马其顿。我相信,他希望克拉特鲁斯摄政,辅佐他将生的孩子;如果出生的是女孩或死婴,他甚至可以继位。但是克拉特鲁斯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利益和这里的人无关。
和我也无关。马其顿与我何干,谁统治它对我有什么分别?我只看了看陛下,观察他是否心烦,但是他没有听见。只要他平静,对于我就是一样的。如果我招惹了别人,他们也许会把我从他身边带走。我默不作声。
少顷他招手让佩尔狄卡斯回去,然后脱掉手指上御用的印戒,递给他。戒指刻着高踞宝座的宙斯。他选定了一个在他病重时治国的代理人。他的意思应该不过如此。
我在床边静坐,只不过是那个波斯少年。我看见众人开始对视,掂量彼此的手腕与权力,斜眼瞥着那枚戒指。
他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本来投向远处,但是他转了转眼睛,我知道他看见了。我拿着湿手巾向他俯下身来。我觉得他见够了。他看看我,仿佛我们之间有个秘密。我的手贴着他的手,他手指有一圈白,是戒指底下不见阳光的地方。
沉寂里,只有他急促粗重的呼吸。忽然我听见外面一阵深沉的骚动,是许多个声音汇成的低语。托勒密出去察看。他没有回来,佩乌克斯塔斯便也走了出去,其余的人也跟出。不多久他们都进来了。
佩尔狄卡斯说道:“亚历山大,是马其顿人在外面,所有的士卒。他们——他们想看看你。我已经告诉他们不可能,你病得很重。如果我只选一些人代表全军,让大约二十个人进来,你觉得你能受得了吗?”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开始咳嗽。我用手帕就着准备接血时,他做了个命令的手势,意思是,等我一会儿。然后他说:“全部。每一个人。”
无论印戒在谁手上,国王在这里。佩尔狄卡斯走了出去。
亚历山大稍微挪了挪身体,然后看着我。我移动枕头,给他重新垫高。有人打开了私用的后门,以便走过床前的士兵退出。他们的低语声越来越近。佩乌克斯塔斯友善地看着我,用头略一示意。他向来对我客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亚历山大说:“我过后就回来。”随即从后门离去。
他们以士兵对将军、马其顿人对国王的方式来与他诀别。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应该感到自己完全拥有他,他的波斯少年不能比他们离他更近。
我从藏身的小阁注视他们离去,一个接一个长流不息的行列,仿佛无穷无尽。有人流泪,有人沙哑地低语,也有人一脸震慑,像是发现明天不会有太阳升起。
他们一连花了几个钟点,一直挨到近午。我听见有人说:“他用眼睛跟我打招呼,他认得我。”另一个说:“他马上认出了我,想对我微笑。”有个年轻的兵说:“他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想,世界快崩裂了。”一个老兵应道:“咳,伙计,世界照样会存在的,但是变成什么样子,只有神知道。”
终于没有人再来。我走了进去。他像我离开时那样躺着。刚才他一直坚持面向他们,不错过用眼神对任何一个经过的士兵打招呼。现在他像死了一样躺着,只是还在喘息。我想,他们榨干他仅余的生命力,对我什么都不留。让他们被恶狗咬死吧。
我一只胳膊托着他,换了枕头,让他躺得舒服些。他睁开眼睛,微笑了。我明白士兵们送的这份礼物,无论让他付出多少,也是他会向守护神要求的东西。我怎么能舍得不给他?我打消了怒火。
士卒经过时,诸位将军站在一边。现在托勒密擦了擦眼睛。佩尔狄卡斯走到床前。“亚历山大,众神接纳你以后,我们应该在什么时令给你献上崇拜?”
我不认为他指望有回答。他只是希望送上这份应得的荣誉,如果亚历山大还能听见的话。他确实听见了。他仿佛从深水里破空而出,回到我们身边,脸上依然含着微笑,细声道:“在你们快乐的时候。”然后他闭上眼,归于昏迷。
他全天躺在高枕上,床边是镀金展翅的精灵。大人物们全天穿梭来去。傍晚,他们带罗克萨妮来了。胎儿使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她伏在他身上,捶胸扯发,大放悲声,仿佛他已经死了。我看见他皱着眼皮。我见过她怨恨的神情,不敢对她说话,只向佩乌克斯塔斯悄声道:“他听得见,这让他心烦。”众人便叫她的宦官们扶她出去。
有时我能唤醒他,喂他喝点水。有时他似乎已经昏死,不会再为我动弹了。但是我仍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觉得他会知道我在。我想,我不会要求上苍让他给我什么表示。别让我的爱打扰他,若神意准许,他知道就好。因为爱就是他的生命,对爱他从不拒绝。
夜幕降临,油灯亮起。托勒密站在床边,低着头,大概在回想他童年时在马其顿的样子。佩乌克斯塔斯走上前来,说他和几位朋友准备去瑟拉皮斯的神庙里为他守夜。此神是欧西里斯的一种复活之身,亚历山大从埃及带来了崇拜他的风气。他们要卜问他的神谕,假如把亚历山大抬到神庙里,他能否病愈。
在绝境中也保存希望是人的天性。灯光在他安详的脸上跳动,让我一再以为有生机。我盼着神谕的许诺。但是我的身体知道:他的死亡坠在我身上,沉重如泥。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但是一夕数惊。我已经失眠了太久。有时我发现自己头靠在他枕上,连忙看看他动了没有,但是他一直睡着,呼吸浅而急促,间或有长叹。灯光黯淡下去,破晓时第一缕惨白的光映出窗户的高大轮廓。他的呼吸声变了,有点什么东西告诉我,他快醒了。
我靠近悄然说:“我爱你,亚历山大。”亲了亲他。我想,不管他的心接受了谁的吻,没关系。照他的心愿就好。
我的头发落在他的胸膛上。他睁开眼睛,手动了一动,摸到一绺头发,在指间抚弄了一下。
他认得我。我可以向众神起誓,他认得我。他在向我诀别。
旁边的人看见他有动静,纷纷起立。但是他已经离去,踏上了旅程。
门口有个人。佩尔狄卡斯站在那里。托勒密和佩乌克斯塔斯迎上前去,他说:“我们守了一夜,天亮时去神谕跟前问过。神说还是让他留在这里。”
他断气以后,宦官们都开始哭丧,我大概也哭了。宫殿外的人听见,很快使号哭传遍了全城。不必宣布国王的死讯。我们拿走他倚靠的高枕,让他卧姿平直。这时守卫的侍从们走进来,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哭着走出去。
他去世的时候眼和嘴都合着,如同睡着一样好看。他的头发因为发烧时翻身而凌乱,我给他梳理,动作轻柔,仿佛他还有感觉。然后我开始寻找方才挤满半间寝宫的大人物,想找个人出面吩咐遗体的善后。但是他们都走了。世界已经崩裂,碎片像金屑一样散落,成为最强者的战利品。他们都争夺去了。
过了一会儿,宫里的宦官开始坐立不安,不知道谁是国王。他们一个个离开去审时度势,卑微者步显贵者的后尘。我起先没发现只有我在那里。
我留下,因为我不愿去任何别的地方。会有人来的,我想,他们取走他之前,他属于我。我裸露他的身体,细看那些我在黑暗中摸熟的伤痕,又重新盖上他。然后我在床边坐下来,头靠着床。大概那时候我睡着了。
我醒时光线西斜,已经是傍晚。没有人来过。空气炎热沉滞。我想,他们一定要快点来,他的身体挨不过这天气。但是他没有腐臭的味道,好像只在睡眠。
他的生命力向来比别人更强。我摸不到他有心跳,也看不见鼻息湿润镜面。但是也许灵魂还留在他体内深处的藏书网某地,将去未去。我对他的灵魂说话,因为我知道他的耳朵不会听见了。
“到众神那里去吧,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希望审判之河像牛奶一样温润地对待你,把你沐浴在光里,不在火中。希望因你而死的人原谅你,你给人类带来的生命多于死亡。神让牛吃草,但狮子不一样,而只有神才能裁判两者。你从来不缺少爱。无论你去哪里,希望都有爱在等着你。”
此时,我想起在饰满花环的葬台上唱歌的卡兰纳斯。我想,他果然信守诺言,为了他推迟了自己的再生。既然他在火中从容辞世,他一定在这里,准备领他渡河。知道他并不孤单,我觉得宽慰了。
突然,一种巨大的喧嚣逼近这沉寂的房间。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带着一队兵,与御前侍从们冲了进来。佩尔狄卡斯喊道:“把门都闩上!”众人轰然关门。四周响起叫喊和捶打,外面的人破门闯入。佩尔狄卡斯和托勒密呼吁大家保卫国王的遗体,决不能落进叛党和篡位者的手中。他们围着御床且战且退,几乎把我挤扁。争夺天下的战争开始了,这些人为了占有他而搏斗,仿佛他好比锥形王冠或者宝座,是一件物品,一个象征。我转脸看他。当我看见他还是平静地躺着,没有怨尤地忍受一切,我才知道他真的死了。
他们已经打起来,对掷着长矛。我站着掩护他,一支长矛划过我的手臂。疤痕一直留到今天。那是我惟一一次为他受伤。
不久他们停了手,走出去继续争论。我撕下一点手巾包扎了胳膊,仍旧等着,因为让他无人陪侍是不合宜的。我点亮夜明灯放在床头,为他守灵,等候防腐工明早到来。他们要从我身边带走他,把不朽的没药填进他的身体。
作者识
本书所述亚历山大在公开场合的事迹都以史料为依据,最戏剧化的事件,最为真实。亚历山大经历丰富,不可能将所有的大事写进来,也无法展示他全部的天才。此书只尝试从一个斜角的视点来写,突出表现某些部分。
史料一致称赞他“节制”性生活,并没有说他禁欲。如果他禁欲,当时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性无能——基督教追求贞洁的理想那时还没有。大致说来,他的性生活是相对较低的肉体欲望(他把无限精力放在其他事务上,所以不足为奇),结合强烈的感情需要。我们对他的韵事所知甚少,一来因为本来就不多,二来他择人慎重,爱人都没有使他卷入丑闻。
赫菲斯提昂是他的爱人,这一点从证据看来疑问不大,几乎可以断定,但是史料里并没有道明。据普鲁塔克记载,大马士革沦陷后,门农的遗孀为亚历山大生了一个孩子。对这个故事,现代史学家持有理由充足的质疑。其他记载没提到亚历山大有情妇。巴勾鄂斯是史料里惟一明确指出的亚历山大的eromenos。
库尔提乌斯首先提到他:纳巴赞内斯得到安全保证后,携厚礼觐见亚历山大,礼物中有美貌过人的阉者巴勾鄂斯,他正值青春年少,曾为大流士所宠,将来又为亚历山大所爱。亚历山大赦免纳巴赞内斯,主要是这个少年说情的缘故。末句是典型的库尔提乌斯笔法,添油加醋。亚历山大的安全保证说明他愿意听纳巴赞内斯自辩,无疑这才是问题解决的关键。大流士被胁持以后,仆从被禁止跟随,其后纳巴赞内斯只带着六百骑兵逃走,为什么巴勾鄂斯会落到他手里?库尔提乌斯没有解释。
现代人普遍误以为阉人肯定会发福松弛。匡正这个误解不必远溯,只需回顾18世纪著名的阉人歌手,他们迷人的风采引起时髦淑女竞相追逐。最杰出的阉人歌手法里内利(Farinelli)有一幅中青年时期的肖像,画中人面貌英俊,神情敏锐,身材会让当今多数男高音嫉妒不已。又过了些年,本尼博士在日记里这样描写法里内利:“他又高又瘦,但是跟同龄人相比样子非常健康,性情活泼,举止高贵。”.99lib?
只有库尔提乌斯记载了大流士最后的日子。故事生动细腻,没有库尔提乌斯惯有的偏见,很可能是史实。倘若这样,最后那几幕只可能是大流士的某位宦官向早期史家提供的——他们是惟一的见证人。这人估计就是巴勾鄂斯。以他在朝廷里受宠的地位,亚历山大时代的史家一定都认识他。
大约六年后,历史再次与巴勾鄂斯打了照面。普鲁塔克和阿特纳奥斯(Athenaeus)都记载了剧场之吻的故事。发生地卡曼尼亚非常重要:当时亚历山大仍只带着跟他走过印度和沙漠的人。历尽变故,巴勾鄂斯不但保有亚历山大的浓情,而且显然深受马其顿将士喜爱,在仇外的马其顿军队可谓惊人。对于个人的奉献,亚历山大总是用毕生的忠诚来报答,他对巴勾鄂斯不减眷恋似乎也最应该这样解释。
这位年轻宦官的身世不为人知。我推断他生于士族之家,并不是胡乱揣测。这种少年有条件保养,没有因为营养不良或生活艰辛而毁容,一旦沦为奴隶,转卖为娼的概率永远是最高的。苏格拉底的弟子斐多就是最著名的一例。
巴勾鄂斯的最后一次露面被库尔提乌斯歪曲了,真相无法复原,我只能尽量弥补。幸好,为亚历山大修复居鲁士陵的建筑师阿瑞斯托布拉斯留下了第一手的证据,有助于挽回巴勾鄂斯的声誉。据阿瑞斯托布拉斯说,亚历山大第一次到达波斯波利斯就瞻仰过居鲁士陵,亲自察看了贵重的陪葬品,并且让他列出清单。阿里安书中除了记载陵墓遭亵渎的情况,还保存着清单的描述。库尔提乌斯则写道,亚历山大是从印度归来才去谒陵的,因为居鲁士只以简朴的武器随葬,他觉得里面空空荡荡——薄葬之说无疑迎合了罗马人的观念,但不能使考古学家信服——巴勾鄂斯因为奥克西涅斯没有贿赂他而怀恨,谎称墓室原本有财宝,指控奥克西涅斯行窃。至于奥克西涅斯以哪些罪名受罚,库尔提乌斯只字不提,把他当成无辜的受害者。剔除荒唐的成分以后,这故事所剩无几。我在书里假定巴勾鄂斯确实参预此事,他对这位总督有怨愤,得到亚历山大的同情。在奥克西涅斯..的行凶史方面,我构想出古代世界最常见的仇怨——血债血偿的家仇。
混杂不清的渲染是库尔提乌斯的典型作风,这个愚蠢不堪的人能接触现已亡佚的珍贵史料,却为了宣传关于幸运女神的喋喋不休的文学观,展现罗马人青睐的修辞技巧,而糟蹋资源。(亚历山大恳请朋友们把卡在他肺部的箭取出时,竟然说了一番流利动人的话。)由于幸运女神的眷顾导向狂妄和报应,亚历山大的故事便朝着这个方向失去平衡,雅典的反马其顿宣传被大量袭用——这些谤书的作者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其内容的客观程度,就好比由阿道夫·希特勒委托撰写一部《犹太人史》那样远离事实。这一条路子,在奥古斯都时代的特罗古斯(Trogus)和狄奥多罗斯(Diodorus)笔下复兴,两位作者发现鞭挞一个死去三百年的国王是安全的,借以讽喻当世的统治者自我神化的做作。对于故事与不争的事实之间的鸿沟,作者丝毫不事填补。假如 4e9a." >亚历山大真是腐化的暴君,在欧皮斯激愤鼓噪的士卒面前,他一走下讲台就会被众人杀死(这是不止一个罗马皇帝的命运)。他们完全可以这样做而免罪,随后行使他们固有的权利,选举一位新国王。然而他们向亚历山大抱怨的却是不能亲吻他——这并非小说,而是历史。
就古代世界而论,这些企图表现亚历山大被成功所腐化的缺乏说服力的尝试,其政治动机都相当清楚。较费解的是当今一股可以称为抹黑的潮流,因为它远远超出对事实的片面解释,而达到强词夺理的地步。最近有一本通俗bbr>传记谈到菲洛塔斯被处死,只说那是“根据伪造的指控”,虽然他隐瞒刺杀阴谋这一点是史料公认的。(现代保安人员接到王室专机上有炸弹的报告却按下不表,会陷于什么处境?)赫菲斯提昂“根本上是愚蠢的”,虽然他多次独立执行必须担负高度责任的军事和外交任务,无一不成功。亚历山大被恶劣地指控为行刺他父亲的主谋,虽然不但证据全无,而且腓力甚至没有另一位合格的继嗣来构成弑父的动机。书中说“严重的酗酒”加快了亚历山大的死亡,任何行医的人都能解释严重酗酒者的工作能力怎样,以及这种人经历肺部穿孔、不施麻醉的战地手术和沙漠行军以后,存活概率有多大。叙述完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事件——士兵们怎样来到将死的亚历山大床前与他永诀,作者竟说哀悼他的人很少,读来令人诧异。景仰和贬斥难免会交替流行,但是总不该为了达到目的而牺牲真实。
受同样的精神驱使,有人寻求最歹毒的动机来解释他的种族融合政策,其实亚历山大自己曾经对此有毫不掩饰的反感。显而易见,他一旦与波斯人相处下来,就发现自己喜欢他们。在我们的时代,当然只有颇为狭隘的心灵才会认为这一点不光彩或是奇怪。
虽然认为亚历山大日渐堕落的叙述站不住脚,但是他在赫菲斯提昂死后精神受到某种严重的困扰,似乎没有疑问。无从知道这场精神崩溃有没有复发的可能。亚历山大的本性有如自动缩紧的弹簧(self-winding spring),他童年的张力要求用成就来补偿;成就累积起责任,同时呼唤进一步的成就;螺旋不可逆转地上升,假如他寿满天年,这个过程发展下去会否造成灾难,没有人能确定。也许卡兰纳斯的诀别之词是承诺多于警告。
布瑞(Bury)等历史学者已经指出水源不洁与军队加重饮酒的关联。亚历山大统治时始终在朝的阿瑞斯托布拉斯说,他习惯对酒谈到夜深,但并不喝醉。根据普鲁塔克记载,宴饮之末他会接近狂喜;这现象也见于不滥饮的当代人。偶尔斗酒确是典型的马其顿作风,然而亚历山大即位前已经是那样了。
他身后千百年来盛行的谣传说他是被毒死的,这与他最后的疾病的详尽记载并不相符。他的失声指向发明抗生素以前最普通的致命并发症——肺炎。他在马利亚受伤的后果之一,肯定是引发了肋膜炎。阿瑞斯托布拉斯说他在高烧时喝了酒,变得神志不清。记载没有显示他当时要求饮酒。假如酒是有人恶意传递给他的,那么从道德意义上说,他确实是被毒死的,而且不应该忽视他的宿敌卡桑德罗斯就在左近。
库尔提乌斯书里有这么一段故事:亚历山大死后的混乱延误了召来防腐工的时间,虽然正值高温的夏季,遗体却没有腐烂。所谓六天的延误期当然不可信,但是有可能他在医学意义上的死亡前的许多小时陷入深度昏迷,守候病榻的人误认为他已经去世。防腐工技艺高超,三百年后,奥古斯都·恺撒到亚历山大港谒陵,对其五官之美仍赞叹不已。
关于赫菲斯提昂临终的记载显示他可能有伤寒症。患此病的人经常在肠胃里的损伤痊愈之前恢复食欲,这时进食固体却会造成穿孔,并迅速虚脱。在我们的世纪,不少伤寒病人由于无知的亲戚私送食物而死在医院里。赫菲斯提昂的炖雉大小相当于一只现代矮脚鸡,已经超过致命的分量了。
我按照阿里安的记载写了侍从的合谋叛变,仅有一点是我自己的猜测:亚里士多德的来信从卡利斯提尼的文件里被发现。亚历山大和导师的友好通信自此中断。
在塑造浪漫化的人物罗克萨妮时,我没有加上无端的怀疑。不必把那段情缘贬低为政治婚姻:她的地位只是中等,而她的美貌是有名的。但是大约两个月后,侍从们已经摸清亚历山大不与她同床的规律。我们也知道他去世时她做了什么。她完全不浪费时间举哀,而僭用他的名义,抢在死讯送达前给他的正妻斯塔苔拉写信,召她立即来巴比伦,刚一抵达就杀了她。
波斯太后西西冈比斯听说亚历山大的死讯后,告别家人,闭门绝食,五天后去世。
此书容纳不下的或是巴勾鄂斯不会知道的事件,在构思亚历山大的形象时都有兼顾。今天我们应该记得,要到亚历山大死后一百多年,才有几位哲学家开始质疑战争的道德性。在他的时代,问题不在于战争与否,而在于如何打仗。值得注意的是最同情他的史家——托勒密和阿瑞斯托布拉斯,都是亲身认识他的人。他们在他死后撰书,没有别的动机,只是想对他公平。
当考量过他的缺点(他的时代不视为美德的那些)以后,我们应该面对以下的事实:没有其他人在有生之年曾经吸引这么多..人,来这么热烈地奉献。值得研究其中的缘故。
普通读者可参考的史料
阿里安的书最好。他根据托勒密和阿瑞斯托布拉斯佚失的回忆录,以极其负责的态度撰写成书,其《亚历山大远征记》是企鹅古典丛书之一;亦见于洛布(Loeb)古典丛书,以希腊文和译文对照,有注释。人人(Everyman)出版社刊行的普鲁塔克《名人传》多姿多彩,但是对证据鲜有甄别,因此不宜囫囵通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