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堂之火》 代译序 二十世纪的古希腊之魂 ——玛丽·瑞瑙特的创作人生 郑远涛 “他的脸多年来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那头发在额上跃跃弹跳,还有那想必在他二十来岁已沧桑毕露的美,晒伤的皮肤黝黑,太阳下的头发近乎白色。”玛丽·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在1960年代末写给一个牛津大学同窗的信件中这样谈起亚历山大大帝,仿佛他是自己的一位故人。他的确是故人。玛丽始终记得四十多年前秋季的一天,她在牛津念书,参观了校内的阿什莫尔博物馆,被内中几件著名文物的复制品深深打动:腰身细巧的克里特岛跳牛者、金发的城邦青年(Blond Ephebe),还有雅典卫城出土的亚历山大头像。带着这些不可磨灭的记忆,玛丽经历了毕业、几年的独自漂泊、护士生涯、首次出书和“二战”的炮火。后来她和伴侣朱莉·穆拉德离开寒冷保守的英国,到阳光灿烂的南非居住。她再也没有回去。在南非海滨,玛丽的希腊灵感才终于从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终其一生,她出版了八部考据扎实、想象驰骋的长篇历史小说,其中洋洋千页的亚历山大三部曲是扛鼎之作。 1905年查伦斯医生夫妇生下长女玛丽时,料想不到她会成为不凡的作家;他们也不赞成女性拿写书当职业。查伦斯娶了牙医的女儿,婚姻门当户对,属中产阶级,家中有仆役多名,但夫妇俩个性扞格,常争吵不休。玛丽早早显露逾矩的性格,既活泼奔放又嗜书如命,尤其喜欢牛仔故事并在游戏中搬演,离母亲期许的淑女相去天壤。成为作家的瑞瑙特,回忆起童年的家庭生活,说“不记得有哪个时期是我不盼着走出去的”。失和的父母、疏离的孩子,这些心灵创痕将来会成为她作品里反复演绎的主题。 中学寄宿时,玛丽在校图书馆发现柏拉图的英译本,毕业前读完了全部《对话录》。苏格拉底及其弟子们生活的动荡世界在她脑海中潜伏浸润数十年,方酿出杰作《残酒》(The Last of the Wine)和《阿波罗面具》(The Mask of Apollo)。因成绩优异,她进入当时专收女生的牛津大学圣休斯学院,主修英语。 “牛津造就了我。”后来瑞瑙特喜欢说。然而当时男女分隔的牛津大学也不免给她带来挥之不去的边缘感。无论如何,她在牛津遇到影响她一生的两位老师:希腊学教授吉尔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后来以《魔戒》的中洲成为一代文豪的语言学教授托尔金(J.R.R.Tolkien)。托尔金在学生们面前朗诵史诗《贝奥武甫》,使瑞瑙特感到这部陌异的古英语诗篇一句句都是活的。默雷的讲课则使她重燃对柏拉图的热情;熏陶之下,她建立了对希腊文所谓arete(个人卓越)的信念——人各有异,天赋参差,但每个人都必须努力做出最好的自己。 毕业后玛丽不顾父母反对,过了几年边打工边笔耕的生活,终因营养不良而病倒,被迫回家休养。1933年夏,一筹莫展的她做了个改变终生的决定。徒步旅行重访牛津时,她在毗邻母校的拉德克利夫医院门外歇息,省悟到她写作的挫败是由于缺乏人生体验,而在这所古老的医院中,生老病死永恒地上演着。她当即谒见院长,说服让她留下学习护理。这年她28岁。 工作繁重、戒律森严的护士学员生涯,对一个牛津毕业的姑娘是屈就,但是玛丽坚持了下来。日后读者会在她描写男孩亚历山大的《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中看到斯巴达式锻炼,领会早年的纪律约束无论是对挥剑的亚历山大还是挥笔的玛丽,都同样必要。在拉德克利夫,玛丽邂逅见习护士朱莉·穆拉德,两人情投意合,后来相伴终生。 穆拉德女士晚年接受访谈,说她和玛丽都是双性恋,各自跟男性发生过恋情,但最终选择了彼此。瑞瑙特自己讲过:“我想许多人的性欲望是居间的……就像从白到黑的色差,中间是各种各样的灰。”她的早年作品多以女性为第一主角,转型写历史小说后,叙述者“我”总是男性而效果逼真,导致读者常认定“玛丽”是男作家的化名。《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的叙述者是一个性别暧昧的阉人。伍尔夫(Virginia Woolf)提出“伟大的心智雌雄同体”,瑞瑙特则说:“我从来不是女性主义者,因为这些年来我的内在自我都不加区分地占据着两种性别,以至于不可能参与性别之战。”她自由化入各种性别身份的能力,足证此言不虚。 完成学业后,玛丽从事护理,利用工余和假期写小说。她用笔名“瑞瑙特”登上文坛,头两部小说出版于战云密布的伦敦。“二战”爆发,玛丽和朱莉响应政府动员令,先后在多地医院照料伤兵,并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服务。医院中做勤杂工的良心反战者(stious objector)与士兵之间的冲突和友谊给玛丽带来震动,战争尘埃落定后被她写.99lib.入《御者》(The Charioteer,1953)。 战后她离开护理行业,专注创作。迄移居南非为止,瑞瑙特共写成五部小说,都是当代题材,背景多少涉及她熟悉的医院和医务人员,致力刻画他们的内心世界,不乏骇俗的性意识。《相好的姑娘们》(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1944)是半自传性的轻喜剧,书中人有作者和朱莉的影子。《归向夜晚》(Return to Night,1947)赢得米高梅奖金。1948年,这笔钱让玛丽和朱莉踏上远渡南非的航程。 南非是作家瑞瑙特步入成熟的里程碑。在这个新国度,她和朱莉举办派对,结识了大群的年轻演员和舞蹈家,不少是来自英国的退伍军人,多数是男同性恋者,他们的聚散离合激起玛丽的灵感,写出现代同性恋文学史上的名作——“二战”爱情故事《御者》。书名采自柏拉图《斐德若篇》(Phaedrus)的一个意象,喻示灵魂中骚动和驾驭的矛盾。这部以古典烛照现实的作品成了瑞瑙特创作的分水岭;其后,她沿着历史长河继续回溯,在音声已希的古希腊世界上岸。 第一人称回忆录体的《残酒》(1956)以希腊文明悲剧性的漫长内耗——伯罗奔尼撒战争(431 B.C.-404B.C.)为背景,是雅典青年阿列克西亚的成长故事。他与吕西斯的关系再现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恋习俗:较年长的“爱者”(erastes)要担当他倾慕的少年“所爱”(eromenos)的精神导师。瑞瑙特自言是《御者》导向《残酒》。前一本书中,现代同性恋者面临医学、法律和道德的裁判,被迫转入地下生活,难以获得灵肉兼备的满足,而《残酒》的两位男主角则生活在一个他们可以共同追求光荣的时代:在苏格拉底身边受教,在练身馆竞技,一起参加地峡运动会,为抵抗斯巴达并肩作战。在性议题上,瑞瑙特说她反对“性的部落主义”(sexual tribalism),觉得现代人纠结的性身份问题本不应成为问题:“希腊人问的是一个人有何优点,而希腊人是对的。” 《残酒》不仅是个爱情故事,它更是雅典由盛而衰的画卷:书中战争与和平交替消长,寡头与暴民轮番上台。在玛丽和朱莉登上南非土地的那一年,南非国民党(National Party)赢得大选,随即颁行种族隔离的政策。瑞瑙特目睹政党利用非理性的民众情绪而控制国家,进一步激化了原已复杂的种族矛盾。尽管她奉历史现实主义(historical realism)为圭臬,从不为借古喻今而曲解史料,但是在私人通信中,她坦言自己在写三十僭主操纵雅典社会时,常联想到她的此时此地。“历史并不重复它自己,其韵脚却每每相同。”这句归于马克·吐温名下的话看来有点道理。 《残酒》受到严肃书评人和读者的一致赞赏,奠定了瑞瑙特历史小说家的地位,其成功并非偶然。她不是古典学者出身,拉丁文颇有功底,希腊文却全凭自学,常读的是希腊文和英文对照的洛布(Loeb)古典丛书。然而她一丝不苟,研究两年方才动笔,初稿写好后远赴希腊实地旅行,以求细节无误,最终做到“对一个时代的风俗习惯的真正神入(empathy),这是把想象力,把一种深沉的人道精神,极致地应用到史料知识上,以至它化为本能的结果。” 希腊之旅中,瑞瑙特踏足克里特岛,观看了阿瑟·伊文思修复的希腊史前文明遗迹——克诺索斯王宫,重睹近三十年前在牛津打开她眼界的文物,这次是真品。据说,这里是雅典王子忒修斯勇闯迷宫,杀死牛头怪的地点。身临其境,她悸动不已。回到南非,便根据历史学者的理论和考古学的成果,剥除忒修斯传奇中的荒诞之辞,写成两部小说。那神话中看似超常的元素全都有了富于心理深度的诠释。《国王必须死去》(The King Must Die,1958)和《海里来的公牛》(The Bull from the Sea,1962)都是忒修斯第一人称的“自述”,早在希腊古典时期已沦为童话的忒修斯,形象从未这样血肉丰满。相传忒修斯身材魁梧,但瑞瑙特认为那是后起的附会,而把他写成一个仿若出土的跳牛者壁画中那种细巧灵活的人——祭献给牛头怪弥诺陶弥斯(Minotaur)的雅典少男少女,在小说中是跳牛者。无独有偶,史载亚历山大大帝个子也不高。亚历山大刚柔相济、泛性恋(pansexual)的人生,跟忒修斯只爱恋女子却排斥自身“阿尼玛”(anima)的倾向,恰成对比。 在南非开普敦,玛丽和朱莉在一栋木屋住了多年,她们命名为“提洛”(Delos),原是爱琴海岛屿,传说中阿波罗的诞生地。“提洛”俯临大海,远眺平顶的桌山(Table Mountain),雄奇壮美。带盐味的轻风、滑翔的海鸥、远远的航船和勇敢的冲浪少年,都跟她笔下的另一个海洋文化——古希腊一样充满生机,不啻是她理想的写作环境。但外面的世界毫不自由,甚至这对伴侣日常散步的海滩,也竖起过“只许白人入内”的牌子(被玛丽用螺丝刀趁夜摘除)。1960年代,瑞瑙特一度卷入政治生活:上街游行反对种族隔离,参加抗议团体,到社区为政党拉票。然而政治讲求集体行动,处处需要妥协,与作家对“个人卓越”的信念相违。因此,她虽然在劝说下出任了国际笔会(P.E.N.)开普敦分会的会长,并跟图书审查长年斗争,但年事的增长、对政治的失望,令她逐渐淡出运动,重投想象世界。 《阿波罗面具》(1966)以一个周游列邦的演员为叙述者,以剧场黄金时代的一件遗物——阿波罗面具——为良知的象征,展现了柏拉图实践治国理念的故事。在西西里的叙拉古城邦,强人僭主用密探施行恐怖统治,死后国家陷于混乱,跟瑞瑙特身处的非洲现实若有交集。但作者强调她写的不是影射小说:“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句话含有深刻的真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永远奔流的人性之河,由于所经过的土地而不断改变,成为浅水、漩涡、瀑布和湖泊。或许历史唯一具有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考量这种本质和个案之间的永恒变化的互动。” 瑞瑙特对柏拉图终身保有仰止之情。“在他身上,亚历山大炽热的想象力会找到一个解人、一个向导。”柏拉图两度远赴叙拉古,辅佐不成器的二世僭主做“哲学家国王”而惨淡终局,令人扼腕。他死时,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年约八九岁。假设柏拉图来得及教导亚历山大——假设是他而非亚里士多德做了亚历山大的教师,历史又会是怎样一番面貌?借着《阿波罗面具》叙述者的口吻,作者抒发了自己的怅恨:“一台悲剧……其悲哀在于主角们从未相遇”。 亚历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1970)、《波斯少年》(1972)、《葬礼竞技会》(Funeral Games,1981),加上一部传记《亚历山大的本性》(The Nature of Alexander,1975),花费了瑞瑙特最后十几年的大部分时光。历史上,亚历山大是个顺应时代潮流的巨人,在城邦制走到绝路之时横空出世。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就说,马其顿崛起前,各自为政的城邦之间长年争斗,令希腊文明危机四伏,而亚历山大的政策“给有思想的人们的头脑带来四海一家的观念;以往对城邦的忠诚与(在较小程度上)对希腊民族的忠诚看来已不合时宜了。在哲学上,这种世界主义观点始自斯多葛派,但在实践上它开始得较早——始自亚历山大”。瑞瑙特对希腊文明的回顾,从《残酒》到《阿波罗面具》再到亚历山大系列小说,写作次序和历史发展恰好一致,各书脉络也相互贯通。1960年代以来西方反战的呼声很是强烈,到瑞瑙特写亚历山大时,她很清楚这位征服者是个逆潮流的题材。然而令她最着迷的大概并非亚历山大的军事才华,而是他无畏无惧、闯荡四方的自由——她自己不是从记事起就渴望“走出去”吗?《天堂之火》中,作者用一个虚构的情节塑造他那无畏的心性。少年亚历山大首次厮杀前感到胆怯,在晨曦中向赫拉克勒斯申诉,听见神告诉他:“人的不死并非在于永远地活着,那愿望源自恐惧。令人不死的是每一个超脱于恐惧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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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霍兰(Tom Holland)指出瑞瑙特亚历山大小说的特色在于她对亚历山大能切身认同(self-identification),这在《天堂之火》中尤其显著。亚历山大跟作者一样,父母的关系剑拔弩张。这种家庭张力是以象征手法烘托的。欧里庇得斯晚年作于马其顿的《酒神女众》(The Bacchae)把人性中文明理智和本能迷狂的两极冲突予以戏剧化,它在小说中有一台演出。这部戏象征着崇拜酒神的奥林匹娅斯对儿子亚历山大的影响;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让他相信自己是“神之子”。另外故事开始时,缠绕五龄童亚历山大腰间的蛇,是母亲捆缚他的、他后来努力挣脱的纽带。小说结束时鹰蛇厮斗,则是借自《伊利亚特》(第十二卷)的意象,小说中蛇代表母亲,鹰(宙斯的神鸟)代表男性因素。荷马的诗里,大蛇咬伤鹰的胸脯,使之松开脚爪翔离,《天堂之火》的鹰蛇搏击却胜负未定,暗示父母双方的烙印在亚历山大余生中将继续起伏消长,造成他一些悲剧性的过错。 然而《天堂之火》不是悲观的,故事明暗交错,亚历山大始终是希望之光。他是荷马史诗在精神上的最后一个传人,以阿基琉斯为榜样,宁舍长寿而追求光荣,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犹胜乃父。他师从大哲亚里士多德学习治国、伦理和科学,但比亚里士多德更富于想象力和热情,又能在实践中超越老师的种族偏见。他情感细腻,却由于父亲性放纵的反激作用,秉持着近乎禁欲的节制。家庭张力使他从小向外寻求友谊:从卫队的营房、马厩的仆役、波斯流亡者那里增长见识,得到安慰;受《伊利亚特》英雄情谊的熏陶,他与赫菲斯提昂更成了生死相随的伴侣。正如朱莉陪伴着玛丽度过不少艰难岁月,友情是亚历山大一生的救赎。 阿里安在《亚历山大远征记》中频频使用pothos(希腊文“渴求”、“热望”)一词,解释亚历山大为什么永远向前,决心走到世界的尽头。《波斯少年》借叙述者巴勾鄂斯之口,多次点明亚历山大这种不知疲倦的探险家性情。作者又让亚历山大告诉巴勾鄂斯:“什么是快乐?……当人把整个心智和身体伸展到极限,当人把思虑全部用于下一瞬间要做的事,这样的时候,回想起来就是快乐。”我们可拿这书当旅行记来读,追随亚历山大从里海之滨走到今日阿富汗,到印度旁遮普,到沙漠,到伊朗,写实之中又有一种异域奇幻的色彩,令人想起托尔金是瑞瑙特的老师。 《波斯少年》从被征服者——波斯人的视角看待亚历山大远征,这是文学的创举。作者曾说,马其顿人对波斯人充满偏见,是她不想用的视角;同时她希望在书中容纳波斯人对马其顿人怀有的一些偏见,展现亚历山大如何克服它们。叙述者巴勾鄂斯的身份极不寻常,他是被波斯末代君主和亚历山大先后宠幸的宦官。由一个异族的阴柔者说出最勇武的战士的正传,颠覆了两千年来的主流叙述方式,也开阔了读者的眼界。用内廷宦官的观点叙事,代价是亚历山大一生的几场大战都只能用远景镜头或转述来呈现(作者出于和平主义立场,也许本就有意简写战争,而且屡借巴勾鄂斯的眼睛凸显战争的惨象),优势则在于让护士出身、对肉体富有第一手知识的作者,能够无微不至地描写健康和伤病时的身体,因为巴勾鄂斯在亚历山大生命中扮演的常常就是护士角色。当他怜惜地端详亚历山大布满伤疤的肉体,或在战场外遥遥注视国王受伤的过程时,瑞瑙特笔力千钧。巴勾鄂斯和亚历山大的爱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他对国王的奉献式的爱,令人想起和瑞瑙特年龄相仿的奥(W.H.Auden)的诗句:“If equal affe ot be,/Let the more loving one be me.”(若爱情无法平等,/让我做那更深爱的人。)它不同于赫菲斯提昂和亚历山大荷马式的同袍之爱,也不同于《残酒》的雅典男风。但亚历山大进入波斯后短短数月便采取东方化的政策,巴勾鄂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小说中亚历山大的话是:“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你的民族。”瑞瑙特写下这些文字之际,南非正因其种族隔离政策而被国际社会孤立。作者褒扬亚历山大超前的同时,也对某些现代人倒行逆施作了含蓄的批评。 如果说亚历山大军事才能近乎超凡,他的治国手腕则显出人性的弱点。在《波斯少年》里,他有志建立一个种族平等、选贤举能的帝国,但任用官吏偶尔也所托非人,而马其顿将士们以胜利者自居的骄矜,更多次阻碍他推行民族融合的政策。瑞瑙特暗示他悲剧性的一面既有个人因素,又是其思想超出时代的必然结果。到了三部曲的终篇《葬礼竞技会》,亚历山大便以缺席来显现他的伟大:各怀私利的将军和王族女眷全都缺乏他全面的天才,挽不住帝国分裂的狂澜,也大多难逃血腥的下场。 《葬礼竞技会》类似编年史的结构,似乎打破了作者自《御者》以来始终运用的成长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模式。比如《波斯少年》就既是亚历山大正传,也是巴勾鄂斯个人的成长史,写出他如何从童年的劫难中解脱出来,长成一个觉醒的、善用生命的强健人物。然而《葬礼竞技会》的一种读法,是把它看成欧律狄刻的成长故事。她是瑞瑙特历史小说中绝无仅有的女主角,生为天潢贵胄,自幼习武,她唯一的moira(希腊文“天命”、“命运”)是像亚历山大一般以武功和权力实现自我;却野心有余,愿景不足,有一时之勇而无亚历山大在严酷的成长教育中炼成的魄力;女性身份也孤立了她,最终从权力高峰坠落。瑞瑙特不回避欧律狄刻的幼稚和自私,但也予以同情。或许她意识到,以她童年要做牛仔的志愿、以她少女时期壮怀激烈的白日梦,倘若生于古代,她本来也可以是欧律狄刻。就事论事,欧律狄刻在历史舞台上的七年只能说是夭折的成长史。《葬礼竞技会》是一支挽歌,角色的明暗呼应像是以对位法(terpoint)谱成的旋律:亚历山大的贤妻斯塔苔拉对恶妻罗克萨妮;他视若母亲的、情深义重的波斯太后对他毒辣的生母奥林匹娅斯王后;欧律狄刻的怯弱对她傻丈夫的勇敢……使得这暗黑的故事也偶尔闪现人性的高贵。亚历山大的幽光如同一轮午夜太阳投射在战火纷飞的疆域上,连这太阳也快要沉落了。但是全书最后一句却描写亚历山大陵寝的屋顶上月桂叶的金环,它“在地中海的微风中轻轻颤动,栩栩如生”,喻示他生命虽短,他的pothos会活在人类的记忆里。 瑞瑙特晚年写道:“我们走向过去,也许是为了寻回自己,也许是为了解放自己。必然的是,直到挣脱大都市的脆弱包裹,久久回望那条把我们带到今天此处的崎岖长路之后,我们才可能理解自己。”古希腊文明构成了瑞瑙特小说世界的底色;即使在她那些当代题材的故事中,人物也常被希腊神话和文学的光束所映照。不同于许多文人对古希腊怀有单纯而美好的向往,她的古希腊远非世外桃源,而是和她生活过的时代一样战乱频仍、社会激荡。无论她的主人公是开辟新天地的英雄如忒修斯、亚历山大,抑或流徙不定的士绅、演员、颂诗人,还是平凡的伤兵、医生、护士,几乎每一位都努力在挣脱环境的掣肘,塑造自我,寻求自由,如同他们的创藏书网作者从家庭,从英格兰破茧而出,寻求自由一样。希腊人的理想——光荣、自尊、卓越、节制;阿波罗的理性和狄奥尼索斯的沉醉——在玛丽·瑞瑙特的作品中无处不在。《御者》里,体验着成长之痛的主人公想起苏格拉底与斐德若的那篇对话:“现在它不再代表饱满完整的东西了,而是充斥着困惑与不定与痛苦与悲悯,和一团乱麻的倏忽人生。但是,他转念一想,这本书也正是为了这样一个世界而写的。”瑞瑙特崇敬地称苏格拉底为“我的主保圣人”;在他看来,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去过。捧读瑞瑙特的日日月月,对于我就是一趟得以审视生活的旅程。 主要角色 (英文字母序)

人类角色

阿癸斯(Agis)——腓力王的卫士 埃斯基涅斯(Aises)——出使马其顿的雅典政客,曾是演员 亚历山大大帝(Alexahe Great)——本书主人公 伊庇鲁斯的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 藏书网of Epiros)——伊庇鲁斯国王,奥林匹娅斯之弟 阿敏塔斯(Amyntas)——腓力之兄佩尔狄卡斯之子 阿敏托尔(Amyntor)——赫菲斯提昂之父 安提帕特罗斯(Antipatros)——腓力的将军,马其顿摄政 阿奇劳斯(Archelaos)——马其顿先王,培拉宫殿的营建者 阿里斯托德莫斯(Aristodemos)——雅典使节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亚历山大的导师 阿里达乌斯(Arridaios)——腓力之子,白痴 阿塔罗斯(Attalos)——马其顿将军,喀罗尼亚战役中任帕曼尼恩的副手 大流士(Darius)——波斯帝国的国王 德马拉托斯(Demaratos|)——科林斯贵族,科林斯议会期间招待腓力 狄摩西尼(Demosthenes)——雅典辩论家 德尔基罗斯(Derkylos)——亚历山大的体育教师 小狄奥尼索斯(Dionysios the Younger)——叙拉99lib?古从前的城主 埃琵卡拉特(Epikrates)——亚历山大的音乐教师 欧律狄刻(Eurydike)——阿塔罗斯的侄女,嫁给腓力 吉拉斯(Gyras)——兵士,亚历山大参与其家乡的血仇之战 戈尔歌(Go)——埃盖酒神节上的姑娘 哈帕劳斯(Harpalos)——亚历山大的朋友,跛足 赫拉妮科(Hellanike)——亚历山大的保姆 赫菲斯提昂(Hephaistion)——亚历山大的爱人 希尔密娜(Hyrmina)——来自伊庇鲁斯,在秘仪上担当奥林匹娅斯的助祭 伊索克拉底(Ibbr>sokrates)——哲学家,呼吁腓力联合希腊人 卡桑德罗斯(Kassandros)——安提帕特罗斯之子 克莉奥帕特拉(Kleopatra)——亚历山大之妹 克雷托斯(Kleitos)——将官,赫拉妮科之弟 兰巴若斯(Lambaros)——色雷斯部落王子,曾在培拉做人质 列奥尼达斯(Leonidas)——奥林匹娅斯的叔父,亚历山大的第一个教师 林凯斯提斯家族(Lyids)——埃若珀斯(Airopos)的三子,长兄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二弟赫若梅内斯(Heromenes)、幼弟阿剌拜厄斯(Arrabaios) 利西马科斯(绰号“菲尼克斯”)(Lysimachos(niamed Phoinix))——腓力的宫廷宾客,后成为亚历山大的教仆 瑙克利斯(Naukles)——亚历山大的数学教师 尼阿卡斯(Niarchos)——海军将官,亚历山大的朋友 奥库斯(Ochos)——波斯国王,于大流士之前在位 奥林匹娅斯(Olympias)——亚历山大的母亲,本是伊庇鲁斯的公主 保萨尼亚斯(Pausanias)——腓力的近卫队长 帕曼尼恩(Parmenion)——腓力的将军 裴同(Peithon)——兵士,战斗时掩护过亚历山大 佩尔狄卡斯(Perdikkas)——腓力的兄长 腓力(Philip)——亚历山大的父亲,马其顿国王 菲洛克拉底(Philokrates)——雅典使节,腓力在雅典的间谍 菲洛塔斯(Philotas)——帕曼尼恩之子,亚历山大的朋友 皮克索多若斯(Pixodoros)——卡里亚总督 托勒密(Ptolemy)——腓力的私生子,亚历山大的异母兄和朋友 泰伊丝(Thais)——科林斯的雅典艺妓,托勒密的女朋友 特阿格尼斯(Theagenes)——喀罗尼亚之战的南方联军统帅 西塔罗斯(Thettalos)——周游列邦的演员,爱恋亚历山大 提曼特斯(Timanthes)——亚历山大的语法教师

动物

布克法罗斯(Boukephalos)——牛首骏,亚历山大的战马 格劳科斯(Glaukos)——培拉王宫中的家蛇 裴瑞踏斯(Peritas)——亚历山大的猎犬 提喀(Tyche)——培拉王宫中的家蛇

主要神话人物

阿基琉斯/Achilles 赫克托尔/Hektor 赫拉克勒斯/Herakles 帕特罗克洛斯/Patroklos 普里阿摩斯/Priam(希腊文Priamos) 第一章 当佩尔狄卡斯问他,他愿何时飨受神祀,他回答,愿在他们自己快乐之时。这就是国王最后的话。 ——昆图斯·库尔提乌斯>? 孩子被在他腰间盘绕了几匝的蛇弄醒,一时受到惊吓。方才它挤压着他的呼吸,使他做了个噩梦。但是他一醒就知道了缘故,两只手扎进那肉环中。蛇动弹着,一条有力的纽带在他脊背下攒紧,然后变得细长,蛇头溜上他的肩膀,滑过脖子,他感到蛇信子在耳际起伏摆动。 老式油灯上绘着男孩们投环套物、观看斗鸡的场景,在婴房的灯台上低低烧着。他入睡时分的暮色已尽,一道冷锐的月光穿过高窗射落,在黄色大理石地板投下一块蓝色。他把毛毯推下去一点,想看清楚是不是那条蛇。他母亲告诫过他,背部像衣物镶边织纹的蛇永远不能碰。但一切都好:它正是那条淡褐色的蛇,灰肚皮平滑如漆釉器物。 将近一年前,他年满四岁,得到一张五尺长的男孩子的床。为了万一他摔下来,床脚做得短,因此那条蛇无需攀高。房中每个人都熟睡着;他妹妹克莉奥帕特拉在摇篮里,在那斯巴达保姆的旁边;近处一张较好的梨木雕床上,躺着他自己的保姆赫拉妮科。肯定是半夜了,但他还能听见宴会厅中男人们的喧唱,又吵闹又不成调,唱词末尾都含含糊糊。他已经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这蛇是个秘密,今晚属他独有的秘密。连咫尺之遥的赫拉妮科,也没有发觉他俩沉默的招呼。她打着呼噜,很安全。他曾因将那鼾声比作匠人拉锯而挨了巴掌。赫拉妮科不是寻常的保姆,是个有王室亲缘的贵妇,一天两次地提醒他说,她做这工作只是看在他是腓力王之子的分上。 那鼾声、那远远的歌声,都是孤单的音响。醒着的只有他自己和那条蛇,还有走廊上巡夜的卫兵。方才他经过门前,甲衣搭扣咔嗒咔嗒响。 孩子翻身侧卧,抚摸那条蛇,感觉它平滑而有力地穿过他的指间,贴住他裸露的皮肤。扁平的蛇头靠在他的心脏上,似乎在聆听。它起先冰冷,促使他醒了过来。现在它从他身上取暖,慵懒起来。它快睡着了,也许会这样待到早晨。赫拉妮科发现它时会说什么呀?他极力忍笑,生怕蛇因震动而离开。他从来不知道它能从他母亲的房间游开这么远。 他谛听,想探知她是否遣了侍女们出来找蛇。这蛇叫格劳科斯。但是他只听见宴会厅里有两人互喊,然后是他父亲比谁都响亮的喊叫,把那两人压了下去。 他想象她穿着浴后的黄边白羊毛的袍子,头发披拂着,油灯从拢护它的手指间透出红光,轻轻地唤“格劳科斯——斯!”或者拿她小巧的骨笛吹乐吸引它。侍女们会在放篦子和胭脂瓶的架子上、弥漫肉桂味儿的镶铜衣橱里,四处翻寻;有一次丢了只耳坠子就是这样,他见过。她们会胆怯而笨拙,叫她发脾气。宴会厅又传来喧声,令他想起父亲不喜欢格劳科斯,它丢了,他会很高兴。 于是他下决心自己马上带它回去,交还给她。 一定要做到。孩子站在黄地板上那块蓝色月光中,蛇缠绕着他,停在他臂膀间。不能因穿衣而惊动它。他从凳子上拿起自己的披风,把他俩一同围起来,让蛇保暖。 他停步思忖。他要经过两个卫兵。即使两人都是朋友,在这个钟点,他们也一定会阻拦他。他倾听外边那人的响动。走廊有一处拐弯,拐角上有间库房。那卫兵两个门都要看守。 跫声渐弱。他拔闩启门,张望着,筹划路线。一尊阿波罗青铜像立在壁角绿色大理石基座上。他身材尚小,可以藏于其后。趁卫兵向另一边去远,他奔跑起来。余程简单,他一口气来到那个有阶梯通上寝宫的小庭院。 阶梯两边都是彩绘着树木雀鸟的墙壁,阶顶是一个小平台,锃亮的门上,巨大的门环衔在狮子口中。大理石地砖几乎还没有磨损。阿奇劳斯王当朝之前,这里只不过是佩拉潟湖边的一个港口小镇,如今它成了一座有神庙和华厦的城市;阿奇劳斯在缓坡上筑造了他著名的宫殿,引来全希腊的惊叹。此宫名气太大,以至于不能改建,一切都保留着五十年前时兴的辉煌。宫墙由宙克西斯彩绘,历时多年才完成。 阶梯下站着第二个卫兵,隶属于国王的近卫队。今晚是阿癸斯当班。他放松地站立,倚在长矛上。孩子从昏暗的甬道窥视着,退后了些,观察、等待。 阿癸斯年约二十,是王室私有土地上一位贵族的儿子。因是御前侍奉,他一身检阅时的甲胄,头盔上有红白二色马鬃的顶冠,其铰合的颊瓣上凸雕着雄狮;盾牌上精致地绘了一头步态雄健的野猪。盾牌挂在肩膀上,在国王安全就寝前不得脱卸,其后也不离手边。他右手握着一支七尺长矛。 孩子愉悦地凝视,一边感到披风里的蛇微微动弹着、纠缠着。他熟悉这年轻人,恨不得大喊一声跳出来,使他抓起盾牌对准矛头;然后被他抛上肩膀,摸到那高高的盔冠。但阿癸斯正在值班。会是他去挠门,把格劳科斯交给一个侍女;他则会回到拉妮科那边,被打发上床。从前他也试过夜晚来,但没有这样晚;他们的答复永远是除了国王谁也不能进门。 甬道以鹅卵石镶嵌画铺地,砌出黑白棋格。他站久了脚痛,夜里的寒气也越来越重。阿癸斯只需看守阶梯,别无任务,跟另外那个卫兵不一样。 他有一瞬打算走出来,跟阿癸斯聊一会儿就回去。但是胸前蛇的滑动提醒他,他出门是要见到母亲的。所以,他就是要做到。 如果把心念专注于想做的事,机会就会出现。而且格劳科斯也是有魔力的。他轻抚变薄的蛇颈,像召唤一样用气息说:“善精灵,萨巴宙斯-扎格柔斯,遣走他吧,快呀,快呀。”还加上一个听他母亲念过的咒语。虽然他不知它用于何时,试试也无妨。 阿癸斯从阶梯走向对面的甬道。走过去一点是一座雄踞的狮子,阿癸斯把盾牌和长矛靠在石雕上,绕到背后。虽然以本地标准他清醒得很,但是站岗之前饮下的酒量令他无法忍到交更时分。守卫们向来是走到狮子后面。痕迹在黎明前就会被奴隶擦除。 他一开始移步,武器还没放下,那孩子就明白了,奔跑起来。他脚步如飞,无声登上冰冷平滑的台阶。与同龄孩子玩耍时,他永远惊讶他们居然那么容易被追上或抓住。他们大概没有真正在努力吧。 狮子身后的阿癸斯并未忘记职守。一只看门狗吠叫起来,他立刻抬头。但是犬声来自对面。它停了,他正了正衣装,拾起武器。阶梯上杳无人迹。 孩子无声地用背部掩上那扇沉重的门,伸直手臂插上门闩。门闩光滑,又上过油,没有弄出一丝声响。然后他转身面对房内。 一灯独燃,锃亮的铜灯台缠着镀金葡萄藤,企立在镀金鹿蹄上。房中很温暖,隐秘的生命在周围一呼一吸。厚重的织锦边蓝色羊毛帘幕,墙壁上彩绘的人物,都随之颤动;灯焰也在呼吸。男人们的声音被厚门隔断,传到这里只是耳语。 各种味道弥漫而窒息,有浴油香、熏香和麝香,有铜制火篮里松脂灰的气味,有他母亲的脂粉、精油和来自雅典的一瓶香水,有某种她烧来施法的呛鼻之物,还有她的体香和发香。一张大床,床腿镶着象牙和玳瑁,床脚做成狮子的四个脚掌踏地,她卧眠其上,头发在精织的亚麻枕上披散。他从来没见她睡得这样熟。 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格劳科斯丢了,睡得这么死沉。他停了下来,享受着他偷偷摸摸的独占。她的橄榄木妆台上,瓶瓶罐罐干净地盖着。一尊镀金的宁芙擎着她满月般的银镜。那件橘红色睡袍折好了放在小凳上。从侍女们的卧室远远传来隐约的鼾声。他目光移至壁炉旁那块松动的石头,下面栖有禁碰的生物;他常常盼望有机会自己来施法。但是格劳科斯也许会溜开的。现在就得交给她。 轻步上前,他是她睡梦的隐形守卫和主人。猩红色镶边有金线排穗的貂皮褥子在她身上一起一伏。她的眉毛描画分明,底下是薄而细腻的眼睑,烟笼笼的灰眼睛仿佛透睑而现。睫毛影沉沉的,嘴紧合着,唇色如兑了水的酒。鼻子又白又直,随着呼吸而微微吁气。她二十一岁。 被子从她的乳房滑下来了一点,那是克莉奥帕特拉前不久还常常埋头的部位。现在她归那个斯巴达保姆照管,他又一次独霸他的王国了。 她有一绺头发垂向他,深红、强韧,在灯光的跳动中闪熠。他把自己的一些头发也拨到前面,跟她的比对。他的像是粗打的金子,亮泽而坠手;逢年过节,拉妮科总埋怨它难卷。她的头发则是弹性的波浪。那斯巴达女人说克莉奥帕特拉的头发将来也会那样,尽管现在还只是绒毛。如果她以后长得比他更像母亲,他会恨她。但她可能会死的,婴儿死掉的很多。 在阴影中,那头发看上去颜色沉暗,不同了。他扭头看靠内的墙面上那一幅巨型壁画——宙克西斯为阿奇劳斯绘制的《特洛伊沦陷》。画中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木马在远景中遥遥矗立,稍近处希腊人将剑扎进人的身体,长矛刺向他们,或是把张口尖叫的妇女抓在肩头。前景里,年迈的普里阿摩斯与幼小的阿斯蒂阿纳克斯在血泊中挣扎。那头发是同样的颜色。他满意地转回头。他生在这房间里,这幅画实在眼熟。 他披风底下,盘在他腰间的格劳科斯扭来扭去,无疑是因回家而欢喜。孩子又细看了一次母亲的脸,然后让身上唯一的衣物滑落,小心掀开毯子边缘,与交缠的蛇一起溜进她身旁。 她的手臂伸过来抱住他。她轻轻呵了口气,鼻和嘴埋进他的头发里,呼吸加深了。他把头捺到她颔下,她柔软的乳房包围了他,他能感到自己的皮肤贴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相依偎。蛇在中间被夹得太紧,使劲扭摆,滑到一边去了。 他觉得她在醒来;一抬头,只见她睁着灰眼睛,瞳孔像烟环般一圈圈放大。她亲吻并抚摸了他,说道:“是谁放你进来的?” 尚在她半梦不醒,而他幸福地躺于怀抱中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怎样回答。阿癸斯守门失职,会因此受罚。半年之前他从窗户目睹过一个卫兵在演武场上被别的卫兵处死。时隔太久了,他已经忘了那人所犯何罪,就算他当时能明白的话。但是他记得那遥远而缩小的身躯捆在柱子上,围成一圈的人横握投枪齐肩,一声紧张锐利的命令,继而一声惨叫。然后,他们聚拢上前拔出密集的长枪,那颗头晃了晃,鲜红喷涌。 “我对那个人说是你要我过来的。”不用提起名字。以一个爱说话的孩子而言,他是很早就学会了何时缄口。 她的腮帮子贴着他头部,动了一动,是个微笑。他每每发现她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夹着谎言。他觉得那是她的一种本领,如同那以骨笛吹响的蛇乐。 “母亲,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等我大一些,六岁的时候?” 她亲了亲他颈后,手指抚着他的脊骨。“等你六岁了再问我吧。四岁定亲年纪太小了。” “到狮月我就五岁了。我爱你。”她亲吻着他,默默无语。“你最爱我吗?” “我完完全全地爱你。说不定会把你吞了。” “但是‘最’吗?你最爱我吗?” “你乖的时候呗。” “不要!”他用双膝扣住她的腰,在她的肩膀上捶着。“当真是‘最’。超过对别人。超过对克莉奥帕特拉。”她轻柔地支吾了一声,抚慰多于责备。“你就是!你就是这样的!你爱我超过爱国王。” 能不说“父亲”的时候他就不说,也知道这能讨她喜欢。他从她身体上感到她无声的笑。她说:“也许吧。” 他在胜利的得意中又溜倒在她身边。“如果你许诺说你最爱我,我就给你一样东西。” “噢,小霸王。会是什么呀?” “看,我找到了格劳科斯。他到我床上去了。” 他把毯子翻开,露出那条蛇。它已经再次缠到他腰上,觉得这样舒服。 她瞅着光亮的蛇头,它从孩子白皙的胸膛上的憩息处抬起,对她嘘气。 “啊,”她说,“你在哪儿找见的?它不是格劳科斯。是同一类,不过大多了。” 他俩一同凝视那盘曲的蛇,孩子心里充满了骄傲与谜团。他照着教他的那样抚摸伸起的蛇颈,那颗头便又低了下去。 奥林匹娅斯嘴唇轻启,放大的瞳孔一圈圈侵入灰色的虹膜;他看见那虹膜像软绸般层叠。她的手臂松开了些,目光却紧扣着他。 “他认识你,”她细声说,“他今晚来,绝对不是第一次。你睡着的时候他一定常来。看他多黏你。他对你很熟悉。他是神派来的。他是守护你的精灵,亚历山大。” 灯光颤动。一根松枝烧成了炭灰,抛起蓝焰。那条蛇敏捷地扭紧他,仿佛要分享一个秘密;它的鳞片滑如水滴。 “我要叫他提喀,”他立即说,“他可以从我的金杯里喝牛奶。他会跟我说话吗?” “谁知道?他是你的精灵。听好了,我会告诉你——” 宴会厅大门一开,压伏的噪声便爆发出来。男人们互喊晚安,嚷嚷着笑话和酒醉的谑语。噪声流进他俩关闭的堡垒,漫到身上。奥林匹娅斯停了口,把他搂紧在身侧,轻声道:“没关系,他不会上这儿来。”但是他感到她在紧张地倾听。传来一种沉重的跫音,又听见打了个趔趄,伴着一声咒骂;然后是阿癸斯的长矛底端铿然在地板上敲了一敲,以及他持矛敬礼时的顿足之声。 跫声嚓嚓噔噔上了台阶。房门忽然开了,腓力王摔门而入,看都没看床上一眼便开始脱衣。 奥林匹娅斯已经拉上被褥。在警觉中睁圆了眼睛的孩子,一时庆幸自己能够躲着。然后,蜷身于子宫般的软羊毛和体香之间,他渐渐对自己无法迎对或看见的危险感到恐怖。他从一条褶子里打通窥孔。知道总强于猜测。 国王裸身而立,一只脚踩在妆台的软凳上,解着鞋绳。为了看见在做的事,他侧着满是黑须的脸,那只昏瞀的眼睛向着床。 一年多以来,每当有可靠的人把他从妇人手里接走,孩子往往会去摔角场奔跑流连。身体着衣或裸裎都一样,区别只在于能否看见男人的战伤。但是他极少看见的父亲的裸体总会使他恶心。迈托尼围城之战使他一目失明之后,他变得吓人了。起先他以纱布遮挡,混着血的眼水会一直流淌到胡须里。流干之后纱布也没了。箭矢刺穿过的眼皮皱巴巴的,有一道道红痕;睫毛粘结着一层黄物。他睫毛是黑的,与他健全的眼睛和胡子颜色一样,与小腿正面、前臂和胸口的浓毛也一样。一丛黑毛从他腹部延伸至裆部的密林,如同第二把胡须。双臂、颈部和双腿布满或白或红或紫的创痕。他打了个嗝,散发一股不新鲜的酒气,露出齿缝来。紧贴窥孔的孩子忽然知道了他父亲像什么。他像那独眼的波吕斐摩斯——生擒奥德修斯的众水手并活嚼了他们的怪物。 他母亲已经坐了起来,一肘支身,衣服拉至颔下。“不行,腓力。今晚不行。正赶上不是时候。” 国王阔步走近床前。“不是时候?”他声音很大,饱腹登阶使他仍然喘气。“这话你半个月前就说过。你当我不会计数?你这摩罗西亚的臭娘们。” 孩子感到母亲本来搂着他的手攥成了拳头。她再说话便是战斗的声口。“计数?你这冬夏不分的酒鬼。找你的娈童去吧。一个月里每一天对他都是一样。” 孩子对这些事所知未全,但隐约能够会意。他不喜欢新近在他父亲左右的那个显出傲气的青年,厌恶他所觉察的两人之间的秘密。他母亲全身紧张而僵硬起来。他屏住呼吸。 “你这个蛮女!”国王说。孩子看见他俯冲上来,就像那擒食的波吕斐摩斯。他仿佛倒竖着浑身的毛发,连腹下丘壑黑林里吊挂的棒子也自动举起,挥向前方,神秘而恐怖的一幕。他掀开了被子。 孩子躺在母亲怀中,手指扎进了她的身侧。他父亲愕然后退,指着什么咒骂。但不是指向他们;盲眼仍朝向那边。孩子悟出他母亲方才为何不讶异身旁有他的新蛇。格劳科斯已经在那里了。他一定是睡着过。 “你好大胆子!”腓力喘着粗气,控制住一阵反感的震动。“我早就禁止过,你居然还敢把你那些肮脏的虫豸带上我的床?弄蛊人,蛮夷的女巫……” 他煞住了口。他妻子双眼中的仇恨把他的单眼引向那边,看到了孩子。二脸相对:男人的脸紫涨着,由于酒,也由于此时被羞耻加深的愤怒;孩子的脸亮如嵌入金器的一颗宝石,蓝灰色眼睛定定地睁大,皮肤透明,贴近标致脸骨的细腻肌肉,因不明白的痛苦而绷紧。 腓力嘟囔着,本能地要拿袍子蔽体,但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感到委屈,受辱,受了暴露和背叛。手边若有剑,他真想杀了她。 孩子腰上的生灵被这一切所打扰,扭摆着身子,擎起头。腓力这才看见了它。 “什么东西?”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孩子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你那种玩意儿?现在你教起他来了?你要把他教成一个蛮荒里扯嗓子跳蛇舞的巫祝吗?我告诉你,这我决不能容忍,你若不想受罪就当心我说的话。宙斯在上,我说到做到,你看着好了。我儿子是希腊人,不是你家乡山野上放牧的蛮夷……” “蛮夷?!”她扬起的声音铿锵振响,然后降了下去,像格劳科斯生气时那样阴冷。“村夫你听着,我父亲是阿基琉斯的后人,母亲是特洛伊王室的苗裔。我的祖先称王的时候,你家的人还在阿尔戈斯替人耕地呢。也不拿镜子照照!一脸色雷斯人的粗蠢相。要说我儿子是希腊人,那是因为我。我们在伊庇鲁斯血脉纯正。” 腓力咬牙切齿,下颔突出成方形,阔颧骨的脸愈发宽大。这些极致的辱词也没有使他忘记孩子在场。“我不屑答复你。要说你是希腊人,那就拿出希腊妇女的风度,给我们一点矜持看看。”他无衣蔽体,感到被两对烟茫茫的灰眼睛从床上瞪视。“希腊人的学业、理智、教养,我要这孩子像我一样全都获得。你不要另存他想。” “哎哟,忒拜!”她像念咒一样抛出这个词。“现在又来讲忒拜了?我对忒拜倒知道不少。你在忒拜学会了做希腊人,你在忒拜变得有教养了!在忒拜呀!你听过雅典人怎么谈起忒拜的吗?全希腊都知道它是粗鄙的别名。别丢人了。” “雅典人只晓得磨嘴皮子。他们的盛世早完了。他们若还有廉耻,就别拿忒拜说事。” “该这样的是你。你在忒拜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人质,是个政治筹码。我哥哥的和约是我订立的吗?你不要抓住那一点来对付我。我当年才十六。我在那儿学到的礼节,比从你身上看到的全部还多。他们还教了我战争。佩尔狄卡斯去世的时候马其顿如何?他四千人马,败在了伊利里亚人手上。山谷丢荒着,我们的人不敢从山堡下来耕作。他们唯一有的是羊群,羊皮拿来御寒,就连这些羊都几乎不保。伊利里亚人差点就席卷一切了,巴尔德利斯已经在磨枪。我们如今的地位和疆域的四至,人人都知道。因为忒拜,还有教我成为战士的忒拜人,我才以国王身份娶了你。那时你的亲属可是欢喜得很。” 孩子挨在她身侧,感到她越来越深重的呼吸。乌云压顶,他茫茫等待着未知的风暴,手指攥着毛毯。他知道自己被遗忘了,只身一人。 风暴来了。“是么,那里教你做了战士?还教了什么?还教了什么?”他感到她的肋骨在狂怒中抽动。“你十六岁南行时,这边已经到处是你撒下的野种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哪些人?那婊子阿丝诺伊,拉戈斯的妻,老得能给你当娘……然后伟大的佩洛皮达斯又教了你令忒拜举世闻名的全部学问——战..争和男色!” “住口!”腓力吼道,声音之大如在战场。“当着孩子你怎么不知收敛?他在这间房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告诉你,我儿子一定要得到文明开化的教养,哪怕我必须……” 她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音。她从孩子身上抽回手,一挺身。胳臂和手掌撑着身体,红头发在裸乳上、在孩子张开的嘴巴和眼睛上披散,她笑得声震屋宇。“你儿子?”她叫道,“你儿子?” 腓力王像是刚跑完长跑一样呼吸。他大步上前,扬起手。 孩子从极度的沉静中惊起,骤然甩开母亲头发的帘幕,直立在床上。扩大了的灰眼睛近于黑色,嘴巴苍白。他打在他父亲抡起的手臂上,使他纯因震动而缩手。“走开!”孩子尖声喊,像林中野猫般凶悍发光。“走开!她讨厌你!走开!她要嫁给我!” 在深吸三口气的时间里,腓力木然呆立,嘴眼大张,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然后他一扎身拽起孩子的双肩,把他荡过空中,放开一手去推撞开?大门,将他抛了出去。猝无预备之下,惊异和震怒使他僵硬,完全没有自救。他滑动的身体落到阶梯顶端,开始滚下去。 锒铛一阵乱响,青年阿癸斯松脱长矛,从盾牌系带里拉扯出手臂,一连三四级地跃上台阶拦截那孩子。他在下楼的第三级台阶接住他,抱了起来。他的头似乎没受撞击,眼睛睁着。上方,腓力王扶门观望,见一切平安方才摔上了大门。但是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与他一同被提溜起来的蛇受了惊吓,也有擦伤,在他开始跌落时脱开了他,游下台阶,到暗处去了。 阿癸斯看清了扰动的来源,回过神来。孩子就够他伤脑筋的了。他抱着他下了楼梯,坐到台阶底部,把他托在膝盖上,就着墙上火炬的光验看。他摸起来硬得像木板,眼睛翻白。 看在冥界众神的分上,青年想,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擅离岗位,队长会要我血偿的。如果他儿子死在我手上,则是国王要我血偿。去年有一夜,那新宠尚未得势时,腓力的眉眼曾经向他溜了过来,他当时装傻。现在他已经见了太多了,他明白,自己并不会值多高的身价。孩子的嘴唇周围发青。角落里远远搁着阿癸斯厚实的羊毛斗篷,是为凌晨御寒而备的。他拾起斗篷,在孩子与他自己的铁衣之间塞了一层,然后裹起他。“来来,”他焦急地说,“来来,看呀,没事了。” 他似乎没有呼吸。怎么办?拍打他,像止住妇人失态的大笑一样?那也可能会弄死他的。他的眼睛在转动,在寻找焦点。他啼喘着吸进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撼人的尖叫。 阿癸斯大感释然,将围住挣扎着的肢体的斗篷松开一点。他像是对一匹受惊的马儿一般,叫唤、咕哝,不搂得他太紧,只让他感到他沉稳的双手。在楼上的房间里,他父母对骂着。过了阿癸斯不知是多长的时间(他眼前还有大半个夜晚),这些声音终于沉寂,然后孩子开始低泣,但不久便止住了。复原至此,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咬着下唇,吞咽着,专注地仰视着阿癸斯。那卫兵一时恍惚,不能确定孩子是几岁了。 “这才是我的小官长。”他温柔地说,被那稚气的脸蛋上成年男子般的努力所感动。他用斗篷擦干了它,亲了亲,一边揣想这金色的男孩到了钟情的年纪会是什么模样。“来吧,甜心,你和我一块儿站岗吧。咱们彼此照应,好吗?” 他环抱住那孩子,轻抚他。过了一会儿,那安静、那温暖、由于受这青年抚摸而生的不自知的感官快乐,对自己被人敬慕多于怜悯的朦胧察觉,开始平复那个先前仿佛是他仅有的全部的巨创。它逐渐愈合,关闭了里面的一切。 少顷他从斗篷探出头,四面看了看。“我的提喀在哪儿?” 怪孩子,他呼唤他的命运之神是什么意思?见阿癸斯茫然,他添上:“我的蛇,我的精灵。他哪儿去了?” “啊,护佑你的蛇。”阿癸斯认为王后的爱畜可憎至极。“他这会儿躲起来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把斗篷更多地团在孩子身上:他开始打寒战了。“别往心里去,你父亲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他喝多了。我脑袋上也吃过我父亲不少掌掴呢。” “等我长大了,”他停下来数手指,数到十,“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他。” 阿癸斯从齿缝间倒吸一口气。“嘘!不能说这种话。杀父是受神诅咒的,复仇女神会追逐这样的人不放。”他描述起她们来,却因孩子大睁双眼而停了口。今晚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幼年受过责打,将来打仗才能够忍受住战伤。瞧,转过来瞧瞧。看这儿,我第一次跟伊利里亚人战斗时留下的。” 他拉起猩红色羊毛短裙,露出大腿上隆起的一条长疤,凹陷处便是当时矛头刺入的地方,几乎抵骨。孩子敬佩地凝视,又用手指去摸。 阿癸斯盖起伤疤,一边说道:“你也能猜到,疼是很疼的。但为什么我能忍住不叫喊,不在伙友们面前丢人?是因为我父亲的耳光。刺伤我的人,没有活到能拿它吹嘘的时候。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当我把首级拿给父亲看时,他给了我一条刀带,祭献了我的儿童围腰,然后大宴亲朋。”他望彻走廊。难道没有人会路过,把孩子领回去睡觉? “你能找见我的提喀吗?”他在问。 “他不会走远的。他是家蛇,家蛇不游荡。等着吧,他会回来喝牛奶的。不是每个男孩都能驯服一条家蛇。我敢说,是因为你有赫拉克勒斯的血脉。” “他的蛇叫什么名字?” “他生下来不久,有两条蛇爬进他的摇篮——” “两条?”他俊秀的双眉攥到一起。 “啊,但是那些是坏蛇。宙斯之妻赫拉派它们去,要扼死他。但是他抓住蛇颈,一手握着一条……”阿癸斯停顿了,无声地咒骂自己。干吗叫这孩子做噩梦呢?但也许,这话更可能驱使他出走,去捕杀一条大毒蛇。“不,你知道,这事发生在赫拉克勒斯身上,只因为他是天神之子。他名义上是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儿子,然而是宙斯让安菲特律翁的王后怀上了他。所以赫拉才妒忌。” 孩子全神听着。“而且他还有苦功要完成。为什么他要那么辛劳?” “欧律斯透斯——继位的国王,妒忌他,因为他比他自己优秀,是个英雄,而且父亲是神。欧律斯透斯只是个凡人,你明白吧,而且赫拉克勒斯本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只不过赫拉让欧律斯透斯先了一步出生。所以,赫拉克勒斯必须去完成他的十二件苦功。” 孩子点点头,像是个参透一切的人。“这样,他才能证明他是最优秀的。” 阿癸斯错过了这些话。他终于听见夜班的卫队长从走廊那边巡视而来。 “官长,附近没有人路过,”他解释道,“真不知那保姆干吗去了。这孩子光着身子在王宫周围跑来跑去,冻得发青呢。他说他在找自己的蛇。” “他妈的懒婆娘。我叫醒一个女奴进去唤她起床好了。时辰太晚,不能打扰了王后。” 他铿然大步离去。阿癸斯把孩子高举齐肩,拍拍他的臀部。“你该去睡了,赫拉克勒斯,真不早了。” 孩子扭摆着俯下来,双臂扣住他的脖子。阿癸斯代他掩饰了痛处,没有泄露。这样一个朋友是难以报答的。他把他的秘密分享出来,因为这是他能给的全部。 “如果我的提喀回来了,告诉他我去了哪儿吧。他知道我的名字。” 称为拉戈斯之子的托勒密,骑着他新获的栗色马向佩拉湖轻驰而来。沿岸有宜于跑马的土地。这匹马是拉戈斯送的礼物,年岁愈久,拉戈斯愈是对他钟爱,尽管托勒密童年是不大快乐的。他今年十八,是个深肤色壮骨骼的年轻人,刚硬的轮廓日后会变得嶙峋。他已经刺过野猪,可与汉子们同桌共餐;又在一场边界交锋中杀过人,遂将儿童围腰换成了一条红色的皮革插刀腰带,上面有一把兽角柄匕首,杵在刀鞘中。大家都说他给拉戈斯添了荣光。说到底他俩的作为对彼此都有益,但国王才是大赢家。 在松林和湖泊之间,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招手,便骑马过去。他喜欢这个无论置身何处都出群的孩子:在七龄童当中显得太早慧,尽管还未满七岁;在年龄大些的男孩里又太矮小。他跑过夏日的沼地,芦苇丛生处泥土龟裂着。他的大狗翻检过田鼠,又回来把脏鼻子蹭上他的耳朵,两只前掌并未离地。 “跳上来!”青年道,一把将他抱上身前,放在马背的鞍布上。两人让马匹一路小跑,寻觅可纵马奔驰之地。“你那条狗还在长大吗?”99lib. “嗯。看它脚掌的大小,还能继续长呢。” “你说得对,它父母两边肯定都是摩罗西亚种。正在长鬣鬃呢。” “我们现在这里,就是那人打算淹死它的地方。” “如果狗种来历不明,养大了也可能还是不划算。” “他说它是烂货,在它身上绑了块石头。” “最后有个谁被咬伤了吧,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可不想被这条狗咬一口。” “它还不会咬人呢。是我咬的。看呀,我们可以跑马了。” 那狗欣然于尽情扬腿的机会,跟着他们,沿着接通佩拉和大海的宽广潟湖奔跑。他们在湖岸全速疾驰,野鸭和海鸥、长腿伶仃的鹭鸶和鹳雀被那滚雷般的脚步所惊吓,纷纷鸣叫着从莎草丛中拍翅而起。男孩高亢清澈的嗓音大声唱起了伙友骑兵的战歌,一阕依进攻节奏而渐次加强的壮曲。他脸色酡红,轻金色的头发波浪一般落在额前,灰眼睛泛蓝,整个人闪着光。 托勒密放缓马匹的步子让它呼吸,又夸赞它的长处。亚历山大的答语像马夫一般地道。这又勾起了托勒密的兄长之情,他问道:“你父亲知道你成天跟兵士们一起吗?” “哦,知道的。他说希兰诺斯可以教我掷投枪,门涅斯塔斯可以带我去打猎。我只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 看来是说得越少,和好越快。托勒密早已听说国王宁愿让儿子跟粗人扎堆,也不乐意他成天待在他母亲那里。他轻策马儿小跑起来,直到一块石子卡住了蹄楔,只好下马料理。那男孩的声音在他上头说道:“托勒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啊?”他在惊诧中放了马儿,它越走越开。男孩立即抓住了缰绳,稳稳刹住它。但是心神不定的青年没有骑上,只与马儿并头而行。男孩感到话有闪失,正色道:“他们是在卫队的营房里这么说的。” 他们默默踱步前行。男孩察觉是不安多于愤怒,便肃然等待。 托勒密终于说:“他们说他们的,但是不能当着我说。你也不能。谁这么说我就得杀了他。” “为什么?” “就得如此,没别的缘故。” 没有答话。托勒密见那男孩竟是一副伤心的神气,不禁嗒然。这是他本来没想到的。 “好啦,”他笨拙地说,“像你这样茁壮长大的男孩,倘若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我当然会乐意做你哥哥,跟这个并不相干,原因不在这里。只是我母亲是嫁给了我父亲的。那个话是说我是私生子。你知道那意思。” “嗯。”亚历山大说。他知道那是奇耻大辱。 托勒密感到男孩即使不是无知,也仍旧迷惑,便履行了兄长的责任。他直爽的提问得到直爽的答复;男孩从他的卫队朋友那里听来的不少。但是他似乎认为,生儿育女还需要某种魔法。青年明白地解释之后,换来了一阵长久而专注的沉默,令他诧异。 “怎么了?我们全是这样生下来的,没什么不对。那是众神造就的。但是妇女只能与丈夫如此,否则生的就是私生子。所以那个人才想淹死你的狗:担心它坏了血统。” “嗯。”男孩说,再次陷入沉思。 托勒密感到烦恼。在他的童年,腓力还只是次子兼人质的时候,他没少受罪;后来他不再受辱了。倘若他母亲未嫁,也许他的身世会被承认,境况不可同日而语。事关礼法;他觉得不说明这一点,对那男孩未免残忍。 亚历山大直直地望着前方。他稚气的脏手自握缰绳,不占据他的思绪。这双手的能力具有和身体不相称的早熟,近于诡谲,令人不安。他幼犬般丰满的圆脸下,已开始显现一种如宝石分明的轮廓。托勒密想道,是他母亲的模子,完全不像腓力。 他心中闪过一个想法。自从跟男子汉们共餐以来,他听见了许多奥林匹娅斯王后的传说。怪异、狂暴、神秘飘忽,像色雷斯狂女一样野性,惹了她的话会作法诅咒你:国王是在萨莫色雷斯的秘教仪式上,在篝火熊熊的山洞里邂逅她的,场合恰当之极;第一眼就为她疯魔,尚不知她的家世;获胜后带了她回来,连同一份实用的盟约。据说,伊庇鲁斯直到很近的年代还是由女人统治,男人没有地位。有时她松林里的鼓钹声彻夜不绝,她的房间也传出奇怪的吹奏声。据说她与蛇媾合;老妪的谣传罢了,但松林里又是怎么回事?这男孩受她熏陶那么久,是否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他果真是现在才明白了吗? 仿佛他扳动了冥界某个洞口的石头,放出幽幽做声的成群阴魂,托勒密心中掠影过几百年来争夺马其顿王位的一个个血腥故事:各部落为了争霸而血刃,杀灭亲属来僭取王权;战争、屠戮、下毒;狩猎场上谋杀他人的长矛,利刃从背后、从黑暗处或床笫间挥起。他不无野心;然而投身这一血河的想法令他寒冷彻骨。猜测是危险的,况且能有什么证据?这男孩在痛苦是真的,别的就不要想了。 “听好,”他说,“你能保守一个秘密吗?” 亚历山大举起手,郑重地宣告了一个押上毒咒的誓言。末了他说:“这是最强的一个,希兰诺斯教我的。” “这个太强了,我免除咒语对你的约束。这样的誓言你要小心用。现在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吧:我确实是你父亲跟我母亲生的,但那时候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是他去忒拜之前。” “噢,忒拜。”他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回声。 “他在那方面比同龄人成熟,出了名的。但那不算什么,男人是没法等到成亲那时候的;老实说我也没有等。但是我父母亲结婚了,这些议论会令他们蒙羞。这是男人必须还之以血的侮辱之一。你明白与否没有关系,反正就是如此。” “我不会说的。”从那已经比别的孩子更深的眼窝,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托勒密把弄着马笼头上的颊带,悒郁地想道:唉,我能说什么?另一个人自会告诉他。他心内犹存的童真挽救了成年人的颓丧。他刹住马儿。 “如果我们成了歃血结拜的兄弟,这跟大家说都没关系。”他故作神秘地添上一句,“但你知道我们要怎么做吗?” “我当然知道!”他用左手拢合缰绳,伸出右手,握拳朝上,手腕现出一条蓝色的血管。“来吧,这儿,现在就做吧。” 骄傲与决心使男孩神采奕奕,托勒密见了,从红腰带上抽出那把锋利的新匕首。“且慢,亚历山大。我们要做的是一件庄严事。从今直到我们的死期为止,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我的敌人便是你的。哪怕我们的亲族交战,我们也决不互动刀枪。如果我死于异乡,你要为我举办葬礼,我对待你也是一样。所有这些事都包括在内。” “我许诺。你割这儿吧。” “我们用不着那么多血。”他避开递来的血管,轻轻划破那白皙的皮肤。男孩含笑俯视。刺开自己的手腕之后,托勒密把两个创口摁在一起。“完成了。”他说。而且完美,他心想;某位善良的精灵指引了我。现在他们不能来向我说:“他不过是王后私生的,而你则是国王私生的,王位该属于你。” “走吧,哥哥,”男孩说道,“上马来,它已经缓过气了。我们真的该走了。” 御马厩建在一个宽阔的广场里,灰泥粉刷的砖墙,还有石质壁柱。一半的马棚空着,因为国王在操练军队。他对战术每有新主意就会练兵。 亚历山大在去观演的半途停下来,去探望一头刚产驹的母马。如他所愿,周围没有人告诫说它这时很危险。他溜进去靠近它,哄它,当它温热的鼻孔颤动他的头发时,他抚摸着马驹。少顷它推推他,表示够了,他就放开它们而去。 踏平的场院弥漫着马尿和稻草的气味,也能闻见皮革、蜡味和药膏味。三匹陌生的马儿才刚进来,正在由穿长裤的外国马夫刷洗。一个厩奴正在清洁它们的笼头,其造型艳俗而古怪:熠熠的金片,顶上有红羽饰,嚼子上刻着带翼公牛。它们是高大的良种马,身材健壮,并未久骑,还有一队备用的马匹正被牵入。 值班的内廷管事向驯马官说道,国王不会早归,蛮人们有的好等了。 “布瑞森的方阵操弄萨里沙长矛,各方面还是没进步。”孩子说,“要很久才学得好呢。”他至今能举起这种巨型长矛的一头。“这些马儿是从哪儿来的?” “从波斯远道而来的。大帝遣来了使臣,要接阿塔巴扎斯和门纳琵斯回去。” 从前这两位总督造反不成,逃到马其顿安身。腓力王发现他们有用;孩子发现他们有趣。“但他们是客友,”他说,“父亲不会把他们交回去给大帝去处死的。告诉使臣别等了。” “不,我听闻他们是被宽免了,回去可得自由。无论如何,使节不管带什么信儿来都应当受到款待,这是礼仪。” “父亲午前不会回来的。我想还要晚些,因为步卒伙友团还没学会开合阵列。要我去把门纳琵斯和阿塔巴扎斯带过来吗?” “不不,使节必须先行觐见。要让这些蛮人看看我们懂规矩。阿托斯,把那些马单独拴着,传染疫病的总是外邦人。” 孩子饱览了那些马匹及其马饰之后,立定思忖。少顷他去水渠边濯了脚,瞧了瞧自己的宽袍,进屋换上一件干净的。别人向那两位总督问起波斯波利斯的辉煌时,他经常旁听:那座有黄金的藤蔓和树木的觐见殿,那一道仪仗队可以骑马登上的阶梯,那些奇怪的致敬礼节。显然,波斯人是讲究礼仪的。他勉力独自篦了头,却也没少扯痛自己。 珀尔修斯厅是宙克西斯的得意作品之一,用于接待贵宾。一位管家正在里面监督两个有刺青的色雷斯奴隶摆出小桌,放上蛋糕和酒。使节们已在客座上落座。他们上方的墙壁绘着珀尔修斯从海龙那里救出安德洛墨达。他是王室的祖先之一,据说也是波斯的建立者。看来他的种族已经改变了。他全身赤裸,足履他的带翼绳鞋,使节们却是通身米底打扮——留居此地的两位流亡者早已收起的衣服。除了手脸,这些人身上每一寸都被衣履覆盖,每一寸衣履都有刺绣。他们圆形的黑冠缝着亮片;胡须梳成蜗牛壳般的小圆卷儿,也像是刺了绣一样。他们带镶滚的袍服有衣袖,双腿套在蛮族特有而惹眼的长裤里。 摆下三张椅子,只有两位蓄须者坐着。那随同的年轻人是副官,立在那年长使节的椅后。他有蓝黑色如绸如缎的长发,象牙肤色,面目又严正又柔和,深色眼睛目光炯炯。他的长官正在交谈,是他先看见了站在门廊里的男孩,向他闪现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愿诸位安康。”他说着走了进来。“我是腓力之子亚历山大。” 两位蓄须者转头。少顷二人起身,祈求太阳朗照他。一时管家镇定下来,唱念了使者们的名字。 “请坐。诸位远道前来,想已劳累了,请慢用点心。”都是他听熟的套语。他发觉他们在等他首先落座,于他尚是初次。他蹭上一把为国王预备的椅子,绳鞋的鞋头挨不到地板。管家示意奴隶搬来一张脚凳。 “我来接待诸位,是因为我父亲外出阅兵去了。他大约中午会回来。这要看步卒伙友团了,看他们能否掌握开合阵列。今天可能会有长进的,他们已经苦练了一些时日。” 因希腊语流利而中选的使节们前倾身体。两人都听不大懂含混的马其顿土语,那些多利亚式元音和钝化辅音。但孩子的声音非常清晰。“这是您的儿子吗?”他问道。 年长的使者肃然回答,他是友人之子,随即引他朝见。那青年深鞠一躬,再度婉辞不坐,只微微一笑。他俩的目光一时闪过彼此。使节互换了愉悦的眼色。灰眼睛的漂亮王子,小小的王国,偏于一隅的幼稚,全都可爱之极。国王自己操练军队!仿佛那孩子吹嘘的是国王给自己做晚餐一样。 “你们不吃蛋糕。我要来一个。”他咬了一小口,不希望塞满嘴巴。他知道的礼仪还不包括餐时要闲谈,因此直入正题。 “门纳琵斯和阿塔巴扎斯会因为受到宽免而欣喜的。他们常谈起家乡。我认为他们决不会再反叛了,你们可以告诉奥库斯王。” 这些话的发音虽然粗鄙,年长的使节倒也听懂了大半。他的黑髭随笑容颤动,说他定将如此。 “门农将军呢?他也被宽免了吗?他的兄长门托尔在埃及打胜之后,我们认为他可能会遇赦的。” 那使节稍一眨眼,随即说道,罗德岛人门托尔是个雇佣军将才,大帝无疑对他满意。 “他娶了阿塔巴扎斯的妹妹。你知道他们现在有多少孩子吗?二十一个!都活下来了!他们总是生双胞胎。十一个男孩,十个女孩。我只有一个妹妹,但我觉得已经够了。” 使节双双躬身。他们对国王的家庭纠纷早有所闻。 “门农会说马其顿语。他告诉过我他吃败仗的事。” “王子殿下,”年长的使节微笑道,“您应当从胜利者那里学战争。” 亚历山大深思地看了看他。他父亲总不厌研究败兵者何处失策。门农在一桩马匹交易上骗过他一个朋友;他本想说出他是怎样战败的。但是他觉出了话中的轻视。如果那青年问起,那又不一样。 管家遣退了奴隶,自己徘徊左近,预备很快要把小主角救下场去。孩子节制地小口吃蛋糕,心里盘点着他最重要的问题;也许问不完全部。“大帝的军队里有多少兵员?” 两位使节都听懂了,都微笑。实言无妨;他无疑会记住大部分的话。 “不可胜数,”年长使节说道,“如大海的沙粒,如无月之夜的星辰。”他们对他讲起米底和波斯的弓箭手、高大的尼赛亚战马上的骑兵,以及帝国外省的军队:基西亚人和赫卡尼亚人,头佩铜编盔、手执铁齿狼牙棒的亚述人,拉弓执弯刀的帕西亚人,披着豹皮狮皮、战前在脸上涂红涂白、以石做成箭锋的埃塞俄比亚人,阿拉伯骆驼军,巴克特利亚人,一直说到印度之遥。他像任何听闻奇观的孩童一样,睁圆眼睛倾听至终。 “那么大帝调遣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来打仗吗?” “任何一个都来,否则是死罪。” “他们路上要花多少时间?” 使节怔住了。薛西斯远征已是百余年前的事,他们也不知道答案。他们说,大帝统御的疆土广袤,臣民的语言繁多。譬如从印度到海岸,或许要走上一年。不过无论他在何处用兵,当地都有兵源供给。 “务请多喝一些酒。有没有一条道路直达印度呢?” 应付这问题颇费工夫。门廊里有人争相旁听,消息已传开。 “奥库斯王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子?他勇敢吗?” “勇猛如狮。”两位使节齐声道。 “他带领骑兵的哪一翼?” 御容威武,足以……使节闪烁其辞。孩子从蛋糕上咬了较大的一口。他知道待客不可抢白轻慢,便换了个话题。“如果士卒来自阿拉伯、印度和赫卡尼亚,不会说波斯语,他怎么对他们说话呢?” “对他们说话?国王吗?”小兵法家又变回了孩子,叫使者们心中笑叹。“那倒不必,行省总督自会选择能说当地话的将官。” 亚历山大把头略偏了偏,皱起眉头。“士卒上战场前喜欢统帅对他们说话。他们喜欢你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敢肯定,”第二位使节风度翩翩地说,“他们喜欢您认识他们。”他补充道,大帝只跟朋友们交谈。 “我父亲跟朋友们在晚餐桌上交谈。” 使节咕哝了点什么,未敢相视。马其顿朝廷的野蛮是出名的。据说王室的宴饮会与其称为君主之筵,不如说是敛赃积财的山贼在雪天啸聚加餐。有个米利都的希腊人曾经告诉他们(他发誓是亲眼所见),腓力王兴奋起来会毫不在乎地走下躺椅领舞。有一次,在厅堂里争论到激愤之际,他对准一位将军的脑袋扔去一个石榴。那希腊人(以惯于说谎的种族的放肆大胆)甚至声言,那将军以一块面包回击,事后居然没死,仍旧做着将军。但即使其中实情不足一半,也要千万慎言。 亚历山大这边也已经苦思良久,为了门纳琵斯告诉他的一件事。他不信,然而希望核实。一个流亡者也许会想让大帝显得愚笨。这些使节却可能告发他,令他一旦返国便获罪钉死。出卖一个客友是丑恶的。 因此他说道:“这里有个男孩告诉我,人向大帝问好时,要全身匍匐在地。但我告诉他说他太傻了。” “王子殿下,流亡者可以告诉你这种礼节的智慧。我国之主不但君临各族,而且统御众王。虽然我们称之为总督,但一部分人是有家传的王位,先祖累世为王,后来才被纳入帝国版图的。故此,大帝必须超拔于众王之上,犹如众王在其子民面前一般。众王对大帝跪拜,正如礼敬神明一样无须羞耻。倘若大帝之尊尚不及此,他的统治便不会久长。” 孩子听明白了。他彬彬有礼地应答:“好,但我们这儿敬神并不跪拜,所以你们不用向我父亲这样行礼。他不惯如此,不会介意的。” 使节们极力保持肃然。这蛮族酋长的先世是薛西斯的附庸而已(还是个屡有异心的附庸),对他行跪拜礼?这般荒唐可笑的念头,不搅和也罢。 管家见时机已到,便走上前来,向孩子鞠了一躬(他的表现值得给他一躬),谎称有个召见(出了外面便可解释)。亚历山大从御座滑下来,向各人道别,记住每人的名字。“很遗憾我要失陪了。我需要去观看操练。步卒伙友团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我父亲说,萨里沙长矛在坚实的前阵里是一种极好的武器,难点在于使它灵活机动。所以他会继续到大家掌握它为止。我希望你们不必等很久。若有需求但说无妨。” 出了门廊再回头,他看见那青年美丽的眼睛仍然追随他,便停下来挥别。忙于用波斯话兴奋地快语的两位使节,没注意到他们互送的微笑。 当日稍晚,他在王宫的花园里教他的狗拾物。他穿梭其间的种在以弗所雕瓮之中的奇花异卉难耐马其顿严冬,天寒时必须移到室内。从高踞的彩绘拱廊那里,他父亲向他走下来。 他叫狗蹲下来,他俩并肩等待,竖着耳朵,心神警觉。他父亲在一张大理石凳子上就座,招手让他坐到自己眼力好的那边。那只盲眼已经好了,只是虹膜上的一块白斑能看出箭矢射入之处。那支箭是强弩之末,令他死里逃生。 “过来,过来,”他笑嘻嘻地说,强健的白牙中间有一个缺口。“跟我说说他们对你讲了些什么。听说你好几次把他们问住了。他们怎么答复的呢。奥库斯情势危急时能调动多少兵员?” 他讲了马其顿语。平素他为儿子的教育打算,对他说希腊语。舌头一解放,男孩话多起来:谈到那十万不死者;谈到弓箭手、投枪手和挥斧手;谈到骑兵的战马如何闻见骆驼味儿就跃起;谈到印度国王们如何策骑一种无毛黑兽,它庞大到能驮运塔楼。说到这儿,他对父亲眨了眨眼,不希望显得轻信。腓力点头。“嗯,是大象。其他方面一贯可靠的人也极力推荐大象。继续说,这些都非常有用。” “他们说对大帝行礼的人必须全身匍匐在地。我告诉他们不用对你这样做。我怕他们会引起嘲笑。” 他父亲把头一仰,拍膝哈哈大笑。 “他们不那样做?”男孩问道。 “是没错,但你白便宜了他们。永远该把非做不可的做得像行善,让人家感谢你。哈,他们在你手里走运了,不比当年薛西斯的使臣在埃盖的大厅上,落在你的同名者手里。”他放松坐姿。男孩浮躁不定,惊扰了卧在他脚面上的狗。 “当年薛西斯以浮桥贯通赫勒斯滂海峡,挥师来吞并希腊时,先派了使者去见所有地方的人,索取土和水。一抔土代表土地,一瓶水代表众河,是臣服者的奉献品。我们这里正好在他南侵的道路上,他继续前进,我们就会变成他的后方。他要拿准我们的态度,于是派了七名使者来。当时是阿敏塔斯一世为王。” 亚历山大本来想问,这阿敏塔斯是他的曾祖父还是什么,但家谱只谈英雄和众神,至于后来的,人人都语焉不详。他父亲的哥哥佩尔狄卡斯死于沙场,遗下一个稚子。但是马其顿人想要一个能击退伊利里亚人并能治国的人为王,因此拥立了他父亲。至于前面的事,每次的答复都是等他大些就会知道了。 “那时候,佩拉这里还没有宫殿,只有埃盖山上的城堡。我们竭尽全力保卫家园。西边的族长们,欧瑞斯提斯和林克斯提斯这两家,以国王自命。伊利里亚人、帕约尼亚人、色雷斯人各个月都逾界抢奴隶劫牲口。但比起波斯人的来势,他们的都是儿戏了。据我所知,阿敏塔斯没有防卫的准备。使者们到来之时,本可做盟友的帕约尼亚已被击溃。于是他认了输,交了本土的奉献品。你知道何谓总督吗?” 那条狗猛然站起,凶悍地四面张望。男孩抚摸着让它伏下身来。 “阿敏塔斯之子名叫亚历山德罗斯,年约十四五,已经有自己的卫队。阿敏塔斯在埃盖的大厅里宴请使者们,他也在座。” “他刺死过野猪了?” “我哪知道?是国宴,所以他在座。” 男孩对埃盖几乎就像对佩拉一样熟悉。供奉诸神的老神庙全都高踞在埃盖,盛大的节日庆典便在神庙中举行。王室的祖坟也在那里,古老的墓墩周围没有一棵树,门廊如洞穴,有精工的青铜和大理石的巨门。传说当某位马其顿国王不再葬于埃盖的时候,王族世系便会灭绝。夏季佩拉变热时,他们会去埃盖避暑。那里的溪涧从不断流,众溪带着高峻处的雪寒,从蕨类丛生的山谷流下,滚滚撞上峭壁,流过房前屋后,穿过城堡的庭院,汇流为一,从以水帘与圣洞相隔的大瀑布直泻下去。城堡古旧、厚重而坚固,迥异于那优美的廊柱处处的佩拉王宫;大厅里有一个圆炉膛,屋顶上有个出烟的天孔。宴饮时男人们一喊便回声阵阵。他想象胡子卷曲、冠盖熠熠的一众波斯人,在那粗粝的地板上蹑足而行。 “宴会上大家饮酒。也许是使者们习惯于较淡的酒,也许是既然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遂了来意,于是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其中一人问王族妇女都在哪儿,说是照波斯的习俗,她们要参加宴会的。” “波斯妇女连饮酒也留下来吗?” “那是睁眼说瞎话,都没有承望可以骗人。纯属放诞无礼。波斯妇女比我们的还看管得严。” “我们的人反抗了吗?” “没有。阿敏塔斯传召了他的女眷。帕约尼亚人因为跟薛西斯敌对过,他们的妇女已经在亚洲做了奴隶了。替他说句公道话,我不觉得他能比他们下场更好。他没有我们今天所知的军队。伙友团是他的本乡人;再就是各部族派出的兵员,他们的族长即使训练过他们,训练也各不相同,何况族长也可以不派一卒。他尚未拿下有金矿的潘盖翁山,那是我拿下的。黄金,儿子,黄金是军队之母。我给兵士终年发饷,无论有战争与否,而且他们听命于我的诸将,为我打仗。在南边,军人赋闲时便解甲回家,而雇佣兵则要自谋生计。所以他们只为所追随的流浪将军打仗,当中不乏将才,但毕竟他们自己也只是受雇的。在马其顿,我就是将军。而这一点,儿子,正是大帝的使臣如今不来索取土和水的原因。” 男孩沉思地点头。那两位蓄须使节是出于必要才客气的,但那青年不一样。“后来女眷们真的来了?” “来了,不难猜想她们深觉侮辱,因此不肯戴上发饰或项链。她们只打算露个面便告退。” 亚历山大想象他母亲被这样召见的情形。他疑心也许她不会出来,哪怕这样能使民众免于为奴。倘若她出来,一定会戴上发饰和她的每一件珠宝。 “她们得知要留下之后,”腓力继续说,“便照着良家妇女可做的那样,走到墙边最远的席位去。” “侍童们坐的地方?” “对,是那里。听他祖父讲述过的一个老人指给我看过。侍童们起身让了座。她们拉起面纱,默然坐着。使者们喊着恭维话,催促她们解开面纱;倘若是他们自己的女眷在陌生男子面前这样做了,他们会割掉那些人的鼻子——噢,可不止呢,相信我。年轻的亚历山德罗斯眼看着他的母亲、姊妹和别的王室女眷蒙受侮辱,愤慨之极,责备了他父亲。波斯人即使见到了,也不当一回事。大狗不敢吱声,谁在乎狂吠的犬崽?有一个还对国王说:‘我的马其顿朋友哟,与其这些女子枯坐,还不如她们不出来,叫我们眼睛难受。恳请依从我国的风俗吧:我国妇女是会跟客人交谈的。别忘了,您已将土和水献与吾王。’” “这是图穷匕见的时刻。大概一时都寂静了下来。然后国王走到他的女眷面前,领她们坐到波斯人的躺椅尾部,就是吹笛女和舞娘在南方各城邦所坐的地方。少年王子看见那些男人对她们动手动脚,几乎一跃而起,好容易才被朋友们按住了。随后他突然平静下来,唤来他卫队里的一众青年,选了七个还没长胡子的,私下谈了话,然后遣他们出去。他走到父亲面前(他父亲只要略知廉耻,一定已经面如死灰了),说道:‘陛下劳累了,请不必坐饮至终,客人留给我招待吧。他们该有的都不会缺少,我许诺。’” “国王想这样也好,还能保住一点颜面。他告诫儿子不要妄动,随即告退了。现在,使者们当然更肆无忌惮起来。王子没有怒容。他笑吟吟走上前来,在躺椅之间巡了一圈。‘诸位贵宾,你们对我家的母亲们姊妹们真是赏脸。不过她们急于向你们致敬,匆匆而来未及修饰,自感赧颜。请准许我们送她们去沐浴更衣,插戴首饰。待会儿她们回来,你们将来就可以说,在马其顿这里得到了与你们相称的款待。’” 亚历山大挺身而坐,目光炯炯。他猜到了王子的计划。 “波斯人杯中有酒,良宵在后,没有抱怨。少时,进来了七个衣装灿烂的蒙面女子,逐一走到一个使者的躺椅前。就连那时,他们的放诞已经无须报以待客之礼时,他也延迟行动,看看他们是否还晓得分寸。真相一毕露,他发了个信号,穿女服的青年们便抽出匕首。那些人栽倒在餐盘果碟上,打翻了酒爵,大多连呼叫都来不及。” “太好了!”男孩道,“他们活该。” “大厅一角当然还有他们的随员。门都预先堵得严严实实,保证没有人能逃去萨第斯报信。死无对证,谁能咬定他们不是在色雷斯被山贼半路劫杀了?都做完了以后,尸体统统埋到森林里。那老人告诉我,少年亚历山德罗斯说了一句:‘你们是来索取土和水的,有土就知足吧。’” 父亲停顿下来,享受这一刻无声而光华照人的喝彩。自从懂了人言,男孩听过无数的复仇故事——在马其顿每个望族、每个部落都有——他觉得这故事像剧场里的一样好。 “那么薛西斯王打来的时候,亚历山德罗斯迎战了?” 腓力摇头。“那时他是国王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像别的总督一样领兵加入薛西斯的大军。但是在普拉提亚城的大战之前,他趁夜亲自骑马去把波斯人的部署告诉了希腊人。大概是他扭转了战局。” 男孩的脸色黯淡了,嫌恶地皱着眉。少顷他说:“他很聪明。但要是我的话就宁可打一仗。” “你宁可这样?”腓力粲然笑道,“我也一样。如果我们活下去,谁知道?”他从长凳抬身,向下拨平染得很白的紫边袍服。“在我祖父的年代,斯巴达人为了巩固其南方霸权,与大帝立约结盟。因此大帝获得了迄当时为止尚是自由邦的亚洲的希腊诸城。这个黑暗的希腊之耻,至今未曾洗雪。没有城邦会起而对抗阿尔塔薛西斯和斯巴达人的联合。我还要跟你说,直到希腊人预备好追随一个唯一的战争领袖之前,亚洲城邦是不会解放的。叙拉古的狄奥尼索斯本可成为这个人,但是迦太基人已经使他疲于奔命,他儿子又是个庸夫,倾国荡产。但是这人会出现的,如果我们活下去就一定会看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养狗,怎么偏偏找了那样一只笨重丑怪的蠢兽?见到驯犬人的时候,我让他替你找条纯种的。” 男孩一跃而起,护住竖直了一身皮毛的大狗,喊道:“我爱它!”口气不是温柔的,而仿佛是要一决生死。 腓力失望而不悦,说道:“好的,好的。何必冲我喊叫。狗是你的,谁会伤害它?我要送你个礼物而已。” 有一时的停顿。男孩终于生硬地说:“谢谢您,父亲。但我想它会妒忌,杀掉另一只狗的。它非常强壮。” 那狗把鼻子探入他的腋窝。他俩并肩而立,像一个坚定的同盟。腓力耸耸肩,走了进去。 亚历山大和狗在地上开始摔角。那狗四面推撞他,收敛着力量,就像是面对一只成长中的狗崽。不久,他俩四肢交缠,躺在阳光里昏昏睡去。他心中浮现埃盖的大厅,杯盘枕垫狼藉,一众波斯人流血垂死,犹如他母亲墙上的特洛伊人。大厅一角,随员们正被屠杀,只剩那位与使者同来的青年,他坚持搏斗,在原地独挡二十个敌人。“住手!”王子呐喊道,“不许杀他,他是我的朋友。”他被狗的挠痒声吵醒时,两人已经骑上羽饰笼头的宝马,见识波斯波利斯去了。 和煦的夏日沉沉欲逝,暮色渐浓了,佩拉盐湖的岛上城堡将影子投于水面,它是宝库和塔楼之所在。城中高高低低的窗户透出灯光;一个内廷奴隶举着松脂火炬走出来,点燃宫殿台阶底部由坐狮擎起的巨大灯台。平原上响着牧归的哞叫;山岭都将背阴的东面对着佩拉城,在那灰茫茫之中,遥远的营火点点闪烁。 男孩坐在王宫的房顶上,俯瞰着城市、潟湖、靠岸落锚的小小渔船。他上床的时间已到,而他在见到母亲之前要躲开保姆——母亲可能会允许他熬夜的。修房顶的人回家了,梯子没移走。时机不可失。 他坐在阿奇劳斯王引进的潘泰列克大理石屋瓦上,大腿底下是排水沟,膝间夹着个檐口饰,是戈尔贡的头,颜料已在风吹日晒中褪色。抓着那满头蛇发,他久久瞪着与地面的落差,傲视那些地精。下去时他需要低头看,得先镇服了他们。 他们很快认了输——这种生灵你不怕他就行。他没吃晚餐,只咽下偷来的隔夜面包。本来可以享用热蛋奶的,里面兑了蜂蜜和酒,他闻见的香味很诱人。但是坐下来晚餐难免要乖乖上床。一切皆有代价。 底下传来一个咩声。他们牵来了黑羊,时候想必近了。这次最好先别问。只要他到了那儿,她就不会遣走他。 他小心爬下那些为成年人而设的跨度很大的梯级。战败的地精们远远躲着;他给自己唱了一首凯旋之歌。从低层的屋顶直到地面都没有人,除了几个收工在即、疲态毕现的奴隶。赫拉妮科一定在屋内找他,他必须从外边绕过去。他给她添的事儿太多了,他听母亲这样说过。 大厅点着灯,厨奴们在里面说着色雷斯话,搬着桌子。不远处有个守卫在巡逻。门涅斯塔斯,有浓密的红胡子。孩子微笑了,向他敬礼。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是拉妮科,在他刚转过的拐角后面。她亲自找他来了,马上就看到他了!他寻思着跑了起来。不是有门涅斯塔斯吗?“快!”他耳语,“用你的盾牌藏住我。”不等被抬起,他攀到那人身上,胳膊并腿地环抱着。那铁线般的胡子蹭到他头上,痒丝丝的。“小猴儿!”门涅斯塔斯嘟囔道,刚来得及以空盾牌扣住他,倒退回墙边。赫拉妮科走过,愤愤然呼叫着,但矜于身份不与兵士交谈。“你跑哪儿去了?我可没工夫……”然而孩子已经搂了搂他的脖子,跳下来走了。 他抄近路,避开垃圾堆(因为人不可以污浊之身侍奉神明),安全到达他母亲后门旁边的小花园。室外台阶上已有几个女子等候,手持未点燃的火炬。他远远躲在桃金娘树丛之外。她们入林之前不能发现他。现在他可以先去个地方。 他父系先祖赫拉克勒斯的小祠就在左近。小小门廊内,蓝色墙壁在暮影中黯淡着,但是那青铜像形体分明,镶玛瑙的眼睛反照着残阳。腓力王即位不久便奉献了这尊神像;当时他年方廿四;在深知主顾之心的雕塑师的手法下,赫拉克勒斯亦塑得年龄相仿,只不过照南方风格没有胡须,头发和狮皮镀金。带尖齿的狮面具覆在额头上方,犹如帽子,其余在肩膀上成了披风。这头像复制了铸在腓力朝的钱币上。 四下无人。亚历山大行近小祠,摩挲基座边缘上英雄的右趾。方才在屋顶上,他用他们之间的密语呼唤过他,他立即来了,驯服了地精们。所以要谢谢他。无数次这样的抚摸,使他的趾头比脚上别的地方光亮。 树丛之外传来了叉铃的叮咚,还有轻轻拍动一面指鼓的窸窣。一支火炬照亮了彩绘门廊,使暮色变为夜色。他蹑足来到树丛前。多数女子都来了。穿着单薄明丽的衣裳,只预备在酒神面前舞蹈。在酒神节,那个她们从埃盖一路走入山林的日子里,她们会穿真正的狂女服装,手执松果饰顶、常春藤环绕的芦苇神杖,她们的斑纹袍和幼鹿皮仅穿一次,连着上面的血污一同抛弃。她们这时穿着的小幅兽皮只轻轻鞣过,以锻打过的金饰扣系住;手杖是精致的节杖,镀了金并嵌有珠宝。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刚到,还有个男童领着那山羊。众人只等他母亲出现。 她来了,来自伊庇鲁斯的希尔密娜和她一起大笑着走过门廊。她穿着橘红色袍子、贴金绳鞋,鞋扣是石榴石。头上的常春藤花冠是金子的,她头部一动,精致的枝叶便在火光中随之熠熠颤抖。她的神杖缠着一条珐琅的小蛇。有个女子提着篮子,格劳科斯在里面。每次舞蹈它都必来。 举火炬的女子将它轮次递给旁人。火焰纷腾,映亮了一双双眼睛,衣裙的红绿蓝黄也变得深邃,犹如珠宝。那山羊站在阴影之外,它悲哀、明智而邪气的脸像面具一样,眼如黄玉,角以金裹,颈上一圈青涩的葡萄串。在祭司和年幼助祭的指挥下,它引路走向树林。众女随后,悄声而谈,佩带的叉铃一路叮叮作响。阵阵蛙声,从供水于流泉的那条溪传来。 她们走上那俯临花园的开阔山丘;这全是王室的土地。山径弯弯曲曲,切过了桃金娘、柽柳和野橄榄的树丛。在所有人的身后,视线之外,孩子轻步走着,以火炬为前导。 松林的高大黑影矗立前方。他离开山径,穿过灌木丛小心地一路潜行。时候尚早,不能被发现。 匍匐在富于弹性的松针上,他从一个藏身小坑向树林眺望。她们把火炬卡在插入泥土的灯台中。舞蹈的地方已经备好,祭坛饰着花环,朴拙的案桌上有酒杯、调缸,以及圣物簸箕。狄奥尼索斯立在基座上,一贯的精心照拂使他身上没有鸟粪,清洗与打磨使他染着褐色的大理石四肢有少年肉体的光泽。 他是奥林匹娅斯从科林斯定制而后远道运来的。尺寸接近真人,是个年约十五的少年,头发淡金色,一身舞者的苗条肌肉,穿着华丽的红靴,有一边肩膀还搭了张豹皮。他右手握着长柄神杖,左手欢迎地举着一个贴金杯子。他的笑容有别于阿波罗的笑容,那是在说:“人啊,认识自己吧。这足以耗尽你们微渺的一生。”而他的微笑是一种召唤,有奥秘要分与人类。 她们手牵手站成一个圆圈,唱了一支召神颂,便宰羊祭神。从上一次献祭洒血以来,这里下过了雨。山羊无畏无惧地上前,只在受刃那一刻发出一声狂野孤独的叫喊。血拿一个浅杯接住,混了酒来供神。男孩静静观看,双手支颔。他见过无数的牲祭,在公共的神殿里,也在这树林里。婴儿时他曾经被带到这舞会,在松针地毯上听着血脉搏动般的鼓声入眠。 音乐已奏响。拿着指鼓和叉铃的众女,拿着双笛的那女子,都开始自定节拍轻轻摇摆。在打开的篮子里,格劳科斯的头也在摇摆。节奏渐快响声渐大,在腰后挽着手臂的妇女们用脚击打地面,身体一前一后地拱动,头发披散摆荡。她们为了狄奥尼索斯之舞喝下纯酒;牲祭之后,她们便跟着酒神而饮。 很快他就能出来了。现在不会送他回去了。 那手持铙钹的女子把乐器高举过顶,嘭嘭敲响。他向前爬行,几乎到达火光的范围。没人看见他。她们先放缓动作,为歌唱歇下一口气,然后唱出酒神凯歌。 他能听见大部分的唱词,不过,这首赞诗他耳熟能详。他在这里时常听见它。一节终了总是钹声大作,而每一次她们都把合声部唱得更响亮:“欧嗬,巴克斯!欧嗬!欧嗬!” 他母亲领唱这首赞诗,讴歌神明乃塞墨勒之子,于火中诞生。她的眼睛与面颊与头发都明亮,头上黄金花冠闪烁着,黄色衣裙反射火光,仿佛她烧着了一般。 伊庇鲁斯的希尔密娜震荡着一头黑发,颂唱神婴如何被藏匿在纳克索斯,躲开善妒的赫拉,由唱歌的宁芙们守护。男孩爬近了些。酒案在他的上方,他从桌边窥视。杯子和调缸是旧的,上面绘着图画。他伸手取下一个杯子来看,还有点剩酒。他侧杯倒出一两滴,祭献了酒神(这种事他训练有素),其余一饮而尽。那没有掺水的口感浓烈甘甜,使他心足。酒神似乎也对敬奉感到满意,因为火炬更明亮了,音乐的魔力也陡增。他知道他很快会舞蹈起来。 她们吟唱宙斯的孩子如何被带到森林里老西勒诺斯的床榻前,这林神教了他智慧,他超越了老师,并发现了紫葡萄的力量。其后萨提儿全都膜拜他,因为他掌握着各种欢乐与暴怒。那歌曲有一种回旋的韵律,那舞蹈如同轮子绕着润滑甚好的车轴转动。在树木之间,男孩开始一个人随着节奏踏步、拍掌。 酒神成长为一个青年,面容俊美,姑娘一样斯文,胸中却充满曾经为他母亲助产的闪电之火。他来到人类当中,将所有美好的礼物慷慨赠与感知他有神性的人,但对待不信者却像狮子般凶狠。他名声渐大,才华烨烨而无法隐没,再也瞒不住善妒的赫拉了。她根据他的光芒和力量认出了他,使他癫狂。 音乐动如螺旋,更急更高,音乐刺耳如午夜森林中小猎物的垂死之声,铙钹轰然。男孩已经饿了,又因舞蹈而口渴,引身踮脚再取了一杯。这一次酒没有使他气促。它就像赞诗中说的天堂之火。 疯癫的神远走流浪,穿过色雷斯,跨越赫勒斯滂,攀过弗里吉亚的崇山,南行至卡里亚。曾经分受他的欢乐的信众没有离弃他,留下来分受他的疯狂。他们由此陶醉,因为他的疯狂也是神圣的。他顺着亚细亚海岸到了埃及,埃及明智的种族给他欢迎,他在那里停歇,学习他们的智慧,传授以自己的智慧。然后,满怀疯狂与神性的他向东旅行,漫步不知其几千里的亚洲。他继续舞蹈,吸引着信众,如火种点燃火种;他在常春藤做成的桥上渡过幼发拉底河,骑在虎背上渡过底格里斯河。他还在跳舞,越过平原与河流及高若高加索的群山,最后来到天涯地角上的印度。更远,就只有环流世界的大洋了。赫拉的诅咒已失效。印度人敬拜他;野狮野豹温驯地来给他拉战车。如是,他光荣地返回希腊故土;大地之母将他疯狂时流下的血全部洗净;他则使人类的心充满喜悦。 她们扬声合唱,男孩的声音追着笛声而尖锐起来。他挣脱身上的宽袍,舞蹈、火焰和酒使他闷热。狮驾战车的金轮在他脚下转动,战歌响起,河水为他退走,印度和亚洲的人民随着他的歌曲跳舞。狂女们呼唤着他;他从战车跃下,加入群舞。她们断开回旋中的圆圈,冲着他大笑又大喊,再合上圆圈,让他可以环行于自己的祭坛。她们一边唱着,他围坛而舞,践踏那甘露,酝酿他的魔法,直到树林围着他打转,而他已经天地不分。但是大地之母就在他面前,头发上有一个光晕;她搂他入怀,吻着他全身;他在她的金色长袍上看见自己染血的红脚印,是踩过牲祭之地的缘故。他的脚红如那彩像的靴。 他被裹进一件披风里,放在一张厚厚的松针垫上,再次得到亲吻和轻轻的告诫:就连众神小时候也要睡觉的。他应该乖乖留在这里,待会儿大家都会一起回家。躺在松树味的针叶上,绯红色的羊毛被窝里,很温暖;眩晕已过,火炬也不旋转了,只在灯台上低低燃烧,但依然亲切明亮。从折起的披风望出去,他看见女子们走远进入松林,或牵手,或挽臂。后来的年月里,他会努力回想当时是否听见了更深沉的声音,在树林中应答着她们;但那些记忆是狡诈的,每次唤起,语声都相异。无论怎样,他不害怕,也不孤独;细语和笑声并不遥远。他合眼之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一团跳动的火。 第二章 他七岁,正是男孩离开妇人之手的年龄。是时候教他做一个希腊人了。 腓力王又在卡尔基狄克的东北海岸作战,巩固他的边防,实际上是拓展疆土。他的婚姻并未缓和;仿佛他娶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显赫而危险的爵爷,不但无法以战争削平,还到处安插了耳目,无所不晓。她已从少女长成一个容貌出众的妇人;然而无论少男抑或少女,令他心动的是青春。他一度逐欢于年轻男子,其后因循他父亲的旧路,纳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女为妾,地位相当于二妻。奥林匹娅斯骄傲感受挫,愤慨之情如地震般撼动了宫殿。在埃盖附近,有人看见她夜举火炬去了王陵;将诅咒书于铅片然后留给幽灵去作法——古老的巫术。据说她带着一个孩子。再次见面时,腓力打量他儿子,那双灰茫茫的眼睛与他眼神相接,不退不让,迷离、沉默。离开之际,他感到背后仍有那双眼在盯着。 卡尔基狄克的战事刻不容缓,这男孩的教育也一样。照年纪说来他块头不大,但其他方面都早熟。赫拉妮科教了他字母和音阶(他高扬的嗓子很稳,音准也完美);他两天就去其间厮混一次的卫队兵士,甚至营中士卒,则教了他农民的土话——还教了什么就难说了。至于他从他母亲那儿学了什么,不如不涉想。 历来马其顿国王出外征战时,都会本能地提防后方的安全。西边的伊利里亚人在他即位初年已经镇服,东边他正准备对付。此外还有部族分裂这个旧隐患:内政的阴谋,与血仇的循环。倘若他出征前将孩子从奥林匹娅斯身边带走,并托付国政于某个亲信,则此二害就都坐定了。 腓力有一种引以自豪的才具,即能设法使城关不攻自破。他心怀难题而入眠,醒来时想起了列奥尼达斯。 他是奥林匹娅斯的叔父,但是比腓力自己还要希腊化。年轻时,他倾心于他认定的希腊文化的唯一正宗,出发南游,先去了雅典。他在那里学到了一口纯正的阿提卡话,研习了辩论术与修辞学,而且涉猎了哲学的各大门派,很快判断它们只能损害良好的传统与社会的常识。家世使然,他在贵族中间交朋友,世袭的寡头们缅怀美好的昔年,厌恶现时,而且像他们从大战争以来的先祖那样,仰慕斯巴达的风俗。久而久之,列奥尼达斯便决意去亲眼见识。 至此他已经习惯了雅典的高雅娱乐——戏剧节日、音乐赛会、如同盛大演出一样的祀神游行、晚餐席上的联诗与机智征引,因此,拉刻代蒙城令他感到乡气而窒息。以一个根在乡土的伊庇鲁斯封建主看来,斯巴达人对希洛人的种族统治既异乎寻常又令人不安;斯巴达人对斯巴达人的,乃至他们对他的随意而直率的语气,他深以为粗鄙。这里也和雅典一样盛世不再。好比一只老犬被壮年同类击败过,凶相如旧而斗志已丧一样,自从忒拜人兵临城下,斯巴达就变了。以物易物消失,货币泛滥,这里的人与别处一样拜金;富人敛聚土地,穷人再也付不起市民的公共大餐桌的份钱,沦为“边缘民”,其英勇亦随自豪而殆尽。但他发现有一件事他们依然不减当年。他们还是能培育出律己的少年,肯吃苦,不骄纵,恭恭敬敬,唯命是从,长者入而起身,未受问则不言。他在归航中想到,阿提卡的文化、斯巴达的风度,将二者融合于可塑的少年心智,则可造就完美的人。 他回到伊庇鲁斯,因游历而声望大增。他的知识过时很久以后也仍然众口交誉。腓力王在希腊各城邦都安插了耳目,见多识广,但跟列奥尼达斯交谈,他还是发觉自己的希腊语其实是波奥提亚方言。希腊谚语常随着那一口阿提卡话闲闲道来:“凡事勿过度”,“好开头,半成功”,还有“臧否不论,女子以无人谈及为荣”。 这是完美的折中方案,不但能光耀奥林匹娅斯的亲属;列奥尼达斯执着于循规蹈矩,会将贵妇的分内事给她管,他自己的男子职责不容她过问。她会发现他比腓力还难以对付。通过在南方招待过他的众多朋友,他能延聘到国王无暇物色的各学科的教师,并确保他们在政治与道德上都无疵。一番书信往来之后,腓力便安心出行,命人以国礼迎接列奥尼达斯。 他预定抵达那天,赫拉妮科铺开亚历山大最好的衣服,又命奴隶为他倒满一浴盆水。正在给他刷身的时候,克莉奥帕特拉走了进来。她是个四肢肥短的孩子,红头发像奥林匹娅斯,方方的身形像腓力。她吃得太多,因为知道母亲偏爱亚历山大而且对他另眼看待,常常不快乐。 “你现在是学童了,”她说,“你不能到女眷的房间来。” 他常在她忧愁时安慰她,逗她发笑,给她东西。当她以女子之身要挟他时,他恨她。“我想来就来,你以为谁会阻拦我吗?” “你老师会的。”她开始唱念这话,左蹦右跳。他一跃而出,打湿了地板,将她连人带衣服扔进浴盆。赫拉妮科把他湿漉漉地横过来放在膝头,拿自己的绳鞋来打。克莉奥帕特拉嘲笑他,也挨了打,尖叫着被提出去让女佣擦干。 亚历山大没有哭。他已经明白了这聘任是怎样一回事。不必有人告诉他倘若他与此人作对,会令他母亲的战争输掉一仗,而且下一仗便是要争夺他了。这些争斗使他内心创痕累累。眼看又有一场争斗要来临时,伤疤就会像下雨前的旧患一样隐隐作痛。 赫拉妮科替他梳理纠缠的头发,他痛得直咬牙。讲结义同袍一起死去的古老战歌、长笛吹出的一段错落音乐,都容易叫他流泪。他的狗生病死去的时候,他哭了整整半天。他已经知道悼念战死者的感受;他为阿癸斯恸哭过一场。但是哭自己的痛苦会令赫拉克勒斯离弃他。这早已是他俩密约的一部分。 梳洗穿戴完毕,他被召到珀尔修斯厅,奥林匹娅斯和客人已经坐在庄重的椅子上。男孩本以为会见到一位老迈学者,不料却是个轩昂挺拔的四旬男子,深色胡须还不怎么斑白,像闲居的将军一样四顾,仿佛明天便会重归戎马。男孩对军官所知很多,多数是下级军官。他的朋友为他守秘密,他也为他们守秘密。 列奥尼达斯态度和蔼,亲吻了他的双颊,两手有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肯定地说他一定不负先祖。亚历山大礼貌而顺服,他对现实的知觉使他表现得像个接受检阅的兵士。列奥尼达斯未曾指望斯巴达式的训练已这样开了好头。尽管那男孩的美貌是种风险,但他看上去健康而机敏,诚为可教之才。“奥林匹娅斯,你把孩子养育得很好。这些漂亮的婴儿衣服证明了你的细心。现在,得给他找一些小伙子穿的衣服了。” 他的眼睛转向母亲,是她亲手刺绣了他的精纺羊毛袍子。她端坐椅上,对他略一点头,望到别处去了。 列奥尼达斯搬进了王宫里的住所。延聘教师的协商需要时间。颇负盛名者要将自己的学院托付于门徒;对某些人,则要细察是否有不轨的思想。他自己的工作必须当即开始;他知道肯定不会嫌太早。 那有纪律的外表是假象。这男孩被放任自为,有时鸡鸣而起有时睡到饱足,全凭他高兴;跟着男孩或男人四处厮混。尽管宠溺过甚,他到底不是个孱头,但他的语言实在可怕。几乎不会说希腊语也就罢了,他的马其顿语又是打哪儿学来的?听他讲话,会以为他出生于兵营的墙脚下。 显然,上课时间是不够的。必须操纵他从早晨至黄昏的全部生活。 每天拂晓前他就开始锻炼,在跑道上跑两圈,举杠铃,跳跃,投掷。终于吃上早餐时,分量永远不足。如果他抱怨还饿着,就会被告知要用标准希腊语来说;然后以标准希腊语给他的答复是,节制早餐于健康有益。 他的衣服被换成了家纺的,毛毛糙糙,一无装饰。斯巴达国王之子穿的也不过如此。秋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没有斗篷的他变得身体顽健。以跑动保暖使他饥饿愈甚,但是他得到的食物也没有增加多少。 列奥尼达斯发现他是顺服的;顽强忍耐,无怨无尤,却始终不掩愤恨。他和他的管教显然不过是一种可憎的折磨,男孩为了母亲而忍受,因骄傲而坚持。 他不安,但也无法打破坚冰。他属于这样一种男子,一旦担当起父亲的角色,便抹掉了所有的童年记忆。他自己的众子也会这样告诉他,假设他们愿意告诉他什么的话。他会对这男孩尽责,而且认为没有人能做得更好。 开始上希腊语课了,不久便见出亚历山大的希腊语其实颇流利,他只是不喜欢说而已。导师告诉他应该引以为耻,因为他父亲说得那么好。他敏捷地复述,很快学会了书写文字,但是他一离开教室,保准会重操囫囵省力的马其顿语和步卒方阵中的野话。 当他明白自己要整天讲希腊语时,他简直不能置信。连奴隶之间也可以说家乡话。 他也有偷闲的时刻。对奥林匹娅斯来说,北方话才是未受侵染的英雄的遗产,希腊语则是一种退化堕落的方言。作为对下等人的容让,她对希腊人讲希腊语,但也仅仅对他们讲。列奥尼达斯有应酬的场合,每当此时,他的俘虏便可逃脱。如果他在饭点赶到兵营,那里总是会有粥剩下来。 骑马他仍旧喜欢;但他很快失去了他最偏爱的同伴,伙友团中的一个年轻军官。那人把他抱下马的时候,他习惯地送上一个亲吻。列奥尼达斯在马厩的场院看见了。男孩被命令走开,远远看见他的朋友涨红了脸,心想一定是逾界了。他返回,站到两人中间。 “是我先亲吻他的。他也从来没试图要我。”他用了兵营里的俗语,这是他唯一知晓的说法。 一时无言之后,他在沉寂中被快步带走。回到教室,依然一言不发地,列奥尼达斯打了他。 他给自己儿子的惩罚还要严厉得多。地位与奥林匹娅斯毕竟都有约束力。但这是对少年而非儿童的打法。列奥尼达斯并不向自己承认他对此机会等待已久,想看看他的学生如何承受它。 他只听到一鞭鞭的抽打声。他本要结束时叫男孩转身面对他,但男孩自动转了过来。他以为那脸上要么是斯巴达式的坚忍,要么是自怜,却只见一双瞪大而无泪的眼睛,虹膜扩为黑眼珠之外一道苍白的边,白嘴唇咬合,鼻孔翕张,被沉默提炼过的怒火就像炉膛的核心。一时间,他感到了宿敌的威慑。 在佩拉的人当中,唯有他见过童年的奥林匹娅斯。但是她会立即发作;保姆的脸上布满她抓出的累累疤痕。这隐忍却是另一回事,甚至于使人忧惧它一旦爆发的后果。 他第一个本能是抓住男孩的颈后,好好教训他一下。但是他虽然眼光不宽,却自认是个公正的人,有一丝不苟的自尊心。况且,请他来是为了教出一位善战的马其顿国王,不是训导一个奴隶。这男孩至少控制住了自己。 “你默不出声,像战士一样忍痛,这我称许。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男孩报以向一个值得尊重的死敌投去的眼神。他离去时,列奥尼达斯看见他的家纺宽袍背后有个血印。这在斯巴达本属平常;但他却懊悔刚才下手太重了。 男孩对母亲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发现了鞭痕。在那个他俩分享过许多秘密的房间里,她搂着他哭了,很快两人一同在哭。他首先收了泪,走到壁炉下松动的石块前,拔出蜡制的偶人,央求她施法于列奥尼达斯。她急忙拿开它,叫他别碰,而且它的功用并非如此。偶人的阳具被一条长刺穿过,尽管她屡屡尝试,依然对腓力无效。她本来不知那孩子在观看。 对于他,泪水的慰藉短暂而虚妄。他在花园里见到赫拉克勒斯像,觉得遭受了背弃。他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失去了快乐的日子。若不是她叫他心软,他本来可以忍住眼泪的。下一回不能再让她知道了。 然而,有一事他俩是同谋。她一向喜欢打扮他,始终排斥那些斯巴达衣服。在她出身的家族,贵妇像荷马书上的王后一样端坐殿堂,听诗人吟咏先世的英雄们,所以她蔑视斯巴达人,一个千人一面、唯命是从的步兵种族,女人半是兵士,半是产崽的母马。居然要她儿子仿效这个灰扑扑的庶民种族,虽说办不到,也使她愤怒。她厌恨在心,给他带来一件有蓝色和猩红镶滚的新宽袍,收进他衣橱时一边说道,乘他叔公不在,外表贵气没什么不好。稍后又添上科林斯的绳鞋、一领米利都的羊毛短斗篷、一个扣在斗篷肩部的金饰针。 好衣裳使他恢复了自信。初时还谨慎,但成功令他大胆起来。列奥尼达斯知道罪在何人,一句也没说,只走到衣橱前拿走新衣,橱中藏的一条外加的毛毯也一并没收。 他终于挑战了神明,亚历山大想道,他完了。但是她只苦笑,问他怎么会让自己被逮到。列奥尼达斯是不能公然违抗的;只能是把他激怒,使他撒手还乡。“到了那时,我的宝贝,我们的麻烦也许才起头。” 玩意儿是玩意儿,权力是权力。有失却才会有获得。稍后她又私送他别的礼物。他更小心了,但列奥尼达斯也更警惕,例课似的隔些时候便搜查那橱柜一次。 较有男子气的礼物,他可以保留。有个朋友给他做了一个箭囊,是个样样俱全的微缩品,有肩带。他挂上身位置太低,便坐在宫殿的前庭里要把搭扣解开。皮料硬,那扣舌很不伏手。他正要进屋找个锥子来撬,一个身材较高的孩子走上前来,遮住了阳光。他俊美健壮,头发铜色中带着金黄,眼睛深灰色。他伸出手说道:“我试试,让我来吧。”他的希腊语充满自信,显然在课堂之外也讲。 “是新的,所以它硬。”他今天练够了希腊语,用马其顿语来回答。 这陌生人在他身旁蹲下。“看上去像真的一样,像大人用的。是你父亲做的吗?” “当然不是。是克里特人多瑞厄斯做的。他不能给我做一张克里特弓,那些是兽角,只有大人拉得动。科拉戈斯会给我做一张弓。” “你干吗想解开它?” “它太长了。” “依我看正适合嘛。噢,不过你比较矮。来,我来吧。” “我量过了,要收进去两个孔眼。” “你长高之后可以再把它放长。是很硬,但我能弄好。我父亲正在朝见国王。” “他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吩咐我等他。” “是他让你成天说希腊语吗?” “我们家里人都说希腊语。我父亲是国王的客友。我大几岁以后也得入朝。” “难道你不想来?” “不怎么想。我喜欢我家那边。看,在那座山上。不,不是第一座,是那第二座;那些都是我们家的土地。你完全不会说希腊语吗?” “我会呀。我想说的时候能说的,腻烦了就不说。” “欸,你说得差不多和我一样好。那你干吗还那样说话?人家会以为你是个乡下孩子。” “是我的老师让我穿这些衣服,像斯巴达人一样。我有好衣裳的,穿去赴宴。” “斯巴达男孩全都挨打。” “噢,他有一次把我打流血了。但是我没哭。” “他无权打你,他只应当告诉你父亲。聘请他花了多少钱?” “他是我母亲的叔父。” “唔,明白了。我父亲买了我的教仆,专门为我买的。” “不过,这样能磨练人忍受伤口的痛,为打仗作预备。” “打仗?可你才六岁呀。” “当然不是,我哪儿像六岁,到狮月我就八岁了。” “我也一样。不过你就是不像八岁,看起来只有六岁。” “啊,我来我来,你太慢了。” 他一把抢过吊带,皮革重新陷进扣中。陌生人生气地来夺。“笨蛋,我都快弄好了。” 亚历山大用兵营里的马其顿话咒骂他。那男孩张大了嘴和眼,听得入迷。亚历山大还可以说上一些时候,却自觉失礼,停止了。两人蹲伏着,不再争抢而保持争抢的姿势,箭袋在中间。 “赫菲斯提昂!”柱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两个男孩呆住了,像扭打间被当头泼下一桶水的狗。 觐见结束后,阿敏托尔爵爷忧心地发现儿子离开了让他原地等候的门廊,而侵入王子的游憩场,抢夺他的玩具。这年纪的孩子走出眼前一刻都不安全。阿敏托尔暗暗自责虚荣;他喜欢炫示儿子,但带他入宫是犯傻。他生着自己的气,大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掴了他一耳光。 亚历山大一跃而起。他已经忘了方才发火的原因。“别打他。我没生他的气,他是来给我帮忙的。” “你的话很客气,亚历山大。但他是没听从管教。” 两个男孩对视了片刻,人的善变使他们一同感到仓猝而迷茫。小犯人随即被拽走了。 他们六年没有再见面。 “他不大会学以致用,也缺乏纪律。”语法教师提曼特斯说。 列奥尼达斯罗致来的教师大多受不住宴会厅里的豪饮,会拿出令马其顿人莞尔的借口来逃席,早早上床,或是到彼此房里聊天。 “也许吧,”授以音律的埃琵克拉特说,“不过马匹比缰绳贵重。” “他凭着兴趣来致用,”数学家瑙克利斯道,“起先他学也学不够。他能根据宫殿在正午的日影算出其高度。要是问他十五个方阵里有多少人,他不假思索就能答出来。但是我从来没有使他感受到数字之美。你呢,埃琵克拉特?” 那音乐教师,一个黑瘦的以弗所希腊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你教的付于实际,把我教的付于情感。话说回来,我们都知道音乐是伦理性的;而且我训练的人是要做国王,不做演奏家。” “我没法带他更进一步了,”数学家说,“其实我不知道我干吗继续待着,如果我认为教学是让学生接受我的观念的话。” 一阵猥亵的狂笑从宴会厅传来,那边有人妙想天开,给一首传统的轮唱曲即兴改了词。他们第七次齐声吼出副歌。 “不错,我们都有好报酬。”埃琵克拉特说,“但是我在以弗所一边教课一边演奏,收入也能够同样多,而且是以音乐家的身份挣取。我在这里是个召唤者,唤起种种梦想。这并非我来的目的,但它又吸引着我。它没有吸引你吗,提曼特斯?” 提曼特斯鼻子一哼。他觉得埃琵克拉特谱的曲子过于现代,情绪也太强。他自己是雅典人,以文风纯正而超群;他其实曾经是列奥尼达斯的老师。他是关闭了自己的学校才来的,因为年纪愈大,教务便愈发成了负担,而现在则欣慰于自己老有所养。他读过所有值得一读的著作,年轻时也一度能领悟诗人的慧心。 “在我看来,”他说,“马其顿这里有足够的激情。我求学当年,常听见说阿奇劳斯的文化。近年的继位战争似乎让混乱重返了。我不会说此地的宫廷缺乏精致,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身处蛮荒。你们知道吗?这里的年轻人要杀死一头野猪和一个人之后才算成年。简直跟特洛伊时代没有两样。” “等你教到荷马的时候,”埃琵克拉特说,“这会让你省力多了。” “读荷马需要的是体系和应用。这男孩记性好,当他愿意记的时候。起先他记单子表现不错。但是他没法集中心思在体系上。给他解说了结构,援引了适当的例句。但怎么应用它?谈不上了。总是问‘为什么他们把普罗米修斯锁在那岩石上?’或者‘赫卡柏哀悼的人是谁?’” “你告诉他了吗?国王该学会怜悯赫卡柏。” “国王该学会自制。今天早晨他让课都停顿了,因为我从《七雄攻忒拜》选了一些诗行,供他熟习句法。请问,为什么有七个将军,分别是谁带领骑兵、步卒、轻装散兵?‘这与课无关,’我说,‘与课无关。专注于句法。’他竟敢用马其顿语来回答。逼得我打了他手板。” 宴会厅里的歌唱被醉酒争吵的叫喊声打断。杯盘迸裂。国王的声音吼了出来;噪声消退,另一首歌开始了。 “纪律,”提曼特斯意味深长地说,“适中、节制、尊重律法。如果我们不在这些方面给他启蒙,谁会如此?他母亲?” 大家顿了一顿,房间的主人瑙克利斯紧张地打开门,向外望了望。埃琵克拉特说:“如果你想跟她竞争,提曼特斯,你最好把你的药兑得甜些,就像我做的一样。” “他必须努力学以致用。这是一切教育的根本。” “我不懂你们都在说些什么。”体育教练德尔基罗斯忽然说。余人本以为他睡着了;他半卧在瑙克利斯的床上。他的观念是努力应当与放松交替。年约卅五六,椭长头形与短卷发俱是雕塑师欣赏的特征,也用心保持着身材的线条。他总说这是为了给学生做榜样,但是眼红的教师们都认定是出于虚荣。他教过的学生中赢得桂冠者扳指难数,而对于智力,他自认是个粗人。 “我们在许愿,”提曼特斯有 70b9." >点瞧不起地说,“但愿小伙子会更加努力。” “这我听见了。”那运动家以肘弯撑起了身体,看似咄咄逼人的雕像,“你们说了谶语,吐口唾沫求好运吧。” 语法学家耸耸肩。瑙克利斯尖刻地说:“德尔基罗斯,难道你想说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 “似乎我留下是理由最充足的——尽我所能,不让他过早杀死自己。他没有安全闸,你们都注意到了吧?” “练身馆的术语对于我怕是太玄奥了。”提曼特斯说。 “如果我没会错你的意思,那我是注意到了。”埃琵克拉特说。 “你们的平生经历我不熟悉,”德尔基罗斯说,“但如果你们有人见过战场的流血,或是受过很大的惊吓,也许会记得当时拿出了从来不知自己具有的力量。它在锻炼时,哪怕在比赛时,都不会有。它上面有一把锁,是大自然或是神明的智慧扣定的,唯有极端情形下才会解锁。” “我记得地震时,”瑙克利斯立即说,“房子塌下来压住我母亲,我把梁木移开了。但后来我就再也搬不动它们。” “是大自然从你内部逼出来的力量。极少人天生能以意志做到。这男孩会是这种人。” 埃琵克拉特说:“嗯,你所言大概不差。” “而且我估计,每这样做一次都会消耗生命。我已经要留神看管他了。有一回他告诉我,阿基琉斯在光荣与长寿间做了抉择。” “啊?”提曼特斯惊道,“但我们才开始学第一卷呀。” 德尔基罗斯默然盯着他,然后温和地说:“你忘了他母亲的家世。” 提曼特斯咂舌,向各位道了晚安。瑙克利斯也坐不住了;他已有睡意。于是音乐家和体育家漫步穿过林苑回家。 “跟他讲管什么用,”德尔基罗斯道,“不过我疑心小伙子食物不够。” “你在开玩笑吧。到了吗?” “都怪列奥尼达斯的专制,那老家伙又顽固又愚蠢。我每个月检查他的身高;他长得不够快。当然不能说他挨饿,但是吃下去的消耗一空,他本来还能再吃同量的食物。他脑子快,身体也得追赶这节奏,他不接受身体说一个不字。你知道他可以奔跑时投枪中标吗?” “你容许他操纵利器?他才几岁啊?” “但愿成年人舞刀弄枪有他那么伶俐。这能叫他安静……是什么驱使他这样?” 埃琵克拉特回头看了看。他们在空阔之地,近旁无人。“他母亲树敌众多。她是个来自伊庇鲁斯的外邦人,有女巫的名声。你没有听过他身世的传闻?” “我记得有一次——但谁敢让他听见?” “依我看来,他背着一个要证明自己的包袱。总算他能享受音乐本身,借着它释放自己。我对音乐的这一面是略有心得的。” “他膳食的事,我得再跟列奥尼达斯谈谈。上次他回答,斯巴达每天只有一餐薄饭,别的要自己从土地上找。我有时会私下给他食物,但这话别传出去。从前我在阿尔戈斯也偶尔这样,会接济某个家贫的好小伙子……那些传说——你信不信?” “以我推断是不可信。他的才能像腓力,即使面容或灵魂不像。唔,我是不信的……你知道那首讲俄耳甫斯的老歌吗?他在山坡上弹奏里拉琴,发现有一头狮子伏在他脚边聆听。我决不是俄耳甫斯,这我知道,但我有时会看到那狮子的眼睛。乐终之后它去哪儿了,后来怎样了?故事里没讲。” “今天你进步较快。”提曼特斯说,“下一堂课之前,你可以记诵八行。在这儿。抄在蜡板上,对折板右面;把老式的构词罗列在左面。准确地记住它们,我会要求你先复述这些的。”他递来蜡板,拿开书卷,僵硬而青筋毕露的双手颤抖着把它塞进皮套。“是的,就这些。你可以走了。” “请问,我可以借走这部书吗?” 提曼特斯抬头,又惊又气。 “这部书?你当然不能借,这是个珍贵的批注本。你想要书干什么?” “我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我会保藏在我的匣子里,每一回都先洗手。” “不消说,我们都是没学会走路便希望能奔跑。学好你这个段落,注意伊奥尼亚式构词。你的语音仍有太重的多利亚味儿。亚历山大,这不是什么席间消遣,这可是荷马。只有掌握了他的语言,才谈得上读他。”他绑好书匣的系带。 诗句内容是富于复仇心的阿波罗从奥林匹斯山的群峰阔步下来,箭矢在他背上嘎嘎响着。一旦独处,在课堂上记诵的、像厨奴开列仓储单一样断续零碎的句子,便一齐涌上男孩心头:一大片兵甲铿锵而氛围阴沉的地域,被葬礼之火照亮。他熟悉奥林匹斯山。他想象一场日蚀的死光:在那横亘高悬的黑暗中,一环淡火镶边,据说隐藏的太阳发出的便是这种光,看似微弱而足以致盲。他像夜晚降临一样下来了。 他走在俯临佩拉城的树林间,听见弓弦拉动的低沉颤音,枪杆嗖嗖横飞,一切在遐想中变成了马其顿语。次日复述时不免走样。提曼特斯责备他对课业不用功、不专心、缺乏兴趣,批评了很久,还要他立即把段落抄二十遍,错误另外重抄。 他在蜡板上刻写着,幻象散逸、消退了。有点什么令提曼特斯抬头,发现那双灰眼睛寒冷淡漠地审视着他。 “别做白日梦,亚历山大。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再次俯向笔杆。他在思忖是否有办法把提曼特斯弄死。大概没有;请朋友动手并不公平,或许会让他们遭惩罚,再说,杀这样一个老人对于他们是可耻的。也会给他母亲惹来麻烦。 次日他失踪了。 猎人们携犬搜寻无果之后,到了晚间,他坐在一个伐木人的瘦驴背上归来,浑身青紫,满是在岩间失足跌落时擦伤的血痕,一脚肿胀得无法行走。那人说,他努力手脚并用地爬动;森林夜里狼多,决不适宜小王子独自逗留。 他向这人连声称谢,命人给饥饿的他供食,还赠与一头途中许诺给他的较年轻的驴子。张罗完毕,他变得极其沉默。无论医者问什么,他仅答以是否,再就是受伤的脚被移动时会抽搐一下。敷了纱布装了夹板,他母亲来到床边,他将脸别过一旁。 她捺下另有所向的怒火,给他送来一份晚餐,全是列奥尼达斯禁止的各种佳肴,又扶他靠着她胸脯坐了起来,喂他喝下甜酒。当他尽自己的理解,对她讲完种种磨难之后,她亲了他,拢好他的被窝,怒气冲冲地去找列奥尼达斯理论。 风暴撼动了宫殿,仿佛两派神明在特洛伊平原上空交锋。但是她对腓力用过的许多武器在这里使不上。列奥尼达斯一派雅典人的风范,无可指摘。他请辞求去,并向男孩的父亲禀明原委。当她步出他书房时(盛怒之下她等不及传召他过去),见她走来的人纷纷回避;但其实她满面泪水。 一直等她出来的老利西马科斯——她匆匆进去时擦身而过,没看到他——见她回来便上前打了招呼,然后问:“小伙子怎样了?”口气很寻常,仿佛她只是他家乡阿卡纳尼亚的农妇。 谁也不留意利西马科斯。腓力当国之初他已是宫廷常客,总是在周围。他在腓力亟须拥戴的年头拥护他继位,而且成了晚餐席上的良朋,酬报是娶到了一个有遗产的宗室之女。他在从婚姻得来的田产上耕猎兼作。但是众神不给他子嗣;不单是她,所有与他同房过的女子都没有为他生育。因为任何男子都可拿这作为他的话柄,他自知不宜疏狂,为人恭谨。他唯一出众的一点是遍览了王室的藏书。腓力扩充了阿奇劳斯本已可观的旧藏,也谨慎决定谁能徜徉于那个图书馆。利西马科斯展卷品味词汇和韵律的喃喃诵读,会一连许多个钟点从他位置幽深的阅读室传来;但这是无果的耕耘,并没有产生论著、史传或悲剧。他的心智似乎像他的胯部一样无力孕育。 奥林匹娅斯看见他有棱角的方脸、金灰的须发和苍淡的蓝眼睛,感到一种自家人的安慰,便唤他进了她私人会客的房间。应邀就座之后,他始终坐着,她则一直踱步,而每次她停下透气时,他都报以无害的低语。最后她也走够了,止了步,他便说:“敬爱的夫人,小伙子已经长大,用不着保姆照看了,您不觉得他也许需要一个教仆吗?” 她猛然转身,首饰咣当作响。“决不要!我不会容忍的,国王知道。他们想把他变成什么人,文书、商贾、管家?他能感悟自己的天性。这些卑贱的书呆子成天就要摧折他的心灵。从起床到躺下,他几乎没有一个钟点可以让灵魂透一口气。现在要他像个被擒的盗贼一样,行动处处受一个奴隶的监管?谁也别在我耳边重提此事。如果是国王差遣你的,利西马科斯,去回禀他,我不惜流血也决不让我儿子受罪,是的,凭三相赫卡忒起誓,我会不惜流血的!” 等到觉得她会听见他说话时,他才说道:“那样是会很遗憾。不如让我来做他的教仆,防止那样的事吧。其实,夫人,我来正是为了请求你的准许。” 她在她那把高椅坐下来。他耐心等着,知道这停顿并不是她在问自己一个士绅何以愿做仆人的工作,而是在考虑他能否胜任。 少顷他说道:“我常常觉得阿基琉斯在他身上复生了。若是这样,他需要一个菲尼克斯……‘你,神样的阿基琉斯,是我待为己出的儿子,以便将来有一天,你会让我免受岁月之艰’。” “他这样做了吗?菲尼克斯说这些话时,已经断了家乡弗提亚的根,一把年纪地被带到特洛伊去了。况且他当时要求的,阿基琉斯也没有给。” “若他给了,他的悲哀会减少的。也许他的灵魂还记得。我们都知道,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骨灰混合在一只瓮中,神也无法筛分两者。现在阿基琉斯复生了,悍勇如故,骄傲如故,还添了帕特罗克洛斯的善感。他们俩各因本性而受苦;这小伙子会受双重的苦。” “不止于此,将来世人会知道。”她说。 “这我不怀疑。眼下这样就够多的了。请让我试试;要是我在他身边不成功,我会放手的。” 她再次站起,在房间里兜了一转。 “嗯,试试吧。”她说,“如果你能让他不受那些蠢人的染污,你会是我的恩人。” 夜里亚历山大发起烧来,次日睡了大半天。利西马科斯翌晨来探视,见他坐在窗台上,没受伤的腿伸出窗外晃荡,又用清亮高音的嗓子向下面喊话;两个伙友骑兵奉国王之命从色雷斯归来,他想打听最新的战况。他们讲了新闻,但是当他说要从楼上跳下来让他们接住,然后被带去骑马时,他们便不肯了。嬉笑挥手间,他们甲胄铿然地离去。男孩叹息着转身,利西马科斯上前,将他抱回床上。 他轻松地顺从了这个他自幼认识的人。早在他刚学会乱跑的时候,便曾经坐在他膝头听故事。其实,提曼特斯对列奥尼达斯谈起过他,说他不算学者,而是个博闻的学童。男孩至少乐意见到他,还把自己在树林里的遭遇和盘托出,不无吹嘘。 “方才你是用那只脚走的?” “用不了。我单脚跳过去的。”他皱眉不悦地看了那里一眼;正在作痛。利西马科斯挪了挪底下的枕头。 “好好养护它。脚踝是阿基琉斯的弱点。他母亲将他浸入冥河的时候握着他的脚踝,过后忘了沾湿它。” “那书里讲了吗,阿基琉斯之死?” “没有。但是他知道自己死期近了,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结局。” “难道占卜师没有警告他?” “有,他早得到告诫,他的死会随着赫克托尔之死而来,但是他仍然杀了他。他是替被赫克托尔杀死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而复仇。” 男孩专心想了想。“他是他在所有人里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们俩自幼相处便是这样。” “那么阿基琉斯为什么一开始不救他?” “他从战场上撤走了自己的军队,因为联军的盟主侮辱了他。他走了以后,希腊军队一直吃尽苦头,正如神向他许诺的那样。但是心灵善感的帕特罗克洛斯,他看到老战友们一个个倒卧疆场,便来向阿基琉斯哭着求情。‘将你的盔甲借给我就好,’他说,‘我现身战场,他们会以为你回来了,这就足以吓退他们。’因此阿基琉斯准许了,而他也打得出色,不过……”男孩骇异的瞪眼令他停了下来。 “他不能那样做!他是将军啊!而且是他不愿出阵的时候改派一个部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是他的过错。” “噢,是的,他知道。他为他的骄傲而牺牲了他。所以他才去实现他的结局。” “那国王怎么侮辱了他?是怎么开始的?” 利西马科斯在床边那张染过的羊皮板凳坐了下来。 随着故事的展开,亚历山大惊讶地发现这一切在马其顿,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 那年少鲁莽的小儿子,拐走了他权势浩大的东道主之妻,把她带到他父亲那里,因此结怨——这种故事马其顿和伊庇鲁斯的望族能讲上数十个。联军盟主召集了他的兵丁和听令于他的酋长们。佩琉斯王业已老迈,便派来他唯一的儿子,女神所生的阿基琉斯。他十六岁踏上特洛伊平原时,已是善战无匹的勇士。 那场战争本身,不过是像部族间的山野械斗:战士们无须号令,互喝着单打起来;至于步卒,则似是王爷们身后左倾右侧的一盘散沙。他听过十几个这样的战争,都是讲述者过往的经历——宿怨重起、饮酒斗殴的升级,或是由于界碑移位、买妻金欠账,或是做了乌龟的丈夫在宴会上遭人嘲笑。 利西马科斯照着年轻时的想象娓娓道来。他读过阿那克萨卡斯的假说、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修昔底德的史记、柏拉图的哲学、欧里庇得斯的情节剧与阿伽同的浪漫戏,但是荷马使他重返童年,那时他坐在父亲膝头听诗人游吟,看着他高大的哥哥们走动,佩剑在腿股上咣当响。如今佩拉大街上的男子也还是这样。 阿基琉斯仅仅因为一个姑娘而反应激烈,男孩向来不以为然,现在他得知她是对勇敢的一份奖品,那国王夺走了她,就是在羞辱他。现在他明白了阿基琉斯的愤怒。他想象中的阿伽门农是个壮汉,黑须浓密。 彼时阿基琉斯坐在他的营帐里,将自己放逐于光荣之外,对着帕特罗克洛斯弹奏里拉琴,弹给这唯一知晓他心意的人听。国王的使者们来访。希腊人处境危殆,国王百般忍辱。阿基琉斯可得回他的女子,而且可迎娶阿伽门农的女儿,大笔的嫁妆包含土地和诸城。倘若他乐意,甚至可以只要嫁妆,不要她。 就像观看悲剧的观众明知故事如何收场,但在转折点上依然一厢情愿那样,男孩愿意相信现在一切都好了:阿基琉斯会回心转意,他和帕特罗克洛斯会并肩开赴战场,幸福而光荣。但是阿基琉斯别过脸去。他说,他们要求的还是太多。“我的女神母亲曾经告诉我,我有两种结局。如果我留在特洛伊城下并且战斗,我就无缘返乡,但是英名永垂。或者,如果我回到心爱的故土,就会失去我至高的光荣,而得到长寿的一生,死亡不会早早来寻我。”既然他的荣誉蒙受玷污,他将选择第二种命运,起航返乡。 第三名使者尚未发言。如今他站了出来;老菲尼克斯,早在阿基琉斯的童年便抱他坐在膝头。菲尼克斯从前被自己的父亲诅咒并逐出家门,后来为佩琉斯王所收养。他在佩琉斯宫中是愉快的,但他父亲的诅咒已应验,使他永无子嗣。他待阿基琉斯如同亲生子,以便将来让他免受岁月之艰。现在,如果他返航,他会相随;他永不会背弃他,即使能以此换回青春。但是他央求阿基琉斯听从他的恳请,率领希腊人出战。 随后是一段岔开的说教;男孩走了神,沉入内心。他不耐延迟,盼着立即送给利西马科斯一样他从来就想要的礼物。似乎他能做到。 “如果你央求的是我,我会答应的。”他扣住利西马科斯的脖子,移动时几乎没感到脚筋的扭伤。 利西马科斯拥抱着他,毫不遮掩地哭了。男孩平静从容;赫拉克勒斯容许这样的眼泪。太幸运了,礼物恰在手边。而且是真的,他完全没有对他说谎;他实实在在爱他,愿意做他儿子,让他免受岁月之艰。如果他像菲尼克斯来找阿基琉斯一样地来了,他会接纳他的恳请,带领希腊人出战,迎受第一种结局,永不重返心爱的故土,永绝老年。这句句都是真话,也带来了快乐。那又何必添上说,其实他的应允并不是为了菲尼克斯? 他会为了永垂的英名如此。 东北海岸的大城奥林苏斯陷于腓力王之手。他的黄金先入了城,士卒继后。 奥林苏斯人疑虑地目睹了他的崛起。多年来,他们容留他的两个不合法统而宣称有权即位的异母兄弟,并玩弄手腕让他和雅典相争以自利,然后与雅典结盟。 他的第一步是让他收买的奥林苏斯人变富,并显露财力。这派系逐渐壮大。在南方的尤卑亚,他煽动了一次暴乱,让雅典人为家事操心。与此同时,他一直和奥林苏斯有使节往还,就和平谈判讨价不休,一边蚕食它四周有战略价值的土地。 事成之后,他向他们发了最后通牒。要么他们退兵,要么他撤走;他认为该是他们退。若他们投降,则可带着安全保证离去。与之同盟的雅典人无疑会照应他们。 尽管腓力有支持他的派系,投票的决定是抵抗。战争之初他折损不小,然后他的间谍才合谋打输了二三战,并向他开启城门。 现在,他心想,是时候警告别的城邦不可如此顽抗了。让天下人以奥林苏斯为戒吧。反叛的两个异母兄弟已经死于伙友团的矛丛之下。随后,戴着镣铐的奴隶队伍便南行于希腊各地,或由人贩驱策,或是赠与为他立功的人。千百年来见过色雷斯人、埃塞俄比亚人或是阔脸颊的西徐亚人代替他们自己干粗活的城邦,愤慨地望着这些希腊人在鞭子之下背负重担,希腊姑娘在露天市场被卖入妓院。狄摩西尼呼吁一切有廉耻之心的人奋起斗争,反抗野蛮。 马其顿少年们看见那无望的行列走过,孩童在灰尘中哭叫着,蹒行于母亲的裙边。消息千古一辙:这就是战败;不可如此。 狄翁城位于奥林匹斯山临海的山麓上,是主神宙斯神圣的脚凳。时值宙斯圣月,腓力在此地设凯旋之宴,堂皇富丽,使阿奇劳斯当年相形见绌。贵宾们从希腊各地北上前来,基萨拉琴手和吹笛手、诵诗人和演员,都要竞争金花环、紫袍服,以及一袋袋的银子。 欧里庇得斯的《酒神女众》上演在即;正是在这剧场里,欧里庇得斯首次将它搬上了舞台。科林斯最好的布景画师绘制着景片,上面有忒拜的山丘和宫殿;每天早晨,都能听见悲剧演员们在馆舍里练习他们声线的全部音阶,从神明的洪声到少女的尖音。连教师们也在休假。阿基琉斯和他的菲尼克斯(这别号立刻成了代称)可以清净地周游奥林匹斯山的门槛,看遍庆典的各种场面。菲尼克斯瞒着提曼特斯,将自藏的一部 href='2087/im'>《伊利亚特》送给阿基琉斯。他们谁也不打扰,沉浸在属于两人自己的游戏中。 在宙斯的年度宴饮日,国bbr>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亚历山大将要出席,但畅饮开始前便会离开。他穿了一件簇新的蓝色宽袍,上面缝了金线,厚重而波浪松散的头发烫卷过。他坐在父亲的晚餐躺椅的尾侧,旁边有他自己的银碗银杯。大厅里灯光烨烨;任御前侍卫的贵族之子都穿梭于国王和贵宾之间,将他的礼物送去给他们。 几位雅典人在座,属于主张与马其顿和平共处的派系。男孩注意到他父亲对自己的口音格外留神。也许雅典人帮助过他的敌人;也许他们已堕落,跟他们祖先在马拉松与之搏斗过的波斯人密谋;但是他们依旧得天独厚,代表着希腊文化的典范。 国王以响彻厅堂的嗓门,问一位宾客何以郁郁不欢。是萨提鲁斯,著名的雅典喜剧演员。得到这个他故意引出的话头之后,他发噱地假装害怕,说他不敢要求他希冀的东西。但说无妨嘛,国王伸出手喊道。原来,他是希望能释放两个他在奴隶群中看见的少女,她们是招待过他的一位奥林苏斯友人的女儿;他想救她们于为奴的命运,并供给她们嫁妆。国王喊道,答应一个本即慷慨之举的要求,岂不快哉!一阵嗡嗡的喝彩响起,欣慰之情温暖了厅堂。方才路过奴隶棚舍的宾客们不再那么味如嚼蜡了。 花冠被送了进来,还有盛满奥林匹斯山雪的给酒保冷的大皿。腓力转向儿子,从他发热的额上拂开那潮湿的、已经不怎么卷曲的金头发,干脆地一吻,令宾客们发出欣喜的嘟哝,又嘱他赶快上床去。他溜了下来,向门口的卫兵道了晚安(他是朋友之一),然后走向他母亲的房间,要告诉她这一切。 他的手未碰门扇,室内便传出警音。 房中纷乱,侍女们如受惊的母鸡一般挤挤挨挨站着。他母亲来回踱步,仍穿着颂歌合唱时穿的袍服。镜台打翻了,一个女仆匍匐着捡拾瓶子和饰针。门开之际她失手滑落一瓶,眼影粉撒了出来。奥林匹娅斯大步过来,兜脸一巴掌将她打趴在地。 “你们全都出去!”她叫喊,“贱人,呆笨的没用东西!出去,让我跟我儿子单独待着。” 他进来了。宴会厅的温度与冲淡的酒造成的潮红从他脸上退去,饱餐的肚子也不由得缩紧。他悄然上前。侍女们急忙离去,她扑倒在床上,对枕头又捶又咬。他过来跪在她身边,抚着她的头发,感到自己手的冰冷。他没有问是怎么了。 奥林匹娅斯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攫住他的肩膀,呼唤众神见证她的冤屈,替她报仇。她将他抓在胸前,两人一同摇撼着。她叫喊,那个世上最卑鄙的人给了她什么罪受,重天在上,他不该知道;他纯真的年岁消受不了。她永远先这么说。他将头挪开一点,好让自己能透气。这次不是一个青年了,他想,一定是女子。 马其顿俗语有云:国王打一战,娶一妻。这些向来会举行婚礼来讨好对方亲族的联姻,确是一种赢取可靠同盟的好方式。男孩只看到事情本身。现在他想起了父亲脸上的一种得意之色,是他从前也见过的。“一个色雷斯人!”他母亲喊道,“一个刺青 800c." >而龌龊的色雷斯人!”所以,这姑娘这些时候一直被藏在狄翁某个地方。艺妓是四处走动的,人人能看见她们。 “我很难过,母亲。”他沉重地说,“父亲娶了她吗?” “不要叫那人父亲!”她抓着他推到一臂之外,定定看他的脸;她睫毛相缠,眼睑上黑蓝的粉彩凌乱,放大了的眼睛,虹膜周围都是白色。她的袍服一肩滑脱了,厚厚的深红色头发满面披纷,纠结地落在一只裸乳上。他想到珀尔修斯厅上的戈尔贡头颅,又恐惧地抛开了这一念。“你父亲!”她冲他叫喊,“扎格列欧斯作证,你没受那种玷污!”她的手指扎进他肩膀里,使他痛苦地咬牙。“会有那么一天,嗯,一定会的,他将要知道他给了你什么!不错,他将要知道有个伟大者比他先到!”她放了手,一仰头支在手肘上,大笑起来。 她红发乱摇,抽抽搭搭地笑,又是像啼鸣一样锐叫,又是喘息,笑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高。男孩从未见过这光景,在窒息的恐怖中跪在旁边,拉她的手,亲她汗污的脸,附耳呼叫她停止,要她对他说话;他在这儿陪着她呢,他,亚历山大;她不能疯掉,否则他会死的。 她终于深深叹息着坐了起来,搂他入怀,面颊摩擦着他的头。他松了一口气,疲软下来,闭目躺在她身上。“可怜的小伙子、小孩儿。只是笑症罢了,是他把我弄成这样的。倘若不是你而是别人在面前,我会羞惭的;但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看,宝贝,我认得你,我没有疯。尽管那个自以为是你父亲的人,会乐意见我发疯的。” 他睁眼坐了起来。“等我长大了,会让你得到公正。” “啊,他想也想不到你的身份。但我知道。我和神都知道。” 他没有提问。这已是多事的一晚。后来,在夜里,呕吐到肠胃空空之后,他舌燥唇干地躺在床上,听着宴会遥遥传来的吼声,又想起了她的话。 次日赛会开始。双马战车在赛道上互相追逐,下车者跳下来,随战车奔跑,重又一跃而上。注意到男孩眼睛凹陷并猜出原因的菲尼克斯,庆幸比赛吸引着他的全副精神。 他在午夜将近时醒来,想念着他母亲。他离了床,穿上衣服。方才他梦见她从海里呼唤他,像阿基琉斯的女神母亲一样。他要去找她,询问她昨夜的话意。 她房间空着。只有一个伺候屋子的老太婆在,嘟囔着四处潜行,拾掇东西;她们都把她忘了。她用一只小而湿的红眼睛看了看他,说道,王后到赫卡忒神庙去了。 他悄悄溜进黑夜,置身酒鬼娼妓兵士扒手中间。他需要见到她,不管她见到他与否。他知道如何走到那岔路口。 节庆期间城门洞开。那些黑披风和那个火把已经遥遥在望了。这是赫卡忒的夜晚,没有月亮;她们看不见他在跟踪。她只能自己来,因为她没有一个成年儿子帮她。她做的,本是他的工作。 她让女伴们等着,独自上前。他绕过夹竹桃和柽柳,去到供着那三面偶像的小祠前。她在那儿,手中有个东西呜呜叫着。她的火把插在祭坛石板旁积着煤灰的底座上。她一身黑衣,抓着的是一只年幼的黑犬。她掐住颈后让它仰头,小刀割向那条喉咙。它又扭动又长鸣,眼白在火光>中闪烁。这时她扯住它的后腿,它随着血的流淌而挣扎哽咽;当它只剩搐动时,她将它搁到祭坛上。她在偶像跟前跪下,拳头捶打地面。他听见那愤怒的低诉,轻若蛇嘘,扬声成为一种那条狗本可发出的号叫;召神的玄秘词语,熟悉的诅咒之名。她的长发在那血泊里曳过;起身时发梢粘连,而手上则凝结着黑色。 结束后,他跟踪她回家,一路隐蔽自己。她看上去重新亲切了,一袭黑披风走在女伴中间。他不想让她离开视线。 次日埃琵克拉特对菲尼克斯说:“今天你一定得把他交给我。我想带他去观看音乐比赛。”他本来打算和朋友同往,可以互相探讨技巧;但是男孩的神情使他不安。像所有人一样,他听见了那传言。 是基萨拉琴手的竞技。希腊本土、亚洲希腊城市、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希腊殖民城市的领衔艺人,几乎都来了。料想不到的优美攫住了男孩,冲散他的忧郁,直接将他推向狂喜。被埃阿斯的巨石撞蒙的赫克托尔,因一个令他毛发凛然的语声而抬头,发现阿波罗立在身边。 此后,他差不多能像先前一样生活了。他母亲常以一声叹息或是一个别有所指的眼神来提醒他;但是最大的震撼已度过,他的身体强健,处于容易复原的年龄;他顺着天性来自我痊愈。在奥林匹斯山的山麓上,他和菲尼克斯一同骑马穿过栗树林,逐行吟诵荷马,先以马其顿语,后以希腊语。 菲尼克斯本来乐意让他远离妇人之手。然而王后一旦怀疑他的忠诚,这男孩便永远不是他的了。她需要儿子时,不能不让她得到。至少他现在从那边出来,似乎比从前心情舒畅些了。 他发现她正忙于某个计划,几近雀跃。他起初惊恐,预备她哪天午夜又拿出火把来,领他去赫卡忒的神祠。她还从未叫他自己去诅咒父亲;同去王陵那一夜,他只须捧着东西立在一旁。 日子过下去,显然这是没有的事;最后他甚至问了她。她笑笑,颧骨下现出弯弯的微妙阴影。时候到了他就会知道,会叫他惊讶的。是她向狄奥尼索斯发过愿的一个侍奉;她许诺也会让他在场。他心神放松了。一定是献与酒神的舞蹈。最近两年她每每会说他已经长大,不能再参加妇女的秘仪了。现在他八岁,早已恨恨地想过克莉奥帕特拉很快就会取代他前去。 与国王一样,她会晤的外国宾客很多。那悲剧演员阿里斯托德莫斯并非为表演前来,而是身负外交使命——著名演员常担任城邦之间的使节——他要协商被俘于奥林苏斯的雅典人的赎回事宜。这男子苗条优雅,声如笛润,仿佛能看见他的手轻抚笛管。他母亲问了剧场的事,很见学识,亚历山大感到佩服。稍后她接见了斯基罗斯岛人涅俄普托勒摩,他是个更负盛名的领衔主角,正在排练《酒神女众》,演酒神。这次男孩没有来。 倘若不是他有一天隔门听见她的声音,就不会知道母亲在施法。门板虽厚,他耳朵还是刮到一点咒语。这个咒是他不知道的,讲什么在山上杀死一头狮子。反正意义永远相同,他没敲门就走了。 黎明,菲尼克斯叫醒他去看戏。他还太小,不能坐在贵宾席,要到成年才会与他父亲并排而坐。他问了母亲能否跟她坐在一起,直至去年他也如此;但她说她另有事情,不能来看戏了。过后他别忘告诉她演出如何。 他爱剧场,一觉醒来便是盛事的开始。早晨有各种甜丝丝的味道,露水凝聚的灰尘,千百人踩踏出的青草和药草香,破晓时早班工人刚按熄的火把的烟气;观众爬下一层层的坐席,高层坐席间兵士和农人嗡声沉沉,下边贵宾席忙于安置枕垫和坐毯,妇女的区域叽叽喳喳;忽然笛子起了音,各种声响都沉寂下去,唯余早晨的鸟鸣。 戏在似晨若昏的诡异天色中开场。神戴着金发美少年的面具,向他母亲坟头的火致敬,并计划对轻蔑他的仪式的忒拜国王施以报复。孩子感觉到,那年轻的嗓音是被一个壮年男子以技巧模仿的;神的狂女们胸脯平坦,有冷冷的男童嗓子。然而一旦抛开所知,他便投入到那梦幻之中。 深色头发的青年彭修斯恶毒地说起狂女和她们的仪式。神非杀他不可。先前有几个朋友向他讲过情节;彭修斯之死,其惨状是无以复加的。但菲尼克斯担保那一幕不会看到。 盲先知斥责国王时,菲尼克斯悄悄说,面具里传出的这个苍老嗓音,与扮成青年酒神的是同一个演员,这就是悲剧演员的艺术。彭修斯死于台下后,这演员会更换面具,演疯癫的阿高厄王后。 被国王拘禁的神,以火和地震挣脱了枷锁。雅典工匠所设置的效果迷住了男孩。拒斥奇迹的彭修斯执迷不悟,依然不承认神性。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狄奥尼索斯拿致命的迷魇罩住他,使他丧失理智。他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认为自己能移山,却任由作弄他的神将他滑稽地假扮为女人,去窥察狂女的仪式。男孩也像别人那样笑了,观众的笑声因恐怖感的威胁而尖厉。 国王下了场,走向他的苦难;歌队唱过之后,报信人捎来消息。彭修斯攀上一棵树窥视,狂女们发现了他,用疯魔的蛮力拔起大树。他疯狂的母亲眼中只见到一头野兽,带领众人将他撕成碎片。这就完了,如菲尼克斯所言,不会被看见。仅仅是讲述本身就够了。 阿高厄,报信人喊道,带着她捕猎的战利品,来了。 她们穿着血淋淋的袍子从侧门奔入。阿高厄王后拿着那颗头,像猎人一样插在长枪上。它是彭修斯的面具和假发做的,填了料,红色的丝丝缕缕披挂下来。她戴着个可怕的疯面具,眉毛苦锁,深陷的眼睛瞪着,嘴巴做出狂乱的怪相。有个声音从这嘴巴传出。话音方起,他自己也恍惚是看见了天上有两个太阳。他坐在舞台上方不远,耳聪目明。她面具的假发是金色的,但垂泻的鬓发中也有真头发逸出,清楚显出深红色。王后裸着手臂。他认得;那镯子他也认得。 表现震动和恐惧的演员们后退着,将舞台让给她。观众开始嗡语。听过无性别的男童声音之后,他们立即听出这是个女人。是谁……什么……男孩感到许久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然后才有人纷起释疑,令消息不胫而走。它如野火般传播,眼力好的对眼力差的人咬定,妇女叽叽喳喳,又有愤慨的气息之语;上方的男性观众发出积水搅动一样的窃窃私议;贵宾席上,是震住了的一片死寂。 男孩坐在那里,仿佛那插着的是他自己的头。他母亲甩着头发,对染血的战利品做着手势。她与那恐怖的面具合一,它成了她的脸。他捏紧石凳的边缘,指甲划破了。 吹笛手响起双笛,她唱道: 我狂喜极乐 伟立于大地! 众人赞美我吧—— 快看看我的猎获! 往下两排,男孩只看见他父亲的背部,他转向了邻座的一位宾客,脸不在视线内。 王陵上的诅咒,黑犬的血,荆刺的人偶,都是秘仪。如今却是白天的赫卡忒之咒,以一场死亡来献祭。王后枪头戳着的首级是她儿子的。 周围的声音将他从梦魇中唤起,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像一堆苍蝇从腐肉上被惊扰起来一般,嗡嗡声几乎盖过了演员的念白。 他们在议论她,而不是戏里的阿高厄王后。他们在议论她!称马其顿为蛮荒的南方人、爵爷、庄稼汉和佃农。兵士们也在议论。 他们或许叫她女巫。女神有她的法术。这却是另一回事;他认得这种语调。在营房里,当步卒方阵的人谈起他们一半人都上过的某个女子,或是一个有私生子的村姑时,也是这种语调。 菲尼克斯同样在受苦。他稳重而缺乏急才,起先震住了,料不到奥林匹娅斯能狂放至此。不消说,她是在祭仪上舞迷酒醉时向狄奥尼索斯发愿要这样的。他开始伸出一只安慰的手,又看了看,缩回手去。 阿高厄王后出离癫狂,醒悟了,伤心欲绝。无情的神现身空中,结束了戏。歌队唱出警句。 众神有许多面孔, 凭借许多命运的实现, 来执行他们的意愿。 预想的结局不会到来; 天神让意外之事发生, 就像我们于此所见。 演完了,但无人动身离去。她会做什么?她向歌队席供着的狄奥尼索斯塑像致了敬,便与别人一同退下;检场的拾起那首级。显然她不会回来了。顶上那看不清脸的男人堆中传来一声长而尖的口哨。 主角返场,领受心不在焉的掌声。他演得一般,因为这件异行分了神。但报偿是值得的。 男孩起身,没有看菲尼克斯一眼。他抬着下巴,目不斜视,穿过嘈嘈切切流连不去的群众。议论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为之停止,但慢了一步。一出剧场门,他就转过身来,审视菲尼克斯的脸色,然后说:“她比演员们都好。” “确实。神激发了她。这是她敬神的奉献。狄奥尼索斯对这样的供奉是十分欢喜的。” 他们走到剧场外一块踏平的泥地上。小群聚谈的妇女们散着步回家,男人们四处站着。不远处站了一群衣着光鲜的艺妓,是来自以弗所和科林斯的身价不菲的姑娘,在佩拉服侍将官,她们独立于习俗之外。其中一人用甜美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可爱又可怜的小家伙,看得出他受了刺激。”孩子头也不回地前行。 他们差不多已离开人群;菲尼克斯正开始觉得呼吸通畅了些,便发现他走了。怎能不走?但不对,他在那边,不足二十尺以外,靠近一堆聚拢交谈的男人。菲尼克斯听见他们的笑声,跑起来,却依然太迟。 用清楚无比的话做了最后总结的那个人没有发觉异样。但是背向孩子的另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刀带又低又快地抽了一下。他猛一转身,视线落在成年人的高度,只赶上撞飞男孩的手臂。匕首没有扎进发言者的腹部,而是划过他的身侧。 事发迅速而安静,在场者无人转过脸来。这群人木桩一般呆立着;被刺伤的人有一道血水蜿蜒流下腿部;匕首的主人未看清男孩是谁就拽住了他,此时只茫然盯着手上血污的武器;菲尼克斯在男孩身后,两手按在他肩上;男孩瞪着伤者的脸,竟是一个相识。那人紧捂着渗出热血的身侧,骇异痛苦地报以瞪视,然后吃惊地也认了出来。 四下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等任何人发言,菲尼克斯就像在战场上一样擎起一只手,方脸变得公牛似的,完全改容。“缄口不谈对你们所有人都有好处。”他拉起男孩的手,打断了两对眼睛的相觑,带他离开。 他不知哪里可以藏他,只好把孩子带回住所,位于这小城里唯一像样的街上。房间逼仄,由于旧羊毛、旧书卷、旧被铺和菲尼克斯治膝盖僵硬的药膏而气味不佳。床上有一条红蓝方格的毯子,男孩伏脸躺倒,默默无声。菲尼克斯轻拍他的双肩和头,当他抽搐着哭起来时,又扶起了他。 这男子觉得,他不必顾及这一瞬之外的需求。他的爱无涉情欲,以他看来,就没有私心。他当然愿付出自己的所有,虽流血而不辞。此时需要的没有那么多,只是安慰和一句舒心的话。 “龌龊的家伙,就杀了他也不足惜。任何有自尊的人岂能容他……目无神圣,连祭神也敢嘲笑……来,我的阿基琉斯,别哭啊,是你内心的战士冲动了而已。他会伤愈的,以他所做的算是便宜他了;况且若他识相就会管住嘴巴。我一句也不会说的。” 男孩靠在菲尼克斯的肩膀上哽咽着。“我的弓是他给做的。” “扔掉别要了,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一时顿了一顿。“那不是对着我说的。他不知道我在。” “但这样的人还算朋友吗?” “他没有预备。” “你也没有预备他那样说呀。” 男孩轻柔而恭谨地离开了他,再次埋着脸躺下。少顷他坐了起来,用手擦拭眼睛鼻子。菲尼克斯从水罐绞了一把手巾,清洁了他的脸。他目光呆滞地坐着,不时说一句“谢谢你”。 菲尼克斯从枕箱中取出他最好的银杯,和最后一点早餐酒,哄着男孩喝了。那酒似乎直透到他皮肤上,泛红了他憔悴的脸、他的喉咙和胸膛。少顷他说道:“他侮辱了我的亲人,但是他没有预备。”他甩了甩头发,拉平起褶的宽袍,重新系上一根松开的绳鞋绑带。“谢谢你在家里招待我。我要骑马出去了。” “别说这种傻话。你早餐还没有吃。” “我已经吃不下了,谢谢你。再会。” “那等等。我换衣服陪你去。” “不,谢谢你。我想一个人去。” “不不,咱俩安安静静待一会儿,读读书99lib?,或者去散步——” “放我走。” 菲尼克斯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缩了手。 过了些时,他去查看,发现男孩的马靴不在,他的小马、他练习用的投枪也不见了。菲尼克斯到处奔走,打听他的去向。有人在城外山坡上看见过他,骑向奥林匹斯山去了。 离正午尚有几个钟点。菲尼克斯在等他回来,听见众人的议论,都同意王后的出格之举是为了祀神。伊庇鲁斯人自娘胎起便是秘教信徒,马其顿人却看不惯她如此。在宾客面前,国王勉力显得若无其事,连对那悲剧演员涅俄普托勒摩也客客气气的。不过小亚历山大哪儿去了? 噢,他骑马出去了,菲尼克斯答道,掩饰着加深的恐惧。他中了什么邪,竟由得那孩子像大人似的走了?他应当一刻也不让他离了眼前。现在追去也无益;以奥林匹斯山之巨大,两军在山中也可能不相邂逅。那里有无底峭壁,其岩趾不可企及;有野猪、狼、豹,连狮子都未绝迹。 太阳西斜了,陡峭的东面山壁黯淡下来,狄翁城就在其山脚;云朵萦绕在隐没的高峰上。菲尼克斯四处骑行,奔走于俯临城镇的空廓土地。在一株神树橡木的根桩下,他向着那个阳光恒照的山峰伸开双臂,宙斯的王座浴在澄澈的以太之中。他哭祷,许下祭品发愿。到了夜晚,他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奥林匹斯山的巨影踽踽越过海岸线,熄灭了海上波光。橡树林暮色变浓,更深处的林莽已没入黑暗。暮与夜之间,有个什么在移动。他跃上马背,忍着关节的锥痛向它骑去。 男孩穿林而下,与小马齐头。那马匹累了筋骨,低着头,在他旁边曳行,一蹄稍有颠踬。他们不疾不徐走下那林间空地,这时男孩看见了菲尼克斯,扬手招呼,但没有说话。 他的投枪都横绑在鞍布上;他还没有枪套。那小马对他腮颊相倚,像个同谋。衣服撕破了,膝盖擦伤了而且蒙着灰,手臂与腿划痕纵横。从早晨至今,他似乎已经瘦了好些。宽袍正面由于染血而色深。他在树木间沉着地走来,眼睛凹陷而放大,步子轻,飘浮一般,有世外的宁谧与平静。 菲尼克斯在他身旁下马,喘息着,又是责备又是询问。男孩摸着小马的鼻子,说道:“它快要跛了。” “我在这山里跑了半天,都要发疯了。你把自己怎么了?哪儿在流血?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没有在流血。”他伸出在山溪里涤过的两手,指甲边缘有血迹。他的眼睛停驻在菲尼克斯的眼睛上,只现出不可看透的神情。“我做了一个祭坛,一个神龛,向宙斯献了祭。”他昂起头,洁白的额在弹性的发峰下看似透明,几近发光。眼睛睁大了,深深的眼窝里目光炯炯。“我向神献了祭。后来他对我说话了。他对我说话了。” 第三章 阿奇劳斯王的书房比珀尔修斯厅更加辉煌华丽,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心头之好。他热情好客,赏赐慷慨,吸引过不少诗人哲人到佩拉来,在此室陛见。那来自埃及的饰以斯芬克斯头像的座椅手柄,被阿伽同和欧里庇得斯的手触摸过。 这房间是献给众缪斯的;在占满了整个内侧墙面的巨幅壁画上,她们围着阿波罗歌唱,而他一边弹拨里拉琴,一边凝视画外陈放善本与卷轴的锃亮书柜,目光神秘莫测。压图精装的书册,其匣镀金镶珠;象牙、玛瑙与缠丝玛瑙的顶饰;丝绸与金银丝的流苏——历朝历代,这些宝物都由训练有素的奴隶除尘照拂,连继位战争之年也不曾停止。阅览它们已是隔了一代的事了。它们过于珍异,真正的书在图书馆中。 这里有一尊赫尔墨斯发明里拉琴的雅典铜像,做工精致,在彼城鼎盛期的末年购自某个破产者之手;两盏落地灯被造成月桂枝缠柱的样子,站在嵌有天青石与玉髓的大写字台旁,以狮足落地。自阿奇劳斯在位以来,这一切都鲜有变化。然而穿过较远一侧的门,阅读室的彩绘墙壁被累叠着国务卷宗的搁架与书柜遮没了,躺椅与写字台也让位于一张文件满坑满谷的书桌。枢密官在这里处理着当天的一袋信札。 这是个三月艳阳天,东北风凛冽。精雕窗隔闭合着,防备纸张乱飞;冷炫的阳光割成条状射入,寒风阵阵。枢密官在斗篷下藏了块热砖焐手;他的文书羡慕地呵着手指,但很安静,免得让国王听见。腓力王轻松自如。他才从色雷斯征战归来;在那里过冬以后,他觉得自己的王宫有锡巴里斯的安逸。 他逐渐把势力伸向赫勒斯滂海峡自古的粮道、全希腊的命脉;他包围了许多殖民地,从雅典夺走了许多藩属的宗主权,兵临其盟邦的城下。南方人把这些行动列入他们遭受过的最大的不义,因为他打破了冬季休战的古律——连熊也冬伏的。 他在大写字台边端坐,布满伤痕的褐色手抓着一支他用来剔牙的银笔,那只手因寒冷而皲裂,因持缰握矛而胼胝。一个文书坐在交腿凳上,蜡板在膝,笔录一封写给为马其顿效命的某位色萨利贵族的信札。 那方面他有把握;令他回国的是南方的事情。他终于来到门廊下了。在德尔菲,渎神的佛基思人疲于战争,又罪责难卸,正像疯狗一般互相攻击。他们恣意挥霍了神殿的财宝,拿它回炉铸币给士卒发饷;现在,远射神阿波罗来追逐他们了。他惯于等待时机;他们掘金掘到了那三足鼎底下的当天,他送去地震。恐慌、忙乱的互相指摘、放逐与酷刑随之而至。失势那一方的领袖如今带着人马流浪在外,死守温泉关周边的要冲,他穷途末路,受招安也就快了。他已经遣退了一队从雅典前来戍边的生力军——尽管雅典人是佛基思人的盟友——唯恐自己落入得势的政敌之手。腓力想,他出手的时机指日可待了,列奥尼达斯在他那巨冢下一定辗转难安。 路过的旅人啊,去告诉斯巴达人……去告诉他们整个希腊不出十年都会听我的号令,因为城邦对城邦不能守信,人对人也如此。他们甚至忘了你们的榜样——不屈而战死。嫉妒与贪婪已经替我征服了他们。他们会跟从我,并以此重生;在我的指挥下,他们一定会再次赢得自尊。他们会期盼我来带领他们;他们的儿子会期盼于我儿子。 这想法提醒他,他传召儿子已有一时,还不见人来。显然要找到他得费些工夫;别指望一个十岁男孩能静坐不动。腓力让思绪回到书信上。 口授未毕,便听见他儿子的声音在屋外向守卫问好。这孩子叫得出多少兵士的名字——几十?——几百?这个兵五天之前才进的卫队。 高大的门开启了。他在门扇之间显得矮小,闪亮而结实,赤脚走过冰冷的大理石花纹地板,双臂在斗篷下交叠,不为保暖,而是列奥尼达斯教给他的、斯巴达男孩们全都习惯的规矩姿势。在这个白面书生们工作的房间里,父子俩略似身处家畜当中的野兽:皮肤晒到近黑色的将军,臂上有一条条凸起的粉色战伤,额上横着头盔遮挡处的一带淡色,盲眼中有白翳,半耷拉着的眼皮向外注视;门口的男孩一身褐色皮肤如绸似缎,只不过因贪玩冒险而布满了擦伤与划痕,头发又厚又乱,其光泽却使阿奇劳斯的镀金器皿都会黯然失色。他的家纺衣服在河石上久经捣浣,变软褪色了,伏帖在身上,倒显出他如今的风度,仿佛是由于傲岸才故意这样打扮的。冷冷的斜阳使他的灰眼睛浅淡了些,眼神里分明藏了某个不愿讲的心思。 “进来,亚历山大。”他已经在进来了;腓力恼恨他的隐瞒,这话只是为了宣示这是他的地盘。 亚历山大走上前来,留意到他刚才像仆人一样被许可进门。他在外面被风吹得发红的脸色平淡下来,皮肤似乎改变了质地,更为不透明了。进来时他在想着,那新来的近卫保萨尼亚斯的面貌属于他父亲喜欢的一类。如果发生了什么,也许一时就没有新的女子了。这些人有一种特殊的神气,迎上——或是避开——你的眼睛时能看出来;至今还没有。 他来到桌前等待,双手放在斗篷里。但是斯巴达举止中有一条规矩,列奥尼达斯始终奈何他不得——他本该低着头,直到年龄较长者对他说话为止。 这双眼睛的注视带给腓力一阵熟悉的痛苦。憎恨也许还好受些。在誓死把守一个门关或隘口的战士眼中他见过这神情;不是挑战,是内心深处的东西。他凭什么这样待我?是那个女巫在作祟。我每次一转背就带来她的毒药,要偷走我的儿子。 亚历山大本想问他父亲关于色雷斯人的阵法;各人说辞不一,但他会清楚的……可是,现在时机不对了。 腓力遣退了文书,招手让男孩去空凳子那边,当他端直坐到猩红色羊皮上面时,腓力感到他想早走了事。 恨比爱更为盲目,因此,腓力的敌人们乐于认定他在希腊城邦的亲信都是用钱收买的。但尽管替他做事的人都不会吃亏,倘若没有首先被他的魅力所折服,很多人并不会愿意取之于他。“看,”他从桌上拿起一团丝丝缕缕、熠熠闪光的软皮革,“你瞧瞧这是什么?” 男孩翻转它;他指头方方的长手指立刻牵动起来,把皮带子上下捋着,这里拉拉,那里压压。当乱缕之中出现条理时,他面容变得专注,充满郑重的喜悦。“这是带弹袋的弹弓,该是系在腰带上的,从这儿穿过。是哪儿做的东西?” 那袋子以金饰片连缀而成,每片都是一头风格化的雄鹿,线条粗厚而流畅。腓力道:“是在一个色雷斯酋长身上找到的,但它来自遥远得多的北方,来自草原。是西徐亚器物。” 亚历山大端详这件来自辛梅里安人的荒野边缘的战利品,看得出神,想着伊斯特河对岸之外无穷无尽的大平原,传说中的国王坟地,死去的骑手扈从钉在周围十架上,马与人在干冷中渐渐枯槁。他求知的渴望已不胜忍耐,最终把他积攒的所有问题都提了出来。他们谈了一些时候。 “试试弹弓呗,是给你带回来的。看看你能用它打下什么。但是别走开太远。雅典的使节们很快就来了。” 弹弓伏在男孩腿上,只有他的手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来和谈吗?” “是的。他们在哈罗斯登陆,也不等传令官通报,就要求得到通过战线的安全保证。看来他们在赶路。” “眼下道路难行。” “嗯,他们必须先等道路解冻才能向我陈词了。我接见的时候,你可以来听听。这次会是重大国务,你也该瞧瞧要怎样办事了。” “我会留在佩拉附近的。我很想来。” “也许我们终于能看见嘴皮子造成行动了。自从我拿下奥林苏斯,他们就像踢翻的蜂窝一样闹腾。去年他们有半年在煽动南方各城邦,试图建立一个反对我们的同盟。除了满脚尘土还是一场空。” “他们全部都害怕吗?” “不是全部,但是互相都不信任。有的信任相信我的人。我一定要报偿他们的信任。” 男孩淡褐色眉毛的细绒般的眉头缩紧,几乎使双眉相触,勾出深眼窝上方厚重的上眼眶。“就连斯巴达人也不肯打仗吗?” “在雅典人麾下服役?他们不肯带领,他们吃够了战争的苦头;又决不会追随。”他对自己微微一笑。“而且他们不喜欢听演说家声泪俱下地捶胸控诉,或是像赶集的妇女被人少找了一个奥波勒斯那样谩骂。” “那次阿里斯托德莫斯为了赎回那个伊阿特若克勒斯而回来,他告诉我说,雅典人大概会投和平的票。” 对这种言谈腓力早已听惯不惊了。“嗯,为了鼓励他们,我让伊阿特若克勒斯在他之前回家了,免去赎金。就让他们派使节来见我好了。如果他们以为能拉拢到佛基思或者色雷斯去加入他们的条约,未免太傻;但这样更好,他们一边投票,我一边行动。永远别拦阻你的敌人浪费时间……伊阿特若克勒斯会是使节之一;阿里斯托德莫斯也一样。这该对我们有益无害。” “他在这儿的时候,在晚餐上朗诵了一点荷马,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交战前的片段。但是他太老了。” “我们谁都有衰老的一天。噢,菲洛克拉底当然也会在。”他没有解说这是他在雅典最主要的间谍,小伙子必定知道。“他的待遇会跟别人相同;特殊礼遇会让他回去以后惹上麻烦的。总共十人。” “十人?”男孩瞠目道。“为什么?他们全都要演讲吗?” “哦,为了让他们互相监视。是的,全都要演讲,没有人肯被忽略。但愿他们事先瓜分好了主题吧。至少会有一篇压场的讲辞。狄摩西尼也会来。” 男孩似乎竖起了耳朵,像一条听见唤它出去溜达的狗。腓力看着他兴奋的脸。难道他每个敌人都是他儿子眼中的英雄? 亚历山大在遐想荷马那些雄辩滔滔的战士。他想象狄摩西尼又高又黑,像赫克托尔一样,声如铜,目如火。 “他勇敢吗?像马拉松之战的军人一样?” 问题仿佛从另一个时代传来,叫腓力一时茫然,他停下沉吟,然后从浓黑胡须底下现出嘲弄的笑容。 “见了他猜猜看。但不要当面问他。” 一阵潮红慢慢从男孩白皙的脖子渗到头发底下。他抿紧嘴唇,不语。 他生气时酷似他的母亲,腓力见了总觉寒心。“别人开玩笑的时候你看不出来?”他不耐烦地说,“你像个姑娘一样多心。” 他有脸对我提起姑娘来?男孩想。他双手紧紧握着弹弓,金缀片刺到肉里。 这下可好,工夫都白费了,腓力想。他心中咒骂他妻子、他儿子、他自己。他强作轻松地说:“咱们都得自己瞧瞧。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多。”这并不诚实;借助于间谍的报告,他觉得仿佛已经与此人一同起居多年了。由于委屈,他不怀好意地纵容了自己一下。且让小伙子保留他的秘密,也保留他的期望好了。 数日之后,他又召了他过来。这几天对于两人来说都是充实的;男人忙于国务,男孩则一如既往地忙于寻找新的挑战——跃过岩缝、骑半野不驯的马、打破自己从前投掷与跑步的纪录。在基萨拉琴上,老师也教了他一支新曲。 “入夜时分他们就该到了,”腓力说,“他们上午会休息,午餐后我会听取他们的演说。夜里有个公共的晚餐,因此,时限会影响他们的雄辩。你一定要穿朝服。” 他最好的衣服由他母亲保管。他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她时,她正给她在伊庇鲁斯的兄长写信抱怨丈夫。她很会写信,要谈许多无法向文书口授的事。他进来时,她合上了双折板,把他拥在怀中。 “我要预备会见雅典使节的衣裳了。我要穿那件蓝的。” “我最知道你穿什么相宜,宝贝。” “不,必须是对雅典人合适的衣服。我要穿那件蓝的。” “啧!依你依你,听小爷的。蓝的,配上天青石饰针……” “不,在雅典只有女人才戴珠宝,除了指环。” “但是好宝贝,你的打扮胜过他们是应当的。这些使节算不得什么人物。” “不,母亲。他们认为珠宝是蛮族装扮。我不能戴。” 最近她开始偶尔听见这种新的语调,很觉满意。她没想过它会用于反对她。 “好吧,让小爷完全照男子汉那样穿。”她坐着也能依偎他,抬眼望着。她拂了拂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早一点过来,你现在是一副野狮子的模样儿。我得亲自给你理一理。” 傍晚时,他向菲尼克斯说道:“能不能晚些睡觉,我想去看雅典人抵达。” 菲尼克斯不悦地望了望外面的沉沉暮色。“你指望能看见什么呢?”他嘟囔道,“不过是帽子压到斗篷领子的一队人马。凭今晚这样的雾气,连孰主孰仆你都分不清楚。” “不要紧。我想去看看。” 夜气越来越湿重。湖边的灯芯草滴下露珠,蛙声连连,仿佛在人的头脑中鸣响。一种无风的雾气悬浮在莎草丛上,沿着潟湖蜿蜒散布,直到与海风相遇的地方。佩拉城的街道上,泥浊的沟渠载着十天的秽物和垃圾,带到雨线密密的水中。亚历山大站在菲尼克斯房间的窗前,他是来鼓动他出门的。他自己衣装停当,脚踏马靴,披一领有风帽的斗篷。菲尼克斯对书而坐,油灯和火盆都烧着,俨然要一夜攻读的样子。“看呀!那是引路人的火炬,已经骑到湖湾来了。” “好啊,你现在可以专心看他们了。时候到了我才出门,凭这天气,别指望我会提前片刻。” “几乎没下雨啊。我们去打仗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为了那个我才要爱惜自己,阿基琉斯。别忘了菲尼克斯有人给他铺床,近着火堆。” “你再磨蹭,我就拿灯去烧你那本书。你连靴子都没穿。”他在窗前徘徊;隔着夜与雾,那些火炬细小迷蒙,像是石块上蠕蠕爬行的萤火虫。“菲尼克斯……” “是了,是了。来得及呀。” “他真打算谈和吗?抑或不过是缓兵之计,像他对奥林苏斯人那样?” 菲尼克斯将他的书卷放在膝上。“阿基琉斯,亲爱的孩子。”他巧妙地潜入那有魔力的节奏中。“对待你尊敬的父亲、为王的佩琉斯要公正。”没多久之前他做了个梦,梦中他穿着戏装站在舞台上,扮演一部悲剧里的歌队领唱人。剧本只写好了一页,其余在蜡板上未及誊抄,而他恳求那诗人修改结局。但是他什么内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眼泪。“是奥林苏斯人先背信的。他们跟雅典人订约,迎入他的敌人,两件事都违反了盟誓。人人都知道一旦背信,条约就失效了。” “骑兵的将军们把自己的人撇在战场上不管。”男孩的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他给钱让他们这样做。给钱。” “这想必免却了许多人的牺牲。” “他们成了奴隶啊!我就情愿死。” “如果所有人都情愿死,就不会有奴隶了。” “等我做了国王,我永远永远不会起用叛徒。如果他们来见我,我就杀掉他们。我不在乎他们要把谁出卖给我,即使是我最大的敌人也罢,我还是会把叛徒的首级给他送去。我会诅咒他们死无葬身之地。那个叫菲洛克拉底的人,他就是个叛徒。” “即使这样他也可以做好事。你父亲对雅典人是善意的。” “如果他们对他听话才是。” “看你说的,好像他打算建立僭主政府一样。在我父亲那时候,斯巴达人征服了他们,当时他们确实有一个僭主政府。你对历史并不无知,用用心智就好了。早在阿伽门农做众王之首的时候,希腊人就有过战争领袖了——要么是一个城邦,要么是一个人。大军是怎样被召集起来去特洛伊的?薛西斯入侵时,野蛮人是怎样被击退的?只有在我们这年头,他们才群犬无主,像野狗似的互撕互咬。” “照你这样说他们也不值得率领。他们不可能变得那么快。” “一连有两代的菁英,牺牲者不计其数。以我私见,雅典人和斯巴达人自从向佛基思人借出雇佣军之后,都招来了阿波罗的诅咒。用于付军饷的黄金从何而来,他们心知肚明。那黄金到了哪里,哪里就遭受了死亡与浩劫,而我们所见的还未到头呢。如今,你父亲是替天行道,看他的事业如何鼎盛起来了——全希腊都在谈论这个。还有谁更适宜执掌统率之权?将来有一天,它会传到你手中的。” “我情愿——”男孩斟酌着说。“啊,看呀,他们过了圣林,快进城了。做好出门准备,赶紧。” 他们在马厩外泥泞的场院.登骑时,菲尼克斯说道:“你的风帽要尽量一直压低。他们朝见时看到你,总不好叫他们知道你先前在街上像农夫似的看过他们的热闹。你这样出游是指望什么,我真不懂。” 他们骑马进入一小块草地,在一个供奉英雄的小祠前。头顶上栗子树的花蕾半舒半卷,被那筛着月光的淡色水云一映衬,看上去像细磨的铜器。前导骑手们的火炬已快烧到底座,在沉静的空气中随着骡子的步伐而跃舞。火光照出为首的一个使节,由安提帕特罗斯陪同。他刚从色雷斯回来,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夜,但哪怕他像别人一样裹了头,亚历山大也会认出这将军的大骨架与方胡须。另一个人必是菲洛克拉底了。重重包覆使那身体没了形状,那一张从斗篷与风帽之间窥探的脸,就像是邪恶之魂。他认出后面那优雅的骑行者,阿里斯托德莫斯。对这些人他兴趣有限,眼睛顺着那一行人浏览下去,大多在耷拉的帽檐下面弓着背,当心自己的马匹在污泥中何处落蹄。离尾部不远,有个高大魁梧的人像兵士一样端坐,短胡须,看上去既不年长又不年轻;火炬照出一张瘦削的侧脸,棱角分明。他过去之后,男孩依然目送,把这面孔叠加到自己的梦魂中。他看见了伟大的赫克托尔,英雄未老,在等待阿基琉斯就绪。 清晨时分,帕约尼亚人狄摩西尼之子狄摩西尼在王宫的客堂醒来,从衣服里稍抬了抬头,环顾周围。房间宏丽,地板砌以绿色大理石;门窗的壁柱有镀金柱头;放他衣服的小凳镶着象牙;夜壶是意大利器物,有花冠的浮雕。雨已经停了,但阵风依然森冷。他盖了三床毛毯,再盖三床也不嫌多。溺意唤醒了他,夜壶却在房间另一头。地板上没有地毯。他不自在地蜷着,缩颈抱臂,吞咽了一下,觉得嗓子疼。骑马来时初起的忧虑实现了:偏偏赶上今天这大日子犯伤风。 他神往地想起雅典来。在他舒齐的房子里,他的波斯奴隶基克诺斯会拿来更多毛毯,提来夜壶,烧好混有草药与蜂蜜的热甜酒,缓解并滋润他的喉咙。现在,他就像客死此地的伟大的欧里庇得斯一样,在蛮邦轩宇中强撑病体。难道他将要变成又一个牺牲品,葬送在这片出海盗与暴君的恶土?此地是那只掠食希腊的黑鹰之巢,他随时要扑向任何一个疲弱的、失足的或流血的城邦。然而他的巨翅遮黑了他们头上的天空,令他们斤斤计较于小利或宿怨,轻蔑牧人的警告。今天他要和那个大枭雄相见,鼻子却越来越堵塞了。 在船上、路上,他一遍遍排练过他的讲辞。它排在最后。本来途中为了解决排名之争,大家同意年长者优先。别人竞相示老,他则热切宣布自己年纪最轻,几乎不能相信他们会盲目至此,甘愿抛弃良机。直到最终名单拟定,他才惊觉自己身处劣势之中。 从遥远的夜壶那边,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张床。同室而寝的埃斯基涅斯仰面熟睡;个子高,双脚几乎顶出被单,阔胸膛令他的鼾声深沉洪亮。他一醒就会干脆地跑到窗前,炫技似的练嗓子。这是他从剧场生涯保持下来的习惯,如果当着他谈起这寒冷,他就会告诉你,他在军队宿营地或是别处所经历的犹有过之。他第九个发言,狄摩西尼第十。他觉得,他一生没遇到过不掺杂质的好东西。结语由他定音,这在法庭上是无价之宝,买也买不到的。但是某些最佳论点已被前面的人抢占了,而且他还得在这家伙之后演讲,他姿态慑人,嗓音深沉,惯会拿捏时机,其演员记性让他可以不看笔记侃侃而谈,直到水钟漏尽一次;偏心的神明还给了他最可艳羡的天赋——临场发言的能力。 这个无名小辈,少时受家庭悭吝之苦,被当校长的父亲逼着用功,靠充当文书取得薄酬;他母亲是陋巷中某种外邦邪教的女祭司,依法应被禁绝的。他凭什么跻身于公民大会,在修辞学校出身的文士中间张扬?无疑是贿赂使他步步高升的。如今他却时时把先祖挂在嘴边,说什么祖上是贵族(老掉牙的故事!),因大战争而家道中落;又讲他在尤卑亚的战功,捷报传来时上面常有他的名字。 孤鹰在荒寒中嘹唳,一阵砭骨的风吹到床边。狄摩西尼用毛毯裹紧了瘠瘦的身体,恨恨地想起昨夜他抱怨大理石地板时,埃斯基涅斯满不在乎地说过:“你不是有北方血统吗,我还以为你会最无所谓。”已经多年无人提起他祖父与他的西徐亚祖母通婚之事;只是他父亲的财产才挣得了他的公民身份,所有这一切,他本以为早被遗忘了。他把迫不及待的解手再延迟片刻,瞪着他冻鼻子底下那睡觉的人,恶毒地喃喃自语:“你迎门时我是学生;你辅祭时我是入教之人;你抄写纪要时我为国邦舌战;你做三号演员时我在前排观看。”其实他没看过埃斯基涅斯演戏,但是一厢情愿地添上:“你被轰下台,我给你喝倒彩。” 脚底的大理石是绿冰,他的尿液蒸汽腾腾。被窝大概已经冷了,现在他只能穿衣,不停活动,让血液通畅。倘若基克诺斯在就好了!但是议事会要求他们兼程赶路,其他人愚蠢地提议不带仆从。如果唯有他带了个仆人,任何论敌都会抓住这把柄而滔滔千言的。 一个淡淡的日轮升起,风和缓了些。也许外面比这大理石坟墓温暖。铺了地面的庭园空寂无人,只有一个童奴在晃荡。他可以带上纸卷去,把他的演说温习一遍。在房间里如此会吵醒埃斯基涅斯,他一定会讶异他尚需文稿,并吹嘘自己向来过目成诵。 室内还没有人走动,除了奴隶。他瞥视每一个,寻找着希腊人。许多雅典人在奥林苏斯遭围困时被捕,这次使节们全都得到授权,须尽可能洽商赎买事宜。他决意救出任何他发现的人,哪怕要他自己来付款。在这严寒中,在这浮夸冷傲的宫殿里,他想到雅典便觉心头一暖。 他童年受到溺爱,少年却悲惨。身为富商的父亲亡故后,他落到漠不关心的监护人手上。他是个瘦弱小伙,不能激起别人的情欲,自己却容易忘情;在男孩子的练身馆中这一点彻底暴露,以至于他好多年都甩不掉那龌龊的诨名。十几岁时他就知道监护人在侵吞他的遗产;没有人可以助他诉讼,唯有靠自己,而他一紧张就结巴。他顽强地、精疲力竭地暗暗练习,模仿演员与辩论家,直到有把握为止;但是打赢官司的时候,款子已流失了三分之二。他以唯一的技艺谋生,从不大受人尊重的讼师生涯中积攒本钱,终于品尝到权力的醇酒,普尼克斯山上群众的耳朵都只听他一个的声音。这些年来,他以雅典的骄傲来武装起自己柔弱而受伤的骄傲。她应当再度变得伟大,作为他凯旋的战利品,永远长存。 他恨的人很多,有些恨得有理,有些是出于妒忌;但是他最恨的那个人还没有见过,就是在这座僭越张狂的老宫殿中心的,要将雅典贬谪为一个附庸城邦的马其顿暴君。门廊下,一个浑身刺青的色雷斯奴隶在洗洗刷刷。身为雅典人的种族自豪感,如往时一样在此刻使他安适。必须让腓力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唔,用法庭行话来说就是:缝上嘴巴叫他做声不得。这他向同僚们打过包票。 如果能与这国王硬拼,就不会有使团了。然而,提起种种旧盟约,便可巧妙拆穿他违背过哪些诺言,作过哪些纯属缓兵之计的保证;如何玩弄手腕让城邦,让党派互相敌对;如何一边诱骗或打击雅典的友邦,一边安抚她的敌人。开场白无可挑剔,但是他有一件意味深长的小轶事要穿插其后,尚待润色。他不单要慑服腓力,也要叫别的使节心折。长远来说他们也许更重要。无论如何,他会出版这篇讲辞。 铺砌过的庭园散落着随风吹动的树枝。矮墙边立着一盆盆修剪过的无叶玫瑰丛——真能开花吗?一道蓝白色山脉横亘在遥遥天边,它被黑色峡谷劈开,外围的森林密如兽毛。两个年轻人跑过,没穿斗篷,用他们野蛮的土话互相呼喊,跑到墙外去了。他拿手臂拍着胸膛,一边跺脚一边吞唾沫,徒劳地希望喉痛能减轻,不得不承认在马其顿长大的人身强体健。就连那单穿一件黯淡衣服的童奴(他定是偷懒,还没去打扫那些枝条)看上去也轻松自在,闲坐墙头而不嫌寒冷。但是,他的主人至少给了他鞋子。 做事吧,做事吧。他展开纸卷到第二段,踱着步以防冻僵,变换着方式讲了起来。节拍与节拍、上扬与下挫、批驳与劝说的连接,使每一段敲定的话天衣无缝。假如对方的插话非答复不可,他则尽量简短应对,要回到写就的文稿才称心。他只有排练好了才表现最佳。 “这便是我们城邦给令尊阿敏塔斯的慷慨襄助。”他对着空气说,“但既然我说到的事必在您记忆之外,因您彼时尚未出生,就让我谈谈您自己见证并接受过的善意吧。”他稍一停顿;此时腓力会好奇的。“您现已年老的亲属可以证实我所言非虚。因为令尊阿敏塔斯与令叔亚历山德罗斯悉皆辞世之后,令兄佩尔狄卡斯与您犹为孩童,而令堂欧律狄刻被那些自称朋友的人背叛了;同时,流亡在外的保萨尼亚斯正返国争夺王位,他受机遇的青睐,亦不乏支持。” 一边行走一边宣叙使他停下歇气。他发觉那童奴已经跳下墙头,尾随着他。刹那之间,他又回到了遭人嘲笑的岁月。猛然转身时,他以为会瞥见一个咧嘴的笑脸或是粗俗的手势。但是那男孩报以一种郑重磊落的脸色,灰眼睛澈然相视。他必定是纯然受到新奇手势和抑扬语调的吸引,就像一只小兽被牧羊人的笛声迷住。排练时,家中仆人来来去去是司空见惯的。 “因此,当我们的将军伊菲克拉底涉足此地,令堂欧律狄刻便请他来会见,在场者皆证实,她将令兄佩尔狄卡斯领到将军怀中,而尚在孩提之间的您,被她放上了将军膝头。‘这两个孤雏的父亲在世时,’她说,‘认了您做儿子……’” 他在思路当中停住。男孩的瞪视直穿背部,使他越来越厌烦像个江湖郎中一般被这农家小鬼当戏看。他做了个唆赶的手势,仿佛在逐狗回家。 那男孩退后几步,停下仰视,头稍稍偏向一侧。他用颇生硬的、马其顿口音很重的希腊语说:“请继续。继续讲伊菲克拉底吧。” 狄摩西尼吃了一惊。他惯于面对万千人群,这个此刻才表明身份的一人听众,竟然叫他不安。而且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不可能是园丁,虽然穿得像个奴隶。谁派来的,有何企图? 细细一瞧,他全身整洁,连头发也干净。以这般姿容,不难猜到其身份:是主子的床伴,年纪虽轻,却无疑是奉主人之命来秘密行事的。他干吗一直在听?狄摩西尼并未在阴谋家中间枉活三十年。他顷刻就在心中探询了五六种可能。是否腓力的某个爪牙试图事先通报?但这样年幼的探子也太不像了。那么还有什么可能?送口信?那是给谁送? 他们这十人当中,一定有谁从腓力那里领钱。这想法在旅途中一直萦绕他不去。他已开始怀疑菲洛克拉底。他哪儿来的钱盖宽敞的新宅,还给儿子买了一匹赛马?他们行近马其顿时,他的态度也变了。 “怎么了?”男孩问道。 他这才醒悟他自思自想的时..候一直被观察着,没来由地心头火起。又慢又清楚地,他用吩咐外国奴隶的厨房希腊语说道:“你要什么?你找某人?哪个主人的?” 男孩偏了偏头,开始说话,但似乎又改了主意。他用相当正确而且口音轻于方才的希腊语说道:“您可以告诉我狄摩西尼出来了吗?” 即使对他自己,他也不承认感到冒犯。他根深柢固的谨慎使他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使节。你找他干什么,告诉我好了。” “没什么。”男孩说,似乎对那盘诘的语气无动于衷。“我只想看见他。” 看来闪避也无可收获了。“我就是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男孩微微一笑,是有教养的儿童对待成年人无稽戏言的态度。“我知道他是哪个。你究竟是谁?” 水深莫测哪!底下也许能探到一个无价的机密。他本能地四顾了一下。房子里可能藏了许多双眼睛,他没有帮手,无法抓住这男孩来堵嘴不让喊叫,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在雅典,奴隶被依法讯问时,他常立于刑架旁;一定得有什么叫他们害怕,并且这害怕超过对主人的畏惧,否则休想让他们指证其主。偶尔会有像这男孩一样年少的奴隶;审讯是不能动怜悯心的。无论如何,他如今是在蛮人堆里,没有司法手段可援,只能尽力而为。 正当此时,从客房窗户传来一个深沉悦耳的声音,开始练唱音阶的升降。埃斯基涅斯站着,能看到的上半身赤膊,阔胸膛鼓了起来。男孩循声回首,叫道:“他在那儿!” 狄摩西尼首先感到的是盲目的震怒。他潜藏的妒忌被这样刺激嘲弄,满得几乎涨破。但人应该冷静,应该思忖,一步一步行进。如此看来,叛徒就是他,就是埃斯基涅斯了!没有别人能这样遂他的心意。但是他得有凭据,得有线索;要证实则是奢望。 “那是阿特若莫梅托斯之子埃斯基涅斯,一个演戏为生的人,近年才改行的。”他说,“他正在做的是演员的功课。客馆里谁都可以告诉你他的身份。不信自己去问吧。” 男孩的凝视从彼到此,缓慢地转了回来。藏书网缓慢地,一阵潮红从他胸口漫开,染红他光洁的皮肤,直到额上。他依然相当沉静。 狄摩西尼心想,也许现在能套出点情报来。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在他思忖下一步如何之际,这想法也扎下了根——他从未见过更漂亮的男孩子。那肤中血色就像渗入雪花石杯盏里的美酒,晶莹闪光。挥之不去的欲望干扰着算计。等一等,等一等再说;也许一切取决于此刻能否保持冷静。等查明了谁是这男孩的主人,再尝试买他不迟。基克诺斯早已姿色不再,只是方便使唤而已。应当谨慎行之,用一个可靠的中间人……别痴想了。应当趁刚才他头脑混乱时逼问的。狄摩西尼厉声道:“现在老实告诉我,不许撒谎。你找埃斯基涅斯干什么?快,从实招来。我已经有谱儿了。” 他停顿太久了。男孩已镇定下来,样子颇为桀骜。“我看你没谱儿。”他说。 “你给埃斯基涅斯的口信。快说,别撒谎。什么内容?” “我干吗要说谎?我又不怕你。” “走着瞧好了。你找他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也不找你。” “你是个不识抬举的小子。我猜是主人把你娇纵坏了。”他为了满足自己而补上后一句。 看来男孩即使不懂那句希腊语,也领会了他的意图。“再会。”他短促地说。 这令人无计可施。“且慢!我没说完之前不要跑掉。你侍奉的是谁?” 男孩冷冷地、含着一丝微笑抬头。“亚历山大。” 狄摩西尼皱眉;马其顿贵族三人之中似乎就有一个亚历山大。男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续道:“还有众神。”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狄摩西尼说,他开始情不自禁了。“不许走。过来。” 男孩转身时他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拉直了整条手臂,但没有挣扎,只瞪视着。深眼窝里的眼睛似乎先变淡,然后随着瞳孔的张开而颜色加深。他用一丝不苟的希腊语缓慢而安静地说:“撒开你的手,否则你准得死。我告诉你。” 狄摩西尼放了手。骇人的恶毒小子;准是哪个爵爷的娈童。这无疑是空言恫吓……但这里是马其顿。被释手的男孩仍然驻足,专注地审视他的脸。他感到肚肠里一阵寒冷的蠕动,想到伏击、毒药、暗夜卧室中的刀;他的胃翻搅着,身上森冷。男孩一动不动站着,从马鬃般的乱发之下瞪视,然后一转身,翻过矮墙,不见了。 窗户里传来埃斯基涅斯的声音,在最低的音域鸣响,然后炫耀地凌空直上纯粹的假音。嫌疑,仅仅是嫌疑!没有任何东西可据以指控。痒意从狄摩西尼的喉头上到鼻腔;他打了个大喷嚏。他要找一碗热的药茶才行,即便是哪个没见识的傻瓜煎制的也好。不知多少回,他在演讲中说过马其顿是一片从来不可能买到像样奴隶的土地。 奥林匹娅斯坐在她刻有棕叶与玫瑰花饰的镀金椅子上。正午的阳光从窗户泻入,温暖了高敞的房间,让含苞的枝柯把影子斑驳地投在地板上。她肘边有一张柏木小桌;膝前凳子上坐着她的儿子。他咬紧了牙关,却时不时疼痛难耐地喘息。她正在梳理他的头发。 “最后一个结子了,宝贝。” “剪掉它不行吗?” “那不就参差不齐了吗?你希望自己像个奴隶的样子?亏得我看着你,不然你身上也会长虱的。好咧,都弄好了。让我亲一个,乖孩子,你的椰枣也可以吃了。手上黏黏的就别碰我的衣裳。多瑞丝,铁发夹。” “还太烫呢,夫人。在嘶嘶响。” “母亲,不要再给我卷发了。别的男孩子全都不卷发。” “那于你何妨?你立榜样,不跟风。你不想为了我打扮得漂亮吗?” “请拿着,夫人。我想现在不至于烤焦了。” “可千万不要!现在给我坐定了。我弄得比理发师好。没人会猜到这不是天然的鬈发。” “可他们天天见到我呀!除了……” “不要动,你会烫伤的。你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刚才想到那些使节。我还是把我的珠宝戴起来吧。你说得对,人不该为了迎合雅典人而刻意朴素。” “当然不该。我们这就找找看,衣裳也要相宜的。” “而且,父亲会戴珠宝。” “噢,是的。不过你戴得更好看。” “我刚才见到了阿里斯托德莫斯。他说我长大了好多,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风度翩翩。我们一定要请他来,就我们这几个。” “他很快要走了,但是他引见了另一位,从前是个演员。我喜欢他。名字叫埃斯基涅斯,我觉得他很逗。” “我们可以也请他。他是士绅吗?” “演员嘛,是不是都没关系。他告诉了我剧场的事,他们如何巡演,如何对一个难共事的人还以颜色。” “你跟这些人交往要小心。我希望你没讲什么不慎重的话。” “噢,没有。我问了雅典的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事。他属于主战派,我觉得。但我们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我们很投契。” “不要给他们任何人以机会,吹嘘自己被另眼相看。” “他不会那样做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亲狎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们只谈话。” 她把他的头向后扳着,去烫卷那额上的一绺绺头发。她的手经过他的嘴唇时被亲了一亲。有人挠门。 “夫人,国王遣人来说,他已传令召见使节。他希望王子与他一道进场。” “去回话,说他就来。”她把那头发一绺绺抚开,然后细细打量他。他的指甲是修剪过的,刚洗过浴,钉金的绳鞋备好了立在一旁。她给他找来一件橘红羊毛宽袍,上面有她自己镶的四五色的滚边;一件披肩的红色短氅,和一个很大的金胸针。宽袍穿上之后,她将一条金丝细工的腰带扣在他的腰间。她不急不忙;去早了,他就会跟腓力一同等候。 “不是弄好了吗?”他问道。“父亲要等了。” “他刚刚才召见那些使节。” “我觉得他们都一早准备好了。” “你会发现这个下午就够漫长的,有他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演说。” “不过,也必须看看要怎样办事了……我见到狄摩西尼了。” “狄摩西尼可是大人物呀!你觉得他如何?” “我不喜欢他。”她从金腰带之间仰视,扬着眉毛。他向她俯身,她注意到他略一迟疑。“父亲告诉过我的,但是我没听。他到底是对的。” “把斗篷穿起来。还是你希望像个小宝宝一样替你穿?” 他默然把它披上肩头;同样默然而并不轻柔地,她把胸针穿过衣料,一下子就穿透了。他没有动。她忙问:“刺到你了吗?” “没有。”他屈膝系绳鞋。衣服从他脖颈滑开,她看见了血。 她拿一块毛巾捂住伤口,亲吻了他鬈发的头,在他去见她的敌人之前达成和平。他走向珀尔修斯厅,很快遗忘了针刺之痛。至于另一种似乎与他生命俱来的痛楚,他记得是始终都在那里的。 使节们对着空的宝座站立,它后面是珀尔修斯解救安德洛墨达的巨幅壁画。他们背后有十张华丽的硬椅子;事先已向他们说明,受到国王邀请时可以就座,但不能提早,连对最热切的民主派也是这样交代的。首领菲洛克拉底故作庄重地四顾,脸色平正,勉力不显轻松。演说的次序与主题一经确定,他便写下摘要密送国王。腓力的即场发言以机智有力著称,但他乐于得到能使他胸有成竹的机会。从前他给菲洛克拉底的谢礼已经十分丰厚。 左首最远处(他们按演说次序而立),狄摩西尼忍痛咽了口唾沫,用斗篷的一角擦了擦鼻子。他抬起眼睛,看见一个光彩熠熠的青年,双足插翼,停驻在蓝色的空气中,着色的眼睛与他对上目光。青年右手持剑,左手抓住美杜莎的头发,那可怖的头把它致命的瞪视射向底下浪涛中的海怪。安德洛墨达被双臂拉开地扣锁在一块布满藻叶的岩石上,薄裙底下的身体莹莹闪光,金头发被托举英雄的微风吹起,柔弱而狂乱的眼睛,凝视着她的拯救者。 此乃大师手笔,与卫城上的宙克西斯作品同样优美,规格犹有过之。狄摩西尼怨愤之深,就像它是在战争中被掠去似的。那晒黑了的英俊青年,裸体光彩照人(想必有某个雅典全盛期的运动员为最初的草图摆了姿势),傲岸地俯视着他伟大城邦的后裔。如同>当年在练身馆一般,狄摩西尼又感到一阵他临到裸露细瘦肢体时的恐慌;受膜拜的少年们闲步来去,精心地对观众满不在乎;而他,却换来吃吃的笑声与那可恨的绰号。 你死了,珀尔修斯;俊美,勇敢,但已经死了。所以你用不着盯着我。你在西西里卒于疟疾,你在叙拉古海港中溺亡,在缺水的撤退中渴死。在羊河,斯巴达人捆绑了你,割了你的喉。三十僭主的刽子手用烙铁灼伤你,再把你扼死。安德洛墨达不能指望你了。快让她另求救助吧,海怪已经破浪而出,伸出了头。 头盔闪闪的雅典娜踏云而立,激励着那位英雄。灰眼睛的常胜女神啊!接受我,起用我吧;我的出身我的一切都属于您。即使我只能以语言侍奉您,您的力量却能化言辞为刀剑,为戈尔贡。就让我护卫您的城邦吧,直到英雄再度降生此间。 雅典娜报以久久的平视。她眼睛是灰色的,一如常态。他似乎又感到清晨的寒意,使他的饥肠在恐惧中攫紧。 内门那边有一点骚动。国王走了进来,由两位将军——安提帕特罗斯与帕曼尼恩随同;勇猛的三战士,单独一个就足以引人注目。还有一个打扮过度的鬈发男孩跟着他们步入,他垂着眼睛,身高仅及国王之肘,几乎会被忽略。他们在上首各自就位;腓力和蔼地向使节们问好,请他们落座。 菲洛克拉底作了演说,在表面强硬的言辞之间,充满可为国王利用的空隙。狄摩西尼疑心加重了。他们手上都有概要,但这些漏洞可能是无心之失吗?但愿他能专心于这个疑惑;但愿他的眼睛没有情不自禁地溜向国王。 他预想腓力会令人厌恶,却不料是令人胆怯。他的欢迎词固然客气,但没有一句浮文,其简短微妙地表示,障眼法的滔滔雄辩是不会成功的。每当一个演说者转向其余使节寻求肯定时,腓力都会扫视这一列人脸。他的盲眼睛像那健全的眼睛一样灵活,在狄摩西尼看来,它更含恶意。 这一天慢慢流逝,窗下深陡的日影沿着地板伸长。一个又一个演说者力陈雅典对奥林苏斯,对安菲波利斯的权利,重提她在色雷斯和科尔松尼斯的旧有势力圈;谈到尤卑亚战争,这次那次的海军冲突;翻出在马其顿那些漫长复杂的继位战争中的老账目;论及赫勒斯滂的粮道,波斯的目标及其沿海总督们的图谋。狄摩西尼时不时看见那只明亮的黑眼睛和它阴翳的同伴转向他这边,流连不去。 他这以反对暴君闻名的人,正在被等待,就像主角在歌队的开场合唱中被等待一样。多少回在法庭上,在公民大会上,他因而血脉加速,倍感机敏!现在他才恍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单独一个人发言。 他熟悉他乐器上的每一根弦,能分辨每一个音调最细微的变化;他能将正义感转化为仇恨;操纵私利心,直到它自视为大公无私的义举;他知道在何处泼洒泥浆会使清白者形相龌龊,使污浊者盖住嫌疑;即使在他这个技巧标准甚高的时代,身兼讼师与政客的他也是第一流的职业人士。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止于此;在最好的日子,他以自己的雅典伟大之梦激发了他们所有人,品味到艺人的纯然狂喜。他正在攀上他力量的巅峰,他还可以更好。如今他却幡然领悟,他的艺术仅仅以群众为媒质。归家途中,群众依然在赞赏他的雄辩;但是它会分散为千千万万的人,没有一个真正喜欢他。没有人曾经与他盾牌相扣,并肩杀敌。而当他需要爱的时候,就拿两个德拉克马来买。 第八位演说者克帖西芬正在发言,很快就轮到他了:不是面对他了解的无数耳朵,而是面对这一只锐利的黑眼睛。 他又鼻塞了;这地板过于华丽做作,他只能擤在斗篷上。演说时流涕如何是好?为了不想到国王,他望向皮肤发红、身材魁梧的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的阔肩膀、大丛褐色胡子、骑手的罗圈腿。这很不明智。他们没有腓力对演说者的义务,一同坦然审视着众使节。他一碰见安提帕特罗斯炽烈的蓝眼睛,就想起了当他还是个瘦弱的十八岁服役青年时,指挥他的军长的眼睛。 这些时候,那俗丽的小国王子一直在矮椅上静坐不动,眼睛俯向膝盖。换了任何雅典小伙子都会四顾,也许不得体(礼节的崩坏各地皆然,可叹),但至少机敏。斯巴达式的教养。斯巴达,过去是僭主政治、现在是寡头政治的象征。腓力之子若此,一点也不出奇。 克帖西芬演讲完毕,鞠了躬,腓力说了几句道谢话。他让每个演说者都觉得受到注意并被记住。传令官唱念了埃斯基涅斯的名字。 他一起立就显出个子之高(高大使他无法演好女性角色,这是他告别舞台的原因之一)。他会暴露自己吗?一个字眼、一种语调都不能错过。对国王也得盯着。 埃斯基涅斯进入开场白。狄摩西尼不得不又一次正视训练的分量。他自己颇依赖手势;事实上,是他将手势引入公开演讲,并把旧式雕像般的立姿称为贵族政治的陈迹;但是慷慨激昂之时,他往往动着肘部。埃斯基涅斯的右手放松地刚好露在斗篷外;他有一种男子汉的庄重,并不试图在三位大将军面前展现老练,却在隐约表示一个知道战争为何物的人的敬意。演说颇佳,依从了约定的计划。他不会露一点破绽的,无论背地里在做什么。狄摩西尼厌恶地放弃了,再次擤擤鼻子,开始在心中复述自己的演说。 “您年老的亲属可以证实我所言非虚。因为令尊阿敏塔斯与令叔亚历山德罗斯悉皆辞世之后,令兄佩尔狄卡斯与您犹为孩童……” 他的心绪在震惊与寻思之间的片刻停了一停。每个词都对,但说话人并不是他,却是埃斯基涅斯。 “……为假朋友所背叛;而保萨尼亚斯正从流亡返国,争夺王位……” 那声音继续着,从容不迫,娓娓动人,扣准了时间。他狂想到巧合的可能,又马上否定,因为字字句句都证实着丑行。“您自己尚在孩提之间。她将您放上他的膝头,说道……” 早年他为了克服结巴、放大单薄的嗓音并减轻其尖厉而苦练,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出使途中的航船上、客馆里,他讲稿在手,一定以听得见的低语反复排练过这个段落。那个专门学舌的江湖贩子,他当然能背熟。 那故事讲到头了,自圆其说。看来人人都佩服,国王、将军们、别的使节们,除了那男孩——他安静地坐了几个钟点之后,终于浮躁起来,开始挠头。 最精彩的段落白白奉送,但也还不是狄摩西尼最大的损失。那段话是要把他的论题引向主旨的。如今,在最后关头,他却被迫要改造他的演说。 他一向不善于临场发挥,即使面对的是拥护他的听众。国王的眼睛已经再次向他这边转来,怀着期待。 慌乱间,他在心中重拾他的讲辞片断,尝试着连头接尾,架桥,变换。然而他先前对埃斯基涅斯的演说未感兴趣,根本不清楚它剩下多少,要过多久才轮到他自己。悬疑使他思绪涣散。他只忆起从前他揭露埃斯基涅斯粉饰过的暴发经历时,曾经提醒他和他有权有势的同党说,他来自破产的士绅阶层,少时给他父亲办的学校磨墨,并抄写公职名单;而且他在剧场里从未领衔演出。谁能料想他竟将他那个龌龊职业的花招,搬到高尚的政治舞台上? 而且永远无法指控他这桩罪行。承认真相,会令任何辩论家变成雅典的笑柄,终生难平。 埃斯基涅斯的声音放大了,结语在即。狄摩西尼感到额头上渗出冷汗。他抓住他的第一段不放;语势也许能带他溯流而下。珀尔修斯轻蔑地浮在空中。国王端坐抚髯。安提帕特罗斯正向帕曼尼恩低语着什么。那男孩用手指爬梳着头发。 在他最后一段话里,埃斯基涅斯轻巧地跳过了狄摩西尼所备结语的关键片段。他鞠躬,领受了感谢。传令官宣唱:“帕约尼亚人狄摩西尼之子,狄摩西尼。” 他起立、开腔,仿佛走向一个断崖;所有的风度感都消失殆尽,他只求还记得要说什么。几乎在最后一刻,他恢复了正常的急智,明白了该怎样弥合缺口。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动作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男孩初次抬头。 那烫出来的鬈发在他修整之前已开始走样,此时变成一头乱鬃,从峰顶硬邦邦地披散开。他灰眼圆睁,脸上有极浅淡的微笑。 “问题以宏观视之……宏观……以……” 他的声音哽住了,嘴巴合上又张开,没有话,只喘着气。 人人都坐直了瞪视。埃斯基涅斯抬身,关切地拍拍他的背部。那男孩的眼睛平视着,完全理解,什么也没有错过,等待着发展。他脸上有一种清冷透彻的明亮。 “以宏观视之……我……我……” 又吃惊又困惑的腓力王只确信,他表现宽厚仁慈是无妨的。“亲爱的阁下,慢慢不迟。别慌张,你过一会儿会想起来的。” 男孩把头略偏向左边;狄摩西尼记起了这个姿势。那双灰眼睛再次睁开,测度着他的恐惧。 “试着一点点地回想,”腓力和颜悦色地说,“从最开头想起。不必像剧场里的演员一样,因为一时忘词而气馁。我向你保证,我们有耐心等待。” 这是哪门子的欲擒故纵?那男孩怎么会没有告诉他父亲。他想起那课堂式的希腊语:“你准得死。我告诉你。” 使节的座椅间响起一种窃语;他的演说含有重要事宜,尚待谈及。大纲是怎样的,哪怕他只能抓住大纲也好……恐慌令人迟钝,他只得听从国王的提议,结结巴巴地重复开场白。那男孩的嘴唇轻轻翕动,含笑而无声。狄摩西尼感到头脑空空,像个瘪葫芦。他说道:“我很抱歉。”然后坐下。 “那么,诸位阁下……”腓力说着,向传令官打了个手势。“各位请先去歇息提神,我过后就会答复你们。” 殿外,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议论着这些使节倘若做了骑兵上战场,会是什么样子。腓力正要转身回书房取讲稿(内中有几处空白留待应变),忽然感到儿子在仰视他。他以头示意;男孩跟着他来到花园,在思省的静默中,两人在树木间小解。 “你可以出去的,”腓力道,“我忘了告诉你。” “我先前没喝水。你跟我讲过一次。” “我讲过?好吧。你觉得狄摩西尼如何?” “你是对的,父亲。他不勇敢。” 腓力放下长袍,稍一环顾。这腔调令他寻味。“那人受了什么刺激?你知道?” “在他之前演说的那人,是个演员,他偷了他的词句。” “你又怎知?” “我听见他在花园练词儿来着。他跟我说了话。” “狄摩西尼?说什么?” “他以为我是奴隶,问我是不是在刺探。我用希腊语说话之后,他说我准是某人的兔子。”他用了首先想到的兵营用语。“我没向他说明。我想等待机会。” “什么?” “他开始演说时我才坐直了正视,那时他认出我来了。” 男孩看见父亲现出徐缓的笑容,让他有缺齿的笑脸、他的健全眼睛甚至于那只盲眼睛都灵动起来,这给了他纯粹的喜悦。“但是你为什么起初不告诉我呢?” “他会预计到的。这下子他就纳闷了。” 腓力睨了他一眼。“这人想勾引你?” “向奴隶开口他是不会的。他只在心里估摸多少钱能买我。” “好,他现在该知道了。” 父子俩彼此相视,在这一瞬间里全然和谐;他们血脉相通的祖先是从伊斯特河以外乘着战车、手执铜剑而来的首领,在过去一千年里带着族人下来,有的挥戈深进,占领了南方的土地,采用了他们的习俗;有的据守这些山地王国,保持着旧俗,将死者葬在有墓室的陵墓中,与先辈比邻,头骨上戴着猪牙头盔,手骨上拿着双刃斧,把血仇与报复件件不误地父子相传。 一个不能够,而且不值得以刀剑对付的人,其冒犯遭到了惩罚,手段也符合他的器量,恰到好处。它爽快利落,好比当年埃盖大厅中的复仇一样。 雅典长时间辩论和平条件。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代表腓力到场,观看南方人这种奇俗,感到不可思议。在马其顿,唯一要付之投票的是处死某人;其他公共事务均由国王裁决。 在条件(经埃斯基涅斯极力敦促后)终被接受,使节们返回签约之间,腓力王拔下凯索布勒普提斯的色雷斯要塞,招降了他,将其子带回佩拉做人质,以确保他的忠诚。 与此同时,在俯临温泉关的诸山堡,流亡中的劫掠神殿者——佛基思人法莱科斯逐渐耗尽了黄金和食物,失去希望。腓力正在跟他秘密和谈。马其顿占据温泉关的消息将如一场地震般撼动雅典;他们会觉得这比佛基思人的罪愆难以容忍多了(实际上他们与佛基思人结了盟)。一定要掩盖消息,直到以神起誓的条约保证了和平之后。 腓力极力笼络二度前来的使团。埃斯基涅斯最有价值,他不是被收买的,而确是心悦诚服。他乐意地接受了国王说他无意损害雅典的保证,视为真诚之辞;至于他说会温和地处置佛基思人,那也不该是谎言。雅典需要佛基思;不仅是为了把守温泉关,而且是为了制衡其宿敌——忒拜。 使节们得到娱乐和引人注目的礼物,每个人都接受了,狄摩西尼除外。这回他首先演说,但同僚们一致认为他缺乏惯有的盛气。事实上从雅典来时,他们一路在争吵、密谋。狄摩西尼对菲洛克拉底的怀疑已成确信;他急于叫别人也相信,但他也说埃斯基涅斯有罪;后一个指控之可疑,令前一个的可信性也大打折扣。他思索着这些挫折,出席了晚宴,席上年幼的亚历山大和另一个男孩随着里拉琴的伴奏,向宾客们唱了送别曲。隔着乐器,两只灰眼睛冷淡地驻留在狄摩西尼脸上;他迅速回头,看见了埃斯基涅斯的微笑。 誓约既立,使节上路返乡。腓力护送他们南下至色萨利为止,没显露他其实是顺道而行。他们一远去,他便引兵到达温泉关,从法莱科斯手里接过那些山堡,以安全保证作为抵偿。那些流亡者感激地走了,随着希腊无止尽的局部战争而游离,出赁武勇,死在阿波罗将他们逐一射倒之地。 雅典闻讯大惊,等着腓力像薛西斯一样挥师横扫。城墙驻了防,阿提卡的难民纷纷涌入。但是腓力只遣来使者说,他希望重整久成丑闻的德尔菲事务,并请雅典人派出一支盟军。 狄摩西尼作了一席激昂的演说,抨击暴君翻云覆雨的本性。他说,腓力想要他们把青春少年送去做人质。没有盟军出动。腓力全然不解;遭此冒犯,他内心大受伤害。他在无人指望宽宏之时表现了仁慈,却连感谢都得不到。 撇开雅典,他继续推进佛基思战争。他有神圣同盟的祝福,内中的各城邦曾经与佛基思人一样是那神殿的守护者。 色雷斯之患既消,他可用全部兵力来进攻。佛基思城堡一个个或投降,或陷落;速战速决后,神圣同盟便集会商讨如何发落佛基思人。他们神谴的劫掠招人痛恨,自断前程。集会城邦大多想让他们受刑而死,或被推下法德里亚德斯山的高峰,或至少发卖为奴。腓力早已厌恶这场战争里的种种野蛮,他预见将来还会为了那些空置的土地争战不休。他力主宽待。最终的决议是,徙置佛基思人在乡土定居,但必须是他们无法设防的小村庄。他们被禁止再建城墙,并要逐年付费以修复阿波罗神殿。狄摩西尼作了一番激昂的演说,谴责这些暴行。 神圣同盟通过了一篇致腓力的感谢词,表彰他令希腊最神圣的殿堂恢复圣洁的功劳,并将佛基思丧失的两个议席让给马其顿。他回到佩拉,同盟派出的两位使者又接踵而至,邀请他主持下一届皮提亚竞技会。 见罢来使,他独立于书房窗前,回味他的快乐。这不仅是个伟大的开始,也是个渴求已久的结束。如今他被接纳为希腊人了。 他成年以来一直爱慕希腊。她的仇恨像鞭笞一样使他灼痛。她忘形堕落了,与自己的往昔不相称,但她只缺领袖。他灵魂中感到这是他的天命。 他是在苦闷里萌生这种爱的。当时他被陌生人从马其顿的山野和森林带到地势低平而气氛阴郁的忒拜,一个活生生的战败的象征。幽囚作客,尽管主人客气,许多忒拜人却并不如此;他与亲友离散,身边没有了有意的姑娘,也远离了最早授他以情欲之事的已婚妇人。在忒拜,自由妇女他接触不到,他的行踪受人监视;若是光顾妓院,他的钱只买得起令他恶心的娼女。 在练身馆他找到了仅有的慰藉。此处没有人可以看低他;他证明了自己是个有技能、有耐力的运动者。练身馆接纳了他,并让他知道,这里的爱不对他闭门。一开始,那只是因为寂寞和需要,后来给了他快慰;这种爱在这城邦素有传统和盛名,渐渐地,它在他身上也生了根,变得与别的情爱同样自然。 新的朋伴,使他有缘谒见哲学家和修辞教师;很快,他也得到机会跟从大师学习军事。他渴望还乡,终于能回家时也欣喜不已。但彼时他已领略希腊之秘,成了她永久的入教者。 雅典是她的圣坛,几乎就是她本身。他不过想令雅典重获光荣;她现在的领袖以他看来,跟在德尔菲的佛基思人一样是窃据圣殿的鼠辈。他内心深处也知道,对于雅典人,自由与光荣是共生的;然而他就像恋爱中的男子,相信爱人最强的性格特点一旦结婚就能轻易改变。 他那些常是迂回而投机的策略,全都意在打开她的门。倘若技穷,他最后宁可破门而入也不愿失去她;但他渴望的是她来启门。如今他手中握着德尔菲送来的典雅纸卷;即使它开启不了她的内室,至少也是大门之匙。 到最后,她一定会接受他的。当他把她在伊奥尼亚的众多姊妹城邦从世代受奴役的处境救出时,她会衷心对他感激。这想法在他心中壮大。不久前,像预兆显现一般,他接到伊索卡拉底的一封长信,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于柏拉图尚在学龄时便是苏格拉底的友人,他出生之际,雅典尚未对斯巴达宣战,肇始希腊大地那漫长而致命的流血。如今他年过九十,依然心怀天下风云,力劝腓力联合希腊人民,统领众城邦。他在窗前遐想,看见希腊重焕青春,不因为那个称他暴君的锐声演说家,而因为一个赫拉克勒斯家族的后裔,他比那些忙于内讧而积弱的斯巴达国王们更有资格叙述家世。他看见自己的雕像树立于雅典卫城;波斯的大帝沦落到一切外夷应得的位置——提供奴隶、进献贡品;腓力的雅典又成了全希腊的学校。 稚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儿子正在下面的台基掷跖骨,玩伴是阿格里阿奈人的国王特芮斯送来做人质的年幼儿子。 腓力生气地俯视着。这孩子干吗跟那个小野人厮混?他甚至把他带到了体育馆里,是伙友团的一位爵爷说的。他儿子也在馆中,对此看不惯。 那小孩的待遇是人道的,吃得饱穿得好,从来不用劳作,或是去做有辱他地位的事。当然没有一家贵族打算接他去寄居,像对待来自色雷斯海岸的希腊城市的文明男孩子那样。宫里只得给他拨了住处,且因阿格里阿奈人好战成性,其顺服未必长久,于是派了个卫兵看守他,防止他逃走。佩拉有那么多出身高贵的男孩,亚历山大为何不从中挑选而偏偏青睐此人,实在费解。不消说他这是一时兴起,很快会淡忘的;没必要干预。 两个王子蹲在石板上游戏,说着杂拌的马其顿语和色雷斯语,辅以手势。色雷斯语较多,因为亚历山大学得较快。卫兵无聊地坐在大理石狮子的屁股上。 兰巴若斯是个红种色雷斯人,属于一支北方征服者民族,一千年前南下,铲平了居住在深肤色佩拉斯吉人当中的山地酋长国。他比亚历山大略长一岁,但因为骨架大而看上去年长更多。他有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上臂文着一匹古拙的小头马,是王室血液的标志——与任何色雷斯贵族一样,他自称直系祖先是半神骑手瑞索斯。他腿上文了一头雄鹿,是他部族的徽记。当他成年后,身体的生长不再会破坏图案时,精细的涡纹和与他地位般配的象征物就会遍布他的全身。脖子前坠着一个狮鹫护身符,是黄色西徐亚合金,穿在一条绕颈的油腻皮绳上。 他拿着皮革骰子袋,对着它喃喃祷念。那卫兵宁可去自己有朋友的地方,不耐烦地咳了咳。兰巴若斯猛然扭头一看。 “别管他,”亚历山大说,“他只是个卫兵,无权告诉你要做什么。”一个王室人质在佩拉的待遇不及忒拜,他觉得是家族之耻,这事他早已念念不忘了。后来有一天他遇见兰巴若斯把头抵在树上伤心痛哭,监视他的卫兵在一旁冷淡地看着。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兰巴若斯像困兽般转身,却只见一只伸过来的友好的手。假使他的眼泪遭受嘲笑,他一定会打架的,即使因此被杀也罢。这心绪在两人之间默然相通。 他的红头发中曾有红虱,赫拉妮科虽然只是让她的女仆去验看,也还是嘟囔抱怨。当亚历山大命人给他送糖果,他们就派了个色雷斯奴隶去。“他只是站岗而已。你是我的宾客。该你投了。” 兰巴若斯重复了他向色雷斯天空之神的祈祷,呼求双五,掷得二和三。 “你为了这等小事祈求他,我猜想他会不悦的。神明喜欢人为了大事而祈愿。” 兰巴若斯现在已越来越少祷告要回家了,他说:“是你的神为你赢的。” “没有,我只是对手运鼓足信心而已。我把祷告留着。” “留着做什么?” “兰巴若斯,听好我的话。等我们成年的时候,为王的时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是我们父亲死了的时候。” “等我出征时,你会做我的盟友吗?” “会。盟友是什么?” “你带你的人马来跟我的敌人战斗,而我也迎战你的敌人。” 从楼窗里,腓力王看见那色雷斯人抓住他儿子的双手,然后跪下来,隆重地让彼此合掌。他抬起脸,流利地滔滔讲话;亚历山大面向他跪着,合上的手保持不动,耐心等待,全身的姿态都专心致志。少顷兰巴若斯一跃而起,像弃犬一样长嗥,以男童的高音模仿着色雷斯人的喊杀声。腓力茫然不解其意,只感到不快;他庆幸地看到那卫兵不再闲坐,走了过去。 兰巴若斯再次认识到他的真实处境。他的战歌停了;低下头,郁郁不乐。 “你想干吗?没有出岔子,他在教我他们的风俗。”预备把争吵的孩子们分开的卫兵一惊,开始道歉。“回去。我要你来的时候自会叫你。这誓言很好,兰巴若斯。把结尾再说一遍吧。” “我会始终守诺,”兰巴若斯缓慢而庄重地说,“除非天空塌陷将我碾碎,或大地裂开将我吞噬,或海水高涨将我淹没。我父亲跟众酋长宣誓时会亲吻他们。” 腓力不相信地看着他儿子双手抱住那年幼蛮人的红色头颅,将那仪式性的一吻印在他额前。这太过分了,也违背了希腊人的风俗。腓力想起他还没有将皮提亚竞技会的消息告诉那男孩,他打算带他去。那会让他考虑有益之事。 风刮起一阵尘土,旗帜飘飘。亚历山大在风尘中执着一根削尖的树枝涂写。“把你们的阵型画来给我看看吧。” 从上层的图书馆窗户里,菲尼克斯含笑看着那金发和红发的两颗头一同低俯于某种庄严的游戏。他照管下的这孩子暂时恢复了儿童之态,弓弦松开,每每令他释然。有卫兵在,他的义务就减轻了。他重拾那开卷的书本。 “我们会缴获一千个首级,”兰巴若斯在说,“劈——劈——劈!” “嗯,不过投石手站在哪儿?” 那卫兵得了一个口信,再次上前。“亚历山大,把这小子交给我吧。你父王召你过去。” 亚历山大抬起灰眼睛,向他注视片刻。这人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脚。 “好的。他想做什么都不要拦着他。你是个兵士,不是教仆。而且不许叫他‘这小子’。如果我能尊重他的地位,你也能够。” 在兰巴若斯的目送下,他从大理石狮子之间登阶,去听取德尔菲传来的重大消息。 第四章 “你不能多花时间练琴,”埃琵克拉特说道,“可惜了。” “白昼应该更长。人为什么要睡觉?人应该不睡也成。” “不睡你也进步不了。” 亚历山大抚着基萨拉琴光滑的共鸣箱,上面有镶嵌的涡卷装饰与象牙调音匙。十二弦轻吁,如同叹息。他解下让人站立弹奏的背带(坐弹会使琴音细弱),在搁琴的桌子上挨着它就座,这里那里拨动一弦,测试音高。 “你是对的,”埃琵克拉特道,“人为什么要死?人应该不死也成。” “嗯,必须睡觉就让人想起这一点。” “哎,什么话!你才十二岁,来日方长。我希望看到你报名参赛,得到一个为之努力的目标。我设想的是皮提亚竞技会。还有两年,也许你能够做好准备。” “男孩参赛的限制是几岁?” “十八。你父亲会同意吗?” “如果我只在音乐竞赛上报名,那不会。我也不会的,埃琵克拉特。你为什么希望我参加呢?” “它会给你纪律。” “我没有忘了纪律。但那样我就不能享受其中了。” 埃琵克拉特习惯地一叹。 “别生气。我的纪律是跟列奥尼达斯学的。” “我知道,我知道。在你这岁数,我的指法还没有这样好。你起步更早,而且不是我妄言,你已经得到了更好的教导。不过亚历山大,如果你忽视琴艺中的哲学,就永远成不了音乐家。” “灵魂中要有数学才行。我永远不会有,这你知道。不管怎样,我不能成为音乐家。我必须成为别的。” “那么你既参加运动会,”埃琵克拉特诱惑道,“也在音乐竞赛报名,如何?” “不。我去看比赛时,以为没有比它更精彩的了。但是我们留到赛后,我见了那些运动员,发现了实情。我可以击败这里的男孩们,因为我们受的训练都是为了长大成人。但是那些男孩只是幼龄的运动员。他们常常未到成年就完了;即使不这样,对于那些成了年的人,运动会也是他们生活的一切。就像做了女人,妇女生活就是她们的一切那样。” 埃琵克拉特点了点头。“这几乎是我出生以后才发生的改变。自身无以为荣的人,满足于借助别人来对自己的城邦感到光荣。将来有一天,城邦除了已经作古的人之外,会再无荣耀可言了,那些逝者则不会这般自满……不过,在音乐上,别人的美好就是我们的。来,让我再听一遍,这次,多添一点谱曲人的意思。” 亚历山大背上肩带,将那大件的乐器斜扣在胸前,低音弦最靠近自己;他用左手的指头轻拢慢捻,测试低音部,右手以琴拨测试高音部。他的头微微偏着,仿佛在用眼睛而不是耳朵聆听。埃琵克拉特带着含爱的恼怒看他,如往常一样问自己,倘若他拒绝去理解这男孩,是否能把他教得好些。不,他更可能干脆就放弃了。十岁之前他已懂得足够多,能像贵族男子一样在晚餐席上弹奏里拉琴。没有人会坚持要他精进。 他拨动三根声音圆润的琴弦,弹起一段长而荡漾的华彩段,唱起歌来。 一般马其顿男孩的嗓子在他这年龄开始变粗,他却保持着清纯的高音,只更加有力了。当这歌声随着琴拨之下的装饰高音而飞扬,埃琵克拉特对他本色的坦然暗暗称奇。当别的小伙子互相说着这年纪讲个不停的秽语时,他也从不掩饰厌烦。一个从来没露出畏惧的男孩,能自定他生活的规则。 神令万物生存,又令万物逝去; 神辖制飞翔的山鹰、大洋的海豚。 他操纵必死的凡人,尽管他们骄傲不羁; 但是他给予某些人的荣耀也会长存不老。 他的声音飘浮起来,停止了;琴弦一再袅袅应和,如山谷中的生灵之声。 埃琵克拉特叹息着,想道:他走调了。 当这戏剧化的、奔放而热情的随兴歌声推涌起阵阵高潮,埃琵克拉特悠然注视——他是不会被留意到的。他分明看见自己将艺术生命祭献给这样一种滥用,不由得怅惘。他连身陷情网都不是,他另有所欲。他为什么留下?这弹奏,在雅典或以弗所的小剧场会陶醉上层的听众席,使他们对裁判发出嘘声。但是这琴声没有表演的成分;救了它的确实不是无知——埃琵克拉特毕竟是老师——而是一种完全的纯真。 这就是我留下的原因,他想。我在这里感到一种必然,其深、其力,我都无法探测,而如果否认它,我又会恐惧。 佩拉有个商人之子,他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他弹奏,是好手;他自荐给他指导,分文不收,以此换取心灵的平静。那小伙子会成为职业演奏家的,肯下工夫,也心怀感激;但是那些富于成果的授课,反倒不如这些时刻那么令他全神贯注——他所侍奉的神明的一切圣物,都像熏香般浪掷在一个未知名字的祭坛前。 用花环来装饰船头,我的歌是给勇敢者的…… 音乐攀上了一个摄人的渐强段。男孩嘴唇轻启,现出热烈而孤独的微笑,是在黑暗中做一件钟情之事的神采。乐器不胜蹂躏,越来越走板。他一定听见了,但依然继续,仿佛他能够强制琴弦。他现在这样用琴,埃琵克拉特心想,将来也会这样用他自己。 我必须走,早该走了;他能从我这儿学到的已经学尽。这些他都可以独自做去。在以弗所,一年到头都有好音乐可听,偶尔还有第一流的。我也该会喜欢在科林斯工作。我可以带上那年轻人佩伊同;他应该聆听大师的演奏了。这里这个人,不是我在教导他,而是他在教唆我。我对于他,是个懂这种语言的听者,我也乖乖地在听,尽管他在戕害我的母语。让他弹给愿听此曲的神明,放我走吧。 你已知道了你的身世,照你的本色活着吧! 他用琴拨扫过弦面,有一根应声而断,振及旁边的弦;一时声乱,随即安静了。他瞠目而视,不能置信。 “怎么?”埃琵克拉特道,“你还想怎样?难道你以为它是不朽的?” “我以为它能支撑到我弹完。” “你对一匹马也不会这样粗暴。来,交给我。” 他从琴箱中取出一根新弦,开始修理那乐器。男孩浮躁地走到窗前;方才正要揭示的不会重现了。埃琵克拉特调整着音调,从容不迫。我离开之前,但愿能让他展示一下他确实懂的东西。 “除了里拉琴,你还没有给你父亲和他的宾客们弹过。” “晚餐时大家就想听里拉琴。” “没有更好的,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嘛。帮我一个忙吧。为我练一曲,弹出韵味来。他看到你的进步肯定会很高兴。” “我想他不知道我有一把基萨拉琴。是我自己买的,你知道。” “这样还更好,他会觉得新鲜。”像佩拉城所有人一样,埃琵克拉特也知道宫闱之内的争吵。这男孩为此紧张已有一些时候了。他不但疏于练琴,还缺过一节课。他刚走进来时,埃琵克拉特便已明白会怎样。 理智的神明在上,为什么国王不能满足于收取金钱的艺妓?他买得起最好的。他还有宠幸的青年。这算苛求吗?为什么他一定要隆而重之地对待情欲?在这一个新欢之前,他肯定办过至少三场这样的婚礼了。也许这是这蛮邦王室由来已久的习俗,但如果他希望被视为希腊人,就该谨记“凡事勿过度”的箴言啊。一代之间是不能脱尽野蛮的,它仍然在那男孩身上显露出来,不过…… 他始终在窗前痴看,似乎忘了身在何所。他母亲肯定又在挑唆他了。本来那女人也可怜,不过她的痛苦、她给儿子带来的痛苦,有一半是自找的。他必须是她的,仅仅是她的,此外还有什么唯有神晓得,因为国王与他的王后相比倒是文明的。难道她看不出,丑化他也许终究是失策的?这些新妇当中,任何一人都可能生养一个敬爱父亲的儿子。为什么她不能显出一点谋略来?为什么她总是不放过那孩子? 今天绝无希望让他学到什么了,埃琵克拉特心想。不如把琴收起……啊,但如果我懂得琴艺,这懂是为了什么?埃琵克拉特把乐器挂到身上,起立,开始弹奏。 半晌,亚历山大从窗前回来,坐到桌子上,起初浮躁,然后沉静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头略偏向一边,眼睛仿佛望着远方。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睫毛。埃琵克拉特见了释然;他被音乐打动时向来是这样的,两人都不会因此尴尬。曲终,他以掌拭目,微微一笑。“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学一曲在宴会厅里弹奏。” 他离去之际,埃琵克拉特对自己说,我必须赶快就走;这里的动荡会毁掉任何人对于灵魂的和谐与平衡的追求。 几节课之后,亚历山大说:“今天的晚餐会招待客人。如果召我去弹奏,我就试弹这一曲可以吗?” “当然好。就照你今早那样去弹。会有我可以坐的地方吗?” “噢,有的。客人都是我们认识的,没有外国人。我会跟执事的说一声。” 晚餐要等国王的到来,迟迟才开始。国王跟宾客们客气地问好,对仆役却有点暴躁。虽然他红着脸,眼睛也充血,显然并未饮酒,而且急于忘记烦心事。奴隶们交头接耳,说国王刚从王后那里来。 众宾客来自伙友骑兵团,都是老战友。腓力用目光扫过躺椅,感到释然;没有外国使节需要他逢场演戏,或抱怨酒浆上桌太早。优良醇厚的阿堪修斯酒,没有兑过水。受了方才的折磨之后,他需要酒。 亚历山大坐在菲尼克斯的躺椅尾部,跟他共用一桌。除非受邀请,否则他不会与父亲并坐。菲尼克斯对音乐缺乏悟性,但是熟读所有谈音乐的文章故实。他满意地听男孩说他新学了一曲,随即征引了阿基琉斯弹拨里拉琴的旧典。“但我不会像帕特罗克洛斯那样——荷马说,他坐着等待他的朋友弹完。” “噢,这不公正。那意思只是帕特罗克洛斯有话要谈。” “欸,欸,孩子,你在干吗?你喝的是我杯里的酒,不是你自己的。” “哦,咱们交杯祝酒嘛。尝尝我的。他们最多不过是先拿酒漱了一下,倒进去的都是水。” “这是给男孩子配酒的恰当比例,四分之一。你可以倒一些在我杯子里,我们并不都像你父亲那样能喝浓酒,但唤人来添水也不好看。” “我先喝掉一些再倒吧,不然太满了。” “不,不,孩子,别喝了,够了。你会醉得弹不成的。” “怎么会,我才喝了一口。”他确实没有醉容,仅仅是两腮微红。他属于一个饮酒豪放的种族。 酒杯纷纷见底,喧哗加大了。腓力盖过喧声,喊道:谁来弹一曲、唱一首吧。 “陛下,”菲尼克斯扬声说,“您儿子为今晚的宴会,特地练习了一首新曲。” 两三杯烈酒下肚,腓力感觉好多了。酒能治蛇噬是众所周知的,一念及此,他冷峻地一笑。“那就上来吧,孩子。带着你的里拉琴来这儿坐。” 亚历山大向保管他的基萨拉琴的仆人示意。他小心地挂琴在身,前行,站到他父亲的躺椅旁。 “这是什么?”国王道,“这个你不会弹吧?”他从未见过一个并非卖艺的人弹奏基萨拉琴,深觉不宜。 男孩微微一笑,说道:“等我弹完了再跟我说吧,父王。”他试了试弦,弹拨起来。 在厅堂下首聆听的 57c3." >埃琵克拉特,柔情深深地看着那男孩。他此刻的姿态可以塑成一座少年阿波罗。或许这会是真正的开始也说不定;或许他终将彻底明白这位神祇。 所有的马其顿爵爷,本来都等着一个让他们齐声吼唱的信号,这曲子却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从未听说有贵公子如此弹琴,或想要如此的。这些教师把这小伙子怎么了?本来他有凡事勇悍决断的名声。他们把他变成南方人吗?接着就该是哲学了。 腓力王出席过许多音乐竞赛。他对这门艺术虽然兴趣有限,但不无鉴别力。他从琴声中听到了技巧,以及分寸的失宜。至于宾客们,他看出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那教师没有报告这股疯劲儿?分明是她又把他带到她那些祭典去了,让他濡染内中的癫狂,把他变成一个野蛮之子。瞧他这模样,腓力想道,瞧他这模样。 出于对外国宾客的礼貌(他们永远视礼貌为应当),他习惯了按照希腊风尚,让儿子出席晚宴;他朋友的儿子们则不会在成年之前出现。他干吗打破这良好的风俗?他儿子的声音依然像姑娘一样,这也要弄得举世皆知?那伊庇鲁斯婊子,歹毒的通灵者,他早就想甩掉她了,要不是她势力强大的亲属在他出征时会造成肘腋之患的话。让她别这样自信满满。他将来还是会去做的。 菲尼克斯没有料想男孩会如此娴熟,如同数月前从萨摩斯来的一个人那样出色。但是他就像有时被荷马感动一样,完全忘乎所以了。他在他父亲面前素来是收敛的。不该给他喝那个酒。 他来到将入终章的华彩段。乐音的溪流从峡谷奔泻下来,上方水花飞溅,灿烂之极。 腓力充耳不闻,所见的令他看呆了:光彩熠熠的面容,深眼窝的眼睛焦点模糊,噙着泛光的泪,带一丝笑意的嘴。对于他,这张脸像极了楼上那个与他不欢而散的人,颧骨发红,笑声张狂,怒目流出泪水。 亚历山大拨完最后一弦,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弹错一粒音。 宾客们不大放松地喝彩。埃琵克拉特热烈应和。菲尼克斯有点声音过大地喊道:“好!真好呀!” 腓力把酒杯掼到桌上。他额头酡红,失明的眼睛微微耷拉着眼皮,只露出那白点;他健全的眼睛在眼眶中突出瞪视。 “算好么?”他说,“你觉得这音乐跟一个男子相称?” 男孩缓缓转身,像是方从睡梦中醒来。他眨了眨眼,凝定目光看着他父亲。 “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这样表现自己。”腓力说,“这种事留给科林斯的婊子和波斯的阉人去做吧。你歌喉之好,够得上加入他们的行当,你该感到羞耻。” 男孩木桩一般站了片时,基萨拉琴依然扣在胸前,他?的脸没有表情,随着血色的消退而变得蜡黄。他谁也不看,在躺椅之间走出厅堂。 埃琵克拉特追了出来。但是他浪费了点时间寻思该说什么,已经找不见他。 几日后,有个来自内陆山地部落的马其顿人吉拉斯告假还乡,沿着古道上路了。他对长官托辞说父亲病重,恳求让他去诀别。先一日已对此有所预备的长官叮嘱他事毕即返,不要滞留家中,否则粮饷难保。部族间的争战只要无蔓延之虞,是被姑息的;此事古而有之,要摆平血仇恩怨会耗尽军队的时间,况且军内的部族观念也很强。吉拉斯的叔父被杀,嫂子遭奸污后被抛下自生自灭;即使不准假,吉拉斯也会溜走。这种事几乎月月发生。 这是他出发后的第二日。他是个轻骑兵,有自己的一匹马,马儿像他那样,矮小多毛但有耐力;他肤色红褐,摔断过的鼻子因接骨不正而略微偏斜,短须粗硬,衣着以皮革为主,佩着全副武装,既是他任务所需,旅途上也有必要。他尽量引着马儿走他能找到的草地,以求它未钉掌的马蹄还能应付前路。午时,在马其顿群山的山脊之间,他涉过一片石南丛生而缓缓起伏的荒野。多树的洼地里,桦木和落叶松在轻风中摇摆;时值夏末,但这里是高处,空气清新。吉拉斯不想被杀,但是更不能忍受在有仇不报的屈辱中苟活;他环顾着这个他也许即将永别的世界。这时他发现前方有一片橡树林,在它幽静怡人的树荫下,一道溪流从碎石和黑色的橡树叶上汩汩淌过。他饮了马,把它拴住;又拿挂在腰际的铜杯舀水自饮,对这甘泉暗暗赞许。从鞍袋里,他取出羊奶酪和黑面包,坐到一块岩石上进餐。 马蹄嘚嘚从他后面的小道传来。有个陌生人悠悠然骑马入林。吉拉斯伸手摸取身边的长矛。 “日安,吉拉斯。” 他一霎之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儿与佩拉相距足足五十里。 “亚历山大!”面包梗在喉咙里,他猛然一吞才咽了下去,男孩下了马,带着它到溪边。“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没有人陪着你吗?” “现在有你陪着了。”他用合宜的语句祷告了溪神,防着马儿暴饮,然后把它拴到一棵幼小的橡树上。“我们一起进餐吧。”他拆开食物包裹,走了过来。他佩着一把男人用的长猎刀,挂在肩带上;他的衣服又皱又脏,头发里面有松针,显然露宿过。他的马儿驮着两支长矛、一张弓及其他东西。“来,吃个苹果。我本来也是估计会在午餐时分赶上你。” 吉拉斯恍恍惚惚地依从了。男孩双手掬水而饮,泼水洗了脸。吉拉斯满心都是自己的大事,对腓力王的晚宴全无所闻。手中添了这么个担子,想想就可怕。把他交回再重新上路,中间这段工夫,家中更要不知如何。“怎么你独自出行这么远?是迷路了吗?你是出来打猎的?” “我要猎取的正是你要猎取的。”亚历山大咬着苹果,一边说道,“所以我才跟着你来了。” “可是……可是……真是异想天开……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的中队里人人都知道。我需要一场战争,你的战争正合适。你要知道,我这年纪该去赢取挂刀的腰带了。我出来,是为了取一条人命。” 吉拉斯瞠目呆坐。这孩子想必一路跟踪他而来,藏在视线以外,可见他又谨慎小心,又深谋远虑。而且某种东西令他的面容改变了,颧骨下的两颊变得瘦削平坦,眉弓下的眼睛看起来更为深陷,高鼻梁更为突出,额上有一道横纹。很难说这是一个孩子的脸。无论如何,他才十二岁,他的安危必唯吉拉斯是问。 “你这样是不对的。”他无望地说,“你知道不对。家里需要我,这你知道。现在我只好先撇开他们的麻烦不管,带你回去。” “你不可以,你和我共过餐,我们是客友了。”他语带责备而并未惊异。“背叛一个客友是丑恶的。” “你应该事先把这义务告诉我,现在我没的选择了。你一定要回去,必须回去。你还只是个孩子。万一你有什么闪失,国王会把我钉死的。” 男孩不疾不徐站了起来,踱到他的马前。吉拉斯蓦然起立,见他不是在解拴绳,便又坐下来。 “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杀你。如果我死了,你有的是时间逃走。我认为他横竖是不会杀你的。倒是想想我吧。如果你试图提前遣送我回家,如果你试图骑马折返或者差人送信回去,那么我是会杀了你的。这个你可以肯定。” 他从马儿身边回来时已经举着手臂。吉拉斯看见一支稳稳平握的长矛。那狭窄的、叶片般的刃口磨过,青光闪闪,矛头如同一根针。 “别动,吉拉斯。就那样坐着,不要移动。你知道我敏捷,人人都知道。你来不及怎样我就能投掷。我不希望你是我取的第一条性命。那样不作数,我还得在战斗中杀死一人。但如果你现在试图阻止我,你会变成那第一个。” 吉拉斯看着他的眼睛。他从头盔的眼孔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睛。他说道:“好了,别这样。好了,你这不是认真的。” “没有人会知道我这样做了。我把你的尸身就抛在树丛里,让豺狼鹰鹫去收拾。你永远不会得到埋葬,得到可以令你解脱的葬仪。”他的声音变得抑扬有致。“亡魂们不会让你渡过冥河加入他们的行列,你只会永远独自徘徊在哈德斯的冥府巨门之外。当心,不要动。” 吉拉斯一动不动地坐着,这给了他寻思的时间。尽管他不知道晚宴上的插曲,但也听说了国王最近的婚事,和先前的几场婚礼。其中一次联姻已经诞下一男。坊间传说他本来不乏聪颖,其后却变成了傻子,无疑是被王后下毒所致。也许她不过买通保姆,故意失手让他头部落地。也许他其实生来就是个白痴。但可能还会有新的子嗣。如果男孩亚历山大急于提早成为男人,原因不难猜想。 “如何?”男孩道,“你愿不愿发誓?我不能整天这样站着。” “我怎么得罪了神明才遭此报应,只有天晓得。你要我发什么誓?” “不向佩拉传回我的消息。未得我同意不把我的名字告诉人。不阻止我上战场,也不指使任何人阻止。你必须全部发誓并立下诅咒:背信则死。” 吉拉斯不寒而栗。他决不想与女巫之子如此约定。男孩放低了他的武器,但皮绳仍抓在指间,预备随时要出手。“你必须照做。我不希望你趁我睡着时把我偷偷捆上。我可以守夜来提防你,但战斗前这样做是愚蠢的。所以,你想活着走出这树林的话,就必须起誓。” “但我以后怎么办?” “如果我活下来,我不会亏待你。你也要担上我万一死去的风险,这毕竟是战争。”他将手伸到皮革的鞍袋中,一边回头监视着尚未立誓的吉拉斯。他拿出一块肉,臭烘烘的,它离开佩拉时也已经不新鲜了。“这是从祭肉上割出来的。”他说着将它摔到一块大石上。“我早料到我们只能来这一着了。到这儿来。把手按在上面。你敬重以众神之名而立的誓言吗?” “敬重。”他的手那样冰冷,那块山羊腰腿的死肉摸上去颇温暖。 “那么跟着我说吧。” 那誓言精细准确,所祈求的死亡令人发指。男孩对这种事极熟稔,而且有随时自行发现漏洞的才具。吉拉斯依着教他的那样发了誓,在溪流里冲洗了血污的手。男孩闻了闻那块肉。“我觉得这不能吃了,哪怕我们愿意费时去生火。”他将它抛到一旁,长矛收回套中,回到吉拉斯身边。“好了,要做的已经做了,现在我们又可以是朋友了。来,我们继续吃,你一边把这个战争给我讲讲。” 吉拉斯抹了抹额,开始细述他亲人所受的祸害。“不,那些我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他们有多少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山乡?你们有马匹吗?” 他们的路径在青山里迂回穿梭,渐次上升。野草让位于蕨菜与百里香,山路弯弯,经过松林与野草莓树丛。四周山脉崔嵬,他们迎来了山里的空气,那释放生命的神圣纯净扑面而至。他们进入高山开敞的秘境之中。 吉拉斯追述了三代人的世仇。男孩在最初的问题得到解答之后,就成了耐心的倾听者。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只说:“我取了人命之后,你要在佩拉为我作证。国王十五岁才取了人命。帕曼尼恩告诉我的。” 吉拉斯打算去远亲家中度过旅途的最后一夜,那里离他家尚有一日马程。他指出那村庄的位置,挨着一个峡谷的边缘,上方有岩石嶙峋的斜坡。沿着峭壁有一条骡道;吉拉斯主张选取绕过斜坡的好路,阿奇劳斯王修筑的道路之一,但男孩得知那小径可以通行之后,坚持要走它以探其实。在险峻的弯路上,令人晕眩的深谷前,他说道:“这些人是你的同宗,我们没办法说我是你的亲戚。就说我是你长官的儿子,是来学习打仗的吧。他们永远不能说你撒了谎。” 吉拉斯当即赞同;这样说至少会表示这男孩必须好生照管。他发过毒誓,无可奈何了。他是个虔信的人。 这叫做斯科帕斯的小村,地处一个崎岖的山坡与峡谷之间,是一块甚为平坦的台地,有数个弗隆大,房屋以就地取材的褐色石头盖成,因此,村子看上去就像岩层的露头部分。向外的一边是个大石砌的屏障,石缝间填以荆棘。屏障内的粗草丛中满是牛粪,是在这儿过夜的牲口留下的。一两匹鬃毛浓密的小马在吃草,其余想必跟着牧人、猎人出去了。山羊和一些久未剪毛的绵羊在山上移动着,某个牧童的笛声从高处传来,像野鸟的呼唤。 小径上方有一棵节瘤很多的死树,插着个黄色的骷髅头,还有一只手的残骸。男孩问起时,吉拉斯说:“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孩。是那个杀了自己父亲的男子。” 他们的到来是半年一遇的稀罕事。村里吹了角,报与牧人们知道;斯科帕斯人最年迈的一个长者,从他在其中等死、铺着比他更老的破布与兽皮的窝里被抬了过来。在头人的屋中,他们被招待以小而甜的无花果,以及拿最好的、缺口最少的杯子盛来的一些浊酒;众人谨守礼数地等他们饮食完毕才开始发问,询及他们自己的事,也问起遥远的世界。吉拉斯说,波斯大帝再次将埃及踏在了脚下;腓力王应要求平定了色萨利,现在是那里的执政官,相当于国王;南方人为此烦躁不安。头人之弟问道,听说他又娶了一房妻子,不要那个来自伊庇鲁斯的王后了? 吉拉斯感到一股比所有这些声音都更有穿透力的沉默;他说,那都是一派胡言。随着他开拓疆土,国王会将这个那个藩主的女儿纳为家室,光耀对方的门楣;在吉拉斯看来,她们与人质无异。至于奥林匹娅斯王后,作为令双亲都欣慰的王子的母亲,她深受敬重。讲完了这一席他若干钟点前默默苦想出来的话,吉拉斯剪断评语,问起家乡的新闻来。 宿仇的新闻都是坏消息。吉拉斯有两个外出猎鹿的亲属,曾经和互为世仇的四个基莫洛斯人在一块林间空地上遭遇。其一受了重伤,只及爬回家来,告诉众人去哪儿收埋他兄弟的尸体,免被豺狼抢去。基莫洛斯人气焰正嚣;那老头人约束不住众子,很快他们就要到处为祸了。乡亲们纷纷叙说故事,复述了许多野心勃勃的话语,这时候畜群也陆续回棚入圈,妇女们烹煮了那只为客人宰杀的山羊。夜色渐深,大家各自就寝。 亚历山大和头人之子同铺,他有一张像样的毛毯。毯子里有跳蚤,那男孩身上也有跳蚤,但出于对小客人的敬畏,他尽量忍着蚤痒,不扰他安睡。 他梦见赫拉克勒斯来到床前,摇醒了他。他就像在佩拉的花园小祠中的样子,年轻无须,头戴尖齿狮面具,狮鬃在脑后披散下来。“起来,懒小子,”他说,“否则我不等你就要开始了。我叫唤你半天了。” 房间里人人都在熟睡;他取了披风,轻步出门。后半夜的明月照亮了高地的广野。没有人守夜,除了狗。一头狼样的巨兽跑到他面前;他站定,任它闻来闻去,它便不管他了。石栏外的动静才会引起犬吠。 四下沉寂,为什么赫拉克勒斯会呼唤他?他的目光落在一块高耸的巉岩上,它有一条久经踩踏的便道登顶,是村子的哨口。如果那儿有个卫兵……但是没有人。他攀爬上去。他认出那条阿奇劳斯修筑的好路,顺着山势蜿蜒而下;路上有一个蠕动的阴影。 二十余骑手,轻装上路,没有行囊。尽管山中容易传音,他们依然太远,无声无息,只是月光下有一点闪烁。 男孩眼睛大睁。他双手举向天空,扬起的脸神采熠熠。他对赫拉克勒斯的忠诚,得到神的应答。他没有让他去寻找战斗,而把战斗带到了他面前。 在扁圆的月亮的照映下,他站着回想这里的地形、各个有利位置及其风险。底下没有地方可以伏击他们。善筑路的阿奇劳斯,其设计无疑是会预防伏击的。只能在这里伏击他们,因为斯科帕斯人较寡少。必须马上唤醒他们,趁这时敌人尚未接近到会被惊动。如果他跑去摇醒他们,他们就会在忙乱中忘了他;得设法使他们听他的领导。头人的屋外挂着那个召集过村民的号角。他轻轻试了试,然后吹响。 门户纷纷打开,男人们披裹着奔出,女人们尖声互喊,绵羊山羊咩咩叫着。男孩站在一块高石上,背衬微明的天,喊道:“打仗了!要打仗了!” 喧嚣一时沉静,他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离开佩拉后,他就一直用马其顿语在思想。 “我是国王腓力之子亚历山大。吉拉斯知道我的身份。我是为了帮助你们战斗而来的,因为神给了我预警。基莫洛斯人就在下面山谷的路上,二十三个骑手。听我号令吧,日出前我们就能结果他们。”他逐一点了头人和他众子的名字。 他们震惊而一声不响地来了,在幽暗中瞪着眼睛。这就是那伊庇鲁斯女巫的孩子。 他坐在那块大石上,不想失去它给与的高度。他恳切地说着,始终感到赫拉克勒斯就在他肩头。 他讲完,头人叫女眷回到室内,又吩咐男人们照着男孩说的去做。起初他们争辩;对可恨的基莫洛斯人不出击为快,反而让他们进入石栏,靠近要盗取的牲口,这不合他们的脾性。但吉拉斯也挺身赞同头人之议。在欲曙的半明中,斯科帕斯人整顿武装,拉来他们的矮种马,在远离村口的屋子那边集合。显然基莫洛斯人的计策,是趁男人们外出干活之机来偷袭。填塞石栏的荆棘被部分清除,足以放他们进来,又不至于叫他们生疑。放牧绵羊和山羊的孩子上山了,使早晨看似往常。 群峰在天空下幽立,天空深处,星辰的光越来越淡。男孩握着他的缰绳、他的长矛,守望黎明最初的玫瑰色;也许他只剩这一次机会看见它了。他早就知道的;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出生以来他听说过许多凶暴的死亡,现在是他的身体在向他复述着:铁器搅进人的五内,垂死的疼痛,人在撕扯中渐渐被拽进阴影,离开光明,永远,永远。他的守护神离开了他身边。在静默的心中,他转向赫拉克勒斯,说道:“您为什么离弃我?” 黎明触到最高的山峰,让它浴在一种如火的光辉里。他全然孤独着,于是,赫拉克勒斯安静的声音无阻无隔地抵达了他。它说:“我离开你,是为了使你明白我的谜。不要相信别人会死,而你不会;我做你的朋友意不在此。我让自己躺在火葬台上,所以我成了神。我曾经和塔纳托斯抵膝摔角,知道死亡要如何战胜。人的不死并非在于永远地活着,那愿望源自恐惧。令人不死的是每一个超脱于恐惧的瞬间。” 山巅的玫瑰红变成金色。他站在死生之际,犹如身处夜晨之间,在飞扬的极乐中他想道,我不怕。这比音乐或他母亲的爱更美好;这是众神的生命。哀愁触不到他,仇恨伤不及他。万物看上去明亮清晰,如在俯降的飞鹰眼中。他感到自己锋利如箭,充满光芒。 基莫洛斯人的马匹在道路的硬土上落足,嘚嘚可闻。 他们在石栏外停住。山上有个牧童吹着笛。屋子里有孩子的说话声,天真无诈;一个女人则故意在哼唱。他们踢开篱墙,大笑着骑马而入。他们来抢的牲口仍在圈棚里,大可以先要女人。 忽然响起一声呼号,响亮而尖厉,令他们以为是被某个野姑娘看见了。男人们的呐喊随之而来。 斯科帕斯人骑马的骑马,奔跑的奔跑,向他们直冲了过来。有些人已经往屋子骑去,他们迅速被结果。很快,双方人数已接近持平。 一时间只有混乱,男人们在号叫的牲口堆里跳跃冲撞。然后一个马贼飙向入口,夺门而去。斯科帕斯人发出胜利的高呼。男孩感到这是逃逸之始,而斯科帕斯人将要任由他们逃去,安于一时之功,也不想想敌人还会卷土重来,铁定心报仇雪恨。他们以为这就是胜利吗?他大喝一声骑向门口,凌厉地喊道:“断他们的去路!”那斩钉截铁的声调引得斯科帕斯人纷纷跟上,堵住了大门。牲口还在乱窜,但是人与人对峙起来,微型的两军在阵前交战。 来了!男孩心想。他望着与他迎面的那个人。 他戴着一顶油腻的黑革旧战盔,以粗打的铁片缀成,穿着一件没有去毛的山羊皮胸甲,某些地方兽毛已磨平。他的红须是年轻人的,脸上有雀斑和晒伤的脱皮。他深深皱着眉头,不是愤怒,而似乎是因为要做不擅长的事,全副精神只顾得上自己。无论如何,男孩想,那战盔是旧的、久用的;而且他是成年人,个子也颇高。要拿下的是第一个杀过来的人,习俗如此。 他两支长矛都在,一支用来投掷,一支用来格斗。长矛嗖嗖飞着,有个斯科帕斯人携弓跳上房顶。一马嘶鸣着,前蹄振起,一支矛插中它的脖子;骑手跌了下来,一脚跳着走避;那马儿绕屋疾奔。这些开端似乎很漫长。大多数长矛由于急切、距离或技艺不精而未中目标。那红发男子眼睛游移,等待他必须搏击的敌人从混战中出现。无须多久,就会有别人拿他的性命。 男孩稳稳握住要投掷的长矛,一边踢他的矮种马向前。目标轻而易取:那山羊皮有一块黑色,恰在心脏处。不行。这是他的第一条人命,必须是近身搏斗。他经过一个黝黑魁梧、浓毛黑须的男人;男孩向后引臂,眼睛一转便掷了出去;第一支长矛刚脱手,他的手指已伸向第二支,眼睛则在寻觅红发男子的视线。那人看到他了,四目相遇。男孩发出一声无词的战号,以矛尾催促马儿。它颠动着跃过崎岖的地面。 男子平举长矛——他的矛更长——眯缝眼睛四顾。他的目光越过男孩,移动着,寻觅着。他在等待某人,一个他必须认真对待的成年男子。 男孩扬起头,鼓足了气大喝一声。一定要叫醒那男人使之相信他,否则就是杀之不武,犹如从他的背后,或是在他半梦时动手。一定要行动完美,不落下任何可以贬低它的理由。他又呐喊了一次。 这帮马贼人种高大。在红发男人的眼中,骑马而来的是个孩童。他不自在地注视着,不喜欢还要一边提防他,唯恐在击退他之际会有某人冲进来,令他措手不及。他的目力只是一般;虽然男孩早看清了他,他却过了片刻才辨明那一张越来越近的脸。不是孩子的脸。他颈上汗毛直竖。 男孩换上战士的神情,好让自己令人信服,并挑战死亡。他全心一意,超脱于仇恨、愤怒或疑虑之外,纯然投入,战胜恐惧而志气高昂,扑向那红发男子。对这张容光超凡的面孔,对这个奇异、神威、发出鹰般唳叫的存在,无论是什么,男子只想躲开。他扭转马头;一个壮硕的斯科帕斯人正在靠近,也许要跟他单打;该有别人去抵挡。他的眼睛游离了太久。随着一声尖厉的“啊——吚!”那闪亮的男儿已在眼前。他投出长矛,被那生灵闪身避开;他看见一双倒映天空的深邃眼睛,一个狂喜的嘴。他的胸膛受了一击,又不止是一击,是坍塌与黑暗。目力逐渐丧失的时候,他觉得刚才那微笑的双唇一张开就饮去了他的生命。 斯科帕斯人给男孩喝彩;他显然是个福星,那也是这场打斗中最速决的厮杀。马贼们大为震动——死者是他们头人最宠爱的一个儿子,头人年老,已无法再生育。他们溃不成军地向入口挣扎而去,奋力让坐骑从牲畜和人群中突围;斯科帕斯人并非个个勇猛。马嘶牛吼,践踏着落马的人,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新鲜粪便、草汁,与汗和血混合的气味。 溃逃者前后相继,不难看出,他们选了那条好路逃亡。男孩骑着马在山羊中间左冲右突,想起从哨口观察到的地形。他闯出畜群,刺耳地喊道:“截住他们!小路!走小路超过他们!”他没有回头;假如着魔一般的斯科帕斯人没有跟着他一拥而出,那些基莫洛斯人就得由他一个人对付。 他们及时赶到。除了峭壁那一侧之外,马贼从各个方向都被围住。如今他们方寸大乱,既害怕悬崖又不熟悉这石山上的羊道,无法在几害之间取其轻,只好拥挤在峡谷之上的窄路上。 在那逃亡队伍之末,唯有一个人调转马头,面对追击者。他稻草色头发,黝黑肤色,鹰钩鼻,是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逃离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放弃抵抗而奔向道路的人。他知道他们选错了路,便守候在道路的狭口。他策划并领导了整场偷袭;他最小的弟弟战死了,死在一个未出牧龄的男童手上;他要对父亲交代。不如以死雪耻,反正这形势也难免一死;如果他能在这关口抵挡一阵子,说不定会有几人能逃回去。他拔出那把原属于他祖父的旧铁剑,跨立在崎岖的山径上。 在这罗网之中,男孩从他的位置骑行上前,看见他在那里和三人搏杀,头部中了一击,跪跌在地。追兵包围了他。前方,马贼们沿着岩脊一线散开。斯科帕斯人痛快地呐喊着,把岩石滚向他们,那箭手则松开了弓。马匹锐叫着翻下悬崖,人也随之坠落。他们折损了半数之众,残部才逃出包围。 结束了。男孩收缰勒马。他的矮种马脖子有刀伤,开始感到痛楚,苍蝇也滋扰不停。他抚摸着叫它安心。他本为取一条人命而来,却打赢了一场战斗。这是神从天上赐给他的。 斯科帕斯人有的爬下峡谷去剥取尸身上的财物,没下去的人都向他围拢过来。他们厚实的手按在他的背部和肩膀上,他们汗臊的呼吸水汽弥漫。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的斗鸡、他们的幼狮、他们的福星。吉拉斯走过他身边,带着一个地位今非昔比的人的气派。 有个人叫道:“这狗娘养的还在动哪。”男孩不想错过什么,也挤上前去。那稻草色头发的男子躺在他被击倒的地方,撕破的头皮在流血,努力要单臂撑起身体。一个斯科帕斯人揪住他的头发,令他痛苦地喊出声来,又向后扒着他的头,准备割喉。其他人对于这桩寻常举动都懒怠多看一眼。 “住手!”男孩道。他们全都转脸,又诧异又困惑。他跑上前去,跪到那男子身边,推开刀子。“他很勇敢。他是为了别人而死守的。他就像是战舰前的埃阿斯。” 斯科帕斯人兴奋地争辩起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关于某个神圣的英雄、某个征兆的吧,是说杀了那人会带来坏运气?不,另一个说,无非是这小伙子的一种幻想,但战争就是战争。他一边大笑,一边推开那先来者,持刀靠近地上那个人。 “如果你杀了他,”男孩说,“我会叫你后悔的。我以我父亲的头发誓。” 持刀者吃了一惊,不禁回头。小伙子一瞬之前是那样爽朗。吉拉斯嘟哝道:“你最好照他说的办。” 他站了起来,说道:“你得放这人走。我宣布他是我的战利品。他的马仍旧给他;我会给你我杀掉的那人的马,作为补偿。”他们张口结舌听着。但是,他环顾时想道,他们估计他很快就会忘了,过后还是可以杀了此人。“现在就立刻让他上马,打发他上路。吉拉斯,帮帮他们。” 斯科帕斯人失笑。他们推搡那人去到他的马匹前,嘻哈取乐,直到那年轻锐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呼喊:“不许那样。”他们鞭打马臀,使马儿摇摇晃晃上了路,跛足的骑手紧抓着马鬃。男孩回转身,额上那条皱纹展平了。他说:“现在,我要找我拿下的人了。” 存活的伤者没有人余留在战场上。斯科帕斯人被女眷抬回了家,马贼们被砍死,多数也是女人干的。现在该料理死者了,她们便扑倒在尸体上,捶打胸脯,抓破脸皮,搓乱披散的头发。她们的悲声浮在半空,仿佛是本地鸟兽的声音,幼狼或鸣雀,或产崽期的山羊。白云在天空航行,宁静地,将幽暗的羽翼送到群山之上,遮黑了遥远的森林顶梢。 男孩想道,这是一个战场,本来就该是这样。敌人的死者四散而挨挤地卧着,遗弃在那里,狼藉不堪,歪歪斜斜。妇女像鸦群般聚拢,掩蔽了倒地的胜利者。摆翼于高空的秃鹫,已经一只只出现。 那红发男子仰面卧着,一膝屈起,年轻的胡须戳向天空。比他年长两代的、铁片连缀的战盔已被拿走,将来会戴在许多人的头上。他没有流太多血。先前,他被长矛刺中后正在倒地时,有一刻男孩感到若不放手就会被一同拽下。但是他又一拔,终于抽出了长矛,差点太迟。 他看着那渐已青紫的苍白面孔,那张大的嘴巴,再次想,这是一个战场,战士必须学会习惯它。他取了当取的人命,要有一件战利品示人。没有匕首,连腰带也没有;山羊皮胸甲已不知去向。战场被女人们速速掠取过了。男孩心中生气,但知道抱怨也无用,反而会让他丢脸。他得有一件战利品。现在什么都不剩了,除非…… “来,小战士。”一个黑发纠结的斯科帕斯青年站在他面前,友善的笑容露出参差的牙齿。他手里有一把屠刀,覆着半干的血。“我来替您砍下那颗头吧。我知道要领。” 在嬉笑的脸与张嘴的脸之间,男孩一时沉吟。那屠刀,被那青年的大手执来轻松,于他却显得沉重。吉拉斯忙道:“现在只有偏远的地方会这样做了,亚历山大。” “我最好拿上它,”他说,“没有别的东西了。”那青年热切地上前。吉拉斯可以作见证;但对于国王的儿子来说,老风俗更好、更地道。他用拇指试了刃。但男孩发现他已快乐到容不得别人代劳。“不,我必须自己砍下它。”斯科帕斯人都笑起来,佩服地骂着脏话,那屠刀被放进他手中,温热、黏滞、滑腻,一股生肉味。他跪到尸体旁,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对准颈骨固执地进刀,血沫溅在身上,直到那头颅落下。他揪住死者的一把头发(为了不要过后在灵魂的最深处记得,有任何事是他害怕做的),直直站了起来。“吉拉斯,帮我拿猎袋来。” 吉拉斯从鞍布解下了猎袋。男孩扔进那颗头,在袋子上抹干手掌。指缝间仍有血,使他的手指粘连。下山百尺有一条溪流,他会在归途中洗手。他转过身来,向各位主人道别。 “等等!”有人喊道。两三个男人抱着个东西,一边招手一边跑来。“不要让殿下走了。喏,我们这儿有他的另一件战利品。两个,嗯,瞧呀,他杀了两个。” 男孩皱眉。他现在就要走。他只和一人搏斗过。他们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男人喘着气跑上前来。“是真的。地上这一个,”他指着那颈部血肉模糊的躯干说,“是他拿下的第二个人。我们还没有逼近他们时,他就投出长矛拿下了第一个人。我亲眼看见的;那人像中刀的猪一样猛然栽倒,蠕动了一会儿,但是没等到女人来处置就死了。拿着吧,殿下。拿去给您父亲看。” 第二个男人展示那头颅,揪着它的黑头发。浓密的须丛掩藏了断颈。这是在他近身搏击以前,将第一支长矛朝之掷去的男人的头。当时有过一眨眼工夫,他想要杀的是这个人。他已经忘了这想法,心智封闭了它,就像从未浮现一样。鬓发被抽起,令这面孔有了一种扬眉挑挞的傲慢;它已僵化成一个咧嘴的笑容,齿间有缝;皮肤汗毛浓重,一眼半合,只现出眼白。 男孩看着这张面对他的脸,腹中有一种寒意扩开,他感到好大一阵恶心,手掌沁出冷汗。他咽了咽,拼命忍住不呕吐。 “他不是我杀的,”他说,“我没有杀这个人。” 他们三人同时对他担保,描述那尸体,发誓说他没有别的伤口,提议带他去原地看,还把头颅强推到他眼前。初上战场他就取了两条性命!将来可以告诉孙儿了。他们向吉拉斯吁请;殿下战绩过人,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他抛下奖品,事后思及就会懊悔的;吉拉斯一定得先替他保存。 “不!”男孩提高声音。“我不想要。我没有见到他死。如果是女人杀的,你们不能把他算作是我的。你们不知道当时怎样。拿走吧。” 他们咂舌服从了,但为他将来的追悔感到遗憾。吉拉斯把头人拉到一旁,附耳私语。他变了脸色,和善地搂住男孩的肩膀,一定要他喝一口酒暖身,才好踏上漫长的归途。男孩安静地与他并行,清亮苍白的面容遥远而柔和,眼底隐约有淡黑的眼圈。温酒落肚,他的皮肤重现血色;他开始微笑,很快便加入了欢声笑语之中。 外面有一种赞叹的嗡语。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人这么勇猛,这么机智,还这么有情有义。不算十分传神的话,他听来却感动。哪有父亲不以这样一个儿子为荣? “细看马蹄角质层之厚薄。厚则蹄强,薄则蹄弱。亦当确定马蹄前后部俱隆起,不可扁平;马蹄隆起,则蹄楔始终不与地面相触。” “那本书里有任何一节是你没有熟读成诵的吗?”帕曼尼恩之子菲洛塔斯问道。 “色诺芬谈马的文字,再熟读也不为过。”亚历山大说,“我还想读他谈波斯的那些书。今天你打算买什么吗?” “今年不买。我哥哥会买一匹。” “色诺芬说,良蹄当如铙钹作金石之声。那边那马蹄,在我看来就扁阔。我父亲想要一匹新的战马。去年跟伊利里亚人打仗,他有一匹战马死于疆场。”他望了一眼近旁的看台,它如往年一样是为春季马市搭建的;国王尚未到场。 是日晴空灿烂。湖泊与潟湖都起了涟漪,幽波粼粼;掠向远山的白云边缘上蓝光闪现,如剑刃。冬雨令踏平的草皮生翠。整个上午军人们都在买马。将官给自己买,部落首领买下壮实耐劳且在冬季牧养得油光水滑、活力充沛的厚鬃马匹,给组成他们中队的臣属们骑用(在马其顿,封建制与军团制二为一体)。将近中午,这些普通生意便结束了。现在轮到纯种马被牵出,有赛马、巡礼的马匹,还有战马,全都梳刷过,而且装饰精致。 佩拉的马市是一个典礼,盛况不亚于那些祭神的节日。商贩从马匹的产地前来:色萨利、色雷斯、伊庇鲁斯,甚至来自赫勒斯滂海峡的对岸。他们永远宣称,这些马匹曾经与波斯列王的传奇的尼赛亚马混种。 重要的买主这时才陆续到场。亚历山大已经来了大半日了。五六个小伙子跟从他四处逛着,和他、和彼此相处都尚未轻松自如;他们是腓力新近挑选出来的,意在荣耀其父。 马其顿久已没有给甫成年的储君建立王子近卫队了。国王自己从未做过储君。在那之前的继位战争中,好几代王储未届弱冠之龄便被谋杀或罢黜。据记载,上一个拥有正式的伙友团的马其顿王子是佩尔狄卡斯一世,时约五十年前。当年伙友只有一个耄耋之人还健在,他说起边界争战与劫掠牲口来,就像涅斯托尔说故事一样冗长,他也讲得出佩尔狄卡斯的私生子们孙辈都有谁,但近卫队的规例却概已淡忘。 本来伙友应当是与王子年岁相若,而且也通过了成年礼考验的少年。此时王国之内并没有这样的小伙子。爵爷们都热切地推荐自己十六七岁的儿子,其相貌谈吐已俨如成年人。他们辩解,亚历山大现在的朋友大多数甚至年龄更长,还聪明地补上,在一个如此勇敢而早熟的小伙子来说,也是自然的。 腓力风度翩翩地忍受了这些谀辞,尽管当那个因路远而发臭的头颅被放在他面前时,与他目光相遇的那一双眼睛,始终令他无法释怀。在等待和寻求消息的日子里,他明白如果那孩子始终没回来,他就必须杀死奥林匹娅斯,不等她对他下毒手。这些想法叫他心绪难安。埃琵克拉特也辞了馆,告诉他说王子已决定放弃音乐,说时不向他看。腓力送了他许多厚礼,明知会有一个不愉快的故事传遍希腊各地的音乐厅;这些人周游列邦。 最后并没有组成一支正式的王子近卫队。亚历山大对这个陈旧的制度不感兴趣;他早已给自己选出一群少年和成年男子,人人都知道他们是“亚历山大的朋友”。他们自己也常会忘记亚历山大去年夏天才十三。 然而,在马市这天上午,他一直跟国王派定给他的小伙子们相处着。他们的陪伴令他愉快;如果说他把他们待如比他年幼的人,那并非为了出风头或是压制他们,只是因为他从来不作他想。他一直不倦地谈马,他们则勉力跟上话题。他的刀带、他的名声,以及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年纪最小的事实,令他们不知所措,态度笨拙。纯种马出场在即,此时他的朋友——托勒密、哈帕劳斯、菲洛塔斯诸人——陆续都来了,他们方觉释然。被晾在一旁以后,他们靠拢起来;头儿不在,于是像一群路遇的狗一样争抢上风。 “我父亲今天不能来了。不值得。他直接从色萨利购进马匹。养马人全都认识他。” “我很快就需要一匹较大的马儿了。但我父亲说要到明年,等我再长高些之后。” “亚历山大比你矮一掌,他可是骑男人骑的马。” “呵,估计那些马是特别训练过的。” 个子最高的男孩道:“他杀过野猪了。你大概认为那野猪也是特别训练过的吧。” “那是设计好的,向来如此。”父亲最富有的男孩道。他不愁无人为他设计此事。 “不是设计好的!”高个子男孩怒道。其他人互递神色,他红了脸。他正在变声,突发的低吼吓人一跳。“我父亲听说了实情。托勒密瞒着他安排设计,因为他决心很大,而托勒密不希望他把自己弄死。他们清除了树林,只留下一只小的野猪。然后他们早晨带他去时,夜里已经有一只大的自己闯了进来。他们说托勒密脸都吓白了,试图劝他回家。但是他看穿了因由,他说这野猪是神赐给他的,神最是明智,他们不能阻挠他。他们汗流浃背,提心吊胆,知道他体重尚轻,角力是抵不过的,捕网也无法持久地困住那野兽。但是他一下子命中颈部的主脉,没让任何人帮忙。人人都知道是如此。” “你意思是没人敢拆穿这传说吧。瞧他现在的样子。假如我站在马场上让男人们对我打情骂俏,我父亲不拿鞭子抽我才怪。他跟他们哪个人来往?” 余人有一个搭腔道:“谁也不跟,我哥哥说的。” “哦,他试过?” “他朋友试过。亚历山大似乎喜欢他,还亲吻过他一次。但后来当他想厮磨的时候,他却看起来又惊讶又扫兴。他比他的年龄稚嫩,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杀人的时候几岁?”最高的男孩道,“杀野猪的时候呢?” “那又不一样。我哥哥说他会忽然一下子成熟,对姑娘着迷起来的。他父亲就是那样。” “啊,但国王喜欢——” “打住吧,你们这些笨蛋!”他们全都扭头观望;但是成年人都在注意两匹由贩子安排绕场奔跑的马。男孩们停止争论,御前侍卫也开始在看台周围列队,预备国王入场。 “看哪,”某人指着那领队的将官低声道,“他就是保萨尼亚斯。”有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有人则是探询之色。“他曾是国王的男宠,在那个死掉的人之前。他是竞争对手。” “怎么一回事?” “嘘。这是尽人皆知的。国王甩了他,他愤怒之极。一次饮酒会上他站了起来,把那新宠称为不要脸的贱货,谁肯付钱就跟谁来。众人把他俩拉开了。不过,要么是那男孩子真的爱恋国王,要么是他爱惜羽毛吧,总之他极其伤神,最后要求一个朋友——我想是阿塔罗斯吧——在他死后给国王带信。下一次他们和伊利里亚人交战时,他冲锋到国王前面杀进敌阵,被乱刀砍死了。” “国王有什么反应?” “安葬了他。” “不,我是说对保萨尼亚斯。” 一时间私语纷纭。“没人真的知道是否……”“当然是他干的!”“你这话是可以引祸杀身的。”“反正,他并不同情。”“不,我哥哥说,是阿塔罗斯和那男孩子的朋友们。” “他们究竟干了什么?” “有一夜,阿塔罗斯将保萨尼亚斯灌得烂醉。然后他们把他抬到马夫那里,叫他们尽管玩弄他,他跟谁都能来,也不用付钱。好像他们还揍了他一顿吧。翌晨他是在马厩的场院里醒过来的。” 有个人轻吹口哨。他们一齐注视卫队那个将官。他比他的年龄显老,相貌也并不英俊逼人;蓄了胡须。 “他希望处死阿塔罗斯。国王即使有意如此,也当然不可能。想想就知道,这事怎好拿到公民大会上表决!但是保萨尼亚斯是欧瑞斯提斯家族的,必须对他有所表示,于是便给了他一些土地,并任命他做了御前侍卫队的第二侍卫官。” 个子最高的男孩默默听完,说道:“像这样的故事,亚历山大会听说吗?” “他母亲什么都告诉他,好让他跟国王敌对。” “但国王在宴会厅里羞辱过他。所以他才要外出杀人。” “他这样告诉你的?” “不,他自然不提。我父亲当时在场,他常与国王共进晚餐。我们的土地离得不远。” “哦,那你跟亚历山大认识?” “我们只是小时候见过一面。后来他不认得我了,我长大了太多。” “等着吧,他听说你跟他同年,可要不高兴了。” “谁说我跟他同年?” “是你告诉我你们同月出生的。” “我没说是同一年呀。” “你说了,刚来那天就说了。” “那你是说我骗人?啊,是不是?” “赫菲斯提昂,别犯傻,这不是打架的地方。” “那就不许说我骗人。” “你确实像十四岁,”一个劝和的男孩子说,“在练身馆里,我以为你不止。” “你们知道赫菲斯提昂长得像谁?像亚历山大。不是真的肖似,但可以说像是他的哥哥。” “听见没,赫菲斯提昂?你母亲与国王交情如何呀?” 他对时间与场合的保护力估计过高了。一瞬之间他已经倒地,嘴唇开裂。在国王入场的张罗与忙碌中,极少人看见这一幕。方才亚历山大一直以眼角余光留意他们,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将官,然而他决意置之不理。他们究竟并不在值班,而且,他对那被推倒的男孩子好感最少。 腓力由近卫队的第一侍卫官随驾,骑行到看台前。保萨尼亚斯敬了礼,退到一旁。男孩们恭敬地站着,有一个吮着嘴唇,有一个吮着指骨。 马市向来不拘礼节,好似一种让男人们自由自在的郊游。腓力一身骑射的服装,向爵爷、侍从、将官和马商们扬了扬马鞭;他登上看台,呼朋唤友,邀他们都上来。他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做了个动作,随即看到他周围的小朝廷,便望到别处去了。亚历山大正与哈帕劳斯谈得起劲,他是个黝黑、活泼而英俊的少年,举止洒脱,颇有魅力。命运的诅咒令他天生一足畸形,他却不以为意,这一点亚历山大向来佩服。 一匹赛马踏步而来,骑手是个年纪幼小、穿条纹宽袍的努比亚男孩。传说国王今年到马市来只是为了物色一匹战马;但在奥林匹亚为他夺冠的那匹赛马,是他付了十三塔仑购得的,那天价已成佳话,因此这马商认为不妨一试。腓力微笑,摇了摇头;憧憬着跟马儿一起被买下,过节能戴金耳坠、吃肉食的努比亚男孩骑马小跑离去,愁容满面。 战马被逐一领入,次序是商贾们整个上午激烈争夺过的,最终以重贿敲定。国王走了下来,查看马匹的口腔和翻转的蹄子,摸摸胫部,听听胸音。马匹或被领退,或留着备选。有一个空闲的间隙,腓力不耐烦地东张西望。壮硕的色萨利马商菲洛尼科斯已烦躁多时,他对自己的听差说:“告诉他们,再不立即把那匹马带来,我就拿他们的肠子做拴马绳。” “老爷,基托斯说,带是能带来的,不过……” “我亲手收拾过那只野兽,他是不是也想吃苦头?传我的话给基托斯,假如我做不成这桩生意,他们就连够做一副鞋底的兽皮都没有。”他诚恳恭敬地微笑着接近国王。“陛下,它很快就到了。您会发现我从拉瑞萨写信讲的分毫不差,而且犹有过之。请恕我们延误之罪;我方才得知,有个蠢人让它挣脱了拴绳。它正处于精力最盛的年龄,难逮得很。啊!它过来了。” 他们小心地以步速牵着一匹有块白斑的黑马来了。别的马匹是有人骑坐的,以显露其步伐。这匹马尽管无疑出了汗,但它的呼吸并不像一匹奔跑过的马。当他们将它拉到国王和他的驯马师面前时,它鼻孔怒张,黑眼睛转向一侧;它努力要仰首,不过马夫把马头拉了下来。它的笼头很昂贵,红皮革镶着银饰,但它没有鞍布。那商人在胡须底下凶恶地动着嘴唇。 看台一旁有个压低的声音说:“快看,托勒密。看那一匹。” “陛下,请看!”菲洛尼科斯极力作出陶醉的语气。“它叫做雷鸣。假如说这集市里出现过与王者相称的坐骑……” 它确实处处都是色诺芬眼中的良驹。以他的眼光先看马足,马蹄的角质层前后皆厚实;它践踏时(正是它此刻的动作,差点踢到了马夫的脚),马蹄发出一种铙钹般的铿锵之声。它腿骨强健而灵活;胸膛宽阔,脖子如色诺芬所言是像斗鸡一样带拱的;鬃毛又长又韧,仿若丝绸,但梳得很差。它的背部结实宽平,脊骨带肉,腰部短阔。身披的黑毛闪闪发亮,一侧打着牛角形的三角印戳,人称“牛头”,是其著名品种的记号。它额上有一块惹眼的白斑,极似那印戳的形状。 “那匹马无可挑剔,”亚历山大敬畏地说,“什么地方都好。” “它性情暴躁。”托勒密说。 在拴马的那边,马夫基托斯对一个见了他如何与马较劲的共事奴隶说:“这种日子,我总情愿我们的城当初陷落时,我和父亲都一样被割了喉。上回我挨的鞭子还在我背上留着呢,今天他天不黑又会来惩罚我了。” “那匹马能送人性命。他想干吗,想杀死国王?” “那匹马没有短处,真的,没有任何短处,只是充满斗志而已。它不听他的话,他就大发雷霆。他喝了酒就像野兽一样,多数时候是拿我们来出气,我们比马匹低贱。千怪万怪,偏就不怪他自己;假如我告诉他这马的脾气改不好了,他非杀了我不可。他只是一个月前从克若伊索斯藏书网手上买来的这马,就为了这笔生意。两塔仑的价钱哟。”听的人吹了声口哨。“他想以三塔仑出手。如果他不对马儿那样心狠,本来大有希望。不能不说它耐力真好。我是早被他毁了。” 腓力见这马浮躁不定,便相隔几步绕着它走了一圈。“嗯,我喜欢它的外表。让它跑起来看看。” 菲洛尼科斯向马儿走近几步。它发出像战斗号角一样的嘶鸣,逆着马夫的拽力使劲昂起头,在空中刨动蹄子。那马商骂着,不敢靠近;马夫把马儿驾驭住了。马嘴里流出几滴血,仿佛是那红色笼头的染料脱了色。 亚历山大说道:“看他们套住它头部的那个嚼子。看那些铁刺。” “似乎连那个都约束不住它,”壮硕的菲洛塔斯闲闲说道,“美并非一切。” “但它还是昂起了头。”亚历山大已经前移。那些成年人跟随而上,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前视;他勉强高及菲洛塔斯的肩膀。 “陛下,您看到它的斗志了,”菲洛尼科斯热切地告诉国王,“这样一匹马,可以训练它扬蹄扑向敌人。” “坐骑露出肚子最容易让它送命了。”腓力直率地说。他向随从中那个肤如皮革的罗圈腿男子略一示意。“伊阿宋,你骑上试试?” 那御用驯马官绕到马儿的前面,一边发出欢快的声音使它心安。马儿倒退,蹬地,转了转眼睛。他咂着舌头,沉稳地发话道:“雷鸣,小子,嘿,雷鸣。”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它就似乎全身抖动起来,又疑又怒。伊阿宋重新用了嘈音。“把住它的头,直到我上马为止,”他对马夫说,“看来那是一个专人的工作。”他向马匹的一侧走近,预备去抓马鬃的根部;这是上马的唯一方式,除非有长矛可以撑杆一跃。若有鞍布铺着,也只是为了舒适美观,无助于立足。马镫是提供给年迈者的;素有孱弱之名的波斯人也使用它。 最后一刻,他的影子在马儿眼前晃过。它吃惊地跳起,身体一摆猛然蹬蹄,只差几寸便踢到伊阿宋。他退后,从侧面睨视它,皱紧了一只眼睛和嘴角。国王与他对上目光,扬起眉毛。 一直屏息的亚历山大回头望着托勒密,语带忧愁地说:“他不会买这匹马了。” “谁会买?”托勒密诧异道,“不知它怎会来到马市上。色诺芬也不会买它的。你刚才不是还在援引他的话么,心慌的马不会让你伤及敌人,反而贻害自己。” “它还心慌?它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马。它是个斗士。看它那些挨鞭子的地方,肚子底下也有,看得到疤痕。如果父王不买它,那人会把它活活剥皮的。他脸上全是这股凶狠劲。” 伊阿宋重试了一次。他尚未靠近,马儿便开始蹬蹄。他望望国王,国王耸了耸肩。 “是它的影子,”亚历山大焦急地对托勒密说,“连自己的影子都令它生疑。伊阿宋该看出来的。” “他没少看到;他要考虑国王的性命安危。你会骑那样一匹马去打仗吗?” “嗯,我会的。尤其是打仗。” 菲洛塔斯扬起眉毛,却没有如愿引来托勒密的目光。 “好了,菲洛尼科斯,”腓力说,“如果这是你马厩里的极品,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工作。” “陛下,请再稍等片刻。它缺少锻炼,所以顽皮;粮食吃得太多了。以它的力量,它能够——” “我何必花三塔仑来摔断脖颈。” “陛下呀,我可以特别给您一个最优惠的价钱。” “我很忙。”腓力道。 菲洛尼科斯的厚嘴唇拉得又长又直,一脸苦相。命悬于那带刺嚼子的马夫,正要牵动马儿折返拴马处。亚历山大用他穿透力很强的高音喊道:“太浪费了!市集上最好的一匹马啊!” 激愤与迫切使他的声音带了傲慢的口气,大家纷纷扭头。腓力讶异地回望。即使在最坏的时候,这男孩也从未在公共场合对他无礼。最好先不管,过后再说。马夫和马儿渐行渐远。 “这是这场子上历年来最好的马,它只不过需要驾驭。”亚历山大走到马场中间。他所有的朋友,包括托勒密,都在他周围谨慎地保持距离。他这样太逾分了。众人一齐瞠目而视。“万中挑一的马,竟然这样抛弃。” 腓力再看了看,判定那男孩并非有意不恭敬。自从有了那两件超前的事迹,他便是一匹过饱的马驹,忘乎所以起来。自己给自己的教训才是最有益的,腓力想。他说:“这儿的伊阿宋,已经驯马二十年了。你呢,菲洛尼科斯,多长时间?” 商人看看那父亲,又看看那儿子。他踩在绷索上。“啊,陛下呀,我自幼就学习驯马了。” “听见没有,亚历山大?而你觉得自己能胜过人家?” 亚历山大没有向父亲看,却用目光扫了一扫菲洛尼科斯。那商人感到一种不愉快的震慑,避开眼睛。 “是的,对这匹马,我能胜过。” “很好,”腓力说,“如果你做到了,它就归你。” 男孩注视马儿,嘴唇张着,眼神热烈。马夫止步牵住马儿,它拧头嘶鸣。 “但如果你做不到呢?”国王干脆地说,“你拿什么来押?” 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眼睛没有离开马儿。“如果我驾驭不了它,我会自己把它买下。” 腓力扬起他深色的粗眉毛。“以三塔仑的价钱?”男孩最近才开始领到一个少年的零花钱;三塔仑会是他今年大半年与整个明年的所得。 “是的。”亚历山大说。 “我希望你是认真的。我是如此。” “我也同样。”他从马儿身上回过神来,才发现人人都在注视他:将官、族长、马夫、商贾;托勒密、哈帕劳斯、菲洛塔斯;那些与他共度了一个上午的少年。其中的高个子赫菲斯提昂,举止潇洒,常引人注目,他站的位置越出了人群。他们俩的眼神一时交接。 亚历山大对腓力微微藏书网一笑。“那就是打赌了,父王。它是我的;输家付账。”王室的人中间响起一阵笑声与喝彩,事情转为轻松,他们大感释然。只有腓力从那双眼睛中得悉其意,他知道,那是战场上的微笑;还有一个无足重轻的旁观者也知道。 对命运的幸福转折难以置信的菲洛尼科斯,忙追上那个直奔马儿而去的男孩。他赢不了,所以要保证他不摔断脖子。不能奢望国王会替他打圆场了。 “殿下,你会发现——” 亚历山大回头,说道:“走开。” “不过,殿下,当你要——” “走开。去那边下风处,让它看不到你也闻不见你。你做的已经够了。” 菲洛尼科斯看清了这双变淡而圆睁的眼睛。他默默去到吩咐他去的地方。 这时候,亚历山大想起他没有问这匹马何时开始叫雷鸣,是否曾经有别的名字。不难看出,雷鸣对于它意味着暴虐与痛苦。它得有个新名字。他巡行,注意让他的影子始终在身后,看着那纷乱的额毛下的牛角形斑纹。 “牛头。”他不知不觉地转成了马其顿语,真与爱的言说。“布克法罗斯。布克法罗斯。” 马儿竖起耳朵。这声音令它憎恨的人丧失力量,被驱赶而去。现在怎么做?它对人已经完全没了信任。它呼哧呼哧喷气,刨着地面示警。 托勒密说:“国王也许会懊悔引他打赌的。” “他生来运气好,”菲洛塔斯说,“咱们赌赌如何?” 亚历山大对马夫说:“我自己能来,你不用伺候了。” “啊,不行,殿下!得先让您上马。殿下,他们会找我算账的。” “不,它现在是我的了。把马头交给我,但别扯嚼子……我说了,给我。给我。” 他接过缰绳,先只松开一点点。马喷着鼻息,然后转头,嗅他,前蹄躁动地耙着。他一手握缰,另一手抚摸汗湿的马颈;然后转握住笼头,让嚼子不再勒着马嘴。马儿只稍稍向前挣着。他对马夫说:“到那边去,别挡着阳光。” 他推转马头,使它面向春日的骄阳。他们的影子落在身后,不见了。马汗、马的呼吸与皮革的气味,使他浴在它的蒸汽中。“布克法罗斯。”他轻声说。 它向前拖拽,想将他也带去;他收了一点缰绳。它鼻子上有只马蝇;他的手顺着抹下去,直到手指触到柔软的马唇。马儿现在几乎像恳求一样催进,仿佛在说:“快离开这儿吧。” “好,好,”他说,一边抚摸它的脖子。“时候到了就走,等我的吩咐。我们从容不迫。” 最好脱掉斗篷;他腾出一手解扣针,一边继续说话,让马儿不忘了他在。“记住我们是谁,亚历山大和布克法罗斯。” 斗篷在他身后坠地;他的胳膊滑上马背。它一定有将近十五掌,在希腊马匹中算高大;他惯骑的是十四。它与菲洛塔斯那匹他常谈起的马儿一样高大。那只黑眼睛转向他看。“放松,放松,好吗。等我告诉你的时候。” 他用圈着缰绳的左手抓住鬃毛的拱弧,右手抓住马儿双肩之间的鬃毛底部。他能感到马儿蓄势待发。他带着它跑了几步,获得冲力,随之一跃,右腿跨了过去;他上马了。 马儿感到了背上轻量的负担,结实而真切;那双手不可征服而又仁慈,那意志不可动摇而又坚忍;它懂得这天性,共享这天性,神威赫赫。这是人从未尽得的,但与神永在。 众人起先悄然。他们是懂马的人,绝对不想惊扰这样的一匹马。人人都屏息,等待它故态复萌,料想那男孩一定会被拽走,即使他只是不落马并坚持到令它止步,他们也准备喝彩。但他操纵着马儿;它正等他发令。场上有一阵惊奇的嗡语;然后,当他们看见他前倾,呐喊一声脚踵一踢,当男孩与马儿向沼泽奔驰而去时,众人沸腾了。他们消失于远方,只有一群群惊飞的鸥鹭显露了他们的所在。 他们终于回来时,太阳已在背后,他们的影子清晰地投落在前方。敲着鼓点的马蹄将那个阴影踩到大地中,像雕刻上的法老脚踏着败北之敌。 到了马场,他们减为步速。马儿吁了一口气,抖了抖辔头。亚历山大悠然坐着,姿势是色诺芬所推许的——双腿下垂,大腿紧夹,膝以下放松。他向看台骑去;但有一个人在看台之下站着等候。是他父亲。 他以骑兵的姿势翻身下马——背对马匹跨过它的颈部——被认为是打仗时最好的姿势,假如马匹允许如此的话。这马儿逐渐想起了受虐之前学会的东西。腓力张开臂膀,把亚历山大搂进怀里。“父王,我们要小心不要扯动它的嘴,那儿受伤了。” 腓力拍着他的背。他在哭,连盲眼也流着真泪。“我的孩儿!”他哽咽地说。他粗硬的胡须也湿湿的。“好样的,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亚历山大回吻了他。他感到任何事都无法抹去这一瞬。“谢谢您,父王。谢谢您送我的马儿。我会叫它牛首骏。” 马儿猛然跳了一下。菲洛尼科斯正在走来,喜气洋洋,满口谀辞。亚历山大回顾,以头示意,菲洛尼科斯退回去了。买主永远是对的。 大家纷纷涌上前来。“父王,您可以叫他们别靠近吗?它还忍受不了人群。我得要自己来给它按摩,不然它会着凉的。” 他去照料马儿,让最好的一个马夫跟随服侍,以便下次马儿能认得他。众人依然在马场上。当他步出马厩的场院时,驰骋与工作使他仍旧脸面潮红,头发纷乱,身上一股马臊。周围很安静,只有一个人在踯躅,是那个用眼睛祝愿过他胜利的高小伙——赫菲斯提昂。他微微一笑以示默契。那少年也以微笑回答,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上前来。两人一时沉默。 “想不想看看它?” “嗯,亚历山大……似乎它是认识你的,我有这种感觉,像个征兆一样。它叫什么名字?” “我叫它牛首骏。”他们以希腊语交谈。 “比雷鸣好。它讨厌那名字。” “你们家离这儿不远,是吧?” “不远。我可以指给你看。你从这边可以望见。不是那里的第一座山,是第二座,那个的后面。” “你到宫里来过,我记得你。有一回你帮我修理过一条肩带,不,是个箭囊。后来你父亲把你拽走了。”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指给我看过那些山冈,我当时就记住了。而且你是狮月出生的,和我同年。” “是的。” “你比我高半个头。但你父亲就高,对吧?” “他是高,我的叔伯们也高。” “色诺芬说马驹一生下来,就可以从腿的长度看出将来高不高。我们成年以后你还是会比我高。” 赫菲斯提昂注视这双自信而坦然的眼睛,想起他父亲说过,假使那铁面教师没有让国王的年幼儿子锻炼过度而进食不足,他本来有较大机会飙长的。本应有人保护他,本应有某个朋友来补救的。“但你仍会是那个能驾驭布克法罗斯的人。” “来看看它吧。先不要靠得太近。看它的样子,这一阵子马夫刷洗它时我都得过来。” 他发现他说着说着成了马其顿语。他们相视微笑。 两人谈了好些时候,他才想起他本要从马厩直接过去,将消息带给他母亲的。他平生第一次完全把她忘了。 数日后,他向赫拉克勒斯行了一场祭礼。 以这位英雄的慷慨,给他的奉献应当比一头山羊或公绵羊更贵重。 奥林匹娅斯是赞同的。如果她儿子不惜给赫拉克勒斯最好的,她也不会吝惜将最好的给儿子。她写信给她所有的友人和伊庇鲁斯的亲属,叙说腓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屡次尝试攀上马背,而每次都很不光彩地被甩下来;它野蛮如狮,但是她儿子驯服了它。她拆开从雅典送来的又一个大包裹,邀他选料子做一件新的礼服。他挑了素朴的白色细羊毛,她说对于这样一个隆重日子太平实了,他答说成年男子这样穿衣是得体的。 他用金杯盛了祭品,带到花园中的赫拉克勒斯小祠去。这是个宫廷仪式,他父母都在。 他先以合宜的方式向英雄呼告,唱了他的赞辞和名号,然后感谢了他送给人类的礼物,最后说道:“请和从前一样地对待我;照我祈愿的那样,赐我今后的事业以护佑。” 他倾侧杯子。一缕晶莹的熏香,像粒粒琥珀,在阳光中耀目地流淌,落在赤红的木炭上。甜味的蓝烟袅袅升向天堂。 众人同声祈福,只有列奥尼达斯紧抿嘴唇。他到场,是因为觉得这是他的义务。他很快就要走了,会有别人来接他的班。虽然小伙子还不知道此事,他的好兴致仍叫他反感。那阿拉伯香料从高脚杯中源源流出,一定花掉了好几十个德拉克马。他一向训练他节俭,劝诫他凡事毋奢滥,到头来——! 在一片喜悦的祝颂中,他尖刻地说:“亚历山大,在你成为物产来源地的主人之前,决不该这样浪费贵重之物。” 亚历山大从祭坛转身,手持空杯。他看列奥尼达斯的眼神先是惊讶警惕,而后肃穆专注。他终于说:“是的,我会记住。” 当他步下神祠的台阶,他遇见等候中的赫菲斯提昂,眼神相触——他也懂得征兆的本质。事后他们不必重提。 第五章 “现在我知道是谁了。父王接到一封信,今早召了我过去。希望这人还行,不然我们就得想个办法了。” “哪怕你想溺死他,我也可以替你办到。”赫菲斯提昂说,“你忍受过的已经太多了。他果真是个哲学家?” 他们坐在王宫屋顶上两堵山墙之间的檐槽中。这是个幽独的去处,因为只有亚历山大攀上去过,在他把赫菲斯提昂也领来之前。 “哦,是的,他在阿卡德米亚受教,师从柏拉图。你会来上课吗?父王说你可以来。” “我只会耽误你的。” “智术师以辩论授业,他希望我的朋友们也在。稍后我们可以想想还应该找谁做同学。不会仅仅是穷究逻辑的,他得要教我实用的东西,父王嘱咐过他了。他回信说一个人的教育应与其地位和义务相适。这话等于没说。” “至少这人不能打你了。他是雅典人吗?” “不,是个斯塔吉拉人。他父亲尼可马科斯是我祖父阿敏塔斯的医者。我猜想也给我父亲看过病,当他还小的时候。你知道阿敏塔斯的生平,他像猎地上的一头狼,有时把敌人驱逐了出去,有时要抢回丢掉的地盘。尼可马科斯想必是忠心的。他医术如何我不知道。阿敏塔斯死于病榻,这在我们家可是难得。” “那这儿子——他叫什么?——” “亚里士多德。” “他熟悉我们的乡土,这是个长处。他年纪很大了?” “四十左右。以哲学家来说不算老。他们长命百岁。希望父王领导希腊人的伊索克拉底已经九十出头了,而且,他也应征了这份教职!柏拉图活了八十多岁。父王说,亚里士多德期盼过由他来继任学院之长,但柏拉图选择了一个外甥。这是亚里士多德离开雅典的原因。” “然后他就请求过来了?” “不,他离开时我们九岁。我知道那年份是因为卡尔基狄克战争。当时他无法回到家乡斯塔吉拉,父王刚焚毁了它,居民都发卖为奴隶。我头发被什么钩住了?” “一根树枝。是那棵我们沿着爬上来的树。”赫菲斯提昂的手指并不怎么灵巧,他紧张而仔细地从闪耀的万千乱丝中解开了那胡桃木枝条,闻见奥林匹娅斯用在上面的某种昂贵皂液的气息,和夏天的草香。然后,他的胳臂溜到亚历山大的腰际。他第一次这样做时几乎是无心的;虽然没有被推开,他又过了两天才敢重试。如今每当他们俩独处他都在寻觅机会,这成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他看不出亚历山大怎么想,也许他根本不想。他和悦地接受着,一边谈论别的,只愈发轻松、无拘无束。 “斯塔吉拉人是奥林苏斯人的盟友。”他说,“他教训那些拒绝与他和谈的地方,以儆效尤。你父亲跟你讲过那场战争吗?” “什么?……哦,讲过。他讲过的。” “听着,这很重要。亚里士多德去了阿索斯,在赫米亚斯那里做客;他们是在阿卡德米亚认识的。他是那儿的城主。你知道阿索斯的位置,它和米蒂利尼遥遥相望,辖制着海峡。想到这一点,我就明白了父王为什么选择这个人。这话我只对你说。” 他深深注视着赫菲斯提昂的眼睛,透露秘密之前,他总是如此。赫菲斯提昂每次都感到自己的腹腔仿佛在融化。每次,他都要隔一会儿才能跟上正在告诉他的话。 “……当时在别的城邦而躲过了围城的人,一直恳求父王重建斯塔吉拉,并让其居民恢复自由。这也是这位亚里士多德所希冀的。父王则希冀与赫米亚斯结成同盟。这是一桩精心算计的交易。让列奥尼达斯前来,同样是出于政治考虑。老菲尼克斯是唯一为我而来的人。” 赫菲斯提昂攫紧了手臂。他的感情是矛盾的:他想这样抓下去,直到有什么办法使亚历山大的骨骼包裹在他自己的身体中,但也知道这是疯狂的恶念。他会杀掉任何伤及亚历山大一根毛发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看穿了。我只说‘好的,父王。’我连母亲都没告诉。我打算见了这人后自己拿主意,以我觉得适当的做法行事,不让别人知道为什么。这话我只对你说。我母亲完全反对哲学。” 赫菲斯提昂想着,他的肋骨摸起来真是不堪一击;爱护它与压碎它的两种欲望在争斗,可怕。他沉默下去。 “她说哲学使人以理智来排斥神祇。她该知道我永远不会否认神,无论别人怎么教我。我知道众神存在,就像我知道你存在一样确定……我呼吸不了。” 赫菲斯提昂也可以说同样的一句;他很快松开,少顷找出话来说道:“也许王后会遣走他的。” “噢,不,这我不希望。这只会招来麻烦。而且我近来在想,也许他是那种能解难释疑的人。自从知道会有一位哲学家前来,我就开始把这里没人答得出的各种问题写下。昨天一算,已经有三十五题了。” 他没有退避,背靠坡斜的山墙屋顶而坐,还轻轻枕在赫菲斯提昂身上,信任而温暖。这是圆满的幸福,赫菲斯提昂心想;应当是这样,必然是这样。他躁动地说:“我恨不得..杀了列奥尼达斯,你知道吗?” “噢,我也那么想过。但我现在想,他是赫拉克勒斯送来的。一个人,给别人带来了违背其初衷的裨益,可见是神的安排。他想打垮我的骄傲,却让我学会了抵受艰苦。我从不需要兽毛斗篷,从不吃撑了,上午从不贪眠。倘若没有他,我现在才来学这些对我必要的功课,那就难了。你自己不能忍耐的,无法叫士卒去抵受。而且他们都想看看我是否比我父亲羸弱。” 他的肋骨和其上的肌肉交缠,腹侧摸上去犹如甲胄。“我穿较好的衣服,仅此而已。我喜欢这样。” “我跟你说,这件宽袍你再也不能穿了。瞧你在树上干了什么,我能把整只手伸进去……亚历山大。你不会抛开我出征吧?” 亚历山大坐直瞪视;赫菲斯提昂在惊讶中缩回了手。“抛开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许久以来,赫菲斯提昂便知道如果有神祇会在他一生中赐他一个礼物,他就会选择这一件。喜悦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这话当真?”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亚历山大的话音里有愕然的怒气。“你怀疑我不认真?你觉得我对人人都讲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当真——这算什么话!” 即使是一个月之前,我也会心虚到不敢回答,赫菲斯提昂心想。“别跟我计较。太幸运的人难免生疑。” 亚历山大的眼神和缓下来。他举起右手,说道:“我对赫拉克勒斯起誓。”他挨过来,给了赫菲斯提昂一个熟练的吻,像一个天生多情而喜欢受成年人注意的孩子。赫菲斯提昂还没细味那快乐的震撼,那轻轻的一触就离开了。当他鼓起勇气报以一吻时,亚历山大已遁入内心。他似乎在凝视天堂。 “看,”他指着说道,“你见到那最高的山墙上的胜利女神像吧?我知道怎么攀上去。” 从台基远望,那神像如同孩子的陶偶一般细小。当他们经过令人目眩的攀登来到其底座时,它才显出足足五尺的高度。神像手持一个镀金的月桂花环,伸向虚空。 赫菲斯提昂途中什么也没问,因为他不敢想。此时他照亚历山大说的,将女神的铜腰抱在左臂内。“现在抓住我的手腕。”亚历山大说道。 他取得平衡,探身入空,从那花环掰下两片叶子。第一片轻而易举;第二片则不那么容易。赫菲斯提昂感到手心的汗湿;因此而失手滑脱的忧惧令他腹腔冰冷,恐怖在他头发间蠕行。在害怕之中,他分明感到了他抓紧的手腕。比起他自己的魁梧身材,这手腕曾经显得细弱;此时却强健、青筋毕露,手指在一种超然而孤独的意志下握成拳头。过了短短的永恒,亚历山大可以被拉回来了。他衔叶攀缘而下;回到屋顶,他给了赫菲斯提昂一片叶子,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们会一起出征了吗?” 叶子躺在赫菲斯提昂手中,跟真叶一样大,也像真叶一样颤动着。他很快合掌握住它。现在他感到了那攀登的全部恐怖,底下远远的大石板组成微小的镶嵌画,他在那巅峰上的孤单。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决心上去,要面对亚历山大用以考验他的任何试炼,哪怕为此丧生。唯有现在,当镀金的铜叶边缘刺痛着他的掌心,他才明白那考验不是给他的。他是见证人。他被领到那上面,是为了让他手握亚历山大的生命,因为他问了亚历山大他是否认真。这是友谊的盟誓。 他们顺着高大的胡桃树爬下去时,赫菲斯提昂想到了塞墨勒。宙斯以人形来到他钟情的这女子身边,但她犹觉不足,请求他现出神相来拥抱她。他却太强大了,令她烧成炭灰。他必须准备去承受火的触碰。 哲学家还要再过几周才到达,但是他的影响已经先期而至。 赫菲斯提昂低估了他。他不但了解这片土地,而且了解宫廷,他的知识也是最新的;他在佩拉有亲戚故旧,以及很多各地周游的朋友。国王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书信中提议,需要时可以拨出一块地方让王子及其朋友们不受打扰地学习。 哲学家读出了弦外之音,感到赞同。不但那男孩会离开他母亲的掌股之间,而且其父王也干预不了学业。这超出了他的期望;他很快回信,提议王子及其同学的住所应当远离多姿多彩的宫廷,又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补充道,纯净的高地空气于治学有益。佩拉周边没有较大的山丘。 在佩拉平原以西,贝尔弥恩山的山麓上,有一座在历年战争中逐渐失修的房子。腓力买下了它,修缮妥当。它离城有二十余里,甚合理想。他给房子加了一翼厢房、一个练身馆;因为哲学家希望有个可散步的地方,还清理出来一个花园。园子并不规整,只是将大自然踵事增华,属于波斯人称为“天堂”的那种。据说,米达斯王传奇的园林就在附近。那里什么都生长得好。 安排完毕,他便召来儿子;不出一个钟点,他妻子就会从她的探子口中听说这些新闻,并对儿子歪曲一番的。 在父子俩的交谈中,言外之辞远远多于实发之语。这安排显然是王储的教育。亚历山大发现他父亲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所有那些指责、模棱两可的话锋,只不过是与他母亲无休止的战争中的攻击吗?真的没有瞒着他什么?他曾经相信她从不对他说谎;他已渐渐知道,这只是自欺罢了。 “过几天,我希望知道在你自己的朋友当中,哪些人是你愿意一同相处的。仔细想想吧。”腓力说道。 “谢谢您,父王。”他想起妇女房中暗藏机锋、令人窒息的谈话,流言与传闻的议论,以计挡计的密谋,对一个字眼、一个眼神的沉吟与揣测;哭喊,泪水,对愤怒的神明赌咒发誓;熏香、药草和焚肉的气味;附耳吐露的心腹话叫他夜里辗转难眠,以至于次日跑步时速度变慢,或投掷失手。 “现在经常跟你一起的人,”他父亲在说,“如果他们的父亲应允,都适合去。托勒密是一个,对吧?” “嗯,托勒密自不必说。还有赫菲斯提昂。我问过你他的事情。” “我记得。当然应该有赫菲斯提昂。”他努力放松声音,不愿惊动一种早已令他忧念的状况。忒拜的情欲图案镂刻其中;一个少年与一个男子,少年以男子为模范。随着这事逐渐露头,他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占据这个权力重大的位置。就连托勒密,亲如兄弟手足,喜欢的又是女人,也嫌影响太深了。他儿子惊人的俊美以及喜欢结交成年朋友的习惯会带来什么,已经令他焦虑多时。突然间投入了一个与他年龄极接近的小伙子的怀抱,倒也符合他一向的出人意表。如今他们已有数周形影不离了;亚历山大极其收敛,但那个人的情绪却表露无遗。然而,这两人之间是谁以谁为榜样并无疑问。这么说来,也不必去干涉。 王国之外麻烦已够多。去年将伊利里亚人逐出西疆的代价不菲,在悲愁、焦虑与丑闻之外,还给他添了一道膝盖的剑伤,瘸行至今。 色萨利安全无患;他废黜了十来个施行暴政的当地城主,和解了一二十场血仇旧怨,除一二城主外,人人感恩。然而他在雅典失败了。即使在雅典由于他主持皮提亚竞技会而拒派选手之后,他仍未放弃他们。他的间谍们都说,那些民众会听道理,假如演说家们放过他们的话。他们最关心的是赈济金不得削减;任何计划,哪怕是旨在防御外敌的,如果威胁到赈济金,那就从来不能通过。菲洛克拉底被控以叛国罪,而赶在死刑宣判之前逃脱,得以享受优裕的奉养;如今,腓力寄望于从不收贿的人士,他们赞成与马其顿联盟,是由于认为这是上策。他们已明白他首先的目标是夺取希腊在亚洲的殖民城市,而他最不欲看见的则是靡费军力与雅典作战——无论胜负,他都会成为希腊之敌,给他的后方带来危险。 因此,今春他又派出一个使团,提出若能有合理的修正稿,便可重订和约。一个叫赫格西普斯的雅典使节受命前来回应,是狄摩西尼的旧友,由于他以丝带束起长长鬈发的女性化顶髻,而在雅典居民中博得“丛毛”绰号。为何选他出使,在佩拉真相大白:他不仅提出不容接受的条件,而且表现出个人的桀骜无礼。腓力并不浪费力气来争取他;雅典与佛基思人结盟就是他的安排,他现身佩拉已是一种冒犯。他安然离去;迄今未对佛基思人洗劫神殿之举课以年度罚金的腓力,则通知他们要开始付款了。 如今在伊庇鲁斯,当地国王不久前故世,一场继位战争蓄势待发。他生前也不过像是众酋长之首而已;除非能扶植一人做霸主,否则那里离混战就不远了。为了马其顿的利益,腓力决意如此。这次他的工作罕有地获得妻子的祝福,因为他选择的是她的兄长亚历山德罗斯。此人将会审时度势,从而制衡她的图谋;他急于获取支持,因此该是一个有用的盟友,腓力想。可惜事情紧急,他无法安坐下来亲自迎接那哲学家。在他跛行着登上战马之前,他召来儿子告知此事。他没有多说什么;他惯以眼神达意,且是多年的外交家了。 “明日午间他就会到达,”十日后奥林匹娅斯说道,“记得留在家里。” 亚历山大站在织机旁,他妹妹正在学习如何镶制花哨的滚边。最近她练熟了蛋形与镖饰相间的纹样,急欲得到赞美;他们俩一向很友爱,他总是夸奖有加。但此刻他猛然回头,像一匹侧耳警惕的马。 “我会在珀尔修斯厅接待他。”奥林匹娅斯说。 “我会接待他的,母亲。” “你当然得来,我说了。” 亚历山大离开了织机。被遗忘的克莉奥帕特拉手持梭子,看了这张脸,又看那张脸,感到一种熟悉的恐惧。 她哥哥拍了拍他光滑的栗色皮革刀带。“不,母亲,既然父王不在,这该是我的工作。我会替他致歉,并引见列奥尼达斯和菲尼克斯。然后我会把亚里士多德带上这儿来,让您接见他。” 奥林匹娅斯从椅子立起。最近他长势加快了,她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高出许多。“亚历山大,”她越说越大声,“你意思是你不愿意我在那边?” 有一瞬短短的、不能置信的寂静。 “只有小男孩才由母亲引见。成年后那样会见一个哲学家是不合适的。我现在快十四了,我以后要怎么做,就从这人开始吧。” 她抬高下颔,背部绷紧。“是你父亲教你这样说的?” 这话令他措手不及,但他明白用意何在。“不,”他说,“我不必父亲来告知我是男人了。那是我让他知道的。” 她颧骨上涨起了血色,红头发仿佛从中央的发峰直竖起来,灰眼睛大睁着。他看呆了,心里想,世间别处不会有这样慑人的眼睛。还没有人告诉他并非如此。 “哦,你是男人了!那你母亲我呢,生了你,养了你,奶了你,处处捍卫你的利益,而国王就想着把你像野狗一样扔开,另立他的杂种——”她用一个施出咒语的女人的眼神盯着他。他没有质问;她分明是要刺伤他,字字句句都像着火的箭矢一样袭来。“自从怀上你,我每一天都为了你活着,在你未见阳光时早早已是这样了。我为了你经受过烈火和黑暗,坠入过冥府——!现在你跟他合谋来欺压我,好像我只是个村妇。现在我可相信了,你确实是他儿子!” 他静静站着。克莉奥帕特拉的梭子从手中坠落,她着急叫道:“父亲是坏人,我不爱他。我最爱母亲。”他俩都不向她看。她哭了起来,没有人听见。 “以后你会想到今天这一天的。”是的,他心想,这无法很快淡忘。“唔?你无话可答吗?” “对不起,母亲。”他开始变声已有一段日子,这尖而破的声音背叛了他。“我通过了成年的考验,现在我要活得像个男人了。” 平生第一次,她用了他听过的嘲笑他父亲的笑声来面对他。“你那些成年的考验!傻孩子。跟女人行房了再来告诉我吧。” 他们被某种震动罩住,一时都怔着。无人理会的克莉奥帕特拉跑了出去。奥林匹娅斯跌坐在椅子上,眼泪一发难收。 他很快上前,像从前多少次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她伏在他胸口哭泣,喃喃说着她经受的各种残酷,哭诉如果连他也对抗她,她便不愿再看见阳光了。他说他爱她,这她也很知道。时间在这一类的话语中流逝,许久之后,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两人达成一致,他可以和列奥尼达斯与菲尼克斯一起接待哲学家。过了一小会儿,他走了,既不感失败也不感胜利,只觉得像是被抽干了。 赫菲斯提昂在台阶底部等候着。他刚巧在那里,正如当亚历山大想打球时,他手边刚巧有球,或是他口渴时刚巧有水;并非出于算计,而是因为他时时对哪怕是最轻的风波保持敏锐。此刻他走下台阶,嘴唇紧抿,眼袋深浓,赫菲斯提昂便收到某种他懂的静默信号,于是跟上他的脚步并行。他们沿那条通入树林的小径走着,一块林间空地上,有一棵倒伏的老橡树,披挂常青藤的树干长着橙色蘑菇。赫菲斯提昂倚木坐下。亚历山大出门至今一直默然,只挨了过来,靠在他臂弯里。少顷他叹了一叹,半晌无言。 “他们口口声声说爱你,”他终于说,“却要把你活活吞下。” 话语使赫菲斯提昂焦灼;还不如无言,那样比较简单而安全。“其实只有儿童才属于他们,成年人总是要离去的。我母亲就这样说。她说她希望我做个男子汉,但她言行不一。” “我母亲确实希望我做男子汉,无论她爱怎样讲。”他靠得更紧了些。只像是一个从抚弄中获得安慰的动物而已,赫菲斯提昂心想,他并无别意。没关系,凡是他需要的,都一定得给他。这里孤处一隅,但他话音很轻,仿佛鸟儿都是密探。“她需要一个男子汉给她支持。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 “她向来知道我会如此。但我今天发现,她以为我当家之后会让她替我统治。我们没谈这个。但她知道我已经说了不。” 危险令赫菲斯提昂觉得背部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他内心骄傲满溢。他从未期望过会被召为同盟,反抗这个劲敌。他不借言辞而表达了忠诚。 “她哭了。是我把她弄哭的。” 他看上去依然相当苍白。一定得说点什么。“她生你的时候也哭了。但是非如此不可。这也是一样。” 在很长的停顿之后,他说:“你记得我告诉你的另一件事吧?” 赫菲斯提昂予以肯定。他们后来一直没有再提起它。 “她许诺将来会告诉我全部。她有时这样说,有时又那样说……我梦见我抓到一条神蛇,试着让它对我说话,但它总是躲开,总是逃走。” 赫菲斯提昂道:“也许它想要你跟从它。” “不,它有个秘密,但它不说……她恨我父亲。我想我是她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她希望我完全是她的,没有一点是我父亲的。有时我怀疑……莫非只是这样?” 在那洒遍阳光的树林中,赫菲斯提昂全身感到一阵快乐的战栗。无论他需要什么,都一定得给他。“众神会揭示的。他们对所有的英雄都揭示过。但你母亲……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凡人。” “嗯,确实。”他停下,反复思量。“有一回我独自在奥林匹斯山上,获得过一个信号。我发过誓,这永远只是我与神的秘密。”他轻微地动了一动,要求释手,然后伸展躯体,发出一声抽搐似的长叹。“有时我好几个月记不起这些,有时又日思夜想。有时我觉得,除非我弄清真相,否则我会疯狂的。” “别瞎想,你现在有我了。你觉得我会由得你疯狂?” “我可以跟你说话。只要你在左右……” “我以神的名义答应你,有生之年我都会在你左右。” 他们一同仰视高云,云朵微乎其微的飘移,是这夏季长日里天空的安静。 航船划桨入港的时候,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传人、医者尼各马可之子亚里士多德环视着,勉力回忆童年的场景。那是许久以前了,如今一切看来都陌生。他从米蒂利尼海行而来,航程又快又稳;一艘轻捷的战舰接载了他,他是船上唯一的旅客。因此,看见码头上有一队骑马的人在迎候,他并不惊异。 他希望这队人马的首领对他有教益。他掌握的消息已经不少,但任何知识都不是微不足道的;真实是局部的总和。 一只海鸥凌空掠过航船。多年自我训练形成的反应力,使他注意其种属、飞行的角度、展翅的宽度、粪便、潜水寻觅的食物。逐渐减速时,船头激起的波浪改变了线条;一个数学比率在他心中浮现;他把它保存在记忆中,留待空闲时再提取。他从不需要随身带着书写板和铁笔。 隔着成簇的小舟,他看不清那支护送的队伍。国王想必派了某个负责任的人前来。他预备了自己的问题,全是生在这时代的人会问的:现在,哲学与政治密不可分,智识者心目中最高的关怀,是医治希腊的疾病。野蛮人,依其定义而言,是无可救药的案例;莫如教佝偻者挺直腰板。必须治愈希腊,它要领导世界。 两代人,目睹了每一种健全的政体蜕变为病态:贵族政治沦为寡头政治,民主沦为民粹,王政沦为僭主。由于数学式的演进,陷于乱政的人数量愈多,阻碍改良的积重则愈大。近年的事实显示,改变僭主政治是不可能的。改变寡头政治需要权谋与铁腕,会摧毁个人的灵魂。改变民粹政治,人必须先变成民粹者,那同样是毁坏心智的。但改良一个君主政体只需要塑造一人。教导帝王的工作——个个哲学家都梦寐以求的奖赏——如今落在了他手里。 为此,柏拉图在叙拉古几乎送命,一次是为了那城主,第二次则是为了那城主的不成器的儿子。他无法拒绝他自己首先界定过的那种挑战,而浪掷了他晚年丰收期的一半时间。是他内心的贵族与战士使然;又或许是他富于梦想的缘故吧。假如先搜集可靠的数据,将行程否决,那又何至于……然而这短短的一念也令他想起了那个充满威仪的沉思者;旧时的不安感,那种某物无法以工具度量、无法安放于分类体系中的感觉,再次萦绕了他,带着阿卡德米亚的夏季花园气息。 反正他在叙拉古是失败了。也许该归咎于没有可造之材;然而他的失败传遍了全希腊,余音袅袅。而且在晚年,他也渐渐神志昏聩了,居然将学院传给斯珀西波斯,一个资质平庸的玄学家。无论如何,斯珀西波斯曾经连这位子也甘愿舍弃,要到佩拉来。国王求贤心切,学生聪颖自强,据世人所知并无恶习,将来要继承的又是一个权势与年俱增的宝座;斯珀西波斯经历过肮脏凄惨的叙拉古,难怪会动心。但是斯珀西波斯没有中选。狄摩西尼及其党羽至少在这一点上成功了:来自雅典的人没有机会获聘。 他毅然远赴蛮荒而暴戾的北国时,在米蒂利尼的好友们都称赞他勇敢,他以收敛的微笑淡淡带过。他的根就在此地;在这些山岭的空气之中,他得到过童年的快乐,当父兄一辈被战争攫住心神之时,他饱尝了自然之美。至于暴力,他在波斯霸权的阴影下生活过,并不天真。既然他在那边能令一个历史黑暗的人成了他的朋友兼哲人,为何要担心会在一个性格未定的男孩身上失败? 当航船穿过各式舰艇,又收桨先让一艘三层战船通过时,他深情怀想起阿索斯城那依山而建的宫殿,那里远眺着莱斯博斯岛的青山绿野,以及他时常穿越的海峡;夏夜,宫殿台基上的号灯擎天燃烧;辩论或冥思的沉默,共读的一卷书。赫米亚斯朗诵优美,他的高嗓门充满音乐感,声情并茂,从不刺耳。他男女难辨的音高并不反映其心智;童年时他受了阉割,以延长其主人珍视的婉娈之美;他曾经坠入深渊,后来奋斗成了国君,就像一株幼树穿透阴翳,长到阳光下。他被说动去了阿卡德米亚访问,此后一直保持着哲人风范。 命运的作弄令他无嗣,因此认养了一个侄女。出于友谊,亚里士多德娶了她;她恋慕他,这一点令他惊喜。他庆幸自己表露过感激,因为她近年已经亡故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好学的姑娘,曾经拉着他的手,用目光日渐涣散的近视眼朦胧而专注地看着他,恳求让她的骨灰与他的共入一瓮。他向她发誓会做到,而且主动保证他不会再娶。骨灰瓮他带在身边,以备万一他会在马其顿终了此生。 当然女人还是会有的。他对自己的健康正常不无自负,他想,就哲学家而言,这自豪也持之有据。以他看来,柏拉图将爱情捧得太高了。 航船正靠岸,一时间显出繁忙港口的紧密调度。绳索抛动、绑定,步桥吱呀放了下来。接船者傍马而立,有五六人。他转向他的两个仆役,确保行李齐全。水手们当中的某种骚动令他抬头。步桥高处站着一个四顾的男孩,手搁在腰际那成年人的刀带上,厚重闪亮的头发在海风中翻飞。他神情警觉,像一只年轻的猎犬。他们俩目光相遇时,他不等那跑来帮忙的水手就跳了下来,轻盈落地,步子停也不停。 “您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吗?祝愿您生活愉快。我是腓力之子亚历山大。欢迎来到马其顿。” 他们行礼如仪,估量着彼此。 亚历山大是在仓促间布置出行的,他依据事态调整了策略。 本能叫他不敢大意。他母亲的态度太和悦了。他早已知道她有时会对他父亲表示赞同,借以掩护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他在她外出时去过她的房间,看到一袭铺开的礼袍。再打一仗,就会比上一场仗更加血腥,而依然无法定局。他想到了可敬的色诺芬:他在波斯被困时决定奇兵突围。 必须做得正确,不能变成一种逃逸。他去见了安提帕特罗斯,他父亲留在马其顿的摄政,请他也一同前来。他是个对国王忠诚不贰的人,心中其实已对局面了如指掌,且不无快意,但当然不动声色。他现身码头,迎接便成了官方仪式;哲学家也接到手了。 他是个瘦削而偏矮的人,身材比例并不差,一眼望去却似乎只有一个大脑袋。全身被宽阔突出的额头所统摄,仿佛是内容胀大了器皿。细小敏锐的眼睛忙于记录所见,没有偏颇,没有失误。嘴巴抿成一线,精确如一则定义。他有一把短而齐的胡须;日渐稀疏的头发,就像是发丝因硕大头脑的增长而拉长了间距。 再看一眼,便看出他的衣着是花了心思的,有伊奥尼亚的雅致,手上也戴了一两个精致的指环。雅典人觉得他颇为浮华做作;在马其顿,他显得品味不俗,没有寒酸之虞。亚历山大伸手扶他登上步桥,并做出微笑的样子。当哲学家也报以笑容时,立即能看出微笑是他最擅长的;他大概不会经常仰头大笑。但他确实像是一个会解难释疑的人。 俊美,哲学家想道,天赋的礼物。这美貌因精神而灵动;屋宅中有个人栖居。看来这事业不会像柏拉图可怜的叙拉古之旅那样徒劳。一定得让斯珀西波斯听说这边的新闻。 引见继续进行着,王子施礼娴熟。一个马夫牵上一匹坐骑给哲学家,还按波斯礼仪要扶他上马。办妥之后,男孩转过身来;一个较高大的男孩上前,扶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色战马的笼头,马头上有一抹亮白色。在各种客套之间,亚里士多德也发觉了那匹马一直躁动着,因此诧异那男孩居然放开了它。它径直小跑到王子面前,蹭他耳后的头发。他抚摸了它,喃喃说着什么。马匹利索而庄重地下蹲,坐在后腿上等待,随着他登骑并以手指一触,又重新起身。有一刹那,男孩与马儿像是密教的同门信徒,暗中传递了一个咒语。 哲学家将这个狂想扫到一边。自然界没有不解之谜,只有尚未被正确观察和分析的事实。这是可靠的第一原则,循此而前探,人永远不会迷途。 米埃扎之泉是宁芙的圣地。其水被引至一座带流泉的旧石屋中,琮琤作响;奔泻的溪流在岩间旋激,雕凿出底下一个多蕨的池塘,褐色的水面泛着阳光。这是个怡人的洗浴之地。 水沟与引水渠穿梭在各个花园里,亮闪闪的小溪飞澜四溅地流过,或变成小瀑布滚滚而下。这里长着月桂、桃金娘与花楸;在有人照拂的果园外面,粗草中长着老的多节瘤的苹果树与沙果树,春季时依然开花。灌木被清空的地方铺着上好的绿草皮;小径与粗石阶梯从那幢一色粉红的房子蜿蜒而出,绕过长出了小骨朵山花的岩石,或跨越一座木桥,或展宽为一个石砌的观景平台。夏季,远处的树林里错落着硕大的野玫瑰,这是宁芙赠与米达斯的礼物;夜露载满了它们有如荆棘之味的香气。 鸡鸣时分,男孩们会骑马出猎,再回来上课。他们会在密林中布网,捕到雄鹿或野兔。树木下有潮气与青苔味,广坡上则有踩踏以后的浓浓草香。日出之际,会有林烟与烤肉的气味,皮革被马汗浸润的气味,猎犬上前讨要残羹时的狗的气味。但如果捕获物是稀罕或奇特的东西,他们会忍饥而返,留以解剖。亚里士多德从他父亲那里学到了这本领,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传承。他们发现他连昆虫也不轻视。他们带回来的大多数他都认识,但偶尔他也会兴奋地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然后拿出他插图精细的笔记簿,而且一整天喜孜孜的。 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是其中最年轻的男孩。哲学家早已声明他不想要稚童绕膝,无论其父多么显赫。在王子童年时成为他朋友的少年与较年长的男孩,如今大多已是成年男子。被选中的人无一拒绝这个入学邀请。这会建立他们作为“王子伙友”的特殊地位,前程未可限量。 安提帕特罗斯空等甚久之后,向国王申述了他儿子卡桑德罗斯的资格。亚历山大在动身前从腓力那里听说消息,大感不乐。“我不喜欢他,父亲。他也同样不喜欢我。到底他为什么想来?” “你觉得是为什么?菲洛塔斯会去。” “菲洛塔斯是我的朋友。” “是的,我说你的朋友都应该去,也如你所见,我一个都没有拒绝。但是我没承诺不让任何别人去。我怎么能让帕曼尼恩的儿子入学,而抗拒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如果你们不和睦,现在正是言归于好的时候。这样会对我有益,也是一种务必掌握的为王之道。” 卡桑德罗斯是个头发亮红的少年,白里泛蓝的皮肤布满深色雀斑;身材壮硕,喜欢让他能吓倒的任何人对他卑躬屈膝。他觉得亚历山大是个可憎的装模作样的小子,早该被教训一顿,只不过因为地位高、阿谀者成群而没有吃苦头罢了。 卡桑德罗斯不想去米埃扎。不久前,他因说话放肆而挨了菲洛塔斯一顿拳脚,不知菲洛塔斯当时最关切的是被接纳到亚历山大的圈子里。这故事传开时,菲洛塔斯的事迹就不会遗漏任何一桩。卡桑德罗斯发现,托勒密与哈帕劳斯对他视如陌路;赫菲斯提昂看他的眼光,活像松绑的狗看一只猫;亚历山大不理睬他,却当着他的面,亲热地对待明知他不喜欢的人。假如他们曾经是朋友,那就早已和好了。亚历山大喜欢和解,要气极了的地步才会拒释前嫌。天长日久,普通的不喜变成了敌意。卡桑德罗斯宁可看到他们一个个腐烂,也决计不去巴结那虚荣的狗崽——本来自然而然的,应该是亚历山大对他毕恭毕敬才对。 他向父亲徒劳地求情,说自己学不会哲学,说世人皆知那东西会搅乱人心,说他只想做个战士。他不敢坦陈,亚历山大及其朋友们都不喜欢他;那只会招来一顿鞭打。安提帕特罗斯重视自己的事业,对儿子也同样寄予厚望。当时,他用一只目光锐利的蓝眼睛盯着卡桑德罗斯(他竖起的眉毛曾经和他儿子的眉毛一样红),说道:“在那边好自为之。小心对待亚历山大。” 卡桑德罗斯轻蔑道:“他不过是个小孩罢了。” “你不要比婴儿还糊涂。你们一旦成年,相差个四五岁就不算什么。记好我现在告诉你的话。那小伙子有他父亲的聪明;如果他将来不像他母亲那么难犯,我就是个埃塞俄比亚蠢奴。千万别得罪他。那智术师是收受报酬的。我送你去,是要你有所长进,不是树敌。倘若你在那边惹是生非,仔细你的皮。” 于是,卡桑德罗斯到了米埃扎,在那里思家,苦闷,孤独,愤愤不平。亚历山大待他客气,因为他父亲说这是为王之道,也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考虑。 事实上,那哲学家不但愿意答疑,还十分热心。与提曼特斯不同,他会先解答,然后才解说体系的价值。但展开的阐释每次都是严密的。他生性讨厌疏漏与模糊。 米埃扎朝东;有褪色壁画的高敞房间整个早上晒着阳光,但过了中午就凉爽。要写字、绘图或是研究标本时,他们在室内进行;授课或讨论时,他们会在园中漫步。他们谈到伦理学与政治学、快乐与公正的本质,谈到灵魂、德行、友谊与爱情。他们思考事物的起因。一切都必须追本溯源;而不能证明,就没有科学可言。 标本很快堆满了一个房间:压扁的花朵和植物、盆中的幼苗、以清蜜保存胚胎的鸟蛋、草药的煎成物。亚里士多德的受过训练的奴隶终日劳作于此。夜晚,他们观测诸天;星辰较人眼能触及的任何事物更为神圣,是大地上找不到的第五元素。他们观察风、雾、云的位置,学着预告风暴。他们以磨亮的铜器反射光线,并计算折射角。 对赫菲斯提昂来说,这是一次新生。亚历山大在众人眼中是属于他的。他的地位甚至受到哲学家的承认。 课堂上经常论及友谊。他们学到,友谊是一个人最不可缺少的事物之一;它对于理想人生乃是必要的,其本身也美好。朋友之间无需公正,因为其中不会有错枉或不平等。他描述了友谊的层次,从自利的友谊一直谈到纯粹的友谊,在后一种情形里,是为了朋友自己而祝愿他好。有德者爱恋彼此的美好,是谓完美的友谊;因为德行较美貌更令人欣悦,而且不受时间侵扰。 他继续推重友谊,给它的位置远高于情欲的流沙。有一两个少年为此争辩。赫菲斯提昂敏于思而稍讷于言,常发现别人抢在他前头发话。他宁愿如此,好过让自己出丑,否则卡桑德罗斯就会暗暗得意,仿佛小胜了亚历山大一次。 赫菲斯提昂很快有了独占之心。一切都将他引入此途:他的天性、他爱情的纯正,以及他对此的自觉;哲学家的教诲(“一人只有一个完美的朋友”);他纯朴的、确信亚历山大的忠诚与他相匹的本能;还有他们受承认的地位。亚里士多德是一个从事实出发的人。他立即看出这种依恋已然形成,无论其好坏;它出于真挚的感情,无关放纵或奉承。不该反对它,应该趁其天真而加以塑造。(要是当初有某位智者为那个父亲如此费苦心就好了……)因此他谈及友谊时,会把慈祥的目光投向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少年。在佩拉那些匆促的亲密相聚中,赫菲斯提昂只留意亚历山大;现在,他看到了像在光学课上一样清晰的折射——他们俩是悦人眼目的一对。 亚历山大的一切无不令他骄傲,包括其身份,因为这身份与他本人难以分离。假使他失去了它,赫菲斯提昂会跟随他流亡、入狱、赴死;这个信念使他的骄傲不失自重。他从不妒忌亚历山大,因为他从不怀疑他;但他顾虑自己的地位,并喜欢让众人承认之。 卡桑德罗斯至少对这一点很清楚。对他处处提防的赫菲斯提昂,知道卡桑德罗斯尽管对他俩不感兴趣,却憎恨他们的亲密、他们的信任、他们的英俊。他恨亚历山大是因为在安提帕特罗斯的士卒们心中,他比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重要;因为他十二岁便赢得刀带,因为牛首骏对他俯身相就。他恨赫菲斯提昂追随亚历山大而没有图利之心。这些赫菲斯提昂全都知道,并且像镜子一样向卡桑德罗斯反映出他可怕的知晓——以卡桑德罗斯的自尊心,他情愿相信自己恨亚历山大只是由于其人不佳。 最可恨的是他去跟亚里士多德上私课,研究治国之道。事实上,当亚历山大抱怨这些课沉闷时,赫菲斯提昂向他点明了卡桑德罗斯的嫉妒,想让他高兴一点。 “我以为这些课会是最好的。他了解伊奥尼亚、雅典和卡尔基狄克,对波斯也略知一二。我想知道那儿的人是怎样的,风俗如何,如何行止。他想要的呢,则是让我事先得出各种情形的对策。倘若发生此事我要怎样应付,发生彼事又如何?我说,等发生了我才知道;事乃人为,要先了解内情才行。他觉得我太顽固了。” “也许国王会同意你不学这个?” “不,我有权学它。再说,分歧发人思考。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认为这是一种不精确的科学,但到底是科学。让公羊跟母羊交配,你每次都会得到羊羔,即使并非一模一样;使雪遇热,它就融化了。这样的是科学。你的证明该是可重复的。就拿战争来说吧:哪怕能够重复别的一切条件——这并不可能——也还是无法重复一次奇袭。天气也一样。当时的士气也是。军队、城市,这些都是以人构成的。为王……为王好比是音乐。” 他停下,皱起眉头。赫菲斯提昂说:“是不是他又要求你演奏了?” “‘仅有聆听,其道德效用则减半。’” “他要不是明智如神祇,就是愚痴如村妪。” “我告诉他我以一次实验学到了其道德效用,但那是无法重复的。他大概接受了这暗示。” 此事确实未再提起。是不以暗示说话的托勒密将哲学家带到一旁,解释了往事。 这青年无怨无尤地接受了赫菲斯提昂这颗星辰的上升。设若这新友是成年人,则难免一场冲突;但托勒密如父的角色依然不受侵占。他虽然未婚,但已几度为人之父,对他散落的子嗣有一种责任感;他对亚历山大的友谊逐渐变成了这种感情。小伙子间激情的友谊于他是一片陌生天地;他自从青春期便迷恋女子。赫菲斯提昂没有夺走他什么,除却一点:他不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了。这不是人世间最轻微的损失,因此,他倾向于不把赫菲斯提昂看得太认真。随年渐长,他们无疑很快会脱出这种依恋的。但与此同时,亚历山大应该让那男孩子别那么爱争执才好。看得出他们俩从不乖离,以哲学家的话来说,是两个身体共有一个灵魂;然而赫菲斯提昂自己有时非常争强好讼。 当时如此并非无因。米埃扎是宁芙的圣所,也庇护这些年轻人远离于宫闱那些动荡不止的新闻、事件与阴谋。他们同思想打交道,与彼此共起居。他们的心智在日复一日的敦促下生长、成熟;较少谈及的是,他们的身体也日益成熟。在佩拉的日子,赫菲斯提昂心怀初萌而模糊的渴望活着。如今这些成了欲求,不再模糊了。 真朋友一切与共;但是赫菲斯提昂生活中的掩藏越来越多。亚历山大生性喜欢友爱的证明,即使他早已清楚;他以这样的心情欢迎并回报了朋友的抚摸。赫菲斯提昂从不敢越出一步,面对那未知的后果。 当一个思维如此敏捷的人如此不解风情,他肯定是缺乏意愿。既然他喜欢给予,那么他不给,或许是因为没有。假如逼他去认识,则可能令他失败。他的心也许会原谅;他的灵魂则永不能忘。 不过,赫菲斯提昂心想,有时候分明是……但这不是烦他的时候,他的烦恼已经够多了。 他们每天都学形式逻辑。以遁词舌战的诡辩术——苏格拉底将其定义为令较坏之事看似较好的学问——国王是禁止的,哲学家也不想教。但应该训练头脑去辨识逻辑谬误、乞辞、牵强比附,或者不周延的中项;知晓两个命题何时互相排除,这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亚历山大学逻辑上手很快。赫菲斯提昂对自己的忧虑默而不宣。只有他知道那些不可共存的可能性,唯因对两者同时半信才免于绝境。夜里(他们俩合居一室),他会望过去他的床铺,见他在月光中睁着眼睛,面对着他自身存在的逻辑演绎。 对于亚历山大,他们的圣殿并不是无法侵入的。他母亲的信使每月会来五六趟,送来甘甜的无花果、一顶马帽,或一双精编的绳鞋(他长势加快了,上一双已不再合脚),以及一封捆妥并封印的厚厚的信札。 赫菲斯提昂知道这些信的内容,他能读到。是亚历山大说的,真朋友一切与共。他不掩藏他需要有人分担他的烦恼。在他床沿或是花园的绿荫中坐着,一只手臂搂着他并肩共读时,赫菲斯提昂会被自己的愤怒所惊吓,咬牙不言。 信中尽是机密、谤辞与阴谋。如果亚历山大想知道他父亲最新的战况,就得质询送信人。腓力出征科尔松尼斯,再次让安提帕特罗斯留守摄政;奥林匹娅斯认为应由她来主政,而让那将军统兵戍守。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合她的意;他是腓力的走狗;他在图谋损害她,损害亚历山大的继位权。她总是吩咐送信人等他的答复,这让他一天都无法做别的工作。如果他以不温不火的口气谈论安提帕特罗斯,便会收到一封责备的回信;倘若他附和她的控诉,他知道她并不会顾忌向安提帕特罗斯出示信件,以赢得下次争执的筹码。有一天,一个迟早要来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国王有了新的女子。 那封信是可怕的。亚历山大竟给他阅览,赫菲斯提昂愕然,甚至不知所措。读到一半他就退缩了,但是亚历山大拉着他说:“继续。”他像是个反复患上同一种病的人,感到那熟悉的痛楚再次袭来。最后他说:“我得亲自去看她。” 他的皮肤已变得冰冷。赫菲斯提昂说道:“但你能做什么?” “只是陪着她。我明天就回来,最晚后天。” “我跟你一道去。” “不,你会生气的,我们也许会吵架。没有那样也已经够了。” 当哲学家被告知王后身体不适,她儿子必须去探望时,他几乎和赫菲斯提昂一样气愤,但没有发作。那男孩不像是要逃学赴宴的人;他回来时,也没有曾经赴宴的样子。当晚他在睡梦中喊道:“不!”惊醒了赫菲斯提昂。赫菲斯提昂走过来,钻进他的被窝。亚历山大粗暴地扣住他的喉咙,然后睁开眼睛,带着释然的、听似呻吟的一叹拥抱了他,又睡去了。赫菲斯提昂醒着躺在他身旁,近破晓才回到自己冰冷的床铺。上午,亚历山大一点都不记得。 亚里士多德同样试着用他的方式予以安慰,次日,他特意安排了一课,想引导这学生回到哲学的纯净空气之中。大家聚在一张看得见云翳和远景的石凳周围,讨论了杰出者的本性。杰出者关注自我,是否算一个缺点?就通常的贪欲和逸乐而言,当然如此。但话说回来,什么样的自我值得关注?不是肉体或它的各种热情,而是尚智的灵魂,其职能乃是如王者一般统摄其余。去爱那样的自我,为它殷切地追求光荣,放纵它对德行义举的渴望;不贪恋惰怠的生命,宁愿选择以死亡终结的瞬时光荣;以雄狮般的壮志去建立道德尊严——这就是充实完满的自我关注。哲学家说,那些以“人必有一死,故当永持卑微”为诫命的老话是错的。其实,人应当将生命伸张至仿佛不死的状态,决不沉沦于自己所知的最高标准之下。 在月桂树前的一块灰色圆石上,亚历山大双手攫膝而坐,眼睛凝望天际。赫菲斯提昂注视着他,想知道他的灵魂是否已渐渐平复。但他看上去更像是他们读到的一种幼鹰,被父母训练去直视正午的太阳。书中云,它们若眨眼,就会被抛出鹰巢。 其后赫菲斯提昂带他去读荷马,对它的效用信心较大。 如今他们有了一册新的荷马。菲尼克斯的礼物是几代之前传抄的,抄书人资质平庸,底本也欠准确。亚里士多德被问到一个不清晰的段落时,对全卷书撅起了嘴唇。他向雅典订购了一个好的修订本,并亲自校对。它不但含有那本老书所遗漏的一些诗行,而且处处合乎音步,意义明晰。偶尔,校书人会强化作品的道德色彩;有一则脚注解说阿基琉斯要酒时呼喊的“痛快点!”不是要酒烈,而是要它快快端上来。学生兴奋而感激;但是这一次,教师并不知道事情的因由。他关心的是令一篇古老的诗有教化之功,而亚历山大在乎的是,这部圣书应当毫无差讹。 一次节庆期间,他们骑马入城去了剧场,比起荷马来,这让哲学家感到有点紧张。他遗憾地发现演的是埃斯库罗斯的《弥尔米冬人》,剧中阿基琉斯与帕特罗克洛斯的关系超出了(以他看来,则是“有逊于”)完美的友谊。当演到阿基琉斯闻知帕特罗克洛斯的死讯时,在他评论家的挑剔眼光之外,他还留意到亚历山大着魔似的怔怔坐着,圆睁的眼睛涌出泪水,而且赫菲斯提昂拉着他的手。一道责备的目光令赫菲斯提昂松了手,面红耳赤;亚历山大遥不可及。剧终时他们消失了;他在后台找到他们,跟扮演阿基琉斯的演员在一起。他无法阻止王子拥抱此人,并从胳膊脱下一只昂贵的臂钏相赠(过后王后肯定要问的)。再没有更不成体统的事了。次日全天的功课都安排为数学,以此解毒。 没有人告诉他,当他的学生们不被要求探讨法律、修辞、科学或理想人生时,就会忙于辩论那两人是否做了什么。这赫菲斯提昂很清楚,最近有一回,他对一个直接问了他的人拳脚相向,因为众人在打赌。亚历山大有可能仍不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从不提起?是忠于他俩的友谊,免得任何人认为它不完整吗?甚至会不会以他的理解,他们已经是情侣了?有时在夜里,赫菲斯提昂会自问他不试探自己的运气,是否太傻,太懦弱。但是本能对他谕示:不要。每天他们都受到教诲:一切皆可以理性观之;他不愿那么冲动。无论他在等待的是什么——一次出生、一种痊愈、一位神祇的干预——他也得等,哪怕永远等下去。凭他所拥有的,他已经比美梦中更富足;倘因贪求而尽失,那就生不如死了。 狮月,第一批葡萄收获之际,他们过了生日,年满十五。初霜降下的那一周,信使送来一封书信,不来自王后,却来自国王。他向儿子问好,猜想他大概希望换个环境,暂时不听哲人论道,而前来他的军营。他武艺超前,因此并不算太早——是时候让他见识战争的面孔了。 他们的道路滨海,遇有沼泽或河口把道路引向内陆,则绕山延伸。薛西斯的军队西侵时首次推平此路;腓力的军队修复了它,以便挥师东进。 同行的人包括托勒密,因为亚历山大觉得他应该来;菲洛塔斯,因为其父与国王在一起;卡桑德罗斯,是既然帕曼尼恩之子会去,就不能撇下他;赫菲斯提昂则是不言而喻的。 这一行人由赫拉妮科的弟弟克雷托斯率领。他是国王特派的,因为亚历山大对他认识已久。事实上他是他最早记住的人之一,一个走进婴房的黧黑壮实的青年,在他上头对拉妮科谈话,或是匍匐在地扮狗熊吼叫。大家如今叫他黑脸克雷托斯,是伙友骑兵团的一位蓄须长官,极其可靠,言谈行止有几近失传的直率。马其顿有许多这样的荷马时代的遗嗣,彼时如果酋长们对国王不满,国王必须接受其梗直之论。这一趟护送国王之子,他几近无心地追述着婴房里那些鄙俗的逗弄;亚历山大几乎不知道这些他不大能想起的事;但他们的斗嘴之中有一种紧张感,因此他虽然发笑,许多时候只是勉力陪笑罢了。 他们涉过传说曾被波斯大军饮干的溪流,走腓力王修筑的桥过了斯特里蒙河,攀越潘盖翁山的山肩,到了那依山而建的城市——安菲波利斯。在那个叫九道的地方,薛西斯活埋过九个少年与九个少女,取悦他的神祇。如今,一座大城坐落在山河之间,崭新的方琢石闪闪发亮;城墙之内,冶金匠的熔炉浓烟滚滚。这是腓力志在保有的一座要塞,是他渡河以后攻克的第一城,那条河曾是马其顿的极疆。潘盖翁山矗立于他们之上,林莽森然,采矿令山体创痕累累,裸露的白色大理石岩层在日光中闪耀;它是腓力大军的丰腴子宫。路途中,克雷托斯每每指给他们看腓力征战的痕迹:野草蔓生的围城工事,承托过他的攻城塔与弩炮并倚向城墙的坡道,依旧躺在废墟中。一路上总有他的城堡,供他们夜宿。 “倘若他不给我们将来留点闯荡的余地,”亚历山笑道,“我们这些小毛孩如何是好?” 在那些平靖的滨海原野上,少年们会纵马奔驰,再调转马头,像冲杀一般归来,头发迎风翻飞,在沙滩上溅起水花,互相呼喊的嗓门盖过海鸥的啼鸣。有一回他们唱着歌,过路的农人以为他们是婚礼的队伍,送新郎去接新娘子。 牛首骏意气风发。赫菲斯提昂得到一匹新的良驹,红毛,鬃与尾皆金黄。他们俩常互赠东西,有时随兴而为,有时则趁节庆的机会。但那些都是男孩间的小信物;这马匹是他第一次从亚历山大收到的引人注目的厚礼。众神只创造了一匹牛首骏;但赫菲斯提昂的坐骑必须胜过他人。马匹很顺服。卡桑德罗斯刻意地称赞一番。说到底,赫菲斯提昂还是以其谄媚换到了好处。赫菲斯提昂察觉此意,若有机会报复必然要发作;不过言语上他没表示什么。当着克雷托斯的护送队闹一场,那是不可想象的。 道路折向内陆,绕开一片咸水沼泽。俯临道路而孤峰突起的一座山上,雄踞着岩石堆成的腓力堡,傲视平原。在著名的一年,腓力攻克此城,冠以其名。 “是我的第一次征伐。”克雷托斯说,“信使捎来那几件新闻的时候我在场。菲洛塔斯,你父亲驱走了伊利里亚人,把他们一直赶到西边大海的半途上;国王的马匹在奥林匹亚获胜;还有你,亚历山大,你降生了,我们听说你的第一声啼哭就是震天巨响。我们分到了双份酒。为什么他不给大伙儿三份,我不懂。” “我懂。他知道你的酒量。”亚历山大轻策马儿上前,对赫菲斯提昂小声道:“这故事我从三岁起就听过无数遍了。” 菲洛塔斯说:“这些地方本来都是色雷斯部落的土地。” “是呀,亚历山大,”卡桑德罗斯说道,“你得要提防你那个刺青的朋友,年轻的兰巴若斯。那些阿格里阿奈人,”——他向北扬了扬手——“一定盼着从这场战争中获利。” “哦?”亚历山大挑起眉毛。“他们信守了盟约。不像凯索布勒普提斯王,我们一交还人质他就起兵。”世人皆知,腓力受够了这首领的假誓言与劫掠;此次战争的目标,即是将他的土地兼并为马其顿的一省。 “这些野蛮人都是一个德性。”卡桑德罗斯说。 “我去年收到兰巴若斯的信。他让一个商人给他写的。他希望我做客访问他们的城。” “这我不怀疑。你的头插在村门木桩上煞是好看。” “卡桑德罗斯,方才你自己说了,他是我的朋友。记住这一点好吗?” “识相就闭嘴吧。”赫菲斯提昂以不低的声量说。 他们预备在腓力堡夜宿。在红红的斜阳中,那高踞的卫城像号灯一样若含光焰。亚历山大默默凝视了很久。 他们终于到达国王的营地时,他正驻扎在多瑞斯克斯城下,位于赫布洛斯河的峡谷这一岸。河对岸是色雷斯人的城市基普塞拉。要包围它,他必须先攻克面前这座城。 它是薛西斯建造的,旨在巩固他渡过赫勒斯滂海峡之后的后方。在城堡俯临的滨海草地上,他曾粗算过他庞大到难以计数的兵员,方法是让一支又一支的军队走入一个最初由一万人集合而成的方形中。城垣厚实;他不缺奴隶。但色雷斯人的一百五十年已令城墙摇摇欲坠;裂缝填以垃圾,雉堞如山区羊圈般补以荆条。它经过色雷斯各部的内战而屹立未倒,本已失去功用。 他们行近时暮色四合。城墙内飘来炊烟的气味与遥远的羊咩。马其顿人的营地恰出箭距外,兽皮帐篷的陋屋之城,像是工匠的棚户,屋顶草草铺以赫布洛斯河的芦苇,以翻转的牛车支撑。在日落的天空下,六十尺高的木制攻城塔成了黑色几何图案;卫兵们处于厚牛皮房子的掩护中,不担心城头会射来飞弹,此时正在塔底煮晚餐。骑兵的营帐那边,马匹在马桩前嘶鸣。安放弩炮的平台已搭好;那些巨型机弩看似偃卧的恶龙,随时一跃而起,伸长木颈,硕大的弓从两翼张开,射出火箭。军营外围的灌木丛传来粪臭;较近处则气息混杂:有林烟、烤鱼香、未浴的男男女女的体味。随军眷属忙于做晚餐;她们偶然生下的孩子当中时而传来叽喳或号哭。有人在拨弄一把走调的里拉琴。 有一个居民已逃至城堡或山中的茅屋小村,清理后成了将官们的住处。头人的家有两间石屋,一间披棚,现在由国王住着。他们远远看见他的油灯。 亚历山大移到队伍前头,免得克雷托斯主动将他像小孩一样交付。他的眼耳鼻都在吸收战争的气氛,感受着这里与兵营或后方军队的差异。到了屋前,腓力方方的身胚遮黑了门。父子拥抱,在篝火的光线中相视。“你长高了。”国王道。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母亲给您捎来问候,”这是说给护送者们听的,“她祝愿您安康。”一时有凝重的停顿,他很快续上:“我从米埃扎给您带了一麻袋的苹果来。今年苹果好。” 腓力动容;米埃扎苹果是有名的。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向其同伴们问好,指示菲洛塔斯去他父亲的住处,然后说道:“来,进来,进来就餐。” 不久帕曼尼恩也来了,他们在一张搁板桌前用膳,御前侍从们在旁伺候。这些十几岁少年都有高贵的父亲,因此能来国王身边担任贴身仆人,学习礼仪和战争。甘甜而金黄的苹果盛在银碟中端了进来。铜灯台上烧着两盏油灯。国王的兵器和甲胄倚在一角。墙壁沁出积年的人气。 “晚一天的话,”腓力说,“也许就能让你住在里边了。”他拿苹果核指了指那城堡。 桌子对面,亚历山大身体前倾。长久骑马让他晒伤了,脸颊红亮,映着灯光的头发眼睛都在闪耀;他就像火花击中的柴薪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腓力向对面的帕曼尼恩咧嘴一笑。“该拿这小伙子怎么办?” 他们计划在近拂晓时攻入城内。 晚餐后,将官们进来听谕示。他们会趁黑接近城堡;随后火箭会射向墙缝里的荆棘;架设云梯时,弩炮与攻城塔会开火清理墙头,以为掩护。同时,悬在巨型吊架中的攻城锤会撞击城门,攻城塔会放下吊桥,就这样开始进攻。 除了一些因地制宜的新细节,这些对于将官们都是套路。“很好,”腓力说,“那么,是时候小睡一会儿了。” 侍从们给后面的房间又抬进一床。亚历山大一时望着它发怔。临睡之前,他出门找到赫菲斯提昂,说他安排了让他俩进攻时待在一起,也解释说他要和自己父亲同住一室。不知何故,他先前并没有想到。 回来时,他父亲刚脱了衣,正将宽袍递给一个侍从。亚历山大在门口略一停步才进来,故作轻松地说着什么。父亲这样子带给他深深的恶心和羞耻,究竟为什么,他也茫然不解。他记忆中从未见过他裸体。 日出前城堡就陷落了。从遮住赫勒斯滂海峡的山陵背后,一种纯净明晰的金光升起,清风自海上吹来。城堡上空弥满着硝烟的呛味、血与内脏与汗污的臭气。 宽足以二人并攀、未漆涂料的松木梯子,倚在犹有火痕的城墙边,当中可见一些急攻时不堪重负而损毁的梯级。在撞裂的城门前,攻城锤悬在兽皮为顶的吊架内;攻城塔的梯板耷拉在土墙上,像一条巨舌。 城堡内,存活的色雷斯男子正被套上镣铐,要远行去安菲波利斯的奴隶市场;那铿然之声隔着一点距离,听似音乐。有这个做警戒,腓力想,轮到基普塞拉人的时候也许能促使他们投降。在像燕子的泥巢一般依附在城墙内侧的茅舍棚屋周围,士卒们追逐着女人。 国王立在土墙上,由帕曼尼恩与几个替他传递命令的捷足者陪同;他壮实、娴熟、自如,像是一个翻耕了大片田地并在降雨之前播了种的能干农夫。有一两次,当一声刺耳的尖叫扬起,亚历山大向他望去;但是他与帕曼尼恩继续交谈,未受干扰。大伙儿打得好,这里能提供的奖品都该给他们。多瑞斯克斯城本应不战而降,那就不会有人受害。 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单独在门楼中,谈着战事。那是一间小石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一个色雷斯人的尸身,一块刻着众王之王薛西斯名字与尊号的厚板,几张粗糙的木凳,半截黑面包,以及一根孤零零的、指甲黑而破的食指。赫菲斯提昂踢开了它;比起他们见过的这不算什么。 他赢得了刀带。有个人他肯定杀死了,当场毙命。亚历山大认为大概有三个死在他手上。 亚历山大没有拿战利品,也没有计算杀了几人。他们刚登上城墙,率领他们这队伍的将官便被扔了下去。别人未及考虑,亚历山大就喊道,他们必须夺取门楼,那里飞弹正如雨下,纷纷砸向底下的攻城锤。那缺乏历练的副将尚在犹豫,他的士卒已霎时被亚历山大的自信征服,追随他在薛西斯破旧的石屋中一路攀爬冲锋、左砍右杀,对抗野性而刺青的镇守者与火器的阵阵威力。进门楼的通道狭窄,亚历山大跃入之后,追随的人一时都堵在其中,有一分钟他是独自搏斗的。 如今他站在这里,带着战斗的血与尘,俯视战争的另一张脸。然而,赫菲斯提昂想道,他其实并未真的看见了。他谈吐清晰,记得每个细节,但这一切在赫菲斯提昂心中已经交织相融,犹如梦中事。于他已成逝水,亚历山大却仍然活在其中。他被笼罩在氛围里..,处于一种他不欲稍离的意绪中,犹如见了幻景而徘徊原地的人。 他的前臂横着一道剑伤。赫菲斯提昂从自己的短裙扯下一条布,止住那血。他向苍白而洁净的大海望去,说道:“咱们下去浸一浸,洗掉这些污秽。” “嗯,”亚历山大说,“我应该先去看看裴同。那两个人对付我的时候,他擎出盾牌来掩护我,所以那个胡子分绺的才刺到了他。要不是有你,他当场就丧命了。”他脱下头盔(事出仓猝,他们俩都只佩戴着佩拉兵器库的普通装备),用手爬梳着潮湿的头发。 “你应该等等,看我们跟上了没有,不该一个人闷头冲进去。你知道你跑得比谁都快。我们还堵在门口那会儿我真是恨透你了。” “他们正要把那边那岩石推下去呢,瞧它有多大。我知道你不会离得很远。” 赫菲斯提昂不但感到替亚历山大担忧的后怕,他见了做了的一切也统统在此时回过味来。“有没有岩石你都一样会进去。你完全是不顾一切的神气。你还活着纯属幸运。” “是因为赫拉克勒斯的帮助,”亚历山大平静地说,“以及比他们出手更快。” 他发现这比他预想的容易。本来他只期望,长年挥刀弄剑能使他自己在面对老练军人时少吃点亏。赫菲斯提昂读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些色雷斯人是农夫。他们一年打个两三回,要么劫牲口,要么械斗。大多蠢钝,没一个受过训练。真正的兵士,像你父亲操练出来的人,会在你没站稳的时候就砍倒了你。” “等他们做成了再教训我吧。”亚历山大锐利地说。 “你不等我就进去了,看都没看一眼。” 亚历山大突然变了面容,向他爱恋地一笑。“你怎么回事?帕特罗克洛斯责备于阿基琉斯的可是他的不战。” “他的话有人听啊。”赫菲斯提昂声音不一样地说。 下面城堡里,一个女人在某个死去男子身上的有节奏的哀哭,陡变成一种恐怖的尖叫。 “他应该把士卒们召回营去,”亚历山大说,“这实在是够了。我知道这里没别的好拿,不过——” 他们望向城墙那边,但腓力由于别的事务已经离去。 “亚历山大。听着。生气不管用。等你做了将军,你就不能像刚才那样暴露自己。国王是个勇敢的人,但他不那样做。倘若你被杀,就等于让凯索布勒普提斯赢了一战。而将来,你当上国王时……” 亚历山大转过头来,对他投以一种格外强烈的、吐露秘密时才会投注的凝视。他放低了声音(喧哗若此,这是不必的谨慎),说道:“我永远无法不那样做。这我知道,这我能感到,像神一样真实。这种时刻我才——” 一种喘息,时而伴随着尖声的啜泣,传到他们耳中。有个色雷斯少妇从土墙那边跑了进来,目不斜视,冲向门洞之上宽阔的城堞。那里离地约有三十尺。她的膝盖刚抵住墙沿,亚历山大便跃到背后捉住她的手臂。她尖叫,挥动另一手要拿指甲抓他,直到被赫菲斯提昂按住。她像被逼入死角的动物一样盯着亚历山大,忽然挣脱开,跪倒了攫住他的双膝。 “起来,我们不会伤害你。”亚历山大的色雷斯语因和兰巴若斯交谈长进了些。“别害怕,起来。放开手。” 那女子愈发抓紧,滔滔发出一连串半被闷住的话语——她把涕泪交流的脸抵在了他的裸腿上。 “起来。”他再次说,“我们不会……”那个基本的词他从未学到。赫菲斯提昂辅以一个含义通用的手势,然后做出强烈的否定示意。 女人放了手,坐在脚跟上,撼身恸哭。她有一头交缠的红发,一袭以未煮的粗羊毛做的衣裙,肩膀处已撕开,前幅有四溅的血迹,沉甸甸的乳房上有奶水渗出的湿印子。她胡乱抓了抓头发,又开始哭号。忽然她吃了一惊,跳起来,身子贴住了他们后面的墙壁。跫声渐近,一个又喘又厚的声音叫道:“我看到你了,臭婊子。过来,我看到你了。”卡桑德罗斯走进来,涨红着脸,布满雀斑的额头沁着汗珠。他盲然闯入,却刹住了脚。 女人咒骂着,哀恳着,用谁也不懂的话诉冤不绝,又跑到亚历山大身后抱紧他的腰,像举着一面盾牌似的。她的热气吹进他耳中;她柔软潮湿的身体仿佛连他的胸甲也穿透;脏的女性肉体与头发、血与奶与交媾的重浊气味令他半窒息。他推开她的双臂,盯着卡桑德罗斯,眼里有困惑的厌恶。 “她是我的,”卡桑德罗斯喘道,急切得几乎说不成话,“你不想要她。她是我的。” 亚历山大说:“不行,她是个求告的人,我答应了给她保护。” “她是我的。”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一边盯着对面那女人。亚历山大从头打量他,在他胸甲下的亚麻短裙那里停住目光。他忍着憎恶说:“不行。” “我逮到她一次的,”卡桑德罗斯坚持道,“不过给她跑了。”他的一边脸满是划痕。 “所以你丢了她,我得了她。你走开吧。” 卡桑德罗斯并未完全忘记他父亲的警告。他声音低低地说:“这你不要插手。你是个小孩,这些你根本不懂。” “你敢叫他小孩!”赫菲斯提昂怒道,“他打仗胜过你。问问大伙儿去。” 卡桑德罗斯靠着瞎闯乱劈通过了战场上纵横交错的障碍,迷乱、焦躁,有时也恐惧,他愤恨地回忆起那陶醉的人,像远处火焰的一个亮点,从混乱中辟出路来。那女人以为这一切都关乎她,便又连珠炮般放出一大篇色雷斯话。卡桑德罗斯以超过她的声量叫喊道:“他有人照顾!不管做的什么鲁莽事,他们都一定会跟着他!他是国王的儿子——噢,说是这么说的。” 他因愤怒而迟钝,眼睛又是望向赫菲斯提昂,来不及招架亚历山大——他跳起来扑向他的喉咙,将他撞倒在粗粝的地板上。他又打又踢,但一心扼住他的亚历山大对他的拳脚毫不在意。赫菲斯提昂盘桓着,不敢擅助。一个什么从他后面跑了过去。是那女人,他们全都忘了她。她抄起一把三脚凳,打横一扫敲在卡桑德罗斯头上,离亚历山大只差一寸。亚历山大翻了个身退出。她气疯了似的开始对卡桑德罗斯全身猛击,每次他试着起来又把他扫了下去,两手并用,像打谷一样。 赫菲斯提昂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笑声。亚历山大重新站起,冷冷俯视。是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得制止她。她会把他弄死的。” 亚历山大没有动,答道:“有人杀了她的孩子。她身上的是那孩子的血。” 卡桑德罗斯开始发出痛苦的吼声。“如果他死了,”赫菲斯提昂说,“她会被处以石刑的。国王不能拒绝。你答应了保护她。” “住手!”亚历山大以色雷斯语说道。他们俩一起夺走了凳子。她放声大哭,卡桑德罗斯在鹅卵石地板上打滚。 “他还活着。”亚历山大说着转过头去。“我们得找个可靠的人,带她离开这城堡。” 过了片时,流言传到腓力王耳中,说他儿子为了抢一个女人打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他随口应道:“看来男孩子们要长大了嘛。”分明语带骄傲,无人胆敢再进一言。 赫菲斯提昂跟亚历山大一同回来,笑嘻嘻地说:“他没法向安提帕特罗斯控诉你袖手旁观,由得一个女人打他。” “他有脸去哪儿控诉,随便他。”亚历山大说道。他们已经回到城门里。城墙内有间屋子传来一声呻吟。伤兵就在其中,在临时的床铺上躺着;医者和他的两个仆人来回走动。赫菲斯提昂说:“让他把你的手臂包妥。”经过门楼上的打斗,它又开始流血了。 “裴同在那边,”亚历山大说,一边觑着那苍蝇飞绕的半黑暗,“我得先去谢谢他。”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光线,他蹑足行过草席与毛毯之间。年纪不大的裴同在战场上表现坚毅,是荷马式的勇士,他的绷带在渗血,身体因失血而乏力。他苍白的脸五官紧缩,眼睛焦灼地转动。亚历山大在他身侧跪下,握住他的手;很快,当他再次听说起自己的战功时,脸色便活泛了些,他夸耀自己,还讲了个笑话。 亚历山大起身时,眼睛已习惯了阴暗。他看见众人全都望着他,羡妒、沮丧,而又怀着希望,在承受痛苦之际渴求嘉勉。最终,他跟所有人都说过话才离去。 那是老年人记忆中最严酷的一冬。狼下到村庄里,将看门犬掠走充饥。牲口与牧童在冬牧的低坡上冻死。冷杉的枝柯被沉重的雪所坠断;山岭上覆雪深厚,只有大的峭壁与裂谷才依然呈暗色。亚历山大没有拒绝他母亲差人送来的兽毛斗篷。距米埃扎不远,他们在黑硬错杂的玫瑰树丛中逮到一只狐狸,浑身白毛。亚里士多德因此很高兴。 屋内摆满了火盆,浓烟滚滚,呛人口鼻;在暴冷的夜间,年轻人纯为取暖而相拥。亚历山大念念不忘要保持毅力(国王仍在色雷斯,那里,北风从西徐亚的干草原直吹过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舍弃安逸而度过隆冬;但是赫菲斯提昂说大家会以为他俩有口角,他便妥协了。 航船在海上失踪,或困守在港口。就连佩拉这么近的地方,道路也时为大雪阻断。骡车终于到来之际,就像是个节日。 “晚餐要吃烤鸭了。”菲洛塔斯说。 亚历山大嗅着空气,点了点头。“亚里士多德很不对劲。” “他上了床?” “不,是坏消息。我在标本室见到他。”那儿亚历山大常去;他现在往往自己安排实验。“我母亲送了些手套给我,我用不着两副,他又没收过什么礼物。他在那里对信枯坐,样子很吓人,像一个悲剧面具。” “怕是某位哲学家和他辩难了吧。” 亚历山大忍住不接话,然后去把消息告诉赫菲斯提昂。 “我问他是什么烦恼,我是否帮得上忙。他不肯讲,说他镇静些之后就会告诉我们;娘娘腔的哀婉对不起一位高尚的朋友。所以我走了,让他尽情哭。” 在米埃扎,冬季的太阳倏忽落山,但是东边卡尔基狄克的高峰依然映着日光。屋前屋后,暮色被雪染白。进餐时间未到,在蓝色与玫瑰色的壁画已然斑驳的大起居室中,青年们在炉膛上的火篮周围徘徊,谈着马匹、女人或他们自己。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合披一领奥林匹娅斯送来的狼皮斗篷,临窗而坐,因油灯尚未点燃。他们在读色诺芬写的《居鲁士的教育》,这是亚历山大当时挚爱的一部书,仅次于荷马。 “她的泪水从衣襟一直流到脚面,无法掩藏。”赫菲斯提昂念道,“然后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说:‘别害怕,夫人。我们知道您丈夫是高贵的。但我们会把您交给一个无论容貌、心智抑或权位都不在他之下的人。要说有谁值得景仰,我们相信那定是居鲁士。您将会属于他。’那夫人听毕将长衣一撕到底,放声大哭,仆从也随泣,我们这才得以一睹她的面容、颈项与手臂。我要告诉你,居鲁士,在我和大家看来,世间女子中必以她美冠亚洲。但是你一定要亲眼见她。” “‘神明在上,不可。’居鲁士说,‘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动人,更是不可。’” “他们老问我,”赫菲斯提昂抬头道,“卡桑德罗斯为什么不回来。” “我告诉亚里士多德说他爱上了战争,放弃了哲学。不知他怎么跟他父亲讲的。他不可能回来我们这里;她打断了他两根肋骨。”他从斗篷下拉出又一卷书。“这一段我喜欢。务必谨记将军虽与士卒身体同质,但同样的劳苦落在两者身上时,却并不等量;将军的光荣地位,其一切所为皆受注意的自觉,使他的艰苦较容易抵受。讲得多好。真应该时时记得。” “居鲁士其人会像是色诺芬讲的这样吗?” “波斯流亡者们从前常说,他是伟大的战士,也是高贵的国王。” 赫菲斯提昂眯眼看一卷。“他训练他的同伴们不再当众吐唾沫、擤鼻子,或是回头瞪眼……” “他那个年代,波斯人还是粗野的山地人。彼时在米底人眼中,他们想必像是——这样说好了——像是雅典人眼中的克雷托斯……我喜欢那一段:当他的厨子们给他烧了一道好菜,他会分给全席的朋友。” “但愿已是晚餐时分。我饿扁了。” 亚历山大将斗篷更多地拢到他身上,想起夜里他总是挨近,由于寒冷。“我希望亚里士多德会下来。楼上一定冻成冰了。他应该吃点东西。” 一个奴隶带着提灯与火棍走了进来,点燃了高踞的落地油灯,再向悬空的灯台举火。他的学徒、那年轻而生涩的色雷斯人则去逐个关上挡风窗,并小心地拉上厚重的羊毛帷幕。 “统治者,”亚历山大念道,“不但应当比他统治的人更优秀,而且要有迷住他们的魅力……” 楼梯上传来跫声,又暂止,直到奴隶们皆已退出。亚里士多德走进这安适的晚上,犹如一具行尸。他眼窝沉陷,闭合的嘴似乎显出底下骷髅头的僵笑。 亚历山大甩脱斗篷,散开书卷,向房间对面的他走去。“请到炉边来吧。谁给端把椅子过来。来凑火取取暖。请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谁死了?” “我的客友——阿塔纽斯的赫米亚斯。”面对一个可答以事实的问题,他能言语。亚历山大到门廊喊话,唤人温上甜酒来。他们簇拥住那个呆坐凝视炉膛的人,发现他蓦然变老了。有一瞬,他前伸两手取暖,然后,仿佛连它也勾起了某种恐怖的想法一样,他缩手放回膝上。 “是奥库斯王的将军——罗德岛人门托尔干的。”他起了头,又止语。亚历山大向余人说道:“他是门农的兄长,重新征服了埃及。” “他尽心事主。”那声音也变薄变老了。“野蛮人生来如此;其卑下本性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但一个希腊人自轻自贱,去侍奉他们……赫拉克利特说过,堕落的最优秀者是最恶劣的。这样的人背叛了天性本身,因此连他的主子都不如。” 他脸色黄黯,最靠近的人看见他在发抖。为了使他淡定下来,亚历山大找话道:“我们向来不喜欢门农,是吧,托勒密?” “赫米亚斯在他统治的土地上,给了黎民百姓以公正与更好的生计。奥库斯王觊觎他的土地,憎恨他的榜样。某个仇雠,我疑心就是门托尔自己,对那波斯王讲了各种他乐于听信的故事。然后门托尔装作关心朋友,向赫米亚斯警告说他处境危险,邀请他过去,要给他谏言。他信以为真地去了;在他筑了墙的城市里,他本来可以坚守多时,援兵也会从……一个强大的同盟那里派遣来。他与那盟友订有协议。” 赫菲斯提昂看了亚历山大一眼,但是他全神贯注。 “他以客友之身去见门托尔,门托尔却把他套上枷锁送给波斯王。” 年轻人皆出以激愤之声,而为时甚短,急于知道后事。 “门托尔夺了他的印鉴,矫发号令,让阿塔纽斯各重镇向门托尔的人打开城门。如今,这些城池及城中所有的希腊人,尽在奥库斯王的囊中了。至于赫米亚斯……” 一根热炭落到火炉外面;哈帕劳斯拾起火钳,将它戳回。亚里士多德以舌润唇。他交叠的手一动不动,但指骨煞白。 “他从一开始就死定了,但他们并不罢休。奥库斯王想先知道他与别国君主有何密约。因此,他派了专做这种事的人,叫他们令他开口。据说对他逼供了一日一夜。” 他继续将情况告诉他们,强迫自己用宣讲解剖时的语调,除了情不自禁的时刻。众青年无言倾听,咬着牙,呼吸嘶嘶有声。 “我的学生,你们知道的卡利马科斯,从雅典给我发来这消息。他说狄摩西尼向公民大会宣布赫米亚斯被捕时,归之为幸运之神的礼物,并声言‘波斯王如今能得知腓力王的阴谋了,不是由于我们的控诉,而是从执行这些阴谋的人的嘴里听说’。波斯人如何逼供,他最清楚不过。但他欢喜得太早了。赫米亚斯绝口不说。最后,他们已无计可施,而他还活着,便将他钉上刑架。他对左右道:‘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没有做一件软弱的,或辜负哲学的事。’” 室内有一阵低声私语。亚历山大木然站着。少顷,不再有人说话时,他发语道:“我很难过。我实在是感到难过。”他上前抱住亚里士多德的双肩,亲了他的面颊。他依然望着火炉出神。 一个仆人送来温过的酒;他抿了一口,摇头,放到一旁。忽然他坐直,转脸向着他们。在升腾的火光中,他的脸部线条看似刻在黏土里,随时可铸铜。 “你们当中有人会领兵打仗,有人会统治自己征服的土地。要永远记得:没有心智来统摄的身体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身体的功能在于劳动,使心智可以运作;同样,野蛮人在神制定的自然秩序中也是如此。这些人可以像马匹一般被驯服利用,从而改善;像植物或动物一样,他们能服务于超出其天性可知范围的目的。这就是他们的价值。他们是奴隶之材。万物各有其用,这是他们的功用所在。记住这一点。” 他从椅子起立,转身时向柴火通红的火篮投去出神的一瞥。亚历山大说道:“如果我哪天抓住对您的朋友做了这事的人,不管是波斯人还是希腊人,我发誓我都会为他复仇。” 亚里士多德并不回头,他走向幽暗的楼梯,拾级而上,消失。 管家进来禀报,晚餐做好了。 青年们走向餐室,一边大声谈论这新闻;米埃扎不甚讲究礼仪。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犹自徘徊,两人对了对眼神。“所以,那个条约确是他安排的。”赫菲斯提昂说。 “是我父亲和他使两国订了约。他该有多悲伤?” “至少他知道,他的朋友对哲学至死不渝。” “但愿他信。人对自己的骄傲才至死不渝。” “照我看,”赫菲斯提昂说,“大帝无论如何都会杀赫米亚斯,以夺取他那些城市。” “或者出于疑忌而杀他。为什么要对他用刑?是他们猜测他知道某件事。”火光照亮了他的头发与明澈的眼白。他说:“如果哪天门托尔落在我手上,我会钉死他。” 赫菲斯提昂感到一阵牵连全身的震颤,看见了这张俊美灵动的脸观刑时的冷漠。“你最好进去吃晚餐。你没来他们不能开始。” 厨子深知年轻人天冷胃口大,给每人备下了整一只鸭子。此时第一轮,鸭胸肉正被切开,分至各人盘中;热香在空气中弥漫。 亚历山大拿起传至面前的盘子,从他与赫菲斯提昂共坐的进餐躺椅放下脚来。“大家吃吧,别等了。我去看看亚里士多德就来。”对赫菲斯提昂他说:“入夜之前他得吃东西。他这么哀伤,停食挨冻会病倒的。告诉他们给我留点儿就好,什么都成。” 他回来时,众人正以面包拭碟。“他吃了一点点。我觉得他闻见食物的味道就会吃的。现在,我敢说他会再吃一些了……这太多了,你把自己的也给了我。”少顷又道:“可怜的人,他丧失了一半理智。他给我们讲那一番关于野蛮人天性的话时我就知道了。想想看,将居鲁士那样的伟人说成是奴隶之材,只因他生为波斯人。” 苍淡的太阳越升越早,光线也逐渐加强。一堆堆雪从陡峭的山壁滚滚而落,像压草一样压平了巨松。急流冲下峡谷,飞沫四迸,搅动溪石隆隆作声。牧人蹚过深齐大腿的雪水,去挽救早早前行的羔羊。亚历山大搁开他的兽毛斗篷,免得离了它不行。本来相偎而眠的年轻人重新独宿,因此,他也放开赫菲斯提昂,虽然不无难舍。赫菲斯提昂偷偷调换了他俩的枕头,让亚历山大的发香留在身畔。 腓力王自色雷斯而返。他在那边罢黜了国王凯索布勒普提斯,在其各重镇驻军,并且在赫布洛斯河的谷地留下了马其顿定居者。请求在这些蛮荒里获得土地的,多是别处不想要,或是太想要的人;军中才子说,他与其将新城市命名为腓力波利斯,不如改称无赖镇。无论如何,新建的城达到了目的。他满意于冬季的成就,返回埃盖庆祝酒神节。 米埃扎清空了,只剩奴隶们。年轻人及其教师打包了行李,取道绕山的小路骑马去埃盖。时不时,他们得下行到平原,涉过涨潮的溪水。埃盖城遥未在望,沿着森林的山径,他们就感到身下大地在颤抖。那是瀑布群的撼动。 这个粗粝的老城堡处处有灯火、灿烂的织物与打过蜂蜡的器具。剧场正在为了演戏而置备。埃盖坐落的半月形台地本身就像一个大剧场,荒山俯临其上,观众为何者只容遐想——在多风的春夜,它们越过水声彼此呼唤,或狂傲,或恐惧,或孤独,或爱慕。 国王王后皆已安顿下来。跨入埃盖时,亚历山大凭着他多年来早已熟稔的那些迹象,判断两人至少表面上和好了。但是两人同时出现却很不寻常。这是他长久离家后第一次回来;应该先去向谁请安? 应该是国王。礼俗如此,越礼是公然的轻视,也并不公正。在色雷斯,腓力特意留心,当着儿子不失体面:他周围没有女人,也从来不对侍从当中那最英俊而且自命不凡的少年多看一眼。那场战役之后,他父亲慷慨地称赞了他,承诺让他下次打仗时拥有自己的军团。侮辱他是无礼之举。其实亚历山大也发现,他盼望见到他,有许多事想从他那里知道。 国王理政的房间在古塔楼的上层,这塔楼是城堡最早的核心。在一把数百年来屡经维修的笨重木梯旁,依然有一个沉重的环,将这里用作寝宫的先世列王拿它拴过一只看门犬,是著名的摩罗西亚品种,挺立时比人还高大。阿奇劳斯王在火炉上方悬了一个烟罩;但他在埃盖改动的不多,他对佩拉的宫殿才情有独钟。腓力的文书们使用梯子底下的前厅。亚历山大让一个文书去禀报过了,方才登梯。 他父亲从写字台前站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见面的问候从未如此轻松。亚历山大的问题滔滔而发。基普塞拉城是如何攻陷的?他被送回学校时,军队仍然坐镇城下。“您是从河那边进去的,还是突破了那个紧挨石山的盲区?” 腓力本要批评他归途中不该擅作主张,探访青年兰巴若斯在蛮荒中的鹰巢,但已经忘了提。“我在河那边试掘了坑道,但土壤里沙子太多。于是我建了一个攻城塔迷惑他们,同时挖坑道逼近东北面的城墙。” “您的攻城塔放在哪儿?” “在那块高地上——”腓力寻找他的蜡板,发现上面已经满是笔记,便在空中比画着勾出那个位置。 “等一下。”亚历山大跑到火炉边的柴篮前,双手抱着满满的柴薪回来。“看,这是河。”他放下一根松木棍。“这是北边的望楼。”他立起一个木块。腓力取过另一块,挨着望楼当做城墙。他们热切地将那些小木块推来推去。 “不对,那样离得太远了,城门在这儿。” “看,但是父亲,您的攻城塔……噢,那儿,我懂了。而坑道是在这儿?” “现在是梯子,把那些木棒给我。现在这儿是克雷托斯的军团。帕曼尼恩——” “且慢,我们忘了弩炮。”亚历山大从篮子搜出枞果。腓力排列了它们。 “所以克雷托斯处于半掩护之下,我则——” 寂静如刀落下。亚历山大背对着门,但一看他父亲的脸色就明白了。较之于现在回头,纵身跳入多瑞斯克斯的门楼是容易的;因此他马上回了头。 他母亲一袭紫袍,镶着白色与金色的滚边,头发以一条金饰带收束,拢在来自科斯岛的黄麻丝网巾下,隔着那层纱,红头发仿佛是漠漠林烟中的火。她看都不看腓力一眼。她炽烈的眼睛并不追踪敌人,却对准了叛徒。 “亚历山大,等你的游戏完了,我会在我的房间里。慢慢不急。我等了半年,再等上几个钟点又有什么?” 她兀然转身,走了。亚历山大站着不动。腓力看这情形,感到如其所愿。他含笑..抬起眉毛,重新埋首于那幅战势图。 “对不起,父亲,我最好去一趟。” 腓力是个外交家;但是多年的积怨、当下的恼怒,令他丢掉了以慷慨赢取回报的本能。“你留下等我把话说完也无妨吧。” 亚历山大变了面容,是个兵士候命的脸。“嗯,父亲?” 怀着与敌人谈判时决不会有的莽撞,腓力指着一把椅子说:“坐下来。”挑战书已下,无法收回。 “很抱歉,我现在就得去看母亲。再会吧,父亲。”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回来。”腓力吼道。亚历山大原地回头。“你就这么把这些脏东西撇在我的写字台上?是你放上去的;清理干净。” 亚历山大回到桌子前。他仔细而利索地将木头归成一堆,捧着它大步走到火篮边,扔了进去。方才他撞落了桌上的一封信,但也视若无睹,只狠狠看了腓力一眼就出了房间。 女眷的住处自城堡始建以来就没有变过。阿敏塔斯在位时,她们便是从这里被召去欢迎波斯使者的。他走上那道窄楼梯,到了小前厅。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姑娘正在走出来,扭头一望。她有羽绒般的深色头发,碧眼,清亮苍白的皮肤,胸部深陡,薄红裙紧裹其上;下唇天然呈微凹的一线。他的跫声使她一震。她的长睫毛向上一扫,诚挚如孩童的面容,露出钦羡、认识、惊惧。他说道:“我母亲在吗?”也知道不必问,只是特意找话。“在的,殿下。”她说时紧张地屈膝。他不解她为何显得害怕——虽然一面镜子或能为他释疑——便歉意地对她微笑。她动了脸色,仿如被淡淡的阳光照临。“要我去通报你来了么,亚历山大?”“不用,她在等我,你可以走了。”她略一踌躇,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是不满意自己对他不够周到。她比他略大,也许大一岁。然后她下楼去了。 他在门外停了片刻,出神目送。她似乎有脆弱的外表与细腻的手感,宛如燕子蛋;嘴唇没有敷彩,粉嫩细巧。她是一道苦味之后的甜蜜。窗外飘来一阵男声合唱,他们在为酒神节而排练。 “你还记得要来。”一旦独对他母亲就说,“没了我也照过,你学得倒也真快!” 她在厚石墙下临窗而立,一道斜照勾出她面颊的曲线,照亮了她的薄网巾。她为了他而盛装,涂了脂粉,头发也精心弄过。这他看见了;正如她也看见他又长大了,面部轮廓硬朗起来,声音失去了童年期最后的粗嘎,变得成熟。他以男子的面貌归来,也跟男子一样不忠。他知道他渴求过她,知道真朋友一切与共,除了相遇前的过往。就算她哭一哭也好,他可以安慰她;但她是不会对一个男子屈服的。要是他奔向她,依偎她多好;但他的男子身份是奋斗来的,不能让任何人将他又变成孩童。他们彼此就这样被自己的特殊所蒙蔽,又开始了情侣般的争吵;埃盖瀑布的怒吼在他们耳中血潮隆隆。 “不学战争我还能有什么成就?我可以去别处学吗?他是我的将军;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冒犯他?” “噢,现在这叫做无缘无故了。从前,我就是你的缘故。” “什么?他做了什么?”他离开这么久,埃盖看上去也变了,仿佛应许着某种新的人生。“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算了,何必让你心烦?去跟朋友们找乐子去吧。赫菲斯提昂要等你了。” 她肯定盘问过某人;他向来小心。“他们我随时能见着。我只想做事得当。为你做也是一样,你知道。人家会以为你恨我。” “我只期待过你的爱。现在我知道了。” “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别提了。不算什么,除了对于我。” “母亲。” 她看见他额上那道横纹变深;眉宇间又现出两条新的小皱折。她已经不能再俯视他了;他眼窝拉紧的眼睛与她的齐平。她上前,让面颊贴着他的面颊。“以后不要对我这样残忍。” 一纵身于这涨潮的河,她就会原谅他所有的事,一切都能赎回。但不行。这他不能给她。趁她还没看见他的眼泪,他挣脱了她,跑下那道窄楼梯。 在拐角,他泪眼朦胧,跟一个人迎头相撞。是那深色头发的少女。“噢,”她叫道,簌簌轻轻,如鸽,“对不起。对不起,殿下。” 他挽起她纤细的手臂。“是我不小心。没伤到你吧?” “没有,真的没有。”他们停了片刻,然后她垂下浓密的睫毛,继续上楼。他摸摸眼睛,生怕方才看得出什么,但他的眼睛几乎是干的。 赫菲斯提昂四处寻找他,一个钟点后,终于在一个朝向瀑布的古旧小房间里发现了他。时值水盛,那声音震耳欲聋,地下的水石相激令地板似乎也在颤抖。这房间里排开了一列列的橱柜搁架,放着古老发霉的档案、地契、条约,以及上溯到英雄与众神的悠长家谱。也有一些书籍,被阿奇劳斯或时间的偶然遗落在那里。 亚历山大在小而深的窗洞中蜷身坐着,如岩穴里的一只动物。周围散漫着几卷书。 “你在这里做什么?”赫菲斯提昂问道。 “读书。” “我不是瞎子。怎么了?”赫菲斯提昂靠得更近了些,看着他的脸。这面孔带有一只受伤猛犬的隐秘,它会咬上伸手摸它的人。“有人说你到这里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房间。” “这里是档案室。” “你在读什么书?” “色诺芬论狩猎。他说野猪的獠牙极热,会烫焦猎犬的皮毛。” “这我从不知道。” “是不对的。我拿一根毛试验过。”他拾起那卷书。 “这里很快要暗下来了。” “那时我会下楼的。” “你不想我留下?” “我只想读书。” 赫菲斯提昂本是来告诉他,他们的寝处以古俗布置,王子住中心的小房间,伙友们住在外面一个自古便专辟为此用的集体卧室。现在,赫菲斯提昂不问就明白,如果改动这项安排,王后一定会注意到。咆哮的瀑布、拉长的阴影,都隐隐含悲。 埃盖城在为一年一度的酒神节而忙碌着,长久在外征战的国王到临,令此地更是热闹。妇女走家串户,男人聚在一起练习阳具之舞。运酒的骡车队从葡萄园、从城堡的地窖来了。王后的居所是个活跃而诡秘的蜂巢。亚历山大被拒之门外,非因失宠,只因他已是成年男子。克莉奥帕特拉在里面,尽管她还未长成妇人。那些秘密想必她几乎都知道了。但她尚年幼,不能跟她们一同上山。 节日前一天,他早醒,看见窗中熹微的晨光。最早起的鸟儿啁啾着;水瀑声在这儿显得较遥远。他能听见一个伐木者的落斧,以及牛羊对挤奶人的叫唤。他起床穿衣,打算去唤醒赫菲斯提昂,随即瞥见那小小的、可供他独自出外的后楼梯。它嵌在墙内,让王子可以不张扬地带女子进来。他轻步下行,然后在楼梯底的巨锁中转动了钥匙,心想,这扇门定有不少故事可说。 埃盖没有花园,只有一个被外城墙围住的老果园。在黑秃的树木上,花朵欲绽,一两个蓓蕾已经破开。长草丛里露水沉重,凝在蛛网间犹如水晶珠子。依然覆雪的峰峦泛着粉红色。寒冷的空气中生机勃动,是春天与紫罗兰。 他循着花香来到河岸,它们长在繁茂的野草深处。孩提时,他给母亲采过这花。现在他也要摘几枝,趁着侍女们替她梳头时捎去。幸好他是独行;即使是跟赫菲斯提昂一起,他怕也做不出来。 他手里捧满冷湿的花朵,忽见果园中有什么在轻移。是个女孩子,厚实的褐色披肩穿在淡色薄裳上。他立即认出了她,向她走去。她就像李花的蓓蕾,深色裹着浅色。他从树丛里走出来,叫她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像她的亚麻衣裙一样白。多害羞的姑娘。“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你。我只是来说声早安而已。”“早安,殿下。”“你叫什么名字?”“戈尔歌,殿下。” 看上去她仍相当慌乱而苍白;她一定非常腼腆。对姑娘该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的朋友们,还有兵士们,宣称自己说了的话。“来,戈尔歌,对我笑一个,我就把花给你一些。”她在低垂的睫毛下向他轻轻一笑,脆弱、神秘,像一个暂时溜出自己的树的树精。他差点将花朵分为两束,一部分留给他母亲;那会显得多傻。“给。”他说。她接过去时,他俯身吻了她的面颊。她一时侧着脸贴近他的嘴唇,随即缩开,不看他,只轻轻摇头。她敞开厚厚的披风,将紫罗兰插在乳房之间,穿过树林溜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又看见了紫罗兰冷脆的花茎滑入那如绸而温暖的胸脯。明天是酒神节。而神圣的大地让清新的嫩草,从沾露的三叶草、番红花与风信子下面生长起来,一张又厚又软的床在花朵与硬土间。 他对赫菲斯提昂什么也没说。 他去母亲那里请安,觉出有事。她像一团柴太多而慢燃的火,但是看她的神情,怒气并不是冲他而来的。她在问自己该不该告诉他。他吻了她,但没有提问。昨天闹那一场已经够了。 他的朋友们一整天都在告诉彼此他们明天打算要哪个少女,假如能在山上抓住她们的话。他回敬了他们的老笑话,关于他自己却默而不宣。日出尚远之时,女子们就会从圣殿出发。 “我们明天做什么?”赫菲斯提昂问他。“我意思是,献祭之后。” “不知道。为酒神节做计划是不祥的。” 赫菲斯提昂惊讶地偷偷瞥了他一眼。不,那是不可能的;自从到此,他的情绪都起伏不定,但也事出有因。随他吧,等他复原再说。 晚餐早早开始;次日人人都会在拂晓起床,而且在酒神节前夜,即使马其顿人也不会饮至夜深。太阳一沉下西边的山脊,春季的暮色就笼罩下来;城堡里某些角落下午才过一半就点了油灯。宴会厅里的这一餐具有过渡感。既然没有豪饮,腓力利用机会让亚里士多德坐在他旁边;换了别的夜晚,就难以这样向他致敬,这哲学家酒量不行。餐毕,大多数人立即上床睡去。 亚历山大从不喜欢早寝。他决定去找惯于夜读的菲尼克斯,他住在西边塔楼上。 这地方像兔穴一样狭小曲折,但他自幼熟知当中的捷径。穿过一间存放客用家具的前厅,就是一道小楼梯的梯井,直通目的地。前厅没有点灯,但外面一处壁火有光透入。他正要进去时,忽闻一个声响,看到一点移动。 他默然静待,立于阴影下。光亮处,那个叫戈尔歌的姑娘脸向着他,在一个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怀中局促地扭动,一只四四方方、黝黑多毛的手挤压着她的裆部,另一只手挤压着她的乳房。她的喉咙发出喘息而柔软的笑声。那只手的动作使衣裙滑脱了她的肩膀;几枝枯死的紫罗兰落到板石上。那男子的脸要去厮磨她的耳朵,从她的头后面露了出来。是他父亲。 他如同在战争中潜行一般,脚步声被她的轻声尖叫掩盖着,退了回来,穿过最近的门,走入水声浩大的寒夜。 在楼上,王子卫队的宿舍内,赫菲斯提昂清醒地躺着,等待亚历山大回来就寝,以便进去说晚安。在这里,先前他们大家夜夜一同上楼;但今夜,晚餐之后就没有人看见过他。四出找他也许会招人嘲笑;赫菲斯提昂躺在黑暗中,注视从里间的厚实旧门底下透出的一线光,留意是否有足影跨过。没有任何人影。他渐渐沉入睡梦,在梦中依然注视着。 黑暗的凌晨时分,亚历山大由后门上楼更衣。将尽的油灯幽幽欲熄。在严寒中脱衣,手指麻木得几乎无法系扣,他穿上了一身猎装:鞣过的皮革短袍、靴子与绑腿。一开始登高他就会暖的。 他倚在窗后。树林中,最早的火把已经兔起鹘落,在雪岭刮来的风中熠熠如星。 他久已没有跟踪她们去那个树林。其实,他一生都不曾跟踪她们去到山上的那些祭典。现在他也拿不出理由,唯一的理由是非如此不可。他在回来,虽然这样不合法。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他一向是个轻盈敏捷的猎手,对别人的响动不耐烦。起得这样早的男子极少;很容易听见他们的声响,谈谈笑笑,从容不迫,期望在山麓找到掉队而有心的酒醉女子并猎取之。他不受注意地溜了过去;很快他就把他们都抛在下方,沿着那亘古悠远的山径穿过山毛榉树林上行。许久以前,某年酒神节的次日,他曾经凭着脚印、荆棘勾住的丝缕、洒落的酒与常青藤、撕裂的皮毛与血,秘密登上这条小路,一直去到那个久已踏平的舞蹈之地。 她永远不该知晓;即使在以后的年头,他也决不会告诉她。这事将永远保密,只属于他。他会隐身而与她同在,犹如造访凡人的神。他将会知道没有男人知道过的她的事情。 山坡更斜了,山径迂回往复;他悄然穿梭于这些蜿蜒小路,以落月与拂晓的初光勉强照明。下面的埃盖城传来鸡啼,又远又薄,听上去神奇而骇人,是一个幽昧的挑战。他上方曲曲折折的山径中,火炬迤逦一线,如火蛇。 黎明从亚洲升起,触到了雪岭。前方森林里远远传来一只年幼动物的垂死之鸣,然后是赞颂巴克斯的呼喊。 一边山崖被一个多树的峡谷劈开,溪流从窄口溢散,落入汩汩的河床。山径弯向左边;但他记得地形,停下思索。这峡谷一直通上舞蹈之地的侧面。穿过处女林登上那一边是困难的,但它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又靠近又不可即——裂谷在那里很狭。他不大可能赶在祭典前到达,但会看见她跳舞。 他抓着岩石,蹚过那冰一样寒冷的湍急河水。上方的松林人迹不至,极其茂密,时间伐下的死树偃卧原地;他双脚沉陷在一千年来的黑色蜕落物之中。终于,他瞥见掠动的火把,小若萤火虫;他渐渐走近,便看见来自祭坛之火的明亮澄净的火焰。那歌唱也像火焰般,或尖锐或沉降或在新的一处腾起,一个声音点燃一个声音。 在峡谷开敞的一侧,初阳射入一道道光柱。那里有受阳光滋养的小小一带绿茵,是桃金娘、藤地莓与金雀花。他手脚并用,如同向豹子潜近似的偷偷摸摸,爬到这个遮幕后面。 那远处开阔宽敞。舞蹈之地就在那里,是个低处望不见的秘密原野,只向群峰与众神显露。花楸树之间散漫着小黄花。祭坛上牺牲的肉在冒烟,松香助火,烈焰熊熊;她们已经将火把的残炬投了进去。峡谷在他下方直坠百尺,横跨却只有一杆投枪的掷距。他能望见她们沾露染血的袍子、松果作顶的手杖。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她们的脸带有一心祀神的空明。 他母亲立在祭坛边,手持绕着常青藤的神杖。她的声音在领唱赞歌,散开的头发披拂在衣袍、小鹿皮与她白皙的肩膀上,她戴着常青藤冠。他看见她了,终于。他做了男子不可、唯神可为的事。 她拿着酒神节专用的一种圆酒壶。她的面容并不像其中一些人那样,狂野或空洞,却是明亮、清澈而含笑的。知晓她大部分秘密的伊庇鲁斯人希尔密娜,在舞蹈中奔到她跟前;她向她的嘴举了壶,又附耳私语。 她们绕坛舞踊,背对它向外跑动,又高叫着面向它奔回。过了一会儿,他母亲抛开她的神杖,以古色雷斯语吟出一个咒词,那是祭典的语言,她们也以这种陌生之语呼唤。众人扔开了自己的手杖,离开祭坛,手牵手围成一环。他母亲向队伍中一个女子招手,要她到中间来。她缓慢走出,被别人的手所催促。他瞪视。他分明认识她。 忽然,她从她们交挽的手臂下弓身一钻,开始奔向峡谷,想必是被酒神信女的疯狂所驱使。她越来越近,他真切地看见就是那姑娘戈尔歌。神的疯狂如恐怖一样,令她眼睛凸起,嘴巴大张。舞蹈停了,几个女子在后面追她。无疑都是这种祭典的常情。 她狂奔,远远抛开众人,但随即失足一绊。她不久站起,但她们抓住了她。在巴克斯的疯癫中,她开始尖叫。众女强拉她跑回余人那边;起先她的脚还沾地,后来膝盖一软,她们便将她拖拽过地面。他母亲在等候,微微含笑。那女子跪在她脚边,不哭亦不求,只尖声连连,一个薄而刺耳的单音,像狐狸爪下的野兔。 时已过午。赫菲斯提昂走在山麓低坡上,到处呼唤着,他以为自己呼唤了许多个钟点,其实没有那么久。起先他羞于搜寻,不确定他会发现什么。太阳高悬后,苦楚才变成了恐惧。 “亚历山大!”他喊道。那林中空地一头的峭壁令“……山大!”回响震荡。一条山溪从峡谷奔出,在散落的岩石间漫开。亚历山大坐于一石,直视前方。 赫菲斯提昂向他跑来。他没有起身,头也几乎不转。真的,赫菲斯提昂心想,事情来过了。是个女人,他已经改变。如今永远没有机会了。 亚历山大眼睛凹陷,费力地看了看他,似乎急于想起他是谁。 “亚历山大,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摔下来了吗,头受伤了吗?亚历山大!” “你在做什么,”亚历山大用平淡清晰的声音说,“这样在山上跑来跑去。你是在找一个姑娘吗?” “不,我是在找你。” “去上面那峡谷试试,你会找到一个的。但她死了。” 赫菲斯提昂在他旁边的岩石坐下,几乎说道:“你杀了她?”以这样一张脸,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敢说话。 亚历山大拿一只结了泥壳的手的背面抹过额头,眨了眨眼。“不是我做的。不。”他做了个干涩的咧嘴而笑的表情。“她是个漂亮姑娘,我父亲这样觉得,我母亲也一样。是神的疯狂使然。她们杀了一只野猫的猫崽,一只幼鹿,还有另一个看不清的什么东西。你愿等的话,她会顺着溪水冲下来的。” 赫菲斯提昂注视着他,小声说:“不幸你看到了这个。” “我要回去读我的书了。色诺芬说,如果让野猪的獠牙贴上去,你会看到它萎缩。因其身体的热度。色诺芬说它能烧焦紫罗兰。” “亚历山大。喝点这个。你自从昨天就上来了。我给你带了一点酒……亚历山大,看,我带了点酒来。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噢,没有,我没有让她们抓住我,我看过那出戏。” “看。看这儿。看着我。喝点这个酒,照我说的做。喝吧。”他吞咽了一点,然后从赫菲斯提昂手中接过壶,渴饮一空。 “这样好多了。”本能叫赫菲斯提昂要安之若素。“我也带了些食物来。你不该跟踪那些狂女,人人知道那不祥。现在你难受也在意料之中。你腿上这儿有一大根刺,别动,我给你拔出来。”他继续嘟囔,像一个给孩子擦拭瘀伤的保姆。亚历山大听话地任他护理着。 “我见过更可怕的,”亚历山大忽然说,“在战场上。” “是的。我们必须习惯于血。” “多瑞斯克斯城墙上的那人,肠子流了出来,还想塞回去。” “是吗?我一定是扭过头去了。” “人必须什么都敢看。我十二岁首次杀人时,自己将首级割了下来。他们要替我做,但我让他们把斧子给我。” “是的,我知道。” “她从奥林匹斯山降落到特洛伊平原,轻轻行走——书上是这么讲的——轻轻行走,碎步若鸽子振翅。然后她戴上了死亡之盔。” “你当然是什么都敢看,人人知道你敢。你一夜没有歇息……亚历山大,你在留神吗?你听得见我说什么吗?” “安静点儿。她们在唱歌。” 他扶膝而坐,仰目望山。赫菲斯提昂能看见他虹膜下的眼白。无论他在何所,都要寻回他,他不该孤独一人。 赫菲斯提昂没有碰他,但是安静而不舍不弃地说:“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答应过你我会在。听着,亚历山大。想想阿基琉斯,他母亲怎样把他浸到冥河里。想想那多么幽暗恐怖,像死亡,像被变成石头。但其后他刀枪不入。看,事情过了,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 他伸出了手。亚历山大也伸手来碰到它,死一般冰冷;然后极力握紧了它,使他在轻松与疼痛的交汇中屏住呼吸。“你和我在一起呢,”赫菲斯提昂说,“我爱你。你对于我比什么都重要。我随时愿为你而死。我爱你。” 他们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交握的两手歇在亚历山大的膝上。过了一会儿,他夹钳般的手放松了些,脸上也没有了面具一样的僵硬,只看似病容。他茫然久视他们相握藏书网的手。 “那酒很好,多少给我解了乏。人应该学会可以不睡,打仗时有用。” “下回吧,我们一起守夜。” “人应该学会放得开一切可以放开的。但是要我放开你就难了。” “我会在的。”春季的暖阳已入午后,斜斜照进了这片林地。一只鸫鸟在唱歌。赫菲斯提昂的直感告诉他有点什么变了:一次出生、一次死亡、一位神祇的干预。经历艰辛而染血降生的东西,还很嫩弱,扳弄不得。但是它活着,它会生长。 他们得返回埃盖去,但还不急,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给他一点宁静吧。亚历山大无思无虑,在一种醒着的睡眠中休息。赫菲斯提昂看着他,目光笃定,怀着柔和的耐心,像蹲在池边的豹子,轻而远的足音漫行于林径,安慰了它的饥馑。 第六章 李花落了,春雨中满地纷纷;紫罗兰花期已过,葡萄藤结出了蓓蕾。 酒神节之后,哲学家发现他某些学生有点心神不属,这样的事在雅典也并不罕见。但是王子勤奋沉静,伦理课与逻辑课都成绩优秀。偶尔他依然难以捉摸;当发现他给酒神献了一头黑山羊时,问起他来,他闪烁其辞;恐怕,哲学尚未让他摆脱迷信;但这种不愿说,也许表明他已不乏自我省察。 在横跨宁芙之溪的一条朴素小桥上,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倚栏而立。 “现在,”亚历山大说,“我想我已经与酒神和解了。所以我才能够把一切告诉你。” “这样不是更好吗?” “是的,但我首先得自己想通了。狄奥尼索斯的愤怒追着我不放,直到我与他和解为止。当我以逻辑思考,我发现仅因我母亲是个女人就震惊于她的所为,那是不公正的;我父亲杀人数以千计。你我都杀过在战场之外不会伤害我们的人。女人无法像我们一样,向自己的敌人下挑战书;她们只能以女人的方式复仇。与其责怪她们,我们该感谢众神将我们造为男人。”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道,“是的,我们应该如此。” “所以我就明白了是狄奥尼索斯发怒之故,因为我亵渎了他的秘仪。你知道,我自幼受他护佑,但近年我给赫拉克勒斯的祭献多于给他。当我继续下去时,他就显现了他的愤怒。他没有杀我,像那部戏中彭修斯的下场一样,因为我是受他护佑的;但他惩罚了我。假如没有你,事情还会更坏。你就像皮拉得斯,复仇女神来追捕俄瑞斯忒斯的时候也还是和他在一起。” “我当然是和你在一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姑娘,我想过,也许酒神节上……但某位神明保护了我。” “他能够保护你,是因为你有自制力。” “嗯。发生这些事,都是因为我父亲不知节制,甚至不顾家室的体面。他一向如此。尽人皆知。武力上不如他,应当尊敬他的人,背后会讥讽他。换作我,知道别人这样议论我我会活不下去的。知道自己不能自主。” “别人永远不会这样议论你的。” “我永远不会爱任何叫我羞愧的人,这我知道。”他指着清澈的褐色溪水。“看,有这么多鱼。”他们一起探出木栏,头并着头,鱼群如万箭齐发,疾游进河岸的阴影中。少顷亚历山大挺身,说道:“居鲁士大帝从不为女子所役。” “确实,”赫菲斯提昂说道,“凡人中美冠亚洲的女子也没有使他迷失心志。那书上讲的。” 亚历山大收到父母各自的来信。他们都没有太在意他在酒神节后不同寻常的安静,尽管离别时,两人都感到自己仿佛被从一面无门之墙的窗洞中审视。然而酒神节让许多年轻人都改了常;若是水过无痕,那才更值得担心。 他父亲信上说,雅典人让移居者涌入了色雷斯海岸的希腊土地,比如科尔松尼斯;但由于赈济金有削减之虞,他们拒向护送舰队提供给养,迫使他们在海上和沿岸劫掠为生,形同荷马时代的海盗。马其顿的船只和农舍遭到抢劫;他们甚至于扣留了一位来赎取囚徒的马其顿使节,对他用刑,还勒索了九塔仑的赎金还他生路。 奥林匹娅斯难得一次与腓力同仇敌忾,也有个类似的故事可说。替她买入南方商品的尤卑亚商人阿纳克西诺斯,在雅典被狄摩西尼下令扣押,因为埃斯基涅斯造访过他寓居的府邸。严刑逼供使商人招认他是腓力的密探,随即被处死。 “不知还有多久会开战。”菲洛塔斯说。 “我们已经开战了,”亚历山大说,“问题只在于战场会在何处。置雅典于兵燹就好比劫掠一座神殿,是亵渎之举。但我们迟早要对付雅典人。” “用得着吗?”瘸腿的哈帕劳斯问,周围的战士在他眼中是个友好而陌生的种族。“他们吠得越起劲,露出的蛀齿越多。” “没有蛀到我们可以放心让他们留在后方,就此跨入亚洲。” 夺回亚洲的希腊城市的战争不再是幻景,其基础战略已经付诸实施。年复一年,征服的土地像一条堤道般推近赫勒斯滂海峡。那里的滨海重镇——佩林苏斯与拜占庭,是最后的两大阻碍。倘若攻克,则腓力只需巩固后方。 事实昭昭,于是雅典的辩论家又开始周游希腊,寻求尚未因劝说、惧怕或收买而归向腓力的盟友。那支游离于色雷斯海上的舰队收到一点钱;邻近的萨索斯岛建了一个驻防的基地。米埃扎的花园中,年轻人在一起争论他们再试战锋的时机多快到来。那哲学家留意时,话题则转为灵魂的本质与特性。 从未在外邦购货的赫菲斯提昂大费周折,在雅典定制了一部《弥尔米冬人》的抄本,送给亚历山大。在宁芙之潭岸边一株繁花沉沉的丁香树下,他们谈了爱的本质与特性。 正是野兽在林中求偶的时节,亚里士多德在预备一篇关于兽类交合繁衍的论文。他的学生们不打猎了,转而藏身树丛,观察记录。哈帕劳斯和他的一个朋友淘气地编出一套煞有介事的过程,再掺上足量的科学知识来自圆其说。自问对人类太重要而不愿在易感风寒的潮湿地面上偃伏数个钟点的哲学家,和蔼地向他们道了谢,全部记载下来。 一日天气晴好,赫菲斯提昂告诉亚历山大他发现了一只雌狐的地洞,觉得它在发情期。从附近一株在风暴中被铲根的老树留下的深穴,可以窥知情形。斜阳中,他俩走入森林,避开朋友们的路径。两人都没提及这一点,也没有给对方理由。 倒伏的树木的死根掩着洞口,洞底堆积着去年深深的落叶,很柔软。半晌,大腹便便的雌狐穿过树影溜了过来,嘴里衔着一只幼山鹑。赫菲斯提昂半抬头,合着眼的亚历山大听见它行进的窸窣,但是没睁开眼睛。它被他们的呼吸惊吓,像一抹红光闪过般跑进了洞穴。 不久以后,亚里士多德说他想解剖一只怀孕的狐狸,但他们对导师秘而不宣。它习惯了他们,渐渐地,会不害怕地把幼崽带出来,喂食,让它们玩耍。 赫菲斯提昂喜欢那些狐崽,因为它们令亚历山大微笑。缱绻之后他会变得沉默,漂流到幽居独处之所;倘若被唤回,他也不会烦躁,反而过分温柔,仿佛在掩饰什么。 两人都认同,这一切在他们出生前已为他们的命运所注定。赫菲斯提昂依然有一种奇迹感,难以置信,朝夕活在一朵闪耀的云中。只有这样的时刻,这朵云会被一个阴影穿透;他会指着嬉戏的狐崽们,使那双郁郁沉思的眼睛转动、凝神,就又会一切安好了。池塘溪流的岸边长着勿忘我花与鸢尾花;阳光充足的矮林中,受宁芙们保佑的、著名的米埃扎犬蔷薇展开细滑的大脸,播送香气。 少年们读出其青春使之熟悉的信号,也结清了打赌的钱。不熟悉这些而且赌德不好的哲学家,当大家在玫瑰零星开放的园中或行或坐时,会迟疑地望着那两个形影相随的英俊少年。他没有斗胆提问;问题的答案在他的理论中无地可容。 橄榄树撒满了娇美的淡绿花,隐隐的蜡一样的甜香吹遍四方。苹果树的附果坠地,又小又青的真苹果开始长大。那雌狐领着幼崽们到森林里去;它们是时候学习赖以生存的捕猎本领了。 赫菲斯提昂也变成了一个耐心而娴熟的猎人。在他的猎物初次落网之前,他从未怀疑这种放恣地倾注于他的热烈依恋,蕴含着激情的萌芽。如今他发现不是这样简单。 他再次告诉自己众神已慷慨若此,不应该祈求更多。他想起自己曾如何凝视眼前这张脸,心情像一个得知将继承大笔遗产的人,只因幸运而快乐;那蓬松张开、迎风乱舞的头发,因眼神强烈而已经依稀有了皱纹的额头,漂亮眼眶中的眼睛,又坚定又敏感的嘴形,金色眉毛的挺拔眉弓。从前他仿佛可以永远坐下去,纯然由此满足。起先仿佛确是这样。 “牛首骏太少锻炼了,我们骑马出行吧。” “是不是它又把马夫掼下来了?” “不,那只是为了教他,我也事先提醒过他了。”本来这匹马已逐渐愿意让马厩的人骑上而进行马厩的功课了。但是一旦让它戴上有银饰扣与银徽章的笼头、透雕细工的颈圈,佩起有流苏的鞍布,它便知道自己是神的坐骑,对别人的亵渎毫不饶恕。那马夫仍在卧床休养。 他们骑过红叶新发的山毛榉树林,去野草丰茂的高地,赫菲斯提昂设定了悠闲的步子,他知道亚历山大不愿让牛首骏跑到出汗。在一片矮林边,他们下了马,眺望平原与大海之外的卡尔基狄克的山脉。 “我们上次回佩拉的时候,我找到一本书。”亚历山大说,“是柏拉图的著作,但亚里士多德从来没拿给我们看过。我想他一定是妒忌的。” “什么书?”赫菲斯提昂含笑试着他马匹笼头的锁扣。 “我记熟了一个片段,听着。爱教人耻于蒙羞,渴求光荣;没有它,无论是民族还是个人,就无法成就伟业或创造杰作。倘若一个爱者被发现正在做与他自己不相称的事,或是苟且于不名誉的事,他宁愿暴露于家人朋友或任何人面前,也不愿他的所爱知道。书里还有个地方说,假如能够仅以爱者与所爱组成一个国家、一支军队,还有什么集体会比它更加蔑视耻辱,并且竞相追求光荣?即使只有少数这样的人并肩作战,也说不定能征服世界。” “真美好。” “他青年从军,和苏格拉底一样。亚里士多德妒忌也不足为奇。雅典人从没有建立一支情侣组成的军队,倒是忒拜人做到了。还没有人打败过‘神圣军团’,你知道吗?” “咱们进树林去吧。” “文章还没结束,结束语是苏格拉底说的。他的话最精彩,他说,最伟大的爱只能是灵魂的作品。” “好吧,”赫菲斯提昂脱口而出,“但人人知道他是雅典最丑陋的男子。” “他凭着才智让俊美的亚西比德也神魂颠倒。不过他说以灵魂做爱是最伟大的胜利,如同竞技会上的三重桂冠。” 赫菲斯提昂痛苦地久视卡尔基狄克的群山。“对那个最在意的人,”他缓缓说道,“会是最伟大的胜利。” 原来,他把从爱获取的知识投于陷阱作诱饵,只是献给了一位无情的神。他向亚历山大转脸。他站在那里凝视云朵,孑然一身,与他的精灵晤对。 赫菲斯提昂被内疚所苦,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如果你真是此意,确实想要那样的话……” 他扬起眉毛,微微一笑,头发往后一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唔?” “你抓住我再说。” 他向来是起点上最敏捷的,此刻其声犹在,其人已远。赫菲斯提昂穿过透光的桦树和影沉沉的落叶松来到一个陡峭的岩面。亚历山大在岩脚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睛。赫菲斯提昂喘着气慌乱地爬下去,跪到他旁边,摸他身上是否有伤。没有任何异样。他含笑瞅着赫菲斯提昂。“嘘!你会把狐狸们吓到的。” “你这该杀的。”赫菲斯提昂狂喜地说。 筛过落叶松枝条的阳光西移了一点,照耀着岩壁洞口的狐绒,像黄宝石。亚历山大枕臂仰卧,眼睛落在那些交织往来的动物身上。 “你在想什么?”赫菲斯提昂问他。 “死亡。” “人在事后确实有时会悲伤,因为元气外泄了。我还是宁可这样,你呢?” “我也一样。真朋友应该彼此不保留。” “那是你真正想要的?” “你应该知道的。” “我受不了让你悲伤。” “很快会过去的。也许是某位神明在妒忌。”见赫菲斯提昂在上方焦灼俯视,他挨近,把他的头靠到自己肩膀上。“众神当中有一两位因选择不慎而蒙羞。不要提谁的名字,他们会生气的,反正我们也知道。连众神也难免妒忌之心。” 赫菲斯提昂的心神已挣脱了渴念的阴翳,在洞明的一瞬间里,他看见腓力王先后宠爱的那些青年:他们粗犷漂亮的相貌,他们汗臊般外露的性感,他们的妒忌,他们的图谋,他们的骄纵。从世间一切之中,他被挑选出来代表他们之所非;亚历山大的骄傲,曾经托付于他的双手。这是他一生中无与伦比的大事;更大的事,就只有不死的众神才能求索。眼泪涌出他的眼睛,滚落在亚历山大的喉咙上,令他以为他也感到了那事后之哀,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 次年春,狄摩西尼向北航至佩林苏斯和拜占庭,窄海之滨的两座重镇。腓力与二城皆有和约,倘无人游说,它们不会阻挡他挥师东进。狄摩西尼劝服二城撕毁了条约。驻扎于塔索斯岛的雅典军队,正在与马其顿打一场不宣而发的战争。 在佩拉平原的练兵场上(老人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将此地铲得平坦如海),步卒方阵举着长长的萨里沙矛枪转向、退行,他们的阵列,会使三排武器的尖头在疏开队形中一线地刺向敌人的前阵。骑兵做了交锋练习,夹紧大腿、膝盖并拽住马鬃,使自己在冲撞中不至于翻落马背。 在米埃扎,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打点着行囊,预备次日破晓启程,同时也检查彼此的头发。 “这回没有。”赫菲斯提昂说着放下篦子。“冬天大家抱团的时候才容易惹上虱子。” 亚历山大跪坐着,推开他一只想要凑上来舔脸的狗,和赫菲斯提昂对调。“跳蚤可以用水淹死,”他边说边做,“虱子却像潜行密林的伊利里亚人,我们在征途中难免会惹上。但至少可以干干净净地出发。我觉得你没有……不,等等……嗯,这下子好了。”他抬身从搁架拿起一只有塞子的瓶。“我们再用一次这个,比别的有效多了。我要告诉亚里士多德。” “那东西很臭。” “不臭了,我放进了几种香料。闻闻。”上一年他醉心于医术。各种理论中,鲜有他认为可付于实践的东西,但医术是实用的,特洛伊战场上身为国王的战士们也没有看低它;画师们绘过阿基琉斯为帕特罗克洛斯包扎伤口。他的热忱多少令亚里士多德不悦,因为这教师自己的兴趣已转向学术。然而这究竟是他祖辈相传的事业,而且他发现自己也喜欢传授它。如今亚历山大有一本笔记,录有各种药膏药水,以及热病、伤口与断肢的治疗提示。 “气味确实好了不少。”赫菲斯提昂承认道,“而且也似乎能驱虱。” “我母亲有一句驱虱的咒语,不过她最后总是要动手扪虱。” 那只狗郁郁不乐地坐在行李旁,它认得那味道。数月之前亚历山大就打过仗,国王践诺让他统率了一支队伍。今天屋子里整日声响刺耳,像蟋蟀的鸣叫;年轻人都在备战,投枪、匕首和剑刃在磨刀石上砥砺不停。 想到战争将临,赫菲斯提昂并不恐惧,甚至亚历山大可能战死的恐惧也从他思想中抹除了,或是埋到了心底。唯其如此,才能继续生活在他身边。赫菲斯提昂会努力避免死亡,因为不能没了他。人必须学习让敌人替死,其余托付给众神。 “我担心一件事,”亚历山大说,一边把佩剑在剑鞘中来回擦动,直到打了蜡的皮鞘子使刀锋光滑如绸,“南方或许会在我准备好之前参战。”他伸手拿取以嚼过的木条做的刷子,清洁镶金处。 “把那留给我,我会连着我的剑一并弄完。”赫菲斯提昂埋首于剑鞘的精工末端与镂空的剑带。亚历山大总是早早用尽他的投枪,佩剑已是他趁手的武器,面对面、手抵手地厮杀。赫菲斯提昂一边工作,一边喃喃道了句吉利话。 “进军希腊前,我希望能当上将军。”赫菲斯提昂擦拭着上了蜡的鲨鱼皮手柄,顿时抬头。“别志在必得,时间看来不够了。” “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追随我了,如果遇到冲锋陷阵的时刻。这我知道。只是,他们会觉得任命我还不是时候。一年,两年……但他们现在就会追随我了。” 赫菲斯提昂略一思索。他从不说亚历山大爱听,但过后对他无益的话。“嗯,他们是这样的。上一战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们曾经认为你只是个福星。但现在他们明白了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认识我很久了。”亚历山大从墙钉取下他的头盔,抖开那白色马鬃羽冠。 “听他们有些人说话的口气,简直是他们把你养大的。”赫菲斯提昂太用力,弄坏了刷子,只得再嚼出新的末端。 “确实有些人是把我养大的。”亚历山大梳毕羽冠,走到墙镜前。“这应该合适了。金属好,尺寸对,也能让大伙儿看见我。”佩拉不乏第一等的盔甲匠人,他们从科林斯来到北方这尚武之地,生意兴隆。“等当上了将军,我要做一个更醒目的头盔。” 赫菲斯提昂扭头看着他的镜容,说道:“保准你会的。你这模样像一只华丽的斗鸡。” 亚历山大将头盔挂回。“你生气了,为什么?” “你做了将军,会有自己的营帐。从明天起一直到我们回来,我们都无法离开人堆。” “噢……是的,我知道。但战争就是这样。” “人只能习惯,就像对虱子一样。” 亚历山大迅捷地过来,懊悔于方才的大意。“我们赢了永垂的英名,”他说,“在灵魂中会比从前更加相融合一。墨诺提俄斯之子,伟大者,悦我心灵的你。”他对赫菲斯提昂凝眸微笑,也被答以忠诚而含笑的眼神。“爱是灵魂的真正食粮。但灵魂和身体一样,它以食物而生存,但不能为食物而生存。”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他为何而生存是他自己的事,不成为亚历山大的负担也是他的生存之旨。 “灵魂要为了行动而生存。” 赫菲斯提昂搁开佩剑,拿起有海豚柄身与玛瑙柄头的匕首,赞同确是如此。 锋镝之声响彻佩拉。轻风把这些声响与战马的气味吹到牛首骏这里,它鼻翼翕动,嘶鸣起来。 腓力王在演武场上。他命人将攻城云梯靠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叫士卒们有秩序地攀登上去,不拥挤,不推搡,不让他们的武器刺到彼此,也不拖延时间。他给儿子捎去口信说,练完兵要见他。王后立即见了他。 她拥抱他时,发现他的个子比自己高了。他身长五尺七寸;骨骼定型前,顶多还能长个一寸左右。但他能双手折断山茱萸木的长矛,在崎岖乡野中日行三十里而不进食(作为试验,有一次他甚至并不喝水)。逐渐而不为人觉察地,他不再伤怀于身材不高了。步卒方阵中挥动二十尺萨里沙长矛的高大男人,未曾因为他的身高而对他稍减喜爱。 尽管高度只相差一寸,他母亲依然把头靠到他肩膀上,显出一种栖鸽般的柔弱。“你长成男子汉了,现在真的是男子汉了。”她数落他父亲的罪状,没有一桩是新鲜事。他抚摸她的头发,附和她的愤慨,心思却在战争上。她问他,这赫菲斯提昂是个怎样的年轻人,有没有野心,要求过什么,要他许过任何诺言吗?嗯,许过诺言的,要两人同赴战场。啊,这能信吗?他笑了,轻拍她的面颊,看见她眼中的真实问题,那目光像拳手一样搜寻着刹那的意志弱点,令她可以发问。他毅然直视她,她始终没有问。他又怜惜起来,原谅了她,偎向她的头发,闻见那甜香。 在那彩绘的书房中,腓力坐拥一张凌乱的桌子。他从演武场径直而来,房间弥漫着他马匹的以及他自己的汗酸气。行吻颊礼之际,他发现他儿子虽然只骑了不足四十里的马,却也已经沐浴洗尘。但实在叫他吃惊的,却是觉察他的下颔有一块细软的金色胡茬。腓力又愕然又失望,省悟这男孩出须究竟也不晚。他一直在刮须。 一个马其顿人,国王之子,怎么居然模仿起阴柔的南方人来了?细嫩得像姑娘。他为了谁这样做?腓力对米埃扎消息灵通;帕曼尼恩与菲洛塔斯有密约,让他定期来函报告。跟阿敏托尔之子交好也无妨,那纯情漂亮的青年,换了腓力自己也会动心的;可是像某人的娈童一样四处招摇未免过甚。他回想起陆续抵达的一个个青年,这才醒悟有些年龄较长的人同样是没有胡须。必定是他们的风气。他隐隐感到此中暗藏逆心,但随即抛却了这念头。尽管这孩子有些怪癖,军人们都信任他。况且照目前的情势,决不是惹怒他的时候。 腓力挥手让儿子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唔,如你所见,”他说,“我们在这里已经很深入了。”他描述他的战备;亚历山大在听,以膝支肘,扣掌于身前;看得出他未等言发便已会意。“佩林苏斯会棘手难攻,但我们也要对付拜占庭,它即使不公然支持佩林苏斯,也会暗予援手。波斯大帝也同样如此。据我所知,他现在大概无力发兵;不过他会援以补给。他跟雅典也有一个那样的条约。” 瞬时间,他们的面容显露了同一个思绪。就像他们谈到的是某位绝代佳人,启蒙他们童年的严师,如今在一个港市沿街卖笑。亚历山大瞥了一眼波留克列特斯制作的赫尔墨斯发明里拉琴的铜像,古朴而美丽。他自幼熟悉它,那过于苗条的青年有细巧的骨架与捷足者的肌肉,在雕塑家赋予它的神圣的平静底下,总似蕴着一种深沉内向的悲哀,似乎知道终将如此。 “那么,父亲,我们几时进军呢?” “我和帕曼尼恩,七日之后。你不用去,儿子。你留在佩拉。” 亚历山大瞪眼挺身而坐,似乎全身都僵硬了。“留在佩拉?您是什么意思?” 腓力咧嘴一笑。“你看上去彻彻底底像你那匹马,害怕自己的影子。干吗这样听风就是雨的,又不会叫你闲着。” 他从有伤痕和结节的手上摘下一枚古旧粗重的黄金印戒。那缠丝玛瑙图章镌着宝座上的宙斯,其拳上有鹰。这是马其顿王国的印鉴。 “你来掌管这个。”他抛起戒指又抓回手中。“你觉得你行吗?” 亚历山大脸上失去了峻色,一时几乎显得呆笨。国王在外,掌印的人是摄政。 “你打仗的经历不错,”他父亲说道,“等到提拔你也不会招人物议时,你就可以带领一旅骑兵。那大概还要两年。与此同时,你要学会治国。如果国家在你背后内乱,还不如不拓疆。记住,我扩张前也首先对付了国内,包括打退侵入国境的伊利里亚人。不要认为它不会重演。此外,你还要保护我的交通线。我交给你的是一项重任。” 他注视面前的眼睛,看到一个久违的神情,是从那次马市结束时的骑行以来未曾再见的。“嗯,父亲,这我知道。谢谢您,我不会叫您后悔的。” “安提帕特罗斯也会留下。如果你聪明,就会向他请教。但那由你来选择,王印就是王印。” 从这时直至进军,腓力日日召集朝会:与会者包括留守的将官,收税员,司法官吏,受伙友军团中的部落酋长之托而治理本部落的人,以及因历史、传统或法律之故而驻留国内的王公藩主。腓力的兄长佩尔狄卡斯之子阿敏塔斯便是其一。他父亲猝逝时,他尚年幼。众人选举腓力为摄政,而阿敏塔斯未及成年,马其顿人便判定他们喜欢腓力的工作,希望国家一直由他治理。照古来的习俗,王室苗裔是有权被选举为国王的。他对阿敏塔斯很优待,给他相当于王侄的地位,又让一个半合法的女儿与他成婚。他从童年起就被命运主宰,此时来参会,已是一个身材壮实、胡子浓黑的青年了,年纪二十有五,任何陌生人在大庭广众遇见他都会认为他是腓力之子。会议中坐在父亲右侧的亚历山大偶尔会偷觑一眼,暗忖那猜想是否恰合事实。 军队进发时,亚历山大护送父亲到滨海之路,拥抱而别,便返回佩拉。当骑兵队撇下它离去时,牛首骏躁动不安地长长吁气。腓力很满意他告诉儿子交通线由他来管。一个愉快的想法;也确实叫他开心了。其实,那条路十分安全。 摄政亚历山大的第一桩举动是私事。他买了一片薄薄的金子箍在印戒内环,让它贴合自己的手指。他深知象征物的完美与缺陷都有魔力。 事实表明,安提帕特罗斯是理想的辅臣。他务实行动,从来不被愿望操纵。他知道他儿子跟亚历山大交恶,不信卡桑德罗斯的片面之辞,也防着他再有接近亚历山大的机会;因为眼前这少年,假使在某个关键时刻对他掉以轻心,一个危险的男人就会出露头角。不能毁灭他,就得侍奉他,而且尽心尽力。安提帕特罗斯年轻时,腓力尚未安定国邦,人民随时可能被前来复仇的邻近王公,或是一帮伊利里亚劫匪、一伙山贼包围家宅。他早已做了自己的选择。 腓力让出了身边得力的枢密官,照顾年轻的摄政。亚历山大客气地感谢了他预备的概要,然后要求阅览通信原件。他解释说,他希望从写信者的文字推知其人。每遇不熟悉的事,他都会提问。心中厘清一切,便与安提帕特罗斯商议。 他们没有分歧,直到某日有个兵士被控以强奸,却坚称那女人是自愿的。安提帕特罗斯倾向于接受他振振有词的申辩;然而对方威胁要报血仇,他感到必须与摄政咨商。带着一点忸怩,他在阿奇劳斯的书房中向那脸色红润的年轻人交代了那件秽闻。王子即时应对道,索提昂所在的方阵全都知道他这人清醒时有三寸不烂之舌,酒醉时却只求泄欲,不会区分自己的姊妹和一头母猪,哪个对他都一样管用。 国王东行数日后,戍守佩拉城周边的全部军队被召集演习。亚历山大对运用轻骑兵来抗击侧翼步卒有一些主意。另外,他说,也不能放任他们懒散弛懈。 不知是因留守而松懈,还是因为消沉,总之这些军人本来没有把事情很放在心上。直到这光彩标致的青年骑着他神气的黑马行过一半的前阵时,他们才紧张而小心地组织队形,却难以掩盖自身的缺点。有一两人被耻辱地直接遣回营房。余人度过了一个辛苦的上午。在这之后,一度嘟囔得最大声的老军人嘲笑那些抱怨的新兵;那小伙子是折腾了他们大家没错,但他对兵法确有一手。 “他们的队形改善了,”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说道,“关键是,他们现在知道是谁当家了。” 但首先验证了这一点的并不是军队。 “亲爱的,”奥林匹娅斯说,“你父亲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帮我做个小事。你知道他处处拂逆我的意思。德伊尼阿斯为我效力不小,照顾我的朋友,提醒我警惕敌人。你父亲不给他儿子升职,是存心和我抬杠。德伊尼阿斯希望他可以率领一支中队。他是个最得力的人。” 亚历山大有一半心思仍在山地操练上,应道:“是吗?他在哪一支部队里?” “哪一支部队?我说得力的人,当然是指德伊尼阿斯。” “噢。他儿子叫什么名字,谁是他中队的长官?” 奥林匹娅斯露出责备的神色,但也查看笔记告诉了他。 “噢,赫伊拉克斯。他想要赫伊拉克斯来率领一支中队?” “对于德伊尼阿斯这地位的人,目前的安排太轻蔑了。他是这样觉得。” “他是觉得现在正是提要求的时候。大概是赫伊拉克斯叫他要求的。” “这有何妨?你父亲是因为我才不待见他的。” “不,母亲,那是因为我。” 她蓦然转身面对他,眼睛仿佛在试探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我和赫伊拉克斯一同作战过,”他说,“后来告诉了父亲我对他的观感。所以他才没有去色雷斯,留在了这里。这人刚愎自用,厌恨别人比他脑子快;如果事情转坏,又会诿过于人。父亲把他调任卫戍,没有降他的职。换了我,是会给他降职的。” “哟,什么时候这样父亲长父亲短了?因为他把印戒给你戴着,所以我对你就无关紧要了?你站在他那边跟我作对?” “我站在士卒那边。也许他们免不了有人死在敌人手中,但不能让他们因为赫伊拉克斯这种笨伯而白白送命。倘若我给他一个中队,他们就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她爱憎交加,还击他内心的成年男人。许久以前,在萨莫色雷斯那个火把映照的山洞中,十五岁的她遇见了一个男人的眼睛,那时她还不懂男人是什么。“你越发荒唐了。你手指上那玩意儿,你以为是什么?你只不过是安提帕特罗斯的小学生罢了。腓力留你在这里,是要你观察他治国。人,你能懂几分?” 她严阵以待,等着战斗、眼泪与染血的和平。他一时不语,忽然冲她咧嘴而笑。“那好吧,母亲。小男孩该把正事留给成年人,不去干预。” 她的眼睛仍旧怔着,他已三步急行而来,手臂搂住她的腰。“至亲至爱的母亲!你知道我爱你。现在放下这些事,让我来对付吧。我自有分寸,你别再为此操心了。” 她僵立片刻。很快,她说他是个恶毒心狠的小伙子,叫她对德伊尼阿斯无以回话。但她在他的怀抱里软了下来;他也知道,她喜欢感受那臂膀的力量。 为了靠近佩拉,他放弃了出猎。如果他不在,安提帕特罗斯就会自行决策。正当他感到缺乏锻炼,并在马厩之间游荡的时候,他发现了一辆为跃行者的竞赛而改装过的战车。数年前他曾经打算学会跃行,但随后去了米埃扎。那战车是一辆以胡桃木和梨木制成的双马赛车,给跃行者用的铜把手高度相宜——这竞赛不是为大块头而设计的。他轭以两匹威尼斯小马,唤来国王的御者,开始练习中途跃下,随战车奔跑,再重新跳上。这不仅是良好的锻炼,且有荷马时代的遗风。跃行者是战车英雄的最后传人,当年他们会驱车赴战,下地站立着搏斗。他把闲暇都用在学习这门古技上,变得非常灵活擅长。旧战车的棚舍都被翻了个遍,以便朋友们能和他比赛;他享受其中,但没有安排一次正式的竞技。从他初觉有人故意让他取胜的年龄开始,他就不喜欢预设好的赛事了。 战报从普洛彭提斯海接连而至,如腓力预言,佩林苏斯久攻不克。这座城高踞在一块海岬上,无法海攻,陆地那一边则城垣坚固。佩林苏斯人在陡岩之上繁衍增殖,多年来房子越建越高;四五层的楼宇就像剧场长凳一样级级上升,俯瞰着城墙,如今是让投石手和投枪手容身而反攻的重地。为了给士卒以掩护火力,腓力筑了高达百尺的攻城塔,还盖起弩炮的平台;他的坑道工兵们弄坍一段城墙后,却发现了一环内城墙,是利用最外围的房屋以岩块、碎石与泥土夯实而成的。此外,不出他所料,拜占庭施援于敌方;他们的三排桨快舰上的水手熟悉本地水域(马其顿从未成为海上强国),运来精兵,并为波斯大帝的补给船只而拱卫海道。他正在兑现他与雅典的约定。 腓力口授了这些战报,文辞干脆而明确。一信读罢,亚历山大不禁踱步,自恨无法亲临。连王印也难以弥补这损失。 一日上午,他在跑道上看见哈帕劳斯向他挥手。宫廷传信人把话传给一个能打断他而不会失敬的人,可见事情紧急。他跳下战车,随车跑了几步保持平衡,然后过来,跑道的灰尘在他腿上蒙了厚厚一层直抵膝盖,如悲剧演员的长靴。他的眼睛在汗水纵横的尘土面具下闪闪发亮,被映衬为绿松石的碧色。他的朋友们站得甚远,不是出于礼仪,而是让他远离他们的衣服。哈帕劳斯背对他轻声说:“真是稀罕。你们注意到吗?他没有汗臭,若是别人早就汗臊得像雄狐一样了。”“问问亚里士多德吧。”有人说。“不,我想是他消耗彻底的缘故。” 传信人禀告,有个信使从东北边地前来,等候王子的接见。 他差了个仆人跑去替他取来一件干净的宽袍,在马厩的流泉下脱衣、刮垢,然后来到觐见厅。安提帕特罗斯在里面刚要结束对信使的问话(他知道的比书信更多),那卷信札仍原封未动。信使自己方才走出斯特里蒙河沿岸的高地,侥幸生还,那是马其顿与色雷斯的交界,布满了有领土纷争的峡谷、山岭、森林与牧原。 安提帕特罗斯吃惊地眨眼:亚历山大实在是神速。信使也霎眼,缺眠令他常常合上眼皮。问毕来使的名字,亚历山大说道:“你看上去累坏了,请坐吧。”他拍了拍手,命人给信使上酒。酒送来以后,他便向安提帕特罗斯朗读战报。等信使饮了酒,他才询问其详。 迈多伊人是个很古老的山地民族,阿该亚人、多利亚人、马其顿人与凯尔特人南迁的时候,他们已在蛮荒中建立家园,但那几族都没有停留,继续追寻较好的土地去了。他们在山野与色雷斯的严酷天气中存活下来,野羊般顽健,保持着比青铜时代还要古老的习俗;当人牲也没有从他们的粮食之神那里换来慈悲时,就会去定居者的土地上掠夺。腓力许久以前征服过他们,并取得他们的效忠,但久而久之,他在他们心中黯淡下去,褪色为一个传说。他们人丁增殖,步入成年的男孩需要让长矛染血,就像河底激流一般闯入南方。农庄被抢空,付之一炬。马其顿定居者和忠心的色雷斯人被活活砍死,首级掳为战利品,女眷则俘去。 安提帕特罗斯相当于二度会见。他望着宝座上的青年,善意地等待他请援的时刻。但他始终盯着信使,坐姿前倾,热切聆听。 “歇会儿吧,”他随即道,“我要记录一下。”文书到达后,他口授,一边跟信使核对,记下迈多伊人的活动路线与风土特点,又亲自在蜡板上添了一张略图。这也核实完毕,他命人领使者去沐浴、进餐、就寝,然后遣退文书。 “我想的是,”他边说边浏览蜡板,“我们得马上把他这些话全部记下。睡一夜可以让他精神起来,但也难保他不会猝死。我想等他完全恢复了才出发,以他作为一路的向导。” 在安提帕特罗斯威严的鼻梁上,两道斑白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本来就预感会是这样,但宁可不信。 “亚历山大,你知道我乐意和你共同进退。但你也知道,国王在外打仗,我们俩决不能同时离开马其顿。” 亚历山大重新就座。刚才洗浴匆忙,他半湿的头发掺杂着尘土,腻在额前;手与脚的指甲上满是污垢。他眼睛冷冷的,也不故作天真。“那当然了,安提帕特罗斯。我决不会想出那样的主意。我外出,印戒肯定会留给你。” 安提帕特罗斯张开嘴,深深吸气,停住了。亚历山大继续抢先,礼貌而坚定。“它不在我身上。我刚才在锻炼。离开佩拉时我会交给你。” “亚历山大!想想万一……” 亚历山大一直像决斗者般望着他,此时做了个小手势,表示没有说完。在关键的一瞬以后,安提帕特罗斯收了声。亚历山大郑重其事地说:“我父亲和我都知道,能把国家交托给这样一个人,是何等幸运。”他站了起来,叉着腿,双手按着腰带,乱发向后一甩。“我去定了,安提帕特罗斯。你放心就是,因为我们都时间紧迫。明日拂晓我就上路。” 安提帕特罗斯也不禁站起,他试图以身高相阻,但没有奏效。“你拿定主意要走,那挡不了。但要考虑清楚。你是个好的战地军官,这大家都知道。士卒们喜欢你,这也是公认的。但是你没有组织过征伐,也没有输送过补给,或是策划过补给的战略。你熟悉那块土地的情况吗?” “此时他们该下到斯特里蒙河的河谷了,这是他们的来意。补给问题我们会在战争会议上讨论。一个钟点之后我会召集开会。” “亚历山大,你知道吗,如果你输了,半个色雷斯都会像桃金娘树丛失火一样轰烈作乱?你父亲的交通线会被切断,而一旦消息扩散,我就要抵抗西北边的伊利里亚人了。” “你在西北用兵需要多少军队?” “如果你输了,国内的兵力根本不足。” 亚历山大把头稍稍侧向左边,一转不转的眼睛越过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头部,目标有点模糊。“而且,如果我输了,大伙儿就不会再信任我,我就永远当不了将军。而且,我父亲也可能会说我不配做他的儿子,那我就永远成不了国王。看来我非赢不可。” 安提帕特罗斯想道,卡桑德罗斯决不该得罪他……确是雏鹰出巢。必须现在就非常小心。“那我呢?让你走,他会怎么说我?” “你是指如果我输了?他会说,我早该听你的劝谕。写下来,我会签字来证明你确实这样劝过我。无论胜败,这都交给我父亲。你看这可算公平的赌博?” 安提帕特罗斯从浓眉下放出凌厉的目光。“啊,但事后你会因此记我一笔的。” “噢,是的,”亚历山大淡然道,“我当然会。不然呢?这是赌博,安提帕特罗斯,你不能指望两边下注而赢定。我自己也不能两边下注。” “我看现在筹码已经很高了。”安提帕特罗斯微微一笑,想起现在就必须小心。“那就把你的需求告诉我吧。我也不是没赌过不如你的马儿。” 除了战争会议,亚历山大整日没有坐下。他发布命令时可以坐着,但他来回踱步时思维更敏捷,也许是米埃扎的散步讨论养成的习惯。本来他打算早些去看望母亲,却没有空闲。诸事停当他才过去,但没有待久;她喜欢小题大作,尽管这一次想必是她期盼已久的机会。让她走着瞧好了。同时他要向菲尼克斯道别,而且也务必睡上几个钟点。 这是佩林苏斯城外军营里的一个安静的早晨。昨夜城墙上有过一次交锋,现在是休兵时分,有喧嚣暂歇时的各种声响:骡子的叫声,操作弩炮的士卒的呼喊声与砰砰声,一个头部受伤的人在医棚里狂号;飞弹投射队的一个官长负有让围城内无法偷闲的任务,喝令士卒们把机械抬上一个定盘,并给弹道上油;堆叠着的巨型弹头那边传来咣当一响,每个弹头上都刻着简短的文字:来自腓力。 腓力命人给他盖了一间宽敞的木屋;长久驻营没有必要用御帐,徒然在臭皮革底下闷出汗水。他像个常年远征的人一样让自己舒齐,以本地稻草席铺地,他的行李车带来若干把椅子、多座灯台、一个浴缸,和一张足够两人共寝的床。在随军木匠做的松木桌子前,他和帕曼尼恩同坐,朗读出一份快报。 从皮德纳与安菲波利斯也召来军队之后,我行军北进抵达特尔马。我的本意是取道东方大路去安菲波利斯,以测知敌人动向并应之以最佳部署,再沿河北进。 然而在特尔马,我遇上一个从阿格里阿奈地方来的骑手。他是我的客友兰巴若斯派来的,以履行一个誓约。 “客友?”腓力道,“客友?他什么意思?那小子是个人质。你记得吧,帕曼尼恩。我敢赌一个塔仑,阿格里阿奈人本来是要和迈多伊人联兵的。” “那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来着,”帕曼尼恩道,“你把王子打发回去上学,但他半途溜去那些部落人那儿做客?我很记得你听说时骂了出来。” “对对,对对。我一时都没想起来。胡闹撒野的旅行,他保全了喉管算是走运。我是不向可靠的部落索要人质的。客友!嗐,且看吧。” 闻知你在东边,他送信给我说,迈多伊人正在斯特里蒙上游河谷,毁坏一切。他们曾邀请他的部落联手作战;但是特芮斯王尊重你送还其子之时双方的誓约。 “是胆小吧。不过口信是那小子送去的。他现在该多大了?十七岁左右。” 他向我建言,应抢在他们下到平原之前,迅速沿河上行去到激流峡(他们给这峡谷咽喉的名称),增兵驻守那里的旧城堡。因此我决定不亲自去安菲波利斯,以免错失良机,改派科伊诺斯带着我的命令从那里把军队领回;我会率领手中兵力走小径直接翻越克鲁西亚山脉,在西瑞斯涉水过斯特里蒙河,而科伊诺斯会带着士卒、新马匹和补给在西瑞斯与我会师,我们自己则轻装行进。我告诉士卒我们的定居者在平原上面临何种危险,这令他们脚劲十足;山径难行,我和他们一同徒步,鼓励大家兼程。 腓力抬头。“有文书润色过这些话,但仍有性格流露出来。” 第三日中午我们翻越克鲁西亚山,涉过了斯特里蒙河。 “什么?”帕曼尼恩瞪眼道,“翻越克鲁西亚山?那是六十里地。” “他轻装行进,也鼓励大家兼程。” 科伊诺斯不日与我会师,所领之命令悉已执行。这将官行事娴熟迅速,我郑重推许他。他还向安菲波利斯守将斯塔桑德罗斯陈说利害,断其谬想——此人曾认为我应当浪费三日行军前往,向他求教。 “这是他自添的笔墨了。”腓力咧嘴笑道。 科伊诺斯出使有方,我得到了所要求的兵力,共计千人…… 帕曼尼恩不禁张嘴,但未置一词。 ……尽管这使安菲波利斯驻防不足,在我看来仍是最慎重的安排,因为迈多伊人一日未败,其他部落与之联兵的机会便与日俱增。我在自己与海岸之间设下哨口和烽火,倘若雅典人从海上进攻,就能予我警告。 “啊,”帕曼尼恩寻思道,“但我还是惊讶,他能说服科伊诺斯这样稳重的人出使。” 然而我们未抵达斯特里蒙河,迈多伊人已攻占激流峡的城堡,进入平原并开始劫掠农庄。一部分人渡过斯特里蒙河西进到达银矿,杀死守卫与奴隶,经河流隘口将银条运回家。因此我判定,将他们逐出农地是不够的;他们自己的定居地也要施以兵燹。 “他知道在哪儿么?”帕曼尼恩难以相信地问。 我巡视军队以后,向适当的神明献了祭品,也向赫拉克勒斯献祭,并从预卜者那里得到吉兆。此外,一个忠诚的帕约尼亚人告诉我,他清晨狩猎时看见一匹狼在撕咬尸体之际被一头年轻的狮子所捕获。这征兆令士卒欣喜,我以黄金重赏了此人。 “该他拿到的,”腓力说,“最老练的预卜者。” 进军之前,我选了五百名出身山野的士卒,派他们以树林为掩蔽去突袭位于激流峡的城堡。我的客友兰巴若斯曾教谕我,这里会是由最不善战的敌人把手,因为他们精锐的战士不会放弃抢掠之机而戍守后方。我的人马发现果然如此。他们也寻得我们守军的尸体,且发现我们的伤者受过虐待。因我曾设想此情形而有令在先,他们遵命将迈多伊人推到峭壁下的急流里,随后在城堡与峡谷的两侧都驻防。将官为克法隆,他精力充沛。 在河谷中,我们一部分的定居者将亲眷事先送往安全之地,自己留下来抗击敌人。我赞许他们的英勇,给众人配发武器,允诺免其税赋一年。 “年轻人不知钱从何来,”国王说道,“保准他从来没想过问问他们赋的税是多少。” 此时我率领我的全部兵力沿河谷北进,右翼先行,以免较高地势为敌军占据。遇到分散的掳掠队伍时,我们予以摧毁;其余我们驱往东北方向,像牧犬赶羊群一样使他们担惊受怕,防止他们不与我军作战便散入山野。色雷斯人行事横冲直撞,不喜停留。 他们在我所希望的地方集结,一片河流拐弯并汇入湖泊的地舌。如我所料,他们指望以河流来固守后方;我则指望将他们推下河去。他们的后方有个涉水处,以水深难测著称。等到他们沾湿弓弦,失却重兵器之时,他们就会走隘口回家,不知这隘口已入我军股掌。 战斗始末如下所述…… 接下去便是一篇笔调老练的概要。腓力喃喃念着,忘了朗诵给帕曼尼恩,使他前倾身体细听。迈多伊人被诱出并包围,打得晕头转向,果然挣扎着过河而去,落入峡谷的铁喉中。亚历山大将大部分借来的安菲波利斯卫戍军归还此城,他的大量战俘也随之押去。 次日我在隘口之外继续沿河推进;不少迈多伊人经他路翻山,我不想给他们重整阵容之暇。于是我来到阿格里阿奈人的乡土,我的客友兰巴若斯带着马队、朋友和亲戚,在此迎候。他事先征得其父准许,来与我们共赴战场,以兑现一个誓言。他们向我们指出最易通行的隘口;后来他们打得很好。 “特芮斯看准了风向才把舵,”腓力说,“他这儿子却不等待。为什么?他在佩拉的时候是个小孩,我连他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他喃喃读下去,了解到其后艰苦的山地征程。亚历山大的同盟导引他去了敌人踞险的山巢,他攻打主路,山地战士们则潜上疏防的峭壁。 河谷的居民亟待报复,对俘虏一概欲杀,但我命令他们毋伤无辜妇孺。我已将妇孺送往安菲波利斯,请按您认为最好的方式处置。 “明智之举。”帕曼尼恩说道,“这些强壮的山地妇女一向能卖个好价;比男人更耐劳。” 腓力继续浏览,目光扫视过歼灭行动与嘉许(佩拉人阿敏托尔之子赫菲斯提昂,作战出众)。他的声音逐渐减弱为日常事务的低语。忽然,他喊了一声令帕曼尼恩惊跳的“什么?”。 “所以,是什么嘛?”帕曼尼恩立即问。 腓力从信卷中抬起头来,用收敛着的声音说:“他留在当地建立一座城。” “一定是文书的修饰。” “这文书写得像一部书。迈多伊人有一些好牧原,山坡宜种葡萄。所以他在重新给他们的城市奠基,一边征求兰巴若斯,他那客友的意见。他俩加起来,大概能凑个三十三岁。” “也许还没有。”帕曼尼恩嘟囔道。 “他考虑了该让什么人徙居此地。阿格里阿奈人,那是当然;忠诚的帕约尼亚人;一些他知道的没有土地的马其顿人,以及……是了,等等。这是一处补笔。他问我有没有一些我希望赏以土地的好士卒?他觉得能容二十个名额。” 帕曼尼恩心想只有傻子才会在这时说话,他清了清喉咙,填充这一时的静默。 “当然他给这城命名了。亚历山大波利斯。” 他专注地俯视那羊皮信卷。帕曼尼恩看着这张世故的、有伤痕而衰老的脸,黑眉黑须都花白;嗅着春天气息的老公牛,战蚀的老牛角在挑动。我也年事渐高了,帕曼尼恩想道。他们共度过色雷斯的冬季,一起抵挡过伊利里亚人的猛攻;他们分饮过旱地的浊水,战斗之后的酒浆;他们睡过同一个女人,在年轻时——她始终不肯定谁是她孩子的父亲;他俩也拿这当笑话说过。帕曼尼恩再次清了清喉咙。 “小伙子总是讲,”他利落地说,“你的作为叫他无功可立,无名可留了。他在抓紧一切机会。” 腓力的拳头捶到桌上。“我以他为荣,”他毅然道,“以他为荣。”他拉过一块空白的蜡板,笔触又深又急地勾出战斗草图。“这是个漂亮的计划,部署也佳。但是把他们的战阵打乱,拉开一个缺口——比方说,这儿,那么他会到了哪儿,呃?要是骑兵推进得太多呢?但是他不,他什么都顾到,他就在前锋第一排上。当他们突破的方向不对,他就这样来改变路线。”他打了响指。“孺子可期,帕曼尼恩,吾子可期。我会给他的亚历山大波利斯找来这二十名徙居者,天神在上,我应该的。” “那么我去询问人选。我们不喝酒庆祝吗?” “为什么不?”他命人上酒,一边卷起信札。“这是什么,且慢,还有文字。我总也读不完。” 自从我来了北方,到处听人说起住在海蒙山高处的特里巴利人如何强悍好战,威胁着定居者的土地。依我看来,我在亚历山大波利斯之时可以打到那里,平定他们。从马其顿调遣所需兵力前,我想征求您的同意。我提议…… 酒端来了,也斟了杯。帕曼尼恩大饮一口,忘了让国王先饮,国王也忘了注意。“特里巴利人!小伙子是要怎样,要一直打到伊斯特河吗?” 腓力略过那些要求,读下去道: 当我们跨入了亚洲,如果这些蛮族侵入我们的后方,亦能为祸作患。倘若征服他们,便可开拓边疆至伊斯特河之天堑。如众人所言,它是世界上仅次于尼罗河与周流洋的大河。 这两个沧桑的人面面相觑,似乎在卜问谶兆。腓力打破僵局,一仰头哈哈大笑,露出参差的牙齿,一边拍着膝盖。帕曼尼恩也大声笑出来,如释重负。 “西米阿斯!”国王终于喊道。“照顾好王子的信使。明天换匹新马。”他一饮而尽。“我得立即把他召回,赶在他调兵遣将之前;可我也不想叫小伙子失望。啊,对了,我会建议他咨询亚里士多德,给他的城市立宪。后生可畏,唔?后生可畏啊!” “后生可畏啊!”帕曼尼恩附和。他凝视杯中,在酒浆的暗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长长的队伍以步卒方阵与骑兵中队为单位,沿着斯特里蒙平原南行。亚历山大在他亲率的骑兵中队前面一马当先,赫菲斯提昂与他并排骑着。 空气中嚣声甚大,有单薄粗嘎的唳叫,也有仿佛木头被压弯的深沉裂响。那是鹰鹫的呼唤,它们盘旋,俯冲,争抢最好的碎肉,间杂着渡鸦的哑鸣。 定居者已埋葬了他们的死者,士卒则在仪式性的葬台上焚化了同袍。队伍的末尾,在铺着稻草的伤者车舆后面,一辆车辚辚而行,运载着塞满稻草的本地陶瓮,每只都写了一个人名。 战斗告捷很快,折损不多。士卒边行进边谈论这一仗,望见成千的敌人散落周围,躺在倒地处接受天葬。夜里豺狼已经撕咬过他们了;白日来临后,村庄的野狗与众鸟都聚拢在上面饱餐,像是一件活动的百衲衣。队伍从旁经过,它们尖叫着卷云般腾空,生气地在餐盘上空盘旋;只有此时能看见裸露的骨头,和急欲吃到肠子的狼群匆匆撕开的碎片。恶臭就像那噪声一样,随着微风而飘浮。 过几天,他们会被剔食干净。占有这土地的人,在最不堪的活儿被代工完成后,会把剩骨堆集焚化,或是铲进填坑中。 秃鹫们在一匹死马身上群舞,半张着翅膀前后颠着,互啄互逐。牛首骏发出一声低抑的嘶鸣,转身回避。亚历山大打了个手势让队伍先行,自己下马,轻步领着它走向那腐臭的肉丘;摸摸它的口鼻,上前吓退秃鹫,等它们嘎嘎拍翼而去之后,再说着安慰话返回。牛首骏跺着马蹄喷气,虽然厌恶,但放了心。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亚历山大登上马背,轻轻策骑归队。“照色诺芬说的,”他告诉赫菲斯提昂,“凡是马儿怕的东西,都应该这样带带它。” “色雷斯怎么有这样多的鹰鹫。休兵时它们吃什么?”赫菲斯提昂感到恶心,以说话来避免思想。 “色雷斯从没有休兵的时候。但我们可以问问亚里士多德。” 赫菲斯提昂低下声音道:“你还在因为我们没有去打特里巴利人而遗憾吗?” “怎么,当然遗憾了。”亚历山大诧异道,“我们都已经走了一半路。将来终究是得对付他们的。况且我们本来可以看看伊斯特河。” 侧翼的一支骑兵小分队见了他的手势,轻策马匹上前;有些尸体横陈于道路。它们被拢进一张猎网,拖走了。 “骑到前方去,”亚历山大下令,“确保道路无阻……是的,我还在遗憾,那是当然。不过我不生气。确实像他说的,他的军队已经铺得太开。他的来信很动人,我刚读出召回的意思时,读得太潦草了。” “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说,“那边那个人好像还活着。” 几只秃鹫在审视他们视野外的一个东西;踏前几步,然后缩回,仿佛受了冒犯,或是被惊吓到了。现在能看见那里有一条手臂,微弱地扑打着。 “这么久?”亚历山大沉吟道。 “下过了雨。”赫菲斯提昂说。 亚历山大回头,招手唤来第一个跟他对上目光的骑手。那人伶俐地轻策上前,热情洋溢地注视这传奇的少年。 “珀乐蒙,如果那人还有救,带他走吧。他们这一带打得勇猛。不然就尽速结果了他。” “遵令,亚历山大。”骑手语带倾慕。亚历山大向他认可地微微一笑,他便神采奕奕地执行任务去了。少顷他重新上马。秃鹫们满意地嘎叫着,聚拢起来。 蓝色的大海在他们前方遥遥闪耀。很快了,赫菲斯提昂释然想道,他们很快就会走出战场。亚历山大的眼睛游过鸟群萦回的平原,再望向天空。他吟道: 它将多少勇士的灵魂投下哈德斯的冥府,让他们的血肉变成野狗与飞禽的飨宴。 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志。 那六韵步的节奏贴合了牛首骏的步伐。赫菲斯提昂默默注视他。他继续骑着,安心地与看不见的旅伴同行。 马其顿的王印在安提帕特罗斯手里留了一些时日。亚历山大在途中遇到第二名信使,要求他去他父亲的围城前线,接受嘉勉。他调头向普洛彭提斯海东行,同伴们也相随。 在佩林苏斯城下,国王的今已舒齐的房舍里,父子俩会坐在松木三脚桌前,俯视满盘的海沙和石头,用手指堆起山岭、挖出隘路,用写字棒画出骑兵队、突击兵、步卒方阵和弓箭队的部署。这里没有人打扰他们的游戏,除了偶尔的敌人。腓力年轻英俊的侍从们举止得宜;美人迟暮的保萨尼亚斯留了胡子,现已升任近卫队长,他平静地看着,从不打断,除非是警报。这种时候他们就会扣上甲胄,腓力发出老军人的咒骂,亚历山大则跃跃欲试。他进入的队伍会扬起一片喝彩声。自从他出征以来,他就得了一个绰号“霸西利斯科斯”——小国王。 他的传奇比他走得更远。带领一支出击迈多伊人的先遣队时,他曾经绕过一块巉岩与两个迈多伊人狭路相遇,迅速结果了他们,两人都来不及呼出警告,而跟随在他后面的士卒仍然喘息未定。他曾经整夜把一个十二岁的色雷斯姑娘留在他帐篷里,因为士卒追逐她时她奔向他求救;他连手指都没有碰她,还给她置了一份嫁奁。他曾经在四个高大的马其顿人中间劝架,他们已抽刀拔剑,而他徒手将他们拉开了。在一次山野的风暴中,雷雨交击之猛,似乎是神明决意要使他们同归于尽,他却解说为吉兆,叫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有说有笑。有个人的伤口,是小国王用自己的斗篷来包扎的,他还告诉伤者,他的血是比紫色更尊贵的染料;有个人在他怀中死去。有个人觉得他还嫩,可欺以兵油子的花招,终于自食悔果。如果你惹了他,当心着吧。但诚实地向他求告的话,他就会让你得到公正。 所以,在下沉的火光中他们见他奔向云梯,捷若蜻蜓,跟他们打招呼时就像他们都要去参加一场大餐似的,这时候他们会向他呼喊,争先靠近他。最好目光紧随他不放;他的思想比你快。 尽管如此,围城仍苦无进展。以奥林苏斯的悲惨做榜样,利弊俱现;佩林苏斯人早已决心,他们在紧要关头会宁死不屈。但紧要关头遥不可及。守城者有良好的海上补给,对进攻予以有力抵抗,还经常出击。他们也在树起自己的榜样。从挨着东方大路之南的科尔松尼斯传来消息,臣服的城市都在重新抖擞。雅典人早已鼓动他们叛变,但粮饷难得的雅典军队要依赖本地供养,因此他们不愿开门容之。如今这些城市胆子壮了。马其顿各个前哨被占领,要塞纷纷告急。战争开始了。 “父亲,我为您清扫了一边的道路,”消息一传来亚历山大就说,“现在让我来清扫另一边吧。” “我会的,等增援到了以后。我会在这里用他们;你需要识地利的人。” 他计划对拜占庭作一次奇袭,切断他们给佩林苏斯的支援;与其将来对付他们,不如就现在。他对这场高价战争的投入大于情愿,还需要用更多的雇佣军。他们正在从阿尔戈斯和阿卡迪亚前来,那里的城邦由于世代生活在斯巴达威胁下而与他的政权友好;不像雅典对马其顿那样既憎又惧。但他们要花钱;围城之靡费就像泼进沙子里的水。 他们终于来了,身材结实魁梧,和腓力相似——他的阿尔戈斯血统相隔多代,在他身上依然明显。他检阅了他们,和将领们会商。利弊不论,雇佣军永远会忠于他们的将领;在军令的传达中这是薄弱的一环。然而,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士,以本事挣来军饷。亚历山大带着人马向西边进军了;在色雷斯随他作战的士卒,已经在别人面前自矜了。 他速战速决。叛乱尚在萌芽;几个城镇惊惶,流放了大胆的暴动者,表示效忠。然而,那些毅然反叛的城镇听说腓力将军队交托给一个十六岁少年,欢天喜地,认为众神已令他癫狂。他们发来挑战书。亚历山大骑行到他们的城堡,在每座城外面坐镇,寻找其防御的弱点;如果没有,则挖坑道、盖斜坡、打缺口来造成弱点。这是他在佩林苏斯学到的功课,还改进了一部分。抵抗很快瓦解;余下城镇依从他的条件打开了城门。 他从阿堪苏斯骑行而出,观览了薛西斯之渠——横贯阿索斯地峡的通航运河,是为了让波斯舰队避开山区风暴而开凿的。巨大的雪峰高耸于乱山之上。军队拐向北方,沿着一个怡人的海湾前行。成林的山冈下方,一个荒废已久的城镇在山坳出现。倾圮的城墙长着刺藤;冬雨使种葡萄的梯田塌了层;野草丛生的橄榄树林被遗弃,只有一群山羊啃着那树皮,还有一些裸体的小男孩撕着低枝。亚历山大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军士骑行去问,男孩们一看见他,全都号叫着逃走,他捉住了脚步最慢的一个。孩子像落网的山猫一样挣扎着被拽到将军面前,发现这将军不比他自己的哥哥年纪更大,一时蒙了。当他领悟到他们不过想知道这儿叫什么时,便答道:“斯塔吉拉。” 队伍继续骑行。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道:“我要跟父亲说说。是时候给老先生付学费了。” 赫菲斯提昂点头。他明白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 签订了条约,收受了人质,驻防了要塞之后,亚历山大回到仍旧坐镇佩林苏斯城外的腓力那里。 国王按下对拜占庭的进攻来等候他;他要保证一切都稳妥。他预备自己进军,将帕曼尼恩留下;因为拜占庭会比佩林苏斯更难攻克,那里三面临水,被普洛彭提斯海与金角湾所屏障,陆地一面则有巨大的城墙。他寄望于奇袭。 他们在松木三脚桌上一起考虑这次征伐。腓力常会忘记自己并不是在对成年人谈话,直到某句无心快语叫那小伙子面露愠色。现在这比较少见了。他们彼此的接纳带给双方一种秘密的自豪感,使他们大起大落的、谨慎而敏感的关系温暖起来。 “阿尔戈斯人现在军容如何?”不久后,亚历山大在一次午餐中问道。 “我会把他们留在这儿,让帕曼尼恩来收拾。他们前来的目的,我猜,是为了在训练不足的市民募兵面前炫耀吧,他们在南方城邦固然可以。我们的人认为他们是生手,也叫他们晓得了。不过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是兵士还是伴娘?饷银不错,口粮好,宿舍好;但什么也不中他们的意。操练时端着臭脸;不喜欢萨里沙长矛。说穿了只不过是他们仍然笨拙,叫我们自己的人笑话。算了,就让他们待在这儿用短矛吧,在此地那还是足够的。等我带自己的人进军,抢尽风头以后,他们就晓得要追赶了,他们的将官是这样说的。” 亚历山大在拿面包蘸抹鱼汁,忽然道:“听。”他刚才提问是由于隐约听见争吵声,现在那些声音变大了。 “让他们滚下冥府去吧。”国王道,“又怎么了?” 现在能听见希腊语和马其顿语的谩骂。 “他们这样不和睦,什么小事都闹上一场。”腓力把椅子推回去,在赤裸的大腿上抹了抹手指。“赌钱斗鸡、争男孩子……帕曼尼恩外出侦察去了。”噪音越来越响;显然双方都有人增援。“没办法,我得亲自去调解。”他抬动麻木的跛足走向门口。 “父亲,听上去情势不轻。为什么不穿戴盔甲?” “啊?不用了,何必小题大作。他们看到我就会罢休的。他们不把对方的将官放在眼里,那就是症结。” “我也来。如果将官不能叫他们安静……” “不不;用不着你。吃完你的午餐吧。西米阿斯,给我的午餐保温。”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甲胄,只有常挂身边的佩剑。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从门口目送父亲。 在城池与围城沿线蜿蜒的村庄之间,有一大片空地,战壕从这里一直通到攻城塔,一路上有加固的岗哨。这争吵必起于当值或是换班的士卒,战线各处都能看见,因此两派人迅速聚集。此时已有数百之众。希腊人靠近事发处,因此多于马其顿人,他们互相侮辱对方的种族。喧嚣之上,听上去像是将官的声音也在互相指责,都拿国王来要挟。腓力向前蹒行几步,又看了看;然后向一个朝着人群过去的骑兵喊话。那人下了马,扶他登上马背。有了这制高点,他决计轻策上前,呼吁安静。 他很少做出威严之态。大家沉寂了,分开一条路让他通过。人群重新聚合时,亚历山大看见那坐骑躁动不安。 伺候餐桌的侍从们在激动地私语。亚历山大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应该待命的。紧邻的木屋是近卫队的宿舍;门口人头攒动。他喊道:“穿戴武装。要快。” 腓力在跟马匹较劲。他平素有力的声音现在含着怒气。马儿抬起前身;一串咒骂声响起;必是它的前蹄踢到人了。突然它大嘶一声,几乎直立,又沉了下去,国王一直顽强地紧抓它。人和马都消失在那鼓噪翻覆的旋涡中。 亚历山大奔到墙前挂甲胄处,夺下他的盾牌和头盔——胸甲来不及了——然后对侍从们喊道:“他们杀了他骑的马。快来。”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很快抛离余人。马其顿人从兵营倾巢而出。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 起先他只是推搡那些乌合之众,却能突围而入。他们是看客,或只是凑热闹,容易被一个决断者移开。“让我过去。让我到国王跟前去。”他能听见那匹马垂死的哀鸣,减低成了呻吟;他父亲无声无息。“退开,退开,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见国王。” “人家要见爹爹。”第一个挑衅;有个方肩方须的阿尔戈斯人咧着嘴挡住他的去路。“看哪,吹牛大王来了。”最后一个词窒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张大,喉咙发出干呕声。亚历山大老练地抽回了剑。 人群打开一个缺口;他看见了那仍抽搐着的马,他父亲躺在它旁边,一条腿压在它下面,一动不动;有个阿尔戈斯人站在他上方,举着长矛,犹豫着,等待别人鼓动。亚历山大刺穿了他的身体。 那人海翻腾摇摆起来,因为马其顿人在边缘上冲撞。亚历山大跨立在他父亲身上,一条腿抵着已断气的马;他叫喊“国王!”来引导营救者。在他周围,踌躇的人怂恿彼此打过去。从背后攻击他,易如反掌。 “这是国王。谁先碰了他我杀谁。”有人畏惧了;他盯着那个他们以目光请求指示的人。他张开口,喃喃有词,但眼睛闪烁不定。“你们统统退开。你们疯了吗?难道你们以为杀了他或是杀了我,还能安然离开色雷斯?”有个人说他们离开过情势更坏的地方,但没有人敢动一动。“你们左右两路都是我们的人,海港又是敌人的地盘。你们可是活腻了?” 某种警告——赫拉克勒斯之赐——使他蓦然转身。他几乎没看见擎起长矛的那人的脸,只见他的脖子。他一刀砍在喉管上;那人摇摆倒退,血淋淋的手攫住嘶嘶有声的伤口。他甩转过来对着众人;场面陡变,他看见的已是近卫们的背部,盾牌相扣,将阿尔戈斯人推开。赫菲斯提昂像泳者破浪一样左拍右击而来,站定了掩护他的后背。结束了,在够他吃完那半条剩鱼的时间里。 他环顾。他没有一道擦伤;每次都抢先一手。赫菲斯提昂向他说话,他笑答。他置身于他像神一般自如杀灭恐惧的谜心,闪耀而冷静。他脚边躺着死去的恐惧。 响亮的声音横切过这一团乱麻,是训练有素的号令腔;阿尔戈斯人的将军和帕曼尼恩的副官都以相熟的口气冲着部属咆哮。帮闲们迅速成了旁观者;中心溃散了,露出零落的死伤者;所有靠近卧倒的国王的人都被逮捕、带走。那匹马被拖到一边。哗变已经终结。叫嚷再起时,那是外围看不清的人在喊,不是传播流言就是打听消息。 “亚历山大!我们的小伙子在哪儿?那些狗娘养的杀了他吗?”然后,另一边传来低沉的呼应:“国王,他们杀了国王!国王死了!”接着是回答般的高喊:“亚历山大!” 他站在喧嚣中如同一个静止点,眼睛越过一切望向明晃晃的蓝天。 有别人的声音在他膝边。“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他们在说,“陛下?”他一时眨眼,仿佛从睡梦中醒来,然后跟着别人跪下,摸着那身体说:“父亲?父亲?” 他立刻感到国王在呼吸。 他头发里有血,佩剑拔出一半。必是他摸剑时被击倒,当时击倒他的人也许丧了胆,未用刀锋而用了柄头。他眼睛闭着,但他们用手抬他时微微醒转过来。亚历山大想起亚里士多德的一课,翻了那只健全眼睛的眼皮。它搐了搐,重新合上。 “拿一面盾牌来,”亚历山大说,“轻手把他卷裹起来。我来抱住他的头。” 阿尔戈斯人被押走。马其顿人围了起来,追问国王的生死。“他震呆了,”亚历山大说,“很快会好转的。他没有别的伤口。莫斯基昂!让传令官宣布这消息。西帕斯!排好弩炮一齐开火。瞧瞧城墙上那些看热闹的敌人,我要叫他们好看。利昂纳托斯,我父亲恢复之前我会一直陪他。有事都向我禀报。” 他们把国王放到他的床上。亚历山大抽开一只托着他头部的血污的手,让他就枕。腓力嘟哝着,睁开眼睛。 自认有资格挤进来的高级军官们对他保证,一切无恙,士卒全都听令。站在床头的亚历山大向一个侍从说:“给我拿水来,还要一块海绵。” “是您的儿子,国王,”有人说,“是您的儿子救了你。”腓力转了转头,虚弱地说:“是吗?好孩子。” “父亲,你看到是他们哪个击倒了你吗?” “没有,”腓力说,声音强健了些,“他从我后面袭击的。” “好吧,我希望我杀了他。我杀了那儿的一个人。”他的灰眼睛深深注视着父亲的脸。 腓力微微眨眼,叹息。“好孩子。我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就在这儿了。” 那侍从端来水碗,递过来。亚历山大拿起海绵,洗净手上的血,细细洗了两三遍。他避到一旁,侍从持碗茫然,然后才擦了国王的头发和额前。他本以为是王子要这样做。 到了晚上,尽管一动弹就头晕难受,腓力已能发布命令了。阿尔戈斯人被发往基普塞拉,替换当地的驻军。亚历山大所到之处都被看见他的人喝彩;士卒们为了交好运,为了感染他的美德而摸他,或仅仅是摸他,不为了什么。被围者趁乱在黄昏时登上城墙,袭击一座攻城塔。亚历山大率领一队人马击退了他们。医者宣布国王在好转。有个侍从守候床前。亚历山大就寝时已过午夜。他虽与父亲共餐,也有自己的住处。他现在是将军了。 门上有刮响,是耳熟的节奏。他掀开毛毯,挪了点地方。约定这次见面时,赫菲斯提昂已经知道亚历山大想要的是谈话。他永远能辨别。 他们回叙了战斗,在枕间轻声细语。一时两人沉默下来,在那当口能听见军营的声响,和佩林苏斯城墙上遥遥传来的夜更,敲钟声手手相传,是未眠的证据。“是什么事?”赫菲斯提昂悄声问。 在窗户的微明中,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移近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们抬他的时候,他分明苏醒了。” 赫菲斯提昂被色雷斯城墙投落的石块击中过,他说:“他后来又忘了。” “不。他当时在佯死。” “是吗?唔,也不能怪他。坐都坐不起来,天旋地转。他希望他们对做了的事胆怯,然后走开。” “我掰开他的眼皮,知道他看见了我。但他没有给我表示,虽然他知道风波平息了。” “大概他又刚昏了过去。” “我注视着他,他是醒着的。但他不愿说他记得。” “毕竟他是国王。”赫菲斯提昂对腓力有一种秘密的善意;国王向来待他客气,甚至于委婉;而且他们有个共敌。“有人可能误解,你知道故事越传就越走样。” “对我他可以说的。”亚历山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烁然,紧扣他的目光。“他不愿承认他躺倒时,知道是我替他捡回了一条命。当时他不认,现在他不想记得。” 谁知道?赫菲斯提昂心想。或者说,根本有谁会知道?但是他知道了,这什么也动摇不了。他裸露的肩膀被赫菲斯提昂的胳臂搭着,微有光泽,像暗哑的铜器。“他也许有他的自尊心?你应该懂的。” “嗯,我懂。但换了我,我还是会说的。” “何必?”他的手从铜色肩膀滑入那一把凌乱的头发。亚历山大的头蹭着他的手,仿佛一只强有力的兽甘愿受抚摸。赫菲斯提昂想起他当初的稚气;有时那恍若昨日,有时又远似半生。“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你也知道。这是带不走的。” 他感到亚历山大长吸了一口气。“是的,带不走的。你说得对,你永远懂。他给了我生命,照他说是这样。无论如何,现在我也给了他。” “是的,你们俩平了。” 亚历山大凝视椽子层叠的黑色山峰。“没有人能归还众神的礼物,人只能试着认识它们。但还清了对人的债务,这是好的。” 明天他要向赫拉克勒斯献祭。同时他感到一个深切的愿望,要立即让某人快乐。幸运的是机会就在他手边。 “对付特里巴利人,事不宜迟,”亚历山大说,“我警告过他的。”他与安提帕特罗斯坐在阿奇劳斯书房的大桌前,对着一份充斥坏消息的快报。 “他受的这伤危险吗?”安提帕特罗斯问道。 “他没法在信上签字,只有印玺和帕曼尼恩的旁证。我疑心他连口授都没有完成。最后一部分读来像是帕曼尼恩的语气。” “你父亲肌肉的复原力很强。家族代代如此。” “他的占卜者都干吗去了?自从我离开,他样样不顺。也许我们该咨询德尔菲或多多纳,万一有某个神需要安抚。” “那会让流言像野火一样传遍希腊,说他气数已尽的。给他帮倒忙。” “也是,嗯,最好不要。但就说拜占庭吧。他样样都做对了:趁着他们的精卒在佩林苏斯时快速到达;选了个多云之夜;逼近到城墙底下。可是忽然云开雾散,月亮出现,城里犬声四起。在十字路口狂吠……他们点燃火炬……” “十字路口?”安提帕特罗斯在那沉默中发言。 “或许是,”亚历山大干练地说,“他误判了天气,普洛彭提斯海的天气变幻莫测。但他决定从那两城撤围时,为什么不养息军队,让我前去对付那些西徐亚人呢?” “他们就在他的侧翼上,而且刚撕毁了条约。若不是他们,他对拜占庭可能还会围困下去。你父亲总是知道亏到何时该撤手。但他的军队已经士气低落。他们要打一场结实的胜仗,尽情掳掠。两样他都办到了。” 亚历山大点头。他跟安提帕特罗斯能够言语投机,这马其顿人家族古老,对他青年时代已并肩作战的国王忠诚不渝,但爱重国王深于爱重腓力。爱重腓力深于爱重国王的人是帕曼尼恩。“他确实办到了。所以他才带着一千头牲畜、一车车奴隶、一车车财物笨重狼犺地在北疆行进,当地人对横财嗅觉最灵。他的士气也许是振作了,但大伙儿疲惫不堪……假使他当时让我从亚历山大波利斯北进就好了;那他就不会遭遇特里巴利人的袭击。”那新城市的名称已成自然,徙居者也安顿了下来。“阿格里阿奈人会追随我的,他们本已答应……算了,逝水不回。幸好他的医者没有被杀。” “信使离开时,我要祝福他健康。” “当然。我们别拿事情烦他了。(如果有命令发回,会是腓力还是帕曼尼恩的意思?)我们只能自己凑合一阵子了。”他向安提帕特罗斯微笑;他对这将军甚有好感,喜欢他竟不自知的魅力。“战争我们应付得来,但南方的事情——那又另当别论。他对南方很重视,眼光不一样,所知也更多。如果没有他而去那边行事,那是我的损失。” “噢,他们在那边替他做事,似乎比我们适合。” “在德尔菲?我十二岁那边开竞技会的时候去过,此后没有。对了,我要再说一件事,以便确定我理解无误:雅典人新造的那座祭殿,他们是没有将它献给神就送入了祭品吗?” “嗯,严格说来是亵渎之举。那是正式指控的说法。” “但争吵其实是为了那句铭文:获自对希腊作战的波斯人和忒拜人的盾牌……为什么忒拜宁可归附波斯也不跟雅典人联盟?” “因为他们憎恨雅典人。” “那时已这样了?反正是,那铭文使忒拜人大怒。因此德尔菲神圣同盟开会时,大概他们自己羞于出面,就找了个附庸城邦来指控雅典人渎神。” “安菲萨人。他们居住在德尔菲以南,河的上游。” “假如这控告成功了,同盟就得对雅典发起战争。雅典人派了三位使节来,两人发烧病倒,第三人是埃斯基涅斯。” “也许你记得他。七年前的求和特使之一。” “哦,我认识埃斯基涅斯,他是我的旧友。那时你知道他从前是演员吗?他一定擅长打诨抢风99lib?头,因为当同盟正准备通过那动议的时候,他忽然提出安菲萨人在某一块曾经判归阿波罗的河畔土地上种庄稼。他突然来这么一下,不知怎的获得了听证,让安菲萨人背上了罪名。是这样的吧?然后,他精彩的演说让德尔菲人忘记了雅典人,不问情由就奔去摧毁安菲萨人的农庄。安菲萨人反抗了,当时有些同盟议员的圣体也给人推来推去。今年秋天收获之后的事。” 现在是冬天了。这书房永远寒风飕飕。国王之子似乎比国王还更不在意,安提帕特罗斯心想。 “现在同盟在温泉关开会,要通过对安菲萨人的裁决。显然我父亲碍于身体不能出席,但他一定会乐意你代表他前往。你愿意去吗?” “在所不辞。”安提帕特罗斯释然道。小伙子虽急于伸展拳脚,还是清楚自己的弱项。“我会试图影响我能影响的人,并且尽可能为国王延迟决策的时间。” “但愿他们给他找了间暖屋。色雷斯冬天实在不宜养伤。不多久,我们就得找他商议此事了。你预计会有什么进展?” “在雅典,什么也没有。即使同盟谴责安菲萨,狄摩西尼也会让雅典置身事外。埃斯基涅斯那反戈一击是他个人的胜利,而狄摩西尼一向恨他入骨,他们来马其顿出使后,就控告过他犯了叛国的死罪——我敢说你一定知道。” “我最知道了。罪名之一是他和我过从甚密。” “这些煽动大众的民主派!荒唐,那时你才十岁。不过起诉失败了,如今埃斯基涅斯从德尔菲以民众英雄的姿态回去,狄摩西尼肯定如嚼苦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安菲萨人支持忒拜人,而他不想与忒拜人为敌。” “但雅典人恨忒拜人。” “他希望他们更恨我们。以他的处境,聪明的话就要和忒拜结成军事同盟。他在忒拜人这方面可能会成功;波斯大帝送了他一笔巨资去收买人心跟我们敌对。叫他头痛的会是雅典人;那世仇太深了。” 亚历山大沉吟,少顷说:“自从他们击退波斯人,而我们像忒拜人一样归顺波斯,那时到现在过了四代。假使大帝现在从亚洲跨入,他们只会忙着互相暗算和指摘,而是我们在色雷斯驱逐他。” “人在更短时间内也会变。我们一代就崛起了,你父亲的功劳。” “而且他才四十三岁。嗯,我该出去锻炼一会儿了,万一将来他还有事情留给我。” 他去更衣途中遇见母亲,她问起新闻来。他跟她去了她的房间,按他觉得合适的分寸说了。房间温暖、柔和、充满色彩;明亮的火光飞舞在图画里的特洛伊火焰上。他的眼睛转向壁炉,偷偷望向他童年探索过的那块松动的石头。她发现他很防范,便责备他太依顺安提帕特罗斯,这人抓住一切机会来削弱她。这种话早已听惯,他以平素的答话打发了过去。 离开时,他在楼梯上遇见克莉奥帕特拉。她十四岁,长得愈发像腓力,方脸,头发强韧卷曲;但是她的眼睛不是腓力的,而像无人怜爱的狗的眼睛一样悲戚。他那些侧室给他生了更漂亮的女孩,她却相貌平平,在这个以他的眼光最是重要的年纪。而且为了她母亲,她还戴着敌人的面具。亚历山大说道:“跟我来,我想和你谈谈。” 从前他们在婴房里是争斗的对手。现在他超越了这个战场。她既渴求又惧怕他的注目,对其意味感到难以招架。他来与她合议是破天荒第一次。“到花园里来。”他说。她抱臂发抖时,他把自己的斗篷递了给她。他们站在王后的小门旁一块无叶的玫瑰花地里,挨着墙壁。陈旧的积雪仍在坑洼里、土块间。他对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他无意惊吓她,她明白她本人并不重要;但是她害怕。 “听着,”他说,“你知道父亲在拜占庭的遭遇吗?”她点点头。“是城里的狗暴露了他。狗,和弯月。” 他从她悲戚的眼睛里看出惊恐,但似乎没有愧心。奥林匹娅斯的孩子们从不假定彼此的天真。“我的意思你懂。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些仪式。你有没有……看见做过什么?” 她默默无言地摇了摇头;如果她说了什么,迟早会在他们可怕的情侣般的争吵中被抖出。他的眼睛像寒风一样搜索着她;但她的恐惧藏起了一切。忽然他变得温和而郑重,握住她在斗篷褶子底下的手。“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赫拉克勒斯作证。我不能背叛这个誓言。”他回顾了花园里的神祠。“告诉我。你一定要说,我必须知道。” 她隐蔽的手在他手中动了动。“只是跟别的时候一样,没有结果。假如有别的,我并没看见。真的,亚历山大,我只知道这些。” “嗯,嗯,我相信你。”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再次抓住她的手。“不要让她做。她不可以了,现在。是我在佩林苏斯救了他。要不是我,他已经死了。” “你干吗那样?”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点明。她的目光停在那张不像腓力的脸上,那头发参差而闪亮。 “不救是不光彩的。”他停了下来,她想,是在斟酌什么话对她管用。“别哭啊。”他说,一边用手指尖在她眼睛底下轻轻抹了抹。“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那是由不得你的。” 他开始领她进去,但在门廊下停步,看了看左右。“如果她要给他送去一个医者、药、糖果、任何东西,你都必须通知我。这事交给你。如果你不通知,我唯你是问。” 他看见她的脸震动而苍白。使他注意的是她的惊讶,不是她的痛苦。“噢,亚历山大!不是的!你说的那些,一直就无效,她肯定知道。但这些事可怕,而当——当她不堪承受的时候,便借此发泄。无非只是这样。” 他几近温柔地看了看她,慢慢摇头。“她是认真的。”他向她使了一个秘密的眼色。“我记得。”他轻轻地说。 他看见她哀犬似的眼睛,极力想躲开这新的负担。“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估计现在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姑娘。”他吻了她的面颊,接回斗篷时紧搂了她的双肩。从门廊里,她注视他光彩熠熠地穿过死园离去。 冬季越来越深。在色雷斯,国王缓慢复原,如今能用老人般颤抖的笔迹在信札上签字了。他了解德尔菲的新闻,指示安提帕特罗斯支持安菲萨战争,但不要张扬。忒拜人虽和马其顿有盟约,但是个可疑的盟友,与波斯人密谋;必要时可抛弃之。他预料到神圣同盟的成员邦会投票支持此战,而个个都希望别的城邦来背上包袱;马其顿应等待时机,友好而不过分踊跃地表示,愿意担负这个沉重的义务。他会因此得到南方的门匙。 冬季刚过一半,同盟投票支持战争。每个城邦只拿出聊胜于无的兵力;都不愿把领导权交给对手。同盟的主席,色萨利人科提佛斯慨然领导起这支乌合之师。腓力曾经把色萨利人从部落混战中拯救出来,他们仍深怀感激。当他需要时,科提佛斯的偏袒将会不言而喻。 “开战了,”在运动场旁流泉下冲澡时,亚历山大向朋友们说,“只不知要打多久。” 托勒密从浴巾下伸出头来,评道:“女人说看锅锅不沸。”永远在备战的亚历山大近来让他们操练颇多;托勒密有一个新情妇,自恨不能多看见她。 “她们也说,”赫菲斯提昂反驳,“眼一离锅锅就开嘛。”托勒密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他当然不愁,他想要的总在身边。 至少他得到的,他不愿换以任何别的人类命运;这让全世界知道也无妨。其余是他的秘密;他尽量待以平常心。骄傲、守身、克制、奉献于更高的事物;当他屡屡遇上那种深深地(深到不能经受提问的折磨)植根于灵魂的不情愿时,就用这些词语来宽慰自己。也许是奥林匹娅斯的巫术烙伤了她的孩子;也许是他以父亲为前鉴。也许,赫菲斯提昂想着,也许他唯独不想精通这一件事,它与他天性的其余部分统统背反;他曾经那么爽快情愿地交托自己的生命,哪像这样。有一次他在黑暗中用马其顿语喃喃道:“你是最初和最后的一个。”声音说不上是极乐抑或大悲。但多数时候,他坦诚,亲近,没有回避;他只是不很看重它而已。就仿佛对卧倾谈才是爱情的真正举动。 他谈说人与命运,梦中听见的蛇吐露的言语,谈说如何用骑兵对付步卒和弓箭手;他征引文辞,荷马论英雄、亚里士多德论天心、梭伦论爱;他谈说波斯人的战术和色雷斯人作战的思路;谈说他死了的狗、友谊的美好。他一步步推演色诺芬的万人撤退,从巴比伦直到大海。他复述王宫的后楼梯、工役的房间和步卒方阵里的传闻,透露他父母最不可告人的策略。他思量活着或死去时灵魂的本质,以及众神的本质。他谈说赫拉克勒斯和狄奥尼索斯,还有渴望何以能实现一切。 在床上,在山岩的荫庇处,在破晓的树林中聆听,一只胳臂扣着他的腰,或是一颗头躺在他肩上,赫菲斯提昂努力平息心灵的喧哗:他明白,一切都告诉了他。怀着骄傲和震动,怀着柔情、苦恼和内疚,他会走神,然后跟自己斗争,再次抓住话语之流,却发现有点什么已经永远流逝了。当他心思游散,被他自己琐屑的欲望所炫目时,令人迷失的财宝泼洒在他手里,溜过指缝间。他随时可能被问起他的看法;他不止作为聆听者而受珍视。既知如此,他会再次勉力细听,甚至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正如有人能传递色欲,亚历山大能传递想象力。有时候,当他由于对方懂得而内心透亮、满怀感激时,能将一切实现的渴望,会勾起恰当的一词或一触;他会发出一声仿佛从他生命深处抽起的深深叹息,然后用他童年的马其顿语喃喃说个什么;然后就一切都好了,或是到了“好”的极限。 他爱给予,向众神、向众人;他爱成就,于此亦然;他爱赫菲斯提昂,原谅他逼迫自己面对了凡人的需求,至此已无路可退。他承受事后的深沉忧郁,没有怨尤,如同承受一个伤口。万事皆有代价。但其后如果他掷飞了一支投枪,或在赛跑时赢了两个而非三个身位,赫菲斯提昂总会怀疑他觉得自己被逸乐所误,尽管他并无一句话语、一个神情这样透露。 他醒着做梦,坚硬清晰的思想会从这些梦中浮现,犹如通过火的铁;他会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草地上,也会松松握着膝头一支刺野猪的长矛而坐,在房间踱步,或是凝望窗外,昂起的头略向左偏着,眼睛看见内心的感知。他忘我的面容披露了任何雕塑家都无法呈现的真;在低垂的帘幕背后,秘灯熊熊烧着,只见微明,或是缝隙中透出的一线光耀。这种时刻,赫菲斯提昂心想,这种恐怕连神也难禁抚摸他的时刻,却最应该让他独处。但这一点,毕竟是人一直知道的。 有了这理解,赫菲斯提昂自己也多少能做到亚历山大之所能,将欲望的冲动驱向别的目标。他雄心不大;最大的一项已经实现了。他备受信任,恒久深沉地被爱着。 真朋友一切与共。但是,有一件事他觉得不说为妥:奥林匹娅斯恨他;他也一样。 这事亚历山大不提;她一定知道说了也会撞到岩石。当她不理不睬从他身旁走过,赫菲斯提昂归之于纯然的妒忌,不放心上。一个慷慨的爱人很难怜悯一个占有性的爱人;他对她不大同情,即使在得知她别的举动之前。 他过了好一时才置信:她在把各种女人抛给亚历山大。难道她不会更恼恨女人成为她的对手?然而宫中侍女、来访的歌姬舞者、看管不严的少妇、为了自保而决不敢惹她的姑娘,如今都徜徉不去,暗送秋波。赫菲斯提昂等待亚历山大先说起。 一天晚上刚过上灯时分,在宫殿的大庭院上,赫菲斯提昂看见他被一个声名狼藉的年轻美人叫住留步。他的眼睛瞥视她柔弱的眼睛,干脆地说了点什么,然后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前行,一看见赫菲斯提昂就笑容消失。他俩并肩走着,赫菲斯提昂见他浮躁不定,便闲闲说道:“朵蕊斯没运气呀。”亚历山大皱眉望着前方。刚点燃的号灯使彩绘柱廊投下深深的阴影和游移的光斑。 亚历山大突兀地说:“她希望我早早结婚。” “结婚?”赫菲斯提昂瞪大眼睛。“你怎么能跟朵蕊斯结婚?” “别傻了,”亚历山大不耐烦地说,“她已经结了婚,她是个荡妇,最近生的一个孩子是哈帕劳斯的种。”他们默然前行。他在一根柱子旁止步。“母亲想看见我和女人交往,想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没有人在我们的年纪结婚。除了女孩子。” “她有这心意,而且希望我也有。” “但是为什么?” 亚历山大瞅了他一眼,不是惊异于他的迟钝,而是嫉妒他的天真。“她想抚养我的继嗣。我也许会没有子嗣就死在战场上。” 赫菲斯提昂醒悟。他妨碍的不仅是爱与占有,他还妨碍着权力。号灯摇曳,夜风冷冷地吹着他的脖子。少顷他说:“那么你会做吗?” “结婚?不会,我会自行所便,在我想做的时候,在我有时间考虑它的时候。” “操持一个家庭可不简单。”他瞥了瞥亚历山大皱着的眉头,添上一句,“女孩子,你随时可以取舍。” “我就是这样想的。”他望着赫菲斯提昂,怀着一种不完全自知的感激。他拉起他的胳臂,藏入廊柱粗大的阴影中,轻轻地说:“不要为此心烦。她决不敢企图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对我没有那么无知。” 赫菲斯提昂点了点头,不愿承认他知道这话的含义。最近他确实开始留意他喝的酒从哪儿来了。 稍过了些时候,托勒密私下向亚历山大说:“我被要求为你办一个宴会,邀请一些姑娘来。” 他们眼神相触。亚历山大说:“我也许没工夫。” “我会感激你出席的,保证让你不受纠缠,她们可以唱唱歌,给我们助兴。你可以来吗?我不想得罪人。” 晚宴上召来艺妓不是北方习俗;女人是每个男人自己的事;终结宴会的是狄奥尼索斯而非阿芙洛狄忒。然而近年,在时髦青年的私宴上,希腊风俗受到推崇。 晚餐来了四位宾客;女子们坐在他们躺椅的尾部,轻柔地谈话,随着里拉琴歌唱,给他们斟满酒杯,扶正花冠;一切都令人恍惚觉得是在科林斯。主人为亚历山大安排的姑娘卡莉克瑟娜年龄最长,是个颇有名气的艺妓,举止娴熟,文才也好。当一个演杂技的少女裸身翻着筋斗,而别的躺椅上正以半遮半掩的挠挠拧拧互通款曲时,她却以圆润的嗓音,谈着她刚刚去过的米利都的美景,和波斯人在当地的压迫;托勒密没少给她提前做功课。有一次,优雅地倾侧身体时,她让衣裙低垂,让他看见她众口交誉的乳房;但就像向他许诺的那样,她举止含蓄委婉。他喜欢她的陪伴,分别时吻了那两片饱满可爱的嘴唇;她的艺名就是因这丰唇而来的。 “不知我母亲为什么想看见我沉迷女色。”他在床上向赫菲斯提昂吐露,“有我父亲的榜样,她总该见够了。” “所有的母亲都巴望着抱孙子。”赫菲斯提昂宽容地说。宴会让亚历山大隐约有点浮躁,对爱很是依顺。 “想想那些因女色而毁灭的伟人。看看波斯。”在悒郁的情绪中,他娓娓复述了希罗多德笔下一个关于嫉妒与复仇的可怖故事。赫菲斯提昂表达了恰当的震慑。后来他睡得很甜。 “王后听说你喜欢那宴会,很是满意。”托勒密次日说。他从不说多余的话,亚历山大也看重他这一点。他给卡莉克瑟娜送去一条金花卉项链。 冬寒渐消,来自色雷斯的两个信使,第一人因溪水暴涨而误期,与第二人同时抵达。第一封快报说,国王稍能行走了。他从海路收到南方的消息。神圣同盟的军队经历麻烦与延误之后,局部取胜;安菲萨人接受和谈的条件——罢免其领袖,让流亡在外的反对派回国。这向来是一项受憎恨的安排,因为归国流亡者往往会清算旧账。安菲萨人尚未兑现这约定。 从第二个使者的信札看来,显然腓力如今直接在和他的南方间谍们打交道,他们报告,安菲萨人不顾反对,仍然庇护旧政府,反对派不敢回去。同盟的将军科提佛斯已经给腓力带去密信:假如同盟被迫重开兵戈,腓力是否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同时还有第二封双重密封捆好的信札,是写给摄政亚历山大的。信上赞赏他管治有方,告知说,虽然腓力希望很快能康复到可以踏上归程,但时不我待。他想让国内全部军队备战,但不能让人猜到他意在南方,唯安提帕特罗斯一人可知。对外必须另有托辞。伊利里亚有些部落在调兵操练,可以放话说,西疆告急,军队要严阵以待。信末概述训练和用人事宜,以父亲的祝福结束。 亚历山大像囚鸟出笼一样开始备战。他四处寻找适合演武的乡土,随着牛首骏马蹄的节拍哼唱。安提帕特罗斯心想,即使一个他倾慕多年的姑娘忽然被许给了他,他也不会这样容光焕发。 战争会议轮番召开,职业军人和率领本乡兵员的部族酋长们会商。奥林匹娅斯问亚历山大,什么事让他这样经常外出,为什么他一副无暇抽身的样子。他答道,他希望很快可以在边疆上收拾伊利里亚人。 “我早就有话想问你了,亚历山大。我听说色萨利的卡莉克瑟娜那天晚上为你们献艺之后,你给人家送了个礼物,后来就再没有召见她了。这些女子是艺人,亚历山大;那种地位的名妓有自己的尊严。她会对你怎么想?” 他转过身来,一时困惑着。他已经忘了有这样一个人。“你觉得我现在有工夫和姑娘玩闹?”他睁大眼睛说。 她在镀金椅柄上敲了敲手指。“今年夏天你就十八了。人家会说你对她们不感兴趣的。” 他凝视《特洛伊沦陷》,那些火和血,被兵士架在肩上的尖叫的女人,挥舞着臂膀。过了片刻,他说道:“我会另给他们一个话题。” “你对赫菲斯提昂永远有工夫。”她说。 “他考虑我的工作,也能分担。” “什么工作?你一个字都不跟我说。腓力给你送来一封密信,你都没有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他将伊利里亚战争的说辞不动声色、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她看见他眼睛里冰冷的厌恨,很震动。 “你在对我说谎。”她说。 “你要是这样觉得,问来干吗?” “你对赫菲斯提昂肯定全都说了。” 为了不令赫菲斯提昂因事实而受害,他答道:“没有。” “外面闲话多了。如果你还不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你为什么剃须,像希腊人那样?” “哦,我不是希腊人吗?这话可是新鲜,你怎么早不对我说。” 仿佛两个摔角手抱着对方滚向悬崖,因共同的恐怖而罢手一般,他们停下、退回。 “凭这一点就知道哪些人是你的朋友,女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赫菲斯提昂、托勒密、哈帕劳斯……” 他笑起来。“问哈帕劳斯她们为什么指指点点。” 他的忍耐叫她生气,因为她本能地知道她已戳到了痛处。“你父亲很快就会给你安排一桩亲事。你该让他知道他拿出手的会是个丈夫,不是个妻子。” 在瞬间的静止后,他向前走,极其缓慢又如金猫般轻盈,一直站到她面前,俯视。她张开嘴,又合上嘴;一点点在她王位般的椅子里后缩,直到高椅背抵住了她,退无可退。他看在眼里,然后轻声说:“你再也不能对我说那个话。” 她听见牛首骏扬蹄而去时,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连两日,他没有走近她;她白白下令将他拒于门外。然后有一场宴会,两人都收到对方送的一份礼。裂缝已弥合,只是两人都不谈它,也不请求原宥。 伊利里亚传来新闻时,他已经淡忘了那风波。腓力王集结军队要攻打他们的消息传遍天下,从疆界到西边大海,本已逐渐安顿的各部落重又鼓噪起来。 “不出我所料,”安提帕特罗斯私下对亚历山大说,“谎话太圆的代价是它被当真。” “有一点无疑,我们付不起向他们拆穿的代价。他们没多久就会到达疆界上。让我想想,明天我会告诉你我需要哪些部队。” 安提帕特罗斯默不作声。他越来越懂何时应当如此了。 亚历山大知道他想要什么部队;他更关心的是,如何不投入过多兵力在这件外界以为马其顿严阵以待的事情上,而不令人生疑。新情势很快提供了一个借口。自从佛基思战争以来,温泉关的堡垒就由马其顿驻军守卫。最近它被忒拜派出的重兵所“解围”,事先并未征求同意。忒拜人解释,神圣同盟攻击了其盟友安菲萨人,显然威胁到忒拜,因此他们要保护自己免于危境。忒拜名义上仍是马其顿的盟友,这一占领是最严重的敌意举动。既如此,多留兵力在国内就不会招疑了。 伊利里亚人点燃了战火。亚历山大翻出他父亲的旧地图和记录,向老兵们询问那多山多峡的地形,并越野行军锻炼士卒。一日黄昏他越野归来,洗了浴,见了朋友,吃了晚餐便预备就寝,径直回房。他立即扯下衣服;随着窗外吹来的冷风,闻见一缕香气。落地灯从高处投下的火光太耀目,他走过了那灯台。一个少女坐在床上。 他默默瞪着她;她抽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似乎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一个脱了衣的男人。然后她慢慢起立,松开紧扣的双手垂到身侧,抬起头。 “我来这儿,”她像孩子背书似的说道,“是因为我爱上了你。请不要把我赶走。” 他稳步走过房间到她面前。最初的吃惊已过去,不应露出犹豫。这一个不像那些涂脂抹粉、珠宝遍身的艺妓,风情万种,发出久经把玩的铜光。她年约十五,一个肤色白净的姑娘,淡黄的软发披在肩上。脸是个心形,眼睛深蓝,小小的乳房又实又尖,雪白细亚麻衣裙下的粉红色乳头清晰可见。她的嘴唇没有涂色,新嫩如花。他没走近就已感到她满满的恐惧。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外面有个卫士。” 她再次扣起双手。“我——我试图接近你很久了。一见到机会我就来了。”她的恐惧像围着她的一幅帘幕,簌簌抖动,几乎起风。 他没指望会有相干的答复。他摸摸她的头发,感觉那像一层裹她的薄绸;她颤抖得仿佛刚拨过的基萨拉琴的低音弦。不是热情,是恐惧。他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感到她平静了一点,像受过惊的狗。她不是怕他,是因他而害怕。 他俩都年轻;他俩的天真与知识一同言说,不管情愿与否。他把持她站着,忘了她,只全神在听。没有听见什么,但似乎整个房间都在呼吸。 他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身高与他恰合。然后他干脆地说:“卫士一定是睡觉去了。如果是他让你进来的,我们得保证这里没有别人。” 她惊恐地猛然抓住他。他再次吻她,给了她一个秘密的微笑,然后走到房间另一头,大声摇动窗帘的吊环,一个接一个,检查大橱内,拍打其盖子。他把后门旁的窗帘留到最后。终于拉开它时,那里无人。他插上了铜门闩。 回到那少女身边,他领着她向床走去。他愤怒,但不是对她;而且他接到了一个挑战。 她的白纱裙在双肩以金蜜蜂相扣。他解开这些衣扣,以及腰带;衣服一一坠地。她奶白的肌肤仿佛从未见过阳光,除了玫瑰色的乳头,与画家向来略去的一丛金毛。柔弱苍白的可怜人儿,为了她,英雄们在特洛伊十年沙场。 他在她身边躺下。她年轻害怕,会谢谢他这样徐缓、柔和——急什么。她的一只手,紧张而冰冷,开始沿着他的身体下移;又迟疑又生涩,回忆着教导。仅仅派她来了解他是男人与否,那不够,这小姑娘是要来帮他的。他轻巧至极地对待她,好像她是初生的犬崽一样,以防自己迁怒。 他瞥了那油灯一眼;熄灯会是一种遁逃,可耻的暗中摸索。他的胳臂横搭在她乳房上,结实,黝黑,布满山荆的划痕;她看上去那么柔弱,认真的一吻也会擦破她的皮肤。她把脸埋在他肩下。哪里是自愿,分明是受命而来。她在思忖失败的下场。 如果大获成功呢?——他心想——成功?织机,床席,摇篮;孩子们,装饰华美的婚床,火炉旁或村井边的闲谈说笑;凄苦的老年,与死亡。永远不会有美好的热望、共享光荣的伴侣、以恐惧献牲的祭坛上熊熊燃烧的天堂之火。他扳起她的脸。这个用亚麻花色的蓝眼睛看他的生灵,无助而巴望,被赋予一个人类的灵魂,却无缘于那种人生。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安排?悲悯向他袭来,火的箭矢纷纷把他穿透。 他想到陷落的城镇,燃烧的屋梁,妇女从烟尘中奔出,仿佛最后一方麦田的庄稼在镰刀下倒伏时,男孩们手握棍棒等待之际跑出来的田鼠和野兔。他记得那些被兵士抛下的女尸;胜利者的交媾权满足得了野兽,满足不了他们。他们有仇要报,一种未遂的仇恨,也许是恨自己,也许是一种他们莫以名之的怨愤。他的手在她细腻的身体上轻轻追溯他见过的伤口;没有妨害,她不会懂。他吻着她,让她安心。她不那么颤抖了,明白她的使命不会落空。他小心地要她,无限轻柔,心里想着血。 过后,她想他已经睡着了,便轻轻坐起来,开始溜下床去。他只是在沉思。“别走,”他说,“陪我到早上。”其实他喜欢独卧,不必和这个陌生的胴体局促在一起。但何苦让她在这个钟点面对盘问?刚才她没喊叫,只微微缩紧,虽然她是个童女。怎能不是?她是用来提供证据的。他只替她感到愤怒;没有神祇向他启示她会比他多活五十年,到老都吹嘘她的初夜给了亚历山大。夜凉渐生,他拉起毛毯盖住她的肩膀。若有人守夜等她更好。让他们等着吧。 他起来掐灭油灯,再躺下注视黑暗,感到灵魂昏昏沉沉,因为它刚给速朽的肉体做过人质。死,即使只死一点点,也应当是远大的牺牲。不过,这次也算是某种胜利了。 他在鸟鸣和曙色中醒来;睡过头了,有些他要检阅的兵卒已在操练。那少女仍在睡熟,嘴巴微张,看上去傻气多于哀愁。他一直没问她的名字。他轻轻摇动她,她合上嘴,睁开深蓝色的眼睛。她看上去惺忪、红润而温暖。“我们该起床了,我有工作要做。”他礼貌地加上,“真想这样再待一会儿。” 她揉揉眼睛,然后向他微笑。他心头一轻;考验结束了,成绩良好。床单上有一小块红迹,是婚礼翌晨老婆子们向宾客展示之物。提议她带走这个虽然实际,未免太不体恤人。他有个较好的主意。 他给宽袍系上腰带,走到他的珠宝匣前,取出一个敝旧的绣金软羊皮荷包。它不久前才被郑重地交给他。他拎出那件首饰,一个很大的金胸针,双鹅交颈,求偶的舞姿。是古物,天鹅都戴着王冠。“这是两百年间从王后传给王后的饰物。好生保管它,亚历山大。将来是给你新娘戴的传家宝。” 他把绣金荷包扔到一旁,僵着脸,但是带笑上前。那少女别好了肩扣,正在系腰带。“这给你留作纪念。”她睁大眼睛接了,凝视它,感受那重量。“告诉王后,你使我非常满意,但以后我会自己选择。然后把这个给她看;记得说是我吩咐你的。” 清新多风的春季天气里,他们从海岸进发到埃盖。在此地古老的宙斯祭坛上,亚历山大奉献了一头无瑕的纯白公牛。祭司审视了热气腾腾的内脏,宣告那块肝预示着好运。 他们路过因融雪汇流而涨满的卡斯托里亚湖,在微波粼粼的蓝色湖面上,半淹在水中的柳树颤抖着绿穗;然后,在萧瑟的褐色灌木间穿山度岭,进入嶙峋高峻的“猞猁岭”——林克斯提斯家族的土地。 他在这里慎重地戴了头盔,执马缰的手也戴着他命人照色诺芬的设计做的皮护套。自从年迈的埃若珀斯去世,年轻的亚历山德罗斯做了族长,他没有生过事端,上一次伊利里亚战争时也援助了腓力。无论如何,这里是太理想的伏击地点,而且林克斯提斯家族的历史也不容淡忘。 然而他们尽了藩国的义务,兄弟仨全都来了,骑着强健多毛的山地矮种马,一身戎装,后面跟着扈从的山地人;三兄弟如今是高大褐肤的蓄须男子,不复是他在节庆中见过的小伙子了。他们谨守礼节地互相寒暄,双方各是有世仇而后修好的两族的继嗣。许多代以来,两个家族已因血缘、战争、竞争和婚姻而连接。林克斯提斯家族曾经是这里的国王,不止一次争夺过整个马其顿的王位。但是他们的武力未能拒伊利里亚人于门外。腓力做到了,因此稳坐王位。 亚历山大接受了东道主的仪式性礼物——食物和酒,并让他们与他的主将们在一块巉岩上会商,那里遍生着地衣和开花的苔藓。 他们自己穿着在边地实用的粗犷服装,缀了铁片的皮袍,风帽式的色雷斯头盔,不禁细细打量这个刮净胡须的少年,他的武功虽胜成人,却执意保持一张男孩的脸;全套盔甲属于华丽的南方风格,闪闪发亮。他的胸甲贴合每一块肌肉,镶嵌雅致而做工精细,装饰物不留一个尖角。他的头盔有一顶高高的白色羽冠,不是为了使他显高,而是为了士卒们在战场上能够看见他;战况必要时,他们必须随时跟上计划的改变。他向林克斯提斯三兄弟解释了这点,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加入他的战争。他到来以前,他们不信他的能力;他到达时,他们持疑愈深;但是当他们看到年届四旬、战伤满面的兵士们对他的一言一语都全神贯注时,他们终于信了。 他们急行军,要抢在敌人前占据关隘之上的高地;到了赫拉克雷亚,这里肥沃的河谷屡成兵家争夺之地。林克斯提斯家族对这里好似鹳鸟对屋顶一样熟悉;他们以年代久远的村野笑话给自己人鼓劲,又向供奉着别处没有的古早神明的庙宇献礼。居民们像面对传奇般注视亚历山大,都说全靠他们的头儿们,他才会在这里。 军队骑马爬坡,经过层层梯田(田边围以石块,葡萄种在红色沃土中),骑向下一重山岭。下行过了石山环抱的普热斯帕湖,再前行,直到碧波荡漾的丽曲尼狄斯湖也收于眼底,它清澈如天,杨树、白色的金合欢树、成林的梣树都在湖岸生长,与湖湾和巉岩相映,袅娜多姿。在湖的这边,烽烟四起。伊利里亚人已侵入了马其顿。 在关隘上的一个小山堡里,林克斯提斯的族人们向族长高呼表忠。在族长耳力之外,他们向行伍中的乡亲问道:“人活一世;大帮人马压境,要不是听说那女巫的儿子要来,我们本来不会等援兵等这么久。那话是真的吗,他是蛇妖在王后身上怀的种?听说他刀枪不入?还说他是裹着胎衣出生的?” 连十里之外的集市,这些农人也只有在最盛大的节日才去见见世面,他们从未见过剃了须的人,便问东部来的人他是否阉者。成功挤上前去的人报告说,他并非刀枪不入,年纪虽轻,身上已有战伤;但他们望见过他的眼睛以后,担保说他是有魔力的。而且,他在过隘口时阻止士卒们杀一条从他们面前游过去的大蝰蛇,还称之为幸运使者。他们戒慎地瞅着他,但怀着希望。 战役在湖边开打,在梣树林、果园和熠熠闪耀的杨树中间,在黄色锦葵花和蓝色鸢尾花点缀着的山坡上,兵士的践踏碾平花朵,使之染血。碧如天青石的湖水搅过了,弄脏了。成群的鹳和鹭飞离芦苇丛;腐食的动物们张望着猛邻从天空松口落下的美味,并涌向在多草的岸边堆叠,或是在开小花的岩石底下漂浮的尸骸。 林克斯提斯人遵从命令,奋力战斗,不负家族的荣光。他们能欣赏——尽管自己不能制定——那一套让伊利里亚掠夺者落入陡坡和湖岸之间的周密战术。他们加入追击,进入峰顶覆雪的西部山岭,并下行至峡谷,把停下喘息的伊利里亚人逼出堡垒,或死或降。 见过他打仗的悍勇之后,林克斯提斯人惊奇他竟然容留俘虏。他们本以为,给他取绰号为霸西利斯科斯的人,必定是想到了那条戴王冠的恶龙,其瞪视令人丧命。但现在,当他们自己想将自古的仇雠斩尽杀绝时,他却接受和平的誓言,似乎他们不是野蛮人一样。 伊利里亚人是身长体瘦的山地人,肤如皮革,头发褐色,祖先常与林克斯提斯人联姻,因此相貌其实接近。带领劫掠的头人克索斯,在一条河的咽喉中了埋伏,被活捉。他们捆着他带到疆界上浊浪汹涌的河边,亚历山大的面前。他是威震四方的巴尔德利斯较年轻的儿子,此人是腓力王的宿敌,于九十高龄战死之前一直是边陲大患。此刻,这个如长矛般笔直硬朗的五十岁的灰须人,冷眼注视那个骑在一匹值得为之兴兵逾境的马儿背上的、脸面青春而目光老练的小伙子,暗暗惊叹。 “你毁坏我们的土地,”亚历山大说,“挟走牲口,洗劫了我们的城镇,奸污了我们的女人。你觉得该怎么发落你?” 克索斯只会很少的马其顿语,但足以听懂这话。他要求不使用通译。他久久看着那年轻人的脸,答道:“该怎么对待我,我们未必看法相同。腓力之子,就拿你觉得也适用于你自己的办法对待我吧。” 亚历山大点头。“给他松绑,他的佩剑也还给他。” 他的十二个儿子有两个死于此役,另有五个被俘。亚历山大免去赎金释放了三人,两人留作人质。 他是为敉平边乱而来的,不是要结下新仇。尽管他引兵深入伊利里亚,但没有试图开拓边疆。现在的边界仍是腓力早已赢得的丽曲尼狄斯湖——塑造大地的众神预划的分界。一时毋二事。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统率的真战争。他进入陌生的乡土,因地制宜而用兵,人人视之为大胜。其实这一役为了掩护一场更大的战争而打的,他保守这秘密。与赫菲斯提昂独处时,他说:“如果报复克索斯,那就太卑劣了。” 在丽曲尼狄斯湖清澈的水中,战斗的泥污沉了下去,白斑狗鱼和鳗鲡剔净漂浮的尸体。践踏过的百合花睡了,来年会绽放新绿;白色的金合欢花在下一场春风中纷纷如雪,遮住了血迹。孀妇们举哀,断肢的男子们勉强要重操旧业,从未匮乏的孤儿们知道了饥饿。黎民俯首于命运,就像面对侵袭牲口的疫病,或是令橄榄树颗粒无收的冰雹。他们去神庙献上感恩祭礼,就连孀妇和孤儿也去了;伊利里亚人,恶名远播的强盗和奴隶贩子,没有获胜。他们的神祇慈悲地凝视祭品,没有让他们知道他们是手段,不是目的。人在悲伤时,比在喜悦中更渴望知道日月星辰在照常运转。 过了几周,腓力王从色雷斯返回。雅典战舰遍布海岸,他无缘于舒适的海行;他大半行程坐轿,但快到佩拉的最后一段路则登上了马背,以示尚能骑马。他不得不让人搀扶下来;亚历山大看见他依然带痛行走,便上前请父亲手搭他的肩膀。他们一同进来,引起窃窃私语;一个憔悴佝偻的人,老了十年,减了十磅;一个光彩照人的青年,身披胜利,犹如春天年轻雄鹿角上的新绒。 奥林匹娅斯在她的窗前欣喜地望见了这一幕。但国王休息过后,亚历山大立即去了他的房间,一待就是两个钟点,这可不那么叫她满意。 过了几天,国王能跛行下楼在宴会厅进晚餐了。亚历山大搀扶他走到躺椅落座,发现他身上仍有一股化脓的气味。极注意清洁身体的他提醒自己,那是一个光荣的伤口的气味,因此看见大家全都望着那笨拙的跛步时,他说道:“没关系,父亲,您每走一步都证明了您的英勇。”大家听了都高兴。离他弹奏基萨拉琴的那一晚已经五年了,很少人记得。 回到舒齐的家,得到良好的医治,腓力康复很快。但是他的瘸已经加重,因为是同一条腿被再度刺穿,伤口在腘肌腱。在色雷斯时,这伤口化了脓,他一连数日高烧,濒临死亡;当坏死的肉结痂脱落时,帕曼尼恩说,那儿伸得进一只拳头。即使他将来能独自上马,那也要等上许久;然而他一旦被扶上马背,就会以骑术学校那种直腿夹紧的标准姿势端坐。几周之后,他接管了军队的操练,夸赞了所见的良好纪律。许多战术创新他看在眼里,却并不评论;其中有一些甚至值得发扬。 雅典推倒铭着与马其顿和平之盟的大理石碑,正式宣战。狄摩西尼已经使绝大多数公民相信,腓力是个醉心权力的野蛮人,视雅典为可资掠夺并供应奴隶的地方;至于他们五年前萎靡之时他并未图利的事实,则是其他原因使然,总之不能归功于他本人。其后,他一度提议雅典军队在佛基思战争中充当同盟,但狄摩西尼叫雅典人按兵不发,声言他们会被扣为人质;这么多人亲眼去看过再回来,必会混淆视听。佛基昂,对马其顿作战表现最佳的将军,说腓力的提议是真诚的,差点因此被控以叛国罪;是他名声在外的、堪比公正者阿里斯提德的正直救了他。 狄摩西尼发现这是个长期烦恼。他毫不怀疑他是出于城邦的利益在分配波斯人送给他的黄金;但是经他手的数额既大,又无须向谁交代,代理人抽取佣金自然不在话下。这使他衣食无忧,担任公职的时间也省去了——哪还有更值得追求的目标呢?但他不能不当心佛基昂。 雅典人跟斯巴达人大战的那些年,是为了光荣与帝国而拼杀;结果他们一败涂地,什么都没了。他们为自由与民主而战,最后陷入其历史上最残暴的专制。仍有健在的老人经受过当年冬季围城时的饥荒;中年人则听过亲历者的讲述,大半是那场围城所毁掉的人。他们对战争早已不信。假如他们再次应战,那只能出于一个理由:为了存续。一步步地,他们被说服了去相信腓力有意要毁灭他们。奥林苏斯不就是他毁灭的吗?因此他们终于放弃赈济金,用之于舰队;提高富人的税额,废除从前的均一税率,改以财产比例征收。 雅典是因其海军而比忒拜安全。很少人明白它当时的统帅并不高明;狄摩西尼想当然地认为数量压倒一切。是海军挽救了佩林苏斯和拜占庭,以及赫勒斯滂海峡的粮道。如果腓力挥兵南下,必是从陆路来。狄摩西尼如今是雅典最有权力的人,俨然是城邦的救星。雅典人与忒拜的盟约,他十拿九稳;他已经用一个更大的敌人,替换了忒拜这个宿敌。 忒拜踌躇不决。腓力已巩固了它对周边的波奥提亚乡间的统治权,解决了一个长久争端:雅典人一度宣称那是反民主的,寻求让波奥提亚人自治,以图削弱忒拜。但忒拜控制着进入阿提卡的陆路,这是它对腓力的价值。如果他与雅典另立和约,忒拜就会失去与他议价的全部能力。 他们如此辩论着,仿佛世事如同从前,不愿知道事在人为,而人已经变了。 在马其顿,腓力的外表变得黝黑沧桑,他起初能在马背上坐个半天,后来能坐一天;在佩拉湖畔巨大的马场上,骑兵以复杂的动作回旋、进攻。王室中队如今有两个,一个属于腓力,一个属于亚历山大。父子俩一起骑马出现,金头发靠近灰白头发,亲密交谈。奥林匹娅斯王后的侍女都苍白不安;一人挨了打,卧床两日。 仲夏,庄稼又高又绿时,德尔菲同盟再度会商。科提佛斯报告说,安菲萨人仍旧违约,并未驱逐罢黜的领袖;他带领的那支临时军队不足以令他们屈膝服从。他在会议上提出,应请求替神明惩罚过渎神的佛基思人的马其顿国王腓力,领导圣战。 作为专使在场的安提帕特罗斯起立,说国王已经授权于他表示同意。而且腓力会自资征伐,以之为敬神的奉献。感谢辞和一份精密的委托书起草完毕,再交给本地的书法师傅抄正;师傅完成时,安提帕特罗斯的信使一路换马兼程,已到达佩拉。 亚历山大在球场里,跟朋友们玩着“奇者制胜”的游戏。轮到他站在众人围成的一圈中间,努力截住划过空中的球。他跃起四尺抓住了球,这时,像平常一样只能看着别人锻炼的哈帕劳斯听到外边口口相传的新闻,便喊话道,德尔菲有信使来了。亚历山大急于阅信,便把未启封的信札带去给正在洗浴的国王。 他站在一只装饰繁复的大铜水盆中,蒸着伤腿,一个侍从给它搽着一种味道刺鼻的药水。他的肌肉依然松垮,全身都有纵横纠结的疤痕;一根锁骨,很久以前在战场上坐骑被杀时折断过,如今盖在一块厚厚的老茧下。他像棵老树,年复一年被牲口在那树皮上摩擦头角。亚历山大不必思索就看出每一个伤口是什么武器带来的。我到了他的年纪,该有什么伤痕? “替我拆了吧,”腓力说,“我的手湿着。”他眼皮一沉,是个藏起坏消息的表示。但是不需要了。 当亚历山大跑回球场,刮净脸面的青年们正在流泉中戏水,一瓮瓮清水泼向彼此,洗涤尘埃,换取清凉。一见他的脸,他们各异的动作忽然中止,仿佛是斯科帕斯的一组雕塑。 “时候来了!”他说,“我们要南下了。” 第七章 在彩绘的台阶下,卫兵倚长矛而立。那是科提乌斯,一个蓄着铁色大胡子的壮实老兵,年逾六十。自从国王不再来探望王后,宫里便认为让青年来护卫她是不体面的。 裹在黑斗篷里的年轻人停步于镶着黑白拼色地砖的走廊阴影中。他从未这么晚来过他母亲的房间。 他的跫声使卫兵抄起盾牌并把矛尖直指,喝令他通报身份。他露出脸来,随即登上台阶。挠了门无人应答,他拔出匕首,用手柄铿然敲了敲。 里面响起一种睡思昏沉的窸窣,接着是沉寂中的呼吸声。 “是亚历山大,”他说,“开门吧。” 一个蓬着头睡眼惺忪的女人,草草套着件袍子,伸出头来;她身后的语声促促如鼠。她们原本必是以为国王来了。 “夫人睡了。时候很晚了,亚历山大,早已过了午夜。” 他母亲的声音从较远的地方响起。“让他进来。” 她立在床边,系着睡袍的衣带,那羊毛衣料是凝脂的颜色,边缘衬以深色兽毛。夜明灯晃动的光亮下,他只勉强能看见她;一个半梦不醒的侍女毛手毛脚地试着从中借火,点起落地灯上的那些芯子。火炉已扫净,现在是夏天了。 三根灯芯的第一根烧了起来。她说:“这就够了。” 她的红头发在肩膀上和光滑的深色兽毛混在一起。油灯斜照,使她眉心皱起的纹路与嘴角的线条显得深蚀。当她迎向灯光时,却只见那优美的轮廓、光洁的皮肤与紧合的嘴唇。她三十四岁。 那孤灯让房间的角角落落仍在昏暗中。他说:“克莉奥帕特拉在吗?” “都几点了?她在自己房里。你想叫她来?” “不。” 她向侍女们说道:“都回去歇息吧。” 关了门,她拉上刺绣被面盖住凌乱的床铺,招手让他坐到她身边。但是他没动。 “怎么了?”她轻轻地说,“我们道过别了。你一大早就要出发,这时候该在睡乡里。怎么了?你神情不对。是做了个梦吗?” “我是在等待。这不是一场小战争,这是一切的开始。我以为你会召我过来。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来。” 她把额前的头发捋回去,手如面具般挡住了眼睛。“你想让我给你占卜?” “我不需要占卜,母亲。只要真相。”她的手放下得太早,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是谁?”他说,“告诉我我是谁。” 她目光怔了一怔。他看出来她预料的问题不是这一个。 “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他说,“我一无所知。把我问的事告诉我。” 她发现在他们道别后的寥寥几个钟点之内,他已经憔悴了。她差点要对他说:“只是这样吗?” 是许久以前了,生活在其上重重叠叠;那幽暗的震颤,那被火占据一切的梦,惊醒,那老女巫的话,乘夜从她的洞穴秘密地带到这个房间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再知道。她把这龙蛇之子带到世上,而他问:“我是谁?”要向他问这个的是我。 他在房间里踱步,又快又轻像笼中的狼。忽然他在她跟前止步,说道:“我是腓力的儿子,是吧?” 就在昨天她还看见他们俩双双去演武场;腓力笑嘻嘻地说了点什么,亚历山大仰头大笑。她沉静下来,俯着眼睛久久注视,说道:“你别装作相信。” “那么是如何?我是来听的。” “这些事不能兴致一来,就深更半夜草草行之。这是一件庄重的事。要先让那些神灵欢喜才行……” 他影沉沉的眼睛似乎搜得太深,穿透了她。“我的守护精灵,”他轻轻地说,“给过你什么征兆?” 她握住他的双手,拉他贴近自己,开始细语。最终她往后让了让,看着。他沉浸其中,几乎不知她在,奋力去领会。他的眼睛没有透露结果。“这就是全部?” “还想有什么?到现在你也仍不满意吗?” 他望进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众神知道一切。关键是如何询问。”他拉她站了起来,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相持,蹙着眉头。终于,她首先垂下了眼睛。 他攥起手指;然后又快又紧地拥抱她一下,便放开了。他离去之后,她周围的黑暗潜行而上。她将另外两盏灯也燃亮,终于烧着三盏灯睡去。 亚历山大在赫菲斯提昂的房门前站住,悄然开门,走了进去。他在熟睡,一只胳臂摊开,落在一方月光下。亚历山大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他本来打算,如果他内心已满意的话,便唤醒他告知一切。但事情依然晦暗可疑,她也是凡人,要论定仍需等待。何必现在打扰他的安眠?明天的骑程会很长。月光直射在他闭合的眼睛上。亚历山大轻轻半拉上窗帘,防止夜间的邪灵伤害他。 在色萨利,他们与盟国的骑兵会师;他们四散地涌下山来,没有阵容可言,呼喊着挥舞长矛,炫示骑技。此地的人学步时就学骑马。亚历山大扬起眉毛,但腓力说他们在战斗中听从指挥,表现亦佳。这表演是个传统。 军队向西南行进,朝着德尔菲和安菲萨而去。神圣同盟的某些兵员在途中加入;他们的将军受到欢迎,并获得简明扼要的指示。他们习惯的是竞争的小城邦之间组成的联军——位次的争夺、跟任何一位被授权统兵的将军抬杠——因而对自己进入的队伍深感惊异:这三万步卒、两千骑兵,移动中的大军,人人都清楚自己属于哪个位置,而且各就其位。 没有雅典来的军队。雅典人在同盟议会上占有一个席位,但议会授权于腓力时,没有雅典代表在场表示异议。狄摩西尼早已劝服他们拒绝出席。倘若投下反对安菲萨的一票,那会招来忒拜的敌意;他没有想到更远。 大军到了温泉关,山海之间的“炽热之门”。十二岁以后未过此路的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去了让关隘得名的温泉中浸浴。在大理石狮子镇守的列奥尼达斯的墓冢上,他献了一个花环。“我不认为他真有那么伟大的将才。”过后他评道,“如果他确实让佛基思人的部队明白了所受的命令,波斯人就决不能把温泉关夺到手。这些南方城邦总是无法合作。但勇者如他,是值得尊敬的。” 忒拜人依然占据关隘上的碉堡。腓力还以其人之道,派了一名使者上去客气地要求他们离开,他的军队会代服戍守之劳。他们俯瞰了滨海道路上密密麻麻、极目不尽的长蛇阵容,便不动声色收拾装备,上路去忒拜。 如今军队行在东南大路上;他们看见右边是希腊脊梁上的荒山,比起马其顿那些葱茏的峻岭,较为光秃苍凉,更多地被人的斧头和人的牧群所剥取。在这些高地荒漠之间峡谷里的是哺育人类的土地与河流,像骨间的肉一样。 “现在我再来,”一同骑着马,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说,“就明白了为什么南方人是那样的。他们缺地;谁都觊觎邻人的土地,也知道邻人觊觎他的。而每个城邦都以山岭为界。你见过两只狗隔着其中一只的住处的篱笆,跑来跑去狂吠吗?” “但是,”赫菲斯提昂说,“这些狗碰到一个豁口的时候,并不跑过对面去打架,只露出吃惊的样子便走开了。有时候狗比人脑筋清楚。” 去安菲萨的路转向正南方;帕曼尼恩带了一支先头部队前往,以夺取基提尼恩这个要塞并巩固道路,表示腓力延续圣战的诚意。但主力部队在大路上继续前行,仍是朝着东南,向忒拜和雅典而去。 “看,”亚历山大指着前方说道,“那是埃拉提亚。看,石匠和工兵都已经在那里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重建城墙,他们说所有的石头都还在。” 埃拉提亚曾经是抢劫神明的佛基思人的城堡,在上次圣战结束时被毁。它俯临道路,由此急行去忒拜需时二日,去雅典则需三日。 在熟手石匠的指挥下,一千奴隶很快将齐整的料石叠归原位。军队占据了城堡和附近高地。腓力扎下大本营,派出一位使者去忒拜。 他带去的消息是:多年来雅典人都与他为敌,先是暗中作梗,后来公开宣战,令他忍无可忍。他们对忒拜的敌意由来更久;但现在他们试图将忒拜也拉入对抗他的战争。因此,他要忒拜人表态。他们是否愿履行同盟的义务,让他的军队通行南下? 国王的帐篷设在城墙内;在废墟中围了羊圈的牧人,在军队进入时已经逃走。腓力以牛车运来一张晚餐躺椅,在一日工作之终,把瘸腿放上去休息。亚历山大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侍从们置了酒,退出。 “这一来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了。”腓力说,“总会有下注投骰的时候。照我看,战争的机会很小。如果忒拜人聪明,就会表态支持我们;雅典人会梦醒,发现他们的民主派把他们带到了什么田地。佛基昂的党派会得势;我们就可以在希腊滴血不流而跨入亚洲。” 亚历山大转动他的酒杯,凑近闻了闻这本地佳酿。色雷斯人酿造的酒更好,不过色雷斯酒是狄奥尼索斯的赠予。“唔,是的……但想想你在安静养伤而我在集结军队那时候。我们放出话说,集兵是为了对付伊利里亚人;人人都信了,伊利里亚人尤其当真。现在雅典人呢?狄摩西尼多年来告诉他们要防范我们入侵;我们终于来了。而如果佛基昂的党派得到选票,他会怎样?” “如果忒拜人表态支持我们,他就束手无策了。” “雅典有一万名训练有素的雇佣兵。” “啊,是的。但会是忒拜人来抉择。你知道他们的制度。他们称之为温和寡头政治,但其门槛甚低;任何买得起一副步卒盔甲的人都可以投票。注意了,在忒拜,是选民去打任何他们投票支持的战争。” 他谈起他在那里做人质的岁月,语气近于怀恋。时间模糊了辛酸,让它带上了消逝的青春之味。有一次朋友将他偷偷送入军中,在伊巴密浓达麾下战斗。他认识佩洛皮达斯。亚历山大听着,想到了神圣军团,它不是佩洛皮达斯建立的,但被他招集成了一支军队;他们英勇的盟誓极古,可追溯到赫拉克勒斯与伊奥劳斯,他们立誓正是在伊奥劳斯的祭坛前。神圣军团的人,个个负有双重荣誉,从不撤退,要么前进,要么坚守,要么阵亡。关于他们,亚历山大想要了解并告诉赫菲斯提昂的还有许多,假如有别人可问就好了。 他改为说道:“不知雅典正在发生什么。” 消息传到雅典,正是埃拉提亚被占领那天的日落时分。城邦的议政官们正在议事厅进餐,同席者包括旧日奥林匹克的竞技冠军、退休的将军,和其他当此殊荣的人。广场上已是沸沸扬扬;来自忒拜的信使步了传言的后尘。整夜,街衢都仿佛赶集时一样,亲属奔向亲属,商人奔向比雷埃夫斯港;陌生人与陌生人热烈交谈,妇女半遮面幕,奔向别家宅第里她们女友的房间。破晓时,城邦号角手吹响公民大会的召集令;在广场上,畜圈的围栏和铺子的棚架被点燃,以为警示四野的烽火。男子们涌向筑有石讲坛的普尼克斯山。他们听说了新闻,腓力立刻要挥兵南下,忒拜不会作抵抗。老年人回忆起他们童年中黑暗的一日,最初一批散兵刚从赫勒斯滂海峡的羊河逃回,说雅典舰队已经全军覆没,那是耻辱、饥馑、暴政的开始;大战争打输了,垂死挣扎会一次次地来临。秋晨飒爽的空气,竟像冬霜一样寒气透骨。主持大会的议政官高声喊道:“有没有人希望发言?” 其后是长长一段沉寂。所有的眼睛望向同一边。无人鲁莽到要插足于民众与他们的选择之间。当他们看见他登上讲坛时,没有一人喝彩——寒冷感太深了——只有一种深沉的低语,仿佛祈祷声。 昨晚,狄摩西尼书房的油灯彻夜燃烧;忧思难眠的人在街上行走,那灯光让他们感到慰藉。拂晓前夕,他写就了讲演的草稿。出过忒修斯、梭伦、伯里克利的城邦,在命运攸关之际转身向他。他做好了准备。 首先,腓力并没有拿准了忒拜,抛开这担忧吧,他发言道。假如他有此把握,他便不会盘踞在埃拉提亚,而是现在就兵临城下了,此人一向是以毁灭雅典为目标的。他正在炫示武力,以鼓舞他在忒拜收买到的朋友,并慑服爱国者。当此之际,他们应该决心忘却旧仇,赶在腓力的走狗在忒拜完成恶业之前,派出使节去提议慷慨的联盟条件。他本人,如果需要他去,不会拒此重任。与此同时,让正当战龄的男子们武装起来,往忒拜方向前行到埃琉西斯,以示随时应战吧。 他终结演讲时,太阳升起,他们在山坡上望见卫城沐浴在光辉中;色泽柔和的旧大理石,白色的新神殿,色彩和金黄相映。山上响起一阵洪大的欢呼,隔得太远而没有全部听见的人都加入喝彩,相信城邦已稳获拯救。 狄摩西尼回到家中,起草一份致忒拜的外交照会,对腓力用尽不屑之辞。“……为人行事,处处暴露其种族与本性;只知忘形地抓住时运,不顾自己是如何破天荒从卑微出身登上权势高峰……”他咬着笔头思索;铁笔在蜡板上继续划动。 窗外,未经戎马的年轻人准备到他们的宗族将官那里报到,彼此喊着话;青年间的笑话,他已经不解其意了;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哭。嗯,肯定是他自己家里。必是他女儿。也许她有个要为之抛泪的人,他从前并不知道。他生气地关了房门。哭声不祥,还会扰乱他的思路。 公民大会在忒拜召开时,站得起来的男子无人缺席。马其顿人作为正式同盟者,得到首先发言的机会。 他们谈及腓力对忒拜的施惠:他在佛基思战争中予以援手,他支持它对波奥提亚的宗主权;也忆述了雅典人自古给它的伤害,他们削弱它的种种行为,他们和渎神的佛基思人结盟,以阿波罗的黄金来给他们的军队付饷。(无疑,他们用同一笔财富给他们修复的那些忒拜盾牌镀了金,对阿波罗、对忒拜,皆是莫大的冒犯。)腓力不要求忒拜武装对抗雅典;忒拜人可自愿这样做,他们会分享到胜利之果;但如果他们只是给了他通行权,他依然会视之为盟友。 公民大会细细思量。腓力对埃拉提亚的偷袭曾令他们生气;即使他是盟友,也是独断专行的一个,现在才来找他们商讨未免太迟。其余的话倒是有理。关乎霸权的重大问题并未谈及。一旦雅典沦陷,他们对他还有什么价值?但他在色萨利独霸一方,也并没有横行。他们打过旷日持久的佛基思战争,忒拜到处有死者之子在担负全家生计,上有寡母,下有幼童。仗还打得不够吗? 安提帕特罗斯发言完毕,坐了下来。听众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私语,近乎喝彩。元帅宣请了雅典的使节。在一种期待而多含敌意的寂静中,狄摩西尼登上讲坛。这里世世代代的威胁不是马其顿,而是雅典。由于无休无止的边地战争,没有一个家庭不背着一笔血债。 他可以挑动一条敏感神经:对斯巴达的共同仇恨。他追述了在大战争之后,斯巴达将三十僭主(他们就好比目前要跟腓力谈和的叛徒)强加于雅典时,忒拜容留过解放者们。与腓力相比,三十僭主仅是欺强凌弱的学童而已;抛弃前嫌,只记取那义举吧。他娴熟而不失时机地端出雅典人的提议。忒拜对波奥提亚的权利,可视为不争的事实;波奥提亚人倘若反叛,雅典还可以出兵镇压。长期相争的那块地盘——普拉泰亚亦可同等视之。他没有提醒听众,普拉泰亚为了回报雅典保护它不受忒拜胁迫,在马拉松战役时已是雅典同盟,并被授以永久的雅典公民身份。这不是锱铢必较的时候;普拉泰亚可以割让。再者,如果和腓力开战,忒拜应当统率全部陆军,而雅典则承担三分之二的开销。 并没有响起如雷掌声。尚在犹疑的忒拜人望着他们认识并信任的同胞,不望着他。他就要把握不住他们了。 他跨步上前,抬起胳臂,乞灵于逝去的英雄们,伊巴密浓达和佩洛皮达斯;留克特拉和曼提尼亚的光荣战场;神圣军团的战绩。他铿锵有力的语调忽然低沉下来,发出柔和的反讽。假如这些东西对于他们不再重要了,那么他只代表雅典请求他们一件事:给予通行权,雅典会独力迎战那个暴君。 这一来他抓住了他们。他戳到了长久对手的痛处。 他们感到羞愧,他能从压低的私语中听出来。这里那边都传来一双一对的声音,呼吁让投票开始;是神圣军团的成员想到了他们的光荣。小圆石吧嗒吧嗒落入瓮中;计票文书在严密监察下拨动算盘;相比家乡那快捷的投票箱,真是个冗长无聊的过程。忒拜人票决,撕毁和马其顿的条约,改与雅典结盟。 他走回馆舍,步履飘飘欲飞。仿佛手持天平的宙斯,他托起希腊的命运,使之逆转。考验即将来临,但哪会有不带产痛的新生?现在——直到永远,世人谈起他时都会说,英雄造时势。 次日消息传来,腓力正和亚历山大共进午餐。国王遣退侍从,然后才拆开那封快报;他像当时多数人一样不懂得只用眼睛来阅览,而要听见自己的诵读。忐忑等待的亚历山大纳罕他父亲为何不能训练自己默读,他自己便做到了。其实练练就好;虽然他的嘴唇仍随着字句翕动,赫菲斯提昂已担保他完全没有出声。 腓力平然读着,没有生气,只是脸上的皱纹变得深如缝合。他在餐盘边放下信卷,说道:“唔,既然他们执意如此,就随它去吧。” “我很抱歉,父亲。这大概是难以避免的。”难道他看不出无论忒拜人的票决结果怎样,雅典人也依然会憎恨他?看不出他除了作为战胜者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进入雅典的城门?他对这个虚妄的梦怎会如此眷恋?还是给他留点清静,考虑现实吧。现在退而求其次,只能一战了。 雅典和忒拜焦急等待着与腓力的南下军队遭遇。他却向西行进,进入帕尔纳苏斯山主脉周边的山脊和峡谷。他受命要将安菲萨人赶出那片神圣的平原,这他会去做。至于忒拜,让世人去说他只是验证了一个可疑盟友是否忠诚好了。 雅典的年轻人情绪激昂,准备北行去忒拜战斗。行占卜时,火闷燃着,先知们审视内脏,面有难色。狄摩西尼发现古老的迷信在给他碍事,便宣布这些预兆恰恰暴露了他们当中有叛徒,收了腓力的钱,企图阻挠战争。当佛基昂出使归来,要改变事态为时已晚,只好恳请城邦也向德尔菲的神祇卜问一次,狄摩西尼闻言大笑,说腓力贿赂了皮提亚,举世皆知。 忒拜人像林克斯提斯人欢迎亚历山大一般,客气而戒慎地接待了雅典人。忒拜的将军把联军分兵部署,镇守南边各个关隘,并阻挡腓力从安菲萨前来。在帕尔纳苏斯山嶙峋荒凉的各处高地,在佛基思的峡谷里,军队侦察、调动。树木枯黄了,光秃了;高山降下初雪。腓力从容不迫。他忙于重建不虔的佛基思人的多个城堡,他们感激地把这些地方租借给他的驻军,换取他们渎神罚金的减额。 他不肯大战一场。在一个河谷里有过一次遭遇战,另一次是在一个高山关隘上,两次都在他看到军队正被拖入不利地形时收兵。雅典视之为凯旋,举行了感恩大宴。 有个冬夜,腓力的帐篷挨着个避风的崖面扎下来,俯临一条因落雪而暴涨的河,流水翻搅着多石的谷底。中间的缓坡上砍伐了一个松林,供应柴薪。夜色渐浓,纯净的山间空气化为阵阵旋风,穿透过柴烟、粥汤、豆糊、马匹、草草鞣制的帐篷兽皮与成千上万没洗澡的将士混合起来的浓重气味。腓力和亚历山大坐在皮革行军椅上,脚前一堆通红的柴火,烤着他们的湿靴子。他父亲脚上臭烘烘的蒸汽,对亚历山大来说,已经和别的日常而熟悉的战争味道融为一体。他自己只比往日脏一些;觅不到溪流,他就以雪擦身。他对洁身的注重已成传奇,众人说他有天然的体香,只是他自己还未听闻。大多数将士数月没有洗澡了。等他们重上婚床那一天,妻子会给他们刷洗身体。 “我有没对你说过,”腓力说道,“狄摩西尼会比我更早消磨完耐心?我刚接到消息,他把他们送来了。” “啊?多少人?” “全部,一万人。” “这人疯了吗?” “不,他是个党派政客。投票者不喜欢看到公民们前赴战场,而雇佣军却还在阿提卡支取饷银和口粮。我时常想到他们,训练有素,而且以其所在来说也移动迅速——太迅速了。交起手来,多出一万人是个大数目。现在我们可以先对付他们;他们正在直接前往安菲萨。” “那我们就是先等他们到达。然后呢?” 腓力在火光中现出一口黄牙。“你知道我在拜占庭怎样溜走的吗?我们可以再用这一招。我们会得到坏消息,色雷斯传来的极坏消息。反叛了,安菲波利斯告急了,需要全部兵力方可守住边疆。我会用清楚明白的文字回信,说我们准备以全副兵力开赴北方。我的信使会被抓住,或是卖掉信件。敌人的探子会看到我们开始向北进军。到了基提尼恩我们就躲起来,?.潜伏等待。” “然后跨过格拉比亚关,拂晓进攻?” “诈敌偷进,就像你朋友色诺芬说的。” 他们成功了,抢在春季融冰泛滥河流涉水口之前。希望尚存时,雅典的雇佣军尽职战斗;其后,戎马为生的他们或是逃往海滨,或是要求和谈。这些人最后大多被腓力收编,伤口包妥,坐下享用一餐军中热饭。 安菲萨人无条件投降了。他们的政府根据神圣同盟的命令被放逐。属神的平原停止了不敬的农事,为阿波罗而荒芜下来。 春暖初临时,在德尔菲的剧场里,背向菲德里阿德斯山陡峭苍白的鹰崖,面对阿波罗的大神殿,辽阔的海湾遥遥在望,腓力被神圣同盟以一顶黄金月桂冠加冕。他和他儿子被很长的演说与颂歌合唱赞美;一个雕塑师给他俩画了速写,要造像装点神殿。 过后,亚历山大和朋友们走到人头涌动的台基上。这些稠人广众来自整个希腊,甚或远至西西里、意大利和埃及,语声嗡嗡,体臭可闻。富有的进香客稳步行走,供品托在奴隶们的头顶,山羊咩叫,鸽子在藤笼中呻吟;热切、虔诚、释然、焦灼的面容,来来去去。这是一个神祇开口的日子。 喧闹中,赫菲斯提昂向亚历山大附耳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问问?” “现在不好。” “问了你会心安的。” “不,时机不适宜。该是在像这样的一个地方,出乎祭司的意料才好。” 剧场不惜工本地演了一台戏,主角是西塔罗斯,以扮演英雄著称。他是个英俊热情的青年,色萨利人氏,先辈也混有凯尔特血液;他在雅典受的训练让他的烈火得到技艺的节制,天生的急躁也收敛在风度中。早前他常在佩拉演出,是亚历山大偏爱的演员,其演绎令他对英雄的灵魂浮想不已。这次他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分饰埃阿斯和透克洛斯,令人感到其中一个无法在光荣丧失后苟存,另一个无法改易对死者的忠诚,皆是必然。剧终,亚历山大带着赫菲斯提昂绕入戏台后。西塔罗斯已经摘了透克洛斯的面具,正在擦拭线条刚硬的脸上与栗色短卷发上的汗水。亚历山大一说话他就走了出来,淡榛色大眼睛炯炯看着他,说道:“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全是为你而演的。” 他们谈了一会儿他近年的游历。末了他说:“我东奔西走。假如你有任何事务,不管是什么,用得上一个可信托的人,你要知道那都会是一份荣幸。” 言外之意被默默领会。演员是狄奥尼索斯的侍奉者,其人身受到保护,因此经常担任使节,代传密信的任务甚至更多。亚历山大说道:“谢谢你,西塔罗斯。没有别人我更愿请求的了。” 当他们向着运动场离去时,赫菲斯提昂说:“你知道那人还爱着你吧?” “至少可以礼貌相待。他是聪明人,他没有误会。也许哪天我会有事情托付他,谁也说不准。” 春日晴好,腓力引兵南下至科林斯湾,攻克俯临海湾出口的诺帕克图斯。夏季,他在帕尔纳苏斯山背后的乡间活动,巩固要塞,笼络盟友,开拓道路,把骑兵的马匹养得膘肥身壮。他不时会东进,佯攻雅典人和忒拜人紧张把守的关隘,随即退走,让他们又泄气又疲惫;他会操练军队或举行竞技会,确保他的人马既不泄气,也不疲惫。 即便此时,他也再次遣使去忒拜和雅典,提议商谈和平的条件。狄摩西尼宣布,两度被他们武力击退的腓力已在穷途,这种提议便是证明。再好好打一仗,就可以将他歼灭在南方。 夏末,当阿提卡和波奥提亚的橄榄园树木之间的大麦抽出黄穗,他返回大本营埃拉提亚,但各个要塞仍然留人驻守。忒拜和雅典最偏远的前哨在大约十里以南的一个山口。在他的提议被峻拒之前,他至多只是戏弄他们。现在他陈兵扬威了。他们的侧翼被包抄,随时有受困之虞。次日他的探子发现他们已离去;他取了山口,驻了兵。 骑兵们显得很快乐,擦亮装备,炫示自己的马匹。下一战会在平原上打了。 大麦泛起白色的稻浪,橄榄熟了。照马其顿历法,狮月已至。腓力王在城堡里给亚历山大办了一场生日宴。他年届十八。 埃拉提亚已变得舒齐,王室的各房间墙上挂着织毯,地板铺了砖。宾客们唱歌时,腓力向儿子说道:“你还没有提出你的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你知道的,父亲。” “那是你自己挣来的,归你了。不多久就会开战的。我会位于右翼,那是古俗。骑兵由你来率领。” 亚历山大将他的金杯缓缓放到桌上。醇酒和遐想使他的眼睛大睁着,闪闪发亮,并迎上腓力斜觑的黑眼睛。“父亲,万一要是你追悔,我也无从知道了。” 众人为任命喝彩,并祝了酒。出生时的征兆被旧事重提:奥林匹克赛事的胜利、伊利里亚之战告捷。 “还有第三个征兆,”托勒密说,“那事我记得最清楚,当时我正处于迷恋奇观的年纪。那天是以弗所那宏伟的阿尔忒弥斯神殿焚毁的日子。亚洲的一场大火。” 有人说:“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没有打仗。是雷击吗,还是祭司打翻了油灯?” “不,有个人蓄意纵火。他的名字我听说过一次。赫伊若——赫若——没有这么短。尼阿卡斯,你记得吗?” 无人记得。尼阿卡斯说道:“他们有没有弄清他为什么这样?” “噢,弄清了。他们杀他之前,他完全自愿地说了出来。他这样做是为了万世留名。” 晨曦初放,照在波奥提亚的低平山冈上,被夏天晒得焦黄的石南和灌木,四散在灰色大圆石和沙砾间。无数的步卒,像那荒野一样灰暗,像那些砾石一样沧桑,像那些树丛一样萧索,从山冈上涌向平原。他们淌落山坡,淤积在河谷;越积越厚,但仍然缓缓流动。 骑兵队沿着最平坦的斜坡徐行而来,对没钉掌的马蹄格外留心。马匹在石南地上落步时,只发出一种低沉的嘚嘚声,裸露的马背被裸露的人腿紧紧夹着。铿锵作响的不是马具,是人的甲胄。 天色亮了些,虽然太阳仍藏在帕尔纳苏斯山巨大的东脉后面。被古昔洪水反复冲过而变成沃土的河谷,渐渐平坦宽阔起来。沿着河谷,克菲苏斯河从夏季河床的石头上潺潺流过。河的东边,在分为梯田的山坡上,粉红墙的房屋在阴影中依然呈淡紫色,喀罗尼亚村便坐落于此。 人的洪流减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在平原上向两侧铺开。平原前方横着一道堤坝——刺丛丛的一条粗线,在初阳斜照中熠熠有光——人的堤坝。 两者中间是河流哺育的一片田野,单纯而开阔。橄榄树周围,割过的大麦茬子被罂粟花和野豌豆花点缀得很漂亮。有一些噪声:鸡鸣、农庄牲口的哞哞咩咩、男孩和妇女赶牧群上山的尖声叫喊。洪流与堤坝都在等待。 在山口的宽咽喉,北方军队沿着河岸扎营。骑兵们往下游饮马而去,以免污染人也要用的河水。士卒们从腰带解下杯子,拆封食物作为午餐:有扁扁的烙饼,一只苹果或洋葱,从袋底取出的一块脏而灰的盐巴。 将官们四处巡视,检查矛杆枪柄是否都强韧,同时也估摸士气。他们察觉到一种开弦弓般的健康张力,士卒们知道即将发生的是大事。他们约有三万余步卒,两千骑兵,与前方敌军数目相当。这将是他们所有人一生至今最伟大的战役,他们也清楚自己身边不乏熟人——广有田地的同乡官长、同村的邻居、同宗和亲戚,他们会传播自己的光荣或耻辱。 将近下午,行李车队带着帐篷和被铺蹒跚而下。他们能好好睡上一觉,除了前哨;国王据有两侧的全部隘口,他们稳占地利。前方敌军只能看他的高兴,等待开战。 亚历山大骑行到载着王室帐篷的牛车前,说道:“把我的帐篷扎到那边。”一棵年轻的橡树在河边擎出绿荫,河岸下便是一个碎石铺底的清澈水潭。这下好了,他的仆役们都想道,省了提水的工夫。他喜欢沐浴,不但在战役之后,有条件时连上战场前也会泡澡。曾有个爱抱怨的人说,他对他的尸体也会一样虚荣。 国王在帐篷里接见波奥提亚人,他们急于说出所知道的全部敌情。忒拜人欺压过他们;他们的盟友雅典人又刚把他们公然出卖于忒拜人;走投无路间,他们唯有放手一搏。国王风度翩翩地接待他们,听他们尽诉久远复杂的冤屈,承诺会伸张正义,并亲手记下他们的话。日暮前,他带着亚历山大、帕曼尼恩及其副手——一位名唤阿塔罗斯的马其顿贵族,骑马上山视察战场。保萨尼亚斯率领近卫队殿后。 他们下方展开的平原经常是两军交兵之地,被从前某位诗人称为“战舞之台”。联军的营地从河岸延伸到南边山脚,长约三里。他们夜晚的篝火在冒烟,偶尔会有个地方腾起一团火。尚未列阵,他们按市镇和城邦聚成一簇簇,像百鸟各归其群。他们的左翼驻扎在较高的地面上,将会面对马其顿军的右翼。腓力眯起那只健全的眼睛观望。 “雅典人。我一定要把他们诱出那块地方。老佛基昂——他们唯一的将才,受命统领海军去了;他太精明世故,不称狄摩西尼的心。他们派了卡瑞斯来,这人按照兵书打仗,是我们的幸运……唔,是的,我要发起一次来势汹汹的进攻,然后才开始后撤。他们会中计的,从那个要洗刷败绩的老将军开始。”他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拍亚历山大的肩膀。“这用在小国王身上就不成。” 亚历山大的眉毛皱了皱,随又舒展。他回以一笑,然后继续审视下方兵卒汇成的长龙,像一个要让河流改道的工程师在观察挡路的岩石。高个子瘦脸的阿塔罗斯本来骑着马挤上前来,但这时安静地退了回去。他一把黄胡子分叉,眨着淡蓝眼睛。 “所以,”亚历山大说道,“在中间的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军队,科林斯人、阿该亚人,等等。而右边……” “是精兵,儿子,是由你对付的忒拜人。我没有吝啬给你的菜量,对吧。” 在细长的杨树和成荫的悬铃木之间,河流在渐渐淡下去的天色中粼粼有光。在那河边,忒拜军队的营火排列井然,从蓓蕾绽放为火焰。亚历山大望着沉思,脑海里一时涌起这遥遥火光中的许多人脸;然后面孔又都缩小,重归于那宽广的阵容。城门尽开,战士们奔涌而出,步卒和骑兵,进攻的嚣声隆隆不绝。 “醒醒呀,小伙子。”腓力说,“我们要看的都看完了,我惦记晚餐了。” 帕曼尼恩向来与他俩同桌,今晚新添了刚从佛基思过来的阿塔罗斯。亚历山大注意到保萨尼亚斯在值守,感到不安。这两人同处一室总会使他紧张。他向保萨尼亚斯打招呼时格外亲热了些。 阿塔罗斯是那死去的争宠者的朋友和亲戚,是他策划了那场龌龊的复仇。不乏勇敢的保萨尼亚斯,为什么会到国王跟前要求报复,而不是亲手雪恨,亚历山大始终困惑。会不会是他想要腓力证明自己忠于他?许久以前,他模样未变的时候有一种古风之美,其内心或许也怀有一种骄傲的荷马式的爱情。然而阿塔罗斯是一个大有势力的宗族的首领,国王的好友,且是得力之人;那死去的青年也确是死得凄惨。保萨尼亚斯的复仇心愿被劝止,其荣誉也因晋升而挽回。六年过去,他笑得多了,说得多了,不再那么难相处了,但阿塔罗斯受封为将军又逆转了一切。如今他再次躲开别人的目光,沉默寡言,惜词如金。父亲不应该那样做的。像是个奖赏。别人已经在说…… 他父亲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战役。他把思绪撇过一边,却有一种余味像变质食物一样,久久不退。 亚历山大在碎石铺底的水潭洗了浴,躺到床上,脑海中把战斗计划一步步思量了一遍。他没有忘记任何一点。他起床,穿衣,静静穿过那些篝火,来到赫菲斯提昂跟另外两三人合住的帐篷。他还没有碰到门帘,赫菲斯提昂已无声起床,披上斗篷走出。他们站着谈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归寝。亚历山大酣眠到早晨那一更。 进攻的嚣声隆隆不绝。 踩着大麦茬子,绕过橄榄树,冲过农人逃走时采了一半的葡萄园,踢倒棚架,将葡萄践踏为血色酒浆,密匝匝的人丛摇摆,混合,翻腾,像气泡一样膨胀了又破碎,像酵粉一样飞散了又聚集。噪声震耳欲聋。士卒号着,对彼此,对敌人,对自己;或是因为他们从不知道肉体能感到的锥心痛楚而喊叫。盾牌相撞,马匹交鸣,联军每一支部队都鼓足气力呼出他们自己的战歌。将官吼出命令,号角响了又响。一大团呛人的赭色烟尘笼罩着一切。 左边,在由雅典人把守的、构成联军要害阵地的山脚,马其顿人从低处顽强地搠着萨里沙长矛,三排矛梢组成一列武器,像箭猪的尖刺。雅典人勉力以盾牌抵挡,最勇者迎矛头而上,用较短的长矛刺去,或以剑砍去,有时被淹没,有时则凸入敌阵。侧翼远处,腓力骑坐在他强健壮硕的战马上,信使在旁,等待着;等待什么,他的将士都知道。他们的前阵时而起伏时而拉伸,似乎是久未突破令他们无地自容。虽然四下里噪声巨大,他们中间却较为安静;他们早已受嘱要留意那个命令。 中央,长长的前阵往复摆动。联军各部队与他们的近邻素昧平生,有些又是竞争对手,但全都知道前阵一断开,耻辱和死亡就会涌入。负伤者要么继续拼杀到众人的盾牌在他们前面幸运地闭合;要么倒下,被无法解甲或停步的士卒踏过。热腾腾的人群在热腾腾的烟尘中翻动,流汗、呼啸、诅咒、砍杀、撞击、喘息、惨叫。遇到岩石凸起的地面,混战者像浪沫一样环冲而上,遍洒殷红的水花。 在前阵的北端,河流给侧翼造成防守处,忒拜神圣军团盾牌相扣,像一串珠子般平均排开,阵容无懈可击。身在战场,伴侣们排成一条纽带,每个人的盾牌都与左边的人重叠。每对伴侣中年长的一方“爱者”立于右,长矛的一边;年幼的一方“所爱”立于左,盾牌的一边。军队或个人都以右为贵;虽然年幼者可能长成更强的一个,他永远不会要他的朋友让出右位。一切皆有古俗可依。这里有新立誓的、要向彼此证明的恋人;也有从军十年的伴侣,胡子浓密的一家之父,爱情已化为同袍之谊;在军团盛名之下,感情不会因为恋梦消逝而被抛弃。它的终身誓言是战斗的誓言。它在战尘中也光芒熠熠。帽式的波奥提亚铜盔与麻绳镶边的圆盾打磨得亮若黄金。军团的武器是铁锋的六尺长矛,以及短刺刀。长矛之篱未曾被冲破,短刀仍在鞘中。 以步卒正对神圣军团的帕曼尼恩,使出浑身解数来挽住他们。他们时不时把战线推成一个大凸弧,倘非担心跟紧邻的阿该亚人切断,还可以推到更远。他们就像一件做工精良的旧武器,光亮平滑,纵在暗处人也清楚它的质感。赶快啊,腓力,这些家伙有太好的功底。我希望你知道你把什么交给了你的小伙子来啃咬。我希望他有足够的牙力。 骑兵在搏杀的步卒后面,刚出箭距处等候。 他们排成厚厚一列纵队,如同弩炮上的箭,有个渐细的箭头,尖端是单独一个骑手。 嚣声、风中的阵阵血腥、骑手们紧张的身体,令马匹躁动;它们因烟尘之痒而喘着粗气。骑兵们和比邻者交谈,对朋友喊话,斥责或抚摸马匹,一边引颈望穿那十尺烟尘,探寻战况。他们要跟一条步卒的战线交锋——骑兵的噩梦。骑兵对骑兵,敌手被长矛推下,或身体伸展过度,坠马的机会跟你一样多;敌手可以中计,可以挥刀砍之。然而冲向稳稳齐举的矛头有悖于马的本性。他们摩挲着战马胸前加固过的牛皮护胸。伙友骑兵团的武装是自备的,但他们庆幸自己听了那小伙子的话。 最前面的骑手赶开他马匹眼皮上的一只苍蝇,并以大腿感受马匹的力量、它对混战即发的知觉、它含蓄的信任、它伴随与共的本能。好,好;我说走我们就走。要记得我们是谁。 在短短的第二排,赫菲斯提昂摸着刀带;是否该扣紧一格?不,没有什么比列阵时穿盔弄甲更令他恼火。在他冲入敌阵前我要赶上他。他脸色涨红;战事之前经常如此。如果是发烧,他也决不会说。攻陷那城堡前他发了两天烧,一句不提。我该多带些水的。昨晚我怎么过的啊。 一个信使骑马穿过烟尘滚滚的踏平的麦茬地,以国王名义向亚历山大致礼。捎来的是一道口信:“他们正在上钩。请就绪。” 在那俯临粉红色的喀罗尼亚村的山丘,雅典军队的第十排,狄摩西尼站在本宗族的军团里。年轻人据守前阵;其后是最强健的中年人。整条战线的深度在变形、拉伸,如同一个人仅以右臂做出很大努力时的整个身体。天气热了起来。似乎一连几个钟点他们都在站阵,摇摆,盯着下方;他感到牙痛般的忐忑。前面有人倒下,长矛刺入肚肠和胸腔;那些震撼似乎穿透一排排兵卒,直抵他的所在。倒下的已有多少人?那儿离他还剩下多少排?我不该来的,我以己身涉战争之险,失责于城邦。攒动的人群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短时间内的第二次;这下没有疑问了,敌人正在后退。他与萨里沙长矛之间仍有九排,而他们的战线在动摇。雅典人啊,你们并非不知,我在喀罗尼亚的沙场上执盾挥枪,虽然有些人将我的生命和关怀视为重若千钧,但我置之度外,说实在的,你们或许会责怪我拿自己的福祉冒险,就是拿你们的福祉冒险……一声噎住的痛楚喊叫从原先的第二排、现在的第一排传来。雅典人啊…… 战斗的咆哮变了。一种狂喜的呼喊像野火蔓延穿过密集的人群。它移动起来,不再是艰难的起伏,却像将崩的土山。敌人在撤退!马拉松、萨拉米斯、普拉泰亚的荣光,闪过他眼前。前阵的士卒在叫喊:“打到马其顿!”他跟别人一样开始奔跑,用他高亢尖锐的声音疾呼:“捉住腓力!将他生擒!”应该把他套上枷锁穿过雅典的广场;然后他们就会叫他开口,供出每个叛徒之名。卫城之上会树起一座新的雕像,与哈摩第欧斯和阿瑞斯托吉顿并列:解放者狄摩西尼。他向前方能跑得更快的人喊道:“打到马其顿!将他生擒!”他急不可耐想要看见那一幕,几乎被阵前伏倒的青年尸体所绊跌。 联军统帅、忒拜人特阿格尼斯在阵线后策马挤向中央。长长的前线上流传着各种喊话,片面而无用。终于来了一个他自己的探子,禀报说,马其顿人确实在撤退。 如何撤退,特阿格尼斯问道,阵容混乱吗?阵容整齐,但退得颇快。他们已经退到高地之外,雅典人在追他们。追他们?什么!他们居然没有命令便擅离阵地?有令与否,他们已经在平原上了;他们追逐的是那国王本人。 特阿格尼斯咒骂着,一拳捶在大腿上。腓力!那帮蠢材,狗娘养的、无聊虚荣的雅典蠢材。高地上的阵线现在如何?拉开的缺口肯定有赛马场那么长。他派那探子前去传令,必须不惜代价填上那缺口,并防守左翼。别处全无敌人后撤的迹象,反而是他们的攻势愈来愈猛。 科林斯人的将军接到命令。要保卫侧翼,登上雅典人离开的高地岂非最佳?因此而感到孤立的阿该亚人,便向着科林斯人扩散。于是特阿格尼斯也散开自己的兵卒。让这些雅典辩士看看真正的战士是如何吧。在地位尊贵的右翼,神圣军团也改变了阵容,在移动的短时间内,他们显出两两成对的样子。 特阿格尼斯检视漫长而攒动的人链,如今一端松散,整体变脆弱了。在他眼前,敌人的后方被萨里沙的丛林所遮蔽;没有交锋的行列高擎长矛,保护前阵。矛丛与烟尘使人不见一物。忽然他被一个念头击中,就像腹部抽搐了一下:那年轻的亚历山大没有消息。他在哪里?在佛基思奉命戍守?在战阵中搏杀,不为人所见?是的,等铁浮于水那天吧。那么他在哪里? 他眼前的战斗有一阵休歇;先前的嚣声过后,这几乎是一种静止,地震期间沉重的暂停。然后那针丛似的深深的步卒方阵向两边摆开,厚重而平滑地,像一扇巨门打开了。 大门洞开。忒拜人没有躲避;他们等待着要到来的一切。神圣军团彼此对望,然后把盾牌相扣为一线,长矛在手,最后一次双双现身。 在踏烂的罂粟花丛间的麦茬地上,亚历山大举起持剑的手,呼出战歌的第一声。 那被埃琵克拉特训练过的声音,强健而持久,响彻骑兵浩大的方阵。他们接上了那战歌;词语在声音的洪波中消失,像一群俯冲的鹰隼的锐叫般纷杂刺耳。它驱策马匹的力量甚于马刺。他们还未进入视线,忒拜人已从大地上感到他们的雷动。 腓力像山道上的牧人一样眺望他的兵卒,等待消息。 马其顿人曳步后退,阴沉而慎重,为了脚下方寸而力争。腓力骑行四方,精确地指挥他们的撤退。谁能相信呢,他心想。当伊菲克拉特斯,或者卡布里亚斯在世的时候……但现在是辩论家来任命他们的将军。这么快,这么快。一代人……他手搭凉棚,眼睛扫视前阵。进攻已始,他别无所知。 反正,他还活着;如果他倒下,消息会传得比飞鸟更快。这该死的腿,我真想在步卒中间梭巡,他们习惯如此。我一生是个用长矛的人,没想过会养出一个骑兵的将军。好锤仍需铁砧呵。等到他能施行这样一个且战且退的计划时……他懂得战令。样样都没话说。但大打折扣的是,他有他母亲那种神情。 思绪化为纠结的形象,像群蛇相缠。他看见那骄傲的头颅躺在血泊中;悼念,埃盖的陵墓,重新选择继嗣;傻子阿里达乌斯抽搐的脸,我让他母亲怀上他的那次喝醉了;托勒密,现在要认他已经太晚,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小子,能怎样?……四十四岁又如何,我还有好种子。一个敦实的方身材的黑发男孩向他跑来,叫着:“父亲!”…… 喊声传来,越来越近,指引一个骑手来到国王跟前。 “他突围了,陛下。他冲破了阵线。忒拜人仍在抵抗,但他们在河边被切断,右翼越缩越小。我没有跟他交谈,他叫我见了情况就直接骑马来觐见,您在等这个口信。不过我看到他在前锋里,我看到他的白色羽冠了。” “感谢众神。带来这样消息的人该得到回馈。过后来见我吧。”他召来吹角手。一时间,他像收获季节的好农夫一样审视战场,他的精耕细作令收割如期而至。他后备的骑兵已在各高地出现,抢在科林斯人占据它们之前。他撤退中的步卒已扩散为镰刀之形,刀弧包围了狂热喜悦的雅典人。 他发出进攻的命令。 一群年轻人仍在抵抗。他们发现一个石栏羊圈,高近齐胸,但是萨里沙依然能刺过来。有个十八岁小伙子跪倒在泥污里,抓住他从面颊上滚落的眼睛。 “我们必须离开,”中间那年纪较大的人迫切地说,“不然我们会被切断的。看呀,你们看得见的,看看周围。” “我们不走,”那担起指挥权的年轻人说道,“你想走就走吧,有没有你对我们都一样。” “干吗要白白送命?我们的生命属于城邦。我们应该回去,献身于复兴雅典的事业。” “蛮夷!蛮夷!”那年轻人冲着外面的军队叫喊。他们答以某种粗野的战号。在可以歇息的一瞬间,他向那年长者说道:“复兴雅典?我们不如与之偕亡。腓力会把它从大地上抹掉,狄摩西尼向来是这样说的。” “没什么是必定的,可以谈和……看,他们几乎把我们围了起来,你们都疯了吗,这样抛弃我们大家的生命?” “连奴役都不是,是灭种。狄摩西尼说的,我在场,我亲耳听他说的。” 一支萨里沙从矛群中猛然一戳,刺中他的下巴,撕裂嘴巴直抵大脑的根部。 “这是疯狂啊,疯狂啊。”那中年人说,“我不能再搅和下去了。”他扔下盾牌和长矛,爬出较远一侧的墙头。他将头盔也摘掉时,只有一个因断了手臂而弃械的人看着。 余人继续搏斗,直到一位马其顿将官上前喊道,如果他们投降,国王会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闻言放下了武器。当他们被押送着跨过遍地的死伤者,去加入战俘队伍时,有个人问大家:“那逃走的小个子是谁?那可怜的尤卑亚人征引狄摩西尼来答复他的那个。” 那沉默已久的断臂人回答:“他就是狄摩西尼。” 战俘被看守起来,伤者移到盾牌上随车运走,从胜利者开始。这要花上许多个钟点,许多人入夜时仍会躺在那里。倒卧的战败者只能任发现他们的人处置,无论好歹;没有被发现的许多人,明天便会归于死者的行列。死者当中又有位次:战败者会一直躺到他们的城邦求取遗体为止;尸骸经索求并准予归还的手续,便是对胜利者占有战场的正式承认。 腓力和将佐们骑着马,从南到北巡查战斗过后的长长河岸。垂死者骤然一阵阵的惨叫,如同吹过马其顿山林的风声。父子俩话很少;偶尔会因战斗的一个地标而发问一句。腓力仍然如在梦寐,努力要相信这战果意味着的一切。亚历山大本来和赫拉克勒斯同在,尚需时间脱出那疯魔。他勉力注意他父亲;相见时腓力拥抱了他,道尽嘉勉之词。 他们终于来到河边。河岸的死者中没有溃散逃亡的凌乱景象。他们密集地倒卧,各个方向都脸面朝外,除了河流在他们背后一度构成防御的地方。腓力看着那些麻绳镶边的盾牌。他向亚历山大说:“你打到这儿来了?” “是的。在他们和阿该亚人之间。阿该亚人很拼命,但他们更顽强。” “保萨尼亚斯,”腓力喊道,“清点他们的人数。” 亚历山大说:“你会发现是多余的。” 计数费时。许多人被埋在他们杀死的马其顿人底下,要拆散。共三百人,整个神圣军团都在。 “我喊话叫他们投降,”亚历山大说,“他们回喊说不懂这个词,他们说这肯定是马其顿语。” 腓力点头,重新陷入沉思。近卫中一个自炫聪明的人计完了数,将一具尸体翻过来压在另一具尸体上,编了个猥亵的笑话。 “不许胡闹,”腓力大声道,制止了迟疑的吃吃笑声。“谁要是说他们做过或接受过任何卑贱的事情,谁不得好死。” 他调转马头,亚历山大相随。两人都没有看见保萨尼亚斯回首,唾在最邻近的尸身上。 “唔,”腓力说,“今天的事成功了,值得喝上一场。” 夜色晴明。御帐门帘撩起,外面满满当当都是桌子和长椅。主将们都在,还有老客友、部族酋长,以及一路随征的同盟使节。 众人口渴,最初的酒是兑过水的;解了渴,浓酒便送上桌来。每个兴致高昂或有意逢迎的人,都开始新一轮的祝酒,并向国王表忠。 随着传统的马其顿饮酒歌的节奏,宾客们开始拍掌、击腿或敲桌。他们头上戴着从毁坏的葡萄园采来编织的花环。第三次合唱之后,腓力起立,提议来一场科摩斯。 大家摇摇晃晃排成一行,伸手能拿到火炬的人都抽起一个火把挥舞。醉晕晕的人抓住相邻者的肩膀。腓力又晃又跛,在队首踉跄着,和帕曼尼恩挽臂。他的脸在摇曳的火焰下红光闪闪,盲眼的眼皮耷拉着,像在战场发令一样吼歌。醇酒向他揭示自己的伟业;长久以来的计划完成了,仇雠败落,大权行将落入他的执掌。他仿佛脱去一件碍手的斗篷似的,忘了南方式的礼节风度,与他在高原上游牧的祖先们灵魂合一,成了一个马其顿酋长,在最大的一场边地洗劫后大宴族人。 歌曲的拍子使他灵机一动。“哈!”他吼道。“来听听这个: “狄摩西尼,气势颓靡!狄摩西尼,气势颓靡!帕约尼亚的狄摩西尼,父亲也叫狄摩西尼。 “欧嗬,巴克斯!欧嗬,巴克斯!狄摩西尼,气势颓靡!” 它像火绒里的火一样在队伍中传了下去,好学,更好唱。科摩斯又跺脚又叫喊的响声,在月光下飘到河边的橄榄地。战俘的监牢就在略微下游、不会污染胜利者水源的地方。喧哗打断了困惫的睡眠或寂寂的愁思,憔悴沉郁的人站了起来,默默注视,或彼此对望。火炬照亮了一行行静静的眼睛。 在科摩斯队伍的尾部,年轻人中间,赫菲斯提昂溜出那些喜气洋洋的臂膀,穿过橄榄树的阴影前行,一边张望并等待。他在队伍旁边待到看见亚历山大离开为止;他知道赫菲斯提昂会在那里,也四顾过。 他们并立于一棵主干多瘤而盘错、粗若马身的老树下。赫菲斯提昂扶着树。“有人告诉我它们能活一千年。” “这棵树会有它一直记得的事。”亚历山大说。他摸摸额头,扯下葡萄藤的叶冠,踩在脚下。他冷冷地清醒着。赫菲斯提昂在科摩斯开始时是醉的,但很快因此而酒意全消。 他们一同前行。火光和喧声依然在战俘的监牢前萦绕不去。亚历山大偷偷走下河边。他们小心跨过断裂的长矛、萨里沙和投枪,绕开死马和死者。最后亚历山大在河岸旁停下,赫菲斯提昂预先便知道他会在那里止步。 还没有人剥除尸体的衣装。铮亮的盾牌——胜者的战利品——在月下荧然。这里有更浓烈的血腥气;流着血的人战斗了更久。河水在石块间潺潺而过。 有一具单独卧倒的尸身,脸朝下,双脚向着河流;年轻人,一头深色的硬鬈发。他死去的手仍抓着头盔,头盔倒立在旁,里面有水。那水并没有泼出,因为他死前在爬动。他沿之回返的一条沥沥血路引向一个死人堆。亚历山大拾起那头盔,小心护着水,追随血迹到达终点。这男子也是年轻人;大腿动脉被割开,血流成泊,张开的嘴巴露出干舌头。亚历山大提水俯身,碰了他,然后将头盔放到一边。 “那个已经僵硬了,但这个还没完全变冷。他等了好久。” “他会知道为什么。”赫菲斯提昂说。 再前行一点,有两具尸体交叠倒卧着,脸都朝上,向着敌人曾经的所在。年龄大的那个看上去很健壮,金色胡须修剪精致;年龄小的那个光着头——年长者垂死之际倒在他身上——他一边脸只剩下骨头;骑兵挥落的弯刀削去皮肉,露出底下咧嘴的面容。从另一边脸,能看出他本来是英俊的。 亚历山大跪着,像整平衣裳一样还原那片脸皮。它血肉模糊地粘住。他回头看着赫菲斯提昂,说道:“这是我做的。我记得。他当时想拿长矛刺向牛首骏的脖子。是我做的。” “他的头盔不该失掉的。我猜想是颔扣不结实。” “另一个人我不记得。” 他的身体被长矛刺穿,长矛在紧急的战斗中拧了回去,留下一个撕裂的大洞。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痛苦的怪相;死时完全是清醒的。 “我记得他,”赫菲斯提昂说,“你击倒第一人的时候他冲着你过来。你无暇他顾,我便对付了他。” 一时沉默下来。小蛙在浅滩中嘎嘎,一只夜鸟水灵灵地放歌。他们身后模糊传来科摩斯的吟唱。 “这是战争,”赫菲斯提昂说,“他们知道自己也会对我们如此。” “噢,是的。是的,众神做的主。” 他在那两具尸身旁边跪下来,要把四肢都摆好,但那些肢体硬如木头,被他合上眼皮的眼睛又睁开瞪视。最后他将那男人的尸身拖过去,和那少年的尸身并排,让一只冷硬的胳臂搭在上面。他脱了自己的披风覆上,遮住那两张脸。 “亚历山大。我想你应该回到科摩斯去。国王会找不着你的。” “克雷托斯唱得大声多了。”他环顾那些静止的形体、月亮下暗色干结的血、铜器苍淡的光。“待在这里的朋友们中间更好。” “你应该露面的。这是凯旋科摩斯。第一个杀入敌阵的是你。他就等那个时刻。” “人人知道我做了什么。今晚我只想要一项荣誉:让人说我不在那里。”他指着摇曳的火炬之光。 “走吧,那就。”赫菲斯提昂说。他们下到水边,洗净手上的血迹。赫菲斯提昂松开他的披风,围住两人的肩膀。他们沿河前行,走进溪水滋养的垂柳的阴影中。 腓力在清醒中结束了这一夜。他在囚徒面前跳舞时,一位名唤狄马德斯的雅典世袭贵族平静而不失尊严地向他说道:“国王,命运给你的角色是阿伽门农,你却扮演了忒尔西忒斯,好意思吗?” 腓力醉得有限,尚能感到这句重话是希腊人对希腊人的责备。他停止科摩斯,命人让狄马德斯沐浴更衣,在他的帐篷吃了晚餐,次日作为使节之一遣往雅典。虽然喝了酒,腓力眼力未减;这人属于佛基昂一派,争取过和平,但遵从了战争号令。借他之口,国王的条件在公民大会上向雅典人传达。讯息让群众震动而沉默,既难以置信又如释重负。 雅典要承认马其顿的霸主地位;这一项是斯巴达人六十年前的条件。然而斯巴达人在羊河擒获三千人之后,将之割喉处死;他们也随着长笛声推倒了雅典长城,并扶植起一个僭主政府。腓力则会释放他的俘虏,免却赎金;他不会进军阿提卡;政体也留给他们自己选择。 他们接受了;因此得到允诺,他们死者的骨殖会以合宜的形式交还。尸体早已在公共火葬堆焚化,因为无法延挨到和议之日。火葬堆阔大,一队兵士花了整整一天叠起木材,另一队填入尸身;从日出到日落都在冒烟,结束时,两队人都精疲力竭。要烧化的数目不止一千。骨灰和骨殖被装进橡木盒中,等候送葬队隆重启程。 忒拜全军覆没,孤立无援之下无条件投降。雅典从前是个公开的敌人,而忒拜是个不讲信用的盟友。腓力在它城内驻军,对反马其顿的领袖或处死,或放逐,并让波奥提亚人脱出其管治。既然无须商谈,很快就给忒拜人收了尸。神圣军团获得英雄的权利——所有 4eba." >人共葬一墓,同穴长眠,其上竖立了喀罗尼亚之狮,永远镇守。 他的使节们从雅典回来后,腓力通知雅典战俘他们已可自由离开,然后便去用午膳。他在帐篷里就餐时,一位高级将官求见。他是负责打点那些灵柩的人。“唔?”腓力说,“出了什么岔子?” “陛下,他们要求取行囊。” 腓力放下他浸透汤汁的麦饼。“要求取什么?” “他们军营里的东西,被铺等等。” 马其顿人都目瞪口呆。腓力哈哈大笑,抓住椅子扶手,黑胡子向外一扬,大声说:“他们以为,我们赢他们的是一局掷跖骨游戏?叫他们滚吧。” 当嘟嘟囔囔离去的声响传至,亚历山大说道:“为什么不进军?我们不必破坏那座城,他们一见你来就会弃城而走的。” 腓力摇头。“保不准的。况且那卫城从未陷落过,只要有人驻守。” “从未?”亚历山大说,眼里闪烁着壮志的梦想。 “它陷落那一次,是沦陷在薛西斯手上。不可,不可。” “确实不可。”两人都没有提起科摩斯,也不提亚历山大的中途离去;两人都庆幸对方的隐忍。“但我惊讶你怎么不至少叫他们交出狄摩西尼。” 腓力拿面包揩遍汤碗。“他的人不在了,他的英雄雕像就会取而代之。还是人会比较真实……你很快能亲眼见到雅典了。我打算派你做我的使节,送还他们的死者。” 亚历山大慢慢回头;他一时以为他父亲拿他开了个晦涩的玩笑。他从未预料他父亲会在放弃侵入并占领雅典之后,不以宽宏的胜利者的身份骑马入城,领受雅典的感恩。是因那场科摩斯而抱愧于心?是谋略?还是希冀犹存? “派你前去是礼貌。”腓力说,“倘若我去,会被视同僭妄的。他们现在是盟友了,更合适的时机会有的。” 是的,他旧梦未泯。他希望那城门会自发地开启。等到他打赢亚洲战争,解放了那里的希腊城市,他会是在雅典,不作为征服者而作为贵宾,来举行凯旋大宴。而他甚至从未见过那座城。 “很好,父王。我会去的。”他过了一瞬才想起道谢。 他骑马经过狄庇隆城门的塔楼,进入凯拉米克斯。道路两旁都是伟人和贵族的坟墓;旧的彩绘墓碑因风霜而褪色,新墓碑上祭奠的枯萎花环缠着悼念者的头发。大理石骑手们以英雄的姿态裸骑马匹,仕女们在梳妆台边缅怀美貌,一个兵士望向他葬身的大海。他们是沉静的人。在他们中间,吵闹的活人们推涌争睹。.. 为了在坟墓完工前安置骨灰瓮,建了一座阁;骨灰从一列列灵柩车取下,放入室内。他在举哀的面孔之间骑行,一种尖音从他背后涌起;妇女们纷纷围住灵柩车,为逝者哭丧。牛首骏在他身下震了一震;有人从一个坟丘后面扔来一块土。马和骑手都见过世面,不屑回头。如果你打了这场仗,朋友,此举和你不相称;如果没有,则更不相衬。但如果你是个女人,那我能明白。 前方耸立着卫城西北面的陡崖。他目光扫过,忖思其他方向的风貌。有人邀他去一个城邦的仪式,他躬身接受。在路边,一个穿戴古风铠甲的大理石步卒倚在长矛上;赫尔墨斯,亡灵的导引者,向一个孩童弯腰伸手;一对夫妻在诀别;两个朋友在祭坛前合掌,身旁一只杯。随处可见,爱默默面对了必要。这里没有修辞。无论后来者如何,这些人建了这座城。 他被领过广场,去议事厅聆听演说。偶尔,他听见人丛深处传来一句大声的咒骂;但是预言落空的主战派大多远远避开。狄摩西尼无影无踪。马其顿的老客友和支持者被推到前面;他勉力应对这些尴尬的会晤。埃斯基涅斯来了,态度沉着,但颇有戒心。腓力的仁慈甚至超出了主和派的预言;他们说中了,因此背负恶名。丧失亲人者、前途尽毁者,都像百目巨人一样盯着,看他们是否面有得色,并深信其有。腓力收买的人也来了,有的谨慎自持,有的阿谀奉承;这些人发现腓力之子态度客气,但捉摸不透。 他在狄马德斯的府邸进餐,有几位嘉宾在座;这不是宴饮的场合。但阿提卡气氛很浓:久用而朴素的优雅器物,躺椅和桌子的装饰尽皆形状完美,木质光滑如丝;旧的银酒杯因反复打磨而变薄;安静娴熟的侍候,谈话无人打断,也无人扬声。在马其顿,亚历山大仅以不贪食就令自己的餐桌风度超乎平庸;但在此地,他总留心先观察别人。 次日他在卫城上向城邦的诸神献祭,为和平祈福。这里有传奇的光荣,高踞的前锋雅典娜以长矛之梢引领航船——女神啊,您去了哪里,是否您父亲禁止您参战,如特洛伊当年?这次您是否顺从?这里在她的神殿中,站立着菲狄亚斯以象牙雕成的年轻女神,裙上有黄金衣褶;这里有一百年来的战利品和祭献。(三代人;才三代人啊!) 他在阿奇劳斯的宫殿长大,华美建筑于他并不新奇。他谈到历史,有人便让他看了雅典娜的橄榄树,当年它被波斯人烧过之后一夜就绽出新绿。他们还掠走了解放者哈摩第欧斯和阿瑞斯托吉顿的古老雕像,去装点波斯波利斯。“如果我们把它们拿了回来,”他说道,“便会交还给你们。这两人是勇士,也是忠诚不渝的朋友。”无人答话;马其顿人爱吹,世人皆知。他在城墙上寻找当年波斯人攀上的位置,自己找到了;询问似乎是不礼貌的。 主和派使一项动议获得通过:腓力和其子的雕像会在帕特农神殿内树立,以志其宽宏。他坐着让雕塑师画草图时,想到他父亲的塑像站在那里,不禁遐想他的人尚须多久会随之而来。 是否有任何地方、任何景观,他们问,是他离开前想造访的?“有,阿卡德米亚学院。我的导师亚里士多德在那儿学习过。如今他住在斯塔吉拉;我父亲重建了此城,让居民回迁。但我想亲眼看看柏拉图授业的地方。” 沿途埋葬着雅典往昔所有的伟大战士。他看见那些战利品,边骑马边询问,增长了行程。这里也一样,著名战役中一起战死的同袍长眠在集体陵墓里。有个新址正被清空,他没有问要安葬何人。 路痕越来越淡,渐入一片古老的橄榄树林,长草和野花在秋阳中干枯。厄洛斯祭坛附近又有个祭坛,铭着复了仇的厄洛斯。他问起这故事。从前有个移民,他们说,爱上一个美丽的雅典青年,誓言会为他做任何事。他说:“那么从卫城跳下去吧。”当他发现自己被服从了,就也那样纵身一跳。“他做得对,”亚历山大说,“一个人来自何方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本人怎样。”他们面面相觑,换了话题;国运暴发的马其顿人之子这样想并不出奇。 从柏拉图手中继承学院的斯珀西波斯,上一年已经辞世。在那幢原属柏拉图的凉爽简朴的白屋中,新院长色诺克拉底接待了他。此人高大魁梧,据说其俨然能使赶集时的广场为他开出一条路。亚历山大得到名师对大有前途的学生的礼遇。他感到此人有真才实学,一见如故。他们谈了一会儿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一个人必须追随他的真理,”色诺克拉底说,“无论它会将自己引向哪里。我觉得,它会引着亚里士多德离开柏拉图,柏拉图的天性是叫如何给为何服务。我的真理叫我留在了柏拉图门下。” “您这里有他的雕像吗?” 色诺克拉底领他出去,走过一座海豚流泉,来到桃金娘树荫下的柏拉图墓。雕像立于不远处。他手持卷轴而坐,厚实肩膀上古典的椭圆头颅向前倾。他保持着年轻时的运动员式短发,终生不变。胡须修得很整洁;额前纵横着深纹;在有重量的额头下,他有一双沉迷而坚定的眼睛,那是一个不遁开任何事物的幸存者的眼睛。“他始终还是相信良善。我有一些他的书。” “说到良善,”色诺克拉底说,“他身体力行。否则,人就不会找到别的良善。我很熟悉他。我高兴你读他的书。但是他一向说,他的书包含的是他老师苏格拉底的教诲;永远不会有一本属于柏拉图的书,因为他能教的只能以薪火相传的方式学到——必须接触那火焰本身。” 亚历山大热切地凝视那张沉思的脸,仿佛那是踞在难以攻克的巉岩上的一座堡垒。然而那岩石已消失,被时间的洪流冲走,再也无法进攻。“他有一种秘传的教导?” “一种公开的秘传。您是个战士,您的智慧,只能教给其身体已能承受艰辛、其心智已能抵抗恐惧的人,是这样吧?然后,火花就能点燃火花。他也是如此。” 色诺克拉底怀着遗恨与假想,注视那青年;青年怀着假想与遗恨,凝望那一张大理石的脸。他骑马经过那些逝去的英雄,回到城里。 他正要更衣去晚餐,忽然有人来谒见,留下与他单独相对;这人衣着考究,言谈文雅,自称在议事厅和他相会过。他听说,人人都赞赏他表现出的谦逊和节制,与他的使命十分合宜。然而出于对公共悼念的尊重,他让自己隔绝于此城所能提供的各种欢愉,许多人替他惋惜。假如没有机会让他在无害的私人场合一尝其乐,实在有亏待客之道。“我呢,有一个男孩子……”他形容了一个伽倪墨得斯的美态。 亚历山大毫不插话地听完,然后说道:“你说你有一个男孩子是什么意思?他是你儿子?” “殿下!您真会开玩笑啊。” “那也许,是你自己的朋友?” “决不是那样的事,我向您担保,是完全由您使唤的人。您自己见见他嘛。我为他付了二百金币。” 亚历山大站了起来,说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招来你和你这桩买卖。你走吧。” 他服从了,懊丧地回到主和派那里,他们本来希望让这年轻人带着快乐的回忆离去。该死的错误情报!再送上一个女子是太晚了。 他次日动身北行。 不久后,喀罗尼亚的死者被送到他们位于英雄街的集体墓地上。大家争论应当由谁来朗读葬礼的诔文。埃斯基涅斯、狄马德斯都有人提名,但他们一个料事太准,另一个太得志;在公民大会的失意者们看来,他们有沾沾自喜之色。所有人的眼睛回转向狄摩西尼那张憔悴的脸。彻底的失败、巨大的耻辱,暂时消蚀了他的一切恶意;他紧绷的皮肤上的新皱纹,来自一种比憎恨巨大的痛苦。至少他们都能相信,这个人不会在他们哀伤时感到愉快。他们选了他来朗读墓志。 除了斯巴达,所有希腊城邦都派了使节去科林斯议会。他们承认腓力为希腊人对波斯人防御作战的最高领袖。在这第一次会议上,他没有提出更多要求。别的自会随之而来的。 他挥兵抵达阴郁不安的斯巴达疆界,然后改了主意。让那条老狗保住自己的狗屋吧。它不会出来;但倘若逼到绝路,它会死拼到底。他不愿成为又一个在温泉关的薛西斯。 科林斯,阿芙洛狄忒之城,比雅典殷勤媚人。 国王和王子得到隆重款待。亚历山大偷闲走长路登上科林斯卫城,眺望底下看似窄丝带一般环绕高峻山脊的宏伟城墙。 天朗气清,他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南望雅典,北望奥林匹斯山,评论了城墙,谈说哪里可以建得更好,哪里可以攀越,经提醒也瞻仰了那些纪念建筑。极顶上是阿芙洛狄忒的白色神殿,纤巧优雅。向导指点道,那些著名的侍奉爱神的女子此时无疑已从城区上了山来行礼。他期待地等了等,但徒然无功。 德马拉托斯,一个有古老多利亚血统的科林斯贵族,是腓力的老客友,在议会期间做了腓力的东道。一夜,在他位于卫城山麓的大宅里,他办了个亲密的小聚会,向国王许诺会有一个他感兴趣的宾客出现。 原来是小狄奥尼索斯,已故叙拉古城主——大狄奥尼索斯之子。自从提摩列昂将他逐出城主之位,他便在这里办一所男校为生。他眼睛近视,身材松垮,肤色灰鼠鼠的,年岁与腓力相当;他的新职业与拮据结束了他从前声名狼藉的放纵,但他依然有一个老醉鬼的酒糟鼻。一把梳理过的学者般的胡须,遮住他软塌塌的下巴。成就已超越其威震四方的老城主父亲的腓力,风度翩翩地对待他,酒过一巡,他以倾诉回报。 “我继位时没有经验,一点也没有。我父亲是个极其多疑的人。您大概听过一些传闻吧,多数是真的。众神作证,我从来没有任何要暗算他的想法,但直到他死的那天,总要先把我搜身才许我接近他。我从未见过国书,从未参加过战争会议。假如说他像您对您儿子一样,外出征战时托付我治国,也许历史就会是另一番面貌了。” 腓力肃然点头,说他相信该会如此。 “假如他给我静静享受一个年轻男子的逸乐,那我也满足了。他是个严苛的人;极有才干,不过很严苛。” “嗯,许多事业都会这样走上极端。” “是的。我父亲刚掌权时,人民受够了民主制;等城邦传到我手上,他们受够了独裁制。” 腓力感到他并不总像他看上去那么愚笨。“但柏拉图对您没有帮助吗?他们说您两次得到这位哲学家的造访。” 那并不敏锐的面容若有触动。“您看见我能安于这样大的命运转捩,难道您觉得,我从柏拉图那里没有领会到一点哲学吗?” 那双湿润的眼睛现出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腓力看了看他那精补过的唯一一件锦袍,善意地握住他的手,召唤斟酒人上前。 在一张床头雕着天鹅的镀金床上,托勒密和他的新欢,雅典姑娘泰伊丝共枕。 她很年轻就来了科林斯,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墙壁上画着双双对对的恋人;床头桌上有两只精美的浅杯,一个酒壶,一只盛着花香油的圆瓶。镀金宁芙们擎托的三根芯子的油灯,照着这两人的欢愉;她十九岁,不必故作神秘。她的黑头发软若鸟羽,眼睛暗蓝;玫瑰红嘴唇不施丹朱,但指甲、乳头和鼻孔都染得宛如粉贝,乳白细腻的皮肤祛了毛,雪花石一样光洁。托勒密对她着迷。时候很晚了,他迟慢地抚摸她全身,全不在意回味可能再次勾起欲望。 “我们一定要生活在一起。这种生活配不上你。我很多年都不会结婚的,别担心我不能把你照应好。” “可是,亲爱的,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我们的音乐会、剧本朗读会……在马其顿我会过不惯的。”大家都说他是腓力的儿子。语气里不能流露急切。 “啊,但很快会是亚洲了。你会坐在一座蓝瓷砖的喷泉边,身旁玫瑰锦簇;我打仗回来,会给你膝头堆满黄金。”她笑起来,轻咬他的耳朵。 每晚和他这样一个人共度也实在不讨厌,她心想。尤其是比起另一些来……“让我再想想。明天过来晚餐吧;不,是今天了。我会告诉菲勒塔斯我病了。” “可人儿。我该给你带什么来呢?” “带你自己来就好。”她极少发现这话不起作用。“马其顿人真是壮汉子。” “啊,石像也会为你动容的。” “我很高兴你们开始剃须,如今看得见这些俊脸了。”她的手指抚过他的下颔。 “是亚历山大带起的风气。他说胡须会给敌人捉握的机会。” “哦,是这缘故?……那美少年。人人都爱他。” “除你以外的姑娘?” 她笑了。“别妒忌,我是指所有的士卒。其实,他内心也是我们这样的人。” “不,不,这你看错了。他像阿尔忒弥斯一样纯洁;或几乎一样。” “是的,这看得出来,但不是我的意思。”她在沉吟,鸟羽般的眉毛挑动着。她喜欢这个床伴,第一次向他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就像那些最负盛名的人,比如逸闻无数的拉伊丝、罗多帕,或是帖奥朵缇丝。她们不是为爱而生存,而是凭爱而生存。我可以对你担保,我看到了,这些兵士正是他身体的血液,他知道他们是会追随他赴汤蹈火的人。假使有一天他们不再跟他走,对于他,就会像一个名妓不再有爱慕者登门,也收起了铜镜一样。他会开始死的。” 一声叹息回答了她。她轻轻勾起被单,盖在他们俩身上。他睡得沉实,天也快亮了。让他留下吧,她这就开始习惯他也好。 腓力从科林斯返国,筹备亚洲的战争。万事俱备之时,他会先征得议会的首肯,方才动兵。 大部分军队已由阿塔罗斯率领,首先踏上归程,士卒们纷纷告假,四散归家;阿塔罗斯也如此。他在皮德纳山的山趾拥有一座先祖传下来的灰色旧碉堡;腓力接到他的消息,恳求国王途中稍事停顿,光临碉堡。国王念及他机敏得力,回复同意了。 他们离开大路,转入山间,海平面越来越宽,亚历山大却变得寡言矜持。少顷他骑马离开赫菲斯提昂的身旁,赶上托勒密,招手和他一同远离了在山地石南和灌木丛中抬足的马队。托勒密茫然不解地跟随;最近他自己满腹心事。她会守诺吗?她拖到最后才给了他苦等已久的答复。 “不知父王怎么想的,”亚历山大说,“居然不差遣保萨尼亚斯先行一步去佩拉?他怎么能把他带到这儿来?” “保萨尼亚斯?”托勒密朦胧地说,随即变了脸色。“不过,保卫国王的安全也是他的权利。” “如果他有任何权利,第一个权利就是不用受这个罪。难道你不知道那是在阿塔罗斯的宅子发生的?” “他在佩拉有一幢宅子。” “是在这里。我从十二岁起就知道。当时我在家中马厩里,在其中一个马棚,他们没看见我;阿塔罗斯的马夫正在跟我们的马夫讲这故事。几年以后母亲也对我说过,我没告诉她在我听来已是陈谷子烂芝麻了。是在这里发生的。” “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了。六年了。” “别说六年,你觉得六十年就能忘记吗?” “至少他职责在身,不必觉得自己是来做客的。” “他应该被免于这样的职责。父王应该解救他的。” “是的,”托勒密缓缓说道,“是的,可惜……你知道,若你不提,我也想不起来,而且我并不像国王有那么多头绪要考虑。” 牛首骏感到骑手的某种震动,嘶吼一声,摇了摇光灿灿的头。“这我倒没想过!哪怕在我们家,对父亲也不是无所不讲的。帕曼尼恩应当提醒他的,他俩是少年之交。但也许他也忘记了。” “也只不过是今晚这一晚而已……我刚才想,假如一切顺遂她这时该已卖掉房子了。你一定要见见她。别的不说,她的歌声真是好。” 亚历山大回到赫菲斯提昂那里,他们默默骑行,直到转过山崖,看见了碉堡的石墙,这个森冷的遗存物见证着过去没有律法的岁月。一队骑马者从大门露面,迎接他们。 亚历山大说道:“如果保萨尼亚斯摆出一张臭脸,不要跟他计较。” “嗯,我知道。” “即使国王也无权错待别人,然后抛诸脑后。” “我不认为他抛诸脑后了,”赫菲斯提昂细想后说道,“你要想到国王即位以来化解了多少世仇。想想色萨利,想想林克斯提斯家族。我父亲常说,佩尔狄卡斯去世的时候马其顿没有一家、一族不负有至少一桩血仇。你知道利昂纳托斯和我本该是仇敌,他的曾祖父杀了我的曾祖父,我一定跟你讲过。国王常会邀请我们的父亲同一夜去共进晚餐,以证明大家相安无事;他们如今不再耿耿于怀了。” “但那是家族的旧账,不是他们自己的仇怨。” “这是国王的行事做派,保萨尼亚斯肯定明白。这样就没机会冲突了。” 他们抵达碉堡后,他也确实如常执勤。国王饮宴时他的职责是守门,不跟东道主一同落座。他的餐食稍后会给他送上。 国王的扈从受到殷勤招待;他自己、他儿子和几个亲信被领入内厅。比起埃盖那座与马其顿历史一样长的城堡,这碉堡更粗朴,年代也不晚多少。阿塔罗斯家族是古老的一脉。室内陈设着许多波斯锦毯和镶金嵌宝的椅子。为了表示对贵宾最隆重的欢迎,女眷们也来觐见,并奉上糖果。 目光被织锦挂毯上的一个波斯箭手吸引住的亚历山大,听见他父亲在说:“阿塔罗斯,我从不知道你另外还有个女儿。” “陛下,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带走我兄弟的众神将她给了我们。她叫欧律狄刻,是可怜的比昂之女。” “确是可怜,”腓力说,“抚养这样一个孩子,却在她出嫁之前过世。” 阿塔罗斯闲闲说道:“那还远呢。这新得的女儿叫我们这样喜欢,怎舍得她离开。” 他父亲话音方起亚历山大就转了过来,仿佛是一只听见鬼祟脚步声的家犬。那姑娘立在腓力面前,右手持着一只盛糖果的光亮银碗。他刚才像自家人一样握住她的左手,现在已松开,也许是因为见她脸红。她有阿塔罗斯这家人的相貌,但他的缺点在她身上却成了天资:他的面颊干瘪,她颧骨下有秀美的微凹;他的头发稻黄色,她的金色;他瘦长条子,她弱柳临风。腓力对她去世的父亲称许有加,她便微微行了个礼,与他稍一对视便敛目,然后拿着银碗移到亚历山大面前。她盈盈的浅笑一时僵住了;她首先看见了他未准备好的表情。 次日,他们延迟到中午才启程。阿塔罗斯透露,这天是当地某位河中宁芙的节日,女眷会唱歌庆祝。她们戴着花冠来了;那姑娘声音很轻,孩子气而真挚。大家品尝了宁芙泉的清流,赞美一番。 他们上路时早已烈日炎炎。走了几里地,保萨尼亚斯离开队伍。一个将官见他向一条山溪走下去,在他身后喊道,这儿的水已被牲口污染,再走上一两里,水会比较洁净。他装作没听见,双手掬满一捧水,渴饮而尽。在阿塔罗斯家里的这些时候,他一直断水绝食。 亚历山大和奥林匹娅斯一同站在宙克西斯的壁画《特洛伊沦陷》之下。在她上方,赫卡帕王后撕扯着衣袍;在他脑后,普里阿摩斯和阿斯提阿纳克斯血花四溅,像是一个殷红的光晕。冬日火光在图画的火焰上跃动,在活人脸上投了凹影。 奥林匹娅斯眼圈浓黑,面容犹如一个老了十岁的妇人。亚历山大的嘴唇看上去又干又僵;他也熬夜无眠,但显露得少一些。 “母亲。何必又召我来呢?道理都说了,你也明白。并没有什么昨是今非。我是非去不可的。” “审时度势!审时度势!他把你变成了一个希腊人。如果他因为我们违抗他而杀我们,那好,让他杀。我们宁死也保持骄傲。” “你知道他不会杀我们。只不过我们会陷进令仇人痛快的处境。如果我出席这婚礼,如果我去捧场,人人都会明白我把它看得平常,就像那些色雷斯女人、伊利里亚女人等等无名之辈一样。这个父王知道;难道你不懂这才是他邀我去的原因?他是为了保全我们的脸面。” “什么?你在羞辱我的场合喝酒助兴,是保全脸面?” “我会这么做吗?他不会放弃这姑娘,明摆着的事实,接受吧。不错:她是马其顿人,她的家族跟我们家族一样古老;这桩婚姻当然是族以女贵。所以他们才将她巴巴地送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次交手是阿塔罗斯赢了。如果我们中了他的计,他就会赢整个战争。” “他们只会认为你倒戈向父,跟我作对,来保住他的欢心。” “他们对我没这么无知。”这想法折磨了他半晚。 “跟他婊子的亲属饮宴。” “一个十五岁童女。她只是诱饵,好比捕狼陷阱里的羊羔。噢,她会尽力而为,她是他们家的人;但一两年内他就会再遇见一个更青春的人。抓紧时机的会是阿塔罗斯。你要当心的是他。” “我们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尽管她语带怨怼,他仍当做默许;实在受够了。 他发现赫菲斯提昂在他房里等着。这里也一样,是个倾心吐胆的地方。他们在床沿上并排默坐了一些时候。最后赫菲斯提昂说:“你会知道哪些人是朋友了。” “我已经知道了。” “国王自己的亲信应该向他进谏。帕曼尼恩不能做吗?” “他试过了,菲洛塔斯告诉我的……我知道帕曼尼恩怎么想。我不能告诉母亲的是我理解此事。” 赫菲斯提昂等了半晌,方道:“怎么说?” “父亲从十六岁以来,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青睐他的人。他送她花束,她扔到粪堆上;他在她窗下唱歌,她把夜壶给他照头淋;他向她求婚,她跟他的竞争者们打情骂俏。最后他忍无可忍,打了她;但他无法忍受她倒在脚边,又把她扶起。然后,虽然他能治住她了,他仍羞愧地不敢登她的门,而是派我去。嗯,我去了;但说到底,她是个浓妆艳抹的老娼妇。我怜悯他。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但没错,我怜悯他。他理应得到更好的。这次这姑娘,我宁可她是个舞者或吹笛女,或是个男儿也罢;那我们就能有清静日子。但既然她是他想要的……” “所以这才是你要去的理由?” “噢,我能找到更好的理由。但就是这个缘故。” 婚宴在阿塔罗斯位于佩拉郊外的府邸举行。他才将房子重修过,不惜工本,廊柱缠绕着镀金的花枝,镶珠宝的铜像自萨摩斯岛远道运来。种种费心布置,无非表示国王这场婚姻与他别的婚姻都不同,除了第一次。亚历山大和朋友们走入时环顾周围,以眼神交换了同一个想法:这是给国王岳丈的、而不是给妃子之叔的府第。 新娘坐在宝座上,团簇着光灿灿的妆奁和新郎的礼物;马其顿比南方保有更古老的风俗。金银杯盏,一卷卷精纺的织物、亚麻被单上铺陈的珠翠和项链、托着香料匣和香水瓶的镶嵌桌子,将婚礼的供桌放满。她穿着橘红色衣裳,戴着白玫瑰花冠端坐,俯视自己交叠的手。宾客们为她喊出仪式性的祝颂;她的婶娘在她身旁代为致谢。 过足了时候,女眷将她送往为她预备的房子。坐婚车巡游由于不合宜而免去了。亚历山大望向那些亲眷,确信他们曾经盼见这一幕。他以为自己怒气已消,直到他看见他们在审视他。 大家分食了浇头丰富的婚礼祭肉,和随后的肴馔。虽然烟囱有个风罩,这厅堂仍旧变得热气腾腾。他注意到,多数时候他都被安排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他庆幸与赫菲斯提昂相邻,但是这本来该是新娘的一个男戚的席位。就连阿塔罗斯家那些较年轻的人都簇拥在国王周围。 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低声道:“快呀,狄奥尼索斯,我们十分需要您。” 然而当酒上桌时,他一如往常,浅酌慢饮,和他进食一样节制。马其顿是良泉遍布的土地,水流纯净安全。从来不必忍渴入席,像居住在炎热的亚洲土地、只有污浊河水的人那样。 但既然东道主听不见,他和赫菲斯提昂便放纵自己,讲起宾客在归途才会讲的笑话。追随他的青年们不满他遭受轻视,看出他们微笑中的意味,便也跟着议论,且更无所顾忌。宴会厅染上了一点分帮结派的气氛。 亚历山大渐觉不安,向赫菲斯提昂低语道:“我们最好别扫兴。”然后转向众人。新郎离席时,他们可以乘机溜走。他望了他父亲一眼,见他已经醉了。 他的脸色红润明亮,他在与阿塔罗斯和帕曼尼恩吼着古老的战歌。烤肉的肥油沾在他胡须中。他回敬众人关于开苞和精力的古老笑话,这些笑谑像先前洒在新郎身上的葡萄干和谷物一样属于风俗。他赢来了他的姑娘,在老朋友中间,大家乐也融融,使他的心愈加欢畅。亚历山大认真洗过浴才来,几乎空肚,近于清醒,但没有他进食较多时那样清醒。他在周围越发明显的沉默中继续观望。 赫菲斯提昂忍着怒火,跟邻座交谈以避开注意。没有一个通达的主人会这样折磨一个奴隶,他心想。他也生自己的气。他怎会预料不到这一切,为何不反对亚历山大出席?他不说,是因为他对腓力有好感,因为这看来合乎谋略,也因为——他终于肯面对了——这会惹怒奥林匹娅斯。亚历山大做这个牺牲,是出于他不时会有的不计后果的宽宏大度,赫菲斯提昂爱他这一点。他应该受到保护;应该有某个朋友插手。他受了背叛。 在越来越大的噪声中,他在说着什么。“……她是那家族的一员,但是她没有选择,她才出婴室没几年……” 赫菲斯提昂吃惊地回顾。他纷杂的想法中并没有包括这一个思想:亚历山大会为那姑娘而生气。 “婚礼大多是这样的,你知道。习俗使然。” “她初次见到他时很害怕。她极力使自己脸色和悦,但我看出来了。” “他不会粗暴对待她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女人内行。” “想想看。”亚历山大对着手中酒杯喃喃说道。他一饮而尽,持杯伸手。侍童带着以雪冷藏的兽头酒盅来了;少顷,留神伺候的他又回来重新斟满。 “把这杯留到祝酒时。”赫菲斯提昂警醒地说。 帕曼尼恩代表国王起立,赞美新娘;这本该由新郎的男性至亲来做。朋友们注意到亚历山大讽刺的微笑,也过分公开地答以冷笑。 帕曼尼恩曾在许多婚宴上讲话,有些是国王的婚宴。他话语简单而有分寸,谨慎而扼要。阿塔罗斯手持一只华丽的大金杯,从自己的躺椅摇晃走出,发表嫁女的演说。立刻能看出他跟腓力一样醉,却不那么扛得住。 他对国王的赞颂迂回啰嗦,夸饰因笨拙而失败;高潮处伤感凄切,时机也不对;如痴如狂的喝彩声是付与国王的敬意。当演讲渐入正题时,喝彩就变得不那么自然了。帕曼尼恩刚才是祝福一对夫妇;阿塔罗斯则分明是祝福国王和王后,只欠点破。 他的支持者纷纷欢呼,拿酒杯敲着桌子。亚历山大的朋友们窃窃议论,有意让人听见。阵营未定的那些人惊惶失措,因沉默而显露了自己。 腓力没有醉到不解其意的地步,他用充血的黑眼睛盯住阿塔罗斯,在跟自己醺酣的迟钝搏斗,思索如何截断他的话。这里是马其顿,他平息过许多餐后的争吵,但从未对付过一个新的岳父——无论是否自命的身份。别的人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会感激。他的眼睛转到儿子那边。 “别放在眼里,”赫菲斯提昂细语,“那家伙喝昏了头,他们全都知道,到明早他们就什么都忘了。”演说初始他已从自己的躺椅走到亚历山大的躺椅旁。亚历山大的眼睛盯住阿塔罗斯,身体摸上去又僵又紧,如同待发的弩炮。 望着那边的腓力,看到在发红的额头和为宴会而梳平的金头发下,瞪视的灰眼睛从阿塔罗斯的脸转向他的脸。奥林匹娅斯的愤怒;不,那是很快炸开的,这却是收敛的。莫名其妙。我醉了,他醉了,大家都醉了,何妨?小子为什么不能像别的饮宴者那样随和些?让他忍着吧,并且要识相。 阿塔罗斯还在滔滔谈说古老正宗的马其顿血脉。他早将他那一席话熟记在心;但是在微笑的狄奥尼索斯引诱下,他即兴发挥的兴致来了。祖国化身为这曼妙少女,国王在祖先众神的福佑中,会重投她的怀抱。“让我们向他们祈求一个合法的真传继嗣吧。”他灵机一动叫道。 一种混乱的噪声骤起;喝彩、抗议、丧气话、付诸笑谈的笨拙努力。语声变了,戛然而止。阿塔罗斯并未饮下祝过的酒,反而用另一只手按住头,指间有血。闪亮的某物,一只银杯,在镶嵌地板上豁啷啷滚开。躺椅上的亚历山大一手支身,向前倾倚。他投掷时没有起立。 哄闹涌起了,在高堂中回响。他以曾经穿透喀罗尼亚战嚣的声音喊道:“你这无赖,你骂我是个杂种?”众青年——他的朋友们,义愤地喝彩助威。阿塔罗斯明白了他被什么击中,发出一个欲语又噎的声音,然后将自己沉重的高脚杯掷向亚历山大。他目测出它的路线,并不费心挪动;杯子半途坠地。朋友们和亲戚们都叫喊起来,厅堂的声响开始像一个战场。腓力怒极,也知道该对谁泄愤,在喧哗中吼道:“大胆!你这小子。你怎敢这么放肆?管好自己,否则回家去。” 亚历山大几乎没有提高声音,它像他的杯子一样,正中目标。 “你这龌龊的老山羊。你永远不晓得难为情?全希腊都能闻见你的膻气;你到了亚洲怎么办?难怪雅典人哂笑。” 一时间回答他的只是呼吸声,像一匹吃力的马。国王的红脸紫涨,手在躺椅周围摸索。他穿着新郎的礼袍,这里唯有他佩了剑。 “狗娘养的!”他从躺椅一跃而下,撞翻了坡腿的晚餐桌,酒杯和甜点盘铿然一阵响。他抓住剑柄。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不顾一切地说,“走吧,快,走吧。”亚历山大置若罔闻,从躺椅较远的一端敏捷滑下,双手抓住木头,含着冷淡急切的微笑而等待。 腓力手持出鞘的剑,又喘又瘸地踏过满地狼藉向敌人踉跄而去,他的脚踩到一张果皮,跛腿受力一滑,重重跌倒在糖果和陶片中间。 赫菲斯提昂向前迈了一步;有一刹那,他本能地想去搀扶。 亚历山大绕过晚餐躺椅出来,双手按着腰带,扬着头,俯视那个面红耳赤、边喘边骂的男人,匍匐在一地酒浆中,伸着手要捞回他的剑。“看看吧,诸位。看看是谁准备要从欧洲跨到亚洲,却从躺椅跨到躺椅也摔得够戗。” 腓力双手按着健康的膝盖站了起来。他在碎碟上割破一掌。阿塔罗斯和他的亲属们跑来施援,一路互相推撞。混乱中,亚历山大向朋友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全都随他而出,沉默而迅捷,像执行战争中某个夜间行动。 在门口站岗的保萨尼亚斯始终没有离开岗位,此时却目送着亚历山大。干旱沙漠中的旅行者或许也会这样目送予他一瓢甘泉的人。无人注意。正在汇集支持者的亚历山大完全没有想到他。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攀谈的人。 牛首骏在庭院中嘶鸣;它听见了主人在战场上的语音。年轻人把他们为婚礼准备的花环抛在霜冻的垃圾堆上,不待马夫侍候就上了马,沿着辙痕交叠、覆冰而泥洼的道路,驰向佩拉。在宫殿广场,夜间火炬的光亮下,亚历山大打量他们,审视每一张脸。 “我准备带我母亲去伊庇鲁斯她弟弟的家里。谁愿意跟我?” “我是一个,”托勒密说,“让他们的真传继嗣都歇去吧。” 哈帕劳斯、尼阿卡斯和余人簇拥上前;因为爱,因为忠诚,因为深信亚历山大的运气,因为害怕国王和阿塔罗斯已记了他们一笔,或因为耻于被别人看见自己退缩。 “不,你别来了,菲洛塔斯。你留下。” “我要来,”菲洛塔斯略一环顾,很快地说,“我父亲会原谅我的。不原谅又何足惜?” “不,他比我父亲好,你不该为了我而冒犯他。其余的人,你们听着。”他的声音透出习惯而干脆的命令口气。“我们必须马上走,迟了我会被关押,我母亲会被下毒。轻装旅行,带上备用的马匹、你们全部的武器,以及能拿到手的钱、一天的食物、任何能打斗的好仆人——我会给他们预备马和武装。下次吹角换岗时,你们都在这里与我会合。” 他们散了,只有赫菲斯提昂还在,眼神像是一个在无涯海上的人望着舵手。 “他会懊悔的,”亚历山大说,“他要依靠伊庇鲁斯的亚历山德罗斯。他将他扶上王位,对这盟友费心不少。现在除非他还母亲以公正,否则休想从那边获得支持。” “那你呢?”赫菲斯提昂直率地说,“我们去哪儿?” “去伊利里亚。我在那儿有更多可做。我了解伊利里亚人。你记得科索斯吗?他不把我父亲放在眼里,反叛过一次,还会卷土重来的。他认识的是我。” “你意思是……”赫菲斯提昂说着,已知道问也多余。 “他们是好战士。若有个将军,他们也许能打得更好。” 木已成舟,赫菲斯提昂心想,况且我做了什么来保护他?“好吧,如果你认为这样最好。” “其他人不必去得比伊庇鲁斯更远,除非他们自己要如此。今天只管今天的事。让我们看看在伊庇鲁斯立场可疑,伊利里亚积极备战时,全体希腊人的统帅要如何进军亚洲。” “我去给你打行李。我知道你要什么。” “幸好母亲会骑马,我们没有时间乘轿了。” 他见到母亲时,她仍点着油灯,坐在高椅上直视前方。她责怪地看着他,只知道他从阿塔罗斯府上来。捣烂的药草和烧过的血在房中气味弥漫。 “你是对的,”他说,“何止是对。收拾好你的珠宝,我来带你回家去。” 他在自己房间看到他那个行军背囊,如赫菲斯提昂承诺的,他需要的都在当中,顶上放着 href='2087/im'>《伊利亚特》的皮书袋。藏书网 西进的大路途经埃盖。为了避开它,亚历山大带领众人穿越他训练军队打山地战时摸熟的一个个隘口。山麓的橡树和栗树又黑又秃;峡谷之上的山道落叶堆积,又湿又滑。 这偏远的山乡难得一见陌生人。他们自称是进香客,要去多多纳咨询神谕。在他练兵时瞥见过他的人如今都不认得他了:戴一顶旅行的旧帽子,披羊皮斗篷,胡子没刮,显得年纪大些。他们下行来到卡斯托里亚湖畔,柳荫低垂,沼泽遍布,有海狸筑的堤,他们打醒精神,知道会被人认出;虽然他们讲的故事仍是老一套,却未受盘问。王后与国王不睦早非新闻;倘若她想向宙斯和狄安娜娘娘请教,那是她自己的事。他们走得比流言快。是否有人追踪而来,是否他们像遭嫌弃的狗一样被放任自流,抑或腓力一如往常地让时间替他弥合,他们无从判断。 奥林匹娅斯从少女时代便不曾这样旅行。但是她在伊庇鲁斯度过那段年华,当时来自科尔丘拉的海盗横行海岸,所有旅行都在陆上。出门第一天,她累得脸色苍白,晚间的寒气更使她发抖。离家还太近,他们不敢投宿村中,只在一个牧人的空棚舍搭了帐篷,羊群已经去了冬季草原。但歇过一夜,奥林匹娅斯次日就有了精神,很快像男子一样和队伍并进,目光炯炯,脸颊红润。她稳跨马背,直到他们发现某个村庄为止。 赫菲斯提昂在后面的人当中骑行,望着那两个披斗篷的细小背影,头并着头,在交谈,在谋划,在倾吐。他的敌人掌握着战场。托勒密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他,没有恶意且不甚自知,因为他觉得自己牺牲最大。他和泰伊丝欢聚仅仅数月,把她留在了佩拉。赫菲斯提昂则只是依本性而为;像牛首骏一样,他被视为亚历山大的一肢。谁也不注意他。他感到他们仿佛会这样旅行下去,直到永远。 他们向东南行进,朝着分隔马其顿和伊庇鲁斯的巨大山脉而去,涉过涨水的河流,选取格拉莫斯山与平都斯山之间难行的近路。他们尚未攀上那条马其顿红土渐见稀少的山脊,就开始落雪了。山径上危险莫测,马匹蹒跚而行;他们争论是该回卡斯托里亚湖去,抑或露宿野外。有个骑马的人在山毛榉中间迂回而来,邀请他们光临他有事务在外的主人家,说主人留了话,吩咐要招待他们。 “这是欧瑞斯提斯家族的地方,”亚历山大说,“那么你的主人是谁呢?” “别傻了,亲爱的。”奥林匹娅斯嘟哝道。她转向那使者。“能到保萨尼亚斯家里做客,欣喜之至。我们知道他是朋友。” 树林前方伸出一块山崖,那巨大的老碉堡兀立其上,他们在里面得到热水浴、美食美酒、温暖的床。看来保萨尼亚斯在这里有个妻子,虽然宫中别的将官都把妻子带去了佩拉。她是个高大健壮的山地姑娘,生性单纯,却因为一知半解而怀着心事:她的丈夫遇到她之前曾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被人欺辱,具体如何,她始终不清楚;他还在等待雪耻之日;这些人是与他的仇敌作对的朋友,要好好招待。但奥林匹娅斯是朋友,她与谁在敌对?王子怎么来了,他不是伙友团的将军吗?她极力让他们舒适;但到了寝时,在那个保萨尼亚斯每年踏足二三次的大房间里独处,她听见一只猫头鹰在咕噜,一头狼在嗥叫,而油灯周围的阴影加深了。她父亲在北边被巴尔德利斯所杀,祖父在西边死于佩尔狄卡斯之手。翌日,一个保萨尼亚斯指定的好向导带着客人们离去后,她走入石砌的地窖,清点箭头和存粮。 他们攀越一个栗树林,连土产的面包也是栗子面粉做的;然后上行穿过一片枞树林,来到隘口之巅。阳光在雪地上熠熠生辉,也照遍辽远的地平线;这里是塑造大地的众神所立的边疆。奥林匹娅斯回头东望,嘴唇翕动,对一块她带着上路的形状合适的石头,念诵了从一个埃及女巫学来的古语,随即抛之于身后。 伊庇鲁斯的雪在融化;他们只好到农人的村子投宿,马匹拴在山洞里,三日后蹚过一条涨水的河。但他们终于抵达了摩罗西亚人的土地。 这起伏的高原以严冬闻名,然而其雪水令牧草丰茂。头角长长的硕大牲口在这里吃草;最矜贵的绵羊穿着皮革罩衣,以防它们的细羊毛被荆棘损伤;护卫它们的狗跟它们一样大。为造船盖屋的工匠所称道的参天橡树——本地的神圣财富——光秃秃地站着,迎受未来数百年的风霜。村子都建得很好,健康的孩子成群。 奥林匹娅斯篦了头发,戴了一根金项链。“阿基琉斯的祖先出身于此。他儿子尼俄普托勒摩斯从特洛伊回来,带着安德洛玛刻在这里居住。他们的血液是通过我传给你的。我们是最早的希腊人。他们全都借了我们的名字。”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听过无数遍。这片沃土古来各自为政,直到近年才有了君主,国王虽是奥林匹娅斯的弟弟,却是腓力扶上王位的。他边骑边想。 他们的使者继续骑行去报信,众青年就在一个石块磊磊的池边剃须梳头。水寒彻骨,但亚历山大洗了浴。他们都拆了行囊,取出最好的衣服穿上。 少顷,他们望见一队人马,在半融的雪中既黯淡又泛光。国王亚历山德罗斯亲自迎接亲属来了。 他是个肤色黄褐的高个子,年纪三十出头;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家族的嘴,但家族的鼻型仍然可见;眼窝很深,目光躁动而警惕。他以亲吻欢迎姐姐,说了相宜的话。他早就预料这讨厌的时刻迟早会来,尽量和颜悦色。他依仗她的婚姻而君临一国;但自此以后,她几乎做尽了危及他王位的事。从她怒气冲冲的来信里,他无法 5224." >判断腓力是否已和她离异;无论如何他只能接纳她,附和她是无辜受害的说法,以求保全家族清白。单是她一个就够伤神了,指望她没有带那个到处惹事的儿子来,更是白搭——听说他十二岁就杀了人,从此没有一天沉静过。 怀着迅速以礼节掩过的不信任,国王瞥了瞥那一队长着棱角分明的马其顿面孔的青年,跟南方人一样刮了胡须。他们看上去顽强、机警而亲密;他们打算在这里酝酿什么阴谋?王国是平靖的,部落酋长们恭称他为霸主,追随他作战并缴纳税金;伊利里亚人不逾边界;仅是今年,他便铲除了两个海盗老巢,当地农人以颂歌对他感恩。谁会跟随他去和强大的马其顿作战,过后谁会祝福他?没有人。倘若腓力发兵,他会长驱直入抵达多多纳,另立一个国王。况且亚历山德罗斯一直喜欢这人。在姐姐和外甥中间骑着马,冷风扑面,他盼望家中的妻子仍有精神会客;他出门时撇下了哭泣的她,而且她有身孕。 往多多纳下行时,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路使他们鱼贯而行,国王领头。亚历山大骑马挨近奥林匹娅斯,悄然道:“别告诉他我打算做什么。你的事随便你说;我的你一概不知。” 她又惊又气,说道:“他做了什么让你疑心他?” “什么也没有。我要细想,我需要时间。” 多多纳坐落在高高的山谷中,在一条风雪相侵的长长山脉下。一阵飙风刮来,使他们身上裹了一层麦粉般的细雹子。那个有围墙的城市扣在山坡上;下方是神庙的场院,除了所供的神祇,就只有一道矮篱护卫着它。中央是祭坛和神殿,小若玩具,一株巨大的橡树伸开黑秃秃的枝柯迷宫,出拔于雪上。一种深沉而回响的咆哮随风阵阵起伏,刮到他们耳朵里。 城门轰然打开。他们列队准备进城时,亚历山大说:“舅舅,我希望趁着在这里求问一次神谕。您可以询问下一个吉日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好,”他语气里有了新的热情,还添上一句相宜的吉利套话,“神佑的幸运。”他恨不得吉日早早到来。奥林匹娅斯结婚时他还是个小子;她一向欺负他,他从未有机会在她面前做个男子汉。现在她得知道,他是他自己家的主人。这个饱经战火、身带战痕的青年,有一双疯狂痴想的眼睛,一队仪表堂堂的法外扈从,但他也帮不了她。让他自行其路归向冥府,让理智的人安生吧。 城中人怀着自发的忠诚向国王致意。他曾经多次带领他们成功抗敌,也没有从前那些交战的酋长那样贪婪。人民聚集成群;离开佩拉后,牛首骏第一次听见熟悉的欢呼声“亚历山德罗斯!”它仰起头,步伐转为阅兵时骄傲的踢踏。亚历山大端坐马背,直视前方;赫菲斯提昂转头一瞥,见他脸色苍白,就像身体失掉了一半的血。他面不改容,平静地和亲属们对答;但是他们到达王宫之后,他唇边依然没有血色。王后忘了自己的不适,命仆人赶快准备甜酒;昨天还有个牲口贩子在关隘上冻死道旁。 雪停了,但地上有积雪,结了霜壳,踩上去喀哧喀哧塌陷。一个苍白的太阳灼灼晒在雪丘和乱蓬蓬的灌木上;一股寒飕飕的细风从山岭吹下来,无孔不入。这片白茫茫之中有块扫清的地方,只铺着褐色的枯草和黑而湿的橡子,像一块敝旧的布。圣殿的奴隶们把雪铲到橡木栅栏边;脏兮兮的雪堆起,树叶和橡子壳杂陈其间。 一个披羊皮斗篷的年轻人,走到那巨梁已年久发黑的、没有门扇的门廊前。 一个深底铜磬以兽皮制的绳索挂在横梁下。他抄起倚柱的一根木杖,用力敲打。长长的振响,水波般一圈圈漾开;一种深沉的回音从远方某处嗡嗡传来。大树静立,桠杈、结节和旧鸟巢上积雪盈盈。千百年来献给神明的古朴祭坛,分布在四周空旷之中。 这是希腊最古的神祇,法力来自埃及的阿蒙,众神祇之父,比时间更古。神在多多纳发言,早于阿波罗来到德尔菲。 在高枝间静静加速的风,猛一阵横扫下来。前方爆发一种狂乱的金石声;一个铜制男孩立于大理石柱头,手执一鞭,鞭条是披拂的铜链,风一刮便将那些沉重的末梢打在一口大铜瓮上。它是个造声器皿,就像剧场里有时候用的那些一样。响声隆隆而动。圣树四周也围着三足而立的空心铜器;那声音通过它们而逐渐变弱,仿佛一个鸣雷后的余响。未及消尽,另一阵风又扬起那鞭子。在大树后面一幢小石屋里,有几个窥视的灰顶的头伸了出来。 亚历山大的嘴露出笑容,如同他在战场上发起进攻时。他向余音回荡的场院行去。第三次刮起阵风,那串响声便第三次往复,旋开而后消隐,归于先前薄响绵绵的沉寂。 三个老妇从那间茅草顶的石屋走出,并头私语,披裹着虫蛀的兽毛斗篷。她们是“鸽子”,神祇之仆。她们踏着黑湿的橡子碎步行来时,能看见她们的脚踝包在褴褛的羊毛里,但脚是赤裸的、皲裂的,蒙着泥垢。她们的力量来自与大地的接触,不可失之;这是圣殿的律令。 第一个是强壮的老妇,宽骨架,看上去做过大半辈子男人的农活。第二个矮小丰满,神情严冷,鹰钩鼻,下唇突出。第三人是个驼背的老妪,小不点儿,像旧的橡子壳一样干瘪而棕黑。据说她是伯里克利辞世那一年出生的。 她们瑟缩在裘衣中,四面看着,回转眼睛时,似乎吃惊地看到这孤身一人的香客。那高个子向丰满妇人悄声细语。那老妪踏着皱巴巴的鸟爪趋前,像好奇的小孩一样摸他。她双眼有一层蓝白的翳,已近失明。 丰满妇人用一个尖厉而不失谨秘的声音说:“你希望怎样询问宙斯和狄安娜?你想知道为了达成你的愿望,该向哪一位神献祭吗?” 亚历山大说道:“我会独自把我的问题告诉神。给我书写的工具吧。” 高妇人带着笨拙的善意俯向他;她的动作像一只农庄的动物,气味也像。“是的,是的,唯有神能看见。但签子在两个坛子里,一坛是酬神请愿的;另一坛是‘然’或‘否’。我们要拿取哪一坛的?” “‘然’或‘否’。” 那老妪仍将他斗篷的一角抓在手里,仿佛一个自信的漂亮小孩,知道人家喜欢自己这样。忽然,她从他腰间一扬声说:“要小心你的愿望。小心。” 他向她俯身,轻轻问道:“为什么,老妈妈?” “为什么?因为神会答应的。”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一团破羊绒中的一个小骨壳——一边抚摸,眼睛越过她望到那橡树的黑色深处。其余两人相视,都不做声。 他说:“我准备好了。” 她们走进其住所旁边一座做法事的低檐房屋,那老妪趋步于后,嚷着混乱的命令,像任何下到厨房令忙碌的女眷们心烦的曾祖母。能听见她们所有人的和嘟哝,仿佛是某家没有预备好营业的旅店,来了个不能赶走的客人。 巨大的古枝在他上方伸展,分割了苍淡的阳光。中央的树干因岁月而叠合,有肋骨般的隆起;敬拜者们把小件的供奉投进裂缝,年深日久,几乎被树皮封住。有些树皮已经朽烂,还有蛀洞。夏天会暴露秃冬所掩的:粗枝主干一部分已经死了。它的初根胀破种子时,荷马仍在世;它活到头了。 从巨大的树心周围,枝干分叉处,传来一种昏昏欲睡的咕咕和呜咽;在树洞里,在到处钉着的小匣子里,神的鸽子一对对相偎,羽毛耸然,挨挤着御寒。他走近时,有一只从藏身的暗处发出一串响亮的“茹——咯——咕!”。 妇人们出来了,高的手捧一张矮木桌,胖的手捧一只红底黑绘的古坛。她们在树下把坛放到桌上。那老妪交给他一块软铅片、一支铜笔。 他把那铅片放在一个旧的石头祭坛上,用力书写,字母刻入暗色的铅上,闪着银光。神佑的幸运。亚历山大咨询神庙的宙斯和狄安娜:吾心所思会否实现?他把铅片折成三折,藏住文字,然后放入坛中。他是学了如何做才前来的。 高妇人站在桌子旁,举起双臂。坛子上画着一个女祭司,站姿相同。召唤用的是某种外邦语言的行话,岁月与无知使它走样;元音拖得很长,模仿鸽子。很快便传来一只鸽的应答;树心周围都回响着一种低沉的咕咕声。 亚历山大注视着,凝思于他的心愿。那高挑的女祭司把手伸进坛子,开始摸索,这时那老妪上前,扯她的斗篷,用猴子般的尖嗓子叱喝。“这是许了给我的,”她一迭连声,“许了给我的。”对方退开,她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胖妇人咯咯乱叫,但没有做什么。那老妪从骨瘦如柴的手臂撩起衣袍,像主妇刷锅一样,然后伸手入坛。沙沙沙一阵响动,是刻有签文的橡木小方块在碰撞。 在这种种耽搁之中,亚历山大静立等候,定睛看着坛子。黑绘的女祭司以古风的僵硬身姿站立,露出举起的手掌。她脚边绘有一条蛇,盘绕着她那张画出的桌子。 画技娴熟生动,蛇头向上伸着。桌腿短,像矮床的腿一样,它能轻易爬上去。那是一条家蛇,知道一个秘密。当那老妪喃喃着抓来抓去时,那感觉从黑暗中蠕蠕爬了出来:某种古老的愤怒、某个巨大的伤痛、某个尚未洗雪的奇耻大辱,他向那蛇蹙眉,试图把那感觉逐回黑暗。图影浮现。他再次面对一个大敌。他一呼一吸的水汽消散在寒冷中;良久不见新的气息,然后不由自主发出一个声音,起而即止,归于沉静。方才他攥着手指咬着牙关。他的记忆打开、流血。 老妪直起身子。她深黑的手爪拿着那折过的铅片,还有两个木块。另两人赶到她身旁;规矩是取出离铅片最近的一签;她们冲她嘘着,像奶妈对一个因无知而失礼的孩子。她抬起头——她的脊骨已无法挺直——用一种较年轻的、命令般的语调说:“站开!我知道要做什么。”那一瞬看得出她曾经是美丽的。 铅片搁在桌上以后,她走向他,伸出各握一签的两手。她摊开右手,说道:“为了你思想中的愿望。”她摊开左手,说道:“为了你心中的愿望。” 那两个黑色小木块上都刻着“然”。 第八章 腓力王新娶的妻子诞下头胎,是女孩。 接生婆低眉顺眼地把她从产房抱了出来。他做着仪式性的赞许手势,把那皱巴巴的红色小东西接在手里,还没有襁褓,好让人看见她无疤无瑕。羊水破了之后,阿塔罗斯就在屋里徘徊,此时探头过来,他的脸也发红,也皱巴巴的;想必他是明知渺茫也不放弃希望,直到亲眼看过才死心。他的淡蓝色眼睛怨恨地目送重新被抱进去的婴儿。他恨不得将她沉湖,像一只不想要的狗崽,腓力想。他时常觉得可笑,自己好像要生五个女儿才有一个儿子;但这次的消息却让他如释重负。 欧律狄刻这姑娘样样使他喜欢,有肉体美而不淫荡,切盼悦人而不挑剔,从不争风吃醋。他随时愿意扶她坐上奥林匹娅斯的位子。他甚至动过念头,把那女巫整掉算了,万事皆休,反正她手上沾的血也很不少,只能算恶有恶报,况且可以雇到手法跟她一样娴熟的人来执行。但做得再周密,那小伙子也会知道。没办法瞒过他,他一定会发现真相。其后呢? 莫说其后,就看现在。这女婴让人可以歇口气了。阿塔罗斯曾经十数次告诉他,他们家很会生男孩。现在他一时会闭嘴了。腓力延宕决定,像他这十个月以来所做的那样。 他的亚洲战争计划进展顺利。武器已造好入库,兵员已征来,骑兵的马匹已经训练;金银如水一般外流,到了承包人、账房、间谍和附庸君主的手里。军队操练并演习,准备就绪且纪律严明,传说着亚洲如何富庶,被俘总督的赎金如何数目惊人。却少了某样光彩:一种共鸣,一道迸出的火花,一个直视危险的笑容。 更明显的摩擦也有。佩拉某家酒馆爆发一场大闹(肯定结下了五六桩血仇),一方是从阿塔罗斯的部族征来的骑兵,另一方隶属于最近更名的“尼卡诺尔骑兵团”——虽然没有一个惜命者敢当着这军团的人这样叫。腓力传唤了主要的肇事者;他们互相瞪眼,支吾其辞,终于那最年轻的一个——他身为继嗣的古老家族对十几位国王的即位和罢黜效过力,清楚记得这些历史——抬起剃了须的下巴,岸然道:“陛下,他们当时在诽谤您的儿子。” 腓力叫他们管自家的事,他的家他自己有数。阿塔罗斯的人本来盼着他说“我还没有儿子”,只好悻悻而去。不久他又派出一个探子,去伊利里亚打听动静。 他没有派探子去伊庇鲁斯;那边,他有把握。他收到一封他深感默契的信札;是一个捍卫家族荣誉的男子的抗议,恰到荣誉所要求的程度为止,几乎能看到划下的界线。他的回信同样谨慎多礼。王后因怨怼而自愿离开他,并未蒙受法律上的损失。(这一点他有理有据:伊庇鲁斯的王室也并不是全都一夫一妻。)她教儿子与他作对;那年轻人如今流浪在外只能怪她。信中没有侮辱人的重话,阅信人也将心领神会。但伊利里亚到底在发生什么? 那群青年当中有少数人从伊庇鲁斯骑马回来,捎来一封信。 亚历山大向马其顿国王腓力请安。我把我这些朋友们送还给您和他们的父亲。他们没有过错,不应受罚。出于善良,他们护送王后和我到达伊庇鲁斯,这工作一完成,我们就不留他们了。当我母后的权利与尊严恢复时,我们就会回来。在此之前,我会做我认为有益的事,不向任何人请示。 请代向我在喀罗尼亚率领的军人,和在色雷斯位于我麾下的士卒们问好。还有,别忘了阿尔戈斯人在佩林苏斯城外叛变时,被我的盾牌救回一命的那个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再会。 在他私人的阅读室里,腓力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然后,勉强屈着瘸腿,捡了起来,展平皱褶并封存它。 探子从西边接连而至,带来忧心的消息,没有一次是拿得准的事实。那紧密小团队的名字总是在其中。托勒密:啊,假使我当年能娶他母亲,就有不一样的故事了;尼阿卡斯:一个很好的海军将官,倘若他理智些,该提拔的;哈帕劳斯:我从不信任这狡猾的跛子,但那小伙子喜欢这个人。埃瑞吉伊俄斯……拉俄墨东……赫菲斯提昂——如果不再做影子,自己就是个男子汉。腓力沉吟片刻,就像一个相信自己始终在追寻完美爱情,却不承认自己吝于付出其代价的人,感到伤心妒恨。 名字永远如旧,但消息次次新鲜。他们在克索斯的要塞;在克雷托斯的城堡(以伊利里亚来说,他已是称雄境内的国王);他们在林克斯提斯的边界。他们在海岸上,听说在询问船讯,要去科尔丘拉,去意大利,去西西里,甚至去埃及。他们在邻近伊庇鲁斯的山岭出现过。谣传他们在购买兵器,在雇用长矛手,藏在某个森林训练一支军队。每当腓力要为亚洲之战调兵遣将时,便会有这样一份警报送到,迫使他留出一个军团以应边陲之需。无疑,小伙子和马其顿国内的朋友音信相通。国王的战争计划在纸上保持不变;但是将军们觉出他在拖延,等待下一份报告送到。 在伊利里亚一个树木成林的海湾边,一块嶙峋岬角上的城堡里,亚历山大久久仰视着夜幕下被烟熏黑的椽子。他打了一天的猎,昨天也一样。他的灯芯草床铺满是跳蚤,位于厅堂内待客的一角;这家族的未婚男子睡在这里,在咀嚼晚餐剩骨的狗中间。他头痛。一阵清风从门口吹来;有月色的天空看上去很明亮。他起身裹上自己的毛毯。这一条又脏又破;好的那条数月前被窃,在他生日前后。他在边界附近一个游牧部落的营地年满十九岁。 他在熟睡的身体之间绕行,踢到一个,换来喃喃的咒骂。外面光秃的巉岩上有窄窄的一道护墙。山崖直插海中;远远的下方,泛着月光的浪沫蠕蠕爬在大石周围。他认得身后的跫声,没有回头。赫菲斯提昂倚在他旁边的墙上。 “怎么了?你睡不着?” “我醒了。”亚历山大说。 “你又拉肚子了?” “屋里臭烘烘的。” “你干吗喝那狗尿?我宁可清醒着上床。” 亚历山大看了他一眼,仿佛发出一声沉默的低吼。他支在墙上的手臂划满一只垂死豹子的爪痕。整个白天他都动作不停;现在他静止着,从令人晕眩的悬崖一直望到海面。 他终于说道:“我们这样支撑不了太久了。” 赫菲斯提昂对夜色皱了皱眉。然而他庆幸自己是被告知;他最怕的是被问。“嗯,”他说,“恐怕是不会太久了。” 亚历山大从墙头捡起几块细长的石头,掷入波光粼粼的大海。没有涟漪,没有声响从深渊中传回,哪怕扔的是巨岩。赫菲斯提昂不做什么。他只是顺着预感,来到这里陪伴。 “连狐狸也会有用尽花招的时候。”少顷亚历山大说道,“第二轮,猎网就等着它了。” “众神常常赐你运气。” “时间快用尽了,”亚历山大说,“打仗的人有这种直觉。你记得坡利多若斯和他的寥寥人马,怎样试图保住科尔松尼斯那个城堡。城墙上那么多头盔,有时还移动。我中计了,派人去请援兵,受骗了两天,记得吧?然后弩炮撞翻了一个头盔,露出木桩来。迟早会发生的,他的时间用尽了。当某个伊利里亚酋长自行逾境抢牲口或是寻仇,而腓力听说我没有领兵时,我的时间就用尽了。此后他就再也不会上我的当,他太了解我了。” “你仍可以带领一次劫掠,要改变主意还不晚。如果你能杀进一点路程,然后乘优势而退……他事情忙,不大可能亲自来应战。” “这我怎能知道?不,我得到过一个警告……算是警告吧……在多多纳。” 赫菲斯提昂默默存起这消息。这是迄今亚历山大告诉他此事最多的一次。 “亚历山大。你父亲希望你回去。这我知道。你应该相信我。这我一直知道。” “很好。那他可以还我母亲以公正。” “不,不只是为了亚洲之战。这话你不会爱听,但是他爱你。也许你不喜欢他的方式。众神有许多面孔,欧里庇得斯说的。” 亚历山大双手按在那嶙峋的石头上,全神转向他的朋友。“欧里庇得斯是给演员写作的。面具,不妨说;是的,面具,有些漂亮,有些并不。但只有一个面孔。只一个。” 一颗流星划过,头部发出黄绿色光芒,红尾渐淡,落入远海中。赫菲斯提昂将幸福感迅速搁在一旁,就像匆匆喝下一杯水。“那是一个给你的预兆。你必须今晚决定。你知道,这是你出来的缘故。” “我醒了,那地方臭得像垃圾堆。”一丛淡色的墙头花在石缝间扎了根;他看也不看地捻着。仿佛千钧之重骤落肩上,赫菲斯提昂感到自己被依靠,而且被需要的不止是爱情。这没有带来快乐,只像瞥见了一场绝症的第一个病征。锈蚀;他什么都能承受,除了锈蚀。 “就今晚吧,”他小声说,“还等什么,你全都明白。” 尽管没有动,亚历山大似乎全身一振,结实起来。“是的。第一,我在虚耗时间,而不是抓紧光阴,这感觉我从来没有过。第二,有两三人,我想包括克雷托斯王在内,一旦确信不能利用我来抗衡我父亲,就会打主意给他送去我的首级。还有,第三……他是凡人,享年难料。假设他死了,而我远在国境之外……” “这些也都对,”赫菲斯提昂平和地说,“那好,就像你说的。你想回家,他想你回去。你们以最重的辱辞对骂过,谁也不肯主动和解。所以你要找个合适的中间人。这应该是谁?” 就像事情已经谈妥多时一样,这时亚历山大坚定地说:“科林斯人德马拉托斯。我们父子俩他都喜欢,他会乐意担此重任,他会做好的。我们派谁去见他?” 骑马南行的是哈帕劳斯,带着他忧伤而有风度的跛足、黧黑生动的脸、随时流露的微笑,和博人好感的稳重专注。他们将他护送到伊庇鲁斯的边界上,以防抢劫;但他身上没有带信。这是他使命的要点——不能有记录。他只带了他的骡子、一套换洗衣服,和他灿烂的魅力。 听说老客友德马拉托斯北行办事并想来拜谒,腓力很欣喜。他苦心拟定晚餐,还雇来一个出色的舞剑人助兴。食毕舞罢,他们捧杯畅饮。科林斯是整个希腊南方的前哨,八面来风,腓力当下就问起新闻。他听说了忒拜和斯巴达的摩擦,德马拉托斯有何高见? 自豪于贵客身份的德马拉托斯,抓住这预料之中的话题,摇了摇他铁灰色的庄重的头。“啊,陛下!您关心希腊人是否相处和睦!您自己家里却在打仗啊。” 腓力尚未饮至充血的深色眼睛猝然转了过来。他阅历丰富的外交家耳朵听出了某个音,隐约有准备过的痕迹。他不动声色。“那小伙子。一点点火星就会叫他火烧火燎,像松脂一样。一个喝醉的人讲一通无稽之谈,如果他保持住他天生的理智,第二天付诸笑谈就是了。他却一气之下跑去他母亲那里,而她你是知道的。” 德马拉托斯喃喃有声,表示同情。他说,那年轻人的母亲既然脾性善妒,她受辱令他觉得前程堪虞,实乃遗憾之至。他一字不差地征引了(早已备下的)西摩尼德斯的一阕贴切的哀歌。 “为了面子,割了鼻子。”腓力道,“像他这样有天赋的小伙子,是浪掷才华。要不是那女巫,我们本来可以相处融洽。他应该慎重些的。嗐,现在他要吃苦头了。那些伊利里亚山堡将会够他受的。但如果他以为我会……” 真正的谈判到次日上午才开始。 德马拉托斯在伊庇鲁斯受到国王最隆重的款待。他将会护送国王之姊和她获恕的儿子返回佩拉。他不缺钱财,给他的报答必须主要是荣耀。亚历山德罗斯王用一只传家的金杯给他祝酒,并恳求他收下,聊表纪念。奥林匹娅斯也风韵嫣然,极力应酬他;如果她的敌人们称她为悍妇,让他自己判断好了。亚历山大穿着他仅剩的一件好袍子,关怀备至,直到某夜一个疲惫僵硬的老人骑着曳行的骡子来到多多纳。是菲尼克斯。他在关隘上突遇变天,饱受风寒,几乎从马背上跌倒在他养子迎上来的胳膊里。 亚历山大命人预备一缸热水、芳香油,和一个熟练的搓澡工。结果多多纳无人听说过这个行当。他亲自进去给菲尼克斯搓澡。 王室的浴缸是一件着色的陶制古董,到处有修补,也容易渗漏;没有躺椅,他只得命人送一张来。他对付那些僵结的腿部肌肉,顺着亚里士多德向他演示过的走势,捏捏打打,就像他在家教给自己的奴隶那样。在伊利里亚,他是他们那帮人的医者。即使在他不知道或不记得,只能借助梦中所见的征兆时,他们仍然觉得他胜过当地的女巫。 “呃,啊,好多了,就是这儿总犯疼。你是像阿基琉斯一样,跟喀戎学的这本事?” “‘必要’是最好的老师。翻个身吧。” “你臂上这些疤痕是新的。” “我猎的豹子。我只能把那张皮送给我的东道主。” “那些毛毯安全交给你了吗?” “你还托人带了毛毯来?伊利里亚人都是些窃贼。我收到了书本;他们不识字,幸好也不缺燃料。那些书最好。他们偷了牛首骏,有一次。” “你怎么对付?” “追上那个人杀了他。他没去远,牛首骏不让他骑上。”他揉捏着菲尼克斯的腿筋。 “有大半年你叫咱们大家坐立不安呢。狐狸一样到处冒出来。”亚历山大短促地一笑,并不停手。“但日子越过越久,而你又不是一个拖延的人。你父亲归因于你自然的感情。我是这样劝解他的。” 亚历山大直起身子,在浴巾上擦净沾油的双手。“是的,”他缓缓说道,“一种自然的感情,是的,你可以那样说。” 菲尼克斯从深水中及时却步,他早已学会了何时如此。“阿基琉斯,你在西边打仗了吗?” “打过一次,是部落争战。支援东道主是义务。我们获胜了。”他把水汽蒸湿的头发捋了回去。他的鼻子嘴巴看上去都紧缩着。那浴巾被他重重扔到一个角落里。 菲尼克斯想道,他后来会矜夸列奥尼达斯给他受过的罪;那锻炼了他的耐力。我在佩拉听他讲起,微微一笑。但这些日子他永远不会矜夸的;而且人要小心不能微笑以对。 就像他大声说出了这些想法似的,亚历山大突然愤慨地说:“为什么我父亲要我请求他原谅?” “啊,别这样,他是个惯谈价钱的人。谈价钱,一开口总是要太多的嘛。最后他也没有强求了。”菲尼克斯从躺椅放下壮实而起皱的双腿。近旁有个小而深的窗户,高处一角有个紫崖燕的窝;遗屎斑斑的窗台上搁着一把缺齿的象牙篦子,缠着一些亚历山德罗斯王胡子上的红毛。菲尼克斯篦着头发,脸部遮住了,仔细打量他的养子。 他设想过他可能会失败。是的,连他也会。他明白有些河一旦涨了水,就无路可退。在那片盗贼横行的土地上,某个暗夜,他看见了自己——谁知道是什么?一个雇佣军将领,受雇于某个与波斯大帝开战的总督,或者为某个三等的西西里僭主卖命;也许是一颗划空而过的彗星,像亚西比德当年,几年出一个的短暂奇迹,然后在黑暗中烧尽。他在刹那间看见了它。他喜欢展示自己的战伤;对这个伤他会像奴隶的烙印般遮掩,他甚至在我面前也掩藏。 “行啦!既然谈好了价,那就抛弃前嫌,拿空白的蜡板重新开始嘛。记得阿伽门农跟阿基琉斯和好的时候,怎么对他说的吗:” 但我又能做什么?万事皆因神而发生。心的盲目是宙斯之女,可怕的阿忒,她戏弄了我们所有人。 “你父亲是这样觉得的。我从他脸上看到了。” 亚历山大说:“我可以借给你一把比这个干净的篦子。”他把它放回鸟巢底下,抹了抹手指。 “而我们也知道阿基琉斯说了什么:这事给赫克托尔与特洛伊人带来了好处;但希腊人,我想,会长久记得我们的失和。即使这样,我们也要将它全部搁开,从此了结,我们虽难受也会按捺内心的强烈感情,因为非如此不可。” 他拿起那件在菲尼克斯的鞍袋里压出褶痕的干净宽袍,像个熟练的侍童一样灵巧地套过头帮他穿上,然后把刀带递给他。 “啊,孩子,你对我从来都是这么孝顺。”菲尼克斯玩弄着带扣,低着头。他本想以这些话做引子劝诫一番,却想不到要接续什么,只好由它去。 尼卡诺尔骑兵团再次成了亚历山大的中队。 谈判往还相当费时;德马拉托斯和国王之间的许多信使跨过了崎岖山径进入伊庇鲁斯。屡经磨合才达成的重点条件是,哪一方都不能宣称自己全胜。父子俩终于相见时,两人都感到已说了许多,不必再次诉诸言语了。他们对望的目光里怀着好奇、怨恨、疑虑、懊悔,和双方都掩饰得太好的几分希望。 在德马拉托斯满意的注视下,他们互送一吻,象征着和解。亚历山大领了母亲上前。腓力也吻了她,注意到她脸上骄傲和恼恨的皱纹蚀刻得更深,一时忆起年少时的激情,暗自惊诧。然后,各人便照着现状重新开始生活。 迄今朝廷中人大多避免归附某一方。只有小撮自成帮派的人——阿塔罗斯家族、奥林匹娅斯的耳目、亚历山大的朋友和同志——争论谋划过。然而归国的流亡者们就在身边,像酸果汁拌入牛奶中。分裂开始了。 年轻人知道他年纪虽轻,却已经胜过了长辈;当年老嫉妒的人试图将他打垮时,他毫不屈服而最终战胜。他以燃烧的火,替他们自己潜伏的叛逆心作了宣泄;他是牺牲过的英雄。因为她是他母亲,他们连奥林匹娅斯的事情都当成是自己的。眼看母亲受辱,而年逾四十的垂老父亲挟着一个十五岁少女公然招摇,谁忍得下这口气?因此,每次见到他,他们会带着桀骜的热情向他打招呼。他从不无视之。 他的脸比从前瘦了。它已受过多年的风霜,但那内敛抑制的神情是新添的。他们的致敬又改变了那神情;他温暖信赖的微笑让他们如得报偿。 他流亡时的伙伴,赫菲斯提昂、托勒密、哈帕劳斯及其余,被待以敬畏,他们的故事正演变为传奇。他们对这个朋友不离不弃。流传的都是成功故事——那豹子,那赶赴边界的闪电行军,部族交战中的大捷。他们不止将爱,也将自豪感倾注于他,恨不得将他的记忆也改变。他口中没道谢,但他们也分明感到自己备受珍爱。很快,他们在年轻人眼里、在自己眼里都像是公认的领袖了;他们开始流露这一点,有时还慎重,有时却并不。 他的党派逐渐壮大,成员是喜欢他,或是曾经在他身旁作战的人。他们也许在色雷斯受伤并冻僵,而他把自己在篝火前的位子,和自己杯中的酒都让给了他们;也许在几乎丧尽勇气之际遇到他走近,被他激励而振作;也许在他孩提时在卫队的营房给他讲过故事。支持这一派的人,有的记得过去那些没有律法的岁月,想要一个强势的储君,也有的憎恨他的敌人。阿塔罗斯家族的权势与日俱增,态度也愈见跋扈。丧妻渐久的帕曼尼恩,最近迎娶阿塔罗斯的女儿,国王做了伴郎。 亚历山大第一次私下里遇见保萨尼亚斯时,感谢了他家的招待。那蓄须的嘴唇勉强动了动,似乎要以微笑答复他的微笑却已忘了如何做。“小意思了,亚历山大。那是我们的光荣……我愿效劳的不止于此。”他们一时对上目光,保萨尼亚斯在探询,亚历山大在发问;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好懂的人。 欧律狄刻在山坡上有一幢漂亮的新屋,距王宫步行很近。为了清理地基,一片松林被伐下,原本立在林中的一座狄奥尼索斯雕像,也送还了树立它的奥林匹娅斯王后。那里并非自古的祀神之所,只是她兴之所至修建的,谣传发生过某种秽行。 赫菲斯提昂来得晚,这些事他不甚知道,只像别人一样知道儿子的合法性取决于母亲的名誉。他当然得卫护她,他别无选择;但是为什么要对他父亲那样激动,那样怨怼,那样罔顾自己的利益?真朋友一切与共,除了他们相遇前的过往。 她有自己的党羽,这人人知道;她的房间,就像某些南方城邦的流亡反对派聚会之所。亚历山大每次过去,赫菲斯提昂都不由得紧张。他会知道她全部的作为吗?无论如何,出了乱子的话国王就会认定他知道。 赫菲斯提昂也年轻;一度殷勤的趋时者们如今远避,也给他带来震动。亚历山大那些胜利本身就是对他们的警告。鉴于马其顿的国史,他被视为豹子般锋芒毕露的危险人物。他一向鄙视奴性,但内心深深需要被爱戴。现在他认识到哪些人明白这一点并加以利用。冷眼旁观了这教训的人,是国王。 “你应该试着弥缝裂痕,”赫菲斯提昂常说,“他一定希望这样,否则干吗要召你回来?向来是较年轻的一方要迈出第一步,这没什么不光彩的。”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光。” “他或许也这么觉得,你们俩都躁动不安。但你怎能怀疑自己不是他的继嗣?还可以是谁?阿里达乌斯?” 这白痴最近到佩拉来参加一个重大节日。他母亲的家人总是将他梳洗打扮好,带去给他父亲请安。当年他被抱出产房时看上去是个漂亮健康的婴孩,腓力引以为傲。如今他十七岁,个头高于亚历山大,外貌像腓力,除了傻张着嘴的时候。他已经不再被带到剧场了,因为他会在悲剧高潮中放声大笑;庄重的典礼也没有他的份,以防他又发病,像鱼掉地一样倒下,把自己弄得又湿又脏。医者说,是累次抽搐发病损坏了他的头脑;得病之前,他曾经是个茁壮聪明的孩子。他观赏了节日的穿插表演,由一个年老的家奴领着,像一个教仆随身的小男孩。今年他长了黑胡须,但不肯放开他的玩偶。 “哪门子的对手!”赫菲斯提昂道,“为什么你不能轻松点呢?” 话是明智,但当他在外碰见阿塔罗斯一派的某个人,甚至是奥林匹娅斯众多仇敌之一,只要他们说得不中听,便会一拳打在对方牙齿上。亚历山大所有的朋友多少都如此;赫菲斯提昂容易冲动,因此更甚。真朋友一切与共,同仇敌忾更不在话下。过后他也许自责;但他们都知道,亚历山大不会由于这些爱的证明而责怪他们。他并没有煽动他们滋事,只是他会令人产生某种桀骜的忠诚,像燧石一样令火星四迸。 他狩猎不倦,当猎物危险,或让他久经艰苦的追逐才捕到时,最是满足。他阅读不多,但有的放矢;他的浮躁需要战争来平息,他只有在为了将来的战争而操练士卒之际,才心境平和。似乎哪儿他都去到了,要求工程师拆卸弩炮并装车,而不是每次攻城后任其朽坏;在拴马处查看马蹄,检视马棚的地面,商议草料问题。他常与旅人、商贾和使节、演员、领完军饷的雇佣兵谈话,他们熟悉亚洲的希腊城市,甚至是更遥远的土地。他们告诉他的,他都拿色诺芬写的 href='166/im'>《长征记》来逐节核对。 他与之分享研究的赫菲斯提昂,看出他把全副希望押在战争上。那些无可作为的日月,像枷锁一样给他留了伤痕;带兵打仗就是他的药,须以胜利来打击仇雠、修复自尊。他仍以为自己会单独或和帕曼尼恩一起率领先遣军,在亚洲给主力军打下一个桥头堡。赫菲斯提昂掩藏着自己的焦虑,问他是否跟国王谈过此事。“没有。让他来找我吧。” 国王自己虽忙,也对他注意。他发现了一些本该征求他首肯的战术改动,等着被咨询,却落了空。他看见那年轻人与先前两样的神情,和他身边多如贼众的朋友。他的心思从来不易看穿,但在从前,所有这些事他都会以军人对军人的态度提出;他做不到秘而不宣。作为普通人,腓力感到受伤和气恼;作为统治者,他不禁生疑。 他刚接到喜讯:他争取到一个战略价值不可估量的同盟。他内心渴望对儿子夸耀一番。但是,这小伙子如果倔强到不肯咨询他为王的父亲,那他也别想受到咨询。让他自己去发现好了,或是从他母亲的耳目那里获知也行。 因此,他是从奥林匹娅斯口中听说,阿里达乌斯快要结婚了。 亚洲海岸南部弧弯上的卡里亚行省,由本地王朝统治,对波斯大帝称臣。伟大的马乌索卢斯长寝于其恢宏的陵墓之前,建起过一个小帝国,海上覆盖罗德、科斯、基俄斯三岛,南疆沿着海岸直至吕基亚。尽管继承权有争议,王位还是传给了其弟皮克索多若斯,稳坐江山。他缴纳贡赋,尊奉如仪,波斯大帝也对他客客气气。叙拉古重陷乱局之后,马其顿崛起之前,卡里亚在地中海称雄一时。腓力对卡里亚注意已久,多次遣去密使,以细滑的鱼线引之上钩。现在他要收网了。他提议让阿里达乌斯与皮克索多若斯之女成婚。 奥林匹娅斯是一天上午在剧场里,为卡里亚使节上演一出悲剧期间得知此事的。 她召见亚历山大,但没有立即找到他。他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去了后台祝贺西塔罗斯。剧目是《赫拉克勒斯的疯狂》。事后赫菲斯提昂纳罕,他怎么没有发觉这预兆。 西塔罗斯年约四十,技艺声名俱当其巅。他戏路极广,能够戴上从安提戈涅到涅斯托尔的任何面具演出,而仍以英雄角色最见其长。这次的角色甚考功夫。他刚摘掉面具,脸色很放松,所见的一下子令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久违的王子变了。他也听说了种种,便不失时机表明他自己忠诚不渝。 赫菲斯提昂离开剧场,去跟入城过节的父母共度一个钟点。一回来,他就卷入了飓风的漩涡。 亚历山大的房间聚集着他的朋友,都同时在说话、愤然、揣测、谋划。见赫菲斯提昂在门口,亚历山大穿过人群而来,抓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喊出新闻。赫菲斯提昂被他的狂怒弄蒙了,发出同情之声;国王当然应该亲自告诉他此事,他当然是被轻视了。事实在喧哗中一点点揭示出来:他相信这证明阿里达乌斯已被立为马其顿储君。奥林匹娅斯则咬定是这样。 我得让他和我单独待着,赫菲斯提昂心想;但他不敢尝试。亚历山大像发烧一样红着脸;那些年轻人在追述他的历次胜利,咒骂国王忘恩负义,提出大胆出格的建言,大家感到他需要他们,不愿弃他而去。他希望赫菲斯提昂给予的,和他希望所有人给予的一样,只更加迫切。如果这时拂逆他的心意,必是疯了。 伊利里亚,赫菲斯提昂心想。像一种疾病似的纠缠他不休。稍后我要和他谈。“这女人呢?”他说,“她知道自己被许配给一个白痴吗?” “你认为呢?”亚历山大鼻孔怒张地说,“也不用说她父亲了。”他攒眉思索,开始踱步。赫菲斯提昂认得这是行动的序曲。 忽略这些危险的信号,赫菲斯提昂在旁边跟上他的步伐,说道:“亚历山大,除非国王疯了,否则这不会是真的。你看,他自己被选举为王,正是因为马其顿人不接受一个小孩。他怎会认为他们能接受一个白痴?” “我知道他用意何在。”他仿佛浑身散出一种干热。“阿里达乌斯只是权宜之计,直到欧律狄刻生下男孩。是阿塔罗斯搞的鬼。” “可是……想想吧!这男孩根本没有出生。生了还得长大,少不了要十八年。而国王是军人啊。” “她又有娠了,你不知道吗?”假如有人触碰他的头发,赫菲斯提昂心想,定会听见爆裂之声。 “他不可能觉得自己不会死。他还要上战场。只要他设想过五年内倘遭不测,会发生什么?不是你还能是谁?” “除非他处死我。”他闲闲抛出一句。 “啊?这你也能信?他自己儿子。” “他们说我不是。那我就要自己当心了。” “谁这样说?你是指婚礼上那一篇酒后胡言?我认为那个人说的真传继嗣,是父母都属于马其顿血统。” “啊,不。他们现在说的不是这样。” “听着。出来一会儿吧。我们打猎去。过后谈谈。” 亚历山大迅速回头确保不会被别人听见,才压低声音迫切地说:“安静,安静。”赫菲斯提昂回到众人那边;亚历山大像笼中的狼一样,来回踱步。 忽然他转向他们,说道:“我有办法。” 赫菲斯提昂此前从未听过这决断的声音里没有十分的自信,顿觉不祥。 “让我们看看谁会赢这桩婚姻交易。”亚历山大说。众人像悲剧的歌队一般,欲知其详。“我会派人去卡里亚,告诉皮克索多若斯他谈下的是什么买卖。” 喝彩声响起。赫菲斯提昂心想,人人都疯了。喧声中,海军将官尼阿卡斯喊道:“你不能这样,亚历山大。这可能会让我们没机会去亚洲打仗的。” “先让我说完好吗,”亚历山大回喊,“我会请求让我自己跟这姑娘结亲。” 众人回味这个话,几乎寂静。然后托勒密说道:“做吧,亚历山大,我支持你,执手为誓。” 赫菲斯提昂愕然瞪眼。本来他还寄希望于托勒密,大哥哥,稳重人。最近他从科林斯接了他的泰伊丝过来,他流亡期间她待在那里。但此刻他显然和亚历山大一样气愤。毕竟他是腓力的长子,尽管不受承认。他俊朗有才,心怀壮志,年龄过了三十,自觉能在卡里亚大有一番作为。拥护一个受爱戴的合法的弟弟是一回事,让位于流口涎的阿里达乌斯则不同。“你们大家呢,说说看?我们都支持亚历山大吗?” 人群发出纷杂的赞同声。亚历山大的坚信一向有传染力。他们喊道这婚事能巩固他的地位,迫使国王正视他的势力。见他点算人头,连胆怯者也附和。这不是流亡到伊利里亚,他们?觉得,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风险都由他担当。 这是叛国,赫菲斯提昂心想。无计可施之下,他放肆地抓住亚历山大的双肩,抓得那么紧,不啻于宣示自己的权利。亚历山大马上跟他走到一边去。 “睡上一夜,明天再想。” “永远别拖延。” “听着。如果你父亲和皮克索多若斯两个都在以次充好呢?如果她是个荡妇或是丑女,正好去配阿里达乌斯呢?你会变成笑柄的。” 亚历山大以一种他看出的努力,将圆睁而闪亮的眼睛转向他,隐忍地说:“你怎么了?这不影响你我,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赫菲斯提昂生气地说,“你不是在跟阿里达乌斯谈话,什么样的傻子才……”不行,不行;我们必须有一个保持理智。突然,说不清何故,赫菲斯提昂想道,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能从父亲手上夺走一个女人。她是给阿里达乌斯的,因此不失体面,他无须知道。但谁敢告诉他?没有人,包括我在内。 亚历山大桀骜地偏着头,开始评估卡里亚的海军实力。赫菲斯提昂一直感到这是请求。他不要建言,而要爱的证明。无论他需要什么都该给他。 “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无论结果怎样。无论你做什么。” 亚历山大扣了扣他的手臂,向他飞快而秘密地一笑,回到众人中间。 “你会派谁去卡里亚?”哈帕劳斯问道。“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去。” 亚历山大跨步而来,握住他的双手。“不,马其顿人不行;我父亲可以惩罚你。这是你高贵的提议,哈帕劳斯,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吻了哈帕劳斯的面颊,感情洋溢。另外二三人挤上来,自荐前往。和剧场简直一样,赫菲斯提昂心想。 这时他猜到了亚历山大会派谁去。 西塔罗斯入夜才来,从奥林匹娅斯私用的后门被领进。她本想出席会议,但亚历山大单独见了他。他戴着一只金指环离去,抬着头。奥林匹娅斯也施展她偶尔犹存的魅力来致谢,并给了他一塔仑银子。他优雅地答话;心思在别处却仍能侃侃而谈,这是他职业所训练出来的。 大约七日后,亚历山大在王宫的庭院中遇见阿里达乌斯。如今他来得较勤;医者们建议让他多与人交接,能激发他的智力。他急切地小跑上前与亚历山大相见,那个如今比他矮半个头的老仆人担心地匆匆跟上。亚历山大对他就像对敌人的马匹或狗一样没有恶感,向他答礼问好。“芙瑞妮怎样了?”他问道。那玩偶先前找不到。“他们把她拿走了吗?” 阿里达乌斯咧嘴而笑,细软的黑胡子里有湿湿的一滴。“老芙瑞妮在盒子里。我用不着她了。他们会从卡里亚给我带来一个真正的姑娘。”他添上一句猥亵的夸耀,像个从大人学舌的笨小孩。 亚历山大怜悯地看着他。“照顾好芙瑞妮。她是个良友。你也许到底还需要她。” “我有了老婆就不需要了。”他俯视亚历山大而点头,然后推心置腹地说,“你死了我就做国王了。”他的仆人赶紧扯了扯他的腰带;他向柱廊继续走去,自顾自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歌。 菲洛塔斯焦虑日深。他看见别人对上眼神,恨不得多花钱打听是什么意思。他再次被撇在一个秘密之外。他察觉有半个月了,但是他们都守口如瓶。至少,他知道哪些人在内;他们或有得色,或有惧色,难免露相。 这些日子对于菲洛塔斯殊不轻松。虽然他在亚历山大圈子的外围生活多年,却始终不入亲信之列。他战绩良好,相貌堂堂,除了一双蓝眼睛稍嫌凸出;他是晚餐席间的好伙伴,打扮也居于潮流之先;他向国王报告向来谨慎,他也确定无人知晓。那为什么他不受信任?他的本能归咎于赫菲斯提昂。 帕曼尼恩总是催问他有何新闻。如果他错过这事,无论它是什么,都会令他在父亲乃至国王面前价值降低。也许他本来加入流亡阵营较好,人在那边会有用,而且现在就会被告知一切。但事发仓猝,大闹婚礼后立即就得抉择;尽管他战斗英勇,下了疆场他是贪恋安逸的,而且前途未卜时,他宁可让别人火中取栗。 他不希望任何人向亚历山大——或者向赫菲斯提昂也一样——报告他在打听危险的问题。他四处收集零碎消息,在他最不受注意的地方寻找缺失的片断,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才恍然。 早有共识,西塔罗斯亲返复命会过于引人注目。他从科林斯遣来一个密使,宣告他成功了。 皮克索多若斯对于阿里达乌斯稍有所知,虽然知得不够。腓力是老手,不至于认为完全的欺诈能换来长久的协议。因此,总督得知他不多花一个钱就能换骡子为赛马,大喜过望。在哈利卡那索斯的觐见厅中,蛇纹石柱子、波斯墙砖和希腊椅子之间,那女儿被得体地展示;没有人费心告诉阿里达乌斯,她年仅八岁。西塔罗斯作为代理人表达了欣喜之情。这婚事自然也会以代理方式举办;而一旦行过婚礼,新郎的亲属就得接受既成事实。余下问题只是要选择一个地位相当者,派他前往。 这一天大部分时间,无论亚历山大在场与否,他朋友们谈的全是这件事。有人在旁时,他们尽量用隐语。但这天菲洛塔斯获得了他链条的最后一环。 腓力王最擅长的便是在做好准备之时,悄没声息地行动。他不想要喧嚷和呼来同党的喊叫;祸害已经太大了。他平生少有这样恼怒过;这次,他的怒气是清醒而冰冷的。 这一天无事而过。到了晚上,亚历山大回房。当他肯定是独自一人时(也就是说,赫菲斯提昂已离去),门口便驻了看守。窗高二十尺,但窗下也派了人看守。 他直到上午才发觉。那些守卒是仔细挑选的;他们一概不答。他断食,等到中午。 他枕下有一把匕首。这在马其顿王室与穿衣一样自然。他将它佩到宽袍底下。即使有食物送来给他,他也会搁置;中毒身亡莫如战斗而死。他等待跫声。 跫声终于传来时,他听见守卒以兵器敬礼。那么,不是行刑者。他没有感到释然;他认得那跫声。 腓力走入,菲洛塔斯跟随其后。 “我需要一个证人,”国王道,“他可以作证。” 在他背后和视线之外,菲洛塔斯以懵然而关切的眼神看了亚历山大一眼。他微微比了个手势,表示他在未知的祸事中无能为力,但依旧忠诚。 亚历山大只略感到了几分,因为房间里满满都是国王这个人。他宽脸膛上的大嘴僵着,总是向外挑的浓眉紧蹙,形如鹰隼张翅。他怒火中烧,咄咄逼人。亚历山大立定不动,等待着;皮肤下的神经觉出匕首的所在。 “我知道你像野猪似的一意孤行,像科林斯婊子似的爱慕虚荣。”他父亲说,“我知道你甚至会忤逆反叛,只要你听信你母亲那些话。但有一件事我料想不到:你竟然是个蠢材。” 听见“忤逆反叛”时亚历山大抽了一口气;他开始说话。 “住嘴!”国王道,“你还敢开口?你好大胆子,用你的傲慢和无知幼稚的怨恨来搅和我的事情,呃?你这莽撞糊涂的蠢材。” “你带菲洛塔斯来,”亚历山大趁着那停顿说,“是为了听这些话?”他全身震了一震,像一个还没痛起来的伤口。 “不,”腓力威慑地说,“你再等等好了。你给我丢掉了卡里亚。你不明白吗,蠢材?神明在上,既然你这样自命不凡,这回你打错主意了。你想做一个波斯的附庸吗?你想要一大堆外夷姻亲,战争开始之后围着你转,将我们的计划卖给敌人,并为了你的人头讲价?哼,如此你的运气就是完了,因为我会先把你逐下冥府,你在那里不碍手碍脚。而且事到如今,你认为皮克索多若斯还肯要阿里达乌斯?除非他是比你更蠢的蠢材,这未免机会太小。我本以为我能不亏待阿里达乌斯。好吧,是我蠢,我只配生蠢材。”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我和儿子无缘。” 亚历山大静静站着,贴在肋骨上的匕首也几乎不动。少顷他说:“如果我是你儿子,那么你对不起我的母亲。”他的话不带多少感情;他被内心所占据。 腓力的下唇撅了出来。“别挑衅我,”他说,“我是为了你才接她回来的。她是你母亲,我努力记着这一点。别在一个证人面前挑衅我。” 菲洛塔斯在后面挪了挪他高大的身躯,轻轻咳嗽一声,表示同情。 “现在,”腓力道,“听好了,我要讲正事。第一,我预备向卡里亚派出一个专使。他可以带一封我的国书,不同意你的婚配,也带一封你的退婚信。或者,倘若你不写,我就会在信里告诉皮克索多若斯,他可以欢迎你,但是他得到的不是我的儿子。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现在就说。不是?很好。那么,第二,我不要求你控制你母亲,你做不到。我不要求你向我报告她的阴谋,我从来没有要求过,现在也不要求。但只要你作为我的继嗣留在马其顿——也就是说,我还选择你为继嗣的时候——只要如此,你就不要参与她的计划。假如你再次插手,你从哪儿回来,仍往哪儿去,而且不要想归国。为了防止你为祸,你至今煽动的那些傻小子可以到王国之外惹麻烦。今天他们就在打点自己的事。他们走了,你才能离开这房间。” 亚历山大沉默地听着。他的思想久已准备了经受折磨,以防万一在战争中被俘。但是他只想过他的身体。 “唔?”国王道,“你不想知道他们都有谁?” 他回答:“你可以这样认为。” “托勒密:我和儿子们无缘。哈帕劳斯,一个油头粉面的贪婪狐狸,我大可以收买他,可惜他不值。尼阿卡斯,他的克里特亲人可以和他欢喜团圆了。埃瑞吉伊俄斯和拉俄墨东……”名字慢慢说来。他注视着面前变得苍白的脸。是时候让这小伙子明白谁说了算,并从此记住。叫他等着吧。 菲洛塔斯乐于除去赫菲斯提昂,然而他没提这名字;不是公正或仁慈,而是一种无法抹去的恐惧令他网开一面。从他自己的角度考虑,国王自己从未认为赫菲斯提昂是危险人物。虽然到了紧要关头,这人肯定会为了亚历山大不惜一切,但依然值得对他押注。宽免他会触怒奥林匹娅斯。何况,这样还另有一功。 “至于阿敏托斯之子赫菲斯提昂,”他不急不忙地说道,“我把这事单独考虑。”他又停下来,内心有个想法介于轻蔑和深沉隐秘的妒忌:没有男子令我如此动情,女人也一样。“我估计,你不会装作没有把你的计划告诉他,或者谎称他没有同意。” 亚历山大以痛苦之极的遥远的声音,说道:“他不赞成,但是我没有听他的。” “那又如何?好,就当是这样,谅在他的位置,替你保密还是揭穿,他都免不了受指责。”他声音干涩,将赫菲斯提昂放在他属于的地方。“因此,眼下我豁免他的流放。如果他再给你明智的建言,采纳对你有好处,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我现在当着一个证人这样说,以防万一你将来提出争议:假如再次发现你涉入叛国阴谋,我会判定他是知情并赞同的从犯。我会在马其顿人公民大会上控告他,要求他们判他死刑。” 亚历山大答道:“我听到你的话了。你不必带个证人来。” “很好。明天,如果你的朋友们都动身走了,我会撤销门岗。今天你就反省一下自己的生活,有的是时间。” 他走了,门外的守卒以兵器致敬。菲洛塔斯随之离开,本想回头看看亚历山大,以眼神表示谨慎的支持和有所指向的愤慨。但是最终,他避着目光走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亚历山大又在四处走动了,发现他的追随者淘掉了很多。追逐时髦的代价有时会太大,即使是对年轻人而言。谷壳已扬除,余留的是粮食。他留心记住这些忠诚者,永志不忘。 数日后,他被召去小觐见厅。那口讯只是国王要求他到场。 腓力在宝座上,室内有一位司法官员、一些文书、许多等候对国王陈情的诉讼者。他不发一语,指示儿子在宝座台下的一个位子就座,继续口授信件。 亚历山大站了片刻,然后坐下来。腓力对门口的卫士说:“让他们把他带进来。” 四个兵卒将西塔罗斯带了进来。他手脚都上了镣铐。腿上的枷锁令他曳着沉重的步子前行。由于手铐的摩擦,手腕有带血的新鲜创口。 他胡子没刮,头发没梳,但是抬着头。他对国王鞠了一躬,致敬的分寸依然仿佛他是宾客。对亚历山大他也鞠了一躬,眼睛里没有指责。 “你来了。”国王冷冷说道,“如果你是个诚实人,你早就会来此解说你的使命。而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会跑到比科林斯更远的地方去。” 西塔罗斯低头。“似乎是这样,国王。但我想履行我的合约。” “那真是可惜,你的赞助人要失望了。你会在佩拉演最后一场。而且是你的独角戏。” 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人人都望着他;现在他们明白了为什么他在。 “嗯,”国王说道,“让西塔罗斯看看你吧。他的死是因为你。” 亚历山大用高亢紧绷的声音说:“他是狄奥尼索斯的艺人,他的人身是神圣的。” “他应当只管他的艺术。”腓力向那位司法官员点了点头,他开始写字。 “他是色萨利人。”亚历山大说。 “他这二十年来是雅典市民。和约签订后,他与我为敌。他无权如此,这他也知道。” 西塔罗斯看着亚历山大,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但是他的眼睛专注于国王。 “以罪论刑,”腓力说,“明天就该吊死他。倘若他希望我开恩,他必须请求。你也必须如此。” 亚历山大僵立,屏着腹中一口气。人人都望着他。他向王椅踏出一步。 哐啷一声,西塔罗斯迈开一只负重的脚,采取观众钟爱的英雄式的刚毅站姿。所有眼睛都转向他那边。 “让我来申辩一切吧。人不该越出自己的职业训练。我在卡里亚是逾越了本分。我不会请您的儿子,而会请索福克勒斯为我陈情。”他以一个经典的动作前举双手,这也充分展示了他的创口。有一阵受震动的喃喃低语。他领受桂冠比任何奥林匹克的冠军的次数都更多,连几乎不曾踏足剧场的希腊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洪亮的声音足以抵达两万观众,如今在这厅堂中铿锵有力地道出了他的请愿辞。 所引诗行大致贴切,其实那并无所谓。它是用来表现辞采的,其真实含义在于:“好了,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还不该让闹剧收场吗?” 腓力眯缝起一只刚硬的黑眼睛。他心领神会。他吃惊地看见他儿子抑制着满腔感情,走了出来,站到那演员身边。 “陛下,我当然会恳请您对西塔罗斯开恩。不这样做才会让我加倍羞耻。他以生命为我冒险;我怎能吝惜我的一点骄傲。请赦免他吧,错全在我。而你,西塔罗斯,请原谅我。” 西塔罗斯以戴铐的双手,做了个比言词更微妙的手势。无声的喝彩在空气中荡漾。 腓力对西塔罗斯点头,像一个达到了目标的人。“很好。我希望这对你是个教训,从此不再仗着神的保护去闯祸。这次你被赦免了,下不为例。带他离开,敲掉他的镣铐。我很快会听取别的事宜。”他走了出去。他需要时间给自己消气,免得做错什么。这两人一唱一和,几乎令他出丑。他们连排练都没有。一对悲剧演员,互递暗号来抢他的戏。 当天晚上,西塔罗斯坐在老朋友尼可拉托斯的寓所;他抱着也许需以赎金营救他的想法,一路追踪来佩拉,此刻正往他的创口上涂抹药膏。 “亲爱的,我为那小伙子流血。人往往忘记他旅行极少。我试着给他信号,但他咽下了所有的话。他明白我脖子上套着绳索。” “我也是啊。你永远不能学聪明吗?” “哪儿的话。你以为腓力是谁,伊利里亚的某个强盗吗?你该看看他在德尔菲表现的希腊人风度。不必等我告诉他,他已经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不堪回味的一段旅途。我们走海路回家。” “你知道科林斯人要对你课以半塔仑罚金吗?阿里斯托德莫斯顶替了你的角色。你借腓力王的舞台演他本人,没有人会付你钱的。” “噢,我不是独自演。没想到那小伙子这样有天分。多好的舞台感!到他尽露本色那一天,我跟你说,那才是精彩。但让他受这样的罪实在可怕。我为他流血,真的流血。” 赫菲斯提昂在午夜的房间里细语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该睡上一会儿了。我会陪你。试着睡吧。” 亚历山大用死板而激愤的声音重复:“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 “没有人会称赞他的。他这是丑闻,给西塔罗斯上镣铐,人人这样说。他们都说你表现得最好。” “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为了让我瞧瞧他可以。当着西塔罗斯,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们会忘记的。你也得忘记。凡是父亲都有不公正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 “他不是我父亲。” 赫菲斯提昂安慰的手一时停了下来。“噢,在众神眼中并非如此;他们选择某个人——” “再也不要用那个词。” “神会揭示的。你必须等待神的征兆,你知道……先等战争开始吧。等到你打赢你的下一场仗。那时他谈起你就会夸口了。” 亚历山大仰面平躺着,呆望上方。忽然他抱住赫菲斯提昂,使劲得令他喘息,并且说道:“没了你我会发疯的。” “我也是啊,要不是有你。”赫菲斯提昂感情洋溢地说。他想,改了意义,就避免了那谶语。 亚历山大不语。他有力的手指攫着赫菲斯提昂的肋骨和肩膀;淤痕要一周才能消退。赫菲斯提昂想着,我也在国王的礼物之列,是一种他可以拿走的恩赐。少顷,没有更多要说了,他改将忧郁的厄洛斯献上,这至少带来睡意。 那年轻女奴从廊柱的阴影中溜了出来;一个努比亚黑姑娘,猩红色衣裙。她小时候就被送去服侍童年的克莉奥帕特拉,和她一同长大,犹如送给小主人的狗崽。她烟蒙蒙的深色眼睛,类似于雕像的玛瑙眼,左右看了看,方才说话。 “亚历山大,公主请您到王后的花园见她。老流泉的旁边。她有话要跟您谈。” 他警觉而锐利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似乎沉入自己的世界。“我现在来不了。这会儿正忙。” “求您现在就来见公主。求您来一趟。她正在哭。”他看见她自己黝黑的脸上也挂着泪珠,像铜器上的雨点。 “告诉她好的,我这就来。” 时当初春。盘错的老玫瑰花丛点缀着红色硬蓓蕾,在斜阳中如红宝石般闪烁。一株杏树长在歪斜的老石板中间,粉色花云团似的开满枝头,极显轻盈。影沉沉的水从带廊柱的流泉屋中涌出,流入一个老旧的斑岩池子,石隙里生着蕨类。克莉奥帕特拉坐在池边,跫声令她抬头。她已经收了泪。“噢,梅莉萨能找到你真好。” 他一膝抵住池沿,手迅速地比划了一下。“等等。你先别说话,等等。” 她茫然看着他。他说:“我曾经要求你警告我一件事。是不是那样的事?” “警告你?”她满腹的心事与此无关。“噢,但不是——” “等等。我不会干预她的任何事。任何密谋。这是当时说的条件。” “密谋?不,不,请不要走开。” “我现在告诉你,我要你放弃那个承诺。我不希望知道。” “不,真的,请留下来。亚历山大,你在摩罗西亚……跟亚历山德罗斯王一起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人?” “我们的舅舅?可是他前几年来过,你一定记得他的。身材魁梧,红胡须,比他的岁数显年轻——” “是的,我知道。但他这人怎样?” “噢,雄心勃勃,作战骁勇吧,但我怀疑他的判断力。不过他擅长政务,事事躬亲过问。” “他妻子是怎么死的?他待她和善吗?” “我怎会知道?她是难产而死的。”他停下,瞪着眼,变了声音说,“你为什么要问?” “我必须嫁给他。” 他退了一步。隐蔽的泉水在有廊柱的洞穴中汩汩有声。他第一句话是:“你何时听说的?怎么没人告诉我。国王对我完全没有说。完全没有。” 她默默看着他,然后说:“刚才他召见了我。”随即避开眼睛。 他跨过来,拉她靠在他肩膀上。自从童年他就极少搂抱她,刚才她也是在梅莉萨怀里哭。“我很抱歉。你不必惊慌。他不是个坏人,他没有残忍的名声。民众喜欢他,而且你也不会去得太远。” 她心想,你理所当然要选择最好的;你选择时,只消抬起手指。等他们给你娶了亲,你爱去就去妻子那里,不爱就和你的情人待着。然而我却要感激这个老男人,我母亲的弟弟,没有残忍的名声。她只说道:“众神对女人不公正。” “是的,我常这样觉得。但众神是公正的;因此肯定是人的过错。”他们的眼睛在探问中相遇,但他们的想法没有相遇之点。“腓力希望拿准了伊庇鲁斯才出征亚洲。母亲怎么想?” 她抓住他宽袍的一褶,请愿者的姿态。“亚历山大。这就是我想请求你做的。你可以替我告诉她吗?” “告诉她?但是她当然比你更早听说了。” “不,父亲说没有。他说我可以告诉她。” “怎么回事?”他握住她的手腕。“你有什么瞒着。” “没有。只是——我看出他知道她会生气。” “想想也是。什么样的侮辱!他何苦要这样轻慢她,既然这事本身……我本该想到的……” 忽然他放开了她,变了脸色。他在石板地上踱了起来,怀着猫一样的本能,脚步避开参差的边缘。她早就知道他会揭穿那隐秘的恐怖;由他来揭穿,总比他们的母亲好些,她以为。但现在她几乎不能忍受等待。他转了过来,她看见他脸色发青,他的眼睛令她不寒而栗。他想起她在,突兀地说:“我要去见她。”说着就走。 “亚历山大!”她一呼叫,他不耐烦地停了步。“那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不出来?腓力让亚历山德罗斯当上了摩罗西亚之王、伊庇鲁斯的盟主。为什么那还不够?他们是郎舅,那还不够?为什么?为什么要另外让他做女婿?你看不出来?不是另外——是弃此而就彼。” 她迟慢地说:“啊?”接着说:“啊,不行,神明不容!” “不然是怎样?他的计划,会教亚历山德罗斯倒戈相向,除非有一桩新的婚姻来笼络约束他。会是怎样,还不是把他姐姐扔回去,让欧律狄刻当王后吗?” 她突然哭号起来,撕扯头发和衣裙,手在裸露的乳房上又抓又捶。他拉回她的手,整平她的衣裳,紧扣住她的手臂。“安静!别让我们的事举世皆知。我们必须想想。” 她抬起一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她会怎么做?她会杀了我。”在奥林匹娅斯的孩子之间,这话出了口也并不带来震动;但他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跟安抚一只受伤的狗也许没有两样。“不,不要傻想,你知道她不会伤害亲生骨肉。如果她要杀谁……”他猛然抽身,又在动作的一瞬间把它变成笨拙的抚摸。“勇敢些。向众神献祭。众神会做点什么的。” “我想过,”她啜泣道,“如果他不是个坏人……我可以带上梅莉萨……至少我能逃脱。但是有她在那个家里,而且是这样的事……我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 她散乱的头发落在他嘴边,他尝到又湿又咸的味道。他的目光越过她,看见月桂树丛后闪过一抹猩红,便抽出一只胳膊招手。那姑娘梅莉萨畏畏缩缩地出来了。他想,她听见什么都无妨,反正很快也会被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的。他对克莉奥帕特拉说:“嗯,我要去见母亲。我现在要走了。” 他将妹妹交给那双伸出的黧黑的手,手掌粉红。他要去一个大火炉,边走边回望,他看见那女奴坐在斑岩的流泉池沿,俯向那个半躺在她腿上的公主的头。 婚约的消息不胫而走。赫菲斯提昂思忖亚历山大会有的想法,也猜中了。晚餐席上他没有出现;据说和王后在一起。赫菲斯提昂到他的房间里等候,在床上睡着了,后来被门闩的声响唤醒。 亚历山大进了屋。他看上去眼睛凹陷,神情却充满狂热喜悦。他走过来,伸手碰了碰赫菲斯提昂,像一个祈求好运或佳兆的人会触碰某件圣物一样,同时沉浸于别的什么。赫菲斯提昂看了看,沉默不语。 “她告诉了我。”亚历山大说。 赫菲斯提昂没有问:“告诉什么?”他知道。 “她终于告诉了我。”他深深地注视赫菲斯提昂,穿透他,将他包含到自己的孤独中。“她施了召神仪式,征得神的首肯才告诉我的。他一向示意不可。这我从前不知道。” 赫菲斯提昂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亚历山大。他领会到他能给的只是他的存在。人从幽冥返回上界的途中,不能与之谈话,否则他们可能再次沦落,永劫不复。这是众所周知的。 在意识的边缘,亚历山大觉出那安静的身躯、因专注而美丽的脸、沉寂的深灰色眼睛、被灯光照亮的眼白。他长吁一口气,手抹过额头。 “召神时我在,”他说道,“神久久没有说话,不置‘然’‘否’。然后他说了,用火的形式,以及——” 忽然他好像觉得,赫菲斯提昂是和他自己分离的存在。他坐到他旁边,一手放在他膝上。“他同意让我知道,但我要发誓不得透露。这是一切秘仪的共约。我的一切我都愿意和你分享,但这属于神。” 不,属于那女巫,赫菲斯提昂心想,那条件是为我规定的。但是他双手握住亚历山大的一只手,抚慰地摩挲着。它摸上去又干又暖,信任地留在他的两手之间,却不寻求慰藉。 “那么,你必须服从神。”赫菲斯提昂说,同时想着: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谁知道?亚里士多德自己从未否认有过这样的事;他不会那么不敬神。如果曾经可能,就依然可能。但对于背负它的凡人这是千钧重担。他将那只手握得更紧。“只告诉我一样吧,你满不满意。” “嗯,”他向灯火外的重重阴影点头。“嗯,我满意。” 他的脸忽然失色而憔悴;一细看,那面颊似乎陷了下去,手也寒冷起来。他开始颤抖。赫菲斯提昂在战斗后兵士的伤口变凉时也见过同样的事。同样的药也会奏效,他想。“你这儿有没有一点酒?” 亚历山大摇头。他抽回手隐藏自己的战栗,走动起来。 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都需要喝一杯。我是需要的,我早早离开了晚餐席。来跟珀勒蒙喝酒吧。他妻子终于生了个男孩。刚才他在大厅里找你呢。他一直很忠诚。” 确实如此。那天晚上,欣喜的他不乐见王子如此忧心憔悴,一再斟满了他的酒杯。他果然欢快起来,甚至于话多喧闹;这是朋友间的聚会,多数人参加了喀罗尼亚之战的进攻。最后,赫菲斯提昂扶着他勉强回房上床,他一直睡到太阳高升。中午时分,赫菲斯提昂过来探望。他在桌前读书,身边摆着一只冷水壶。 “这是什么书?”赫菲斯提昂倚在他肩上问道;他诵读安静,几乎听不见词语。 他很快将书放到一旁。“希罗多德。《波斯人的风俗》。人应当了解即将与之战斗的人。” 书的两端卷合在一起,恰在他读到的地方相遇。稍过了一会儿,等他出了房间,赫菲斯提昂展开书卷。 ……永远要将犯法者的服务与其过错相衡;只有当后者更大时,才应当惩罚过错者。 波斯人认为没有人杀过自己的父母。他们确信,倘若彻查这样的案子,就会发现那孩子或是被调换的,或是通奸所生;他们说,真正的父亲死于自己孩子之手是不可想象的。 赫菲斯提昂放开书卷由它弹回文字上。好一会儿,他站着眺望窗外,太阳穴压在窗框上,直到亚历山大回来看见月桂叶雕刻的纹路印在他皮肉中,因而微笑。 军队为战争而操练。赫菲斯提昂早已盼着战争开始,如今几近渴求。腓力的威胁让他生气多于害怕;像任何人质一样,他活着比死了值钱,而波斯大帝的兵卒杀死他的可能性大得多;但在这里,他们所有人却像是被赶下一条越来越窄的漏斗状峡谷,一道激流在底下滚滚而过;战争向他们招手,如大地广袤,自由、逃脱。 半个月后,从卡里亚来了一位皮克索多若斯的专使。那国王透露他女儿不幸染病,饮食不振,憔悴消损。眼见她将不久于人世,他不胜悲戚,而无奈放弃与马其顿王室联姻的殊荣,也令他遗憾之至。同船抵达的一个间谍却报称,皮克索多若斯已向波斯刚即位的国王大流士承诺效忠,并将女儿许配给他最忠诚的总督之一。 次日上午,坐在阿奇劳斯的书桌旁,腓力向挺身站在面前的亚历山大宣布了这消息,没有评论,然后抬头等待。 “是的,”亚历山大平淡地说,“结果很坏。但是请记得,陛下,皮克索多若斯对我是满意的。退婚并不是我的选择。” 腓力皱眉,却差不多像是松了一口气。小伙子近来太安静了。这放肆比较像他,除了其中的节制。他的愤怒总让人学到东西。“到现在你也还替自己开脱?” “不,陛下。我只说了你我共知的事实。” 他依然没有提高声音。腓力最初的暴怒已过,而且坏消息也是久有预期的,便没有发脾气。在马其顿,侮辱关乎生死,但臣民全都有权议论。他从普通男子甚至女人的口中领教过批评。有一次,在法官椅上整日久坐之后,他告诉某个老妪他没有工夫继续听取她的案子,她叫了起来:“那就别当国王了!”于是他留下听完。现在他也在听;这是他的工作,他是国王。本来应该不止这些,但是他抛开悲哀,却也已经明白了自己何以伤感。 “我禁止这婚配有充足的道理,你也清楚。”最充足的一条他略过不提:阿里达乌斯会是他的工具,亚历山大则可能引来危险。卡里亚势力强大。“怪你母亲吧,”他说,“她让你干下了这种蠢事。” “能怪她吗?”亚历山大仍然说话冷静,眼睛里有一种探寻。“你认过别的女人给你生的孩子。而欧律狄刻怀胎八个月了,不是吗?” “没错。”那双灰眼睛盯着他的脸。若是请求的眼神,也许会令他软化。他已经煞费苦心地训练这个人将来做国王;假如他自己在下一场战争中丧生,哪有别的继嗣?他又一次审视面前的脸,如此不退让,如此不像他自己。阿塔罗斯——当王族世系仍在阿尔戈斯时,他家族在马其顿已有很长的历史——告诉过他关于酒神狂欢的村野传说,那些从色雷斯带来的、被女众保密的风俗。在狂野之中,她们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把发生的事归因于以人形或蛇形出现的神;但是某地会有一个凡人在窃笑。这是一张外来者的脸,腓力想;随即回忆起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地跳下那匹黑骏马,投入自己的怀抱。他内心在交锋,自顾自生气,想道,他是来这里接受责备的,居然敢反咬我一口?给他什么就该欢欢喜喜接受,如果我还愿意给的话。他凭什么不知足? “如果我让别人跟你一同竞争王位,”他说,“对你只有好处。要证明你自己的优秀,自己来争得继承权。” 亚历山大以锐利的、近于痛苦的专注凝视他。“是的,”他说,“我非得这样不可。” “很好。”腓力伸手取文件,一副逐客的样子。 “陛下。您计划派谁率领先遣军去亚洲?” 腓力抬头。“帕曼尼恩和阿塔罗斯。”他简洁地说,“如果说我不派你去我看管不到你的地方,感谢你自己,还有你的母亲吧。就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在他们猞猁岭的城堡里,埃若珀斯的三子——林克斯提斯家族的兄弟们站在褐石城墙上。此处开敞,不怕遭人窃听。他们将客人留在楼下;对他的话,他们尚未答复。四周天际辽阔,白云耸峙,天边镶着一重重山峦。时当晚春,高于森林的裸峰上,只有最深的沟壑还积着雪脉。 “你们俩畅所欲言吧,”长兄亚历山德罗斯说,“但我觉得靠不住。万一这是老狐狸的诡计,要试探我们,或是陷我们于罪呢?这你们考虑过吗?” “他干吗要如此?”二弟赫若梅内斯问道,“又干吗要趁现在?” “你们的聪明哪儿去了?他预备挥师亚洲,你们却问干吗趁现在。” “他够忙的了,哪有心思再应付西边的暴动?”幼弟阿剌拜厄斯说,“不会如此,否则两年前他计划南下的时候,这事就来过了。” “如他所说,”——赫若梅内斯向楼梯偏了偏头——“现在正是时候。腓力一旦出师,手里就有我们做人质。”他看着亚历山德罗斯——他负有带领部落兵员支援国王打仗的封建义务。 他怨恨地瞠目回视;此事之前,他已经担心一旦他走开,他们俩便会兴风作浪,令他人头不保。“我说了我认为靠不住。我们不认识这人。” “不过,”赫若梅内斯争辩道,“我们确实认识替他担保的人。” “也许吧。但他自称为之代言的这些人——他们在名单上,却不必冒什么风险。” “那雅典人冒风险了,”阿剌拜厄斯说,“如果你们俩忘了怎么读希腊文,最好相信我的话。” “他的风险!”亚历山德罗斯嗤之以鼻地说,“那回在忒拜人那里它价值几何?他使我想起我妻子的小狗,挑起大狗们打架,自己除了乱吠什么也不做。” 赫若梅内斯对贩过边界来的东西有奢华品味,他说:“他送了一份厚礼。” “那是粘鸟胶,我们必须退还。你要学会识马,那样才不上贩子的当。你不觉得我们的头比一袋波斯金币值钱?真正的价,值得为之一搏的价,他付不起。” “铲除了腓力,我们就可以为自己放手一搏呀。”赫若梅内斯恨恨地说,“你什么毛病,老兄,你是一家之长还是我们的大姐姐?我们能夺回我们父祖的王国,这样的时机,你却像奶娘看孩子学步一样嘀嘀咕咕。” “她护着孩子不撞破头。是谁说我们可以做到?一个闻见血味就跑得比山羊都快的雅典人;大流士,一个篡位者,王位尚未坐稳,即使不用应战也无暇他顾。你们认为他们会管我们的生死?还有,你们认为他们了解腓力一死,我们要对付的继位者是什么人?当然不;他们以为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小王子,别人的战绩被拿来充作他的。那雅典人在演讲里总是这样说。但我们了解。我们见过那小伙子行事。他十六岁的时候,头脑已像三十岁的人;而那是三年前了。我上次在佩拉是不足一个月前;我要告诉你们,不管他失宠与否,他上了战场,士卒们就会追随他去任何地方。这你们要相信我。我们打得过国王的军队吗?你们自己清楚。所以,此事他有份,就像这人说的,还是没有份?这是唯一的问题。这些雅典人,价钱对了连母亲都可以卖到妓院。一切取决于那小伙子,但我们没有凭据。” 赫若梅内斯从石缝中连根拧下一点金盏花,焦躁地挥挥打打。亚历山德罗斯向东边的山岭皱眉。 “有两点叫我不安,”他继续道,“第一,他有流放中的亲信,有些人就在伊庇鲁斯。我们可以在山中会面,神不知鬼不觉;那我们就有把握了。为什么派来这个中间人,一个我从未在他左右见到的人,为什么要对这人付以性命之托?另一点使我不舒服的,是他许诺得太多。你们都见了他。想想吧。” “我们应该先想想,”阿剌拜厄斯说,“他是不是能做出这事的人。不是人人都能的。我觉得他做得出。而且他处在一个可能这样做的关头上。” “再说如果传闻属实,他是个私生子的话,”赫若梅内斯怂恿道,“那么这只是铤而走险,而不是神谴的血债了。我觉得这情势下他做得出来。” “我还是要说,这不像他的为人。”亚历山德罗斯说。他心不在焉地从头上刮下一只虱子,在指间搓它。“当然了,如果是他的老娘……” “老娘也罢,小子也罢,他们俩肯定都在其中。”赫若梅内斯说。 “这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那新娶的妻子又有孕了。而且他们说,腓力要把他女儿作为贿赂送给伊庇鲁斯国王,好让他咽下这口气,接受那个被打发回娘家的女巫。所以想想看,他们当中是谁等不及了。亚历山大可以等。人人知道腓力的种通常是女孩。即使欧律狄刻生了男孩,国王健在时自然爱怎样就怎样,但如果他死了,马其顿人却不会接受一个未届战龄的继嗣;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奥林匹娅斯则是另一回事了:她等不了。深入打探下去,你们会发现她就在幕后,我愿拿我最好的一匹马打赌。” “如果这事出自她,”阿剌拜厄斯说,“那我要再次考虑。” “这小子才十九,”赫若梅内斯说,“如果腓力现在死了,除了那白痴没有别的儿子,那么你——”他的手指戳着亚历山德罗斯。“就是下一个顺位继承人。你看不出这是楼下那家伙向你暗示的吗?” “噢,赫拉克勒斯啊!”亚历山德罗斯说,鼻子又发出嗤声。“你们还说别人是白痴!十九,你们见过十六岁的他了。其后他在喀罗尼亚统领过左翼。你们不如去公民大会上告诉他们,他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娃娃,他们应该投票给成年人。你们以为我能活到在场点票的一刻?趁早别做梦了,考虑清楚你们的对手是个什么人。” “我正是在考虑。”阿剌拜厄斯说,“所以我才说无论他是否私生,他也做得出这事。” “你说他可以等。”赫若梅内斯酒后酡红的脸上的蓝眼睛,轻蔑地审视着亚历山德罗斯,他妒忌他的位置。“有些人对权力是迫不及待的。” “我只是说,问问你们自己谁获利最大。奥林匹娅斯获得全部,因为这婚事会令她失去全部,如果国王能活到那时。狄摩西尼让他最痛恨的人死掉,他获得一条性命;雅典人会获得马其顿的内战,如果我们起兵争夺王位,或者王位传给了那个他们轻视、因其失宠而愈加轻视的小伙子的话。大流士呢,他的黄金你们想要不惜性命地收下,他获利还更大,因为腓力在准备讨伐他。一旦事成,即使我们仨被钉在一排刑架上,他们所有人也都无所谓。但你们却对亚历山大押注。难怪你们斗鸡总是输。” 他们继续商讨了一会儿。最终同意拒绝这中间人,退还金子。但是赫若梅内斯有债务,其家产又是次子的份额,他的赞同并不由衷。后来,是他将那位客人送上了去东边关隘的路途。 一个露湿清晨的寒凉气息——松脂、野百里香、小朵的高山百合,跟又热又腥的鲜血味互相混合。重如成年人的大狗满意地啃啮鹿骨,强健的牙齿不时会嘎嘞咬裂一根骨,吮到骨髓。死雄鹿空茫悲哀的脸摊在草地上。在香喷喷的火堆上,两个猎手烤着早餐的肉排;其他人去寻找溪流。有两个仆役在刷马。 在开小花的草皮中间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赫菲斯提昂晒着初阳,展开四肢躺在亚历山大身边,地平线上的众人能看见他们,但完全不能听见他们说什么。荷马也是这样写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远离同袍们,单独交心。然而忆述它的是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彼时他俩一同悲戚;因此亚历山大认为这一段不祥,从不征引。他谈的是别的事。 “像一个幽暗的迷宫,”他说,“有一头怪物在等待。如今重见阳光了。” “你早该讲出来的。”赫菲斯提昂在一块湿苔藓上揩拭染红的手,洗去血迹。 “那只会叫你担忧。事实上你知道,也确实担忧。” “是的。那为什么不把它谈开?” “当时谈是怯懦的。人该应对自己的心魔。回顾我的人生,我记得它总是在那里,在每一个交叉路口等待,我也知道会在那里遇上它。从小时候起就这样。连那愿望,从未付诸行动的,仅仅作为愿望,都是一个可怕的包袱。有时我会梦见欧墨尼得斯,就像埃斯库罗斯写的那样,她们用又长又冷又黑的爪子摸我的脖子,说道:‘有一天你会永远落在我们手里。’因为它恐怖,所以一直纠缠着我;有人说站在悬崖上时,会感到虚空在吸引他们。我的命运好像也是这样。” “这我早就知道。我也是你的命运,你忘了吗?” “噢,我们常常说到它的,不是用言辞,这样更好。言辞令事物定型,就像火令陶土定型一样。我就这么活下去,有时觉得我能从中解脱了,然后又会疑惑。现在我有了我真正身世的启示,那就全都过去了。知道了他不是我的亲人,我就开始思索应该做什么。而从那个时刻起,我想通了。为什么做?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什么是现在?出于怎样的必要?” “这些我都试着说过。” “我知道,但我耳朵是封死的。不止是他这个人给我的压抑。是众神的‘你不可’窒息着我灵魂里的‘我要’。想到他的血在我体内,就像一种病。现在我自由了,恨他反而少了。嗯,神解救了我。如果我要做,没有比现在更差的时间,我时运不济,大局也随时可能翻转。他出征亚洲时,不会把我留为摄政;我失了宠,再说他大概也不敢。他肯定会把我带上征途。上了战场,我希望我可以让他,也让马其顿人刮目相看。他们在喀罗尼亚就曾经以我为荣。如果他一直健在,等我为他打下几场胜仗以后,他对我会改观。而如果他战死,我会近在眼前,军队也在我左右。这最重要。” 他的目光被岩隙中的一朵小蓝花吸引。他轻柔地拨起花冠,说出名字,又说用它煎水能止咳。 “当然,”他说,“我一有能力就会杀掉阿塔罗斯。最好是在亚洲。” 赫菲斯提昂点头;他自己现在十九岁,所杀的人已经不计其数。“嗯,他是你的宿敌;他你必须歼除。那姑娘倒无妨,国王一出征就会另结新欢。” “这我告诉母亲了,不过……唉,她怎么想只能由她了,我要时机成熟才行动。她是个受委屈的女人,想报复也是常情,尽管这当然是国王决心出征前把她弄出马其顿的原因,而这对我已经贻害很大了……她一辈子都会在密谋,不由自主,这已经变成了她的生活。现在就有一桩事,她屡屡暗示她希望我也参与,但我警告她对我说都不要说。”新的语调令赫菲斯提昂一惊,偷觑了一眼。“我必须思考和计划,不能每天被这些醋雨腥风抛来抛去。这她得明白。” “她以此放松她的心,我想。”赫菲斯提昂说道;他自己的心是放松了。(可见,她作法召神,得到的是错误启示;真不知她作何感想。)“不管怎么说,这婚礼也会是她的光荣之日,是她的女儿和弟弟结缡。无论国王感觉如何,计划如何,为了新郎,这时候他都得给她合乎礼法的尊重。他对你也得这样。” “噢,是的。但那天的主角会是他自己。盛况将史无前例。埃盖已经满街都是匠人了,邀请信无远弗届,我只纳罕他怎么没向极北族人派去使者。无所谓,我们跨入亚洲前,这会是一件大事。然后它就不过像是那样了。”他指向下方的平原,和微小遥远的牧群。 “嗯,这在将来就不算什么了。你已经建立一座城市,但在那边你会拥有一个王国。我就像有神报信一样知道。” 亚历山大对他微笑,坐了起来,双手抱膝,望着外边的一重山岭。无论在何地,他的眼睛总是不时转向地平线。“你记不记得希罗多德书里的,伊奥尼亚人派阿里斯托戈拉斯去见斯巴达人,央求他们来亚洲解放那里的希腊城市?当他们听说从苏萨到大海要行军三个月,便慨叹作罢了。他们是农庄的狗,不是猎犬……好了,好了。下来。”一只周岁的猎鹿犬从猎人脚边走脱之后,循着气味找到他这里。它停止挨蹭,乖乖地伏着,鼻子抵在他身上。他在伊利里亚得到它时它还是狗崽,空闲时间用来训练它。它名叫裴瑞踏斯。 “阿里斯托戈拉斯给他们带去一幅铜版地图,”他说道,“全世界都在其中,有环流的大洋。他指给他们看波斯帝国。这事业并不艰难,因为野蛮人是不善战的民族,而你们是大地上最优秀最英勇的斗士。(也许当时是对的。)他们是这样战斗的:使用弓箭和一种短矛,穿长裤上战场,以巾覆头(如果他们用得起头盔则不然);可见征服他们何其简单。我也要告诉你们,这些地方的人拥有的财富大于世界其余的总和。(这倒是真的。)黄金、白银、青铜;刺绣衣物;驴子、骡子和奴隶;你们愿意的话都能占为己有。他溯图介绍每一个邦国,一直讲到科阿斯佩斯河畔的奇西亚。苏萨城坐落其河岸之上,是大帝朝会之地,藏有财富的宝库也尽在此间。当你们做了此城的主人,论富庶连宙斯都会自叹弗如。他提醒斯巴达人他们如何总是在边界四周打仗,争抢一点点贫瘠土地,对手们根本没有值得为之一战的东西。何苦呢,他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成为亚洲之主啊。他们让他等了三天,然后答复说,那里离大海太远了。” 篝火那边传来吹角声,报知早餐做好了。亚历山大凝望着群山。不管多饿,他对食物从不心急。 “仅仅是苏萨。他们都没有给他机会谈起波斯波利斯。” 在雅典港口比雷埃夫斯的兵甲街的任何地方,即使大喊大叫,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商店的正面敞开着,既能释放锻铁炉的热力,也能展示作品。这里可不是靠大批奴隶制造便宜现成货的工场;最出色的工匠从顾客裸体的陶模开始,量身定做。光是试穿,并从图样册中选择镶嵌图案,就可能要花半个上午。只有少数几家商店制作战甲;最时髦的铺子,都在迎合那些希望在泛雅典娜节日巡游中引人瞩目的骑士。他们会呼朋引伴前来,倘若朋友们能忍受这喧嚣的话;人来人往,一般不受注意。商店楼上的房间也依然被噪声包围,但如果促膝聚头,至少能听见彼此的话;而且众所周知,造盔甲的匠人耳力很差,更减窃听之忧。 这样一个房间里正在进行一场会商。全部是代理人。即使全部委托人都能够出席,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可被看见跟其余任何人在一起。四人当中有三个交叠手臂在橄榄木桌上探身向前。他们酒杯的杯脚随着震动地板的铁锤敲击而啷啷作响,那酒也在抖动,时而溢出一滴来。 交谈中的三人已到漫长的讨价还价的最后阶段。一个是基俄斯人,其橄榄色皮肤与蓝黑胡子显出被波斯长期占领的影响。一个是伊利里亚人,从临近林克斯提斯边界的地方来。第三个是东道主,雅典人,头发在额上盘成一个顶髻,脸上不张扬地敷了粉。 第四人抵着椅背而坐,双手放在松木椅柄上,等待他们谈完;他的面容似乎在说,容忍这种事是他任务的一部分。他金色的须发略带红色;他来自尤卑亚北部,当地与马其顿通商已久。 桌上有一块双联的蜡板,一支铁笔,尖头用来书写,钝头会用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擦去字迹,在四方代表离开这房间之前。雅典人不耐烦地在桌上敲笔头,又拿它来敲牙齿。 基俄斯人说道:“大流士友谊的表示,不会止于这些礼物。如我所言,赫若梅内斯永远可以在朝廷中担任高职。” “他寻求在马其顿起义,不是预备流亡国外。”伊利里亚人说,“我以为这一点是有共识的。” “当然。已经讲妥了一笔丰厚的定金。”基俄斯人看着雅典人,后者点头,垂下眼睑。“按照协议,主款会在林克斯提斯起事之后付给。他当家的长兄答应这事,并不让我满意。我坚持,要根据结果来支付。” “合情合理。”雅典人说,从嘴里抽出铁笔。他略有点咬舌。“现在我们该把那些都当做谈妥了,来讲讲那个最关键的人。我的委托人要求他承诺会在约定当天行事——别的日子不行。” 那尤卑亚人听了倚桌前倾,像其余人一样。“你先前说过这话,我回答这根本不明智。他总在腓力左右。他有权走进寝宫,会有好得多的机会行事和脱身。这对他是无理要求。” “我受的指令是,”雅典人边说边用铁笔敲桌,“非那天不可,否则我们不会向他提供庇护。” 尤卑亚人拍着已经砰砰响的桌子,使雅典人抗议地闭上眼睛。“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伊利里亚人说,“赫若梅内斯并不要求这样。消息会随时传到他耳中。” 那基俄斯人挑起他深黑的眉毛。“对于我的主人哪天都行。腓力进不了亚洲,足矣。何必执着于这一天?” 雅典人掂起铁笔的两端,下颔支在笔上,露出面授机宜的微笑。 “第一,因为那天每一个有资格继位的人,每一个派别,都会在埃盖出席庆典。谁也脱不了嫌疑;他们会互相指控,而且很可能为继位开战;这将是我们的机会。第二……我想我的委托人有权得到一点特殊待遇。任何知道他生平的人都明白,这会给他一生的事业加冕。他认为,打倒这个希腊的暴君,不能在某个黑夜他酒醉后踉跄归寝时,而要趁他的僭妄登峰造极之际,如此才恰如其分。容我说,这我全然赞同。”他转向尤卑亚人。“而且,有鉴于你们这人的冤屈,我猜想这也会令他满足。” “是的,”尤卑亚人慢慢地说,“无疑。但也许不可能。” “会可能的。我们刚收到了典礼的程序。”他逐一细说,谈到其中一项时停了下来,有所指地抬头。 “你耳力很好。”尤卑亚人说,挑起眉毛。 “这次你可以靠他们。” “大致不错。但我们这人需要很好的运气才能脱身。如我所言,他可以有更好的机会。” “绝不会这般举世瞩目。名气令复仇痛快……既然说到名气,让我向各位透露一个小秘密。我的委托人希望他在新闻还没传来的时刻,就成为雅典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这话我只对你们说:他打算讲他有一个神启幻觉。稍后,当马其顿重陷于各自为阵的野蛮时——”他瞥见尤卑亚人愤怒的目光,匆匆说道,“那就是说,传给了一个安于内政的国王时,他可以向感恩的希腊人宣布他对解放的贡献。无论如何,念在他长年反对僭主的斗争,难道我们连这份薄礼也舍不得给他?” “那他担当什么风险?”伊利里亚人忽然喊道。虽然楼下锤声吵闹,这一喊还是让大家惊愕,含怒比着手势。他漠然以对。“此人不惜冒着死的风险来为尊严复仇,却唯独是狄摩西尼可以挑选时机,以便在广场上预言。” 三位外交家互相传递尴尬和厌恶的眼色。除了一个林克斯提斯的野民,还有谁会派这个粗鲁的族人来出席这样的会晤?难保他还会讲出什么话来,他们遂中止商谈。所有重要事宜都定夺了。 每个人单独离开那幢楼,相隔半晌。最后只有基俄斯人和尤卑亚人还在,基俄斯人说:“你确定你们的人会执行他那部分的工作吗?” “哦,是的。”尤卑亚人说,“我们知道怎么做到。” “你在场?你亲耳听见的?” 马其顿春夜的山风寒意逼人。入窗的阵风令火炬生烟,祭神的炉膛中余火渐弱,在旧黑的鼓形石座上时明时暗。夜深了,高处的阴影越来越浓,石头墙壁似乎向内倾欹,弓身偷听。 宾客已散,除了一人;奴隶们被遣走睡觉去了。东道主和他儿子拉来三张躺椅,围着酒桌。其余躺椅被匆匆推到一边,使房间看上去颇凌乱。 “你的意思是,”保萨尼亚斯再次说,“你在场?”他的头和肩膀向前伸着,他要抓住躺椅边缘才能平衡。眼睛因饮酒而充血,但方才听到的话令他清醒过来。主人之子,一个年纪尚轻,蓝眼睛善于达意,短黑胡须底下嘴巴瘪小的人,迎上他的注视。 “我酒后失言,”他答道,“不说了。” “我替他请求原谅。”他父亲戴尼阿斯说,“你发什么疯了,海拉克斯?我对你使眼色来着。” 保萨尼亚斯像中矛的野猪一样转身。“你也知道?” “我不在场,”主人说,“但有人议论。真抱歉你在我家里听说了这事。即使是国王和阿塔罗斯的私谈,你也会以为他们俩会羞于对此吹嘘,别说是当众了。不过,你最清楚他们豪饮之后的德性。” 保萨尼亚斯的指甲戳进木头里,变得苍白。“八年前他当着我立誓,永远不让人在他面前讲起。是这个劝我放弃了报复。他知道,我是这么告诉他的。” “那他也没有背誓,”海拉克斯说着酸涩地一笑,“他没有让人讲,是他自己讲的。他感谢了阿塔罗斯的尽心服务。阿塔罗斯正要答话,他一手捂住他的嘴,两个人都因此笑起来。现在我明白了。” “他以阿刻戎河对我发誓,”保萨尼亚斯说,几乎在耳语,“他事先并不知道。” 戴尼阿斯摇头。“海拉克斯,我撤回我的责备。既然这么多人晓得,还是让保萨尼亚斯首先从朋友处听说会稍好些。” “他对我说过,”保萨尼亚斯的声音变粗了——“隔了几年,别人见你有头有脸,就会怀疑那故事,然后就会忘了它。” “人觉得自己安全了,”戴尼阿斯说,“誓言就无非只是这样。” “阿塔罗斯是安全了,”海拉克斯轻松地说,“带着自己的军队在亚洲。” 保萨尼亚斯将目光越过他们,呆望着炉膛内渐渐暗淡的红炉火。仿佛对它讲话一样,他说道:“他以为太晚了吗?” “如果你愿意,”克莉奥帕特拉对她哥哥说,“可以看看我的嫁衣。” 他跟随着去了她的房间,嫁衣挂在一个T形架子上,橘红色亚麻细布,刺绣着镶珠花卉。她完全是无辜的;很快他们就难得一见了;他在她腰间轻轻一拍。无论如何,即将来临的盛况渐渐吸引了她;快乐像烧山之后的萌芽,破土而出;她开始感到自己要成为王后了。 “看,亚历山大。”她从衬垫拎起新娘的花冠——纯金锻打的麦穗和橄榄枝——走向镜子。 “不!不要试戴。非常不吉利。但是你会很美的。”她婴孩般的丰腴已减去大半,看来多少会有几分佳容。 “希望我们很快去埃盖。我想看那些装饰;到人山人海的时候就不能四处逛了。你听说了吗,亚历山大,会有以剧场为终点的盛大巡游,给竞技会献祭?祭品会献给全部十二位奥林匹斯山的主神,那些偶像会被抬到——” “不是十二,”亚历山大不带感情地说,“十三。十二主神,和神圣的腓力。但是他谦谨,他的塑像会排在最后……听;哪儿来的噪音?” 他们奔至窗前。一队人已经下了所骑的骡子,正在列队如仪,预备走向王宫。这些人戴着月桂叶冠,领头的手执一枝。 亚历山大溜下窗台,急切地说:“我要走了。他们是来自德尔菲的使者,要宣布战争的神谕。”他干脆地亲了她,向门廊走去。他母亲刚巧从门廊步入。 克莉奥帕特拉见她的眼睛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从前的怨怼又在心中翻搅。亚历山大接住那目光,知道和从前是一样的。它唤他去向一个秘密。 “我现在不能留下,母亲。德尔菲的使者来了。”见她启唇,他连忙续上,“我有权到场。我们不希望这一点被人忘记。” “嗯,你最好过去。”她向他伸出双手,在他吻她之际,开始悄声说话。他退了退,说道:“现在不行,我会去晚了。”然后松开她的手。她对他的背影说道:“但我们得今天就谈。” 他去了,置若罔闻。她感到克莉奥帕特拉注视着的眼睛,便拿婚礼的某件琐事打发过去;许多年之间,有过许多这种时刻。克莉奥帕特拉想起它们,但保持平静。她要当王后了,她心想,比亚历山大当国王早很多——如果他有那么一天的话。 在珀尔修斯厅,主要的方士、阿波罗和宙斯的祭司们、安提帕特罗斯,和所有因地位或官职而有资格出席的人,济济一堂,要恭听神谕的意旨。来自德尔菲的众使者站在宝座前。奔跑了一段赶来的亚历山大,缓步进入门廊,在宝座右边站定,只比国王稍早到达。现在他得自己来操心这些事了。 有一阵悄声细语的停顿,人人都在期待。这是个国王的使团。不是求问婚姻、购地、海行或子嗣的芸芸众生,以抽签就能打发;就为了这一道问题,灰头发的帕提亚走入神殿底下烟雾缭绕的岩洞,从裹在有法力的网中的脐石旁,登上三足鼎,嚼了她的苦月桂叶,吸足岩隙蒸腾上来的气体,喃喃发出她为神所魇的语音,然后由那位目光老练的祭司以诗行诠解。预言性的古老传说在诸人心中如雾飘过。性情冷静的人,则估计答复会是套语——献祭于合宜的神明,供奉一座神祠,诸如此类的建言。 国王跛足而入,领毕致敬便坐下来,僵硬的一腿前伸着。如今他锻炼的机会少了,比从前胖;魁梧的身材上长了新肉,站在背后的亚历山大,看见他脖子粗了一圈。 一番仪式往还。使者之首展开卷轴。 “帕提亚的阿波罗,向马其顿人民之王、阿敏塔斯之子腓力,答复如下:即将祭献的公牛已经戴上花环,结局已经实现。屠宰者也做好了准备。” 大家纷纷说着场合相宜的吉利话。腓力向安提帕特罗斯点头,他也释然报以点头。眼下帕曼尼恩和阿塔罗斯在亚洲海岸并不顺遂,但既然神谕报了佳音,主力军可以出征。四周有嗡嗡的满意之声。吉利的答复原在意料之中;阿波罗有许多事情要感谢腓力王。然而朝臣们私语道,唯独对极有尊荣的人,双舌的阿波罗才会说如此清晰的话语。 “我明明对他示意,”保萨尼亚斯说,“但没有得到他的信号。彬彬有礼,没错;但他一向如此。他从小知道这事,过去我经常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但他现在没有给信号。为什么没有,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戴尼阿斯耸了耸肩,微微一笑。他担忧过这样的时刻。假如保萨尼亚斯早已一心向死,八年前就可以做了。一个热衷复仇的人希望比敌人活得长久,回味那种快意。戴尼阿斯深明于此,也有备而来。 “这不至于让你奇怪吧?这种迹象,都是看见的时候不觉得,事后回想才会一一浮现的。你大可放心,你会像朋友一样得到照应,当然也会有点表面文章做给世人看。瞧,我带了个能叫你心安的东西来。”他摊开手掌。 保萨尼亚斯眯缝着眼,说道:“戒指都差不多。” “仔细看这一只。今晚餐桌上,你可以再看。” “嗯,”保萨尼亚斯说,“那样的话我就满意了。” “咦,”赫菲斯提昂叫道,“你戴着你的狮头戒指。它刚才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不见。” “西蒙在我的衣橱里发现的。一定是我翻找衣服的时候扯了下来。” “那里我亲自找过。” “大概是卡在衣褶中间吧。” “你不觉得是他偷的,后来又害怕了?” “西蒙?他没那么傻,谁都知道那是我的。今天是个吉日,看起来。” 他是指欧律狄刻刚刚生了——又是个女孩。 “愿神明令此佳兆实现。”赫菲斯提昂说。 他们下楼去进晚餐。亚历山大在门口停步,跟保萨尼亚斯打了招呼。从如此阴郁的人那里赢得微笑,每次都像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拂晓前天色昏暗,埃盖的老剧场有号灯和大火炬在放光。像萤火虫一样颤动的小火把,是执事在带领宾客去有坐垫的长凳,他们的席位。从山林吹来的轻风,扬起了松脂燃烧的气息和人烟稠密的味道。 奥林匹斯十二主神的祭坛围成一圈,放置在下面的圆形歌队席里。涂过熏香的火把照亮了那些偶像,令祭司们的长袍熠熠生辉,也使持刀的屠宰者们壮硕的身体连同屠刀一起闪耀。外面田野里传来牺牲的哞叫,已经戴好花环,因动静和火光而浮躁不安。头角镀金、属于神王宙斯的白色公牛的吼声凌越一切。 舞台上,华丽的布置仍旧昏昧难辨,已经放好了王椅,边上摆放给国王亲属坐的考究的椅子:他的新女婿、儿子,和马其顿的族长们。 上层席位坐着运动员、战车驭手、歌手和乐人,待祭典给他们的项目祝圣之后,便会在竞技会中角逐。他们,加上国王的众多嘉宾,挤满了这小剧场。士卒和农人,从山间骑马来看热闹的土著,在贝壳形剧场周围的昏暗山麓上徒步、蠕动,或挤进巡游的队伍。人语起伏不定,像海浪漫到砂石岸滩上。东方熹微中黑影幢幢的松树托着许多男孩,枝条有裂声。 为了大巡游,通向剧场的崎岖老路已经整平并拓宽。吸足露水坠地的尘埃,在冷冽的晓风中发甜。负责开道的士卒们举火而来,推推搡搡而轻松愉快,因为双方往往是同族。火把熄灭,露出一个晴朗无云的夏季黎明。 当埃盖群山外的峰峦染上粉红,壮观的巡游便闪闪映入视野。高高的猩红旗杆,顶饰镀金,或狮或鹰,长长飘飞的旗幡;花环相接的彩带,丝带装饰的常青藤;凯旋门上,雕着彩绘的赫拉克勒斯的功业,顶部是胜利女神,伸出镀金月桂枝,两侧各站着一个装扮成缪斯的真人金发男孩,手持小号。 在古老的石头卫城上的城堡前院,腓力披着一领金钩紫斗篷,头戴黄金的月桂花冠站着,沉浸到早晨的轻风中。鸟鸣、乐器调弦的吱嘎、观众的人语、将官的号令,被埃盖瀑布的低吼从背后烘托,声声入耳。他眺望,目光越过向东伸展到佩拉的平原,和早晨大海的镜面。他的草原卧在他眼前,青翠茂盛;他的对手们折断了头角。他鼻孔怒张,吸进丰盈友善的空气。 他身后,亚历山大穿着猩红色宽袍,系着宝石刀带,站在新郎身旁。他闪亮的头发刚洗梳过,戴着一顶夏花头冠。一半的希腊城邦向国王进献了精工的黄金花冠;没有一顶赏给他。 近卫队在前院四方列队,预备护送国王。统领官保萨尼亚斯在行列之间逡巡。见他过来的兵士会焦虑地站队,或是拨弄身上的兵甲,随即轻松下来,发现了他对他们视而不见。 在北面城墙上,女眷们陪伴着刚从婚床起身的新娘。昨夜她没有欢愉,但也没有她最坏的打算那么坏。他斯文,并不太醉,没忘记她是个青涩的童女,而且不算很老。她不再怕他了。从粗石雉堞上探头,她望见沿着城墙下边巡游的长蛇阵。在她身旁,她母亲久久俯视庭院内;嘴唇翕动,微微呼出气息,喃喃有词。克莉奥帕特拉没有留心听是什么话。她感到是施法,像覆盖着的火依然发热。不过看光景该去剧场了,她们的轿子已备好。她很快会上路到夫家去;这些事就无所谓了。即使奥林匹娅斯前来伊庇鲁斯,亚历山德罗斯也会晓得对付。到底她有丈夫了。 缪斯们吹响小号。凯旋门下,十二主神一一经过,前往他们的祭坛,围观者啧啧称奇。拉彩车的都是身披红色与金色马衣的成对骏马。这些木制偶像被雕成神的身量,高七尺,给它们上彩的是一位替阿佩利斯敷色的雅典师傅。 天王宙斯在宝座之上,手执神杖,托着神鹰,是按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的巨像缩小而复制的;他宝座镀金,衣袍镶满宝石和金饰带。阿波罗作音乐家打扮,携一把黄金的里拉琴。波塞冬驭着海马牵引的战车。德墨忒尔戴金穗之冠,被举着火炬的信众左右相随。天后赫拉带着她的孔雀;才子们评说,宙斯的伴侣落在他后面颇远。处子阿尔忒弥斯肩膀挎着弓,抓住一只蹲踞的雄鹿的头角。狄奥尼索斯裸身骑着一只斑纹豹子。雅典娜有她的盾牌与头盔,独缺她的阿提卡猫头鹰。赫菲斯托斯在弄锤;阿瑞斯脚踏一个俯卧的敌人,在羽冠头盔下瞪视;赫尔墨斯在给一只带翼绳鞋系带。阿佛洛狄忒身裹一袭窄纱,坐在一张花团锦簇的椅子上,身旁有个小小的厄洛斯。众人窃窃议论,她的相貌有点像欧律狄刻;她还在产房中,今天不会露面。 欢迎十二神祇最后一辆彩车的号角吹过。第十三辆彩车进来了。 腓力王的塑像在鹰头宝座上,扶手是卧豹形状。他双脚踩着一只头戴波斯王冕、人面的带翼公牛。匠人让他瘦了一圈,伤疤隐去,相貌也年轻十岁。除此以外,他模样逼真,绘色黑眼睛似乎会转起来。 有人欢呼,但也能感到一阵零散的沉默,如暖海中的一股寒流。一个老乡对同伴细语道:“他应该造得小一些。”他们觑着前方颤巍巍而去的神的行列,做出古来的避邪手势。 马其顿族长们跟随其后,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也在内。早有人打点,让这些偏远山地的来客也穿上织机精纺的镶边羊毛衣服,戴上一只金别针。老人忆起披羊皮斗篷的往昔,彼时铜扣针已属奢华;他们半是怀疑、半是惊奇地咂舌。 音调低沉的乐管吹出一支多利亚进行曲,近卫队的前锋随着节拍进来,由保萨尼亚斯领队。卫士们身着游行的甲胄,大摇大摆,向人群中的朋友微笑;因为是过节,操练时的严肃一扫而空。但是保萨尼亚斯直视前方,目光对准剧场的高门廊。 古老的军角齐鸣,“国王万岁!”喊声震天。 腓力骑着白马悠然而来,身披紫斗篷,头戴金冠。他的女婿和儿子分骑两边,和他隔了半个马身之远。 农人们对新郎做着代表阳具的吉利手势,祝他子孙繁盛。但是在凯旋门旁,一队等候多时的青年鼓足气同时喊道:“亚历山大!” 他微笑回头,含情看着他们。多年之后,当他们做了将军和总督,会矜夸地谈起这一刻,引来默默无语的艳羡。 近卫队的队尾随后经过;然后是祭神的牺牲,位于巡游队伍最末,每一头牺牲献给一位神祇,为首的是一只公牛,颈部垂皮间绕着个花环,头角上装饰着金箔。 太阳从千丝万缕的光线中浮起,一切都在闪耀:大海、沾露的草、黄色金盏花上水晶般的蜘蛛网;珠宝、镀金、擦亮的铜器的冷光。 诸神进了剧场。穿过歌队登场道高大的门廊,车辆一一绕行歌队席;宾客们发出欢呼;光灿灿的偶像被抬了下来,放上其祭坛旁边的基座。第十三位神祇没有祭坛却占有这区域,被放在中间。 外面路上,国王做了个手势。保萨尼亚斯吼出一声号令。近卫队的前锋敏捷地从左右两边骑马回旋,归到卫队尾部,在国王后面。 剧场尚在几百码之外。族长们回头,看见卫队在退后。国王似乎在巡游的最后一段路,将自己信任地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对这份荣誉感到喜悦,为他分开队列。 保萨尼亚斯向着歌队登场道骑了过去,只有他自己的人注意到;他们不管闲事。 腓力看见族长们在等候。他从卫队站立处,慢慢骑到他们身前,俯下来微笑。“进去吧,我的朋友们。我稍后就来。” 他们开始移动,但是有个年迈的地主挽缰而立,以马其顿人的直率说道:“不带卫兵吗,国王?密密麻麻这么多人。” 腓力俯身拍拍他的肩膀。他早已盼着有人会这样问。“我的人民就是我的卫兵。让这些外国人都看看。谢谢你的好意,阿瑞乌斯,但是请进去吧。” 族长们前行而去,他放慢马匹,落后到新郎和亚历山大之间。两侧人群传来友善的嗡语。前方是剧场,坐满朋友。他的阔嘴唇现出微笑;他一直期待这个公众见证的时刻。一个民选的国王,这些南方人竟敢称为僭主;让他们自己看看,他是否需要僭主的长矛卫队吧。让他们告诉狄摩西尼好了,他想。 他收缰勒马,招了招手。两个仆人来到那两位较年轻的人面前,预备拉住他们的马。“该你们了,我的儿郎。” 眼睛在追随族长们进场的亚历山大,猛然转过脸来。“我们不跟您一起进去吗?” “不,”腓力干脆地说,“没有人通知你们吗?我会独自进去。” 新郎避开眼睛,掩饰尴尬。众目睽睽,难道他们现在要争位次?最后一位族长也已经不见人影了。他不能单独走过去。 亚历山大挺直地坐在牛首骏的猩红色鞍布上,扫视那空无一人的道路,在阳光中空荡荡的;宽阔而饱经践踏,刻满车辙和蹄痕,空得余音袅袅。在道路尽头,歌队登场道投下的三角形深影里,有甲衣的闪光一点,红斗篷的一线。保萨尼亚斯在那里,定是奉命行事吧? 牛首骏竖起耳朵,亮如缟玛瑙的眼睛在睨视。亚历山大一指贴着马颈,如铜像一般静止。新郎踧踖不安。这年轻人为何不动?有时候那些传闻似乎是真的。那双眼睛非同寻常。在多多纳有过一日,烈风劲吹,霜雪满地,他披着一领羊皮斗篷…… “下去吧,”腓力不耐烦地说,“你妹夫等着呢。” 亚历山大又瞥了一眼那幽暗的门廊。他夹紧膝盖,让牛首骏前进一点,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腓力的脸。 “太远了,”他小声说,“最好是我陪您走。” 腓力在黄金花冠下挑起眉毛。小伙子想干吗现在清楚了。他还没有挣到,不能被他催逼。“这是我的事。什么最好我自有判断。” 那双阴影很深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他如受侵犯。任何臣属对国王瞠目而视都是不敬的。 “太远了,”那高昂清亮的声音说,不带感情,语调平稳。“让我陪您走吧,我誓以生命保护您……我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对您发誓。” 旁观者中间开始有细弱而好奇的私语,觉出有点不期然之事。腓力忍住恼怒,留神自己的脸色。他低抑声音而严厉地说:“够了。我们不是去剧场演悲剧。需要你时我自有吩咐。遵从我的命令。” 亚历山大的眼睛停止寻求。他的心神一离开,眼睛就如灰玻璃般明晰而空洞。“好的,陛下。”话毕下马;亚历山德罗斯释然照做。 他们走来时,保萨尼亚斯在高大的门廊下致以敬礼。亚历山大在和亚历山德罗斯交谈,顺便还了礼。他们登上短短的梯道走上舞台,领受欢呼,然后就座。 在外面,腓力挽起缰绳。他训练有素的战马步子庄重地前行,不为喧声所惊动。民众知道国王的用意,感到钦佩,特意要他听见。较愉快的念头打消了他的怒气。倘若小伙子选的是某个更合适的时机…… 他继续骑行,领受欢呼。若非他的跛足有失尊严,他更愿步行。目光穿过二十尺高的歌队登场道,他已能瞥见环立于歌队席的神像。音乐为他奏起。 一个兵士步出石门廊,来扶他下马并牵走马匹。是保萨尼亚斯。必是由于日子隆重,他纡尊来做这项仆人的工作。多少年了……他如此表示和解,终于开始淡忘了。可爱的姿态。他从前天赋独具,不时会有这样迷人的举动。 腓力僵硬地溜下马来,微微一笑,开始说话。保萨尼亚斯的左手握紧了他的胳膊。他们目光相遇。保萨尼亚斯从斗篷下抽出右手,倏忽之极,腓力看不到匕首,只见保萨尼亚斯眼中的刀光。 来路上的卫队见国王跌倒,保萨尼亚斯俯向他。他的瘸腿没站稳,他们想,而保萨尼亚斯笨手笨脚。忽然保萨尼亚斯站了起来,开始奔跑。 他在近卫队服务八年,其中五年担任队长。群众中一个农人先叫了出来:“他杀了国王!”似乎这一喊才令兵士们相信了眼睛,混乱地嚷着冲向剧场。 一个将官跑到尸体前,瞠目而视,狂乱地一指,喊道:“追他!”一队人涌向后台建筑背面的拐角。国王训练有素的战马木然站在歌队登场道旁。谁都来不及考虑,不敢冒着大不韪骑它。 剧场背后有一块地,是其守护神狄奥尼索斯的圣土,祭司们在这里种葡萄。粗黑的老藤上有星星点点的新芽和亮绿叶子。保萨尼亚斯的头盔在土地上闪光,是他奔跑时扔开的;他的红斗篷披挂在一个葡萄架上。他狂奔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冲向老石墙及其敞开的门洞。外面有个骑马的人在等待,另备着一匹马。 保萨尼亚斯素有严格的操练,年龄不到三十。但是追捕他的是未满二十、跟随亚历山大学过野战的青年;他们的操练更严格。三四人遥遥领先。距离愈来愈近。 然而拉近的速度毕竟太慢。门洞已经不远。那带着两匹马的人调转了马头,让它们朝向大路,一切都就绪。 忽然,保萨尼亚斯像是被一支隐形的长矛刺中,身子猛向前扎。他脚趾撞在一块隆起而盘错的根上,人仆倒在地;然后手膝并用爬起,着靴的脚一蹬。但是青年们拿住了他。 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看每一个人,搜寻着。没有运气。但他最开始就认了这风险。他已报仇雪恨。他要抽剑,有人却一脚踩在他手臂上,另一人踏住他的胸甲。来不及感受复仇的痛快,铁器纷下之际他心想。来不及了。 那带马的人瞥了一眼,便松开另一匹马,鞭打自己的坐骑,疾驰而去。但是那震动的暂止已结束。葡萄园以外马蹄如群鼓纷敲。骑手们心知奖赏之厚,都策马穿门追赶着他。 葡萄园里,众人赶上了领头的追捕者。一个将官低头看了看,那身体把血淌进了葡萄藤的根部,像某种古老的牺牲。“他完了,你们这帮愣头小子。现在没办法审问他了。” “我没有想到。”利昂纳托斯说,从舍命追逐的迷醉中清醒过来。“我怕会让他跑了。” “我只想到他做了什么。”佩尔狄卡斯说。他在死者的短裙上擦剑。 他们走开时,阿拉托斯对其余的人说:“唉,这样最好。那故事你们知道。如果他招供,只会叫国王难堪。” “什么国王?”利昂纳托斯说,“国王已经死了。” 赫菲斯提昂的座位在剧场半山腰,靠近中部的台阶。 那些等候了亚历山大以给他欢呼的朋友们跑步折过来,从高处的一门匆匆进入。这里平素是农人的坐席,然而在今天的盛会之中,王子的伙友们只算是小角色。赫菲斯提昂错过了隆重的诸神入场式。他父亲坐在下方;他母亲大概坐在妇女中间,在那边最远的席位上。两位王后已经就座,在前排。他能看见克莉奥帕特拉左顾右盼地瞻望,像别的姑娘一样,奥林匹娅斯却似乎不屑如此。她目光笔直而凝定地望向另一边的歌队登场道。 这在赫菲斯提昂的视线之外;但他的位置能看清舞台上的三个宝座。舞台宏丽,背面和侧翼均有雕饰柱头的廊柱,承托着刺绣的幕布。音乐从后面传出,被占据歌队席的众多神祇扩散开。 他等着亚历山大,打算再给他一轮欢呼;如果他们起头起得好,大家都会响应的。这可以叫他开心些。 他来了,和伊庇鲁斯国王同行。欢呼声传遍剧场。他俩同名没关系;他凭声音可以知道。 他知道,而且微笑。是的,这安慰了他。剧场不大,他进来时,赫菲斯提昂发现他神不守舍。他又在做梦了,这次是个噩梦,庆幸能醒来。今天还指望什么?过后我会去找他,如果竞技会之前能接近他的话。等我们跨入亚洲,一切都会简单些。 底下歌队席里,腓力王的雕像端坐在镀金宝座上,基座饰以月桂枝叶。它和舞台上虚位以待的宝座一模一样。道路那边传来欢呼,隐藏的音乐加强。 它到达一个盛大的高潮,然后休止,感觉像落下提示音。忽然,从妇女区面向歌队登场道的席位传来一声尖叫。 亚历山大扭头,本已不再怪异的面容陡然变色。他从宝座一跃而下,迅速来到舞台下能眺望侧翼之外的地方。他跑下坡道,穿梭在歌队席中的祭司、祭坛和神像之间时,外面才响起喊声。花冠从他翻飞的头发坠落。 观众骚动叽喳之际,赫菲斯提昂跳下台阶到中部的走廊,开始沿它奔跑。朋友们敏捷跟上;训练令他们从不浪费时间。走廊周围,这些青年的速度与决断本身就是个奇观,因此,恐慌在他们经过之后才开始。他们到达通向歌队登场道的最下层台阶时,那里已水泄不通,满是前排涌来的不知所措的外国宾客。赫菲斯提昂以战场上的冷酷奋身前进,手肘、肩膀和头都在推撞。一个胖子摔倒,令旁人也失足;楼梯拥挤不堪,坐席上混乱的人群有的往上攀,有的向下爬。被祭司离弃的木头神祇们,在乱局的寂静的中心围成一圈,都注视着那木头国王。 奥林匹娅斯王后如它们一般静止,挺直地坐在她的雕工精致的椅子上,对抓住她手臂哭喊的女儿无动于衷,只将目光久久投向歌队登场道。 赫菲斯提昂对每个挡路的人都感到光火。他不在乎方式,同伴全抛在身后,只顾一个人拼着冲向目标。 腓力仰面倒卧,匕首的柄突出,插在肋骨间。是凯尔特器物,镶银图案精美地纵横交错。他的白色宽袍几乎没有血污;刀刃封住了伤口。亚历山大蹲在他上方,摸他的心脏。国王的盲眼半闭,另一只眼睛翻向他上方的活人眼睛。他的脸凝固在一种震动的注视与愕然的怨恨中。 亚历山大碰到那睁开的眼皮。它在他手指下软弱地闭合。“父亲,”他说,“父亲,父亲。” 他将手移到那黏湿的额。金冠滑脱,戛然落在地板上。他的面容一时定住了,仿若大理石雕刻。 那身体微微在动,嘴唇分开,似乎要说话。亚历山大向前一震;双手抱起那颗头,凑近它。但是那尸体只出气,由于肺部或腹部的某种抽搐;像打嗝,吐出了少许血沫。 亚历山大退了一退。忽然他的脸和身体都变了。他像发布战令般凌厉地说:“国王死了。”话毕站起来,环视。 有人喊道:“他们抓到他了,亚历山大。把他砍死了。”但见歌队登场道的宽阔入口聚满族长,因是节日而未带武器,在混乱中试图组成一堵保护的墙。 “亚历山大,我们在这里。”是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努力挤上前来。他已经给自己找了一套甲胄。称身;是他自己的。亚历山大的头在沉默中像猎犬一样对准。“我们护送你到城堡里去吧,亚历山大。谁知道叛党都在什么地方?” 是啊,谁知道?赫菲斯提昂想。这人知道点什么。他干吗准备好甲胄?亚历山大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找其余那两个兄弟,赫菲斯提昂想。他早已习惯在头脑深处揣摩亚历山大的心绪。 “这是在干吗?” 众人分开一条路。安提帕特罗斯在惊慌纷乱的宾客中推搡而出,走到马其顿人中间,他们立刻让了道。当国王领兵在外,他担任马其顿唯一的摄政,多年如此。高大的他戴着花冠,衣着华丽而庄重,权柄昭然。他环视四周。“国王呢?” 亚历山大回答:“这里。” 他一时注视安提帕特罗斯的眼睛,随即退后,让他察看遗体。 安提帕特罗斯俯身,然后起立。“他死了。”他不能置信地说,“死了。”他以手触额,碰到他的节日花冠;迷茫地做了个习俗的手势,把它甩落地上。“谁——” “保萨尼亚斯杀了他。” “保萨尼亚斯?这么多年以后?”他兀然止语,被自己的话困惑了。 “他被活捉了吗?”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太快地接口说。 亚历山大延迟答复,审视他的脸。然后道:“我要关闭各城门,城墙上驻防。我下令前谁也不许离开。”他扫视人群。“阿尔克塔斯,你的分队。现在就去站岗。” 鹰蛋孵化了,安提帕特罗斯心想,不出我所料。“亚历山大,你在这里一定危险。你可以到城堡里去吗?” “等一会儿再说。那些人在干什么?” 在外面,近卫队的副队长正试图控制局面,一些他找到的下级军官也在协助。但那些兵士冲昏了头脑,听信某些队员的喧嚷,认定他们会一起被指控为弒君的共谋。他们咒骂杀死保萨尼亚斯的青年们;那看似杀人灭口。军官们努力用喊声震住他们,徒劳无功。 从歌队登场道的浓蓝阴影中,亚历山大踏了出来,站到清凉明朗的晨光下。太阳从他走入剧场以来几乎没有上升。他跃上门廊旁的矮墙。噪声变了,随即沉寂下去。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斯锐声道,“当心啊!别暴露自己。” “卫队——向右转——组成步卒方阵!” 扰攘的人群安静下来,像是一匹受惊的马得到骑手的安抚。 “我尊重你们的悲哀。但是不要像女人一样伤怀。你们尽了职;我知道你们得到的命令是什么,我自己听到了。梅勒阿戈若斯,派一队人护送国王的遗体,带进城堡里去。小觐见厅。”见那人的目光在四处寻觅一个担架,他说道:“后台有个停尸架,与悲剧道具放在一起。” 他俯向遗体,从他身下压皱的斗篷拉出一褶,盖住那张目光怨恨的脸。护送队各人围了上来,将遗体挡在视线之外。 他走到安静的卫队行列前,说道:“击倒凶手的人,都站出来吧。” 他们迟疑地步出,半含骄傲,半含恐惧。 “你们对我们有恩。这决不会被遗忘。佩尔狄卡斯。”那年轻人上前,神情已平静下来。“我把牛首骏留在了外面路边。你可以替我保护它吗?带一支四人队伍去。” “好的,亚历山大。”他满怀感激地去了。 一阵明显的静默;安提帕特罗斯眉毛底下神情怪异。 “亚历山大。你母后在剧场里。她不该有人护卫吗?” 亚历山大走过他身边,通过歌队登场道望进去。他完全静立。那入口周围有点骚动;兵士们找来了演悲剧的停尸架,绘色华丽,垂着紫幔。他们在腓力遗体旁放下它,将他抬了上去。那斗篷从脸上滑落,那将官抹下国王的眼皮按着,直到它们合上。 亚历山大一动不动,继续凝视剧场内。群众都觉得不宜游荡,早已一散而空。诸神仍在。某一阵纷乱杂沓中,基座上的阿佛洛狄忒被冲翻,姿态尴尬而僵硬地卧在一边。她坠落时撞飞了年幼的厄洛斯,让他倚在她倒伏的宝座旁。腓力王的塑像肃然坐在原位,涂色的眼睛盯着一排排空席。 亚历山大转过目光。他的脸色变了,但声音平静。“是的,我看见她还在那里。” “她想必悲恸异常。”安提帕特罗斯不带感情地说。 亚历山大深思地注视他。少顷,像有什么碰巧吸引到他目光似的,他望到别处去了。 “你说得对,安提帕特罗斯。应该将她交给最可靠的人保护。所以,如果你本人可以护送她到城堡去,我会深怀感激。请带上你认为足够的人数。” 安提帕特罗斯张开嘴巴。亚历山大在等待,略偏着头,目光毫不动摇。安提帕特罗斯说:“如果你希望如此,亚历山大。”话毕自去执行。 一时沉寂着。从人群之中,赫菲斯提昂稍步出一些,并不递信号,只依他预感的提示,交予他的存在。没有应答;但是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他为他向神致谢。他自己的命运也在面前铺展,阳光与烟尘的远景无边无垠。他不会回头,无论它带他到哪儿;他的心接受它全部的负荷,光明的与黑暗的。 抬棺队伍的将官一声令下,镀金停尸架上的腓力王颠簸着过了拐角。从那神圣的葡萄园,一些士卒抬来保萨尼亚斯,盖着他撕破的斗篷,躺在一个围栏上,编织的柳条间滴着血。他也会被展示在民众面前。亚历山大说:“预备一个刑架。” 喧哗沉淀为一种嗡嗡的躁动,混入埃盖瀑布的轰鸣。一只金色雄鹰,扬起凌越一切的非人世的强健叫声,俯冲下来。它爪子里有一条岩上擒来的蛇,如鞭甩动。两个头都撺向对方,努力予以致命的一击。声响传到亚历山大耳中,令他抬头注视,想看争战的结果。但是搏斗不休的两个对手盘旋直入无云之天,比群峰更高高在上,变成灿烂中的一斑,消失不见。 “这里的事情都完了。”他说。随即宣令,向城堡进发。 他们到达俯临佩拉平原的城墙时,初升的夏季太阳打开它光华熠熠的通道,从东方的大海一路铺展过来。 作者识 亚历山大的同时代人对他的记载已经全部失传。我们依赖的是三四百年之后取材于这些现已亡佚的资料而修撰的史书,它们有时说明了资料来源,有时并未说明。阿里安(Arrian)的主要史料来自本故事中的托勒密,但是阿里安的书开篇于亚历山大即位时。库尔提乌斯(Curtius)著作的最初几章已经逸失;狄奥多罗斯(Diodoros)涵盖的时间段正好,他告诉了我们许多腓力的事,却对继位前的亚历山大着墨甚少。关于这几乎占去他生命三分之二光阴的头二十年,仅存的史料是普鲁塔克(Plutarch),以及其他几书中数处回溯性的叙述。普鲁塔克在其亚历山大传的这部分没有征引托勒密,虽然他应当是该时期的亲身见证人之一;因此他大概没有写。 我把普鲁塔克的叙述放在其历史背景中作了权衡。我带着应有的怀疑,采用了狄摩西尼和埃斯基涅斯的演说词。一些腓力和亚历山大的小故事取自普鲁塔克的《帝王名将语录》(Sayings of Kings and anders);若干取自阿特纳奥斯(Athenaeus)。 我推测了亚历山大接待波斯使节的年龄,依据是史书所记载的他们惊异他的提问并不孩子气。关于列奥尼达斯的性格,以及他搜查王子的箱橱没收他母亲送来的舒适品一事,普鲁塔克引了亚历山大自己的原话。王子的教师据说人数众多,列奥尼达斯之外,唯一留下名字的是利西马科斯(“菲尼克斯”)。普鲁塔克对他似乎不甚重视。亚历山大有多么看重他,后见分晓。提尔城久围不克之时,亚历山大曾入山远足,利西马科斯自吹跟带大阿基琉斯的菲尼克斯一样强健,年纪也并不更>大,坚持要同行。“当利西马科斯变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尽管夜已渐深,敌人也近在咫尺,但亚历山大不肯留下他,而是和几个同伴一起鼓励他,帮助他,却意外发现自己跟大队走散了,只好在黑暗而极冷的野地上过夜。”他独自袭击了敌人值夜的一处篝火,抢回一个火把;敌人以为他的军队就在左近,撤退了;利西马科斯守着篝火入眠。留在马其顿的列奥尼达斯只收到一袋昂贵的熏香,礼物的附牌上反讽地说:他今后不必吝待众神了。 腓力告诉亚历山大他应当羞愧自己唱得那么好——既然有记载,可推断为当众演唱——这采自普鲁塔克,他写道,王子再也没有表演了。其后发生的部落械斗是虚构的;我们不知道亚历山大初试战锋的时间地点,只能从他摄政的时间回溯。年方十六,他便被全希腊顶尖的将军委以一项战略上关键的指挥权,完全有信心沙场多年的军队会追随他。到那个时期,他们一定已经很熟悉他了。 与狄摩西尼在佩拉的相遇,全是虚构的。然而这辩论家作为末位演讲人有数小时可以镇静自己,却结巴了几句便放弃,虽有腓力的鼓励也无法继续,这倒是真事。埃斯基涅斯的说法有八人见证,可以相信;是否该归咎于他——两人是宿敌——则不得而知。狄摩西尼向来不喜欢即席演讲,但他似乎没有理由要临场应变。返回雅典后,他对亚历山大恨毒已极,是对一个如此年少的男孩子的非同寻常的感情,而且似乎嘲讽过埃斯基涅斯逢迎他。 驯服布克法罗斯的记载见于普鲁塔克,细节之丰富,令人不禁揣想它也许源于亚历山大最爱讲的一个餐后故事。我只加了一点:马匹不久前受过虐待。按照阿里安的纪年,它已有十二岁,向国王推销一匹长年不驯的马匹是违背常理的。希腊人对战马精心训练,这一匹想必已经训练过了。然而开价十三塔仑这个天文数字,我无法相信。战马是不难替代的(尽管亚历山大珍爱布克法罗藏书网斯直到卅岁)。腓力也许是给他在奥林匹克运动会夺冠的赛马付了这笔巨款,而两个故事被混为一谈了。 亚里士多德在雅典的盛誉始于腓力殁后;他现存的著作时期较晚。我们不知道他实际上教了亚历山大什么,但是普鲁塔克谈到他对自然科学(在亚洲,他一直给亚里士多德送去标本)与医学都保有终生兴趣。我假定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观点当时已经形成。他失传的作品当中有一卷致赫菲斯提昂的信札,看来,他承认其人的特殊位置。 亚历山大从叛军中救出父亲一事取自库尔提乌斯,这史家说,亚历山大深怨腓力从不承认自己欠了这份情,虽然他不得不佯死求存。 狄奥多罗斯及其他作者都描写了喀罗尼亚战役之后腓力的凯旋狂欢,但这些记载无一提到亚历山大在场。 亚历山大的性偏好引起过许多议论,贬损他的人倾向于宣称他是同性恋者,景仰他的人则愤然反驳。双方都没有仔细考虑亚历山大自己会在多大程度上认为这是不名誉的。在一个以双性恋为正常的社会,他的三场大婚令他身居主流。他凡事节制,这一点甚受注意;然而在时人看来,他最特立独行的一点却是拒绝亲狎无力抵抗的牺牲品,如女俘和年轻男奴,尽管那是当时普遍的做法。 他在感情上对赫菲斯提昂的忠诚,是关于他生平最确凿的事实之一。对此,他表现出公开的自豪感。在特洛伊,当着军队的面,他们俩一起在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坟前致敬。虽然荷马没有说这两位英雄的关系超出友谊,但是亚历山大时代的人大多这样认为。如果他觉得这是不光彩的牵涉,他断不会自招嫌疑。打赢了伊索斯战役之后,大流士的被俘女眷以为国王已死,哭丧中,亚历山大去了她们的帐篷慰问,赫菲斯提昂也随同。据库尔提乌斯记载,两人双双步入,衣着相似。赫菲斯提昂个子较高,以波斯标准来看更英俊。王太后向他行了跪拜礼。她的仆从慌忙提醒她错了,惶惑之间,她正要向真正的国王俯身,他却对她说道:“但是您没有弄错,老妈妈。他也是亚历山大。” 显然他们俩在公众场合举止得体(尽管高级将领看见赫菲斯提昂从亚历山大的肩膀上阅览奥林匹娅斯的来信而不受斥责,感到厌恨)。肌肤之亲未证其实,不愿置信的人尽可不信。亚历山大说过,性交和睡眠使他想起自己是固有一死的凡人,这是有史可稽的。 亚bbr>..历山大比他的朋友多活了三个月,其中两个月,他带着遗体,从埃克巴塔纳行至巴比伦——他计划中的帝国首都。极尽奢侈的葬仪,华丽庞大的葬台,向宙斯-阿蒙神提出的请求——将亚历山大已获得的神格也赐给逝者(阿蒙让赫菲斯提昂成为英雄),均暗示亚历山大几近丧失理智。不久后,他染病发烧,却在一个聚会上待到夜终。虽然直到他不能行走,甚至于卧床已久时,他仍在推动他的征战计划,却没有记载说他请过医生。(他吊死了赫菲斯提昂的失职的医生。)他疏忽病情的倔强行为似乎是自毁性的,无论是否有意。 他在埃盖酒神节的经历是虚构的,但我觉得可以表达一种心理真实。奥林匹娅斯主使的谋杀很多;最终,卡桑德罗斯把她交>给受害者亲属来处决。腓力驾崩后,亚历山大一转背她就杀了欧律狄刻和她的婴儿。她常被怀疑是腓力之死的共谋,但从未确证。狄摩西尼预言性的“神启幻觉”属于史实。 普通读者如想了解亚历山大即位后的事业,可读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或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两者在“洛布(Loeb)古典丛书”中均以希腊文和英文对照。

专有名词

亚历山大(Alexander)的真名当然是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它在希腊北方常见之极,仅在本故事里,就有另外三个人物和他重名。有鉴于此,也有鉴于两千年来的习惯,我给了他传统的拉丁化拼写。 我同样为其他几个为人熟知的名字保留了传统形式:以腓力(Philip)表示腓力珀斯(Philippos),托勒密(Ptolemy)表示托勒迈俄斯(Ptolemaios),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表示亚里士多忒勒斯(Aristoteles);许多地名也如此处理。然而,布..克法罗斯(Bucephalus)这个词散发十九世纪的滥调,挥之不去,我宁可意译。在亚历山大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名称系统会令所有人满意;因此,我抱歉地满足了自己。 我给腓力的新娘用了欧律狄刻这个名字,尽管那是他赐予她的王室封号,而不是她的本名克莉奥帕特拉,以免和亚历山大的妹妹混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