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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原·夜猎·夺命剧场》
第一章
南极洲离四面海岸最远的一点,称为“地心之极”。一九五七年,某俄国基地在地心之极附近运作,科学家在此探钻三千七百公尺厚的冰层——一来研究冰层下的岩床,二来从挖出的密实冰层所含的各种气体,找出以往气候变迁的宝贵资讯。藏书网
99lib?
一九九五年,科学家找到令99lib.人惊异的发现,原来冰层并不是直接覆在沃斯托克的岩床上;研究发现,有一大片跟安大略湖大小相当的水层,封藏在冰层及岩床之间,至少达五十万年了,甚至可能更久。于是科学家面临藏书网了两难的情境:到底应该停止探钻,让这片无菌的湖层免于遭受污染,或是继续挖掘,让这稀有的环境受到破坏——甚至损及人类?一九九九年,科学家们决定使用俄国基地及美国赞助的资金,继续探钻工作。
我们还得再一段时间之后,才会知道沃斯托克湖的秘密,在那之前,我们只能凭空臆测封藏在恒古之中的是些什么。本篇故事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始于秋末时节一个荒寒的日子里。当时一队八人的科学家小组,正要用钻子钻入湖层之中……
第二章
“快点,”帕克顿顶着冰帽上的强风,颤颤抖抖地喝令到,“我快冻死啦。”
“我已经尽快了。”霍尔奋力扯着钻孔机棚的门,“可是有东西卡住了。”
帕克顿叹口气,边跺脚边搓手,努力在零下的天候中维持温暖。即使在深秋清晨昏蒙的天光中,沃斯托克基地还是冷到极点:地球上最低的温度,就是在沃斯托克这地方创下的。
从四面望去,除了平坦坚硬、一成不变的寒冰之外,并别无他物,只有偶然被强风吹塑而成的冰脊。从地心之极到海边之间的数百里地,寒冰像厚厚的毯子,覆满整片南极洲。在冰层巨大的重量挤压下,冰层向海岸一寸寸挪移,在海岸边形成漂浮的冰滩,最后堆挤成广袤的平顶冰山。
沃斯托克站是由一群摇摇欲坠的屋子所组成,屋顶上厚厚的白雪,压得建筑物九九藏书都变弯了。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包括许多拥挤的小房间,供科学家睡觉用。最小的屋子是厨房,另外还有两间实验室——一间检查钻探得来的冰层样本,另一间装满了气象仪器,最后还有一间放钻孔机的机棚。
由于经常肆虐基地的暴风雪破坏力极强,因此探钻冰层的钻孔机必须加强保护。钻孔机摆在棚子里,高二十尺,开起来隆隆作响,是基地所有活动的焦点。此时驻派在沃斯托克,等待钻子钻达湖层的八名科学家中,有七位站在机棚外,等着霍尔打开棚门让他们入内。
“一定是被坦雅锁上的。”霍尔扯着门把说,“今天下午轮到她启动机器。”
“她干嘛锁门?”帕克顿问,一边指着空荡荡的雪地说,“这里又没有小偷。”
帕克顿底下有三名美国人、三个俄国人和一个英国同胞帮他工作,他发现这些人当中,就属这个生性好强的德州佬霍尔最讨人厌。
霍尔耸耸肩。
“我们已经快钻到湖层了,也许坦雅想独自看钻子钻破湖层——好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反正没人知道那底下有啥玩意儿。”
“仪器上的指数显示明天早上才能钻过去。”
帕克顿强迫自己别理会霍尔对坦雅的中伤。坦雅是个可爱的俄国女孩。
性情乖僻的俄国人桑科咕哝说:“我们若能钻过去,那钻子也该寿终正寝了。我们能钻到这么深,运气算不错啦。”
“可是钻子又没在钻,”霍尔挑衅地说,虽然没有人问他意见。众人会放下工作跑来,是因为钻子突然安静下来,没有动静了。“除非我们今天继.99lib?续钻,否则明天哪能钻到湖层?结果坦雅竟然把钻子关掉了。”
桑科的同胞,一个叫伊凡·巴尼柯夫的友善家伙安慰霍尔说:“明天我们会有新的突破。”他咧嘴一笑,从口袋内掏出一个小酒瓶,龇牙咧嘴地灌了几口烈酒。“我们将从与世隔绝、冰封了数十万年的湖水中抽取样本。你想我们会找到什么?”
“微生物、植物,说不定还能找到在完全隔离状态中演化的鱼类。”桑科立即答道。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进行这种辩论了,每个人对即将发生的事,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们会找到没人见过的新物种。”
“没错。”英国人茱莉·法兰克琳表示同意,一对蓝眼因兴奋而炯炯生光。“可是我们得非常小心——那些东西或许有毒,谁知道它们的环境跟我们的是不是一样。”
“我看我们只会找到水而已。”帕克顿对大家的清秋大梦颇抱持疑虑,“我们不会找到.99lib. 任何生物。”
“但愿你是错的。”霍尔激动地说,“我不想只带一瓶水回家,我想带点更有趣的东西——如果坦雅不把钻探的结果据为己有的话。”
桑科怒目瞪着他说:“如果你想指控我们俄国人——”
“没有人想指控任何事,”帕克顿连忙从中打断他,他不希望老俄和老美吵起来。帕克顿用力敲着门叫道:“坦雅,你在里头吗?开门哪。”
“她当然在里头了。”霍尔啐道,“她不在自己房间、实验室或厨房,唯一的地方只剩下这里了。”
“也许她病了。”茱莉忧心地皱着眉说,她很喜欢内敛聪慧的坦雅。
帕克顿用手肘将霍尔推到一旁,用肩膀奋力顶门。木头碰地被撞断了,门往里头飞开。
“她不在这里。”桑科很快扫视空无一人的棚子说,“锁门的人不是坦雅。”
帕克顿不解地盯着门。
“反正一定有人锁门,门是从里头锁上的,你们看,门闩还扣在上头哩。”
霍尔弯下身检查门闩。
“难怪我打不开门,一定是坦雅弄的。”
“可是她又不在这里,”桑科重申说,“这个棚子除了四面墙、屋顶和四公尺见方的坚冰构成的地板外,什么99lib?也没有,根本没地方可以躲。坦雅不在这里。”
“可是门是从里头反锁的呀。”霍尔坚持说。“那表示是里面的人锁上的,既然我们其他人全在实验室里,而且大家都知道这边方圆九百里内,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坦雅当然是唯一能锁藏书网门的人啦。”
“太诡异了,”茱莉紧张地说,“坦雅唯一会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可是我们都看不见她的人。坦雅到底在哪儿?”
第三章
众人千辛万苦地搜遍基地,还是找不到坦雅的踪影,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午餐时,大伙还笑坦雅说该轮到她去“钻洞”了。这架钻孔器非常不稳定,开动时得时时有人看着,待在寒冻彻骨的机棚里监视,以确保机子的帮浦没塞住、润滑液够用,所以大家都不喜欢这件差事,宁愿待在有暖气的实验室里工作。
坦雅穿上自己最暖的衣服,接着众人听见钻子开动,之后就没人再见到她了。沃斯托克可以去的地方非常有限:坦雅没在床底下、不在堆放个人私物的柜子里,或躲在成堆的补给品箱子中,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坦雅跑去散步了。
“她不会干那种事的。”桑科反对说,“这里没地方去,而且她从来不会丢下钻子不管。”
帕克顿知道桑科说的是事实,坦雅跟所有人一样99lib? 可靠尽责,绝不会怠职,尤其是他们又快钻达湖层了。
“我们应该去找她。”茱莉担心地说,“说不定她跌倒受伤了。”
“机棚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帕克顿说,“我们可以爬到棚子屋顶,看看能不能见到她。”
“我去。”茱莉表示说,“积雪已经把棚子压得摇摇欲坠了,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轻,不能让棚子垮下来压坏钻子——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快手快脚地攀上梯子,然后战战竞竞地踏上盖满白雪的屋顶。茱莉拿了一副高倍数望远镜,缓缓仔细地搜寻大地,却什么都找不到。等她手指开始冻得发痛,泪水在脸颊上结成冰时,才又爬下梯子。
“今天天气很清朗,”她说,“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三十里内的距离,如果坦雅在外头,我一定会看见她。冰层可以把衣服颜色衬得很鲜明。”
“反正我们两个多小时前还看到她。”桑科说,“她应该不会跑太远。”
霍尔困惑地说:“她不在冰地,不在基地,那到底跑哪儿去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
“我们可以找足迹呀,”伟奇建议说,这个轻声细气的维吉尼亚州人,老爱在寒冬中戴一条牛仔风味的领带,“循着足迹就可以找到她了。”
“冰太硬了,踩不出足迹。”帕克顿说,“就算我们找到足迹,也未必是坦雅的,我们大家偶尔都会到营地外晃一晃。”
接下来,在天色变得又黑又冷让人无法忍受之前,大伙一直在基地附近的每道裂缝和隙沟里寻找,在白茫茫的冰地上东奔西走。茱莉把坦雅失踪的事向位于麦克马鲁的美国基地报告,当帕克顿搜寻未果,又冷又累地在深夜晃进厨房时,茱莉告诉他说,麦克马鲁遭大雾所困,几天之内都无法派飞机过来帮忙。
“我们得想点办法才行。”大伙聚在一起讨论下一个步骤时,桑科说道:“坦雅失踪了,我们不能像没事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
“你有什么建议?”霍尔疲累不堪地问,“我们已经找遍所有地方了,还能怎么样?”
桑科无助地摇摇头。
“一定有办法的。也许她爬到空的汽油桶里了。”
“我们也检查过油桶啦,”茱莉说,“还有每道裂隙,可是都没看到她。”
“我可以想出一种解释。”霍尔静静地说,“由于不知道钻孔机能否钻抵沃斯托克湖,坦雅受不了压力,所以走到冰99lib?
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冰太硬了啦。”桑科对这个讨厌的老美驳斥道。“还有,她如何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目?就算她走到十里外——大概也要三个多小时吧——还是可以从这里看到啊。”
“而且吃午饭时,她一点厌世的样子都没有。”帕克顿补充说,“通常坦雅很讨厌钻探工作,可是今天却还好,因为我们就快要钻过去了。”
“可是她把钻子关掉啦,而且我们还浪费了一整天找她。”霍尔不悦地说,“现在我们很可能永远钻不到湖层了。”
“我们会的。”帕克顿表示,“我明天看第一班——我会提早开始,我们会一直钻到湖层,然后再请麦克马鲁基地把我们撤走。我们已经在这里待六个月了,明天我们就能完成任务了。”
“我只希望钻子能撑得住。”茱莉担心地说。
“我们只需要采到一个样本就行了。”霍尔说,“多一点当然更好,不过一份样本至少能让我们知道底下到底有没有生命。”
“伟奇和巴尼柯夫呢?”桑科发现.99lib.剩下的两个人不见了,“还在找人吗?”
帕克顿摇头说:“我十分钟前看到巴尼柯夫,他说等他们换好衣服就过来。”
他话才刚说完,巴尼柯夫就冲进房间,身后还跟着一阵像冰灰的细雪。
“我找不到伟奇。”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到处都找遍了,他不在营地里。”
帕克顿听得胃都揪结了,他冲到外头检查各个小屋和实验室,完全不理会巴尼柯夫碎碎念说他已经都找过了。俄国佬说得没错,伟奇不在基地里。
“发生什么事了?”帕克顿问,其他人则紧张地围过来,“你刚才不是说你们两个都回来了吗?”
“我们两个是都回来了。”巴尼柯夫坚持说,平时红光满面的脸此时一片惨白。他从口袋抽出小酒瓶,颤抖着手放到嘴边。“他想在今晚休息前,再去机棚里找最后一次。我跑去换衣服。几分钟后,我去棚子里看他,结果就找不到他了。”
“那就有两个人失踪了。”霍尔恐惧地环看四周,“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更重要的是,”桑科紧张地喃喃说,“下一个会轮到谁?”
第四章
众人经过一番更彻底的搜寻,结果还是没找到什么。伟奇跟坦雅一样,全然不见踪影。两位科学家似乎凭空消失不见了,帕克顿发现那条牛仔风的领带,歪七扭八地冻在机棚里,可是却看不出任何线索。
“太匪夷所思了,”他低头看着领带,“人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
霍尔对桑科说:“俄国人该不会在这里挖秘道吧?这个基地是冷战期间盖的,所以当时他们有可能会干那种事。伟奇和坦雅也许掉进地道里了。”
桑科摇头说:“他们只盖了你看得到的东西——没有秘室或秘道,就算有,现在也老早被雪的重量压垮了。”
“说不定这里还有别人。”霍尔说,他恶意地看了桑科和巴尼柯夫一眼,“我们每晚都会在无线电上报告进度,所以整个南极的人都知道我们快钻到沃斯托克湖了,也许并非每个人都希望我们能成功。”
“我们人在地心之极,”帕克顿认为德州佬不99lib? 该胡乱怪罪俄国人,便说:“不可能有对头的科学团队飞进来,抢走我们的样本,然后逃之夭夭。”
“为什么不可能?”霍尔问。
帕克顿叹口气。
“第一,只有特殊改装的飞机才能在此地降落;第二,雷达会侦测到未经许可的航器,并阻止它飞行。而且我们也都没听到什么引擎声。”
“说不定他们走陆路,”霍尔咄咄逼人地说,“虽然不容易,但不是不可能。”
“真的是不可能。”茱莉表示,“光背个背包,哪能横越南极?这是件大事,需要许多后勤支援,这种大批人马的远征,很快就会被察觉到了。”
“还有,我们都没看到有人步行接近。”帕克顿补充。
“就算真的有人走路过来,也不见得能解释坦雅和伟奇为何失踪。”巴尼柯夫据理力争,“我们已经找遍基地各个地方了,如果这里有其他人,我们应该能找到证据——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
“那我们该怎么办?”霍尔露出恐惧的眼神问,“难道要坐以待毙,等我们一个个失踪吗?”
“我们有六个人,两人一组地待在一起。”帕克顿说。他不希望霍尔把恐惧传染给别人。“还有,我们用无线电要求麦克马鲁基地立即将我们撤走。”
“也许跟这个湖有关吧。”茱莉紧张兮兮地瞄着机棚的方向,“坦雅在钻探时失踪,而伟奇进棚子里找她时又失踪了。”
“那又如何?”帕克顿不信邪,“你认为地底下有怪物从钻道爬出来,把我们的朋友抓走吗?”
从茱莉的表情看来,她似乎认为帕克顿的说法很有可能。
“我一向认为,我们也许会在下面找到危险的东西,可能是带来致命疾病的微生物,也说不定还有什么更大的东西。”
“你是说真的吗?”帕克顿问,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科学家呀,茱莉!我们在底下只找得到水而已。”
“也许茱莉说得没错,”霍尔用力咽着口水说,“我们并不知道冰封数十万年的湖水会闹出什么事。”
帕克顿并不讶异霍尔会相信水里有神秘怪物——这个德州人看了一大堆科幻录影带,非常好骗。霍尔的容易受骗,在漫长的南极之夜,为几名俄国人提供了最佳的娱乐——但帕克顿没料到怪物之说,竟然出自务实理性的茱莉嘴里。99lib.
“我们应该跟麦克马鲁联络,”他把怪兽说的荒诞理论抛到脑后,朝厨房的无线电走过去,“跟他们报告伟奇的事。”
“我们也该跟他们讲湖的事吧。”茱莉跑过去追他,“我们应该警告他们。”
“警告他们什么?”帕克顿问,“你又没办法证明坦雅和伟奇的失踪跟湖有关系,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是我们找不到,不是吗?”茱莉生气地说,“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根本无处可去的地方,已经有两个人失踪了。哪能有合理的解释。”
“也许我们还是别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他们吧。”霍尔跟着两人进厨房,“如果我国政府认为我们找到怪物,他们会把我们隔离起来,那样我们就永远离不开这儿了。”
巴尼柯夫和桑科好笑地跟基地的无线电专家——一个叫莫里思的害羞美国人——互望一眼。虽然茱莉和霍尔已经脑袋抓狂了,但看到小组中至少还有三个人头壳没坏,帕克顿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不好笑啦!”看到一群人嘻皮笑脸,茱莉不禁骂道,她愤愤地看着他们离开,然后转头对帕克顿说:“你现在就去跟麦克马鲁的人说。”
“我才不要。”帕克顿坚决表示,“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我只跟他们报告伟奇失踪的事,其他绝不多说。”
帕克顿通知麦克马鲁的无线电收发员,表示远征队又有第二个队员失踪时,对方原本睡意甚浓的声音,一下子全醒了。就在帕克顿正要挂掉通讯时,霍尔突然扑过来,一把将话筒从帕克顿手上抢下来。帕克顿想趁霍尔还没乱说话前夺回话筒,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动作快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听德州佬把怪兽论说给惊魂未定的收发员听,然后在帕克顿阻止之前,又匆匆将无线电切断。
“你电影看太多了。”帕克顿很受不了地说,“我要去睡了。”
“我跟你去。”霍尔尾随帕克顿来到外头,看到莫里思、巴尼柯夫和桑科站在黑暗中,不太愿意离开厨 房透出来的光圈外。“我才不要一个人走哩。”
“没错。”巴尼柯夫说着拿出小酒瓶灌了一口,“我再去看一次实验室和机棚,然后也要去睡了。莫里思可以跟我一起去,茱莉就跟桑科待在一起吧。”
桑科用力.99lib.拍着霍尔的背,坏坏地对他笑说:“当心有巨型的冰虫哟。”
茱莉瞪他一眼。
“尽管笑吧,等着瞧好了。”
第五章
帕克顿当晚睡得极差,第二天还没天亮就醒了。他走到厨房,发现茱莉、霍尔和桑科已经在那里拿着大塑胶杯喝咖啡了。他接过茱莉递上来的杯子,然后挤进厚厚的户外衣中。这是准备进机棚特别冷的时候穿的。
霍尔帮他启动引擎——机器在经过寒夜后,通常很难启动——桑科和茱莉则在一旁观看。看到机器缓缓发动,众人屏住呼吸。机子发出尖锐的叽吱声,水气嘶嘶作响,钻子开始越转越快,最后机器声充斥整座小棚子,呛人的烟气熏得科学家们咳嗽不已。
也许是因为前一天机器关得比平时早,这天早上钻子的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感觉更顺,而且也听不到刚开动时会有的怪声。大家兴奋地面面相觑:也许他们真的会成功。
钻子像只巨大的蚊子,将尖长的钻石头刺入冰层中,不过在近乎四公里的深处,一切都很难说。片刻之后,将冰条送到地面的圆筒开始浮上来了。
“那不是冰耶!”桑科突然狂喊着,害所有人都吓得跳起来,“是水!我们钻过去了99lib?
!”
帕克顿发现桑科说得没错,一群人围过去检查圆筒,里头的气泡显示,圆筒采到的样本藏书网是水而不是冰。
“沃斯托克湖。”霍尔畏然地说,他用食指敲敲圆筒,“以前从来没有人看过这层湖水,我们做到啦!”
桑科欢呼一声,用力抱住霍尔,害他差点喘不过气。茱莉也加入他们,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在冰冷的棚子里跳上跳下。帕克顿微笑地看着他们。
“大家把面罩戴上。”等众人狂欢过后,帕克顿指示说。“我们得谨慎一点。”
“为什么?”茱莉立即问道,“难道你也认为下面有危险东西吗?”
“不是。”帕克顿很快说,“因为我不希望我们呼出来的气污染到样本。”
他小心地将水移入消过毒的加盖容器内,这是要运回去做研究的。在经过所有的等待与期许后,钻子钻出来的这些褐水,实在没什么看头,连清澈都谈不上。不过帕克顿知道,那是因为钻子的润滑油之故。这些油污以后会被移除,然后再研究清洁的湖水。
帕克顿工作时,其他人又去开动钻探机。机子尖声开转,引擎轰轰地响着。帕克顿听到有如枪响的爆裂声时,本能地低下头去,那表示钻头断了。棚子里白烟弥漫,引擎乱响一阵,然后便停了。
“毁啦。”桑科蹲下去检查说,“冰层的压力终于把凿洞挤压成钻子钻不透的密度了,我们只是及时钻过去而已。”
霍尔朝装着浊水的小筒子点点头说:“一筒就够了,几年后,会有人开挖别的洞,取出更多的水。不过在那之前,光是这罐就够了。”
桑科看着钻子摇头:“我去拿个新零件再试一次,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用。”
等他离开后,茱莉挨到帕克顿身边,靠在他肩上低声说话,以免被霍尔听见。
“你有没有注意到?钻子今早开动时,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一样。”
帕克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工作。
“钻子跑得比平时顺。”
“没错,你知道那表示什么吧?”
帕克顿望着茱莉,终于明白她话中的含意。他暗骂自己当时不够警觉,他听着钻子钻凿冰层已经六个月了,应该能分辨出那天钻子的声音代表什么重大的意义。
“钻子钻的不是冰层,”他说,“我们开机时,钻子已经钻进水里了。”
茱莉点点头。
“湖水一定是昨天坦雅工作时就钻到了,也许近水的冰层没那么坚硬,因此坦雅钻得比预期要快。这么看起来,坦雅是首位钻到湖层的人。”
帕克顿点头说:“我们会在报告中把功劳归给她。”
茱莉不耐烦地叹口气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坦雅钻到湖层后就失踪了,伟奇进来这儿找她,结果也跟着失踪。”
“别又来99lib.了。”帕克顿厌烦地说,“我不想——”
他被匆匆闯进棚子里的桑科打断。桑科冲得极快,差点把坏掉的门从铰链上扯下来。
“他们不见了!两个人都不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找过厨房和实验室,他们都不在,两个人跟坦雅和伟奇一样失踪了。”
“谁失踪了?”霍尔呆头呆脑地问,“你在说什么?”
“莫里思和巴尼柯夫啦!”桑科怒吼,“我要去告诉他们说我们已经钻到湖层了,结果他们不在那儿。人不见了!”
茱莉定眼看着帕克顿。
“他们昨晚就寝前,曾说过要去哪里?”她沉声问。
“去检查实验室。”霍尔说,他用力咽着口水,“还有机棚。”
“是的。”茱莉轻声说,“还有机棚。”
第六章
帕克顿还是不相信茱莉的说法,不过他又无法提出别的意见。帕克顿通知麦克马鲁的人,而且沮丧到没力气阻止霍尔发表看法。霍尔拿过麦克风,绘声绘影地说,坦雅、伟奇、莫里思和巴尼柯夫的失踪多少跟钻湖的事有关。茱莉点头表示同意,桑科则叹口气,用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这两个人都疯了。
帕克顿拉着其他人,一起去检查莫里思和伟奇的睡房。这两人都不爱干净,很难看出两人前晚是不是睡在卧铺上,因此无法证实或推翻茱莉的说法——两人最后是去机棚找失踪的两位同事。
“他们两个的房间离出口最近,”帕克顿皱着眉说,“我都没听见他们进来或出去,因为暖器的声音太吵了。”
“我好像有听见莫里思的声音,”桑科表示,他的房间就在隔壁。“我昨晚没睡好,我听见他在呻吟,四处走动。”
“你说‘呻吟’是指什么?”帕克顿问,“你之前干嘛不提?”
“因为我以为他在为坦雅和伟奇的事难过,这件事跟你说好像不太恰当,不过也许我想错了。你刚才自己也说,暖器把声音盖掉了。”
茱莉盯着自己的脚说:“坦雅和我是好朋友,我昨晚很难过,你听到的声音也许是我发出来的。”
“可能吧。”桑科耸耸肩,“我努力不去多想。”
帕克顿叹口气。
“这些人的失踪一定有合理的解释,我非查明究竟不可,人不会凭空不见的。”
霍尔退开说:“别把我拉进去,打死我都不会再靠近那间机棚。”
“好吧。”帕克顿说,“你们大家都可以留在这里,人多比较安全。”
“对莫里思和巴尼柯夫来说就不安全。”桑科指说,“他们两个是在一起的,可是他们还是失踪了。”
“反正留在这儿就对了。”帕克顿说,“你们可以彼此看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茱莉戒心重重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其中可能有一个人得为此事负责,如果你们三个人待在一起,应该就不会出事了。”
“除非凶手是你。”茱莉轻声说。
“那样的话,你跟霍尔和桑科待在一起就更安全了。”帕克顿反驳说,“我去机棚看一下,因为他们都是在那儿失踪的。如果我必须把机棚拆掉才能查明真相,那我一定不会手软。”
“等一等。”茱莉追上去说,“我跟你去,你说我们应该两个人一组地待着,你说得对,霍尔可以跟桑科在一起。”
他们来到机棚,帕克顿四肢着地,开始仔细检视地板。茱莉在一边盯着。
“你在找什么?”
帕克顿耸耸肩。
“找到的话就会知道了。四个人失踪,不可能没留下痕迹,也许我会找到血斑或一些证实只是虚惊一场的东西。”
茱莉一脸不信,但还是跪到帕克顿身边,用她平常随身携带的小刀四处敲探。两人又冷又难过地工作着,约莫一小时后,茱莉站起来,啪地一声收起小刀。
“根本没有用嘛,这里什么也没有。我要回去找其他两个人了。”
帕克顿不怪她。他九九藏书等门关上后,移到另一片地区,心想也许茱莉说得对,他根本是在浪费时间。跪在冰上令他全身发僵,帕克顿实在很想到厨房喝点热饮。就在他打算放弃之时,瞥见了一小块污斑。那是一块木片,上面沾着几根头发——几根黑长像是坦雅的头发。
帕克顿审慎地端详着头发,这个东西似乎是个线索,但他不知道这线索代表什么含意。这些头发是否在机棚里待了一阵子——在坦雅失踪前便已存在——或是坦雅在挣扎时,被人从她头上扯下来的?帕克顿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答案。九九藏书
帕克顿将头发放到采样袋里,然后往厨房走。他被紧张和缺乏睡眠弄得疲累不堪,在滑溜溜的冰地上走得踉踉跄跄。他绊到一条乱摆的铁线,慌忙中抓住一叠箱子的顶99lib.端,想借此稳住自己,结果没想到箱子开始乱晃。帕克顿连忙往旁边闪开,接着整落箱子就掉下来,差点砸中了他。那些箱子里装着罐头,个个都很沉重。箱子在冰地上摔碎了,掉出来的罐头四处乱滚。
帕克顿七手八脚地站起来,困惑地看着那些箱子,不懂为何箱子会突然倒下来。他刚才若被箱子砸中,不死也伤。帕克顿迅速四下张望,可是没看到什么。通往厨房的门突然打开了,茱莉从里面冲出来,霍尔和桑科紧跟在后。茱莉惶恐地看着一地罐头。
“你刚才在干什么?该不会以为你能在那些罐头里找到线索吧?”
“它们是掉下来的。”帕克顿胡乱解释说,“我看我也快疯了,我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想把箱子摔到我头上了。”
“谁会干这种事?”霍尔问,“我们在厨房里,其他人又都失踪了,你没忘吧?没有人推箱子,我看你的确快疯了!”
茱莉走到摔坏的箱子边仔细检查。
“有人把一个空箱子放在底下,所以整叠箱子头重脚轻,迟早会倒下来。”
“是巧合吧。”桑科拍着帕克顿的肩膀说,“进来啦,我们千万不能彼此猜疑。”
“没错。”霍尔同意说,“我们还有湖怪要对付。”
“你有没有找到什么?”桑科不理会霍尔的话,跟着帕克顿走进厨房,“可有其他人失踪的任何线索?”
帕克顿摇摇头,不想提头发的事。虽然他认定那几根头发很重要,却又觉得猜疑对他们没有好处。茱莉跑去煮咖啡。
“我们没有炼乳了。”她晃晃手里的空罐子说。
“又没啦?”霍尔问,“我昨天才开一罐新的哩。”
“我去拿吧。”桑科表示,“我看到帕克顿刚才翻倒的箱子里有一罐,我去一下子就回来。”
桑科离开,关上身后的门。帕克顿从窗户看着他,俄国佬蹲下去开始在一堆堆的罐头里翻找。这时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帕克顿差点连魂都吓飞了。茱莉歉然地笑一笑。
“对不起,是炉子的瓦斯,有时候会这样。”
“我用的时候就不会。”霍尔将她手上的火柴拿过来,把火点燃。“只有你点火时才会爆。”
帕克顿笑了,然后转头再次看着窗户。桑科已经不见了,帕克顿心头一凛,奔到外头,脚在冰上不断打滑。可是俄国佬跟其他人一样也失踪了。
第七章
“我一直盯着他看呀!”帕克顿气得大叫,“我看到他跪在这里,在罐头堆里翻找。他怎么可能不见?”
茱莉看着周遭。
“也许这里可以找到线索,让我们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像拖痕之类的遗迹。”
“拖痕?”霍尔尖着嗓门问,“你以为这边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茱莉反驳道。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以为所有人都是在机棚里失踪的,可是我们错了——帕克顿亲眼看见桑科消失的,但当时他人在这里。”
霍尔惊骇地看着四周,好像以为会有东西从雪里喷出来把他带走。帕克顿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捡起一个罐头,在两手之间来回扔着,同时一边观看霍尔和茱莉在四处乱倒的箱子中探查。霍尔拿的是铅笔,茱莉拿的是刀子,帕克顿看着手上的罐头,正是桑科要找的炼乳。他垂眼看着罐头,不懂桑科为什么没能立刻找到炼乳,因为炼乳就在罐头堆的最上面。帕克顿仔细再去看那罐头,边缘已经损毁了,似乎受到了重击,而且上面还沾着一丝红色的羊毛。桑科戴着红色帽子,是不是他摔倒时,头撞到了罐头?或者是有人拿罐头砸他?如果桑科是跌倒的,那一定摔得很重,因为罐上的凹痕很深。
“我要回机棚了,”帕克顿不知还能怎么办,便说:“我们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答案,而不是这里。”
“我才不要去机棚。”霍尔哀号说,“太危险了。”
“我们最好别分开。”茱莉紧张地说,“而且我们应该先把这里搜寻完毕。”
“我把门开着。”帕克顿说,藏书网“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彼此了。”
霍尔和茱莉互望一眼,意思是说:照刚才桑科的情形看来,这样做也没什么屁用。帕克顿打开通往机棚的门走进去,越过冰地,检查钻子本身。
他把头靠到冰冷的金属上,猜想过去六个月来感情融洽的组员们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一票怀抱奉献精神的科学家,对工作几乎已到了狂热的地步,而且也彼此竞争较劲。不过大伙通常处得很好,桑科和霍尔是唯二没跟其他组员吵过架的人。帕克顿看着老美,这些神秘的失踪案是他造成的吗?帕克顿不这么认为,要赌的话,他会把钱押在比较狡猾的桑科身上。
就在他正要开始搜寻时,帕克顿瞄到钻子底下有片金属半埋在雪里。他弯下去将发亮的金属捡起来,没想到竟然是巴尼柯夫的小酒瓶。帕克顿细细检查,发现瓶子上有凹痕,他确定瓶子还在巴尼柯?99lib.夫手上时,绝对没有凹洞。帕克顿扭开瓶盖闻了闻,是威士忌。戴着厚手套的帕克顿手脚变得很不灵活,瓶子从他指间滑开。帕克顿暗骂一声,蹲下来捡瓶子——他看到瓶子里流出艳橘色的液体时,立刻当场僵住。他很笃定那是他们用来润滑钻头的镉混剂。
帕克顿心中大骇,难道酒瓶里装的就是这个吗?难怪他们每个人喝过一口之后,就再也不肯喝了。如果是的话,巴尼柯夫这么做实在太危险了,因为镉含有毒性——就算味道和气味都被威士忌掩盖住,却还是喝不得。帕克顿回想俄国佬最后拿出酒瓶的情形——那是他失踪之前,跟莫里思一起去检查机棚,最后一次寻找坦雅的时候。
尖叫声突然响起,这时候帕克顿还在盯着酒瓶看。那声音充满恐惧与痛苦。是霍尔!帕克顿冲出去,刚好看见茱莉从反方向跑过来,她抓住帕克顿的臂膀左张右望。
“你听到了吗?”她惊喘说,“听起来像是霍尔的声音。”
“是霍尔没错。”帕克顿表示,“他在哪儿?”
“我去厨房关瓦斯,”茱莉说,“我们出去找桑科时忘记关了,我怕雪上加霜,连营地都烧九九藏书掉,所以就跑回去关火。”
“霍尔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他的。”帕克顿抽开自己的手说,“你又不是没看到他有多害怕,他一定会陪你去的。”
“可是他没有呀。”茱莉愤愤地说,“他留在这里,在罐头堆里找线索,因为你觉得我们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已经找到我需要的线索了。”帕克顿粗声说,“就是你。”
“我?”茱莉不可置信地问,“就是我什么?”
帕克顿指着她外套袖口一道细细的红斑说:“你刚刚才对霍尔下毒手,你身上有刀——我见过的。霍尔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他去厨房,是你杀害了霍尔。他的尸体呢?”
“胡说八道。”茱莉开始怪笑起来,“你疯了!你终究承受不了压力,得失心疯了。”
“我没有。”帕克顿说,“你用毒药杀死巴尼柯夫和莫里思——巴尼柯夫的酒瓶里有镉,而且跟莫里思一起走去机棚做最后搜查行动时,巴尼柯夫还给莫里思喝了一口。”
茱莉摇摇头。
“你疯了,你以为我有办法处理六具尸体吗?而且桑科失踪时,我还跟你在一起,我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又去杀他?”
帕克顿冷冷一笑:“因为坦雅一直在帮你。”
第八章
雪地上滚来一颗足球,令帕克顿火速转身。坦雅站在他身后,身上穿着厚重的户外装束。她手里拿着装满沃斯托克湖水的胶塑圆筒,用两手小心地捧着。帕克顿瞅着她,心想大伙到处找她时,她究竟躲在何处。
“被你猜中了。”她颇感可惜地说,“无所谓啦,反正你是最后一个了。”
“是你杀害他们的。”帕克顿缓缓说道,“你用桑科要找的炼乳罐敲死他,我明明看到罐头在最上面,他应该可以立即找到的,可是却花了一点时间,因为你把罐头拿开了。”
两个女孩互看一眼。帕克顿知道自己说中了,他接着说:“你用罐头敲他的头——罐头边缘沾了他帽子的纤维。当时我盯着窗外,所以茱莉就耍了个花样,故意让瓦斯爆开,转移我的注意力。”
茱莉点点头。
“我们得各个击破,否则你们的力气大过我们。坦雅敲死桑科后.99lib?,我用刀子刺死霍尔。”
“可是你一口气把莫里思和巴尼柯夫两个干掉了。”
“杀莫里思是纯粹运气啦。”坦雅说,“他们两个去机棚时,他喝了一口巴尼柯夫的酒壮胆。镉混剂无臭无味,所以等他们知道酒里有毒时,已经太迟了。”
“桑科听到莫里思在呻吟,”帕克顿回忆道,“结果茱莉告诉我们说,那是她的声音。”
“巴尼柯夫死得很快。”坦雅解释说,“可是莫里思喝得较少,时间拖得久一点。我们试着要他安静,但还是让桑科听见了。”
“不过桑科的死是经过细心安排的。”帕克顿接着说,“茱莉佯称没有炼乳,所以桑科就去拿,可是炼乳其实还很多,因为霍尔昨天才开过一罐新的。”
茱莉点点头。
“如果你们有人去看一下霍尔说的那个罐头,那我就穿帮了。”
“伟奇是被勒死的。”帕克顿说,“我找到他的领带。会扭成这样,一定是被拿来当绞绳用过。”
“他很好解决,”茱莉说,“他只身到机棚,由我转移他的注意力,让坦雅溜到他身后。”
“可是,为什么?”帕克顿不解地问,“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呀。”茱莉说,“我们很难再找到这么友善融洽的团队了,但只要是分析那份沃斯托克湖样本的人,都可以留名青史,我们何必与人分享这份美名?霍尔老爱吹嘘美国的科学经费有多充足,巴尼柯夫和桑科又有俄国政府支援,坦雅和我根本没有机会。”
“可是我们现在有机会了。”坦雅垂眼看着手中的圆筒说。“幸好我们把计划付诸行动,因为你们只采到这瓶样本。这里没有足够的东西让八个人分享。”
“你们杀掉五个人,就只为了让自己的事业更进一步?”帕克顿骇然问道。
茱莉点点头,理直气壮地说:“这里头的利益很多,谁先发表,谁就能成名。”
“甚至还能得到诺贝尔奖。”坦雅满怀期望地说。
“你们以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吗?”帕克顿惊讶地问,“等飞机抵达时,你们得解释为什么所有的同事都死掉呀。”
“那不成问题。”茱莉装模作样地说。
“因为霍尔在无线电上提到有怪兽。”帕克顿说。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茱莉一直急着要让麦克马鲁基地的人听到有湖怪造乱的荒谬说法。“你们会说他发狂后,杀掉所有人。”
“只剩下两名担惊受怕的生还者。”茱莉说。“我们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就藏书网是搭麦克马鲁派来的飞机,所以我们得编造一套能让他们信服的说词。这些荒凉的极区基地经常有人发疯——发生在这里又有何妨,而且还是在面临重大科学发现的前夕?任何认识霍尔的人,听到他以为有怪兽出没,都不会太讶异的,因为霍尔实在看太多录影带了。”
“你怎么会猜到我是茱莉的同谋?”坦雅好奇地问。
帕克顿厌烦地叹口气说:“因为我一猜到茱莉是凶手,就知道她无法独自行凶。你是第一个失踪的人,所以共犯非你莫属——你利用自己的失踪吓唬其他人,并伺机杀害第一名受害者。我还找到一片夹着你头发的木片——应该是你挤进藏匿处以防被人瞧见时夹到的。”
“那我的藏身处在哪儿呀?你搜过整个营区了,结果并没找到我。”
“机棚的屋顶。你爬到钻子上,从松开的木板间溜出去,这样你才有办法从机棚里将门反锁。”
坦雅点点头。
“尸体也被你藏在屋顶上。”帕克顿继续说道,“屋顶上的雪很厚,可以轻易地挖出棺材状的凹槽,而且从地面上看不见。小小的冰洞是你的绝佳藏身处——在寒风中,冰洞里不会太冷。”
“可是只能待一小段时间。”坦雅说,“所以我们动作得快。”
“当我建议利用机棚屋顶做为最高点来搜寻冰地时,茱莉立即表示自愿上去,因为她说她体重最轻……”
“如果是你上去,就会看到我们挖的凹槽了。”茱莉表示,“更别提我们已装好、用来将尸体吊上去的铰盘。现在你想不想上去看看?”
帕克顿瞪着她。
“好让你们把我杀掉,同时省下把我运上去的力气吗?”
“你是最后一个了。”茱莉轻蔑地说,“尸体藏不藏都无所谓了,反正没别人会看到。”
茱莉的小刀突然亮在手里,她狰狞地朝帕克顿走过来。坦雅把样本瓶塞到自己的口袋中,然后跳到他身后,以分散他的注意。帕克顿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敲死桑科的沉重奶罐,他拼尽力气将罐头掷出去,击中了茱莉的胸口。茱莉脚底失衡,小刀从手上飞出去。帕克顿本能地想逃,远离这两个谋杀同事的女人,可是却无处可去,他不是死在冰地上,就是死于茱莉的刀下。
帕克顿扑过去夺刀,他知道坦雅就在他后面。帕克顿滑了一下没站好,坦雅立刻扑到他身上,对他又抓又扯,同时试图阻止他抢刀。同一时间,茱莉已经回过神,四肢着地往刀子慢慢爬过去。
远处有个沉闷的吼声越来越响,帕克顿一时间还以为是钻子在动,但他一抬起头,看到?99lib.天上有个小小的黑点。
“是飞机!”他大喊着试图站起来。“你们让霍尔大肆宣告他的疯狂念头,麦克马鲁的人担心不已,硬是冒九九藏书
着大雾派救援人员来了。”
“可惜还是来不及救你。”坦雅阴险地说,“我们的计划还是能成功。”
她扑向一边,帕克顿感到自己的帽兜勒在脖子上,他用双手试着挣脱对方紧掐的手,这时茱莉终于拿到刀九九藏书子,摇摇晃晃地慢慢站起来了。她举步蹒跚地走向前,慢慢举起刀子。这刀只要一刺下去,她和坦雅便成为沃斯托克湖水采样的拥有者了。
飞机渐渐趋近,帕克顿因缺氧的关系已开始昏头转向了,而茱莉的手臂也开始往下刺过来。帕克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扭开身子,他脚底一滑,拖着坦雅一起摔倒。两人一起摔在某个东西上,接着冰冷的液体溅在地上,随后坦雅整个人都瘫掉了。
“是样本!”茱莉尖叫着。她跪下来,惶恐地瞪着一滩污褐的水从冰面上漫开,“你们倒在筒子上,把筒子压破了!”
“而你把坦雅杀掉了。”
帕克顿挣开瘫软的尸体,看着鲜血与洒出来的湖水混合交流。头顶上的飞机缓缓飞落准备下降,帕克顿看见窗口的人狂乱地指着机棚的屋顶。
“事情结束了,茱莉。”
茱莉白着一张脸,看到最后几滴湖水从筒子流进雪里。
“全都白费工夫了!等他们同意再开凿另一个洞时,都不会有我们的份了。”
“反正到时你会因谋杀罪而关在监牢里。”帕克顿冷冷说,“你杀害了六名同事。”
“我们差点就得手了。”她轻声地说,眼睛依然盯着雪上的斑痕。“我们刚刚还捧在手里的。幸好你虽然毁了我们的大计,但样本一毁,钻子坏掉,你也没办法成为第一个分析沃斯托克湖的人。”
飞机震耳欲聋地落在远处,机上的人开始向他们奔跑过来,同时一边惊惶地指着机棚的屋顶。斗败的茱莉垂着肩,而帕克顿抽出他趁大伙儿没注意时偷偷塞到自己口袋里的一小瓶沃斯托克湖水,对着茱莉晃了晃。
“反正我会是第一个公布研究报告的人,”他柔声说,“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帮我确保了我的功成名就罢了。”
第一章
全球航空七四七第一六二班机的座舱长杰夫·雷德发现空中小姐莎莉·碧奇进入头等舱走道时,表情十分忧虑。他先是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没看过这位资深空服员如此惶惶不安。
“怎么了,莎莉?”他招呼道,想让她恢复平时的笑靥。“头等舱的客人里有恶狼吃你豆腐啦?”
她摇摇头,表情依然不变。
“有一位乘客好像锁在厕所里了。”莎莉说。
杰夫·雷德笑得更深了,正打算开口讲点无聊玩笑。
莎莉似乎料中他的心意99lib.,打断他说:“不是那样。我是说正格的,我觉得可能出事了,他已经进去一阵子了,陪他旅行的人要求我去查看。我敲过门,可是没有回应。”
雷德强压住叹息,乘客锁在厕所里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发生过。有一次他就被迫把一名德州大胖子从厕所救出来,过程实在惨不忍睹。
“敢问这位不幸的.99lib?乘客是谁?”
“名单上写的是哈利·葛雷。”
雷德忍不住大声呻吟:“谁不锁,偏偏锁的是哈利·葛雷!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跨国媒体公司葛氏企业的老板。这人出了名的会砍主管.99lib.,至于像我们这种卑微的小人物,那就更……”他夸张地翻着白眼,“妈呀!我还是去瞧瞧吧。”
莎莉跟在雷德后面,来到头等舱厕所。附近没人,雷德立刻看到标示着“使用中”的那扇门。他走过去轻声喊道:“葛雷先生吗?你没事吧,先生?”他等了一下,然后再次敲门。
还是没有反应。雷德看着莎莉。
“知道他在里面待多久了吗?”
“他的同伴说他进去半个小时了。”
雷德扬起眉毛,转头看着门,声音拉高八度说:“葛雷先生,我们觉得你大概在里面出了点问题,我要把锁撬开了。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从门边让开。”
雷德往后靠,抬起脚踹向门锁,简易的锁闩应声松开,向里头开了一道小缝。
“先生……”
雷德推着门,却不太推得开,有个东西堵在里头了。雷德费了好大力才将门缝推开些藏书网,把头探进厕所。他只看了一眼,便很快将头抽回来,脸色白的跟纸一样。他默默望了莎莉片刻,然后终于悄声挤出一句话:“我想他被枪打中了。”
第二章
他们在厕所外面拉上帘子,并去找全球航空资深飞行员伊凡机长,简要报告发生的状况。一头银发、身材健壮的机长面不改色地从驾驶舱穿过头等舱,同时还一边跟乘客微笑点头。伊凡心里其实很烦,因为飞机刚刚飞过航程中点,过了半途,已经无法折回去了。飞机还得再飞四个小时,他不想在此时绕到其他机场,天知道这样一来,飞机会延迟多久,他有个重要的约在等候。
雷德编了个借口,跟头等舱的乘客宣布头等舱厕所坏了,指示乘客基于安全与舒适考量,使用飞机中段的厕所,这是标准的机舱用语。然后他便跟着莎莉一起等着机长过来。伊凡很清楚雷德的为人,雷德跟着他飞行两年了,只见他平时的幽默风趣一扫而空,莎莉看起来也是白得跟鬼一样,而且还浑身发颤。
伊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望着坏掉的厕所门锁。
“就是那间吗?”
“是的。”
伊凡用全身重量抵开门,才有办法把头探进小小的厕所中。
尸体的衣衫齐整地摊在马桶上,双臂垂在两侧,两腿直伸,所以门才无法完全打开。死者口部到胸膛一片狼藉,碎裂的血肉垂在面颊上,鲜血飞溅厕所四壁,伊凡一阵作呕,却强压了下来。
雷德事先告诉过他,死者好像是朝嘴部开枪的。伊凡自然而然的往地上看,一开始他还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后来才想到应该是在找枪。眼下看不到枪枝的影子,这令伊凡非常讶异。他又往下看了一遍,悬在尸体两侧的手上什么都没握,而地上也找不到枪。伊凡皱着眉,将头缩回去,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公司航空紧急手册上的新项目。”雷德故作轻松地咕哝说。
“你把这一区的乘客都挪到后面去九九藏书了吧?”伊凡说。
“是啊,我把这一区的所有头等舱乘客迁走了,而且还用帘子隔开。下一步是不是要把尸体搬出来?”
“通知他的同事了吗?就是跟他一起搭机的那位?”
“已经通知他出意外了,不过没跟他讲细节。”
“很好,我猜死者是某大公司的老板吧?”
“是哈利·葛雷。”伊凡噘嘴作吹哨状。
“所以,非常的财大势大罗?”
“很难再找到更有钱的人啦。”
“检查过乘客名单了没?有没有医生在内?看来这位老兄选了一个超级不恰当的时间、地点自杀,不过我想我们在移动任何东西之前,还是得找人查看一下尸体。我会按公司的医疗紧急程序处理,并通知总公司。”
雷德点头表示同意。
“我已经叫莎莉去查机上有没有医师了。运气不错,头等舱有两位医师,两人一起坐在C1和C2。”
“99lib?好。请莎莉带其中一名过来。噢,对了,葛雷先生的同事坐哪儿?”
“B3,他叫法兰克·堤里,是葛雷的贴身秘书。”
.99lib.t>“只怕他得等着认尸了,我们一切得按公司规定处理。”伊凡又说了一次,仿佛要让自己放心。
第三章
莎莉朝坐在C1和C2的乘客走过去。这两人的年纪相仿,都是四十多岁;其中一名穿休闲服,顶着一头蓬草般的红发,看起来很不像医师。另一个.99lib?外表就整洁体面多了,莎莉停下来弯身说:“请问是法尼医师吗?”这是两个名字当中,她记得的第一个。
那位衣着体面的男子抬眼询问地看着她。
“我就是杰瑞·法尼。有什么事吗,小姐?”
“医师,我们有位乘客发生紧急状况,机长想麻烦您过去看一看,我们将十二万分感激。”
听起来像在背教条,事实上,这确实是公司手册上写的对答。莎莉不知道还能怎么开口,只好把受训时学的那一套搬出来用。
男人苦着脸说:“我是犯罪学博士,小姐,可能帮不了大忙。我想你需要的是我的同伴海柯特·罗斯,他才是学医的。”
女孩歉然地看着隔壁座的红发男子,幸好他已经站起来了,这样她就无须再用同样的话问一遍了。
“别担心,小姐,我会过去看.99lib.
一看的。不过我身上没带医疗箱,其实是我病理学家,刚开完会要回去,并不是内科医师。”
“医生,我们机上有一些紧急设备,不过我想您用不到了。”
罗斯不解地皱着眉头看她,但莎莉只是转身带路,沿着走道走去。
第四章
海柯特·罗斯从厕所抽身出来,看着伊凡和雷德,然后瞄了手表一眼。
“机长,我宣布死者已经死亡,宣布时间是下午一点十五分。”
伊凡不安地挪动身子。
“死亡原因呢?”
罗斯咬唇说:“最好把尸体搬出来,我才能做彻底的检查。”他又迟疑了一下,“在我做检查之前,我想找我同事法尼医生过来看一下。法尼医师是犯罪学家,我非常尊重他的看法。”
伊凡瞅着医生,试图读出他话中的含意。
“犯罪学家怎能帮得上忙,除非……”
“如果他能来看一下的话,我会很尊重他的意见。机长?”罗斯用的是劝说的语气。
片刻后,法尼从厕所门口缩回身子,严肃地对同伴说:“情形很怪。”他语重心长地缓缓表示。
“怎么样?”伊凡机长按捺不住地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法尼在窄促的空间里,意味深长地耸肩说道:“意思是,看起来很不妙,机长。”他略带讽刺地说,“我们应该把尸体弄出来,好让我同事确认死因,然后我们再决定死者是怎么死的。”
伊凡抽抽鼻子,想掩饰心中的烦乱。
“我们公司老板在无线电上等着哪,医生,我希望能跟他报告一些较正面的消息。是这样的,我们老板认识葛雷先生,好像是同一个高尔夫球俱乐部什么的。”
法尼讽刺道:“你说的‘认识’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你可以告诉你们老板,他的高尔夫球伴似乎被别人做掉了。”
伊凡听了震惊不已。
“不可能,一定是自杀的。”
罗斯清清喉咙,不安地看着他的朋友。
“干嘛讲得那么过份,老兄。”他低声说,“反正都……”
法尼神闲气定地用侦探特有的冷静语气打断他说:“不管致死的方式是什么,我想你会同意死者看来是立即死亡的。死者头部正面、眼睛及鼻子以下的地方全轰得血肉模糊,很惨,看起来像是嘴部中枪。”
伊凡好不容易又恢复说话的能力,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那么困惑了。这回换他挖苦对方说:“如果.99lib.厕所里有人开枪,即使用小口径的枪,又有身体挡住子弹,子弹的力道还是能穿透机身造成减压。你知道在三万六千尺的高度,机身被子弹打穿,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可没说一定是枪打的。”法尼径自微微笑道,“我只说‘看起来’像是枪打的。”
“就算他是被枪打死的,凭什么说他不是自杀?”座舱长插话问,“他自己锁在厕所里呀!厕所从里头反锁了!”
法尼客气地看着他。
“从伤口来看,人是立即毙命的,我从没听过有尸体会在自杀后起立把枪藏起来。死者摊死在马桶上,身受登时毙命的重伤,却不见任何武器的踪影。这不是很怪吗?”
伊凡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那太荒谬了……”可是语气颇为心虚。“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武器一定是藏在门后或某个地方。”
法尼根本懒得回答。
“可是,”伊凡心知法尼已点出他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失踪的武器,于是急忙冲口说:“你是说,葛雷是被人杀死后才放到厕所里的吗?”
法尼坚定地摇摇头。
“只怕比那还要复杂。血从伤口喷出来溅在厕所墙上,死者遇害时,人已经在厕所里了,而且据你们座舱长所说,门还从里头反锁。”
雷德紧张99lib.地晃来晃去。
“门确实从里面反锁。”他非常笃定的说。
“那怎么会……”伊凡才开口。
“我们就是要查明这点。机长,我无意僭越逾权,不过我能不能提出一项建议……”
伊凡没有回答藏书网,他心中还在想着法尼刚才的话有多么难以相信。
“机长……”
“啊?对不起,你刚说什么?”
“能不能容我提出一项建议?海柯特在做初步检验检查死因时,你能不能让我去查问一下葛雷的同事?说不定我们能查出谋杀原因及手法。”
伊凡凝重地抿紧嘴唇。
“我不认为我能够授权,我得跟公司老板谈一下。”
“请尽快,机长,我们在这里等你消息。”法尼平静地回答,“等待回音之时,罗斯医师和我会把尸体从厕所搬出来。”
第五章
伊凡几乎是立刻回来的,当时罗斯和法尼已经把葛雷的尸体弄出厕所,平放在隔板和头等舱第一排座位之间的地板上了。伊凡不太自在地清清喉咙。
“法尼医师,大老板答应您,飞机落地前全权交由您处置。当然了,等飞机落地后,您就必须把本案交给当地警方了。”他耸耸肩,好像觉得有必要解释地说:“老板似乎听过您的大名……犯罪学家是吧?他很乐意将本案交给罗斯医师和您负责。”
法尼沉重地点点头。
“你会更改航线吗?”他问。
“医师,老板命令我们继续飞往目的地,既然人已经死了,就不必绕道寻求医疗协助。”
“很好,那我们有三小时的时间查明这件事。能不能麻烦空服员找个角落,让我和葛雷的同事谈一谈?她跟我说那是葛雷的贴身秘书,我想在不惊扰其他乘客的状况下跟他谈谈。”
“雷德,这件事交给你了。”伊凡机长命令座舱长说。他看了法尼一眼,“人家都说,谋杀通常是受害者的熟人所为,对吧?那这位秘书岂不成了头号嫌犯?还是我们得检查所有乘客,看他们是不是跟葛雷有些关系?”
法尼咧嘴一笑。
“我发现谋杀是没有一定规则的。”
伊凡耸耸肩。
“若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广播要求所有乘客回座系上安全带,就说待会儿会遇到乱流,免得有人好奇跑到这边东窥西探。”
“那太好了,机长。”罗斯从尸体边抬起头对机长说。
伊凡又是一阵犹疑。
“我回驾驶舱去了,有任何进展,请通知一声。”
伊凡离开几分钟后,外边传来喧闹声,法尼一抬头,看见空服员莎莉正在极力阻止一名年轻人向他们走来。年轻人非常坚持。
“我跟你说我是为他工作的。”年轻人扬声抗议,“我有权到这里来。”
“你是坐经济舱的,先生,不能到头等舱来。”
“葛雷先生若出了事,我就……”
法尼很快赶到前面。年轻人身材高大,口才便给,而且法尼发现,他那被灯光(而不是日光)晒成棕褐色的面容,让他看来更加帅气。年轻人穿得非常体面,修长的指上戴了一个印戒。法尼很习惯注意别人的手,他觉得从一个人的手及其修剪指甲的方式,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这名年轻人显然非常注重修护自己的指甲。
“这位就是葛雷先生的秘书吗?”法尼问莎莉。
空服员摇摇头。
“ 不是的,医师,这位是经济舱的乘客,他说他是帮葛雷先生工作的。”
“请问尊姓大名?”法尼很快问,眼睛紧盯着年轻人那张俊脸。
“奥斯卡·艾奇。我以前是葛雷先生的随从。”年轻人说话有点造作,一听就知道是念私立学校出身的。“你们可以去问头等舱的法兰克·堤里,他是葛雷先生的私人秘书,他会告诉你们我是谁。”
法尼对莎莉微微一笑,促恿道:“你能帮我去问吗,莎莉?还有顺便告诉堤里先生,请他方便时过来这边见我好吗?”等莎莉快步离去后,法尼转头看着刚杀出来的年轻人。“艾奇先生,你是怎么听说有……有事故的?”
“我听到一名女空服员在经济舱低声对另一位空服员说的。”艾奇表示,“万一葛雷先生受了伤……”
“葛雷先生死了。”
艾奇愣愣地看了法尼一会儿。
“是心脏病吗?”
“不尽然是,既然你都来了,不妨正式指认你前老板的尸体。我们需要有人认尸,好让罗斯医师做记录。”
法尼往旁边让开,年轻人上前来到罗斯检查尸体的地方。罗斯闪开让年轻人检视死者的脸,艾奇弯身查看尸体,他看了一会儿后喃喃念道:“terra es,terram ibis.”然后揪着脸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脸上为什么会有血?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正是要查明这件事。”罗斯告诉他说,“所以你正式指认这名男子就是哈利·葛雷罗?”
年轻人点点头,转开身。法尼将他拉到帘子外。
“你为他工作多久了,艾奇先生?”
“两年。”
“你到底为他做什么?”
“我是他的侍从,什么事都做,开车、管家、煮饭、贴身男仆,等于是他的家务总管。”
“他出国旅游也带你同行吗?”
“当然。”
“不过他很讲究社交规矩吧?”法尼笑道。
年轻人脸一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搭经济舱的。”
“侍从搭头等舱有点不像话吧。”
“也对。不过,从你对他死亡一事的反应看来,你对老板很有感情?”
年轻人傲然地扬起下巴,红着脸说:“葛雷先生是位好老板,他虽然是个心狠手辣的生意人,为人却很公允,我们从不恶言相向,他是很棒的老板,一位好人。”
“我明白了。你说你是照顾他,帮他打点家务的是吧?如果我记得没错,报上说哈利·葛雷还是位单身汉。”
法尼看到年轻人脸色微变。
“如果他结婚了,应该就不需要我服务了,不是吗?我为他打点一切,甚至帮他修音响或冰箱。是的,他还未婚。”
“好吧。”法尼微微笑道,再次瞄着艾奇的手。“修理音响需要精细的触感,打杂的人通常做不来。”
“我的嗜好是做模型,会动的模型。”艾奇得意地说。
“原来如此。告诉我,这件事你应99lib?该最清楚,你老板有没有任何敌人?”
“像葛雷这样的生意人,四周都是敌人。”他抬眼看到莎莉带着一名戴眼镜的男子走进来。“有些敌人佯装成朋友为他工作。”他一针见血地说,然后顿一下,突然想到什么地皱了眉头。“你是说,他的死很……很可疑吗?”
法尼看到莎莉请新来的男子坐下而没有上前打断他,心中甚是感激。他转头对年轻人说:“这点我们必须查明。艾奇先生,麻烦你先回座好吗?我们会跟你通报状况。”
年轻人转身走出去,压根儿懒得搭理新到的男子,而男子似乎也避开眼神不去看年轻人。这位侍从跟秘书之间,显然很不对头。
罗斯忙着用飞机的紧急医疗箱验尸,法尼则走到新来的男子座位旁边。等在一旁的莎莉紧张地对他笑了笑。
“这位是跟葛雷先生一起搭机的堤里先生。”
三十多岁的堤里十分削瘦,长相颇为抱歉。他肤色苍白,下巴一片胡青,好像怎么刮都刮不掉。堤里戴了一副跟他五官完全不搭配的牛角眼镜,他头发稀薄微秃,嘴角还紧张兮兮地抽搐着。
法尼示意要莉莎站到门附近,以防其他人进入头等舱,然后转向堤里。
“他死了,是吗?”堤里几乎是尖着声音说道,他神经兮兮地咯咯笑了几声,“我想,就算再伟大、再好的人,也是会死的。”
听到他的语气,法尼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是指葛雷先生生病.99lib.了吗?”他问。
堤里抬起手又垂下来,好像想说什么后来又改变心意。法尼本能地注意到他发颤的手:抖动且被烟熏黄的粗大手指,以及剪得乱七八糟的指甲。
“他容易犯气喘,就这样而己,不过他只有压力大时才会发作。”
“那为什么……”堤里看来有点尴尬。
“我实在太碎嘴了。”
“听到你同事死亡,你好像没有太吃惊?”
堤里不屑地吸吸鼻子。
“同事?他是我老板啦,他从来不会让属下忘记谁是老大,他才是公司中掌握员工生杀大权的人。不管那人是门房或资深副总裁,哈利·葛雷才是不折不扣的老板,他说的话就是法律。如果他不喜欢你,就要你立刻滚蛋,管你在公司工作多久。他是典型维多利亚式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专横、粗暴又恶劣,他真不该在现代商场上混。”
法尼坐回去,聆听堤里的抱怨。
“那么,他是那种有好几个仇家的人罗?”
法尼的诙谐态度令堤里忍不住发笑。
“他是那种没有任何朋友的人啦。”
“你为他工作多久?”
“我在公司待十年了,过去五年来都是他的私人秘书。”
“跟一个讨厌的人工作,这样的时间算很久了。如果他真的照你说的那样对待员工,你一定帮他做了什么,他才不会讨厌你要你走路。”
法尼的讽刺令堤里非常不安。
“这跟葛雷先生的死有什么关系?”他突然问。
“我只是在查问一些背景而已。”
“出什么事了?”堤里接着说,“他是不是心脏病突发什么的?”
“他心脏有问题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体重过胖,吃得跟猪一样,加上压力那么大,如果真是死于心脏病,我也不会太讶异。”
“这趟旅行他的压力特别大吗?”
“不会比平常大。我们正要去跟美国子公司的主管开会。”
“就你看到的,葛雷先生的举止跟平时一样吗?”
堤里咯咯笑起来了,听起来怪不舒服的。
“他跟平时一样暴戾傲慢,他想要炒六个人鱿鱼,而且想当众将他们解雇,让他们难堪到极点。他觉得那样做很爽,而且……”堤里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他当时正在看公事包里的文件,好像对其中一份特别感兴趣,过了一会儿后,他就开始犯了……”
“犯了?你不是说他健康没问题吗……”
“我刚说他容易犯气喘,压力一大,就容易犯。”
“是喔。所以他开始犯气喘了?他有没有吃药?”
“他随身会带喷雾器。老板很好强,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伟大的老板不喜欢承认自己有病。所以他一犯气喘,就会躲起来用喷雾器。气喘这种病很明显的啦,好笑的是,他又超爱引用《传道书》中的一段‘Vanitas vanitatum,omnis vanitas’”
“所以你是说,他去厕所用喷雾器吗?”
“是啊。他去了很久之后,我才开始担心了。”
“担心?”法尼淡淡一笑。“照你刚才说的看来,担心老板的安危,好像不是你会做的事吧。”
堤里冷笑说:“个人的情感与此事无关,我不像艾奇把感情全投到工作上。我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尽一己之力罢了。我不必喜欢哈利·葛雷,除了我的工作范围外,哈利·葛雷做什么或没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也不在乎他的情人是谁,仇家是谁。”
“很好。所以他去了厕所,然后就没回来了?”
“我刚说过,他去了好一阵子,我请空服员去查看。那只是我身为秘书该做的事。”
“请等一下,堤里先生。”
法尼走到莎莉所站的地方,静静地对苍白而心有余悸的莎莉说:“你能不能去葛雷的位子上找他的公事包?麻烦你把公事包拿过来。”
一会儿后,莎莉拿着一个棕色的小皮箱回来了。
法尼接过提箱,拿给堤里看。
“你能指认这就是葛雷的提箱吗?”
男人不甚情愿地点点头。看到法尼打开提箱时,堤里抗议说:“你不该打开的。”
“为什么?”
“里面有公司的机密物件。”
“为了调查凶杀案,你的抗议可以不成立。”
堤里吃了一惊。
“凶杀……你的意思是……谋杀。没有人跟我提到谋杀呀。”
法尼忙着翻文件,没空回应。
他抽出一张纸,拿给堤里看。
“他在犯气喘前,就是在看这份文件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反正是一张像这样的纸,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那纸是从电脑列印纸上撕下来的,上面写了短短两行字。
你将死于飞机落地前。Memento,‘homo’quia pulvis es et in pulverem revertis.
法尼靠坐着,轻松一笑,将纸递给秘书。
“你是拉丁学者,堤里先生,这上面的句子怎么翻译?”
堤里皱了眉头。
“你为什么说我是拉丁学者?”
“不久前你才念了一段拉丁文,我想你应该懂意思吧。”
“我几乎不懂拉丁文,葛雷先生喜欢用拉丁文,所以我只好努力记住一些他经常讲的话。”
“我懂了,所以你并不知道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堤里看着列印出来的纸,摇摇头。
“memento是记住的意思,对吧?”
“你有没有听过memento mori这个词?纸上的那个字,通常是写成这个词的。”
堤里摇着头。
“我想,大概是记得什么吧?”
“你觉得homo,‘人’这个拉丁字的上面,为什么要加括号?”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不会拉丁文。”
“上面的意思大概是:‘记得啊,老兄,你是尘土,是尘的将归于尘。’这纸条显然是用电脑文书处理器打出来的。你认得这个字形吗?”
堤里摇摇头。
“有可能是公司上百台列印机中的任何一台印出来的,难道你认为这封死亡威胁信是我写的?”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他的提箱?”法尼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下说。
“应该是有人放进去的吧。”
“谁能动到他的提箱?”
“你这是在指控我吗?我恨他,但没恨到得赔上自己的前途。他是个混蛋,不过也是下金蛋的鹅,除掉他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是吧。”法尼沉思道。
他瞄到箱子里有份笔记纸,便拿起来翻看,堤里在一边不安地坐着。法尼找到一份简写名单,上面标示着“立即开除”的字样和当天的日期。
“这是他要开除的六个人吗?”法尼问。
“我跟你说过,他打算享受那种当众叫主管走路的快感,而且他还跟我提了几个名字。”
“名单上只写了简写,第一个是OTE,”他扬起眉毛看着堤里,“是奥斯卡·艾奇吗?”
“差远了。”堤里得意地笑了笑,“是奥提斯·T·艾略特,是我们美国资料库子公司的总经理。”
“原来如此,我们看看能不能认出其他人的名字。”
法尼逐一念出来,堤里则帮忙补充姓名。接下来的四位也是葛雷公司的主管,最后一个简写是“Ft”。
“Ft下面画了三条线,还加上‘不划算!’的字样。谁是Ft?”
“FT就是我名字的简写。”堤里静静表示,他脸色泛白,而且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我发誓他在跟我讨论开除名单时,从没提过要我走路的事。他从来没提过。”
“公司里还有其他人的名字简写是Ft吗?”
堤里皱着眉努力回想,可是最后还是摇头,放弃地耸耸肩。
“没有,只有我而已。那个王八蛋!他从不告诉我他在盘算什么,摆明了要在大家面前羞辱人嘛。”
罗斯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示意要法尼过去。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凶手是怎么办到的了。”他满意地说。
法尼对他朋友咧嘴一笑。
“我也是。如果我说错的话,请纠正我。葛雷进厕所用喷雾器,抒解刚刚才犯起来的气喘。他把喷雾器放进嘴里,照平常的方式按下去,结果……”
最后法尼只是耸耸肩。
罗斯一脸惊讶。
“你怎么会知……”他望着法尼肩后的堤里坐在那边不安地蠕动。“他承认是他安排的吗?”
法尼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我说得没错吧?”
“你的假设很棒,不过还是需要经过实验室确认。我在他嘴里找到碎铝片和塑胶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有个东西爆开来,将一小片金属射进他上颚后端,然后再插到脑子里了,葛雷跟你讲的一样立刻毙命。不管引发碎片散射的是什么,如今已经被爆炸力化解掉了,所以只剩留在他嘴巴和脸颊上的碎片。我仔细搜查厕所周围,也找到了一些。凶手实在太恶毒了。”
“这件事是某个知道葛雷有气喘毛病的人安排的。葛雷不喜欢当众使用喷雾器,一定会找个没人的角落。这个计划非常周详,几乎可以算是不可能的犯罪,而且几乎找不出破解的办法。乍看之下,你会以为受害者是在反锁的厕所中,被人拿枪射进嘴里。”
罗斯欣赏地看着他的同事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解开这个谜底了吗?”
“噢,是的。记得我们以前在学校常唱的那首歌吗?”
生命何其真!生命诚可贵!生命终站非坟场;
尘归尘,土归土,唯有灵魂得永生。
罗斯点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唱这首歌了,同学,好像是朗费罗写的,是吧?”
法尼微笑道:“是啊,没错。那是依据圣经《创世纪》写的——terra es,terram ibis——是尘归尘的意思。”法尼向在一旁帮罗斯忙的座舱长雷德说,“麻烦你去请伊凡机长过来。”等雷德离开后,法尼又看着他的朋友,“这跟拉丁文有点关系。”
“此话怎说?”
“凶手太喜欢开拉丁文的笑话了,忍不住要跟他老板分享。”
“你是指他的秘书吗?”他瞄着堤里问。
“堤里说他连memento mori都翻不出来。”
“是‘莫忘死亡’吗?”
法尼纠正他朋友说:“正确的意思是‘莫忘赴死’,memento mori通常是人在看到骷髅或要提醒我们人类的脆弱时所讲的话。”
伊凡机长来了,他满脸期待地看看法尼,又看看罗斯。
“嗯,有什么消息吗?”
“机长,为了杜绝机上有人闹事,我建议你先用无线电叫警方待命,以谋杀罪逮捕机上一名乘客。飞机着陆前,不需要采取任何行动,反正凶手跑不掉。”
“是哪一个?”伊凡铁着脸问。
“是经济舱的奥斯卡·艾奇。”
“他是怎么……”
“很简单。首先,艾奇是葛雷的贴身侍从,再者,从堤里先生的暗示判断,艾奇更是葛雷的情人。艾奇在死亡纸条上也确认了这点,他在纸条上的拉丁文里,特别强调了homo这个字。homo意指人,不过我们都知道,对我这一代人来说,homo是‘同性恋’的俗称。”
“你怎么知道艾奇懂得拉丁文的双关语?”罗斯问。
“看到葛雷尸体的那一瞬间,年轻的艾奇喃喃念道:‘Terra es,terram ibis——既为尘,便归于尘。’”
“是情人间的吵架吗?”罗斯问。“由爱生恨之类的,就像莎翁说的?”
法尼点点头。
“葛雷逼艾奇太甚,无论从爱人或雇员的身分,都对他要求甚多,所以艾奇决定在飞机上了断两人的关系。葛雷的提箱里有张纸,写明了艾奇将立刻被解职,而且没有任何补偿。”
静静坐在一旁的堤里激动地摇着头。
“没有这回事。”他打断法尼说,“我们刚才一起看过名单的,我说过OTE是奥提斯·T·艾略特的简写,我上飞机前,才把解聘书传真出去。”
法尼淡淡地笑道:“你忘了Ft啦。”
“可是,那是我的……”
“你真的不懂你们老板有多爱用拉丁文,对吧?我一直弄不懂的正是这个FT。我早该料到的,像葛雷这样酷好拉99lib.丁文的人,若真想写FT的简写,就不会在大写F的后面写一个小写t。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你的简写,堤里先生,Ft是字的缩写,正确地说,是fa,前者表示facere,意思是‘去做’;后者是指‘所有事’。加起来是fa,意即家务总管的意思。请问谁是葛雷的家务总管?”
对方默不作声。
“我想这桩谋杀至少计划了一两个礼拜,我查出杀害葛雷的凶器后,只要揪出那个能取到他贴身用品、又具备杀人动机和机会的人就成了。请你把手伸出来,堤里先生。”
秘书不甘不愿地伸出手。
“以你这种粗手,不太可能做出精巧的机关吧?”法尼说。“葛雷的99lib?喷雾器是被手巧的模型高手艾奇改造过的,喷雾气一按,就会在嘴里炸开,把针射入葛雷脑里,手法简单又有效。艾奇知道葛雷不喜欢在众人面前使用喷雾器,所以喷雾器一改好,其他一切就看天意了,他的机会真的很大。本案差点成为不可能的犯罪,若不是我们的受害者和凶手太爱卖弄拉丁文,只怕真相永远要石沉大海了。”
第一章
副局长看着战战竞竞、站在半圆桌前的果铁探长。宽大的桌子上摆满了成堆成叠的报99lib.告,每叠报告上都用刻了他姓名简写的纸镇压住,免得被头顶的风扇吹散。
“你喜欢听我们印度的古典音乐吗,果铁?”副局长问。
果铁被问得一头雾水。
“不喜欢,长官,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想都不想地老实回答。
副局长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过,你还是一流的艺术鉴赏家,对吧?”他又问了一遍,每个字都话中有话。
“是的,长官,没错。”他答道,“我的确是。”
“很好。我就派你去参加今晚在查柏举办的年度印度音乐节吧,你只要负责监看就好了,行吗?”
果铁又听迷糊了:“长官,你要我监看什么?”
副局长皱起眉头:“你反正去就对了,果铁,然后——然后睁大眼睛看。”
“是,长官。”
我现在该不该告辞啊?果铁问自己说,我是不是只要好好跟副局长行礼,来个向后转,然后大步离开他办公室就好了?
可是果铁又想,既然要去音乐节,万一没达成监视的任务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就把话问清楚。
“长官,”果铁说,“您能不能再讲清楚些?”
副局长抿紧嘴,一副强压怒气的样子。
“好吧,好吧。”他啐说,“听好了,我发现——你别管我是怎么发现的——我们痛恨的头号黑帮老大高森辛认定今晚音乐节会出事。”
“出什么样的事,长官?”果铁问完才发现,副局长其实已经违反本意多嘴了。
“就是某种状况嘛,果铁。难道我非跟你讲不可吗?”副局长怒气冲冲地看着头上的旋扇,“可能跟今晚的歌手有关吧,她是柯古塔,也就是人称‘瓦苏海’的女儿。”
“就是那位头号黑帮老大吗?”
果铁忍不住惊呼,因为实在很难把他要去的高级文化活动跟城市流氓的黑道世界串在一块儿。果铁想到刚才副局长已经把“头号黑帮老大”的头衔冠到高森辛头上了,心中忍不住捏把冷汗。
“是啦是啦,就是瓦苏海。”副局长说,幸好他没注意到果铁刚才说的话。“我告诉你,这个瓦苏海两个礼拜前,竟然厚着脸皮寄邀请.99lib.函给我——我本人耶,堂堂的刑事调查总署副局长——请我去听他女儿今晚他妈的演唱会,所以我派你去,果铁,你把你的眼睛睁亮一点,懂了吗?”
“懂了,长官。”
第二章
当天晚上天黑前,果铁虽然已到了查柏的表演会场,但知道的资讯还是没比白天在副局长办公室时多。是的,最值得监视的地方,大概就是美女芭克蒂(这是海报上写的)——也就是瓦苏海的女儿——演唱用的那座华丽帐篷吧,而且她一定会唱很久。无论瓦苏海的头号死敌高森辛基于何种理由要警方到场,事情最有可能在那里发生。不过到目前为止,会场里还算相安无事。
果铁已经尽可能做各种合理的防范了,他在观众席入口处派了两名精干的警官,自己则在一排排的木制座席间巡视,寻找任何可疑的事物。他踏遍每寸豪华的地毯,这八成是瓦苏海提供给宝贝女儿芭克蒂演唱用的。可是果铁什么也没发现,他甚至沿着今晚舞台灯光的黑粗缆,一路找到停在外头路边卡车上的发电机,可是依然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只有在会场远处没什么人迹的地方,有个印度园丁催促一头小牛,要它拉动一具老旧的割草机。无云的天空仍泛着天光,四周平静无事。
美女芭克蒂会在帐篷后的一间小化妆室穿上表演服。果铁走到房间暗处,看到室内空荡已极。化妆室的地面其实就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墙是用帐篷的帆布围成的,用细细的杆子撑住角落。很多杆子显然用不到,所以堆在角落边,从一小片绿油布下伸出来。不过除此之外,化妆间里只有一张空无一物的搁板桌、一小张镀金的椅子,还有架子上的一面大镜子,可以让芭克蒂从门口出场前,检视自己的美艳绝伦。
果铁查看过,也满意之后,又把整座帐篷的后面仔细检查一遍,就为了以防万一。果铁发现鲜丽的帆布片底边,全都牢牢地钉进地上了。帐篷顶端也都仔细地缝合起来,绝对没有人能从帐篷顶部爬进来。高森辛是不是在打这种主意?想攻击美女芭克蒂?当然了,芭克蒂打扮好走出帐篷时,说不定会有人从远处射击她,可是若真是这样的话,果铁又看不出神射手能有什么地方可躲。
果铁正要去一排木椅的尾端坐下来等待时,一部雪白的大型康塔莎从草地上急驶而过,来到大门前。车子的驾驶尖声煞住车子,里头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瓦苏海本人。他虽然又矮又驼,却颇具威仪,一身砖红色的狩猎装衬得他更显傲慢。一名保镖匆匆提着一堆小行李跟在后头,身上那件翻掀不已的长衫,几乎盖不住衣下的枪套。
果铁跳起来,从两名警官面前走过去招呼。
“瓦苏海先生。”他迎面说道,“还记得我吗,刑事调查署的果铁探长?”
黑帮老大看着他,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不过他其实比果铁矮一截。
“.99lib?是你啊,果铁。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被你拿走刀子了。那是我最好最利的一把刀。我已经不记恨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而且之后我又有好多其他的刀子。副局长为什么没到?我寄邀请函和小女芭克蒂的全彩照片给他了,上面都是烫金字,还有红丝带。”
“副局长派我先过来,”果铁谎称道,“以确保一切百分之百安全。”
“很好,很好,他自己会过来吗?不会迟到吧?”
果铁觉得最好别回答。
“对不起,瓦苏海先生,”他很快说,“为了把工作做好,请容我检查一下保镖的手提箱。”
他担心黑帮老大会觉得没面子而不肯同意,但他其实多虑了。
“很好,很好,越谨慎越好。有位很棒的舞蹈家会在这里表演,一切都得尽善尽美才行。”
木讷阴沉的保镖把提箱放到地上打开,露出一件漂亮的绿色沙丽。
“我可以拿进去吗?”黑帮老大拿起被保镖盖好的提箱问道。
果铁等在大地毯边,保镖则像根石柱一样杵在他旁边。果铁决定趁机再把整个地区更仔细地检查一次。高森辛打算在这里杀害瓦苏海吗?所谓的“出事”是指这个吗?不过果铁觉得可能性不大。黑道有黑道的江湖规矩,两边老大不会直接把对手干掉,因为这样会立刻遭到同样的报复。只有在底下当差的小罗罗,命最不值钱。
那么到底会出什么事?好像都还蛮平静的嘛。
接着果铁心惊地想到,万一是副局长自己庸人自扰呢?他怎么跟副局长启口,说他被耍了?
几分钟过去了,果铁希望瓦苏海能走出帐篷,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位黑帮老大人在何处。美女芭克蒂的老爸八99lib?
成正在慢慢地为宝贝女儿打理沙丽,让女儿最美最出色。他说不定先把沙丽摊在木桌,让它垂到小小的镀金椅上,然后又改变心意,换个方向去摆弄,甚至还把沙丽拿起来盖在难看的砖红色猎装上,看着长镜里的自己哩。
“瓦苏海一定非常以女儿为荣。”果铁对高头大马、默不作声的保镖说。
那家伙只是咕哝一声,表示回答。
果铁又四下望了一眼,几位早到的观众已经越过整齐的草坪,朝入口处大门走来了。女生都精心打扮过,穿着亮眼的沙丽,男人则穿着色彩素雅的衬衫长裤。观众后头有一票乐手也跟着到了:鼓手拿着一对手鼓、一名女子拿着长颈深碗的伴奏乐器、一个胖子拉着沉重而花饰繁复的小风琴。
接着,化妆间入口处的帆布片间,传来一声高叫,声音有若牛嚎——或子弹声,瓦苏海两个大步出来踏到地毯上,然后当场凝住。
“探长,探长,你一定得过来看看。”他的语气急如星火,果铁忍不住拔腿跑过去。
“里面,在里面。”瓦苏海对果铁喊道,声音激动得都哑了。
果铁超过他朝化妆间走,他看到瓦苏海可怕的面容上尽是汗水。
他掀开入口的布帘,便明白瓦苏海为何如此慌张了。他一定是不经意翻开盖在帐篷杆上的绿油布,结果发现油布底下盖的不止是搭帐的杆子而已,还看到一具尸体。
果铁立刻闻到血腥味。
再趋近一看,果铁发现死者其实是被勒死的,因为尸上有着明显的绳痕。死者个子很小,长相毫无特色。果铁同情地想,这个人实在长得也太大众脸了,连一个明显的特征都看不出来,而且身上又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分的东西,只穿了一件简单、脏污、印度人穿的白背心,和一条脏兮兮的卡其裤。不过最触目惊心、令其他东西相形失色的是:在那老旧的卡其短裤底下,男人的两条腿都被砍断了。
果铁认为血腥味一定是两条残肢飘出来的。他心想,若是如此,那双腿八成是在化妆间久久不肯出来的瓦苏海所砍的。如果腿在瓦苏海进化妆间前就被砍断了,他自己在看到盖在油布下的帐杆堆时,一定会闻到血腥味。
为什么,果铁暗骂自己,为什么他没像瓦苏海一样,掀开油布看一下,确定下头没有可疑的东西?但他就是没有。他似乎没有理由去掀油布,因为杆子一端露在布外。现在想起来,杆子的数量一定比看起来少很多。现在那几根散落在草地上的杆子,一定是刻意摆到化妆间尸体四周的。是为了某种理由吗?到底是什么理由?
还有,这个矮小、骨瘦如柴、跟成千上万默默在城市讨生活的小市民无异的男子,为什么会被勒死?他的死当然不会由专办大案子的调查署接办,当地警方自然会接手,可是要查出这种没名没姓的受害者身分,以及不为人知的凶手,机会实在微乎其微。
除非……除非凶手可能就是躲在昏暗的化妆间中,迟迟不肯出来的瓦苏海。可是,不对呀,那个无名尸一定是早在瓦苏海进去之前,就放到绿油布下面了。
瓦苏海是不是还随身带着以前携带的那种刀?很有可能,不过现在一定藏得好好的。要搜他身吗?这件事不太好办。瓦苏海虽然是黑道人物,在这个犯罪横行的都市里,影响却非常大。惹毛这家伙,我大概会被下放边疆。好吧,如果人确定是他杀的,我就立刻逮捕他。可是不是啊,绝对不是。
他何必在里头大费周章地砍那个大众脸的腿?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两条腿现在跑哪儿去了?或者这么问吧,那两条腿放在小化妆间的哪个地方?
果铁重重吸一口气,仔细把整间帆布围成的房间检查一遍,不过在他开始搜查前,就知道不会有斩获了。帆布帐顶下要是藏了两条人腿,绝对不会看不出来。桌底下没有,大型的立镜后面没有,小小的镀金椅后方没有。至于钉在土地上的帆布边缘,也看不出有拉起来好让瓦苏海把腿或刀子丢出去的痕迹。
果铁认为得彻底的检查过才能完全确认这一点,不过从钉栓及旁边草地的情况判断,果铁很笃定不会查到凌乱的痕迹。
他又看了瓦苏海一眼,瓦苏海还是站在入口内侧。有一件事很明显:那家伙手上没拎着那两条腿。他在冲出化妆间时,也没有机会把腿逐一扔到别人的视线外,而且不管死者个头多么小,他那套砖红色的狩猎装不可能塞得下两大条人腿。
等一等,那个手提箱。可是也太小了吧?
果铁走到放提箱的桌边,打开箱子,里面是之前看过的那件漂亮沙丽。果铁甚至把手伸到箱子里,看看腿在不在里头。他觉得这样做很荒谬,因为箱子实在太薄了。箱子里虽然没有腿,却另有他物,里头放了一柄长刀。
看起来,刀上滴血未沾,不过刀子当然一直都放在箱内,没人碰过。
果铁暗骂自己,第一次打开箱子时,为什么没仔细去搜?可是我也没什么理由去搜提箱啊,我根本不知道化妆间里有尸体,或有人会把死者的腿砍断。有人砍了别人的腿吗?会不会是瓦苏海砍的?如果是他砍的,那腿呢?腿在哪里?
好吧,再做最后、最后一次检查。
果铁把大门边的警官叫过来,低声吩咐他严密监视等在一旁的黑道头子。然后自己很快在整座帐篷外围走一圈。
结果只更加确认一点——凶手没有把死者的腿扔到帐篷外。
果铁重重叹口气。现在只能做一件事了,他从裤子后的口袋拿出手机,很快按了一个号码。
“副局长吗?我是果铁,我在音乐节现场。长官,这里出人命了,状况很难解释,长官,麻烦您过来一趟。”
副局长到了,但不是一个人来的。果铁在电话上回答所有问题之后,副局长认定情况非比寻常,得采取非常手段。所以带了调查署的搜查小组和阿卡巴、摩弟及凯撒三头警犬及训犬员一起过来。另外还有指纹部门的负责人摩斯警官,甚至带了副局长夫人的精神导师,沙米·玛亚那达。果铁只见过他一次,据称此人有异乎寻常的神秘力量。
副局长很快下达命令分派工作。化妆间的草地每寸都搜遍了,外头的地毯连一根毛都没放过。三头警犬拉着训练员四处嗅着。早到的一批观众在入口大门边逐一接受盘问——虽然果铁已向副局长保证没有一位观众进到围了栏杆的观众席里。乐手们被人从头搜到脚,虽然他们也从未踏入围栏以内的范围。摩斯警官趴在地上东搜西找,把一团团或黑或淡的尘粉弹到每块地方的表面。每个地方都有人忙着,只有那位印度精神导师完全不理会副局长,径自盘腿坐到没人理会的尸体边,潜入冥想中,状如老僧入定。
不过他好像也没参出什么结果。
“他妈的,”副局长最后怒吼道,“那家伙的腿一定藏在某个地方,去给我找出来,.99lib.找出来!那两条该死的腿不可能自己走掉吧。”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犯了口业,为了找人出气,便怒目瞪着果铁。果铁遵从副局长命令将美女芭克蒂的父亲送到他座车里等候之后,自己则坐到后排的观众席上。果铁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等着,除了盯住两名警官,要他们看紧穿砖红色猎装的黑帮老大外,就无计可施了。
瓦苏海摇下车窗,车子的引擎轻声开着,好让冷气运作。司机和保镖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子前座。
“副局长大人,”瓦苏海喊道,“我女儿随时会到,她已经迟了,该怎么办?”
副局长怒气未消地瞪他一眼。
“回去吧,老兄。”他吼道,“带她回去,你该不会认为她现在还能如期演唱吧?”
“不敢不敢,副局长,芭克蒂现在这种情形哪可能演唱?那我就告辞罗。”
他拍拍司机肩膀,引擎大声响起。
接着果铁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大步跃过身后的围栏。就在黑帮老大的座车正要开走之前,果铁冲到车道上。
“停车。”他大喊,“停车,这是警方的命令。”
“继续开,快点继续开。”瓦苏海在车里对司机大叫。
可是果铁不肯稍动,就在车子的金属挡泥板触到他的腿时,司机将车煞住了。
副局长大步走过来。
“又怎么了?”他问。
“长官,”果铁说,“我刚刚才想到,死者的腿是如何消失的。”
“胡说八道,简直胡扯,人的腿怎么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藏在某处,藏在帐篷某个地方,错不了的。”
果铁深深吸一口气。
“长官,不是这样的。”他说。
“你的‘不是’到底指什么,探长?你是糊涂了还是怎么了?”
“长官,问题很简单,我相信我们就是在这个环节出了错,我们没看出明显的答案。”果铁很快地纠正自己。“长官,是我在打电话向您报告时,自己没抓对方向。”
“你抓错方向?这我倒相信。好吧,你劳师动众的把整个调查署找来,到底错在哪里,啊?哪里错了?”
“长官,我刚说过,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可是我现在才弄懂帐篷里的死者是谁。长官,他应该是瓦苏海派到死对头高森辛那边卧底的人,他是一名间谍呀,长官。高森辛一定也发现了,所以才告诉你说音乐节会出事,要警方留意。他想让我们还有全世界知道,谁敢到他帮里卧底,就会有什么后果。”
“哈,我觉得你说得没错,探长,我也猜到可能会是这种事,所以才派你过来监看,结果咧?你还是让那个卧底在你面前被干掉了。”
“不对,长官。”
“不对?你反对我的看法吗?当我的面公然反对吗?”
“长官,答案很简单。这个间谍不是在化妆间被勒死的,腿也不是在里头被砍断的。如果是的话,我进帐篷查看时就应该闻得出来了。可是长官,我当时并没闻到血腥味,一直到后来瓦苏海叫我进去时才闻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
“长官,我只是想说,死者在我进来之前,就被勒死放到油布下了。高森辛一定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把他杀掉后,再带到这里来的,等时机成熟时,再让人找到,这样可以教瓦苏海颜面扫地,失去手下对他的尊敬。”
“探长,尸体是你亲自找到的,而且腿上还在淌血,你怎么有脸敢说尸体是在你进帐篷之前就摆进去的?”
“长官,理由很简单。死者本来就没有腿。”
他顿了一下,希望待会儿的话副局长能及时听懂。
“长官,”果铁咽着口水往下说道,“死者一定是那种城里四处可见、坐在轮板上四处游走的缺腿乞丐。瓦苏海的手下在看到缺腿乞丐时一定会明白,原来这个长相毫无特征的卧底间谍,被高森辛识破了。长官,由于此人除了缺腿外,完全没有其他特征,瓦苏海发现他的尸体时,你想他会怎么做?他一定得不计手段消除尸体唯一的特征,让人看不出那是他的手下。所以他得把尸体弄得像个有腿的正常人,才不会引发流言,说有个无腿乞丐遭人谋杀。长官,您一定知道,像勒毙这种窒息而死的状况,血液不可能立刻凝结。长官,我想您会发现,那些切下来的腿肉就装在瓦苏海的猎装口袋里,现在或许已放到他车子里了。瓦苏海的口袋内侧也许会有一些血斑。”
警方果真找到两片腿肉及一些血迹,不过破案的功劳算在谁头上?当然是副局长先生咯。
第一章
第一桩爆炸事件发生在午夜,而且事先毫无预警。周六夜的牛津街热闹非凡,熙来攘往的行人等着公车、挥手招揽计程车、找地方吃东西、上夜总会,或只是漫无目标地闲逛。醉酒的人们在阴暗的角落里呕吐,一名男子拿着手风琴热情洋溢地奏着名曲,一群刚从女性派对出来的年轻女孩沿街高笑狂闹。游民已在商店门口各据其位了,他们蜷在睡袋中,数着当天讨来的钱,准备收摊睡觉。两名魁梧的警员一边看着服饰店橱窗里的西装,一边七嘴八舌讨论着衣服价钱。有人独自骑着脚踏车往大理石拱门奔去。
爆炸声传自牛津街广场附近的一间卡片屋,声音听起来比实际状况还响亮,听见的人莫不吓得魂飞魄散。玻璃窗碎成千万片小小的飞弹射过对街,卡片震得到处都是,“祝你康复”的那些卡片率先着火,女人尖声大叫,男人发声高吼,附近居民纷纷拉开卧室的窗子,或从前门冲出来。两名警员不再看衣服了,他们直奔爆炸现场,其中一人用手机通知警局,另一人忙着警告路人别接近危险区。 不到几分钟时间,牛津广场便汇聚一批警车,警方火速展开现场调查,并控制聚集的人群。没多久,一辆消防车和后头的救护车也赶到了,警笛声震耳欲聋。
同样的场景,在伦敦其他地区接着重复上演。第二枚炸弹在伊斯顿街引爆,第三枚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第四枚在贝克街。紧急救护人员才赶到一处混乱的出事地点,便又轰然传出另一记爆响。而且炸弹并不局限在伦敦市中心区,连黑法列斯、贝佛迪、金费德、怀特堂、潘托维、克莱芬、卡曼、格林威治及其他地区,也都遭受了攻击。伦敦警察可说是人仰马翻,消防队疲于奔命,混乱的场面持之不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死亡人数十分有限。
就在众人慌乱致极之际,最大的一场爆炸在一座地下电厂引爆了,整个西区顿时陷入一片漆黑,恐惧无可抑制地蔓延开来。年老的居民以为发生空袭了,年轻人吓到不知如何自处。每个人都盲目而狂乱地跑来跑去,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异国入侵?爱尔兰的异议份子在滋事?外星人攻击地球?还是世界末日到了?一直到破晓终于驱走暗夜后,大家才又发现另一项罪行——窃贼趁乱公然在众人面前,干下了一桩令人震惊而无法置信的恶事。
原本耸立在特拉法加广场上傲然含笑俯视着白厅、令所有英格兰爱国人士肃然起敬的纳尔逊爵士雕像,竟然被人从柱子上偷走,并以独裁者拿破仑的巨型雕像取而代之。
雕像的靴子底下踩着一面翻扬的横幅,甭想也知道上面写着:
法国万岁!
指挥官狄克·米尔顿非常不爽被叫回来。他的康沃尔假期还没开始,就已经告吹了,米尔顿决定非找个人为他的损失负责不可。老婆的抱怨言犹在耳,米尔顿已经火速飞回伦敦,负责调查这件被当成第三次世界大战、占尽了所有媒体版面的案子。高瘦、棱角分明、一脸严峻的狄克·米尔顿经验老到,狡黠多变且毅力惊人,能领导一批探员调查一连串紧密相扣的案子。他破案能力强,所以此次才雀屏中选。当他跟老友肯尼·贺雷携手合作时,破案经常有如家常便饭般容易。
苏格兰警场设立了一个紧急办公室,米尔顿抵达时,贺雷已经忙了好几个钟头。
“肯尼,他妈的到底出啥事了?”米尔顿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贺雷叹道,“昨晚伦敦发生一连串爆炸,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点,建筑物受到严重损毁,少数人受伤,不过没人挂掉。可是呢——却有一项惊人之举!”
“纳尔逊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他真的消失了,指挥官。”
“怎么消失的?”
“我们就是还没查出来。”
“他们说柱子上摆了别人,是真的吗?”
“摆了独裁者拿破仑。”
“他奶奶的!”
“媒体称之为国耻。”
“说得一点都没错,肯尼!”米尔顿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假期毁了,没什么比那更可耻的。我离开圣艾维斯时,差点没被老婆宰掉。你去跟你老婆说看看,说你得去找纳尔逊,叫她自己想办法渡假,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我没结婚哪,长官。”
“算你好狗运,碰到这种事,独身是一种福气。”
“我又没说我是独身。”
贺雷咧着嘴笑。这人体格精瘦,身高中等,有一头令人称羡的乌黑鬈发。他那身精致的西装,令米尔顿的斜纹夹克相形见拙。指挥官开始正式办公了,他弹弹手指。
“你目前查到哪里?”
“这里。”贺雷走到墙上的巨幅地图说,“钉子指的是爆炸地点,共二十一处。”
“二十一处!他们以为那是什么——营火晚会吗?”
“噢,才没有,他们挑准日期开炸的。”
“怎么说?”
“十月二十一日。”
“那又怎样?”
“是特拉法加战役之日。”
“但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啦,肯尼。”
“一百九十五年前,一八〇五年的十月二十一日。”
“那有关系吗?”
“绝对有关系,长官。有些人的记忆力特别好,从爆炸的模式就可以证实这一点。”他在地图上东指西指,“一开始我以为对方只是乱炸而已,以求声东击西,调离所有纳尔逊雕像附近的员警。”
“结果不是这样吗?”
“不是。”贺雷说,“拿这个为例吧。”他指着其中一个钉子,“老贝斯纳葛林路,炸弹离纳尔逊花园极近。然后还有这个。”他指了另一个钉子,.99lib.“就在格林威治市场,接近纳尔逊路。”
“有可能只是巧合吧。”
“如果每个爆炸点都这样,就不是巧合了。”贺雷反驳道,“纳尔逊大道附近的莱姆屋被炸了,近纳尔逊工业处的莫顿街也被炸,还有一个在莫宁顿弯道的纳尔逊广场,依此类推。”
“那么牛津街和维多利亚车站呢?”米尔顿问,“我不记得那些地区有任何叫纳尔逊的街名。”
“的确没有。”
“所以这个模式还是有漏洞。”
“你又错了,指挥官。牛津街的爆炸地点,离‘纳尔逊将军酒吧’不到四十码,维多利亚车站对面的那家店叫做‘特拉法加’。我看对方是在挟怨报复。”
“是好战的法国佬?”
“所有迹象都指着那个方向。”
“看起来很像。”
“他们的时机挑得真对。”
“时机?”
“是呀,长官。工人一直到上个星期都还在柱子上清刷纳尔逊,窃贼不仅偷走伦敦最出名的雕像,而且还等上头的鸟粪都清掉了才下手。他们是冲着英国来的。”
“他们没打电话来吗?”
“只有一通,长官,用法文说的。”
“说什么?”
“说得简洁而感性,要我们别动他。”
“别动谁?”
“拿破仑皇帝。”
“竟然动土动到咱国英国人头上来了!”米尔顿激动地大声说,“等着瞧好了,没有人能用法国番话命令老子!走吧,肯尼,加把劲上工了。我们直接杀到特拉法加广场,路上再跟我报告细节。别动他个屁!”他咕哝说,“在那个死拿破仑还没机会说‘今晚不行,约瑟芬’.99lib.之前,老子就要他从柱子上滚下来。”
第二章
拿破仑皇帝吸引了大批围观群众,警方虽然将特拉法加广场封锁起来,但所有通向广场的道路都挤满了观光客,每个能俯看柱子的窗口都站了人,电视摄影机占据最佳地点,将画面传给千千万万的观众。米尔顿坐着车来到现场,一看到法国电视播报人员,便怒从中来。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米尔顿斥道。
“一定有人去通报他们。”贺雷说。
“他们八成是共谋。”
“有可能,长官。”
两人下车后,米尔顿第一次正眼看着取代纳尔逊的那尊雕像。他伸长脖子仔细去看,发现自己以前几乎不曾留意过摆在那儿的科林斯式长柱。纳尔逊已成为伦敦的日常街景,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就像圣保罗大教堂或西敏寺一样。从某方面来说,不去注意纳尔逊的雕像,反而是对他的一种崇敬,因为表示他已深植人心,永垂不朽了。只有外国观光客才会认真的去看那柱子。此时所有人都盯着它看,新的雕像吸引了众人的瞩目。拿破仑像看起来更大、更粗犷霸气。围观的人群嘈嘈嚷嚷地颇为不满。.99lib?
米尔顿跟他们一样不悦,他气得胀红了脸。
“放那个东西在上头搞什么鬼?”
“声明他的主张啊,长官。”
“我他妈的待会儿就上去发表老子的主张。”
“附近麦克风这么多,你可别乱讲话。”贺雷警告说,“我们得用外交辞令,你的意见留给自己听就好了。”
“他的意见就留给他自己听而已吗?”米尔顿抬头看那条横幅说,“法国万岁——说得毫无保留,不是吗?”
“是的,长官。”贺雷打了个手势,一名探员立刻朝他们走来。“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这位是负责向目击证人采供的威廉探员。”
“很好。”他打量着新来的探员,“怎么样?”
“他们的说词都一样,长官。”威廉看着自己的笔记解释说,“昨晚这边有十几名目击证人,都是在这里打地铺或喝烈酒的游民,他们几乎没看到什么。”
“他们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到,拜托!”
“当时一片黑鸦鸦的,指挥官。”
“酒鬼是夜行性动物,再黑都看得见。”
“喝到神志不清就看不见啦。”贺雷说,然后告诉威廉,“抱歉,威廉。请继续。”
探员点点头,紧张地接着讲。他深知米尔顿脾气火爆,很怕自己会扫到台风尾。他看着手里的笔记。
“他们没看到什么,却听见不少。”威廉表示,“他们都说当时有个汽球。不是那种热汽球,而是另外一种,像齐柏林飞艇的那种。”
“飞船。”米尔顿说。
“他们全叫它汽球。”
“就技术层面来看,那是飞船。他们还听见什么?”
“一种奇怪的噪音。”
“噪音?”
“像巨大的碾磨声。”威廉说道,他弯下身,捡起一把碎屑。“我猜是切石机。你看,长官,这些是纳尔逊雕像所用的奎雷斯砂石,我猜,他们先切穿雕像的底座,把雕像与石柱切开,然后再运走雕像。”
“用飞船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
“可是雕像一定很重。”
“有好几吨,长官。”
“雕像多高?”
“十七尺。”威廉说,“柱子则高达一百四十五尺。是富金山特有的多佛郡花岗岩,上面的黄铜像是从伍尔威治兵工厂的旧枪熔铸而成。”
“你功课做得不错,很好。”
“谢谢长官。”
“热汽球不可能载得动雕像,”贺雷说,“不过大型飞船就有可能。有好几个人报告说看到飞行物,他们虽然看不清楚,但觉得好像有东西悬在飞行物下面,他们不知道那就是无价的英国历史文物。”
“是啊,”米尔顿嘀咕说,“还有别的吗,威廉?”
探员喋喋不休地念着搜集来的资讯,然后又被派回去盘问那些证人。证人的背景很杂,有流浪汉、酒鬼和无家可归的学生,其中有一名老妇还尖着嗓门哼唱。米尔顿不敢恭维地看了这群人一眼,没有一个能放心摆到证人席上。他转头看着贺雷。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肯尼。”
“是的,长官,应该有好几个人涉案。”
“知道哪些法国极端份子有这份能耐吗?”
“好像没有,长官。”贺雷答道,“不过我很讶异,没想到除了一般常见的无政府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及激进份子之外,竟然还有那么多不同的政治团体。有亲欧元气团、戴高乐之友社、雅各宾俱乐部、法帝主义联盟、萨德候爵兄弟会,天知道还有什么团体。他们说,杰哈德·狄巴厄粉丝俱乐部也很有问题。法国人爱搞革命,这是在他们血液里根深柢固的天性。他们若受到刺激,就会奋而反抗。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99lib.
“什么事?”
“那些人是有企图的。”
“是啊,他们偷掉我们最伟大的民族英雄。”米尔顿苦涩地说,“结果他们拿什么来回报?那些食之无味的法国苹果和十七尺高的拿破仑像。”
“很厉害哩,你不能不佩服他们。”
“佩服那些偷东西的法国佬?”指挥官一脸惊骇地说。
“他们把纳尔逊吊到天上了。”
“岂止如此,肯尼,他们除了把我们的海军英雄吊到空中,大大侮辱他老人家之外,同时更过份地把那个畸形玩意摆到柱子上。”他瞄着雕像说,“他们是怎么弄的?一艘飞船,两个国家英雄。他们到底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既要偷天,又要换日?”
“当时停电好几个小时。”
“那表示他们是摸黑工作的罗。”
“也许他们有另一艘飞船。”
“那些酒鬼都没人提到。 酒鬼不是最容易眼花吗,把一个看成两个?”
“我不认为他们的话可信。”贺雷惨然笑道,“他们不是醉到茫然不觉,就是太害怕,不敢多看到或听到什么。其他的报告比较可信九九藏书,有人说有个东西静悄悄地飘过天空,上面悬了个东西。有好几个人看见这种景象。”
“飞船一定跑了两趟,”米尔顿说,“纳尔逊被带到附近的隐藏点之后,再把拿破仑带过来替换。”他掏出手机,“总而言之,我们去把那个法国佬拉下来。最近负责清理雕像的是哪些人?”
“‘戈斯洛和奎贝堤公司’的人。”
“听起来像一票贪污纳贿的律师所九九藏书开的事务所。”
“有不贪污纳贿的律师吗?”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贺雷把电话号码给米尔顿,指挥官拨着号码,大声下了几道命令后,关掉手机,塞回口袋。
“他们马上过来。”
“他们要怎么上柱子?”
“搭架子。”
“然后呢?”
“嗯,”米尔顿正色说,“他们可以先把‘法国万岁’的横幅扯下来,那玩意儿我看了就想吐。”他看着对面的大批摄影师和记者,“我想,我应该去跟他们讲几句话,让他们知道一切都在警方掌控中。呵呵!你在这儿等着,肯尼,我过去跟媒体讲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否则他们会整天缠着我们不放。”他抬头又看了拿破仑一眼,“对了,‘我们要来抓你啦,混球’的法文怎么说?”
第三章
画着“戈斯洛和奎贝堤”图样的卡车半小时后抵达了,车子后面载了一大片防水油布,以及无数个鹰架。卡车后面紧99lib?跟着一辆大型起重机,群众好奇心大起,摄影机捕捉了每个画面,转播给电视观众看。米尔顿在等待期间,先过去给媒体一些交代,说了几句话,并跟特拉法加广场的一部份游民聊了几下,听他们亲口描述这难忘的一夜。其中两名稍微清醒的醉汉表示看到天空有颗汽球,球下吊着某个东西。
米尔顿走过去对刚到的清洁公司人员做自我介绍,同时介绍贺雷。他们默默行礼。
“谁是负责人?”米尔顿问。
“我。”一名三十开外、一身肌肉的男子说。
“你是哪位,是戈斯洛还是奎贝堤?”
“都不是,长官。戈斯洛先生几年前就去世了。”
“那奎贝堤呢?”
“去渡假了。”
“真是好狗运!闹事前我本来也在渡假。”
“我叫彼德·席维斯。”工头伸出关节粗厚的手说,“清洗纳尔逊的工作便是由我负责,所以我一定要把雕像找回来。如果你像我们这样长期为纳尔逊雕磨,就会对他产生感情的。”
“我还以为你们只帮他清洗整理而已。”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长官。我们是清洁工,也是训练有素的雕刻家,不时得帮雕像刻凿,维护雕像的曲线。这是需要手艺的,伦敦有半数教堂都由我们负责维修。”
“那么,把雕像移下来呢?”
“那难度就更高了。”
“你们以前做过吗?”
“做过几次。我们会想办法的,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吧。”
彼德·席维斯棱棱角角的脸上绽出一朵笑容,笑得笃定而自信。席维斯在和众员警说99lib?话时,他的手下已经动手在石柱边搭起鹰架了,另一组人则在后头组装起重机。
“对了,彼德。”贺雷随口问,“你们帮将军清洗时,有没有看到任何事?”
“我们什么都看到啦,老兄,那上面可以看到伦敦最棒的景观。”
“我是说,你有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的状况?”
“异常?”
“像是有没有人对你们做的事特别感兴趣之类的。”藏书网
“有好几十个人呢,蛮烦的。”
“其中有法国人吗?”米尔顿问。
“有啊,几个女生,她们还帮我们照相。”
“没别人了吗?”
“想不起来了。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不可能跟下头的人聊天,有的人会看我们工作几小时,害我们觉得有点像耍猴戏。”
“有没有人跟着你们爬上去?”
“噢,没有啦!我们不容许的。”
“那隔天呢?”贺雷问,“比如说,鹰架还留在原地,可是你们第二天早上来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人攀爬上去过?”席维斯摇摇头,贺富追问,“你怎么能那么确定?”
“我们会派人守夜。鹰架若没人看管,夜里常会不翼而飞,何况我们不希望让那些白痴攀到柱子上。他们若爬到广场上的狮子头顶就惨了,纳尔逊将军应该受到保护。”
席维斯显然是个热爱工作的人,可惜他对调查行动没什么帮助。警方放他走之后,席维斯便跑去监督鹰架的搭设,施工过程虽然漫长,却是井然有序。石柱慢慢包拢在渐渐增高的铝制方架中,贺雷看得赞叹不已。
“用木头搭的话一定更耗时间。”他说。
“木头?”米尔顿重复说。
“是呀,长官。一百五十年前,他们首次立起石柱时,用的就是木架子。雕像本身是一八四三年用绞盘拉起来的,当时的场面一定很壮观。”
“原来有人做了功课啦。”
“我喜欢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那也是唯一的办法,肯尼。”
席维斯最后又晃回两人身边。
“我建议二位将广场完全净空。”他说,“我有把握不会让拿破仑摔下来,但还是安全为上,以免造成遗憾,从这种高度摔下来可是不得了。”
米尔顿下令要所有人离开广场。
“把雕像放下来之后,法院会派人过来看一下。不过最好别在大庭广众下进行。”
“我们会把雕像搬到仓库的,长官,那边比较隐密。”
“很好。”
“还有一件事想请长官帮忙。”
“什么事?”
“能不能帮我们把紧追在后的媒体挡掉?我们不希望记者攀在卡车上拍独家照。”
“他们不会有机会的,席维斯先生。?99lib.”
“谢谢。”
第四章
鹰架终于搭到雕像的高度了,席维斯爬上去一把扯下横幅,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把布条扔到地上。一名警员将布条捡起来,随即快步走开。米尔顿和贺雷站在国家艺.99lib.廊的台阶上,既惊讶又佩服地看着这一切。席维斯很有效率,他用一把小丁字镐敲掉雕像底座新黏的水泥,然后换上切石机,迅速切穿了底座。机器锯到硬石时,声音变得更响了。
米尔顿一边看着席维斯的施工进度,一边下令说:“彻查所有激进团体。”
“连极端的团体都要查吗,长官?”
“那些极端的团体一个都不能放过,肯尼。如果有人敢跟我开口要艾瑞克·坎通纳的签名,我就要他好看。我们现在应该是欧洲同盟国了,可是有些法国佬似乎还是搞不清状况,依旧异想天开地把拿破仑奉为神明。”99lib?
“我们会找到这些人的,长官。”
“动作要快。”
贺雷正要离开时,米尔顿的手机响了。指挥官从口袋抓出手机打开。
“干嘛?”
“米尔顿指挥官吗?”有个口音极重的声音问。
“你是谁?”
“你给我听清楚了,别去动皇帝!”
“是他!”米尔顿用手遮住手机说,“那个匿名的法国番仔正在监看我们。”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对方问。
“听得见啦,朋友。”米尔顿粗声说,“我才懒得理你下啥命令,反正拿破仑非下台不可。”
“那样的话,价钱变成两倍。”
“什么价钱?”
“纳尔逊的价钱。”
米尔顿才骂了几个字,对方就挂掉电话了。
“他们挟持纳尔逊要赎金。”他告诉贺雷。
“纳尔逊在哪儿?”
“他忘记告诉我了。”
“他们要多少钱?”
“很多,听起来很多。”他收99lib?起手机,“在找回纳尔逊之前,先把拿破仑拉下来,这段期间你先按我的指示去做,派手下进行调查、把所有法国激进团体通通查个彻底。待会儿等拿破仑可以搭车上路时,再过来跟我会合。”
贺雷很快走开,将指挥官的命令传达给全组探员。米尔顿把目光转回雕像上,席维斯已经切穿雕像的底座了,正准备将雕像移走。他巧妙地操控粗绳,套在雕像各个部位。席维斯艺高人胆大,甚至爬到柱子上将绳索系紧。等他绑好后,朝起重机的驾驶挥挥手,巨大的钩子便缓缓地朝他移过来了。席维斯等钩子停住后,才开始将绳套挂到起重机上。缆绳仔细绑妥后,席维斯和手下迅速爬下鹰架,往后退开观看。
起重机渐施压力,但雕像一开始不为所动。群众出声加油,驾驶又加把劲,雕像便从底座脱开吊起来了,碎石纷纷落在地上。那落难皇帝慢慢垂降,最后直直立在卡车后面。席维斯和手下很快用油布将雕像盖住,当卡车载着这位异国皇帝离开时,群众莫不欢声雷动,场面热烈有若英国踢赢世足杯冠军,就连指挥官米尔顿都忍不住鼓掌叫好。
米尔顿离开前,再次去答复媒体,并暗示他已经跟窃贼有过接触,破案之日不远了。罪犯窃走纳尔逊,意不在捣毁而在赎金,因此雕像应该不至于受损。如果支付对方赎金,雕像也许能毫发无伤地归还。
“是法国人指使的吗?”某记者问。
“等查出来之后再告诉你。”
“能多告诉我们一些内情吗?”
“现阶段无可奉告。”
米尔顿表示告退,一路挤回等在一旁的车子上。他和贺雷很快驾车跟到卡车后方,贺雷显得心事重重。
“你对特拉法加战役知道多少?”他问。
“肯尼,我只知道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们打赢了。”
“可是,你知道是如何打赢的吗,长官?”
“我们的海军比他们的强。”
“还有我们的指挥官,维尔纳夫根本不是纳尔逊的对手。”
“谁?”
“维尔纳夫,当时的法国海军上将。”
“我都忘了,”米尔顿抚着下巴说,“拿破仑是旱鸭子,不是吗?这位皇帝没打过一场海战。”他回头看了看,“他们干嘛不放法国海军上将的雕像,而放拿破仑?”
第五章
席维斯等人工作效率奇佳,等探员们抵达仓库时,卡车已经将雕像倾放下来,轻轻安置到沙床九九藏书上了。席维斯指挥卡车离开,然后转身迎接米尔顿和贺雷,其他探员也从第二部车子下来。
“全交给你了,指挥官。”席维斯指着雕像说。
“谢谢你。”
“比我想像中容易多了99lib?。”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用实心的石头雕塑而成。”工头踢踢雕像底部说,“底座倒是,你可以看得出来。我想你的手下会发现这尊拿破仑大部份是用塑胶塑成的。”
“所以汽球可以载得动罗!”贺雷说。
“什么汽球?”
“没事,席维斯先生。”米尔顿说道,并搭着席维斯的肩膀催他离开。“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们就不多耽误你了,不过请你准备随时参与重头戏的演出。”席维斯听得一脸茫然。“我是指把纳尔逊再摆回去。”
工头咯咯笑道:“我简直等不及啦,长官,所以我们才没拆掉鹰架,我们有信心能夺回纳尔逊。”
“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席维斯离开后,米尔顿示意要手下展开行动。众人放下箱子,开始检查雕像,基座确实是用石头做的,不过等他们敲击雕像的头和肩部时,声音却变得很空洞。米尔顿毫不心软,想都不想地用力一踹,将石像捣毁,其中一人将拿破仑的头从肩上敲下来。指挥官往身躯内部望去,一路可以看穿到膝盖,他冷冷一笑。
“我看他的脚八成也是水泥做的!”
一名穿制服的保安官拿了一个褐色的大信封套走进来,递上去说:“这是给您的,指挥官。”
“你从哪儿拿的?”
“人群里有人塞给我的。”
“你没问他叫什么吗?”
“我来不及问,长官,他讲了句法文,然后就溜掉了。”
“讲法文?”米尔顿看着信封,“是来要赎金的。”
他拆开信,露出惊讶的表情。贺雷从他身后看信。
“五百万英镑!”他吹了声口哨。
“以特定面额并没做记号的钞票支付。”
“纳尔逊值这么多钱啊?”
“你看看这个签名,肯尼。”
“我看到了,长官。”
“维尔纳夫。”
第六章
三个多小时后,电话终于响了。其间米尔顿和贺雷要其他同僚继续在仓库中工作,两人则返回苏格兰警场。指挥官首先得忍受专任委员的盘问,然后才有气无力地躲回自己的办公室。
“被他讲得好像雕像他妈的是老子偷的!”
正在看书的贺雷抬起头。
“赎金的事怎么样?”九九藏书
“委员认为万一其他办法都失败的话,我们应该付钱,肯尼。”
“万万不可!”
“我也这么想,但是委员说,被偷的是国家宝物,从情感上来看,价值何止五百万。他甚至发神经想开设一个公众信托户头,发起五百万人每人一镑的活动。真是败给他!”米尔顿叹口气,“我一心只想把这批人绳之以法。”
“我也是。”
“我不在时,兄弟们有没有消息进来?”
“半个屁也没有。我觉得拿破仑身上大概挤不出什么线索,他的塑材几乎任何地方都买得到。”
“那样的话,我们得把焦点放在飞船上,因为飞船并不多。去查查看有没有飞船被窃;还有,去问爆破小组,他们应该已经分析好那些爆破物了。我猜应该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干的好事。”
“还必须有个会开飞船的朋友。”
“没错。”米尔顿在房中踱步说,“飞船带走纳尔逊,又把拿破仑运进来,是这样的吗?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肯尼,记得拿破仑从柱子上放下来的情形吗?起重机费了好大劲才把雕像吊起来。”
“而且重量把绳子拉得好紧。”
“可是雕像跟复活节的蛋一样,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这没道理啊。”
电话铃响了,打断两人的思绪。米尔顿把听筒贴到耳朵上,他根本不用说话,电话那头便连珠炮地吐出一大堆资讯,听得他措手不及。米尔顿最后问了几个问题,答案完全出乎他意料,等他挂上电话后,整个人还昏头胀脑地不知如何思考。他坐到椅子上,贺雷走到他面前99lib.。
“谁打来的?”
“‘戈斯洛与奎贝堤’公司的奎贝堤先生。”
“他不是在渡假吗?”
“是啊,可是却被人绑在他自己的仓库里,而且还不止他一个人,连他老婆也一起被绑,所以没法子去求救。夫妻俩刚刚才被放走。”
“可是,我们不是才去过仓库吗?”
“不,肯尼,那不是奎贝堤的仓库。”
“那席维斯干嘛带我们去那儿?”
“因为那是计划中的一环,”米尔顿细细思量后,“他这障眼法使得真高明,而且就在我们面前耍。我知道有个跟我同名的名人是个瞎子,可是我想,他应该没有我们两个眼睛瞎得这么厉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官?”
“奎贝堤从来没听过席维斯这个人。”
贺雷重重吞着口水。
“我开始猜到是怎么99lib?回事了。”
“我也是,肯尼。我可没那个胆去告诉委员,原来我们被席维斯——管他真实身分是谁——耍得团团转,他在数百万个观众面前当众行骗,而且没人看出一丝端倪。”他用拳头捶着自己另一只手掌,“那个可恶的家伙在哪里?”他咬着牙说,“更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席维斯这个名字是从哪儿来的,长官。”
“是吗?”
99lib.“是的,长官。”贺雷着打开他刚才读的书,“你不在时,我正在看特拉法加战役的资料。”
“这之间有啥关系?”
“关系可大了,长官。他用各种名字耍我们,你记得特拉法加战役的法国海军上将叫什么吗?”
“记得啊,叫维尔纳夫。”
“但你知道他的教名是什么吗?”
“谁在乎啊?”
“我们应该在乎的,长官。”贺雷说着把书推到米尔顿面前。“你看看维尔纳夫的肖像画下写的名字,皮耶-查尔斯-尚-拜提斯-席维斯·维尔纳夫。这下你明白了吗?皮耶·席维斯——”
米尔顿的脸皱得跟包子一样:“彼德·席维斯!”
第七章
雕像移到沙床上后,卡车就开走了,以便处理伪造的汽车牌照。一伙人互相恭喜计划顺利成功,并开啤酒庆祝。他们一共十个人,等拿到赎金后,每个人可以分到五十万英镑。在取得赎金之前,大家都得留在仓库里。仓库里放了食物、饮料、安乐椅、床和两台电视,甚至还偷来一台微波炉。
他们准备得万无一失,现在终于可以放轻松了。
“我们应该多要一点。”其中一个人说。
“会的。”他们的首脑表示,“先等他们自己沉不住气再说。”
“你把奎贝堤放走时,那老先生说什么?”
“干声不绝,他不相信像我这么值得信赖的员工会背叛他和他老婆。”他看了一眼手表,“我想他已经去报警了,也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偷他的车和鹰架了。奎贝堤会提供警方我在帮他工作时所用的假名,那些条子会在伦敦到处找一个叫约翰·法兰奇的人,而我其实和各位一起住在米尔顿凯因斯。”他狂笑道,“知道我最得意的是什么吗?就是让探长左一句右一句地叫我‘席维斯先生’!我真的把他骗得好惨。”
一干人津津乐道犯罪的细节,几个小时眨眼即逝,大家用微波炉热汉堡吃,啤酒一瓶开过又一瓶,接着连纸牌都开打了,大家全忘了时间,也失去警觉性。等警方冲进来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他们虽拼命抵抗,可是实在寡不敌众,除了首脑之外,一个个都被拖进等在一旁的警车中。
米尔顿和贺雷看着首脑扣上手铐后,才开始盘问他。两人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逍遥法外吗?”米尔顿问。
“我确实逃掉了!”对方非常铁齿,“没有人来吵我们。”
“只逃到刚才为止,席维斯先生。噢,对不起,那不是你的本名吧?约翰·法兰奇也不是,那是你在帮奎贝99lib.堤工作时用的化名。不,你的本名叫查理斯·维尔纳夫,翻成英文的话,是查里·纽顿。最近在皇家部队待过,那地方通常得坏事做绝,才会遭到退役处分。查里,你的服役记录可真辉煌咧。”
“你怎么会查到我头上?”对方骂道。
“这全拜肯尼之赐,”米尔顿对他的同伴点头说,“你扔了一堆线索给他,他就跑去研读特拉法加战役,得知有个人跟你的化名一样,就叫做皮耶-查尔斯-尚-拜提斯-席维斯·维尔纳夫。你显然很喜欢这个人的名字,拿他的名字你就变出三个假名。查里·纽顿、你的教名彼德·席维斯,还有约翰·法兰奇或法兰奇·尚。我必须承认,你在里头耍了几招声东击西的手法,想要我们相信是法国极端份子干的好事,可是你其实是不折不扣道地的英国土产。”
“其实还有很多线索,像一连串的爆炸、使用飞船、光天花日下移走雕像等,种种迹象都显示你曾经受过军事训练。”贺雷说,“我们就是从此处着眼,在军队的开除名单中找到你的。”
“我的办法应该可以成功!”纽顿抗议说,“也确实成功了。”
“只到某个程度而已。”米尔顿说着,大步走到躺在沙上的拿破仑像旁边。“你的舞台监督功力实在了得,值得到大舞台表演,可惜你演的不是话剧,而是将西区弄黑,让大家听广播剧。在他们全以为纳尔逊的雕像被飞船载走后,换上了拿破仑的雕像。其实老将军的雕像在夜里半寸都没移开过。”
“没错。”贺雷弯下身,掀开皇帝的玻璃纤维帽,然后说道,“看看这儿有什么?”他故作惊诧地笑说,“下面藏的好像是纳尔逊伯爵的帽子耶。”他用指节敲了敲,“坚硬的石头喔,不会掉下来的。”
“你没将他从柱子上偷走。”米尔顿忍不住赞道,“你把他假扮成拿破仑,今天便能堂而皇之把雕像移下来了——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难怪我一拨戈斯洛和奎贝堤的号码,你们没多久就赶到了,原来你已经准备好就定位。现在我才明白,为何在把雕像运走时,你要我们帮忙挡开追在后头的媒体,因.99lib.为你不希望调包时有媒体在侧。那尊假拿破仑早已放到油布下,等着你把化妆过的纳尔逊放到他旁边。等抵达仓库后,你只需要把塑胶糊成的拿破仑拿下车,叫手下开车把真的雕像载走就成了。真聪明啊!”
纽顿满脸愠色。
“我们不可能摸黑偷走雕像,这太难了,所以我在奎贝堤的公司找了份差事,因为我知道他们负责清理纳尔逊。我在清刷时,仔细量过雕像,我付钱叫一名雕刻家用玻璃纤维塑了一个可以把纳尔逊套进去的拿破仑像。从下面看,没人能看得出差异。”
“你顾虑得非常周全,”米尔顿说,“可惜犯了一个错误。”
“是啊。”贺雷同意道,“你太爱耍聪明了,你把纳尔逊的伎俩玩得极为彻底,但坏也就坏在这里,你忍不住用维尔纳夫的名字再玩一次花样。新城(own),与纽顿(on)音似,查里,你用这名字来嘲笑我们,结果反而透露了你自己的行迹。”
“这里没几个新兴的城市。”指挥官说,“米尔顿凯因斯是最明显的一个,我们派地方警察查看高速公路的录影带,然后就找到你们了。你虽然把卡车‘戈斯洛和奎贝堤’的字样涂掉,却掩藏不住盖在绿油布下十七尺高的雕像。影带上看得很清楚,你们从米尔顿凯因斯的出口下来。我们只需要调查最近有哪个仓库租出去,就可以找到你们,并在现场把你们一网打尽。”
“这场仗你打输了。”贺雷说,“就像维尔纳夫将军一样。”
两人拉住他手臂,将他带出仓库,三人朝警车走去时,指挥官咯咯笑了起来。
“虽然可以推理出真相,其实我们也不是真的那么厉害,”他坦白地说,“我们非常好运,不过我的运气向来不错,这次也是一样。当你忙着用你的名字玩把戏时,却忘了把我的名字考虑进去。”
“你的名字?”纽顿问。
“狄克·米尔顿。英国那么大,你哪里不挑,偏偏挑中米尔顿凯因斯来藏匿雕像并庆祝胜利?这真是天网恢恢啊,查里,谢谢你。”
他用力将犯人推进警车后座。
“里头可装不下纳尔逊伯爵了吧?”他说。
星期一:战帖
史丹先生班上的二十九个学生看着刚擦过的黑板,努力思索写在上面的两行句子:
所有A等于C,所有B等于C。
“答案显然是所有A等于B,对吧,而且又很符合逻辑。”
史丹先生眨眨一对近视眼,皱巴巴的脸令人想到好脾气的侏儒。接着他转过身,用粉笔在两个句子上画了个大叉叉。
“当然了,”他弹指作响,“这种结论是完全错误的,只要把A用‘青少年’取代,用‘鸵鸟’代替B,然后用‘两条腿’取代C,便可以轻易地证实这项错误了。所有青少年都有两条腿,所有鸵鸟都有两条腿,所以所有青少年都是鸵鸟。我想你们应该无法接受这种结论吧。”
“我不确定耶。”课藏书网堂后头有个声音笑说:“马文是青少年,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像鸵鸟喔。”
史丹先生跟着全班一起大笑,学生那句话其实无伤大雅,他只是想在沉闷的脑力活动中,注入一点趣味罢了。
史丹的“逻辑与科学方法”是艾德夏高中最受欢迎的选修课之一,也几乎是最难卡位的一堂课。那些最后能上到课的学生——清一?99lib? 色是高三生——都是校园里的K书高手,得英才以教之的史丹老师因此能倾囊相授,让学生以近乎参与者的身分,自由地参与理论和想法的激荡。
班上的同学守礼而事事求问。他们乐于思索最诡异的假设,并毫不留情地拒99lib?
绝那些伪善无稽的事物。每次上完课,史丹先生都觉得筋疲力尽,却又十分亢奋,就像刚刚在四分钟内跑完一里路一样。这是当老师的人所梦寐以求的梦幻班级。
“那么,我们来考虑一下中间地带的逻辑谬误吧。”史丹边说边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又在里头画了两个像眼睛的小圈圈。“如果大的圆代表C,小圈圈代表A和B——”
他顿了一下,教室后边角落有三个学生正凑着头,一起热烈地悄声讨论。
“后头好像有人在开会,”老师说,“康尼先生、多莉小姐、洛克先生——怎么回事?”
三人一阵尴尬,默默不语。
“就请那位穿栗色毛衣的先生说话吧。”史丹表示,“怎么啦,杰利?”
一身黑肤的杰利·洛克长得十分英俊高大,当他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时,感觉头都快撞到天花板了。身高六尺又半寸的杰利低头看着年老的科学老师,露出一朵狡黠的笑容。
“嗯,史丹先生。”杰利说,“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很努力跟你学习,我是说,你虽然把我们搞得很忙,却很有意思,就像练习打篮球一样,而且你人又很好。如果有人遇到麻烦,你也会设法帮忙,不会乱骂人,所以我不希望你误会我的话。”
“误会你什么话?”老先生问。
“我们上课以来,学了假设法、三段论证和组织方法,我们也练习推演、归纳、结论、引证,对不对?”
“没错,杰利,这门课要上的就是这些。”
“是呀,可是上课第一天你告诉我们,逻辑的东西对现实生活很有帮助。”他用大拇指指向窗外,“外面就是真实的人生,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看到小小的X和Y,以及黑板上写的鸵鸟和图表等东西而已。”
“可是我们还有七个星期的课要上——”
杰利摇摇头。
“那不够呀,史丹老师。”他指着刚才跟他一起窃窃私语的男孩和女孩说,“理奇、爱莉丝和我现在就想知道,我们学的东西是否真的对我们有帮助,还是我们只是在这边瞎忙而已。怎么样?你第一天说的话是实话,或只是在唬我们而已?”
“学期的最后四分之一课程,会专门用来做实务应用,不过在你们学会基础理论之前——”
“好极了,史丹老师,我们完全理解这点。不过你懂得所有的理论,不是吗?我是说,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应用这99lib?些理论是吗?”
“希望如此,杰利,不过我必须说,情绪往往会——”
“行了行了,史丹老师,那你就证明给我们看,证明你的逻辑理论真的管用。”
史丹先生笑了,但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班上其他同学满脸期待地抬眼看着高大的杰利,男孩将头往前一探,向老师挑战说:“我们要你查出赛门·温哥勒是如何被做掉的。”
史丹一副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的样子,默默地注视杰利半天,最后终于说:“可是,那是去年夏天的案子,连警方都没办法——我是说,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能证明他是——呃,被‘做掉’的,你是指被谋杀吧?”
杰利耸耸肩。
“拜托啦,老师,不是有两个女的站在那里吗?还有那个牧师。警察哪懂什么理论啊,他们又没上过这堂课,对吧?”
史丹先生茫然地摇摇头,角落里的理奇拉着杰利的毛衣。
“坐下啦,老师才不会试哩。”
“他一定会!”杰利反驳说,“史丹老师是我的偶像耶,他会查出来的。”
“五毛钱如何?”
“我跟你赌了。”杰利回头对老师说:“你懂得推理,而且又有一些事实可以查证,那个案子在所有报上成了好几个星期的头条,而且我们都知道你跟本地几位警察有交情。”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闯进去,重新调查警方的案子吧……”
杰利歪着头,冷笑道:“老师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事情就这样,对方的战帖已经丢出来了,全班二十九名学生都等着史丹先生回答。老先生深深吸口气,坐到高脚凳上,脸上露出傻笑。
“算你厉害,杰利。”他慢慢说道,“我不能保证会有任何结果,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好耶!”杰利举拳高呼说。
下课铃响,学生们纷纷离去,他们兴奋的耳语声还在老先生耳里嗡嗡乱响。史丹趴在讲桌上,用手抱着头。
“白痴啊!”他粗声说,“里奥纳·史丹,你真是个老糊涂!”
星期二:案情
保罗·劳伯特警探站在教室前面,机警地四处张望。学生们到目前为止还算规矩,可是谁知道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这年头啊,谁晓得小鬼头的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
他会到这里,纯粹是因为史丹先生昨晚打电话请他到教室跟学生讨论温哥勒案时,一时间想不出推诿的借口,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来了。噢,当然了,他确实欠老先生一份人情——事实上是很多份人情。可是站在这群眼神精锐的青少年面前……劳伯特实在很嫉妒史丹在教室里能如此冷静。
老先生也是事先有做功课的,案子唯一的客观目击证人潘恩牧师,就坐在教室角落里。年轻牧师虽然穿着黑衣白领,但那一头蓬发和大胡子,看起来不像是牧师,倒像个嘻皮。劳伯特很庆幸自己到辖区的档案室调出还未归档的温哥勒案资料,他若毫无准备就跑来,岂不让老先生不高兴,这是万万不行的。劳伯特用力清了清喉咙。
“去年七月二十一日,”他开口说,“赛门·温哥勒死于艾德夏的海湾山一带。死因是头部受到重击。那股力量极强,死者不仅头骨碎裂,连颈椎都碎了两节。
“温哥勒死时,他的两位姑姑,阿格妮和露西·温哥勒离他只有几尺。更有甚者,两个人都有杀害他的动机,但两人都不可能将温哥勒打死。警方甚至调查本案是否出自意外,但发现并无可能。因为我们非但查不出那道重击从何而来,而且击中温哥勒的物件似乎也消失无踪了。”
学生们像猎犬闻到气味似地,身体直往前倾。
“我没有隐瞒各位的必要,”警探接着说,“因为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今天等我们说完之后,各位对本案的了解将跟我一样多,而我还是本案的负责人哩。警方这次真的是踢到铁板了,我想各报社也是一筹莫展,全国报纸都以‘温哥勒离奇死亡’做为标题。”
“没关系,”杰利懒洋洋地说,“史丹老师会用逻辑和各种办法厘清真相。”
劳伯特苦笑说:“顺便警告各位一下,虽然高龄八十的露西·温哥勒上个月死于中风了,但她那位行动不便、坐着轮椅的姐姐阿格妮仍活着,现在住在疗养院里头。你们不可以乱做人身攻击,好吗?诽谤中伤等罪名,在这里也是要判刑的。”
“劳伯特,”史丹先生直率地说,“我们只是想检视一下证据,看看能从证据中推演出什么而已。”
“噢,当然当然,史丹先生,这跟你惯常的作法一样。”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劳伯特回头看着班上同学。“我就先从赛门·温哥勒去拜访他两位姑姑说起吧。赛门想采取激烈的法律手段夺走她们的房子,两位老婆婆恨死他了。她们在警方调查期间,完全不讳言对侄子的痛恨。赛门去看他姑姑时,绝不是去问候的。”他指着牧师说:“现在跟各位介绍温哥勒死亡时,在屋子现场的潘恩牧师。牧师,麻烦你到前面来好吗?”
潘恩牧师走到教室前面,用手指头把白色的领片从衬衫里勾出来,解开最上面的钮扣。对大部份男生来说,这位年轻牧师好像“蛮对味的”,许多女生也觉得他粉可爱。牧师把手插到裤袋中,看着班上学生,好像不太知道该怎么办。
“露西跟我联络时,赛门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给她了。”牧师表示,“露西不断找借口推拖,可是最后还是非得见他不可,讨论谁才是房子的所有人。露西订了个日期,请我到场,她希望在场能有个证人。
“当天下午,我到温哥勒家时,天气非常阴湿。过去连下了几天大雨,气象报告说大雨会依然不断。我敲响前门的门环时,听到露西叮叮当当地开锁,等到门开了时,我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
“露西把我的帽子和衣服拿到厨房的炉子上晾干,由于她还得去照顾坐轮椅阿格妮,便留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待一阵子。”
牧师耸耸肩。
“事实上,我读了茶几上一本钓鱼书籍的三个章节内容,正在考虑下回放假要到加拿大钓鲈鱼还是到墨西哥抓青枪鱼时,露西才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阿格妮过来。她大概去了半个小时吧。”
劳伯特意味深长地看着史丹,老先生淘气地摇摇手指头。
“我们聊了一会儿,”潘恩牧师接着说,“大多在谈天气。露西一直唠叨上星期没下雨,一天到晚忙着在大片后院上洒水,结果现在水却多到好像住在水龙头底下。
“最后阿格妮望着窗外说:‘赛门好像到了,露西。我们得喝点茶。’
“我看到赛门·温哥勒从计程车下来,他的年纪大概在五十到五十五之间吧。”
“五十四。”劳伯特插嘴道。
牧师点点头,继续说道:“接着我回过头,却发现露西正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姐姐。接着露西说:‘我去把水摆上。’然后就跑去厨房了。不过她只离开了一两分钟。”
潘恩深深吸口气,睁大眼睛说:“现在要谈到报上所提的‘离奇’部份了,我自己也觉得非常诡异。就在露西回来时,前门传来重重的敲门声,赛门隔着门大叫要人快来开门。‘我全身都湿啦!’我听见他这样喊着。我替他感到难过,因为我一小时前也遇到同样的事。露西手忙脚乱地开锁——她两手都有关节炎——我真希望门上有窗,这样至少我能跟他示意里头的人已经尽快在帮他开门了。就在这个时候——”牧师声音一沉,大声表示说,“门外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像是有个重重的东西沿着门滑下去。”
学生们屏息看着牧师,他们就是在等这个时刻到来。
“几秒钟后,我们打开门,雨水立刻泼进屋内,因为有个东西把外门顶开了。”
潘恩掏出手帕拭着眉毛。他接着说:“那个把外门顶开的东西,就是赛门·温哥勒的尸体。他躺在前廊上,血水从头部泉涌而出。门廊上有些园艺工具——一个修补篮和其他工具什么的——即使下着雨,血还是把工具全染红了。我整个人傻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想什么,最后我去摸他的脉搏,已经停了,赛门死了。”
一根铅笔落在教室地上,听来有若轰然的炮声。
“我试着要两位老太太进屋里,可是她们只是站在门口盯着尸体,”潘恩说,“最后我叫露西进屋去打电话报警,阿格妮和我留在门口低头看着尸体。雨水洒进来了,可是让尸体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又很奇怪。我的意思是——”
他重重咽着口水,用手帕擦脸,然后颓然坐到椅子上。
“他是被什么东西打到的?”理奇·康尼问。
劳伯特站起来说:“我们也想知道答案啊,小朋友。警方就是这时接手本案的,第一辆巡逻车抵达时,发现潘恩牧师和阿格妮站在门口俯望尸体,他们拿布盖到尸体上,不过布立刻就被雨水和血水浸透了。”
劳伯特从带来的档案夹里抽出一张报告,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在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到达现场,我们用油铅笔画出门廊上的尸体轮廓,然后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当时老太太家的门已经关上了,不过我在敲门前稍微看了一下四周,门廊旁边有个修补篮,里面装了一把杂草,篮子旁边有个金属制的大洒水罐。门廊另一边有一把新得发亮的草剪和一把泥铲,就这样而已。”
探长的表情十分严肃,用一种近乎挑战的眼神看着全班。
“这些东西每样都重达一到两磅,”他说,“如果用力挥击,当然可以把人的头敲破或将人击昏。那把草剪拿来刺人也很适合,只是赛门不是被刺死的,他的头颅碎得跟蛋壳一样,而且他妈的——对不起,史丹老师——附近没有什么重物可以造成这种重击。我们查过门廊,找寻有没有松脱的水泥块,看看铁栏杆有没有被人拔开。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他双手一摊。
“所有事情我全都告诉你们了。噢,对了,我们进屋子里盘问露西、阿格妮和潘恩牧师,结果听到的内容跟你们刚才听的一样。我甚至派人搜过房子,里头整整齐齐,没一样东西被动过,而且除了两位老太太之外,看不出还有其他住在屋里或躲在里头的人可以干这档事。好啦,”他说,“我们来看看犯罪现场吧。”
探长对教室后方的两个男生点点头,其中一个放下窗帘,另一个打开幻灯机,光束射过教室,教室前面的银幕出现一栋奇丑无比的房屋照片,房屋四周的花园草坪长得乱七八糟。
“这是温哥勒家的房子。房子单独盖在一条私巷上,斜脊顶,楼上屋檐后面有三个间距相同的山形墙。前门在正中央,两侧各有一扇窗,二楼还有两扇窗子。这房子没有精雕的木工,但功能尚称齐全实用。”
“看起来很像大的旧谷仓嘛。”有个学生说。
“应该是吧,”劳伯特答道,“当初安德鲁·温哥勒——也就是露西和阿格妮的祖父——在盖房子时,就是按照谷仓的样子盖的。安德鲁非常富有,可是却抠到不肯请建筑师。档案上还写着,他还使了点手段,结果付给建筑工的钱不到该给的一半。”
有个学生笑出声来。
劳伯特接着说:“安德鲁死的时候,把房子给了儿子杰克。那三面山形墙就是杰克加盖上去的。据说这位杰克也是号人物,他一方面在中央山形墙上插了根大杆子,挂上巨幅美国国旗以示爱国心,一方面在罗斯福时代又去污政府的钱。”
“哦?”有个男孩好奇地问,“是法兰克林·罗斯福吗?”
“不对,”劳伯特答道,“是泰迪·罗斯福。总之,杰克·温哥勒生了三个小孩,露西、阿格妮,之后隔了很久又生了一个男孩,也就是赛门的父亲。杰克去世后,把房子和土地留给两个女儿。”
他顿了一下。
“你们有没有听懂?”
“有啊,我们都听懂了。”杰利表示,“可是别再讲这些陈年旧事了,快讲精采的部份嘛。”
“再补充一点背景资料。约莫一年前·赛门发现他姑姑的房产所有权有瑕疵,那时两位老婆婆的钱几乎都花光了,她们在二九年股市崩盘时,损失一大笔钱,现在就只剩下那栋房子了。可是赛门看出有机可乘,便想把房子夺过来据为己有,让露西和阿格妮身无分文。他这样做当然很没良心,可是我们干警察的经常看到这种事。总而言之,赛门写信给他姑姑,说明自己的立场,并表示短期内就会做好万全准备,上法庭解决房子所有权的问题,除非她们能跟他达成某种协议。”
“所以去年七月会面就是要谈这件事吗?”爱莉丝·多莉问。
“没错。所以说,老太太有绝佳的杀人动机,却不可能有杀人的方法和机会。”探长摇摇头。“总之赛门·温哥勒死了。这是一次毫无瑕疵的谋杀吗?还只是意外?我们真的不清楚。老实说,这个案子用任何逻辑推理似乎都解决不了,不过如果史丹先生能帮我们指点迷津,我会很高兴的,我实在讨厌悬而未决的案子。”他笑了笑,“旁边这位警官也是。”
众人默不作声,二十九对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凝视远方的史丹老师。
“有问题要问吗?”劳伯特终于说道。
杰利举起手,劳伯特朝他的方向点点头。
“我一直在想,”杰利说,“那两位老太太会不会从中间山形墙的窗子丢东西出来——某种重物?碰!就撞到赛门的头了。你觉得呢,劳伯特先生?”
探长摇摇头。
“首先,两位老太太又老又弱,连重物都提不起来,更别说是从窗口扔出重物了。就算她们其中有一个能做得到,山形墙在屋顶边缘后方,从山形墙到屋檐的距离足足有八尺,凶器要嘛会在屋顶瓦盖上撞出一个洞,要不就会从屋顶上滚下来敲坏排水沟。我们调查后发现一切都完好无缺,屋顶上什么也没找着。还有别忘了,赛门死亡时,阿格妮和露西都陪着潘恩牧师待在前门。最后,任何能敲碎温哥勒头骨的重物,都不可能掉在离尸体太远的地方,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
杰利坐回椅子上。
“如果有个家伙把赛门敲死,然后逃跑呢?”有人大声问。
“呃,除非凶手直接从前门的步道逃走,否则一定会在软泥上留下足迹——尤其他又拿着重物。而且那条步道很长,就算世运高手也无法在门打开前逃掉而不被人瞧见。”
又是一阵沉默。
“还有要问的吗?”劳伯特问。
“还有一件事,劳伯特。”史丹老师轻声说。
“什么事?”
“一楼是不是有洗衣间?”
劳伯特大惑不解地皱着脸,最后终于说:“有啊。就在厨房隔壁,房间很小,里面有一架至少十五年的旧洗衣机。怎么啦?”
“洗衣间有没有一扇外窗?”
劳伯特翻翻档案。
“有一扇小窗子,可是——”
“谢谢你,劳伯特。”老先生说,“非常谢谢你。”
“喂,你的意思是,你想到一点眉目啦?”
老师点点头。
“那快说呀!”
史丹老师还来不及回答,铃声便响了。
学生们兴奋地闹哄哄朝门口挤去时,杰利大声说:“唉,罢了!”
星期三:结论
“很高兴又看到你,劳伯特。”史丹老师表示,“很遗憾潘恩牧师没法来。”他转头对学生说。“赛门·温哥勒的谋杀案——”
“且慢!”劳伯特喊道,“昨天我跟你们说过了,如果没有证据,不能乱指控——”
“噢,可是温哥勒确实是被谋杀的。当然是被他两位姑姑杀害的罗,问题是,她们是怎么动手杀人的。我希望今天能说明这点。”
老先生若有所思地合压十指。
“昨天我们所听到的露西和阿格妮,”他说道,“似乎是两位弱不禁风、慈祥又担惊受怕的老太太。可是她们的祖父亏欠建筑工的钱,父亲跟政府歪钱,侄儿又打算钻法律漏洞来抢夺老人家的房产。温哥勒家族似乎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纯粹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你们觉得两位老太太会很好惹吗?
“我认为不会!本案的杀人手法不仅心狠手辣,而且极端狡诈,这很像安德鲁和杰克·温哥勒的子孙会干的事。”
“口说无凭啊,史丹老师。”劳伯特说,“凶器呢?”
“噢,是的,说到凶器。劳伯特,听你描述园艺工具时,我有点讶异。两个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女人——这可是你说的,劳伯特——怎么会把那些东西随地乱摆?我想不会吧。还有,你提到一把亮新的草剪。经过三天日以继夜的下雨天之后,草剪还会光亮如新,没沾半点泥吗?怎么可能。
“不对,那些工具是被刻意摆上去的,也许是在潘恩牧师抵达之前放的,目的只有一个——用来掩饰凶器。
“那么本案的凶器该具备哪些特质呢?基本上一定很重——事实上,体积还很庞大。因此我们可以把篮子、泥铲和草剪排除掉,这些东西都太轻了。”
他弯下身,从讲桌后面拿出一个东西放到讲桌坚实的桌面上,那东西发出重响。
“这是洒水壶,”他说,“从我房东那儿借来的。劳伯特,我敢说,这东西跟你们找到的那个很像。洒水壶重约一两磅,可是——”
他把水壶放到桌子一端的水龙头底下,将水龙头扭到最大。几秒钟后,水壶便九九藏书满到溢出来了。史丹老师把弹簧秤勾到壶把上提起来。
“十四磅。”他就此宣布,“等于是根大棍子,很适合大力士用。赛门·温哥勒就是被这玩意儿击倒的——装满水的洒水壶,沉重又要人命。”老先生把水倒到水槽里,将水壶抛到空中,“一旦倒空了,却轻盈而无害。”
“可是——”
“要怎么击倒,是吗?杰利昨天说的话,离题并不远。”
杰利敲敲自己的额头,劳伯特却摇头说:“史丹老师,两位老太太都不可能从离二楼八尺的地方把这么重的东西扔到——”
“不,劳伯特。”史丹老师的手指从空中斜斜划过。“所谓的八尺是从山形墙到屋檐的距离,不过那是沿屋顶往下斜的长度。正确的水平距离应该不会超过四尺,也许还更短。”
“就算如此,如何将装满水的水壶抬起四尺高?两个老太太根本不在同一个楼层啊,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你忘了一件事了,中间山形墙有个东西可以把水壶吊在屋顶的屋檐下。再想想啊,劳伯特,你们大家都想一想。回想一下杰克·温哥勒的事,记得——”
“是旗杆!”杰利大喊,“嘿,没错,用绳子把水壶吊到旗杆上,再用滑轮拉到屋顶。”
“由于杆子是用来挂大旗子的,应该非常坚固。”老师点点头。
接着杰利摇头说:“不对呀,史丹老师。”
“哪里不对,杰利?”
“你看嘛,水壶吊在那边,对吧?也许里头注满雨水,可是水壶就刚好那么巧,挑在那个时间点荡出去吗?我才不信。”
“当然不是了。水壶被拉到旗杆底端时,还是空的。雨水只是一种烟幕,用来掩饰发生的事罢了。”
“啊?”
“露西告诉潘恩牧师说,下雨的前一周,她都在做什么?”
“到处移动洒水器呀,那又如何?”
“水管。”老师说,“想想看,要洒那么大片的院子,需要多长的水管?加起来一定很长。”
杰利的手指往上划,然后再往横比,在空中画出一个颠倒的L。接着他灿然一笑。
“所以你才会问有没有洗衣间,对不对,史丹老师?”
“你是说——”劳伯特才开口。
史丹先生点头表99lib.示:“想像她们把一大段水管连到洗衣间的水龙头上——水龙头上一定装了可以衔接洗衣机的接口,因此水管也可以接得上去。水管从洗衣间的窗口接出来,拉到房子后面,穿过上边走廊到前面的中央山形墙,再缠到旗杆上。水管的开口则直接对准挂在上边的水壶。”
“我懂你的意思了,”探长说,“但你还是没回答那个男生的问题:水壶怎会在那么精准的时间点荡出去?”
“我刚说过,按天候判断,园艺工具根本不该摆在那里。”史丹先生答道,“可是其中还有一点蹊跷,劳伯特。你记得潘恩牧师在露西家的客厅等待时,以看书打发时间吗?”
“记得,.99lib.他在看一本钓鱼书籍。怎么样?”
“两个老太太的住家里摆钓鱼书做啥?你不觉得根本不像她们会看的东西吗?不对,那本书放在屋里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研究用啊,研究钓鱼线。”
“呃?”
“钓鱼线。”史丹先生重复说,“就是那种很接近拉力极限的鱼线。凡是用耐拉力较低的鱼线钓到鱼的人,会比那些用粗线钓到鱼的人高竿。凶手一定用了那种承受力最高达十二磅、绷断点只差个一盎司左右拉力的钓鱼线。这一点我昨天已经去莫里运动器材行证实过了。”
史丹先生理了理衣服,刷刷发皱的夹克领口,仿佛身上穿着华服。
“总而言之,各位同学——还有劳伯特,凶手一定用是这种方式行凶的。在确定会下大雨的日子里,两位老太太邀赛门到家中,当天早上露西从楼上后窗将一长段水管垂放到洗衣间窗口,把水管接到洗衣间的水龙头上。水管另一头则拉到前面中间的山形墙,并把水管和洒水壶用同一条十二磅拉力的钓鱼线绑到旗杆上,再将整组设备对准前面的门廊。房子的门墙上什么都没有,潘恩牧师或赛门都没有地方躲雨,水壶落下来时,也没东西可挡。噢,我相信露西在几周前就做过很多次试验,以确定水壶能够精准无误地瞄准目标。她一定试过水壶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满到把钓鱼线拉断。
“两个姐妹在约定日邀潘恩牧师前来——他是位公正客观、可信度极高的证人。他们三人终于看到赛门抵达了,阿格妮在那时建议大家喝茶,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制造借口,让她妹妹能离开房间。这时两姐妹会心地开了点小玩笑。”
“什么玩笑?”劳伯特问。
“记得赛门下计程车时,潘恩牧师注意到她们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接下来露西是怎么对阿格妮说的?”
“原来——”劳伯特瞪大眼睛,“她说:‘我去把水摆上。’”
学生们齐声惊呼。
“看来你们都听懂我的话了。”老师说,“露西去厨房途中,先溜进洗衣间,把水龙头开到预先练习过的水量。当赛门抵达门口时,头顶上的水壶正在灌水。”
“他都没看到水壶挂在那里吗?”劳伯特问。
“不太可能。大雨天的,人们通常会把头缩在衣领里。”史丹先生继续往下解释,“站在前门内的露西装模作样地开着门闩,时间毕竟很难拿捏到分秒不差,她得等水壶落下来。
“水壶终于掉下来了,像炮弹一样击碎赛门的头骨。水壶摔到旁边,里头的水全洒到早已湿透的地上,然后没事似地滚到故意摆在那里的园艺工具堆里。上面的水管弹回屋顶,喷出来的水顺着斜顶流到排水管中,跟着水管里的雨水一起流掉了。”
“可是她们两个岂不是在冒极大的风险吗?”劳伯特问,“我是说,万一赛门往旁边挪开了呢?”
“风险并不高。”史丹答说,“你看嘛,赛门得打开防风门才能拉到门环,当他听到露西在屋里开锁时,本能的会去拉开挡风门,这样待会儿才能很快进屋子里来。所以他所站的位置,跟月亮的圆缺一样,都掌握在她们的预料中了。”
“可是我们在调查时,难道不会看到悬在房子上面的水管吗?”探长问。
“也许吧——如果水管还留在原处。可是露西回屋里去打电话报警,我猜她就是趁那时候关掉洗衣间的水龙头、拔掉水管的。之后露西溜到楼上,将剩下的水管拉过屋里,从后窗推出去。等水管掉到屋后的地面上,谁还会去怀疑那一大条橡皮管?”
老先生向全班同学夸张地行个礼。
“各位同学,”他笑着说,“请问还有谁要发问?”
杰利悄声说:“付钱吧,理奇,我就跟你说嘛,老师一定能破案。”
接着一阵铜板乱响。
劳伯特将史丹先生的推论想了一会儿。
“听起来非常合理。”他终于说了,“本案确实如报告所言十分诡异,但行凶手法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
“只是什么,劳伯特?”
“我们要如何举证?”
“有必要举证吗?”史丹先生摸摸夹克口袋里的烟斗。“我是说,露西已经死了,而住在养老院的阿格妮来日无多——”
“噢,我不会采取法律手段的啦,我只是想知道而已,而且这样才能把本案做个了结。”
“也许你可以先从本地的运动器材行及露营用品店调查,露西的钓鱼线一定是在某个地方买来的。”
探长用他的大手拍拍老师的背。
“史丹先生,真有你的。要不要来干全职警探哪?”
“对不起,劳伯特,学生们和我的课只上到一半而已。”老先生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圈,里头还有两个小圆圈。“而且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三天了。”
第一章
多情尸案发生时,我已经在调查中心干了六个月。对一名年轻的探员而言,这桩近乎无懈可击的不可能犯罪,实在叫人头痛。你们大概听过福尔摩斯那则和夜里不吠的狗有关的故事吧,嗯,本案跟一个早上会做爱的尸体有关,而本人就是侦办此案的超级神探。我没有华生医师帮我讲述这个故事,所以啦,请原谅我自吹自擂,因为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啦。
故事从某个周一早晨开始。早上九点二十五分,一一九从萨尔斯堡转来一通电话,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灌浓咖啡提神。我的老板叫强尼·霍根,是个游手好闲的地方探长,由于他十点以前绝对不会出现,所以本案只好由本人出面处理。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有个叫“五条巷”的小村子,村里的邮政分局出事了,邮局女局长的报警电话被录下来,这段录音内容绝对会被奉为经典:“请接警察局……哈罗,我是玛莎小姐,五条巷邮局分局的局长,能不能麻烦你们派人过来?”
“有什么急事吗,玛莎小姐?”
“是的,这边有个先生带了枪,要我把所有的钱交给他。我拒绝合作,因为我不喜欢这种行为。”
“他现在在你旁边吗?”
“是的。”
“拿枪指着你吗?”
“你是说现在吗?别傻了,有的话,我怎么会打电话给你,对吧?”
“那么他走罗?”
“没有,据我所知,他还在这里。”
“在邮局里面吗?”
“应该是在地上,从我说话的地方看不到他。”
“你受伤了吗,玛莎小姐?”
“没有,我好得很,可是你们最好帮他派辆救护车过来。”
我判断调查中心应该介入本案,于是便吩咐总机通知霍根探长。我跳进自己的车子,一路飙到五条巷,本人很骄傲的一点是,我比员警早到了两分钟。
犯罪现场看起来很诡异:邮局门开着,柜台前面的地上躺了一个男的,旁边放了一把枪。男人动也不动,看起来很不妙,而且里面竟然还有两位老太太在买邮票。她们一定是绕过尸体去柜台的,勇敢过人的玛莎小姐正在为她们服务。这实在太夸张了,不过她们大概觉得战时大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生意照做吧。
我们在邮局入口拉上封条,免得有人又进来排队买邮票。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欺近去看地上的家伙。他戴着面具——不是独行侠戴的那种,而是一副尼克森总统长相的塑胶面具。我将面具从他脸上拿开,但是不敢多看。我受不了死人,看了颇想作呕,幸好还是撑住了。
我老板霍根不久后赶到,把案子接手过去。他是萨尔斯堡调查中心九九藏书的当红炸子鸡,三十一岁就当上探长了,只比我大两岁,是那种一路上平步青云的家伙。
“你打电话给医院了没?”
“我刚刚才到呀,老大。”
“这人显然已经死了,外头的救护车是干啥用的?”
分局局长说话了:“是我叫的。”
霍根打电话叫人派运尸车和病理学家过来,我们也趁机从玛莎小姐口中探知所有经过:“当时邮局里没有客人,这男的戴着面具走进来,一看就很怪。”
“是尼克森。”
“对不起,我没听懂。”
“尼克森,美国前总统。”
“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美国人。不管他是谁,反正五条巷的人没事不会戴面具乱跑,所以我就起疑心了。他拿枪指着我说:‘这是枪。’我说:‘我看出来了。’他说:‘那就把钱交出来。’”
“你怎么反应?”
“我叫他别乱来,他说:‘喂,快点,要不老子把你的鸟头轰掉。’”
“他真的有说‘鸟头’吗?”
“我虽然没结婚,可是我从不说脏话,探长。就算他的话再粗鲁,我还是会据实以告。”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你轰啊,有种你开枪啊,开的话就拿不到钱了。我整个人锁在里面,你也休想把玻璃打碎。’他说:‘小姐,你以为你是谁啊?又不是你的钱。’我说:‘也不是你的,你休想拿到钱。’然后他说:‘天啊,你是没经验还是怎么了,这是抢劫耶。’”
“然后呢?”
“我骗他说我已经按下紧急按钮,警方已经赶过来了。他说:‘妈个鸟啦。’然后从柜台退开一步,我还以为他要罢手开溜了,结果他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就像尼克森一样。”我说。
老大愤愤地瞪我一眼。
玛莎小姐接着说:“他又突然靠向前来,我还以为他喝醉酒了。他伸手去摸我的柜台玻璃墙,我心一慌,叫道:‘噢,妈呀。’”
她看了霍根一眼,意思是没出嫁的小姐也是会说粗99lib.话的。
“你没碰他吗?”
“你在暗示什么?我攻击他吗?我被关在柜台里啊。”
“邮局里没别的人吗?”
“除了他和我之外,半个人都没有。令我讶异的是,他晃了几下,然后开始往下滑,好像膝盖软掉了,感觉上像在看一部下降的电梯。他从我视线中滑开,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只压在玻璃上面的手,如果你们仔细找的话,应该可以看到指纹。”
“然后呢?”
“我看看钟,九点二十。我坐在柜台里的高脚凳上,放眼所见,一切就跟平时一样,我看到了包裹的通告和邮资计价表。那男的已经从我视线里消失了。老实告诉你,我还真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想哩。管邮局的人都很怕遇到持枪抢劫事件,我很想打开门锁看个究竟,可是万一他是在唬我的呢?所以我留在柜台里打一一九。”
“你做得很对。”
当地的病理学家李高特医生抵达后,只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
“叫救护车来是太乐观了吧。”他告诉我们。
“又不是我叫的。”霍根说,“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挂了。”
“光看是说不准的。”
“我检查过脉搏。”我说。
“那我们的看法一致罗。”病理学家藏书网略带讽刺地说,“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但他为何而死?”霍根问。
李高特医师直接了当地答道:“探长,我是病理学家,不是灵媒。”
“是心脏病99lib?吗?”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他年纪不轻了。”
“那么,你认识他?”
我的机会来了。霍根这里半个人不识,他刚从萨克斯郡或塞佛科郡之类的地方调过来。霍根转头看着我。我是在地人,可是我很不想看尸体,因为我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
我看见老大对医师眨眼说:“他第一次看到死尸。”老大看着尸体说,“可能是在抢劫中途倒毙的。”
“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李高特医师跟大部份病理学界的人一样,有种宿命的态度。
“任何笨到会去抢邮局的人,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任何面临巨大压力的人都有可能,”李高特说,接着他面无表情地问霍根,“你睡得好吗?”
老大没答腔。医师八成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因为他开始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问我们要如何处理本案。
“犯罪现场小组的人弄完了吗?”
“都弄完了。”霍根说。
“口袋呢?”
“他口袋里没装名片。你是要问这个吗?”
“那是什么枪?”
“枪?什么枪也不是。”霍根很高兴能扳回一城,“是玩具,一把塑胶仿制品。”他转头看着到目前为止还宁可待在柜台里的女局长说:“你认识这个人吗?玛莎小姐?”
“我还没看到他。”
“可是,你告诉我们说——”
“我是说,还没看到他没戴面具的样子。”
“你最好过来这边看看。”
玛莎小姐打开锁,从服务台后面走出来,注视尸体良久。她比我不怕看死人。
“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拿的是玩具枪。”
“你非常勇敢。”霍根告诉她,然后低声偏过头对李高特和我说:“笨母牛。”
接着他又朗声表示,希望玛莎小姐能到警局去做口供。
“你刚才骂她什么?”李高特等玛莎被送上警车后问道。
“我可不是在乱骂人,”霍根表示,“她那颗笨脑袋瓜很可能会在邮局里被轰掉。”
李高特不敢苟同地瞄了霍根一眼。
“那可是见义勇为的公民精神呢!有些警察就是愤世嫉俗。你根本不懂,一个女人要挺身面对持枪的抢匪,需要多大的勇气。”
“你就懂了吗?”霍根挑衅地问。
“没错,我懂。我妹妹就干过这种事,结果你们警察居然毫无感激之情。你不会了解玛莎小姐日后想起今早发生的事而夜里常尖叫着惊醒过来时,会有多痛苦。”
“等一下,医师。”霍根说,“我刚说过她很勇敢哪。”
医师懒得多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将尸体运到太平间了。”
“好的,我们也得找到他的家人。”霍根说。
他所谓的“我们”,其实指的是我,因为他已经认定本案对他没有好处了。
第二章
我或许不敢多看尸体,但对活人则毫无畏惧,尤其是金发女郎。抢案发生第二天,我来到萨尔斯堡的一间公寓,这是一名最近刚出狱的罪犯的住处。杰克·山姆斯因持械抢劫建筑公司,在波特兰服了四年刑期。
先从前科犯找起吧。
门口的那个马子说杰克不在。
“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能告诉你。”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怎么啦?”
这女的没戴胸罩,身体在薄薄的T恤下颤抖,看起来跟中年抢犯很不搭,不过我只在心里这么想而已。
“你是他的好友吗,小姐?”
她不太耐烦地说:“你想呢?”
“你叫什么名字?”
“赛拉。”
“你昨晚一个人睡吗,赛拉?”
“那是我家的事。”
“杰克当时不在这儿吗?”
她点点头。
“昨天早上他出去时,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我是他婊子,又不是他娘。”
我听了微微一笑。
“他还是可以把你当人看吧。”
“杰克人还好啦.99lib.,”赛拉说,“我没啥好抱怨的。”
我心想,这女的跟有前科的男人睡,还是别太信她。
赛拉担心地问:“他没出事吧?”
“他带不带枪?”
“什么?”
“别装傻了,我们都知道他的底细。他离开家时,身上有没有带枪?”
“99lib?当然没有,他出狱后就一直很守规矩。”
重头戏该上场了。
“昨天邮局遭人持枪抢劫,而且有个男的死了。”
“是邮局局长吗?”
“不,是抢匪。抢匪有可能就是杰克·山姆斯,我们正在调查每个有案99lib?底的人。”
“噢,我的天哪!”
“你能不能到医院走一趟辨认尸体?”
第三章
赛拉看了一眼,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再看一次。我盯着她,看她比看尸体容易多了。
99lib.“是他没错,可怜的家伙。”
“是杰克·山姆斯?你确定吗?”
“确定。”
我对太平间助理点点头,他再次帮死者把脸盖上。
我在太平间外面向赛拉道谢,并问要不要我载她回去。
“我必须搬离杰克家吗?”她问。
“房租是谁付的?”
“是他。”
“我看你得搬了。”
“我可以住到我妈家。他是怎么死的?”
“等今天下午验尸后才会知道。”
赛拉心情.99lib. 难过,人也变得有点伤感。
“我以前都叫他抢匪杰克,就像……”她的声音哽住。
我点点头。
“所以你知道他有案底?”
“还不都是他那个蒜头鼻老婆费西莉缇说的。”赛拉噘着嘴说,“真会狡辩,她说她不知道她老公是银行抢匪。那她以为她用的那些钞票是打哪儿来的?她本该帮他做不在场证明,结果却出卖他,杰克就是因为她才去蹲四年牢的。”
“他出狱后就遇见你了?”
“运气真背。”
“我可没那么想。”我安慰她说,“他重蹈覆辙,又不是你的错,对吧藏书网?”
赛拉没回答,我也决定不追问。
“他去抢一间小邮局做什么?”她说。
我耸耸肩。
“你刚说邮局在哪儿?”
“五条巷。”
“没听过。他跟99lib?我说他要去救济局。”
“五条巷在三里外的村子里。昨天九点十五分,杰克就在那里。”
“胡说,”赛拉拉下脸说,“他九点十五分还跟我待在床上。”
“不可能的,赛拉。”
她听了大怒。
“你是说我在说谎吗?”
“也许你睡着了,你只是以为他还在你身边而已。”
“睡着?我们正干得火热!杰克这个人睡饱之后是一条活龙。”她一对蓝色的大眼睛炯炯发光,令人不敢质疑。“他离开家时,绝对已经十点钟了。”
“十点钟?可是他那时候已经死啦。”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的表。”
“你的表一定有问题。”
她低头看着手腕。
“那我的表跟你车子里的钟,时间为什么一样?”
第四章
老大听了无动于衷。
“她为什么要说谎?”
“我不确定她是否在说谎。”我告诉老大说。
“你怎么会信她的鬼话?猪头啊,你九点二十五分不就亲眼看到尸体了吗?”
“说谎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她搞不清时间啦。如果两个人打得火热,她哪有时间看表。”
“她非常笃定,老大。”
“你时间有没有记清楚啊?杰克·山姆斯九点二十分之前就挂了。”
“你要不要自己跟她谈一谈?”
“不必了,你说她指认出尸体了?”
“是的。”
“好吧,那就.99lib.这样。”
我不得不同意赛拉的记忆有问题。
霍根第一次提出具建设性的建议。
“把他老婆找出来,她是他关系最密切的亲人,她得出面认尸。”
我并不想再去停尸间,可是老大说得很对。我照例透过投票登记处找到费西莉缇,五十多岁的她面容憔悴,自己一个人住在萨尔斯堡外围的双并式房子,职业是个公务员。她跟赛拉的恶言描述并不像。.99lib..99lib.
“我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牵扯了,”她开宗明义地说,“我们已经分居了。”
“你们没离婚吗?”
“还没有。”
“所以你还算是他的近亲。”
那天早晨,我第二次远远站开,看停尸间助理将程序重走一遍。费西莉缇确认死者就是她的丈夫。
第五章
赛拉说星期一早上跟杰.99lib.克翻云覆雨过,这听起来很像是她的幻想,.99lib.
可是我无法忘却她谈到那件事时眼中的激情。
“好吧,小子99lib.t>。”霍根听我表示心头仍有疑虑时说道,“你还可以去查最后一件事,尸体两点钟要验,我就不过去了。老实说,一99lib?个死掉的老抢匪已经没什么重要性了。”
我两膝一软。
“你是要我……”
他咧嘴一笑。
“凡事都有第一次,早点吃午饭吧,不过换做是我,我不会吃太多。”
“我确信尸体就是杰克·山姆斯,”我说,“我其实不用去的。”
“你得去的,老弟,你代表我去。噢,对了,叫他们一定要印一套指纹。”
第六章
我在停尸间办公室,拿着马克杯的手颤抖个不停,而验尸手续根本还没开始。
“原来你就是警方代表啊?”病理学家李高特医师怀疑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这次验尸还算简单,.99lib.死者在犯罪过程中死亡,但死因很明显,所以验尸时并没有资深探长、法医和摄影师在场,只有小弟本人我,代表执法单位与警方出面而已。
这下倒好。
“上面交代要我带一组指纹回去。”
“没问题。”李高特医师说,“我们就先采指纹吧,愿意的话,你可以帮诺曼。”
诺曼是他的助手。
“我宁可站远一点。99lib.”
“好吧,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采指纹时,我死盯着对面的墙壁,诺曼把指纹拿给我,还说我可以站近一点。
我点点头,还是杵在原地,当我开始恶心想吐时,他们还在检查尸体的外伤。我找到一把椅子。
“你在那边看得到吗?”医师在对面喊道。
“很清楚了。”
“要的话可以站到椅子上看喔。”
“冠状动脉出问题。”李高特医师终于脱下塑胶手套说。
“那么是自然死亡罗?”
他听了笑道:“任何抢劫邮局的中年人,都很容易因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而猝死,我称之为职业性伤害。”
第七章
有人骂我怪,有的人骂我猪头,总之我通通都不?99lib.在乎。干警察的被骂变态是必然之事,反正我拒绝将这个案子结案。
除了赛拉的供词外?99lib?,其他一切都查证过了。验尸时采下来的指纹,跟国家身分辨识局的档案相符。他在警局存档的照片,经由他老婆和女友的指认确实是本人,而且病理学家也将尸体解剖检验过了。
我试着跟老大讨论,可.99lib.是他非常不给面子。
“警察先生,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你都参与过验尸手续了,还要什么证据?”
“如果他有双胞胎,或分身——”
“够了,别再说了,赛拉虽然长得可爱,但并不是可靠的证人。”
“我知道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那就别99lib.再管了。”
我被迫独力进行调查。我就不赘述那些翻来覆去的推测过程了,反正最后结论是:到底该不该相信赛拉。我反复思索了几个小时后,想出一个测试她供词的办法。她告诉我说,杰克表示要去救济局,如果他们有杰克到访的记录——在他死后——那么赛拉的话就得到证实了。
我打电话给救济局的人,一位女员工很热心地表示愿意帮忙查询周一的访客记录。
一个小时不到,她就回电话了。没有记录。
我的心跟着铁达尼号沉到海底去了。
接着我心念一转,就问那个女的:“贵局有安全摄影机吗?”
“当然有。”
“在办公室里面吗?”
“是的。”
我开车过去,开始看录影带。
第八章
“老大,麻烦你看一下这个。”
“这是什么?”
“很精采就对了。”
我放着录影带,两个在杰克·山姆斯入狱前就记得他的警员也跑过来看。银幕上是人们等候跟救济局办事员谈话的无聊画面,我按了“快转键”,然后再按“播放”.99lib.。
“看看那排座位的后面。”
一名瘦小、头发银白的男子出现在画面上,他犹豫地望着其中一张桌子,桌边有名年轻女子正在与工作人员谈话,桌子被屏风半掩着。男子往右踏一步,显然想看清楚里面的状况。
我按下“停格”键,拿出山姆斯的照片贴在银幕上。
“各位觉得如何?”
“我的天哪,有可能是他耶。”
“是他没错,”其中一名警员说,“那张脸跟走路的九九藏书样子都很像。”
“看看时间是几点。”
银幕底下的数字冻结在十点三十二分。
“好了,玩笑开完了九九藏书。”老大说,“你是怎么改时间的?”
“我没改呀,这是原版带子。”
“再放一遍。”
老大白着一张脸,念念有词地继续盯着银幕瞧,直到山姆斯的人影走出镜头外。
“那家伙不是九点二十分死的吗?不藏书网
可能啊。”
“一定是九点二十没错。”
我们花了半小时争论这个问题,霍根极力想挤出一套解释,甚至把伪认尸体的推论都搬出来,说赛拉看到尸体时撒了谎,是山姆斯要她这么做的,这样他才能“死掉”,换个新名字重新来过。也许他在重操旧业之前,曾动过美容手术,而我去找赛拉时,这个愚蠢的金发女人一时大嘴巴,结果害他穿帮。
这是个很烂的推论,山姆斯又如何说服告发他的老婆费西莉缇帮他忙?还有,他干嘛笨到在救济局的摄影机前晃来晃去?
“无论如何,”老大再也掰不下去,最后只好说,“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邮局的案子是意图抢劫,不管抢匪叫杰克·山姆斯或他妈的比利·赛克,反正他的冠状动脉出了问题一命呜呼,本案就此结束。”
对我来说,这案子才刚开始哩。当众人争论不休时,我的思绪却飘在他方。山姆斯到救济局做什么?他没有找人员约谈,所以不是去拿救济金的。
其他人离开房间后,我又看了一遍录影带,结果找到惊人的发现。这项发现远比抢劫罪严重!赛拉没说谎,甚至没犯半点错。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因为大家都没联想到。随后我溜出办公大楼。
第九章
我到费西莉缇办公的地点找她——在救济局的一张办公桌边。
“有些事要过一些时间后才想得通,”我告诉她说,“我今早到这儿检查安全录影带,但是并没看到你。”
“你期望我会在这里吗?”
“老实说,没有。你跟我说过你是公务员,不过我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看到你老公星期一走进这?99lib.里时,你一定很震惊吧?”
她浑身一凛。
“我吓坏了,他站在那儿盯着我,我简直怕死了。”
“我们都录下来了,我看了五遍,才发现坐在桌子后方的人是你。看到他活着,我们根本没空去注意别的事情。”
“他不是来约谈的,只是进来看我在不在。”
“好让你知道他已经出狱了?”
“是的,我为了他,四年来活得担惊受怕,是我拿出证据送他去坐牢的。”
“现在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是的。”99lib?
“不对,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个哥哥,而且你把所有问题向你哥哥倾吐。”
第十章
我到停尸间要求看邮局抢匪的尸体。
“我还以为你已经看够了咧。”李高特医师笑道。
“请你把尸体拿出来好吗?”
病理医师叹了口气,把助理叫来。
“诺曼,把七号山姆斯先生抬出来。”
我轻声说:“杰克·山姆斯不是邮局抢匪。”
医师迟疑了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
“总之,我还是想看看他的尸体。”
李高特和诺曼互看一眼,表情颇为不耐,诺曼走到其中一个冷冻柜,拉开了抽屉。抽屉是空的。
李高特弹弹手指。
“唉呀,尸体送走了。”
“不在这儿吗?”
“空间不够,我请承办人员把尸体带走了。”
“跟真正的邮局抢匪一起送走了,对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高特说。
“你懂的,医师。邮局抢匪或许真的如你所说,是出于压力过大而死于心脏病。”
“幸好你这么说!”李高特嘲弄道,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很不安。
“你到五条巷收尸,而最近刚出狱的杰克·山姆斯刚好决定在同一天让他老婆知道他出狱的事。他在跟女友狂欢之后,随即到费西莉缇工作的救济局去,把费西莉缇吓得半死。他有四年的牢狱之仇要报。山姆斯离开后,费西莉缇打电话给你。”
“给我?打给我做什么?”李高特提高嗓门讶异地说,但我不为所动。
“因为她是你妹妹,医师。出卖她老公让她吃足了苦头,她夜复一夜地尖叫着醒来,因为她.99lib.供出他的罪行。这是霍根冷言讥讽邮局局长后,你亲口告诉我们的。”
“白痴。”李高特说,这话是在讲他自己。“没错,他那番话确实把我激怒了。我差点忘了。都过了好一阵子,结果你把事情拼凑起来了?”
他等于是认罪了。我虽然得意,但还是按捺住自己。
“你见机会难得,便趁机下手。你把邮局抢匪的尸体带走——抢匪是个中年灰发男子,跟你妹夫有点像——而且好像没人知道他的身分,所以这是天赐的良机,让你有机会杀掉山姆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下,了断令妹的痛苦。你是病理学家,知道如何迅速而不露痕迹的杀掉一个人。可能是用注射的吧?我想,你是真的认定令妹要大难临头了。”
“她的确很危险。”
“也许吧。”我说。
李高特摇摇头。
“不是‘也许’,他在救济局外面等她,他不是来吓她的,而是打算下手。”
“所以你就过去找他,邀他到你车上,将他杀害后带到停尸间来。你选择诺曼不在时——也许是晚上——把尸体放到原本摆抢匪的冷冻柜里,然后把拇指上的牌子换掉。”
“你电视看太多了。”李高特说。
“我跟赛拉过来认尸时,你把山姆斯推出来,你知道我不会靠近去看死者的脸,因为我不敢看死人。总之,我不曾仔细去看真正的抢匪。”
“你们的探长可看了。”
“是啊,可是他把所有事全交给我办,他刚调来这里,不认识山姆斯,只看过他的照片,所以他在救济局的安全录影带中看到山姆斯时,是凭记忆在看的。”
“你们拍到山姆斯啦?谢天谢地。”
我点点头。
“你的辩护律师一定会善加利用这一点,好像叫‘可减轻罪行的情节’吧。”
“还可以称为‘明知故犯’。”李高特说,“法院对医师杀99lib.人的案子,通常不会轻易饶过。”
“你帮山姆斯验尸,判定他是冠状动脉出问题,因此不需要把脏器送去做法医化验。可是你打算如何处置另一具尸体——就是那个被女局长吓死的老家伙?”
“那不成问题。”李高特说,“这里是教学医院,尸体可以捐做医学研究用。我99lib?们把尸体放在停尸间,只要文件填齐就可以了。”
“我想,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死者的身分。”
我知道查明死者身分,将成为本人往后六个星期的工作。一个破解不可能犯罪的小探员,上司非但不会表示感谢,反而还会很讦谯。我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很想升官的。
第一章
艾柏哈在电话上告诉我住址,那地方就在戴维森山西边的斜坡上、圣法兰西林的偏远角落。那边的房子看起来像西班牙男爵的别墅——一大栋两层楼的灰泥建筑,镶着黑铁边,两侧长满了长春藤和桉树。别墅盖在高于街面四十尺的山坡上一处凹地中,景观极美,可以看到远处的麦西德湖和太平洋。即使用圣法兰西林这个旧金山顶级住宅区的标准来看,也够呛了,我看房价大概值五十万或甚至更多。
在阴郁的非假日下午四点钟,这一带通常没什么人,氛围可说是十分安静;但今天却挤满了人和车子。街道两边堆挤着车辆,其中夹着六辆巡逻车和轿车,外加一部电视摄影车。三、四十名市民聚集在人行道上呆呆地望着,我看到四个穿制服的警员站在大门及通往房子的阶梯前监视着。
我开车经过,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我试着找地方停车。艾柏哈在电话上没多说什么,只表示警方有事,要我立刻到这个地址跟他碰面。看起来,这里今天发生了大案子——可是为什么要叫我到现场呢?我不知道房子里住的是谁。我并没有富有的客户,甚至手上也没有任何客户,仅有一回有个搞电器装备的家伙,聘我帮他找一名逃债的客人而已。
我皱着眉头,把车子塞进一个路口外的两辆车中间,然后走回街角。大门口的警员戒慎地看着我走向他,不过等我报上姓名后,他的态度就变了。警员表示:“噢,是的,艾柏哈副队长正在等你,上去吧。”
我踏上石拱下的台阶,穿过一片石园,来到门廊上。门廊边另一名巡警问明我的名字后,便带我越过拱廊进入房内。
房子的内部阴暗而静谧,只有后面传来隐约的声音。大厅、客厅,以及我们经过的拱廊看起来都十分平常,里头摆设着巴洛克时期的西班牙风格家俱。可是警员带我进去的那个大房间却非常独特,房中有一把垫子超厚的皮椅、一座台灯、一张古董三脚桌椅,此外除了占满四边墙面的书架外,就没别的家俱了,房间一侧甚至摆了图书馆的那种图书目录。所有书架都挤满了平装书,有些是新的,有的似乎来自四〇年代。就我所知,每本都是类型小说——推理类、西部拓荒及科幻小说。
房间中央站了两个人——艾柏哈和一名叫约旦的探员。艾柏哈正大口大口抽着他那支破烂的黑烟斗,房间的空气都被烟雾熏蓝了。一年半前,我还一天抽两包烟的时候,闻到这烟气一定会令我咳嗽,并勾动我的烟瘾。当时我去找医生检查咳嗽状况,医师发现我有一边肺部可能有恶性病变。我担心受怕了好一阵子,如果病变真的是恶性的(幸好不是),我现在大概已经挂了,要不也离大限不远矣。没有什么比面对癌症及死亡更棒的戒烟法了,十八个月来,我连半根烟都没沾,而且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抽。
我一进房间,艾柏哈和约旦都转过头来,艾柏哈对探员说了句话,探员点点头,往外走出去。探员经过我身边时,对我点点头,一副不确定我来这儿干嘛的样子,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艾柏哈穿了一件皱兮兮的蓝西装,跟平常一样摆着臭脸,不过今天他的脸似乎更臭了点,可能是因为懊恼的缘故吧。那也蛮奇怪的,因为我从不知道他在执勤时,能有事情让他难堪。
“你倒是姗姗来迟啊,大红人。”他说。
“少来,艾柏哈,我一接到你电话,只花半小时就赶到了。从市中心过来,不可能再快啦。”我再次瞄着书架,“这是啥?”
“平装书室。”他说。
“什么?”
“你听到了,是平装书室,这里还有一间精装书室、广播电视间、电影间、廉价杂志间、漫画间,以及两三间我记不得名字的房间。”
我楞楞地望着他。
“这是汤玛士·莫瑞的住所,”他说,“知道这名字吧?”
“不太知道。”
“媒体以前专访过他——流行文化搜集王。”
我想起来了,一年前我在周日夹报上读过一篇有关他的文章。他是退休的电子制造商,身价好几百万,全心投入流行文化的搜集——类型书籍、杂志、电视电影印刷品、旧的广播节目带、漫画书和四格漫画、原版美术品、侦探小说及其他类似产品。他被誉为流行文化搜集的全国第一把交椅,而且还经常以便宜价钱将物品及书籍提供给其他搜藏家、学生和史学家。
“好了,我知道他是谁了,可是我——”我说。
“那是过去式了。”艾柏哈说。
“什么?”
“他死了,被谋杀的。”
“原来如此。”
“是啊,原来如此。”艾柏哈嘴角一垂,沉着脸说:“将近一点钟时,他侄女发现他在这间房里,房间是锁上的。”
“房间锁着?”
“你今天是耳背还是怎么了?”艾柏哈不耐烦地说,“是啦,房间他妈的锁住了。我们被迫破门而入,因为门从里面反锁,我们发现莫瑞躺在地毯的血泊中,胸骨下被人用像尖刺的利刃刺伤。”他顿了一下看看我,我专心地听着。“我们还找到一个像临终遗言的东西。”
“什么样的遗言?”
“你等一下自己看吧。”
“我?拜托,艾柏哈,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拉来这里?”
“因为我需要你帮忙啦,妈的。如果你敢乱开玩笑,说警方无计可施,只好找私家侦探来帮忙破案,那我就把你撕了。”
原来他在懊恼这档事呀。我说:“我才不会乱讲话,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为人。我若能帮你,一定会很乐意——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
“你不是有在搜集廉价杂志吗?”
“是啊,不过那跟这事有什么——”
“案子发生在廉价杂志间,”他说,“而且临终遗言也提及了廉价杂志,这总行了吧?”
我听了很讶异,而且好奇心大起,不过我只淡淡地表示:“行”,艾柏哈这人经不起刺激。他说:“我们进现场之前,你最好先知道一点。莫瑞只跟他侄女宝拉·特曼和一个叫阿蒂的女管家同住。他老婆几年前死了,两人膝下无子。此外还有两个人有房子的钥匙——他表弟华特·考克斯,以及莫瑞的弟弟大卫。我们把四个人都找齐了,请他们到房子后头的房间里。
“他们都表示不知道任何与本案有关的事。女管家一整天都在外头,今天刚好是她去购物的时间。想当艺术家的侄女在旧金山州立大学上课。他表弟跟女友在市中心吃中饭,他老弟则跟另外一名赌马客在坦佛朗。换句话说,莫瑞死亡时,其中三个人有不在场证明,但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有漏洞。
“除了女管家外,三个人都有强烈的行凶动机。莫瑞身价三百万,而且对这些亲戚很抠。他虽然给每个人零用钱,不过大部份现金都投到流行文化的搜集上头了。他的遗嘱包括了他们每一个人——这点众人并不讳言——如此一来,莫瑞一死,大家都能分到一杯羹。
“他们也都坦承遗产对他们很受用。宝拉是金发美女,年约二十五,想去欧洲从事艺术工作。大卫跟他哥哥年纪差不多,近六十岁,从他的酒糟鼻子看来,此人既爱赌马,又酗酒——是个散财极快的输家。华特·考克斯是个獐头鼠目的矮个子,眼镜足足有六寸厚。他自认是投资专家,可是偏偏欠缺能让他在股票市场致富的资金——这是他说的。阿蒂年纪差不多六十,不是很聪明。莫瑞的遗嘱中声明给阿蒂五千元,算是侦探小说中所谓‘最不可能的嫌犯’。”艾柏哈又顿了一下。“说了很多细节,不过我想你最好尽可能知道。目前还跟得上吗?”
我点点头。
“好。那就往下说罗。莫瑞是那种一成不变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做所有事,而且天天不变,至少他没出门买东西或参加流行文化会议时,都这样在过日子。他每天在每间房间里各待两小时,早上八点先从平装书室开始,中午到下午两点待在廉价杂志间。莫瑞在每个房间里阅读、看电影或听录音带,并依据房中的东西——廉价杂志、平装书、电视和广播节目等等——来回信。他自己独揽秘书的工作,而所有回信都按房间性质来作区隔。”
我想起那篇文章提到莫瑞的怪癖,报上似乎刻意在营造他“流行文化搜集王”的怪异形象。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现在他已经死了。
艾柏哈接着说:“三天前莫瑞开始变得怪怪的,好像在担心什么,可是又不肯跟任何人讨论,只跟女管家提到他要设法解决‘一个问题’。据他侄女和女管家说,那段期间内,莫瑞拒绝见他表弟或弟弟,而且白天时间把自己轮番锁在每个房间,晚上则锁在自己卧房中。他以前从来不会如此。
“这点你我大概都猜到了,他怀疑有人要害死他,却不知如何对付。也许他想拖延时间,直到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吧。”
“可惜时间不够用。”我说。
“是啊,目前我们知道的情形是这样。莫瑞的侄女十二点四十五分回家,想找莫瑞商量先挪用她的零用钱。她敲了廉价杂志间的门,但一直没人应门。宝拉说她开始担心了,便跑到外头绕到房间背后,从窗子向里望,然后就看到莫瑞躺在地上。她立刻去报警。
“等我们赶到并把门撬开后,发现莫瑞躺在宝拉所说的地方。我刚说过,他是被尖细的钢片刺出一个几寸长的伤口,露在外头的两寸钢片上缠了胶带——可能是用来当握把的吧。钢片还插在伤口里三寸深。”
“才刺几寸应该不至于毙命吧。”我说。
“没错,但莫瑞的情形不然,他很瘦,胸口又凹,没什么油水能保护重要脏器。凶器由下往上刺进去,尖端刺中了心脏。”
我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搜过房间,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艾柏哈表示,“房里有两扇窗,不过都钉死了,因为莫瑞怕有人会打开窗。窗子没人动用,门也没人动过,而且房间里没有任何秘密活板或与烟囱相通的壁炉之类的机关,只有一具尸体,躺在一个反锁的房间。”
“我终于明白你碰到什么难题了。”
“你还没看到重头戏哩。”他说,“跟我来。”
艾柏哈带我穿过走廊来到后方,我仍旧听得到那些微弱的声响,除此之外,房子里异常安静——或许是我自己的想像,使得房子感觉上静得诡异吧。
“验尸人员已经把尸体运走了。”艾柏哈说,“实验室的人半小时前就弄完了,房里只剩我们两个。”
我们绕过角落来到另一道走廊,我看到一名穿制服的巡警站在门前,门开了约一尺多宽。警员看到我们过来,默不作声地让到一边。厚重的橡木门上有个老式的大锁孔,门柱边的闩锁在警方闯入时被打坏了。我让艾柏哈先推门,自己跟着他进去。
长方形的房间很大——而且摆满了包着塑胶套的廉价杂志及文摘大小的杂志。占满四面墙的书架上尽是色彩鲜艳的书背,另外还摆了两排图书目录。我的房子里有六千本侦探及推理杂志,可是跟这个房间里的搜集品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房里至少有一万五千本杂志,所有你想得到的杂志及文摘都分门别类排好:侦探、推理、恐怖、奇情、冒险、西部、科幻、空战、英雄、爱情等等。后来我发现那些都是一套套完整收藏的杂志,例如《黑面具》、《一角侦探》、《怪奇故事》、《魅影与西部故事》、《艾勒里·昆恩推理杂志》、《希区考克推理杂志》以及《猎人》,此外还有一些我连听都没听过的书。
这种搜藏模式简直令人生畏,我的注意力一时间全放在那些书上。我很少看到像这样霸气的搜藏模式,虽然置身于重案现场,还是很难不被吸引。我终于把心神放到后墙书架附近的地毯上,那里有一大滩干涸的血迹,以及画出陈尸地点的一圈粉笔线条。
我胃里一阵翻搅,房里的暴力凶杀常令我作呕。我别过头,试着将注意力转到室内其他地方。这个房间跟之前去过的平装书室一样,家俱只有一张厚垫椅、台灯和焊着黄铜的拉盖书桌而已。书桌放在其中一扇窗下,桌边椅子翻倒了。粉笔线和后墙的书架中间撒了一堆杂志,显然是从三排书架上扯下或扫下来的。架子上的其他杂志歪歪斜斜地或前倾或后仰,好像被人压过似的。
粉笔线的另一头,松散地摆了两本廉价杂志和一本文摘,文摘就夹在两本较大的杂志中间。
“过去看看那边的三本杂志吧。”艾柏哈说。
我走过房间,发现后墙所有书架上的期刊,都是侦探和推理杂志。廉价杂志摆在上层书架,文摘放在下层。我走到三本杂志边,弯下身去看。
第一本是盛行于三〇及四〇年代、名叫《线索》的犯罪杂志。中间的文摘是六〇年代出刊期极短的《锁孔秘案杂志》,接着第二本是我最爱的廉价杂志之一:《私家侦探》。
“你指的临终遗言就是这个吗?”
“是啊。”他说,“所以才会叫你来。”
我又看看四下散落的杂志、紊乱的书架及翻倒的椅子。
“你是怎么想的,艾柏哈?”
“跟你一样啊。莫瑞在房间这边遇刺,他撞倒椅子,然后摇摇摆摆地走到那边的书架。他一定知道自己快死了,没有时间或力气去打电话,或找纸和铅笔来写字,不过他头脑还很清楚,想指出杀害他的凶手是谁。所以在倒下来之前,或倒下来之后,硬将那三本杂志从书架上弄下来,在死前排成你所看到的样子。问题是,为什么他要挑这三本杂志?”
“挑《线索》的理由似乎很明显。”我说。
“那当然,可是他想借《锁孔秘案》和《私家侦探》留下什么线索给我们?他想告诉我们他是如何遇害的,或者谁是凶手吗?还是两者皆然?抑或是其他可能?”
我蹲下来,背对着粉笔线和血迹,仔细去看那几本杂志。《线索》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号的,登了克里维·亚当斯的一篇〈紫色麦笛〉,封面上还有另外三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插画是四个人拿枪互射。
我看看《锁孔秘案》,上面印着一九六〇年六月号的字样,主打诺曼·丹尼尔和约翰·柯利尔的故事;封面底下还印了几位作家的名字,其中有两个我认得。封面上一名女孩跑在前头,想逃开背景上一个漆黑的凶恶身影。
《私家侦探》是三月号的,不见年份,标题下写着:“私家调查大公开。”是喔,才怪。插图是一只眼睛拖着一名半裸的女孩进入一栋大楼。哈哈;封面右下角用红色大字母标出当期的主打故事:罗杰·托利的〈死人敲门〉。
我左思右想,此地所见的情形和艾柏哈告诉我的资讯是否有何关联?这些插画之间可有任何相关情形?没有。主要嫌犯的名字跟三本杂志封面上所列的作家名字有相同之处吗?没有。有没有任何著名的小说神探叫莫瑞、考克斯、特曼或阿蒂的?没有。
我看我是想太多了,拼命在鸡蛋里挑骨头。事实应该是,莫瑞想到用这些杂志留线索时,其实已经快死了。他不可能有时间在几十本杂志中翻找,专门挑出刊登某位作者或某种插画的杂志。他只能伸手取下近处的几本杂志,他想留的讯息,应该就只是杂志的名称罢了。
那就假设《线索》代表其字面的意思,而《锁孔秘案》及《私家侦探》代表所有的线索吧。我试着将它们串在一起,有一点关联非常显而易见:私家侦探的标准形象就是东探西问,从锁孔偷窥。可是我看不出那跟莫瑞的死有啥关系,如果莫瑞的死涉及私家侦探,艾柏哈一定会立刻看出来,那么我也不用待在这儿了。
那就分开来考虑吧。《锁孔秘案》,锁孔,门上那个老式的大锁孔。
艾柏哈说:“怎么样?有没有想到什么?”他一直站我旁边看我思索,不过这人一向没耐性。
我站直身躯,对他解释我刚才的想法,并看着他点头。艾柏哈在我赶到之前,便做出相同的结论了。接着我说:“艾柏哈,门上的锁孔呢?有没有什么可以解释这桩密室谋杀的关联处?”
“这点我已经想过了,”他说,“不过,你自己过去看看吧。”
我往门边走,到了门边才发现,原来门内的闩锁上有一把钥匙。艾柏哈说过实验室人员来过又走了,我伸手去拔钥匙,但钥匙转动过了,整个牢牢的卡在锁里头。
“你破门而入时,钥匙就插在门闩上了吗?”我问他说。
“是啊。你在想什么?难道你认为凶手是站在走廊,从锁孔去刺莫瑞吗?”
“只是想想而已嘛。”
“这想法蛮烂的,就算可能,还是太夸张了。”
“你说得对。”
“我觉得这边的人都不是什么天才。”他说,“我跟所有嫌犯谈过了,我看没有一个智商高过一百二。”
我从门边转开。
“我独自留在这边看一看,没关系吧?”
“只要你能给我一点有用的东西,我才不管你做什么。”艾柏哈说。
我晃过去,看着其中一扇窗。窗子真的钉死了,而且钉子不久前才上过漆。窗外是一片草木拥挤的后院,长满了桉树和发育不良的矮丛。海面上雾气阵阵飘来,将白日遮掩得阴湿而晦暗,害我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这件案子对我没有特别的好处,可是既然艾柏哈找我来,我就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因此在没找出破解办法之前,我是有点懊恼。只要有事情没想清楚,其实我都会这样。
我走到第二扇窗下的书桌,看着文件架上的信件、信纸、信封和一叠空白支票。书桌中间抽屉里有笔和铅笔、各种大小的纸夹和橡皮筋、一罐胶水和一本邮票。旁边的三个抽屉里塞满了复写纸和档案夹,里头全是廉价小说杂志和作家的资料及图片。
我从桌边走到厚垫椅及台灯旁,仔细查看这两样东西,然后又去细看一部份书架,再走到两排书目间的走道上。最后我折回粉笔线旁,再次俯视地上那三本杂志。
艾柏哈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想到什么,还是只在乱逛而已?”
“我很努力在想啦。”我说,“艾柏哈,你说莫瑞是被尖薄的钢片刺死的,那钢片有多厚?”
“差不多跟清烟斗的钢条一样吧,不过边缘部份都被磨利了,尖端就像针一样。”
“另一头缠上胶带是吧?”
“没错,大概是当成握柄用。”
“你不觉得这凶器很怪吗?我是说,凶手干嘛不干脆用刀?”
“还有比这怪十倍的凶器哩。”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不过我在猜,之所以选这种武器,会不会跟锁住的门有关系。”
“有的话,我也看不出来。”
“会不会钢片是从一段距离外射进莫瑞肚子的,而不是从近距离刺进去?”
“有可能。不过从哪儿射?不会是从房间外吧,因为门从里头反锁,窗子又钉死了,怎么射?”
我好笑地说:“万一莫瑞死的时候,凶手并不在房间里呢?”
艾柏哈的脸拉得更长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凶手弄了某种像十字弓之类的机关,用铁丝或摇控器启动凶器——算了吧,实验室的人已经搜过每一寸地方了,书桌、椅子、书架、台灯、天花板上的东西,没有一个放过,他们都没找到那样的东西。你自己也查过房间,应该看得出来。除了那些杂志外,房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看到艾柏哈那么懊恼,我只好又跪回地上,审视《锁孔秘案》和《私家侦探》两本杂志。它们一定代表了某种意义,或者个别独立,或是息息相关。但会是什么意义?到底是什么意思?
“副队长?”
约旦探员的声音响起,我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对艾柏哈招手。艾柏哈走过去,两人轻声商谈几句,然后艾柏哈才转头看我。
“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我去跟死者家属谈谈,你继续想。”
“当然了,要不然我还能干嘛?”
艾柏哈和约旦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我一直盯着那几本杂志,却怎么也理不出半点头绪。
《锁孔秘案》。
《私家侦探》。
想不出来。
我站起来,又四处看了几分钟——最后突然想到一件艾柏哈和我之前早该注意到的事,一件像爱伦坡故事中被窃走的信一样明显而理所当然的事。
我静静站着,眉头深锁,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我仔细推敲后,那个念头渐渐愈趋鲜明,到了最后几分钟,我已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知道莫瑞是如何在密室中遇害的了。一旦抓出重点,剩下的细节很快便能拼凑起来。我的思索方式一向如此:先揪出纲领,然后自然会产生一连串的思考反应。我把艾柏哈的话和对莫瑞的所知串连起来,看出其中的荒谬性,也看出了《私家侦探》的重要性及凶手的姓名。
艾柏哈回房后,我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转过第三遍,确定自己的逻辑没错。艾柏哈嘴里依然咬着黑烟斗,额头比先前皱得更凶,他说:“那些嫌犯越来越按捺不住了,我们若无法很快找出答案,就只好放他们走了,你也是。”
“也许我现在就有答案给你喔。”我说。
艾柏哈立刻眼睛一亮,紧盯着我说:“快讲。”
“好吧。莫瑞努力想用手边杂志透露的讯息是——他如何被刺,以及凶手是谁。我想《锁孔秘案》指的是杀人手法,而《私家侦探》则指出凶手的身分。这两件事都还不是定论,不过应该足以让你去拐骗凶手认罪了。”
“那部份的工作就交给我吧,你继续讲。”
“我们先谈‘杀人手法’这一部份。”我说,“我想凶手不是故意安排密室谋杀的,他的手法其实也很高明,不过就像你讲的,凶手绝不是天才,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莫瑞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里。我想案子会变成密室谋杀,凶手一定跟大家一样讶异。所以说,莫瑞独自在房里时,只是单纯的被一个人或数个不知名的人刺死吗?严格说起来,那根本不叫刺杀;莫瑞死时,凶手并不在旁边啊。”
“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凶器上才会缠着胶带——是用来混淆视听,让人以为莫瑞是在近距离内被人用自制的刀子刺死的。我想凶手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他没勇气当面刺死莫瑞;二,他想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艾柏哈又从烟斗里吐出一大朵云。
“告诉我,人离现场那么远,如何能把钢片刺进受害者的肚子里?”
“设计一个死亡陷阱就成啦。”我说,“利用锁孔。”
“喂,这点我们之前就讨论过了,我说过,我们闯进来时,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不相信凶手的机关能逃过监试小组的法眼。”
“事情根本不是那样。我们两个一直把‘锁孔’想成门上的‘锁孔’,结果反而困在这里。可是事实上,房间里有另外五个锁孔。”
“什么?”
“书桌呀,艾柏哈,那边那张卷盖书桌。”
他火速转头看着窗下的书桌,桌上有五个锁孔——一在卷盖上,一个在中间抽屉,旁边三个抽屉也各有一个。这些锁孔跟大部份的古董卷盖桌一样,都用老式的大钥匙,所以锁孔都很大。不过锁孔也半隐匿在黄铜镶框及雕花的手柄中,不会特别引人注意。就像你在看到桌子时,通常只见整体,而不太会去注意到各别的文件架或黄铜框。
艾柏哈再度看着我。
“好吧,”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可是我亲自搜过桌子,鉴识组的人也是,书上或里面并没有那种可以用来从锁孔里刺人的东西。”
“有的。”我领着他到桌边,“这些锁孔只有一个被用过,艾柏哈,不是卷盖上的那个,因为卷盖已经卷上去了。照莫瑞被刺的部位判断,应该也不是旁边的抽屉——除非他弯身的角度很怪,否则钢刺很难刺进他肚子。一定是中间抽屉的锁孔,因为使用者会这样坐在桌前,那个抽屉——那个锁孔的高度,差不多就在他胸骨下。”
艾柏哈没有反驳,只是伸手抓住手把,拉开抽屉,然后瞪着里头的钢笔、铅笔、纸夹、橡皮筋和其他文具。片刻之后,我看到他眼神丕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橡皮筋。”他说。
“没错。”我拿起最大的一条,那橡皮筋又厚又实,宽约四分之一寸——跟小孩子拿来做弹弓的那种完全不一样。“一定是这一条。”
“然后呢?再往下说。”
“你看中间抽屉里的内部锁框,上边跟桌木并不密合,可以将橡皮筋的边缘塞进缝隙里。接下来凶手只须拉开橡皮筋,绕到铁片上,把铁片尖端插到锁孔里,把钢片折弯顶在里面的锁框边上就好了。这需要一点练习才能抓到平衡点,以免关上抽屉时橡皮筋会脱落。不过只要有耐性,手又稳,就可以办到了。这样死亡陷阱就做好了——一种简单而威力极强的弹弓。”
艾柏哈缓缓点着头。
“莫瑞一坐到桌边,只要用平常的力道拉开抽屉,凶器的尖端便会松开,橡皮筋像弹簧一样地一弹,射出尖刺,插进莫瑞的腹部里。莫瑞吃痛后,吓得连人带椅往后退,他一定同时痛得站起来,所以把椅子推倒,也撞到书架。橡皮筋这时已从锁框上弹开了,所以抽屉里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我可以接受这个答案,”艾柏哈说,“听起来简单又合理。”他横了我一眼,“你对这类事一动起脑来,还挺不错嘛。”
“只是被那几本杂志刺激到而已。”
“是了,说到杂志,《私家侦探》跟凶手的名字有什么关联?”
“莫瑞用那本杂志留下线索,其实算是间接线索。”我说,“不过别忘了,他快死了,只有一点时间去抓手边的杂志,没办法用更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快说吧,”艾柏哈说,“我在听。”
“莫瑞搜集廉价杂志,显然也很爱读,所以知道侦探这个职业有各种绰号——条子、猪仔等等之类的。”我歪嘴斜斜一笑,“还有一个常听到的绰号。”
“哪一个?”
“贼目。”我说。
他想了一下。
“那又如何?”
“莫瑞还搜集所有其他的流行文化,其中一种是旧的电视节目照片。你的嫌犯中,有一个獐头鼠目、戴着厚眼镜的矮子——这话是你自己跟我说的。我敢打赌,莫瑞以前把他这位亲戚拿来跟五〇年代的电视节目人物相比,而他也用那个人物的名字来称呼这位亲戚。”
“哪个人物?”
“贼目兄。”我说,“你记得贼目兄是谁演的吧?”
“妈的,”他说,“是华利·考克斯。”
“没错。贼目兄就是他表弟,华特·考克斯。”
第二章
当晚八点,我正喝着啤酒看一九三五年份的《一角侦探》时,艾柏哈打电话到我家来。
“只是想通知你一下,”他说,“一小时前,华特·考克斯认罪了,我很不想承认这点——我不希望你太得意——不过每一点都被你说中了。我跟考克斯谈话前,先找女管家和莫瑞的侄女谈过,她们都说莫瑞一向喊他贼目兄。”
“考克斯的杀人动机呢?”我问。
“贪婪嘛,还会有什么动机呢?他逮到机会在南非做一大笔投资,可是莫瑞不肯给他钱,两人私下吵了一阵子,三天前考克斯威胁说要杀他。莫瑞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里,想找出解决办法。”
“考克斯是从哪儿弄来的钢片?”
“他朋友的地下室有间做木工和铁工的工作室,考克斯找了个理由跟对方借用,然后用打磨器将凶器磨利。他今早趁大伙儿出去、莫瑞将自己关在别的房间时,赶紧把抽屉机关设定好。”九九藏书
99lib.
“很高兴知道你结案了,也很庆幸我有帮上忙。”
“藏书网等莫瑞的侄女明天跟你谈时,你会更乐。她说要给你一些酬金。”
“不用吧。”
“话先别说太早,免得到时下不了台阶。我自己也欠你一份人情,明晚要不要过来吃顿便饭,喝杯啤酒?”
“只要是你老婆煮饭我就去。”我说。
挂完电话后,我想了一下莫瑞侄女所说的奖酬。嗯,如果她要给我钱,以我的经济状况,当然没理由不收啦,不过如果她让我自己开口,我决定不跟她要钱。我会要求她送我一些更适合的东西。
我想要的,其实是莫藏书网瑞搜集的那一整套《私家侦探》杂志。
第一章
吃饱喝足,舒服地靠在古橡树的老野猪突然呼噜醒来。那是什么?野猪两耳往前一尖,绷得死紧,然而在斑驳的阴影中,它只听得到鸧鸟的啾鸣和草丛中的虫声。公猪不信,抬起鼻子嗅着闷热的空气,?99lib? 闻到了熟透的林间野莓、野菇,以及獾兽昨晚经过留下的气味。这些熟悉的味道,应该能让经验老到的野猪安心才对——可是它背上的鬃毛却不肯躺下。野猪还是本能地慢慢站起来。
接着它闻到了。
是狗!狗和——它跑到河岸半途时,想起那是什么了。
是然那回它腰部中了箭,最后还宰掉两只狗,把一个人刺成重伤而逃脱,不过那次是它运气好。野猪在逃跑时箭松脱掉开了,后来伤口很快便复原了。不过那次教训来得非常惨痛,野猪觉得今天的处境只怕来得更凶险。
今年第一胎的小猪已经长大了,而且又到了交配季节,老野猪有自己的妻小家园要保护……
野猪穿过矮树林,汗水及金属的气味自后方迅速迫近,老谋深算的野猪准备打场硬仗……
第二章
“失踪?”克萝蒂雅的胃揪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发凉。“塞佩丝,那么大的人不可能大白天里,在十几个人面前消失的。”
可是她的语气有点心虚——去他的,这次狩猎简直是场恶梦!先是她的保镖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地被人用担架抬回来,说是从山脊上摔倒。接着又有两人受伤,这会儿又听到另一个人失踪的消息……
“桑尼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不见的?”她问。天哪,他们不过是去猎几只野兽鹿只来挂在墙上罢了!“难不成像天马一样长翅膀飞走了吗?”
“我知道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女仆灰着一张脸说,“可是一分钟前桑尼还带头领在前面打猎,然后,咻!一下子就不见了。他们在讨论野猪的事,也许因此而分神,也许他一个人跑掉了,但重点是,他没有回来,而且,而且——”塞佩丝无助地摊着一双大手说,“而且更糟的是,没有人真的在乎他失踪这件事。”
是啊,克萝蒂雅心想,那些有钱的混蛋才不会管奴隶的死活。
“你问过搬运工了?”她问。
他们应该会关心自己的同胞是不是遭到野兽攻击吧?
“那些人哪!”塞佩丝啐道,“回来才十分钟,就一个个醉到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那朱尼斯呢?”克萝蒂雅鼓起勇气问,“他大概也帮不了忙吧?”
“那可怜的孩子还在昏迷呢。”塞佩丝难过地说。
克萝蒂雅听得心如刀割。都是她不好,朱尼斯才会遭此大难,在鬼门关前打转。克萝蒂雅喉头一哽,怎么都.99lib.
无法释怀。问题是,这孩子如此渴望今早的狩猎!克萝蒂雅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红着眼望向落日的霞光。狩猎的筹办人麦克斯打一开始就反对让朱尼斯跟,因为他没经验,可是克萝蒂雅鼓动不烂之舌,说她这个小保镖早在十岁就跟着父亲去打猎了(这是朱尼斯在战后成为奴隶之前很久的事了)。
而且她想借此让朱尼斯这个孩子开开眼界。
麦克斯的狩猎队在意大利是响叮当的出名——有钱的商贾为了挤进他的狩猎队,专程捧着钱找上门来——如果她的保镖要打猎,当然就让他去最好的狩猎队!结果呢,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蜡白着脸,气若游丝地被人从山谷里抬出来,用担架送回家。
“朱尼斯不会有事的。”克萝蒂雅安慰塞佩丝说,“我以前也看过这种头部伤,复原只是早晚的问题。”
说谎。她这辈子没见过头部伤,而且根本不晓得朱尼斯能不能活过来,不过两个人一起瞎担心,全然无济于事。
“你别再烦恼桑尼的事了,他是今天的主角耶,相信我,英雄不会像泡沫一样凭空消失的。”
大家都说桑尼是美神的作品,你会以为他是神的化身,而不仅是另一个麦克斯训练出来的搬运工而已!
“他们说桑尼从一开始就带头狩猎。”塞佩丝喘着气说,“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就连上坡时背着枪箭,速度也没变慢!”
想起桑尼那一身肌肉和坚硬如钢的腹肌,难怪塞佩丝要急着去找这名年轻的奴隶了。克萝蒂雅望着塞佩丝饱满而弹动的胸脯,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舍得下。血气方刚的桑尼自然也不例外,如果神奇小子失踪了,绝不是因为他跑去藏起来!
克萝蒂雅的保镖昏迷不醒,还有谁比桑尼更适合替代这个位置?他那一身的胆识和技能,一直是船夫们所称道的,何况他又力大无穷,耐力惊人。然而她已经派塞佩丝去找他了,希望他能平安归来,可是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中庭对面每根柱子上都挂着飘送雪松香气的油灯,五层如瀑的喷泉叠叠落落流泄而下,精干骁勇的运动员在此角力、击拳或扔掷铁饼。乐团突然开奏起来,害克萝蒂雅吓了一跳。号角、铙钹、喇叭和鼓声,都令人亢奋不已。
“噢,惨了!晚宴!”塞佩丝用手捣着嘴说,“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她匆匆跑到克萝蒂雅的珠宝盒中翻出一把象牙别针,“你的头发得别起来,鞋子需要——”
“你就专心去找桑尼好了。”克萝蒂雅说,再笨的人都知道怎么打亮鞋子,至于她的鬈发——就别去管了吧。她咧嘴笑说:“除非你要我去找别人?”
塞佩丝笑出一脸酒窝,脸色微微一红。
“那我去找桑尼罗。”她笑道,“听说他对女人跟酒都抓得一样紧!”
大厅传来男人高笑欢谈的声音,客人进入晚宴会场,克萝蒂雅戴上蜜蜂状的耳扣,那当然是金子做的了,这是麦克斯送的礼物。她擦亮镶着红玛瑙和珍珠的臂章(也是别人送的),在发上别好银丝编成的冠饰。戴头冠只是开始而已,她还得抹上含阿拉伯香水的珍贵雪花膏,戴上精细的玛瑙雕刻,喷上从东方运来的珍奇香料。
大厅里杯盘交错,菜一盘盘送上来,尽管乐声与交谈声越来越响,仿佛彼此相争,但克萝蒂雅并无意到宴会厅加入众人的席座,只是将手肘枕在温暖的窗台上。夕阳在盘环的山丘上涂染出一层粉色柔光,草坪上那些趾高气昂的孔雀兀自啁呜,叫声盖过蟋蟀声和戴胜鸟的低吟。远处一辆马车载着最后一批收割谷物在石板路上隆隆驶过。若是在台伯河(意大利中部)肥沃的低地,早在一个月前,麦子便已脱好糠皮,堆在由雄猫守卫的谷仓里了。然而这里是翁布里亚(意大利中部)深山林中,密荫层叠的阿布里塔。
这里是狩猎者的天堂。
尤其是对麦克斯而言。麦克斯在豪华别墅四周的野林中,辟出一大片花园,里面盖了不少人工湖、寺庙和人工岩洞。山腰上有淙淙流水,四处是鱼池、门廊和白花花的喷泉。喷泉在霞光的掩映下,仿若熔流的铜汁。远空上方飘着一抹余晖,空气中浮动着刚割过的青草香及熟透的苹果甜香。在这首翁布里亚的牧歌中,怎么可能发生任何邪恶的憾事?克萝蒂雅觉得,桑尼的失踪,理由一定非常单纯……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冰镇色雷斯酒,缓缓的啜饮。天啊,麦克斯的土地好广阔啊,从别墅望向狩猎场,几乎连边缘都看不到。克萝蒂雅嘴角牵出一朵微笑,噢,是的,接受麦克斯的邀请住在这里,绝对是正确的决定……
她想着这位金发铜肤、精瘦结实的男主人,知道他穿着开襟猎装的帅气模样,令许多女子倾倒——
麦克斯。她在舌尖上绕着这几个字,麦克斯,正确说是杜卡提斯·赖彼多·盖贝罗·麦克斯曼,不过大家都喊他麦克斯(理由很明显)。这片令人咂舌的土地就是他的,或说得更精确些,是他的,而且也只属于他。他没有妻子——麦克斯离婚如家常便饭——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子嗣。克萝蒂雅开心地低叹一声,没错,这里没有小麦克斯在旁边乱跑,等着继承偌大的家业。她胡乱地想着,不知自己能多快适应这种突来的奢华……
太阳沉到山顶下了,山谷罩上一片殷红,燕儿在湖上做最后一次巡礼。这是个绝佳的诱惑之夜,克萝蒂雅心想,绝佳的——
门上传来轻声的敲响,打断克萝蒂雅的思绪。
“克萝蒂雅?”
许多皮肤好的男人在户外晒了一天太阳,之后都会觉得很痛,但狩猎却加深麦克斯的肤色,使他的发色变得更灿烂,让他那袭亚麻长衣和希腊神祉身上的衣袍一样完美。
“是不是嫌我们太吵了,亲爱的?”麦克斯湛蓝的眼睛在她的酥胸、她那无可挑剔的珠宝及头顶高盘的鬈发上漫游。“所以才不肯过来加入我们?”
“你确定要我加入你们吗?”她问,麦克斯轻声将门阖上。“毕竟我是这里唯一的女宾,而且……男人就是男人嘛。”
“我怎么会不希望你来?”他哑着声,眼色迷蒙。“.99lib.克萝蒂雅——”他松开拳,露出掌心一只晶光慑人的蓝宝石戒指。“这是订婚戒。”
噢,麦克斯。男人的心实在太容易捉摸了!
“噢,麦克斯,这真是太意外了!”
麦克斯沉默了一分钟,克萝蒂雅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就在他正要开口时,草坪上一只孔雀发出一声有如猫嘶的长鸣,打破了寂静。孔雀摇晃长尾,对着两只视若无睹、漠然行过的雌孔雀展开华丽的雀屏。
“让这么珍奇的鸟到处乱跑,不是太危险了吗?”克萝蒂雅问。麦克斯向她靠近,软皮凉鞋无声地踏在拼着海豚图形的马赛克地板上。麦克斯身上飘着淡淡——非常之淡——的杏仁香。“万一你养的那些野兽饿了呢?孔雀岂不成了最易得手的猎物。”
“我在做事时,”麦克斯低声说,一边用手揽住她的柳腰,“绝不轻易冒风险。”
克萝蒂雅数了六下,看着土褐色的雌孔雀鼓动翅膀,飞到核桃树枝上准备栖息过夜,然后轻柔地推开麦克斯的手。雄孔雀的尾巴垂下来了。
“那个山丘四周——”麦克斯顺势用手指着远处的地平线,假装那才是他的本意,“围了一整圈的高篱,高篱上都装了尖刺。”他大笑说,那笑声极富磁性且低沉诱人。“那些漂亮孔雀唯一的威胁就是我的厨子,他说烤孔雀肉非常可口!”
当那对探寻的蓝眼紧盯住她时,克萝蒂雅看到麦克斯眼中的自信,那不是自得,亦非自满,而是笃定,就像一个成就特殊功业的男人会有的眼神。若不是因为这只蓝宝石戒,换做其他时候,克萝蒂雅一定会将麦克斯的自信归功于他的财富——从那些喧哗的酒徒身上诈取得来的财富。麦克斯接着说:“那道围篱不仅是盖来圈住猎物,同时也用来防范其他动物侵入。”他悄声说,克萝蒂雅可以感受到他吐在自己脸颊上的热气,“基于我培养自己品种的原则,自然不能随便让它们跟本地的野兽混生。拿我的熊来说吧,它们生性特别好战,这种特质让我的狩猎场更具有竞争力。”
克萝蒂雅明白他的意思,去年某罗马护民官的孩子就是因为跟麦克斯眷养的野狼缠斗,结果受伤而死的——这桩意外非但没有吓退其他人,反而刺激他们的狩猎欲。愈是危险,人们就愈蠢蠢欲试,尤其是那些从没亲眼见过战争的有钱人。这是二十年来的承平之世所造成的怪现象,不过这种追求与死亡共舞的刺激心态,使麦克斯日进斗金。克萝蒂雅有什么资格谴责这种乱象?
“我们的谈话好像有点离题了,”他静静地说,“偏离了这个小戒指……”
克萝蒂雅是故意扯开话题的。
“麦克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克萝蒂雅盯着地平线说,“晚宴正热闹,你应该去招待你的客人。”
麦克斯抬起她的手,用唇轻轻吻住她的手背。
“美丽、聪慧,而且丰姿万千。亲爱的,你和我将成为绝配。”
克萝蒂雅没接腔,一直等她再度在寝室中独处时,她才发现麦克斯不知何时已将婚戒塞入她掌心里了。克萝蒂雅将戒指套到指上,看着宝石上的珠光。
该死,怎么会这么顺利!
第三章
“致克萝蒂雅!”
“敬克萝蒂雅!”
宴会厅里的欢呼声此起彼落,淹没了乐团的笛声。克萝蒂雅心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要麦克斯在奴隶拍卖会上买下桑尼的关系——当初她若建议麦克斯买下一整批奴隶,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碰击的酒杯、切成一片片.99lib.的烤肉,一盘盘传来递去的鲑鱼牡蛎和鸡肉,还有奴隶们不停地为客人倒酒。可是呀,克萝蒂雅将干贝从壳中剔出来,让麦克斯只买了一名奴隶,而这个高卢来的桑尼,果真是万中选一的人才。
一名希腊民歌手唱着杰森胜取金羊毛的歌谣,克萝蒂雅靠在椅把上,回想自己第一次遇见麦克斯的情形。那真的只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吗?在这短短的期间内,起了多大的变化呀。她将干贝送入嘴里,心想,若非在奴隶拍卖会上相遇,今晚她就不会在这里当……当麦克斯的“贵宾”了。罗马的顶级富豪经常到此拜访,拿生命游戏来赌博……
“看到这个了吗?”一名肥胖的大理石商坐在对面的长椅,掀起长衣边折,向同桌吃饭的人亮出一道红疤。“这道刺伤真他妈的深,我这辈子跛定了,不过我可告诉你们,那家伙够呛,一直斗到至死方休。”
“那哪叫疤?”他旁边一名文官拉开领口,露出一道参差深长、还未痊愈的伤疤,“跟我的比,你的只算刮伤而已。”
八个人纷纷脱掉身上的华服比较伤疤,每个人都坚称自己伤得重,同时吹嘘当时战况如何惨烈、如何诡谲多变、缠斗不休,听得那民歌手一楞一楞地,歌词中也开始掺入打斗的场面。麦克斯开心地对克萝蒂雅眨了个眼,他注意到克萝蒂雅手上戴了戒指……
麦克斯或许99lib?
不算富可敌国,但在意大利这种酷好狩猎的地方,狩猎不仅让他买下这栋摆满古董艺术的宏伟别墅,而且还买下一望无尽的土地。克萝蒂雅用刀子插起一尾虾。不,若是没有那次罗马的巧遇,她今晚不可能跟这位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一起坐在这里……
克萝蒂雅心想,有时奥林匹亚山的诸神确实会对地上的凡人俯视微笑。她的心思飘回当时,她正从东边越过广场,另一名男子则打从西边来。那人叫马库斯·柯尼路·奥比罗,可是——去他的,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名最可爱的女神——命运女神(愿她的美名永垂不朽)在广场上安排了一场奴隶拍卖会,而且奥比罗偏偏又认得麦克斯……
马库斯。
马库斯·柯尼路。
马库斯·柯尼路·奥比罗。
一想到他的面容,克萝蒂雅心头一荡,她大口灌着酒,平息起伏的思绪。去他的!就算他长得又高又黑又——又帅——一点都不难看,那又如何?谁在乎他那头波浪般、偶尔会落在额前的头发?谁在乎他那身贵气逼人的长袍?马库斯对她完全不具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根藏书网本微不足道。事实上,她的脉搏现在会如此狂跳,是因为她干了一些非法交易,而大侦探又跟安全警察过从甚密之故。
事实上,当时她刚刚完成一些骗人的交易,正要从广场返家。不过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自从她继承先夫的产业,一头栽进酒品贸易生意之后,其他商人都勾结起来排挤她这个年轻寡妇,她能有其他选择吗?没错,她虽然为了钱才嫁给那个糟老头,但她至少应该可以大方的花用遗产吧?可是不行,大神探总是在探听她的生意,想将她逮个正着。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不过这段期间,大帅哥奥比罗暂居上风。
在她打败大神探之前,克萝蒂雅只能仰赖放债者跟哄骗的伎俩来拖延债权人了。可是那天幸运女神对她发出微笑,挑上克萝蒂雅了。从马库斯冷淡的介绍词看来,他跟麦克斯显然不是什么好友,而且那次会面很可能蹦不出什么结果——要不是麦克斯提到需要买名奴隶而借口告辞,她不可能会有机会。
“只要一个吗?”克萝蒂雅问。通常人们会挑好几名奴隶。“只挑一名的话,哪值得大老远跑到罗马?”
麦克斯这位金发猎人突然逮到机会,给他的贵族情敌将上一军。
“可爱的克萝蒂雅,”麦克斯哑声说,眼神在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上游移。“对我来说,一个人向来就够了。”他用一对弯眉挑向拍卖的奴隶群,“你建议我挑哪个奴隶?”
“那得看你需要什么样的特质。”克萝蒂雅嗔道,眼神几乎不看马库斯。
“男人一定要能历久不衰,维持强势。你说是不是?”麦克斯沉声说。
“那是当然。”克萝蒂雅的眼角余光瞄见马库斯一脸酱红。克萝蒂雅看到朱尼斯用土话跟拍卖会旁边的高庐同胞说话,便又随口加上一句:“我个人一向觉得高庐人的后腰特别有力……”
马库斯听出两人语带情挑,便怒目瞪着麦克斯,立刻出价要买那名叫桑尼的高庐人。也就是今天在狩猎会上表现亮眼的那个桑尼。
克萝蒂雅觉得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更精采的是,马库斯明知麦克斯的狩猎队是众人挤破头想参加的,还是硬拉下身段问麦克斯,自己能不能参加下场狩猎。当麦克斯客气地告诉他说,狩猎时只带十个人,很抱歉下一场狩猎早已额满,这时克萝蒂雅看到马库斯的脸色阴沉到不行……
结果今早狩猎会开始时,克萝蒂雅在中庭里发现参加的只有八个人,而非十个。天啊,下回见到马库斯时,她一定要记得跟他提这件事——
如果她能再见到他的话。问题是,现在马库斯既然知道她跟麦克斯在一起,就不会再来纠缠她了。他会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不法勾当上。
“我往左一闪,虚晃一招,再避回右边,可是它太狡猾了……”
“我被刺中一次,就在这儿。”现场衣襟齐扬,露出一片片肤肉,“他把我甩到半天高,真的……”
哼!克萝蒂雅突然觉得很恶,这群人大言不惭地高谈着野猪、巨熊和恶狼,仿佛他们个个是打虎英雄。然而你可曾见过带弹弓或成群猎狗出行的雄兽?克萝蒂雅环视宴会厅,看着众人醉红眼,捶桌敲凳地连话都讲不清楚了,她怀疑这些深宫大院长大的肥胖都市人,在一对一的狩猎时,会是那些猛兽的对手吗?要是没有脚夫帮他们背运镖枪或弓箭,没有狗群随侍在侧帮忙追捕兽只,只是一个人徒手在野地凭着脑袋求生存……
“开心吗,亲爱的?”
“好开心哪。”
日复一日地跟一群酩酊大醉的吹嘘者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麦克斯看起来倒十分自在,99lib.不过话说回来,猎杀后的纵酒狂欢,正是麦克斯贩售的内容之一。克萝蒂雅觉得麦克斯是位魔法师,一个借由魔术,将一群痴肥的笨蛋变成年轻英雄的卖梦者。这些人若是回到罗马,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时,一定会失望透顶!不过他们只需要缴更多金币,便又能在刹那间变成英雄了。“战争”带来的伤痕与痛楚,不仅让他们觉得值回票价,而且是整个过程的必备条件。
克萝蒂雅想起众人下午回来时,在中庭围着被屠的野兽尸体和成堆血凝成块的镖枪高叫狂呼的情形。他们全心浸淫在胜利的喜悦中,完全不在乎身上的伤口或未能归来的奴隶……
“你们没邀请我们的英雄参加庆功宴吗?”
克萝蒂雅问完,众人立即哑口无言,现场静的几乎连针掉落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接着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你是指桑尼吗?”
“怎么可以让他来,宝贝!”
“桑尼?跟我们一起庆功?这倒有意思!”
克萝蒂雅感觉到麦克斯拉住她手肘,轻轻将她从长椅边带开。他勉强挤出微笑说:“亲爱的,那实在太尴尬了,我的客户有商人、政客——都是罗马的精英份子。”他顿了一下,“他们是不会跟奴隶共餐的。”
“他们不就跟猎狗一起吃饭?”
“旋风跟闪雷是例外,”他说,一对蓝眼冷若冰霜。“其他的狗还是留在狗屋里,而且绝不能让任何仆役参加庆功宴。”
“不管那仆役有多么厉害吗?”
“再厉害都不行。”她感到他全身放松下来。“我很欣赏你对奴隶有平起平坐的开明态度。”麦克斯说着,将她的一小条鬈发缠到自己小指上。“可是满足这些人的欲求是我的工作。相信我,他们花几千大洋绝不是为了要跟一般的奴隶共餐。啊!上甜点了。”
一大盘令人垂涎的甜瓜和樱桃、沾了蜜的果子、杏仁蛋糕及镶着苹果的枣子轮番送上来。
“吃甜点时过来陪我坐坐吧,这样我才能借机揽住你的香肩。”
“待会儿就来。”克萝蒂雅答应他说,“我得先去办点事。”
“当然。”麦克斯温柔地松开她的鬈发,“快回来喔,亲爱的。”他低声说着并搓揉她指上的蓝宝石戒。“没有你的美,我无法熬过这一夜。噢,对了,克萝蒂雅——”
“什么?”她在门口转身问道。
“婚戒是戴在左手的,我的爱。”
第四章
朱尼斯的卧房里只点了一盏廉价的油灯,灯焰在远处墙上忽明忽灭。房间地上没有铺马赛克,光秃秃的灰泥墙也没涂上彩画,就连朱尼斯头上的绷带都缠得十分马虎。
“你这个傻瓜。”克萝蒂雅喃喃说,一边帮他拭去脸颊上的汗珠,“干嘛非去不可,害自己的头跌成这样?”
微尘在摇曳的灯焰中飞舞,她身上的浓香盖去了血块的腥味。麦克斯的大夫说,朱尼斯运气不错,虽然摔了一大跤,但骨头没破,可是看着他浅促的呼吸和蜡白的肤色,克萝蒂雅实在无法把运气两个字加在他身上99lib.。她握着拳,妈的,麦克斯对山脊上的地形了若指掌,他应该警告朱尼斯那块岩片有多危险。抬担架的工人告诉她事情经过,说朱尼斯因为背的武器太重,结果失足摔下去——但问题是,这次意外根本不该发生。她不该让朱尼斯去的。麦克斯知道朱尼斯没什么经验,他应该坚持让朱尼斯留在家里——可是麦克斯并没有坚持,那他就更应该小心照顾手下!
克萝蒂雅打开窗,让微风吹在灯焰上。从这里只看得到牛棚和透过橡树林的淡淡月光。远方有只狐狸在吠叫,克萝蒂雅感觉身后的门似乎开了。
“他怎么样?”
克萝蒂雅的心狂跳了一下,不会吧,天啊,不可能——她等心跳平息后才说:“懒得要命。”她没转头,“不过现在的奴隶都是这样的,除了自己,根本不顾别人。”
对方轻声发笑,她的心又开始像陀螺般乱转起来了。
“我刚刚从宴会厅过来,”马库斯说,“我想他们明早一定会宿醉头痛。”
克萝蒂雅没笑。
“奥比罗,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噢。”他用手揉着下巴,“我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怎么个顺路法?”
“回家路过的。”
她看着他那身贵族式的长衣、高筒靴,以及贵气逼人的下巴。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当他们独处时,他颈侧的脉搏就会微微跳动。
“这路绕得好像有点远,有一百里吧?”
他在黑暗中笑出一嘴白牙,即使在牛粪的臭味中,克萝蒂雅依然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膏。接着奥比罗收住笑容,哑声说:“克萝蒂雅,你一定得离开这里,这地方太危险了。”
她关上窗子,火焰不再摇晃了。
“都是皇帝的错。”她告诉昏迷的男孩说,“他老爱打压一些比较耸动的事。朱尼斯,你看这位贵族是否只是在嫉妒麦克斯而已?”
“这两件事没关——你手上戴的是婚戒吗?”
“你看吧。”她目视绑着沾血绷带的男孩说:“没错!真的是婚戒!克萝蒂雅,你不能嫁给那个男的,他已经休掉五个老婆了。”
“我的幸运数字一向是六。”
“好!”他挥着手说,“好,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回罗马后再讨论吧,我在外头备好马了,我们——”
克萝蒂雅转身面对他说:“你以为你是老几?我的监护人吗?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你误会我了——”
“我根本就不懂你,问题就在这里。你嫉妒我跟麦克斯在一起,更气我打算留在这里,奥比罗,我对未来有自己的规划——”
“桑尼对自己的未来也有规划!”
克萝蒂雅觉得脚下一软。
“桑尼?”
“妈的,他是我们最优秀的卧底密探。”奥比罗用拳捶着自己的掌心。“他迟迟不来回报,我只好过来找他——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人。”
地板似乎变成了软泥,克萝蒂雅跌在朱尼斯的窄床上。
“桑尼是官差?”
“可以这么说。”奥比罗说道,“怎么了?”克萝蒂雅看到他身子一僵。“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吗?”
克萝蒂雅揉揉额头。
“是的……不……”
房子在她四周旋转,她心慌意乱地解释桑尼为何打猎一去不返。
“妈的。”奥比罗坐到她旁边床上,将头埋在双掌中。“那表示有人揭穿他的身分,借今早忙乱之际将他杀害了。”
可是,是怎么杀的?又于何时动手?桑尼为了保命,一定会让自己曝光于整个狩猎的现场,怎么可能没有人看到他如何遇害?仆役的领头是怎么说的?一分钟前还看到他,一眨眼间就不见了——
克萝蒂雅问不出那个“谁”字。
“你在调查……调查什么?”
奥比罗用手抓着头发,以疲累的声音缓缓答道:“麦克斯。对他那种身分的人来说,他钱赚得太多了。你看看这地方吧,克萝蒂雅,光靠举办狩猎和养熊,哪可能赚这么多钱!所以我开始调查,结果……”
“结果怎样?”
良久良久,房中只听得到昏迷的朱尼斯浅促的呼吸,接着奥比罗说了:“我不确定——毕竟这里的访客多半是罗马的精英份子,我得小心行事才行,所以我在奴隶拍卖会上做了一项安排——”
桑尼是安排进来的?
“去你的,奥比罗,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原来那天在广场上相遇,并非出于偶然——大神探正在等她!他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要去哪里,更过份的是,他很清楚麦克斯会在广场上。好个一箭双雕!
“我需要借助你来增强说服力。”奥比罗说,“这样麦克斯才不.99lib.会起疑,我才能让卧底的密探混进来调查。”他用大拇指揉揉眼球。“我该怎么去跟桑尼的母亲说啊?”
又过了几分钟,烛光呼呼作响。
奥比罗静静地说:“我想,很有可能是,他们在做掉桑尼之后,担心朱尼斯也是奸细。”
克萝蒂雅喉头一哽,仔细看着床上昏睡的朱尼斯。
“所以他的伤也不是意外了?”
“你不觉得很怪吗?他只有头部受伤而已?他从山顶一路滚到溪谷里,怎么会连骨头都没摔断?”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我相信他们把朱尼斯抬回来给你时,真的以为他死了。”
克萝蒂雅眼泛泪光,可爱的朱尼斯,你可千万别死……
“你到底想查什么?”
克萝蒂雅才问到一半就被打断了。门突然碰地打开,艳橘色的强光照在地板上。
“抓住他——”
六、七个人冲进房里,抓住拼命挣扎的奥比罗,将他拖到走廊上。克萝蒂雅追过去,但对方人太多,奥比罗很快被绑住双手,由一名金发碧眼的猎人看守。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克萝蒂雅问道,却被一只强壮的手臂拦住。
“别多管闲事。”麦克斯低吼说。他得动用双手,才拉得住泼辣的克萝蒂雅。“这是奥比罗和我之间的事。”他对手下命令道,“把他绑到马上,然后护送这位绅士到罗马。”
“你太过份了!”克萝蒂雅嘶喊道。
“我知道。”麦克斯承认说,天哪,她竟然还能扭动!“可是我不能容许别人四处诽谤我,尤其是这种人脉良好的贵族官差。”
“他说——”
“我知道他说什么,也许他真的以为我在暗地里搞鬼,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是流氓,我不许这种中伤流传出去。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回家,奥比罗的颜面也许会有点难看,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麦克斯终于放开克萝蒂雅了,两人都累喘不已,脸色发红。
“他说朱尼斯的伤不是跌倒造成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克萝蒂雅冲口问道,没想到麦克斯听了竟然哈哈大笑。
“你看过那个小娘娘腔身上的瘀伤了吗?朱尼斯的头真的撞到石头啦,克萝蒂雅,他是自己撞昏的——你也知道昏过去的人会怎样,身体整个是软的。”
他说得倒没错……
麦克斯咯咯笑说:“奥比罗的问题跟我是不是流氓、或从富人身上抢钱无关。他的问题在于我拥有了你!”
克萝蒂雅将镶着红玛瑙和珍珠的臂章卸下来,拿在手中把玩。
“你是指,就像你拥有桑尼一样吗?”
麦克斯的蓝眼晶光闪动,说道:“桑尼是个奴隶。没错,我拥有奴隶,没错,我不像你,愿意平等地对待他们。没错,我是结过五次婚,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不会把女人当成奴隶看待。”他深吸一口气,“不过,你信或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克萝蒂雅缓缓地说:“我信不信你,得看我能不能在此时看到桑尼,跟他当面对质。”
麦克斯脸上掠过一抹讶异的神情。
“你是说真的还假的?”
“有问题吗?”
“不,不,当然没问题。”他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只是我很吃味啊,我的爱。我知道99lib.我没办法跟年纪只有我的一半、肌肉坚实如钢的小伙子比,可是……嗯,我身材也不算差,而且我跟奴隶不同,可以给你无法想像的财富——”
不是无法想像,麦克斯,事实上我已经想像过很多次了。
“我只想买下桑尼,”克萝蒂雅打断他说,“不想跟他睡觉。”
如果一切挑明了说,那么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迄今为止,麦克斯还没拒绝过她任何事。
“啊。”他支吾了一会儿,当他带着她穿过弥漫雪松油香的中庭时,又恢复惯有的诱人笑声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亲爱的,我就将他送给你吧,希望他能像对我一样地对你效忠。”
克萝蒂雅心头一宽,看来大神探这回料错了。朱尼斯在摔落山谷之前,头部真的撞到岩石了!可是桑尼呢?
克萝蒂雅轻轻划着从身旁擦过的喷泉,心想,会不会麦克斯当时只是想测试桑尼的真实身分而已?桑尼若拒绝从事不法勾当,就会自曝身分,克萝蒂雅突然非常想见见这位在光天化日下凭空消失,却又找到充份理由跑回来的桑尼!
克萝蒂雅悄悄看着一派轻松的麦克斯,觉得这家伙像极了为非作歹的奸商,假借狩猎之名,一面跟达官贵人周旋,一面行威胁欺诈之实。麦克斯带她来到自己的办公房,然后拍拍掌,立即有位黑奴跑来。
“去把桑尼找来。”
“主人?”老人皱着眉问。
“别楞在那儿,去把他找来就对了,快去!”
麦克斯用那对强而有力的手倒了两杯浓浓的蜂蜜酒,犹疑一下,然后将酒杯递给克萝蒂雅。
“你——你不打算嫁给我,对吧?”麦克斯静静地问。
“是的,”她坦承说,“我不打算嫁给你。”
不过麦克斯送的头冠和耳扣,她当然还是欣然接受罗。克萝蒂雅的如意算盘是去跟麦克斯的有钱客户搭线,让他们签约向她大量购酒。她想趁他们醉酒之际(拜麦克斯之赐),让他们眉头皱都不皱地乖乖买下昂贵的好酒,尤其他们那时喝的都是奇烂无比的劣质混合酒——其中加了恐吓、胆汁,以及好几勺河水,难怪他们会在酒里掺蜂蜜!
“克萝蒂雅——”
他的声音传自一道黑暗的隧道,而隧道正从四面八方收拢。
“克萝蒂雅?”
那声音像桶子里的石头一样轰隆作响,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还好吗,亲爱的?”
“好得很。”
可是一切都非常走样。
克萝蒂雅双脚泥软,光线变得昏暗不明,接着克萝蒂雅便瘫倒在地上了。
第五章
她死了吗?这黑暗是属于冥府的吗?旁边不见三头犬兽,却传来狗吠之声。克萝蒂雅试着抬起头,头却软软地黏在地上,等她终于抬起头时,又好想用手捧住头,免得它滚到角落里。
只是……只是她的手也黏在地上了。她无法抬起手来,尽管脑中疼痛欲裂,她还是奋力去抬手,结果发现自己并非宿醉爬不起来,而是身上被绳索紧紧绑住了。
“很抱歉结果变成这样。”角落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对方站起来时,椅子跟着发出嘎吱声。“谁叫你一直逼问桑尼的事。噢,克萝蒂雅,你真不该苦苦相逼。”
她背上有东西在滑动,诡异的是,明明是盛暑天,她的牙齿却在打颤……克萝蒂雅奋力挣扎,可是绳结缠得死紧,她的皮都磨破了。
“你知道吗?”麦克斯跪下来时,克萝蒂雅可以闻到他靴子上的皮革味。“你真的很漂亮,”他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面颊,“如果你的脑子里装的全是羽毛,我们的婚姻应该会很幸福,还可以养几个白胖可爱的孩子。”他叹口气表示惋惜,“可惜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好冷,真的好冷。
“会有人来找我的。”克萝蒂雅急急说道,“奥比罗就会,他不会放手不管——”
“嗯,可是,这是个强盗横行的国家呀,许多美女都会遭遇横祸。”麦克斯若非在夜里仔细筹划过,就是以前干过这种恶毒之事。“唉呀,别那么沮丧。”他将她拉站起来,推到门边。“我没那么铁石心肠,我会帮你付一大笔葬仪费,在艾比恩古道的高级地段,捐一块华丽无比的大理石墓碑送你。”
“你真是太宠爱我了。”
门开了,两名壮硕的仆役将克萝蒂雅推向粉亮的曙光中。狗吠得更凶了,有些狗儿开始转成低吠,克萝蒂雅心中一凛,知道那声音是因为不耐久候造成的,它们想出发了。
“麦克斯?”他该不会想杀她吧?麦克斯应该不会的。
可是麦克斯弹着手指,仆役粗暴地将她推到庭院里,院落四周站了八个穿着短衣的肥胖城里人,没有一个人去看克萝蒂雅。恐惧袭上她的喉头。
“求求你们——”她几乎无法呼吸,“救我呀,看在老天的份上,谁来救我呀!”
昨晚这些人都还是她的朋友、生意伙伴,被她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与她签约购买昂贵的佳酿酒。
她胸口发闷,噢,天上的神哪,他们不是没听见我在呼救,也不是以为我醉了,他们不肯帮忙,只是因为他们太忙了。忙着检查镖枪弓箭和弹弓……就算他们环顾旁边,也不是在看我这个惊惶的女孩,而是在估算他们的猎物有多大力气。
她害怕麦克斯的狩猎队朝她扑来,将她全身每根骨头拆下来。克萝蒂雅终于明白桑尼出了什么事了。
为什么他会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
原来奴隶本身,就是猎物。
所以麦克斯只要一名适合的人选就够了,一个就够……
“你绝对逃不掉的。”克萝蒂雅大声喊道。
马车隆隆驰过草坪、越过孔雀群、经过河道、行经四周长着芦苇的人工湖。
“错了。”麦克斯说。众人朝狩猎区的林子驶去?99lib?。仆役牵着狗,迈着大步,稳健地在后头跟着跑。“你会发现,二十五年的承平时期,令全帝国的人感到百无聊赖。将士们的儿子只凭空想像喧响的武器和肉搏战的惊心动魄,由于他们从未亲身参战过,只能猎杀野猪雄鹿和熊来干过瘾,感受一下自己的雄风。可惜对有些人来说,那是不够的。”他慢慢勒住马绳,“有些人要更真实的感觉。”
那对蓝眼瞅着她的面庞。
“你能想像这些人准备付多少钱去猎杀人类吗?好几千元哪,克萝蒂雅,成千上万元哪。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这个市场是无限大的。噢,我知道你会说你那位聪明的朋友奥比罗正在调查我,他已经怀疑我一阵子了,可是他能证明什么?他半点证据也没有!什么也无法证明。”
麦克斯抽出一把猎刀,以熟练的手法割断她的缚绳。克萝蒂雅心想,他对多少人做过这种事?
“你很聪明、狡猾又泼辣,克萝蒂雅,你会是个很棒的对手。”麦克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她发颤的下巴。“你的墓碑一定会将你写得很好,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克萝蒂雅吐他一脸口水说:“你下地狱去吧。”藏书网
“也许我是该下地狱。”他同意说,“好啦,我们一向会给猎物一个机会,这里有弹弓、镖枪和一把短刀,试试看吧。”他低声说,一边瞄向那些商人,“看能不能至少带一个人跟你共赴黄泉。”
她懒得在这个烂人身上多费唇舌,克萝蒂雅的思绪如风中狂草般乱飞,狩猎场被围篱圈起来了,门都关上了,守卫一一就位,而且围篱上还装了尖刺,她能有什么机会?
“通常我们会数到一百,”麦克斯说,“不过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我想数到两百比较公平——”
克萝蒂雅手上虽然握了武器,却懒得杀他。麦克斯是有备而来的,只会将她弄伤,然后把她推给众人去猎杀。她没有选择,只能出发上路——成为这个男人的受害者。
克萝蒂雅听到麦克斯在身后大声数道:“十六、十七。”
奥林匹亚的天上诸神哪,你们可听到我的呼救?救救我好吗?
“二十二、二十三。”
“谁都不准动,你们被包围了。”
克萝蒂雅的心跳停顿了一秒。
“放下武器,将手举到空中。”
接着她胸口的气一下子被抽干了。那不是奥林匹亚的神祉,那高亢的声音99lib?一听便不会错,即使他用贝壳将声音放大了——
五十名弓箭手一齐从草丛里走出来,用箭尖指着狩猎队。那八个人在手里的短刀和镖枪尚未落地前,就开始结结巴巴地忙着解释、推诿跟出言贿赂起来了。
“你没事吧?”
克萝蒂雅一直到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拉起来,才知道自己刚才昏过去了。她的膝盖依旧软成一团,得让他揽住自己的纤腰才有办法站直。
“没有什么比在乡间跑步更棒的了,”她说。奇怪的是,她的牙齿还在打颤。
奥比罗笑了笑,用拇指将她眼前的头发拨开。
“他们不是把你赶出城了吗?”她问。
“我早料到会遇见麻烦,”奥比罗答说,“所以带后援人手来了。”他顿了一下,“我们花了一点时间劝说,最后麦克斯的手下供出他想将你当成猎物,所以我们才能在一夕间设好圈套。”
奥比罗身后一群哀声相求、出言抗议、惊慌失措的商人——一些空有一身铜钱,却臭不可闻的家伙——被团团围捕,而仆役们也忙着解释他们如何被迫屈从、喝醉酒壮胆、若不参与就会变成下一个猎物云云。很多年后,克萝蒂雅回想起来,还清晰记得众人七嘴八舌争相说话的情形,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吐出半个忏悔的字来。
“你知道这件事不会上衙门吧?”奥比罗扶稳她说,“国家重臣和权大势大的巨贾猎杀奴隶,这件丑闻会很快造成帝国失序,奥古斯都不会愿意冒这种险。”
“他们会被放走吗?”想到这些人渣能逍遥法外,克萝蒂雅就忍无可忍。
“噢,不会的!”奥比罗很笃定的说,“那我那些手下不就等于自杀?”
他闭口不谈动用特权脱罪的事,这种事情至少发生过两次。
士兵们对这些被捕人士丝毫不假辞色,在整个丢脸的惨败过程中,有一个人半句话都没吭。由于敌众我寡,麦克斯立刻便投降了,他不吵不闹地默默站着,两手绑在前头,看着那些有钱的客户、手下和那些可怜的仆役被踢上马车。
麦克斯的驯服早该引发他们的戒心了。
“妈的!”弓箭手队长大喊,“快去追他!”
麦克斯冲过他了若指掌的狩猎场,像羚羊般轻而易举地跨过树根和重重障碍,朝林木深处越奔越远。
“等一等。”奥比罗的声音极为冷静,威严得令追过去的人停下脚步。“这里是他的土地,我们很难抓到他或斗过他。士兵!”
一名强壮的弓箭手踏上前。
“是,大人。”
奥比罗拿下士兵的黑杉弓,在手里甸了甸,然后仔细从箭袋里抽出.99lib.一根箭。麦克斯身上的白长衫此时只变成一个小点了!
“奥比罗,”克萝蒂雅喘着气说,“这事交给弓箭手去做吧。”
他们之间横着那么多树,这事得让好手去做才行!
奥比罗将箭搭到弓上。
“这是为桑尼射的。”
克萝蒂雅的心重重击跳。
“我跟你一样有错。”她说,“桑尼虽然是你派来卧底的,但麦克斯却是听了我的鼓吹,才买下他去送死的。”
弓扬起来。
“这是私人恩怨。”奥比罗重申道。
箭咻地一声射出去,空地上一片肃然,马车上的人、士兵们、克萝蒂雅、奥比罗等人一致屏息以待地望着窜出去的箭。
前方的白点越变越小,接着传来一声惊呼,麦克斯往前跌倒了。没有人说话,连麦克斯挣扎着跪起来、起立、然后再度拔腿狂奔时,也没有人说半句话……
奥比罗的脸上血色渐失。
“我射到他的手,”他喘气说,“只射中他的手而已。”
众人终于看出来,那箭插在麦克斯的肩头,虽然痛,却不会致死。
奥比罗用手擦着脸,好像希望时光能够倒转,让他再射一次。
就在这时候——
“看哪!”克萝蒂雅指着远方叫道。
奥比罗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一头巨大的野猪从远处的矮丛下冲出来,斜着长牙低刺过去。野猪的狂吼在空地上听得一清二楚,大伙儿看着野猪慢动作似地朝白点刺过去,也看到麦克斯试图躲开、转身,却又被野猪赶上。
别忘了,现在是交配季节。野猪得保护他的母猪和地盘……
第一章
麦斯威尔·哈里逊坐在柚木桌前,穿着破破烂烂的棉浴袍,一双瘦骨如柴的手垂在两侧。他的头趴在镶着皮边的记事本上,一撮松落的银发在内设冷气机的吹拂下微微晃动。书桌上摆了一份早报,报纸摊开在金融版页九九藏书,并小心地对齐书桌左缘,旁边有一个放在皮架上的旋转式名片架。电话沿着书桌右边齐摆,哈里逊的头就倒在黄色的条纹纸中央。目前就我所见,笔记纸上什么都没写。
我也看不出有刺刀或枪伤,哈里逊喉上没有瘀痕,后脑勺上没有黏着的发块、鲜血或脑浆。
不过哈里逊真的死了。
矮胖的验藏书网尸官欧布恩在尸体旁边忙成一团,大呼小叫地说着大家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事。他把椅子稍稍往后挪,让哈里逊的尸体倾斜过来,头往椅背上靠。
我们两个人都看傻了。
哈里逊死时脸上竟然带着笑容,而且还笑得很乐,一副超惊喜的样子,像是不知不觉中死掉的。
“我来猜猜看,”我说,“是心脏病。”
“有可能。”欧布恩说,“也许中了毒,但可能性不大,因为中毒的人不会笑成那样。”
欧布恩又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帮死者阖上眼睛。
“他有心脏病的病史。”秘书懒洋洋地说,“他在中央上层的抽屉里面放了一些药丸,那是我昨天才又装满的。”
我在尸体上面搜了一下,找到小塑胶罐,然后一言不发地交给欧布恩。秘书和司机站在图书馆入口的桃花心木门边,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安。秘书名叫莎莉——这名字实在也流行够久了——姓费葛洛。金发的莎莉年纪三十中旬,身材刚刚快要发福。她的妆不算太浓,头发盘在脑后,此人做事应该很有效率。
司机麦可·贝里尔二十多岁,黑发,长相英俊。他要是发型剪对了,就可以去当卡文克莱名牌内衣或香水的模特儿了。我看他并不喜欢待在现场,可是谁又喜欢了?我是为了杜绝流言才会到这儿的,圣荷西位于矽谷心脏地带,这里的百万富翁比水管工人还多,每回有富豪死掉,凶案组一定会派人跟验尸官过来,以确保新闻不会乱报。
圣荷西的房地产价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定要保住。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的,费葛洛小姐?”
“十一点左右,他通常会在那个时候给我指示,要我跟他的各个仲介商联络。我发现后立刻叫麦可来——也就是贝里尔先生,然后我们才打电话给你们。”她犹豫了一下,“哈里逊先生当时……就是那个样子。”
“你们两个都没碰他吗?”
两人一起摇头。
“你们稍早时没见过他吗?”
“玛蒂,她是厨娘,九点时帮他送柳橙汁和吐司过来,我陪她一起去拿今天的仆役工作表。贝里尔先生通常会去车道上拿早报,然后跟我们在同一个时间进来。”
我实在忘不了死者脸上的笑容。
“那在九点和十一点之间呢?”
“九点一过,我们会在厨房聚头吃点早午餐,然后我把当天的工作交派下去。”
“所有仆人都会在厨房里吗?”
她略感好奇地点点头。
“所以在九点到十99lib.一点之间,没人进这房间罗?”
“怎么进来?所有仆人都在厨房里,而且四周都养了狗。若有人接近门口或有小偷,我们一定会知道。”
“我应该派一组人过来。”欧布恩说,“你觉得呢?”
我点点头。费葛洛小姐和贝里尔正要朝门口走时,我说:“请先别走——麻烦到客厅等我,也请厨娘等一下,不会花太久时间的。”
验尸官的手下抬着担架进来之前,我在门口停藏书网
了一下,看了最后一眼。哈里逊在本区是个异类,八〇年代初期——远在年轻的电脑专家们发迹致富,在矽谷定居之前——哈里逊是城里的巨富,财力也许是年轻企业家的两三倍。他老婆多年前过世了,家中除了仆人外只剩他一个。就大家所知,哈里逊每天忙着剪折价券和看顾自己的投资——而且是很多项投资。
我走回书桌边,再一次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笑容分很多种,至于哈里逊的笑,我把它归类成足球教练看到自己的球队踢进超级杯,或股票经纪人炒短线一下子赚进一两百万的那种笑。
我瞥见一小块白斑,这是我一开始没注意到的。我扳开他僵硬的手指,取下一小张折好的纸,看了一眼,然后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这纸没什么太大用处,上面只是潦草地写了一堆数字。接着我拿起报纸塞到腋下——省得回家途中还得买一份。
没想到这些东西后来都变成证据,也是必要的证物。或许法律上难以定罪,但道义上却难辞其咎。
第二章
厨娘的年纪六十多,有点耳背,帮哈里逊工作不到半年。是的,所有仆人在九点钟以后就会聚集到厨房,吃喝聊天到十一点钟。问厨娘喜不喜欢老板哈里逊?她耸耸肩,哈里逊跟她以前的雇主大概都差不多吧。我抄下厨娘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请她保持联络,以后如果搬离此区,也请通知警局。
费葛洛小姐也无法多提供资讯。
“你帮哈里逊先生工作多久了?”这是很呆板的工作,没有机问巧答,也没有创见,只是傻傻的一问一答而已。
“十五年……”她想了一会儿又说,“快十六年了。”
“那你——”
你什么呀?
“三十八岁。”
所以她二十二岁就开始帮哈里逊工作了,那也不是不可能啦,只是……当秘书似乎有点太年轻了。也许她一开始是做别的工作,就像小报上写的“伴陪小姐”。当时哈里逊应该年近七十,刚开始意识到生命、爱情和情欲都在悄然流逝的时候。等两人关系淡化成友情时,她就变成哈里逊的秘书了。这等于是在职训练。
不过我可能误会她,全然料错了。三十多岁的莎莉聪明伶俐,上过秘书学校,当年哈里逊正在大举扩张企业之时,也许莎莉正是他需要的那种人。
我真是个心思龌龊的中年男人。
“他是个好雇主吗?”
“我从来没什么好抱怨的。”答得很酷。
“他是个卑鄙的吝啬鬼。”贝里尔愤愤地插嘴说。
莎莉不耻地瞄了他一眼,表情酷到不行。
我抬起半边眉毛。贝里尔接着说:“他只关心钱,那个老鬼只会谈钱。”
“那么他应该谈什么?”
贝里尔气呼呼地怨道:“有一次我想先跟他支薪,我家人需要借钱看病,结果他听都不听。”
“你为他工作多久了?”
莎莉帮他回答,语气有点带酸。
“六个月。”
我定定看着贝里尔。
“我看哈里逊先生应该不太热衷运动——从不谈论棒球、世足杯球赛之类的东西吧?”
他狐疑地瞄我一眼——戒心大起——然后耸耸肩。我大可告诉他,像哈里逊这种老先生,唯一在乎的比赛就是股票、债券和收购,但这些都不是能跟一个二十五岁的司机聊的事。不过两人之间的对立是很典型的,哈里逊有一大堆钱,而贝里尔则没几两银子。
不公平啦。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比照厨娘的情形下达一些指示,要他们保持联络,藏书网别到处乱跑。
重要的其实不是这些人说了什么,而是他们没说什么。贝里尔说得对,哈里逊只在乎钱,没人提到他有嗜好、开过派对,或有客人朋友亲戚来访过。这个老人只会数钱,但愿上帝知道他在猝死之前,拥有多少钱。
莎莉没有掉半滴泪。合作十六年的老板死掉了,她竟然没有难过、哀恸甚至不高兴的表情。
我正要朝门边走时,贝里尔指着沙发说:“你忘记带报纸了。”
我说“谢谢”,.99lib.然后拿回报纸,看着这一男一女走出门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虽然没有手拉手,但感觉上几乎是挨着步伐走的。我看着他们绕过屋角消失,心想,不知他们是要去他的房间还是她的。
一直在车子旁边等候的欧布恩也盯着他们看。
“那两个人挺登对的,不是吗?”
“你为什么说很‘登对’?”
“跟你的理由一样啊。”他笑着说。“不过我看我们两个都猜错了。找不到刀或枪,也看不出有挣扎痕迹,而且我敢跟你赌,哈里逊绝对没吃致命毒药。反正在九到十一点之间,他挂掉了。”欧布恩突然皱着眉说:“山姆,相信我。哈里逊早上就自己一个人,旁边没其他人在场,而且看不出有挨打、被刺、中枪或被勒死的迹象。他是老死的,有些人就是这样。”
“他们付我钱就是叫我事事怀疑的。”我说,“你若查到任何异状,先通知我一声。”
“一定第一个通知你,山姆。”接着他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们离开后,把垃圾拿出来。”
一个小时后,贝里尔开着他的本田车离开了,莎莉坐在他身边。在这段等待期间里,我坐在自己车内,窝在街角读报。
反正我自己本来也打算买一份。这份报纸的地方版不见了。他奶奶个熊蛋二姨妈个骚屄的!
第三章
三天后我到欧布恩的办公室找他。他翘着脚,两手歇在肚子上,望着窗外翠绿明丽的春色,眼睛半睁半阖,看来我要打断他的午休了。
“你出去的时候告诉卡萝,以后没通知我之前,不准放你进来。”
“哇,被欢迎的感觉真好。”我说,然后自己从档案柜上倒了杯半凉的咖啡,舒舒服服地坐到欧布恩对面的破安乐椅上。
“你不是说有哈里逊案的任何消息都会告诉我吗?像心脏坏啦,屁屁上有刺青啦。”
欧布恩打着哈欠,努力张开眼睛,然后转过来面对我。
“情况你都已经知道了,没啥可以奉告的。哈里逊屁屁上没刺青,心脏也没坏掉。”
“我只是瞎猜而已,又没说是真的。”
“他是突然心脏衰竭的,山姆,我今早会送一份正式报告过去。老家伙大约十点左右决定回去见老祖宗,一两秒钟之内就挂了,大概连痛楚都没有感觉到吧,也许只是有点症候,然后咚地就走啦。史都医生说老家伙能活那么久算奇迹了,他饮食不正常,从不出门,工作压力又大……人过了八十,活一天算赚一天。妈的,他跟我们大家一样,生活都不按规矩来,我在当医生时,从不照自己跟病患说的话去做——也许那样可以活久一点,可是那样活多没意思?”
我从他的垃圾桶捡起一份报纸,先从漫画部份开始一页一页翻看。
欧布恩隔着眼镜看我。
“你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可以混吗?莫非你来是有话想告诉我?”
我犹豫了一下,报上的标题令我想到什么,可是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犹豫不决。
“秘书跟司机的事,”我说,“讲得更精确点,是那个秘书的事——我可不是在跟你打谜语。”
欧布恩倾身向前,突然大感兴趣地问:“继续说下去。”
“哈里逊没有亲人,没啥爱心,多年来从没对母校捐过半毛钱,所以他在遗嘱里也不可能想到母校,事实上他也没有。你猜继承他遗产的‘至交好友’是谁?”
“莎莉。”我点点头。
“你真是冰雪聪明,午睡对你帮助很大嘛。哈里逊的律师把他的生前信托拿给我看,莎莉不必等遗嘱检验,就可以立刻拿到钱了。”
“那律师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替客户守密吗?”
我哈欠连连,这椅子实在他妈的太舒服了。
“得了吧,这里是小城镇,大家都互相认识,何况那律师还欠我一份人情。”
欧布.99lib.恩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她就有杀人动机了。”
“哈里逊死时她一点也不伤心。”我露出期待的神情,“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她是怎么弄的。”
“她是怎么杀哈里逊的吗?她又没下手,没有人杀他 。上帝召哈里逊回去,他心脏停止跳动,就这么回事。你看他笑成那样,应该死得不算惨吧。”
我站起来,正要把报纸扔进欧布恩桌下的垃圾桶时,又停下来盯着报上的头条。妈的,我们这个社会真是的,报纸若是每几天就回收一次,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被三天前的报纸头条吸引住了。
接着我想起自己之前在哪里看过那标题,于是又重新坐下来。
“报纸剩下的部份你还留着吗?”
“在垃圾桶里,自己找吧。卡.99lib.萝最近怠工,一星期只清一次垃圾。”
我在报纸中翻找,找出那份报纸缺掉的部份。我整个翻过两遍后,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接着我也明白哈里逊是怎么死的了。我怀疑世上有任何陪审员能把莎莉·费葛洛或麦可·贝里尔定罪。
第四章
第二天我带着欧布恩一起回哈里逊的豪宅——我没.99lib.跟他多说,他已经好奇到快受不了——又顺便带了两名警员以防万一。
莎莉将一头流瀑般的金发放下来了,而且把套装式的制服换成更轻松好看的打扮。对一名三十中旬的女人来说,她算是漂亮的。贝里尔也换掉司机制服,看起来比昨天更像不良青年,他的性格跟外表很搭——粗鲁、焦躁而乖戾,如果他年纪轻些,我会用桀骜不驯来形容他。
我看着莎莉,对她失去一位好友及老板表示遗憾。
“我不会有事的。”她说。
我心想,她还真能憋。
“哈里逊先生是自然死亡。”我说。
两人听了都大松一口气,不过莎莉对门口的两名警员还是不太放心。我望着贝里尔。
“你有多痛恨哈里逊先生?”
“我跟你说过,我觉得——”他瞄到莎莉警告的眼神,很快瞥了警员一眼,“我没那么恨他。”然后又咕哝说:“你刚才不是说他是自然死亡的吗?”
“从楼梯上摔下来是一种意外,”我说,“除非有人把你推下来。对一个心脏不好的人来说,走到他背后大叫一声,也可能会让人变成杀人犯。”
对方皱皱眉。
“我又没有——”接着他又看到莎莉的眼神而住嘴了。
这家伙会开礼车,而且床上功夫一定不赖,否则我实在不懂莎莉怎么受得了他。不过话说回来,她应该也没打算忍他太久。
“帮我个忙,麦可,把下面这个号码抄到纸上。”他犹疑了一下,然后拿起铅笔,“三十六,”我说,“五十四,十二,十一,四十五和二十二。”
他慢慢记下数字,我把它们拿来跟纸片上的数字做比较,笔迹专家应该能证明两者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现在轮到莎莉了。
“你觉得哈里逊先生是赌徒吗?”
她摇摇头,神情冷静却机警。
“绝对不是,他投资时非常精打细算——”
“可是他很喜欢玩乐透吧?”
莎莉僵住了。
“我……我不清楚。”
“噢,我想你清楚得很。”我说,“他从不出门,所以得要你帮他买99lib?乐透彩券,你或麦可。垃圾桶里有很多废弃的彩券。”
她的脸实在够冷静。
“我帮他买任何他要的东西,也许我是帮他买过几张乐透。”
我并没有再去注意莎莉或贝里尔,这是那两名警员的工作。我打开哈里逊放药丸的抽屉,里头有三张彩券。其实我在第一次查看他的药丸时就看见了,但当时没有多想。其中一张的号码,就是贝里尔写下的那些号码。
我叹口气,靠到椅背上,晃了晃手中的彩券,然后打开我在欧布恩办公室找到的那份三天前的旧报纸。
“哈里逊发现印着乐透开奖结果的地方版不见时,就叫你去查得奖号码,其实你在把报纸拿给他之前,就把地方版抽掉。莎莉知道哈里逊彩券上的号码——因为她帮哈里逊装药时看到了。莎莉把一组号码给你,要你抄下那六个号码后拿给哈里逊。头奖有多少钱?五千五百万。哈里逊是生意人,所以向来先看金融版,然后才会去对奖。他其实没中奖,只是以为自己中奖罢了。”99lib?
我抬眼看着此刻脸色泛白的贝里尔。
“哈里逊以为自己终于发了,一时兴奋过度,结果心脏吃不消。”
莎莉的回应很快:“这个案子很难成立。”
“你跟他十六年了,莎莉,也许你比哈里逊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对一名心脏病患者而言,好消息的杀伤力并不下于坏消息。哈里逊的心情不能激动——而你用扑天盖地的激情害死他。”
“那老鬼死得很开心。”贝里尔语带刻薄地说。
“闭嘴。”莎莉冷冷的说,“他们动不了我们。”
99lib.t>我对警员点头表示道:“这一点轮不到我说话,不过我想,你得把巴哈马的行程往后延了。”
贝里尔的反应比我想像的快,他火速转身看着莎莉。
“什么行.99lib.程?”
我故做无辜状。
“旅行社的萝易丝说,你要去一个月对不对,莎莉?萝易丝真是大嘴巴,她说她不明白你干嘛自己一个人去玩。”
两名警员一把揪住扑向莎莉的贝里尔。
第五章
“太恶劣了。”欧布恩说。
我们两个坐在麦当劳,欧布恩正在啃第二份大麦克和薯条。
我点了咖啡,从他的篮子里抽薯条吃。
“谋杀就是谋杀,不管哈里逊只能再活两天或十年。莎莉看着自己的黄金岁月日渐流失,因此变得不耐烦了。贝里尔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最近才受雇,由于他是司机,跟哈里逊相处的时间大概跟莎莉一样多。她拟了个万无一失的计划,要贝里尔居中帮忙。”
“这案子很站不住脚,”欧布恩咬着汉堡说,“大概不会成立。”
我耸耸肩。
“很多谋杀案都然无存了。”
欧布恩严肃地看着我说:“他们会巴不得宰掉对方。”
我把番茄酱撒到薯条上。“那不是太可惜了吗?”我说。
第一章
“梅莉根·麦尔的老公来了!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摩妮卡说。
我们两个是合伙人,不过她是首脑,非但收入顶尖,又号称是英国最顶尖的临床心理医师。摩妮卡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老板,可惜极不会搞公关。时值周五,一整个礼拜文书工作已经累得堆到天边了。我刚刚取消一个约诊,正想趁机闭关到办公室内整理这堆文书工作,可是愤恨不平的鳏夫要来谈他的丧妻了,而且说不定还打算自杀哩。这种情形大概没办法挂个“洽公中”的塑胶牌子就可以打发掉吧。
我还是犹豫地坐下来,努力回想。梅根·麦尔,笔名是梅莉藏书网
根,有一阵子没来跟我谈厌世的问题了。她最近写了很多以前不曾写过的东西,但是听她说话时,不觉得她很想自杀,而我也懒得去追究来龙去脉。我的笔记写得有点零零落落,只好暗祷她老公不是因为知道她的什么黑暗秘辛,而期望我能发掘出来帮忙处理。
摩妮卡带我去她的咨询室,她喜欢把我们的办公室布置成庄重而贵气的样子,就跟她的形象一样。咨询室的地毯是蓝的,墙是白的,上面有福洛克斯和其他希腊岛屿的照片,还包括一张摩妮卡黑发铜肤、带领一群人在福洛克斯个人成长中心的相片。
我拨拨头发,拉直领带,最后发现这根本是多此一举。摩妮卡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年约三十五,长长的棕发绑成马尾,留着一脸的短须,看起来很像搞设计的。他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里头是印着血红色图纹的黑T恤。摩妮卡说:“麦尔先生,这位是欧文·莫冈,他见过你已逝的妻子一次,不过只有一次而已。”
我伸出手说:“很遗憾听到夫人去世的事。”
我努力装出同情的语气,可是那次会面梅根完全没提到想自杀的事,所以我其实觉得蛮困惑的。
“我是艾德温·麦尔,理论上我们两人已经分居了,可是……”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吗?”摩妮卡满心期待地问。
“我知道战枪的那群混蛋给她很大的压力,可是,我不认为他们……不,不该会失控的!”
我正在拼命想着“战枪的那群混蛋”是何方神圣时,艾德温强压下眼泪,伸手到一个写着“世界科幻大会:布莱顿”字样的背袋中拿出一本书。
“这是她的。”
那是一本书皮破旧的《灰隼族》,封面是个站在废墟边、身穿德鲁伊教派衣服的男孩。男孩被许多战士团团围住,努力想击退他们的领袖。艾德温·麦尔把封底掀开,上面有张梅根的全彩照片。现在我对她的印象更清晰了,她跟我一样也是威尔斯人,不过长期留居伦敦。梅根的发型非常特别,短短的头发根部染成红色,然后是一段金发,发尾再染成亮绿色,所以整颗头看起来像由红转绿的红绿灯。她穿了一小件黑色的假皮上衣,身戴一堆珠宝。我记得她在会面时,提到了她的打扮和工作的关系:“我已经当上英国科幻小说最具潜力作家十年了。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形象绝对有帮助。如果我看起来像庞克、异教徒和异议份子的综合体,就能多卖几本书,并超过出版社的最低要求量了。”
说着说着她露出狡猾的笑容,虽然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忧愁的气质——梅根的深色服装,让她看来有点莫测高深。她有种脆弱但真实的质感。我喜欢跟梅根或梅莉根这样的人工作。她在一次意外事故后,便开始癫痫发作,后来为了某种原因,放弃教书而成为作家。她没跟我多做解释,因为她并不后悔做这样的决定。梅根和许多从事创作的人一样,不断在理想与现实生活中挣扎。当她必须安抚银行经理,并在征才广告上找个推销厨房用品的工作时,就得将她的创作往后延了。梅根已经将创作延后十年了,而且好像没什么不满。听到她死亡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我对艾德温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星期前,也就是星期五,或是再早个一两天吧。周五是我负责带戴伊——他是我们的儿子——周末轮到梅根陪孩子。我妹妹送戴伊去学校,因为梅根早上一向起不来。我们星期五过去,按了门铃没人回答,戴伊有钥匙,就说进去等一等没关系。那时差不多四点半,我们进了屋子,然后我去烧热水、查看信件。当时我没拆信,不过我是她的经纪人——应该还算是吧,门垫上有一堆邮件,我就看看有没有出版社寄来的。那天我觉得屋子里不太对劲,倒不是她整理得不好,而是里面弥漫着熏香和尿臭味。那很不像梅根的作风,她痛恨熏香的味道,说闻了会觉得快要犯癫痫。梅根的癫痫若是发作起来,时常会尿失禁,不过她事后一向会清理干净,不会丢着不管。”
梅根上次来见我的主要原因,就是要跟我讨论她所服用的癫痫药。我是心理学家,不是看内科的,只能给她一些空泛的建议,后来我推荐她去见神经科医师瓦朗教授。艾德温接着说:“戴伊叫我到卧室里。自从我们分居后,我就没进过她的卧室了,可是……整个情况很异于梅根的行为模式。我非常确定,她全身冰冷得像……我从没看过尸体,而且还是被我们的儿子发现的!”
摩妮卡拿了一盒面纸给他。他抓起一叠,埋在里头哭泣良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居,但看起来似乎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或许其中有嫉妒的因素吧,但感觉上比较像是生活形态歧异或受到写作的影响所致。梅根曾提过,主要是他跟她很难相处。艾德温哭成这样,好像突然间才明白,结婚的意义在于有人嘘寒问暖,而且知道你将临终时,不会让你孤单死去。
梅根一直在服用苯巴比通,这是一种旧式抗痉挛药,可当作镇静剂使用。这种药仅适用少数几种癫痫症,因为容易产生抗药性,而患者为了达到药效,最后得服用可能致命的剂量。这种药若使用不当,比海洛因更危险,这种情形过去屡见不鲜。梅根·麦尔坚称安全性较高的新药对她的癫痫没用,她若非吃药不可,一定要吃苯巴比通,虽然她宁可什么都不吃。
艾德温开始平静下来,擦干眼泪。我说:“我想,她一定是服用太多苯巴比通了,没想到她还在吃这种药。我要她去看神经科医生,医生应该试过要她服用其他更安全的药。以前发生过很多服用苯巴比通过量的案例,大部份都是意外状况。”
艾德温茫然地看着我。
“她都没提到她的压力……战枪给她的压力吗?”
“没有。”我小心地补充说,“‘战枪’到底是什么?”
艾德温没回答,只从袋子里拿出一份文件。
“你看吧!”
信纸上印着一名壮汉扔掷一把大标枪的图形,内容是一份书评,应该是针对梅根的作品所写的吧,里头尽是类似这样的评语:
第三页第一段:功课没做够!托尔跟乌克很不一样,乌克懂得使用雷射将人击昏,而愚蠢的托尔根本无法了解这种发亮的小东西可以当武器!
第三页第二段:垃圾!托尔的夜视力虽然较强,但不表示他们在雪地中会被天光映得无法目视!
像上述那样的评语长达七页。
“我不懂‘战枪’为什么也要搞出版!他们只是玩具制造商而已,而且连电玩都不是,玩具的游戏规则四四方方,对敏感的人简直是种剥削。像她这样纤细易感的作家和艺术家,怎么能忍受他们!他们是活在儿童世界里的人,是成人世界里的怪胎!我要告他们!梅根是被他们逼死的,我需要你们帮忙证实这点!”
第二章
梅根的房子位于温兹华斯小广场对面一间店铺的上面。此区多半是维多利亚式的街道,街上车子横冲直撞,但驾驶未必是车主。我曾经干过一阵子警察,当摩妮卡和我在结束一天工作之后等着艾德温过来会合时,我觉得我们两个在这里像在埋伏监视似的。我们坐在我那辆后轮加大、前面装了本田金字招牌的改装车里面。摩妮卡决定不开她的宾士过来,怕万一被艾德温看到,会改变心意不告战枪,转而告我们。摩妮卡说:“在他过来之前,我们先把这个案子讲清楚。”
“案主是位作家,虽然出过书,但不怎么红。”
“我从来没听过她的名字。”
“我在网路上查过了,她是展望出版社发掘出来的,一开始写了一系列的生态科幻小说,像是《深绿三部曲》,一些小杂志把她乱捧一气,还被提名过一些闻所未闻的奖项。之后她改写艾德温给我们看的历史幻想小说《黑暗时期》、《塞尔特族》,虽然好卖一点,但也没什么大突破。她老公就是她的经纪人,他会离开梅根,大概是因为她跟下游市场的青少年电玩公司签约吧。”
“他真的很恨电玩公司的人!”摩妮卡颇有感触地说,“她有没有跟你提过战枪的人逼得她很想自杀?”
“那倒没有,她说跟他们工作压力很大,所以才想戒掉镇定剂。她觉得自己用药的方式有问题,并说她开始重视长期养生、整体的健康维护……甚至还动手撰写一本关于养生的书。”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厌世的人。那是不是他?是不是艾德温·麦尔?”
街道对面有个男的在按梅根房子的电铃,他穿了一件棕色的旧皮夹克,虽然是八月天的晴朗傍晚,他的领口却还是拉了起来。男人看起来有点像艾德温,由于领口的关系,我看不到他有没有绑马尾,不过当他从门口走回来时,我看出男人不是艾德温。他苍白削瘦的面容虽然相似,却只留了满脸胡青,没有蓄胡子,而且他的领口打了领带。男人抬眼看着房子,再看看下面已打烊的蔬果店,然后慢慢走开。我说:“不是他,这家伙是按门铃,不是敲门。”
“好吧!你也同意梅根感觉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吧?”
“我想她减药减得太快,结果癫痫发作,又一下子吃太多药。帮战枪工作虽然辛苦,但她老公的说法也很难成立,应该只是巧合,不幸出事罢了。”
“艾德温来了,我们最好小心对付他。他要弄清楚他老婆的事,自己又一堆麻烦。他把梅根当成玛莉莲梦露,万一抓狂起来,他搞不好以为梅根是被战枪密谋杀害的。”
我们下车过街,艾德温·麦尔在公寓狭窄的门口停步。他看着破旧的绿门及褪色的黄铜门把,仿佛这一生的经历都放在门后,而那段日子已成为过去式了。艾德温说:“我不能再拖了,自从……警方讲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之后,我就没再来过了。”
他掏出钥匙开锁,结果钥匙撞在锁孔旁,刮出声音,最后才插入锁孔中。
门里有一大叠信、帐单和免费报纸。艾德温说:“合约一定是在她……躺在那里时,从门缝塞进来的。”
“对不起,哪个合约?”我问。
“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那份合约,跟鲁宾森电视台签下的共同合约。包含一部小说《治疗师》、一部电视影集,还有关于信仰治疗的纪实节目和书。许多为她量身订作的电视节目,全部金额高达六位数。她拼了那么久,终于熬到今天了,结果…….99lib.”
我们战战竞竞地跟着他走上阴暗的楼梯,我说:“麦尔先生,你刚才是否提到梅根在写信仰治疗的纪实作品,或只是小说而已?”
“两者都有,她做过大量的研究。”上面的光线很亮,我发现楼梯通向一间宽大的开放式客厅。“我想这边应该有照片……”
房里摆满各种奇形怪状的家俱,看起来都不新,应该是看在低价的份上分别购买的,而非以风格或功能性为考量因素。唯一比较昂贵的家俱是电视和录放影机,不过房间角落有个颇新的电玩控制器。四面墙边都堆着书,绝大部份都从箱子里拿出来了,几乎要叠到眼睛的高度。书堆以上的墙壁则装饰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书的封套(我认出那本《灰隼族》的封面),还有照片、许多加框或裱好的科幻油画。我那票朋友应该会喜欢这个房间,虽然里头飘着令人作恶的尿骚味,好像野猫住过似的。如果屋里曾经燃过香,那味道也很淡了,或许是因为有气流在流通的关系吧。
艾德温来到放着各种快照的墙面。
“这是梅根跟莱诺·方索的合照。”
“她上过十四台啊?”我说。
“上过几次,她比莱诺铁齿,不过没她那批老友那么严重。梅根好期待能开个自己的节目,借此传达她的个人观点。”
摩妮卡一直冷冷地四处观察这个房间。跟她不熟的人,也许会以为她讨厌这里,不过我知道摩妮卡私底下跟梅根一样波西米亚。摩妮卡说:“你是不是想说,她相信信仰治疗,麦尔先生?”
“梅根不称呼那个叫信仰,”艾德温连忙说:“因为她拿的是科学学位,而且她跟很多科幻作家不同,梅根会尽可能采纳真实的科学证明。她搜集许多信仰治疗的案例,未必是基督教或宗教的,她设法召集某种控制团体……天哪!请等我一分钟!”
艾德温突然停下来,好像看到一件比这间令他睹物思人的房间还更恐怖的事。他匆匆离开穿过门。那扇门上画着女孩的海边沐浴图,我很快听见冲水声,心中划过一个丑恶的念头,怀疑艾德温在湮灭某样东西——应该不是那种令他尴尬的女性用品。
不知艾德温除了悲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情绪要克服?梅根几乎是把他休掉的,因为两人渐行渐远。当初是艾德温劝梅根别再念研究所,改写小说的,结果这一写,直到十年后经济上才终于有了回收。两人婚姻破裂不止是因为生活型态歧异及战枪的关系。梅根说过:“其实我们是为了戴伊结婚的,本来打算两不相扰,像朋友一样一起把儿子带大。这是他的点子,但他讨厌后来的结果。我通常没什么问题,他一直在试着接受,却怎么样也行不通。艾德温不喜欢这种安排。”
艾德温大概不喜欢梅根摆出来的艺术品吧,因为大部份油画和书的封面原作(并非她的作品),都以她为模特儿。梅根当模特儿时,头上会戴点东西,手上拿把武器或奇怪的物件,但身体其他部位没挂几条布。画作中的面容显然都是她的,不过有些胴体应该是其他较丰满的模特儿摆出来的。
若非艾德温一直暗示有人谋杀他老婆,否则我大概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梅根提过这种自我表现令她觉得飘飘然,而艾德温早已了然,也习惯了。他不可能为了钱杀害梅根,梅根在艾德温知道合约的事之前就死了。说不定艾德温希望合约能签成,只是不知情罢了。我想他应该不会笨到去谋杀一只还没生出任何金蛋的鹅,然后再指望我帮他从战枪那座金矿里挖金子吧。
客厅过去就是浴室,浴室旁边是厨房。厨房的门开着,对面墙上还有两扇门,我想是通到卧室的。其中一扇门开着,另一扇关着。我走到打开的门边,寻找刚才注意到的气流出处。我怀疑会不会有人从那边闯进来,跑到儿童房中。我看到有一小扇窗子开了条缝,但窗子还是锁住的,主要的大窗还锁了两道。我正在检查儿童房窗台上那个怪异的熏香碟时,门铃突然响起来了。艾德温从浴室喊道:“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是谁?”
我走下楼到门边,门铃又响了。我打开门,发现是稍早我们等艾德温时看见的那个男人。他确实长得很像艾德温,而且两个人都白着脸,红着眼,看起来更增添几分神似。艾德温留着短须,但这个男的刚刚才乱七八糟地刮过胡子,嘴唇边还有些胡渣,脸颊上则更多。男人瞪着我骂道:“你他妈的是谁?”
“我……我们是陪麦尔先生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自我介绍好像有点怪,人们只要站在心理学家旁边,都会变得很怪。那男人想从我身边绕进屋里时,换我问了:“你又是谁?”我闪过一个怪念头:“麦尔先生在浴室。你该不会是他死去老婆的男友吧?”
“才不是。”男人说,趁我犹豫之际,从我身边擦过走上楼梯。“她从没提过有男友,我是她的老朋友爱伦·葛雷德医师,我是梅根在伦敦科学院的老师……”
我跟着男子走上楼,觉得自己很格格不入。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人家?在这位只见过一面的患者家里,我自己不也是个陌生人吗?幸好我们到楼梯口时,艾德温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他脸色死白,满头汗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葛雷德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葛雷德想了一下,似乎想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时来致哀有点嫌晚了,不过我还是想过来致意。我……从来搞不清楚你们两人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是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单亲爸爸,一直不敢到这里……现在我跟两个心理医师一起过来,这位是欧文·莫冈——梅根是他的患者,还有摩妮卡·玛奎克。我有千头万绪要整理,你……你干嘛不写个信,或寄电子邮件?”
“我借给梅根一些研究报告和《教战手策》之类的治疗参考用书,我得把东西拿回来……”
“在我看完所有东西前,不许把任何东西拿走。你可以列个清单电邮给我,我得跟心理医师一起把她所有东西查看过。你大概不会对战枪的东西有兴趣。我得查明她为什么要自杀。”
葛雷德在死者的屋中一扫原有的鲁莽躁进,反而像个发现自己闯进别人派对的醉鬼一样,突然变得非常低调——这样说他其实蛮贴切的。葛雷德说:“是的,很抱歉,我知道她实在不该跟那些战枪的人扯上关系,这点你显然也知道了。我……呃,我会电邮给你。”
葛雷德静静下楼走出公寓。艾德温开始解释说:“我刚才看到那个,实在不忍多看。”他指着一个装满衣服的大购物袋,“她的洗衣机坏了,一直抽不出空去修理,以前她都会把衣服装好袋子,等我妹妹安妮来帮……安妮不介意帮那种忙。可是这种秽物她没办法处理!”
艾德温看起来一副要冲进厕所的样子。摩妮卡打断他说:“怪了!我看到厨房洗衣机的开关灯是亮的。”她又说,“那机型跟我的一样!”
意思是说若非如此,像她这种在精华地段开业的心理医师,是不可能清楚机器要如何操控。
“洗衣机不可能是开的!”艾德温冲到厨房说。
“会不会有其他人来过这里?”我问。
“不可能,不会的!连战枪的人都不可能,你们别想太多!这点警方至少查过了,不过他们没去调查其他的事!”
做调查是警方的事,不是我的。
“你是说,梅根的死很可疑,而且警方已经来过了。他们找到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正合他们的意!两个警官检查有没有人闯入,还把梅根当成嗑药的嬉皮。他们只知道这些,也认定只需要知道这些。如果梅根身上插了一大把血淋淋的标枪,他们也会说那是根大针筒!”
摩妮卡点点头。
“可是你觉得梅根的死,是因为某种疏失造成的?”
“战枪的疏失造成的!你这个话讲得棒极了!我去警局找负责人,想跟他解释战枪的人一直在骚扰梅根,梅根受不了,只好又开始吃药。骚扰也是一种罪,不是吗?结果我只找到一个无心办案的警官,他说如果警方把伦敦所有鸭霸的出版商都关起来,他们就没地方关别的犯人了。不过我已设法让审讯延期了,如果你们能帮我证明战枪把艺术家当劳工,对她的精神造成极大伤害,也许我能让他们获判有罪!”
我实在很怀疑。我瞄了摩妮卡一眼,她正用那种碰到奇怪客户时会有的淡然表情专注地聆听。据说本人也会有同样的表情。艾德温走回厨房。
“里面是什么!”他打开洗衣机,一阵尿骚味扑鼻而来。
“好臭!”我说,然后趁他没走开前赶快问:“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看了。
艾德温捏住鼻子往里头望。
“她的牛仔裤和内裤。梅根一定是发病后忘记洗了,癫痫会影响她的记忆力,难怪这地方味道那么难闻。”
“不见得吧。”摩妮卡表示,“我觉得我们之前闻到的味道是这张沙发传出来的。”她走进客厅指着一张面对电视的黑皮长椅说。
“原来她是在看电视时发病的。她一定是想洗衣服,结果却忘了洗。天哪!如果当时有人在这儿就好了!”
艾德温又一副想跑厕所的样子。为了分散他的注意,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还闻到熏香的味道吗?我知道原因了。”我指着打开的卧室说。
卧室里有张单人床,床是铺好的,而且贴饰着幼稚的幻想冒险海报,海报上还印了战枪的标记。大桌上摆设了一个电玩基地的场景,上面有金属制的小人和玩具布景。我以为艾德温会怪我们乱闯他儿子的房间,但他没说什么,大概是不反对小孩子玩战枪吧。我指着窗台上的熏香碟,有两根烧到底的熏香。艾德温说:“太不可思议了,梅根自从那次意外后,就痛恨熏香的味道,她从不点熏香的。”
我知道她在发病前有时会闻到熏香的味道。
“你说的意外,跟她的癫痫有关系吗?”
“有啊。梅根念的是双修,环境科学和生物化学。有人告诉她——葛雷德告诉她的——她作业做得很棒,会得第一名。她跟一些同学跑去庆祝,一群人跑到某同学的房间嗑药。听说点了一大堆熏香,药倒没嗑太多。那一次我不在场。”他突然停下来,大概是在算自己在梅根生前有几次不在场吧。“后来他们药嗑光了,梅根就骑脚踏车出去买,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人家在路上发现她,等她醒过来时,什么也记不得了。
“不久后,她就有所谓的熏香兆头,然后就发病了,害她考试考不好,记忆力也变得很差。怪的是,她吃药后状况好很多。大部份时候她睡很多,无法爬起来工作,所以只好开始认真写作。她并没有完全把毒戒掉,只是不再骑脚踏车,也不再点熏香了。”
“除了你儿子外,这个房间还有人用吗?”
我对熏香没啥兴趣,我想知道艾德温的妒意有多深。
“应该有吧,不过不是最近。她潜心钻研战枪的电玩,以前是透过电子邮件在玩。天哪,至少她没让那些讨厌的家伙上来这里!”
“那么,刚才来过的那个家伙呢?就是那位老友,以前的老师?”摩妮卡问。
“应该没有。他比梅根更讨厌熏香,拼命劝梅根远离嬉皮生活。这房间除了我儿子以外,大部份时间是我在用。我想你们最好看看我是在哪儿发现她的。”
他走回客厅,然后突然止步。
“葛雷德认为她应该跟他一样走学术路线,一直叫梅根去弄张医疗证明,如果学校不肯让她念博士,就去告他们。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关联。”
我很怀疑。我觉得艾德温是在刻意拖延,不想回那房间。他接着说:“幸好梅根有个喘息的机会,她在顶尖的科幻杂志《间隔区》刊出一篇故事……而且还拿到一份小说合约。葛雷德博士气死了……我们很久没看到他了,总之,他——”
“你不是要带我们去看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吗?”摩妮卡问道。
“是的。”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真的很为他难过。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
他打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窗帘拉开了,但窗子还是关的。两片窗玻璃间装了通风扇,一张大双人床占掉房间大半,床罩拉开了。房里有台电脑,有另一张游戏桌,甚至还有几张战枪的梅报,不过这些海报画的是成人,或至少是青少年的内容,都是穿着皮制或橡皮盔甲的女战士,大部份都是以梅根为模特儿画成的。床再过去有一大幅玻璃画,海水里的梅根看似要穿过海面迎向朝阳或夕阳。照图所摆设的地方看,也许夕阳有时真的会从窗口照到图上。梅根绿色的发端与水色相融,红及金黄的部份则与夕阳相互辉映,这是屋中她唯一全裸的图片,只是在海草及鱼儿的漂掩下裸得若隐若现。
艾德温瞥见我的目光,便说:“这是《间隔区》杂志,梅根·麦尔特辑的原画,由顶尖的科幻画家萨克斯顿所绘。”
画作虽没那么煽情,但我觉得裸画会让进房间的人想入非非。我说:“我一直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分手。”
“没什么理由!”他大喊说,“唉,就是两人不合嘛,其实也没真的吵架。我们一向处得不错,彼此帮忙……”
“这事很戏剧性,也很讽刺。”摩妮卡很快表示,“你发现她像玛莉莲梦露一样地躺在那里,服用苯巴比通致死。”
“不尽然是!她临终前并没有打最后一通电话,我发誓!反正她没打给我,也许有打给别人吧……不,没有!”艾德温眨眨眼,然后说:“不过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玛莉莲梦露死时是全裸的!梅根也习惯裸睡,事实上她夏天时一向裸睡,除非觉得自己可能会发病。如果她有预感,就会穿一条厚内裤。
“但这次不同,她腰部以下没穿东西,就算她刚发过病吧,可是她身上还穿了运动衫,甚至还戴胸罩。她从来不穿胸罩睡觉的。”
“好吧,状况确实很异常。”我说。
我蛮喜欢梅根,屋中所见的一切都看不出她是那种故意自杀、把尸体留给儿子发现的人。艾德温跟我一样不认同这种看法,可是他更怕这是一场意外。如果梅根因为相信信仰疗法而过早放弃药物治疗,结果又因暴食药物而致死,那么她毕生的作品就白费了。艾德温暗示有人谋杀梅根,我觉得是因为这样他心理才能平衡。可惜出版商比较喜欢作者在世,作者若已出名,死了也无所谓,总会有人可以继续帮他们写书。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人帮梅根捉刀把治疗理论的书写完并出版的。我同情地说:“真惨!但你怎么知道那是反常的?她又没预料到你会来。你哪知道她何时——”
“不知道。我说过了,她没打电话或做暗示。大概是周三晚或周四一早吧。”
“她都没打电话给任何人吗?”
“我不知道。等一下,我拿上来的那叠信是不是有电话帐单?上面应该有记录!”
他去拿电话帐单,我试着想像房间内的情形:墙壁上是梅根飘向朝阳的安详裸画;底下是真实的梅根,怀着我所无法理解的困惑,沉入睡眠的深海之中……
“是电话帐单没错。很好,一直记录到上周五——不,那些像是我打的电话……周四没有记录,周三也没几通电话……等一等,有一通比其他几通晚几个小时。”他停下来颤声说:“看起来像是最后一通电话。”
“你认得号码吗?”我说。
“不认得,你想我们该不该打打看?”
“好啊。”
我不希望梅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求救,结果对方却没帮上忙。但我必须准备随时扬弃个人的好恶,查出事情真相,才能在工作上有所表现。我问艾德温客厅的电话在哪里,并要了号码。电话响了两声,接着是电话答录机启动:“圣登斯坦大学医院生化病房已经下班了,请在哔声后留言。您若有急事需要联络,请打以下人员的手机:资深讲师爱伦·葛雷德医师……”
“是我们的老友葛雷德医师,我们把手机号码抄下来,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他?”
艾德温点点头,我拨了号码。又是电话录音,我留言要葛雷德跟我们联络,然后回头看着电话帐单。
“除了傍晚打给葛雷德的电话外,只有三通电话,全都拨到同一个号码,而且都是近中午时候打的。”
艾德温从我身后看着帐单。
“那好像是她的网路服务公司,她一直在使用网路,没错,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她最后留的讯息一定是电子邮件。”
“那是在打电话给葛雷德医师之前……”
我说话的同时,艾德温冲进卧室打开电脑。
我跟了进去,不安地猜测艾德温会找到什么。如果梅根真是死于自杀,我会恨自己没有适时评估出风险,她真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自杀的样子。会不会有人喂她吃过多的药?我怀疑过艾德温,因为他老是怀疑梅根的死直接或间接地与战枪有关。我实在想太多了。不过艾德温对梅根的工作似乎比对她的性生活更感兴趣。他看着电脑说:“你看这个:‘我为战枪写的东西经常得改写,实在令人丧气。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这种压力对我的健康非常不利。’”
“这是什么电子邮件?”我问,“有没有写日期?”
“是写给她朋友茉莉·布朗的,也是顶尖的职业作家,她一定能够体会!”艾德温用那种“心理学家不可能了解作家心态”的语气说。“是最近才写的电邮,不是星期三,是周一下午一点。噢,天啊,你看看这个,梅根真的快被他们烦死了!‘自从二〇K开始后,状况变得糟透了!每个东西都得重写两万次!’”
“二〇K是什么?”摩妮卡问,“千禧年之类的作品吗?”
“不是,是未来的战枪。其实还不就是托尔和乌克拿着雷射枪打仗之类的,不过某些部份真的不适合小孩子。讽刺的是,在他们开始逼压梅根之前,她本来很投入的。她还加入战枪超级联盟,看他们的录影带……我想她还保存他们最新的录影带!你们一定要看看这个!”
他跳起来冲回客厅。在电视和录放影机中间的架子上,有一个打开的影带盒,盒子上是那种经常可见穿着皮衣的酷妹,跟某种猿人怪兽用武器火拼的图像。
“我们来看看吧。”
艾德温拿起摇控器,画面很快出现了。银幕上的影像闪烁个不停,随着喧闹的夜总会音乐在屋内轰轰响着。艾德温的声音刚好盖过乐声:“都是垃圾嘛!他们真的太过份了!战枪怎么可以拿这种东西给她看!忽明忽灭的灯光很容易让她发病的!”
我开始看出那明灭不定的影像内容是什么了,看起来并不像未来的战争场面,有个女孩正在狂舞,身上仅穿着红红绿绿饰着金穗的比基尼,而且还戴了同色的手套。女孩身后还有其他穿着类似服饰没戴手套的女孩,她们围着一名编着鬈发的年轻黑人肌肉男跳舞。看起来像在夜总会的舞台上。
“那不是‘手套女孩’吗?”摩妮卡说。
我点点头,很高兴她先说出来。“手套女孩及克莱夫”是那种道貌岸然的心理学家羞于承认知道的夜店秀。
乐声突然停止,画面变成手套女孩擦掉脸上汗水,开始跟其中一名舞者谈话的画面。这时银幕突然转灰,变成雪蒙蒙一片,接着画面又一闪,这回虽不再一闪一灭,但一看就知道是录过太多遍,画质变得很差的影像。银幕上出现拿着雷射枪的人物,对付一艘正要降落的太空船。
“她会不会是不小心看到那个忽明忽灭的表演,然后发病,又不小心按到‘录影’键呢?”摩妮卡问。
我觉得不像。有人在灯光闪灭停止后,将“手套女孩”的录影中断掉。我还不及发表意见,门铃便响了。艾德温情绪非常紧绷,一开始并没反应。我说:“我去应门。”
按铃的是葛雷德。看到他,我忍不住满腹狐疑。其实人家又没有罪嫌,而且他的态度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不可一世了。葛雷德客气地晃了晃手上的大哥大说:“机子坏了,我一直想修,我的手机只能收听,没法拨出去。我看到你来电的讯息,既然我人仍在这附近……”
我犹豫一下,便请他上楼,并表示梅根最后一通电话是打到他实验室。葛雷德说:“其实那通电话是我打的。”他顿了一会儿,小心.99lib.翼翼地接着说:“我离开时,她看起来还好,不过我蛮担心她乱吃药的事。梅根很迷信仰治疗那一套,根本听不进我的劝,所以我才会留到那么晚。”
“你是说,”艾德温焦急地问:“她在服药过量后并没打最后一通电话?”
“没打给我,她应该没有实验室的号码,至于服药过量的事,我想应该是意外,不是故意的。
“我们一直在讨论那本无聊的信仰治疗作品,老实说,梅根的方向全抓错了。梅根大谈什么控制团体,可是她又没有召集到这种团体。她只是在搜集各种案例而已——个别的单一事件。我拿了一些实证来让她看,想说服她。那应该是星期二的事吧。
“梅根心情怪怪的,听不下任何劝说,她一直在使用信仰治疗和其他偏方来控制癫痫,可是都没用。她又回头吃抗癫痫药了,我觉得她吃太多了,身体不适应药量。
“我非常担心,所以周二就在这里过夜。”他紧张地瞄了艾德温一眼,“不是在寝室里啦,我睡沙发上。梅根睡到早上很晚,很难叫得醒。我决定放一天假,不去上班。我等梅根醒后,去帮她买点东西,然后花了点时间劝她去看医生把药改掉。她说她只是压力太大而已,因为想同时写两本书,一本是信仰治疗……”他指着角落矮桌上的蓝色档案夹,“以及战枪的下一本书,至少那本是科幻类作品。梅根说她很快就没事,事实上,我接到电话时,她看起来确实好一点了。”他拿起坏掉的手机说,“手机不能拨出去……有时挺方便的,可是那回实验室里出了大问题,我得赶过去。”
葛雷德看了摩妮卡一眼。理智告诉我,我们应该找借口告辞了。这里找不到遗书、没有临终前的电话,也没有最后一封电子邮件。
可是我不喜欢葛雷德这个人,尤其讨厌他不断猛批梅根从别处学来的信仰治疗。我对信仰治疗虽有疑虑,但如果有人能从中取得安慰,使用又何妨?
我打开蓝色档案夹,最上面的文件标题是:“我的个人案例”。开始是这样写的:
已经有两次了,我长达六个月的时间内没有发病或服用伤身的药物。我将之归功于冥想和整体的平衡,以及治疗的能量……那不全然是宗教的,而是一种科学无法解释但应该开始去探索的力量。
档案夹下有一本长相蛮吓人的平装书,书名是《战士》,封面印着战枪的标志,又是那种常见的戴头盔穿黑衣的人物,挥舞着雷射剑,从太空船上的斜板冲下来。这本书跟其他梅根的作品不同,是我在书店里见过的……没错,而且还放大了摆在书店里。我正想表示同时写两本如此不同类型的书,作家的压力一定很大,葛雷德倒先开口了:“你知道吗,可悲的是,自从那次意外后,梅根就变了。”他指着贴着梅根个人照的那片墙说,“以前哪,”他指着年轻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梅根,“她也会打扮,但只是为了好玩,后来啊,这个……简直是疯狂!”
他指着一组照片,一群三十几岁的人笑着围聚在一辆摩托车旁,梅根站在中间。所有人都穿着飞车党的服饰,但黑皮衣被换成白皮衣了。艾德温辩解道:“那是白骑士。梅根只是搭他们的车而已,他们是中西合并,追求灵修的团体。”
“真正的梅根仿佛在那次意外中死亡了,”葛雷德继续骂道:“受过伤的脑子好像已经不再是真实的她。真正的梅根不会相信魔法。”
这几句话触动我一些想法,如果梅根的脑子已死,他只算杀掉她的身体而已,反正他需要的又不是她的身体。
我不喜欢凭借直觉,但我知道有的时候人只能依赖直觉。葛雷德说话时,我一直盯着摊在沙发旁桌子上的《广播时间》,杂志刚好翻在周二深夜那一页。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我心中一凛,发现上面还画了线。我说:“至少还是得做点补救,可以在宣传中写道:‘治疗系作家香消玉殡,梦露艳尸裸案翻版’。”我看着葛雷德,拍拍蓝色的档案夹。“我相信出版社可以借这些笔记来编辑她的作品,电视也可以把她做的其他节目剪接起来等等之类的,梅根并没有白活!”
“太离谱了!出版一个胡言乱语、脑部受伤……”
他大步走到书桌边,一副要夺下蓝色档案夹跑走的样子。我举起档案夹说:“你想把这东西毁掉!所以你才会回来!你想毁掉档案夹,还有那盒录影带!”
他伸手来抢,但我个子比他高大,把档案夹高举在他头上。我好怕他会攻击我,而且我可能得用档案夹打他,不过葛雷德只是站在那里重重喘气,气到全身发抖。艾德温不解地看着他,我发现摩妮卡正悄悄地往电话旁移动。我说:“你让我想到我以前的一名福音教派患者。”葛雷德张嘴想说话,却被我打断。“他不肯练瑜珈或任何类似的运动,因为那是印度教的,是非基督教的异端,所以是属于魔鬼的!”
“世界上没有魔鬼!”葛雷德说,“也没有基督,她在那本胡扯的书里提到的东西,全都不存在!”
“你星期二就是跟她说了这些话,可是她不听,因为她头脑坏了,自从出过意外后,梅根的头脑就坏掉了,不肯再听你的教诲,不愿再当你的学生!”
“她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哪!她本来可以成为科学家,而不是什么信仰治疗师!真正的梅根绝不会……”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梅根星期二那天不肯听你劝,结果又去吃药了。你躺在沙发上试着睡觉,但脑子还是转个不停,你看着电视,翻着《广播时间》,结果看到有个节目快要播放了,内容是舞蹈和闪灭不停的灯。
“这时你想到一个点子。你抓起遥控器,用旧带子录下节目。也许你那时还不确定要不要这么做,可是第二天她还是不理会你的劝说时,你再也不把她当成你的学生、你心目中的科学家了。她只能在写作和科学之间选择一项,然而你的科学才是最重要的。你丢开工作去买东西,买了一些熏香点在客房里。”我觉得好像看到葛雷德在点头,可是他身体一僵,开始否认。我用声音压过他:“梅根闻到熏香便开始慌了,以为自己快要发病了。你说:‘别担心,吃点药,也许多吃一颗吧……’你当然没提醒她说她已经吃过了,再吃的话药量会太多。你说:‘坐下来吃点药吧,我们来看录影带。’她一服完药,药效尚未生效前,你就放带子,结果就害梅根发病了。
“既然她头脑坏掉,不再是科学家,你就能冷眼旁观地看着她痉挛失禁。你关掉录影带,等她一回过神,便说:‘你刚才发病了,一定是忘记吃药的关系!’梅根当然想不起自己刚刚才吃过药!
“你开始帮她清洗,脱掉她的牛仔裤和内裤,放入洗衣机里,却不知道洗衣机坏了。
“你扶梅根上床,你没帮她脱上衣,我想你大概不晓得她习惯裸睡……要不是你打电话回实验室,这件事大概显不出意义。你从这里打电话回去是个错误。实验室出状况了,对吧?”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我猜他对杀人的事不擅于撒谎,最后葛雷德表示:“问题很严重,东西溢出来造成污染,是我的学生搞砸的。”
“连你的学生也会出包,这下子换你慌张了,你得赶回实验室,而且还不能让人知道你到过这里。你冲出去时,门跟着锁上了,后来你才想起录影带还留在录放影机里,还有熏香的残灰也都还在。你借口说要拿笔记而跑回来,我猜你趁没人在时,回来过好几次了。”
葛雷德一脸惊骇。我只能说,他看起来不像无辜的样子。葛雷德只吐得出一些陈腔烂调,他说:“你根本没有办法证明……”
可是说这话等于间接认罪了。艾德温冲过去,将他撞得飞跌出去。葛雷德摔在书桌上,桌子应声而碎,《战士》那本书也掉到地上。不过这两个男的都不是战士,摩妮卡去打电话报警时,我很轻易地便将两人拉开了。
葛雷德后来只能不断地重复说:“根本没有证据”,我觉得这话很讽刺。梅根已经从一个可以被证实的世界,勇敢地迈入另一个全然无法证实的境界中了。而葛雷德却只能跟随在她后头。
第一章
“我再也不干了。”汉米许·史高特火速套上衣服,“那些豺狼虎豹总有一天会把我的宝贝扯掉,你等着看吧。”
“老兄,我要是有你那种老二啊,”保罗·邓肯吃吃笑道,一边从头到尾瞄着这位骨瘦如柴的前任学校老师说,“我也会有同感。”
他挺直自己宽实的肩膀,自恋地看着镜里的自己。这间酒吧里的房间十分破烂,镜子也裂开了。
“我支持你的想法,汉米许。”贾斯汀·耐特也不想干了,但他以前做惯推销员,宁可息事宁人。“可是我们都不能辞职啊,对吧,桂塔?”
他们走不掉的,桂塔对这点很有把握。
“很高兴你还记得该选哪边站。”东尼·霍斯(退休上校)夸张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他用杖子重重敲着地面,强调自己的权威性,然后拐着步子走到钢琴旁,搭着妻子肩膀。“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好让你们能到处表演,桂塔也是。”
三个男的默不作声,闷闷地想着可爱的桂塔为了他们几个有多么辛劳。
“只要我这几个大男孩能彼此和睦就好了。”桂塔嘟嚷着说,一对小黑眼珠在严峻的脸上闪着恶毒的光芒。“你们配着我的曲子.99lib.跳得那么棒,三人若是拆伙岂不可惜?这么吧,我换个曲目好了,可以吗?”
就连东尼都在跟着桂塔的曲子起舞,可是今晚汉米许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不跳,连礼拜三也不跳。”他尖声说道,“我现在就要退出!”
“噢,你会跳的。”保罗阴毒地说。星期三的收入超多,就算三个人拿到的钱已经预先扣掉一大半了,但还是很可观。没有人能在两天内临时学会他们的舞步。“汉米许,实际点吧,桂塔说得没错。”
“你人真好,我的亲亲大泰迪熊。今晚算泰迪熊之夜好吗?”桂塔开心.99lib.地建议说,而她老公则冷冷地听着。
保罗突然噤口不语,贾斯汀见机不可失。
“走吧,汉米许,再跳一场又不会要你的命。”
“好吧,不过星期三晚上真的是最后一场了。”汉米.99lib.许对他们的训练者、琴师兼老板挑衅说。
桂塔咧嘴一笑:“除非老娘死了。”
第二章
他怎么会陷入这种情境?尼克·迪戴尔认为工作就是工作,就算是最讨人厌的工作,只要退开几步想想更惨的事,感觉也不会太坏了。到南极捕蜘蛛就是一例。他痛恨寒冷,痛恨蜘蛛,比起来,在闷热的俱乐部中为“女性之夜”煮食,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即使她们聚在一起是为了看男人跳脱衣舞。这个号称“热力男”的三人团体实在名不符实——他们看起来糟透了。
“喜欢他们吗?”
里斯挨到尼克肩上,从走廊另一头的厨房门口看三个人跳舞。里斯的“蹩食外烩公司”(这是尼克取的)今晚的工作已做完了,两百名左右的女人正在声嘶力竭的狂叫,醉到连消化不良都不觉得。
“我还比较喜欢你的菜,老兄。”尼克笑笑地说。
里斯听了大笑,他对精致美食唯一的要求只有菜名。土耳其酱、薄荷明虾泰式沙拉、法式橘子鸡,说穿了其实是乱七八糟的杏仁奶酪、上面缀着荷兰芹(如果不会太贵的话)的虾子,以及贴了一片干枯橘子皮的炸鸡块。里斯说,只要菜名对了,就算是烤牛粪,女士们也会喜欢,只是他没把菜名取成牛粪罢了。
尼克在餐饮业待了四周,认定自己并不适合这一途。他的曾祖父以前好像是干大厨的,愿老天保佑他,后来老爸又改口说,曾祖是名侦探。是哟,才怪咧,尼克嫉妒地想,大概是“布丁失窃案”之类的案子吧。侦探是他自己想做的,他才不要步上先人的后尘哩。
从食客们对端上来的食物啧啧称赞的喧闹声听来,里斯的“牛粪论”好像言之成理。现在喧哗声更甚了,因为热力男背对着观众,在舞台上的酒吧坐定,开始表演了:“噢,我是超级热力男……”
三名戴着帽子、穿燕尾服的男人边绕着高脚凳,边举着闪闪发光的酒杯唱着,也许里面是香槟吧。他们快速地转着酒杯,然后一起(或者说几乎一起)再度举杯向观众干杯。
在尼克正前方的下舞台,有一名穿晚礼服的中年女子正奋力弹着一架直立式钢琴,女人早就胖到快塞不进礼服里了。尼克心想,那一定就是桂塔·霍斯了。她跟里斯有点表亲关系,显然就是她说服俱乐部老板找里斯来做外烩的。桂塔拿起放在钢琴顶端的酒杯,用香槟对热力男敬酒,当香槟的气泡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发着闪光时,热力男们也向她回敬。
尼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假如那架钢琴像马许写的小说一样,里面装了把枪或粹毒的飞镖,准备要射杀琴师,那么罪嫌就会落在舞台上的人了。不过由于大家99lib?都睁眼在看,所以舞台上不可能有人动手,否则就会构成不可能的谋杀了。真的耶!他很喜欢这个点子。
舞男跳着例行的舞步,不知怎地,尼克觉得他们跳得有点意兴阑珊。热力男层层剥掉外衣、衬衫,然后观众开始大声叫好。然而那几顶帽子,还是牢牢地留在热力男的头上。
他们坐回高脚凳后,一个瘦瘦干干、跳得不太情愿的热力男再次拿着酒杯舞到舞台角落,趁势将酒杯放到钢琴顶端,然后开始脱掉长裤。他将裤子丢到舞台侧翼里,低声唱道:
我夜夜散放热力,日日散放热情……
尼克觉得,等那条艳红色的贴身内裤一褪掉,观众的呼声就会亢奋到最高点。坐在前排尽头的那位老先生,已经开始兴奋地挥舞他的手杖了。
“那老头子坐在女人堆里做什么?”尼克问里斯说。
“老弟,那位老先生是东尼·霍斯上校,已经退休了,人家是桂塔的亲亲老公,也是热力男的经纪人。”里斯轻蔑地看着正在台上演出的热力男。“那位是汉米许·史高特。桂塔在他崩溃时收留他——”里斯为求公允,又补充说明,“如果那样算崩溃的话。她对知识份子抱有幻想,虽然他比东尼那个老头高明不了多少。”
汉米许如释重负地丢掉酒杯,扭回酒吧,与同伴合唱下一段歌曲。接着又是重复的独舞,先由个头壮硕、穿着白色紧身内裤的热力男跳一段。(“保罗·邓肯”,里斯不耻地说,“他们三个以前都是桂塔的情夫,不过保罗跟她还不算过去式。”)接着是穿艳蓝色内裤、年纪较轻的那位。里斯又说啦:“那家伙叫贾斯汀·耐特,原本的工作被电脑取代了。桂塔给他的这份工作,电脑可做不来。”
三名热力男回到酒吧旁边演出最后一次合唱,扭展他们裹着布条的下体。三个人的酒杯都留在桂塔的钢琴上,不过他们依旧戴着帽子,这种效果蛮诡异的,尼克忍不住好奇起来,他们到藏书网底什么时候才会摘掉帽子?
时间还没到。三人在高脚凳后小心翼翼地褪下内裤,当乐声化成传统的脱衣舞乐曲时,观众面对的是三名站在酒吧的丁字裤男,首先是左舞台的保罗,汉米许站在中央,然后是贾斯汀。三人喝着第二组注满香槟的酒杯。烟雾和观众的呼叫声渐次沸腾,三名舞男卸下腰带,双手摆臀,两腿岔立,面对着情绪逐渐加热的观众。
尼克用力咽着口水,他觉得挺恶的,不过也许女生的观点不一样吧,虽然他的女性朋友没一个人看过脱衣秀。不过就算她们看过,应该也不会告诉他吧。想到这里,尼克有点坐立难安。
音乐进入终曲,所有眼睛紧栓在那几条丁字裤上。终于,布条解开了,热力男将他们的骄傲展现在一群歇斯底里的观众面前。(尼克八成是唯一看着那几顶丑帽子的观众)有些女人爬到座位上,其他人则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台的样子。
热力男在最后高潮大步走到钢琴边,拿起原先放在那里的酒杯,然后终于把帽子摘掉,扔进舞台侧翼。三人再度向钢琴师举杯敬酒,桂塔站起来回敬,然后坐回去继续弹奏热闹滚滚的终曲。
“很过瘾吧?”里斯似乎很喜欢这场恶心的表演,“根本看不出他们彼此讨厌——尤其痛恨那个老桂塔。”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是桂塔的情夫吗?”
“她扬言要告诉他们的老婆,以此逼他们就范。这个老桂塔风骚得很,她老公一点鸟用也没有,现在她根本不肯放他们走。九九藏书”
“只要他们跳过一次,桂塔就跟他们洗脑,让他们梦想在好莱坞成名发财,而且还说,他们的老婆要是不能出席金像奖或东尼奖,铁定会非常失望;还有,他们的老婆要是知道家里的管家费是靠老公出卖皮肉赚来的,一定会很不高兴。我看总有一天,有人会把这老骚货宰了。”他随口说道。
“谋杀吗?你是说着玩的吧,里斯?”
钢琴一阵刺响,桂塔的手指从键上滑落,脸上不断抽搐。她的身体率先软倒,接着底下的高脚凳也跟着摔在地板上了。
第三章
要不是尼克懂得急救,才懒得冲到桂塔身边哩。幻想有毒镖是一回事,面对一具可能的死尸又是另一回事。桂塔的老公震惊地挥着拐杖绕来绕去,可是半点用也没有。
急救似乎是多余的。如果尼克猜得没错,桂塔若真是氰化物中毒,他的动作就得更快了。桂塔或许还没死,就算死了,附近也许还找得到证据。是粹毒的飞镖吗?尼克挺直五尺四的身高,对俱乐部的老板喊说:“快去叫警察跟救护车,别让观众走掉,任何人都不许碰任何东西。甚至——”看到正在穿丁字裤的保罗时,尼克喊说:“连那个也不行。”
“喂,小老弟。”保罗恶毒地说,“桂塔醉酒倒地关我鸟事,我可不打算光着屁股亮在这里让别人看笑话。”
尼克鼓足勇气说:“她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这句话立刻将三名热力男堵得死死的(不管他们穿回裤子没)。东尼·霍斯红着脸晃到舞台上大喊大叫:“是你们其中一人干的对不对?王八蛋,你们谋杀了我老婆,是谁干的?”
“我刚才只说有可能。”尼克大声说,“不过我看不出她是怎么死的,除非是毒镖射死的,要不然不太可能。除非——”
“不可能就好。”保罗打断他的话,“我要把裤子穿回去了,你有意见吗,小鬼?”
尼克不敢有意见,另外两个热力男很快地跟着保罗穿回裤子。
“你倒挺有种的嘛。”
里斯半嘲讽半欣赏地说,“你这样找麻烦,俱乐部又不会颁你勋章,虽然这边麻烦事也不少。”
“好恐怖。”尼克还在为刚才强出头的事捏冷汗。
救护车与巡逻车同时抵达,尼克的谋杀论可能真的说中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里斯将眼神从桂塔身上移开,她的尸体独自躺在钢琴边,等待警方高层到达。桂塔看起来如此孤寂,尼克觉得自己应该保护死去的桂塔。
“因为她闻起来很像你的土耳其酱馊掉的味道,而且她嘴唇发蓝,还吐了一地。”他好像不该讲这些事。
“搞不好是鸡肉的关系。”里斯不安地说,他在节目开始前拿了一些食物给他们吃。
以前的福尔摩斯比较受人尊敬,尼克一边跟着里斯退到角落,一边酸涩地想。他是犯罪小说迷,从爱伦坡、柯南道尔、赛儿丝、克莉丝蒂到彼得·拉佛西和夏兹·布蓝齐利,任何找得到的小说他无一不爱。尼克嗜犯罪小说成癖,无论是血淋淋的写实小说或轻松小品,通通照单全收,这跟他的曾祖父有没有拿着放大镜到处乱跑全然无关。今晚尼克皱着鼻子,就像他看到里斯把枯掉的荷兰芹放到虾子上时一样,他觉得事情很不对劲。99lib.
当警方高层抵达时,尼克幻想会有急冻人杰克·福斯特拍着他的背,或者是神探莫尔思不情不愿地恭喜他侦破谜案。可惜毕夏普大探长不像这两名人物,他那慈善的笑容令人觉得他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理想家庭医师。法医在一边检查尸体,大部份观众在警员的指挥下鱼贯而出,探长则像只懒洋洋的鳟鱼一样,缓缓绕着围起来的舞台和观众席走着。不过尼克注意到他的眼神像饥饿的食人鱼一样,忙着四处探看,最后落在尼克和里斯身上。
“你们两位是谁?也是跳脱衣舞的吗?”
“我们是外烩人员。”里斯很不高兴地说,“是来煮饭的。”
尼克推推他,觉得他的话很不恰当,不过他这动作被食人鱼瞥见了。
“你会担心是应该的,先生。”他平静地对尼克说,“我们得等警官检查完才能确定是否中毒,不过如果是的话,二位得回答几个问题,你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是我提议叫警察的。”尼克说。
毕夏普摇摇头。
“上回想用这套话骗我的家伙,后来被判终身监禁。”
“如果是氰化物中毒,一定是粹在毒镖上的,除非——”尼克急忙说。探长扬起一边眉毛,尼克很快继续接口,“我们的晚餐九点前就结束了,她一直到十点二十分才死。”
拖太久了,尼克知道毒镖之说不可行,否则他就不可能闻到那股杏仁味了。
“你认为你知道是哪种毒药?所有东西都清洗过了,是吗?”
“是的。”里斯黯然地说。
“别担心,我们会找到线索的。”毕夏普跟他保证,“如果有东西可找的话。”他像在做宣传似的说道。
“钢琴上的酒杯有没有闻起来带杏仁味的?”尼克满怀希望地问。
毕夏普的笑容变得更亲切了。
“怎么,你该不会在里头放东西了吧?”
“没有。”尼克低声回答。
“我只是在开玩笑,小朋友,你会习惯我的幽默感。为什么你会认为毒药下在酒杯里?”
“我没那么想,虽然桂塔只用一个杯子喝酒——”
“酒是谁倒的?”
“我不知道,不过她不可能是被酒毒死的。”尼克忍不住亮出底牌,“她之前用那杯子喝过酒都没事,三个热力男全用钢琴上另外三个酒杯喝过酒。桂塔不可能是自杀的,因为她不可能在两次敬酒间往杯子里倒东西,除非舞台上的人故意下毒,否则不可能杀得了她。”
众人一阵沉默,接着毕夏普说:“我不喜欢‘不可能’这三个字。”他指着还穿着丁字裤、垂头坐在舞台上的三位热力男,三人百般不情愿地面对拼命忍住不笑的鉴识组摄影师。
毕夏普看看努力压抑狂笑的尼克。
“会怕吗,小伙子?看过很多尸体吗?”
“没有。”
“我看过,谢天谢地,我还不至于无动于衷,等你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时候,就该辞职了。”
东尼·霍斯坐在围条外的第一排座位上,隔一会儿就说自己已经习惯受到惊吓了,好像他老婆每天都惨遭谋杀似的。不过他那张脸有如死灰,尼克觉得热力男走过去时,他都快昏倒似的。
“我们的便服在那边。”汉米许满怀期待地指着“侧翼”(舞台旁边一间放灯光和布幕控制器的全功能房间)对毕夏普说。
“那些东西已经都装到袋子里,暂时成为女皇警方的财产了,先生。”
大伙一阵错愕。
“你打算让我们穿这样回家吗?”贾斯汀尖声问道。
“不,我们也得扣留那些丁字裤。”
汉米许开始哭起来了,毕夏普稍假慈色地说:“警官会做安排的,总不能叫你们吓死路人吧。好啦,各位,我要你们一五一十地把今晚的事重述一遍。你呢,”他用指头指着尼克说,“不准插嘴。”
东尼为毕夏普陈述基本资料。
“这三位男士跳我老婆编的舞,一开始,酒吧上摆了六个酒杯,每人两个,第七个杯子放在钢琴上给我老婆。桂塔在开演前亲自把所有杯子倒满。我想如果有毒的话,一定是在那之后才加进去的。”他又说,“因为大家喝的都是同一瓶酒。”
“是谁在开演前把酒杯放定位?”毕夏普问。
“汉米许。”另外两名热力男庆幸地说。
“可是我们之前全都用那些杯子喝酒啊。”汉米许不安地提醒毕夏普,三人同时开始把舞步走一遍,模仿了脱衣动作,并使用厨房拿来的七个杯子。“就像那小鬼说的,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下手嘛。”
“你们的杯子是从哪儿拿来的?”毕夏普问。
“我们自己带上去的,”汉米许惨兮兮地说,“我是从盒子里拿出来的。”
尼克开心地发现,他猜得没错:汉米许不可能事先在杯子里动手脚。毒药只可能在舞台上面施放的。
当汉米许拿着杯子走到钢琴边,打算跳最后一支舞时,毕夏普打断他说:“你今晚就是把杯子放在那里的吗?”
“我记不得了。”
“努力想一想。”毕夏普用家庭医生的亲切语气说。
汉米许慢慢把杯子拿到靠近代表桂塔的那个杯子边,那杯子摆在钢琴的右上角,方便她用右手取用。等轮到保罗时,保罗把他的酒杯放在汉米许的杯子右边,三个杯子刚好摆成一排。
“你的杯子不在那儿,老兄。”贾斯汀说,“你的杯子跟平常一样放在桂塔的后面,我看见你放下来的,两次都看到了,我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汉米许的后面。”
“也许吧。我脑子里在想别的事。”保罗面有愠色地说。
“桂塔跟我说,保罗今晚是她的入幕之宾哟。”里斯悄声对尼克说。
“她老公怎么想?”
“我看他根本没有多想,不过他大概习惯了,反正他觉得除了威士忌外,他老婆最棒。”
尼克觉得很诡异,不过夫妻之间的事本来就说不准。他只知道,做老婆的被谋杀,罪嫌很自然会落到老公头上。
东尼好像在待命似地,又开始骂起人来了。
“我再说一遍,是你们当中哪个王八蛋干的?”他沉声问:“一定是你们三人之中的某一个,而且你们全都恨她,没有人懂得感激她。”
“再多告诉我一些。”毕夏普客气地说,三个热力男则默不作声。
汉米许首先发难:“难道不会有人从桂塔背后偷偷溜过来吗?凶手可以趁桂塔在看我们跳舞时下毒呀,她反正不会注意到。”
“那你呢,东尼?”保罗也恶毒地掺一脚说,“你当时坐得最近。”
贾斯汀也来凑热闹。
“你是不是发现保罗还跟她有一腿啊,东尼?”
东尼愤愤地瞪着三个人。
“各位,就算我有任何想伤害桂塔的理由,”他沉重地说,“我离钢琴足足三尺远,而且我个头这么大,若是走动过去在我可怜的老婆酒里下毒,她头上的聚光灯一定会照到我。”
他再次坐下来,激动得全身颤栗。尼克觉得他不像在做假,而事实也对东尼有利。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开始就会看到你。”尼克主动表示。
“你不认为观众席里的两百位女士也会注意到吗?她们都没人发现哪。”毕夏普淡淡表示。
“也许是在高潮点下的手。”尼克突然灵感大发地说。
“你到底在扯什么?”保罗咕哝说。
“就是我们亮出老二的时候啦。”汉米许小露聪明地说,“那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们身上,根本不会注意到别的事。”
“各位不知有没有做过视力检查?”毕夏普歉然地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大部份人的视线范围都能涵盖左右两边移动的事物。不管有没有聚光灯,凶手都不会愿意败露自己的行迹。我看依目前的证据判断,迪戴尔先生说得对,我们得排除掉自杀的可能性,而且凶手九九藏书只能从舞台上下毒。”
“尼克万岁。”里斯说,可惜话说得太早了。
“不过,”毕夏普朗声表示,“有件事你们似乎都没想到,包括你在内,尼克。”尼克等着对方开口。“毒药不会从天而降,一定得装在某个东西里面,像是瓶子之类的东西。若是氰化物的话,就会是盒子或纸包。”
看到众人做茫然状,毕夏普叹口气。
“恕我指出一点。”他柔声地接着说,“你们三个最后一丝不挂地站在舞台钢琴边对吧?怎么可能有人能把毒药拿到钢琴边,又把装毒的容器丢掉?”
众人一片死寂。接着三个人如释重负地此起彼落喊道:“我们没有啊!”
尼克思忖后,管不了毕夏普会不会把他吞了,他豁出去地说:“他们可以等第一次喝完酒后,在自己的杯子里下毒,然后把杯子拿到钢琴边,跟桂塔的杯子掉包啊。”
“非常好,小子。”毕夏普兴致昂扬地说,“不过他们还是得把容器藏起来。”他转头看着热力男,“你们有没有人注意到酒杯的摆置有异常之处?”
没人注意到。酒杯的位置跟平时一样,虽然舞蹈过程中杯子之间的距离有些差异,但四个杯子的顺序都没变。
“还有你,邓肯先生——在酒吧边的共舞与钢琴边的终曲时,你是站在左舞台,你有没有感觉或看见任何人摸到钢琴背后?有没有看到穿黑斗篷的坏人?”
保罗呆呆地摇摇头。
“那么各位,看来你们应该是无罪的了。”他顿了一下,“不过你们得先通过全身搜查。”
“你他妈的不会来真的吧?”保罗呻吟道。
“噢,绝对是玩真的,邓肯先生,请相信我。不过这位警官非常的温柔——通常会很温柔。”
管他温不温柔,反正警官什么都没搜到。
“把氰化物塞在身上的孔洞岂不是太危险了?”尼克追根究柢地问。
“没想到你们当厨师的会这么懂毒药。”毕夏普赞道,“我们当然会从你们的食物和厨餐具中取样了。”
“那我要怎么做生意啊?”里斯哀号说。
“我们来这里就是要调查谋杀线索的,每个废纸、衣服、食物和酒杯都会用袋子装妥等法医检查,舞台及厨房的每寸地方也都会仔细查过。”
“还有帽子!”尼克急切地叫道,“他们的帽子几乎一直戴到最后一刻。毒药一定藏在其中一顶帽子里面。”
“那个聒噪的小鬼到底是谁?”保罗翻着白眼说。
“如果是的话,我们会找到线索的。”毕夏普向尼克保证说,“不过就目前看来,桂塔似乎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我虽然不喜欢‘不可能’这三个字,但看来她不可能是被谋杀的。”他对三名欢天喜地的热力男咧嘴笑说:“顺便提醒你们,你们会很讶异我们在办案初期,经常会讲这种话。”
看到大型的旅行车开进俱乐部旁边的小巷子时,尼克紧张不已,据他观察,车子是用来临时充当办公室的,也因此确定桂塔确实遭人谋害。他跟里斯被警方召回此处,看起来好像非常不妙。尼克既好奇,又怕被怀疑,在他酷爱的犯罪小说里,警察最爱怀疑所有人了。他甚至害怕到宁可去南极抓蜘蛛。
“噢,是我们的年轻侦探哩。”毕夏普从摆着桌椅的厨房一角走出来跟他打招呼,“你可以走了,很高兴吧。”
“可是,外面那辆不是犯罪调查车吗?”尼克不解地问。
“一定是中情局。”
里斯匆匆离去时,尼克却在一旁逗留。
“你是说,桂塔不是被下毒的啊?”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
“她是被毒死的,可是你们的食物没问题。”
“所以是酒被下毒罗?”
“没错。法医彻夜调查,瓶子里没东西,酒杯内也没毒——只有跟桂塔最近的那个例外,里面满是氰化物。先别急着说她是自杀的,法医在桂塔的衣服或手提袋里都没找到氰化物的痕迹。”
尼克在心中默默跟毒镖理论挥别。
“假设其中一名舞者,在酒吧上多出来的那三个杯子的其中一个下毒,然后带到钢琴上呢?那她就不是用第一次拿的杯子喝酒了?”
“亏你想得出来,小子。那凶手要把毒药放哪儿?而且钢琴上就会有五个杯子了。”
“那帽子呢?”尼克不敢抱太大期望地问。
“忘了那些帽子吧,里面也没东西。所有自尊心极强的业余侦探,都会去查什么呀?”
尼克不喜欢被取笑。
“指纹。”
“没错。所以保罗·邓肯先生现在正在警局接受侦询。”
“所有杯子都会有汉米许的指纹。”尼克说,“所以如果他是凶手,就不必担心桂塔的杯子上会有他的指纹了,可是其他两个舞男就惨了。”
“桂塔的杯子上有保罗、桂塔自己跟汉米许的指纹,如果我们能查出他是怎么把毒运过去的,就可以结案了。嘿,你在苏格兰警场也挺有名的。”
“我连被训诫都不曾有过呀,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久前,我去过那边的犯罪博物馆,远在黑暗时期,有个叫奥古斯特·迪戴尔的人,曾经帮那边的红牌探员侦破了几件案子——通常是那些比较难搞的案子。你跟他有亲戚关系吗?”
“是我曾祖父啦。”尼克勉强说。
急于攀亲带故也许会招来反效果,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想这么做。真的,乡下地方的业余侦探,怎能跟堂堂苏格兰警场的正牌警探相提并论嘛。
“如果你打算追随先祖的脚步,我可先告诉你,我的案子不管轻松或棘手,都是自己搞定的,懂了吗?”
“懂了。”尼克急忙表示同意。
第四章
“我实在看不出保罗·邓肯哪里有罪。”藏书网尼克表示说。
他一心想着不可能的犯罪,完全无心于周边的事物。里斯那间工业区租来的厨房,勉强熬过每99lib.项食物的抽检,凭着运气和时机存活下来。
“我不是叫你用鲨鱼肉做吗?”里斯暴躁地看着尼克手上的工作说。
“用鲨鱼做安康鱼串,不会吧?”
“谁会注意?反正还不是都得99lib?烤成黑黑的。”
“三个热力男都很恨她,可是却都又留下来了。”
“唉呀,还不是就混口饭,虽然桂99lib.塔和老东尼抽掉六成,还骗他们说是存起来要捧他们的。桂塔实在很黑心,根本是在骗人嘛。”里斯义正词严地说。他从每根肉串尾端抽掉一块鱼肉,还振振有词地说:“给它们点空间喘息。”
“没有人从后头溜上来,可是从舞台侧翼的房间呢?俱乐部老板和他的灯光师在里面啊,不过,他们当然还是得想办法把毒药弄到舞台上才行。”
里斯决定帮尼克一起想。
“你说过毒药一定是在两轮酒之间下的。会不会有人从侧翼伸手出来?”
“五尺长的手,一定会引起注意的。”尼克断然反驳。
里斯又试最后一次。
“也许毒药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哩。好啦,能不能高抬您的贵手,干点活,让老子的薪水没有白花?”
尼克没回答,里斯的话激发他一连串想法,他想起了福尔摩斯和从钟绳上滑下来的蛇;想起了赛儿丝和那个精巧无比的设计;他甚至想起粹毒的飞镖……
“又是你?想出解答了吗?”
第五章
“我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检查过舞台的侧翼?”尼克冲口说道,他一见到毕夏普,就信心全无。
毕夏普好笑地说:“你想检查的话随时请便,我若遗漏什么,也请通知一声。顺便告诉你,指挥官大人,我们把聚光灯和布幕也都检查过六、七遍了。没找到由导弹射下来的氰化物;布幕的杆子也都挂得好好地,没藏什么东西;也没人朝死者射飞镖,在杯里下毒掩人耳目,或者把氰化物涂到琴键上,让她的手指吸收毒药——不过最后这招你大概没有想到。”99lib? 99lib?
“是啊。”尼克承认说,“可是那些帽子——”
毕夏普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唉呀!是呀!”他大声叫说,“你怎么不早讲?”
尼克顽固地接着说:“热力男裸身站在钢琴边时,最后丢掉的是帽子。假设毒药藏在帽缘里,凶手只要用帽子遮住酒杯,设法把毒药放进杯子,然后把帽子丢到舞台外,再跟没有掺毒且一模一样的帽子掉包就可以了。”
“你是说有共犯吗?老板听了一定很乐。你先去99lib.练习,看能不能边跳脱衣舞边把装在帽子密袋里的毒药拿出来,等你练成了再来跟我说。”
尼克丧气得说不出话。
“如果你能告诉我保罗是怎么办到的——我相信他也办到了——我就在犯罪博物馆帮你贴张证明书。”毕夏普放缓语气说,“就贴在你曾祖父的旁边。别忘了,这些你从小说里读来的精采杀人手法,都不必在两百名狂声尖叫的妇女面前进行——更别提有尼克·迪戴尔先生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监视了。无论观众多么聚精会神地盯着热力男,如果毒药从聚光灯里射出来,总会有人瞄见。如果三人之中有人在漂亮的戏服里掏氰化物,也一定有人会注意到。保罗·邓肯说他不小心拿九九藏书到桂塔的杯子;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毒药又是如何跑到他的杯子里的?看来我得把话收回来了,这件案子或许真的是不可能的犯罪。”
若是不可能的犯罪,我就把帽子吞给你看!尼克在心底发誓说。
第六章
尼克告诉自己,若想把不可能的因素剔除掉,一定得先确认其不可能性。这是侦探小说的金科玉律。问题是,什么才是不可能的?如果舞台上的人不可能行凶,侧翼和天花板也都不可能,那么就只剩下观众了——而这一点,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接近桂塔的人都会被看见,而离她最近的东尼又对老婆极为忠心。就算东尼欲加害桂塔而有所掩饰,尼克应该能看出蹊跷,即使在表演高潮时亦然,因为人高马大的东尼若挨近桂塔,钢琴上的聚光灯必然会照到他。纵使在黑暗里,坐在他旁边跟后面的观众也一定会看到他移动。
所以嫌疑又绕回热力男的身上了,先别管他们如何夹藏毒药,但他们确实有杀人的动机和机会。尼克沮丧地瞪着里斯的“火焰焗雪山”,看起来不像传统的烤奶油加冰淇淋,倒像是水泥块。里斯的三流厨艺逼得尼克昨晚猛翻食谱,恶补这些东西的煮法。做火焰焗雪山有几个重要窍门,这是一种集极热与极冷于一炉的点心。阿拉斯加寒若北极,尤其焗烧的步骤,更是险如捕捉蜘蛛……99lib?99lib?九九藏书
第七章
“如果我们是在追野鹅,小朋友,你的鹅早就煮掉了。”毕夏普曾和蔼地警告他。但事情并未结束,三天后毕夏普再次传唤尼克过去,原本的和蔼一扫而空,他怒目瞪着尼克。“你期望我承认自己错了,而你料对了吗?”
“不敢,长官,我没敢那样期望。”
毕夏普严厉地盯着他说:“我不接受嘲笑。”他顿了一下,“对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的捕蛛器,长官。”尼克怯怯地坦承说,“那是一种很方便的设计,手把上有个铁线,只要拉动铁线,捕虫器上的活门就会打开。我想,凶手可能会使用类似的东西,把铁线安装到拐杖里,弄个活动式的手杖99lib.尖头,以便释出毒药。如果凶手把杖子拿在肩膀高度,避开照在他妻子身上的聚光灯,并适时出手,应该就可以奏效了。我不认为凶手事后会把手杖留下来,不过我猜,如果有人想敲诈凶手的话,一定会把拐杖拿到手。我想警方应该不至于会把残障人士的手杖当作证物装到袋子里吧?”
“我们确实找到手杖了,它果真放在你说的地方。东尼·霍斯仍矢口否认杀害发妻,不过你已经帮我证实这点了。”毕夏普承认道。
“不,我没有。我不相信东尼会谋害她妻子。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桂塔,不过他不喜欢桂塔跟其他男人乱搞,偏偏她又爱夸耀。桂塔知道老公不高兴,尤其是发现她还跟他们陈仓暗渡时。东尼知道自己正面冲突绝无胜算,所以便选99lib?t>用这个办法。可惜他想谋杀的对象在后舞台跑来跑去忙着脱衣服时,看见东尼在他的酒杯里下药了,他的杯子跟平时一样放在桂塔的杯子后面。他大概不敢相信自己运气会这么好,从天上掉下这种机会吧。如果酒杯没毒,那就没事。若真的有毒,他就可以选择告发东尼,或是把握机会一箭双雕——趁机把桂塔甩掉,同时让东尼背黑锅99lib.。
“他选择了后者。他舞回钢琴旁,拿起桂塔的酒杯喝酒,而不是自己的。也许他用左手拿杯,并以右手臂挡住其他两个人的视线。接着他把桂塔的杯子放到自己杯子的后面,并故意让另外两人看到,此后一逮住机会就偷走拐杖,以便勒索东尼,把从热力男身上抽走的钱全吐回来。凶手需要手杖,因为他不能事后突然翻供,说想起自己看见东尼在杯子里下药。不过他可以因为‘找到’手杖而‘想起来’。所以故意谋杀桂塔的人是保罗·邓肯,而不是东尼。”
尼克咧嘴笑着补充:“我没有理由嘲笑你,两桩半调子的谋杀,未必等于.99lib.一件谋杀案。就像你说的,长官,保罗·邓肯谋杀桂塔一案,确实是不可能的犯罪。”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