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北斋事件》 第一节 在波士顿市的某个地区,从凛冽的寒风中,走过来了两名男子。 两个人在破破烂烂的老式公寓楼前面站定,不约而同地望向正对马路的三楼窗户。视线移至右数第四扇,贴在窗上的纸条漏着缝,已经变成茶褐色,当然,也感觉不九九藏书到有人活动的气息。 “最好不要养着什么活的东西。”年长的男子低声嘟哝着。 如果,这名被害男子的确是这儿的住户,那么,房间已经空了四天。七十二岁的独居老人养个动物做伴,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也只能是老鼠,看那家伙的样子,就连喂饱自己都成问题。” 和男子搭档的年轻人轻笑道。他巴不得早早收工,扑回警察局里,今天晚上有新进警察局的女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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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的欢迎会。 “连个防毒面具都不给配,本来这个老东西的房间,气味就十分重……听说是个日本人?” “少说他奶奶的废话。他是享有公民权的体面美国人。” 男子瞪一眼年轻人,迈步走进了公寓。 “哟嗬,还真是魅力四射的房间。”黑人管理员刚刚打开房门,年轻人就吹了一记口哨。 只见抽屉被扔得满地都是,掀着盖的大型皮箱,被胡乱扔在脏兮兮的床铺上,内裤散了一屋子。泡沫从扯烂的枕头里弹了出来。这里根本找不着地方下脚,整个房间就像是遭遇了暴风雨的游艇客舱。 “看来是位不擅长收拾整理的先生呢。”年轻人跃跃欲试地看向上司。 “有什么人进入过房间吗?”男子暗叹一声“又摊上麻烦事了”,向管理员询问起来,严厉的口吻,吓得对方直摇头。 这个黑人管理员眼睛里的惊诧发自内心,瞧他的模样,也不像是能够在警官面前镇定演戏的精明类型。至少这件案子和他无关,那个男子做出了判断。 “声音呢?就没有人听见动静?” 管理员唯唯诺诺地答道:“周围全是耳朵不好使的老人家。” “乔伊斯,跟他一块儿,去问一问有谁跟被害者比较亲近,把人带过来——如果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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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达了命令以后,就剩那名男子一个人,单独地留在房间里。 这起案子多半大有蹊跷,之前还只当是冲动型的单纯盗窃案,看来是他的判断失误。这等执拗地翻箱倒拒,杀人背后,应该别有目的。 寻仇?不,不对,单是为了寻仇,没有必要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难道这儿留有对犯人而言,可以致命的物证?这条线说得通,问题在于:那到底是什么线索?独居的被害日本老人无亲无故,要想查清楚他这所房间里,到底缺了什么,那可不容易。 “就对这儿的住户说,这家遭了强盗吧。唉,又摊上了一件麻烦差事。”那名美国男子暗暗叹息着。 话说回来,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值得对住在这种廉价公寓里的老人,狠下杀手?这个老不死的既没有希望,也没有乐趣,活着跟死了没有两样。再说,就解剖结果来看,这具肉体不仅患了重度胃溃疡,还接近营养失调。根本不用犯人动刀子,他多半也剩下一年的命了。 男子黯然叹息着。 未免于让房间乱上添乱,男子就站在入口附近,慢慢移动着视线。代替墙纸贴在四壁的,应该是日语报纸吧,已经泛黄得厉害。既然并非冲动杀人,那还非得抽调懂日语的警察,与他共同搜查。 忽然,男子嗅到一阵古怪的气味。他的第一反应是——密闭房间的霉臭,再一闻,又更像刚干的油漆味。 “找到了。他和住在下面一层的中国老爷子,往来甚是频繁……”乔伊斯匆匆赶回来报告,话一出口,才发觉对方神情有异,“怎……怎么了?” “是什么气味来着。你没有闻到?” “不是日本人的体臭吗?” “是调颜料的油,没错吧?” 一个满脸老年斑的瘦削中国人,在乔伊斯背后探头探脑。他的一双眼皮耷拉着,眼角上粘着黄浊的眼屎。夹克像是从二手店里淘来的,里头套着满是污垢的白色T恤衫,汗渍在布料上印出了肋骨的形状,看来是从夏天,一直穿到现在吧,眼下并不是动不动就出汗的季节。 “嗯,原来如此。的确是这股气味。”男子问过老人的姓名,把他请进屋里。 “从前马斯克也老是画画。” “那个‘面具’马斯克?你是指马斯蔻?” 听说这个被害的日本男子,名字被叫作Shinjirou Masuko。 “他喜欢听别人叫自己为‘面具’,这条街上的东方人,全都戴着面具求生。” “明白了……马斯蔻曾经是个绘画家。他画得不错吧,至少能换钱。” “谁知道,我是不十分清楚。反正在屋里翻一翻,肯定能够找着他的旧画。” 那个中国老人望着满屋狼藉,如此冷漠地说道。即便友人被杀,照样面不改色,就是这样,美国人才拿东亚人没辙。 “不好说。虽然没有搜,我看画是没了。原本就挂在那边墙上的白色部分吧。” 卧室的窗户右侧,有五六十厘米见方的白印儿。 “没错,没错,不过前些天被他撤了。我记得画了个年轻女人。” 既然在事发之前,就不能草率判断被盗,也可能是他卖给谁了。 “既然是个画家,那他在波士顿美术馆被杀倒不奇怪。” 乔伊斯也点点头。正是他们两位,接到了发现横死尸体的报告,奔赴现场的。 后背插着登山刀的尸首算不上稀奇,看起来身无分文的日本老人,干什么要去美术馆,这倒是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死者身上的现金几乎为零,既然付得起钱鉴赏绘画作品,还不如先买碗鸡蛋面,填饱肚子——那具尸体就干瘦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几年,他似乎都没工作。”调查的男子查看着屋里说,“李先生,虽然难度很大,能否请你稍后检查检查,这屋里究竟缺了什么?” “很要紧吗?就算你让我找,马斯克藏着、掖着的宝贝,我怎么会知道。” 老人一副嫌麻烦的态度,连连往后退。 “这是自然。你只需要确认已经知道的东西就行,不会费什么事。” 男子并不给那名老人想要趁机逃跑的机会。 “对了,除去你,他还有什么熟人?” “这栋公寓就我们两个人是亚洲人。” “外来访客呢?” “不清楚,反正我没见过有谁上他这儿来。再说马斯蔻也不乐意聊自己的事儿。如果是写信的话,时不时地倒有几封寄来……” “信啊……打哪儿寄来的?” “日本。马斯蔻一见有信,就哈哈乐得不得了,说是日本朋友。具体名字倒没听他提起过。” “日本啊,难怪他高兴。好了,先就这样吧。剩下的之后再跟你打听,你可以回去了……”警察冲着中国老头儿挥了挥手,随口说,“对了,知逍马斯蔻为什么,要跑去波士顿美术馆吗?” “听说是去见什么人。” “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临走之前,兴冲冲地专程跟我打了招呼、还说回头请我吃中同料理呢,没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遗言。” “真是的……”男子愤然瞪着老人。轻飘飘地把“遗言”挂在嘴边,这些人难道就没有感情吗? 如此重要的线索也不早说,让人白兜圈子。 “再问一句,既然你心里有数,为什么不联系警察?在美术馆中庭,发现不明身份日本人尸体的新闻,三天前就见报了,怎么想也该知道出事了吧?” “畜生!……我又不知道他去了美术馆,就听说他要出去见人,既藏书网然马斯蔻在美术馆被杀,肯定是约在那儿碰面喽……”姓李的中国老人两手一拍,一脸无奈地争辩着,“这只是我的想象嘛。报纸我已经早多少年就没有订了,也不看电视,马斯蔻这事我也是刚刚听说。” “你就没6有想法吗?朋友出门四天也不见回家来,换了谁都会担心。” “当然有些担心啊,所以,我每天都来敲敲门,看他回家没有。” 美国男子还是放弃了。 这里的居民不知道关怀为何物,反之,他们也不期待他人的帮助。年近七十才孤身前往异国生活,光想一想,都让美国男子后背发凉。用自己的常识衡量他们毫无意义,彼此交流只为排遣寂寞,连朋友也称不上。 “乔伊斯,送他回房间去吧。” 遣走二人以后,男子重新审视房间。老旧冰箱的门虛掩着,男子漫不经心地伸手握住把手。冰箱里只剩了一丁点儿开始腐烂的番茄,三罐百威啤酒,还有小块培根,没什么可疑。 “嗯?……”这个美国警察似乎发现了什么。 从制冰室里露出一截塑料模样的东西,男子检查起来。制冰盒下面,夹着一本用保鲜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薄册子。 “是存折。”美国人惊奇地叫了一声。 是刻意隐藏,还是不小心连着制冰盒,被一起放迸冰箱?男子按捺着胸中躁动,拿起存折,胡乱扯开保鲜膜。 和预料相反,账上余额所剩无几,不像是犯人的目标。 男子往前翻着更早的账目,全都只出不进。 “嗬,这可不得了。” 一年前,有两万美元存进他的户头。靠卖画恐怕值不了这笔钱。 看来总算抓到了线索,男子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节 没有料到会遇上大堵车,当津田良平跳下公交车,距离约定的六点半,已经过了十来分钟。 午后时分,《美术时代》的杉原允先生打来了电话,说是到了盛冈,相约津田来碰个面,地点就定在二人下榻酒店内的日式料理屋。 这会儿,他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就算用跑,从公交车站跑到酒店,还得再花上五分钟。津田心急如焚,他不喜欢让人久等。 津田良平被引到小包间前面,隔扇开启,视线那一端的女性深绿色的眼眸,让他心生悸动。 津田良平在电话里,听说同席还有一位年近四十岁的女性,经营画廊。不料跟所抱印象大相径庭,点头问候的女子,有着宛如雕琢的深邃美貌,一闪而过的严厉视线,让津田不禁心生敬畏。 “她是混血儿吧?”津田良平心里嘀咕了一句。 用料考究的白色香奈儿西服,为纤细的身段添以豁达、稳重的气质。津田努力佯装平静。 “这位是执印摩衣子女士。” 桌对面盘腿而坐的杉原允,为津田良平做了介绍。之前津田跟他,只有一面之缘,好在杉原仍然是不变的悠哉表情,津田也放松下来。 “万分抱歉,让二位久等了。”津田跪坐在预留的坐垫上,再次向二人郑重致歉。 “你就是那位津田先生吧?哇,还真是年轻哟。”女侍记下点餐,退出房间以后,摩衣子放缓紧绷的嘴角勾起微笑。她的口吻带有大姐姐般的亲近,声音却不失张力。掩盖在秀发下的细边金耳环,微微作响。 “请问,您所言是指……?” “一晃都多少年了啊,当时我也着迷得很,那起牵扯到苏富比的事件……”杉原允一边回忆着,一边赞叹地点了点头说,“我参加过那儿的拍卖,听说案子由你破了,就擅自以为,你是个更加老成的人呢。” “啊,是关于写乐的……” 津田良平含混带过。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而是以自己发现,署名“写乐改近松昌荣”的秋田兰画为发端的,连续的杀人事件。 给予信赖的研究同伴国府洋介,以及其妹妹冻冴子,给了他巨大的协助。津田良平和他们共同追寻“写乐=近松昌荣”的假说,获得了堪称确凿的证据。哪知一切都是捏造,这是看似自杀的浮世绘爱好会领袖嵯峨厚,为了让津田的恩师——江户美术协会主心骨西岛俊作彻底垮台,而一手策划的骗局。 原本留校任助教的津田良平,一下子失去了恩师西岛和前辈国府,自己也落得个离开大学的下场。 现在,津田良平和冻冴子一起生活,他已经远离了浮世绘的世界,在老家盛冈的私立中学教授日本史。假如没有那起噩梦般的写乐赝品事件,他本应该拥有截然不同的辉煌人生。 “缘分这种东西,还真是说不清楚噢。我简直没有想到,能有机会和你共事。”摩衣子低头合掌,浅笑着说道,“不幸离世的西岛老师,同家父是旧识,因为这层关系,我也出席了葬礼。” “这样啊……”津田良平不知道这种场合下,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虽说葬礼的接待,的确由他负责,但也是三年前了,现在还礼似乎不合时宜。 津田良平暧昧地垂下了视线。 “的确是一起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呢,我到现在还记得,报上公布的秋田兰画。” “总之先来一瓶……” 杉原递来了啤酒。杉原允是个美术杂志编辑,自然会关心涉及谋杀的造假事件。 “早都过去了。”津田良平十分感慨地说。 虽然如此说,杉原允和摩衣子两个人,之所以专程来到盛冈,就牵涉当年的破案关键,也就是国府生前遗留的研究论文,怎么着也没有办法回避。 “说起来……执印女士和那位日本画的绘画家——执印岐逸郎,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执印”是个罕见的姓氏,津田良平借机岔开话题。 “咦,电话里头没有说吗?摩衣子女士就是岐逸郎老先生的千金。” “这样啊……”津田良平专注地点了点头,“你一说,我也记起来了,从前听西岛老师提起过,执印先生的千金,正在经营画廊。真是失礼了,我还藏有令尊的画集呢。” “谢谢,想必家父也很高兴。” 津田良平用岁数并不相符的客套口吻,惹得摩衣子一声轻笑,可是,津田却绷紧了神经。 眼前的摩衣子虽然轻描淡写,但是,这位执印岐逸郎可是在六十年代前期,就被授予文化勋章的日本画坛瑰宝。他自成一派,独守孤峰,其影响力在津田这一代仍然了得。 “杉原啊,你真得学一学津田,对待年长的女性要周到有礼,光耍嘴皮子可没法讨人欢心。” “真过分。从东京开始这一路上,我可是像奴隶一样,为您做牛做马啊。要是被社长心醉神迷的摩衣子女士嫌弃了,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是吗?……仅仅三个小时的新干线,有一半时间你都自顾自地泡在餐车吧?剩下一半全都睡过去了。” “我不也邀请您同行吗?是您自个儿说不喝酒……” “肯定啊,哪儿有女人大白天就开始灌酒。”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真够迟钝的。”摩衣子不禁苦笑。 “您好好说清楚不就得了,我不喜欢瞎揣摩别人的内心世界……” 津田良平也忍俊不禁。 虽然杉原允口没遮拦,其实多半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掩饰跟摩衣子比邻而坐的难为情吧。她的存在,宛如魅惑人心的妖冶之花,绝非凡人平日里能够接触的种类。 “对了……我已经拜读了令兄的原稿,抱歉没有事先知会你。” 摩衣子收回嘴角的浅笑,笔直凝视着津田良平,谈话的节奏完全被她掌控着。 “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只是这样就太可惜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太可惜……?” “只是半成品。不如放弃遗稿集的形式,由你进行添补,岂不是更好?这样令兄的在天之灵,也会更加欣慰。” “杉原先生怎么看?”津田良平也拿不准主意,索性先征求杉原允的意见。 原本就是他,相中了国府洋介关于北斋的论文,主动联系其妹冻冴子,表示希望出版遗稿集。好在国府洋介的大半研究成果,都保存在计算机的软盘里,如果全部打印,恐怕将近四百页吧。 本来一切进展的挺顺利,眼看着就该出校样了,前几天杉原允却突然问他,愿不愿意更换出版方。 “你要愿意做,对读者来说也是幸事一桩。国府先生的视角十分独特,但他在撰写的时候,并没有抱着出版成书的意识,外行读起来就非常困难,只停留在暗示阶段的部分也很多。经摩衣子指摘,我也很有同感呢。” 津田良平也点了点头。 确实就像杉原允所说,很多在研究爱好者看来,理所当然的记述,对一般大众而言,可能十分生僻,更不要说浮世绘这种高难度的领域。画集的解说还另当别论,换作没有办法,大量使用插图的研究性书籍,如何简单易懂地阐释说明,就成为重中之重,否则即便能够成书,教人看不懂也是白搭。 “可是……”津田良平犹豫不决起来。那起事件之后,他就决心不再涉足浮世绘。 杉原允继续游说道:“摩衣子的条件,比我这儿好太多了。肯定嘛,身为策划,我多少也有些遗憾……不过能有机会,把书做得更漂亮,让给她家,我也心甘情愿。执印画廊的出版部门,那可是一流的,被读者关注的机会也要多得多。我认为就算为了国府先生,也应该送给摩衣子那边儿更好。” “能有这种机会,当然很荣幸……可是,具休来说,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北斋是国府哥的专长,恐怕没有我卖弄的余地。” 津田良平垂下眼睑,瞄着摩衣子绿色的眸子。 在世人看来,浮世绘专家理应无所不知,但就像津田良平擅长写乐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专攻。要知道光浮世绘画师,就超过两千人,就算能记得年代或者名字,除非特别有名的画师,实际上,连代表作也举不出来。 当然,像葛饰北斋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就算并非专攻的人,也都具备不少基本知识。不过,津田良平也并不天真,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只靠短期的调查,就简单超越专家级的国府洋介,更别提后者还有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的独到构思。 “首先,希望你能制作北斋的年表,而且要尽可能详细一些。然后,请你完善国府先生提倡的北斋密探说。” “密探说……?”津田良平顿时哑然。 国府洋介的原稿里,的确有相关记述,但是,至多不过提出一种设想,尚未展开全面调查。年谱还能想办法制做,但是,津田良平却没有自信,能够举出密探说的实证。这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研究者涉足的新说。 津田良平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恐怕做不来。” “别担心。就算没有办法实际证明,只要留下你是经过了认真考证的印象就行。”摩衣子安慰津田,“最后,如果可能,希望你能新发现,北斋还不为人知的作品,借此制造话题。”摩衣子又强加上一道难题。 要能找得到,早就被发现了……津田良平暗暗蹙眉。 摩衣子挂着浅笑,啜了一口啤酒,像是在享受津田良平的反应。她恐怕是把浮世绘,想象得太过容易了吧,津田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才说‘如果可能’嘛,我也知道,不可能随手一捞,就能够找到北斋的新作,不过……” “不过……?”津田惊奇地抬头望着对方。 “随着调查进行,或许就能够逐步把握,哪些地方有遗留作品的可能性。与其在家里坐等着新发现上门,不如主动出门去找,希望你能够抱着这种态度尝试。” “这样啊……”津田良平低头嘟哝了一声。 摩衣子的意见不无道理。北斋是个周游各地的画师,仔细挖掘,说不准真有希望。只是…… “得花费大把时间和金钱呢。” 话虽如此,津田良平却不无期待。如果接受了这番邀请,就将回归久违的浮世绘的研究世界,这比什么都更让他心潮澎湃。 “尽管放心。”摩衣子微笑着说,“你在调查方面的才能,我都听他说了,所以,才会下定决心,拿下出版权。” 杉原允半是羡慕,半是挖苦地说道:“执印画廊是业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还传说出版部吃喝玩乐,到处散财,保管能让你调查个过瘾。” 津田良平困惑地问道:“可是……您怎么知道,国府大哥的原稿?” “纯属偶然。之前我去《美术现代》拜访,原稿就放在社长室的桌子上。他家以杂志为主,很少做单行本。” “才没有呢,只是数量太少,没人记得而已。” “简单来说……”摩衣子无视杉原允,继续说道,“我是被标题的北斋吸引,就随口问了问内容,没想到是这么有趣的主题,就硬是借了回来。当然,想看原稿的话,其实只用等书出版就行了……” 津田良平虽是连连点头,却有些无法释怀。从摩衣子冷静的谈话态度看来,她对浮世绘的兴趣并不浓烈,远不到从别家强夺出版权的程度。或者这就是出版界的常态? 杉原允略带遗憾地说道:“机打原稿好读多了,这点确实方便。” “看了整整三天,大部分清晰好懂。不过,也有我读不明白的部分……然后,我就联系了杉原先生,结果越聊越感兴趣,索性就提出:这本书能不能改由我家来做……”摩衣子笑着说,“你可能会笑我庸俗,不过看到密探说那部分,我真是震撼得不得了。如果不单停留在设想,而是找出真凭实据,绝对会大卖的。要能再加上新发现的作品,肯定是十万册起算的畅销书。我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虽然杉原先生没有这么乐观,不过,北斋是连普通读者,也非常关注的艺术家。连我都觉得有趣,准没错。” 津田良平听到这里,终于了然于心。什么“有趣”、“感兴趣”啊,嘴上说得漂亮,其实都是利益使然,不过反倒是这种真心话,更让津田感到安心。 最初杉原允向津田良平打来电话,试探他愿不愿意更改出版方时,津田良平还担心:这是取消出版的委婉开场白。研究类书籍制作费用高,卖得又少,就现状来说,印两千册都算冒险,临到出版又全部打回白纸的情况,也时有耳闻。这种行情下,津田自然不会天真到,简单相信有别家出版社接手。 “国府大哥也真算是走运啊。” 本来能有一家愿意出版,都算足够幸运了,没料到竟有更大发展。国府哥才华横溢,却因厌恶学界陈旧弊病的体质,亲自痛断研究之路。如果他还活着,肯定很高兴吧。不过,想必冻冴子会更加开心,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兄长的才能。 终于,津田良平做出了决定:“我会竭尽全力。”津田良平暗自描绘着缤纷的蓝图,“真想快些把这好消息,告诉给冻冴子啊。” 之后的酒藏书网席一片和乐。有服务生误以为,摩衣子是个外国人,还壮着胆子,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跟她打招呼,引得房间里欢笑满溢。 津田良平两平也难得喝起酒来,平常他只饮一合就醉得昏昏欲睡,都是靠身在公众场合的紧张感,艰难抑制醉意。 “执印老先生别来无恙吧?”津田问道。他记得在美术报纸上,看过岐逸郎今年迎来七十七岁寿辰的报道。 “受弟子邀请,他现在去了美国。”摩衣子笑着说,“家父年轻时,曾经在那儿住过,很多熟人,夜里还满大街地又唱又闹呢……或者这就是他永葆青春的秘诀吧。” “老先生很能喝酒呢。宴会上时不时就能见着他,身体倍儿棒。” “宇佐美和仲本都无语了,家父总是半路撇开他俩,悄悄地去会新的女人……明明不是能瞎玩儿的岁数了。” “做弟子的当然担心。” 杉原允为默默当听众的津田良平解说起来:宇佐美和仲本都是执印的老门生,仲本行彦是日本画的中坚画家,宇佐美一成则放弃绘画,在摩衣子开设的画廊里,担任实质上的负责人。 “他们两位在老先生家里当徒弟的时间很长,一直和摩衣子保持着主仆关系。” “畜生,什么主仆关系……”摩衣子连忙皱起眉头来,“杉原先生就是说话带刺,让津田误会了怎么办。” “好吧,那就订正成‘他们两位一直为了摩衣子小姐,弄得神魂颠倒’。”杉原允笑着摇了摇头,“两个人都是年近五十的单身汉,实际跟摩衣子往来之后,也不是不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呢。” “你喝多了吧,开玩笑也不要瞎说嘛。” 摩衣子不掩怏然之情,随手拢了拢微微泛金的秀发,露出一片秀额,侧脸的线条惊人炫目。 “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从我家社长开始,憧憬摩衣子的男人多了去了。”杉原允侧着脑袋嘟囔着,“您还真不如跟谁结个婚,对那些成天做白日梦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体贴。” 津田良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杉原允的舌头已经打不过转了,他从新干线就一路喝起来,实在过量了。 不过,摩衣子毫不动摇,不如说,她正拿杉原允的醉态寻开心。摩衣子本身也喝得不少,却没有丝毫变化。光就这一点,不善饮酒的津田良平,只能甘拜下风。 “我结过婚。”摩衣子撇撇嘴道,“是个毫无才能,却比别人自恋一倍的男人……,不过,我们不到一年就离婚了,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杉原允冷汗直冒,连酒也吓醒了。 “别在意。现在父亲更重要,在送走他之前,我不打算考虑这些事。” 摩衣子为杉原允斟上酒,握着酒壶的手正微微发颤,晶莹洁白的脸颊,终于染上薄红。 对方明明比自己大上将近一轮,却是如此魅力迷人。津田良平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久久地追遂着她的―举手、一投足。 “你估计多长时间能够完工?”摩衣子趁着杉原允上洗手间的当儿,向津田良平问道。 “年谱的话,两个月应该能够成形,不过,要想证明国府大哥的假说,恐怕必须进行实地调查。再说寒假之前,我也抽不开身。” 眼下才刚刚进入十月,就算一切顺利,也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脱稿吧。 “那夏天过后就能出版了,比预想早很多呢。我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你就放开手脚调查,直到得到满意的结果为止。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做得尽善尽美吧……”摩衣子兴味十足地拍手说,“对了,你想去哪儿调查?” “现在还说不上来……” “去美国怎么样?” “你是说波士顿美术馆吗?” 津田良平眼底笼上了一层阴影。虽然最终没能成行,当初为他波士顿之行,开出的条件就是把“写乐=近松昌荣”说的成果,拱手让给西岛俊作,这对津田良平而言,无疑是段痛苦的经历。 “那儿的北斋藏品非常丰富。”毫不知情的摩衣子继续道,“正好美国的不少店铺,都跟我家画廊有深交,只要你说一声,随时都能配合行程买好票,费用当然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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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担。” “真是财大气粗。”回席的杉原允,拍了拍津田的肩膀,“既然由摩衣子小姐主动提出,你就放心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杉原喝得通红的脸,多少恢复了一些正常。 “连我都觉着,比起现在这份工作,还不如跳槽去执印画廊的出版社呢。有摩衣子这么善解人意的老板,当部下的也快活。” “只要杉原你愿意赏光,我可是随时热烈欢迎哟。不过吧,一年只能做两、三本书,就怕你耐不住寂寞呢。” 这话让杉原一脸为难,他完全被摩衣子玩弄于股掌之问。 “去波士顿啊……” 崭新的希望,仿佛骤然展现在津田良平的眼前,闪念之间的负面情绪转瞬即逝。本来和他已经一刀两断的浮世绘世界,再次向自己招手。 津田良平竭力抑制着澎湃的狂喜。 第三节 已经将近半夜十一点了,冻冴子还醒着,甚至连睡衣也没有换,她果然在担心结果吧。 津田良平要了一杯红茶醒酒,带着尚未平复的兴奋心情,向冻冴子一一道来。 “什么,你要去波士顿?”冻冴子倒掉杯子里的开水,沏上红茶,表情有些疑虑地问。 “有必要才去。杉原先生说,这此是个好机会,让我先答应下来。” 虽说酒喝了不少,津田良平咬字倒不含糊。灼烧般的热度和柠檬的清香滑入喉中,让他心旷神怡。 “不好说,我倒觉得不太可信呢。” “为什么?”津田良平惊讶地说。 “就算她看好销量,开出的条件也太好了,畅不畅销也得等书出了才知道……”冻冴子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而且,又不见得一定能证明,大哥的假说。” “只能说,她对国府大哥的原稿太着迷,或者执印画廊想借机少交税,也可能是挥霍惯了。” “谁让良平你不懂人情世故……” 冻冴子笑了。除去做研究,津田良平在其他方面,就跟小孩子一个水平。像执印这种知名画廊,应对缴税的解释,的确说得通,不过,很难想象会牵扯上素不相识的外人。 “我还以为你一准会高兴呢。难不成……你不乐意我再碰浮世绘?” “怎么会。这是大哥的书,不用说肯定高兴啊。这下我对良平也放心了。” 冻冴子似乎一扫先前的疑虑之色,津田良平却无言以对。 “其实我真是很在意呢,最近良平你只顾着看推理小说,连画集都不翻了,我还以为你当真把浮世绘给忘了。” 不管对方打着什么算盘,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津田良平在时隔多年之后,重新寻回了倾注满腔热情的对象。虽然表面上粉饰太平,但他到底无法适应日常生活,这恰是最让冻
99lib?
冴子挂心的问题。 “良平你果然不能缺了浮世绘呢。”冻冴子笑着说。 “放心吧,就算去美国,也就十来天。” 津田良平觉得:冻冴子是害怕寂寞,才表示反对的。两个人还没有要孩子,津田良平一走,就只剩冻冴子独自在家了。她有图书馆的工作在身,津田出国期间,也没有办法回冈山的老家。 “我没有问题,你别担心。倒是你,资料没问题吧?” 盛冈这地方和东京不同,想找一本书很不容易。如果只是北斋的画集,图书馆里也有,不过,专业书或者刊登在研究杂志的论文就难办了。 津田良平点头道:“刚才敲定了,最近就去东京的画廊签合同,到时候,顺路再去神田的旧书一条街看看,再不行就去大学露个脸。就算研究室关了,资料总该留着。” “你还愿意去学校?” 随着写乐赝品案件的解决,西岛俊作的行径随之曝光。虽然他已经遇害了,但同样脱不了责任,校方索性关闭了研究室。打那之后,西岛门生始终备受校方冷落。 “还能有什么办法,要是被这些事情绊住,猴年马月也交不了稿。” “要不然,你把杂志名字或者刊号告诉我,我让其他图书馆帮忙复印。国会图书馆的话,基本上什么书都有,你不用勉强去学校。” 虽然说多多少少得花掉一些时间,但是,至少不用费工夫到处收集。 “那也得知道具体页码才行,要不然只是浪费钱。我直接去学校找更快。” 资料应该都被移去大学的图书馆了,那儿的熟人多,说明99lib?原委应该就能够借到。 “幸好国府大哥的遗物当中,就有基本书目,像饭岛虚心的《葛饰北斋传》或者楢崎宗重先生的《北斋论》,花上多少年也别想找到。” 两本书都是关于葛饰北斋的基本文献。在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刊行的《葛饰北斋传》,被视为北斋研究的开端,前些年还出了复刻版,弄到手并不困难。不过,楢崎宗重博士受到高度评价的《北斋论》,就只有昭和十九年(1944年)的唯一一版。当然,这并不是说对北斋的研究,已经进展到不需要这些文献的地步,在这个快餐读物泛滥的时代,这就是现状。 在浮世绘被评价为世界级艺术的同时,这一领域的研究人员,却在逐年递减,原因之一就是难以获得基本文献。东京还算好,如果住在其他地方,想读却读不到的书,真是数也数不清楚啊。 “良平开始亮看家本领了,看来是要动真格的99lib?了。”冻冴子的玩笑话,逗得津田良平“扑哧”一笑。 “如果大哥也在这里……” 或许回忆起.99lib.了国府洋介,住在府中的那段日子吧,冻冴子眼中溢出了豆大的泪滴。 “对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冻冴子平复了情绪,随即问道。这毕竟是她大哥提出的假说,感情上岛然愿意相信,不过就原稿看来,并不足以服众;津田良平想要将之证明,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另外,说来惭愧,冻冴子并不具备,足够跟津田良平探讨葛饰北斋的基本知识。大哥的论文太过专业,像她这样的初学者,根本如读天书。虽然对作品论和改号问题很有兴趣,可惜,这些基本算是众所周知,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觉得吧……最好从北斋的入门知识写起。既然这回不当学术书来做,应该好好说明一下北斋的基本情况。” “否则,读者同样也会摸不着门道吧。”冻冴子心里如此琢磨着。 “入门知识啊……我也只知道公式化的部分,怎么也没想到,会摊上添补的任务啊。” “足够了。授课要追求简洁。” 津田良平点了点头,帮冻冴子回顾基本数据,顺便也是一种自检。 第四节 葛饰北斋!在数千浮世绘画师,乃至于全日本所有画家当中,他都是极负盛名的巨星。堪称杰作的《富岳三十六景》系列被收录进历史教科书,《赤富士》和《神奈川冲浪里》等作品中,充满活力的画风妇孺皆知,真可谓代表日本的天才。 这一评价在报纸、电视对待北斋的态度上,反映得淋漓尽致。相比喜多川歌麿或者鸟居清长,同样的新发现,关系到葛饰北斋,就会被当作特大新闻大肆报道。能上报纸头版头条的画师凤毛麟角,足以证明人们对北斋的高度关注。 自然,争相出版的画集或研究类书籍,极大地满足了北斋迷的渴望,同时却很少有人了解他的生平。和短短十个月创作近一百五十张作品,又忽然销声匿迹的东洲斋写乐相比,北斋足有九十岁高龄,很难有想象的余地。就算画作拔群,他的一生却没什么罗曼蒂克的谜题可供挖掘,很难吸引好奇的目光。 因此,对葛饰北斋的误解也多,把《富岳三十六景》视作他的成名作,就是其中之一。其实该系列大半都是北斋七十岁后的作品,追溯他的年谱,不如说这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余韵。这里简单总结一下北斋的生平。 宝历十年(1760年),葛饰北斋生于本所沟渠一带,幼名时太郎,后来易名铁藏。早年是幕府御用镜师——中岛伊势的养子,后将继承权让给其长子,就此离去,专注画业。 安永七年(1778年)拜入演员画名家胜川春章门下,以春朗之名作画,宽政六年(1794年)因故被逐出师门。之后不再从师,将个人画风发扬光大。创作生涯逾七十年,作品数量庞大,佰六十岁后才多有锦绘,此前以绘本或读本插图为主业。 他跟曲亭马琴合作的《新编水浒画传》(1805年)尤其获得成功,由此打进超一流画师之列。他还显示出在手绘方面的天才技艺,同老师胜川春章齐名。 葛饰北斋的门徒弟子甚众,徒子徒孙逾两百人,《北斋漫画》正是为教导大批弟子,而制作的基础教材。 北斋还留有大最奇闻逸事,尽述其古怪特异。据闻他共搬家九十三次,改号三十次以上,厌恶扫除,几乎就靠饭馆便饭度日,对金钱漠不关心。对他而言,绘画是唯一的神明,此外皆不过尘垢草芥。 葛饰北斋同前妻育有一男两女,依次是长男富之助(继承中岛家后夭折)、长女阿美与(下嫁北斋弟子柳川重信,后离异)、次女阿铁(擅画,夭折);又跟继室生下一男两女——次男崎十郎(加濑家养子,后成为武士)、三女阿荣(画师,号应为,一度嫁给商人,离婚后和北斋共同生活)、四女阿犹(夭折)。共计六人。 北斋得享高寿,嘉永二年(1849年)亡故时,除阿荣和崎十郎,其余子女均早已去世,晚年可谓寂寞。其牌位供奉于浅草誓教寺。 葛饰北斋曾用著名画号包括:春朗、群马亭、可候、宗理、北斋、辰政、戴斗、为一、画狂人、卍等。 冻冴子感到有些不安。 光就说明来看,葛饰北斋没有任何疑点。他的生平,早就被各路研究者调查透彻,怕是难有密探说的插足余地。他的问题,刚好跟资料稀缺的写乐相反,而且,现在和当年的写乐事件还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可供顺藤摸瓜的线索。 “北斋密探说啊……的确麻烦,国府大哥真是异想天开。” 津田良平跟着长叹一声。他最初只想当作无稽之谈,一笑了之,不过,葛饰北斋确实比其他画师,有更多格外漫长的旅行。比如他曾先后两次进出名古屋,停留时间合计有两年以上。 最重要的是,如果以画师的立场做掩护,不管在哪儿出没,都不会引起怀疑,对密探来说绝对理想。何况北斋又是幕府御用镜师的继承人。御用镜师专门给将军家制作镜子,自然得以频繁进出大奥……?99lib.t> 把葛饰北斋跟幕府将军的御庭番联系在一起,倒不算天方夜谭。而且,这说法诚然不免牵强,却也可以解释:葛饰北斋为什么从不嗜酒。他大概是怕酒后不慎暴露身份吧。 如果是电视台,有这种程度的可能性,就能立刻开始做节目了;可惜搞研究是另外一回事,需要提出足以服众的证据才行。 “话说回来,会留证据那就称不上密探了……”津田良平感到很是头疼。 况且,这条假说只是国府洋介论文的极小一部分,恐怕连他本人也没有太过当真。按照国府洋介的性格推断,就算有微弱的可能性,他也会更加认真地挖掘线索;又或许他确实有意深究,结果抱憾而终…… 摩衣子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的确,若能找出证据支撑,“北斋密探说”绝对是个话题性的主题。只是,这样做,是否有违国府的遗志呢?津田有些困扰。 “她想得太轻巧了,还说就算没有实证也不碍事。” “葛饰北斋如果是个密探的话……”冻冴子兴味盎然地说,“他要身负重任,哪还有空画那些画呀?我是不太了解,不过,北斋的画应该很多吧?” “如果算上读本和绘本的插图,总数大概有三万幅。也不奇怪,按照国府大哥的假说,北斋的本职确实是画师,只是,有几次接了密探的任务罢了,倒不会影响他的创作。” 冻冴子的兴趣一下子淡了下去,她又说道:“就算是专职画画,三万张也太多了吧?” “光听数目是挺惊人的,不过,北斋的创作生涯有七十年呢,平摊下来的话,一年才四百二十幅,这还是算上小作品的数量,没什么大不了。你想一想,现在报纸小说的插画就明白了,每天都得配不同的图,同时还接手杂志插画、或者图片的大有人在。而且,只论数目的话,创作时期更短的国贞或者丰国,那才叫数量多呢,国贞差不多能有七万幅吧。” “绘画一共花了多少年?” “六十年左右吧,每年得超过一千张了,是北斋的三倍呢。” “真厉害,他怎么能画这么多?” “其中当然也有徒弟的代笔。不过,雕版草稿跟手绘不一样,用不着上色。而且,就算在头发或者和服的花纹上偷些懒,雕版师也会仔细刻好。等于只需要画好脸和轮廓,费不了多少时间。当然,这是不思进取的情况。” “可是……构图总该由画师考虑吧?比起脸蛋,轮廓要麻烦多了。” “读本或者黄表纸的插画构图,都是由作者指定。” “真的假的啊?”冻冴子惊讶地问。 “就为这件事,北斋跟马琴不知吵了多少回。什么马琴指定的构图不自然啦,没有办法打动人心啦……不过,北斋只是个例,就证明他的人气,高到这种程度。”津田良平皱了皱眉头,咂着嘴说,“画师嘛,毕竟只是工匠,就看能把作者脑子里构思的世界,用绘画呈现到哪种程度……这就是浮世绘画师的使命。整幅的画另当别论,插图就只是要求技术,不大需要为创意操心。” 津田良平看过十返舍一九的小说《金草鞋》的亲笔稿复刻,十返舍一九亲手绘制的插图,简直比专业画师都强,笔法精湛得让他惊叹。这一来,受托配图的画师也很郁闷吧,工作固然轻松,却没了画师的创作余地。 这只要一看最后负责插画的喜多川月麿的成品,就知道他一定伤透了脑筋。月麿只是把十返舍一九的线条,进行了细致的处理,仅仅在没有特别指定的背景,或者阴影上有所发挥。 “时间不够,剩下的就交给专业人士啦……”津田良平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种扬扬得意的表情。 “这样啊,那的确简单哟。” 冻冴子终于想通了。只是机械性地画画,一天五、六张不成问题,一年上千也不是不可能的数目。 “北斋的问题不在于创作数量……”冻冴子洗耳恭听,“而是他为什么穷。” “北斋还缺钱?” “据说是,大抵的研究书上,应该都有说明。”津田从书柜里取出好几本书来,随便翻开一本,上面写着: 那个老家伙既不好喝酒,亦不好饮茶,但是经常受穷。 衣虽破而不嫌,得钱财却不贮,挥金如土。当时画匠酬劳,绘本一丁多得金二朱(八分之一两),北斋独可获金一分(四分之一两)。財源甚众,然则常赤贫,屡屡衣不足避寒。不善贮金,唯念绘画。 又曰:老家伙之贫,在奇行。所得画酬,包以纸,逢人相讨,信手投桌旁。米商柴铺登门催账,直接给他纸包。商人归家启封,常有额外之喜。 (中略) 关根氏尝至浅草访翁居,翁着褴褛伏案,旁置食物裹以竹皮,凌乱不堪,甚为不洁,女阿荣亦坐其间命笔。此时翁八十又有九,虽发白面瘦,气力竟如青年,寿逾百年亦不足怪,然九十俄然而去,甚惜。 关根氏又言,翁面貌消瘦,鼻目虽无异常人,唯双耳巨大离奇。 ——饭岛虛心《葛饰北斋传》 “这就是所有记述的根源。文中说相关描述,出自实际目击了葛饰北斋生活的人,这话应该不假,但是,北斋不可能一生都处在这种状态。你注意一下提到的年龄,当时北斋都八十九岁了。这把岁数早该对穿着没了兴趣,嫌打扫卫生麻烦也是当然。就算外表看起来穷,又不能断定他真的就没钱。而且,把晚年状况跟五十来岁、全盛时期的生活划等号,只能叫鲁莽。北斋画了那么多作品,他不可能没钱,要不谁还去当浮世绘画师。” “书里说一丁的价格是一分……该怎么算?” “一丁就是现在的跨贞插图,这样一幅画的酬劳,是叫分之一两。” “放到现在值多少钱?” “两万日圆左右吧。” 冻冴子惊讶着说道:“畜生,你怎么这么清楚?” “之前我就调查过,倒不是因为北斋,只是对浮世绘画师的收入感兴趣而已。” 津田良平说着,就去了隔壁房间,在文件箱里翻找起来。里头乱七八糟地,装着复印件和裁剪下的资料。 “就是这个……文化、文政时代(1818-1831)的物价表,正好是葛饰北斋创作的巅峰时期。” 冻冴子接过的纸上,端正地写着物品和价格,是津田良平从资料上抄来的。
商品种类单位价格(单位:文)
酒(升)200
酱油(升)150
米(升)150
鳗鱼饭150
清汤荞麦面18
天妇罗荞麦面32
初夏鲣鱼(条)1两2分
烤豆腐(块)5
油炸豆腐(块)8
樱花饼4
小仓馒头(个)2
团子(个)5文
烤红薯(个)10
年糕小豆汤(碗)16
煮鸡蛋(个)20
蛋卷(寿司)18
比目鱼寿司8
茶渍饭(碗)36(最低)
棉布袜(双)16
按摩费48
稻草鞋12
油纸伞(高档)200
竹扫帚24
木匠月薪10000
大杂院租金600文
女性副业150
小客栈130
澡堂费8
理发费32
住宿帮佣年收入2两2分
?99lib.
冻冴子很是奇怪。不知是否99lib?偶然,列出的食物很有偏向性,譬如鸡蛋、鳗鱼饭和年糕小豆汤,都是津田良平本人特别喜欢的东西。 “不是偶然。米或者酱油之类的,我又不经常买,不清楚现在的行情。相对来说,还是对自己喜欢的食物比较有数,都是故意选的。” “考虑得挺周全的嘛。”冻冴子笑着说。 “现在试着在下面写上就你所知的市场价,这样就能大致把握‘一文’是个什么概念了。我上回做这个统计,都是四、五年前了,可能不太准确。” “写超市的价格行吗?” “卖得极端便宜的不太好参考,就写平均价位吧。” 冻冴子点了点头,开始动手。 “一升酒的价钱倒也简单,酱油和米就不好计算了,我没有按升买过……小客栈可以按照商务旅馆来吧?” “别急,称称重量就能算个大概吧。” 津田良平去厨房用量杯,从米箱里取出一合米,又从更衣室拿出体重秤,往上放一只塑料袋,把一合米全部倒进袋子里。 “体重秤只能称个大概……一升是一点七公斤对吧,咱家都按公斤买米?” “一般是十公斤,要五千日圆呢。” “那两公斤是一千日圆,一点七公斤就算八百五十日圆吧。” 津田良平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一有想法就立刻付诸实践的性格。冻冴子不禁苦笑。 “接下来酱油也拜托了,我记得是一升装的……” “完成了。有几项是真不知道,大致就是这样。” 冻冴子把纸交给津田良平,原有的笔记后面,用铅笔轻轻写着价格,方便擦除。 津田良平饶有兴致地看着价格,没法找出比较物的项目,标记着“不明”。
商品种类单位价格(单位:文)折合现在价格(单位:元)
酒(升)2001800
酱油(升)150400
米(升)150850
鳗鱼饭150150
清汤荞麦面18350
天妇罗荞麦面32700
初夏鲣鱼(条)1两2分
烤豆腐(块)560
油炸豆腐(块)850
樱花饼480
小仓馒头(个)280
团子(个)5文80
烤红薯(个)10250
年糕小豆汤(碗)16350
煮鸡蛋(个)2050
蛋卷(寿司)18140
比目鱼寿司8200
茶渍饭(碗)36(最低)350
棉布袜(双)16700
按摩费482500
稻草鞋12
油纸伞(高档)200
竹扫帚:24400
木匠月薪1000025000
大杂院租金60015000
女性副业1503000
小客栈1303500
澡堂费8280
理发费322200
住宿帮佣年收入2两2分
“这样就一目了然了,有些过去值钱的东西,现在反倒便宜了,相反也有变得更贵的。当时一只煮鸡蛋相当于四串团子的价格呢,照比例现在就该卖三百二十圆了,每天吃可消费不起。” “就算便宜也没有人天天吃,只是良平你喜欢鸡蛋而已。” “只是打个比方嘛,现在讨论食物喜好,也是白搭。怎么说,那时候没有冰箱,鸡蛋属于贵重物品,卖得贵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不能因为当时鸡蛋卖二十文,现在五十日圆,就简单得出一文等于两元五。米也是一样,现代大米产量绰绰有余,好多田地都闲着没有用,肯定不能拿江户时代和现在比。得选价值不受时代影响的项目,跟现代物价做比较,这样才能够找到正确的感觉。” 津田良平讨过铅笔,一边随手在清单上圈出几条线。 “清汤荞麦面、团子、比目鱼寿司、木匠的月薪、大杂院租金、女性副业、小客栈、澡堂费……天妇罗荞麦面和油炸豆腐呢?”冻冴子看着津田打圈的项目,问道。 “跟现在不一样,当时的油很值钱,油炸食物的价格自然拔高。使用砂糖的点心类也是一个道理,都得除外。” 接着,津田良平随手拿起台式计算器,用勾选项目现在的价格,除以各自当时的市价,这样就能够想象,当时的一文钱,相当于现在多少日圆。 “参考清汤荞麦面的价格的话,一文钱大概等于二十日圆。团子是十六日圆,木匠的月薪是二十五。看吧,并没有相差得多么离谱。” 比目鱼寿司一项得出的结果是,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大杂院租金也是二十五日圆。女性副业得到二十日圆,小客栈是二十六日圆。除了澡堂费的三十五日圆,结果大致都在二十五日圆左右。 “四五年前还是二十日圆的样子……果然现代物价也在跟着涨啊。” “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啊……”冻冴子感慨地吐着舌头说,“那时候,酒还卖得真贵哟,相当于一升就要五千日圆呢。鳗鱼饭也将近四千,亏他们能过生活。” “谁让米卖的那么贵,酒和鳗鱼饭在当时都是奢侈品。就跟现在的牛排一样,都是和基本生活完全无关的食物。” 在现代人看来,拿米的价格作为基本参照,去衡量物价是最自然的想法,不过,照搬到江户时代,恐怕就大有偏颇。 拿香蕉举例,就一目了然了。昭和二十年,香蕉还是贵重物品,一根香蕉就要卖到五十日圆,现在只消四十日圆左右。乍一看似乎物价变动不大.不过,当时的五十日圆其实相当值钱。要知逍那是三十日圆就能喝咖啡,八十日圆就能吃天妇罗盖饭的时代。 打短工的劳动者,在二十年代的平均日薪是三百日圆,最多才能买六根香蕉。如果无视当时的价值观,只说“干一整天只能挣六根香蕉钱呢”,在如今的我们看来,无疑是相当凄惨的收入。六根香蕉在超市里,只卖两百来日圆,这种收入对卖力一整天的人来说,拿去塞牙缝还不够。 说来可笑,正因为现实中真就有人这么做比较,才会催生混乱。如果写上“就算大画家的一幅作品,也换不了几个钱,只是能买三升半大米的微薄收入而已”,肯定大半人都会点头。现在一升大米值八百五十日圆,三升半也不到三千日圆,就大画家的酬劳而言,确实寒酸。 那么,如果还原成当时的价钱“文”呢?就像清单上列出的数目,按一升米需要一百五十文来计算,三升半就是五百二十五文。又九九藏书照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换算,竟然高达一万三千日圆以上。一幅画就值这个价,想必谁也不会说少。 但是,重点在于:大米的行情变动极其剧烈。在持续饥荒的天保(1831-1845)年间,一升大米的最高售价,能达到二百五十文。而各时期进澡堂和理发的费用,却没有太大起伏,由此可见:拿米价作为衡量物价的基准,是十分危险的判断。 “好了……终于轮到计算北斋的作画酬劳了。”津田良平做起了笔记。 1两=4分=16朱 1两=6500文 1两=银60匁 1匁=108文 “好好把这些等式记牢了,要不然会被绕晕头。” 冻冴子看着笔记,惊讶地问道:“一两二分就等于……六千五百文的一点五倍?” “没想到你学得很快嘛,看来没问题了。”津田良平翻找着资料,“《北斋传》里也写到了,一幅跨页插画值一分,也就是六千五百文的四分之一,相当于一千六百二十五文。其他资料里说,一幅锦绘是十匁,算下来该是一千零八十文。彩色手绘也写着十匁,不过,这个价就太低了,小幅素描还差不多。平均下来,手绘的最低报价,也应该在银二十匁左右,那就比锦绘贵一倍,能值两千一百六十文。” 冻冴子用计算器,快速地确认着津田良平的计算。 “按照刚才得出的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算,插画的单价是四万零六百二十五日圆,锦绘二万七,手绘五万四……这可赚得不少啊!” 就连津田良平自己,也被这数字吓了一跳。 “怕你忘记了,我先提醒一句,这是葛饰北斋全盛时期的报价,算是酬劳的上限了,自然也有更便宜的时期。综合考虑,把插画、锦绘、手绘的单价加起来除以三,得出的平均值,再乘以四分之三,大概就是北斋整个创作生涯,比较稳妥的报酬了。” “算下来一幅画,平均能得到三万零四百零六日圆,说不上是高是低呢。” “论
九九藏书
单价的确马马虎虎。接着,我想算一算北斋的总收入,要知道他有超过三万件作品传世。” “拿三万来算……真厉害,九亿还有多呢!……”冻冴子咂着嘴感叹着,“刚才是说他的创作生涯有七十年吧,换算成年收入……”冻冴子低头去按计算器,“唉,才这么点儿?” 计算器上显示的数值,是一千三百万略多一些。 “虽然不穷,但也算不上非常有钱呢。当然,不能拿咱们跟他比。” 冲着“九亿”这个数字,兴冲冲一番计算的冻冴子大失所望。 “你是被数字误导了。平均到每一年,的确只是凑合。不过,北斋在成名以前,几乎没有收入,这九亿当中的大部分,都是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赚到的。全盛时期,他一年就有七八百张画作,而且每一幅的单价也高,起码得从四万日圆往上数。拿起步价乘以八百,年收入就有三千二百万。要知道这种势头可不止三四年,而是保持了超过三十年。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还有谁说北斋穷,我倒想见识见识。” “三十年都保持年收入三千二百万啊,的确无话可说……”冻冴子张着两眼感叹着,“哎呀,单纯用这个数字,计算不就超过十亿了吗?” “所以说,他其实有十几亿的收入呢。北斋作品中,我们最熟悉的《富岳三十六景》,是文政末期才出版的,那时候,他都年近七十岁了。自然,这套作品大获成功。北斋是个很长时间,都处在巅峰状态的画师。” 冻冴子不觉长叹,暗想“赤贫”这句话,真是值得质疑。 “假定北斋不穷……那么,又如何呢?有哪里不自然吗?” “可能是传记弄错了,也可能是北斋故意糊弄人,又或者说,他有变穷的理由。” “变穷的理由?”冻冴子歪着脑袋,一副怪模样。 “比如说女色吧。各种资料都显示,他跟奢侈无缘,除了往女人身上投钱,就想不出别的理由了。不过,我并不认为:北斋会沉迷于女色之中,不可自拔;他讨厌喝酒,算得上一大理由,而且,如果他是个大肆玩乐的人,多少也该有这方面的传闻。再有,看北斋的美人画,虽然算得上漂亮,但是跟英泉、歌麿一比,就实在逊色得太多了,完全是没有灵气的死板俗作。北斋该是天底下最不适合风流情趣,这类形容词的画师了。” “可是,越正经的人,不就越容易耽于这种玩乐?不能因为北斋画的女人土气,就说他不好女色,寻欢作了和艺术创作是两码事。” “你感觉,北斋作品最大的特征是什么?”津田良平突然问道,冻冴子一时语塞。 “是敏锐的观察力。当时没有哪个画师,能像北斋一样,认真地观察作画对象,只消看一看《北斋漫画》,就能够领教他的素描功力,简直可以用照相机来形容。我想就算他性格上,缺乏风流的情趣,也能够在画纸上,如实呈现眼前的人物。他的美人画之所以水平不高,并不是感觉上有缺陷,而是他根本就对作画对象不感兴趣。北斋到底是和花天酒地的世界无缘吧。” 冻冴子苦苦思索道:“那……那么,还会有什么理由呢?” 津田良平突然灵光一闪,喃喃地说道:“兴许是……他被勒索了?” “又是个大胆的意见呢……”冻冴子目瞪口呆,“有什么根据吗?” “并没有。虽然没有,但是,北斋的生活谜题实在太多,不这么想就没有办法解释。换了从前,我绝对会打心底里,否定什么勒索,也根本提不起劲调查……不过,反正要整理北斋密探说,必须从根本上重新审视,不换换思路可没法跟上这一回的主题。国府哥哥跟我说过,大胆的假说要配合大胆的想象,太被常识束手束脚,就只能够原地踏步。” 即便心里琢磨着,写乐会不会是秋田兰画的画师,同时,津田良平却笑自己胡思乱想。国府洋介就曾经建议他,忘记研究者的身份,免得被半吊子的知识束缚,限制了思维。 舍弃已有的知识,就能够获得全新的视野。也不要急于想象答案,首先应该提出疑问,这才是最要紧的。 “国府哥哥真的很了不起。” “可是,破解写乐之谜的是良平你哟,大哥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算是做无用功也没关系,国府哥留下了这么有意思的命题,我不想用研究者的眼光去检验,而是从支持者的角度,调查求证。我有预感,一旦相信密探说,就会看到全新的可能。” 冻冴子也用力点着头。她也知道:津田良平的这番话,已经背离了研究者的准则,但是,不能够因为没有资料,就把自己框起来,这样永远不会有进展。能有一个敢于跳出陈规的研究者,并不是什么坏事。 “话是这么说,也得有结果才行。就算是国府大哥的假说,我也只会在有凭有据的情况下,进行增补。如果摩衣子女士不接受,就让她把国府哥留下的原稿,按原样印刷好了。这不是小说,就算读者乐意看,也不能胡编乱造。” 依旧是慎重和大胆并存,性格使然,大哥和良平没少正面碰撞。 就算是大哥国府洋介,恐怕也没有想过,北斋竟然腰缠万贯,而这一定会成为,左右密探说的关键,冻冴子暗自坚信。 第一节 两个星期以后。 津田良平站在神保町,久别多年的街景让他怀念不已。 这里是旧书一条街,和新宿、银座之类闹市区不同,经年累月也没有什么显著变化,但是,津田良平仍然感受到,这里有说不出的异样。还住在东京那段时日,他几乎不到三天,就会上神保町这里逛一逛,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安家之所。多之后再次造访,风景虽然一如往常,但气氛已然不同,整条街充斥着来去匆忙的浮躁。99lib. “也对,说来我很少会逗留到这种时间。”津田良平自言自语着。 时值星期六的傍晚,明天是很多店铺的休息日,大队人马都急着,去挤下午第一班新干线。现在又是归心似箭的上班族们,蜂拥而出的时问段,而津田藏书网良平上这儿淘旧书,多是在平日的白天,会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津田良平看了看手表,下午五点,距离旧书店打烊,还有一段时间。他事先就以收集资料为由,和摩衣子约在八点之后才见面,有充足的时间,到每次必去的咖啡馆喝上一杯。 “算了……还是先去有看头的书店吧,办完正事再喝咖啡。”津田良平心里如此想到。 阔别的数年间,店铺的书架上,想必已经是巨变吧。真不知道又上了什么好书,津田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 “哎哟,这可不得了,真是稀客。” 津田良平逛过一间又一间的旧书店,进入一家大学任教时代,常常出入的铺子时,店主认出了津田。 “现在在哪所大学高就?” “早都回乡下了。别来无恙吧。” 津田良平也露出笑脸。方才走在街头,总有一种异邦人的寂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自己,这种欣喜不言而喻。 “这样啊……挪到哪儿了?” “岩手县的盛冈,难得来一趟东京……” “现在交通也方便了,不介意的话,我家目录给您送上门去,烦请留张名片。还是要浮世绘的部分吧?” 店主从后面的书架上,取出数册薄薄的目录,递给津田良平。他毫不怀疑,津田良平正在岩手的大学任教,过去津田对浮世绘的热情,也让他印象深刻。 “我在找葛饰北斋的资料。” “北斋啊,我记得津田先生是专攻写乐吧?” “只是写书必须要用到。” 津田良平说明了原委,同时也像是在对店主,申明自己已经和浮世绘划清界限。当他提到执印画廊时,店主连连点头,态度更显殷勤。 “那可值得期待,由她家出版,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执印画廊的书,.99lib.只挑一流的人来写,从前我就佩服你做学问的劲头,这件事实在可喜可贺。” “只是对国府大哥的补充而已,并不是我的本事。” “您这是谦虚了,没本事可入不了她家法眼。”店主一面称赞着,向津田良平欣然保证道,“就包在我身上吧,您手头要是有清单,就请放心交给小店。缺了哪本书,我去拜托别家帮着找,集齐了一并呈上。” 第二节 津田良平提着沉重的纸袋,进入指定的酒店,摩衣子已经身在大堂里了。 同旧书店店主的交谈,让津田良平切身体会到“执印画廊”的厉害.而自己居然让堂堂女社长久等,津田连忙诚惶诚恐地冲上前去致歉。 “我也刚刚才赶到呢。” 摩衣子毫不介意地,为津田良平介绍了身边的宇佐美一成。 津田良平之前就经由《现代美术》的杉原允,久闻宇佐美一成的大名,听说他已经年近五十,但实际看起来,比津田想象中年轻太多,过分瘦削的高挑个子,和黑色西服十分搭调。 宇佐美一成向津田良平略一点头,一双细目透过眼镜,投来充满评估意味的视线。和摩衣子的亲切截然不同,宇佐美难以接近的严厉,让津田良平有一瞬间心生畏缩。 “资料嘛……看来你收获不小。”摩衣子看着津田良平拿来的纸袋,微微一笑,“行李都放在房间里就行,如果有收据,请交给宇佐美先生。” “这些书的收据吗?不用了,我自己出钱。” “是我托你收集资料,当然由我埋单。”宇佐美一成也顺着摩衣子的意思,暖昧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往后就不好意思再买了。” 不管自费购买多少资料,都是为了约定好的稿酬,津田良平并不希望自己太受照顾。 “话不是这么说,若非受我所托,这些资料本来没有必要买。” 一番你来我往,津田良平最终接受了摩衣子他们的好意。不过,自己出于喜好购入的书,却让对方付款,津田总有些不踏实。 “你也太为别人着想了,我还以为年轻人嘛,该更懂得把握机会。”摩衣子讶然盯着津田。 “嗬,原来北斋这等有钱啊。”宇佐美一成托着酒杯,数度沉吟。 一行人正位于酒店顶楼的展望餐厅,虽然2去地下的酒吧,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听说津田从白天就空着肚子,摩衣子当即更改了场所。 摩衣子似乎是这间餐厅的常客,桌上盛着摩衣子推荐的橘子酱烤鸭。津田良平还是头一回吃鸭肉,好在橘子的清香,让他99lib.食欲大增。 “真有趣,就连令兄国府先生的论文里,也没有提过。” “试着计算之后,连我也大吃一惊,虽然之前就预感北斋不穷,但是,委实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有钱……” 这确实是津田良平从来也没有想过的数额。 “我也没有料到,你接受委托不到半个月,就会带来如此意外的发现。我果然没有看走眼。”摩衣子一脸满足地点了点头,“虽然没办法说,就此破解北斋之谜,至少是条线索吧?” 津田良平坦然说道:“对不起,我没有这方面的自信。” “那么,去美国怎么样呢?……美术馆里的藏品非常可观,听说上水准的作品,大多被运到了美国……”摩衣子建议道,忽然朝桌上一低头,“哎呀,请继续用餐,冷了就不好吃了。” “就证明美国对北斋的高度关注,不如说,在对北斋的研究上,他们已经走在日本的前头。特别是波士顿和弗瑞尔艺廊两家美术馆,对寻找北斋的作品,简直不遗余力,恐怕很难在他们的地盘上,有什么新的发现。” “可是……据我所耳闻,不时也会有相当稀罕的作品,上拍卖会来竟标。” “这个嘛,拍卖另当别论。商品总是往出高价的地方集中。眼下就属美国和日本,能够把北斋拍出最髙价,当然会吸引全世界的买家,带着藏品上门。” 摩衣子不吭声。 “不过,说到底,您的目标,只是发掘北斋不为人知的新作,能从拍卖会上,轻易买到的作品就太无趣了,而且,新作的价格会被炒上天。” “只要符合目标,价格倒不成问题……不过,你说得很对,花钱就能买到,确实没有什么意思。而且正因为是新发现,一上拍卖会就会传遍全世界,即便弄到手里,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最多只是得了个‘所有者’的名义而已。” 津田良平点了点头,这才开始进餐。叉子在餐盘上叮当作响,他很少在别人的直视下用餐,紧张得有些食不甘味。 始终冷静观察着津田良平的宇佐美一成,一边拆着一包没开封的云雀香烟,对津田良平问道:“为什么北斋能在美国,引起那么大的轰动,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都是托了费诺罗萨的福。特别关系到手绘这一块,现在普遍认为:世界范围内,是美国人最先认可了北斋真正的价值。” “你说的费诺罗萨,就是让法降寺梦殿的救世观音公之于世的那位吧?” 宇佐美一成毕竟师从执印岐逸郎,学习日本画多年,好歹算是知道费诺罗萨。但是,似乎忘了他对浮世绘也大为关注。宇佐美自身对浮世绘不感兴趣,也是原因之一。加之日本画画家只会拿狩野派、土佐派,这类本画系统的作品当作参考,浮世绘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费诺罗萨是日本绘画的恩人。” 欧内斯特·费诺罗萨,1853年(嘉永六年)生,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死去。过于复杂的经历一言难尽,此处引用河北伦明氏的简洁归纳。 东亚美术史学家,尤其作为日本美术研艽家、批评家,对明治初期美术界影响巨大。 欧内斯特·费诺罗萨是个西班牙裔美国人,出生于马萨诸塞州塞勒姆。一八七四年毕业于哈佛大学,一八七八年被选送到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授,主讲哲学及经济学。在校任职约九年,经以冈仓觉三(天心)、有贺长雄为首,包括井上哲次郎、三宅雄二郎、坪井久马二、高田早苗、坪内逍遥在内的诸多学生介绍,加之自身兴趣,费诺罗萨开始关注日本美术。他研究古画鉴定、查阅历史,最终形成独立的日本美术观。尤其是在一八八二年(明治十五年)的龙池会试讲(后整理为《美术真说》),一举奠定费诺罗萨的批评家身份。 演讲排斥当时流行的文人画、西洋画,推崇正统派(狩野、土佐派)日本画,成为明治十年日本画复兴之契机,也是其生涯的显著事迹。 此后,费诺罗萨受美术团体鉴画会指导者狩野芳崖、桥本雅邦影响,成为隶属于政府的古代美术调查委员,对日本美术的研究,也随之迈上新台阶。 随着一八八七年东京美术学校的设立,费诺罗萨以美术史教授身份,与冈仓觉三共同成为新日本美术运动的中心。一八九〇年归国,成为波士顿美术馆亚洲美术部管理者。后于一八九六年(明治二十九年)再度赴日,进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授。后期云游各地,研究范围更为广阔,撰有集大成之遗著《东亚美术史纲》(1912年)。 费诺罗萨最终于旅行途中客死伦敦,遵照其生前愿望,将遗骨安葬于日本大津法明院。 ——《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 河北伦明的解说很得要领,但有一点需要纠正。 费诺罗萨先后赴日一共四次,在师范学校任教,是明治三十一年第三度赴日期间的经历,最后一次是在明治三十四年五月到同年九月。工作上的需要是一方面,反观费诺罗萨的年谱,给人的印象是,只要资金和时间允许,他就会动身前往日本。他是如此深爱这片土地,埋葬于斯也并非偶然。 此外,费诺罗萨的兴趣,并不局限于美术,对日本能乐同样倾心,实际他就曾拜入梅若实门下学习谣曲,还自译五十篇,把日本谣曲推向世界。对日本文化的公正介绍,使他成为明治时期最为重要的人物。 “简单地说来,费诺罗萨看出了北斋手绘的价值,便将它们不断搜集起来,卖给波士顿美术馆或者弗瑞尔艺术画廊,帮北斋在美国打响了名声。版画作品方面倒是法国的布拉克蒙和龚古尔,率先承认了北斋的天才。费诺罗萨毕竟长居日本,所以,他有更多机会接触手绘,谁让当时洋人的兴趣都集中在版画上呢。如果说得更详细些……”见摩衣子兴昧盎然地点头示意,津田良平便继续介绍起来,“其实费诺罗萨最初很讨厌北斋。” “讨厌北斋?有意思。”摩衣子笑着说。 “或者也谈不上讨厌,只是相比其他日本画家,他对北斋的评价更低……可以说,他只是为了对抗路易·更斯,才硬是扯上了北斋。” “路易·更斯是什么来头?” “和倾心歌麿的龚古尔一样,是法国掀起的‘日本主义’热潮的先驱,也是有名的美术评论家。更斯在明治十六年,编写了两本一套的巨著《日本美术》,其中反复出现对北斋的过高评价,惹得费诺罗萨极度反感。” 津田良平放下汤匙,慨叹一声,端正身子说道。 “更斯的确是著名评论家,但是,他不曾踏上日本的土地,难怪费诺罗萨觉得,他什么都不懂就瞎胡扯犊子。后来费诺罗萨在日本国内,发行的英语报纸上,长篇大论地唱起对台戏,结果倒成了雪舟被恶意贬低的诱因。当时,费诺罗萨把雪舟,视为日本画的顶点,更斯却把他排在北斋之下。如果不是和北斋做比较,估计费诺罗萨也不会那么恼火。” “肯定啊,雪舟和浮世绘,在层次上是云泥之差,能做比较才怪。”宇佐美嗤之以鼻。 “费诺罗萨指责更斯,根本没有看过几幅画就想当然,对文字存在误读,还有年代上的谬误。总之把他批得体无完肤。自然,对北斋的过度抬高,也成了他的攻击目标。” 让我们直视事实,?99lib?并遵从日本评论家的意见,做如下强调。 要我直言,北斋的作品之所以低俗,并不在于采用了低俗的主题,抑或其卑贱出身;而是其作画手法,和一贯卑俗的构思所致。 北斋确实是拥有伟大创造力、和旺盛活力的设计师,其木版绘本显示出值得惊叹的过人本领,主题涉及的范围较其他日本画家,来得更为广泛,此事毋庸置疑。 (中略) 然而,就算北斋在滑稽类版画和漫画的创作上,无人能出其右;就算他的木版画,不像手绘那样,存在技法上的明显缺陷。但是,无论手绘还是木版,从设计的角度来看,他的作品没有哪一点,能够凌驾于拥有壮阔构思的东西方巨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其中又以手绘尤其糟糕,上色肮脏剌目,构思拙劣不堪,多数作品流于平庸。比如他笔下的众神,给人的印象就只是身着豪华衣装的苦力,或者大声吆喝的演员。那些神衹残忍的容貌,和一切美好相去甚远。邋遢生硬的笔迹,用药材铺买来的各色颜料,混出的肮脏色彩……这些都是北斋广为人知的特征,就算他有过人的创造力和活力,也远不足以抵消自身的巨大缺陷。 活力、创意、效率,这是一切伟大画家必须具备的资质,使之集中服务于高尚的美术目的,才能诞生出伟大的作品。然而,北斋和同时代浮世绘画师的创作目的异常低微,对从未在日本大城市,和庶民有过交际的外国人而言,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不以严肃的美术目的出发,用浮世绘呈现日本人的生活众生相…… “真是丝毫也不留情面啊!这下子,北斋岂不是颜面扫地了?”摩衣子不无诧异。就算费诺罗萨再怎么对更斯的见解持怀疑态度,这番批判也太过严厉。 “怎么说……以现在公平的眼光来看,费诺罗萨的观点并没有大错。倒不如说,比起单纯把浮世绘,当作异国情调向往的更斯,反而是费诺罗萨冷静地,看穿了北斋的本质。在当时,恐怕外国人里头,就只有费诺罗萨明白,浮世绘并不是什么高雅艺术,充其量不过是庶民玩意儿而已。就像宇佐美先生刚才认同的那样,拿雪舟和北斋做比较,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津田瞄着宇佐美,“只是……看过这番过激评价的人们,绝对想不到吧,才过了不到十年,费诺罗萨就对北斋如痴如醉,甚至在波士顿美术馆,为他举办展览。” “那不是出尔反尔?”摩衣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在对北斋进行激烈批判的同时,也增加了费诺罗萨观察作品的机会,结果,费诺罗萨反而开始感受到他的魅力吧。不过嘛,听说费诺罗萨这个人非常好强,可能最初只是因为更斯赞赏葛饰北斋,他才故意对着干。”津田良平笑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不管怎么样,既然能点破北斋的本质,至少证明,他对北斋是有兴趣的。或许是不甘心被人抢了先吧。” “这下子多少能够说明,他为什么不再关心版画了,他想做和法国人不一样的东西。” “费诺罗萨对北斋的研究,居然是从对他的激烈批判开始,的确很讽剌;但这也说明,他的眼光是冷静的、科学的,所以,他能够最终成为世界公认的首席北斋鉴定家。他光凭画风和画号,就能够立刻判断,这是哪个时期的作品,总之一句话,厉害。”津田良平露出了极其佩服的神色,“反倒是日本的美术商,得向费诺罗萨请教创作年代呢,他对北斋,简直精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对一个外国研究者来说,他可谓是达到了最顶峰的天才。” 津田良平的解说,终于告一段落。 “波士顿美术馆跟费诺罗萨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摩衣子好奇地询问道。 之前造访美术馆时,展示在那里的“费诺罗萨藏品”数量之庞大,让她甚为惊讶。而且,其中多有精彩杰作,如果留在日本,无疑会被归为国宝。 “从哈佛毕业之后,费诺罗萨就抱着成为美术评论家的志向,进入刚刚建校的波士顿美术馆,附属绘画学校深造。虽然前后只读了一年,但是,那也是他的母校。” 这些知识的大半部分,都是从国府洋介的遗稿中现学现卖的。如果要对北斋进行研究,就绝不可能避开费诺罗萨。津田良平也是立刻找来费诺罗萨的传记,开始研读,现在已经对他的一生,有了相当详细的了解。 “国府大哥的原稿之中,并没有写到这些内容,算是出于好奇的一种扩展吧……有必要添加进去吗?” 津田良平大口吃着冷掉的烤鸭,向摩衣子确认一下。 “是可以考虑,但是,也不能让费诺罗萨喧宾夺主……”摩衣子沉吟着,忽然抬头问道,“北斋到底有多少作品,被费诺罗萨带去了美国?” “我想不会少于五百件,但是,没有办法说出具体数目。还有很多成了他的私人收藏。” “五百件?真不得了。” 宇佐美一成顿时目瞪口呆。或许是心理作用,相比最初见面时,他似乎也对津田敞开了心扉。 “不过,其中似乎混入了相当多的赝品。就算是归波士顿美术馆所有的那部分,之后也被查出不少赝品,都撤展了。” “费诺罗萨也会看走眼?” “并不奇怪。如二位所知,学习浮世绘是从临摹师傅开始的,北斋的弟子当中,就有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其实严格来说,这也并不算赝品,只不过用了相同的署名,就给弄混了。” “相同的署名?” “北斋总是频繁更换画号,旧的都让给弟子了。” “原来如此,就是所谓‘卖画号’换钱吧。” 宇佐美也知道这种程度的典故。这是广为人知的趣谈,说葛饰北斋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会把自己的有名画号,卖给富裕弟子。 “只是趣谈嘛,实际真相谁也不知道。总之最容易被弄混的弟子,就是二代戴斗,他本身也很有实力,不多加注意,根本没有办法区别,画面上没有注明‘二代’的例子也多……”津田良平娓娓地解释着,“还有一种情况,是把弟子作品的画号去掉,改换上北斋的。因为年代相同,要动手脚非常容易。骗过费诺罗萨的假货,大半都是这两种情况。” “这也从侧面证明,市场对北斋的需求量之大吧。基本都是手绘吗?” “版画原则上不存在假货,造假太费钱费力……” 这里进行简单地说明:浮世绘分为“手绘”和“版画”两种,虽然都以市井民俗为主题,但手绘一次只有一幅,单价也高,因而能够印刷好几百份的版画,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不过这也是在当时,现在全世界仅存一幅的,浮世绘版画也不在少数,所以,完全按照当时技术还原的复制品,同样具有相当价值。不同于从照片翻印,用原始方法重制的效果非常精巧,尤其是明治或者大正年间,制作的歌麿、北斋复制品,本身就带了古色,和实物相比毫不逊色。 “为什么是‘原则上’呢?” “因为可以修改。比如给复制品做旧;相反,也可以对褪色的作品进行修补。” “这些能够一眼就识别出来吗?” “复制的话,基本上凭画纸手感,就能够分辨出来,不过,前提是要实际摸过真东西。市面上的假货,也就是骗一骗没什么经验的生手。其实下足功夫修改,也能够骗过专家,怛起码得有写乐级的回报,才值得折腾一回……如果是格外高价的作品,再费劲也有赚头。” 宇佐美一成99lib.的表情有所缓和,看来他挺中意津田良平的说法。 “用不着担心,津田一定没有问题。”摩衣子向宇佐美打了包票。原本宇佐美是对津田的能力,有所怀疑的吧,现在他也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没有办法指望,在美国有什么新的发现……那日本呢,什么地方比较有希望?”摩衣子还不甘心。 “硬是要说的话……”津田良平皱起眉头,“可能是长野县东北的小布施一带。” “小布施?栗子很出名的那个地方?” “是长野县的小布施。” “就是一个地方嘛,那儿的栗羊羹味道很棒。” 津田良平并不清楚什么栗羊羹,他只知道那儿有北斋陈列馆。 “怎么会想到那座镇子?” “葛饰北斋晚年,曾经在小布施住了很多年,创作量也很可观。挺久之前,那座镇上就建了北斋陈列馆,收集了不少手绘,我记得前不久,还花好几亿从国外回购了手绘作品。现在,小布施应该是全日本,最能把葛饰北斋的画卖出高价的地方了,对北斋的情报也很敏感。” “原来如此,纪念馆愿意花大价钱购画,自然会吸引全国的买家。” “没错。赝品当然也很多,不过,去那儿打探的话,有所收获的可能性很高——这是我的个人意见。” “听起来可行。” 看着宇佐美激动得探出半个身子的模样,摩衣子也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那很简单,长野和松本,都有我们手底下的画廊,让他们收集情报就行,说不准很快就能有收获呢。你能做鉴定吧?”宇佐美说得轻巧。 “老实说……”津田良平苦笑着难为情地摇头说,“我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因为恩师很讨厌手绘。” 亡师西岛的模样浮现在津田的脑海。 “先别操心,这些都是后话。等到真有什么发现,颜料或者纸质之类的技术鉴定,都由我们的专人负责,你只需要看着画面,凭着感觉判断就行,有任何疑点就请立刻指出。这种程度肯定没问题吧。”摩衣子不给津田推诿的机会,“说了这么多,你去过小布施没有?” “说来惭愧,我还从来没有去过。” 虽然津田良平总想着去一趟,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尤其是在搬回盛冈之后,更是凸显和长野县的距离。 “那最好尽快动身。先不说发现新作的可能性,光收藏着北斋手绘,这一点就不能不去。对你来说,也是很好的参考吧?” “这是自然。” 虽然对摩衣子的独断独行略感犹豫,津田良平也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昂。没想到有人资助的研究,竟是如此轻松,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 “只去两、三天的话,应该能够请到假。” “就两、三天。” “你看三周后的星期天怎么样?那几天我刚好也没有安排,正好一起去。” “您也同行吗?” “对啊,偶尔抽空,来一趟悠闲的旅行也不赖嘛。住宿方面由宇佐美安排,你就放心吧。” 这么说……小布施之行,只有我们两忽然人吗? 虽然津田良平的悸动越发激烈,却也没有漏看,宇佐美重归严峻的视线。 第三节 第二天,津田良平一起床,就联系了杉原允。之前曾经被他叮嘱过,如果到了东京,希望向津田引荐一个人。 和对方约好了时间,放下了床头的电话,前一天的醉意又上了头。酒精还残留在脑子里,和摩衣子在一起的紧张加上死撑面子,不知不觉喝得多了。 今天是星期天,说实话,津田良平真想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惜身在酒店,没有办法赖床。 冲个澡弄暖身子,再到大堂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喝上一杯热咖啡,总算能精神地去见杉原允了。 “塔马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津田良平在开往新宿的电车中打探道。 因为同是浮世绘硏究者,津田良平也听说过塔马双太郎的著书和传闻,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打过照面。塔马双太郎以歌麿研究崭露头角,正好是在写乐谋杀事件之后,津田良平刚刚回到盛冈,两人算得上擦肩而过。当然,津田自己从浮世绘界抽身,也是原因之一。 “是岬老师的头号弟子。” “这我自然知道。” 虽然岬义辉已经与世长辞,但是,他的盛名对研究者来说,仍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岬义辉是战后歌麿研究,不可动摇的领军人物,能够集他的信任于一身,足以想象塔马双太郎的非凡实力。 塔马双太郎四十岁上下,听说在都内某所大学讲授风俗史。 “其实吧……浮世绘并不是他的专攻,只是因为研究风俗史的需要,他才开始投注精力。就算我跟他这么多年交情,也完全弄不清楚,那个家伙是对什么真正感兴趣。”杉原允想起来就感到好笑,“就连油画和雕刻,他都有独到见解。看着像在装腔作势吧,但他又真的很懂,总之是个怪人。” 一经引介,津田良平立刻就对塔马双太郎有了亲近感。刚才听杉原允的说明,就有了大致印象,实际看来,的确是跟国府洋介近似的类型。 他穿的明亮的浅蓝色毛衣上,绣着果汁软糖般的白色云朵,裤子是浅茶色的灯芯绒面料,休闲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位大学老师,至少在津田周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研究者。 塔马双太郎用温和的视线,邀请津田良平入席,他跟前的烟灰缸里,已是烟头成山,估计是早早就在这儿看书吧。 津田良平见对方是个自己的“同类”,一时自感欣喜。 “小国的遗稿集还顺利吗?”塔马对国府的称呼十分亲近。 “什么,您认识国府大哥?” “聊过不少次,在他过世前一年左右,跟嵯峨先生一起。” 看来,他们是在浮世绘爱好会的聚会上认识的。 和津田良平过去所属的江户美术协会不同,爱好会聚集着以手绘和春画为主的研究者,双方协会的反目,就和某起不祥的事件息息相关。 “我并没有加入任何一方,从前就不擅长跟大人物交际来着,而且,摊上复杂的人际关系,总免不了麻烦。” 塔马双太郎不禁苦笑,言下之意是否定津田的猜测。津田良平没有料到,自己微妙的心理阴影,会被对方敏锐察觉,不由得直冒冷汗。他还改不了过去的习惯,一想到浮世绘爱好会,就会毫无意义地留神戒备。 “看来心里还是留着疙瘩啊,不过也都是环境使然。” “让您见笑了。本来都该放下了,只是一听到嵯峨先生的名字……” 他就会联想到国府洋介的最后一程。 杉原允从旁打岔道:“之前没跟你说,其实国府先生的论文,就是塔马先生让我看的。” “小国府真是可惜了,死在那种无聊透顶的闹剧上。” 塔马双太郎黯然一叹,杉原也深深点头。感觉杉原允之所以决定出版国府的遗稿集,正是出于塔马的强烈推荐。 “嚯,小布施啊,的确像是能发现北斋新作的地方。” 等到津田良平的漫长说明结束以后,塔马双太郎点上烟,慢慢地喘了口气。 “不是挺有意思嘛!……”杉原允也两眼放光地说,“发现新作的可能性有多少?” 塔马双太郎代答道:“如果时间和金钱都足够的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比待在东京傻等要强。” “再怎么冲锋陷阵,估计也没有办法,赶在书出版之前得手吧……” 津田良平原本也只是想让摩衣子宽心。 “这可说不准。别小看执印画廊的力量,就算她家对浮世绘谈不上执着,一旦较起真来,全国的画廊和美术商,都得响应号令。执印的情报网,是出了名的厉害,已经靠这一手,在全国发掘了不知多少,前途有望的年轻人。” 杉原允苦笑道:“您这个‘号令’用得还真是古典。” “还有,摩衣子女士似乎对北斋相当中意,看来就算杉原放手,她也能把书做得很棒。这下子我也就安心了。” “如果再加上新发现的作品造势,应该能够大卖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其实,光是‘密探说’就足够刺激了。虽然不甘心,她的眼光的确够准。” “密探说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如果北斋真是一个密探,说什么也不会自留线索吧,对朋友和世人,肯定也是守口如瓶,当密探还暴露身份,就太没有面子了。现在只能靠推测,一步一步追查。” “北斋为什么频繁更换画号?” “啊?……”津田良平一时间真的以为自己听岔了。这是基本中的基本,不像塔马双太郎会问的问题。 “或者说……他为什么搬了九十多次家?……”塔马双太郎严肃地问,“还有最大的问题,如果北斋真像你计算的那么有钱,那又为什么轻易把知名画号卖给弟子?” 津田良平不禁一怔。 “本人还活着,就把画号出让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做生意靠的就是知名度,尤其北斋生活的江户时代,还跟现在不同,就是你改了画号,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通知到位。只有死活出不了名,或者使用期间,出了坏事怪不吉利,又或者画师决定洗手不干的情况,才有可能舍弃则号。”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的确,照至今为止的定论,贫穷就能简单说明问题。可是,一旦北斋成了有钱人,情况就会一百八十度大变,反而产生矛盾。” “确实……”津田良平闻之哑然,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杉原允露出一脸失望的神情,苦叹道:“那么,北斋生前果然很穷啦。” “谁也没有这么说。我也赞同津田先生得出的结论,北斋绝对非常有钱,所以才弄不明白,他把画号让给弟子的理由。现在也不是没有,因为姓名测算或者占卜,舍弃著名艺名的例子,比如树木希林和美轮明宏,反倒是没有听说过,有谁继承了悠木千帆或者丸山明宏的旧名。北斋那是特殊情况。” 两个人没有料到,塔马双太郎的口中,竟然会蹦出艺人的名字,一时忍俊不禁。 杉原允纠正道:“您这番话也不全对。我记得悠木千帆这名字,是通过什么慈善组织拍卖了,当然是炒作来着。” “你就清楚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算有人买,也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在演艺圈出道吧?结果都一样。”塔马双太郎摇了摇头,重新看向津田良平,“据你所知,除去北斋,还有哪个师傅,把正在使用的名字,让给弟子的吗?绝对没有。不局限在浮世绘界,其他圈子也没听有说过这种情况。只是因为有北斋这个实例,才没有人觉得奇怪。” 或许真如塔马双太郎所言,即便传承了五代的丰国,也没有北斋这种情况。 “就拿我们最熟悉的‘北斋’这个画号来说,他绝对不是在陷入瓶颈的状态下,把名字让给二代,不如说这个画号,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当时读本绘本的委托相继不断,‘北斋’的知名度正值最高峰。有没有家庭上的不幸,我们没有办法去说;但是,光看他的年谱,真的挑不出什么挫折。看他之后源源不断的创作量,自然也没有封笔的打算。钱嘛——当然是盆满钵满的时期。如果只是单纯用腻了,又怎么会在让给弟子之后,还在新画号上,恋恋不舍地添上‘前北斋’的头衔?我认为他肯定对‘北斋’这个画号有相当的执着,所以才会在听到大阪有画师,假冒北斋之后,怒骂对方是‘狗北斋’。要知道,那时候他都已经不是‘北斋’了,要生气也该是当事人的二代北斋才对。就算出让画号,他依然有身为北斋的骄傲。之前的研究者,只盯着画号的变迁,都把这点给漏掉了。” 津田良平顿时无言以对。假如国府洋介还活着,恐怕会和塔马指出相同的问题。久违的当头棒喝,让他激动得发颤。 如此犀利的塔马双太郎,居然只是浮世绘的业余研究者。 杉原允问道:“那个……什么,北斋的弟子用北斋的画号……好像很复杂的样子。简单来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可是一无所知。” 津田良平答道:“具体日期没有办法说,大致是在文化十一二年左右,也就是在北斋五十五、六岁的样子。” “那么,‘北斋’这个名字,大概是从多少岁开始用的?” “虽然意见不统一,连上作为副号时代,一起计算进去的话,这就应该相当早了,最初从宗理那会儿就开始用了。” “副号?意思是说不是正式笔名?” “对,只是附加在‘宗理’这个正式画号后头的别号而已。举例来说,通常我们都管他叫‘葛饰北斋’,就跟这里的‘葛饰’是一个道理……”津田良平认真地解释着,“谁都知道,‘葛饰’并不是正式画号,实际上,日本也没有留下‘葛饰画’的说法。” “这倒也是。”杉原允默然地点了点头。 “顺带一提,把‘宗理’出让之后,‘北斋’就顺利成为正式画号。所以说,从他还叫‘宗理’的三十六岁开始,就一直用着‘北斋’这个号,前后将近二十年,自然最为人熟知。” “刚才塔马先生提到的‘前北斋’呢?这个怪称呼又用了多长时间?”杉原允再问。 “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七十岁之后,才开始创作《富岳三十六景》系列,其中的大半都能找到这个署名。完全停用,应该是在画号‘卍’启用之后吧,大致是天保五年,他七十五岁左右。” “这就等于说……他在出让画号二十年之后,依然对‘北斋’这个号非常执着,确实没有办法想象,他会平白无故把这么宝贝的画号让给门人。” “也不见得就是北斋自己放不下,还可能是出版方的要求。北斋把名字让给弟子之后,改叫‘戴斗’,新画号完全没有名气,可以想象,出版方会强行要求他加上‘前北斋’的称谓。” “不对吧。”塔马双太郎插嘴说,“‘戴斗’的情况还说得通,可是把‘戴斗’继续让给弟子之后,他启用的‘为一’就没有办法解释了。‘戴斗’连续使用好些年之后,也成了相当知名的画号,如果真是出版方插手,应该会让他注明‘前戴斗为一’。当然,刚把画号换成‘为一’的时候,他的确这么写了,可是,之后就变成了‘前北斋为一’。还是应该考虑,是他自身拘泥于‘北斋’这个画号的心理。” 说实在的,塔马双太郎对北斋的了解,真是深不可测。津田良平深感超越年龄的差距,这几周拼命塞进脑子里的北斋生涯,
正被对方颠覆。靠自己这点能耐,还妄想研究北斋,真是痴人说梦,就因为是国府洋介的妹夫,这才捡了便宜而已。 “妈妈咪呀!我好像没有自信了。”津田良平并不掩饰自己的困窘,“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搬家问题也是,虽然可以归到北斋的懒散性格上,这一分析似乎也有隐情。” “就个人经验来说吧,太爱搬家的人,基本都是斤斤计较的脾气,大多喜欢干净卫生。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搬家更费功夫的麻烦事了。” 津田良平已经是见怪不惊了。至今还没有任何葛饰北斋的研究者,提出和塔马双太郎相同的疑问,所有人都对资料盲信无疑。 据记载,北斋是罕见的懒人,从不打扫房间,等垃圾堆不下了,就立刻搬家走人,最离谱的时候,一天就搬了三次家。等到了新家发现方位不好,二话不说又挪地方。按照总共九十次平摊,他每年都要搬一次家。再除去晚年的时候,他时常在外旅行,不住在江户城里的时间,他在巅峰时期,每三个月就会搬一次家。 “说起来,塔马先生倒是始终,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呢。”杉原允的打趣,让塔马双太郎顿时一呛。 “我是因为书太多了,不好搬运。先申明:我家里可是一点儿也不脏,都有好好打扫。所以,我不认为,北斋会单纯因为房间脏乱就搬家,他为了画画,应该收集了很多资料才对……搬来搬去,肯定会担心弄丢东西,有钱的话,雇个清洁工不就好了。相同的情况换了别人,保管百分之百会选择请人。再说了,他有那么多弟子,吩咐一声,有的是人帮他打扫。” “那他为什么总是搬家?”杉原允惊奇地问。 “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者也算给津田你提供一个备选吧……假设北斋很有钱,搬家和转让画号,就该出自同一个理由。”塔马双太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首先,来分析哪种理由能说得通吧。频繁更换住所的背后,是为了逃避什么东西,这种推理是成立的。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躲债,二是被人勒索。” 津田良平立刻点头,他也考虑过这些可能。 “可是,这样就没有办法解释,关于频繁更改画号的问题了。既然家也搬了,只要别让对方打探到住址就行,犯不着连画号都改。还有,北斋弟子成群,他也不可能搬到完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这样一想,北斋明显不是为了躲藏才搬家。” 津田良平屏息等待塔马双太郎的结论。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塔马双太郎大手一挥,下了论断。 津田良平咽了口唾沫。 “他要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 三人齐齐沉默,原因却不相同:津田良平是忙着确认由塔马双太郎之言,联想到的事项;塔马是在享受着两个人对此结论的反应;杉原则是如听天书,只好发呆。 “如果人人都知道他酷爱搬家,甚至连亲近者都深信不疑……”没有人打断塔马双太郎的话,“那真是相当方便。如果时间不长,就算完全从江户消失,大家也只会以为,他又搬到哪儿去了,安顿好了,肯定会主动联系,谁也不会在意。等过了一个月,大家差不多开始起疑了,他再若无其事地现身,抱怨一下搬家的麻烦,换谁都会信以为真。”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吧,一个月是有些夸张了,空个十来天不见人影的话,绝对没有问题。所谓酷爱搬家,反过来说,也有住所更换频繁,所以搞不清他到底住哪儿的意思。” 杉原允连连点头,赞叹道:“原来如此,他主动联系之前,就算是同伴,也不知道他的行踪,简直太适合当密探了,确实有理。” “顺着这个思路……更换画号也能够漂亮地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把名字转让,让弟子用那个画号发表作品的话,不知情的人就会相信,北斋当时还在江户,用现在的话说就叫枪手。如果他向弟子亮明老底,获得协助,应该能够保证离家期间的代笔,可是,密探却不能自曝身份。就算他完成任务,悄悄地回到了江户,也不可能要回画号,心里又舍不得,所以才会有‘前北斋’的拘泥吧。” “原来是这样!……”津田良平茅塞顿开,“所以,北斋把画号让给弟子的具体时期,才会非常暧昧。明明已经说好让人了,北斋却还用着从前的画号,或者好些年之后,才漫不经心地发表正式转让文……这么说来,他那些奇怪举动,都是为了混淆初代和二代的交替时间,完全是在为自己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 津田良平兴奋不已,这下子,终于让他找到了突破口。如果假说的确成立,那么,在葛饰北斋更改画号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需要派遣密探的事件。 “是有这种可能,但还要考虑:关于北斋这个密探,到底有多少利用价值。我觉得吧,他不大像参与了影响政治走向的重要事件,更可能是和民众相关的任务,具体如何,得实际调查才能够知道。” “简直太有意思了!不在现场的证明背后的事件啊,不出意外,就是密探说的关键呢。”杉原允激动得满脸通红,“不过,您也太厉害了,什么时候想到的?北斋更改画号和频繁搬家,居然都是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之前完全没听您提过呢,是故意藏着不跟我说?”杉原允冲着塔马双太郎,连连抱怨起来。 “怎么会,我也是听津田说,北斋有钱之后才想到的,全新的事实,能让视角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你可能不感兴趣,绳文时代真的非常有趣。也是因为好几万年的时间跨度吧,发掘出来的各种遗迹都很独立,反过来说,就是没有典型模式,新遗迹的发掘,会轻易颠覆迄今的常识。教科书上当然不能这写,都会巧妙地搪塞过去……”塔马双太郎笑着摇头说,“实际上,现在还完全抓不到绳文时代的全貌。北斋的情况就和这很相似,因为津田发现了足够颠覆常识的‘遗迹’,给我们展示了葛饰北斋并不贫穷的根据,所以,我才会想到全新的可能。” “哪有这么夸张……”津田良平惭愧地低头行礼。 “这就是你太谦虛了。的确也有其他研究人员,提出过北斋并不贫穷的可能性,可充其量不过是直觉,没有人实际进行过细致计算。你这回所用的方法,非常直观明了,任谁都会心服口服。就算能否以仅凭直觉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研究者,可以无视你的方法。换句话说,至今为止的北斋贫穷论,因此会不复存在,难道还不算大发现?还有搬家和改号问题,明明谁都觉得不自然,却都选择熟视无睹,就是因为对北斋的贫穷,印象根深蒂固,直接阻断了思考。还有北斋是个‘怪人’的评价,不管他有多离奇的举动,反正归结到这两个字上就对了,其实也是受‘贫穷’这个思考定式的影响。所以一直没有研究者。能破解北斋的人生谜团,甚至没有意识到谜团的存在。” 津田良平顿时无话可说。 “可是,一旦知道葛饰北斋其实很有钱,那真是没有人,比他更可疑了。大量谜团一口气喷发、就跟绿藻羊羹一样。” 杉原允被塔马双太郎那过于生动的比喻逗笑了。确实,拿牙签刺上用厚橡胶包裹的绿藻羊糞,外皮瞬间就会裂开,内部的羊羹立刻喷涌而出,实在形象。 “那么,津田先生就是插上去的那根针喽。这么说的话……那么,北斋密探说也是真的?” “总之,”塔马双太郎一挥手,断然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再一笑了之了。” “对了,你听过北斋尸体的奇怪传闻没?”塔马双太郎盯着津田良平,唐突地改变了话题。 “尸体?什么传闻?” “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内情……果然还是被无视了。” 津田良平的反应,似乎让塔马双太郎颇感意外,杉原也来了兴趣。 “说什么了?坟墓出了怪事还可以理解,尸休能有什么问题?” “还真就是尸体。简言之,昭和初期,发现了北斋的完整尸体。” “当真?……”津田良平也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是真是假没办法说,我也只是看过相关记载。都是很久之前了,我那时对浮世绘,没有多大兴趣,只是觉得尸体什么的挺有意思。之后自己也做起了研究,找了很多北斋的书读,意外的是,居然完全找不到那条记载的影子。明明是超级轰动的话题,研究书却提也不提,太奇怪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结果一找从前的资料,确实有那条记载,而且,作者还是在美术评论界,很有名的秦秀雄先生。还有,尸体的事情,是秦先生的妻子还在世时告诉他的,并不是道听途说。” “秦先生的夫人怎么会知道?” “尸体就是她父亲发现的。秦夫人的老家,是浅草的誓教寺。” “誓教寺!北斋的牌位就供在那儿啊!……”津田良平喊了一声。 “所以说很奇怪吧?按说可信度够高了,为什么研究者全无反应?……”塔马双太郎遗憾地摇着脑袋瓜子,“反正我是没有办法理解,所以才想跟你打听打听。” “我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其实北斋本来不是我研究的方向……麻烦您再具体说一说?” 塔马双太郎一边慢慢地回忆着,一边跟两人讲起细节,说道:“是昭和五、六年吧,誓教寺因为市政改革的需要,被迫缩小墓地、只能把上了年头的坟墓迁出,北斋就是那时候被挖出来的。按计划是要把尸骨移到别处安置,工人挖呀挖,居然挖到了厚实的木板。悄悄打开一看,箱子里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清水,北斋就静静地仰躺在水底。可能是水有防腐作用,那模样简直栩栩如生。” 二人闻言哑然。 “束着花白头发的高挑老人,紧紧闭着嘴巴,无疑早就蜡化了。摇曳在清澈水底的北斋……想想真如梦幻。” 津田良平大受冲击。他印象中的葛饰北斋,其形象从未如此具体,只有个模糊轮廓。 杉原允忍不住问道:“他没被火葬?”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 “那现在北斋的尸体也还在?保持着那种状态……” “之后的发展,就有一些蹊晓了。接到报告的住持——也就是秦先生的岳父——立刻奔过去念经作法,把尸体照原样埋到了新址。对他而言,葛饰北斋和别的死者并无不同,虽然被蜡化的尸体吓了一跳,却也跟其他尸骨一样,事务性地处理了。我们会觉得可惜,但在住持看来,只是天经地义的行动。不过,那具蜡化尸体给他的印象太深,就跟女儿说了。秦先生从夫人那儿听到这件事,都是尸体埋回地里的三个月之后了,再怎么跳脚也没用,只能遗憾地结束了记载。” “照原样的话……是说保持着泡在水里的状态?” “怎么会。水在搬运途中,应该就全部倒掉了,所以,尸体开始腐烂,三个月之后肯定只剩骨头了。” “太可惜了。如果能告诉研究人员一声,绝对会被保存下来,我们也有机会目睹北斋的风貌了。”津田良平连连叹息,“从某种角度说,岂不是比埃及的木乃伊都贵重啊!要知道北斋可是‘世界的北斋’呢。五百日圆参观一次的话,每年也能净赚一个亿呢。” “说话别没个轻重。北斋听了你这番话,肯定宁愿被埋回地里,换我站在他的立场,可受不了被人当猴看。”杉原允离谱的点子,让塔马双太郎相当无语,“津田也嫌弃你了。” “呃,也没什么……但如果真的有此事,何以竟然没有人关注?确实不可思议。就算年代久远,不好考证,起码也应该当作插曲,告诉读者才对。其实,就算北斋已经成了一堆骨头棒子,也足够引人瞩目吧。” “或许吧。我们两个还是研究者,结果比起作品,反倒对尸体更感兴趣,也算失职吧。”塔马双太郎一声轻笑,“不管怎么说,就算木乃伊还留,也不会增加密探说的可信度。” 第四节 直到乘上新干线列车,津田良平心头的兴奋之情,还久久不能平息。这样热烈地讨论浮世绘,实在是久违的事情了,如果没有杉原允的积极提醒,他多半会错过预定的电车吧。 和塔马双太郎的相会,着实让他大喜过望。 “说起来啊……”塔马双太郎既敏锐又温和,如果国府洋介还活着…… 他和津田刚好相差十岁,今年应该是三十九了。刚才塔马也说,自己也是三十九岁,两人竟然同龄,简直就像命运的指引。 “对了,还有那位女士。” 摩衣子亲切的笑容,在津田良平的眼前萦绕不去,还有那双深绿的眸子。 “畜生,别傻了。”津田良平在心中呵斥自己。将近十岁的年龄差距自不用说,他从来没有对年长的女性动过心,最近心思却总围着摩衣子打转。 “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拿我当对象。”津田良平心中想道。 在摩衣子的眼里,津田良平恐怕就是个小鬼。两人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这种奇怪的感情,还是趁早扔掉为妙。 津田良平强行将摩衣子逐出脑海。 喝完车内贩卖的咖啡,津田良平总算冷静下来。 过了大宫,邻座依旧空着,津田良平索性从包里取出资料和笔记,放在跟前的小桌子上。 距离盛冈还有一段时间,抛开作品,转而从资料里,挑出有关葛饰北斋一生中的大动作,进行重新审视,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之前对北斋的注意,都集中在了他的旅行上,如果塔马的提示正确,那么,有关他搬家和改号的时期,也必须足够重视。不过搬家这块儿的资料非常含糊,反而会越查越乱。毕竟北斋的搬家次数,在九十次以上,不可能理得清楚。 “还是把搬家除开为好啊。”津田良平如此想着,就当作发现疑点之后的佐证吧,这样更有效率。 敲定好方针之后,便立刻开工整理了。
日本年号公历(年)年龄(岁)葛饰北斋的经历
安永七年177819加入胜川春章门下,画号春朗
天明六年178627从这一时期开始,自称“群马亭”,兼用旧名春朗
宽政七年179536继承第二代菱川宗理之名,初代表屋宗理为光琳派本画画师,和浮世绘方向迥异
宽政八年179637开始启用“北斋”和“辰政”作为宗理的副号
宽政十年179839将“宗理”之名返还宗家,正式改号“北斋”。又说再婚也是这一时期。 另有别名“可候”。据说曾以一百五十两的报酬,为荷兰船长创作手绘风俗画卷。 同时期三女阿荣诞生。
享和元年180142开始使用画狂人为副号。被认为是北斋父亲的佛像工匠川忖村清七(仏清)年末死亡,葬于浅草誓教寺
文化元年180445这一年,以《东海道五十三次》为题材的系列作品发表,因此,有研究者提倡,不久之前,北斋曾去东海道旅行 四月,在音羽护国寺,以一百二十张榻榻米面积的画纸,绘制大达摩,反响热烈。被招入将军府即兴作画,也是同一时期。
文化三年180647赴千叶、山梨旅行。为读本绘制的插画,博得压倒性人气。长期借宿于搭裆马琴家中
文化五年180849在龟泽町(东京都墨田区)新建住宅,这也是北斋一生唯一的房产
文化九年181253以名古屋为中心,滞留于大阪、和歌山、三重
文化十一年181455将画号“北斋”让与弟子桥本,将用数年的副号“戴斗”升为正式画号,还曾短暂使用“天狗堂热铁”的画名。《北斋漫画》在名古屋刊行。
文化十四年181758再次前往名古屋旅行,并在当地绘制大达摩图,之后又赴关西周游
文政元年181859滞留和歌山
文政二年181960将画号戴斗让给弟子近藤,改名为一
文政八年182566前往山梨
文政九年182667文政六年赴日的西博尔德,于这一年到江户参政,同时期北斋接受他的手绘委托
文政十年182768《富岳三十六景》开始发行
文政十一年182869继室死亡,北斋也患中风,却不治而愈
文政十二年182970出嫁的阿荣离婚,回到北斋身边共同生活
天保五年183475至此已搬家五十六次。舍弃旧名“为一”,改号“卍” 这一时期结识了从小布施前往江户,游学的高井鸿山 此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都隐居在三浦半岛的浦贺
天保十一年184081前往房总旅行
弘化元年184485长期滞留小布施,住在高井鸿山家中
弘化二年184586和女儿阿荣一起,再度逗留小布施,为时半年
嘉永二年184990四月十八日死亡,享年九十岁。葬于誓教寺仏清墓
?99lib? 刚开始的干劲一扫而空,津田良平感到大失所望。 虽然手里没有详细的历史年表,还不能把话说死,但是就目前来看,葛饰北斋确实没有可疑动作。再说了……密探行动的意义,就在于神不知鬼不觉。哪一年去哪些地方旅游,北斋年谱都有明细记载,再怎么调查也不会有线索。况且,北斋在名古屋和小布施长期逗留期间,都借住在后援者家里,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实施密探行动吧。 津田良平眼看着没了自信。 “咦?……”津田良平回头又看了看列表,这回却发现了奇怪之处。 如果年谱足够可信,那么,葛饰北斋的旅行活动,就全部都在四十五岁之后。按照当时的常识考虑,这把岁数都称得上老龄了。如果从小就喜欢旅游,那倒还可以理解,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北斋年轻的时候有这项爱好。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出门旅游的条件要比现在艰苦几十倍。 而且,北斋还反复进行了十次长途旅行,这可不是一句“身体好”就能够简单解释的。或许可以考虑,北斋的确遭遇了某种重大变故,不得不出门远行。另外,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这些长途旅行的经验,并没有反映在他的作品上。 津田良平经手过好儿副以东海道为首的诸国名胜系列,绘画中选择的场景大都众所周知,难得的实地考察,似乎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甚至有种故意隐藏自己去向的意思,完全看不到画家追求与众不同的习性。目前也没有发现,任何描绘小布施风景的作品,怎么想都不自然。 津田良平的心跳越来越快:“畜生,葛饰北斋这个死鬼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 把目光集中在葛饰北斋四十五岁前后,最大的变故,就在三年前的享和元年,被认为是北斋父亲的仏清去世,目前也只有这件事情,能够大做文章了。 “这下子可麻烦了。”津田良平暗暗嘀咕着。 关系葛饰北斋本人的研究,确实做了不少,可是仏清却无人问津,可以说,完全找不99lib.到他的资料。就连墓碑也只有《葛饰北斋传》里的一幅插图,实物已经没有了。 “但愿不要走进了死胡同……” 津田良平将视线转向窗外,不知不觉之间,车窗外已经是暗幕笼罩。遥远距离之外,和轨道并行的高速路面,在麻油灯的映照下,宛如巨大的白蛇。 第五节 “小布施啊,还真是想去呢。”冻冴子端来了拿手的土豆烧牛肉,“来吧,富裕的苏联社会主义享受。” “你能够请到假吗?” 津田良平最终决定:邀请冻冴子与自己一起行动。有冻冴子陪在身边,他就不会总是想着摩衣子了。 “硬是要请的话,倒也不难……”冻冴子犹豫着摇了摇头,“可是,这趟是由执印画廊负责,全部的调查费用吧?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不用担心,你那份儿费用,当然是由我们自己出了。就当是花一个人的钱,享受双人旅游好了,不是很划算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就算自己出钱,对方安排酒店总得算上我吧?要是分开住单人间倒没问题……餐饮费总没办法,单独算我那一份吧?” “那就跟画廊那边谈好,我们付一半,他们付一半。藏书网多少有些麻烦就是了……” 要费些周章也没有办法。 “不是钱的问题,我是不想让画廊那边,知道你还带了一个伴儿,被人以为公私不分就不好了。” 津田良平一时倒想不出反驳的话。 “就像我们占了便宜一样,良平也不希望,自己被人这么想吧?如果是自费旅行,说什么我也会跟着去的。”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倒觉得也没……也没有什么呀,现在不就是这种时代嘛,画廊那边肯定也能理解。” “我会不痛快,也不想带着占便宜的心情去旅行。抱歉,这一次良平独自去吧。” “可是啊……” 津田良平还是放弃了。他最清楚冻冴子的性格,如果没有非常特殊的理由,一旦决定方针,她就绝对不变卦。 本以为她会二话不说答应做伴,这下可伤脑筋了。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一次还有摩衣子同行,否则多半会被质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要是引来误解可就糟了。 (我这算是邀请过你了啊……) 这下真的只能和摩衣子,展开双人旅行了,津田良平感觉胸口堵得慌。 冻冴子突然问道:“葛饰北斋他直到临死,也在画春画吗?”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你出门的当儿,我借了《北斋漫画》的录像带来看,里头就有这个场景。”?99lib? “是绪形拳和田中裕子主演的那部吗?那是片子里乱加的设定,是想强调葛饰北斋对绘画的执念。原作矢代静一先生专门做过注明,不过,会留心那段注解的,也只是研究者,观众误会也没辙。首先,北斋根本就不怎么画春画。照最近的研究统计,把北斋的所有绘本,加在一起也只有十来幅。虽然有《浪千鸟》这样的杰作,但北斋的兴趣并不在这里。” “还有啊,片子里面的北斋可是很穷了,跟良平的看法完全不一样呢。”冻冴子吐着舌头皱眉说。 “拍戏当然会把他塑造得一穷二白。不能否认,贫穷也是北斋的一大魅力。再加上他‘画狂人’的画号,就有一种不求声名、远离俗世,一心埋头搞4画的印象。我很犹豫的也是这一点。” “犹豫?……”冻冴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我在想:有没有必要还原真实的葛饰北斋。就算弄清楚他不仅有钱,还是个密探,真的是在为北斋着想吗?如果因此,让北斋的形象大变,弄得大量北斋迷失去兴趣的话……我的调查,反倒成了破坏浮世绘价值的祸首。就是因为贫穷,北斋才会博得全世界的爱。”津田良平颇为感慨地说,“说什么‘作品的价值,不会因为人格改变’,也只有研究人员,才能这么客观地看待问题,大多数人恐怕都会厌恶我眼中的北斋,从此再也不关注他了,那就太可怕了。我觉得,硏究者的使命,并不是准确地传达真相,引起人们的兴趣才是最重要的。” “是呢,电影里的葛饰北斋确实很招人爱,如果换成有钱的间谍……恐怕是会有人觉得厌恶呢。” “没错吧……所以我才头疼不已!……”津田良平咂了咂嘴,叹息一声。 “不过,现在发愁也没用吧,连证据都没有,要头疼还早呢。”冻冴子换了一副不在乎的口气说,“还是等到‘北斋密探说’被证实了之后再想吧。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中途放弃就太可惜了。” 津田良平不禁苦笑。 正如冻冴子所言,结果公开与否,随时都能再做决定,现在只需要全力以赴,证实假说。 “我当然是要彻底揭开真相。”解谜现在才要开始。 第一节 波士顿的秋阳非常短暂,还不到傍晚五点钟,走出警察署,却已是街灯煌煌。 鲍根步行一刻来钟,进入了街角的“萨姆小店”。这个地方太过偏僻,同伴不怎么喜欢来;不过,店里的牛排三明治绝对称得上一绝。今天晚上得十一点才能收工,不垫垫底可没法保持八十五公斤的体重。 “老样子,外加啤酒。”鲍根大声嚷着。 店里一群十七八99lib.岁的女孩子,一跟鲍根对上眼,就立刻埋下头去。瞧她们个个化着浓妆,大概是要去参加乌合之众的聚会吧。鲍根虽然不认识她们,但是,对方似乎知道他是重案组的刑警。 “乔伊斯还好吧?最近都没有见着他。” 鲍根抓起柜台的报纸,正准备移到靠窗的座位,却被膘肥体壮的萨姆叫住。肥胖的店主咧着嘴,露出胡须下的满口.99lib.黄牙。 “今天正好约在这儿碰头。” 接过百威啤酒,鲍根在老位置落座。透过宽大的窗户,能够看到灯火辉煌的热闹街道,他喜欢闲坐在这儿,分析来往行人的生活,所以才会成为刑警吧。 把心思都花在想象他人上,就不会顾及自己,也就不会想到,已经分手的老婆和孩子了。 “果然被你猜对了。” 半小时后,乔伊斯出现在店里。 “怎么着,要有动作了?” “和那个管理员一起——这下子绝对错不了。”乔伊斯兴奋地坐下,“真是个喜欢耍弄人的老爷子,这回他是想取代马斯蔻?” 话虽如此,鲍根却是心情大好。 漫长的黑暗终于现出了曙光。鲍根拍了拍乔伊斯肩头,又追加了啤酒。 “然后呢?他们上哪儿去了?” “大西洋大道的日本总领事馆。明明梁老头单独去还不显眼的。看来他心里也没底。”乔伊斯拨浪着脑袋叹息着,“真是的,哪有‘中国佬’和黑鬼结伴去那种地藏书网方。” 他们肯定没有料到,自己会被人跟踪吧。 “既然行动,就说明他心里有数了,而且,还是能在领事馆查到的日本人。这回钓到大鱼了。”鲍根一绷脸。 距离波士顿美术馆的杀人事件,发生已经有一个月了,搜查却还在原地踏步。总共只查到往账户存进两万美元的日本人,结果住址和名字都是虚构的。不过,隐去姓名应该不是计划着一年后杀人,肯定只是因为钱的来路不正而已。 不难想象,如果这个人遭到马斯蔻的威胁,无疑就有了充分的杀人动机。到此为止的推理都很简单。 可是,不找出关键的存款人,就无济于事。就算对一片狼藉的房间进行了彻底搜查,照样一无所获,就连一丁点儿可疑的信件也找不到。 虽然很难想象,马斯蔻会和威胁对象通信,不过,根据中国人的证词,被害者曾因为收到日本寄来的信件,高兴不已,怎么想也不会简单处理掉。一旦找到信件,就等于掌握了破关键。 然而……信件的搜索同样徒劳无功。 他们多次拜访了和马斯蔻走得很近的中国老人,希望能够唤起他的记忆,可是,老人的口风死紧,绝不透露半点儿情报。与其说那老家伙是不知情,不如说是不愿意协助警方。 反正能不能找到杀死马斯蔻的凶手,都不会影响他的生活,看他对鲍根敷衍了事的态度,对方就有这种感觉。 到底没有办法弄清楚东方人的心理。 于是,鲍根就想到了撒下美味诱饵的方法。他立刻把公寓管理员叫到警察局,让他看了存折,又告诉他:马斯蔻可能对某个日本人,实施了威胁敲诈。因为信件也被抢走了,所以,跟马斯蔻最后去见的日本人,就是犯人的可能性很大,而中同老人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如果能够帮忙提供线索,警方自然会有所表示。 这样许诺的谈话,当然是建立在看透管理员贪欲的基础上,比起警方微薄的谢礼,他肯定会选择其他方式.99lib.捞上一笔。如果能够找到真凶,单靠敲诈就可以狠赚一笔。 今天是第三天。两个人一起去了日本总领事馆,为的当然是确认对方的姓名住址。换句话说,这是个大人物。如果只是普通观光客,在领事馆也查不到资料。 “估计就明天吧,到了早上,我们就能够弄清楚,跟马斯蔻往来密切的日本人了。” “要真是犯人就太好了,不过,单凭书信往来,又成不了证据。”乔伊斯灌下一大口啤酒,抬眼盯着鲍根,“不如就放那两人去闹腾吧,我们暗地里先观察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真是犯人的话,肯定会想办法跟他俩接触,没错吧?” “不能放任,趁他们现在还没有犯罪。查清楚日本人的名字之后,去吓唬吓唬他们就完事了。” 如果那两个人真去寄恐吓信,犯人不可能忍气吞声。既然是由警方下的套,就必须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真是的……你是不是搞错了,该把温柔用在哪儿?” 乔伊斯耸耸肩道:“他奶奶个熊,别他妈的隐射我的老婆。” “只查到通信对象,可没有办法让上头满足,说不好还要给日方一个交代……”鲍根无奈地摇了摇头,“局确实是我们设下的,不过是他们两个自己往里钻。如果都是正经人,怎么会一一” “你这是多少年了?才八年吧。” “什么多少年?” “当警察的年数。还不满十年的菜鸟,少给我自以为是,老爷子只是拼命讨生活而已。如果发展到必须把那把岁数的老人家,送进牢房里的,往后多少年都得背着包袱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小子。知道了日本人的名字,自然就会有进展,目前这就足够了。” 乔伊斯只把鲍根的话当作耳旁风,一脸不爽地灌着啤酒。 “另外……我们也没条件悠闲地暗中观察。日本和这儿距离太远,就算对方有动作,也得再等一个月,我们耗不起。―旦发现弄错了,花出去的时间、精力,想找补也找补不回来了。” 不如说凶手另有其人的可能性更大,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为妙。要知道,老人家的记性比稻草更不可靠。 第二节 十一月已近过半,东京却还留有一丝暖意。 窗外前来接车的人们,身上都穿得是单薄,跟盛冈大不一样。这趟旅行预定是四天三夜,津田良平紧张地从架子上取下行李,背好装满衣服和资料的旅行包,下到新干线月台,在人群中搜索执印摩衣子的身影。 从上野开往长野的电车,再过不到二十分钟就要发班了,对号车票在摩衣子那里,两人约好在月台会合。 “在这儿呢……”津田良平突然被人拍了拍后背。转头看到的画面,让他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让人窒息的美丽:缀着黑色水珠图案的橘色立领丝绸衬衫,配以黑色紧身裙,带宽垫肩的圆领加厚短大衣,是和衬衫成套的橘色,原本飘逸的长发,被整齐地剪短了,结合纤细的体形,给人以轻快印象,口红自然也是橘色,就宛如一大朵盛放的鲜花。 左右路过的男子们,无不惊异地紧紧盯着摩衣子,就连女性也好奇地连连回头,以为她是某位女明星呢。 “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摩衣子催促着,津田良平手忙脚乱地拿过摩衣子的行李。 头等车厢的乘客很多。东北地方已经过了旅游旺季,不过,这里的观光客还是络绎不绝。 “总算赶上了,如果有换乘时间更充裕的电车就好了。”摩衣子喘息着。 津田良平也点了点头。两人刚冲上长长的楼梯,现在都有些喘气。 在上野和长野之间往返的L特快“浅间”号,是定时发车制,每小时才有一班,一旦错过,就不得不打发掉大段时间。 “还要坐三小时啊。”津田良平暗暗欢喜,“还真是好远啊!……” 津田良平至今都和长野县无缘,自然也没有想过,那里距离东京有多远。刚才在发车表上确认了一下,距离是二百二十公里。 葛饰北斋是住在江户本所周边,他去小布施拜访晚年时期的赞助人高井鸿山,应该不走甲州街道,而是经中山道吧。那就和“浅间”的路线几乎一致,穿过最难通过的碓冰山岭,途经轻井泽,最终抵达信州地区。就算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想完成这趟路程,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居然还是个年过八十的老头子。”津田良平深感诧异。 而且,两回小布施之旅的前一次,只有葛饰北斋一个人单独上路,这合乎常识吗?要知道,就算是交通便捷的现代,对旅行抱有不安的家庭,依然非常多。 第二趟也只有女儿阿荣同行而已,虽说做女儿的,体力应该还行,不过,那时候她恐怕都有五十五、六岁了,早已不是身强体壮的年纪。 如果不是公认的好体力、好身板,怎么可能完成这种长途跋涉?事实上,北斋确实平安抵达了小布施,就是说他保持着非凡的强健体魄吧。在另外一些传闻里,他又被描述得极端怕冷,从九月一直到第二年四月,北斋都离不开被炉,成天关在家里用,画画时也要用被子从头裹到脚。两种形象的极端差异,简直就像有双重人格。 “果然实地考察就是不一样。”津田良平暗暗琢磨。 更神奇的是,至今为止,都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如果那些旅行确有其事,那北斋在江户的生活,就更像是一种伪装。 “喝杯咖啡吧。”一看到售货员,摩衣子就唰地举起手,也不等津田回答。 “住在小布施的高井鸿山,他是个什么人?”摩衣子喝着黑咖啡,问道,“跟北斋是旧相识吗?” “这个……我也实在说不清楚。光是他俩怎么认识的,都有很多说法呢。” “是没有资料?” “不,其实正好相反,是资料太多了,弄不清楚哪个才是真的。”津田良平苦笑着说。 现在只知道:时间是在天保三年到天保七年之间。鸿山结束了在京都的漫长游学,在回老家之前,才到江户逗留了一段时间。 津田良平对此进行了说明:关于二人的相遇有三种说法。 鸿山在京都贪婪地吸收各种知识,汉诗、经济、儒学、荷兰语、天文、地理、绘画,无所不包。在他离开京都之前,专程向教他画画的老师岸驹请教:江户城里都有什么人才。岸驹回答说,江户虽广,本画一脉无人在我之上,唯有名叫北斋的风俗画师才华惊人。 鸿山谨记此言,一到江户,就去拜访北斋居所。哪知葛饰北斋一见他便飞奔上前,反问他可是小布施的高井鸿山。鸿山惊讶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姓名,北斋的回答更加离奇:“我已连续三日梦到你来。”更有甚者,就连他的妻子,也做了相同的梦。 北斋狂喜不已,连说这是菩萨指引。鸿山听说名扬天下的北斋竟等着自己,感动万分,从此成了北斋的忠实信徒。 这是第一种说法,接下来的说法更为离奇。 鸿山在江户市中散步参现时,看中了一间经营浮世绘彩画的小店,进店里淘货他才发现,有个乞丐装束的老人,正向店主展示自己的画作。虽然老人苦苦哀求,只要一分钱也好,但店主别过头去不理会。 旁观的鸿山一眼就看出,那幅画是绝世佳作。他立刻追上了无功而返的老人,花高出一倍的价买下老人的画。一问名字,老人答说自己名叫“北斋”。从此鸿山就成为北斋的赞助人。 和前两种说法相比,最后的说法相对自然。江户有家兼营送快件的大和服店,名叫“十八屋”。这家店某日来了一个乞讨的老人,硬是要借钱。店里的伙计一通奚落,正要把他往外赶,老人怒气冲冲地高呼:“马鹿野郎!我不是乞丐,我是画师!我要钱不为果腹,只为买些颜料作画”。 正在里屋观察的店主人,瞧出这位老人绝非泛泛之辈,便问他的姓名,才知道他叫北斋。主人家立刻出钱财援助北斋,恰好他是小布施出身,因此,在鸿山到店拜访时,为他介绍了北斋。 “如何,全都不靠谱吧?”津田良平笑着问道。 摩衣子附和道:“特别是第一个,说的也太离谱了。” “天保年间,北斋的妻子已经死了,当然也可能是跟女儿阿荣弄混了……”津田良平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即便是这样,依然很不自然。” 谁会相信菩萨托梦? “第二种说法,感觉也太过凑巧。” “最后一条也一样。北斋和鸿山的见面,确实自然,可是,北斋没有理由跟十八屋借钱,而且就跟强要一样。就算真的急着花钱,也该找出版方借才对,怎么也不会轮到和服店。” “何况,北斋本身也是有钱的吧……” “没错,他根本没有必要到处卖画或求人借钱。所以说,第二、第三两种说法,可能都是谣传,或者是北斋故意装神弄鬼……” “有意思。”摩衣子冷99lib.笑着点了点头,举手示意津田良平,“你继续说吧。” “再回到最初的说法——听上去也很造作,对吧?北斋居然早就知道鸿山,还拼命跟他搭关系,最后搬出菩萨托梦当理由,怕是想跟鸿山大套近乎。”津田良平略一停顿,“换言之,不管采取哪种说法,都会掉进北斋设下的圈套里。” “圈套啊……有什么用意?” “还不清楚,但是我相信,寻找答案的过程,也是在逐步接近密探说的谜底。” “也就是说,北斋不惜设局,也要跟鸿山攀上关系……”摩衣子一脸浅笑,“看来楚个重要人物呢,真刺激噢!……” 摩衣子说着,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 第三节 将近下午四点,电车滑行进入了长野车站。从这里换乘长野电铁,坐个二十分钟就能够到达小布施。 立刻动身的话,倒是能在天黑前抵达,问题在于:小布施是个小地方,连一间旅店也没有,要过夜还是得回长野。 北斋陈列馆五点钟就闭馆了,也看不了多少东西。 两个人商量一阵,决定明天再动身去小布施。 “这车站倒有意思,修得像寺院一样。” 津田良平穿过检票口,来到外面,回望长野车站,眼前是寺院造型的宏伟建筑。 “是仿照善光寺的样式建的,确实很符合长野县的特色。这种车站,整个日本也只有奈良和这儿有。” “奈良啊,读书的时候曾经去过,怎么不记得车站有什么特别。” “多半是在京都乘观光大巴去的吧?游客不怎么用到车站。”摩衣子笑着说。 “原来如此,或许是吧,所以,才没任何印象。”津田良平默默地点了点头,“也可能因为奈良遍地都是寺院,就给记混了吧。” “那个钟还真是可爱,像玩具一样。” 屋顶正下方挂着圆形时钟,3、6、9、12几个数字是红色的。 “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的嘛。我来长野好多趟了,都没有发现呢。”摩衣子也仰头微笑着。 长野县的空气到底冰冷,寒风从并排而站的两人肩头穿过。 两个人在站前新建的酒店订好房间,又走上暮色渐临的街头。难得来一趟信州,摩衣子提议去吃信浓的荞麦面。 “到权堂町的‘竹野屋’去吧。” 乘上出租汽车,摩衣子熟练地告诉司机地址,对方立刻明白了去处。 “很少有观光客知道那家店,味道有保证,每次到长野县,我都一定会去。” “您经常来这儿?” “到轻井泽就顺路过来一趟。虽然我不关心浮世绘,不过,这一带的美术馆非常多。不仅收集了村山槐多和关根正二郎的素描,还有小山敬三郎的个人美术馆,画廊也相当多。” “那么,你一定对这儿很熟悉喽?”津田良平睁大两眼笑着说。 “只是对美食感兴趣而已。很遗憾,善光寺我还从来没去过。” 司机不时透过后视镜偷瞄摩衣子,似乎对二人的谈话很有兴趣。 “两位来点儿什么?” 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可爱大胖子,见了摩衣子便来到桌旁。 津田良平本来以为:摩衣子亲点的店,肯定豪华,没料却小巧雅致。靠内虽然也有铺着榻榻米的雅间,店里却只摆着柜台和三张四人桌。就算还不到用餐高峰,除去摩衣子和津田良平,这里也只有一桌客人。上班族模样的三人组,轻言细语地聊着天,安静地喝着酒。 摩衣子也不问刺身的种类,全都交给老板决定,看来很是信赖对方的手艺。 “这回是专程来吃荞麦面的,刺身就别做太多了。再要一份炸什锦,酒请烫热。” 一位客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摩衣子,多半在点菜之前,都以为她是个外国人吧。 “其实荞麦怀石料理,才是这家店的招牌菜,不过,必须提前一天预约。你要是想吃,我们可以明天再来一次。” 老板离开之后,摩衣子小声提议。津田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对荞麦面谈不上喜欢,富含脂肪的肉菜,才是津田的心头所好。 “倒也是,荞麦面可不管饱。”摩衣子擅自做了诠释。 “总而言之,为北斋干杯。” 津田良平在摩衣子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举起酒杯,周身冷冰冰的季节,果然会想喝酒。 “来这里能找到什么线索就好了。” “小布施的话,鸿山比北斋更值得期待。毕竟是他的老家,应?99lib.该有珍贵的资料吧。” “是呢,我记得还有鸿山的纪念馆,应该很有把握吧……” “希望如此吧……”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好吧,请讲!……”津田良平做了个手势。 “北斋会不会只是在参拜善光寺之余,顺便拜访了鸿山呢?”摩衣子好奇地问道。 “不会。其实北斋有没有参拜善光寺,都是一个问题……”津田良平摇了摇头,“他连一幅善光寺的作品都没有,如果他实际参观过,就该有创作欲吧。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大的疑点,要知道,北斋可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全是谜啊。听你一说,真的太可疑了。” “他都到了长野,没理由对这么有名的寺院视而不见。如果行程很急,倒也能够理解,但是,他前后总共在鸿山家住了超过一年。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肯定四处游览过不少次。可是,他如果去过寺里,就没理由不留下作品。只能说,对北斋来说,还有更加重要的工作。” “他在鸿山家里,每天都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画画。” “这就怪了,天天画画,却没有一张是以善光寺作主题。换了专攻人物的画家,还可以理解,但是,北斋是风景画家吧?” “其实,他的字绘当中,画风景的并不算多,不过也足够奇怪了。”津田良平暧昧地摇了摇头。 “绝对有问题。我认识的画家,去了哪儿都会带着素描本,随手画上几笔、没人像他这样什么都不留……”摩衣子张大两眼,好奇地连连摇头,“不可能只有北斋是例外吧?……” “也就是说,他没有参观游览的心情,但是,他在鸿山家里,又悠然白得地画着浮世绘。”津田良平说着,将手一挥,面色严峻地说,“那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一一待在鸿山身边,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没错吧?” 摩衣子不禁哑然。 “之前我一直有疑问,假如北斋真是密探,那么,他借住在别人家里,怎么能够切实达成使命……可如果鸿山本身就是监视对象,那真是再方便不过了。”津田良平得意地说,“二人很不自然的相遇,也有很多地方解释不通,但是,假设北斋是接受了监视任务,这才接近了鸿山,并且翻山越岭,到小布施执行使命,那一切就都解释99lib?得通了。” 虽然还找不出监视鸿山的理由,但从当时情况推测,只能得出这个答案。 “二位久等了。” 老板亲自端上了盛着刺身的大盘子,是正应景的古伊万里彩瓷,可见,主人家在器皿的挑选上,也颇费苦心。 “盘子真是漂亮啊。”摩衣子张大嘴巴赞叹着。 “如您所见,咱这是山里,弄不到好鱼,至少能有端得出手的器具。” 片得薄薄的乌贼刺身,透出盘底的华美图案,津田良平现在有些明白,摩衣子对这间店大为推崇的原因了。 第四节 “早上好,还睡得好吧?” 当津田良平在约好的时间,来到展望餐厅,摩衣子已经喝着咖啡,正等在那里了。 “已经用好早餐了吗?” “没有呀,我早上只喝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吧,昨天晚上好像喝多了。” “外加旅途劳累。” 摩衣子笑了。她身后的窗户外面,是一望无垠的秋日晴空,远远可以望到反射着朝阳的雪白卷积云,在户隐高原的上空闪耀。早晨的空气无比清新。 “今天天气真是好,连外套都不用穿了。” 摩衣子的装束,和昨天截然不同,配色更男性化。类似马术服的藏九九藏书青色紧身短夹克,粗条纹的灰色打底罩衫,裙子是配套的灰法兰绒,就连长袜也是深黑色。整体的轮廓非常纤细,强调优美的身体曲线,散发着成熟女性的妖冶之气。 “不用着急,出租车约在十点才到。” 抵达小布施的北斋陈列馆,刚好十点半钟,从长野到这儿,只有短短三十分钟车程。 美术馆是单层建筑,像国外的医院一样干净现代。 “真不错哟,我还以为是更老旧的建筑呢。”摩衣子拍着手笑着说道。 但是,和摩衣子的感慨正好相反,津田良平平静地下了出租车。如果乘着电车来到小布施,又从车站边走边找,一定会有不同的感触吧。 然而,从酒店到北斋陈列馆这一路,毫无波澜,简简单单就抵达了目的地,津田实在没什么实感。连带着眼前的建筑,似乎也比照片里的感觉小了很多,或许,这也跟那几台摆放在宽阔停车场的大巴有关吧。他也不指望能在观光景点化的地方,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边就是鸿山的纪念馆.99lib.t>吧?” 窄路对面有一座雅致的建筑,反倒让津田良平一阵雀跃。 “怎么了?快进去吧。”摩衣子头也不回地向入口走去。 进入北斋陈列馆,在热闹的小型游客购物中心两侧,各有一间展示厅。右边陈列着北斋的手绘,左手的房间是北斋在小布施逗留期间,给祭典彩车创作的天棚九九藏书画,而且,还和保持原样连彩车一起展示。 游览的指引标识,是以左侧为起点的。 虽然早已在画集上司空见惯,祭典彩车的天棚画,仍让让津田良平惊叹不已。这是让人炫目的斑斓色彩。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够勉强放下两台涂着黑漆的彩车,每台顶上都镶嵌着两块一米三见方的画板。展示的彩车都像平泉的金色堂一样,用玻璃罩扣着,游客只能绕着外围参观。 摩衣子仰望着旋涡状的怒涛图,由衷地赞叹道:“呜哇,完九九藏书全是北斋的世界呢。” “过来看那幅画,简直跟《神奈川冲浪里》很像吧?” 《怒涛图》之“女浪” “非常生动,就像要被吸进蓝色的海底一样。”摩衣子拍手称赞着,“不知道从正上方看去,‘鸣门的旋涡’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津田良平也有相同的感觉。四溅的浪头宛如恶魔之爪,汹涌地袭向旋涡中心,激烈得仿佛怒涛就在耳畔轰鸣。假若紧盯着画面不放,甚至有种波涛开始翻涌,一把将人拽入海底的恐惧感。很难想象,这会出自年近九十的画师之手。 相较之下,画在另一台彩车天棚的飞龙和翔凤,就太过老套了,虽然造型上处理得非常出彩,但缺少栩栩如生的魄力。不过,这也是普通画师,难以望其项背的超凡水准了。 为了方便参观,彩车旁边,还设有放大到原尺寸的图示板。津田良平蹲在那里,再三赞叹:“浑蛋,真是他娘的来对了!” 太过专注于解谜,反而让津田良平失去了赏画的从容。无论线条如何狂野,画面狭小的版画,终归无法传达这种怒涛般的激情。 津田良平再次认识到版画和手绘的差距。 “说真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葛饰北斋竟然是这么厉害的画师,真该叫上摄影师来。” 摩衣子在手绘陈列室转了一圈,感慨连连地坐到中央的长椅上,看来真是被北斋的气势镇住了。方才占领着房间的团体游客,现在已经离去,寂静迅速弥漫展厅。目之可及全是北斋的作品,压得两人几乎就要窒息了,却又完全不觉得厌恶。 “看素描就知道他的伟大,连家父都达不到他的境界……”摩衣子慨然地说。 “对啊,之前怎么没有发现,执印老先生的作品,也多少带些北斋的感觉呢。” 宁静中暗含的澎湃能量,确实和葛饰北斋有异曲同工之妙。津田良平之所以会被执印岐逸郎的作品,莫名奇妙地吸引过去,原来是因为和北斋的重合。 “这么说,摩衣子就是阿荣喽?” 本来只是打个比方,仔细一想确实贴切。结过一次婚又回到家里这一点也很像,从旁支持父亲的画业,这一点也是一样。 “她果然也有恋父情结吧。”津田良平暗想,他把阿荣视为恋父情结的典型。拥有如此伟大的父亲,任谁都会这样吧。周围没有比父亲更优秀的存在,跟自己同年龄的男人,根本不够看的,自然也无法爱名义上的丈夫。 而执印岐逸郎的成功,远远超过当时的葛饰北斋。虽然因为年岁已高,创作数量大减,但作品的市场价,仍然在日本数一数二,收入也是北斋所不能比拟的。就算摩衣子对岐逸郎抱着和阿荣相同的感情,这也不奇怪。 “执印老先生对北斋怎么看?” “谁知道,几乎没有听他提起过。”摩衣子连连摇头,“要说99lib?受到影响,宇佐美他们应该也借鉴了北斋……画风有相似只是偶然吧。” “所谓天才都是相像的吗?” 摩衣子暧昧一笑。岐逸郎是受北斋影响,这话津田良平说得轻巧,但是,做女儿的毕竟不高兴,自己的父亲被这样评论吧。 “你对家父的作品,看得很仔细呢,真叫人高兴,下回来我家里玩儿吧。” 摩衣子结束对话,起身回到北斋的手绘跟前。现在没有团体游客,能好好地鉴赏一番了。 “你喜欢哪种作品?”摩衣子在美人画前面问道。 “总之,我不太会欣赏美人画,感觉跟北斋的豪放印象不搭调。我想象不出来,他是带着什么心情创作的……” “我想也是。一说北斋,多半都想到他的风景画。不过,他的美人画也不错呢,细身段很能体现女性的气质,我还蛮喜欢的。” “所以说费诺罗萨,也被这一时期的北斋折服吧。”津田良平低声说。 “是吗?”摩衣子睁大眼睛,抬头望着。 “嗯。您看落款是宗理对吧?这是北斋离开浮世绘,转投光琳派时使用的画号。费诺罗萨在后来举办的北斋展览会上,放出了相当数量的宗理时代的手绘,看他的解说,简直对他就是盛赞,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这人在仅仅十年之前,还把北斋批判为低俗。话不能说死,但是,他最初看到的作品,应该大多是北斋接近晚年的创作吧。虽然也是很有实力的……” 津田良平找出好几幅诸如“八十七岁卍笔”这样写明创作年龄的晚年作品,指给摩衣子看。 “如您所见,确实都很有水准。可是,总感觉画的乱糟糟的,颜色也用得太鲜艳了吧?和宗理时代沉稳的色调截然不同,就跟拽着青春不放的老人,总穿鲜艳衣服是一个道理。这一时期的作品,被费诺罗萨批评为‘上色肮脏刺目’,也是有道理的。” “确实,被你一说还真是。宗理时期的作品,很少使用原色,画面感觉很沉静。” “费诺罗萨酷爱狩野派的作品,就连在日本出生的儿子,都起名叫作Kanou。所以,当他邂逅宗理时期的作品时,肯定大受冲击,不敢相信:北斋竟然还有这种创作吧。”津田良平苦笑着,指着画作品头论足,“这是解释他对北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变的唯一理由。现在,北斋被奉为风景画第一人,从差别最大的部分,也就是以宗理时代的作品为窗口,费诺罗萨终于开始理解北斋。这样解释应该不会错。” “因为都是本画一脉?” “其实您不也是这样吗?看惯了令尊的作品,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宗理时期的北斋。他晚年的创作,确实很有魄力,可是,总有些汉人绘画的感觉。相比来说,还是宗理时期使刖了典型的日本画画法。” “的确是啊,得到费诺罗萨的认同,这也是当然。”摩衣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所以,有大量落款为‘宗理’的手绘被运到美国,很多美国人一看宗理的画号,就知道这是葛饰北斋。在日本,北斋的名字实在太响亮,完全把宗理遮住了,不少人就算相当喜欢浮世绘,也只认得北斋这个画号。” “难以置信,美国人反而更熟悉宗理的名字啊。” “就证明费诺罗萨的个人偏好,扩散到了整个国家。”津田良平苦笑着摇头说,“说宗理比北斋还出名,是有些夸张了……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摩衣子连连点头,再次将视线投向署名“宗理”的美人画上。 第五节 虽然还不觉得累,两个人仍然结伴,一起走出了北斋陈列馆,进入比邻的咖啡馆。其实是被这家店的气氛吸引住了,粗大木头框架内的店面,装饰得精巧雅致,秋日的暖阳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洒满室内。 这是一家悠闲舒、适的小店。摩衣子接过侍者递来的菜单。 “其实也不饿……”摩衣子笑着说,“反正也来了,就要份栗子年糕小豆粥吧。” 这家店名叫“栗子树”。刚才是从北斋陈列馆的方向进来,所以没有发现,其实咖啡馆只是附属设施,日式点心才是主业,靠里的展示柜中,摆满了采用小布施名产——栗子做成的点心。 “你也来份怎么样?肯定好吃。” “我要咖啡就好。”津田良?99lib.平苦笑着推辞。 “那就配上栗子糯米饭。”摩衣子的口吻接近命令,“出门旅行,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是不管到哪儿,都只会叫炸猪排和汉堡牛肉饼的类型吧?” “还真说中了。”津田良平被她一噎,只能苦笑。 “连菜单也不看,就点咖啡.99lib.的人,大都是这副德行,杉原也是。” “伤脑筋啊,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津田良平拨拉着脑袋,无奈叹息着。 并不是说津田良平嫌挑来挑去太麻烦,只是对味道比较迟钝而已。 学生时代,津田良平也想过换换口味、试着叫了摩卡和乞力马扎罗,结果也没喝出有什么不同。反正去咖啡馆,只是为了买个座位而已,喝东西并不是目的,想通之后,他就始终只点黑咖啡。 炸猪排和汉堡牛肉饼也是如此。就算冥思苦想点好菜,结果并不能保证,一定就符合自己的口味,那还不如叫炸猪排明智,反正是喜欢的菜色,稍微难吃点儿也能忍。读大学时,他每天都在食堂吃炸猪排,一天吃两顿也不奇怪。 “二位决定了吗?”前来询问点菜的女服务生,为难地看着二人。 “栗子年糕小豆粥和栗子糯米饭,再加一杯咖啡……我就免了。” 津田良平跟着服务生一起点点头。 “你很受女学生欢迎吧?”摩衣子津津有味地享用完栗子年糕小豆粥,愉快地打量起津田良平。 “怎么会……”津田良平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 “真的哦。像你这种有些少年气的男孩子,女人最没辙了。而且还很认真。.99lib.” “只是反而被学生捉弄而已,有时候,真觉得他们要比我成熟多了。” “如果我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绝对倒追你。”摩衣子笑着说道,津田良平当场愣住。 “开玩笑啦。”摩衣子拍了拍手笑着说,“别脸红啊,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津田良平惊慌失措,幸好服务生端来了咖啡,他才得以掩饰内心的动摇。 “您知道塔马先生吗?”津田良平明知故问。 “塔马双太郎?当然知道呀。” “就是他,最初认可了国府哥的论文。” “那家伙跟你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可爱,虽然是很有才……” 津田良平心里如在擂鼓。 “不过也不讨人厌。”摩衣子笑着说,“谁让他看我不顺眼,那我也不待见他。” “怎么会,是您想太多了,他也非常看好这回的项目呢。” “是吗?……这倒难得,看来该对他有所改观了。”摩衣子咂嘴笑着说,“从前不管我拜托什么事,他都不理不睬呢。” 摩衣子的声音快活起来,或许她其实对塔马双太郎抱着好感吧。 “哎呀……”摩衣子望着窗外鸿山纪念馆的方向,嘟囔起来,“可是……应该不会吧?” “怎么了?……”津田良平连忙追着摩衣子的视线看去。 咖啡馆外面,明亮的道路上空无一人,道路两旁民宅的宽阔庭院里,满是怒放的白色山茶花。一旦巴士载着观光客离去,这里就成了杳无人烟的宁静小镇。 “刚才有车开过去,居然是我家的货车。” “车上有标识吗?” “太远了,我看不见,不过都是很特殊的颜色……这可奇怪了。” “是到地方上进货来的吧?” “可是,我没有听说要来小布施啊,否则就一路了……” “也对。如果真是执印画廊的车,可能就不是偶然路过,是有急事来找摩衣子吧?” “也不该啊。从东京到这儿,要花两个小时。”摩衣子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表,“现在是中午,最迟早上八点就出发了。那时候我还在酒店,有事肯定会先联系我的。” “这样啊。那果然是弄错了吧,颜色相似的车也不少。” 津田良平暗想,女性多半分不清楚车型吧。 “执印画廊有多少台货车?” “不清楚,可能有七八台吧。” “那也有可能,是在别处出差的车子吧,不一定就是从东京来的。” “算了,管他奶奶的。反正宇佐美知道我在小布施,这里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真有急事肯定能找到。” “不如给东京去个电话?” “不用,我是来休假的。” 或许是故意装作不在意吧,摩衣子微微偏了偏头。 “接下来……”摩衣子带着就此打住的意思,看向津田良平,“时间还充裕得很,参观完鸿山纪念馆,又要去哪儿?” “镇外有座名叫岩松院的寺院,正殿里有幅巨大的天棚画,据说是葛饰北斋的手笔,规模是祭典彩车完全不能比的。” “嚯,北斋可真是留下了不少东西。去那儿需要多长时间?” “是说有多远吗?最多就两、三公里吧。” “那就走着去吧。我从刚才就一直盯着外边,结果一辆出租车都没有看到。”摩衣子.99lib?两手一拍,笑着说道,“简直是老天爷命令我们走着去呢,反正天气又这么好。” 津田良平自然也没有异议,不如说,这样才更能亲身感受这座小镇。就算摩衣子没有这个意思,他原本也打算花几小时到处转转。 第六节 到鸿山纪念馆的一路上,津田良平步履轻快。 鸿山竟然是超乎津田良平想象的大人物,积极投身各种活动,可谓明治维新的幕后功臣。在津田良平的印象中,鸿山极有素养,却落后于时代,只能在乡下借着硬充文化人排遣积郁。此行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识,不如说,是鸿山在拒绝时代。不难想象,只
要他有意愿,完全能够进人明治新政府,获得掌管经济的显赫官位。 “这种大人物会引得幕府关注,也没什么奇怪。”津田良平暗想,他把买到的《高井鸿山小传》塞进包里。 这是昭和八年那一版的复刻,也是将近两百页的潜心之作。书中自然涉及北斋和鸿山的相遇,让津田高兴的是,除此之外.99lib.的部分也很充实,光是它的厚度,就让津田良平预感到:一定能从书中,抓到某种线索。 “还真是个人物,不过感觉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摩衣子笑着说,“看他留下的妖怪画很多,难道是受北斋影响?” “是跟擅长画妖怪的河锅晓斋那家伙学习过来的吧。晓斋是幕末和明治过渡时期的浮世绘画师,听说也曾经到小布施投靠鸿山。如果是学北斋,应该画得更细致才对,鸿山的妖怪图画,有些戏谑的感觉。” “你对浮世绘真是了解。”摩衣子拍着手笑着说。 “做研究的都该知道。晓斋在我们的世界,也是有名的画师。” “真是给我重新上了一课。我开店,也只做家父和弟子的画,自然就懒得用功。至于其他国家的画,也只需要问一问宇佐美,哪儿有像我这么不求上进的绘画商。跟着厉害老师,学出来的肯定不一样,可你比我小多了。我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听摩衣子的口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津田良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从上午参观的北斋陈列馆往左直走,就上了大马路,看来正是小布施的主干道。正对面有精致的武士住宅和点心店,旁边还挂着一块写有“日本灯器博物馆”的招牌。 “那儿好像也挺有意思,这座小镇子能逛的地方,看起来还真不少。还有时间就去看看吧。” “那边还有叫作‘卍’的咖啡馆呢,真是清一色的北斋。” 摩衣子望着大街,笑了起来:“喂,我想起刚才闹的笑话了。” 津田良平也不禁苦笑。他们还以为北斋陈列馆对面的雅致建筑物,准是鸿山纪念馆,甚至还有北斋手绘的巨大复制展板装饰在门口,换谁都会弄错吧。 “没想到居然是栗子点心的工厂。”99lib? 一推开门,就有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子,上前告诉二人进错了地方,看她笑呵呵的样子,似乎已经很习惯有游客误闯。 “要是公所还可以理解。工厂就显得太离谱了。” “真好,看来葛饰北斋非常幸福呢。”摩衣子拍着两手笑着说,“就算是旅游卖点,能被如此爱戴的人,实在不多见呢。” “所以才难办啊……”津田良平皱着眉头,无奈地慨叹说,“要是在书里,写他来小布施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监视鸿山,感觉会被痛骂啊。” “没问题,由你来写就不用担心。”摩衣子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安慰津田良平,“你会发愁,就证明你也爱着北斋,这种感情肯定能传达给小布施的人们。” 晴朗的午后,仿佛进入了小阳春。二人悠闲地散着步。 小布施是四面环山的盆地,红叶已尽,泛白的群山宛如晴空的边框。北斋也曾经眺望相同的风景,或许就沿着这条路,往返于岩松院。 “和写乐那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津田良平慨叹着。 和冻冴子漫步在秋田角馆、共同追逐写乐足迹的昂扬感,再次复苏了。 “有小孩子在玩儿呢。”摩衣子停下了脚步。 古旧的木制校舍旁边,坐落着新建的体育馆,从中传出孩子们活泼起劲的叫喊,听声音,像是中学女生们在玩排球。 四围万籁俱寂,高亢的笑声响彻干燥的空气。 “真忘不了那种运动鞋的胶底,在地板上吱吱作响的声音,都快掉眼泪了。” “您也爱玩运动吗?” “没有人愿意让我加入,因为我是混血人种。”摩衣子感慨地说。 津田良平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 “那时候父亲还没名气,家里非常穷。在学校也成天被同年级的学生欺负……”摩衣子低着头喃喃说,“被欺负,忍一忍也就过了,只是遗憾从来都没有玩过躲避球。” 津田良平无言以对。 “我在体育馆外面偷看过,结果懊恼得不得了,大家都玩得好开心。” “竟然有过那种经历吗……难以置信。” “时代不同嘛。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大家不得不过苦日子。跟美国人生的小孩当然遭人恨,我们父女明明更穷更困难呢……” 津田良平的胸口一紧。 “哎呀呀!……”摩衣子连忙换上微笑,“只是想起小时候了,请你不要在意得啦……”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回到那个时代,把欺负您的家伙痛快地殴打一顿。”津田良平的嘴角微微发颤。 “你啊……真是个怪人。”摩衣子的目光带着柔情。 “你家的老子娘呢,她又是几时过世的?” “连她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呢……”摩衣子连连摇头,“刚生下我就走了。父亲一个人养不活我,就从美国回了日本。” “那么,您完全该算日本人嘛。” “虽然我是这么想,可惜周围的人并不这么看。” 摩衣子似乎不想再谈自己的过去,利落地避开津田,往前走去。 津田良平的目光,追逐着摩衣子寂寞的背影。 “大概,谁也不会知道她的这一面吧。”津田良平暗想,“就连作为父亲的岐逸郎,也不曾察觉吧。” 津田良平的心,更加向摩衣子倾斜,他无论如何也挥不去这份迷茫。 岩松院前面,也停着好些辆观光巴士,街道上儿乎看不到观光客的身影,恐怕是靠巴十在狹小的镇子里,点对点地移动吧。 真是可惜了,来到这座小镇,必须靠双腿去行走、去体会,才能明白它的美。就算是游遍日本各地的摩衣子,也对宛如漫步在庭院盆景中的美妙街景,深深地打动了。就连新建成的银行,也带着怀旧的江户气息。人们对小镇的爱合而为一,这份用心,是巴士高高在上的视线,无法体会到的。 摩衣子也赞同津田良平的意见。 “不过,看起来都是夕阳团,也只能坐车吧,让老人家走三公里,可也吃不消。”摩衣子边走边看,啧啧慨叹着,“说也奇怪,真的完全看不到年轻的游客,小姑娘都看不上这镇子吗?” “是呢。换了雷诺阿或者凡·高,或许大不一样吧,说起北斋,总有一股老头子的感觉。”
“还是宣传不足吧,这儿明明该是最讨女孩子欢心的地方呢……不过,我还是喜欢现在这种安安静静的样子。”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福岛正则的灵堂?难以置信。正则就是和加藤清正齐名的丰臣系大名吧?” 进入岩松院的境内,摩衣子眼尖地发现了路标,便走上前去一看究竟。 “正则是在紧挨小布施的村子里去世的,他在关原之战中,加入了德川军队,还成了广岛的五十万石大名。后来成了剔除旁系的目标,转封成信浓两万石。我也不知道这儿有他的灵堂,看来是个有来头的寺院。” 津田良平也是刚才听说。福岛正则是以茶道闻名天下的武将,在转封的同时,无疑给这座山间小镇,带来了丰富的文化。 看来小布施这里,会诞生鸿山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物,并非偶然,而是源自代代相传的对艺术的热爱。 “正好旅游团也回去了……可以慢慢参观天棚画了。”摩衣子说着,径直向正殿走去。 交了参观费,刚一进去,就见正殿宽阔的榻榻米上,仰躺着十来名男女。异样的景象让二人瞬间一愣,继而意识到,这是因为天棚画太过巨大,必须采取这种姿势,才能一览全貌。 津田良平在天棚画的正下方站定,带着好东西放到最后的心情,故意闭着眼睛,在榻榻米上躺下。摩衣子应该也在旁边坐下了。她穿着裙子,恐怕不会摆出仰躺的姿势。 津田良平调整呼吸,睁开了眼,当即哑然。 色彩如飞瀑从天而降,填满视野的艳彩如此炫目。一只凤凰完全占据着二十一块榻榻米尺寸的天棚,就在津田眼前瞪
视着他。瞧那严峻的目光,似乎下一秒就会俯冲而至,将他一口吞下。 津田良平感受到的已经不是惊愕,而是畏惧。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身旁的摩衣子,不知什么时候,摩衣子竟然也并排着躺下了,同样呆望天棚。 津田良平收回视线,重新投向上方。画面迸发着强韧的生命力,这已经不仅仅是天棚的装饰,而是将翱翔天际的神灵生擒禁锢于此。 “我见过的天棚画也不少了……”一旁传来嘶哑的话音,“还是头一次看到,占满整个画面的风凰。” “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渺小。” “真不可思议,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天棚渐渐模糊起来,一擦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作怪。眼睛的瞳孔之上,覆盖着一层水膜,从心底骤然涌上大吼的冲动。 渺小的人类,就这样抱着渺小的烦恼和爱活着,假如这里只有彼此,他一定会拥住摩衣子。 二人缓缓起身对视。摩衣子的脸颊泛着红晕,纯真的笑容带着幼时的影子,让津田产生了如窥珍宝的喜悦。 “去对面的房间欣赏欣赏庭院吧,待在这儿真要流连忘返了。”摩衣子笑着说道。 正殿右侧的房间,有紧挨庭院的走廊。后山如隔扇一般,围困着小小的园地,在山风中沙沙作响。 “好久没有像这样,把不高兴的事情,忘它个一干二净了。” 摩衣子踏上走廊,津田默默注视着她。 “哎呀……你知道那个吗?”摩衣子讶然指向庭中。 “瘦蛙哟休败,一茶与汝同在……原来是在这座寺院创作的!……”池塘的石堆旁边,立着“蛙合战之池”的牌子,还竖着小林一茶的俳句碑,上面刻着如雷贯耳的名句。 “虽然不知道是在这座寺院,不过,一茶原本就是信浓出身。” 文化十年前后,一茶结束三十五年的漫长流浪,回到故乡柏原购房定居,时年五十岁。他有感于置房的喜悦,作“漫漫漂泊归故里,豪雪五尺尽余生”之俳句。他将柏原定为终老之地,直到六十五岁过世,始终以这里为据点,巡游信浓。 “一茶的故乡,应该是在野尻湖附近,跟小布施只有一步之遥。” “年代上呢?既然是同一座寺院,他和北斋有过接触吗?” “时间并不相同,北斋是在一茶死后,才到了小布施。” 摩衣子的眼中略带兴奋,这也是很自然的。就算恭维地说,岩松院也只称得上“名刹”而已。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小寺院,却先后和福岛正则、小林一茶与葛饰北斋三人结缘。 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只是时问让彼此感觉遥远而已。 津田良平重新望向庭院的一草一木。 我们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逝去,唯有这座庭院的草木石水,记得我曾来过。它们只是静静地见证,一如见证北斋和一茶的造访…… 第一节 津田良平和摩衣子一起回到长野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在小布施逛了一天,此刻也该累了,摩衣子却精神十足。早上还说返程打出租车呢,结果却主动提出改搭长野电铁,看来很是享受这趟旅行。 刚好一出车站,就是两个人下榻的酒店,十分方便。 “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你喜欢哪种菜?……我来请客。”摩衣子在升往二楼的电梯中,快活地说道。 “冲个澡再出门,找地方吃饭吧。” 摩衣子向服务台的女性,通报了房间号码,对方立刻点头。 “有您的留言。”服务台的小姐笑着对她说。 摩衣子接过小姐递来的便笺纸,诧异地扫了.99lib.一眼,瞬间变得满脸不快,却又立刻把焦躁粉饰太平,冲着津田良平微微一笑。 “怎么了?”津田良平认真地问道,“白天看到的,果然是画廊的车啊,是有急事吗?” “才不是呢,上午的车子是我看错了。其实是更烦心的事呢。”摩衣子皱着眉头说,“有个来轻井泽工作的画家,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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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见上一面。虽然算是我的恩师,可是酒品太差了。他多半联系了画廊,向宇佐美问到了我的行踪吧。还说带你去吃饭呢……宇佐美真不机灵。” “不用管我。那么,您是要去轻井泽吗?” “怎么会,让他自己过来。”摩衣子笑着摇头说,“我大概晚上九点钟就回来,你先在房里等着吧,或者酒店吧台也行,回头请你吃寿司。” “没事,没事啦!……”津田良平笑着摆了摆手,“我随便吃点儿就行,想抓紧时间整理整理在小布施找到的资料……” “是我想和你喝一杯,不是跟你客套呢。”摩衣子摇头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咯99lib.!……”津田良平向摩衣子鞠了一躬。 摩衣子回到房间里,拿出津田良平的钥匙交给他,两人在服务台道了别,不.99lib.时想独自一人喝杯咖啡,这是津田整理资料时候的习惯。 第二节 恐怕自己推导出的结论,不会错吧? 津田良平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如果推理正确,那么,北斋的目的,确实就是监99lib.视鸿山。 “她会不会提前回来啊……” 津田良平随手弹了弹《高井鸿山小传》的封面,按捺不住和人分享的冲动,但是,现在才八点刚过。 “那个人现在应该回公寓了吧?” 津田良平突然灵光一闪,立刻拿过笔记本,确认了电话号码。激动地按下号码,呼叫音空洞地重复着。 突然,耳边传来了悠闲的声音。 “我是塔马双太郎也……” 塔马双太郎仔细听津田良平讲述了调查的经过,一时哑然。片刻沉默之后,电话另一头的塔马,带着求证的口吻复述起来。 “大盐平八郎、梁川星岩、佐久间象山、江川太郎左卫门、九条尚忠.渡边华山,你是说这些大人物,都和高井鸿山十分亲密吗……真不敢相信。” 这一堆人名全是在明治维新前期,留下丰功伟绩的大人物,怎么也不是信浓的一介商人,能够攀交的对象。 “而且,他们中的大半家伙,都被幕府视为危险人物。”塔马双太郎的反应,让津田良平更添热情。 津田良平一手拿着刚完成的笔记,强压兴奋,向塔马双太郎仔细讲解了人物关系。 “也就是说,梁川星岩那家伙是个关键!……鸿山在京都跟他学习,就是一切的发端。还有他返乡之后,听话文禅师授课的经历,也不能被忽视,他就是借此跟佐久间象山有了深交。” “诗人梁川星岩我自然知道,他还是跟赖山阳齐名的思想家,那时候的诗人,就相当于现在的哲学家呢……”塔马双太郎感慨地点了点头,“可是,这话文是什么来头?没怎么听说过。” “那家伙是松代地区的僧人,在江户城里也很有名气。被才能眷顾,所作的汉诗,甚至传到了中国。”津田良平认真地做了介绍,“话文禅师门徒上千,在信浓也是知名人士了,连象山、鸿山这两人,都是他的学生,也为他赢得了很多尊敬。” “既然都是话文的学生,他们会交好也不奇怪。” “在电话里可能讲不太清楚。就我做好的人物关系图来看,他们的关系还要更加复杂。” “九条尚忠……说的是那个公卿九条?” “当然是他咯!……” “你倒回答得挺干脆。他是和岩仓具视一起,策划皇女和宫下嫁的攘夷派中心人物吧?怎么会和鸿山搭上线?” “用现在的话说,鸿山家代代都是经营百货的大商贩,在京城和大阪都有分店,像米啦、酒啦,什么都卖。特别是在鸿山祖父那一代,实现大规模地扩张,家里成了巨富。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契机,反正鸿山的祖父,获准出入九条家,地位一步一步攀高,最后成了九条家的指定供应商。所以,鸿山在京都求学的时候,也频繁进出九条家,还依靠这层关系,多次得到了孝明天皇了召见。刚才提到的和宫下嫁,鸿山也作为后援调度了巨额资金。” “感觉你挖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啊。”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 “我也是看了资料才知道,九条尚忠在宫里,有相当的实力,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孝明天皇当皇后……”津田良平认真地说,“要不是孝明天皇在明治维新前就过世了,九条的地位,恐怕会超过岩仓具视吧。虽然跟这回的问题无关,大正天皇的皇后也是九条的孙女。” “嚯,鸿山既是个攘夷论者,又是宫里的指定供应商啊。看来他不是普通的有钱,否则九条也不会看上眼。” “具体多有钱,咱们是不知道,反正他能一口气借给老家的饭山藩七万两……” “七万两!……”塔马双太郎咂吧着嘴叹息着。 “换算到现在的话,就是六十亿日元出头,完全估不到他的家底。” 塔马双太郎不由得惊呼一声。 “既然都抱有攘夷思想,那不排除鸿山是自愿加入的。不过,不论谁都不会放过这种大金主,只要能争取到他,什么都成了可能。” “言下之意,他是被皇室利用了?” “这恐怕没错吧。就资料来看,不如说他本身的思想很稳健。”津田良平参照着资料说,“以象山为首,就连梁川星岩都有一种,硬是把他拖上战场的感觉。虽然只是传言,勤王的志士们,也相当依赖他。可以说他越受重视,就越难以脱身。” “既然他深受儿条影响……那就跟胜海舟一样,是公、武合体论者吧?应该算不上过激派,甚至可以说是亲幕府的。”
“是的,他没想过扳倒幕府,或许这也是他被遗忘的原因吧……”津田良平慨然叹息着说,“到明治维新时,他身边人几乎死光了。象山被暗杀,华山因‘蛮社之狱’而自杀,大盐平八郎也因为在起义失败后,被批为大恶人而自杀。老师梁川星岩刚刚得到维新指导者的地位,就死于霍乱了,九条也随着孝明天皇驾崩失去权势。最后就只有胜海舟保住了性命,不过,他本人也对新政府深感绝望……” “可是……听你这么一说,亏得鸿山能够活下来,要知道,梁川星岩的直系学生,没有几个能逃过‘安政大狱’的灾难啊。”塔马双太郎很感慨地点着头说,“虽然梁川星岩早一步染病死了,其实幕府的头号目标就是他。什么吉田松阴、桥本左内,跟梁川星岩比起来,根本全都是小人物。因为他病死得很是时候,还有评价说‘星岩擅诗(死)’呢。” 事实上,就在梁川星岩病逝的两天之后,安政大狱就爆发了,第一个牺牲者梅山云浜被逮捕。云浜和梁川星岩、赖三树三郎、池内大学,都是攘夷派的大人物,被幕府视作眼中钉,并称“恶谋四天王”。假如梁川星岩能够多活几天,就该轮到他被逮捕了。 “确实。鸿山之所以结束在京都的游学,改走江户,就是因为梁川星岩去了那里,完全是追随者的行动。据说象山会当梁川星岩的弟子,也是因为鸿山介绍……”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始终监视星岩行动的幕府,不会不知道鸿山。可能是正尚权的九条,暗中动手保全了鸿山。不过,对付有钱人嘛,逮捕总不如善加利用。实际上,鸿山确实在庆应年间向幕府进呈了一万两献金,从这层意思上说,幕府算是押对宝了。” “鸿山和大盐平八郎的交情,也是通过梁川星岩吗?”津田良平好奇地问道。 “是的。年龄上,平八郎要大上一轮,不过,他们两个似乎很有共同语言,称得上挚友了。可能是鸿山去大阪办事的时候,遇到大盐平八郎的吧。平八郎在天保八年的那场叛乱爆发之前,还给返回小布施的鸿山写了信,有说法认为:那是表决心的信,所以,他们的关系应该相当亲密吧。” “嚯,向鸿山表明武装起义的决心啊。”津田良平感慨地长叹一声。 “可是没有证据,因为信被烧了。”塔马双太郎遗憾地说,“不过鸿山这人基本都会把收到的信件保存起来,会专门烧掉恐怕有相应的理由吧……” “那时候,幕府也没有对鸿山出手啊。” “就连鸿山自己也觉得奇怪。要知道这是前与力引起的叛乱,称得上自德川幕府开天辟地以来的大事件。鸿山肯定也做好了觉悟。” “那就不是运气好的问题了。”津田良平蹙眉说道,“两年之后‘蛮社之狱’爆发的时候,也有人拿他和大盐平八郎的关系说事,连江川太郎左卫门都差点儿被逮捕了,就鸿山什么事也没有,简直不自然嘛。” 塔马双太郎也嘟囔起来,继而低声问道:“然后呢,你的意见如何?” “我的意见……鸿山上了幕府的黑名单,自然就涉及密探活动。北斋有意识地和鸿山相遇,是在天保五、六年的样子,梁川星岩在神田的玉池旁边,开设‘玉池吟社’,刚好也是天保五年,鸿山自然也出入那里。就是这一时期,原本作为诗人,进行活动的梁川星岩,开始转向攘夷思想,幕府肯定会提心吊胆。于是北斋有了任务,他被命若无其事地,接近鸿山,借机搜集梁川星岩的情报和监视鸿山。”津田良平认真地分析着,“不过,还没两年鸿山就返乡了,在北斋藏书网看来,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吧。然后就是大盐平八郎之乱、蛮社之狱,跟鸿山关系不浅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了。再之后,幕府得知鸿山周围有不稳定因素,于是判断:有必要对重返小布施的鸿山,实施彻底监视……” 津田良平滔滔不绝地说着,感觉自己对这段谜案的分析,已经渐渐成熟和日趋周全了。 “这样解释的话,北斋的奇怪举动,就能够很好地解释了。天保五年到十年间,北斋的行动全是矛盾。比如他在浦贺的隐居,其实我觉得,这时候,他才应该投靠鸿山。比起浦贺,深山里的信浓,肯定更适合藏身嘛。如果北斋真相信鸿山是受菩萨指引,来到自己身边的知己,就应该毫不迟疑地,直奔小布施才对,可是,北斋就像完全忘了鸿山的存在一样,逃去了浦贺。”津田良平摇着头苦笑道,“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不找鸿山,就说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么亲密。可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解释:弘化年间北斋在小布施的长期滞留,简直完全自相矛盾。说到底,北斋并不是自发、自愿的,而是接受指示才去了小布施,这样就解释通了。” 津田良平一吐为快。 “我并不是想反对你的意见……”塔马双太郎稍稍斟酌着说法,“你的理论说穿了,只是建筑在北斋密探说的假设之上。情况确实跟你分析的一样,可是,就算北斋的行动有疑点,你还是没有提供证据。我承认有密探跟踪鸿山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密探就是北斋哟。” “还是不行吗……”津田良平感到颇为失望。 “话是这么说……”塔马双太郎犹豫着说道,“我认为你着眼于鸿山是不错的。托福,我也弄清了北斋背后的势力。” “真的吗!……”津田良平十分欣喜。 “嗯,可以断言。按照你整理出来的鸿山人脉,偌大的江户,只能找出唯一一个,绝对敌对的人物。” 津田良平感到胸口顿时一阵骚动。 “是妖怪!把大盐平八郎定性成,动摇幕藩体制的大罪人,在蛮社之狱告发华山、长英、江川,极度厌恶梁川星岩、象山、海舟这帮幕府批判者,并且在天保年间,集权利于一身的恶魔化身。” 津田良平听说以后,惊讶得几乎窒息。 鸟居耀藏,名副其实的恶之化身。他作为老中水野忠邦的亲信,官至南町奉行,兼任勘定奉行,一手掌控司法和经济。恶名昭彰的天保改革,正是经耀藏之手推行,旨在彻底封锁百姓的生活。 此外,耀藏之父,儒学者林述斋,为幕府教育机关“昌平黉”长。由于这层关系,他从内心深处憎恶洋学者,执拗地重复镇压,不愧为恐怖政治的代表者。又因为他能把作怪坚持到底,世人就取耀藏的“耀”和作怪的“怪”合称“妖怪”,以示憎恶。 “怎么了?”塔马双太郎迟迟听不到津田良平吱声,不免有些忐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股寒意……”津田良平感慨地说,“妖怪啊,真是无懈可击的对手呢。真没想到,会在这儿出现鸟居耀藏的名字。” “我也直发抖呢,只是电话里看不到我紧张而已。” “您真相信吗?妖怪是北斋的幕后主使……” “那我问你,你觉得还有什么人,能命令葛饰北斋这样的人?确实,北斋是个毫无权位的小镇画师,可是,他在当时,有着压倒性的人气,是个超级名人,而且,用钱上也不存在问题。”塔马双太郎解释说,“这等人物会因为小角色的要求,就简单地接受间谍这种肮脏的工作吗?只能是鸟居耀藏级别的对象,才有可能做到。或许北斋并不是直接得到鸟居耀藏的指示,不过,下达任务的肯定是他的亲信。” 津田良平擦着汗点了点头。 “北斋和鸟居耀藏啊……光是想一想都厉害,哪一方都有十足的魄力。” “再加上……如果就像你所说,北斋是在监视鸿山的话,他的职责范围也显而易见了。” “职责?……”塔马双太郎吃惊地张大两眼。“你是说北斋负责哪一块吗?” “肯定是海防问题吧。以江川打头,华山、象山都很重视海防问题,防范外敌也关系到攘夷。鸿山有这种征兆吗?” 津田良平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岂止是有!……鸿山一再向幕府进言海防问题,刚才提到的一万两献金,就是为了修建炮台,防范外敌的费用。完全被说中了。” “果不其然。如果我的推测正确……”津田良平犹豫着低声嘟囔,“选择北斋去监视鸿山,绝对不是偶然,北斋从更早之前,就在进行海防方面的探索任务。” “怎么说?”塔马双太郎好奇地睁大两眼。 “你好好想一想,他旅游过的地方,几乎都在海岸呢。而且浦贺、房总、三重,还是当时日本海上防卫的重要据点。然后,再配合北斋的才能,答案就非常明显了。” 津田良平不吭声。 “那时候的画师,就相当于摄影师,尤其津田良平还非常擅长画鸟瞰图,还留有在一张纸上,画下整个‘关东一元’的作品。”塔马双太郎激动地挥舞双手,大声分析着,“我问你,假设幕府对国防抱有危机感,打算在海岸上设置炮台,那首先有什么事情不得不做?” “当然是事先进行场地调查吧。”津田良平惊问道。 “没错!……”塔马双太郎大手一挥,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也不可能让相关人员,都一窝蜂地全跑过去,这时候,北斋的才能就派上用场了。他擅长写生,又有媲美照相机的精准观察力。于是,政府就让北斋从各种角度,画好地形图,带回去当作判断依据。这种任务,正好能让葛饰北斋那家伙大展拳脚,他的透视技法登峰造极,简直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情而生的画师。” 津田良平顿时瞠目结舌。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能完成这种任务的只有画师。而北斋又是其中,以高超风景画闻名的好手。如果换自己站在幕府的立场,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点名北斋。 “往设置炮台的候选地派遣画师,是绝对说得通的,要知道:负责评估的上层人士,没有几个去过实地,单靠口头说明也很难判断。另外,你也明白吧?走这一趟,其实就是密探行动,因为是国家机密嘛。”塔马双太郎小声说道,“就算北斋接受任务,前往各地,也绝对不能说漏嘴。如果是抓人把柄,或者动刀动剑的密探,就太不符合北斋的形象了,不过,画画就只是本职工作的延长,想必北斋自己也没什么抵触吧。” “原来如此,完全在理。”津田良平不禁折服地点了点头。塔马双太郎果然厉害,津田完全被折服了。 “咦……也不对啊,这样一来,鸿山他们和北斋的目的,岂不是相同吗?既然都是为了保卫国家,寻找建造炮台的场地,那又为什么单方面地,对提倡攘夷运动的鸿山他们,实施监视镇压?这解释不通啊。攘夷的目的不也是防患外敌吗?不如说是志同道合才对,怎么变成了对着干呢。” “所以才要说到妖怪。鸟居耀藏本身也重视海防,天保十年,还在幕府外围打转的耀藏,就向老中强调海防的重要性,并且展开了关于浦贺和房总半岛沿岸的调查。如果就由着他去做,也没有后来那些事儿了。可是,幕府为了保险起见,又委派江川太郎左卫门进行相同的调查。结果呢,最后交上去的报告书,江川那份明显优秀得多。耀藏觉得自己的功劳,全都被江川太郎给抢走了,气得是恼羞成怒,后来兴起蛮社之狱,也是因为对江川怀恨在心。” 塔马双太郎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情况,津川良平洗耳恭听,脑中不断回溯着这些历史。 “给江川提供参考资料,又教他测量法的正是以华山、长英为中心的‘尚齿会’成员。于是,耀藏往华山身边安插间谍,靠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把他们告发了。不过,江川太郎左卫门可是既有地位,还是个炮术专家,幕府也觉得往后还缺不了他,结果给判了无罪。旧仇加新恨,觉得大受屈辱的鸟居耀藏,从此就对西洋科学恨之入骨。” “同样是提倡海防,不料却分成了两派啊,那就说得通了。”津川良平点了点头,颇为感慨地说道,“然后……浦贺和房总半岛,既是海防考察对象,又是北斋的旅游目的地,真是一致得叫人心里发毛啊。” “是吧?只要跟鸟居耀藏联系起来,北斋的奇怪行动,就全部顺理成章了。”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证据了啊。” 所谓“鸟居耀藏的暗中活动”,还只是毫无依据的假说而已。虽然“密探说”迅速呈现出具体样貌,另一面却仿佛迸一步沉入了深渊。 “没法说……不过,有了调查方向,就有了希望。你确实距离北斋越来越近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得到了塔马双太郎的肯定,让津田良平顿时充满了斗志。 第三节 津田良平接到摩衣子的联络,是在九点半稍过一会儿的时候。 “感觉肚子饿了没有噢?” “已经吃过炸猪排了。” 摩衣子哈哈大笑道:“我正在总服务台……那就到楼上的休息室来吧,我也没哟什么食欲。” 津田良平放下电话,走出房间,一边按下电梯按钮,一边不经意地,看向被灯光打亮的站前广场。这种时间,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影,一对小情侣正肩膀靠着肩膀,一起仰望着广场中心,和善光寺大有渊源的如是姬像。 “还好是在酒店里的休息室。”津田良平暗暗想道。如果太冷了,人就没有出门的欲望。 电梯似乎上来了,津田良平正准备收回视线,正巧有一辆汽车从视野中掠过。 “咦,那辆车是……” 是跟摩衣子形容的画廊货车,如出一辙的双色车,车的型号自然也很相似。 指示灯熄灭,眼前的电梯门开了。 “哎呀,时间刚刚好。”摩衣子就在电梯里站着。 和白天不同,她穿着长及腿部的大网眼的胭脂色手织毛衣,配以黑色紧身裤。装束虽然简单,却格外衬托出她的美丽。 津田良平走进电梯,朝摩衣子笑着说道:“果然是看错了呢!……” “嗯?你看错什么了?” “今天在小布施,不是认错了汽车吗?就在刚才,我也再次看到了很像的外国车,从下面开了过去。肯定在长野也有公司,采用了跟执印画廊差不多的涂装吧。” “是吗?你也看到了那辆货车……” 摩衣子的脸上闪过疑惑;不过,她立刻又恢复了笑脸。看来是对唐突的发言,有些不知所措吧。 “先不说车的事情了。倒是你,没觉得无聊吧?”津田良平很认真地问道,“我原本是想赶紧打发掉老师的,可他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情报,不小心就听入迷了。” “是有关工作上的事情吗?” “等会儿喝着酒,慢慢跟你报告,肯定也能把你吓一跳。”摩衣子笑着说。 休息室里有好几对儿欣赏着夜景的情侣,靠窗户的桌子只有一个还空着,侍者理所当然地,将男女两个人引至桌旁。 虽说跟大城市相比,小镇的街灯光显得稀疏、寂寞,不过很有气氛。休息室里很安静,穿着短裙的女子,在中央面无表情地弹着钢琴。 摩衣子接过酒单,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应该是她常喝的牌子吧。 “小吃拼盘要火腿和烟熏三文鱼行吗?牡蛎上得很快。” “点什么都行。有比萨吗?” “有哦,那就追加一份。” 摩衣子不禁轻笑起来。她肯定看穿了津田良平,并没有吃什么炸猪排,又或许是在笑比萨太不搭调吧。 “那位画家回轻井泽了?”津田良平好奇地问。 “回去了。他下午找长野的画廊有事,才会过来。” “所以才会联络您吗……”津田良平脸上闪现一丝失落感,“对了,都聊什么了?似乎也没酒。” 刚才在电梯里,也没有闻到酒味。 “连我也掺和进去,就不知道几点才能散场了,我特意没有喝呢。”摩衣子笑着说。 “那个有价值的情报,能让我也听一听吗?” “具体就是……”摩衣子恶作剧似的瞅着津田,“不知道你听了以后,会不会信呢。” “很大概率会相信哦,刚才我还在电话里,跟塔马先生聊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和他吗?……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了?” 看来摩衣子对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的谈话更感兴趣。 红酒端上了桌来,津田良平往玻璃杯里斟上酒,开始报告自己的发现。 摩衣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在桌上的人物.99lib.关系图,半晌以后,她才带着惊讶加困惑的笑容,慢慢地抬起了头。 恐怕她对大半登场人物,都不太了解吧,这也不怪她。津田良平尽可能细致地,说明了他们的功绩,以及跟鸿山的联系,摩衣子成了热心的学生。 “哈哈,你真不愧是一个日本史老师,讲课很得要领。托福,我全都弄清楚了
。”讲解结束以后,摩衣子终于舒了一口气,“不过啊……很厉害不是吗?如果能够证实,那个鸟居耀藏就是操纵北斋的人,肯定是个大话题。” “应该是吧,感觉越来越朝着摩衣子小姐的目标发展了。”津田良平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再加上新发现的作品……” “好像有些时来运转了,说不定,发现新作的可能性也……” “完全正确,我说的情报就是这个。” 津田良平顿时一呆。 “说不定明天就能发现北斋的新作了。” 津田良平哑然地凝视着摩衣子。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津田良平一脸严肃地问道。 “肯定啊,现在的进展状况,可容不得我随便开玩笑。不过,要是他骗我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请先让我听一听详细的情况吧。” “你也知道吧?我家画廊从半个月之前,就在向长野周边的画廊,或者古代美术商寻求情报。” “难道是问到了眉目?” “才不是呢。我问的那些店,都没有回应,然后呢,有个跟长野的画廊,关系很好的画家,今天偶然听店里人说,我在拼命搜索北斋……”摩衣子故作神秘地森森一笑,“那位画家就是我刚才去见的老师。” 津田良平默默地当着听众。 “老师那儿,聚集了全国各地的绘画商,有的是上门商量展览会策划,有的是直接来买老师的作品。其中有一个大阪来的画商,就跟老师透露,他最近弄到了北斋的大作,正在寻找买家。于是。老师就联系了画廊,得知我在长野就顺道过来了。” “可是,也不一定是新发现的作品啊,画家先生也没有看到实物吧?”津田良平一脸狐疑地摇着头说。 “你先听我说完,有问题等会儿再提。”摩衣子愤愤地挥了挥手,大声强调,“老师激动得不得了,就跟长野的画廊主,详细地讲了那个大阪画商的事情。结果呢,画廊主不仅知道那个画商,居然还亲眼看过那幅作品。据说长野县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原来如此,那个拿着北斋作品的画商,来到了长野县推销。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联系执印画廊?” “因为大家都判断是赝品。他在长野到处兜售,好像还跟松本的卉代美术商面谈过,不过谁都不买账。”摩衣子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个画商本来风评就不好……再加上要价太高,也是原因之一吧。” “那确实是假货喽?去北斋陈列馆,应该就能做正规鉴定吧。”津田良平想当然地说。 “有趣的是,他偏偏不去北斋陈列馆鉴定,估计他多少也觉得那幅画有问题吧。与其被鉴定是赝品,还不如保持模棱两可的状态比较好卖。” “怎么就说那是赝品了,有什么根据吗?” “‘北斋’这两个字是后来添上去的,粗糙得就连外行也能一眼看出来。” 津田良平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老师也是后来听说的,这才发现提供的情报,根本没有价值,他一见我就道歉说,其实不值得专门跑一趟。不过,我听你讲了不少关于北斋的事,所以察觉……” “察觉什么?”津田良平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我拜托老师牵线,把见过实物的长野画廊主请了过来。结果直接跟他一问,是真迹的可能性相当高呢……那个后添上去的落款,并不是把其他画师的名字去掉,换成北斋的,而是在宗理画号的正上方,加了‘北斋’两个字,而且,听说那幅画是出自波士顿呢。”摩衣子认真地说,“还有,画廊主说:那幅画本身相当有水准,要不是‘北斋’那两个字,他说不定都买下来了……听到这儿,任谁都会恍然大悟吧,可惜通常只要有后加落款的痕迹,就立刻被定性成赝品了……” “竟然是这样啊!……不如说是担心有人不认识宗理,才亲切地补上了北斋的名字,确实可以考虑这种可能性。不过,说‘亲切’也很奇怪就是了。” 津田良平也不禁好笑。没什么亲切不亲切,完全是为了买卖。估计在波士顿,光有宗理的名字就足够了吧,可这里是日本,弄到画的商人,担心宗理的落款卖不出好价钱,才添上了北斋的画号。他肯定想着反正是真迹,加两个字也没什么问题。 还真别说,世上还就有这种千里挑一的蠢货。像是为了抬高价钱,擅自给褪色的真品添添补补,这类例子数不胜数。摩衣子也是在美术世界,摸爬滚打很长年的人,理应清楚这些情况。 “还有呢,听说那件作品,还配有费诺罗萨的收纳箱,只是长野的画廊主笑着说,那箱子也不能轻信。” 津田良平的眉毛顿时一挑。 “是费诺罗萨哟,知道我为什么吃惊了吧?……”摩衣子笑着点了点头,“多亏了你,我对费诺罗萨也算有了了解,当然会激动。” “听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赝品,真想实际去见识见识啊。”津田良平颇为感慨和失落,“如果是故意造假,甚至还搬出费诺罗萨助阵,肯定不会用添加落款这种,一眼就被识破的损招。换个角度说,反而可能是真迹。” “对吧?……画廊主人他们对宗理和费诺罗萨,都没有什么了解,不排除误判的可能性。我感觉肯定有戏。”摩衣子也满脸期待。 “去哪儿能看到实物?”津田良平激动地问。 “我就猜你会这么问。只是照片的话,明天就能够看到,至于实物嘛……持有者是大阪人,想看还有些麻烦。不过他有照片,放在松本的古代美术商那儿,明天早上长野的画廊主人会去取,大概中午之前,就能够把照片带来酒店。” “不愧是执印画廊,真有手腕。.99lib.” 津田良平感慨地连连点头。有这等厉害的手腕,难怪她能在寸土寸金的银座,经营大型画廊。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去取照片,也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总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吧。” 摩衣子轻抛媚眼,举起酒杯。 “打扰了,请问是执印女士吗?”一名侍者来到桌前,“店里有您的电话。” “这种时间?谁打来的?” 摩衣子怀疑地看向侍者,对方苦笑着耸了耸肩。 “会不会是刚才的老师?” “都十一点了,老师不会这么没常识。” 摩衣子嘟嘟囔嚷地站起身子来。 从津田良平所坐的位置,能够看到入口旁的电话亭里,摩衣子不耐烦的模样。一声近似怒吼的“畜生,不用你管”,恰好在钢琴曲间隙响起,惹得不少客人注目。 好一会儿之后,摩衣子终于气冲冲地挂断电话,回到了桌子旁边。 “是宇佐美,他明天要过来。”摩擦衣子轻声说,津田良平顿时一愣。 “非得一天到晚监视着我,他才甘心……” “看您的心情很不好啊。” “肯定啊,难得才能好好地休个假。真是受够他了。” “可是……宇佐美先生怎么会过来?” “穷操心呗。有店伙计跟他说了北斋的事情,他知道我最近很迷北斋,生怕我不跟他商量,就胡乱去买东西。什么只看照片不可靠,反正我怎么说明,他也听不进去……东西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谁也没说要买,不知道他急个什么。” 所谓担心,恐怕只是借口吧,津田想起了决定双人旅行的时候,宇佐美阴暗的视线。 “算了,我们继续喝酒吧,别去管什么宇佐美。”摩衣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本高涨的气氛一落千丈,津田良平有种被宇佐美看透的感觉。宇佐美无疑对摩衣子,怀着不同寻常的感情,津田心里一凉。 第四节 鲍根气势汹汹地推开日本总领事馆的大门,满心期待却立刻化为泡影。这也跟上面的顾虑不无关系。 鲍根被一再叮嘱,千万要避免正面搜查,因为案件是否牵涉日.99lib?本人,还只是停留在猜测阶段,就算问到名字,也只能当作参考。所以别贸然刺激领事馆,免得多惹麻烦。而且,对方是个知名人士的可能性还很高,更要采取谨慎、认真的态度。 虽然有些不情愿,必要时,鲍根恐怕只能谎称:那个中国老人和黑人管理员是敲诈惯犯,说他们总是靠些小把柄,向老实人勒索零花钱,而他正好负责办这两个人的案子。其实只要搬出这套说辞,大可让领事馆协助调查99lib.,不过,就没有办法深入挖掘。 权衡一番,鲍根只找了小职员套话。 “我确实记得这两人。” 在柜台处理事务的工作人员,是个一本正经的男子,他看着鲍根亮出来的照片,点了点头。 鲍根和乔伊斯背后,有好些日本游客聚在一起,好奇地探头探脑。真是一群怪人,明明在旅游,却专门跑来这种地方,看日本的报纸杂志,就不觉得浪费时间吗?千里迢迢到了美国,有闲工夫来领事馆看报,还不如去逛一逛美术馆。 “都是一些风评不好的家伙。听说来了这儿,得在他们找麻烦之前……” “你想问什么?”服务人员好奇地问警察。 “他们似乎在查阅什么东西,恐怕是日本人的姓名住址之类。” “并没有。昨天也是我当班,他们什么也没有跟我打听。我只觉得那两人挺竒怪而已。” “他们什么也没有问?你确定?” 预料之外的答复,让鲍根大为困惑,他还以为这下子,肯定能查到目标人物的名字。 “确定。他俩一直在柜台翻报纸和杂志,看样子又不像会日语……所以我有印象。” “看不懂还翻?这倒怪了。”鲍根和乔伊斯面面相觑。 “他们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回去了。领事馆很九九藏书少遇到这种人。”柜台工作人员也附和着,“一开始我还以为,上了年纪的那位是日本人,也没觉得奇怪……听你这么一说,他的态度确实可疑。” “知道他们翻了哪些报纸吗?” “知道。柜台只放了最近一周的报纸,老人家就过来找我,借大约一个月之前的。一份本地发行的日语报纸,还有一份国内送来的。” “不认识日文,还看了一个小时啊……”鲍根感叹了一声。 也就是说:他们找的不是文字报道,而是图片,或许那个日本人,在马斯蔻被杀前后,曾经公开露过面吧。 鲍根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只需要翻着报纸,核对在事发当时,逗留在波士顿观光的日本人就行了。虽然直接问一问眼前的工作人员,就能够得到答案,不过,,眼下还是尽量回避为好。 “托你办个事。能把他们看过的报纸,帮助我复印一份吗?” “全部吗?会很费时间。” “不要紧,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一个月都等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 “只复印登了人物照片的版面不就行了?” 出了领事馆,抱着一大堆复印件的乔伊斯,抱怨个没完没了。 “反正他们也没看文字报道啊……” “前面就是停车场,你他娘的给老子少说两句。” “事发之后的报纸,也是多余的吧,怎么说也谨慎过头了。”乔伊斯还是不依不饶地连声诉苦,.99lib.“在你手底下做事,人都要累好几倍。这种东西,完全可以让他们改天送来……” “不能让领事馆发现,我们真正是对什么感兴趣,条件开得太细,就等于给他们留了线索。” “这就难说了。你怎么就能简单认定,犯人就是观光客?也可能是住在波士顿的日本人吧。” “真住在本地,就不会约到波士顿美术馆见面,而且银行存款,确实是从日本打来的。虽然只是直觉,我敢用人头打赌。”鲍根咧嘴一笑。 第五节 第二天,津田良平过了九点半,这才睁开眼睛。刚一挪脑袋就恶心得直想吐,就连什么时候进的被窝,自己都记不太清楚。直到休息室关门为止,自己的记忆还是有的,然后两人各自回了房间…… 津田良99lib?平偏了偏脑袋,慢慢地想着:“貌似我走进了她的房问?” 记忆骤然鲜明起来。没错,摩衣子难得喝得东倒西歪,津田良平只好借过钥匙,帮她打开了房间门,然后又在她的房间喝起威士忌。 “要不是顾忌宇佐美的话……” 这会儿他就该在,摩衣子的床上醒来了。她的模样跟平常不一样,简直.99lib.就像主动诱惑…… “不,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昨天晚上,津田良平也喝醉了,或许只是他借着酒劲,想入非非,说不定摩衣子反倒冷静。要知道他们两个人,喝光了两瓶红酒,还有后来的威士忌,会朝着利己的方向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 “真的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下子,津田良平反而不安起来。对他来说,这种经验是头一遭。 “早上好。” 摩衣子精神抖擞地朝他地打了招呼,看样子,并没有厌恶的感觉,津田良平总算松了口气。 “摩衣子真是厉害啊,我到现在还晕头转向呢。”津田良平坐到她的对面,只要了一杯咖九九藏书啡。 摩衣子落落大99lib.方地笑着说道:“女人就是爱逞强嘛,还可以靠着化浓妆掩饰,刚起床那一下真是糟透了。” “那个……我几乎都记不得了,昨天没有对您说什么冒犯的话吧?” “别担心,你很绅士。绅士得让人吃惊,反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这么说……摩衣子果然有那种意思!”津田良平感到热血沸腾。 “她是叫作冻冴子吧?” “什么?……” “你给她打了电话吧?都半夜三点钟了,你突然说必须给家里去个电话。” “我完全不记得了……” 津田良平顿时冷汗直流。这哪里称得上绅士,分明是丑态毕露嘛。 他也模模糊糊地有了印象,本来想着跟塔马双太郎通完电话,自己就联系冻冴子,结果却给忘了,怕是喝着喝着酒,又突然想起来了吧。 “真是幸福啊,你的妻子。”摩衣子笑着说。 津田良平的头都痛了,这话听着就像在狠狠地挖苦自己。 “我跟前夫的关系,就完全不一样,真羡慕她。” 摩衣子点上一根细烟,额头浮起一丝忧郁。 “不说了,接下来有什么安排?照片大概中午就能送到,还有两个小时。机会难得,不如去哪儿逛一逛?” “宇佐美先生不是要过来吗?” “他什么时候到,关我什么事啊,又不是我请他来。没人就没人,反正他自己知道打发时间。” “那就……我想去旧书店转一转,要不然,我总是静不下心来。”津田良平苦笑着说。 津田良平当然是打算单独行动,总不能邀请摩衣子,去那种满是霉臭的地方吧。 “我也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逛过旧书店了。” “很无聊的,这儿跟神保町不一样,没有成规模的旧书市场。” “没关系,这几天只是在目的地往返,都没有机会好好感受长野的街道。一想是散步,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确定没有问题吗?”津田良平犹豫不已,“让您这样的贵人,将就我的安排。” “真是个怪人。”摩衣子笑着说。“你我又不是什么外人,是追寻北斋的同伴,不用瞎客气啦。” 第六节 回到酒店,宇佐美一成已经臭着一张脸,正等在大堂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宇佐美恶狠狠地瞪着津田良平,看来二人在电梯里的欢笑,相当刺激他的耳朵。 “动作真快,几点的电车?” “直接开车来的。刚才你去哪儿了?” “买些东西,反正还没有到中午。” “长野的画廊主来过了,照片就在我这儿。你跟他原本就有约吧?……别放人鸽子。” 津田良平看了看表,还差一些才到十二点,是对方来得太早了。 “我已经帮你道过歉了,总之,请你务必好好遵守约定。” 看来他也唠叨够了,终于换上了微笑,把一只大信封递给摩衣子。 “我去一下司机那儿,让他傍晚之前,找地方打发时间。返程的时候,二位会跟我一起回东京吧?” “还说不准,只是有这个打算。” “别忘了,还得准备下个月的策划展,没时间悠哉地买土产……” 摩衣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等宇佐美一成离开了大堂,津田良平便向摩衣子道了歉。如果他乖乖地待在酒店里,摩衣子也不会挨训了。 “别在意,他那是嫉妒你。”摩衣子冷笑着说。 原来摩衣子也清楚:那个宇佐美的心思。 “不如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摩衣子吐了吐丁香一样的小舌头。 还没有上菜的空桌子上,并排放着近十张彩照,全是十二寸的大尺寸。看样子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画面非常清晰,重点的落款部分,也用微距保证了原始尺寸。 确实只看照片,就知道“北斋”两个字是后来补上的,既不协调,墨迹也太浓了。 “北斋宗理辰政啊……”津田良平仍然松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津田良平还漏掉了一点,署着“宗理”的画号,还有可能是第三代传人的作品;费诺罗萨也在一段时期里,将二者给弄混了,就算配着他的收纳箱,也不保证就是北斋。 津田良平嘴上不说,心里却打着鼓。 “不过,如果是宗理辰政的话……”津田良平暗想,“就绝不会是第三代,因为辰政是北斋独有的副号。也就是说:问题又回到了这是北斋真迹,还是赝品的单纯判断上了,完全可以排除,这是弟子作品的可能性。” “怎么样?……”津田尚未细看,摩衣子就迫不及待地征求意见,“这幅画很上水准吧?” 摩衣子递出一张全景照。津田良平自然清楚个中利害,所以慎之又慎。 这是一幅罕见的杰作,只要没有后面添加的落款,一定会被轻易归为葛饰北斋的真迹。构图也随处可见北斋的风格,佛陀们的柔和表情和地狱的凄惨光景,形成鲜明对比,更加渲染了彼此的效果。佛陀手持的一枝黄花被放大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里有辰政的印章,这是北斋专用的画号,费诺罗萨当然也很清楚。如果收纳箱是真的,至少就可以证明:费诺罗萨认为这幅画是真迹。” 津田良平拿起收纳箱的放大照片,黑漆的长方形箱子里侧,直接用墨写着鉴定词。 “这是……”津田良平当时一惊。 宇佐美一成察知了津田的震撼,立刻问道:“怎么了,有疑点?” “箱子上面,还有冈仓天心的题字……” 摩衣子探过身来,瞅着照片,费诺罗萨题字的右边,还有一段漂亮的草书。 “这……这不是天心吗?怎么谁都没跟我提过!”津田良平很是吃惊地说道。 “因为这张带翻译的纸片,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上面了。”宇佐美一成冷笑着说道,“而且,一看还是费诺罗萨的评语,有这么意外的东西,明明摆在眼前,就没有人会关心其他部分了。” “是真迹吗?……如果是冈仓天心藏书网的话,可以托人做笔记鉴定吧!……” 摩衣子抓着宇佐美一成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他是日本画的专家。 “可以。虽然最好用实物,不过,照片上的文字很清楚,应该没有问题。我明天就去找鉴定家看一看。” “费诺罗萨的怎么办呢?拿毛笔写的英文,不好做鉴定吧。不过,只要能判断天心是真迹,就没有问题了吧。” 二人的落款时间,都是一九〇一年六月,从常识上考虑,只要一方是真迹,另一方作假的可能性就很低。 “天心的笔迹鉴定是关键。说不定啊,说不定啊……”津田良平激动得满脸通红。 收纳箱上的题字,就如同鉴定书,对古代美术品而言,意义非凡。有或没有,价值上就是云泥之差。尤其是在茶道界,题字比器具本身,更加值得收藏。谁鉴定过这件东西,会直接影响其价值。 如果一只茶碗配有著名茶人的题字,就算专家对茶碗的真假打了问号,也丝毫不会拉低它的报价。只要茶人认同它是真品,这就足够有意义了。一盏便宜茶碗,只要能够被千利休夸一夸,立刻就能够成为天下名器,这就是茶道界延续至今的传统。 虽然不愿意相信,据说还就有古代美术品商人,专门瞄准这一点,跟有头有脸的茶人串通,把一文不值的茶碗夸作名器,在地方上大卖特卖。不过这也是个别案例,就算赚得盆满钵满,随便给可疑的东西题字,最终只会弄得自己名誉扫地。 就是因为严苛的问责规则,收藏题字才能至今在美术界享有高信用。 费诺罗萨也写过不少鉴定书,藏书网目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鉴定出过岔子。加之还有天心的大力赞美,恐怕找不出比这更历害的鉴定书了。 “如果能够确定天心的笔迹……一九〇一年是什么年号?” 摩衣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宇佐美一成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这是被爱好者视为珍宝的历史笔记本,卷末附有简单的年表。宇佐美翻找起来。 “是明治三十四年,当年一月,星亨就被暗杀了。” “那就是费诺罗萨最后一次来日本的时候,天心也正在经营一个叫‘日本美术院’的私立美术学校,所以收纳箱的题字,应该是在日本写上的吧。”宇佐美一成慢慢回忆着说道,“再往前一年,也就是明治三十三年的正月,费诺罗萨和名叫小林文七的画商,在日本举办了第一场北斋展。持画人可能是受展览刺激,于是请第二年再次赴日的费诺罗萨,进行鉴定吧。这样就能够解释通了。” 摩衣子不解地偏着头,问道:“解释什么?”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作品,却一直被埋没了。费诺罗萨在全国挖地三尺地搜集作品,如果在明治三十三年之前,就得知有这等大作,没有理由不搬上北斋展。不过换到三十四年,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展览顺利闭幕,费诺罗萨的兴趣,也转向了能乐。他当然会很乐意帮忙鉴定,不过,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看上了就一定要强买到手了。主要也是没那个财力,就算有想法也给不起钱。这是跟前妻离婚的后遗症,他得付巨额瞻养费,甚至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藏品。恐怕他跟小林文七或者山中商会,交代了这幅画的存在,自就袖手不管了。山中商会是跟费诺罗萨有老交情的画商,当时在波士顿也开有分店……”99lib. 津田良平南瓜平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或者说就是商会弄到了画,于是托费诺罗萨配个题字,因为他的鉴定,就是那个时代的最高权威。不如说后者可能性更大。” 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面面相觑。 “当然,这些都只是假设,还得要天心的题字,鉴定是真迹才行。我只是梳理可能的情况,涉及作品真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虽如此,津田良平私自认为:画是真迹的可能性相当高。只有明治三十四年奇迹般的空白,才能够满足埋没这等杰作的所有条件,如果是赝品,造假者无疑对费诺罗萨,有着相当透彻的研究,绝不可能出于偶然,选择这一年份。既然能做到这一步,又怎么会犯下添加落款的低级失误。而且,同时配上冈仓天心和费诺罗萨两人的题字,实在太过冒险,哪一个都是有充分威望的大人物,只选其一就足够了。光是模仿两个人的笔迹,就足够麻烦了,不仅花双倍的力气还要承担双倍的风险。 当然,也不是没有署着一大堆鉴定家名字的赝品,不如说:这正是初级的造假伎俩。不过,这也只能骗骗依靠他人眼光,判断作品好坏的外行而已;假如真是一个有本事、又肯花费大力气钻研的造假者,绝对会把题字限定在一个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尽可能少留线索,只靠作品本身决胜负,这才是造假的钢铁规则。 “越来越有趣了。如果天心的笔迹被鉴定是真的,那么这幅画作,无疑就是明治三十四年以前的作品了。” 津田良平虽然纳闷摩衣子的说法,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这么说,不过又怎么样呢?” “那就应该是真迹了。那么早以前,应该还没有葛饰北斋的赝品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很遗憾,事实并不像您想的那样。举例来说吧:北斋有个弟子叫为斋,他就画了很多赝品。为斋在明治十三年就死了,所以,北斋赝品出现的时间,远远比我们以为的要早。其实北斋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赝品,这也证明他人气有多旺。” “那就有可能是费诺罗萨和天心,把早期的赝品错当成真货了啊。”摩衣子难掩失望。 “话是没错……不过,这幅画不用太担心。”津田良平温柔地笑着安慰他们说,“赝品十有八九,都是模仿北斋晚年作品,也就是成名后的,很少遇到用宗理时期画号的例子。而且关系到宗理,费诺罗萨的眼光是很地道的。只要确定天心的题字是真迹,很大程度上就不用怀疑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津田良平坦率地告诉二人。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始终扮演着听众的宇佐美一成拍了板。 “总之,现在就把大体方针定好,接下来就只需要专藏书网注天心的笔迹鉴定了。该找谁,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宇佐美一成说着,转头去问津田良平,“你还有什么推荐吗?研究浮世绘的,应该也有人熟悉天心吧,反正都要找,不如就找日本第一的。如果你有合适的人选,记得介绍给我。” “天心和浮世绘,在分野上不太一样呢。如果想做正规凋查,还是去找哪家大学的研究所吧。” “这也是个方法,那就双管齐下好了。”宇佐美一成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要买就得花大价钱,尽量谨慎一点不是坏事。” “你倒挺会做主,就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了?直到昨天晚上,你还拼命反对呢。”摩衣子对着宇佐美一成一阵挖苦。 “反正你也是这打算。”宇佐美一成回敬了她一句。 “话是没错……算了,就不计较了,难得有跟你意见一致的时候。” “还没有最后决定,别忘了首先要等鉴定结果。” “都是一回事,我没傻到笔迹鉴定出是假的,还硬要去买。” 摩衣子稍微让步。津田良平则在一旁,注视着二人的互动。 摩衣子的一举一动,让他心情舒畅,空腹感也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七节 托了宇佐美一成的汽车的福,津田良平在当天傍晚,就顺利地回到了东京。这下子就能够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赶回盛冈。 距离最后一班新干线还有些时间,被直接送到东京车站口的津田良平,又打着出租车去了神保町。四、五天前旧书店的老板,给他寄了一份明信片,说是弄到了不少资料。 确实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派得上大99lib.用场的资料了,比起葛饰北斋来,反而是鸟居耀藏的信息更加重要。 “哟,这么快就来了啊。”店主笑脸相迎,“要我帮您送过去吗?或者说,您有现在就想带走的?” “先不急,反正之后还要过来。” “最近要频繁往这儿跑吗?书写得还顺利吧,看你挺精神的。” “很头疼。跟写乐不一样,北斋活得太长,相应的谜题也太多。” “活得太长啊,您这见解还真是独到。”店主哈哈大笑起来。 “时间拉得太长,很难抓住重点,我正发愁呢。” “哈哈,这倒也是。”店主笑着点了点头,一面从后面抱出四、五本书,开始填写收据,突然又抬头问了起来。 “对了,你说这执印画廊,是不是真的对北斋有兴趣啊?”店主疑惑地说,“有同行听到风声,就带了版画登门拜访,还是相当不错的货呢。结果呢,听说三、两下就被打发回来了……” “不会吧,这是最近的事?”津田良平也感到意外。 “嗯,人家根本就不怎么搭理他呢。” “多半因为是版画吧,对方要找的是手绘。” 反正肯定是宇佐美一成干出来的好事。津田良平有些生气,想着怎么帮摩衣子解释。 “原来如此,当家的是要手绘啊,那就没有办法了.99lib?。” “当家?那拒绝版画的也是……” “当然是执印画廊的女强人喽。” 津田良平顿时感到脑袋一阵发蒙。 就算执印摩衣子不关心版画,店主的形容,说什么也和这些天里,她给津田良平留下的印象,感觉大相径庭。 或许只是正好撞上,她情恶劣的日子了吧,津田决定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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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不是那种女性,自己亲眼所见的摩衣子,99lib?一定才是真实的。津田良平在心底里重重强调。 第一节 碌碌无为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关于鸟居耀藏的调查毫无进展,唯一的收获是:弄清楚了仅用一天就被镇压的大盐平八郎之乱的爆发,确实跟鸟居耀藏和老中水野忠邦密切相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只是津田良平过去,对耀藏没有多大兴趣而已。 在历史学家看来,天保八年(1837年)的大盐平八郎之乱,至今仍然是疑云重重。平八郎向来谨慎严密、头脑清晰,由他领导的这场起义99lib?,却太过幼稚鲁莽。虽然起义的失败,可以简单归结为门徒告密,但是,即便计划没有暴露,最终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要知道受大盐煸动,参加起义的人数仅有三百,而且,九成以上的参与者,都是手无寸铁的商人、农民。 说到底,大盐平八郎是对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深感绝望,只求能作为一名武士死去吧,结局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这就和三岛由纪夫发动的事件非常相似,只是大盐平八郎有明确希望推翻的目标,这一点上比三岛实际。 大盐平八郎起义的目标,是推翻当时的大阪町奉行迹部山城守。迹部是个典型的权利主义者,同时也是水野忠邦的亲弟弟。 在天保元年辞职前,大盐平八郎在町奉行高井山城守手下做事,被评为一代名与力。他对待行贿或者任何不正当行为从不手软,是个连同僚也照样告发的洁癖家。虽然与力同僚把他当作死脑筋,对他敬而远之。 不过,大盐平八郎在老百姓当中很有人望。他的活跃,也要归功于高井山城守的理解和庇护,所以在高并退职的同时,大盐也把与力职位让给了儿子,仅仅三十八岁就辞官隐居。因为他很清楚,在继任的迹部手下,不会有正经工作的机会.99lib.。闭门不出的大盐平八郎,在自己家里开设私塾,讲授阳明学,高井鸿山和他的结识,就在这一时期。 只是这样的话,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天保四年到八年间,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席卷日本。百姓所受的压迫和痛苦与日激增,遍地穷困,让大盐平八郎再也看不下去,于是向迹部进言,要求出台救济政策。无奈隐居前与力的谏言被简单抹杀,更有甚者,迹部竟然开始把大阪的大米,往江户送了过去。对他而言,大阪只是升官发财的踏脚石,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江户。大盐平八郎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以惩治在饥荒肆虐时,中饱私囊的富商,以及罢免町奉行迹部为目的,他发出了檄文。结局却是凄惨的。 起义半日内就被平息,艰难逃脱的大盐父子,也在一个月后被发现自杀身亡。之后他们的尸体被施以磔刑以儆效尤,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搜查工作当然是由大阪奉行所负责,但前与力的谋反,可谓闻所未闻,大受冲击的幕府也派出目付(监督官)加入调查。虽然目付的俸禄只是区区的千石级,但都由旗本、将军家臣担任,而且总共仅十人,目付手握的权利极大。用军队打比方,目付就好比宪兵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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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还有徒目付、小人目付,时刻监视着下级武士。 负责大盐平八郎事件善后的目付就是鸟居耀藏。 鸟居耀藏摆出彻底拥护迹部山城守的姿态,完全不考虑大盐平八郎的义愤,直接将其定性为“天下大恶人”。在耀藏看来,大盐平八郎身为前与力,却不分立场,成了暴动的主谋,简直罪无可恕。老中水野忠邦对此很是感激,这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亲弟弟惹祸上身,他身为老中的立场也不好办。忠邦从此记住了耀藏,最终把他收为心腹。假如没有大盐之乱,这两只妖怪就不会有联系。正是由于他们两个人的结盟,才会掀起“蛮社之狱”、“天保改革”、“高岛秋帆投狱事件”这一系列让幕末,动荡不堪的纷乱,进而诱发维新的惊涛骇浪。 从这层意义上说,大盐平八郎的计划,最终也算是成功了。 津田良平手里拿着资料,行走在午后的街道上。 这段时间,津田良平和冻冴子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说白了是他藏着心事,不敢让冻冴子知道。现在就连吃饭,他也会想着摩衣子出神。津田良平忍不住自我厌恶,同时又把心虚发泄在冻冴子身上。一旦冻冴子对小布施之行刨根问底,他就会不耐烦地厉声打断。 “真是过分啊。” 津田良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束手无策。那幅很可能是葛饰北斋真迹的新发现,他到底没能向冻冴子汇报。因为一细讲发现过程,就势必会暴露其背后摩衣子的存在。 就算再怎么强调,自己和摩衣子之间没什么,让冻冴子知道,两人独处了好些天,肯定不会有好脸色。而且,冻冴子多半会凭女人的直觉,察觉自己对摩衣子的痴迷吧。这样一想,就更不好提起旅行的事。 “也没有办法跟塔马双太郎先生讲啊。” 这是宇佐美一成的指示,要求他在笔迹鉴定出结果之前保密。 宇佐美一成似乎真的很担心,如果经塔马双太郎之口,让《美术现代》的主编杉原允听了去,持有作品的那个大阪画商,可能也会知道这边的动作。如果被他知道,做了笔迹鉴定,而之后执印画廊又出面洽谈购买,再迟钝的人也会懂得,自己拿着的是真东西,肯定会漫天要价。所以,宇佐美要求对鉴定守口如瓶,在暧昧的状态下展开交涉。难得对方也在担心,手里的是不是假货,绝对不能浪费机会。 津田良平也能够理解宇佐美一成的想法,不过,就连塔马双太郎也不能告诉,实在让他憋得慌。 “就好像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利用塔马先生一样……”这让津田良平满心郁结,仿佛连风也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津田良平在寒风中步行五分钟,登上了“窑”的台阶。这是市内一间开在酒店里的咖啡馆,津田良平是它的常客。 “窑”的铺面很大,座位也很多。店里不放背景音乐,坐在里面能够专心致志地想事情。加上远离闹市区,也很少碰到同事或者友人。 津田良平在靠里面的一角落座,从包里取出资料翻看,心头的焦躁终于有所缓解。 资料的标题是“北斋改名表”。这是国府洋介的机打原稿的一部分,简洁归纳了北斋改名的推移。虽然和“北斋密探说”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种独特的尝试很有意思。 津田良平之前就读过好几遍,这会儿又拿出来温习。国府洋介的归纳,比任何研究书都得要领,最适合帮助记忆北斋复杂的画号。 有了这张表,北斋奇怪的改号便一清二楚。至今的研究,都认为北斋改号逾三十次,其实这样一分类,就只有六次,充其量不过在基本画号上,添加各种各样的副号。右侧的大号字就是基本画号。 葛饰北斋改名表
北斋所用的号改号方式北斋基本画号
胜川春朗姓·名春朗
丛春朗改名
春朗改群马亭名字改地方
群马亭春朗地名+姓
宗理宗理
百琳宗理姓名
北斋宗理名改宗教
北斋宗理辰政宗教+名+宗教
宗理改北斋名改宗教北斋
前宗理北斋前名+宗教
北斋辰政全部改为宗教
画狂人北斋绰号+宗教
葛饰北斋地方+宗教
北斋戴斗宗教+宗教
前北斋戴斗前宗教+宗教戴斗
北斋改葛饰戴斗宗教改名地方+宗教
前北斋为一前宗教+名字为一
宗教
?99lib? 国府洋介还从独特的视角,对画号进行了分析,区别出不同类型。 群马亭和葛饰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其实都是地名,是同一种模式。北斋和戴斗、辰政、卍都是取自北斗星的画号,属于信仰类,于是都归为宗教。这样一分析,北斋在各个时期,以什么画号为主,也就一目了然。从“名”改为“地方”仅有一例,无疑是一时敷衍的改名。 另外,这张改名表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就是他对“北斋”的执着。国府应该也有察觉,所以唯独“北斋”才用了粗体。一数竟然有十一处,超过表中罗列画号的半数。 之前塔马双太郎也指出过,这等宝贝的画号,不可能随便让给弟子。说不定国府洋介那家伙,就是在整理画号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北斋的人生之谜…… 津田良平看着图表,思绪万千,甚至再度体会到国府洋介的那份狂热。 “老……师!……”随着声音,后背被轻轻一拍。津田良平仰起头来。 “畜生,我还以为是谁呢。” 两名女孩子笑嘻嘻地站在津田良平的身旁。看她们红扑扑的脸蛋,怕是顶着寒风一路跑来。两人虽然穿着学校指定的大衣,下摆露出的裙角,却并非校服的藏青色,里面多半是便装吧。 她们都是津田的学生:扎着两只小辫,稍微显胖的双眼皮女生,名叫斋藤初穗;高个成熟的漂亮姑娘,名叫中泽爱子。两人在学校里总是一起行动,性格开朗成绩也好,同学都亲昵地管她们叫阿初和小空,老师也很喜欢她们两个。 “阿初”是取名字的首字,“小空”则是因为她长得很高,中学女生就有一米七的个子,看着她简直就跟仰望天空一样。 “是一起去看电影吗?”这间咖啡馆类似甜品店,中学生也能出入。 “怎么会,我们刚从补习班回来呢。” “也对,就快考试了。” 阿初淘气地吐了吐舌头,小空也笑着用胳膊肘捅捅她。 “机会难得,不如请你们喝杯果汁吧。”津田良平笑着说。 阿初娇呼道:“哇噢!……真的?” “把外套脱了也没关系,我不会跟班主任告状的。” “老师真是善解人意。” 按照规定,即便在休息日,学生也得穿校服。 两个小女孩儿在津田良平的对面坐下,依言脱了外套。虽然确实穿着便装,却意外的朴素。两人都是一身灰色,反倒是藏青的校服更显花哨。 中泽爱子扫了一眼桌面的资料,说道:“原来老师也要做功课啊。” “这是当然,不想被落下,就得不停地吸取新知识。” “可是,历史讲的都是已经过去的东西呀,没什么必要吸取新知识吧。”斋藤初穗唱起了反调。 “你说的那是教科书……”津田良平轻轻摇头笑了笑,“唉,不说了!……” 教科书上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历史的轮廓而已,不对,应该说是广袤汪洋的一根航线图。顺着它确实能够抵达目的地,但是,此外还有无限多的路线。根据使舵方式不同,海浪的高低或途径岛屿的数量,也会截然不同。即便到了现在,在一亿人眼中,就有一亿种昭和史。 不过,跟这两个孩子谈大道理也没有意义,她们还正为了记下历史的轮廓,拼命努力。如果告诉她们,历史是运动的,也是不停更新的,只会让她们无所适从吧。 “问一下哦……老师你最喜欢的外国人是谁呀?” 中泽爱子突如其来的问题,惹得斋藤初穗逮住她的手就是一掐。 “外国人?哪种的?”津田良平顿时一惊。 “来过日本的外国人。”中泽爱子又做补充,这一回斋藤初穗也表示认输了。 “我们两个人在画漫画噢……是瞄准《凡尔赛玫瑰》式的历史故事。”“现在只决定主人公,是个来到日本的外国人,可是,不知道该选什么人来画好。” 津田良平闻言一呆。距离考试没几天了,虽然她俩的成绩不用担心,可是这也太从容了。 “老师有没有帅气的人选?” “你们的主角有什么设定?” “要有恋情,要跟历史事件关系密切,要适当的有名,要年轻……还有什么来着?” 津田良平不禁苦笑道:“真是贪心啊,我一下子也想不出,这么合适的外国人。” “那么,就把‘历史事件’这一条去掉好了,我们来编造……” “还真是乱来。随便哪个时代都行是吧?……那就让我想一想。” 津田良平稍稍认真地思索起来。这就跟接受测试一样,也挺有趣。 “如果优先考虑恋爱,那就拉夫卡迪奥·赫恩或者西博尔德吧,这两个人都跟日本女性,有着轰轰烈烈的恋情。” “赫恩是谁?” “哟,这都不知道,还想拿外国人当主人公?就是小泉八云那家伙啦。《怪谈》这部小说,总该听过吧?” 一说是小泉八云,到底算是知道了。 “这么说,如果想跟历史事件扯上一点关系,那西博尔德绝对合适。他不仅有个日德混血的女儿,舞台也在风景如画的长崎。而且还有所谓‘西博尔德事件’,被幕府当作间谍驱逐出境,戏剧性也足够了。” “驱逐!这个好!……”二人连连点头,看来主角已经敲定了。 “我记得他是个医生吧?” “畜生!……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啊,我都有些不安了。上课的时候可是教过的哦。” 津田良平嘴上说笑,心里却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情来。 在小布施制作的鸿山人际关系图,也跟西博尔德相连,从高野长英就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他,不过,津田良平却完全忘记了,西博尔德其实也跟北斋牵得上线。他在江户进出时,跟葛饰北斋有过接触,希望北斋画些日本风俗类的作品,好拿回荷兰当土产。现在那些画,也以西博尔德所藏的名义,在荷兰保存着。 换作是在从前,津田良平肯定不会起疑,但现在不一样,北斋有从事海藏书网防侦察任务的嫌疑,而西博尔德被当作间谍的理由,就是试图擅自把日本地图,带到国外去。难道会是单纯的偶然吗? 而且就现在看来,间谍嫌疑有很浓的捏造味道。西博尔德在长崎开设的鸣淹塾十分兴隆,不过,比起那些心怀不安的国学者或者老中医,更属幕府重臣,对西学的勃兴抱着畏惧。恰好就在这时,捅出了间谍问题。这得是概率多小的巧合,不如说没有意识到,背后有人操纵才是奇怪。再加上…… 看来葛饰北斋果然有很大的密探嫌疑。 “为什么大事件周围,总有葛饰北斋?”津田良平只想切实地听一听塔马双太郎的意见。 第二节 “执印画廊的……” 津田良平回到公寓,冻冴子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咯噔”一下子。 难道摩衣子的事情,被冻冴子知道了? “宇佐美先生给你来过电话,说不管多晚,都请你联系他。好像跟什么鉴定有关……” 津田良平佯装平静,说道:“嗯,知道了。” “鉴定啊,是有什么进展了吗?”冻冴子试尝着一大早,就开始张藏书网罗的炖牛肉,随口问道。 本来今天该冻冴子上班,不过,她偶尔会像这样,配合津田良平申请周末补假。每逢这种日子,冻冴子多半都会做些费时间的大菜。 “还不好说。有人拿了照片给画廊,我只是给了一些意见。因为看照片不好判断,于是先把冈仓天心的题字,拿去做了笔迹鉴定。看来是出结果了。”津田良平如此说道,这话倒也不是撒谎。 “这样啊,那你从小布施回来的路上,还去了一趟执印画廊?” “跟你说过吧,我去交收据。” “说过吗?我可不记得呢。”冻冴子一脸莫名其妙。 “说过。难不成我记错了?”津田良平提心吊胆地找了垫子坐下。 “你这段时间老走神,又只知道抱着资料看……”冻冴子眼睛闪烁地望着津田良平,“那也见到摩衣子女士了?” “看起来挺精神,听说国府哥的假说,有可能成真,她可高兴了。” “要不要尝一尝味道?” 冻冴子边尝味道,边逐量加着番茄酱,直到露出满足的表情。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到了炖肉上去了。 津田良平也终于放心藏书网地站起身。虽然撒了不少谎,至少冻冴子没有起疑。这下今天晚上,也能好好跟她说明,新发现的手绘了。 津田良平如释重负。冻冴子盛过来的这一勺炖肉美味无比,两人一起聊聊西博尔德,再久违地喝杯小酒似也不赖。 电话刚一拨通,就被宇佐美一成接了起来。 “哟,就等你呢。”他快活得都快哼起小曲了,“知道结果了吧?” “是真的,打包票。” 虽然光听宇佐美的声音,就猜得到结果,津田良平还是一哆嗦。 “我去找的鉴定家和大学研究所,两头都说那是真迹,打包票是冈仓天心的亲笔题字。太棒了,跟你想的完全一样。” “两边都肯定是真迹吗?不简单。”大学研究所是由津田良平介绍的。 “这下能说明什么?我想征求先生您的高见,希望您照实直说。你啊,简直就是我们的福神。” 宇佐美一成居然说起了俏皮话,津田良平有些困惑。 “意见啊……总之,既然确定了天心是真的,那作品也……藏书网” “也可以看作是真迹……你是这个意思吧?完全可以着手进行购买交涉了。” “可是还没看过实物吧……” “先打电话刺探刺探,顺利的话,就让他把东西从大阪带过来,到时候请你务必赏光。”宇佐美一成兴趣盎然地笑着说,“时间会尽量选在星期天,这样你也好安排。” 宇佐美一成的邀请,正合津田良平的心意,那么超凡的杰作,他一定要亲眼目睹一番。 听筒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呼叫音,似乎有别的电话打过去。宇佐美说了声“失礼”,暂时讲起了另一个电话。 微弱的应答声传入耳中。 “不是跟你说了,保证没问题吗,文件也都准备齐了,接下来只要让他相信,我们万事大吉。你也不想一想,我都做了多少年这种生意。” 对待其他人,宇佐美一成还是不变的傲慢。津田良平不禁纳闷,自己办成的事情,原来伟大到可以让这种男人,换上温柔的口吻吗…… 这种感觉倒是不坏。 “摩衣子怎么说?” 宇佐美一成三、两下结束电话,回到这边,津田良平连忙追问摩衣子的反应。 “当然非常满意!这件事情上,确实要对她另眼相看了,说实话,我原本是完全不指望她的。”宇佐美一成笑吟吟地回答着,“之前对你也很失礼,我已经在反省了。看样子,很快就能够拿到你的稿子了,等来了东京,一起开个协商兼庆祝会吧。” “怎么会,稿子还早着呢。调查密探说还需要花些时间。” 不过高兴总是高兴的。既然那幅画是被天心和费诺罗萨,判为真迹的作品,就轮不到自己出场了,接下来只需要集中精力,在北斋 过密探说的研究上就好。假说的真相已经近在咫尺,津田良平最清楚这种感觉。 “那么,我也可以告诉塔马双太郎先生了吧?” “不行,请你一定再忍一忍。和对方完成交涉之前,我都希望全程保密。如果真迹这件事情被泄露了,肯定会引起大骚动。就算是塔马先生,也可能说漏嘴……” “好好说明清楚情况就行,他不会有问题的。” “你就稍微忍个四、五天吧。我当然也非常愿意相信他,可是,万一泄露了情报,双方都不痛快……”宇佐美一成坚持强调,“到时候更难受。” 津田良平也只好妥协了。不让其他人知道情报,就不用担心被泄露。确实是很成熟的考虑,也算在理,塔马双太郎应该也能够谅解吧。既然宇佐美一成对收购作品如此热情,津田也不打算泼他的冷水。 第三节 和之前说好的不同,迟迟等不到执印画廊的联络,津田良平略微有些
坐立不安。 都过了六天,看来谈判进行得不太顺利。就算对方并不知道鉴定结果,一旦得知业界头把交椅的执印画廊,有收购意愿的话,就相当于吃了定心丸。 “换了是我,肯定会利用空壳画商。” 画廊在暗,让其他人出面交涉。里然多少会损失一些佣金,不过,就可以把对方蒙在鼓里。 “可是……这种程度的作战……”宇佐美一成肯定会想到,他是这条道上的专家。 或许是摩衣子讨99lib?厌耍阴招吧。 如果只是进行地下交易,就没人会知道,背后有执印画廊操纵。可是,这一回需要正大光明地宣布,对葛饰北斋作品的所有权,如果传出流言蜚语,对执印画廊的名声,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照摩衣子的性格,肯定会正面迎战,很可能这才是执印画廊亲自上阵的原因。 恰好就在冻冴子收拾完碗筷,过去洗澡的空当,津田良平接到了摩衣子的电话,这下子,他也可以放心地喜形于色了。 “进行得怎么样了?一直在等你的好消息呢。” “变得很棘手呢。”吗擦衣子一副为难的语调。 “果然啊。是您亲自去大阪谈判的吧?” “带着宇佐美,看来失算了,对方一看这架势,就胡乱漫天要价。” “他们要多少才肯放手?” “六千万诶!……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嘛。” 津田良平一阵沉吟。就北斋的手绘考虑,六千万其实是妥当的价位,不过,得在确定是真迹的前提下。 目前收藏在小布施北斋陈列馆的成对菊花图,是花了将近一亿日圆,从国外买回来的,当时,这可是美术界的大话题。这回新发现的作品,尺寸远比菊花图大,大概持画人也是简单比着菊花图,定了六千万的价码吧。 “没错没错,他就是说还没有小布施的菊花要价高呢,死活不松口。你怎么看?” “不亏不赚,算是比较适中的价位。作品的话,个人认为是一大力作。” “可是对方还不确定,那画是真是假,只是试探我们的反应而已。我就装着嫌贵,作势要走,结果,宇佐美一成立刻摆出个苦瓜脸……”摩衣子很遗憾地叹气说,“就因为他那态度,交涉才刚刚开始,我们就输了。既然被对方看穿我们非常想要,发展成那个样子,也是无可奈何。” “结果呢?收购失败了吗?” “第二天,宇佐美先生再去,那人又给涨了五百万。真是太不地道了。” “这样啊,看来只能放弃了。” 津田良平很是失望。这一来一去,恐怕连照片也不给登了吧。 “我家是没辙……不过有人肯买哦。” 摩衣子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自顾自地笑了。她是故意让津田良平着急呢。 “真是坏心眼。” “你还真以为没希望了?我就喜欢逗你,太好骗了。” “买家是画廊找到的?” “是横山周造老师,你肯定知道吧?” “原来是他啊!……”津田良平自然对这个名字很熟悉。 众议院议员横山周造,是有名的浮世绘爱好家,在恩师西岛俊作领导的“江户美术协会”任名誉顾问,包括五百幅歌川广重作品在内的众多收藏,在海内外都赫赫有名。 “他花多少钱跟画廊买的?” “这是秘密。事情都交给宇佐美去办了,只能说,我们绝对不亏。”摩衣子一副得意的口吻说。 那就该在八千万左右吧。虽然在津田良平看来,那简直是天文数字,不过对横山周造而言,应该只是小菜一碟吧,听说他收藏的美术品,估价都超过二十亿了。 “本来我还想,要是能便宜拿下,就先在画廊橱窗里挂上个一两年呢……”摩衣子轻松地笑着说,“真遗憾。我跟横山老师也是老相识了,拍照片是绝对没问题的。只能委屈你将就将就了。” “我是无所谓,只是……这下在书出版之前,报纸、杂志就会大肆报道了,按照您的预定,是在国府大哥的书里,宣布新发现吧……” “这你不用担心,已经跟老师谈妥了。老师也是个精明人,知道等书出来之后,价钱就会抬得更高。” 那就没问题了。只是所有人变成横山周造而已,其余都跟原计划一样。看摩衣子对卖价守口如瓶,或许是开出了逼近一亿的高价吧。就算买入的价钱,确实是画商开出的六千五百万,这一转手,也有相当可观的收益了。 不过,津田良平毫不认为,这是一桩贪得无厌的买卖,因为是有执印画廊的信誉做担保,横山周造才会接受那样高的价钱。 如果是来路不明的画商,直接找横山周造商洽,想必做不成买卖。要想让他心甘情愿地拿出一个亿,必须有百倍以上的资本投入。换句话说,这是把画商的利益和信用,换算成金钱的结果。 “然后……我想跟你商量一个事……”摩衣子突然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津田良平等着她往下说。 “下个星期,画商应该就会把画运来画廊,你能来一趟吗?” “是在交给横山先生之前,让我先看一看吗?” “想由你来说明费诺罗萨和画号的问题,我和宇佐美先生不懂这些,怎么说明,也没有办法打消后落款的疑虑。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得到。” “我可以过去,不过有条件。” 津田良平说什么,也想让塔马双太郎看一看那幅画。一旦成了横山周造的私人藏品,就没机会看到实物了。 津田良平向摩衣子强调,既然塔马先生提供了帮助,允许他出席是起码的仁义。 “他当然可以来,不如说是我们希望他能够赏光。有你们两位做保证,横山老师肯定会满意。”摩衣子爽快地同意了津田开出的条件,“不过啊……也要塔马双太郎先生愿意来才行。他恐怕不乐意跟我合作吧。” “是您多虑了,不会有研究者,对北斋的新作视而不见。”津田良平笑着说道。 所以,津田良平才不想瞒着塔马双太郎。他们不是为了金钱工作,而是出于对浮世绘的喜爱。正是有这种自负,才能继续这么不起眼的研究。 执印摩衣子是没有办法,理解这种感情的吧。其实,津田良平也丝毫没有,跟她在买卖上合作的意思。 第四节 一个星期以后的星期天,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约好,在银座的RICCAR美术馆前面会合。这里有浮世绘的长期展览,对两人而言是最好找的地方。 “抱歉啊,让你大老远地跑来一趟。” 在附近的咖啡馆落座以后,塔马双太郎先致了歉。原本是说直接在画廊碰头,不过,塔马想事先听一听,发现作品的详细经过,于是,他就把津田良平叫了过来。 “哪儿的话,反倒是我瞒着塔马先生。” “反正是宇佐美不让你说吧,别在意。”塔马双太郎爽朗地一笑,“还是先说正事吧。” 塔马双太郎始终默默地当着听众。津田良平介报告一个段落,他本想点上一根烟,最终还是忍住了。烟灰缸里早已是烟头成山。 “太有戏剧性了,果然是现实比小说更加神奇啊。”塔马双太郎哼哼着连连摇头,“摩衣子女士也是一个,不知道失败为何物的人。” “她确实很有远见,普通人光听到后落款有问题,就不会考虑后面的了。” 可以说,这回完全是她的功劳。 “既然是你介绍的研究所,鉴定结果肯定没有问题。”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那儿是使用电脑进行彻底检测,看来确实是天心的笔迹。” 看来,塔马双太郎也没有异议。 “然后,关于西博尔德,有什么进展?” “还在原地踏步,不管怎么翻找资料,也理不出他和葛饰北斋有什么关系。” “也是情理之中吧。对西博尔德的研究也够多了,如果有跟葛饰北斋相关的疑点,早就被发现了。北斋不会留下马脚,否则也活不到九十岁。” “到头来,也只能说‘有可能性’而已啊。”津田良平觉得遗憾。 “看来有必要换一条线路。不从西博尔德本人,改从间宫林藏或者高桥景保入手吧。” “告发间谍嫌疑的间宫林藏,还有牵连被捕的高桥景保啊,原来如此。” 间宫林藏当然就是发现间宫海峡的著名人物。现代人对他的印象,更多是一个探险家,其实,他曾经受恐惧俄罗斯侵略的幕府命令,出于海防上的需要,对北海道、桦太沿岸进行勘察。勘察过程中,他还自告奋勇,秘密前往西伯利亚考察,是个奋不顾身的爱国者,同时也是忠诚的密探。 另一位高桥景保,则是德川幕府的天文方奉行,司职地图管理。他被西博尔德的热情所感染,糊里糊涂地以伊能忠敬制作的日本地图相赠。之后事情暴露,他也领了死罪。 至于为什么会暴露,说来实在凑巧。为了给不久后的归国做准备,西博尔德先往回送了些行李。哪知运货的船只,遇上暴风雨不幸遭难了。后来收拾残局时,就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那些地图。幕府接到长崎奉行所的报告,立刻展开调查,发现正如间宫先前的陈述,地图是髙桥景保赠送的。 “要说从谁入手,肯定是间宫林藏吧。高桥景保不如说是个直来直去的书呆子,就算事情真的和葛饰北斋有什么瓜葛,他很可能也没有注意到。” “事情会暴露,应该不是偶然吧?” “当然。事发半年之前,幕府就从间宫林藏那里得知:西博尔德持有日本地图,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不管怎么说,对方是外国人,一不小心就会弄成国际问题。这下正好遇上船难,他们只需要专心找出地图就行了。”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说,“这种搜查算是援救行动的一环,不会闹出国际纠纷。不过船难本身,就像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时机实在太巧了。” “间宫林藏之所以主动告发,历史上的解释是,他不希望恩师伊能忠敬一族受到牵连,才不得已而为之吧。” “可是,伊能忠敬在文政元年就过世了,西博尔德事件是在文政十一年发生,中间隔了整整十年。只要伊能的后人没有参与,哪有理由波及他们。”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这是历史对间宫林藏的过高评价,也对以说是一种愿望吧。希望他是有仁有义的男子汉,而不是单纯的告密者。”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忽然抬头望着津田良平,问道:“说起来,你对间宫林藏的告密,到底知道多少?” “听说主因是他和高桥景保的不合。景保擅自把间宫林藏的桦太旅行记录拿给西博尔德,气得间宫火冒三丈。” 西博尔德想要间宫的日记是事实,在他所著的《江户参府纪行》里也写到,高桥景保答应帮助他弄到日记。 “那好,间宫林藏到底又是什么时候、从什么人那儿听说,地图和日记被交给了西博尔德?” “从谁那儿……高桥景保把地图拿给西博尔德之后,跟间宫知会过吧?” “怎么会。高桥景保在把地图送给西博尔德的时候,就跟他交代过:这是贵重物品,让他一定严守秘密。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高桥景保也不可能跟现役密探的间宫林藏,透露这种重要的事情。而且,如果依照间宫的性格,听景保一说,绝对会立刻上报。他原本就是把国家安全放在第一位的男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日记也给人了,更不会有半点迟疑。放长线钓大鱼,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他不可能将近两年放着不管。间宫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没有上报,只有这一种解释。” 原来如此,津田良平也觉得此言在理。高桥景保把地图交给西博尔德,是在文政九年五月,间宫林藏的告发,是在文政十一年三月,中间确实隔得太长。 “看来你也不知道,西博尔德给间宫林藏写过信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道。 津田良平坦率地承认:自己并不知情,他光调查西博尔德就竭尽全力了。 “也不怪你,出处是一本名叫《高桥景保研究》的大部头资料,如果没有特别的兴趣,不会有人去翻它……书里详细介绍了,间宫林藏这件事情的经过。说是西博尔德运了些东西给高桥景保,还托他以西博尔德的名义,给间宫林藏写封信。高桥景保遵照原意,写好信送给间宫林藏,接到信的间宫大吃一惊,赶紧报告了幕府。信是当着上司的面拆封的,内容无非是称赞间宫林藏业绩的无聊恭维。但西博尔德和高桥景保有信件往来,这件事本身就大大冲击了幕府,也成了西博尔德事件的发端。根据书里的说法,间宫林藏的告密,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他是怕收到外国人的信件会引火烧身,所以直接上报求个平安。” 津田良平点了点头,这样一说,确实合情合理。间宫林藏并不是担心伊能忠敬,也不是因为日记的事情,跟高桥景保闹不痛快,只是想撇清和外国人的关系。至于情报,也是西博尔德主动提供的。 “可是……你不觉得,即便这样还是很奇怪吗?” “还有什么内情吗?”津田良平苦笑着问。 “如果书里所说是真的,高桥景保这个人就太愚钝了。按照刚才的说明,间宫林藏绝对做梦也没有想过,是高桥景保把地图给了西博尔德,景保当然也不会自己说漏嘴,那就要说以西博尔德名义,写给间宫林藏的信了。在那种情况下,高桥景保真的可以,完全照西博尔德的意思写,一点儿不做修改吗?这是第一个疑问。 “然后,就算内容只是无聊的恭维,所谓‘称赞间宫林藏的业绩’,换句话说,西博尔德已经知道他的桦太探险。顺着这条线索,很可能发现赠送地图的事,危险性太高。小孩子都知道,应该把这种信毁尸灭迹,怎么会简简单单送过去。就算景保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吧……” “那该怎么解释?”津田良平好奇地抬起头来。 “恐怕高桥景保被人暗算了。”塔马双太郎恶狠狠地一挥手说,“稍早的时候,间宫林藏应该就得到了情报,他是故意在景保面前,做出对西博尔德很感兴趣的样子吧,就是所谓钓鱼侦查。于是,高桥景保便很放心地告诉两博尔德,间宫林藏也是同伴,结果才会寄了那种信。间宫等的就是这个,立刻当作证据提交。恐怕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经过吧。” 津田良平不禁沉思起来。 “间宫林藏的告发,并不是因为密探职责,而是伊能忠敬的地图,和他自己的日记被擅自给人,所以,他才会自告奋勇,进行钓鱼侦查。在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他肯定气得发狂吧,对景保的愤怒也整个爆发。浅显的历史书里,一般都说间宫林藏和高桥景保一起,跟西博尔德建立了深厚情谊,最后却背叛了他们二人。其实这是误读,可以断言,间宫完全跟后来的事件无关。” “为什么?”津田良平惊讶地问。 “如果他有意下套,别的方法多得是,没必要连间宫海峡的事情,都亲切地告诉西博尔德,这可是国家机密。那时候,全世界都在寻求极东海路的情报,高桥景保只是一个做学问的,可能不明白其中利害,但是,间宫林藏比谁都清楚,他不可能留时间给西博尔德慢慢研究。如果是间宫设汁收拾西博尔德,直接在江户就把他逮捕了。” “这样啊……是有道理。”津田良平敬佩地点了点头。 “幕府最开始,也没有想把西博99lib?尔德怎么样,只是后来事态急转直下,幕府从间宫林藏那儿,听说了地图的事,这才开始找机会,监视西博尔德和高桥景保。这是我的看法。” “那么……是谁给了间宫情报?” “葛饰北斋……你觉得如何?” 津田良平顿时哑然。 “虽然不清楚,情报是葛饰北斋刻意调查到的,还是无意中听说的。他一看这件事,跟同事间宫有牵扯,出于担心,就告诉了本人吧。” 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分析起来。 “可是……”津田良平犹豫起来,“葛饰北斋和西博尔德的关系,还不至于亲密到能够掌握这么重要的情报吧,就连同是密探的间宫林藏,都不知道这件事呢。”津田疑惑地歪着头。 “葛饰北斋跟西博尔德亲不亲近我不知道……”塔马双太郎摇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坚定地说,“不过,他跟荷兰人是早就混熟了。” “对啊!……他卖过手绘给荷兰船长。”津田良平终于点了点头。 那是在宽政十年,距离西博尔德来访江户,还有将近三十年,荷兰商船船长亨米和医官吕克,携带亲笔信来访江户。 荷兰商船船长亨米和医官吕克当时委托葛饰北斋,让他创作手绘,当作日本土产,内容是分别描绘日本男女从降生到死亡,整个过程的成对卷轴,一套两支共一百五十两。船长和医官一人一套,所以是合计四卷、价值三百两的大生意。 葛饰北斋接下了荷兰商船船长亨米和医官吕克的委托,并在他们滞留期间,顺利完成了画作。于是他带着成品,去了二人投宿的地方。 荷兰商船船长亨米二话不说,当场就付了一百五十两的白银;医官吕克却反悔说,只给北斋一半报酬。至于理由,倒不是因为对画不满意,而是他的薪水不及长。北斋愤慨不已,斥责他最初就该说清楚。就算外观没有区别,也能在颜料材质上降些格,把普通人不会注意的地方,做得粗糙一些,有的是办法压缩到七十五两。医师没有料到,北斋会暴跳如雷,就跟他商量用七十五两买其中一卷。结果北斋一口回绝,说这是配成对才有意义的作品,收起卷轴,头也不回地走了。 葛饰北斋回家跟妻子一说,简直把她惊呆了。也只有外国人,才会对日本男女的一生感兴趣,这种主题的画,拿回家也寻不到买主,就算半价也是笔大钱。妻子质问他为什么不卖,北斋问答说我清楚得很,卖了确实没有损失,但首先提出无理要求的是对方,答应他就是对全体日本人的侮辱。而且,同样的东西卖了半价,也是对船长的不尊重。北斋的力辩得到了妻子的理解。 之后,船长听医师说起这件事,被北斋的高洁言行打动,把剩下两卷也买走了。 “故事听听就行,具体几分真、几分假也说不清楚。要知道,当时的三百两白银放到现在,都快折合五千万日元了了,就算只是半价,就算葛饰北斋再不缺钱,也没有办法简单拒绝吧。”津田良平摇着脑袋苦笑着说,“不过,从这则故事里,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北斋在遇到西博尔德之前,就跟荷兰人有过接触。” “说到宽政十年,正好是北斋对使用透视法和阴影法的西方版画,兴趣最浓的时藏书网期,肯定会积极寻求跟荷兰人的交流吧。” “那就是说……葛饰北斋和荷兰人建立了关系网。”津田良平吃惊地说。 “应该是,柳亭种彦也在日记里,感谢葛饰北斋教他用荷兰算盘。”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听名字应该是计算器之类吧,没有非常亲密的关系,恐怕很难弄到。” 这是文化七年的插曲,是在卖画给船长的十三年之后。渡海来到长崎出岛的荷兰人,在被放置两年之后,终于获得允许前往江户,葛饰北斋在这一时期,和他们有接触也不奇怪。 实际上,荷兰人在进入江户的时候,经常投宿的日本桥地区的长崎屋,就和葛饰北斋很有渊源,在他创作的绘本里,就出现过长崎屋的外观。 “葛饰北斋对西洋画作那么痴迷,但是,关键的资料又是从哪儿来的?只要他能跟荷兰人建立深厚关系……” 塔马双太郎对津田良平的猜测表示肯定。 “其实,也不见得必须跟荷兰人有直接联系,只要拜托长崎屋,稀奇玩意儿或者情报,都有可能到手。”塔马双太郎如此推测着,“长崎屋见葛饰北斋的作品受外国人欢迎,说不定还会主动跟他攀交情呢。直接把北斋介绍给荷兰人,就等于同时卖了双方人情,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津田良平听得目瞪口呆。 这就跟现代酒店里,设置商品卖场是一个道理。当时的荷兰人,就算到了江户,也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逛大街,可是,他们却带了大量江户土产回国。其中当然有幕府赠送的,但像西博尔德,就有数量相当可观的浮世绘。那些不是幕府的赠品,而是他自掏腰包,不过,是在哪儿买到的,现在就不知道了,他在江户期间的日记,也丝毫没有提到浮世绘。 不过,如果是长崎屋里,有经营浮世绘的小店(当然不是现在的形态,而是算好使节抵达的时间,准备好他们会感兴趣的东西),那么,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畜生,完全正确!……”塔马双太郎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津田良平的解释,“幕府对外国人的防备,都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不监视他们长期留宿的长崎屋,这才不叫自然。如果是葛饰北斋的话,很久之前就在长崎屋里进出,让他负责监视,无疑最合适,脑袋能转过弯的政治家,立刻就会想到这一点。对葛饰北斋来说,这也是获得西洋画情报的捷径,不会有抵抗。他就是在频繁往来长崎屋的过程中,得到了西博尔德和高桥景保的情报。一般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直接上报,不过,葛饰北斋担心,
日记会对间宫有影响,都是密探同伴嘛,所以,哲时只告诉了间宫林藏一个人。” “很完美,这样,西博尔德事件当中,所有说不通的地方,就都可以解释了。”津田良平手舞足蹈地欢叫着,“然后,间宫就展开了钓鱼侦查。” “冷静思考,就只能得出这种结论。多亏西博尔德事件,北斋密探说的可信度更高了。”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 津田良平表示不解。 “高井鸿山事件你也导出了:背后绝对有密探活动的结论,现在,西博尔德事件也有密探暗中活跃,这个可能性非常高,而两位主角都跟葛捂北斋有关系。”塔马双太郎一脸认真地说道,“你觉得世上会有,这么惊人的巧合?单纯是巧合的概率,远远低于他就是密探的概率;不如说,如果只是偶然,北斋没有遭到幕府的搜查才是奇迹。” “确实如此!……”津田良平难掩兴奋。这是比证据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就好比在连续杀人事件的现场,两次目击到同一个人,足够当作间接证据了。 “那就是说……”津田良平激动地问。 “葛饰北斋比想象中,更早就开始执行密探任务了。” “幕府会产生出利用葛饰北斋的念头,应该是在宽政十年,他首次遇到荷兰船长前后吧。”塔马双太郎认真地问道,“在那段时间,北斋的生活,有什么剧烈变化吗?” 津田良平拼命地回忆着年谱:“亨和元年……是在三年之后吧?” “对,宽政只到十二年。有什么线索吗?” “被认为是北斋父亲的仏清去世了。之前我就很在意仏清的存在……”津田良平摸着脑袋回忆着,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头猛地一抖,抬了起来,惊叫着,“对啊!……就是以他的死为分界,之后北斋才展开了旅行。” “仏清啊……倒是个大冷门。”塔马双太郎略微显得紧张,“说来仏清本身也有嫌疑。佛像工艺师的职业跟画师一样,即便周游全国,也不会引起怀疑。换句话说,仏清很可能就是密探,在他死后,这项工作由葛饰北斋给继承了下来……” “讲得通,有足够的可能性。” 通往下一步的线索解开了,当初津田良平对仏清的疑惑,果然应验了,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两个人互相注视着,哈哈一笑,都激动得满脸通红。 第五节 津田良平站在执印画廊青铜儘边、带洛可可风格的巨大门扉前,内心满是骄傲之情。 这间画廊,是画家或致力于研究美术的人们,深深懂憬的场所,本来根本不是津田良平所能够高攀的。但是,现在不同,他是受邀推开这扇大门。再过半年,画廊橱窗展示的出版物中,就会加入他的著书。津田对近在咫尺的未来满怀憧憬。 “社长正等候二位光临。” 弄清楚了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的身份以后,原本髙傲的女性,立刻笑脸相迎,其他工作人员也恭敬地致以问候。 宽敞的画廊里有十来名顾客,看不到一位年轻的买主,正说明这里没有一幅画,是学生或者白领买得起的,反而让人感到画廊的魄力。 “横山老师也已经入座了。” 津田良平还来不及问,女子就主动作答。二人连忙随着她的带领,往里边赶去。 接待室里除了执印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还有横山周造和他的秘书,总共四人。看样子也没有等得不耐烦,而是十分悠闲地谈笑着。 执印摩衣子起身招呼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一起坐到靠近她的席位,室内的沙发和绒毯,都是统一的象牙色,装潢很有格调。 正面墙壁上像展示油画一样,用玻璃框固定着执印岐逸郎的四开屏风画,画中一群内狐正99lib.于雪原驰骋,气场极足。 “塔马先生啊……我读过你的书哟。” 待摩衣子介绍完毕,横山周造冲着塔马双太郎略一抬手。年龄再加上太阳照晒,他的皮肤呈浅黑色。此人果然有大人物的魄力,达摩般的宽阔身体稍一挪动,就让单人沙发发出漏气的闷响。 “这位是已故的西岛老师的……”摩衣子又做补充。 津田良平没有漏过,横山周造那一闪而逝的阴暗表情,恐怕是被唤起了不好的记忆吧。 “画也该到了吧?”横山周造背过脸去,向宇佐美一成寻求确认。 “应该早就进东京了……”宇佐美一成自然也频频注意着时间,“不过,开车可能有些堵。” “下一个行程是几点钟?”横山周造侧身询问。 秘书立刻为横山周造取出笔记本。 “还有整整一个小时,不用赶。” “没办法,就先用照片给老师说明一下吧。”摩衣子见机行事,立即在桌面上铺开照片,以及天心的笔迹鉴定书,“有劳了,津田先生。” “真是相当上水准的大作啊,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人发现。” 塔马双太郎拿起全景图看着,顿时一阵沉吟,看来他也没有料到,会是如此惊人的作品。塔马严格地仔细确认了,落款部分和鉴定书,确认无误后,才重新将视线投向照片,还不住地点着头。看来他也认为:经费诺罗萨鉴定的作品,不会有假。 “都是津田先生的功劳。很厉害吧?就连传说中的塔马双太郎先生,好像也很震惊呢。” 执印摩衣子笑声未落,桌上的电话铃乍然作响。宇佐美一成按下免提键。 “是大阪的‘铃木堂’来电。” 高亢的女声传来,就算不拿话筒,也能够通过内置扩音器,听到对方的声音。 “是那个画商。” 见摩衣子露出安心的表情,宇佐美一成指示接线生,把外线切进来。 “就开着免提吧。”摩衣子点上一根烟,“我也一起听一听情况。” “怎么这么慢,这边从一大早,就伸长脖子等着了。别说你还没有到东京。” “实在对不住啊,早就走下高速公路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走。” “到哪儿了?如果近的话,我让店伙计去接你。” “这个啊……我也说不清楚是在哪儿,没怎么开车来过东京……”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应该是在箱崎高速出人口周围。” 宇佐美一成已经气得无言以对:“真是的,这人在搞什么啊!” 执印摩衣子也气愤地摁灭烟头。执印画廊位于银座正中,箱崎高速公路出入口则靠近江东区,也错得太离谱了。 “一不留神就过了银座,慌手慌脚地就开到箱崎了。这可怎么办啊……”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你只能拦辆出租车,让他带路,没别的办法。在箱崎的话,半个小时也能到这儿,抓紧时间。” “知道了,我这就……啊!” 突然间,刺耳的刹车声,连带着轰鸣和对方的尖叫,蹿出扩音器。 “怎么了?刚才是什么声音?” 宇佐美一成吓了一跳,连忙冲着电话大呼。摩衣子和津田良平一起,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喂!出什么事了?没事吧?” 没有任何回应,但仍然能够听到周围的细小声音,可以肯定,电话并没有切断。杂乱脚步声和人群的叫喊声,远远传来。 屋内的六个人面面相觑。 “到底怎么了?”摩衣子满脸焦急,众人却只能茫然摇头。 可以想象,对面出了事故,但从电话里听不分明。 宇佐美一成摸出手帕,不断地擦着汗水。 “喂!有人吗?怎么了?快回话!……”宇佐美一成对着话筒,拼命地叫喊着,津田良平握紧的拳头,被黏糊糊的汗水打湿了。 “喂,喂,听得到我说话吗?”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传来对方的声音:“呢,听得到。” “出什么事了?” “这下惨了。我的汽车停在路边,被大卡车撞了!……完蛋了!……” “画呢?北斋的画没事吧?!” “车燃烧起来了,就在我的眼前一一” 电话突然断了,总共通话时间只有三分钟。众人屏息等待对方再联络,却完全没有动静,想必对方也手忙脚乱吧。 摩衣子血色渐失,宇佐美一成则木然望天,津田良平已经大受打击,浑身颤抖不已。 宇佐美一成终于振作了起来,用内线电话吩咐店里的年轻人,立刻赶去现场。虽然具体位置不明,往箱崎高速出入口开,应该就能找到。 “真是的……弄出这么件破事。”横山周造叹着气,深吸一口烟,他还没有从突变中回过神。 “这下该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事故严重到连汽车都烧了……应该是汽油漏了吧。百分之百没有希望了。” “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还没有签订合同。”摩衣子艰难压抑着颤音,代为作答,“本来是打算让老师,见过实物之后,再正式签定合同……” “那就不存在问题。画被烧了确实可惜,没签合同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想必你没有跟那个画商,透露我打算买画吧?” “是的,这一点您不用担心。” “那往后也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如果买下来了也没办法,
九九藏书
既然吹了,我可不想再被人打扰。还请你打点周全。” 横山周造说完,就匆匆地站起身来。 “要回去了?”执印摩衣子起身相送。 横山也不回答摩衣子,就径直离去了;剩下的全员,只能默默目送他走远。 “对方只是为了口头约定,就肯把画从大阪运过来?”塔马双太郎满心怀疑地,定睛看着一脸消沉、在对面沙发坐下来的宇佐美一成。 就算契约还没有成立,委托搬运的是画廊,多少也应该负一定责任。 “怎么说……对方也是信任我们吧。结果却弄成这样。” 津田良平问道:“不过,那幅画应该上了保险吧?” 塔马双太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很难说。保险公司也是生意人,不会简单接单。他们不知道冈仓天心的笔迹鉴定结果,没有理由相信,北斋那幅画就是真迹。就算公司接受投保,顶多也就三、四百万吧。” “不,保了五千万。” “我怎么没有听说,怎么回事?” 宇佐美一成的回复,换来执印摩衣子怒然质问,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 “是画商的要求,让我跟大阪的保险公司,说明评估价格……当然,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塔马双太郎不可思议地质问道:“他们简简单单地就接受了?” “肯定的。这家保险公司跟画廊合作过很多次,一听我说画廊会花超过五千万元买画,当场就二话不说地接下了。” 宇佐美一成说明的同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着塔马双太郎。 “五千万啊……所以才放任画烧了吗?” 津田良平的叹息,立刻引来了宇佐美一成的反驳。 “浑蛋!如果能够安全地运到这儿,他就能拿六千五百万!如果你以为,他是瞄准保险金故意毁画……” “我也没有这么想。” 津田良平顿时被宇佐美一成的怒气吓住了,他真的丝毫没有这种怀疑。那么,塔马是抱着疑心,向宇佐美提出质问吗?津田慌忙打量着塔马双太郎的表情。 “确实……是亏了。可是,如果他对所持的画,失去了自信呢?”塔马双太郎突然开口说,“他并不知道你们做了鉴定,有可能把画运到东京之后,交易却搁浅了。好不容易靠执印画廊要到了保险,稍微会动脑子的人,都会瞄准稳稳当当的五千万吧。” 在场全员都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也只是我的想象而已。随带一提,我是个不相信‘偶然’的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果真和你想的一样,执印画廊还真是被看扁了。”摩衣子愤怒地说,“画的收购,是我和宇佐美两个人,直接出面交涉的,都这样了他还不相信画是真的?” 执印摩衣子一副自尊心受损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塔马双太郎。 “原来如此,确实如你所说,你们二位出面交涉,就等于绝对的保证。”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他完全没有必要,硬是铤而走险。果然还是偶然的事故吧。” 塔马双太郎也直接撤回了疑惑。 “可是……这下子就不妙了。牵扯上了保险公司,北斋的事情,恐怕也该被很多人知道了。这样一来,我用新发现给书造势的计划,不也就完蛋了吗?从这层意义上讲,损失就太大了。”摩衣子焦躁地抽出一根烟,“早知道就由画廊负责搬运了。”她转头望着宇佐美一成,不耐烦地批评着,“这件事情,你也.99lib?负有重大责任,跟保险公司说什么评估价格,完全多此一举。而且还敢瞒着我……真是自作主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搬运之前上保险,是业界常识,又不是件件事情,都跟你商量了才能决定。”宇佐美一成也一脸不快地哄着她,“总之,保险公司那边由我去谈,尽可能把北斋的事压下去。” “办不到吧。”塔马双太郎插话道,“大阪的画商已经失去了摇钱树,现在就指望保险金。要向警方提供事故证明,首先就得说到北斋的画。想从保险公司.99lib.要到钱,这是无论如何躲不掉的。恐怕报社已经得到消息了。” 执印摩衣子瘦削的肩膀颓然耷拉着。 “不只报社,要不了多久,保险公司就该联络画廊了。他们不会爽快地拿出五千万巨款,就算警方证实,那幅画的确是被烧了,但究竟能不能值这么多钱,全是宇佐美先生的一面之词。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别开玩笑!你把画廊当成什么了?交易已经终止了,既然你要叽叽歪歪,我就告诉你好了。直到现在,由我们出面担保,还从来没有出过岔子!”宇佐美一成的额头青筋暴起。 “横山先生的名字,已经不能再提了;号称花六千五百万购画的买主,究竟有是没有,现在就变得很暧昧。保险公司首先会质疑的,不是那幅画的真假,而是究竟有没有买主存在。当时你能顺利投保,就是靠的这番说辞,没错吧?” 宇佐美一成无言以对,他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如果举出横山老师做证,老师就会知道,我们从画商那儿购入的价格……” 执印摩衣子的担忧,让宇佐美一成的嘴角一抽。 “不会吧……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宇佐美一成更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手指还焦躁地反复敲击着桌面。瞧他动摇成这副模样,转卖给横山周造的价格,恐怕得在一亿日元以上吧。 “别开玩笑!真弄成那样,画廊该怎么办!……”摩衣子难得失去了冷静,她似乎忘了津田和塔马还在场,话题已经完全偏离了北斋。 对画廊而言,店铺的信用,无疑远比被烧毁的北斋新作重要。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相顾而视,后者只能报以苦笑。 第六节 “不过……情况变得很奇怪啊。”塔马双太郎一面说着,伸手拿过送上桌来的金枪鱼三明治。 出了画廊,两个人还余兴未了,于是,津田良平便在新桥的酒店预约了茶室。 “他们真会给你添麻烦哟,明天是让你,在画廊那里待机吗?她也真够任性的。” “我倒没有什么关系,.99lib.反正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津田良平笑着摇了摇头,“有些部分,只靠摩衣子女士和宇佐美先生,没有办法跟保险公司说清楚。” “保险公司的总部设在大阪,也不见得明天就一定能到。如果没有来,你又怎么办,学校还有课吧?” “到明天傍晚还没联络,我当然就会回去,反正也只是保险起见才让我留着。” 既然不能提及横山周造,只能让津田良平对鉴定结果,进行说明。 “你也真是太好心了,要是我,绝对敬而远之。” 津田良平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惜他没办法像塔马双太郎那么轻松。 “刚才那件事……真的是偶然吗?”塔马似乎怎么也无法释怀。 “就现有情报来看,只能说是偶然,虽然有种太过凑巧的感觉……”津田良平点了点头“很遗憾,没有人能从画的烧毁中获利,不如说,对谁都是莫大的损失。” “不过,眼下正是流行杀人骗保的时代……”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警察当然也会,进行严密的调查吧。如果是出于这种目的烧毁画作,动机就实在太明显了。” 纯粹是幼稚的犯罪。 “而且,既然能靠执印画廊的担保,就能够顺利投保,画商也该相信,自己手里的东西是真迹才对。只要安全运抵,就能够卖出更高的价钱,没理由烧掉。”塔马双太郎猜测着,“宇佐美一成也是一样,他是瞒着画廊,擅自做了担保,就不排除和画商背地里勾结的可能……” “连这些您也想到了吗?”津田良平露出苦笑,塔马双太郎的思维,实在太有跳跃性了。 “不过应该不会。两人平分的话,只有两千五百万日元,对方也不会答应。要知道他稳稳当当,99lib?就能够赚到六千五百万,没理由舍多求少。可是,如果保险额在一亿以上……”塔马双太郎苦苦地思索着,“不过,这个可能性也很小。从宇佐美一成的立场来考虑,能偷吃好处的机会,他要多少有多少,比起制造事故,还是寻找出得起一个亿的买主更简单,而且,本来就有横山周造这个买家。当然,卖画的收益不会全部到他腰包里就是了。 “总之,他应该不会用画廊的信誉胃险,更不会拿现在的地位开玩笑。考虑到他至今给画廊做出的贡献,退休金什么的,加起来也能够拿一个亿吧。他没有必要贪这份小钱,怎么想也不合算。” 塔马双太郎的分析,让津田良平顿时陷入了沉思。 “不过嘛,只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保险额是五千万?如果跟保险公司说明,画廊会出六千五百万,应该
就能拿到全额保险才对。我猜宇佐美一成有可能,把价格压到了五千万,他是专业人士,说服画商让步不是不可能。你也说了,摩衣子女士并没有参加最终谈判,或许是宇佐美砍价成功,故意把她排除在外……” “确实有这种可能……”津田良平激动地点了点头,“那就有一千五百万进了他的腰包,所以投保的事,也不让摩衣子知道。” 这种事情,宇佐美一成确实干得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的言行就可以理解了,跟画商肯定也串通好了。实际付你五千万,但你要说是六千五百万谈成的——像这样。支票应该是摩衣子来签,事后他们再分钱就是了。” “那么,葛饰北斋的画作被烧毁了,对他们来说,岂非算是一个重创了?”津田良平反问。 “如果真和我想象的一样,这种情况就太少见了。”塔马双太郎摇着头叹息着,“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结果全员都遭受了巨大损失。其中最惨的就是画商了,很有可能受到无端怀疑,导致保险金大幅缩水。” “既然背地里动了手脚,宇佐美先生也必定能够,拼命地想出办法了吧。” 津田良平也理解了现状。.99lib.画的烧毁引出了超乎事故本身的新问题。即便是葛饰北斋的作品,对执印这种级别的画廊来说,也就是一件商品而已,尤其是对宇佐美一成而言。之前电话里的殷勤和恭维,结果也只是因为宇佐美自己,因此捞到了不少油水。 津田良平顿时愤怒不已:“畜生!……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实力,让宇佐美一成对我刮目相看了。” 他们简直就是大人在逗小孩儿,完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摩衣子也真可怜,身边只有这种人。”津田良平竭力不让眼前的塔马双太郎,看穿了自己的羞耻和不甘心。 第一节 “绝对是这个家伙,不会错的。” 鲍根在二十来张附简历的照片卡中,取出其中一张,指着喊道。 “要咖啡吗?” 乔伊斯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咖啡,顺便瞪了一眼照片,眼神像是在说“又来了”。自从把范围圏定在二十二人以来,鲍根已经是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 “我也不想扫你的兴……抱歉,你又弄错了。他那副模样的家伙,杀不了人,就算马斯蔻躺床上,一动不动地让他去宰。” “你确认过他的经历了?” “没有……最开始,我就把他排除了。” “扯你娘的蛋!……”鲍根不待乔伊斯说完,就把卡片朝他脸上一扔。 “那就瞪大眼睛,好好给老子看清楚。这是资料室那边,费了很大力气搜集的情报,不当回事是要遭报应的。” “知道,知道!……”乔伊斯连连点头,“倒是你,好歹吃些东西吧,鸡蛋面也行啊,要不身子受不了。从昨晚就通宵弄到现在,小心还没找到犯人,你就先倒下去了。”乔伊斯唠叨一阵,才慢慢举起卡片,“.99lib.嚯,在美国生活过啊。而且职业居然是……” “这是头一个跟马斯蔻有共同点的人,别去管照片上的印象。”鲍根高兴地伸手端起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噗!……”刚入口的咖啡,立刻就被鲍根喷了满地,其中混进了只剩一小截的烟头,应该是在他入神地看着卡片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的。 乔伊斯笑着打趣道:“真过分啊,连我的衣服也遭殃了。” “给我重新来一杯。”嘴里的不快感久久不退,鲍根拿纸巾胡乱地擦着舌头。 “虽然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会盯上他……” 乔伊斯看完卡片,不禁抱着头。这是超乎想象的大人物,不可能靠一星半点儿的间接证据,就把他给怎么样。 “上头绝对通不过的。他之所以来波士顿,一半也是因为这边的邀请。”乔伊斯连连摇着脑袋瓜子,“还是只能我们两个暗中调查了,没有切实的证据根本动不了他。” “把马斯蔻和这家伙的联系,统统揪出来,说不定是个水很深的案99lib?子,看来还有必要去一趟移民局。” “不至于吧!……马斯蔻取得美国国籍,是在四十年之前了,就算受到胁迫,也不可能持续这么多年吧。”乔伊斯惊诧不已。 “还有……需要拜托日本方面,搜集这个家伙的详细经历。像他这种大人物,资料恐怕都够写一本书了。我是真想直接杀去日本……不过没有可能吧。” 鲍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件案子如此着迷,不就是个营养失调的穷老头被杀掉了嘛。但是,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如果凶手真是那张卡片上的人物,就意味着他有非杀马斯蔻不可的理由,甚至不惜在行程的空当,见缝插针也要动手。他的作案动机,一定是在鲍根办过的案子中,尤为特殊的。 “他都七十七岁了啊……马斯蔻是七十二岁。” 这把年纪的老人们,为什么要相互残杀,鲍根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低声地喃喃道:“说不准是件够呛的案子啊。” 第二节 幻之北斋再成空 时隔近九十年,经日本人之手,购回的北斋作品,在向世人公开之前,不幸遭遇事故而被烧毁。 作品及详细九九藏书情况,已经通过纸媒再三介绍,然而,保险公司同画作持有人之间,尚因价值问题持续纠纷着。虽然这是类似事故无法避免的过程,但是,又反映出我国虽热爱美术、却无稳定估值的现状。 由于今次纠纷涉及著名画廊,才凸显问题的严重。 五千万日圆的确不是小数目,然而,被烧毁的作品出自北斋之手,将搬运过程中发生事故的可能性纳入考虑,乃是理所然。即便鉴定尚不完全,也理当寻求起码的保障。 假若鉴定前的作品皆无价值,那又为什么要受理保险? 究其原因,还是保险公司的专业鉴定师严重稀缺,S画廊也不时接受保险公司委托,进行保险额核定。或许会有意见认为:被烧毁的画作属于S画廊所藏作品,被过高评价。这实属主观臆断,在任何画廊99lib?看来,五千万都是妥当的额度,甚至多数意见认为:这是偏保守的评价。 笔者也只是目睹过照片,但其水准,完全可称作北斋的杰作,受到冈仓天心及费诺罗萨赞誉,这也并不奇怪。只叹无缘一睹实物,然而,现在已经是无力回天。 社会只是单纯关注保险公司,同画作持有人的纠纷进展,实当为北斋作品的烧毁而惋惜。照片得以完好保存,可谓一件幸运的偶然事件,遗失的北斋作品却再成幻影。但他的光辉仍然在你我眼前。 ——《每朝新闻》学艺栏刊载
第三节 “听说了吗?”塔马双太郎给津田良平打了个电话,“保险公司总算妥协了。” “果然是因为前天《每朝新闻》的报道吗。” “好像是的。报纸的力量真大,登出来才两天,就完事解决了。”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确实,看了那则报道,保险公司也只能投降了。” “虽然文章没有署名……能感觉作者对执印画廊,抱有很大地善意。” “肯定是关系不错的记者吧,跟画廊多打交道,自然就会这样。也可能是宇佐美一成做了特别的关照,再这么拖下去,很有可能连横山周造也得曝光。”塔马双太郎笑着说,“不过嘛,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报道也是正确的,如果能就此机会,让社会重新审视美术品保险,也不失为好事一桩,画廊也不亏。” “话说回来,北斋的反响,还真是热烈啊。听摩衣子说,好多报社都争着向她询问。本地报纸还采访了我呢,连真迹的判断依据,和费诺罗萨的情况都问了……”津田良平得意地笑着,“只是这些内容,关系到书的出版,摩衣子不让公开,采访就没有发表。” “真是可惜了,有这种反响,毫无疑问就能成为畅销书。恐怕我们这些做研究的,反而没有体会到北斋的巨大影响力。”塔马双太郎颇为感慨,津田良平也有同感。 “你听到岐逸郎先生的传闻了吗?” “还没有。老先生怎么了吗?” “情况似乎很有些不妙。女儿的画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做父亲的会受刺激,也不是不能理解……”塔马双太郎皱着眉头说,“有传言说他病倒了。本来他最近的工作量,就在减少了;现在,他似乎连画笔都握不住了。到底是身为人父,担心得承受不住了吧。也有种超过普通人际关系的感觉就是了。” “那摩衣子就要承受双倍的辛苦了。” “任是那么我行我素的藏书网老爷子,现在也乖乖听女儿的话,回家静养去了。这样才好,都一大把岁数了,还每天晚上往银座寻欢作乐,待在家里,对他的健康才有好处,不如说是一剂良药。” “确实,摩衣子应该也很乐意。虽然嘴上说,玩乐是岐逸郎先生健康的秘诀,心里还是很担心吧。” “她也总是有机会长大成人了。” “什么意思?”津田良平有些不解。 “你也注意到了吧,她虽然做出独立要强的样子,其实,她是典型的恋父情结。父亲的存在太有分量,她本人再怎么努力也治不好。只能等父亲去世,或者获得超越父亲的成就才行……” “或许是吧。她的婚姻失败,似乎也是这个原因。”津田良平也有部分赞同。 “这回你打算去吗?” “去哪儿?”津田良平心中一奇。 “什么啊,你还不知道?……这个星期六,有执印画廊创立十五周年的派对,我还以为你肯定也受邀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还想着如果你要出席,我就去看看呢。” “没有,完全没有人跟我说。” “是觉得跟你无关吧。我收到邀请函,都是二十多天之前了。” 那正好是和摩衣子一起,从小布施回来的时间,在这之后,津田良平也和画廊保持着频繁联络,不可能是忘了通知。或许是考虑到他住得太远,才排除在名单外吧。 津田良平有些落寞,他还以为自己跟画廊的关系要更亲近些.99lib.t>。 “只是单纯的失误吧,想去就去,跟我一起出席就行。” “不用了。又不是为了工作,没必要老往东京跑……”津田良平强做镇定,“本来我就不习惯那种活动。” “我也一样。那你真不去了?杉原也会出席,我还想着可以跟他碰个头。” “之后摩衣子跟您联系过吗?” “没有。”塔马双太郎一口回绝,“看样子不只是我,她连你也没有联系?” “嗯,完全没有。” “也太随便了。唯独你,她无论如何也该给个交代。”塔马双太郎颇为感慨地说,“只凭自己的需要,把人呼来唤去,你不站出来说两句话,就只会被耍得团团转。” 塔马双太郎讶异地咋了咋舌。 “是坏的消息?”冻冴子担忧地看着一脸怃然的津田良平。 “星期六,画九九藏书廊有派对。” “又要去东京?几乎每个星期,都往那头跑呢。” 冻冴子的表情瞬间一暗。 “我不去。再说根本就没有邀请我。” “连电话邀请也没有吗?” 津田良平把从塔马双太郎那儿听来的情况,转告给了冻冴子。 “塔马先生说得对,简直就像用完了就扔一样。起码也应该寄一张明信片吧。” “用完……书都还没有出版呢,合作才刚开始。参加派对得自己掏钱付交通费,人家是考虑到我住得太远,不好勉强吧。” “天知道哦,从那之后,画廊一次也没有跟你联系过,一般来说,至少该报告一下进展吧。绝对不对劲。” “能有什么不对劲?” “画被烧了,画廊也没有热情了吧。” “确实不能完全否定……”津田良平只得点了点头,“不过,派对跟这是两码事,在发现北斋那幅画之前,就定好了,两者没有关系。” “真是这样最好……要不然,你主动去个电话?” “给谁打电话?”津田良平好奇地问。 “摩衣子女士。” 津田良平无以作答。他当然很想这么做,但心中总有些不安。 摩衣子在家里。一听是津田良平打来的电话,她略微沉默了一会儿。 “刚才我听塔马先生,提到岐逸郎老师的事。”津田良平实在没法开门见山地质问。 “嗯……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 “保险公司那边,似乎也顺利解决了?” “是啊,托福。”摩衣子不温不火地说,怎么听,都是对待外人的客套回答。 “密探说也从西博尔德身上,找到了有趣的突破口。” “这样啊……真是伤脑筋噢。” 津田良平哑然。 “我本来想之后再好好跟你谈……出版时间恐怕要往后挪了。现在我这儿问题不断,没有认真做书的精力,关键的画也被烧了。难为你这么拼命……”摩衣子口气听上去很无奈,“可是,宇佐美先生也一口咬定,说北斋就是灾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还请见谅。” “哪里需要什么见谅……出了这么多事情,延后也是没有办法。反正我也是利用空闲时间……”津田良平拼命地想理由。 “你能够理解,真是太好了,说实话,我一直发愁,应该怎么跟你说明呢。非常抱歉。” “大概会延期多久?” “说不准,除非再有新的北斋作品……恐怕要压后一年吧。” “一年……”津田良平惊愕不已,这就同中止出版了。 “我也会跟杉原先生说清楚。这本书我们一定会出,你可别说,重新拿给他们做哦,拜托了。” 津田良平应承了下来,空虚地挂断了电话。到头来摩衣子也绝口不提派对。 冻冴子说对了,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没有用处。而就在几天之前,自己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冻冴子敏感地觉察到津田的沮丧。 “没说错吧,绝对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劲,是宇佐美先生的反对。早就料到了。” 除此以外,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宇佐美一成擅自误解了津田良平跟摩衣子之间的亲密关系,摩衣子心里也有数,所以,不会反对宇佐美的意见,而是做出了成熟的决定,不情不愿地接受延期出版的要求。 没错,肯定是这样,否则无法解释她的态度骤变。她选择了宇佐美作为工作搭档,仅此而已。 “良平你就这么算了?”冻冴子十分诧异,“真的受得了?” 第四节 还不到正式开始时间,派对会场所在的酒店大堂里,已经聚集了超过两百位受邀而来的客人。塔马双太郎四处转悠着,寻找杉原允的身影。他本来不打算来,不过,听津田良平说出版延期了,他怎么也要跟摩衣子抱怨几句,另外还要让她把出版权,还给杉原允的公司。 明明是她抢夺出版权,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刻出尔反尔,塔马双太郎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原谅这种做法。 塔马双太郎十分清楚,北斋密探说的迷人程度,这绝不是因为新发现的作品被烧,就失去意义的轻浮主题。只要执印画廊同意松手,杉原允那边保证立刻就能出版,这也是一个编辑,理所当然的反应。眼看着津田良平被画廊的忽冷忽热耍得团团转,塔马都替他难受。 “哎呀,难得你愿意赏光。”正跟横山周造谈笑的执印摩衣子,眼尖地发现了塔马双太郎,便打着招呼向他走来。 她身着带厚垫肩的丝质短外套,里面是施以精致中国剌绣的罩衫,看她的表情甚是高兴。 “等会儿把你介绍给父亲认识。” 塔马双太郎故意问道:“似乎没看到津田呢?” “他……岩手县实在太远了。” “还是说……津田先生已经没用了?” 摩衣子不吭声。 “书的出版,不是无限延期了吗?他很受打击啊。既然不能遵守约定,最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 “那是因为宇佐美的反对一一” “最终下定夺,应该是你的职责!……事到如今,你想找借口也没用,出不了就不要给津田无谓的期待!” “什么叫无谓的期待?他自己也接受了!……”摩衣子终于难忍愤慨。 “津田先生人太好,你就是故意利用他这一点,不是吗?”塔马双太郎一副讽刺的口吻说,“我是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委托他写书的。密探说的进展,已经超乎你的想象,完全可以成为执印画廊的招牌。” 摩衣子眉毛一挑,怒道:“什么意思?” “杉原先生说,这本书他想出,如果你觉得有愧于津田,就把出版权还给杉原。” “别开玩笑!……”摩衣子狠狠地瞪着塔马双太郎,周围的客人鸦雀无声,都远远地看着二人。 宇佐美一成察觉异样,赶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让我们把津田先生的书,交给现代美术。”宇佐美一听这话,也是面色大变。 “你有什么权力提要求?” “那你们为什么告诉他延期?还不如让津田先生自己选择……” “这跟你没关系吧,这本书的所有权,我们已经拿下了,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宇佐美一成愤怒地批评着,“我们和他不只有口头协议,还签订了正式合同。如果你们想打什么歪主意,小心吃官司。” “官司?看来他这本书,你们是打算养而不用喽?” “你说话最好注意场合。如果是来吵架的,还请回去吧。” “我没有吵架的意思。”塔马双太郎轻轻摇头说,“有没有出版合同我不管,你们既不
打算出书,又死活不肯放手,这不是为难作者吗?” “当然有出版的意思——直到刚才为止,可惜现在改主意了。反正肯定是那小子胡说些有的没有,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我们也自有考量。这本书,三年之内绝对不出。正式合同是允许的。” “你是不是疯了?还有你。”塔马双太郎死死地盯着摩衣子。 摩衣子目光一垂,转身说道:“宇佐美先生,你就适可而止吧。派对这就要开始了,别给其他客人添麻烦。之后再慢慢商量吧。” “我还担心会怎么样呢。”杉原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塔马双太郎身后,“难得看到塔马先生发火。” “肯定得发火,所以说,如果一开始就由你们做……” “是社长的命令,我也没办法。”杉原也压着气头,看向宇佐美一成的背影。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就回去了吗?” “不,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否则只会给津田添麻烦。被延期他也只是忍着,不能害他被误会。” “宇佐美也真是个卑鄙的男人啊,简直就像预测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样。要知道一般来说,这是不会签书面合同的,结果反而被他将了一军。”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日本和国外的情况不同,出版计划大都是口头约定,他完全没有料到,津田良平已经签署了书面合同。 “整整三年的束缚啊,我们完全拿他没有办法。”杉原允懊恼地陷入了沉默。 派对热闹非凡。以横山周造为首的政治家来了不少,司仪据说是一位画画比职业画家还在行的艺人,冲着他出席的女性,也不在少数。 虽然派对是鸡尾酒会形式,设在正面的餐桌,仍备有座椅,供年长者使用。中央位置有执印岐逸郎的憔悴身影。 杉原允端着拼盘回来了,慨叹道:“虽然早就有所耳闻……没有想到会这么惨。” 塔马双太郎把预先摆好的酒杯递给杉原,问道:“是说岐逸郎先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呢。” “听说他在美国,还又唱又闹,才过了两个多月而已。看来这回受的打击真是不小。” “摩衣子反倒变得更厉害了,很能把握平衡,简直像妈妈桑一样。” 塔马双太郎远远望着岐逸郎,摩衣子正在身边看着他。一个酒吧妈妈桑模样的女性,靠过去向岐逸郎打招呼,摩衣子立刻扬扬下巴把她赶走。而岐逸郎只是无力地坐在那里。 “老先生完全被封住了,这下立场完全颠倒,恋父情结也该解除了吧。” 杉原允嘲讽地一笑。 “刑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刑警?”摩衣子冲宇佐美一成反问道。听说有刑警,她的脸色多少有些苍白。 “说是有事向老师请教。”宇佐美也疑惑地往后看了看。 “找父亲……”摩衣子匆匆望后瞥了一眼,“知道了,我带父亲过去,你先让他去休息室等着。” 摩衣子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肯定是来盘问,那幅画被烧毁的那件事情呢。 摩衣子回到岐逸郎的座位,对他一阵耳语。 “问什么?老朽可什么也没有做。”岐逸郎的眼中,涌上了不安和惊愕。 “知道,别担心,我和宇佐美先生陪你一块儿去。”摩衣子用双手轻轻拍了拍岐逸郎的肩膀,好言抚慰着说。 “恕我坏了各位兴致。”进入休息室,沐浴在岐逸郎不快视线中的刑警,深深低头致歉,“近来听到一些消息,有稍许疑问,希望向您请教。” 刑警自称阿菅,是个剃着光头的大胖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严厉,但圆圆的眼睛却像少年一般温柔。 阿菅把被大肚腩挤下去的皮带提回原位,在岐逸郎跟前蹲下身子。摩衣子和宇佐美一左一右地站着,像是在守护岐逸郎。阿菅立刻展开询问。 “您知道益子秦二郎先生吗?” 刚刚听到名字的时候,岐逸郎的脸颊瞬间一抽,为了掩饰内心动摇,他颤动着手,夹起一支烟送到嘴边。阿菅冷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看来您确实99lib?知道这人吧。” “是知道……那又怎么样?” “他在两个月前被杀害了。” 岐逸郎哑然盯着阿菅,叼在嘴里的烟也垂在了下唇。 “再说一次。” “他在波士顿美术馆的中庭遇害99lib?了。” “怎么会……”岐逸郎嘟囔了一句,“你是在开玩笑吧,他怎么可能被杀。” “是事实,目前还没锁定犯人。” “他被……杀了吗……” “然后呢……你找家父有何贵干?” 摩衣子以庇护父亲的姿势,俯视着阿菅刑警。 “因为被害者是日本人,美国警方希望日方协助调查。据了解,执印先生过去,曾和益子秦二郎一起前往美国,我想您或许能提供有关线索。还有……”阿菅刑警低头看了看笔记,“稍早的时候,您在美国旅行期间,也到过波士顿,不知道是否跟他有过接触?”阿菅谨慎地逐步推进。 “畜生,你这是在怀疑家父?”摩衣子屈辱得双唇直发颤。 “您想多了。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会这么想。”阿菅打量着摩衣子的表情。她似乎知道一些什么,阿菅心想,如果一个人跟案子毫无关系,是不会因为刚才那几句话,就联想到这种地步的。 “那你干吗询问家父的不在现场的证明。” “不在现场的证明?我什么时候问过?是您误会了。” “总而言之,家父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也没见过你说的益子先生。”摩衣子蛮横地阻拦着,“整个旅行过程中,我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嚯,您也去了波士顿?” “那是自然,我怎么可能让年事已高的父亲,单独去美国。” “原来如此,其实是一一” “小女没有说谎,我这回旅行,的确没有见过益子。过去我们确实是一起工作的伙伴……最近却连消息都没有了。” “那您也不知道,他服过刑吗?” “不,服刑我倒是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跟他分道扬镳。” “听说是整整十年的刑期,也够长了。他服刑期间,执印先生就回了日本吧?” 摩衣子心里一惊。这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其实调查得相当详细。 “他确实有画画的才能,可惜啊……”执印岐逸郎颇为感慨地叹息着,“他受不住诱惑,暗中贩卖毒品,结果把自己给毁了。如果他当初不走邪路,应该能够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吧。” “益子似乎娶了一位美国人。” 阿菅的质问,让岐逸郎惊慌失措。 “只是在益子服刑期间就死了……您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是给我们做模特的女性,医院也是我送她去的。她染上了严重的结核病,放到现在,明明三、两下就能99lib.够治好……”岐逸郎感慨地叹息一声,“不过,那时候她已经跟益子离婚了,怎么说她也得过生活,被人知道是罪犯的妻子,还怎么找工作。” “益子先生知道前妻跟他离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吗?” 岐逸郎沉默不语。 “有为难的地方,不回答也行。” 岐逸郎似乎想开了,说道:“摩衣子,随宇佐美回会场。” “可是……” “不用担心,益子的案子跟我无关。你们两位如果太长时间不现身,难得的派对也糟蹋了。” 宇佐美一成点了点头,摩衣子在他的催促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离开,一路上还频频回顾岐逸郎。 “接下来的话希望你能保密。”摩衣子走出房间后,岐逸郎继续道,“我是不知道,你调查到了哪种程度,但请你理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女儿,她的母亲是罪犯的妻子。” 这回轮到阿菅大吃一惊。 “这么说,执印先生是和益子秦二郎的夫人,走到一起了吗?” “嗯,不过,也只是短短一年而已,其间生下了小女。婚姻生活的大半时间,凯特都是在病房度过的。” “这样啊,我确实不知情,多有冒犯。那么……”阿菅刑警犹豫着问,“益子先生知道妻子离婚以后,跟您一起过了吗?” “虽然是事后才向他征求同意,联络是少不了的,可是,我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复……”执印岐逸郎怅然地叹息说,“之后我又向他,报告了凯特的死讯,这才收到只写了一句‘多谢照顾’的回信,而且是好几个月之后了。” 然后,岐逸郎就和女儿一起回了日本。 阿菅的疑问解开了,岐逸郎的陈述,并没有可疑之处,益子也没有敲诈勒索他的理由。当然,不排除岐逸郎有所隐瞒,但不至于到现在还能拿来威胁他。 “那么,益子先生被杀这件事……”岐逸郎反守为攻,“确定是在我逗留波士顿期间?” “根据报告,是这样的!……”阿菅刑警点头说。 “那家伙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回来日本该多好。”岐逸郎恍惚地望着天花板。 虽然预先下结论,是这一行的大忌,但阿菅选择相信岐逸郎。他没有必要舍弃现在的地位和名誉,去杀一个远在异同的男人,再说看他这样,也不具备行凶的体力。 “没有问题了。今后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提……” 阿菅正欲起身,岐逸郎如此说道。 “真的没有任何线索吗?” “听说他的公寓被翻过,信件全被偷了。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信件?”岐逸郎吃了一惊。 “应该是从日本寄过去的。” 一瞬间,岐逸郎眼中的沉着消失殆尽。 “您……您又想到了什么线索?” “不,没什么……”岐逸郎用手背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其中应该也有,我从前写给他的信,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如果信没被偷,我却说不认识益子的话,肯定会被怀疑吧。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阿菅暧昧地一笑。职业之故,他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而一有动摇,就立刻找理由搪塞的人,肯定有见不得人的隐情。阿菅打消了前一刻对岐逸郎的好印象。 “如果方便,能告诉我您美国之行的具体活动吗?当然只是走个形式。” “嗯,去问旅行社的导游就行,行程都是他安排的。” 阿菅用笔记本记下社名,道谢离开了休息室。 第五节 冻冴子坐立不安。要不了多久,去车站迎接的津田良平,就会带着塔马双太郎回到公寓。冻冴子常听良平说,塔马很像过世的兄长,电话里的感觉也确实如此。或许也因为两人是同年生,就擅自把他们联想在一起了吧。 “如果他能够喜欢就好了。”冻冴子如此暗想着。 晚饭的菜单,是冻冴子和津津田良平一起定的。他跟塔马双太郎见过不少次面,似乎记下了对方的喜好。 盛冈名产豆腐花,应该会合塔马的胃口。这道菜既香浓,又比丝绸还要顺滑,酸奶般的口感在全国都很出名。在冈山长大的冻冴子,对今天的鱼不太满意,不过眼下可以加入生蚝提鲜,也不失为一道好菜,只不过良平像小孩子一样,喜欢油炸的。 主菜是津田良平拿手的熏肉汤锅,咕嘟咕嘟地煮好卷心菜,再加满切成厚片的培根,最后淋少许酱油提味即可。虽然是一道简单的枓理,培根的脂肪引出卷心菜的香甜,意外的非常好吃。学生时代的津田良平,一个人做饭时最爱这道菜,把冷饭倒进剩下的汤里,那味道真是比鸡肉烫饭还棒。 “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冻冴子刚在厨房里准备停当,就听到公寓楼梯处,传来津田良平熟悉的脚步声。冻冴子正紧张地期待着。 “这等美味,你却吃不了?”塔马双太郎在冻冴子的推荐下,不停地消灭着生蚝。 “吃生蚝出过荨麻疹,而且还是在放着幻灯片讲课的途中。脸肿了快一倍了,嘴唇变得跟鳕鱼子一样。等开灯之后,学生一片惨叫。从那之后,我就只敢吃油炸过的。” 塔马双太郎忍不住“扑哧”一声发笑,冻冴子也记得那时候的惨状,而且持续了半个月。 “塔马先生都怎么解决三餐问题的?” “我也经常下厨哟。不过,现在还是冷冻食品更方便一些,而且味道也不错。最多就早上起来炒个鸡蛋而已。” “要是我们还住在东京,就能够经常招待您了。”津田良平笑着说道,冻冴子也同意津田良平的这句话。塔马双太郎就跟她设想的一样,性格非常温和。 津田良平也久违地快活起来,这是最让冻冴子高兴的事情。虽然他嘴里不说,在电话里得知出版被延期以来,调查的热情也一落千丈。 “可是……总觉得过意不去啊。明明是来跟你道歉的,却受了这么热情的款待,真是无颜以对了。” 塔马双太郎十分自责。要不是他和画廊闹情绪,津田良平的书就算被延后,但总有出版的可能。可是现在…… “请不要在意。”津田良平笑着点头说,“突然出了这么多事情,我反倒有些松口气的感觉。我还拿不准公布北斋的密探身份,对浮世绘是好是坏。” 塔马双太郎茫然地望向津田良平,问道:“这话怎么说?” 津田良平做了说明。 “还在为这件事发愁啊。” 一旁的冻冴子不禁苦笑。津田良平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他那种杞人忧天的毛病,多少年也治不好。 “可是,想法却大胆得很。”塔马双太郎暗暗叹息。 浮世绘之外的津田良平兴趣,是科幻和推理,既然教授历史,应该也会看历史小说吧。其实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看来你不仅总为眼前的人着想,连古人也适用啊……” 塔马双太郎的表情,好像是在说“真服了你了”。 “我入这行时间也不短了,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你这种担忧。” “很奇怪吗?”津田良平瞠目结舌。 “所谓研究者,目的不就是超越前人的成果吗?……所以,不能被之前的形象束缚。”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津田良平没有吱声。 “研究者的使命,不只是详细罗列事实,还要以事实为依据,让历史人物在现代复苏,所谓‘人物形象’就是其结果。”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分析着,“你抛出了新学说,人物形象自然会随之变化。不管新的形象有多么脱离常轨,接不接受是读者的事情,你用不着操心。你只管给出事实,担忧之后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吧……”津田良平苦笑着点了点头。 “假如你能获得一万个读者……在浮世绘的世界,研究书能卖出五千本就算成功,照这种标准衡量,能有一万读者,算是相当可观了,但是,这也只是日本总人口的区区万分之一,剩下的万分之九千九百多,仍然会对北斋抱着迄今为止的固有印象。”塔马双太郎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也清楚吧,这话虽然残酷,但是,仅凭万分之一的概率,任凭你怎么力挺北斋密探说,就连住在这间公寓隔壁的人,也不会知道。他们到死也会抱着旧有的印象,认为葛饰北斋是个一贫如洗、只知道画彩色插画的古怪老头儿。大众对浮世绘的印象,不会因为密探说而变坏,同样也不会变好。你完全是白操心。” 冻冴子也连连点头。如果兄长还在世,一定也会这么说的。 “而且……比起现有的固定观念,反倒是密探说里的葛物北斋,看上去更加鲜活、生动,不会有问题。”塔马双太郎耐心地安慰着津田良平,“我说这话的措辞,可能有些夸张,实际北斋的形象相当于没有。反正大半日本人对葛饰北斋的印象,只是来自于一、两行简介而已,就算再加个密探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只能说是你多虑了。” 津田良平总算也想通了。即便把“北斋当过密探说”讲给学生们听,想必不会遇到多大的排斥吧?说不定孩子们反倒认为“很酷”,或许还会促使更多年轻人,对浮世绘产生兴趣。是他总往坏处想了。 津田良平自嘲地笑道:“多亏塔马先生,这下我完全想通了……可惜现在根本无处发表了。” “北斋又不会逃走,过了三年,不就能够出了吗?换个角度想一想,良平你有三年时间,做好万全准备呢。”冻冴子笑着安慰津田良平说。 “原来如此!……冻冴子小姐看问题更透彻。”塔马双太郎爽朗地哈哈大笑,“北斋又不是新出道的歌手,就算再过三年,他的人气也不会有所动摇。确实是这样。” “我一直觉得奇怪,”冻冴子随口说道,“既然北斋是密探……那么,他也是一个武士喽?” “为什么这么想?就算只是普通百姓……” 要当密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同心手下的目明就是普通人,当作是一回事就行。99lib? “可是,那就跟密探的飒爽形象相差好多,感觉只是为了报酬……”冻冴子皱着眉头说道,“就算是鸟居耀藏的委托,大富翁北斋也可以嫌危险,推掉不接。没有使命感,是不会做这种工作的。” “所以说,他是对日本的国防抱有危机感。” “只是你的想象吧,又没有证据证明,北斋真是这么想的。”冻冴子随口说道,津田良平一时语塞。 “被将了一军啊。”塔马双太郎摇晃着肩头,呵呵地笑道,“冻冴子小姐说得很对,我们只是从结果推导出,葛饰北斋做过密探的可能,关键的地方却漏掉了。”塔马双太郎转身望着冻冴子,“我想问冻冴子小姐一个问题。” “什么……?”冻冴子惊异地注视着塔马双太郎。 “如果葛饰北斋果然是武士,你就愿意相信他是密探吗?”塔马双太郎笑着问,津田良平瞠目结舌地盯着他。 “假如真是武士的话……” “证据有的是。”塔马双太郎笑着回答。 “真的?……”冻冴子感到一阵吃惊。 津田良平险些被噎着。虽然葛饰北斋是否是平民,并不影响津田良平的假说,但是,如果能够证明他的武士身份,无疑会让假说更为可信。 塔马双太郎若无其事地说道:“武士出身的浮世绘脚本师可不少,像鸟文斋荣之、溪斋英泉、歌川广重,还有葛饰北斋门下的蹄斋北马,所以说并不稀奇。我很早以前就觉得,葛饰北斋可能是个武士,不过,并没有和他做过密探的说法联系起来。” “可是……很难相信啊,哪本研究书里也没有写过,葛九九藏书饰北斋是武士。”津田良平抱怨了一句。 “提示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你没有往心里去。”塔马双太郎微微一笑,“第一个提示,北斋为什么能成为御用镜师中岛伊势家的养子?” 塔马双太郎简直就像在享受着猜谜游戏。 “为什么……”津田良平顿时一怔,“因为是亲戚吧。中岛伊势是北斋的叔父。” 换句话说,中岛伊势的姐姐嫁给仏清·川村清七所生的孩子,就是葛饰北斋。 不过,这一说法本身,就存在着争议,有研究者认为:葛饰北斋的父亲并不是仏清,而是前代中岛伊势。 也有意见认为:北斋之母和中岛家没有血缘,而是伊势的小妾。由于前代去世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继承人,就由亲弟弟仓促接过家业。 然而弟弟也求子不得,北斋虽说是小妾所生,但好歹是兄长的孩子,无奈之下,只好将他收为养子。按照这条路线,他和北斋确实是叔侄关系,至少有浓厚血缘关系,这应该是不会错的。 出身贫寒的葛饰北斋,如果没有相当牢靠的关系,不可能有机会进入中岛家。御用镜师这种职业,住着幕府赏赐的豪宅,享受准武士的待遇,收入也在中级武士之上;不仅拥有称姓、佩刀的特权,正月里还能获准谒见将军,是相当高规格的门第。中岛家从元禄年间,就代代为大奥服务,跟那些在锻冶町开铺的做镜匠人,在地位上可有着天壤之别。 “现在提问,你认为葛饰北斋的父亲是谁?前代中岛伊势还是仏清?” “这很重要吗?……”津田良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反正都没有切实的证据,我对这种事情,也不太感兴趣。” 虽然很多研究书里,都对葛饰北斋的生父,进行长篇大论,可是就算弄清楚了,对北斋作品的价值,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当然,津田良平会有这种想法,也跟他的研究范畴有关,由于长年专攻写乐,他对北斋的关注点,也有别于其他研究者。 “很重要,至少关系到葛饰北斋是不是武士的可能性。”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如果北斋的生父是前代中岛伊势,北斋就绝对没有武士血统。” “那川村也一样吧,他家代代都是商人。”津田良平说。 仏清人如其名,是个佛像工匠。不过在他下葬的誓教寺一查家谱,原来他出生在名叫井筒屋的商人之家。 塔马双太郎突然插话道:“你倒说一说看,他是经营什么的店铺?” “不清楚具体经营什么,只知道是家挺有规模的商铺……” “那怎么连《江户买物独案内》(江户自助购物指南)也没有登?” 津田良平恍然大悟地看着塔马双太郎。 确实奇怪,塔马双太郎所说的《江户买物独案内》网罗了江户及近郊的观光景点,和方便游客购物的店铺,就相当于现在按行业编排的黄页。每家店铺的信息都按地址、经营商品、屋号、店主名的顺序依次记录,是研究风俗必备的资料之一。由于需要频繁使用,津田良平也一直把这本书的复刻版带在身边。 津田良平忙不迭地跑到隔壁房间。 “我都查阅过了,完全找不到井筒屋五左卫门的店。” 塔马双太郎望着津田良平手里的书,这是文政四年刊行版本的复刻。 或许只是偶然,这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北斋之女(不清楚是长女阿美与还是四女阿犹)去世,治丧时由井筒屋五左卫门,代替葛饰北斋充当家属代表。看来北斋是离开江户,展开了旅行,于是由仏清的兄长五左卫门代办事务。 “也就是说,如果家谱可信,这本购物指南出版的时候,江户确实有井筒屋五左卫门的店。可是,他的店铺并没有被收录,不是很奇怪吗?” “是不是店太小了?”冻冴子理所当然地问道。 “很遗憾,回答错误。”塔马双太郎很残酷地说道,“顺着家谱往上数就知道,井筒屋是名门世家,家庭成员个个都有法号,这是很不得了的,必须得是大施主才有可能。至少可以肯定,井筒屋绝对不是小摊贩。” “那么,是井筒屋拒绝收录?反正就类似打广告吧?现在也有排斥这种事情的店铺啊……” “这本书不是打广告的性质。”塔马双太郎摇头笑着说,“当然,花钱买版面是可以的,不过,原则上是免费刊登,绝对没可能漏掉代代相传的老店。” 冻冴子昏了头,井筒屋五左卫门确实存在,在江户却没有他的店铺。 “真是怪了。”津田良平也叹了一口气。迄今为止的北斋研究家,都没有能够查到井筒屋的营生,只是从家谱记载的屋号,断定这是商家无疑,津田也从来没有抱以疑问。 “大家都被屋号给骗了,这家伙估计就跟水户黄门一样。”.99lib. “跟水户黄门一样?什么意思?”突兀的比喻让津田良平顿时一呆。 “就是谎报家门。电视里不也演过吗?黄门大人经常自称‘越后屋老汉是也’,用来隐藏身份还挺不错。” 二人忍俊不禁,塔马双太郎的表演,实在让人发笑。 “再来看一看葛饰北斋。他在浦贺隐居期间的信件,都署名三浦屋八右卫门,他总不会也在做生意吧?” 津田良平心里登时“咯噔”一响。确实就如塔马双太郎所言。 “在身份制度严格的江户,装作商人恐怕最可能,安全地自由行动吧,否则真找不出《江户买物独案内》不登井筒屋的理由。”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再说了,要想拥有法名,光靠钱可不行,听说还必须有足够的门第才行。井筒屋这样的一介平民,除特殊情况,否则不可能拿到法名。” “经您一说,确实是这样呢。”津田良平认起真来。 “假如这是个足够得到法名的门第世家,书上就不可能不登。还有一点,井简屋传承了很多代。如果只是个人要伪造身份,也花不了几个钱,可是,好几代都这样又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作为收入来源的店铺,不可能保持寺院大施主的体面身份……”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分析道,“只能说他家里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大钱,或者有某种财源,只有这两种可能。假如是前者,少年时代的北斋穷成那样,也就太奇怪了。他亲口说过,很小的时候,就在进行雕版师的修行。所以,只剩下唯一的可能,这家人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足以支撑井筒屋这个招牌的钱财。” “可是……这也太大胆了。要想得到法名,得花巨款吧?伪造身份也就算了,法号根本是多余的吧,不如说反而显得可疑。” “和钱没有关系。”塔马双太郎一口否决。 “可是您刚才还说……” “那是平民的情况。换作武士,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津田良平险些惊呼。 “广重不也有法名吗?……”塔马双太郎慨叹一声,“我一直觉得,江户时期的等级制度相当神奇。武士空有其名,生活却苦得很;商人呢,虽然生活富裕,却处处矮人一等。武士阶级的荣耀,完全是靠形式来维系,级别再低的武士,大家也会尊称他的老婆为‘夫人’,而平民是没有权利享受这种称呼的。” “那么,平民都怎么叫?”冻冴子来了兴趣。 “叫做贱内,或者老板娘。”塔马双太郎模仿着唱戏的口吻。 “这只是其中一例而已,法名问题也是一样。武士是可以无条件地得到法名的,而平民必须很有钱、很有名望,才能够有点儿盼头。在我们看来,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当时的人来说,却是身份的鸿沟吧。同样还有姓氏,没有相当的政治献金,或者卓越功绩,普通人是不能称姓的。” 津田良平也顿时理解了塔马双太郎的言下之意。井筒屋有川村这一姓氏,也拥有法名,足以证明其相当可观的商铺规模,可是,哪儿也没有它的铺面,怎么想都不自然。但如果假定,这是隐藏真实身份的武士之家,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这就叫做‘智者千虑’吧。如果真想瞒天过海,就不应该拘泥于姓氏和法名。没法彻底舍弃身份,正是武士的悲哀吧,倒是成了判断北斋父亲,属于那个家系的重要依据。” “如果父亲是仏清……那么,北斋是武士的可能性就相当髙了。” 津田良平正点着头,突然又觉不对。 葛饰北斋确实埋葬在川村家的墓地,但是,他从来没有自称过川村,写信落款也是用中岛的姓氏,所以才会被推测,是前代中岛伊势的偏房所生。这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解谜关键就是北斋的自白。” “怎么会!……北斋从没有提过,跟身世沾边的话,所以才会众说纷纭。”津田良平愤愤地说。 如果北斋真留有只言片语,那不知道会少多少麻烦。蹊跷之处在于,北斋多次表示,自己的母亲是忠臣藏里有名的吉良上野介的家臣——小林平八郎的孙女,对父亲却绝口不提。99lib? “所以才奇怪嘛。如果中岛伊势是他的父亲,为什么葛饰北斋却只字不提?没有人会以生在中岛家为耻,反而会以这个姓氏为荣。假如北斋不在乎出身,又怎么会一再强调小林平八郎的名字?……可见他有很强的门第观念。实际上,他确实使用着中岛的姓,按常识考虑,如果中岛伊势是他的生父,北斋绝对会在介绍母亲之前,先报上父亲的大名。既然北斋并没有这么做,至少可以想象,他并不是中岛的嫡子。 “另一方面,川村家又怎么样呢?如果我的假设成立,川村的名字就确实不能随便提,因为这是隐藏武士身份、乔装商人的家族。到头来北斋能放心公开的,也只有母亲而已。被人问起家世,不说父亲一方却只说母亲一方,这绝不普通,按常识都是先介绍父亲,再来才是母亲嘛。确实,在成为中岛家的养子之前,葛饰北斋都很穷;说他因此避免提及仏清,似乎也有道理。可是你也知道,仏清的墓那么气派,姓氏法名一个不少,照当时的常识,肯定不该以他为耻。就算家里穷,但是,门第绝对是高规格的,到处吹嘘都来不及。”塔马双太郎如此分析着,津田良平也非常认同。 塔马双太郎悠然作结,说道:“正是因为没有办法公之于众,反而证明了北斋的出身啊。葛饰北斋的母亲是中岛伊势的姐姐,嫁给了井筒屋五左卫门的弟弟仏清,而井筒屋是代代隐瞒身份的家族。证明完毕。” 冻冴子问道:“北斋的是什么?” “北斋的什么?”塔马双太郎反问。 “法名。”冻冴子说,“难道‘北斋’就是一一” “当然,正是他引以为傲的法号,就像武士一样。冻冴子小姐似乎想通了,倒是你还不肯接受呢。那我就再加上一条。”塔马双太郎笑呵呵地,看着哑然的津田良平,“中岛伊势家毕竟是御用镜师,挑选继承人肯定要像武士家族一样审查。如果葛饰北斋是个穷工匠的孩子,就算有中岛家的血统,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地成为养子。何况他母亲根本没有理由,跟一个佛像工匠结婚。但若是武士门第,一切就没有问题了。如果只是北斋一个人的问题,我也没有办法像这样打包票,可是事实上,葛饰北斋能够把继承权让给他的长子,次子也成了武士家的养子。这么多事实叠在一起,怎么想也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吧。” 津田良平哑口无言,只觉寒意阵阵。且不论长子的问题,他完全忘记了,葛饰北斋的次男崎十郎后来成了武士。 “一介市井画师的孩子,何德何能被武士收做养子?”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那时候,武士门第的买卖动辄就是五百两,这个价还只能在后继无人的落魄武士家买个席位。崎十郎是被正式承认的养子,这种地位靠钱是买不到的。” 津田良平无法反驳。 “随便问一句,你知道崎十郎成了武士,之后他的职务吗?”塔马双太郎笑着问道。 津田良平如遭鞭笞,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会漏掉这一点啊,他恨不得找个洞钻钻进去。 第六节 “是……徒目付吧?” 冻冴子惊道:“什么,北斋的孩子是密探?” 塔马双太郎解释道:“崎十郎曾远赴萨摩(九州岛西南部),执行探索任务,还被逮捕过一次呢,不过巧妙地逃脱了。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密探。” “太神奇了,都是真的?” 津田良平唯宥用力点着头。他只顾着寻找北斋本人的证据,完全忘了关注周围,真是太愚蠢了。 “到这份儿上,如果还有谁说这是偶然,我倒要拜会拜会他了。”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而且啊,崎十郎这个徒目付的上头,就是鸟居耀藏,这下跟你的假说也完全吻合了。” 津田良平不禁全身发颤。随着北斋家世的逐渐明朗,密探说的核心也随之显露。 “密探可以说需要身怀绝技,如果崎十郎只是个市井画师家的小鬼,绝对不可能被委任这种工作,更别说他的武士头衔,还是花钱买来的。” “确实无法反驳,怎么之前就没有研究者,注意到这一点呢?” 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不如说这才真是奇怪。 “很简单,因为没有任何人,产生过北斋是密探的超常想法。先要有葛饰北斋是密探的假设,他儿子的谜题才会浮出水面。怪不了前人。” 塔马双太郎结束漫长的对话,拿起威士忌。津田良平的喉咙也渴得冒烟。 “好了,继续吧。” 到这幅画,还以为肯定是他在中岛家当养子时候的作品,也没有多注意。后来再一仔细琢磨,才得出现在的结论。刀是武士的灵魂,所以才能够保持武士的权威。” “没有佩刀权的人,这么做是要惹祸的,弄不好还会被重罚。北斋却大张旗鼓地画成自画像出版……” “只能说他是属于带着刀也没有问题的阶级。既然那时候,北斋已经完全脱离了中岛家,剩下的结论只有一个,他是武士。” “太厉害了,不管从哪儿出发,都能跟武士连上线,简直没的说。” 津田良平激动不已。一旦确定北斋的武士身份,就相当于说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真的是个密探。 “别着急嘛,再听我说两句。”塔马双太郎说着,笑呵呵地在包里翻找起来,“其实我还有个相关的好玩儿发现,才会冒昧来盛冈打扰二位。确定北斋的武士身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德川幕府的制度?” 津田良平困惑地盯着厚书的题目。这本书也是了解江户时代的基本文献,可是价格却很是不菲。 反正大多数图书馆都有,津田良平也就没有买,看过的次数倒不少。 “看没有看过御庭番的项目?”塔马双太郎笑着问。 “看过,只是时间有些久了。” “难怪没有发现。知道密探说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部分,你肯定也要吓一大跳。现在就好好看一看吧。” 塔马双太郎把书翻到相应的页数,递给津田良平,后者顿时涌起一阵奇妙的悸动。津田贪婪地读了起来。 “哎呀!这是……” 难道这是偶然?津田良平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塔马双太郎指的绝对是这一部分,津田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只感觉天旋地转。 冻冴子凑近津田良平,好奇地问道:“写了什么?难道很重要吗?” “不得了啊。这儿写着御庭番是十七个家族世袭制,领头的是川村家。” “别开玩笑了!……”津田良平强忍着号叫的冲动。 刚刚才确定:葛饰北斋就是川村家的血脉,而川村一族隐瞒武士身份的可能性很高,北斋的孩子也确实当了密探。他才坚定了北斋也是密探的信心,这下真是成了坚不可摧的事实。 冻冴子一把抢过书来。 御庭番的职责,在巡查江户城内庭,保全将军性命,侦察诸候动静,监视民情。御庭番始于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正德六年(1716年)四月,德川吉宗自纪州的家里,入京继承宗室,同时携家臣若干,或司装填火药,或司牵马备鞍,皆为轻贱之身,仅二十五俵二人扶持而已。 御庭番以川村、村垣、马场、野尻、仓地、高桥、梶野、古坂、明乐打头,由十七个家族世袭。后扩招家族次男、三男,多时有四、五十人之众。初时位列御目见之下,后分作高于御目见及低于御目见两种。 ——《德川幕府的制度》 “简直太吓人了,不知道哥哥有有想过,假说会发展到这么厉害的地步。”冻冴子湿润了眼眶。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证据……”或许是喝到了兴头上,塔马双太郎一路滔滔不绝,“没有办法解释的地方还有很多,要说最大的疑问,葛饰北斋毫无顾忌地,到处收集外国铜版画,还有透视法和分割法的资料,幕府却完全没有警告他的意思。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随便弄到的。幕府对输入品和西学的兴盛严加控制,却对北斋放任不管,简直就像他拿着免罪符一样。” 塔马双太郎摇着头,不可思议地感叹道。 “这还没有完,现在葛饰北斋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富有反抗精神,可是,他完全没有进行过政治批判。就算讽刺漫画,也只是市井生活中的题材,绝对没有任何政治色彩,也感觉不到他对统治阶层的反感。从北斋的性格考虑,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要知道,他是个极其厌恶权威和欲望的男人。”津田也陷入了沉思。 “天保改革剥夺了普通百姓的全部自由,像北斋这种自由惯了的人,不可能不愤怒,光凭这一项,我就同意密探说。葛饰北斋不是那种只要自己能画画,就不管别人穷苦的肤浅之徒,完全是因为他站在政府的立场,所以什么也不能说。想说却说不得,恐怕他才是在夹缝里独自痛苦吧。我希望这才是真相。” 塔马双太郎越发热切。 “不如最近找个时间,我们把目前的成果,仔细整理一遍吧,看看北斋的谜题到底揭开了多少。” 津田良平提议,要进行阶段总结。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揭开假说的全貌,但从主观角度上说,很难察觉哪里存在漏洞,不过,只要有塔马双太郎在,津田良平就觉得放心了。 至此,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一起,终于重新塑造了葛饰北斋的一生。假说即将成为定论的预感,让二人惊叹不已。 第一节 东京的执印画廊派对召开以后,波澜不惊的十天过去了。但是,这只是表象而已,在波士顿循规蹈矩、继续搜查的鲍根和乔伊斯,无疑重复着人仰马翻的日子。 “如果是这个日本人的话,我确实见过。”年轻人毫不迟疑的回答,让鲍根和乔伊斯顿时喜形于色,乔伊斯吹了声口哨,和鲍根交换了眼神,后者捏着照片的手正微微发抖。 强压着焦躁和失望,不停询问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眼前的男子是学画的,马斯蔻遇害当天,他获准在美术馆中,临摹蒙克《呐喊》藏书网 哪家美术馆里,都有大量怀着画家梦想,自发地前来学习绘画的年轻人。他们不像职员那样有特定区域,可以在美术馆内自由移动。一周之前,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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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其中或许会有人记得,当天的某些情况,就向美术馆借了发有许可证的人员名单。 案发当天,在馆内临蓽的学生只有九人,鲍根本以为很快就能够排查一遍,可是,年轻画家们都是我行我素,查找他们的住所也很困难。如果是在刚刚案发那几天,大半学生都会来美术馆接着临摹。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各自的画也都完成了,好几个人都回了乡下。眼前的年轻人,也正准备搬出廉价公寓。 “你能做证吗?”鲍根按捺住满心雀跃,再次确认说。画家能更为准确地把握人物特征,这样的证词,也容易被陪审团接受。 “绝对不会错。老实说吧,我是连手头的工作都顾不上了,没有办法,谁叫是那种大美人呢,是个男的都会看着迷。” 年轻人的嘴角上,浮起和年龄不相符的病态笑容,又一次伸手拿过照片。 “什么,美人?……” 他在说什么啊?二人都是一惊。 “就是说……你看到的是女儿?” 鲍根慌忙从年轻人手里抽回照片,这是波士顿在住日本人,为岐逸郎举办的欢迎宴会上的抓拍,是将在美国发行的,日语报纸上的照片放大而成。 照片中央是岐逸郎,身旁的女儿也被一起框入镜头。原来年轻人看到的是她。 “她是叫作Maiko吧?” 鲍根糊涂了。岐逸郎年轻的时候,曾经和马斯蔻共同生活过,所以才有杀人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换作是他的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她和马斯蔻完全没有关系。 “当时我在D画室里临摹,从走廊的窗户里,就能够看到下面的中庭。那时候天都快黑了,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上去很显眼。”年轻的临摹者咂着嘴,不甘心地摇了摇头,“刚好那天作品也完成了,我都想去跟她搭讪了。不过看样子,她就不是我们这种穷画画的,能够约得起的,穿得那叫一个高裆。她多大岁数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听说发生了命案的?”乔伊斯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询问。 “半个月之后才知道,没办法,我对俗世不怎么关心。” 所以,他才忘了事发当日,曾目击到她的出现吧。乔伊斯暗暗冷笑。 “傍晚的话,就在马斯蔻被杀前一点儿。”乔伊斯很是疑惑。 “说不定我们犯了大错。如果有嫌疑的是她,就必须全部推翻重来。已经没有时间了,先打消那个中国老爷子的歪脑筋吧,有这张照片,他也应该乖乖地投降了。” 至少现在知道,老爷子的目标是画家的女儿,鲍根的疑问也少了一条。他始终想不透,那两个人有什么必要,非去总领馆不可。 岐逸郎是个名人,鲍根后来查过,本地报纸也详细地刊登了,他到波士顿的新闻,而且是配照片的大幅报道,根本用不着去总领事馆查日本报纸。不过,本地报纸并没有介绍岐逸郎的女儿,这才是老爷子他们,去翻查日语报纸的目的。 “可是……想不出岐逸郎的女儿,有什么杀死马斯蔻的动机,也没有遭到威胁的理由。”乔伊斯一脸茫然地嘟囔着,“难道是单纯的巧合……” “畜生,哪儿有这种巧合。虽然我也找不出理由,可是,拿着父亲的照片打听的时候,却暴露了女儿的奇怪行动,不排除替父杀人的可能。日本警方的联络也说,岐逸郎态度可疑。” “只是可疑而已啊,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日方同时还传真了,岐逸郎波士顿之行的日程,两人按图索骥,也没有特别的进展。 “之前日方也是不情不愿,才同意协助调查,这回你又想说服他们,调查嫌疑人的女儿?就算能让他们答应,人家也会笑话我们一天一个变,往后就更不会奉陪了。要是那小伙子,目击到杀人现场还差不多。” 乔伊斯脸上满是索然的神情。 “是个游客,都会来波士顿美术馆,更别说她是画廊的经营者,就算案发当天被目击到,这也算不上奇怪。你的主观判断太多,恕我不奉陪了。” “这是最后一次,对老爷子下手,要再没有进展,我就放弃。” 鲍根也点点头,虽然嘴上总是不留情,其实他很感谢乔伊斯的协助。 二人立刻去了马斯蔻生前居住的公寓,对着管理室的大门,就是一阵猛敲,管理员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我们弄到了大美人的照片,送你当礼物。”鲍根冷不丁地,把照片举到他的眼前,对付这种家伙,就要先来一个下马威。 “美到让你想跟她写信传情吧?” 对方流露出不安和惶恐,鲍根松了口气,其实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还是说,你们已经订好约会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去领事馆,热心学习过了吗?会点儿日语了?” 管理员立刻想逃,乔伊斯先一步握住了门把手。 “比起这种乱糟糟的屋子,不如招待你住进没有家具的清爽房间好了。”鲍根哈哈大笑着说道,“伙食和房租全免费,你要有雅兴,还能用日语写书呢,反正有十年的时间慢慢创作。” 管理员噤若寒蝉。 “或者和中国老爷子来个双人间?看你们最近感情挺好,正好给监狱那帮人,示范什么叫国际交流。” 管理员一声呜咽:“不关我的事,我本来是想协助警察办案的,是梁老他……请你们相信我!” 管理室带着哭腔叫唤起来。鲍根知道,这下子自己是胜券在握,果然不出意料,他们的目标是岐逸郎的女儿。 “看来是你赢了,今天晚上请你去吃萨姆小店,尽管选你挚爱的三明治好了。” 乔伊斯难得开起了玩笑。 “我在这儿看着这个家伙,你上去把老爷子带过来。别动粗,对老年人要温柔体贴。” 乔伊斯爽朗地点了点头,轻快地冲上了阴暗的楼梯。 “接下来……你是打算用怎么个办法协助警方?还请细细道来。” 鲍根脱掉外套,随手一扔,坐到屋里的长椅上。 房间里满是口嚼烟的浓烈臭气,黑人管理员一副认输的表情看着他。 “不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梁还在负隅顽抗,狠狠瞪着椅子边上,垂头丧气的管理员,用力一哼。鲍根不由得苦笑。 “信寄出去了吗?还没寄就不算犯罪,我是为你好哦。” “犯罪?我到底做过什么?这个国家就擅长给别人安罪名!……”姓梁的中国老人手脚乱蹬地嚷嚷着。 “你连对方的名字都知道,就别再狡辩了。Maiko Syuuin,著名画家的女儿,我没有说错吧?” “你这蠢蛋!连这都对他们说?”梁一把抓住管理员,乔伊斯连忙从背后制住他。 “明明是你诓我人伙。” 乔伊斯毫不费力地架起梁,后者还不忘咒骂管理员,眼里甚至有了泪花。 “老爷子,别闹了,只要你说实话,就不会有事。还有……关于那个家女儿的名字,我们可不是从他那儿听来的,我们也进行了调查。” 梁顿时不再吱声了。 “乔伊斯,把梁老头放下。寄恐吓信是管理员的主意,梁没有那种意思。对吧?” 鲍根对梁很是亲切,原本就是他下的套,管理员的那点心思,他也不打算追究。 “信还没有寄出去吧?” 梁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二位肯协助调查,我自然会略表谢意。还请提供线索。” “真的?你没骗人吧?” 梁的目光,眼看着有神起来,鲍根带着瞬间的罪恶感,对老人许了愿。 “那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跟我来。” 看来双方终于实现了相互理解。 之前鲍根都是隔着门跟梁交谈的,这是首次进他的房间。 屋里意外的整洁。一张简陋的圆桌,没铺床单的破烂床垫,其他能够称得上家具的,就只有当橱柜用的生锈铁书柜,看贴在侧面的标签,肯定是哪家公司扔掉的废品。 这个老人的生活十分简朴穷困,床垫正中间被油脂浸出的人形污渍更显悲哀。 “你想让我看什么?” “在床下面,这就拿出来。” 梁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号衣箱,看样子用了很多年,已经破了不少洞。掀开盖子,里头塞满了衣物,内裤全都泛了黄。 梁毫不在意鲍根的视线,径自在衣堆里摸索着。 “就是这个,你先拿去看一看。”梁递出一块用报纸包裹的长方形板状物。 “东西夹在胶合板里,打开就是。” “什么东西?……怎么了?” 乔伊斯在鲍根背后探头探脑。 胶合板之间,夹着一张女子的素描,画纸已经变成茶褐色。 “噢哇,真是个美人,古典型的。”乔伊斯说着感想。 “是马斯蔻之前给的,完成品原本挂在他的房间里。” “哦,就是你最开始说的那幅啊,原来是这张素描的油画版吗?” 梁坦率地点了点头。 “不觉得跟谁很像吗?” 乔伊斯歪着头拼命回忆,鲍根也有同感。 “就是那个日本画家的女儿呗。” 梁的回答,让鲍根倒吸一口凉气,眉眼之间确有相似。 “就是说……这是马斯蔻的妻子?” 按照日本得来的情报,马斯蔻的妻子和岐逸郎再婚,生下了摩衣子。 “马斯蔻被杀前两天,他邀请我去房间里喝茶,那时候我就闻到一股女人的气味儿。马斯蔻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他可能要回日本了。” “嗬,回日本啊。” “我一下子觉得寂寞起来,就没有多问……”那个中国老人遗憾地说,“后来想了想,那幅画本来一直挂在他家墙上,可是,那天却没有看到,肯定是那女的把画买走了。而且……” “而且?” “我记起来了:他被杀那天的白天,马斯蔻在看一份日文报纸。我一走近,他就忙慌慌地把报纸收起来了,说傍晚要出去见一个人。我问是不是一直给他寄信的日本人,马斯蔻只笑着说,那是幸运女神。” “幸运女神啊……” “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 “那日本画家呢?” “我是翻报纸的时候才知道的。我能做的,只是找出马斯蔻看过的那份日语报纸,结果,发现了跟他妻子很像的女人,日期也刚好是马斯蔻看报纸的那一天,他肯定是去和这个女人见面了。名字和住址是管理员查到的,弄清楚他父亲的名字之后,我就更确信了。我帮马斯蔻拿过不少次,从日本寄来的信,记得Kiichiro这个名字。” 梁的话说完了。 “就这样而已?……就为这种小事,专门跑去领事馆?”鲍根失望透顶,他还以为梁肯定目击了,那个日本画家或是他女儿的来访。 “老爷子也没派上用场啊。” 乔伊斯一出公寓,就耷拉着肩膀,鲍根只是默默地走着。 “他也是凭想象而已,根本没有画家女儿,到过公寓的实证,幸运女神又不见得非是女人。” “如果不是那个执印摩衣子,又有谁会买那幅画?我可不认为有什么家伙,会对别人老婆的肖像画感兴趣。”鲍根认真地分析着,“从情理上说,肯定是画家的女儿,而且,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管男人叫女神吧。” “这我知道。”乔伊斯厌恶地跺着脚,“可是,我知道也没有用,问题是上头会不会接受。” 鲍根也臭着一个脸。如果人在美国还好说,可是,对方现在在日本。要是以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三番五次麻烦日本警方,肯定要闹矛盾,上头也不会有好脸色。 “那就去日本看看吧。” “别开玩笑了,上头怎么会让我们去。这种事情你也知道。” “是私人旅行,这样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幸好有的是休假。” “为什么?你干吗这么执着?” “不晓得。之前怀疑犯人是岐逸郎的时候,我也对他的作案动机有疑问,这下子有嫌疑的成了女儿,我就更想不通了。”鲍根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杀人是要勇气的,至少比离婚需要……而且,穷人杀富人还可以理解,反过来有什么必要?我始终想不明白。” “富人也有烦心事啊,大公司的老板,不也会自杀吗?” “可是很少会去杀人。” “知道了,我也会帮你说服上头,反正尽力而为吧。实在不行就亲自去一趟。”乔伊斯拍拍鲍根肩膀,“光是能拜见美人尊容,就值得去日本走一遭。” 第二节 津田良平突然意识到了不寻常的地方。 一旦有了念头,疑惑就不断地加深,他甚至能够清楚听到剧烈的心跳。被子里好不容易才有了暖意,津田却紧张地僵着身子。 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如果真如圉己所想……津田良平在黑暗深处,拼命地克制住号叫。 放着百科全书的隔壁房间,肯定寒气逼人,可是,津田良平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抱着疑问睡下去的,困惑和兴奋让他热血翻涌。 津田良平突然踢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冻冴子在他身边睡得正香。 津田良平披着对襟毛衣,走近书柜,取出百科全书,半弯的膝盖直打哆嗦。倒不全是因为寒冷,还有对确认的恐惧。 津田良平的手指,在条目上飞快移动着。 “别开玩笑了……” 津田藏书网良平的不安应验了,冲击让他头晕目眩。 果然跟他所想到的一样:介绍地狱中枢的“八大地狱”或者“八寒地狱”的条目中,都没有收录“饿鬼地狱”。 津田良平从头到尾,反复地读了又读,别说没有收录,佛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饿鬼地狱”的概念。 现在,人们都习惯了饿鬼地狱的说法,觉得那是跟“八大地狱”的血池地狱或针山同样的存在,不知饿鬼和地狱,并不能简单地画上等号。地狱是惩罚生前犯下罪行之人的场所,饿鬼却是死者的一种姿态。饿鬼通常为求食物和饮水,而在人间徘徊。 确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两者都是地狱,但二者从根本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活着的人无法救赎堕入地狱的死者,却能够靠盂兰盆节的祭祀超度饿鬼。这些差异在《饿鬼草纸》和《地狱草纸》等卷轴画中,都有明确的记载,津田良平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佛教在现代社会中,已经只是空有形式,被弄错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在葛饰北斋生活的时代,又是怎么样的呢? 况且,葛饰北斋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葛饰北斋连选择画号,都带有浓郁的佛教气息,绝对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失误,他的画里不可能出现“人间血池、地下饿鬼”的场景。 “这下子可不得了,为什么最初就没注意到呢!……” 疑虑成真,津田良平顿时战栗不已,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喂……怎么了?小心别着凉。”冻冴子的声音,把津田良平顿时吓了一大跳。 “可能是赝品?”重新钻进被子之后,冻冴子问道,“那天心和费诺罗萨也被骗了吗?” “这就非常奇怪,他们两位对佛教都很熟悉,费诺罗萨更是佛画研究的第一人。所以我才头疼,他们怎么会看错呢。” “会不会是笔迹鉴定出了问题?” “你是怕天心的题字有假吗?……不会,字是真的,这一点绝对可以保证。如果连那家研究所都没有信用,笔迹鉴定的根基就全毁了。99lib?”津田良平摇了摇头,“而且,做鉴定的不是画号,这种几个字的长度,是一段相当长的文字。” 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质疑作品的真假。 “那么……纯粹只是北斋弄错了?反正我是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可是啊……那种规模的大作,光是打草稿,也要相当的天数。即便一开始弄错了,他也该发现才对。” “这样啊,是有道理。”冻冴子一阵沉思,“研究写乐的时候也是这样,看来良平真是跟赝品有缘呢。” “只能说世上的假货,就横行到这种程度。本来这回发现的作品,就因为真假难辨,被人敬而远之。”津田良平颇为感慨地说,“确实应该更加谨慎啊。总之明天先联系塔马先生吧,听听他有没有别的看法。” 枕边的时钟,已经显示着凌晨两点,两人一大早都有工作,津田良平只能尽量按捺住,自己越发厉害的激动心情。 第三节 “畜生,真是犯傻了,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塔马双太郎举着听筒,皱起了眉头。 他抱着电话,在研究室的狭小空间踱来踱去,完全没有办法静下来,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讲话。 塔马双太郎把电话主机往桌上随手一扔,点起一根烟,却又找不着烟灰缸,最后挪开满桌堆成山的资料,才算找到。 “您怎么想?”电话另一头的津田问道。 “不知道,想不出来。” 这是塔马双太郎真实的感想。天心的题字是真迹,这一点毋庸置疑。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天心和费诺罗萨鉴定失误。 可是,不可能两个人同时看走眼。那种气势磅礴的画,就算多少有些疑点,他们也会做出是北斋真迹的判断吧。 “有没有可能,是花钱让他们.99lib.t>写假鉴定?” “真是这样,有一个人都足够了。而且,如果是有计划的造假,按理说,肯定会拿下台面寻求买家,没有理由一直藏到现在。” “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完全被弄糊涂了。现在画也烧了,没有办法拿颜料做年代测定。”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事到如今,谁也无法判断画的真假,实物已经没了,有再多疑问,也只能是推测而已。 “只要有一丝赝品的可能性……”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就必须重新考虑保险诈骗的嫌疑。” “您也知道那个大阪画商啊,听说画是从美国那边弄来的。” “麻烦你再详细讲一遍,在长野发现那幅画的整个经过,还有提供照片的长野画廊的名字。” “名字我也不知道,照片是直接送到酒店去的,当时交给了宇佐美一成先生。问问执印画廊就知道了。” “不必。执印画廊就免了,之前闹翻了。”塔马双太郎一口回绝了,“反正去了长野就知道。你们住的酒店叫什么名字?” “您要去长野?”电话那头的津田良平大吃一惊。 “身处同样的情况,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反正大学现在也闲得慌,顺便还能看看北斋陈列馆。” 接着,塔马双太郎刨根问底地,向津田良平打听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我记得你之前也提过汽车的事情吧。” “那是摩衣子看错了,我也在长野市内,看到过同样的车。如果是画廊的车子,应该会主动联系吧。” “好的,大致都记下了。”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叮嘱津田良平,“这件事暂时对画廊保密,弄不好字佐美又要闹脾气。等调查有了进展再说,先别声张……” “我明白,不小心还会惊动保险公司。” 确定好方针以后,塔马双太郎便挂断了电话。 “变得有意思了。”他笑着自言自语。 再回味津田良平刚才的话,其中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不过,只要到了长野,都能亲自核实。 塔马双太郎拿起笔记本,开始确认行程。 刚刚结束了跟津田良平的通话,电话就像瞅准时机一样,又叫唤起来。 “怎么,是你啊。”这回是杉原允打来的。 “有奇怪的流言哦。” “奇怪的流言?……关于我的?” “怎么会,是跟执印画廊有关的。”杉原允笑了。 “不会是赝品的事吧?” “才不是这种悠闲的事情……”杉原允毫不在乎地说,“前些天的派对上,执印老先生不是中途离席了吗?说是有客人找他怎么的。还记得不?” “知道,我当时不就跟你在一起吗。” “听说他是被刑警叫去了,报道完会场的记者,去找老先生取材的时候,偶然看到的。” “看到谁了?” “都说了是刑警啊。记者偶然碰到他从休息室出来,正准备打个招呼,就看到后面跟着一脸苍白的执印老先生,所以才觉得有问题。听说那刑警是受同僚之托,来帮忙调查的……传得可玄乎了。” 塔马双太郎也不吱声。 “貌似执印老先生,跟波士顿的杀人事件有关系呢。”杉原允起劲地鼓捣。 塔马双太郎听了不禁苦笑。 “先想一想岐逸郎.99lib.先生的岁数吧,你愚蠢不愚蠢。” “这种流言肯定没人信喽……”杉原允笑着敲着桌子,“可是,有情报说,刑警后来还到画廊去了好多次呢。” “到底谁被杀掉了?” “还不知道名字,听说是个战后加人美国籍的日本画家。” “画家啊……好像也不全是胡说。” 塔马双太郎突然来了兴趣。说来派对上几个人的表现,确实有些奇怪:执印岐逸郎中途就说不舒服,早早地就回去了,剩下的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瞬间也没有了一开始时候的神采。 “据说那个人正好就是,老先生去美国旅游期间被杀的。” “能帮忙调查一下详情吗?” “记者之间,应该能够交换到情报,我想办法找那人问一问去。” “没必要这么麻烦。如果真有杀人事件,去找当地报纸、或者问旅行社分社,这样要快得多。”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反正记者也不会轻易透露内幕,要是只打听概要的话,有的是办法。” “原来如此,还有
这一手。”杉原允笑道,“波士顿有的是人能够帮忙,跟我家出版社有交情的画家,很多正在那儿工作。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光是翻旧报纸,就能找到很多情报了。” “总之,先调查出死者的名字。”塔马双太郎兴趣盎然地鼓励着,“既然警方有行动,就证明是和岐逸郎有关系的人。而且,如果我们能够独立弄到情报,记者说不定也愿意,向你透露搜查情况。” “要名字是吧,这种事情,两、三天就能搞定。对了……刚才您说赝品是指?” 杉原允想起了塔马双太郎刚才的说辞。 “津田先生认为:这回发现的葛饰北斋那幅画,有些可疑,我还以为,肯定是这件事的流言。” “北斋是假的?当真?……”杉原欢呼起来,“要真是赝品,不就能给宇佐美那张傲慢的脸,来了一记耳光了吗!……说那是赝品的根据是什么?” “还只是怀疑阶段,落实了再告诉你,记着千万别跟画廊提这件事。” 塔马双太郎知道,杉原允是出了名的大嘴巴,所以特意叮嘱。 第四节 几天以后,塔马双太郎便出现在了开往长野的“浅间”号列车内。 “好了……该从哪儿入手呢。” 塔马双太郎眺望着车窗外面,从深秋转向初冬的灰暗景色,悠然地抽了口烟。听津田良平说,那幅画可能是赝品时,他只觉得“果不其然”。 做美术这一块儿的人几乎都知道,执印画廊突然对北斋的手绘大感兴趣,正四处搜索。 那么,大阪画商同样可能得到这一情99lib?报。这是塔马双太郎心底挥之不去的疑问。 但是,仅仅按照津田良平和摩衣子的说法,对方简直对画廊的动作一无所知。 干这一行,情报就是生命。尤其那个大阪画商,比起在店里等客人上门,更愿意到各地推销,按理说更应该重视搜集买家情报。万一实在得不到情报,首先也应该主动把商品往外推荐。 “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塔马双太郎暗想。 只需要在美术杂志或者报纸上,贴出照片打广告就行,虽然说这样一来,多少会花一些广告费,但是,一下子就能传遍全国,效果立竿见影。那种水准的作品,最低也能卖三千万,接着就只用坐着等有钱人上钩。如果委托同行寻找买家,中介费肯定比打广告要贵。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塔马双太郎心中疑惑。 当然,因为有后添加的北斋画号,可以理解为,画商担心是赝品,所以只进行口头宣传…… 但是,这样就更应该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轻易就能够得知,执印画廊的动作。一方极力寻求作品,一方拼命寻找买家,画商却为什么没有直接带着东西,去寻找执印画廊?怎么想都不自然。 由摩衣子先一步获悉大阪画商的情报,可谓奇迹般的偶然。而且,这还是发生在旅游途中,这就更加值得注意。 有没有可能,画商一开始就掌握了画廊动向,所以刻意布了局?…… 答案是否定的,画商不可能预测到摩衣子的长野之行,也就没有办法事先设套。 最终,塔马双太郎只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宇佐美一成和画商合伙制造的骗局。宇佐美完全能够掌握摩衣子的行踪,二人联手就不是问题。他们利用摩衣子对寻找葛饰北斋作品的执着,由她亲自“偶然”获得情报。 然后做好买卖,约定投下保险,再把画作付之一炬。 塔马双太郎猜想,或许画商把东西带去执印画廊的时候,摩衣子恰好不在,然后和宇佐美一拍即合。 摩衣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嫌疑,不过,她的目标是津田良平的那本书的出版。如果知道画是假的,她不会铤而走险。反之,如果确信是真迹,也没有必要专程到长野,让津田良平见证发现,只需要在画商拜访画廊的时候,把他叫到东京就行。 摩衣子也是被宇佐美一成利用了吧。塔马双太郎如此想着。 “问题是,该怎么证明呢?”塔马双太郎不禁犹豫起来。 关键是长野的画廊主,从他的嘴里,应该很容易得到证言,证明大阪画商,知道执印画廊的动向。那么,对画商的质疑,就有据可依了。 列车下午就到达了长野,塔马双太郎立刻预约了津田良平住过的酒店。 房间得到下午三点之后才能够入住,于是,塔马双太郎就在咖啡馆里,随便点了些东西,边吃边查着通信录。附近没有几家画廊,傍晚之前应该就能转个遍。 塔马双太郎把行李寄放在前台,走上寒风凜冽的街头。都到了这种时节,游客到底是少了,土产铺的老板也在店里悠闲地喝着茶。 “大阪的铃木堂?没听说过。” 这已经是第三家,大家的反应都一样,连塔马双太郎也纳闷了。 这地方算不上大,北斋大作的发现和消失,是近期美术界的热门话题,长野的画廊主也多少参与其中,作为当地同行,起码也应该听到只言片语吧。 “北斋的画作被烧掉,这件事我当然知道,怎么说,这儿也是北斋的大本锊嘛。不过,我倒从来没有听说,事情跟这条街上的人有关,是不是你弄错了?” 画廊的经营者一面笑着,一边给塔马双太郎端上了茶。 “听说照片原本是放在松本的美术商那儿,是这条街上的画廊主帮忙带过来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地方,大家伙儿的情报交换很频繁。如果有人把北斋的画带去松本,不出十天就会传开了。而且,你说不止一个人,是有好几个同行,都认为画是赝品不敢出手,没错吧?可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过。还有……”画廊老板犹豫了片刻,“那种程度的杰作,我们这地方,没有人会轻率地说是赝品,而是会先付些定金把圃拿到北斋陈列馆鉴定。这一点我敢担保。” “如果不是画廊,而是古董商呢?” “都一样。你说的这些,我真是听都没有听过,怕是和别的什么地方弄混了吧?” 塔马双太郎也相信他没有说谎,便换了问题。 “您知道执印画廊在找北斋的手绘吧?” “嗯,挺早之前就知道了。不过,报道出来之前,我们都当她是闹着玩儿的,早晓得她这么认真,我们都后悔,没拿几幅卖给她。唉,谁让她开出那种条件,我们也没心思奉陪。” “开条件?” 光是找出不为人知的作品,就已经够难了,塔马越发起疑。 “她连尺寸都规定好了,说什么太小的不作数。” 塔马双太郎顿时哑然:“摩衣子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疑惑大起。 大幅的作品,确实更容易成为话题,可是,抱着这种目标,未免太可疑了。 “大家都笑话,她是在闹着玩儿,哪知道还真让她找到了。刮目相看啊,这回真是领教到,执印画廊的实力了。”画廊主带着苦笑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塔马双太郎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就算回到酒店冲了澡,心里仍然不舒坦。 假如所谓的长野画廊主并不存在……那么,当初向津田良平这么说明的摩衣子,莫非也是帮手。会有这种事吗? 不过,从生意场上来看,确实可能。 通常来说,销售赝品曝光后,只需要卖家道个歉,再用相同价格买回去就行。可是,这回的情况不一样,一旦在书上发表,就再也无法收回。书本是可以长久留存的,大张旗鼓地发表赝品,不仅会影响这本书自身,还会波及其他出版物,甚至可能断送整个画廊的生命。摩衣子不可能不懂,她不可能明知是赝品还帮忙销售。 “她是有其他打算,这简直就像……”塔马双太郎恍然大悟,“如果最初就计划把那幅画烧掉,那就不用担心书的问题了。” 就算画被烧,也不会影响画廊。可是…… 塔马双太郎又一转念:执印画廊确实也没有受到多大损失,可是,找不出让津田良平参与的意义。结果说服保险公司的,也是宇佐美一成和执印画廊自身的信誉,津田的保证根本无关紧要。 就算没有津田良平的存在,单纯依靠执印画廊的力量,就足以骗到保险金。不管任何场合,把相关人员限制在最少,都是确保犯罪成功的铁定法则嘛,没有理由硬是把津田卷进来。 “之所以让他参与见证……”塔马双太郎暗想,“难道,摩衣子确实有把那幅画,公之于众的意思吗?” 塔马双太郎更觉得糊涂了:如果摩衣子有意公开,画的烧毁,就成了不幸的事故。 分析来,分析去,等于是在兜圏子。 而且,冈仓天心的题字,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唯独他的笔迹,肯定是真的,这又是个谜。 塔马双太郎拿出笔记本,简单地写下了要点: ●为什么要让津田良平见证发现? ●为什么执印摩衣子要对大伙儿撒谎? ●为什么执印画廊在寻找北斋作品时,要加上苛刻的条件? ●为什么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没有就保险金额进行沟通? ●为什么宇佐美要来长野? 塔马双太郎写下最后一个“为什么”的时候,心中突然一动。 来长野探访之前,他没有起疑,不过,既然画廊主并不存在,那么,是谁代替虚构的人物,把照片送到了酒店?这会不会就是分配给宇佐美的任务? 为了不让津田良平识破画廊主的谎言,摩衣子硬是拖着他出去逛街,宇佐美则瞅准时机进入酒店。 这样推理应该不会错,不过,问题还是——为什么? 塔马双太郎并不相信:执印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骗过津田良平。他无意低估津田良平,可是跟津田相比,摩衣子和宇佐美,确实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怎么想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五千万的利益,联合起来利用津田良平。再说了,随便卖一幅岐逸郎的作品,就能够轻易赚到这笔钱,犯不着冒险。 “狗娘养的,难得教老子这么伤脑筋啊。” 执印画廊的行动充满了矛盾,很少示弱的塔马双太郎,这一回也没有办法了。 “宇佐美一成是在前一天,跟摩衣子商量好来长野的吧。”塔马双太郎这么琢磨着。 宇佐美一成必须在中午之前,把照片带到酒店,考虑到开车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保险起见,宇佐美应该会提前一天抵达。从津田良平在长野,目击到执印画廊的用车来看,这是容易想象的。 另外,一个让塔马双太郎挂心很久的疑问,也随之解开了。 摩衣子平日的着装就相当讲究,可是,听津田良平说,她去见重要的画家时,却是毛衣加紧身裤的便装。再怎么说是旅行,对长辈也实在太失礼了。那天晚上她去见的,肯定是宇佐美一成;既然是自己的手下,穿得随便些也不奇怪。恐怕他们借机商量了第二天的安排,然后约好,等摩衣子进入休息室后,由宇佐美给她打电话。 “应该没错了。”塔马双太郎暗自点了藏书网点头。 “不过,这些全都是推测,还没有任何证据。多小的事情都可以,有没有什么能证明,我的推测?”塔马双太郎焦急不已。 “既然宇佐美是开车来的,不如去停车场碰碰运气?”塔马双太郎如此暗想。 事到如今,停车场员工的印象,应该也很淡薄了,不过,执印画廊的汽车,是相当醒目的车型,停车场的员工或许会记得。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值得一试。 “双色的货车啊……”停车场的男性职员,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 “大小跟灵车差不多。” “哪儿记得住,这地方每天有上百辆车出入,就算是昨天的车子,也不见得能够想起来。” 塔马双太郎三、两下就被打发了。 确实是他想得太天真,就在短短的对话之间,已有好几辆车开过他的身边,向立体停车场驶去,不可能记得每辆车的车型。 塔马双太郎也无奈了,只能谢过男子,离开停车场。 “在这儿领卡,请问您的车牌号是……?”男性职员的话,传进垂头丧气的塔马双太郎耳中。 “就是这个!……”塔马双太郎一拍脑门,连忙回到窗口。 “请问车牌号的登记,还留着底吧!……” 塔马双太郎的来势汹汹,让对方当即一愣。 “这个……应该有吧,请问您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求调查?” “是一辆被盗的车,有情报说,车出现在长野市内。” 塔马双太郎胡乱编了个理由,对方死盯着他。 “好吧,车牌号多少?” “不知道。” 塔马双太郎也忍不住苦笑,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就算问津田良平,他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号码,那我没法帮您查。”对方不快地合上了底册。 “我大致能够算出日期,是一辆东京牌照的进口货车。”进口车的牌照应该有区别。 “没有连上面也登记,不过,进口车应该是三个数吧,你起码得提供数字部分。” 塔马双太郎失望之余,也只能放弃。 “那我确认了号码再来,没问题吧?” 对方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如果拜托杉原允调查的话,明天早上应该就有结果,塔马双太郎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下子能够证99lib.t>明,宇佐美一成提前一天就到了长野,先不管理由,至少能够确定:执印画廊藏有阴谋。 第二天一大早,塔马双太郎捏着八辆车的号码,再度走向停车场。 昨天,杉原允去了跟画廊签约的收费停车场,立刻就查到了登记在册的货车车脾号。 停车场的窗口换了人,是另外一名年轻男子。 塔马双太郎再次说明了来意,年轻人没有细问,就翻开底册核对起号码。 “有哦,这辆车连续两天都来过。” 塔马双太郎也凑过去一起看,确实没错。底册上也记录了停放时间,第一次是从傍晚到夜里九点,第二天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到底不敢连住宿都在同一家酒店吧。 年轻人嘀咕道:“那种汽车,这地方很少见呢。” “你有印象吗?” “嗯,说到早上,我就想起来了。那辆车意外的非常高,当时我还担心,它能不能开上停车塔的电梯呢。” 塔马双太郎没有吱声。 “那辆汽车真的被盗了?”年轻人怀疑地看着塔马双太郎。 “我是这么听说的,详细情形也不清楚。” “您被骗了。司机还利用空闲时间,仔细打扫了卫生,如果是偷来的车,才不会这么爱惜。我也闲着没事儿,跟他聊了几句,是个很认真的男人。” 塔马双太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被偷的是画吧。”那个年轻人随口一说。 “画?什么意思?” “我看到汽车里面,放了一个细长的箱子,还以为是渔具之类的,于是就问了问,我也挺爱钓鱼。” “难不成是个黑箱子?”塔马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 “没错,没错!……”年轻人连连点头,“然后他说,里面装的是画,是画廊过来谈生意的。” “成了!……”塔马双太郎暗暗呼叫着。 毫无疑问,那就是宇佐美一成的车,而且,那时候,他们已经弄到了葛饰北斋的画。恐怕他们原本是想直接把画拿给津田良平来看的,却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不得已只能换成照片。 塔马双太郎想象着画廊的行动,顿时不寒而栗。 为什么不得不选择这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能够想到的理由只有一条——画面上有某种缺陷,如果让津田良平看到实物,立刻就会怀疑它的真伪。 问题应该不在纸质或颜料这种基本的部分,否则就算能逃过津田这关,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识破。 还有,虽然塔马双太郎只看过照片,不好妄下结论,但是,画面的整体感觉很沉稳,应该是经历了相当长的年月。 “剩下的就只有画号了。”塔马双太郎分析着可能性。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之前一直弄不清楚:葛饰北斋的画号,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加上去的,现在,塔马双太郎终于可以打包票地说,那是最近,才由执印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添加的。墨迹比想象中干得更慢,他们担心,就这么拿给津田良平去看,就会被立即识破,只能临时换成照片。 一定不会错的!…… 照片或许无法掩饰添写的不自然,但是,可以混淆年代,这样就能争取时间,等墨迹干透。 塔马双太郎认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是……他们到底要图个什么?”塔马双太郎满心疑惑。 这下子,又钻进了死胡同。 都是拜添加画号所賜,作品才显得可疑。如果不去多此一举,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瞒天过海。他们的添补,就成了故意找人怀疑,完全不符合常识。 “畜生,弄得头都晕了。” 真是比葛饰北斋的谜题还要难解。难道是认为太过完美的赝品,反而没有人相信,所以故意弄些瑕疵? “这也说不通啊。” 塔马意识到一个更大的疑问。如果刚才的假说正确,那么,当他们发现那幅画的时候,画面上当然是“北斋”两字。那他们为什么能立刻看出:那幅画是假的?那种程九九藏书度的笔力、天心的题字、宗理辰政的画号,三者加在一起,就连专业学者也会点头。 两个门外汉绝对不时能一眼就看出是赝品? “难道,上面的字,还是一开始就有的吗?” 最终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塔马双太郎连连叹气。 第五节 摩衣子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 “呃,刑警先生又来了。”电话里说。 “那……好吧,让他进来。” 又不是神探科伦坡,那个名叫阿菅的刑警,为什么总是纠缠不清。摩衣子粗暴地撕掉正在填写的明信片,烦躁地点上一根烟。 “哎呀,这是……您在工作啊。” 看到桌对面的摩衣子,阿菅亲切地打起招呼。摩衣子装作翻找一边的文件,无言地示意他入座。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最近还出现了奇怪的流言。” “嚯,什么流言?” “说
家父被警察盯上了……”摩衣子皱着眉头,“都是托你的福。竟然跑来派对会场盘问,还有没有常识。如果怀疑家父,为什么不先跟我联系一下……” “您正好说反了。如果我们真怀疑令尊,才会暗中调查,正是因为只到参考程度,才会选在那种场合。” “就算你这么想,大众的目光要严厉得多。你一个刑警,光是在我家店里进进出出,就足够引来流言蜚语了。”执印摩衣子愤慨地抗议着,“下回再有什么问题,请务必先打个电话,父亲或者我,可以配合去警察局。” 阿菅刑警挠着光头,皱眉道:“哎呀……这可不好办啊。” “有什么不好办的九九藏书?真是怪了,你来我去不都一样吗?” 摩衣子毅然站到阿菅刑警跟前,话说到这份上,估计也会暂时收敛吧。 “劳驾您去警察局的手续很麻烦啊。”阿菅锐利的目光,锁定了摩衣子,后者打了一个寒颤一一看来阿菅是认真的。 “你干吗总缠着我们?家父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嘛……” “亲人的证言不能成为不在现场的证明。很遗憾,必须是第三者提供的证词才成。”阿菅连连摇着脑袋瓜子,“而且,您似乎还没有发现,岐逸郎先生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不成立,也就意味着,您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同样无效。” “我的?……”摩衣子报以冷笑,“那岂不是大家都成了犯人?” 阿菅却不答话。 “那趟旅行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紧辏,父女二人走累了,在房间里休息,这有什么奇怪。就因为是亲人,所以证词无效,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倒想听听。” “有人目击到您,就在事发前后。” 摩衣子的俏脸登时白了。 “您是在庇护父亲吧?” 阿菅故意说了谎。美国警方已经把焦点,锁定在了摩衣子身上,但不想被她察觉。 “你在哪儿看到的?你撒谎。” “这是事实。”阿菅严肃地说,“我也明白您的心情,不过,就算令尊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也不会简单地,把他定为犯人。” 摩衣子沉默不语。 “我只想知道真相。为了庇护亲人,做伪证的例子很多,可是,绝大多数都没有意义,很少有真是犯人的情况。”阿菅刑警诚恳地说,“请你告诉我实情,我也只是受美国警方所托,来问个话,并不相信令尊是凶手。继续说谎,只会对您不利。” 摩衣子依旧缄默。 “畜生,难道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实话吗?” “父亲他……”摩衣子把心一横,“我想他应该是在房间里。那天一早他就喊累,说上午的行程结束之后,要一觉睡到傍晚……他肯定一直在房间里。” “您呢?您不在房间里?” “我出去买东西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真该一直留在房间里。抱歉,对你说了谎……” “别在意,早都习惯.99lib.了。” 阿菅用力点了点头。摩衣子果然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他来此正是要确认这一点。 “恕我冒昧。您向令尊确认过吗?” “确认……什么?”摩衣子惊讶地张大两眼。 “确认他是否一直待在房间里面呀。” “不需要确认,我相信父亲。”摩衣子拼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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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 “原来如此,是如您所言吧。”阿菅警官更加确信了。 如果摩衣子真的和案子无关,一定会担心得,不停地追问岐逸郎吧,这是身为女儿的必然反应。之所以不问,证明她早就知道,岐逸郎不是犯人。 换句话说,她是犯人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这下子可算弄清楚了,多谢你的配合。”阿菅啪地合上笔记本,站起来说,“如果可能,请您委婉地向令尊。打听一下当天的行动,比如是否叫过客房服务……” 摩衣子如释重负,答道:“嗯,我会的。” “如果还能回想起来,您的行踪就更棒了,说不定是目击者,弄错了日期呢,毕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这话让摩衣子满脸诧异。 “只是如果而已,请不要在意。”阿菅笑着摇了摇手。 第六节 “畜生,刑警今天又来了。” 摩衣子回到家里,就对工作室里的执印岐逸郎,传达了阿菅的来访。 虽然岐逸郎已经没有力气作画,但是,他仍然喜欢待在这里呼吸颜料的香甜气味,熟悉的空间,能让他放松心情。 “案子……跟我没有关系。” 岐逸郎合上画集,抬起死气沉沉的脸,望向了摩衣子。或许因为身边小台灯的光线吧,深深地刻在他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 摩衣子打开了房间里的大灯。 “我知道,警方看起来也放弃了。”摩衣子点了点头,“身体感觉怎么样?” “还行……没为难你
吧?” “我?……为什么为难我?” “没什么,没事就好。刑警
都问你什么了?” “我为了庇护您,做的伪证穿帮了,最近他可能会过来核实,您不用担心。” 岐逸郎黯然笑道:“庇护我?……你?” “我原本说,自己一直待在酒店里,结果被人在外面看到了……” “那么,你去哪儿了?” “我到了街上,一个人去买东西了。” “刑警这样就信了?”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岐逸郎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他过来,您也别多说话,反正您是清白的。真凶肯定很快就会落网了。” “我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你忍着眼泪回酒店的事。” 摩衣子哑口无言。岐逸郎背过脸去,不看女儿双脚发颤的模样。 “您想说什么?请直说。” 岐逸郎坚守沉默,摩衣子也只能放弃,交代一句“快开饭了”,就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都结束了啊!……”执印岐逸郎喃喃自语,把自己地身子深深地沉入沙发里。 眼前的墙壁上,挂着他年轻的时候,完成的卡特肖像,执印岐逸郎端详良久,眼中默默地涌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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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回到日本后的第一幅创作,也一举让他跻身知名画家之列。为了让日本画能够呈现西洋油画的质感,在背景中涂以清漆,这番崭新的尝试大获好评。 “真是毫无意义的一生啊……凯特。”岐逸郎举起满是斑痕的手掌,掩面长叹。 第七节 “畜生,真是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摩衣子粗暴地拎起电话听筒。 “昨天给您99lib?添麻烦了。”阿菅的声音满是沉着,“您说了要事先打电话嘛。” “又怎样?我今天很忙。” “哎呀,您看,今天是想打扰一下令尊……” “是吗……”摩衣子冷冷地说,“好吧,父亲现在应该在家,正好是宇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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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一成去跟他商量进货的时间。你跟他们联络吧,我也会打电话知会一声。” “已经给贵府去过电话了……一直没有人接,这.99lib?才给您……” “那就是阿清出门买东西了,家父几乎不接电话。” “这样啊,那我就立刻出发,去府上拜访了。” 阿菅匆忙挂了电话,摩衣子轻一咋舌,按下家里的号码。 果然没有人应答,摩衣子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从画廊往家里赶,就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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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车,也得花费一个小时。这时候,宇佐美一成差不多也该到了。 第八节 “哎呀,真是让您久候了。” 阿清看到玄关的鞋子以后,连忙赶到客厅,这才把提在手里的购物袋放下。 宇佐美傲慢地问道:“老师没有在家啊?” “在啊,应该就在房间里。今早开始,他就没有出来过呢。” “没有人,我叫了半天也没答应,门也锁着。难不成去散步了?” “锁着门吗?那就是在屋里了,老爷的房间,只能够从里面上锁。” “对哦,是没错。”这儿又不是酒店,是宇佐美一成闹了糊涂。 “可是怪了,我叫了好几声呢。” “我去看一看。”阿清纳闷地走远了。 “还是叫不开门呢。”没一会儿,阿清就跑回客厅来,“我一直叫老爷也不回话,门也锁得死死的。” 难道是心脏病发作了?二人面面相觑。 “能从其他地方进去吗?” “有对着庭院开的窗户。” “你绕到窗子那儿去,我想办法把房门弄开。” 宇佐美下着命令,立刻站起身来。 宇佐美一成一次又一次地撞着门,整块的厚重橡树板纹丝不动。执印岐逸郎极端厌恶,工作的时候被噪声打扰,才特意选了这扇.99lib.门。窗户应该也是双层的隔音设计。 “不行呢,窗子也上锁了。” 阿清脸色大变地回来了。起居室的电话响了,没.99lib?有人分心去搭理。 “说不定已经倒下了,有起钉器就赶紧拿过来,只能硬打开了。九九藏书” 阿清哆嗦着往仓库跑去。电话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宇佐美一成冲去走廊,提起了电话听筒。 “在干什么啊?简直担心死我了!……”摩衣子的叫喊声传来。 “老师不对劲!……”宇佐美一成急切地说。电话的那头一阵沉默。 “可能是犯病了,之后再跟你联系,你就在原地等着。” 宇佐美接过阿清找来的起钉器,迅速奔到门前,把尖端插进缝隙里,用上全部体重,猛地一压。伴随剧烈的响声,缝隙迅速扩大。 只差一点了,再往更深处一硼,手中传来合叶崩裂的触感。 两个人从撬开的橡木门那里,迅速地进入房间里。 窗户前面拉着厚厚的窗帘,室内一片昏暗。借着走廊渗近来的灯光,只见执印岐逸郎痛苦倒地的模样,立即闯入眼帘,他的长袍的前襟大敞着,嘴边还淌着黄色的胄液,可以想象他经受的折磨。 阿清对上岐逸郎圆瞪的双眼,低声悲鸣着跪坐在地,吓得直抱头。宇佐美一成缓过劲来,靠近岐逸郎为他测了脉搏。老人的身体早已冰冷,宇佐美冲战战兢兢偷看的阿清略一摇头。 “去叫医生,虽然多半是没救了……”阿清点了点头,关上门,立刻又意识到,只剩宇佐美和岐逸郎的尸体在屋里,忙又把门打开。她已是六神无主。 宇佐美久久凝视着岐逸郎。这是教导他将近三十年的恩师。 刑警阿菅比医生到得更早。 “联系过摩衣子女士了?” 阿菅随着阿清.99lib.的带领,从岐逸郎的工作室回到客厅。 “正在过来的路上。” 宇佐美坐立不安,阿菅的突然出现,让他摸不着头脑。 “警方呢?” “没,还没有联系。” “那我去打。” “等等,你什么意思?” “我看执印先生可能是自杀。” 二人都被阿菅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你有什么根据……至少要等医生的诊断。” “这玩意儿空了。”阿菅说着,向宇佐美一成亮出了,包在手帕里的玳瑁药瓶。 “这是名叫‘地高辛’的强心药,文卷匣子里的库存也没了。这位女佣说,印象里应该还剩了五十来颗。” 地高辛是应对心力衰竭和心肌梗塞的烈性药,能加强心脏肌肉的收缩,起到平稳紊乱心律的效果。这种药被胃黏膜吸收后,会出现头痛、头晕的副作用,即便犯病厉害,也只允许服用两、三颗而已。 然而,执印岐逸郎房间里的药一颗不剩,一次性服用这种剂量,会导致心肌过分活跃,心脏血流量急剧减少。如果不能及时吐出,健康人也有因呕吐和脉搏异常低下,导致休克死的危险。体重五十公斤的健康人,致死量仅为十五毫克。五十片虽有不足,但对原本心脏就弱的老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剂量。 “或许是阿清记错了,药瓶里根本没有剩五十颗,发作的时候就全都服用了。” “并没有发作。桌上有事先备好的水杯,就是他用来服药的。” 宇佐美一成顿时哑然。 “是岐逸郎先生一早吩咐女佣,连同着牛奶一起送进房间里来的,那时候也没有见他有哪儿不舒服。考虑是自杀,应该不会错吧……” “是吗,是这样啊……”宇佐美一成颓然耷拉着肩膀。 “我也觉得奇怪呢,老爷口渴的时候,都会直接要茶。”阿清红着眼吿诉阿菅。 又过了会儿,阿菅见到了一脸憔悴的摩衣子。 “您有什么线索吗?” “硬要说,确实有。”摩衣子唰地抬头一瞪。 “我告诉父亲近期你会过来,或许他是承受不住了。” 阿菅默不作声。 “自从在派对上见了你,父亲的心脏就突然变得糟糕了。”摩衣子冷酷地说,“我都那样拜托你了……” 阿菅刑警立刻致歉道:“非常抱歉。” “父亲等于是被你杀死的,这下子你该满足了吧!……终于把犯人逼到绝境了吧!” “您误会了,昨天我也说过……” 鉴定科的男子打开门,冲阿菅使了使眼色,后者中断对话,走去了走廊。 “没有指纹?水杯上?” “是的,你怎么看?” “女佣的指纹呢?……水杯是她端来的。” “一丁点儿也没留下。” “不可能吧,那他是怎么喝的水?” “我还想问呢。该怎么做?需要把房间全部排查一次吗?” “就这么办吧,有劳了。这回你立功了。”阿菅慰劳了那个男子。 明确是自杀的时候,警方并不会采集指纹,不过眼前的男子,觉察到细微的疑点,仍进行了这一步。 契机是滴落在桌上的少许水渍。就仿佛杯子倾倒一样,水全都流向一个方向,可是,实际上水杯却好端端地立着。 “这看来是个密室啊……”阿菅如此想道。 如果确定是他杀的话,就必须面对现场没有出入口的问题。仅有一扇的门和窗户,全都从屋里锁死了。 “是谁消去了杯子上的指纹?” 最大的可能是宇佐美一成,但除非他是犯人,否则没有理由消去指纹。 “他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阿菅暗自琢磨着。 女佣说了,买完东西回到家里,宇佐美已经待在客厅里了。 在确定岐逸郎的死亡时间之前,必须对宇佐美一成严加注意,阿菅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如果是在早上,摩衣子也有机会!”阿菅沉着脸望向天空…… 第九节 就在同一时间,塔马双太郎正和一名男子,在研究室里会了面。 对方是美术业者,靠给地方百货商店之类的公司策划展览,收取高额活动费用。通电话的时候,塔马双太郎倒没有注意,原来男子就是经常在都内召开,复制版画展示会的主办人,塔马双太郎在见面的瞬间,就记起他姓岛崎。 “早知道是这个家伙,当初就不答应了。”塔马双太郎不快地看向岛崎。 岛崎就像一线商社职员一样西装革履,看起来年纪比塔马稍大。长相虽然端正,但是,在业界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广受恶评。 市面上广重或者是北斋的复制版画,也就值一万日圆左右,却被他标上超过五万的高价,卖给误以为是真品的外行。 不过,他人很狡猾,从不说那是“古代真迹”,而是以“由真正的木版印制的艺术品”为名,进行展示销售,缺乏浮世绘知识的人,很容易就会被骗。 岛崎所谓“真正的木版”至多不过是“真正由雕版师雕刻的木版”,仅仅强调不是由照片翻印而已,可惜没有几个买主,识破他的伎俩。 其实吧,他的绝大多数顾客,根本就不知道高精度复制版画的存在,在他们的认识里,只有真迹和赝品两种概念而已。赝品不可能卖到五万日圆,而且,靠信用做生意的百货商店,不会允许假货进场,所以就擅自认定是真迹。岛崎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一心理。 不过,按普通价格,销售复制版画的店铺遍布全国,事后被拆穿的危险也很高。实际上,岛崎也曾经被起诉卖假货欺骗消费者,警方也介入了调查,不过,他立刻就提交发票,全身而退。按照发票明细,复制版画的售价并不高,是画框值四万日圆,而他使用的画框,市场99lib.价确实值这个数,让人完全拿他没有办法。 其实岛崎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卖画框,他用不到市场价十分之一的低价,从折扣商那儿大量进货,再利用复制版画,把画框按市场价卖出。只能说他巧妙利用了消费者的心理盲点。 “好吧,请问你找我有何贵干?” 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塔马双太郎决定,迅速地把这小子给打发掉。 “久仰塔马先生的大名,也拜读了您在《现代美术》发表的论文。”岛崎毫不掩饰地大拍马屁,“其实啊……这回我想向外国人推销复制版画,不知道能否请您,协力制作目录……” “眼下恐怕卖不动吧。” 塔马双太郎不禁好笑。十五年前还另当别论,现在日元升值,没有人肯花大价钱,买手刷的复制版画。最近的海外拍卖,也只有日本人会竞拍浮世绘,老外连真迹也不出手,怎么会对复制品感兴趣。 “您所说的都是……本来就对浮世绘有意思的外国人,当然没有办法卖给他们。” “那你打算卖给谁?” “是对浮世绘不感兴趣的外国人。我打算在成田机场,或者外国游客爱住的酒店,去投放目录,当作纪念品来卖。” “当旅游纪念品也太贵了吧,而且,早就有人这么干了。” “但是,他们的方法不对。”岛崎自信满满地笑了,“他们想得太简单,以为挂在橱窗里,自然会有喜欢浮世绘的人来买。这明显是对待奢侈品的卖法。” “可是……对不关心浮世绘的人而言,即便能起到宣传作用,也不会出手购买吧。” “不知道您可有耳闻,我至今已经让好几千个,对浮世绘毫无兴趣的人,购买了我的版画。关键是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什么情况下,自己才会想要那件东西……这是至关重要的。” 塔马双太郎稍微对岛崎有了兴趣。虽然对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苟同,但是,他确实有些奇思妙想。 “我自然知道,至今有太多同行,尝试向国外输出复制版画,但都以失败告终。就算真东西能卖出去,复制品也绝对销售不动,在行内几乎都成了常识。”岛崎阴险地嘿嘿笑着说,“其实这是有原因的,顾客在自己的国家,本来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不会掏钱买昂贵的复制版画。” 塔马双太郎好奇地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您不好理解,也是自然,这是我的亲身体验。”岛崎一脸谄媚地赔着笑,“应该是半年前吧,我家里来了一位经营西洋陶器的熟人,问我要不要英国、法国那边儿,特色茶壶的复制品。听说在当地卖得挺好,就他拿来的样品看,复制得非常精细,简直跟真品没有两样。可是我当场就拒绝了,因为一件就要三万日圆。当作艺术品确实值这个价,可是放在自己家里当摆设,这就实在太贵了,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嘛。后來我完全把这事给忘了,直到上个月,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我去了一趟巴黎……”岛崎露出微笑,“我闲逛着,走进了一家美术店,碰巧里面就有茶壶的复制品。兑换过来的价格,竟然在一万八左右,确实比日本卖得便宜,但也绝不是轻易就能下手的数目……结果您猜怎么样?” “你多半会买了吧……”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 “而且买了二十件呢。当时我就想吧,带回国送人肯定讨喜,难得来一趟巴黎嘛,手上也有闲钱。后来在回程的飞藏书网机上,我又反思了自己的心情,于是得出了结论。我在日本有自己的生活,就算花钱,也只会买感兴趣的东西,而茶壶对我来说,就实在太不值了。”岛崎笑着点了点头,“可是,在巴黎就远离了日常生活,还抱着一定要值回票价的欲望。出门旅游嘛,总得给平日里受了照顾的熟人,带些土产回去,加上兜里又揣着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我就一口气买了二十件,当初不要的东西。”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 “人真的很不可思议,明明能管住自己的欲望,买土产时却不怎么在意价格……于是我灵光一闪。”岛崎激动地一拍桌子,笑着嚷嚷道,“至今的同行,或许就败在他们认为,只有酷爱浮世绘的人,才会购买价格不菲的复制版画,所以,不会向普通观光客积极推销,心想着反正也是白费力气。可是,事实或许正相反,外国观光客很希望购买,地道的日本土产,尤其是带回去送人,会很有面子的那种。他们付得起远到日本的昂贵旅游费用,口袋里自然都有闲钱。向这种人推销,肯定能做成买卖,我很有信心。” 塔马双太郎不想承认,但确实佩服岛崎的脑袋瓜子。 他也有这种经验,平时绝对不会购买的东西,到了旅游景点却会爽快地掏腰包。心理上的富余,会让手指不受控制。 确实就如岛崎所言,复制版画具备这种可能性。比起主动输出,不如让赴日的外国人,当作土特产买回家去。 “你具体打算怎么个卖法?”塔马双太郎开始好奇岛崎的计划。 “总之,先调查《东海道》或者《富岳》系列,每一张的卖价,列个清单吧。” “真迹的报价?” “没错,比如《神奈川冲浪里》,现在是个什么行情?” “保存完好的话,一千万不成问题。” “果然要值这个价啊,跟我估得差不多。” “你调查这个干什么?” “标在复制目录里。然后跟顾客说明,你看真东西要这个价,在我这儿只花一两万,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反正能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就行,跟他们讲艺术没什么意思。”岛崎得意地说,“只要花钱买了我的东西,就免费送一本标了真迹价格的目录,肯定会有人冲着这个掏钱。还有那些从乡下来的游客,对浮世绘没有任何了解,他们送礼的对象当然也一样。绝对有人把复制品,吹成真迹送人的,这时候标了价格的目录,就发挥作用了。” “可是……这样不会出问题吧。” “怎么会有问题?我没有任何地方撒谎,也明说卖的是复制品。” 确实如此,就算在国外被当作真迹糊弄人,岛崎也没有任何责任。 “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调查价格这种事,用不着找我吧?”塔马双太郎压下了心中的不快。 “您误会了,想麻烦您的当然不是这种小事,是希望您能把目录的照片,加工成老外感兴趣的那种。” “加工?什么意思?” “想必您也看过,外国出版的浮世绘画集吧?” 塔马双太郎不髙兴地点了点头。 “这回我去巴黎,也买了好几本,翻开一看,却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塔马双太郎不九九藏书搭腔,静静地听着对方说明。 “明明同样都是歌麿的作品,感觉上却有微妙的区别。一开始我只以为,这是印刷技术的差异,结果问题似乎不在这里。” 塔马双太郎虽然心中还有犹豫,但还是被勾起了兴趣。 “我也是偶然才弄明白的。我有朋友在电视台工作,是他告诉我的,老外对画的关注点,和我们完全不同……” “嚯,怎么个不同法?”塔马双太郎好奇地歪着脑袋问。 “之前,日法联合制作了一档,名叫《卢浮宫》的话题电视节目,”岛崎突然转变了话题,“在法国也进行了播放。虽然被当作相同的节目,其实拍摄手法完全不一样。换句话说,面向日本人的影像,和面向法国人的影像,是分别准备的。” 塔马双太郎还是头一次听说。 “具体来说……日本人不管看什么作品,都非得有整体构图才会满意,总是看重构图是否平衡,所以在介绍一件作品的头尾,都会加入整体特写。而法国人呢,却对颜色或者细节的呈现,更加关心一2,不怎么在意整体效果,所以,不少作品在拍摄的时候,都是翻来覆去的局部特写。或许在他们看来,电视屏幕就这么点儿大,放上整体图也没什么意思吧,还不如多拍些平时看不到的细节特写,更能体现画家倾注的心血。真不愧是美术的先进国啊,我们还差得远呢。 “明白了法国人的视点,再看画集,这就容易理解了,他们完全只强调真正想看的部分。这在日本就无法想象了,日本人相信,对实物的忠实再现,才是第一位的——包括污渍折痕,通通不能漏掉,所以,日本的画集不明快,也没有动感。我就是意识到了这点。” 塔马双太郎哑然凝视着岛崎。这家伙虽然惹人讨厌,却有独到的想法,对艺术的审美也很有一套,只当个商人真是屈才了。 “看来您也理解了。” “岂止理解……还帮我解开了一个谜。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塔马双太郎放下了隔阂,“不过并不是浮世绘,是梵·髙的《阿尔的吊桥》。很多年以前,从欧洲回来的朋友,送给我这幅画的照片复制,说是在阿尔当地买的。日本大规模举办梵·髙展那阵子,我也买过相同的复制品挂在家里,是在日本印刷制作的。也就是说,我有同一幅作品,在两个国家的复制品。接下来你能想象了吧?” “怎么样,两件复制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吧。”岛崎张着大嘴,吐出舌头笑着。 “没错。那时候比起困惑,我倒更加感慨:日本印刷技术的精湛,因为怎么看,阿尔那件复制品的颜色都太淡了,梵·高代表性的黄色很不明显。而日本那件就很完美,给人在看真迹的那种感动。当然,只是这样我也不会烦恼了……”塔马双太郎摇着脑袋感叹着,“后来有一天,有法国的熟人上我家来做客。我本来是想让他开开眼界,就把那两幅复制品给他对比,哪知道他竟然笑话‘日本的印刷技术不过尔尔,连梵·高的颜色都还原不了’。如果是个美术门外汉也就罢了,不巧他的本职,就是美术研究家。他坚称阿尔那幅才忠实于原画,我呢,当然力挺日本。原画是唯一的,所以,肯定有哪一方的观察方法不对,这对研究者而言,是很重要的问题,可惜我们还没争个明白,他就回法国去了。” “原来如此,确实跟我遇到的情况很相似。” “多亏你啊,这下我算弄明白了:结果,我们两个都没说错!”塔马双太郎苦笑99lib?着摇了摇头,“对他而言,真正的梵·高就跟阿尔复制的一样,在我看来也确实是日本那幅。只因为同一幅作品,给我们的印象并不相同。” 岛崎有些不知所措,问道:“真有这种事?” “我猜,或许跟彼此的瞳孔颜色有关系吧。据说蓝眼睛对光的吸收力,比我们更强烈一些,所以,他们就需要太阳眼镜的保护。他们观察得到的印象,自然也跟我们不同,就好比同样的景色,在白天和晚上,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说得极端些,正午的风景在我们看来,是下午三点左右的感觉,对他们而言却像上午十点。我们能分辨星星的微弱闪烁,在他们眼中,却因为太过明亮,而无法区别。我们认为很美的颜色,他们会觉得太花哨,反之亦然。最重要的,复制品归根结底,是经由人手的印刷物,颜色的校正并不依赖机器,而是完全取决于人的感觉。” 岛崎不解地歪着头,问道:“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颜色的浓淡是由人指定的,就算把原画放在旁边,对比着调色,也一定存在某些不同,这就是个人喜好的问题。日本人喜欢梵·高的黄色,所以会花大量心血还原,对其他颜色却不怎么注意了。假如法国人偏就对其他颜色感兴趣呢?比方说红色。我们的复制完美呈现了黄色,红的色调却比原作稍淡。而法国人的复制呢,红色没得挑,黄色却不怎么醒目。可是双方又都坚信,自己的复原是最完美的。既然彼此都对感兴趣的颜色做得完美,就意味着获得的感动是相同的。就算其他地方,多少有些偷懒,反正原本就是不在意的部分,所以不会察觉。所以说……这样一条一条对应着看,结果就成了完全不同的复制品。” 岛崎一声叹息。 “老外都说浮世绘有异国情调,结果,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塔马双太郎摇头苦笑着,“其实这就是答案,他们看到的颜色,跟我们不同啊。” “塔马先生真是跟传闻中一样,简直太厉害了。肯定不会错啦!”岛崎得意地手舞足蹈,“所以,他们制作的画集,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穿了,是他们在印刷过程中,无意识地进行了调色。” “对不同颜色的关心程度,自然也不一样。” “这下子……我盘算的目录,就很难做了啊。就算要进行加工,我也不清楚老外的喜好。这个问题可不好办。” “你倒说反了,其实很简单。” “怎么茬儿……?”岛崎顿时一惊,抬起头望着塔马双太郎。 “如果你真想比照,外国人的喜好制作目录,直接找老外设计,或者校色不就得了。完全不需要任何麻烦的调查训练。” 岛崎惊喜道;“对啊!我他娘的怎么就没有想到。” 岛崎离去之后,塔马双太郎仍然激动了好一阵。对他进行说明的同时,塔马心中也升起了某种奇妙的感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终于,塔马双太郎放弃思索,拿起了电话。 他原本和杉原允约好,从长野回来就电话联系,结果一直拖到现在。没办法,一想到《现代美术》,他就背后发慌。 “听说没有!……”杉原允一接起电话,便惊慌失措地说,“执印老先生过世了!……” 塔马双太郎顿时哑然。 “听说可能是自杀……” “自杀?……怎么可能。”塔马双太郎激动地问,“理由呢?……因为美国那件事吗?” “不知道啊。总之,报社全都炸开了锅,我正跟总编一起,往执印家赶去,塔马先生也来吗?愿意的话……” “不,我就免了,反正去了也帮不上忙。你弄清情况,稍后再跟我联系。” “这样啊,那我回程时,顺便来一趟研究室,下午就到。” “对了,益子秦二郎的资料,搜集到了吗?” 杉原允在美国的报纸上,查到了死者的名字,但是,塔马双太郎对他一无所知,于是又请杉原接着调查。 “总算找到了一些,不过都是些零碎片段,待会儿一起给您带过去。” 杉原允匆忙结束了通话。 “自杀啊……怎么会?”塔马双太郎想着,骤然对远在美国的事件,有了一丝真实感,之前一直没有把它当回事。 考虑到执印岐逸郎的立场,加上年龄,以及波士顿的距离感,塔马双太郎立刻打消了对事件的关心。 “可是……既然弄到自杀……” 看来有必要认真对待了! “会跟这回的北斋画作有关吗?” 塔马双太郎认为:答案是肯定的。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明确表示:那幅画是从美国弄回国来的,既然现在知道,长野的画廊主并不存在,原有者的大阪画商也有待斟酌。可以考虑,摩衣子亲自在波士顿,发现作品的可能性,要知道在签下买卖合同之前,那幅画就在他们手里了。 “这么说,就连执印岐逸郎老先生,看来也跟赝品事件有关啊。” 想到这里,塔马双太郎到底觉得不妥,从情理上说不通。 “杀人案件和制造赝品,还是应该无关吗?” 塔马双太郎怎么想,也不认为:执印岐逸郎和赝品有牵连,这就好比能够随便印刷万元面额真钞的人,偏要涉险去造伪钞,甚至不惜杀人。 “关键是益子秦二郎被杀掉的动机……” 塔马双太郎焦躁不已。如果弄不清楚这一点,就只能原地踏步。也不知道杉原允的调查,能不能抓到一些线索。 塔马双太郎起身点上了一根烟…… 第十节 “什么,被杀?……警方开始按照他杀的观点,进行搜查了?”塔马双太郎惊呼着看向杉原允。 “治丧的接待,全都交给宇佐美先生了,我们没有见着他。”杉原允摇头晃脑地叹息着,“听说摩衣子女士已经歇斯底里了,一群警察在屋里嘀嘀咕咕,当然会受不了。” “可是……吓我一跳啊,怎么就变成他杀了?” “上回派对上,不是去了一个刑警吗?那个人叫阿菅,是个老手了。当时他碰巧去老师府上,询问一些事情,所以,现场立刻得到了保护。”杉原允回忆着说,“因为房间是从里面锁死了,最初就当是自杀,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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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本该被老师用过的水杯上,却找不到指纹……好像这才改成了他杀。首先发现尸体的宇佐美脸都青了。” “宇佐美一成?莫非尸体是他发现的?” 一听说是“密室杀人”, 塔马双太郎就立刻来了精神,99lib?杉原允在他的不断追问之下,把查到的一切都报告了。 “这会儿电视台和报社,也该陆续到了,想必都乱成一片了吧。怎么说,这也是获得文化勋章的画家被害了,报纸尤其要大做文章吧。” “亏你能在那种状态,弄清楚这些事。”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之前提过的记者也在,我跟他搭话说,也在调查益子被杀的案子,没想到他就痛快地告诉我了。他知道我是做美术杂志的,不会跟他抢新闻九九藏书。” “是你的人格魅力,没人会对你设警戒。”塔马双太郎打趣说,“其他地,他还说了什么?” “您别涮我……”杉原允缩了缩肩膀,“让我想一想,还提到美国那边,益子秦二郎的案子可能有进展了。” “因为执印岐逸郎的被害?” “不,这是从美国分部的记者那儿,得来的情报,听说很早之前,警方就排除了执印老先生的嫌疑。” “果然啊,我也这么想。” “不过啊,似乎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塔马太郎闻言一愣。 “名字我是不知道,但警方锁定的目标是个女人。” “女人?日本的?……” “对。该不会是摩衣子女士吧?99lib?” 塔马双太郎紧咬着下唇。 “绝对不可能,她跟益子没有连接点。” 塔马双太郎的神情,让杉原允倍感不安。 “我们的调查到这份上,差不多也是极限了。假如警方的目标,的确就是摩衣子,应该是找到了有力的目击者。”塔马双太郎重重地点了点头,“怎么说也是杀人案件,不会简单因为父亲洗清了嫌疑,就转而怀疑女儿。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能让我跟那名刑警见一面吗?” “跟刑警见面?!……”杉原允吃惊地张大了两眼,“见了面您想怎样?” “这件案子,肯定跟之前的北斋画作脱不了干系,我就拿赝品的情报,跟他交换警方掌握的线索,还有女人的名字。” “不见得行得通啊,又不知道人家相不相信,益子的案子跟北斋有关。” 杉原犹豫不决。 “我会力图让他相信的。”塔马双太郎很有自信地挥手说,“之前我去长野的成果,还没有对你报告,宇佐美和摩衣子的行动,简直破绽百出,如果警方还没有来得及,关注北斋的问题,这下绝对会感兴趣。我敢保证!……” “可是……很不好办啊,这下岂不是会加重她的嫌疑吗?” “说什么呢,警方盯上的女性,又不见得一定是摩衣子。”塔马双太郎笑着挥了挥手,“要想确认,这也是唯一的方法。不带些见面礼,刑警也不会轻易开口。” “那就依您吧!……”杉原终于被打动了,对塔马双太郎下定决心,“那么,我明天就通过记者,跟刑警联系吧。” 第一节 电话骤然悲鸣。乔伊斯一跃而起。 还不到傍晚六点,如果是打错了,他绝对要大骂一声“浑蛋”。要知道他早都被连日的侦查,弄得晕头转向。 乔伊斯刷地提起听筒,一声不吭地等着对方发话。 “知藏书网道是你,还在休息啊?”是鲍根的声音,而且心情好得出奇。 “杂碎,不要他娘的乱开玩笑。刚刚分手还不到六个小时,你什么时候成我老妈了?想问早饭吃什么的话,咖啡就好,再让我睡一会儿。” “在飞机里随便你睡到死。快起来,一小时后在局里集合。” “飞机?你在说什么?”乔伊斯顿时一愣怔。 “这回真要去日本了,而且不是带薪休假。你也一起。” 乔伊斯错愕不已。 “执印昨天被杀了。” “哪个执印?” “有名的,漂亮的美人。明白了吧?” “这可了不得咯,早知道我就去学日语了。”乔伊斯伸手拿过香烟。 “于是,
99lib?
去日本的许可就批下来了,谁都不认为这是偶然。” “当然是牵涉到案子的凶杀,小孩子都知道。能跟你搭档太棒了,只可惜执印没有住在京都。” “少他妈的胡乱提要求。”鲍根骂着,“等会儿见了头儿可别嬉皮笑脸,我们这是去办案。” “收到了啦,我会加油,你也小心为妙哦。” “嬉皮笑脸跟我不搭调。”鲍根隔着电话苦笑。 乔伊斯放下电话,吹起了《第三类接触》的口哨,开始更衣。 第二节 刑警阿菅按照约定时间,推开涉谷咖啡馆的店门。他并不抱太大的期侍,但是99lib?,他也不能无视民众的协助。 只听搭档三井问道:“你知道目标的长相吗?” “不。听起来他们似乎认识我,就等对方发现我们吧。”刑警无奈地苦笑着说。 阿菅环视着满屋客人,在靠里的位置有人举起了手。阿菅颔首向后方走去。 “我是《现代美术》的杉原允,这位是塔马双太郎先生,在大学里教风俗史。” “我是阿菅,多谢联络。”阿菅说着,便和三井在二人对面落座。 “这对组合跟我们挺像啊。” 阿菅盯着胖乎乎的杉原允和瘦高个的塔马双太郎,觉得有些好笑。三井年轻的时候,就是塔马这种身材。 “二位有什么话说?” “在此之前……”塔马双太郎立马开出了条件,“假如你对我们的情报感兴趣,作为交换,希望你能提供警方的搜查情况。请先答应我的条件……” “这回的案子吗?恐怕还没有实质性的成果。”阿菅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不,我们对前一起案子更感兴趣,希望得到益子秦二郎先生被害的细节。” 阿菅闻之哑然,看来眼前这二人,并非单纯的线索提供者。 “为什么想知道?” “出于个人理由。详细说明之后,相信你也能够理解,简而言之,我们似乎被卷进了相同的案子。”塔马双太郎挥舞着右手,严肃地说,“你在搜索事件的原因,而我们知道事件的结果,双方的情报合在一起,就能后看到全体的轮廓。这是毋庸置疑的。” “嚯,结果啊,这倒意外。搜查才刚刚开始,你就知道结果了?”刑警阿菅冷笑着说。 “别挖苦人。那我再说明一次,以美国的杀人案为开端,在日本发生了,和我们相关的事件,在它的延长线上,又出现了这回的凶杀案子。”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想必你也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北斋作品被烧一事吧?那幅画是在美国发现的。” “那又怎么样?” “那幅画有可能是赝品。”塔马双太郎说。 “你说的是真的?”阿菅绷紧了脸,警方一直以为那是确凿无疑的真迹,一开始就排除了和案子的关系。 “你们能够证明吗?” “我想可以,尤其是杉原先生,从最开始就牵涉其中。” “明白了。务必容我向二位讨教,我们也会尽可能地,回答二位的提问。” “那就先由杉原先生说一说,执印画廊为什么会对北斋的手绘感兴趣吧。” 塔马双太郎示意杉原允起头说明,阿菅和三井认真地边听边做记录。 二十分钟以后,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的介绍告一段落。阿菅握着圆珠笔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也就是说,并没有北斋那幅画,是赝品的真凭实据啊。” “虽然没有实证,但是绝不会错。否则没有办法,解释执印画廊莫名其妙的行动。” “是为了骗取保险金?” “应该不是吧,执印画廊不缺那几个钱。” 三井刑警讶然插嘴道:“可是好歹也有五千万啊。” “凭着执印画廊的信誉,要保一个亿也是轻而易举。”塔马双太郎说,“如果他们的目的在保险金,一定会做上亿的打算。” 阿菅也对塔马双太郎的意见表示赞同。 “那位……津田先生是吧,宇佐美一成不给他看实物,确实是个问题。” “我的能力有限,要是你能再去一99lib?趟长野……” “肯定得去。要查出宇佐美留宿的酒店很容易,只要能够证实,那晚跟摩衣子见面的人是他……” “就能证明摩衣子在撒谎。”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 “宇佐美一成竟然也是同谋啊……这下子有意思了。” “这么说,警方锁定的目标,果然就是摩衣子?”塔马双太郎笑着问道。 面对塔马双太郎的质问,阿菅略一犹豫之后,坦率地点了点头。 “案发前后,有学画的年轻人,看到她出现在波士顿美术馆,益子秦二郎被杀的两天之前,也有她进出公寓的迹象。”阿99lib.菅开始做说明,“美国方面侦查的结果,两起事件她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本人的说辞是单独出去买东西了。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塔马双太郎好奇地问。 “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出她杀害益子先生的动机。自打美方提出协助要求,我也做了不少调查……”阿菅苦笑着摇了摇头,“先不说执印先生,摩衣子女士和被害者益子,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她只是益子的前妻,跟执印先生再婚后生下的孩子罢了。” “她母亲和益子结过婚?”塔马双太郎一阵愕然。杉原搜集的资料,就漏了这一条。 “应该没有关系吧,没有必要现在才为了,四十年前的事情去杀人。” “结果完全没有线索啊……”塔马双太郎感慨地摇着头,“摩衣子为什么会去益子秦二郎的房间?” “这也不清楚,而且并没有目击者,是因为房间里,她母亲的肖像画没了,我们才推测,来访者会不会是她呢。” “母亲的肖像画啊……”塔马双太郎低头沉吟着,“对了,益子先生有画画的才能吗?我们查到现在,连一幅他的作品也没有见过。” “倒是有照片,不过,并不是从房间里消失的肖像,而是那幅绘画的草稿。看得出来相当有水平。” 阿菅取出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确认方向后放到桌上。 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探身向前,瞅向那张小小的照片。 “还真是,这笔力相当了不起啊。”杉原允赞叹着,转面征求塔马双太郎的意见,却没有得到对方的答复,他才觉察出异状,“怎么了?照片有问题?” 杉原允察觉了塔马双太郎的紧张。 “很像,简直一模一样。”塔马双太郎震惊地说。 “和什么一模一样?”杉原允一脸不可思议。 “执印老师的早期作品,你不这么认为吗?” 杉原允听到这话,也是一脸严肃。 “确实如您所言,是叫《凯特的肖像》吧,都是四十年前的作品了。” “可是……就算相像,也是理所当然吧,画的都是同一名女性啊。” 刑警阿菅笑着放松了肩膀。 塔马双太郎无视阿菅的说笑,问道:“能让我看一看这幅草稿的实物吗?” “我也没辙,东西在美国呢……”阿菅两手一拍,苦笑一声,“啊,对了,只是草稿就可以用传真发过来。你看怎么样?” “有劳了。”塔马双太郎认真地点了点头。 “至于这么重要吗?一张草稿能有什么提示……” “还不好说,不过肯定能牵出什么线索。如果摩衣子拿走了那幅画,背后绝对有理由肯定,那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塔马双太郎确信无疑地说。 “但愿吧。说实话,我们也正束手无策。一般来说,越是连续事件,越容易圈定犯人,这一回却完全相反。” 众人一阵沉默。 “执印先生的死亡时间推断有结果了,估计在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阿菅刑警极其不快地继续说道,“宇佐美一成发现尸体,是在下午两点半,也就是刚死不久。同时,摩衣子身在画廊,有牢固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宇佐美从上午就一直外出,他声称独自吃过午饭之后,就去了执印老先生家里。开车从画廊到执印老先生家里,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他抵达现场的时间,正好和推断的死亡时间吻合。不过,问题是……” 杉原允两眼放光,问道:“是密室吗?” “不,是更单纯的问题。从解剖报告来看,执印先生服用地高辛是在早上十点左右。” 塔马和杉原呆呆望地着阿菅。 “没错,就算宇佐美是犯人,也没法让执印先生服药。那时候,他正在画廊里训斥员工。” 杉原允追问道:“那么,摩衣子女士呢?” “很微妙。她抵达画廊的时候,是在中午十一点稍过,或许能够办到。” “那么,她下午不在现场的证明,也没什么用了。” “不过,执印先生为什么没有向女佣求助?按照医生的说明,他至少有一小时是清醒的。地高辛并不是砒霜那样,立即见效的毒药,实际上,仅有两例企图靠地高辛,自杀的例子,而且,都因为剧烈呕吐和头晕,弄出了巨大的响动,很快就被家人发现,并且保住了性命。被绳子捆绑的情况我不清楚,但通常来说,没有理由不呼救。” “嚯,这倒奇怪。女佣是什么时间到执印家的?” “刚好和摩衣子女士一进一出,应该是在十点来钟吧。紧接着,她就把牛奶和装着水的杯子,端进了房间里。” “如果……只是打个比方。”塔马双太郎插嘴问道,“如果摩衣子女士是犯人,会不会她并不知道药效,误以为人已经死了……” “几乎没有可能噢!……”阿菅立刻摇头,“服用地髙辛十五分钟之后,才会对身体产生影响。我最初也不清楚药效,所以兜了一些圈子,从结论来说,靠地高辛杀人,最少也要保证对方有两个小时失去自由,否则绝不可能成功。” 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一直没对你们说,警方现在似乎认为这是自杀了。” “那么,关于杯子上的指纹,又该怎么解释?” “确实是个谜。一切情况都显示,执印先生是自杀的,唯一的分歧就是水杯的栺纹。不对,还有门内侧把手的指纹,也被消去了。” “那就说明,确实还有什么人在房间里。”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道。 “怎么想都不合理。可以考虑:是执印先生自杀后,尸体被侵入者发现的,但也没必要特意弄成密室。”阿菅颇为疑惑地摇了摇头,“最可能有问题的,当然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宇佐美先生,可是他也没理由这么做。” “你刚才说内侧门把也没有栺纹?”塔马双太郎突然问道。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阿菅凝视着塔马双太郎,“最近的案子里,经常有这种手法,多半是受电视影响吧。” “进入房间的有宇佐美和女佣两个人,难道他们都没有碰过门把手?” 阿菅恍然大悟。 “我真是糊涂。”阿菅狠狠地拍了拍大秃脑袋,“两个人都没碰是不可能的,如果女佣接触过门把手的话……” 塔马双太郎微笑道:“那就说明,指纹就是宇佐美一成刻意擦掉的!” “至少可以肯定,这回的案子里,有太多无法用逻辑解释的谜,事件的展开,多半有偏离常识的理由。”塔马双太郎认真地总结着,“比起北斋那件事情的复杂程度,消失的指纹要单纯多了,即便还不知道宇佐美这么做的用意。” “你们问到了女佣家里的电话吧?”阿菅向三井确认,后者点了点头。 “赶紧打电话问问吧,这时候,她应该还在家里。” 三井起身去了公99lib?用电话。 “不会错,女佣说当时忘了宇佐美还在房间,顺手关过次门。她果然碰过门把。”三井兴冲冲地回到座位,“真相大白了,消去指纹,果然是宇佐美一成干的好事,真是折腾人。” “这下子,执印老师就确定是自杀了,接下来就差理由了。”塔马双太郎说着,陷入了沉思。 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关于执印岐逸郎自杀的必然性。而且,如果地高辛的药效,就像阿菅刑警所言,岐逸郎对死亡的选择,无疑就抱着相当的觉悟。跟上吊或者跳楼不同,他有无数的机会半途而退。在数个小时里,和死亡的恐惧不停交战,这需要超凡的勇气和信念。很难想象有什么理由,让他宁愿受这种苦,也非死不可。 “他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吗?”塔马双太郎斟酌一番,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警方逼得多紧,只要他是清白的,就没有理由自杀。 “还是说……”塔马双太郎嘟囔了一句。 执印岐逸郎最近健康极度恶化,还有其他的原因。北斋作品的烧毁和阿菅的出现,确实会给他的心脏,带来很大负担,又或许他是察觉了摩衣子的行凶,以及关于赝品的真相,由于太过担心,最终选择一死了之…… “也不成,这样就没有办法说明,有关亲子态度的对调,摩衣子在岐逸郎面前,应该更畏缩才对。”塔马双太郎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假如是摩衣子掌握了执印岐逸郎杀人的秘密,两人的强弱态度倒可以理解,可是,事实却正好相反。 阿菅打量着塔马双太郎,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宇佐美一成的招供,如果能够解决案子,那是最好,可惜我敢说还有内情。”塔马双太郎说着,咽下凉透的咖啡。 第三节 “什么,我把指纹擦掉了?”宇佐美一成霎时一记冷笑,“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无聊!……” 一行人刚刚从火葬场回来,执印家里仍然一片混乱。阿菅刑警和三井刑警,正同宇佐美一成大眼瞪着小眼,摩衣子也一脸僬悴地出现了。她只是不快地扫了眼阿菅,就在沙发落座,不仅肿着双眼,连妆也难得地糊了。 房间里很冷,摩衣子像是抑制颤抖一般,用双手抱着瘦削的肩膀。又过了一会儿,宽敞的客厅里,终于传来中央空调的暖气。 “浑蛋!……这回似乎又变成自杀了,你们要怎样羞辱家父才甘心?”摩衣子整理着丧服。 阿菅瞪着宇佐美一成,说道:“要不是他多余的手脚,我们也不会多花这番功夫。别想狡辩,我们已经跟阿清小姐确认过了。” “宇佐美?他做什么了?”摩衣子吃惊地瞪大了两眼。 “是他把指纹消去了。如果只是水杯,或许还能够骗过我们,他的败笔在于,他把阿清小姐碰过的门把也擦干净了。”阿菅愤怒地断喝着,“总之,先让我们听一听理由吧。” “怎么回事?他这话是真的?”摩衣子苍白着脸质问宇佐美一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宇佐美一成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畜生,别糊弄人了!……敢情你是在大扫除呢。”三井握紧了拳头。 “先消消气,宇佐美先生不也承认了嘛。”阿菅连忙解劝,“至于原因,他肯定也会想起来的。” 摩衣子怒喝道:“宇佐美!……你给我好好地说清楚,干嘛做那种愚蠢的事情!……” “要逮捕我吗?”宇佐美的放肆,让阿菅感到困惑,“你们没有办法动手吧?既然确定老师是自杀,你们的捜查就结束了,不管我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了。我没说错吧?” 阿菅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我只是一时兴起……既然你想听理由。” 宇佐美一成毫不留情的嘲弄,气得摩衣子涨红了脸。 “确实……这回的案子,没有办法把你怎么样。”阿菅愤然反击,“不过,波士顿的案子还没有解决,有的是理由把你请进警察局。” “把我?……真会开玩笑啊,事发之前或者之后,我都没去波士顿。你能抓我就请便吧。” “正有此意。”阿菅冷笑着说,“顺便也向你请教请教,关于北斋的问题。” 摩衣子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宇佐美一成也一脸严峻地屏息看向阿菅。 “看来说中了,那我就在这里,一块儿深入挖掘喽。你要继续对着干,我怕自己会管不住这张嘴啊。”阿菅笑着,回头匆匆瞥了一眼摩衣子,“唉,我最不乐意让美人为难了。宇佐美先生,那就如你所愿吧,我会尽快申请好文件恭迎您的大驾。” 阿菅给三井使了个眼神,起身作势要走。 “且慢!……”宇佐美一成慌忙喊住阿菅,摩衣子泫然欲泣地斜视着宇佐美,“至少让她先回避吧。” 摩衣子的喉咙深处,溢出一丝一丝的呜咽。 “为什么?……这件事也跟她有关。” “只怕她……承受不了。”宇佐美一成谨慎地嘟囔着。 摩衣子硬是装出毅然无畏的态度,说道:“没有关系,我有知情权。” “老师他……确实是犯人。”宇佐美一成抛下这句话,颓然垂下了头。 “桌子上有遗书。阿清离开之后,就剩我呆呆留在房里,结果发现了遗书,而且收信人是你。” “什么,是我?……”摩衣子吃惊地张大了两眼。 意外的发展,让阿菅不知所措。 “换了谁都会不安的。虽然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可是以自杀结案,就有公开遗书的危险。遗书不是留给摩衣子的,所以会落入警方手里。如果里头的内容,有损执印老师名声,画廊就跟着完单了。” 宇佐美一成说到这里,遗憾地摇了摇头。 “事出突然,我只知道必须把它藏起来,结果,手忙脚乱地就打翻了杯子。虽然我立刻就扶起来了,可是,已经沾了我的指纹。我担心会暴露遗书的存在,就用手帕擦掉了,同时又想,干脆把所有指纹都.99lib.消掉好了。” “你真是的,为什么做这种多余的事!……”摩衣子愤愤地吼叫着。 就算杯子上沾有宇佐美一成的指纹,要解释也很容易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害怕阿清随时会回来,乱了阵脚吧……”宇佐美一成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只是杯子的指纹被擦掉,反而不自然,这是常识吧。” 阿菅的心情很是复杂,宇佐美一成的异常行动,在那种状态下,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也没有想过,这会被当成密室杀人。房门那时候是敞开的,我就忘了之前上着锁,之后被你指出来,我这才注意到。要是早怎么会是犯人,完全无法想象。可是他也不可能,为了包庇摩衣子而去自杀。 不仅是岐逸郎,就连摩衣子自身,应该也没有察觉,警方锁定的目标,这就自杀也太心急了。 浑蛋,真被塔马双太郎那小子给说中了,宇佐美的招供,只是让案子再次回到原点。 “总之,先让我们看一看遗书吧。一起去趟画廊。”阿菅无奈地说。 “我也去,可以吗?……”摩衣子突然站起身来请求,阿菅略一犹豫,对摩衣子点了点头。 第四节 “你的预感果然应验了!……”电话中的语调十分沉重,“宇佐美一成把岐逸郎认罪的遗书99lib?藏起来了,说是为了减少对画廊的打击。遗书是真的。” 塔马双太郎听了阿菅的说明,断言道:“这是在庇护摩衣子。” “不好说啊。执印先生应该并不知道,警方锁定了摩衣子,说实话,我是完全弄不清楚了。”阿菅十分为难地踢着脚尖,“怀疑摩衣子女士的依据,只是间接证据而已,也找不出她的作案动机,不可能只因为缺少不在现场的证明,就对她怎么样。现在又有了执印先生的遗书,足够终止调查了。” “你就这样服输吗?” “怎么可能,弄不清楚和服输是两码事。看来只能从北斋那件事情行,寻找突破口了。”阿菅苦笑着说,“我打算明天就和三井一起,去一趟长野……” “遗书提到杀害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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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理由了吗?” “嗯,说是被他勒索。这就是杀人的直接动机,跟美国那头的看法一致。”阿菅无奈地说,“大概十年前,益子秦二郎主动和执印先生取得联络,之后一直以生活援助的名义,每年收取三百万。” “持续了十年?”塔马双太郎顿时一惊。 “怎么说呢,对执印先生而言,这些也都不是什么大钱,就随他去了。可是,益子从日语报纸上,得知了执印先生要到美国访问,立刻就给日本写信,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照遗书的说法,他不仅在信里漫天要价,还表示了回国的意向,要求执印先生负担,他在日本生活的全部费用。”阿菅刑警喃喃地说道,“先不说钱的问题,之前因为他远在外国,倒不用担心;可是他如果一旦回国,真不知道会拿什么问题,上门刁难自己。执印先生担心继续纵容他,会让益子秦二郎更加得寸进尺,为了吓一吓他,就带了刀去见面,没有料到却演变成了杀人。执印先生非常后怕,就赶到益子的公寓,拿走了过去写给他的信件。大致就是这样。” “被勒索的理由呢?” “遗书里没有写,只说既然坦白了罪行,就请别再追问了。”阿菅无可奈何地踢踏着感叹道,“他似乎宁死也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理由——这种遗书反倒更有可信度……” “姑且算是合乎逻辑吧。”塔马双太郎无奈地点了点头。 “没错,勒索问题尤其重要,这在搜查上是高度机密,媒体也不知道,益子秦二郎能够定期从日本,获得款项的事实,自然更不可能泄露给执印先生。所以,既然遗书上出现了这件事,汇款人必然就是执印先生了。” “那幅肖像画呢?” “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应该没什么特殊意义吧。” “你似乎相信他就是犯人了?” “说实话,如果没有你提供北斋的线索,到了这步确实会结束搜查吧。”阿菅吹了一声口哨,笑着说道,“目前本部的老大,打算顺着北斋这条线,继续挖掘下去。” 塔马双太郎沉默不语。 “美方的负责人会来日本,他也坚信,执印先生是清白的,肯定会很高兴地,得知画廊和北斋的赝品有牵连。” 塔马双太郎仍然不吱声。 “不过,前途一片灰暗啊。如果执印先生确实清白,那他就是不惜背上杀人的污名,去袒护什么人。当然,对象只能是女儿摩衣子。换句话说,他对女儿抱着深重的父爱。可是,按照我们的调查,这对父女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这种程度。”阿菅稍事停顿,继续说道,“执印先生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不顾家庭,和情人住在一起,在摩衣子女士十四岁,直到结婚的十年间,那栋大房子里,就只有她和女佣两人,冷冷清清地生活着。按照世俗的看法,执印先生就是自私、任性的典型,总不会现在突然父爱爆发吧。” 塔马双太郎继续沉默。 “倒是有资料给他提供了,憎恶女儿的理由。” “憎恶?” “摩衣子女士的出生年月存在矛盾。” “有什么问题?” “还记得她的母亲是益子的前妻吧?摩衣子女士是在益子开始服刑的八个月后出生的。”阿菅笑着回答,“可以想象,这时候,她的母亲已经和执印先生在一起了,可是,益子秦二郎才是她亲生父亲的可能性极高。” 塔马双太郎顿时惊愕不已。 “可以想象,执印先生隐约有所觉察,对她的爱也随之冷却。可是,一旦开诚布公,就等于承认,自己睡了好友的老婆。”阿菅感慨地说,“执印先生之所以一直闭口不谈,关于益子和死去的妻子,就是为这原因吧。” 塔马双太郎又是一愣。 “如果上述假设成立,对执印先生而言,摩衣子就是长年施行勒索的男人的女儿,不可能为了庇护她,毅然自杀。” “还不如说,是理所当然地恨着她啊。”塔马点了点头,接着向阿菅询问起来,“画廊会怎么样?……执印老师的遗书一旦发表,问题可就大了,宇佐美的担心,确实可以理解,说不准连老师的文勋章,也会被收回去呢。” “还没有下定论,摩衣子女士似乎拿定主意,关闭画廊。没想到她那样强势的人,也会被打垮啊……”阿菅感慨地说道,“我们让她近一段时间,不要离开住处,她说告一段落之后,就收拾好画廊,赶去国外生活,宇佐美好像也会跟去。” “宇佐美?开什么玩笑!……”塔马双太郎震惊又愤怒地说。 “是真的。”阿菅笑着回答,“宇佐美还暗示了,要和摩衣子结婚的打算,他们两个就是这种关系吧。” 塔马双太郎实在无言以对。那两个人的关系,确实不只主仆这么简单,宇佐美一成对摩衣子抱有执着,这也是事实。现在,摩衣子饱受父亲自杀的打击,说不定真会让宇佐美得手。 “保险公司那头,我也让三井去调查了,我们想弄清楚: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的保险金额,然后,还有必要重新调查那个大阪画商。” “啊哈!……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一有结果请立刻通知我,我这段时间都在大学里。” 塔马双太郎确认了阿菅的预定后,结束了通话。 “波士顿那边儿的负责人,会从美国过来啊。” 一想到在遥远的国度,还有人思考着同一件案子,塔马双太郎不由得升起奇妙的亲近感。 “我们肯定正用不同的视点,观察着同样的事件。” 塔马双太郎回想起来,美术商岛崎的启发。日本人最重视整体的逻辑,外国人肯定更在意解决细节的谜题…… 塔马双太郎忽地中断了思考:“畜生!……奶奶个熊!……妈的!……浑蛋!……” 某种雾霭般的东西,呼啦一下子,在他的脑子中扩散开来,疑问渐渐膨胀,最终凝固成一种形状。 胸口憋得难受,塔马双太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畜生!……如此单纯的问题,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塔马双太郎一阵呻吟,捤拳反复击打起桌面。 抽屉里放有报道北斋作品被烧的剪报,塔马双太郎慌忙取出来,放在桌上摊开,如饥似渴地看着一行一行的文字。 塔马双太郎瞪着报道,浑身直打哆嗦。 赝品的证据,就毫不掩饰地摆在眼前,他却愚蠢地视而不见。一旦以新的视点去审视,没有比这更不自然的地方了,那幅画九九藏书毫无疑问是赝品。 塔马双太郎忍不住想大吼:马鹿野郎!……造假者完美利用了人类心理的肓点,简直是恶魔的阴谋。 这下子,冈仓天心的题字之谜,也迎刃而解了。执印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所以,确信笔迹鉴定的结果,一定是真迹。 他们肯定清楚,就算“北斋”那两个字是后来添加的,只要有冈仓天心的亲笔题字,世人绝对会认同画的真实性。 “又跟写乐那时候一样,选择牺牲津田吗……” 塔马双太郎为津田良平感到痛惜:畜生,他实在太不走运了。他的好心再次被利用,结果又被卷入了新的赝品和杀人事件。 “嵯峨先生、西岛先生、小国府,再加上这回的益子和执印老师……”塔马双太郎在心中数着。 两起案子就死了这么多人,短短四年之间,津田良平就牵扯了五具尸体。塔马双太郎不禁栗然,这是超越常规的数目。津田良平并非新闻记者或者警察,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研究者,就算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不无可能,现实中又怎么会有这等偶然。 塔马双太郎把头摇了又摇,就算这是偶然,难道北斋同鸿山和西博尔德的关联,也只是偶然?……塔马认为,背后绝对有内幕。就算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的目的,是让某人代为发现那幅画,也没有必要非得是津田良平不可,倒不如说住在东京的研究者,比远在岩手县的津田良平好用多了,不可能只是因为津田人好就选中他,而且,津田良平也说,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偶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塔马双太郎回溯着整个事件的经过。 先说塔马双太郎自身,是怎么被牵扯进来的?原因很清楚:因为熟识的杉原允向津田良平提出了,出版国府洋介的遗稿集的请求,而最初提议的正是自己。直到这里,都绝非偶然。 然而,摩衣子突然杀了出来。时间可以认为是在摩衣子刚从美国归来之后,她和《现代美术》的社长交情很好,会看到国府的原稿也不奇怪。结果她被挑起兴趣,决定由自己的画廊,拿下出版权…… “奇怪啊。” 假设杀死益子秦二郎的凶手,真是执印摩衣子的话,她会有这种从容吗? 之前塔马双太郎并不知道,这背后的杀人事件,只当摩衣子是单纯瞄准了畅销书的利益。可是,结合现有情况,重新考虑,摩衣子的行动,就非常难以理解了。 换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会怎么做?塔马双太郎想象起来。确实说不通,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性格,或许另当别论,但是,摩衣子不该是那种人。 “为什么她会执着地争夺出版权?”塔马双太郎琢磨着,这就是偶然的开端。 塔马双太郎从书架上,取出国府洋介的原稿的复印件,这是杉原允以前交给他的,解开一切的钥匙就在其中。 让她突然决意出版的理由,就在国府的这份原稿里,而且,绝对不会是“北斋密探说”,那只是摩衣子用来,说服杉原允和津田良平的借口而已。 塔马双太郎从第一页开始,仔细往下看,只要解开这个谜,一定就能够弄清楚,此次事件的全貌。 一行,一行,又一行……塔马双太郎一字不漏,以摩衣子的心情分析确认。 “这是……我真是太糊涂了。” 塔马双太郎的额头上,顿时冷汗泉涌。他在琢磨国府洋介制作的《北斋改名表》时,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疏忽。 塔马双太郎把原稿摊在桌上,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所以,她才决意插手啊!……”塔马双太郎感慨兴叹。 塔马双太郎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了葛饰北斋的画集和研究书籍,迅速翻看着确认。 不会错,就跟国府的记述一样! 即便天心的题字是真迹,将作品公布之后,只要国府洋介的遗稿,经杉原允之手出版,就有招致疑问的可能。所以,摩衣子慌忙和津田良平缔结契约一一那并非普通的出版合同。她从杉原那里夺过出版权,就是要确保国府的书,最少三年之内无法问世。 “畜生,简直太疯狂了!……”塔马双太郎拍案大骂。 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会为了阻止出版,而签下出版合同!怪不得大家一直被摩衣子蒙骗。换句话说,这是从逆向思维开始的事件。 选中津田良平,绝非偶然,而是他身为国府妹夫的必然,这下一切就想通了。 执印画廊对执笔者的选择,有苛刻的标准,不大会因为是国府洋介的书,就交给并非葛饰北斋专家的津田良平。当然,接下来的调查,充分展现了津田良平的才能,不过刚见面时塔马真是持怀疑态度,摩衣子应该也有同感。 不过,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版的意思,那么,作者的能力如何,都无关紧要,不如说津田的易于掌控,反倒让她放心吧。 摩衣子刻意指定了,无法简单破解的“密探说”,就是为了让出版时间自然延后。津田良平的存在,对她而言可有可无;所以,根本没想过招待他参加画廊的派对。如果她的目的,是顺利公开葛饰北斋的赝品,那么,津田良平反倒是个绊脚石。 “她想必很着急吧。”塔马双太郎暗暗琢磨着。 通常而言或许需要花费很多年才能证明的密探说,津田却只用了短短儿个月。运气是一方面,重要的还是津田良平自身的才能。 假说的一步一步被证实,无疑让摩衣子感到手足无措,一旦完成证明,就没有理由拖延出版了。可以说,这是摩衣子对津田良平的才能的误判,预定的配角,居然超乎想象地活跃,肯定让她焦躁不已。 塔马双太郎整理着思路。 执印摩衣子先在波士顿杀掉了益子秦二郎,理由虽然还不明确,但是,一定和得到北斋那幅画有关,而且她当时就知道画是假的。摩衣子最初计划,一回日本就立刻公开,可是,偶然看到国府洋介的原稿,有了赝品被识破的恐惧。她用尽手段,也必须阻止这本书出版,于是和津田接触,故意推给他难题,以求延期。 在此之上,摩衣子还制定了利用津田良平,让作品自然出现的计划。画廊姑且向全国发出檄文,装出到处搜索的假象。不过,东西既然已经在手,她不需要其余作品来添乱,于是强加上苛刻的条件,让其他店铺失去兴趣。而后,让作品逐渐浮现的计划,确实很顺利,可是,津田良平对密探假说的挖掘,实在超乎想象,她在焦急中只能决定立刻发表。 追究到这里就碰了壁:“画被烧毁真是想不通啊……”塔马双太郎懊恼起来。 通过至今的反复推论,足以肯定:烧画绝对不是为了骗取保险金。这是不惜杀人,才弄到手里的作品,五千万的保险金实在太低。如果画廊的经营状况不妙,或许还说得通;可是,店里的生意非常顺利。摩衣子不可能为了蝇头小利犯罪,即便在波士顿也一样。就算假定益子秦二郎是北斋赝品的所有者,只要能用钱买下赝品,她又有什么必要杀人? “如果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各有目的呢?” 塔马双太郎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样也能够说明,二人在保险金问题上的分歧。 假如是摩衣子从波士顿,带回来了葛饰北斋的赝品,所谓的“大阪画商”,就只是加强真实性的空壳而已。既然宇佐美一成去长野的时候带着画,就证明赝品早就躺在画廊的仓库里,没什么机会让他产生上保险的念头。 “宇佐美一成莫非对摩衣子耍了花招吗?”塔马双太郎突然想到。 一定是吧。那只老狐狸劝说摩衣子,要装出从大阪把画运过来的样子,否则有被拆穿的危险,然后利用去大阪的机会,瞒着摩衣子上了保险。因为他知道,反正画会被烧掉的…… “对啊!摩衣子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画烧掉!……”塔马双太郎终于接触到了核心。 又一个脱离常轨的念头,如果他的想象正确,宇佐美一成无疑给摩衣子的计划添了乱。如果没有投保的多余举动,全世界都不会怀疑画是赝品,更不会有人察觉,摩衣子的阴谋诡计,绝对是完美犯罪。 “可是……这能够算是犯罪吗?”塔马双太郎再次感到疑惑。 把赝品谎称真迹贩卖,当然构成犯罪,可是,摩衣子的做法却完全相反。如果作品被烧,也在她的计划之中,那么,执印摩衣子的第一目的,只是让世间认为是真迹,并没有贩卖的意思,这不合情理。 塔马双太郎的脑子极度混乱。 “难道和执印先生,身体的突然恶化有关吗?” 不会错的。自从看了阿菅提供的益子秦二郎的那张素描,塔马双太郎心中便不断涌上可怕的疑惑。 那张素描,应该就是岐逸郎被益子勒索的理由,同时也跟他和摩衣子之间,亲子关系的逆转息息相关。 “只差一点儿点儿了,就快找到答案了。” 塔马双太郎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来踱去,就像下午四点半钟,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 事件的轮廓已经很清晰了,只要能够解开素描背后的疑惑,岐逸郎的自杀动机,就会一下子真相大白,或许还会引出杀害益子的动机。 塔马双太郎急得不停挠头。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找到了!……”杉原允兴奋地叫嚷着,“我马上开车过来,您哪儿都别去啊!” 真是个不得要领的男人,只交代完自己的话,就“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第五节 塔马双太郎算着时间,刚刚煮好咖啡,走廊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杉原允赶来了。 “挺快啊,差不多破纪录了。” 塔马双太郎望了望时钟,杉原允很少能在联络后的一小时内赶到。杉原喘着气苦笑,就算跑着赶时间,在大学里也得收敛速度,爬楼梯更是累人。 “您倒是沉得住气啊。” “那是当然,我又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没99lib?理由慌里慌张。” “这样啊,我可是急得直打转呢。”杉原允坐到沙发上,从包里拿出几大张复印件,“是益子秦二郎年轻时候的作品哟。” “当藏书网真?……”塔马双太郎脸色一变,放下咖啡,一把抢过复印件。杉原满意地笑着,伸手倒起咖啡。 的确是益子秦二郎的作品,绝不会错,完全符合塔马双太郎的设想。 作品似乎复印自旧报纸,已经分不清楚上色。 不过,塔马双太郎大致可以想象。因为他再熟悉不过,这是和执印岐逸郎完全一样的风格。所有作品的背景,看起来都是漆黑一片,这是涂漆的缘故。 塔马双太郎确认了依稀还能够辨认的创作年代。一九四〇年,正是益子秦二郎和岐逸郎共赴美国的第二年,当时益子二十六岁,岐逸郎三十一岁,两人怀揣着新生代日本画家的抱负,远渡重洋。 “亏你能够弄到这种东西。” “偶尔我也能占回先手嘛……”杉原允得意扬扬地笑着,“他们两个刚刚到美国的时候,在旧金山住了很多年,可能因为那儿有著名的日本街吧……” 杉原允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注视着塔马双太郎,塔马双太郎示意杉原继续。 “执印老先生的年谱上说,他在美国开过好几次个人画展。老先生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就回到了日本,可以推测,他的个人画展是战前在旧金山举办的。因为一开战,日本人就成了美国人的敌人,不可能让他办个人的画展嘛。” “很敏锐嘛,应该不会错。” “所以我就想;当时的报纸之类,或许会登着广告或者介绍,那儿的日本街很有些年头了,有自己发行的日语新闻。从前NHK的大河剧也演过,我有印象。”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杉原允所说的大河剧,应该是《山河在燃烧》,是以世界大战前住在旧金山的年轻日语报记者为主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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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对电视的爱好,在这里也派上用场了嘛。”塔马双太郎笑着揶揄他。 “我立刻托人,去找当地的特派记者,结果就一口气,弄到了这些东西。那时候,很少有正规学过绘画的日本画家,在当地好像很受尊敬呢,报纸对他们两个的介绍非常细致,当然也有个人画展的因素。”杉原允笑着说,“不过,意外的是,益子秦二郎的才能比执印老先生更受肯定,所以,老先生才对在美国的日子闭口不谈吧。” 杉原允似乎没有丝毫疑心。 “如果没有犯事,说不定益子秦二郎也会成长为,一个有名的画家呢。谁知道后来会打仗啊。”杉原允感慨地说,塔马双太郎不置可否。 “战争爆发之后,两人的生计也断了,不同之处在于:执印老先生即使再困难,也死守绘画的一方;而益子却绝望地放弃了。就是这样吧。” “作品完全卖不出去啊。” “肯定的啊!……”杉原允吐着舌头笑着,“原本资助他们的日本人,大都被美国警察收容了,就算继续画画,也填不饱肚子,肯定连回日本的盘缠都凑不够吧。” “干得非常好,多亏你帮忙,这下谜题基本都解开了。今天晚上好好喝一杯吧。” 塔马双太郎拍了拍杉原允的肩膀。 “谜题解开了?什么谜题?”杉原允吃惊地问道。 “大概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内容吧。多久没一起聚聚了,一边喝酒。一边讲给你听吧。” 第六节 第二天,盛冈难得地迎来了厚厚的积雪。 年关将至,学校已经放了寒假,不过,三年级的学生直到年末的二十八日,都得为了迎考继续补习。 津田良平自然也在学校,不过,和平时相比,课程很少,教师们也是一派悠闲。 津田良平讲完课,回到职员室,下午开始都没他的事了。 “老师,有位漂亮客人找你。”津田良平刚刚打开职员室的门,就被同事打趣,“在会客室等着呢。” “会是谁啊……知道名字吗?” “没问,看起来像外国人。” 津田良平一震。既漂亮又像外国人,在津田认识的人当中,就只有执印摩衣子了。 “不会吧。执印老先生才刚出了那种事,就算要来,她也该先打个电话才对。”津田良平心中忐忑。 “别来无恙啊,还不错吧?” 果真是执印摩衣子!虽然她看上去略显疲态,美丽却一如往常。放在一旁的蓝狐皮毛上,融雪的水珠晶莹闪亮。 “刚才给你的公寓去了电话,却没有人接,就想你会不会在学校……”摩衣子摇着头微笑着说,“其实我也想过联系学校,可是怕被你拒绝。” “怎么会拒绝,我是热烈欢迎啊!……”津田良平欣喜地拍着手,哈哈大笑。 “谢谢。现在成了这副模样,只有你还肯对我这么温柔。”摩衣子咬紧下唇,似乎在隐忍什么。津田有些不解。 “时间不多了,能陪我出去走一走吗?有些话,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对你说。” “没问题,我今天没课了。” 津田良平心里一阵阵欣喜,眼前的摩衣子,似乎又回到了在小布施那个时候的模样。 “这家店真不赖,看来能好好放松放松了。你经常来吗?……” 正如津田良平所预料的那样,摩衣子似乎对“Bon Viveur”很是满意。这是一家稍稍偏离市区的法国风味料理店,通顶设计加上简洁的装潢,丰富的红酒种类,在整个盛冈市内,也是小有名气。最重要的是:这里设有大量包间,不用担心他人的视线。只是消费水平也不低,津田良平很少来这种地方。 “是吗,有包间啊,那就带我们进去吧。” 很少有女性能够像这里的年轻的女主人一样,拥有餐饮总管资格,二人在她的带领下,穿过设有大壁炉的大厅。大雪所致,店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 “请问,想对我说的话是……”津田良平急不可耐地问。 摩衣子刚才在出租车里,只是默默地眺望着窗外积雪。女主人刚一离开,津田良平就憋不住了。 “家父的事情,你肯定知道了吧?” 摩衣子下定决心似的看了过来,津田良平略一颔首。 整个日本已是无人不知,报纸、电视连日都是关于岐逸郎的自杀和疑点的报导。 “我本来很想通个电话,表示慰问的……”津田良平喃喃地说。 摩衣子闻言一怔,黯然道:“你真是成熟得让人想哭啊。要是早一些遇到你,我或许也会有所改变吧……”津田良平慌忙岔开视线。 “画廊决定关门了。”摩衣子突然改变话题,“你的书出不成了,我无论如何,也想当面向你道歉……对不起99lib.。” “不要这样,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津田良平连忙和颜悦色地劝道。 “我把合同带来了,这就还给你,这下就能在杉原那边出版了,你绝对能写出好书来的,虽然我最近就要离开日本了,还是很期待你的作品问世呢。另外……”摩衣子说着,把一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上,“这是聊表歉意,请务必收下。全部责任都在画廊,这是违约金,里面有两百万。” “别开玩笑,我怎么能收这种东西。”过髙的金额把津田良平顿时吓了一跳。 “你就不要推辞了,你肯定会用在有意义的地方。让你白白地费心,做了那么多的调查,这是当然的报酬。” “我绝对不能收下.99lib.这笔钱!……原稿也一个字没写呢。” “别让我为难,这趟来盛冈,岂不是白跑了吗……” “怎么是白跑,至少我又能和摩衣子见上一面了啊!……”津田良平笑着点了点头,“现在说什么报酬,真是太见外了。” “你这就是让我为难。我没有时间了,必须向你表达心意,这样才能安心。” “什么?……”津田良平感到一阵惊错。 “如果还有时间,我也不会用这种无聊的方式,简单地解决。希望你能明白,拜托了。” “不用,有这份心就足够了。”津田良平强行把信封塞还给摩衣子,“我也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主题了,都是托摩衣子的福,再拿您的钱,是会遭报应的。摩衣子的笑脸,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根本不需要什么报酬。” “你这人啊……真傻。没有看出这一点的我也够傻了。” 摩衣子终于妥协地露出了寂寞的微笑,眼角似有泪光。 津田良平从口袋里摸出烟,摩衣子只是木然注视着他。 “假如你是独身……”摩衣子喃喃地说,“又对我多少抱些好感的话……” 津田良平的心顿时一紧。 “或许我已经把你杀了。”摩衣子恶狠狠地咬了咬牙说。 “不是和我结婚?”津田良平很是怪讶。 “我早就没有这种资格,只有杀了你才能拥有你。” “感觉有些残酷啊……”津田良平笑着说。 “父亲也是在死后才成为我的东西。结果就是这样啊,要想独占,就只能杀了对方。”摩衣子直言不讳地说,“必须把给予爱意的心封存起来,否则,人永远无法摆脱背叛的恐惧。只有死人才不会变心。” “出了什么事吗?”津田良平吃惊地张大了两眼,他还不知道执印歧逸郎的变故。 “不,什么也没有……”摩衣子绿色的双瞳,被莹莹水膜覆盖,“我只是爱着父亲而已,看他遭到那种对待,真的太痛苦了。” 女主人轻轻敲门,送来了刚才点的红酒。摩衣子品了品味,憔悴地略一点头。 “干杯这种话……在离别时也适用呢。”摩衣子举起酒杯,强颜欢笑。 第七节 塔马双太郎来来回回地看着阿菅和三井两个警察,问道:“什……什么,摩衣子她不见了?” “现阶段还没有办法,对她施行严密监视。结果,他趁我们去长野的当儿……” “你们确定她去了上野吗?”塔马双太郎急切地问。 “年底了,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中途给跟丢了。至少该派两个人随时盯梢啊。” “可是……也不见得是逃跑吧?” “没错。她还没有察觉我们的动作,肯定还会回来。” “上野啊……说不定是去见津田良平了。”塔马双太郎推测着。 “姑且是准备跟他联系,津田先生也知情吗?” “不,我特意没有跟他说,我是打算真相大白之后,再告诉他。”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说,“目前他顶多也就从报纸上,得知了岐逸郎先生的自杀吧。其实,最初是他提出北斋可能有假。” “那可以认为,他对事件内幕,也有一定的想象吧。” “不好说。”塔马双太郎忧虑地摇了摇头,“这个小子非常相信摩衣子,恐怕很难把她和犯罪联系在一起,说不定反倒认为,摩衣子是被赝品骗了。” 阿菅一阵沉默。 “去长野的成果怎么样?”塔马双太郎问道。 “都调查清楚了。”阿菅得意地宣称,“如你所料,宇佐美一成和摩衣子一起,在另一家酒店的餐厅吃过饭,当晚宇佐美也住在那里。” 三井刑警补充道:“也证实了宇佐美一成带着长箱子,有服务员帮他搬进房间。葛饰北斋的画,应该就装在里面……” “我们还弄清楚了更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申请保险的细节……”阿菅得意地宣称,“按照宇佐美的证词,得知有买主之后,保险公司立刻就接受了投保,实际上,他还提供了冈仓天心的笔迹鉴定结果。” 阿菅咧嘴一笑,塔马双太郎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宇佐美一成此举可谓理所当然。 “问题是日期。我们也核实过了,他分别在两个地方,单独做了鉴定吧?” “没错,一方是画廊熟识的鉴定家,还有津田良平介绍的大学研究室。” 所以,鉴定结果才被认为是公正的。 “提供给保险公司的,是鉴定家给的结果……”阿菅点了点头说,“可是,受理日期距离津田良平在小布施查看照片,其间只隔了一天。” “怎么会!……”塔马双太郎不可思议地咂着嘴,“这是真的?” “我也不清楚笔迹鉴定,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出结果。不过,只隔一天,怎么也太快了,于是就和三井一起,直接拜访了鉴定家求证。”阿菅略一停顿,接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鉴定家回答说,最少也要留一个礼拜。也就是说,那幅画在长野出现的四、五天前,宇佐美一成就进行了鉴定委托。” “不会错了。”塔马双太郎拍案怒喝,“多亏他计划外的行动,破绽越来越多了。” “计划外的行动……?为什么这么说?” “依我分析,摩衣子完全没有动过上保险的念头,也没有打算让津田良平在长野,发现葛饰北斋的画。”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 “你怎么能断言?”阿菅好奇地问道。 “如果一切是按照计划进行的,那么,摩衣子就不会因为在小布施,看到画廊的汽车吃惊。”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说,“一定是宇佐美一成不顾摩衣子的谨慎步调,擅作主张把画运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两个人之间,才会有微妙的分歧。” “假如……能够照她当初的计划顺利发展,至少全世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葛饰北斋的画是赝品。”塔马双太郎叹息着点了点头,“最后留下的只有照片而已,相关人员全都蒙受了巨大损失,得是多偏执的怀疑论者,才会对她起疑啊。” “塔马先生肯定不知道吧,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性格。” 阿菅警官好不快活,三井刑警也哈哈哈哈地苦笑起来。 “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下可以另行逮捕字佐美一成了,就先从他开刀吧。”阿菅警官毅然地挥下手掌。 “保险金诈骗吗……确实成立。”三井刑警点了点头。 “我是更愿意看到摩衣子自首,说实话,在杀害益子这件事上,警方几乎没有证据。”阿菅警官为难地摇了摇头。 塔马双太郎也陷入了沉默:唯一能够当作证物的,就只有益子秦二郎房间里,被盗走的凯特肖像和书信而已。信件肯定立刻就被处理了,就只剩下肖像画而已。 “对了,塔马先生之前,不是让我们向美方要益子的素描吗?”阿菅警官说。 “传过来了吗?”塔马双太郎十分惊喜地问。 “负责案子的美方同行,会把实物直接带过来,飞机今天晚上就到。”光头的阿菅笑着点了点头,“想必他们也迫不及待,要跟你见.99lib.面吧,最快明天就介绍你们认识0” 就算不看素描,答案也已经昭然若揭了。不过,塔马双太郎并不打算告诉阿菅。即便弄清楚岐逸郎被勒索的理由,也不会关系到案件的解决。 塔马双太郎希望:尽可能地瞒下这件事,岐逸郎也正是为此,不惜豁出性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鞭笞死者。 塔马双太郎回到公寓,拨通了津田良平的电话。事到如今,再瞒着他也没有意义,津田想必会大受打击,可是,如果等到逮捕摩衣子之后,就无法挽回了。 “好久没见了啊,冻冴子似乎也挺精神。” 接电话的是冻冴子,和塔马寒暄两句后,就把电话交给了津田良平,后者快活的声调,让塔马双太郎松了口气。 “真是难得,昨天摩衣子来了盛冈呢。” 塔马双太郎暗暗想道:浑蛋,果不其然,继而故意问
99lib?
道:“去干吗了?” “她决定关了画廊,书的出版也只能完全终止,所以,她专程来退还合同,还有两百万的违约金——我当然不会收她的钱。” “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常吧?” “父亲出了那种事,任谁都会反常吧,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打击。” 塔马双太郎一阵沉默。 “那口气,简直就像是她杀死了执印先生,我听着都难受。”津田良平叹息着。 “唉,那不是什么好像……的确是她杀了执印老师。”塔马双太郎决定开门见山,“执印老师不是犯人,自杀是为了包庇女儿。真正的犯人是摩衣子。” “您在说什么,什么犯人?……”津田良平激动地嚷嚷起来,“是美国那件案子吗?怎么会跟她扯上关系?” “不只是美国那件,这回的北斋赝品,也是她一手策划。我们从一开始就被她诓了。” “啊哈,你小子被美妞给骗了!……”这句话,塔马双太郎到底说不出口。 津田良平好一会儿没吱声。 “要没有你怀疑北斋画作的真假,到现在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她的犯罪。” “这么说,已经掌握赝品的确证了?”津田良平诧异地问道。 塔马双太郎进行了说明,正是赝品的确认,揭示了摩衣子的罪行。 “最大的难点是天心的题字,为什么只有那部分是真迹……”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为此我头疼了很久。” “莫非那确实是真迹?”津田良平惊诧地问道。 “没错,但是,那并不是针对葛饰北斋,而是为其他作品撰写的题词。” “其他作品?……开玩笑吧,题字和作品内容完全吻合,哪里可能找到,刚好合适的赝品。” 言下之意,自是否定塔马双太郎的意见。 “你再仔细看一看天心的题字,没有任何一处,明确提到北斋。”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如果没有费诺罗萨那一段,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在说北斋。” “确实没有出现‘北斋’两个字,可是,花和佛陀不是足够说明吗?”津田良平还在顽固地争辩。 “很简单,造假者是以天心的题字为蓝本,配合他的描述,画了这幅画。”塔马双太郎说道。 津田良平如梦初醒。 “题字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恐怕造假集团是在什么地方,弄到了附有天心题字的画轴,虽然是其他画师的作品,但一定是没有天心担保,也足以震撼世人的杰作,这样一来,题字就可有可无了。你也清楚吧,市场价超过一亿大关的杰作,再多的表扬,也是理所当然,就算再附上天心的题字,价格也不会再往上涨。不过,一件赝品配上货真价实的天心题字,却有可能从零变到五千万,老奸巨猾的家伙,很容易想到这一点。”塔马双太郎义正词严地粉刺着,“然后,只需要比照收纳箱的尺寸,制作一个画轴,在空白纸面上配合题字内容作画,这下就大功告成了。从一开始就配着正牌鉴定书的赝品,可不常见噢,这一招真是他妈的太聪明了。” “可是……这些都只是你的想象吧。”津田良平顽强地反驳着。 “正因为天心被断定是真迹,旁边的费诺罗萨,就没有再做鉴定。毛笔的英文确实很难鉴定,不过,可以肯定那是假的,为的只是提出葛饰北斋的名字,也让冈仓天心的登场冠冕堂皇。”塔马双太郎遗憾地指出,“其实,那真的很好判断,破绽就在于和天心的视点重合,都对黄花大加赞赏。” 实际上,当塔马双太郎在逐渐觉察出问题之后,曾经向同校的外教和留学生,展示了刊登在报上的彩图,询问他们鉴赏的重点。虽然调查对象仅有七、八人,但是,全员关注的焦点,都在飞龙或地狱的赤炎,没有任何一位,提到小小的黄花。 “老外和日本人关注的地方,完全不同,如果用十来页的长篇大论,评价同一件作品,或许会出现重合的部分,可是,寥寥几句话的点评,竟然意见一致,这就太不自然。”塔马双太郎懊恼地分析着,“再结合评论家的普遍性格,就更好理解了,这种人会刻意选择不同于他人的视角。费诺罗萨又是个尤其独断,且充满偏见的鉴赏者,绝对不会附和徒弟天心,把小花喻作构图的中心。” “经您一说……确实如此。”津田良平不得不服输了,接受了塔马双太郎的说法。 “至于为什么硬要伪造这段题字,就让我们从造假者的心理考虑吧。”塔马双太郎继续分析,“她难得弄到了天心的亲笔题字,定做的赝品也天衣无缝,按说要骗人已经足够了,可是,关键的天心题字没有出现葛饰北斋,如果能够补上一段,明确提到了葛饰北斋,那就完美了。费诺罗萨不仅是北斋的研究者,还跟天心是师徒关系,打他的旗号,真是再合适不过。直到这一步都没有问题,可是,他们犯了一个重大失误。”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津田良平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急于知道塔马双太郎的意见。 “造假者一心想确保可信度,就把天心题字的重点,直接导入了费诺罗萨的评语之中,这样就更能让人产生,他们是在说同一件作品的错觉。”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事实上,在意识到视点问题之前,我也完全被骗了。我这辈子见过的赝品也不算少了,用真箱子配假画的做法,确实是个盲点。” 津田良平低声问道:“这么说,摩衣子……也是造假集团的一员?” “不,赝品早就完成了,从颜料来看,最少也经过了三十年。她只是在之前的美国之行,发现了这幅画而已。” “怎么就能够断定,是她在美国发现的?”津田良平还是不甘心地追问着。 “你在小布施看到照片的阶段,实物就已经在画廊手里了,而且,笔迹鉴定也早就做好了。” “说起来……”津田良平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哆嗦,跺着脚惊叫起来,“之前我打电话给宇佐美先生,确认鉴定结果,当时他另外接了一个电话,或许就是保险公司打去的吧。毕竟是那种内容,他也显得有些慌张。” “畜生,你竟然还管他叫‘先生’?对那种家伙直呼其名就行……”塔马双太郎愤怒地批评道,“另外,正是因为摩衣子很早之前,就得到了那幅画,所以,才会关注国府洋介那范围小子的原稿。” 津田良平顿时哑然。 “对你很难以启齿……她是为了阻止出版,这才接近你的。”塔马双太郎话一出口,明显感到了津田良平的动摇。 “问题就出在国府洋介那小子制作的北斋改名表上。”塔马双太郎悠悠地道来,“那张表让摩衣子备受打击。她得到的作品上,只署名‘宗理辰政’,但是,改名表上并没有这个画号。” “宗理辰政……没有这个画号吗?”津田良平也是一惊。 “多数人都会不小心漏掉吧,我也一样——不如说,做研究的才更容易忽略这一点。”塔马双太郎苦笑了起来,“宗理和辰政都是我们熟悉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北斋,所以,反而不会多作追究。再有,她还添上了‘北斋’这个画号,我们对‘北斋宗理辰政’的印象更强,反而忘了原本的落款。” “宗理辰政啊。”津田良平还没有完全领会。假如真像塔马双太郎所言,这无疑是比弄错地狱概念,更加切实的造假证据。 “‘辰政’是葛饰北斋取自北辰(北斗七星)的画号,换句话说,‘辰政’不会出现在‘北斋’之前。是先有‘北斋’,而后才有‘辰政’这个笔名,最多也就是同时使用。我翻了很多画集和研究书,确实没有哪怕一处、宗理辰政、的署名。”塔马双太郎断言说,“首先是宗理,接着是北斋宗理,再之后是北斋宗理辰政。虽然佩服摩衣子,能够注意到这种细节,仔细一想也是理所当然。她原本就对葛饰北斋,几乎一无所知,手里那幅赝品,又只写着‘宗理辰政’,肯定会对着改名表,拼命地核对吧。在原有落款上添加‘北斋’二字,确实可以暂时糊弄过去,可是,一旦国府先生的那本书出版了,被识破的危险确实就会增大。于是,她选中了密探说,为的就是靠难题拖延出版。” 津田良平顿时无言以对。 “从宗理辰政的落款,也可以推测:那是以美国人为对象的早年赝品,宗理的名字在美国十分响亮,不用专门提到北斋,也照样可以受用。现在的确对宗理时代的改名,已经有透彻研究,不过,在三、四十年前,谁也不会对‘宗理辰政’这种奇怪的画号,产生什么怀疑。”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解释着,进一步向津田良平指处,“再补充一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摩衣子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幅画是假的。就算落款和改名表对不上号,只要她多少认为,那幅画是真迹,就一定会先向你提出画号的问题,因为,也有可能是国府先生弄错了。” “摩衣子真是抱着那种目的,才接近我的吗……”津田良平似乎并不在意塔马双太郎的讲解,“绝对不可能。就算承认她和赝品有关系……可是,她那么热心地听我说话。要不是被她邀请,我才不会研究什么北斋呢!……” 津田良平不禁发出了悲痛的呜咽。 “为什么大家都想把浮世绘,从我的身边夺走,不管我着手什么,都会招来不幸,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津田良平说话的声音发着颤,“为什么摩衣子非杀人不可,她绝对不是坏人。她对北斋真的很用心,只是塔马先生不知道罢了。” 他说对了。摩衣子在津田良平面前,能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发自内心地欢笑,率直坦然。唯有津田知道九九藏书她的真我,和塔马看到的摩衣子截然不同…… 塔马双太郎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第八节 “真的在这种大雪天出去了?” 警官用手套反复擦拭着,在雪中立刻就起雾的眼镜,一面向酒店的保安进行确认。 这儿的后山,有岩手县数一数二的宽阔滑雪场,可是就连滑道周围的投光灯,也被厚厚的暴风给遮断了,只能看到漫天白絮。 傍晚过后,滑雪场当然就关闭了。 “确定是往山里去了吧?” “应该没有错。那名客人没有叫出租车,已经出去三个多小时了,也没有回房间。工作人员觉得不对劲,就追了出去,外面还剩了少许脚印。” “为什么当时没有立刻联系?” “原本以为我们去就能找到。当时雪还不算大,不想麻烦警察……”经理模样的男子,连忙在他的身后道了歉。 “房间里呢?有没有什么线索?” “桌上放着这东西。”男子挡着雪,取出一封信,“还没有开过封,上面没写收信人,有可能是遗书……” “先由我保管。总之这样下去很危险,立刻让酒店联系当地的救援队,我也向警方请求增援。” 警官一路跑向汽车,却被地面突然刮起的暴风掀翻在地,肆虐的风雪,让他连眼睛也睁不开。警官咒骂着自己的霉运,搜索恐怕会一直拖到天亮吧。眼看就快正月了,运气真背。 “看来的确是自杀去了,请做好万全的准备,尽量多派人手。九九藏书” 无线电的信号也糟透了,全是杂音,根本听不清楚说话。 “什么?名字吗?还不清楚……是女人,应该不是滑雪客。在房问里发现了疑似遗书的信……”警官大声回答,“对,我会先回一趟派出所,如果不多加小心,救援队也有遇难的危险……明白,这就确认姓名,联系亲属。” 警官折回酒店。都深夜十一点了,大堂里还聚集着很多客人,还有好些穿着滑雪服的年轻人。保安为他做了介绍。 “这些是大学滑雪部来合宿的学生,希望协助搜索。” 警官点头道谢后,来到总服务台。 “失踪者的名字是什么?哪儿的人?” “是叫执印……摩衣子。” 警官接过住宿登记,在笔记本99lib?上做了记录。失踪者住在东京。 “是从昨天晚上住进来的吧,住客里有她的熟人吗?” “她是单独投宿,也没有串门,除了用餐,就始终待在房间里……” “有什么征兆吗?” “没有什么反常,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而已。”服务员说着,又提供了额外的信息,“她借用了电话,让我帮忙拨卡片上的住家电话。这种事情,通常是不允许的……” 服务员拨起了号码。电话似乎通了,但迟迟没有人来接听。 警官焦躁起来:“好像没有人,难道是独居吗?” “这种岁数不该单身吧,麻烦你每隔十分钟打一次,直到接通电话为止。” 警官又让经理领着去了摩衣子的房间。他也不能确定,现在这么做合不合法,可是,没有人会在这种暴雪天,出去散步的吧。这是山里,距离最近的镇子,徒步也要两个小时。 情况特殊,怪不得他非法进屋搜查。 “房间竟然整理过啊。” 这也是自杀者的特征。床铺、柜台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湿润的贴身衣物被裁成细条,扔在垃圾桶里,应该是清洗过后,再处理掉的吧,女性特有的细心,让警官不由得心痛,她一定换上了崭新的内衣走向树海。 床边放着一只小旅行箱,警官检查了内容,里面装着衣物和好几种报纸,应该都是在东京购买的。 “这位是……”警官打开报纸,不由得一惊,每一张都把报道执印岐逸郎的版面,折在表面。这是个罕见的姓氏,不难想象,她和这位画家的亲属关系。 “难不成是自杀模仿?” 警官多少有了底。当他无意间扫向墙壁时,一幅女人的肖像画映入眼帘。是一张相当老旧的画,和新建成的酒店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你们布置的?” “并不是!……肯定是那位客人的。” 真是漂亮啊。警官重新观察起来。 “客人简直跟画上这人一模一样。” 阿菅警官在大半夜里,被三井刑警的电话吵醒了。开封的遗书上写着他的名字,阿菅大为惊讶,看来自己和遗书挺有缘分。 “你刚刚说,是在什么地方?”阿菅很意外地问。 “是在岩手县,距离盛冈,正好两个小时车程的滑雪场。” “尸体呢?找到了没有?”阿菅焦急地问道。 “还没有,那边暴风雪很厉害,搜索活动也没有办法开展。距离失踪已经过了七小时,多半没希望了。”三井也很受冲击,“听说在她下榻的酒店墙壁上,挂着一幅女人的肖像画,恐怕就是从益子秦二郎那儿带回来那幅吧。” “遗书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就说自己才是真凶,请务必还执印先生一个清白。就这些了。” “写给我的?她有什么用意……这么说,把画留在房间里,是为了提供她的犯罪证据吗?” “应该是吧。不过,我们也没有把她,逼得非要自杀不可吧。” 阿菅也有同感,他没有料到,一切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联系过美国客人了吗?” “开玩笑!”三井刑警连连摇头苦笑着,“你也知道我的英语水平,哪有胆子跟他们通话。再说又是大半夜的,找不到英语利索的家伙。” 阿菅只能苦笑,他和三井也是彼此彼此。 “反正也得等到天亮,才能够行动,我想办法跟他们联系,”阿菅大声吩咐着,“你负责买票。虽然眼下情况很糟,美国佬应该会高兴地乘坐新干线吧。对了,顺便多买两张票。” “还有谁要去吗?” “塔马先生他们,或许会想同行吧,案子能够调查到这一步都是他们的功劳。” “他们肯定会去。”三井刑警激动地说。 “也通知宇佐美一成吧,说不定岩手县方面,早都联系过他了。如果他有同行的意愿,就再加一张票吧。” “那就是七个人了,很棘手啊。临到正月,新干线是一票难求,分乘不同班次可以吗?” “全读交给你了,我们站着也无所谓,只要保证美国贵宾的份就成了。” 阿菅结束通话,走向洗手台。 地板冷如寒冰,摩衣子此时却身在更加寒冷的地方。想到她可能已经死了,阿菅才首次对她产生了同情。 或许就让她做父亲的替罪,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不正是岐逸郎的愿望吗? 有一瞬间,阿菅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刑警身份。 第九节 来乘新干线的杉原允两眼通红,原因并不仅仅是睡眠不足。他在通电话时,已经追悔不已,觉得摩衣子的自杀,恐怕就是被他们促成的。 塔马双太郎沉着脸,举手示意,问道:“阿菅先生还没有到?” “他们坐另外一班列车,之后再会合。” “之后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应该还没有发现尸体。暴风雪一直不停,滑雪场附近还好办,山里的话恐怕只能等到开春了。” 杉原允刚在塔马双太郎身边坐下,列车就发车了。 “她去津田先生那儿,是为了最后的道别吧。” “99lib.她只对津田先生有愧疚吧,真不知道等一会儿,在盛冈的月台见面时,该用什么表情。” 杉原允也有同感。 这时候.99lib.,三井刑警拿着车票出现了,二人只知道座位号,是凭站台票上的车。三井 看到塔马双太郎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 “餐车就快开放了,要过去吗?二位还没有吃早饭吧。” “美方的刑警先生们也去?” “听说塔马先生英语很拿手啊,我们实在应付不过来。” 这似乎才是三井刑警的目的。 “那就去吧,很久没有跟老外对过话了。” 九九藏书杉原允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塔马双太郎不禁苦笑。杉原的语法一塌糊涂,但很敢开口说外国话。 “总算来了……这二位是鲍根先生和乔伊斯先生,一直负责益子秦二郎先生被杀的案子……” 阿菅擦着汗做了介绍,塔马双太郎主动伸出手来。 鲍根也伸出厚厚的大手,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塔马双太郎。他的面相虽然严肃,眼角却有几分亲切。 一旁的乔伊斯笑呵呵地望着二人。 “很高兴见到二位,早就听阿菅先生不停地说起……还望二位能够享受日本的正月。” 塔马双太郎流畅的问候,让鲍根很是高兴,阿菅蹩脚的英语,似乎让他听得够呛。 “多亏了99lib.你的协助,案子总算理清了。只遗憾没能和摩衣子小姐见上一面。” “这家伙对摩衣子神魂颠倒,不得收她当养女呢。” 乔伊斯口没遮拦地开起了玩笑。鲍根瞪了他一眼,斥道:“畜生!……留一些口德吧,人都死了。” “二位也不容易啊,昨天晚上才刚到东京,这一大早又得赶路。”杉原允也不甘寂寞地插嘴说。 阿菅终于安心地拿起了咖啡,笑着说道:“不如我们换个座位吧,就我这水平,可没有办法为鲍根先生做导游。” 塔马双太郎接受了阿菅的提议,到盛冈需要三个小时,有充足的时间说明北斋赝品的来龙去脉。 天气依旧没有转晴的迹象,盛冈上空仍然乌云密布。 列车停了,津田良平和冻冴子正缩着脖子等在外面。 “真是个好女人,她就是津田先生的老婆啊。” 见冻冴子点头问候,已经彻底混熟的乔伊斯来了劲。 “冻冴子小姐也去啊。”杉原在最初上门拜访时,见过冻冴子。 “肯定是担心津田先生吧。” 塔马双太郎隔着窗户,向津田良平和冻冴子二人打了招呼。 另一辆车上的阿菅和三井两位警察,也向大部队走来,看他们两个神清气爽的模样,肯定趁着摆脱鲍根和乔伊斯的机会,好好地补了个觉。 “如果真有灵魂存在……”塔马双太郎幽幽地低语,“摩衣子一定很高兴吧。大家都来吊唁她了。”阿菅也坦率地点了点头。 第十节 “各位一路辛苦了,我是岩手县的警察细矢。”体形和名字正相反的魁梧刑警,向东京来的同行阿菅打了一声招呼。 和对待普通自杀案件不同,酒店前面停了好几辆警车。一打开车门,猛烈的狂风鱼贯而入。 “后面那辆车也是一起的。能准备些吃的吗?这一路赶过来,大家都该饿了。” “里面有餐厅,捜查总部也设在那里。” 细矢示意年轻警察给阿菅带路。乔伊斯从后面车上咚地跳下来,立刻往雪里陷进去了将近十五厘米。 “中途走错路了吧,怎么到阿拉斯加了,还有一堆爱斯基摩人。” 周围有好些裹着防寒服的警察,乔伊斯打趣地回头望向鲍根。 “唉,真不应该带着你来的,观光游戏到此结束。” 乔伊斯缩了缩脖子,薄外套覆满已经半融的雪渣。二人留神着湿滑的路面,追上阿菅。 “看来还没找到吧?”阿菅用肩头推开玻璃门。 “你也看到了,这天气……”细矢刑警两手一拍,无奈地摇着头说,“到了中午,应该多少有所缓和,不过,天气预报也不可靠啊。我们从一早就增加了一倍人员,前往山里搜索。” 细矢穿过大堂进入了餐厅,搜山归来的志愿者,一脸疲惫地喝着热汤,白色的热气铺上灰蒙蒙的窗玻璃。 屋里很暖和,阿菅不禁对雪中的摩衣子心生歉意,这是孩子气的感伤。 “给我来杯咖啡,大家吃完饭后,请带我们去她的房间。” 全员很快就到齐了,谁都没有心情喊饿。 99lib.“就是这幅画!……”鲍根一进房间,就直面肖像,疯狂地胡乱嚷嚷起来,“不会错的,这就是马斯蔻房间里不见的作品。” 狭小的单人房间,容不下这么多人,全员都挤进去的话,就连身也转不了。冻冴子选择留在屋外,她也不想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往里张望。 “这下就一清二楚了,上公寓拜访益子秦二郎的,正是摩衣子本人。” 阿菅似乎在肖像画中,看到了摩衣子的影子。 “真的跟《凯特的肖像》一模一样,摩衣子女士肯定吃惊不小吧。” 杉原允盯着画一阵叹息,还不忘给鲍根进行说明。鲍根眼前一亮,问道:“在日本也有相同的画?” “是执印老先生早期的代表作。本来模特就是同一个人,会相信倒也不奇怪……”杉原允向塔马双太郎求助,“可是背景使用了……那啥?” “应该是漆吧,Japanese Iacquer。”塔马双太郎补充说明。 鲍根和乔伊斯立刻会意。 “两幅画都使用了相同的手法,所以整体感觉很像吧。” 鲍根凝视着塔马双太郎,惊奇地问道:“那么,谁在前面?” 津田良平一声轻呼,他似乎也理解了,鲍根这个问题的用意。 塔马双太郎想了一想,喟然叹道:“当然是益子……执印老师窃取了他开发的技术,当作自己的创意发表。应该庆幸益子进了监狱吧。” “难……难道说……”津田良平震惊地哆嗦着。 “没错,这就是他勒索老师的理由。”塔马双太郎很悲切地点了点头,“而且,执印老师不光盗用了涂漆的点子,包括配色和构图,几乎都是在抄袭益子秦二郎。” “不可能,他那种天才怎么会抄袭,让人怎么相信。”阿菅木然地盯着肖像。 “真正的天才是益子秦二郎先生!……”一屋子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塔马双太郎的说话,“我看了好些幅益子先生,在旧金山的个人展览上发表的画……和执印老师的笔触像得惊人。以防万一,我又重新翻阅了老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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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集,竟然没有哪怕一张,赴美期间的作品。官方解释是:因为战乱,那些画没有能够带回日本,实际上是不敢发表吧,因为是画风截然不同的作品。” “可是……他那么多优秀的作品,难道都是抄袭……”阿菅不可思议地嘟囔着。 “当然不会,我并没说全是抄袭,只是让他打响名声的作品,很不幸的都是抄袭……”塔马双太郎感慨良深地说道,“执印老师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他从抄袭起步,最终到达了全新的圣域。获得勋章那一时期的作品,已经丝毫不受益子秦二郎画作的影响了,完全是执印老师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 众人一阵沉默。 “执印岐逸郎拥有巨大的绘画才能,抄袭只算得上白璧微瑕。假如没有益子秦二郎的坐牢,老师或许就会放弃抄袭,过人的资质,也许就能更早开花结果吧。在我看来,不如说老师才是牺牲者。” “他是嫉妒益子秦二郎先生的才能吧。”津田良平插嘴问道。 “多半是的!……事实上,益子秦二郎在美国的人气确实更髙,老师也很焦躁吧。益子被逮捕以后,最少也要在牢里蹲上十年,加上又是在遥远的美国。日本则因为战败的冲击,一片混乱,画坛自然也不例外。”塔马双太郎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良深地连连叹息着,“美国文化大举入侵,歧逸郎老师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想到模仿益子秦二郎的技法,也是无可奈何吧,毕竟他得到了美国人的认可……” 杉原允拼命地为鲍根做着翻译。 “假如抄袭而成的作品不受好评,老师恐怕也会反省自己的做法吧……”塔马双太郎无奈地唏嘘着,“结果涂漆的点子,让评论家赞不绝口,为了讨生活,老师只能仿效益子的笔法,继续创作。” “后来就被出狱的益子秦二郎发现了吧。” “还好那个时候,执印老师已经完全脱离了,益子秦二郎的绘画风格,否则,益子也不会轻易地就原谅他。”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道,“他也是有才能的画家,一定意识到自己再努力,也无法和当时的执印老师匹敌了吧,于是,他就选择了半吊子的勒索。每年三百万对老师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如果能借此换得益子的原谅,那真是太便宜了。” “那么,那些汇款的事……”鲍根咕哝了一句。 “他们两个人都不认为是勒索。益子秦二郎觉得:这是自己应该获得的权利,执印老师也借汇款赎了罪。” “可是……如果他回到了日本,情况又不一样吧。” “不会有影响的。”塔马双太郎摇头苦笑着说,“最开始我们确实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可是,最终还是全员都认同,执印老师的才能,并不完全依赖于益子秦二郎。相信老师也心知肚明吧,益子应该也承认了老师的才能。” “那么,他为什么在遗书里撒谎,为什么自杀?” “我想是为了名誉吧。阿菅先生的来访,让老师察觉了真凶就是摩衣子,警方的搜查,渐渐波及他的周围,说不定连续十年,给益子先生汇款的事情,也会被警察发现,顺着这条线索调查,就会曝光自己是靠抄袭起家。”塔马双太郎遗憾地叹息着说,“就算表明两个人的恩怨已了,可是,牵扯到杀人就不一样。他给社会提供了合理的作案动机,只要他选择一死,在混乱中,谁也不会冷静地,拿他和益子秦二郎做比较,还可以包庇真正的凶手——也就是自己的女儿摩衣子小姐。”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略微喘息了一下,众人都认真地听着,无不感到唏嘘慨叹。 “假如执印老师不走这条路,不仅自己画家的生命将会被剥夺,还会名声扫地,成为肮脏的抄袭者,被画坛一举抹杀。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派,也就无法得到庇护。”塔马双太郎沉静地分析着,“在摩衣子小姐杀害了益子秦二郎的那一刻,执印老师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没有任何方法能够让他活下去……” 阿菅想象着岐逸郎的心情,不禁叹息道:“真是好可悲啊!……” “所以说,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事业也好,他会有这种念头也不奇怪。只要他自称自己就是犯人,搜查就会自然终止,女儿摩衣子也得救了,过去的抄袭也不会曝光。虽然会留下杀人的污名,但并不影响刚的价值。”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或许会有人嗤之以鼻,但对执印老师而言,事业就是生命的全部,他不想花费毕生心血的事业,遭到他人的否定。各位都还年轻,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是七十七年的岁月,远比我们想象的沉重,比起剩下的人生,我想他更愿意选择保全过去。” 鲍根连连点头。从美国过来真是值得,他用眼神向乔伊斯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摩衣子她……”塔马双太郎环顾着众人,犹豫地开口了,“恐怕察觉到了执印老师的用意吧,所以她才会告诉津田良平先生,一切责任都在她。虽然她杀害益子的动机仍然是个谜,既然会把这幅肖像画带回日本,她很可能也意识到了岐逸郎的抄袭,她对老师的画风,要比我们熟悉多了。或许她的本意是想保护老师吧,结果反而逼得他选择自杀。失去了守护对象,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塔马双太郎将视线移向津田良平,对方正在拼命地隐忍着。 一名年轻警察来到敞开的房门前,叫着细矢的名字。 “执印画廊的人到了。” 赶来的是宇佐美一成,他乘后一班新干线赶来了。阿菅对细矢点点头。 “让他在餐厅等着,我们这就下去。” 就连宇佐美一成也难掩动摇,一瞧见塔马双太郎和津田良平,他立刻就撇开了视线。 “你也没少干出愚蠢的事情啊,保险公司的问题,稍候再向你请教,等这件事完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阿菅先发制人,宇佐美一成似乎连反击的力气也没了,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转而望向窗外的天气发呆。刚才还疯狂肆虐的暴风雪,似乎有了减弱的势头。 “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从中学时代,就一直注视的女性,失去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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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什么心情……” 宇佐美一成瘦削的肩头,微微颤抖着。 “总部,总部,能听到吗?” 粗重的无线电呼叫,在室内响起,听起来非正常联络,细矢一把抢过麦克风。 “有发现了?!……”几位警察激动地问。 “已经掉下山谷里去了,现在正等待进行吊起作业。” 全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无线电上。 “情况如何?请报告。” “只能够看到皮鞋,身体应该全埋在雪里。完毕。” 津田良平膝头一软,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两小时后,摩衣子冰冻的躯体,终于躺在担架上被送下了山。 全员都冲出屋外迎接摩衣子,担架上盖着熟悉的毛皮,只露出她折成“<”形的纤细胳膊。 津田良平不敢走近,一旦确认了那具尸体,他就会永远失去摩衣子。身体的颤抖始终无法抑制,从肩头到背心,再从腰际到僵在原地的脚尖,他只能竭力不让泪水决堤。 突然,津田良平的手心感到一阵发麻。 是冻冴子。她脱了手套,紧紧地握着?99lib.津田良平的手指,直到指尖没了血色也不松开。 冻冴子默默地冲着津田良平点了点头,她的体温沿着手指,渐渐攀升。 “我……我很可笑吧。” 冻冴子泪如泉涌,只能不住地点着头。津田良平用力反握住冻冴子的手掌。 鲍根在后方凝视着二人。 第十一节 案子就此了结了。只是,津田良平的胸中,还残留着巨大的悔恨和空白…… 还好有冻冴子为他渐渐抚平了心里的伤痛,两个人虽然没有就案子进行畅谈,不过,津田良平终于一步一步地,恢复了原样。 正月的喜庆,帮助二人走出了阴霾,也跟杉原允离开之前,向津田良平许下的北斋密探说,一定出版的保证不无关系。 等开了春,繁忙的工作,自然会让他无暇旁顾。 被车轮碾过的雪地,反射着冬日温暖的阳光,津田良平半眯缝着眼睛,向学校大步踱去。眼下还在放寒假,不过一月七日有教职员工的新年会。 “津田老师,有毕业生给您寄来的贺年卡。”职员在入口叫住了津田良平。不知道公寓地址的学生,每年都会把贺年卡寄到学校,今年似乎尤其多。 津田良平苦笑着,接过来一大叠贺年卡,用绳子绑在一起的众多明信片中,夹着一只特别的信封,津田好奇地把它抽了出来。 信封厚得就像装了旧书店的目录,封面上用女性特有的工整笔迹,写着“津田良平”的名字。津田疑惑地确认了寄信人。 “啊,这是……” 一瞬间,津田良平的眼前天旋地转,惊愕和紧张让他几欲呕吐。 执……执印摩衣子……摩衣子…… 鲜明的笔迹,灼烧着津田良平的双眼,津田后背涌上了一阵阵的寒意。先前那场生离死别的体验,难道都是幻觉吗? 津田良平手忙脚乱地确认了邮戳。 “是那一天……” 依稀还能辨别出来,她决意自杀当天午后的时间,摩衣子是在寄出这封信后,趁着夜色上了雪山吧。 之后,津田良平一直没有到过学校,信件送到以后,就这么放着。 津田良平的心砰砰直跳:“摩衣子一定也是顾虑到冻冴子的感受,才刻意选择寄到学校来的吧。” “明明已经没有必要……”津田良平心里翻腾着,立刻朝着和职员室方向相反的走廊跑去。 没有暖气的教室冻得像冰窖,津田良平坐在结冰般的学生椅子上,哆嗦着手拆开了信封。 啪嗒,信纸中间掉出更小一号的信封。 津田良平从地板上拾起小信封,暂时先搁到一旁,先展开了信纸。酒店提供的便签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文字。 津田良平先生: 今天真是多谢了,能看到你温暖的笑容,我就不虛此行了。 其实,我原本是要回东京的,在车站前面发呆混时间的当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了滑雪客的脚步。他们的笑脸和青春如此夺目,让我羨慕不已,就仿佛扑火的飞蛾。 这封信应该会在我死后送到吧,这样一想,真是既可悲、又可怜呢。 畜生!……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传达真相的,就只有这封信了。写到这里,真是羞死人了。我竟然忘了年龄,像孩子一样怕得发抖。想不通啊,要说的话明明源源不断,却全都幼稚的不得了。 或许是没有必要掩饰了,又或许我唯独不愿意,被你所讨厌…… 事到如今,真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明白我的心情。这么想着,我就坐到桌子前,自然就想起了津田良平先生的名字。请原谅我的任性,只有对着你,我才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 津田良平的眼角开始发热。 我想你一定毫无所知吧……我是杀人犯噢! 心一横写下了“杀人犯”三个字,心情突然就轻松了。 我杀了两个人,其中之一自然是我的父亲,另一个恐怕也是我的父亲。不知情的你,肯定会很迷茫吧。 一切都始于和父亲同行的美国之旅。那趟旅行,本来就包括父亲的秘密计划——正确来说,或许应该写作我的养父。 没错,我是执印岐逸郎的养女。在十四岁那年,得知真相的时候,我哭着向他追问我的生父是谁,可惜总是得到“畜生,他已经死掉了”这样的回答,我因此决定不再深究。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害怕真相大白以后,就不得不跟父亲分开吧。 你一定无法理解女人的这种心情,我爱父亲,最初或许是父女之爱,后来却逐渐变成了男女之爱。 那时的父亲沉醉于工作,英姿飒爽,周围没有任何能够超过他的男人。我梦想着能和父亲在一起,毫不避讳地对他展开攻势。父亲察觉了我的变化,渐渐和我拉开了距离,最终弃家逃走,跑去了别的女人那里。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不想让出入家里的画商记者,看到我阴森森的模样。那时候,我真是个早熟又惹人讨厌的孩子,现在写下这些字,都让我感到羞耻得耳朵发烫。这些话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做这些说明,你又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去杀掉益子秦二郎吧。 直到二十四岁,我始终爱着父亲。父亲对我越是冷淡,这种感情就越不受控制。之所以选择在这种状态结婚,完全是因为绝望,对方和父亲有着些微的相似,或许也是理由之一吧。 然而,那段婚姻立刻就支离破碎,父亲笑着原谅了离婚返家的我,而我对父亲的爱恋,也更加深刻了。 不过,好歹我结了一次婚,我们之间的紧张也有所缓解。他既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爱着的男人,二者的比例,终于调整到对半的位置。父亲也敏锐地察觉了,我心境的变化,他提出了开设画廊的建议,我也借着埋头工作,从另一种意义上忘却了父亲。 而后就是那趟不祥的美国之旅。 我是如此憎恨父亲,同时又是如此珍惜父亲,两种感情,至今仍然在我的心中不停地打旋。 父亲想借美国之行,让我和生父见面,我自然被蒙在鼓里。到了波士顿,他告诉我和益子秦二郎先生碰头的地点,让我代为赴约,理由是行程太紧,他有些吃不消。这当然是撒谎,他从信中得知,益子健康状况很糟,便心想至少让他能看我一眼。 毫不知情的我,为了和益子秦二郎见面,而被诓出了门。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贫穷老人,明明年纪比父亲还小,却毫无生气。他就连身体也没有洗干净,耳朵背后全是漆黑的污垢,是个让人连握手的欲望,都没有的老男人。益子秦二郎或许意识到我轻葭的态度吧,他从我手里接过父亲的信件,不高兴地往兜里一塞。他拋下了一句“如果重视岐逸郎,那就跟我来”,硬把我帶到了收藏家那里。 当然,就算益子秦二郎找上门去,对方也并不认识他,最初一口回绝了他的拜访。还是我取出名片,对方似乎也知道父亲身在波士顿,立刻热情款待了我们。 等着我的就是那幅葛饰北斋的画。我当时就被震撼了,至今也无法忘记初见时的感动。 气质、魄力、风格……那幅作品全都具备。加上被告知,那或许是至今不曾公开的新发现,自然会想得到它。收藏家稍事考虑后,表示愿意以三千万出让,对那种杰作来说,这个数并不高。眼看就要进入正式交涉,益子却慌忙把我拉到一旁,没头没脑地说,把它带回日本会出大事, 津田良平吐了口气,北斋的秘密,总算逐渐明朗起来。 那是一幅赝品,而且作者正是父亲执印岐逸郎。 益子秦二郎和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起来到美国的同伴,然后战争爆发,他们画卖不出去,迫于生计就选择了造假,其中的代表作,正是那幅北斋的画。益子听说假画到了这位收藏家手里,出于对岐逸郎的担心,才把我带到这里。 益子秦二郎邀请我去他的公寓,商量善后之策,说实话我完全懵了,只顾着惊慌失措。我大清楚无论如何,也必须把画取回来,就算花一个亿,也要买下来处理掉——否则在毁灭父亲的同时,也会毁掉我的。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不寻常的念头——哇哈哈哈,和父亲一起毁灭,不正是我长年以来的期盼吗。99lib? 对父亲的爱和憎恨,顿时一口气喷发了,我的人生始终被他禁锢着——现在看来无疑是愚不可及的想法,可是,那时候,我却得意忘形地沉醉在支配父亲的妄想里。就像父亲折磨我一样,这回轮到我来折磨他了。 一想到这下子终于能把父亲,从别的女人手里夺回来,让他成为我独享的父亲,我就欣喜若狂。 一定是受到父亲造假的打击,被想也不曾想过的事实,气晕了头吧,我竟然懊悔起来,一直守护的父亲,竟然只是这种程度的俗人而已。 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幅画带回日本,让它成为扳倒父亲的王牌。我把想法告诉了益子秦二郎,他苦苦哀求说唯有这件事千万做不得。益子坦白了长年从父亲那里,接受援助的事实,他是害怕自己今后断了财源吧。 多么自私的男人啊,到头来他并非为了父亲担心,而是一心想着自己。他之所以告诉我赝品的存在,也是想从交易中,收取提成而已。当他意识到哀求也没用时,竟然吐出了意外的秘密…… 津田良平用冻僵的手指,翻到下一页便签,继续阅读着。 他说——那个益子秦二郎竟然说,我是他的女儿。执印岐逸郎是为了让我们父女见面,才带上我同行的。我激怒不已,质问他有什么证据,益子就从衣柜里,取出来了一幅肖像画。你肯定也不会明白,我当时是多么的绝望。 画上是我的母亲。益子秦二郎讲述了和母亲的关系,又给我看了好些封父亲的信。在年轻时寄来的信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或许有一天,会把女儿还给你”…… 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我再次看向母亲的肖像,又意识到更可怕的事实——那幅画和父亲的作品大像太像。?99lib? 益子秦二郎扬扬得意地直点头,还嘲讽说“我对他有大恩,他只是个靠别人,才能混饭的卑劣之徒”。益子或许以为,让我知道谁是生父,就可以放心了吧,他痛诉对父亲的憎恨,大言不惭地表达对我的爱,终于说出了无法原谅的话。 他说:“之前是我心慈手软,没有拿你威胁他。不过,这一回我要返回日本,让他对我言听计从。只要你愿意,就来跟我一起住。” 彻底的厌恶和耻辱,让我浑身直打哆嗦。 这种肮脏地度日、犹如猴子一样的臭老头,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不仅如此,益子秦二郎竟然还年复一年地,对帮他抚育女儿的友人进行勒索。和就算不是亲生女儿,也尽心抚养的父亲相比,他真是太过可耻。你或许也能体会,被悲愤控制的感觉吧,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的出生。 这种人,非杀不可! 我一心抱着这个念头,冷静地盯着益子秦二郎。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父亲。我说服自己,这全都是为了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我收下了母亲的肖像画,约定两天后在波士顿再会,理由是必须想办法处理假造的葛饰北斋画作…… 后来的事情,估计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杀掉益子秦二郎之后,悄悄地回到了他的公寓,拿回了父亲的全部信件。至于那幅葛饰北斋的画作…… 当时对葛饰北斋的不舍,至今仍然折磨着我,把那种东西,直接抛到脑后该多好。或许总有一天,收藏家会把它公之于世,到那个时候,由我和父亲一起赎罪不就好了,这才是更适合我的活法。 东西如果还在日本,或许还有斟酌的余地;但是,身在旅途的焦急,促使我立刻签了买卖合同,接下来也只能上门取货。 虽然日本人被杀的新闻上了报,但对收藏家而言,益子秦二郎的存在,简直和一只苍蝇无异;他也丝毫没有察觉,死者正是两、三天之前,和我共同登门的男人。 父亲也一样。我相信他不会对海外旅游地的报纸感兴趣,但为了保险起见,能隐藏的还是尽量隐藏。一旦知道益子秦二郎被杀,父亲一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而后,我们顺利地返回了日本,我满怀着保护了父亲的骄傲。父亲并不知情,无论在返程的飞机里或是回家后,依然我行我素。我对他憎恶至极,我如此爱着父亲,不惜为他杀人;他却依旧跟毫无价值的女人胡乱鬼混。 感情一旦爆发,王牌的存在就自然而然地,浮上了我的脑海。 可是,绝不能作为赝品公开,这样只会毁了执印画廊,并且让父亲蒙受污名。必须让世人相信这是真迹,只让父亲明白,我得知了他的秘密就好,这样一来,不用给任何人惹麻烦,就能够实现我对父亲的控制。 假如,我没有从益子秦二郎那里,得知天心的题字是真迹,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制订如此危险的计划。 我对计划着了速。在得到社会承认的同时,制造事故将其付之一炬的点子,也是我这时候想到的。若作品一直存在,难说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被拆穿,而且,我的目的并非牟利。 再有,一分钱也没有得到,就失去了葛饰北斋的画作,绝不会有人起疑。烧毁引起的骚动更大,施加给父亲的恐惧也该更重。 依我看那幅画是赝品,就一把火烧了——如果这样告诉他,父亲会何等惊讶,对我又会何等感激。能得到这样的喜悦,白花三千万真是毫不可惜。这仅仅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事。 这时候,却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回国进行问候的时候,我偶然去了现代美术杂志社,在那儿看到了国府洋介先生的原稿。既然是以葛饰北斋为主题,我当然很感兴趣。听说稿件对费诺罗萨讲得很多,我更是想读。 这个人和弄到手的作品关系匪浅,我却几乎对他毫无所知,这怎么行呢。 起初我是读得津津有味,到了改名表的部分,却顿时刷白了脸色;这时候我才知道,作品上“宗理辰政”的画号,根本就不存在。意料之外的结果,让我不知所措,这下子岂不是轻易就会被拆穿?想到这里,我全身都脱了力。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必须阻止这本书的出版,我早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拼命地想,终于让老娘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借口希望证实文中提到的“密探说”,转移出版权,这样就能赢得好几年的时间,只要在此期间,公布葛饰北斋的画作,并且将它烧个干净,就不会有问题。 不过,有一点需要修正,我原本对葛饰北斋的以假乱真毫不怀疑,简单以为就算对外公布,是由画廊发现也没问题。可是,自从看了国府先生的原稿,我开始担心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画就会被拆穿。一旦画廊和赝品搭上关系,无疑是致命打击。 必须回避直接渠道,只要让空壳画商做中转,就能够高枕无忧。 为此不得不寻求协助,我向宇佐美一成摊了牌,当然不包括杀人。他最初虽然拒绝,但在得知我并不打算卖钱,而是要一烧了之后,总算不情愿地答应帮忙。 宇佐美读了国府先生的原稿,想到了添加“北斋”画号的点子。反正最终是要烧掉的,不会被大多专业人士过目。如果对手只有一个人,添加的画号也能够糊弄过去。 他的主意打消了我的不安,这下一切准备都就绪了。 只是……很不幸,我对津田先生并不了解。 假如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津田先生的性格和才能,我绝不会制订这样的计划。 这不是撒谎,也不是玩笑,和你的相遇,确实把计划导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密探说超乎预料的快速解决,就是原因之一;更要命的,你的热情让我心生愧疚。.99lib. 我看尽了为己之欲,牺牲他人的例子,这样岂不是跟益子秦二郎那老东西一个样?那个死不足惜的男人,最像他的竟然正是自己。你明白吗?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对自已的厌恶。你曾经烦恼过,如果“北斋是密探”的说法得到证实,或许会伤害小布施的居民。原本就没打算让书出版的我,当然可以笑着安慰你,可是,你对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任性和傲慢。 唯有你,我绝对不能骗你。 我真的非常苦恼,一度决定放弃。是真的,我决定忘了葛饰北斋的画,让你好好写书。就在我刚刚下定决心时,宇佐美一成却到了长野…… 正如塔马双太郎先生所想,宇佐美一成被摩衣子的优柔寡断惹急了,为了强行推进计划,硬是把北斋运到了长野。恐怕他还瞒着摩衣子,擅自制订了骗取保险金的计划。出现在小布施的画廊用车,让摩衣子大为惊讶,回到长野之后,又得知有宇佐美一成的留言,双重打击让她不得不答应,第二天就让津田良平看画。二人一番合计,决定不拿实物为妙。 谁都能够一眼看穿添加的痕迹,墨迹的情况完全不同。如果拿出实物,你一定会当场指出,“北斋”的画号是最近添加的。关于这一点,宇佐美一成似乎也很忌惮,你的鉴定能力,和我做出了一致判断,决定使用事先备好的照片。 当实物被烧毁以后,能证明那幅画存在的,就只有这些照片而已,所以,我们在拍摄时异常用心,哪知反倒弄巧成拙。那时候,宇佐美一成才首次让我看了照片,结果添加的痕迹依然明显。不过和实物不同,从照片里应该无法判断,具体的添加时间。.99lib. 当时,我和宇佐美一成一起商量了:如何说明,才能够让画号的添加和新发现显得自然,画家和画廊主的部分,全都是虚构的;不过,一定得有人负责送照片,于是,设定了宇佐美的长野之行。即便如此,宇佐美一成仍然对我的态度,抱有很大的不安吧。他看出来我没有干劲,于是算准我在休息室,向你说明的时间,打来电话监督。 第二天,我带着祈祷的心情,让你看了照片,捏着冷汗,看你会不会立刻指出,画号的异样。可是……你表现出超乎我们预想的信心。 我们只知道:天心的题字是真迹,完全没有料到一件赝品,竟然能够牵涉出来如此多背景。听着你热情的讲解,我真恨不得冲你大叫“畜生,这是赝品”。不过既然能得到你的保证,世人肯定也会欣然接受,我松了口气也是事实。我说服自己,接下来只要把画烧掉,就不会给你添麻烦,要赔罪随时都没问题。如宇佐美一成没有产生多余的贪欲……我丝毫不知道,他和大阪的铃木堂合伙,取得了高额保险。 宇佐美说,为了烧画,他增加了一个同伴,只用小钱就买通了,让我不用担心。我轻信了他的话,结果让画廊蒙受质疑,给父亲带来超乎想象的痛苦,我也沦落成肮脏的犯罪者。 很奇怪的说法吧,比起杀人,却是这件事,让我感受到深重的罪孽。我想,让你受到牵连的罪过,恐怕远比杀人严重吧。不能给你添麻烦,再三苦恼的结果,我决定在事件平息之前(多么自私的想法啊),和你彻底断绝联系,你不能和我或者宇佐美一成再有牵连。 父亲闭门不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目的达成了。但是,他是那么的孱弱。尤其在阿菅刑警出现以后,父亲的心脏也急剧恶化。即便对我言听计从,却变得寡言少语。 这是当然,因为父亲已经知道是我杀了益子秦二郎先生…… 父亲被痛苦和绝望折磨着,如果他能更早告诉我“那件事”……我就不会去杀掉益子秦二郎先生了,也不会把仿冒的葛饰北斋作品带回日本。 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昧时,已是在父亲自杀之后了…… 便签上有干涸的泪痕。 你不明白,父亲的死,让我变得何等脆弱。尤其得知父亲是为了庇护我而死,我自责得几乎发狂,他竟然愿意牺牲性命,保护我这个杀人犯。为了挽回父亲的名誉,我只能等头七结束后,就去自首。 我把决定告诉了宇佐美一成,他却说出了惊人的秘密。 遗书有两封。一封给警察,另一封给我。 我从宇佐美一成的手里,接过了给我的遗书。首次触及父亲的心情,我泪如泉涌,悲恸欲绝。 父亲也爱着我,把我当作一个女人爱着……可是,父亲怀有疑虑,我或许是他的亲生女儿。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从益子秦二郎被捕前半年就开始了。 益子秦二郎的生活越发放荡,母亲只好向父亲求助,二人自然而然地结合了,然后生下了我。 离婚后没多久就出世的我,被认为是益子秦二郎的骨肉,户籍也是照养女的格式填写。母亲坚信我是父亲的孩子,但父亲始终将信将疑。 遗书里说,随着我的成长,父亲逐渐在我身上,看到了死去的母亲的影子,开始对我产生男女之情。他或许也意识到了我的感情,但这是绝对无法允许的,万一我真是他的亲生女儿…… 为了逃避这份恐惧,父亲最终选择了离家。我得知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敢爱;他怕我是他的亲生骨肉,所以恐惧。真是无可救药的泥沼,我们父女两个就在泥淖中,相拥生活了超过二十年,父亲却从来没有吐露过他的痛苦…… 或许我的爱情,也已经蜕变为女儿对父亲的爱了吧。 如果知道被他爱着,也就不会抱着扭曲的渴望。当时,无论益子说什么,我都不会产生那样剧烈的动摇吧。同样,也不会产生把北斋的画,带回国内的念头。 北斋……还得说到葛饰北斋。 对于葛饰北斋,我同样犯下了严重错误。那幅画并不是父亲制作的赝品,而是由益子秦二郎一手完成。所以,父亲受到的打去也是双重的。一旦年轻时代同伴制作的赝品,进入公众视线,自己的罪行,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暴露,身败名裂的恐惧,让他战栗不已。 更有甚者,通过那幅画,父亲终于确认,益子早就看穿了他和母亲的关系。画面正中央的女人被恶鬼撕裂,腹中孩子的胳膊被左右拉扯着……那就是我和母亲,恶鬼则是父亲和益子秦二郎。 意识到益子秦二郎已经得知了一切,父亲痛苦不堪。为什么我会把这幅画,从美国带回日本?此举的含义,似乎让他相当苦恼。结果,父亲误解了我的意图。 就向曾经被益子秦二郎告诫的那样,父亲把我的举动,理解为对他的复仇,以为我是在逼他负起责任…… 可是,他之后从刑警那里,获悉了益子秦二郎的死讯,一定混乱不已吧。就算不清楚具体情况,他也直觉地看穿,是我杀掉了益子秦二郎。这一刻,父亲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认为负起责任的方法,就是替我而死…… 当然,促使搜查终止,也是目的之一,他不希望对益子秦二郎的抄袭被发现。 我想,这是误解相互重叠的结果…… 我搬出葛饰北斋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责备他,而是为了让他明白我的爱意。然而,父亲却理解为了憎恨。是我害死了父亲。父亲自始至终都如此优秀。 结果,我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父亲。但是,我将执印岐逸郎视为慈父,最终决定随他而去。 当宇佐美一成拿出父亲的遗书后,又逼我和他结婚,还说把一切罪行推给父亲,到国外开始新生活。他笑着坦白,自己和大阪的铃木堂,一人分到了两千五百万。这种厚颜无耻的男人,竟然是父亲的弟子。但父亲无暇为这种人悲哀,他一定正独自徘徊吧,我得去帮他…… 可是……我很怕,杀了益子秦二郎的我,还能够站到父亲身旁吗? 我明明不信教,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地狱的存在恐惧万分。 或许我此行的终点,会是地狱吧,津田先生,请你为我祈祷,假如你愿意宽恕我…… 对不起!…… 我总是这样利用你呢。嘴上虽然说着,希望向你传达心情,其实全都只是为了自己,我是想借着对你的倾诉,获得自我的救赎。 到这个份上,我还想着利用你,真是个卑怯的女人,这种人就请你忘了吧。 写到这里,我总算有了勇气。 永别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请你和冻冴子小姐幸福地生活下去…… 津田良平看着信,便呜啦呜啦地哭了起来。 和泪水同时涌上的,还有喜悦。这一来,他就能永远保存着,和摩衣子的暖暖回忆。滴落的泪水,轻柔地晕染着“?99lib?宽恕我”的字迹。 摩衣子仿佛也正在某处垂泪……津田良平陷入了这样的错觉之中。 “能去,一定能去的!……” 津田良平从兜里取出记事本,通信栏上记着摩衣子的住家地址。津田用圆珠笔划去原址,添上了“天国”两个字。 津田良平当然知道,这只是婆婆妈妈的感伤,却希望以这种形式,表达他对摩衣子的坚定笃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