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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狱·狠辣重刑犯越狱风云》
楔子
午夜过后,下了几天的雨停了。微风掀开细雾的面纱,熹微的天空大海般湛蓝。月亮落山了,但宝石一样的星星还在天幕上眨着眼。
省第一监狱撕心裂肺的警报声打破夜的宁静,所有从睡梦中惊醒的人心里都明白,省一监出大事了!
省第一监狱的指挥中心,监狱局长陈跃脸拧得出水来,不知是因为爬五楼的气息急促,还是急火攻心。99lib.
陈跃是被晚上急促的电话铃声闹醒的。领导干部家的座机一般都是老婆接,监狱民警最怕夜深人静电话响,铃声会深深地刺激监狱大小官员的神经,不是出大事,谁会夜半三更打电话,除非神经病。
陈跃的老婆睡眼惺忪地拿起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急颤的声音:“有重大事件报告。”这是省一监政委李杰的声音。陈跃知道夜半电话响不是好事,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接到李杰报告,他趁着夜色赶?99lib.到省第一监狱。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天就要大亮了。陈跃双手叉着腰,双目凝视着窗外。
电话铃响起,狱政处长拿起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梁翼的声音。“陈局,梁监电话。”狱政处长报告道。陈跃接过电话说道:“我是陈跃!”电话中传来:“报告局长,经过我们的追击,罪犯吴应泉、嘎鲁、鲁壮壮已.99lib? 被包围在柳山上,一百多名监狱民警正准备搜山。”
“知道。罪犯穷凶极恶,手里又有枪,千万小心。对这伙恶贯满盈的家伙绝不能心慈手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让他们逃走了,我就撤你的职!”陈跃语言由柔变刚,歇斯底里地吼道。
第一章 血溅闹鹰岩
还没到深秋,这天就像着魔一般,空中弥漫着雾气,抬眼几丈远就看不清人影。铁剑手提着绿色的帆布提包走进山城汽车站。人声鼎沸的售票厅弥漫着淡淡的异味。他跟在排队的人后面慢慢往前移动,售票厅其他窗口紧闭着,唯有这个窗口张着嘴,铁剑好不容易将五十元钞票塞进窗口里。
“到哪里?”窗口里一只白嫩的手边接钞票边问道。“到沙拉矿!”铁剑懒洋洋地回道。“你不长眼睛吗?沙拉矿是上午的车,现在都啥时候了。”窗内的女人沉着脸,说完那白嫩的手又将那张五十元钞票扔在窗台上,喊道,“下一个。”铁剑踅身出来,举目张望一下那张贴在墙上的汽车运营时刻表,看清去沙拉矿的车8‥30出发。他下意识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了。山城只是一个县级小市,每天只开一班到矿上的车,铁剑自然不知。他提着包走出售票厅大门,抬眼看看雾蒙蒙的天空,正盘算着是住下来第二天再走,还是找便车下矿。
“兄弟,一看便知你是到矿上去的。上我的车吧,正好还有一个位置。”铁剑刚迈出门槛,一个西瓜一样的脸蛋笑嘻嘻地问道。
铁剑转动着眸子看看眼前这个头上没几根毛,拨浪鼓一般晃动的脸蛋好奇地回道:“大哥,你咋知道我要去沙拉矿呢?”
“衣裳嘞,一看你这身迷彩服,便知你是到矿上去的。”那人回道。铁剑方低头望望自己身上的行头,身上蓝白相间的装束格外醒目。他暗自好笑,离开警校时咋就不换一套便装呢?这套行头一看不是军人便是警察。虽然现在社会上行头乱,穿迷彩服的人并非都是军人或警察,但从气质上分辨,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铁剑点点头说道:“大哥好眼力,兄弟我正是要到矿上的。”
沙拉矿原本是一个劳改场所,隶属于省第一监狱。谁都知道沙拉矿是犯人劳动改造的地方,对内称“沙拉分监”,对外称“沙拉矿”,矿山名气比较大。铁剑被那人领出车站,走到对面的一辆铁壳吉普车前。那辆看上去锈迹斑斑的吉普车除挡风玻璃之外,哪像一辆车?纯粹一个土坦克,被泥浆紧裹。为赶时间,铁剑心有不愿,但唯此而已,只能屈身拱进吉普车内。
吉普车内已经坐有六个人——驾驶位不用说,副驾驶位,第二排已经坐着的三个人,后排原本是坐三个人的,但靠右边堆了货物,只剩有狭窄的位置,已经坐着一个姑娘。
铁剑挤进后座,紧紧地夹在货物和那姑娘之间。他斜一眼靠窗的姑娘,拥挤让那姑娘嘟着小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铁剑知道是自己挤进来造成的,没在乎谁使白眼。他刚坐定,吉普车就开动了。从山城到沙拉矿虽说只有四十多公里,但那路像搓衣板,高低不平。虽然吉普车左右两侧的挡风玻璃都被泥糊着,但透过前玻璃能清晰地遥望锯齿般犬牙交错的山峦。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狭窄山路上行驶,雾夹着毛毛细雨撒在地面上,泥泞的山路让吉普车像一个喝醉酒的汉子,蜗牛般爬行。
铁剑是第二次坐去沙拉矿的车。三个月前,刚刚从部队转业的铁剑心怀狐疑来矿报到,坐在那辆老得掉牙、全身都在响唯有喇叭不响的客车上,在悬崖深涧间穿梭而行。他耷拉着头,不敢俯视路边的深涧,还没到矿上,身上就出冷汗了。他不知道,解放后,为改造国民党战犯和地方土匪恶霸,监狱劳改队都建在遥远的深山峡谷之中。安全是大于天的事,不把这些旧社会的残渣余孽网在深山峡谷的监狱内,动荡的社会就不会有安宁。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边防军特务连的排长,铁剑阴差阳错进了改造犯人这道门。
那天他来到矿上,车刚停,鼻子就嗅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他心情沮丧至极,本想打道回部队,但他又想是块金子在哪都会闪光。自己选的路是刀山要上,是火海也跳了,是堆狗屎也咽下肚去。因为自己是男人,男人就是棒槌落地,也要它扎下根,发出芽来。
刚报到,政治处就通知他到省警校培训三个月的狱内侦查业务。吉普车摇晃着,虽然车外秋风萧瑟,但吉普车发动机转动产生的热能,把车内烘得像婴儿的胯,热乎乎的。铁剑斜一眼身边双目紧闭的姑娘,就斜靠在右边的包上闭目养神。或许是车内闷热的缘故,铁剑迷迷糊糊就感觉又回到部队,回想起转业的事来……像梦一般,几个月前铁剑还在边防团,匍匐在地像蛙跳一样过铁丝网障碍,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中跨涧越沟,攀着枯藤飞来荡去。他们个个身穿豹子斑点的迷彩服,像美国大兵一样脸上、额上涂抹着一层绿一层白的色彩,一副非洲原始黑人的野蛮状。野外生存训练的那份苦,常人是难以承受的。森林中的瘴气,蹚过沼泽地时黑色的蚂蟥,不时还和各种毒蛇相遇,他都熬过来了。特种兵嘛,怕吃苦哪能当特种兵?没想到七年的军旅生涯很快就结束了,七年中真正的敌人没有碰上,浑身的本领全是花架子,英雄无用武之地,反而一架打掉了草绿色的军装。人生真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途不可预料。
那一架打得真不是时候,但那叫打架吗?那是见义勇为!这个社会都怎么了,见义勇为都他妈的犯罪!正义都被狼叼了,不公平,社会对我铁剑太不公平。但反过来想,自己出手是不是狠了点?又不是敌人,毕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我铁剑只一掌就要了他的小命,是狠了点。一切皆由命。那天千不该万不该去逛那破边境小城,否则也不会有今天。
那天天气真好,部队正好休息。铁剑换上便服。部队如今有规定,在营区生活必须穿军装,训练时穿训练服,但休息出营区必须着便装,否则满街绿军装,遍地大盖帽,尤其在这边防小城,驻军又多,都穿军装满街串,这成何体统?所以,从列兵到军官,出营区必须着便服。
那天铁剑穿一条夹灰色的裤子、一件米汤色的衬衣,原本都出门了的,他又踅回来拿军官证。如果那天不踅回来拿军官证,也就没有转业的事,正是这军官证惹出了是非。
太阳升出一竹竿高,铁剑哼着《咱当兵的人》这首闻名遐迩、唱红大江南北的军旅歌谣往城里走。边防团驻在城边上,不用坐车,从团部到边城走上半个来小时就到了。他嘴里哼着歌,脚迈大步,目光瞥瞥路两旁:凤尾竹垂吊着,身穿筒裙的傣族妇女在竹下房前扭动着腰肢。
铁剑走进新华书店。虽然部队有图书室,但每次逛边城铁剑首选逛书店,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边城书店小,虽然不一定能买到自己喜欢的书,但他对书店情有独钟。
太阳当空,铁剑从书店出来,举目环视人流如潮的小街。边城虽小,也异常繁华,小街上人头攒动,小车“哔哔”的喇叭声刺激着耳膜。铁剑觉得饥肠辘辘,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不知不觉中一上午又过去了。他来到一家餐饮店,选一个不起眼的卡座坐下,随便要了两碟菜。见服务台的酒柜上摆有各种酒,他要了一小瓶二两装的绿瓶二锅头。二锅头有“牛栏山”和“北京牌”的,服务员问他要哪种。他原来喝过二锅头,味纯劲大,但什么牌的没太在意。听说有“牛藏书网栏山”和“北京牌”的,他心想反正都差不多,但北京是人们向往的地方,他在西南的边境当兵,都当军官了,但还从没去过北京,北京在铁剑心中既倾慕,又觉遥不可及。他觉得北京顺口,就对服务员说:“来瓶北京的吧!”
铁剑嘴中细嚼慢咽地品着菜,一边喝着北京二锅头。铁剑酒量大,但没酒瘾。训练得疲惫不堪时,就想啜上几口,一是解乏,二是催眠。往往二两老白干下肚就呼呼睡去,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投入训练之中。用铁剑的话说:“饭撑懒鬼,酒举硬汉。”所以他嗜酒而不酗酒。
一瓶北京牌二锅头下肚,他觉得没什么,太他妈不过瘾,又要了两瓶。虽然只是二两一瓶,但三瓶二锅头下肚,那劲就一咕噜往上冒。他走出饭店,头有点晕了。他头虽晕,但没忘记自己是军人,军人啥时都不能丢丑。他脚有些飘,但还没有到趔趔趄趄的程度,重心特稳、一步一步,他步履铿锵往前走。铁剑虽然酒后脸有些红,但脸红也掩盖不了他浪子燕青似的容貌。高达的身材托着他瓜子一样的面庞,明眼人一看,就知他魔鬼般的身材潜藏着与众不同的内质。
铁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去往城尾回部队驻地的接岔口。正走时,突然“抢劫喽,抢劫喽”的喊声从左侧屋中传来。他的目光闪电般转向左侧,左侧的一间平房门上闪现“中国工商银行”几个大字。说时迟,那时快,铁剑一个箭步跃到银行门口。他睥眼往内一看,只见两人在银行的铁栏内正往袋中搂钱。两人在铁栏外贼眉鼠眼四处张望。只一眼,铁剑便知四贼并非善人。
“不许动!”铁剑大吼一声。这霹雳般的吼声如五雷轰顶,惊恐中的几个匪徒刹那间愣了一下。当他们看清门口只是一个目光逼人的青年时,门内的两个人立即冲过去骂道:“小子,少管闲事,快闭眼走人,当没看见这事,否则让你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狂贼,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胆大包天,敢抢银行,真他妈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巧碰你铁爷爷,你们纵然脚底抹油,也难以溜出门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娃再狠,双拳也难敌四手,何况我们是四个人八只手、八条腿,踹也要把你踹成一个肉墩。”其中一个长一副李逵般方形脸的人说道。
这是工商银行靠边的一个储蓄所,平时储蓄业务就不多,储蓄所内发生的一切,街上无人知晓。
这两个人摩拳擦掌,边虎视眈眈和铁剑对峙,边斜着眼看铁栏内那两人的进展。说来储蓄所内那两个女人也该倒霉。她们像平常一样营业。虽然储蓄所小,但也还有一些业务,存取款的人虽非络绎不绝,但来来往往总是不断。好不容易没人了,其中一个肚子饿。另一个听她说肚子饿,自己也觉饥肠辘辘。她们你推我,我推你,其中一个到对面的羊肉馆买羊肉米线。殊不知她端着两碗米线进门时,这四人尾随而来。俗话说,“千密必有一疏”,端米线的营业员只当这四人是来银行办储兑的,压根儿没往蟊贼身上想。当她端着米线回来,待在室内的另一个女营业员去给她打开那扇进入室内的铁门时,两个蟊贼一瞬间手持匕首破门而入。他们像已经饥饿许久,马上就能掠到猎物,龇着牙,眼里喷着绿光的野狼。
“不许动,把钱乖乖交出来,否则要你们的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个女人惊恐不已、不知所措。一个反应快一点的女人正要去拉报警器时,被一只大手揪住头发。闪着寒光的刀逼她俩到门旮旯,两人吓得瑟瑟颤抖。
铁窗内搂钱的一个蟊贼向外面的两人点点头,以示钱掠好了。窗外和铁剑对峙的那个高个子迈开狼步直冲过来。那高个子仗着个高力大,想一招制敌。他一拳过来直指铁剑的头颅,拳速似疾风,在眼前晃动时能听到呼啸声。这一招叫“铁拳追穴”。那高个子想一拳打烂铁剑的太阳穴,这招忒狠,但铁剑在特务连当兵时,教官就教过破解之法。铁拳追穴虽然可一招制敌,但有一个致命弱点。那高个出拳时用尽浑身解数,所有力都聚集在臂和拳头上。铁剑闪电般让过高个子的拳头,左手过拳,右手迅速配合左手死死捏住高个子手臂,用力一拉,借力打力,再来一个螳螂腿。那高个子一个狗啃屎趴倒在地上。另一个见高个子倒地就扑过来身子往下蹲,来一个仙人摘桃。这是一个绝招,十分毒辣,是一个绝后动作。如果成功,两个桃子一般的睾丸被摘下,虽不绝命,绝后是一定的。旧社会的太监不就是这样的吗?
铁剑知道这招的绝妙。他胸下一个阴影晃动,一只鹰爪就闪扑而来。铁剑侧身让过鹰爪,飞起一脚踢勾出一个连贯动作。那条腿平时都是吊着十公斤铁砂袋出操跑步的,这一踢一勾非同小可。那蟊贼原来就矮小,铁剑飞起一脚,正勾踢到他的咽喉。匍匐的蟊贼被一踢一勾,悬在空中倒翻一百八十度,“轰”的一声砸在地上。
在铁窗内搂钱的那俩蟊贼见窗外的两个同伙被铁剑打翻在地,心想倒了八辈子霉了,今天和硬子手狭路相逢,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俩人捏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呼啸而来,两把匕首齐发,直指铁剑胸膛。飞夺匕首是特务连的拿手好戏,甭说两把匕首整发,就是数把匕首整发,也甭想吓倒铁剑。当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呼啸而来时,只见铁剑一个平身倒地,双脚一蹬,正好蹬在那俩人的小腿上,那俩人脚力不支,往前一倾斜,铁剑双手一伸,俩人“啪”的一声平倒在地下,他随即一个鹞子翻身,一脚踢在一个蟊贼的手腕上。那蟊贼手一松,闪着寒光的匕首“当啷”一声滑去丈远。另一个人反应快,在铁剑鹞子翻身的瞬间,他也一个猴子攀藤爬起来,趁铁剑飞起一脚踢匕首时,运足力气,趁人不备,使出吃奶的力气向铁剑的软肋刺去。铁剑在他猴子攀藤的一瞬间就知道他会来这一手,熟练地侧身让过匕首,运足力,一个浪遏击水,顺势一个铁砂掌,掌心正好落在那蟊贼的心脏边。这一掌好似雷霆万钧,那蟊贼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被铁剑的铁砂掌打得旋翻两下,“咚”的一声巨响碰在铁栅上,又“轰”的一声后脑狠狠地撞在地上。不一会儿红彤彤的血就从那蟊贼头上冒了出来。其他三个还在地上爹死妈嫁人地鬼哭狼嚎。
在他们交手时,惊恐中的那两个营业员拉响了警报。铁剑看看倒在地上的人,耳朵已经听到警车“呜呜”的鸣笛声。他平生不愿和公安打交道,又是笔录,又是按手印,麻烦,嘴中骂骂咧咧:“想抢劫,让你们傻厮儿吃不完兜着走。”拍拍手上的灰,趁着慢慢聚拢的人群,斜一眼“呜呜”叫的警车扬长而去。
就在铁剑和那两个手拿匕首的蟊贼过招时,一倒地,他的军官证跳出米黄色衬衣的口袋,滑落在地上,而他离开时没注意。
正是因为这本军官证,警察找到部队,说铁剑防卫过当,出了命案,要追究法律责任。地方警察不能到部队抓人,军人自有军事法庭审理。卷宗转到部bbr>..队,部队认为铁剑是见义勇为,理应记功,但因他一拳使那蟊贼丧命,有过当之责。部队认为功是不能记了,刑也不能判,但地方的意见不能不采纳,最后来一个折中,就让铁剑转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铁剑回想着,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青年人瞌睡大,摇晃的车也摇不醒瞌睡虫。那瞌睡虫从他身上爬进他的大脑,捅得铁剑的梦口水细泉般从嘴角流出。突然车一晃,铁剑的头一下子砸在身旁那姑娘头上。那姑娘摸摸砸痛的头颅,嘴上可吊十二把夜壶,嘴中想骂,话又咽了回去,只恶狼般瞅他一眼。这一撞,铁剑也醒了,对着那姑娘说声“对不起”,眼睛直巴巴看着车窗外。
车窗外山路弯弯,山峦绵延,山高路遥,一个“山”字在铁剑脑海中晃悠。
铁剑坐在铁壳吉普车上晃悠着如蜗牛在爬行时,沙拉矿会议室里乌烟瘴气,既称“矿长”又称“分监狱长”的梁翼一脸严肃。平时文质彬彬的人一旦发怒就怒不可遏。原来这是矿山的安全分析会。两天前承担整个矿山发电、硫黄冶炼、居民用煤的煤矿监区发生小型瓦斯燃烧。虽然没有死人,但燃烧的瓦斯烧伤了三个犯人。安全科科长交给梁翼的报告结论十分明确,这是一起人为的责任事故。此刻分监狱长梁翼正指着煤矿监区监区长周世恒训斥。
“你都是一个老同志了,有这样干的吗!矿山安全规程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瓦斯浓度超过指数,必须停下来通风排瓦斯。生产必须给安全让路,只有安全才能生产,反过来生产必须安全。殊不知瓦斯浓度大大高于标准,你们为完成任务,用撮箕扇风排瓦斯,这是原始人用的手段,不发生安全事故纯属侥幸,发生安全事故是必然的。都挖一辈子煤了,又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矿井就那么一点道道,搞通了,按规程操作何愁不安全!”
梁翼也是一名“老转”。百万大裁军时,在基建工程兵当团政治处干事的他选择了转业。在部队时,同年兵的战友中,他的高中文化水平就属凤毛麟角,加之他从小就做着作家梦,自然浪费在书本上的时间多。当兵时往往部队熄灯号划过长空,他打着手电藏着躲着在部队发的那床草绿色的被子中看书,被战友们取笑为“书痴”。转业时正赶上全国“严打”,市作协的接收函被军转办拽一边,人事档案被省劳改局政治部抱树叶般搂回局里。档案到了劳改局,纵然你有通天的本领,也拿不回去了,监狱缺干部呵!军转干部被认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正是管犯人的料,好钢正好用在刀刃上。成千上万的军转干部来到艰苦边远的监狱矿山、农场、工厂,成为那里的中流砥柱。
梁翼时运好,一转业到沙拉矿就去省城上了两年大学,回矿正赶上重用大学生。他很快就产房传喜讯——生(升)了。
周世恒埋着头,不断地抽烟,其他科长、监区长没一丝笑意。谁都知道干矿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今天周监区被剋,谁知哪天轮到刘监区、张监区……就算是发电监区、冶炼监区这些不是打洞的监区领导,也战战兢兢,工作如履薄冰。因监狱矿山“两个安全”大于天:生产不安全你得负责任,监管不安全,犯人出现“三防”事故,监区长仍然脱不了干系。总之监狱两张皮,两张皮都不能放松,否则哪张皮出了问题,都教你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梁翼左手扶扶往下滑移的金丝眼镜,环视一下烟雾绕梁的会场,又口若悬河地说道:“虽然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细则第三条明确提出管教工作应当认真贯彻执行‘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劳改工作方针。但在我看来,无论哪个第一,监狱‘两个安全’才是第一之中的第一。离开‘两个安全’,一切都无从谈起,这是被无数铁的事实证明了的。晚霞和乌云缠在一起,是难分辨来日是晴是雨的,监管生产和安全纠缠,同志们可要分辨出孰重孰轻啊!”
梁分监苦口婆心地侃侃而谈,在座的监区领导心中明镜似的。沙拉矿“三·二一”瓦斯爆炸事件去日不远。三年前的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左右,沙拉矿由于通风管道泄漏,作业面基本没有风,瓦斯越聚越浓。原本应该退出作业区域,但因层层抓生产任务,发电厂催促着要煤发电,发电监区监区长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对着周世恒说:“如果煤不能按时供应,电发不出来,责任在你。”周世恒哪负得起这个责。沙拉矿就是一个小社会,井下作业离不开电,家属区、子弟学校、医院谁离得开电?它就像情人一样,白天有阳光照耀,人们淡漠它,但一到夜晚,谁都盼望它。没有电的晚上,全身都不自在。发电监区长刚放下电话,冶炼监区监区长又打来电话。冶炼监区监区长和周世恒是同乡,说话自然没有发电监区监区长刻薄。他在电话里慢言细语:“嗯,老周吗?我们大排冶炼炉腹中空空,已经开始过六零年饿饭的日子了,你的乌金哪时候到啊?”放下电话,周世恒嘴中骂骂咧咧地说道:“都他娘的一丘之貉,催命鬼一帮,狼心狗肺一群,没他娘一个好东西!”正在这时,一个井下值班干部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报告周监区,井下瓦斯浓度超标,停还是不停,请您指示。”周世恒见值班警察的熊样,刚接两个电话生的气还在腹内鼓动,便顺口骂道:
“你们是酒囊饭袋,处处问老子要煤。停产,停产拿你们去发电、去冶炼?他娘的,你们就不会动动脑筋,让瓦斯浓度降下来,边降边生产吗?!”
那警察得了话,答一声“是”,敬个礼转身跑了。周世恒在办公室刚想沏杯茶消消气,只一袋烟工夫,那警察又三步并两步跑来报告说:“报告周监区,大事不好了,井下瓦斯爆炸了。”那次瓦斯爆炸惊动了司法部、劳动部等中央相关部门。那时梁翼还只是宣传科科长。正是那次瓦斯爆炸事故,把梁翼推到监党委委员、沙拉分监监狱长、沙拉矿矿长的位置上来。周世恒因此被撤了职。后来由于省第一监狱党委认为周世恒有丰富的采煤、采矿经验,免职两年后,又重新任命他为采煤监区监区长。
周世恒其貌不扬,矮墩墩的个子。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子朝横里长,臂大腰粗,酷似黑旋风李逵。他常年像耗子一样在洞里钻来钻去,汗水和煤屑在脸膛上长年累月地亲吻,那张脸早就变成腊肉一般。年龄还不满五十的他,早就是一副老头的形象了。
周世恒被梁翼批评时,心中有许多委屈,但他没有辩解。要遇上其他监区长,早就气呼呼像快胀破的气球了。原本井小任务重,他肩上的担子重千斤,几百号罪犯要改造好,全年无脱逃、无重大案件,井下更要求不出安全生产事故。犯人畏惧井下劳动。监内犯人是什么?是形形色色的坏人,是被看押的老虎。就是一根根木头,也有倒下来打人的时候,何况乎一些看似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骨子里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全身都坏透了的犯人,除非工作细微、管理到位、奖罚分明,否则他们凶起来仰可日天,坏起来匍可日地。
周世恒耷拉着头,一口一口地把烟吸进去,又一口一口把那白雾吐出来。在监狱矿山,抽烟、喝酒是男警察们的两大嗜好,烟上嘴就抽得云里雾里,酒上口就喝得昏天黑地。周世恒是咋穿上这身皮皮的,他都晕晕乎乎的。年轻时只想得一个工作,下井就下井,工作大于天,工作高于一切,七十年代对工作没挑剔的份儿。
周世恒先当采煤工,后又当瓦检工,提来当干部警察前是在安检的岗位上。他是稀里糊涂干上安检的,但转干时认定安检是以工代干岗位。那时监狱还由地区公安处劳改科管辖,还没有收归省劳改局,也不时兴考政治文化,监狱劳改队缺干部,大量从工人中选那些鹤立鸡群的佼佼者。穿上蓝白色的老式警察皮皮,一个大盖帽,再配上一个圆圆的国徽,领口上两片红彤彤的领章,就从工人摇身变成干部,警察身份就确定了。
当上干部警察的周世恒心力交瘁,他的压力来源于工作、家庭。工作自不必说,家庭也不是很顺。老婆没工作,两口子虽然感情好,但老婆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女人生不了娃娃,就是拿磨压也无济于事。原本周世恒认为是自己无能,去医院男科检查遍全身,没一处不好,只能说明老婆不行,他又编着筐筐套老婆出来检查。周世恒的老婆叶落花原来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当她知道周世恒的检查结果无一处不好后,她自己反推不育症结不在自己,她怕检查完周世恒和她离婚。中国自古来都奉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叶落花还是经不起周世恒对她打赌、对天发誓,又拍胸脯又赌咒,无论结果怎样,只是死条心,死磨活磨要她上妇科医院。先去了几家小医院都检查不出来,后去省城最具权威的妇幼保健院方诊断为输卵管严重堵塞。
现在他们膝下虽然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但都不是周世恒和叶落花的亲骨肉。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沙拉矿安全分析会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一场车祸正悄悄地降临在周世恒的身边……铁壳吉普车在弯弯曲曲的泥泞山路上行驶。这是海拔一千七百米的高原山地,雾夹着毛毛细雨,丈把远,公路就模糊一片。长时间的雨水让公路坎上的松土滑落路沿,雨一浸泡就成了滑不唧溜的泥路,滑在公路边缘的泥土被车辆一压,公路上的倾斜度凸现出来。吉普车开到距离沙拉矿两三公里的地方,这是一个很险的狭窄地带,名叫“闹鹰岩”。这“闹鹰岩”的名称来源于岩高涧深,雄鹰常常在高岩之中盘旋而飞。这一带把雄鹰说成闹鹰,故名“闹鹰岩”。
车开出闹鹰悬岩,下一个斜坡就到沙拉矿。进出的司机无论是拉货的还是载人的,每逢过有“鬼门关”之称的闹鹰岩时,都会像刚做新娘的媳妇——在婆婆面前小心翼翼,因为稍不留神就闯不过鬼门关,进了阎王殿。一般常进出沙拉矿的司机路径熟,转弯抹角适度,自然似险非险,但“生水子”过闹鹰岩时就紧张,手脚都捏得紧紧的,过了闹鹰岩,出得鬼门关,冷汗冒出来。往往远方来的司机手脚无措,不敢动车,要请矿上的司机帮一把方能进出。这天杀的闹鹰岩就是横在矿内矿外的一道门槛。
那驾驶铁壳吉普车的矮鬼是第二趟跑沙拉矿,路径不熟,到闹鹰岩时那雾浓烈得像天上撒下的一张灰蒙蒙大网,虽然幽深的沟涧看不见,吓不倒人,但雾让司机眼前模糊一片。当矮鬼司机过闹鹰岩的石门坎转弯时,那倾斜的泥路仿佛抹有桐油,他方向盘刚一打,后轮一滑,屁股一甩。他一慌,脚不自觉点到刹车板上,原本应该加油冲过滑不堪言的烂泥路面的,但他操作出了邪,踩成急刹车,突然的中止运行让处于滑不堪言路面的车突然间屁股一甩,双轮悬空。还不等人们惊恐,铁壳吉普连人带车后座前转悬空摔下闹鹰岩畔。
这一切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里发生的,犹如划过天空的流星,灾难就发生了。所幸正是这尾重头轻,救了铁剑和那姑娘的命。
当吉普车悬空倾斜的一刹那间,由于重心往后转,后车盖经不住铁剑和那姑娘以及右侧那堆货物的挤压,“咔嚓”一声,在吉普车人仰车翻时,后车盖突然断开。铁剑和姑娘以及那堆货落在狭窄的石坎上。由于铁剑倚着那堆货物,货着地时,他枕在货物上反弹一下落在货物边的石岩上。那石岩上横七竖八从岩缝中长出许多苦楝树,卡住了铁剑,但这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是让铁剑落地时头重重地弹砸在地上,瞬间昏了过去。
就在铁剑滑出后车盖几秒钟的时间里,那吉普车在岩畔“哐当”一声,从铁剑身旁落下深涧。
片刻,铁剑从昏迷中醒过来,转脸看一眼雾茫茫中深不见底的沟壑,惊魂之余又吓出一身冷汗。他抬抬手,伸伸腿,手还在身上,脚亦蹬得动,再摇摇头,清醒过来,确定自己还活着。他想站起身来,但腰痛得厉害,全身摸摸没一处流血的地方。他斜眼看看,身子倚在那堆货物上。那几个软绵绵的包虽然横七竖八散落在树杈岩畔,但清醒过来的他知道多亏这几个软绵绵的货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铁剑挣扎着爬起来,左右环顾,想爬上路去,这时转眼正看到同车的姑娘被摔得卡在岩畔的苦楝树之间。他忙吃力地移步来到姑娘面前。那姑娘满脸是血,躺在岩畔人事不省。他想肯定是翻车后头撞在岩石上,人死人活难说。他蹒跚着来到那姑娘身边。横躺着的她一动不动。在特务连,野外救护是必备科目。他用手挡在那姑娘的鼻孔前试试,又用手指搭在她颈部的主动脉压压,最后什么都不顾了,掀那姑娘的身体,扯开她那件暗花乳白色衬衣,伏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听她的心脏是否还跳动。
当他确信姑娘还活着后,又在她的脸部、头部寻找流血的伤口。这很简单,她头上还冒着血色小泡。铁剑确定流血的伤口在头部,“咔嚓”撕下自己蓝白花斑的作训服,熟练地包扎好她的伤口,忍着腰撕裂般的疼痛,吃力地背着姑娘寻找上岩的路。不幸之中大幸,这七米来高的狭窄岩畔像一条腰带,仿佛亿万年前第四冰川遗留的痕迹。铁剑咬着牙,背着奄奄一息的姑娘就往岩畔走。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如果不赶快把姑娘送到矿医院,流血过多,姑娘生命难保。
他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他曾经是军人,军人就是保护神的化身;他现在是监狱民警,监狱民警就是正义的力量。如果腰部不痛,对铁剑而言,背一个姑娘不费多大力气,但现在他腰扭了,自己走路都十分困难,在这悬崖陡壁上,要背上这百十斤重的人体并不容易。他艰难地迈着步,一步一步,这时才真正领略到举步维艰的内在含义。
铁剑拨开杂草,攀着岩壁,腿像灌了铅,每迈一小步,腰就钻心地痛。他强忍着,牙咬得“咯咯”响,汗水一粒一粒地滴下来,横着一股子牛劲,直着眼爬着。风寒雾重,易水悲歌,铁剑不可能救得了坠入深涧的其他人,那些人肯定进了阎王殿,那是显而易见的。而她还有一口气,铁剑不知道姑娘姓啥名谁,是会见犯人的亲属,还是到矿上公干,还是家在矿上。在车上也没聊过话,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但铁剑知道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还有一口气,他得救她,这是责任,是一个军人和警察必须肩负的责任,是道德的力量,是军人、警察的责任搅拌出来慷慨的魂魄,这种大无畏的魂魄具有支撑职业的威力,是军人而成为国家的守护神,是警察而成为国家的维护者。
第二章 矿山监狱
梁翼按下葫芦瓢起来。安全分析会刚散,回到办公室的梁翼手捧着那本已经看了三四遍、全书满是红杠杠的 href='2210/im'>《红楼梦》,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在部队还是回到地方,无论是忙得不亦乐乎,还是闲得轻松自在,他手中都离不开书。还是娃娃时,他就看完了 href='2204/im'>《水浒传》,那时他把“水浒”读成“水许”。书中一百零八条汉子,个个栩栩如生,刻画得惟妙惟肖:花和尚鲁智深、打虎英雄武二郎、豹子头林冲……就连反面人物太尉高逑都刻画得阴险毒辣、奸诈恶毒,眼中闪着萤萤阴火。梁翼对 href='2210/im'>《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一代伟人毛泽东独领风骚,千年难出。就文人堆而言,曹雪芹何尝不是如此。君不见小说由明清起,曹雪芹就借空空道人之口,做一回家庭豪门的发展与衰败史的黄粱梦,数百年来让多少文人雅士研究来研究去,到现在都还没完没了,还不知道要研究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其实在 href='2210/im'>《红楼梦》中,已经归纳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虽说“通灵宝玉”是石的精灵,由此化身纨绔公子贾宝玉,但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似是而非,如坠云里雾里,谁又能研究透呢?无非是借古谈今而已。但梁翼对跛足道人那一断辞却常常琢磨有加: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梁翼每每摇头晃脑念一遍这首《好了歌》,嘴角就微微发笑。世事沧桑,这曹老头虽说“满纸荒唐言”,但一眼便看透古往今来。
梁翼正津津有味地看着 href='2210/im'>《红楼梦》,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报告他闹鹰岩翻车死了一名警察,以及采煤监区周监区的女儿周瑾身负重伤,病危的噩耗。
铁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攀着岩沿,死拉硬扛把周世恒的女儿周瑾拽到公路上。雾还在笼罩着,四周没有人烟,更没有车辆路过。他急得直跺脚,嘴中骂一声:“人都他妈的死绝了。”
他瞅瞅奄奄一息的周瑾——他别无选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吃力地背着周瑾就往矿上而行。虽然只有三四里地,但他每迈一步,腰就刀刺般疼。最后他吃力地背着昏迷不醒的姑娘,匍匐着,双手轮换着往前爬,双腿使劲蹬着路面。雾很大,几米远模糊一片。汗已经流干,他用尽在部队练就的匍匐前进的技能,爬呀爬,到最后腿蹬不动了,被动地随双手的力往前缓慢移动,直到沙拉矿区遇到人,被及时送到矿医院。
梁翼放下电话,撂下书就往医院跑。沙拉矿原本就不大,年产硫铁矿石十万吨、原煤三万吨。煤和硫铁矿石伴生,一层煤一层硫铁矿石。硫铁矿石每年可冶炼出五千吨左右的硫黄,供榨糖、化工、军工等行业做辅料。
梁翼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刚到位于山洼处的医院门前,就看到医生护士们忙碌的身影。
“报告梁分监,医院正尽力抢救车祸伤员,其中周监区之女周瑾脑外伤,已经苏醒,刚分来的民警铁剑十分勇敢坚强,在右肋骨折断四根的情况下,仍从闹鹰岩畔抢救出周世恒之女周瑾,连背带爬来到矿医院,赢得最佳抢救时间,实属不易。”医院吴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矮矮墩墩的人。他是矿医院的内科主任医生,平时潜心钻研业务,又没有当过兵、受过严格的训练,敬礼极不标准,右手五指没并拢,中指离帽檐有一定距离。他外穿白大褂套着绿警服,领口那一督警衔格外醒目。
“走,到病房看看!”梁翼嘟囔着,迈开步往院内走。吴院长踅身领路。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们见矿最高领导来探视伤员,都礼貌地点点头。
吴院长领着梁分监来到病房。周瑾的手术还没结束,只见采煤监区周世恒监区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着步,焦急得不可名状。见梁分监来到医院,周世恒仿佛遇到了救星,沮丧地拉着梁翼的手说:“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活了!”说着眼角闪着泪花。
梁翼安慰周世恒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吉普车翻下闹鹰岩都能活着,足见其福大命大,医院尽全力抢救,周监区应放宽心!”
吴院长也在旁边安慰道:“来得及时,虽是脑伤,但不应有生命之忧,周监区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抢救。”
周瑾手术还没做完,梁翼和吴院长说一会儿话,撇下周世恒一人在走廊里等周瑾出手术室,来到住院病房。
矿医院本来就只有几栋小平房,他们很快来到铁剑的病房。铁剑的伤势已经处理完:只是右肋骨骨折,医院给他敷上了药,并打上绷带。精疲力竭的他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梁翼和吴院长“咿呀”一声推门进来。他没见过梁翼,但已经认识吴院长了,刚刚上药和打绷带就是吴院长做的。虽然铁剑大脑里模糊一片,但从人的轮廓上还是能分辨出吴院长的面孔。他想硬撑着爬起来,被梁翼双手轻轻按住双肩。梁翼说道:“不能动,躺下好好休息。我都听说你救周瑾的事了,好样的,没辱没特种兵和监狱警察的光荣称号,好好养伤吧!”
“铁剑同志,这还不认识吧?他是我们矿梁矿长,平时我们都不叫他梁分监狱长,尊称为梁矿长——梁矿。”吴院长介绍道。
“什么梁矿梁监的,直呼其名最好。我叫梁翼,以后我们会打交道的。”梁翼谦虚地扶扶金丝眼镜,微笑着接过吴院长的话茬说道。
铁剑见来人正是沙拉矿、沙拉分监最高首长,舒坦之心油然而生,忙硬压着痛,嘴中咧出:“梁矿好,谢谢领导关心!”
梁翼说了几句安慰话,还要到死者家走走,就出了病房。
周世恒之妻叶落花因输卵管堵塞咋都生不出娃,这让周世恒十分苦恼。城里乡里、中医西医,寻遍天下名医也没遇到高手打通叶落花的输卵管。西药、中药吃去无数,周世恒怕绝后,亦不吝啬钱财,每月的薪水、下井的补贴津贴、值班的费用都填了进去,但都遇着一群庸医。听说谁治不孕症好就不惜千里寻药,听说哪个中医治不育症有奇效,就是冰雪封山,也雪夜求访。只顾往里用钱,医道漫漫,已经成了周世恒投钱的无底洞。
还是叶落花醒悟得早。“世恒,我知道你对我好,这样投钱也不是个办法,已经家徒四壁,所有积蓄都用完了,还不如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不如寻个孩子带。只要对她好,不就和亲生的一样吗?”
原本周世恒心理压力大,有来自工作上的,又有来自家庭的,更主要是来自社会的。叶落花不会生孩子也成为家属区茶余饭后谈笑的作料。三方面的压力压得性格内敛的周世恒不满五十岁就一头银发。女人对孩子的欲望比男人强些。叶落花已言放弃,周世恒心有不愿,但也黔驴技穷,只能如此。话一放出,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周瑾,那时周瑾刚满月。据来人说,这娃的身世永不泄漏,让他们放心,这娃就是他们亲生的。周世恒和叶落花反反复复地看这个女婴。女婴倒也清秀,没啥怪相,就左手腕处有一处褐黑色斑块,看去十分醒目。虽然来人这么说,但矿山人多嘴杂,哪有不透风的墙?但不管咋样,他们还是领养了。
两年后的一天,周世恒去采煤监区上班途中,隐隐约约听到婴儿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走去,在一蓬斑茅丛里有一个襁褓,一个婴儿正“哇哇”大哭。他抱起来,婴儿的怀中有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十个字:“望好心人收留,不胜感谢!”
周世恒左顾右盼,四处无人。他知道这是弃婴,于是抱回家。叶落花一看,又是一个女娃,要周世恒给娃起个名。周世恒琢磨一会儿,说大女儿已起单名周瑾,这小女儿就起名周娟吧!
等两个女儿在矿上读完小学,周世恒见她们如花似玉,越长越俊俏,怕矿上的烂舌头把两人身世说出去,就在城里租房,让叶落花带着周瑾、周娟姐妹俩在城里读书,他一个人在矿上上班。
天已经黑下去,矿四周的路灯亮起来,周世恒的女儿周瑾才被推出手术室。周世恒见女儿出来,拉着医生问长问短。其实都在矿上生活,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得周监区。医生们都说他女儿周瑾十分幸运,翻下这样高的岩只颅骨受伤,大脑和小脑都完好无损,但外力震荡,加之流血过多还是造成了周瑾的昏迷。她做手术时使用了麻药,必须在重症室观察两天,医生叮嘱周监区好好守护。
周监区听说没有生命之忧,自然不断点头,说已经通知周瑾的妹妹周娟,让她来矿护理姐姐。
周瑾被推进和铁剑相邻的病房。矿医院就那么几间病房,平时职工家属有大病都进城里的大医院治疗,矿上的医院只能治疗一些小灾小病,除对干工家属服务之外,医院主要是为那些劳改的犯人看病就医。因犯人出监不方便,医院就在多个监区设医务室,一般一至两个干部医生,从犯人中寻找学过几天医的当下手。纵然是在家时有医生资格、具有处方权的犯人医生,在监内也不允许开处方,只能输输液、打打针,偶尔监狱医生授权,必须签干部医生的名才能开处方。职责泾渭分明,有时干部医生不在,遇上个别急病,犯人医生拿得准脉,也有事急从权的时候,但犯人医生胆大心细,只要犯人病好了,过后干部也不追究。
周瑾的病房收拾妥当。医生和护士们稍稍休息的空隙,周世恒到医办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叶落花的,主要bbr>.内容是告知周瑾出车祸,但没有生命危险。他怕叶落花急,又火烧火燎跑来,只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头擦了一块皮,在医院观察。我要值班,周瑾总得有人护理,加之作为父亲,周瑾上厕所有诸多不便,就让周娟请几天假来矿医院护理。”
第二个电话是给省一监劳资科王科长打的。现在周瑾是省一监下属通用机械厂的职工,得给劳资科报告一声。电话接通后,周世恒改变了口气,说:“周瑾来矿途中翻下闹鹰岩崖,所幸只是头部骨裂,虽无生命之忧,但病情严重,请一段时间病假。”
电话那头,王科长告诉周监区:“情况知道了,我立即给分管劳资的李副监狱长报告,同时通知通用机械厂。有什么困难,请周监区开口。”
王科长作为省一监的劳资科长,管着全监一千余号在职工人的劳动工资,平时都是板着脸说话,因监狱工人的问题多多,和颜悦色树不起威信。
周瑾虽然年方二十,但已经有两年工龄了。周瑾是在矿子弟学校读的小学,矿子校建在矿的半山腰,教?.育和地理位置一样,永上不到山顶,中不溜儿就停滞不前了。老师主观上都想尽到职责,无奈素质上不来,教育水平也上不来。所以,矿上的学生,家境好的,一到初中就送城里就读,家境差的到高中就送出去,因此矿子校只开到初中。周瑾初中、高中是在城里读的,但基础差,高考那年周瑾知道自己不是上大学的那块料,轻言放弃,正好劳改局技工学校招收内部子弟,周瑾轻而易举就金榜题名。技工学校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劳改局办技工学校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为劳改系统的矿山、工厂、农场培养一些技术骨干和精英。因监狱、劳改队是铁打的狱门、流水般进出的犯人,多数犯人都抱着混刑期的思想,对学习技术有兴趣的人少,况且犯人纵然掌握精湛的技术,刑满释放你得放人。原来虽说有强制留场就业一说,那都是公安部管理时,为那些恶贯满盈或无家可归、被注销城市户口的犯人解决根的问题,纵然是技术尖子,刑满留场就业也还得看他愿意不愿意。所以说在既是监狱、劳改队,又是工厂、农场、矿山,具有双重身份的监管场所,技术是一个具有特定含义的词。劳改局除作为劳动改造犯人的手段而强要犯人学习之外,更主要的是大力培养自己的子女,让他们掌握一定的技能而成为企业的骨干和主人。另一个动因就是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问题。监狱劳改队都建在边远的大山之中,在整个社会都充满竞争的今天,他们的子女没有很强竞争力。劳改局办几所技工学校,可以解决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就当权者而言,此乃一举两得之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周瑾两年技工学校毕业,学的是电工专业。这个专业是一个游手专业。俗话说“吊儿郎当当电工”,这专业最适合女子。毕业时周世恒找王科长求情,都是省一监的中层领导,王科长网开一面,分周瑾到一监下属通用机械厂当了电工。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铁剑眼盯着楼板,不时转过脸看窗外杂乱无章的低矮瓦房。医院前面这几栋低矮瓦房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原先是干警住,后来干警陆陆续续搬走了,就转给劳改就业的人员居住。
这是监狱劳改队一个特殊的群体。说它特殊,就特殊在既有国民党被俘虏的人员和地方土匪恶霸,又有原城市判刑注销了户口回不去而强制留厂就业的人员。这是监狱、劳改队贫民窟中的贫民窟,许多人到死都只领取生活费,一部分有技术的转了固定工,工资稍高一些,但这个群体中刑满释放或得以享受党和国家特赦政策的,大多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龄。好多男人老婆是娶不上了,就去那些最边远的农村找那些一心想扔下锄头把的黄花姑娘,价格也很便宜。虽说男人年龄大点,但毕竟有工作。殊不知许多人只是就业拿生活费,相当于现在最低生活保障的待遇。那些嫁过来的农村姑娘生育能力极强,往往隔年就生一个崽。多的生七八个,少的也有两三个,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能生多少生多少,谁都管不着,养人成本也很低,往往大带小,父母不用操心;小穿大,父母用不着裁缝多少衣裳;吃的粗粮杂菜,能填饱肚子就行。但贫贱人家出孝子,高贵之门出逆子。往往那些贫困之家出人才,就会被富贵之家视为范例教育子女:“看某家某家,家徒四壁,屋里穷得叮当响,但人家穷则思变,那子女多有出息。那才是养人。养你,真不如养羊、养马、养狗。羊可生产羊毛,马可以驮煤,狗一生只认主人,忠诚可靠,养你……”
铁剑躺在病床上,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的腰已经打上绷带,稍稍动动都钻心地痛。他全没了闹鹰岩救人的勇气。铁剑既不是血勇之人,更不是骨勇之人,或许他自己觉得应算神勇之人。那一刻肋骨断了,魂落断崖,他是以神勇之力,拽着、背着、驮着周瑾爬出半岩的。
人闲神往,夜静情思,灯光淡淡地镀黄四壁。矿山的夜静得只闻蛙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铁剑嘴角莞尔一笑,头轻轻晃动一下。几个月前还在边防丛林野外生存训练,此时却躺在沙拉矿的病床上。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就生存在两个天地之中。他咋来到沙拉矿的,真如做梦一般。
部队通知他转业时,只给他两个月时间,因他不属于正常转业。正常转业一年一次,几乎有一年半载可回来跑关系。军转办、人事局、组织部这些决定命运的名门旺府,有时间跑。但他没有,他是被处理回家的,属于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由不得你不走,虽说是见义勇为,但毕竟一个铁砂掌致人死亡。一条人命换一个转业,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他也就听之任之,在部队站完最后一班岗,完成最后一次野营生存训练。他知道,只有练就过硬的本领,生活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只有敢于刺刀见红的部队才能练就刺刀见红的兵;只有具有破釜沉舟的敢死精神才敢面对恶凶残暴的顽敌。这不是只具有骨肉的匹夫之勇所能做到的,骨髓里、思想里,都必须在血与火的熔炉里炼就一副铁胆忠心。人只要具备神勇之魂,就会无往而不胜。
铁剑接到来省一监报到的通知。省一监是啥单位?中国监狱是管什么的?他只是在大脑中晃过古代监狱老鼠洞一般木栅木门、铁链铁鞭、炉火烙铁,吃的猪糠狗菜,睡的稻草鼠爬,影视里恶心人的那一幕。他火急火燎回到省军转办,一个拉着马脸的长舌女军妇恶言道:“你档案已经送省劳改局,转单位自己去找!”
铁剑懒得看那张卖牛肉的母脸,又跑到省劳改局政治部。政治部的同志倒很热心,说:“铁剑同志,我们监狱、劳改队缺干部,特别欢迎军转干部进入监狱、劳改队管犯人。你是特种兵,条件更好,我们更欢迎。因此,我们研究把你分到最好的一个监狱。它既是第一监狱,又是我省一个比较大的企业,有机械制造、矿山、农场、化工、铸造、轻工,大而且全的单位。你到那里一定大有作为。”
铁剑又来到第一监狱。第一监狱在城市边缘,据说这是一所光荣的、历史悠久的模范监狱,是清中期咸丰年间所建。旧社会的监狱都是在城市之中。解放后,在城市之中设监狱有损城市形象,政府也怕出大乱子引起城市动荡,于是将监狱搬迁到郊区。省一监被迁到两河交界,风景秀丽的河岸上。
铁剑风尘仆仆地来到省一监政治处,政治处主任亲自接待了他。政治处主任是位老同志,对铁剑十分客气:“铁剑同志,欢迎你到我们第一监狱来工作。省一监是一个历史悠久,关押判处死缓、无期徒刑犯人的高度戒备型监狱。它要求干警素质高,有一定的能力,要在低度戒备型监狱、劳改队工作过,有一定实践经验的人才能到高度戒备型监狱工作。基于此,沙拉矿是省一监下属一个副处级分监,也是一监唯一一个中低度戒备型关押改造犯人的场所。经政治处研究,报告监狱分管政治工作的政治委员,决定让你到沙拉分监锻炼!”
铁剑还能说什么,锻炼个,还不是棒槌落地,让我他娘扎下根。那些美好的词语你们留着用吧!铁剑迈出政治处主任的门槛,嘴中咕哝着,头都不回,就奔向沙拉矿。没想到沙拉矿是省一监最边远、最艰苦的一个分监。这么说吧,如果有的地区山多山大山高是石灰岩构造,在地质学上就称之为喀斯特地貌,沙拉矿地区就是喀斯特地貌的中心区域。当年新西兰的洞穴学家来到这里都惊讶地伸出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走遍世界,这里最ok。”
铁剑当初想:监狱就监狱,到一个陌生的领域干干也好,多角度锻炼自己,适应社会的生存。听说分到第一监狱,他想只要带“第一”的都是老大,加之监狱坐落在城郊风光秀丽的河畔,更觉得门走对了,万万没想到省一监下面还有这样一个旮旯分监。他像一个皮球,被一脚射到这遍地不长草、奶头山一般荒僻的山旮旯之中来。
其实沙拉矿原不属于第一监狱。全国第十一次劳改工作会议后,分管政法的中央领导意识到地县办监狱规模小,且管理杂乱无章,执法上随意性大,都是管犯人,但管理千差万别,于是提出撤地县监狱,合的合、并的并、撤的撤。那时沙拉矿是隶属于地区公安处劳改科管辖。从矿山性质上讲属化学工业,生产的硫黄虽用途广,可二氧化硫对人体有毒害作用。在大气压下,炉口释放出来的烟雾夹带着二氧化硫,由于它的比重大,被大气压浮在地面,山头草木不生,人呼吸味刺鼻,对肺胸、心脏、气管都有严重的损害,对大气的污染和对空排放的热量,都是全球变暖的祸根,原本就应该撤并的,但当时有领导说:“从工业角度讲,这是国家不可缺少的行业,硫黄的用处太大!”
那时领导说句话就是最高指示,一锤定音。省劳改局从地方政府手中接过沙拉矿后,认为第一监狱有机械制造,有铸造,有轻工,唯独缺化工和矿山。把沙拉矿划归第一监狱,正好,门类齐全、行业完整的一个大企业。在企业办监狱的思想指导下,沙拉矿就这样归属第一监狱。其他地区的监狱、劳改队划归省管,都升格了,唯独沙拉矿没有升,当时的当权者们嘴上咕哝,心中不悦。那简单,退的退,调离的调离,分监从正科中提一批年富力强的新人,“咕咕”之声自然烟消雾散。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也其乐无穷”,唯独与组织斗其灾无穷。
夜已经很深,铁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熟睡之中的他被推门声吵醒。他下意识望望窗外,阳光已经镀在薄薄的玻璃窗上,天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他正想挪挪身子,随着推门声,一个姑娘手捧一束野花走进来。脚没迈进门话先进门来:“大英雄,醒来了!”
随着话音,他的床头柜上闪现一簇姹紫嫣红的鲜花,全是秋天开的,野太阳花、山菊、野山茶花这些南方特有的花种。
“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哪来这些玩意儿?”铁剑瞪着眼说道。“铁大英雄,一回生两回熟嘛。我是周瑾的妹妹周娟,人家一大早就在山后的草坡上撷来这束鲜花献给英雄,看来是吃力不讨好喽!一声‘谢谢’都没有。”周娟嘟嘟小嘴,一副嗔怒的样子。
铁剑没回应,侧脸看看床边的姑娘,那椭圆的脸带着几分苹果红,很显然是刚刚运动带来的红润。铁剑看看床头柜上那束艳丽的鲜花,转眼再回到周娟红灿灿的脸蛋,目光落在周娟那双柳眉上。周娟的眉毛细如柳丝,毛紧而密,色黑得反光,那眉到眼角之外。铁剑从女人的眼上看过这样细长的眉,那是人工雕琢的,再细看周娟,方晓是天生而成,心中不觉感叹。
“原来你是周瑾的妹妹,我还以为仙女下凡,突然间降临我病房,化解我寂寥的心情。”铁剑的迷糊一瞬间过去,瞅瞅周娟回答道。
“本姑娘算不上是仙女,也不是仙女下凡,原本就在凡间。难道本姑娘比仙女差吗?”周娟伶牙俐齿,一开口就喷出一团火,一说话就带现代人朝气。
“别人都说姑娘美如天仙,而你比天仙还美,高兴了吧!”他心想,女人就服夸,虚荣是女人天生的爱好。
“哎,大英雄,你救了我姐,你是我姐的救命恩人。我现在护理我姐,如不嫌弃,也乐意护理你,直到你病愈为止。”
铁剑面对床边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能说什么?他躺在病床上,举目无亲,自己父母均在农村,翻车的事是提不得的,否则,一点小灾小难小伤,兴师动众,父母风尘仆仆赶来,算咋回事。但眼前举步维艰,的确需要有人帮助,打水买饭,都离不开人,自己刚来沙拉矿,又不便给组织添乱。
铁剑微笑着点点头,嘴中说道:“那就谢谢喽。”
“君子不言谢,否则我应先谢,是你救了我姐。”周娟说完话,就挤上牙膏,打来水,扶铁剑直起腰,对着塑料盆刷牙,为铁剑擦脸。铁剑手是能动的,能洗脸,但还是被周娟制止了。她从他额心到前后脖子、脸膛鼻孔,每一个地方都搓得铁剑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躺在床上,铁剑最舒心的就是周娟为他洗脚洗脸。到大小便时,周娟也提出用盆为铁剑接,但周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铁剑打死都不愿,只同意让周娟扶去厕所。每次上厕所,铁剑牙咬得“咯咯”响,头上、鬓角、身上都是汗。
面对周娟,他每次上厕所都有几分羞涩。铁剑虽然二十五六岁了,但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女生接触过,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间都会产生淡淡的羞涩,加之铁剑性格刚烈,一个哈欠一团火、一口唾沫一颗钉的血性男儿,从来腰都是不会弯的人。但面对四根折断的肋骨,面对如花似玉的少女,他产生淡淡的羞涩也是人之常情。
自床头柜上有了这束勾魂的山花,铁剑精神爽朗了许多。每天早上医生们查房前后,就会响起周娟百灵鸟般清脆的笑声,纵然是阴雨绵绵、雾烟淡淡,周娟都一如既往地爬到后山的草地上撷来花束。这让铁剑无比感动。每每周娟回到周瑾的房间,铁剑就会侧身凝视这束花儿,闻闻它的芳菲,用心灵和它对话聊天。时间长了,花束间漫漫浮起周娟的形象。铁剑嘴角微微一笑,侧身过来,眼望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周娟他没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她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纯情少女,现在还读着书。虽然铁剑已经二十五六岁,是羊就要吃草,是狼就要吃肉,面对这样貌若天仙、美似黛玉的姑娘,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流露不安分的血液,再纯洁的思想也会被男人的荷尔蒙冲淡。
入院一周后的那天晚上,铁剑感觉腰好了许多,试图下床走走。老躺在床上,急得他火烧火燎,总感到不是味。他刚落脚,就钻心地痛,脚一软单腿跪在床头。正在这时,周娟搀扶着周瑾进来。周娟见铁剑倒在床头,一边骂道:“你是英雄逞能,不知伤痛。”一边扶铁剑躺回到床上。
周瑾头上还打着洁白的绷带。“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才几天你就脚下抹油,想溜了?这咋行!”周瑾好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嗔怒着边说边坐在铁剑的床沿上。
“怕刺的人,咋能采玫瑰,躺在病床上,急死农忙人,我这病算什么?我就想练练,尽快腰愈体健,投入岗位。”铁剑说道。
“‘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跼,将噬者爪缩,将文者且朴。’工作一辈子都有你干的,不养好病,没有一个强壮如牛的身躯,你逞能只能逞一时,有一个强壮的体魄,逞能可逞一世。亏你还是特种兵,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周娟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学生,居然随口说出这套理论,让铁剑一时惊讶得语塞。
铁剑趁周瑾拉被子盖住他双肩之时,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着她。那天虽然坐在车后晃了晃眼,铁剑只记得打瞌睡时不留意头靠在周瑾的肩上,遭遇她白眼的那一瞬,那种不好的印象犹如过眼云烟,顷刻间烟消云散。现在坐在他床头的周瑾虽然头上还打着洁白的绷带,但“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虽说周瑾脸色因失血过多还有点苍白,但也难掩盖其贤淑温厚之性。周瑾虽没有周娟那对修长如丝的柳眉,一对剑眉间透出高贵的傲气,脸成“国”字形,露出淡淡的娟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羞涩苦味,眉宇间坦露出一种刚毅硬度,预示着这样的女人风吹不垮,雨淋不烂。从五官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副苗条的身子撑着一个“国”字形脸蛋,墨黑墨黑的秀发披在肩上,正是这副娟秀的“国”字脸,让铁剑看出令他窒息的心灵感应,在病中犹如一道霞光,瞬间让铁剑领略到周瑾无穷的魅力,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血液之中涌动。真有梦里寻她千百度,灯光倩影,她就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自从周瑾一天好似一天后,周娟被周世恒和周瑾逼着离开医院。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周世恒对周瑾倾注毕生心血。这两个女儿也使周世恒满意。虽然至今姊妹俩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姊妹俩的一切都溶进周世恒和叶落花的血液之中。临走时,周世恒语重心长地说:“你姐周瑾日见好转,不要逗留太长,这里有我哩。一年之计在于春,叶落之后就是秋,都深秋了,学业耽误不得,书读得越多,脑子越灵巧,犹如爬山,爬得越高,眼界越宽。千万莫学老爹我,识不得几个狗角爪,所以飞不高,走不远啊!”
工作后周瑾对读技校肠子都悔青了,当年要再刻苦一点,进了大学门,今天就不是这个鬼样子。悔归悔,木已成舟,只能如此而已,强扭的瓜,甜不上口。虽然省一监有警察也有工人,但煮酒熬糖,各干一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警察工人都是人,都是两个肩膀抬张嘴,嘴都得吃饭,什么事都是先苦后甜,物无全美,关键事在人为。
十月有个小阳春。周娟磨不过爹爹周世恒和姐姐周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铁剑。周娟走后,铁剑常常傻视着床头柜上的花束发愣。那朵朵橘黄色的花仿佛就是周娟那张笑脸。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是她陪他度过的。现在他虽说能下地行走了,但仍然吃力,腰间隐隐发痛。
周娟走后,周瑾每天都到铁剑的房间,扶他上床,给他做一些细微的事。铁剑对周瑾有大恩,周瑾心里再明白不过。每次周瑾一进铁剑的病房,铁剑的心里就飘来一片洁白的云。每当周瑾拽被子给铁剑盖,那双温柔的嫩手触摸到铁剑,他就有一次温柔的触动。成人后铁剑很少和女人接触,在边防团特务连时,部队有铁的纪律,战士不准就地谈恋爱。训练时那些傣族少女穿着筒裙,像白云一样在他们身边飘过,他们也目不斜视,更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是多梦的季节,许多梦放射出青春斑斓,在洁白的垫单上,在草绿色的被子上,都一层层留下青春的斑痕。如今每天面对这花羞雁沉、颜玉貌娇的姑娘,夜深人静时每每不能自已。
那种心灵上的撞击、灵魂深入的感应,点亮了铁剑心中那盏灿烂的灯。
在医院里躺了一月有余,那天下午,秋日慵懒地挂在西天,微风伴着无力的阳光,照射在铁剑和周瑾的身上。在周瑾的催促下,铁剑终于迈出医院的门槛。他的腰虽还隐隐作痛,但精神胜于一切,况且原本就是神勇之躯。他们沿着矿医院旁边那条狭窄的小路缓缓地走着,小路两旁是青翠的小竹,路边上黄色矢菊微笑着。周瑾右手拉着铁剑的左手,她虽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白纱带,但头上的伤痕还在,这样快就恢复,那是青春的力量。不眨眼粗略看去,仿佛是健康之人,但细细留意,周瑾苍白的脸庞,头上的裂痕还是能看出病态。他们仿佛一对恋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小路上。周瑾和铁剑缓缓来到山腰间的草坪上,目击苍茫的远山,看秋阳西坠。铁剑虽说报到时来过沙拉矿,但匆匆如过客,他没有细想,更没有细看,此时此刻,登高望远,沙拉矿尽收眼底。这个坐落在两山之间的矿区,左山腰树木掩映,有几栋两三层楼的房屋,那是沙拉矿有名的绿洲,也是矿部分监所在地。当年选分监办公地址时,只有这块地方能栽树,其他地方不是吹北风,就是刮西风,大气中的二氧化硫都会呈酸性,落在地上草木不生。右面山腰上很难长一棵树,是一栋栋整整齐齐的砖瓦平房,很显然这是家属区。山顶上飘着五星红旗的就是矿子弟学校,山洼中是医院、派出所、食堂,不远处是几个监区和监房。
周瑾一时间也陷入沉思,这些山地她再熟悉不过,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子弟学校那高高飘扬的国旗,让她想起上学时的荣耀。时光流逝得太快,让人们猝不及防,但它的一维性上帝都无能为力。
她凝视一会儿山顶上学校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转眼斜铁剑一眼,铁剑静若处子地直立着,宛如一尊雕像。周瑾此刻深晓铁剑心中肯定正细细品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
一阵风吹过,周瑾有些瑟瑟,忙依偎着铁剑。他们坐在草地上,周瑾绷不住开口道:“这次车祸多亏你,否则……”
铁剑不等周瑾说完,忙回道:“这有啥,遇谁都会这样做,何况我曾经是一名军人,如今又是一名监狱警察,都挎枪吃皇粮,分内之事嘛!”
“哎,话虽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不是血性男儿,没有神来之力,怎能把我拖出闹鹰岩。你看,这次车祸你折断四根肋骨。”
“四根肋骨算什么?我们在丛林中野外生存训练,稍不留意被毒蛇咬.一口,攀岩不稳掉下悬崖,比这严重百倍,后果都不堪设想。”铁剑望望依偎在身边的周瑾回道。
“这正是军人的风骨,没有血与火的锻炼,没有在硝烟与战斗中厮杀,没有铁的纪律的熏陶,就练不出浑身的本领,也成就不了军人的血性,这种血性是男人至真至诚的精魂。”
铁剑听周瑾说着,踅脸望望身边这个娇小的女人,一瞬间的几句话,仿佛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闹鹰岩绝地逢生的经历,让他们心有灵犀,几句话让铁剑的心迸裂着,一股滚烫的血液在管壁上汹涌地奔腾着,他眼里泛着晶莹的泪珠。
铁剑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搭在周瑾的肩上,周瑾顺势一个小鸟依人的动作,轻柔地躺在他宽阔的怀中。
铁剑有些激动,虽然血在管壁中汹涌奔突着,从身上直往脑门冲,但他深知自己的处境,把头轻轻地靠在周瑾那黑黑的秀发上,脸紧紧贴着她坚硬的头骨。他是农村人,虽然在部队通过个人奋斗当上了军官,如今又是一名监狱警察,但骨子里受农村文化的熏陶,虽然不相信佛家所谓“轮回”,但他有一百个理由相信缘分。佛家的轮回强制给人灌魂药,而缘分唯有心灵感应,虽然都带有唯心论的成分,但一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是人能感受的、现实之中活灵活现的。
坐在草地中的他俩忘记了时间,但时间不会因为他们的忘却就不飞逝。即将落山的夕阳烧红了脸,羞怯地催促着他俩。铁剑直起腰,他们踩着夕阳撒在地上的余晖,缓慢地往病房走。
他们回到病房,周世恒已经坐在铁剑的病房等待着他们。近段时间周世恒送饭都直接来到铁剑的病房,他知道周瑾准在他病房里。今天周世恒送来的是一罐土鸡炖野天麻:天麻补脑,土鸡补身养骨,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给铁剑补身子,又可给周瑾补脑。
周世恒目视铁剑和周瑾双双进门来,嘴角露出微笑,有意嗔言道:“虽说小阳春,但天凉好个秋,就不怕遭风寒,都二十挂零了,还大大咧咧的。”
铁剑见周世恒埋怨,脸微微一红,看着周瑾莞尔笑笑。周瑾也听懂父亲的嗔言嗔语,微笑着回道:“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阎王爷都不收愣头青,何愁一点秋风秋阳。父亲放心,他是钢浇的骨肉铁铸的心,没事!”周世恒边说话,边给他俩的碗里舀鸡汤,看他俩狼吞虎咽地吃饭。正在这时,医院的值班干部慌慌张张说道:“报告周监区长,你监区来电话,犯人吴应泉畏惧劳动自缢未遂,监区让你马上去处理!”
医院值班民警报告完走了,周世恒跺跺脚,嘴中吐一句:“咋搞的嘛,都说安排人监控,咋就又忽藏书网略了呢?”唠叨完,对铁剑和周瑾说,“你们慢慢吃,监区又起火了,我得去处理。”说完踅身向室外走去!
第三章 “花匠”
从医院到采煤监区有足足一公里路。周世恒抄小路紧赶慢赶,还是没有梁翼的四个车轮快。当周世恒火急火燎,脸色青一块紫一块赶路时,坐在会议室里扯着驴脸的分监狱长梁翼指指采煤监区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问道:“人都来齐了吗?”
罗耘转脸瞅瞅会议室四周答道:“报告梁分监,除分监狱政、教育、生卫几科领导外,采煤监区三个中队领导、监区狱政、狱侦、教育三大干事都到齐了,监区长正从医院赶来的路上,马上就到。”
“马上是什么时间,不等了。浮在水面的是米糠,沉入水底的才是米,吴应泉自杀未遂,虽没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但只有认真解剖麻雀,举一反三方能防微杜渐。俗话说‘吃得邋遢,做得菩萨’。要防止类似张应泉、李应泉自杀案件再次发生。汇报案情吧!”梁翼镜片后的眸子放出咄咄逼人的青光,不温不火地说道。
大家屏声静息听梁翼说完,罗耘向教育干事陈松努努嘴。正在这时,周世恒喘着粗气推门进来,白炽灯光照着他泛青的脸庞。梁翼身边的位置早就预留了的,他对梁翼点点头,知趣地挨梁翼坐下。陈松见周世恒已坐定,清清嗓门汇报道:“吴应泉,苗族,现年二十二岁,强奸罪,原判刑十二年,入监集训三个月,到采煤监区不到一月,监区集训完后分到采煤一中队,因畏惧井下劳动,解下裤带自缢于巷道厢木上。被他犯发现,自杀未遂。”
陈松刚汇报完。还没等梁翼说话,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就开口道:“从陈松同志的汇报就可看出,吴应泉自杀未遂案的最大疑点是什么——那就是脱管。他如何来到大巷的?又如何离开采煤的掌子面的?很显然,警察三大现场不到位,脱管失控造成吴应泉自杀未遂,责任在直管的带班警察!”
杨灵是个“直筒子”,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敢说敢做那类人,这正是狱政科科长的最佳人选。沙拉分监上千罪犯,如果管犯人的狱政科科长都三天打不出一个屁来、成天充当好好先生,那梁翼纵然有三头六臂,又抓生产安全,又抓监管改造,一个忙出两个来都会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准成为消防队队长——东边日出西边雨,南边火熄北边又起,抓不过来。所以平时一般都让狱政科科长杨灵充当马前卒,炮筒子正是梁翼特喜欢的脾气。
杨灵说完,戴着老花眼镜若有所思的教育科杨显能科长也附和着杨灵的话说道:“有病早医,无病早防。今天梁分监组织召开这个狱情分析会很及时。俗话说,脏生虱子懒生疮,如果谁认为一个自杀未遂案就小题大做,听到雷声就是雨,就大错而特错了,只有分清是非曲直,才能避免类似案件发生。”
吴应泉自杀未遂案出自采煤监区,周世恒自然难辞其咎,机关下来的一一详说,都集中在抓管理不到位、抓直管没落实上,问题虽出在采煤中队,但根子在他身上,出事的采煤中队中队长脸都能刮下半斤黄霜,但只有听的份,有监区长在,轮不到他说话。其他两个中队长更是三缄其口,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瞅瞅脸色难看的监区长周世恒,欲言又止。
“各位领导分析都有道理,归根到底都是我管理不狠,直管停留在表面上,没落实到行动上,我们监区将结合这次分析会提出的要害问题,花大力气,下大工夫,务必抓出实效来,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
周世恒忙于送饭到医院给铁剑和周瑾,没吃晚饭,此时此刻胃正提意见,肠子也随波逐流,附和着“叽咕”,虚汗已经从脸上冒出来,再无休止地扯下去,他会昏倒的,所以急于谦虚表态。
梁翼见大家分析到位,身为采煤监区党支部书记和监区长双重身份的周世恒又表了态,毕竟是个老黄牛型的监区长,话太重于己于人都不利,火候和尺度他都掌握得很准,敲山震虎,防微杜渐,差不多达到预期目的就行。于是,他抬手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夜里十点,他又扶扶那副金丝眼镜,说几句就收场了。
周世恒送梁翼和改造三个科长走后,对面监房熄灯哨响起,只有监房围墙和走廊灯亮着,监内瞬间一片寂静。
梁翼的狱情分析会完了,但采煤监区的分析会没有完。饥肠辘辘的周世恒要小食堂煮了一碗面,三刨四喝送进肚,不管三个中队长和监区几大干事的感受,继续折腾这些已经疲惫不堪的部属们。他们无精打采听周世恒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剖析麻雀。个别人已经困得“扑哧扑哧”打起了呼噜。真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上班多事,忙到眼闭。用陈松的话说:“天好管,地好管,唯独人难管,坏人更难管,管他吃管他穿,还管改造好。”
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口若悬河的周世恒仿佛也困了,抬手看看表,总结道:“采煤中队这次脱管失控造成吴应泉自杀未遂,是监区的耻辱。虽然未遂,也要深刻剖析,方能防患于未然。鉴于该犯畏惧井下劳动,就调到杂工组吧!”
他的话刚完,教育干事陈松就调侃道:“周监区,这不是向犯人妥协投降嘛,应继续在采煤中队强制劳动。惩罚就必然有痛苦性,否则怎么能叫罪犯;失去惩罚的痛苦,就不叫劳动改造!”
“你懂什么?就这样定了,散会!”周世恒怕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也站在陈松一边反对,就收场散会了。
正一心考律师资格的陈松在回家的路上边走嘴上边咕哝:“现在对罪犯的惩罚太轻,纵观外国惩罚方法,哪有这样让步的。美国监狱的罪犯很少劳动惩罚,物质条件好,但它惩罚的痛苦性让你费解,把你的精神折磨得死去活来。除放风时间,成天独立关押在那巴掌大的监舍里,让你眼睛发绿脸发青。苏联的劳改营是中国监狱的偶像,劳动惩罚都体现在苦、脏、累上,社会主义对罪犯的惩罚是劳其筋骨,而资本主义对罪犯的惩罚是伤其心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大阵营惩罚罪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惩罚观。”
大家心中早已劳累不堪,走在路上腿都吃力,谁还有心听陈松唠叨。只有深夜的秋虫“叽叽”地和他合鸣,悚悚的天籁伴着陈松的声音。
冬至一过,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沙拉矿属高原气候,每年冬天都有几场雪,几拨凝从天而降,有时雪夹着凝、凝夹着雪在空中地上肆虐,微微刮过的北风,助长了雪凝,把大地冰封得白茫茫的,好一派高原风光。
两个月后,铁剑病愈出院。在矿医院住院的两个月间,在生理上沙拉医院接好他摔断的四根肋骨;在情感上,分别时铁剑和周瑾已如胶似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是姻缘棒打不散,是姻缘车祸相连。
周瑾一月前就可出院回省一监通用厂上班的,但为了护理铁剑,不该耽搁也已经耽搁了,干脆又打电话给分厂领导撒谎说伤未痊愈,继续养伤。一个分厂又不只有一个电工,监狱的内部厂多是自己的子女,多数是照顾性质的,本就人浮于事。计划经济年代,反正多一个少一个都一样,单位产品国家包销,工资福利照拨。监狱、劳改队苦两头,一头是犯人,一头是警察。监狱工人夹在中间,他们没有执法权,不能像警察一样管理犯人;反之他们又不是犯人,虽说是产业工人,但又不做产业工人的事,无非是在监狱工厂当个库管,打个杂工。苦、脏、累是犯人的事,他们落在空空中。
周瑾离矿那天,雪花在天空中飘洒,原本铁剑把周瑾送上车就可以了的,但周瑾执意不在矿上车,要铁剑和她走到闹鹰岩。她说:“闹鹰岩是留下我生命痕迹之地,是一道鬼门卡,在那里阎王爷不收留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要铁剑陪她走过闹鹰岩再上车。铁剑还能说啥呢?当然允诺。无雾天空,落雪地亮。虽然寒冷的小北风微微拂面,一阵阵寒气袭人,但周瑾和铁剑手挽着手行走在路上,不一会儿脸就微微发烫,两人的脸庞被寒风吹过又被热血温浸,没有多远两人的脸就红得像圆圆的苹果。从矿区到闹鹰岩原本就几里地,出矿区爬一个斜坡,不一会儿就到了。
他们站在两个月前翻车的闹鹰岩岩畔。此刻雪停了,两人四只眼睛俯视深不见底的岩下,心中免不得惊叹不已。虽然山头上戴着洁白的雪帽,但岩下没有丝毫的雪迹,虽说凝冻高山,雪落平地,但在高高的闹鹰岩,雪落在岩畔就融为水。
周瑾依偎在铁剑的身上,嘴中轻轻说道:“真是命大,万丈深渊,惊恐一瞬,要不是这腰带一般的石坎,要不是石坎上那几棵从岩缝中拱出来的苦楝树,我们早就见阎王了。”
“唉,人生就是这样,祸兮福兮,没有这闹鹰岩的惊恐,哪有我俩的相依?”铁剑说完,双手紧紧地搂着周瑾,周瑾身上已经感觉出铁剑力拔山兮的力量,她顺势将脸贴在铁剑那滚烫的脸庞。
他们从崖边移动脚步,周瑾说道:“过去了,这虽然是人生难以忘却的伤痛,但逝者如斯,死去的冥冥于太空,活着的还继续过日子,人死腿朝天,人活当过年。忘却吧,忘却这宗伤痛事!”
铁剑环视一眼岩底,又抬眼仰视深邃的苍穹说道:“唉,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人生节节草,怎知哪节孬来哪节好,孬来能熬,好来会享,这才叫趣味人生!”
两人说着,不远处传来喇叭声,车快到了。周瑾轻轻在铁剑的脸膛吻一下,转忧为喜,微笑着说道:“十里相送,终有凉亭一别。这虽然只有几里,但上帝已经安排我们在闹鹰岩结缘,咱俩就珍惜着,天裂地陷,不变心厮守一生吧!”
周瑾说完,客车门开了,她挥挥手,跳上车走了。铁剑回到医院,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已经站在病房等着他。陈松是奉周世恒监区长的命令来医院接铁剑到采煤监区报到的。铁剑一进门,陈松就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铁剑同志,我是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奉命来接你到采煤监区报到的。”说完,陈松以老兵bbr>..接新兵式先伸出手。
铁剑愣了一下,立即微笑着伸出手和陈松拉拉,动作微妙而自然。
铁剑来时就只有一个包,三下两下一收,也不知道采煤监区在哪儿,离矿部有多远,大脑中一片陌生。但一听说到采煤监区报到,他就知道这个监区是干什么的了。
他们走出医院住院病房。陈松就是一个热肠子,加之一心要考律师,上嘴皮搭下嘴皮翻进翻出都能说,自然话语就多。
“铁剑同志,听说你是特种兵,咋就干起监狱、劳改队管犯人的工作了呢?”
“唉,一言难尽,慢慢你就知道我的情况了。”铁剑淡淡地回道。“你老兄路走对了,但门进错了!”陈松又连珠炮地说道。“这何以见得,这路咋就走对了,门就进错了呢?”铁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唉,你咋就不明白呢?你是军官,又是特种兵,那是何等威风,叱咤风云,呼风使雨,国家平安的守护神。而今你来到监狱劳改队管犯人,好比为国家守住火山口,看着炸药库。这火山口好守,爆发时还不等火红的岩浆喷洒出来,你就可以跑掉,但这炸药库,就难守了。你想要是这炸药库守不好,哪天稍不注意爆炸了,纵然不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冲击波也能伤你筋骨,那责任何等重大?”陈松正充分展示他律师般口才。
“守住火山口,看住炸药库”这句话,铁剑是在省劳改局政治部报到时听说的。在边防团特务连时,部队提高警惕,守好国门,当好祖国和人民的守护神。没有像监狱、劳改队这样火山口、炸药库的提法,自然不解陈松语言之意。
“陈松同志,什么火山口、炸药库?我一头雾水。什么路走对了,门进错了?说具体一点,我想听听!”铁剑试探性地重复陈松前面的话。
“这几句话都不懂,你真有点二百五了。你想啊,你这样的条件,如果转业回到乡镇,天天下乡,农村工作,催粮征税的,多烦心。特别让乡干部头痛的计划生育工作,牵牛撤房的,多缺德。你不完成任务嘛,得不到工资,没工资咋叫国家干部?你去把人家猪牵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猪肉都吃不上一口;把牛牵了,春来耕什么地,没地耕这不逼人造反吗?更有缺德的是把人家房都撤了。你看为多生一个人,要付出何等代价。”
说到这里,陈松打住了话茬。他是在点评国家计生政策,铁剑难以理喻,自然不愿评价,只是边走边听而已。
陈松目斜一眼铁剑,发觉他仿佛对刚才的点评不感兴趣。“如果你铁剑转业去了企业,企业那把伞能撑起共和国的蓝天吗?那把伞是纸糊的,经不住风吹雨打。企业一垮,你去哪里领工资?企业是万万去不得的。监狱是国家机器之一,按马克思的学说,监狱、警察、法庭等专政机关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随国家兴而兴,随国家亡而亡。你想到共产主义都还有犯罪,还有犯罪就有监狱,那历史多漫长,你肯定不会失业,所以说你的路走对了。”
铁剑边听边想:这陈松真是个人物,初次见面那张嘴就犹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放在春天能犁地,放在秋天能割稻,恐怕树上有只鸟都能诓下来,万里晴空都能说出天花来,这教育干事,嘴皮子的确不凡。
“陈松同志,这算是路走对了,那门走错了,你作何解释呢?”铁剑听陈松释疑,也来了兴趣,忙问道。
“你咋就不明白,画龙点睛,点到为止。咋就要搞得豆腐拌葱,非得一清二白呢?”陈松望望步履矫健的铁剑,那走路的姿态和脸蛋都像电影 href='2204/im'>《水浒传》里的小帅哥燕青。燕青在 href='2204/im'>《水浒传》中虽出场不多,不显山不显水的,但燕青勾搭皇帝的老相好李师师,后又私奔,给陈松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他特欢喜这个燕青,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由,他又口无遮拦地说道:“这门进错了,就是说,凭你这样的条件,应进马克思所说其他两个,就是法庭和警察中的公安部。虽说都是警察,但我们这个警察没有社会职能,地位低微,像一棵不能移动的小草,在哪生长就在哪绿。因监狱、劳改队是不移动的,就像一个垃圾站。城市的垃圾站都是固定的,垃圾到了垃圾站后,再分出可用之物和无用之物,再度回收利用。而监狱、劳改队就是‘人的垃圾站’,那些犯了罪的人中之渣统统收归监狱,劳改队,再经过一年到十几年不等的过滤、改造、挽救,把他们心里的残迹去掉,改造成守法的、社会可用之人,回归社会。不望他们成国家栋梁,只望他们成守法公民,不要再侵犯他人,危害国家。”
说到这里,陈松不加掩饰,用轻蔑的眼神看看铁剑,只见铁剑边走边听边鸡啄米一般点着头。这种恭敬的点头是对陈松话语的充分肯定,特别能满足陈松的自尊心。
他又继续说道:“都是警察,社会上却分成几等。监狱、劳改队,只能算四等,都说四等警察劳改队,扛伞提壶都用嘴支配嘛;都说犯人是有期,而监狱、劳改队的警察是无期,犯人一茬一茬进来,又一茬一茬走出监狱、劳改队的铁门。而我们呢?要脱离这岗位,只有退休,站完最后一班岗,船到码头,车到站,卸下这份责任、这份担子,才能完成使命。你说成天和这些人渣打交道,工作单一枯燥,能说门进对了吗?所以说我一定要跳出监门,步入律师的神圣殿堂。”
陈松说到最后,都有点情不自禁,只差手舞足蹈了。
从医院出来横穿过矿中心区,再下一个斜长的坡,采煤监区就坐落在斜坡下的山坳之中。铁剑一路听陈松瞎吹,一面扫视左右的环境。斜坡左面是光秃秃的庄稼地,深秋庄稼收完后,稻田和黄土地都没有翻犁,稻桩一茬茬立在田中,一排排,仿佛田野最后的守望者。黄土地里的苞谷已经颗粒归仓,秸秆一捆捆摞在树上。黄土地上一片荒芜,偶尔传来几声鸦啼。顺着鸦啼声望去,深秋的农家草房上飘起缕缕青烟,跳出巢穴的喜鹊“喳喳”之声不断,老鸹笑黑猪,其实都一个样。农村有“喜鹊叫喜事闹”、“乌鸦叫霉运到”的说法,两种鸟两个形象,农村房前屋后有一喜鹊巢,这家人准高兴,但要是乌鸦做巢,还等不到巢成蛋生,准被这家大人娃娃用竹竿捅,用石块打,让这家乌鸦不能安家。所以,乌鸦的巢都远离村庄,老鸹“哇哇”的叫声就显得悠长深厚,有一种凄凉的味道。谚语说“坏人走过的地方有坏话留着,乌鸦飞过的地方有不吉利的事情留着。”乌鸦就这样让人讨厌。
斜坡的左面是一片洼地,顺着山腰有一.排椭圆的石炉,这几十个炼硫黄的大炉一肚可吞下几十吨矿石和煤块。山脚下有一条电瓶机车铁轨,用来专运煤和矿石的有轨车道。炉台上有开炉盖的,那炉口中喷出一股呛人的浓浓青烟,原本路下是一涧很深的沟壑,因矿山修建后,大量的炉渣都排放于深涧之中,长年累月,深涧被填为平地。
铁剑望着这样恶劣的环境,结合刚才陈松“路走对了,门进错了”的话,心中免不得有一丝懊悔,但铁剑横三岔四想不起症结在哪。或许一切都归结到命上,命中有则终归有,命中无则莫强求。现如今,木已成舟,真是蚂蟥叮了鹭鸶的脚——想脱也不得脱,纯粹就听天由命,任命运把自己这只舟掀成啥样,掀到何方,只能是骑毛驴看剧本——走着瞧了。
转一个弯,采煤监区到了。铁剑来采煤监区是周世恒到政治处磨来的。铁剑是特种兵排长,人还没到档案就来到政治处。梁翼首先翻阅了他的档案,他以军人的目光,知道这是一块好料。所以,铁剑一报到他就授意政治处让他去警校学习三个月的狱内侦查,回来放在狱侦科搞狱内侦查工作。加之这次闹鹰岩翻车铁剑表现出的英雄气概,更让梁翼刮目相看。但从职业的角度,梁翼知道铁剑还是一块毛坯,炼得好是块好料,炼不好也会惹是生非,无端惹出祸事来。
这种心理正应了周世恒到政治处要人的理由。周世恒说:“像铁剑这样出了校门进军门,在部队提了干,一脚又踏进监狱、劳改队的人,没有在一线带犯人的经验,一下地方就在机关高高在上,不懂基层的苦衷,不了解基层情况,不利于他发展。万丈高楼都是平地起,他一来就在机关束之高阁,纵然是块好钢也应在基层一线淬火,方练就一身韧性。加之一线警力严重不足,理应首先充实一线。”周世恒的理由十分充分,政治处拗不过他,只好请示分监狱长梁翼。梁翼苦思冥想一会儿,觉得周世恒言之有理,也就允诺了周世恒的请求。铁剑就这样来到采煤监区。到采煤监区那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周世恒说了算,他都没和副监区长罗耘商量就把铁剑拽在采煤监区杂工组当管教干事。
采煤监区杂工组在监区凹型建筑的左角一间。这个三十多平方米的长方形房内一左一右放了八张高低床。十六个犯人上下各八人居住在室内。
采煤监区原本就是挖煤的,燃料随手可得。屋外飘着雪花,屋面、房头都铺着一层白雪,寒风刺着脸膛。铁剑平生第一次进入监门。
当教育干事陈松领着铁剑进入监区,那黑漆的铁门“咣啷”一开,铁剑的心随之“咯噔”一下。
采煤监区是一个独立的小监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四个墙角都设有岗楼,这里驻扎着武警的一个排。整个沙拉分监是一个中队的武警建制,兵力配置都以大中队的人数为准。因这里远离武警支队,发生突发事件支队指挥不顺畅,只能配齐配强中队领导。支队领导知道梁翼也是部队带过兵的人,行伍出身,支队领导在中队检查工作,免不得谦虚地说:“部队在这山沟里驻扎,远离支队,部队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严格要求,严格管理。”
部队领导每每如此,梁分监更觉部队干部、战士年轻,有责任有义务带好这支队伍。
进到监内,铁剑心有点怵,这并非畏惧什么,而是监狱在常人心中不雅的形象使然。高墙电网、脚镣手铐,纵然是血性男儿,初来乍到,也免不得心存惊异。
陈松领着铁剑来到杂工组,如此这般交代完,留下铁剑,转身走了。一刹那间,愣在那里的铁剑不知所措。他愣了片刻,掏出花名册说道:“今天初来乍到,我们相互认识一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铁名剑,金银铜铁的铁,剑拔弩张的剑。现在是你们的管段民警。”
铁剑翻开刚刚陈松给他的采煤监区杂工组的花名册念道:“嘎鲁。”
“到。”铁剑抬眼看看名叫嘎鲁的犯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彝族犯人,名字那么拗口。
“方智。”铁剑又念道。
“到。”名叫方智的犯人答一声,铁剑又抬眼看看这个看上去十分文静的罪犯。
“吴应泉。”铁剑又点下一个犯人的名。
“站在你面前嘞。”铁剑没听到“到”字,但看出叫吴应泉的犯人嘴中在说话。
铁剑心惊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自杀未遂的犯人吗?那天周世恒送饭到医院,值班民警报告自杀未遂的名字,正是吴应泉,他听得一清二楚。
吴应泉的回答让铁剑极不满意,但初来乍到,他不便发火。吴应泉的回答也让其他犯人觉得很惊讶。
铁剑抬眼看看吴应泉,瞬间,直觉让铁剑感到这个犯人的阴鸷。才一米五几的矮个,方型头,脸庞上赤褐色的肌肉突出,纹络清晰,一纵纵横向两边,鹰钩鼻的走向,鼻梁直,鼻尖略向下倾斜,看去显得狰狞粗野,两颧高突,一眼就看出他身上遗传的少数民族凶狠的性格特征。
在警校培训时,他就知道意大利犯罪学家、刑事人类学派创始人龙勃罗梭曾经用罪犯的五官长相去破译犯罪的基因密码,提出“天生犯罪人”学说。这有点像中国的面相学,从面相上看人平生是否有牢狱之灾。
吴应泉这类人的长相最有研究特点,虽然长相与犯罪联系显得偶然,没必然可言,但作为一种研究,和中国的面相学如出一辙。
“吴应泉,以后点名要答‘到’,知道吗?”铁剑斜他一眼说道。“是,铁干事!”吴应泉漠然地答道。铁路警察必须熟悉整个列车的情况,公安片警必须熟悉片儿区社情,以便应对多种可能发生的不测。而监狱劳改队的管段民警必须做到“三知道”,就是说每个管段民警心中必须熟记每个犯人的家庭背景、犯人的基本情况,才能有的放矢地教育改造犯人。
虽然监狱、劳改队管教条例规定了犯人的权利和义务,但劳动改造是教育改造犯人最最基本的手段。
解放初期,毛泽东主席就高瞻远瞩提出:“有些人不杀,不是他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掉了没有什么好处,不杀掉却有用处。一个不杀,有什么害处呢?能劳动改造的,就让他去劳动改造,把废物变为有用之物。再说,人的脑袋不像韭菜那样,割了一次可以长起来,如果割错了,想改正错误也没有办法。”
这虽然是针对解放初期改造国民党战犯而言的,但到一九六〇年,毛主席接见美国著名红色作家斯诺时,就说道:“许多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是能够教育好的。例如国民党的将军,满洲国的皇帝,你见过满洲国的皇帝吗?我们的监狱不是过去的监狱,我们的监狱其实是学校,也是工厂或者是农场。”
劳动能把猿变成人,劳动也能把坏人变为好人,工厂监狱、农场监狱、矿山监狱应运而生,劳动就成为改造罪犯的主要手段。铁剑点完名就离开了杂工组寝室,因他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第二天要带犯人劳动。铁剑前脚刚出门,寝室里就“嗡”的一声散了,嘎鲁咧嘴走过来拍拍吴应泉的肩说道:“花匠,真有你的,铁干事刚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哼,这算啥下马威,走着瞧,我还要给他好看。”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有点得意,大大咧咧地瞅一眼嘎鲁说道。“哎,花匠,你给他什么好看,能不能先透露透露?”嘎鲁凑到他跟前问道。“这取决于他对我们的态度,天机不可泄露,要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吴应泉斜一眼嘎鲁,倒在床上回道。嘎鲁之所以叫吴应泉“花匠”,有两个缘由:其一是,吴应泉入狱前是弹棉花的,他小时读了几年书,在学校太坏,隔三差五老师就要喊一次家长。村上去一趟学校很远,父亲吴占清看其面相,深知吴应泉不是读书人的料,就让他辍学回家弹棉花。手艺传上三代就是祖传了,吴应泉跟着父亲吴占清三乡五岭弹棉花已经是第四代。
吴应泉小时坏,大来油。长年走乡串寨学得一口脏话、一肚子坏水。到十八九岁,吴占清干脆把担子甩给他,做出一副教会徒弟师傅闲的样子,回山寨养老去了。吴应泉接过父亲吴占清弹棉花的弓,在家乡的山山寨寨中弹起了棉花。
吴应泉“花匠”的另一个来源是犯罪,他犯的是强奸罪。强奸罪在监内俗称“花案”。二十岁那年,吴应泉在农忙时节到一户人家弹棉花。这户人家秋收忙,弹被子准备过冬,把棉花交给吴应泉,只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看家,都下地割稻子去了。这吴应泉弹着弹着,花心起了,把人家小姑娘弄上了床。
“花匠”由此得名。别人喊他“花匠”他都听之任之,唯独睡他对面俗称“黄泥巴”的方智喊他就会触动他的怒筋。他跳起来仿佛一头好斗的雄狮,咬牙切齿,做出一副恶狗模样。
方智看上去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相,每次惹怒“花匠”吴应泉,方智都显得以静制动,从不被他的凶狠吓倒。
“花匠,人家铁干事给了鼻子咋就上脸呢?是啥将军打啥旗号,是啥老头戴啥毡帽,你算啥?你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不要空中放屁——臭得远。还是老实点好!”方智听完吴应泉和嘎鲁的对话,气不服地撂下几句话。
“你厮儿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吧,你是改造积极分子,狱中大学生,豺狗家妈了(咬)得。你他妈别把茶壶当尿壶——卵嘴随尿,你爷爷我可不吃那一套。”吴应泉横躺在床上骂道。
被称为“黄泥巴”的方智是个少年犯,十七岁因爹娘离异无人管束被别人唆使盗窃一个工厂的电机,被判刑五年,本应送少年犯管教所的,但公安局看守所一拉子送到沙拉分监。管收押的女民警心软,不想为一个少年犯,让看守所再走几百公里,就违规全收下了。
这方智骨子里不坏,一进沙拉分监就自学大学课程,已经有五个单科合格了。他决心把刑期当学期,力争刑满时法律大学毕业证书到手。去年又被评为省劳改局改造积极分子,应该说到明年开春中院裁定减刑假释时,可能提前离监。
正是方智的法律知识,压住了吴应泉凶狠的神气,他只敢和方智动嘴,从不敢动手。侵犯他人生命安全是罪行,所以吴应泉常常对方智敢怒而不敢动拳。这个长着鞑靼人嘴脸而只有日本人身材,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在“黄泥巴”面前也怕被法律泥进法墙里,只能奉行君子动嘴不动手的原则了。
第二天,天还捂得像娃娃的襁褓,迷蒙的光透过方窗,铁剑就披衣下床。他洗漱完,在小食堂吃完早餐,指针已经指向清晨七点,军人的过硬作风养成了他雷厉风行的习惯,他最恨“半夜就说五更走,天亮还在大门口”的懒皮匠。他虽说当兵时间不长,但几年的军龄足以让他炫耀一辈子,何况在特种兵部队摸爬滚打,攀岩走壁,没有过硬的作风咋行。
七点他必须进入监房,带上杂工组完成当天的任务。这个杂工组虽说犯人不多,才十六个,但都是采煤监区的精英,手中捏着采煤监区的命脉,除个别关系犯守井口搜身和看工棚外,瓦检、安全、木模、电工机修等工全在杂工组。
七点钟是采煤监区各中队管段民警带犯人出工的时间,整个院子中只听到各管段民警“立正、稍息”和队前教育的声音。铁剑在警校时,这些基本功都学过,但那是在书本上,今天是实践,要把书本上的知识应用到实践中,他的心还有点忐忑。
集合好,值班组长嘎鲁报告道:“报告铁干,全组十六人只有吴应泉未到,其余都到齐了。”
正在嘎鲁报告时,吴应泉捂着肚子下楼来。“吴应泉,你咋又迟到了?快入列!”铁剑口气严厉地吼道。“报告铁干,我拉肚子,可能昨晚吃到脏东西了。”吴应泉捂着肚子低沉地说道。
“生病到医务室看,否则,今天的五十架厢木谁给你完成?”铁剑对着入列的吴应泉说道。
吴应泉在采煤中队自缢未遂后,周世恒怕再逼他下井挖煤闹出人命,破坏了沙拉分监“四防”指标,违心地让步,放他在杂工组负责采煤中队每天五十架厢木的制对工作。井下每掘进一米,就要用“门”字形厢木作为支架。沙拉分监的煤矿只是年产三万吨的小矿,没那么正规。大巷架厢木,矿尖子上打洞,用攉煤机攉出来了事,原本煤层就只有一米左右,采完一层就废弃,大巷再往前推进,所以不像大矿大巷用石拱、水泥凝固,还镶上洁白的瓷砖。
“报告铁干,看来我今天要完成任务有困难喽。”入队的吴应泉唠叨着低声说道。
“他那熊样,怕是狗肚子搁不住几两油,昨晚肥肉吃多了。”站在队列中的方智低声说道。
“现在开始点名,嘎鲁、方智、吴应泉……”铁剑每点一个犯人的名字,对方就答一声“到”。这次吴应泉不敢答“站在你面前嘞”,因铁剑已经纠正他的回答,今天再不答“到”怕干部撂他,他是能分清场合的人。
“各位服刑人员,今天是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希望大家按监区要求完成当天的任务,千万不要桐油点灯——拨一下亮一下,非得我到各工种督促。我只有两个胳膊两条腿,纵然脚走伤了,也难以完成当天的任务。干得好,你们改造考核上就记满分,否则得不了分,大家听明白了吗?”铁剑简明扼要,三句两句交代完。大家齐声答道:“听明白了!”
“立正,向左转,齐步走。”铁剑带着杂工组来到距监房三百米远的采煤监区一号井口。犯人在井口就解散了,因杂工组瓦检工要进煤洞的掌子面测量瓦斯浓度,安全工要进采煤的掌子面敲打帮面,看是否有炮后悬着的煤矸块面。电工要进矿检查电瓶车和输电线路是否通电,厢木工要到堆在井口木料场选搭松木,锯木削口,配成一架架厢木。铁剑不用进矿,他站在井口边的空地上解散队伍。这一切都令他觉得新鲜,虽然生在农村,但他从没进过煤洞。在农村也烧煤炭,但每次去煤洞背煤都是在井口外,那洞口小得犹如猫洞,没有采煤监区一号井这样高大。洞顶上一块青石刻着“一号井”,那红彤彤的油漆发出晃眼的光芒。一条小溪潺潺地在洞边缘流淌着,两条铁轨均匀地从洞口伸延而来,直到冶炼硫黄的炉台。杂工组已各就各位,铁剑被方智叫进一个简陋的工棚。乖巧的方智早就把煤火烧得贼旺贼旺的。铁剑一弯腰进到工棚,方智立即递上早就泡好的茶水。铁剑呷一口茶,味重而苦,搪瓷口缸边缘茶垢结得黑实实的。铁剑指着口缸边缘对方智说:“看你们都懒成啥样,缸口这样脏。”
方智忙解释道:“工棚是民警聚集之地,人人抬着茶缸就喝,所以谁都没在意。我这就去洗。”说完方智把茶倒掉,用水洗,用沙拼命搓那黑垢垢的缸口,许久才搓白。他又重新沏上茶递到铁剑的手中。
中午过后,周世恒和两个采煤中队长身着灰蓝色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走出井来。
这是周监区长每天必做的工作,几十年已经成了习惯。他见铁剑穿着警服站在工棚外,以监区长的口吻问问情况,带着两个中队长下监区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六点。冬天的天黑得早,寒风中的天空灰蒙蒙的。当犯人们站好队,汇报一天的任务完成情况时,十五名犯人都说:“报告铁干,任务已经完成。”但到吴应泉时,他支支吾吾地报告道:“报告铁干事,我没有完成任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完成了三十架,其余所欠二十架只有明天努力完成。”
“吴应泉,当天任务当天完,这是计划,如果一天少二十架,两个采煤中队厢木架不上去,影响巷道掘进进度,监区任务完不成,责任在我。今天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天你中午不准休息,加班加点完成七十架!”
铁剑气在腹中奔突着,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铁疙瘩一块,眼中喷得出火来,血在壁管里仿佛都握紧了拳头,不断冲向脑门。但初来乍到难以摸锅灶,他强压住火头,带着犯人回到监房。
第四章 除夕突变
春节前夕,雪粒夹凝还不停地下,这是一个历史上少见的冬天,寒凝仿佛要把大地万物凝固,雪粒夹着冰凝从早到晚不停地落,冰封大地,房檐角的冰凝晶莹莹像一根根柱子垂吊着。山林树木都压弯了腰,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雪凝太沉,树枝经不住垂压,断裂发出的。室外寒风冰凝、雪粒不停地肆虐着大地万物,而监狱内节日的气氛愈加浓厚。从大铁门到各监室都挂上了楹联,这些红彤彤火烈烈的楹联均出自犯人之手。犯人是垃圾和精英汇集的群体,垃圾堆里没有文化,犯罪均属盗窃、强奸、贩毒这些粗犷型犯罪,而精英则是文化程度高,有一技之长,聪明过人走向反面而犯罪的。
监狱大铁门上已经挂起了两个红红的灯笼,虽然距春节还有几天,但监狱都提前渲染过节的气氛。
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忙得不亦乐乎,他一手准备着犯人过节的教育讲话,一边指点监区的墙板、黑板报栏的设计和组稿。每逢节日,分监教育科都要组织进行全监评比。采煤监区在整个沙拉分监年年板报评比都荣获设计、版面内容一等奖,主因是采煤监区有几个这方面有特长的人才,无论画画、字形、内容在沙拉分监都堪称一流。
犯人们每天收工进入监房,都会被这些红红绿绿的东西感染。但他们最喜欢听到的是食堂后面杀猪的惨叫声。这种惨叫声使人麻木,也从不被人同情,过年意味着过幸福生活,这是犯人最眉飞色舞的事情。
春节前几天,铁剑收到了周瑾的来信。
亲爱的铁剑:
分别都一月有余了,这一月仿佛一年似的漫长。我现在已经回厂上班了,不知你的情况如何?甚是挂念。监狱于你是个陌生的地方,这既充满快乐,同时也充满挑战,快乐来自于工作,挑战来自于法律。
俗话说工作着是快乐的,但从事监管犯人的工作,又是危险的。火山口易守,你知道它何时奔突,炸药库易看,但只要有一粒火星,就可能山摇地裂。你的头上,悬着神圣的国徽,时刻体现着法律的威严。
犯人是人,是活生生的肉体和精神,只要有惩罚,就有反惩罚,只要有改造就还有反改造。虽然如今不提无产阶级专政了,政府要求把犯人也当人看,是垃圾通过改造要把他们变成良民,是棵歪脖子树,通过你们的矫正,把他们变成有用之才,但危险依然无时无刻不在。
你的脾气是风风火火的直脾气。这不是部队,是监狱,希望尽快转变角色,适应环境和工作,不辱没人民警察的光荣称号,不辜负头上高悬的金光灿灿的国徽。
亲爱的,闹鹰岩的惊恐,把咱俩紧紧联在一起。住院时的痛苦,被深深的爱冲淡!我怀念那段日子,仿佛爱因斯坦的时空观,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但是车祸前,谁都不知谁的存在,仿佛一个是地球人,另一个是外星人,芸芸众生,我们互不相干。正是闹鹰岩的惊险,把我们紧紧联在一起,让我们心缩短了上亿光年的距离,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命中注定。我虽然不相信轮回,但仿佛我们前世曾在奈何桥上相遇,深深地埋下爱的种子,直到今生才开花结果。
就啰唆这些。新春佳节快到了,祝节日快乐!吻你!
周瑾
春节前一天,采煤监区上最后一天班,因监区生产任务压头,往往要带犯人生产到除夕上午,到下午方能放犯人洗澡、理发、洗衣,到监区小卖铺购物。
一大早,铁剑就来到杂工组集合犯人。他来得比谁都早,因杂工组其他杂工,瓦检、安全、电工都完成了任务,唯独犯人吴应泉负责的厢木欠了百余架。采煤中队和掘进中队的生产任务都受到了影响。这是一个链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互相影响,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工作。
厢木供不上影响掘进的进度,掘进上不去,打不出巷道,采煤又受到影响。这几天因吴应泉的厢木缺了百余架,掘井中队中队长大为恼火。因杂工组属监区直管,两个采煤中队队长把火发在掘井中队长头上,掘井中队长就给监区提意见,闹得周世恒把铁剑狠批一通,让铁剑这段日子不好过。还是周瑾的来信拨亮了他心中的曙光,否则,他的愁绪老笼罩在心里。对吴应泉他有束手无策之感。
“报告铁干,全组集合完毕,除吴应泉因生病未参加外,十六人中十五人到齐。报告人,方智。”铁剑瞅瞅队列中没有吴应泉,血一下往头上涌。“这个杂种。”铁剑嘴中冒了一句咕哝,“咚咚咚”往寝室里冲。心想:不给这杂种点厉害,不知马王爷几只眼。他来到房间,吴应泉还在磨磨蹭蹭。不由分说,铁剑一个箭步跃到吴应泉身边,右手抓着吴应泉的左手腕,左手闪电式对着他胳臂肘一扭,一个漂亮的擒拿动作,把吴应泉的左手扳到身后,真是“穿衣服提领,抓鸭子抓颈”。铁剑像提一只小鸡,只用三分之力,吴应泉就弯曲着腰,“爹”一声、“妈”一声地叫着被铁剑提下楼来。
来到队伍前,他松了手,双手轻轻拍一下吴应泉的双肩,同时右脚掌轻轻叩击一下他腿的膝关节处。“啪”一下,吴应泉毫无反抗之力,像一堆软骨般跪在众犯人面前。
“吴应泉,你装病,抗拒劳动改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认为政府干部的眼睛都瞎了,什么是伪病什么是真病都分不清。原本政府干部讲政策,不能体罚虐待你们,但泥人经不住雨淋,伪病抗不住验证。我已经问过医务室,你啥病都没有,体壮如牛。你是懒病,抗拒改造的病,要不要当面锣对面鼓,请医务室的医生来检查?你个心怀脏痢的白眼狼。”
一急,铁剑粗鲁的教育方式暴露无遗。方智瞅一眼“花匠”吴应泉,嘴中唠叨道:“罪有应得,盐在哪咸,醋在哪酸都不知。人家铁干是特种兵,又是政府干部,你是鸡蛋碰在石头上,准叫你破烂不堪。”
但嘎鲁则不然,他斜方智一眼道:“甭看‘花匠’脸方脖子短,鹰鼻鹞眼不可交,怀中揣着杀人刀。‘花匠’要的就是这遭,走着瞧吧,他那花花肠子一动,不知啥歪歪点子又出来了。”
杂工组的其他犯人都指责吴应泉抗拒劳动改造,消极怠工,咎由自取,都为铁剑露的这一手啧啧称道。
铁剑惩罚性教育完吴应泉,带着队伍来到一号井,简明扼要交代道:“今天是春节前最后一天班,大家有力气就使出来,早完早收工,早回监房,喜迎新春佳节。监区已经开通了亲情电话,每逢佳节倍思亲,没人接见的都给家中挂回电话,报个安问个好!”
犯人们各就各位,那空中的雪粒夹着凝越下越大,从北边吹来的寒风毫不掩饰地肆虐着大地。到中午时分,地上叠起一层雾幔,罩住这一地区。这种初春和深秋才有的白雾,浓稠得像乳白色的纱幔,把这一带遮得严严实实。午后,方智看守的工棚内火越烧越旺,那些烧红了的煤块发出热能,烘烤着从井下回到地面的民警们的脸庞。春节来临,部分民警请假回家过年了,工地上警力更显不足,除监区领导外,监区三大干事都下到中队协助管理犯人。
采煤监区只要有教育干事陈松在,那牛皮就吹得响。那天陈松是协助采煤中队带犯人,他把犯人送进井口,有人守着,他就到工棚里取暖。陈松的牛皮吹得响,只要有人和他瞎吹,天南海北,从天上吹到地下,从国家大事到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他仿佛满肚子都是知识,总有一群民警围他转。铁剑在各个工种巡视完,犯人们都按民警的安排干着活,他还特意到“花匠”吴应泉的厢木工地瞅瞅。不知是铁剑出手太狠制服了他,还是春节放假的驱动力,总之,吴应泉这一天的表现特积极,五十架厢木早完成了,正在追赶前些日子所欠数量,铁剑看吴应泉满头大汗,干得很欢,微笑着来到工棚。
方智见铁剑进来,忙递来板凳叫他坐。上班这段时间采煤监区的民警们彼此熟悉了,铁剑也不客气,接过方智递来的小板凳坐下。
“铁剑,你姓铁,准是叱咤草原铁雄鹰的后代喽?否则,咋会姓铁呢!”陈松见铁剑边喝茶边坐时问道。
“说真的,我原来姓杨,但前几年不知咋就说我们杨姓是南下干部,是铁木真的后裔。政府要求我们改姓嘞!”铁剑听陈松今天谈论的是他的姓氏,也来了兴趣,为自己有铁雄鹰这样的祖先而骄傲自豪,便随口回道。
“铁雄鹰可是名垂千古的人物,幼年丧父,随母亲和几个弟弟在草原逃难,忍饥饿,还要躲过仇敌部落的追杀。正是有这样的磨难,铁木真练就了浑身的本领,特别是军事才能。他从小就识弯弓射大雕,还凭着儿时磨炼出的一身本领,长大后统一草原各部落,成了千古帝业。”
陈松充分展示他渊博的历史知识,这些铁剑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铁木真是草原雄鹰,统一了蒙古部落为统一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政府喊姓铁就姓铁,追那些根、溯那些源干啥?祖先的荣光又不是悬在头上的佛光,改姓改为蒙古族都是为民族大融合,只要是国家喊做的事,都是无比正确的,谁追根追源干吗?!陈松呷一口茶,对着铁剑又说:“这国家追根溯源让你们改姓改民族也有道理。你看,大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但百分之九十多是汉族,不搞大汉族主义都不行,古代原本就没这样多民族,汉族皇帝居多,他们歧视少数民族,谁还活得了,不是汉族的都改成汉族,少数民族不就越来越少了。如今民族政策好,能靠谱的即要求改成少数民族,苗族、彝族、侗族、蒙古族等等,改成少数民族,子女上初中加分,上高中加分,上大学还加分。上大学本身就是过独木桥,加十分二十分的,在独木桥上可踩死多少人?你算算,一分难倒多少英雄汉。”
铁剑还没结婚,自然没子女读书,但他下面的弟妹却也享受了这样的民族政策,对陈松的高谈阔论心有灵犀,便回道:“所以歌中唱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古时候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不也是一个价值取向嘛!”
他们聊着,其他民警也七嘴八舌。闲聊时间过得快,不一会儿,一号井口就传来犯人“陈干事,你带的犯人收工了”的喊声。
陈松走出工棚,其他民警带的犯人也陆陆续续走出井口。铁剑要方智快收杂工,当方智收人时,咋都找不到“花匠”吴应泉,他忙报告铁剑道:“吴应泉没了,吴应泉脱逃了!”
铁剑作为一名新入道的监狱民警,方智的报告仿佛晴天霹雳,当头一棒,他一下被击蒙了。
监管安全以“四防”为主,罪犯脱逃对社会危害最大。铁剑胸怀凌云志,一心想干出一点事业来,这当头一闷棒,怎能不敲蒙他呢?
周世恒很快闻到风声,把在家的民警都招集到一号井口。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在家的十多个民警匆匆赶到一号井。周世恒简单听了汇报,当教育干事陈松请示周世恒要不要立即报告分监时。周世恒气呼呼地说道:“报告啥,先分组追捕再说。”
“花匠”吴应泉从入监起,就产生脱逃的念头。在入监队时,他就四处窥视,但监狱民警直管天衣无缝。三个月的入监训练,监狱民警二十四小时监控,让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有规规矩矩接受改造。他把脱逃的期望留给监区。
分到采煤中队后,他知道在井下脱逃难上难,他就抗拒改造,以自杀威吓民警。他充分掌握民警面对“四防”的心理,防自杀也是“四防”的一个硬指标,于是他想以自杀引起民警的恻隐之心,瞅准了犯人出入大巷多,不容易自缢死亡。
这一招还真灵,由于监区长周世恒的仁慈,“花匠”吴应泉如愿以偿。从井下走到地面,加之管教他的是新民警,他就不断尝试着一边窥视脱逃最佳时机,一边触怒民警,让别人觉得他吴应泉是因民警粗暴的管理而脱逃,有嫁祸于民警之嫌。因犯人脱逃民警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以侥幸让民警不幸,以加刑扼杀民警的前途。真可谓“长期养蛇蛇伤人,长年劳累累伤身”。
春节前几天,吴应泉就瞅准了机会,这个阶段监区民警少,一部分民警已陆陆续续回家过年。采煤监区长年生产任务紧,不到大年三十不收工。监房中新年的气氛越浓,工地上吴应泉脱逃的机会就越多。他不完成任务,不是他完不成,而是他有意设下的圈套,激怒民警,让不知深浅的铁剑钻进圈套。
在工地上,他已经窥视很久,从脱逃线路到躲藏地点,对监狱民警的追捕能力和方法线路心知肚明。正应了“疯狗背上无好肉,豺狼肚里无好心”的俗话。
春节头天,机会来了!早晨,他被铁剑扭跪在众犯人面前,从铁剑强有力的手腕,他已经知道对方非一般人,内功了得。铁剑一手熟练的擒敌动作,就好似老鹰抓小鸡。吴应泉还没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就被乖乖提下楼来。特别是铁剑双手轻轻一拍吴应泉的双肩,他就像吞下半斤花椒,全身一下麻了。同时,铁剑右脚“啪啪”轻轻击两下吴应泉膝关节处,吴应泉“啪”地一下跪在地上,这几个连贯动作干净利落,让在场的犯人目瞪口呆,“啧啧”之声不绝于口。
早上灰蒙蒙的天空正飘落着雪,但视野宽阔。采煤监区一号井是一处开阔之地,虽然井口不远有疏疏散散十多户村落,但谁家都知道监狱规矩,更不会给犯人躲藏之机,脱逃的犯人躲藏在这些人家等于自投罗网。一到中午,地上雾幔叠起,先是淡淡的,后越来越浓。白茫茫的雾,呼呼吹的寒风,夹着雪凝,又把大地的脸蒙着。铁剑见雾大就转到吴应泉的工地,见他十分卖力,转移了防逃的注意力,他转到工棚和陈松聊起家事来。
正是铁剑转身走回工棚的刹那间,吴应泉知道铁剑暂时不会返回,撂下斧头,抄小路迎着刺骨的寒风逃离了监管警戒线。
天渐渐黑下去,雪粒打在吴应泉脸上,寒风像细细的刀片刮在他那张黑褐色的脸上。虽然头发已经被雪凝冻紧,但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急促的脚步让他汗从头发中脖子上流下。他怕遇到人,因那天蓝色、白杠杠的囚服格外显眼。好在冬雾很大,雪凝飘飘,很少碰到人,他坚信监狱追捕干部反应没这样快。他急走了一个来小时,避开小路,脚“咔咔”地踩着冰凝,向着半山中一棵漆树的草垛走去。
他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要躲开监狱的追捕人员和警犬,必须地上不留下任何痕迹。好在他脚印刚踩下,不久就被雪覆盖。他相信猎人再凶,也难发现他的踪迹,警犬嗅觉再好,也只能嗅到雪凝的冰冷。
吴应泉气喘吁吁,拼命爬上半坡,在漆树的草垛中刨开一个洞。他贼眉鼠眼四处瞅99lib?瞅,除呼啸的寒风,再没其他声音。
他拱进草洞,草垛完全覆盖了他全身,还天衣无缝,形状如初。
他从衣兜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馒头,狼吞虎咽哽下肚,眼一闭,躲在暖烘烘的草垛深处睡去了。
周世恒在采煤一号井安排出去的几个追捕组都陆续回来了,都报告没发现吴应泉任何蛛丝马迹。
其实,有一个追捕小组追捕的方位是正确的,但雾太大,天又黑,很难捕捉目标,也就悻悻然回来了。
周世恒有侥幸心理,对沙拉分监迟报几小时。他想通过自己的力量抓捕,能不报尽量隐报。不想大海里捞针,茫茫雪雾天,能见度又低,追捕难上难,他无奈地向分监报告了罪犯吴应泉脱逃的事件。
正端碗吃饭的分监狱长梁翼接到报告,叫上狱政三科科长赶到采煤监区,一到监区,容不得周世恒汇报,劈头盖脸吼道:“好你个周世恒,你真要捅出点事,让大伙年都过不称心才甘是吗?”
周世恒一个劲地说:“工作没.做好,对不起省一监领导,对不起沙拉分监领导!”
梁翼是省一监的党委委员,是班子中的重要成员之一,所以,周世恒把省一监放在前,沙拉分监放在后,以彰显主次之分。
接到报告,狱政科科长杨灵第一时间拿来罪犯吴应泉的一级档案,因一级档案在分监,二级档案在监区。
一级档案是原始档案,除判决书、起诉书、入监通知书这些法律文书外,还有减刑、假释等重要文书,一般老犯的很厚,新犯的很薄。
二级档案是生活文书,考核奖罚这些考核罪犯的基本材料在二级档案文书中。杨灵掏出吴应泉的档案材料,细阅后说道:“这个吴应泉犯的是花案,由于长期在三山五岭弹棉花,油且滑,山间又熟,抓捕难度较大。”教育科科长杨显能说:“过年了,只有年后再追捕!”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说:“监狱干部原本就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偶尔出点差错在所难免,千万不要小题大做,叫花子都有三天年过,何况我们的民警!”分监狱长梁翼接过话茬批评道:“发生犯人脱逃是我们工作中的重大失误,前因后果可以年后分析,当前必须连夜追捕,堵路守卡。他让我们过不成年,我们更让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怕刺的人,采不到红玫瑰;怕苦的人,喝不下黄连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杨显能没说完,遭到梁翼劈头盖脸的训斥,也就不再说话。
“周监区,安排人追捕吧!赶在天亮前在车站堵卡,正月十五前他准回家,不在车站抓获,就应在他家抓捕归案,除非他不回家。”狱政科科长杨灵是追捕高手,把时间放宽半个月,分析入情入理。大家一致同意。
凌晨三点,一辆北京吉普车开出沙拉分监。雪粒夹裹着凛冽的寒风打在吉普车昏暗的玻璃窗上,“沙沙沙”的响声刺击着车中的几个人。坐在副驾驶员机位的狱政科科长杨灵一脸沮丧:今年在外地工作的弟弟妹妹好不容易赶回沙拉分监和父母大团圆,就被吴应泉脱逃搅局了,他肚子气得鼓鼓囊囊的。因罪犯吴应泉脱逃与坐在后座的铁剑有关,心中无名火不点自燃。平时犯人脱逃都不用大科长亲自出马,但春节期间属非常时期,科里的一些同志都请假回家过节去了,狱政科不派人,监区有意见,光说是基层的责任也不对,在管犯人上狱政科和监区是一根绳头拴的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狱政科没有人,杨灵只能一马当先。梁翼看看杨灵,心想他父母年高,弟妹们又回来了,恻隐之心泛起。但春节期间犯人脱逃,万一搞出啥惊天大案,动不动报省里和中央,那沙拉分监就高山上倒马桶——臭名远扬了。大年三十都派狱政科科长出去追捕,也足见梁翼对这桩脱逃案的重视。所以,也不管杨灵大年三十出去追捕是发自肺腑还是谦虚托词,也就准许他带队追捕。坐在后座的铁剑自不必说,那脸扭得出水来,他是直接责任人,如果吴应泉短期内追得回来还好,追不回来,分监纪委、驻监检察室,那些爷们儿等着给他好看,这是他心知肚明的事,因此一脸惆怅。
坐在他身边就等开春考律师的陈松去年回家过大年三十,今年轮不到他。他虽然心中嘀咕,但谁家都有父母,好不容易一年有个三十夜,不能自己又占了,也让让别人。他不跟监区提回家,但正月十五是可以回去的。这一追捕,要求到正月十五才收队,心中也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呛人,也披着国家发的那件深蓝色警大衣裹着身子闭目养神。凌晨,他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开吉普车的是工人小王。工人在监狱是最好使的,能在分监开上小车那是工人最最理想的工作,啥时走就啥时走,他无怨无悔,只是这恶劣的天气让小王绷紧神经。天上雪粒夹着冰凝不停地下着,狭窄的山路像浇过了桐油,弯弯曲曲的公路被桐油凝浇了厚厚一层,油玻璃铺设似的,纵然是前后轮同时驱动,吉普车行驶中还是屁股不停地甩,像灌醉酒的汉子,歪来倒去。到了闹鹰岩,那里要高出矿区一百米,路被冰雪盖得严严实实,吉普车的灯光压根儿射不远。司机小王头上都冒出冷汗,开到山脚就无招了,实在看不见路,怕过闹鹰岩时稍不留神车往岩下翻。小王停下车问杨灵科长咋办。开车十分老到的杨灵让小王和他交换了位置,用命令的口气对铁剑说:“铁剑,你沿着公路中位线在前小跑带路,我开车顺着你的中轴脚印走,过闹鹰岩时千万不要跑偏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铁剑答应一声:“是!”铁剑披着深蓝色大衣下了吉普车,找准公路的中位线,放开双腿小跑起来。
凛冽的寒风仿佛无数个刀片,不断往铁剑的脸上、眼中刺,雪粒悚悚地打在他身上,反弹着落在地上。铁剑不敢有丝毫马虎。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刚跑时还有点寒冷,但短短几分钟,头上就冒出汗来,全身热乎乎的。跑了半个来小时,车驶过闹鹰岩的山口,他内衣全湿了。杨灵把他叫上车,不一会儿热气消去,全身又冰冷得像铁片,从内体寒到骨髓。
他们的车轮一圈三滑,晨曦初露,吉普车开到城南,这是通往沙拉分监唯一的路口,杨灵指挥司机小王把车停在路口边,好等有车路过时查车。杨灵睡眼惺忪地瞅瞅表,时钟已指向七点,他忙吩咐道:“吴应泉就是插上翅膀也没这样快,大家先在车中眯一觉。”说完自己先把警大衣的毛领翻起来,捂着脖子睡去了。
其实,他下命令时,陈松已经被警大衣捂得发出“呼呼”声,那错落有致的鼾声把陈松带入梦乡。
铁剑一路上眼睛都没闭一下,大脑乱极了。上班才一个多月,就发生罪犯脱逃事件,年后纪委、检察室追究责任不说,单就职业风险而言,这一行当比公安、边防这些行业风险大。公安、边防这些行业是面向社会的,虽说有风险,但有很大的公权,他们可在社会上发号施令,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尽的褔,而监狱、劳改队,虽说都是警察,却像陈松讲的,天天守着垃圾站,没有丝毫的公权。行业上如履薄冰,一出事,一级吓一级,一直到管段民警,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在边防军时,虽说比监狱苦累,但哪有这样的风险,那是劳其筋骨,练其心智,爽其精神。铁剑又想到家庭背景,自己仿佛是茫茫大海中飘零的叶片,浪掀到哪里就去那里,根本没有认真规划自己的人生,没有找人“研究研究”(烟酒烟酒),这都是自己不重视造成的,受“万事莫强求,一生终在命”的思想影响。
他又想起周瑾,这是他唯一的寄托。收到她的信,他原想到春节好好回一封信,确定回老家办喜事的时间,让在家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双亲老人高兴。农村喜欢“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他都二十六岁了,正是结婚的年龄,农村和他同年的,娃娃都上学了。可还没等放假,该死的吴应泉就脱逃了。一个螺蛳打坏一锅汤,这个死螳螂,看我逮住他不给这龟儿子点颜色,他不知马王爷长几只眼。
铁剑天南地北地胡思乱想着,车停下来时他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花匠”吴应泉钻进那堆草垛,从怀中掏出精心准备的馒头,啃着哽下肚。
这是他三天前就准备了的,每天采煤监区食堂早餐都只能吃馒头喝稀饭,这三天吴应泉每天都多拿一个馒头,自己少吃一个,三天攒下六个馒头,这是为脱逃做的粮食准备。
他钻进草垛,草垛外虽然冰雪覆盖,但草内热烘烘的,一点儿凉意都没有,加上他发热的体温,不一会儿昏昏沉沉就睡去了。等他醒来,他轻轻拨开苞谷草。天亮了,他抬头看看天,雪粒还在下,雾罩在山腰。他脱去标志明显的囚衣,好在冬天穿得厚,脱去一件衣裳没有什么。他瞅瞅四下无人,做贼心虚地钻出草垛,心想往大路走会撞鬼,他的脱逃肯定使监狱充满惊恐,会派出几路人马追捕。因此,他决定家不回,大路不走,车不坐,逢山就爬,逢河就过,绕开他认为会被追捕的路线。这一带是大山区,找人只能是大海捞针,这他心知肚明。他走啊走,到天快黑时,见远处有几户人家,冰天雪地,几缕青烟缭绕,他只好病笃乱投医。走到村口,一阵阵犬吠传来,同时亦传来“咚咚咚”的弹棉花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走到那户人家栅栏门前。两声犬吠惊动了主人,一个妇女“咿呀”一声推门出来。那女人约摸四十来岁>.,看着栅栏外的吴应泉,那妇女先问道:“老乡,大年三十的,你这是要往哪赶?”
“她大婶,我是弹棉花的,过河时不小心工具落了,大年家是回不去了,哪有活干,就干点,攒点盘缠钱就行。”吴应泉受到“咚咚咚”弹棉花的提示,投其所好地回答道。
“我家正想翻弹几床旧棉絮过冬,没工匠,我家那死鬼不懂装懂正瞎弹嘞,这不正好,如不嫌弃工钱低,请师傅帮帮忙喽。”那妇女一副瞌睡来遇棉枕头的兴奋样。
“她大婶,工钱好说,有碗饭吃就行。”吴应泉十多岁就和老“花匠”学艺,四处闯江湖,练就一肚子心眼,混江湖这一套于他是狗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小样。
那女人拴好狗,放他进门。吴应泉忍住饥饿,从那男人手中接过木槌,熟练地敲在弧上,那声音清脆悦耳,和那家男主人弹出的音大不一样。锤落处那弧不轻不重,落在那棉絮上,棉就浮起来。几锤下来,乐得男女主人心 82b1." >花怒放。
农村年饭简单,那个妇女烧了一盆芸豆酸菜汤、一盘老腊肉,杀了一只自养的公鸡。平时男主人不喝酒,今天是过年,拿出一瓶散装酒,和吴应泉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足饭饱,吴应泉假装还要弹几下子,但被男主人止住道:“夜深了,明天再有劳师傅。”
吴应泉几杯酒下肚,走了一天,早就上眼皮搭下眼皮。也不论心中有鬼无鬼,倒在主人家床上就呼呼睡去了。
杨灵领导的追捕小组在南路口守一天,一个鬼影都没有,大年三十哪还有车过。咋办,这样厚的桐油凝,除非司机真吃了豹子胆,要钱不要命。
杨灵忍着饥饿反应过来今天是除夕。只听城中家家爆竹声音,是家人吃年饭的时间,不由得心生闷气。要不是发生脱逃案,他也和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但有啥办法呢?先有国后有家,这是从古到今的古训。位卑未敢忘忧国,军人如此,警察何尝不是呢?头上悬着齿轮麦穗的国徽,这头上的国徽不是谁都可以悬的,那是一种威严,更是一种职责、一种神圣的使命,它让你代表着伟大的国家执行庄严的法律。只是一个年饭,纵然是让你下刀山入火海,警察的神圣使命感有所不辞。杨灵斜一眼愁眉锁眼的铁剑,心想在部队你可能是英雄,换一个环境你可能就变成狗熊。
“看来今天追捕是徒劳无功了,进城吃饭。”陈松早就饿得难以支撑,回道:“一整天一粒饭都没有进肚,苦头倒是吃够了。”听杨科长下达命令,嘴中嘀咕着。“吃苦是监狱人民警察的特点,不能吃苦耐劳就不能做一名合格的监狱民警。再说这叫啥苦,和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比,和长年驻在雪域高原的戍边战士比,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杨灵瞅一眼陈松说道。
只有司机小王和铁剑没吱声。因在监狱从来没工人说话的份,铁剑祸因他起,只能三缄其口,否则只能自讨没趣。
他们一行人上了吉普车,司机小王启动车向城里开去。
第五章 追捕
除夕夜,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带着追捕组从城南转到城北,这座山城街道上行人无几,凝得明亮亮的街道成了娃娃溜冰的天然场所。
吉普车用尽吃奶的力气,东倒西歪地在城里狭窄的街道上穿行。除夕夜的山城,家家户户爆竹声声。随着娃娃们燃放烟花“咚咚咚”的声音,夜空中缤纷的彩花飞舞,红红的纸屑覆盖在地上,衬托着过年的祥和气氛。
杨灵和他带的追捕组走遍整座山城都没有找到一家餐馆开业,家家户户一派过年景象。杨灵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嘴中老埋怨采煤监区,搞得大家年都过不成。他的嘀咕不断刺激着铁剑,这个特种兵仿佛一夜间从英雄变成了狗熊,真可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古人云:“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杨灵用张良骂韩信的话,一句句刺激着铁剑。铁剑熊在后座仿佛一坨能喘气的肉,人一下矮一大截,胸中憋得慌。他们在山城串了很久,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巷找到一个小餐馆。主人家虽说关门不经营了,但店主一家都在小餐馆过年,杨灵好说歹说,还亮出了追捕证、工作证,这家店主产生慈爱之心,同意让他们一道吃,各算各的餐价。大家坐定后,杨灵说:“今天过年,虽为国不能和家人团聚,执行任务在外,但还是来两瓶习水大曲,反正今天任务已完成,明天的事明天办。”
杨灵打开瓶盖,除司机小王不喝酒外,杨灵斟满四茶杯酒。店主人连连推迟说道:“不会喝酒!”
但杨灵诱劝道:“大过节的,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还是整两杯吧!”杨灵也是少数民族,酒量大,加之在官场多年,各种场合游刃有余。那店主经不住杨灵劝,喝完一茶杯就昏天黑地撂倒了。铁剑从老祖铁木真那里继承了蒙古汉子的血统,喝酒要喝六十二度的老白干才过瘾,像习水大曲这样五十二度的曲酒,喝去淡淡如水。陈松是汉族,平时就不胜酒力,一杯下肚也直说不行。一瓶酒倒四茶杯,每杯二两五,陈松平时就二两酒量。开第二瓶酒时,陈松就倒下了。第二瓶酒就只有杨灵和铁剑喝。杨灵第一次和铁剑喝酒,不知他的水深水浅,总想在酒上整他一下。杨灵在沙拉矿是“八大酒仙”之一,平时要公斤才倒的人,他提出二一添作五平分。铁剑只是喝闷酒,酒从宽处落,平时也是公斤级海量。但此时此刻喝酒仿佛有点“易水悲歌”之感,几杯闷酒落肚,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得到释放,全身火烧火燎,从太阳穴到血管都因酒精的浓度加速了“嘣嘣”的速度。越到这个时候,蒙古人的血性就越突显出来。
他从店主人家拿来两大瓷碗,从杨灵手中抢过酒,“咕嘟咕嘟”倒满两碗,举起满满一碗的酒说道:“杨科长,多有冒犯,大年不能和家人团聚,全因我而起,对不住了,先干为敬。”
说完,铁剑一仰头,一碗酒“咕嘟咕嘟”倒进嘴里。喝酒最精彩在猜拳行令,最无奈是捏着对方鼻子硬灌,最豪迈就是武松三碗不过冈似的无遮无掩一下来它十碗八碗,痛快得淋漓尽致。要是没人端杯,没人挑逗,没人叫板,喝婆婆酒、老者酒,那才不够味,没意思。
杨灵见铁剑来气,一口气干了这一碗,心有些虚,因他酒量虽大,但干不得急酒,只能温火闷米,慢慢来。现如今是自己提出平喝,铁剑一饮而尽,自己身为领导,不干怕别人笑话。铁剑干完,他举起瓷碗说道:“铁剑,咱俩第一次喝酒,冲着你的豪气,我也干了!”
说完,双手举碗,仰头也往嘴里倒。喝酒之人,就怕喝得半不拉叽、倒来不去如刺鲠喉,杨灵看铁剑眼有些发直,舌头有点打结,提出再来一瓶。铁剑翻翻白眼,听杨灵说再喝一瓶,扭扭脖子回道:“来就来,现如今社会上,谁还怕谁?”说完,铁剑主动在货架上又拿来一瓶习水大曲,手轻轻一撕,再轻轻一点,酒瓶开了。其实这时杨灵也有七八分醉意:“倒满……满……干,哪个……不干,不是英雄汉。”
铁剑埋着头只管“咕嘟咕嘟”往大瓷碗中倒酒,没在意杨灵的醉态。两碗酒倒满,铁剑把空瓶往地上一扔。又端起瓷碗说道:“干,谁拉稀谁是耗子、黄鼠狼,地上爬的。”说完“咕嘟咕嘟”又把满满的一碗酒干下肚。
杨灵眯着丹凤眼,嘴半张着许久都没合上,一时眼睛又膨得就像秋天的板栗、牛卵似的不知所措。
铁剑干了,他杨灵是什么人?堂堂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八大酒仙”之一,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新警察蛋子。他心想着,少数民族直爽的血鼓捣着往上冲,端起碗,流汤滴水就往嘴里灌。本身已有醉意,酒只喝了一半就“咚”的一声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铁剑血管里流着蒙古人豪爽的血液,原本“杜康”这东西牛喝多都要爬岩。片刻工夫,铁剑酒劲一咕噜往上冲。蒙古雄鹰的血性和特种兵特有的气质,酒后蛮横劲从铁剑的骨子里冲出来,此时此刻,他表示出目空一切的傲气。
他见狭窄的小店一下东倒西歪趴下三四个人,只有司机小王正抿着嘴傻笑。铁剑这段时间来的烦愁一下涌上心来。他双手把桌上的残羹碗碟往地上一摔,嘴中开始骂起来:“我……我当特种兵时,何……何等威……风!可如今是……是落魄的……凤凰……凰不如鸡。你他……他娘的军……军转办,欺……欺负老子没关系,随……随便安才……才来到这个破单位。还有……还有你们!”
铁剑扭着头,指指横坐竖倒的杨灵和陈松又骂道:“你……你们也跟着欺负大人我,后家无……无人。你们是……是军转办的帮凶。.99lib?天天帮……帮犯人,耗……耗老子的……的青春。”
原来派出所就在这家酒店的对面。这店里碰瓶摔碗声惊动了值班的民警,他们负责任地走过来问情况。铁剑一扭脸见门口来两个公安,那犟驴横劲上来了:“公安……公安咋啦,来抓……抓人!抓……抓啊,你们才……俩人,去叫……叫全所的人来,看…看扭得动我铁大爷不!”
“同志,你酒喝多了,好好休息,大过节的不要找麻烦,更不要惹事。”一个公安劝铁剑道。
“我……我懂,你是警……察,我不是警察?你……你公安……警察真是大……大个点,其实铁……铁路警察,他娘的各……各管一段,没他娘高贵低贱之分,少……少吓唬……唬人!”
铁剑嘴越来越不听使唤,偏偏倒倒站起来,又坐下去,口水开始从嘴角往下流。小店的女主人见惊动了派出所值班民警,忙赔笑着走过来递烟道:“我们都关门了,他们是监狱追捕逃犯的,这大年三十的,雪凝又那么大,我们同情他们,才让他们和我家同吃年饭,不想他们真喝多了,对不起,影响你们值班了。”
在女主人说话时,铁剑没声音了,大家一看,他头倒在桌上呼呼睡去了。“让他们睡,不要惊动,他们真困了,大年三十的,这监狱民警还追逃犯。”
民警说道,说完摇摇头,“加之又喝这么多酒,醒来就好了。”
“好的,我去准备一些水,酒醒后口干,喝点水就恢复了。”女店主回道。
公安民警走后,女店主关上店门,瞅一眼横七竖八的几个人,抿抿嘴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拂晓,杨灵摇醒铁剑、陈松,看看遍地狼藉的残羹碎碗,从怀中掏出五百元压在桌上,悄悄离开了店家。
过完春节,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就接到通知,要和省一监监狱长魏闽参加劳改局组织的生产现场会。临走时,他安排纪委的同志到采煤监区调查罪犯吴应泉脱逃事件。
纪委的同志还没下到采煤监区,梁翼就收到采煤监区监区长周世恒的辞职报告:
沙拉分监党委:我兢兢业业在沙拉分监工作几十年,原本想平平安安到站,但由于自己年老多病,且能力有限,更不能胜任采煤监区监区长一职,自愿辞去监区党支部书记、监区长职务,让年富力强的同志接此重任。
此致敬礼!
采煤监区:周世恒
××××年×月×日
梁翼看完周世恒的辞职报告,推推眼镜,嘴中冒一句:“天快亮了还尿一泡,可惜!”唠叨着,把周世恒送来的报告交到政治处。
沙拉分监纪委的同志还没到采煤监区,检察院驻分监检察室的两位检察官已经在采煤监区搞得沸沸扬扬,他们召开干部座谈会,分析原因。
这些驻监的检察官们平时没事,民警们都羡慕他们是天底下最清闲的人,但哪里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们就眼睛睁成板栗眼,唯恐漏了蛛丝马迹,眼睛上挂一副放大镜,好像没事都要找出点事来,好出成效,年终总结时扛杆红旗似的。他们在犯人中的威望很高,但民警可接受不了。
两个身穿橄榄黄的检察官在采煤监区开座谈会是打着总结事故教训旗号,但谁知他们葫芦里装啥药。
一个健全的法制社会首先得保证犯人的人权,这是毋庸置疑的,它是一个正常社会的法制进程的关键,失去公平公正,后果无疑是可怕的。但犯人的人权应该保障,监狱民警的人权呢?同样应该得到保障,那谁又来保障监狱民警的人权呢?
两个检察官要周世恒主持座谈会。周世恒以写了辞职报告为由,推了。主持的任务自然落在采煤监区副监区长罗耘身上。
吴应泉脱逃这几天,周世恒一下老了许多,佝偻着腰。他长年钻煤洞,腰腿风湿愈益严重。加之二氧化碳长期对肺叶的侵蚀,他又不断抽烟喝酒,肺部越来越不好,常有大口大口的浓痰,偶尔还夹着血丝。五十八九的人,还在一线打拼,全劳改系统少有。周世恒原打算干到翻年就卸担子的,不想出了吴应泉脱逃案,下台都是苦涩的。
采煤监区座谈会来了十多个民警。副监区长罗耘从来没主持过这种会,自然有些口吃:“今……今天驻分监检察室的检察官来开座谈会,目的是弄清吴应泉脱逃案的真相,希望大……大家知无不言。”
大家埋头抽烟,长时间无人说话。罗耘见大家三缄其口,知道都怕说重了得罪人,说轻了又说采煤监区轻描淡写,不忠于法律,其分寸不好把握。罗耘便说道:“我分管监管改造,对吴应泉的脱逃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吴应泉一下到采煤监区就抗拒劳动改造,惧怕下井挖煤而自杀未遂。监区长为安全考虑,把他调到监区杂工组,已经够仁慈的了。但他不思悔改,长期在劳动上软磨。由于他欠一大截任务,造成整个监区欠分监生产任务。他抗拒改造,想脱逃之心由来已久,逃避法律惩罚之心不死。犯人在井外作业,防不胜防,希望检察官网开一面,认真分析管理原因,以便防微杜渐,不要上纲上线到法律的层面。”
罗耘很明显是为干部开脱,自然得到大家的拥护,民警们“嗡嗡”的议论声迭起。个别民警认为检察官调查是职责,但不能上纲上线,寻找民警的法律责任。这些议论,两个检察官都认真听,并做了记录。
民警的座谈会草草结束,两个检察官又单独找个别犯人谈话。杂工组以方智为首的犯人都说吴应泉脱逃是蓄谋已久的,无非是趁铁干事新来,不知底细,就整得民警吃不完兜着走之缘故。但当两个检察官找到嘎鲁时,他说:“铁干事粗暴的管教是造成吴应泉脱逃的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当众惩罚吴应泉下跪,他也许不会脱逃。”
嘎鲁的话两个检察官记得格外认真,因这可能成为案件的导火线。
沙拉分管驻监检察室的两个检察官前脚刚走,分监纪委的同志后脚就下到采煤监区。周世恒称病不见,罗耘只好硬着头皮接待纪委的同志。这次纪委一改往次开座谈会的做法,找民警一个个谈话,了解吴应泉脱逃当天的情况。多数民警都说不在场,详情不知。他们又找犯人谈,杂工组几乎都谈遍了,对吴应泉脱逃的情况基本清楚,但对嘎鲁说的铁剑体罚虐待问题,不正面回答,是否体罚虐待他们没有标准,要有关部门认定,梁翼拍板方能定性。
检察官和分监纪委介入吴应泉的脱逃案件调查,在沙拉分监掀起了浪潮。大家都说:“如今犯人难管,动不动就纪律、法律双重介入,管犯人成了风险行业,饭碗难端。长此以往,犯人越来越难管喽!”
有的民警说:“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铁剑刚走上监狱警察岗位一个余月,就碰上‘花匠’吴应泉脱逃,点子太背。”
铁剑从警校培训到在闹鹰岩遭遇车祸,面对翻车时一刹那的恍惚,他没有怕过,转脸悬崖下氤氲不见底的雾气,只听到冷风飕飕地刮,寒气袭人,他也无所畏惧,但面对罪犯吴应泉的抗改脱逃,他显得无奈和无助。
当沙拉分监检察室的检察官和分监纪委的同志下到采煤监区调查吴应泉脱逃案时,沙拉分监以杨灵为组长的追捕小组还在冰天雪地的城市路口守候着。杨灵是追捕能手,他把包括司机小王在内的四个人分成两个小组,杨灵和司机小王为一个小组,职责是在城里摸线索;陈松和铁剑为一个小组,在城南路口查车守候。
头几天虽说冷点,但都认为吴应泉会撞在枪口上,有一股子韧劲。几天bbr>后,甭说陈松,就连铁剑都有些沮丧。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不奏效。但监狱规定的任务是十五以后方能归队,杨灵也做不得主。他们成天穿着深蓝色的大衣在路口徘徊,查车时还遭到司机和乘客的白眼。
那天,天有放晴的迹象,天边一大早就露出鱼肚白,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笑脸,雪和凝开始慢慢融化。雪化寒风冷,陈松冷得有些颤抖,就到山野捡来一堆干柴,在路边烧起熊熊烈火。他抬头看看天说道:“铁剑,我们在此守候已经六七天了,吴应泉肯定溜过了,应建议杨灵科长另辟他径。在城里也摸不到什么东西,如今天气晴了,可直扑吴应泉家,他肯定回家。”
“是啊,被动地等候不如主动出击,吴应泉脱逃都一周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他不可能大摇大摆来撞枪口,他不可能不回家,应该在他家拉网。老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铁剑也同意陈松的意见回道。铁剑虽然是第一次追捕,但对追捕的训练在特务连时就模拟过,所以,基本的规律还是知道。
“享多大的褔就遭多大的罪,在采煤监区,我成天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什么都是犯人做。看看,犯人一出事,遭多大的罪嘛。”陈松唠叨着。“你是监区教育干事,工作当然安逸嘛,哪像我们这些管段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清早带犯人出来劳动,两眼都不能眨一下,稍不注意,犯人就脱逃。还要追生产任务,监管改造,生产任务两张皮,哪一张都重要,哪一张完不成都挨批评,晚上还要组织犯人学习。不要说和女朋友谈情说爱,就是向女朋友表达感情,写一封信的时间都少。”铁剑接过陈松的话茬,侃侃说道。
铁剑说的也是肺腑之言。春节前铁剑收到周瑾的信后,原想春节放假再慢慢回,约定办喜事的时间。因铁剑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农村的父母亲一直催促他的个人问题,二老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在部队时,他之所以没有谈婚事,缘由是没有立身之本,部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下地方了,成家立业的事就上了日程,殊不知罪犯吴应泉脱逃,给分监、给监区、给他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在野外吃劳受累是小事,要是吴应泉追不回去,他还不知要背啥子处分。
“铁剑,你他娘的英雄也有气短之时。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这样好的条件,守着好单位不去,来这山旮旯之中管犯人,真是路走对了门走错了。”陈松守在火堆旁,被火光灼得一脸苹果红,望望心不在焉的铁剑说道。
“心比天高,命只有纸样薄,人再拗也拗它不过命,到哪山砍哪山柴,到哪里唱哪里的歌吧!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既入了监狱这个行当,就干几年再说吧!”铁剑回答着陈松。
“我没有你这境界,我决心用三年时间考律师,尽力了,实在考不上,今生没耍嘴壳挣钱的命,就调地方工作。要我当一辈子狱警,那是要了我的命喽!”陈松说道。
铁剑知道陈松所言并非哗众取宠之词,陈松姑父就是市委的一个部长,要调离监狱易如反掌,这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天一转晴,气温就上升了,近处的山林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树枝被雪凝压断发出的响声。铁剑凝眸远方,白茫茫的山峦起伏叠嶂,蜿蜒高立。冰雪开始融化,四处发出“悚悚”的声音。火堆四周的冰雪,早被火光烧得化为水渗入地下。他们正聊得起劲,科长杨灵和小王从城里来了,杨灵说道:“看来狡猾的敌人已经绕开城南,从其他途径走了,我们只有到他家住地实施追捕!”
吴应泉躲在农民家一弹棉花就是一周,不仅把那家的旧棉絮翻弹完,还弹了附近几家人的旧棉絮,每天有酒有肉,谁也没怀疑他是沙拉分监跑出来的犯人。
弹完,他被人夸“好手艺”。杨灵的追捕小组离开城南那天,吴应泉怀揣着老乡们奉送的工钱离开了小山村。他家住的村子叫嘎木,那是远离山城的一个苗族村寨。苗族居住地多分散在深山老林之中,这与他们的鼻祖蚩尤吃败仗被赶到南方有关。虽说是村寨,但山一家水一家离着一定的距离。而吴应泉的犯罪地点又远离他住的村寨,这个村寨叫箐上,属另外一个乡。吴应泉脱逃有两个目的,一个目的是逃避法律的制裁,这是不言而喻的,而另一个目的藏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谁都没有吐露半句,其中也包括嘎鲁,谁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机。
杨灵带的追捕组撤离城南的第二天黄昏,吴应泉风尘仆仆路过城南,他没有坐车,而是远离公路而行。他翻山越岭,时时处于惊恐之中,但凡路上有车的轰鸣声,他就趴在林间草丛,确认车已过去,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方走。立耳紧张之态,真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他在惊慌失措中趁着天黑路过山城,没遇上监狱追捕的民警,心里松了一口气,当晚在城边缘找一家偏僻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向箐上出发。这一带他很熟,十几岁就随父在这一带弹棉花,这里的弯怎样拐、这里的水往哪流、哪儿有一户人家,他都十分清楚。
来到箐上,他一路都遇上在田里耕地、春种的农民。农村一过完初三,就忙着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天一放晴,地里就热闹起来。他偷偷摸摸来到他强奸犯罪的那户人家,先是在栅栏外窥视,确定院中无人,推开栅栏。这家房门被铁将军锁着,这让他很失望。他脱逃出来,就是想再次报复。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翻船,他一直都没有想通,虽说在监内开展的认罪伏法教育他口是心非地认了,但灵魂深处老哽着一根刺。
他悻悻然离开这户人家。他不敢久留,怕这户人家从地里回来。他想找一个人问问,这家姑娘是下地干活还是咋了,走到村口,正好遇一个妇女。他忙问道:“大娘,你是箐上村的吗?”
那妇女瞅瞅他一眼答道:“是,家就住那。”说着,那妇女指指不远处一栋茅房。
“大娘,王家那年遭强奸的小姑娘还在吗?”吴应泉知道那妇女不可能知道他是谁,就直言问道。
“你是谁?是王家亲戚,还想起两年前的事?”那妇女瞅瞅他问道。“我是他家远房亲戚,不见王家姑娘,又不便向其家人打听,只好向你打听了。”吴应泉撒谎道。“那姑娘被糟蹋了,难以见人,第二年就嫁到远处去了。”那妇女低低地说道。“才十四岁就远嫁了。”吴应泉惊讶地重复道。
“可不是吗?作孽啊,那短命鬼弹花匠!”那妇女嘴中开始骂起吴应泉来。
吴应泉脸微微发烫,自己报复的阴谋没有得逞。问完,他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箐上。
梁翼坐着日本产的“陆地巡洋舰”吉普车先到省一监和监狱长魏闽会合,再去现场会地点东方磷肥厂。
他们从省城驱车三个小时,黄昏时分来到东方磷肥厂。劳改系统各监狱长、支队长分管生产的副监狱长、副支队长几乎都齐了。
东方磷肥厂的大门上彩旗飘飘,门额上“热烈欢迎上级领导和兄弟单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的横幅格外醒目。
报到完,安排住处时,梁翼被安排和他的老战友——太平劳改支队支队长陆洋住一室。梁翼一进门,牛高马大的陆洋正站着看电视,那高高的块头就像扇门板。也许是电视太精彩,迷住了陆洋的眼睛,梁翼推门进来他都没有发觉。梁翼轻轻放下行李包,在陆洋肩上一拍,说道:“你小子看入迷了,敌人进来把你干掉都不知谁干的。”
他一惊一乍,吓陆洋一跳。陆洋转过身来,轻轻拍梁翼前胸一下,笑哈哈道:“敌人不会来自境外,一定来自内部,你小子就是其中之一!”
“你们省一监来谁了?”
“魏闽监狱长和分管生产的王副监狱长。我是劳改局单列指标,安排住处打单,不想和你小子同居一室,真是缘分。”梁翼和陆洋部队时在一个团,同时赶上最后一批从战士中提干部。他们进教导队训练三个月,师政治部下命令时,多数干部认命到连队当了排长,只有梁翼等少部分人任命为机关见习干事和见习参谋。陆洋被任命在梁翼所在团的四连一排当排长,梁翼被认命为团政治处的见习干事。那时陆洋就叫梁翼“秀才”,因为在进教导队前梁翼就在《解放军报》、《国防战士报》等部队的报刊杂志发表了不少文章,是团里有名的“军中秀才”。
“梁秀才,转业后咋就读不 5230." >到你的文章喽,升官了变懒了?”陆洋嬉戏道。“你小子才官当大了,都当支队长了,你兄我虽说是分监狱长,也只是副支队长级,哪有你小子进步快。在部队时间充裕,当然有灵感写文章,转业到监狱,真他娘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天刚麻麻亮就起床,天麻麻黑才回家,累都累死人了,还写文章,瞎想!”梁翼接过陆洋的话回道。
“这倒是,他娘的无唇不揽箫吹,都当支队一级的领导干部了,干不好于心有愧。现在这形势,监狱长、支队长不务劳改的监管正业,全他娘的当上厂长、矿长、场长了。”陆洋显然对这样的现场会心有芥蒂,愤愤然说道。“你小子不要心有不满。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全加盟共和国推行劳改营建制,把俘虏都关押在劳改营劳动改造,一方面让他们为国家创造财富,变废为宝;另一方面改造了他们好逸恶劳的思想,使他们回归社会后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梁翼转业这些年,读了一些中国劳改史,知道中国的监狱制度多是跟苏联亦步亦趋学来的,便说道。
“苏联模式也并非不好,解放之初,国家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经过八年抗战,打败了小日本,那是倾举国之力,四年内战,国家满目疮痍,建设新中国是第一要务。十多年的战争死了几千万人,解放后谁来建设新中国?当然靠人,俘虏也是不可缺少的第一要素之一,把他们关起来是人力资源的浪费,让他们劳动改造,这是何等英明的决策!”陆洋也打开话匣子和梁翼侃侃而谈。
“三日不见,对你小子真要刮目相看呐,你他娘的都快要成改造学专家了,干脆不要当劳改支队支队长,去警院教书他娘的。”梁翼微笑着调侃陆洋道。
“毛主席一九六〇年《接见斯诺的谈话》就指出:我们的监狱不是过去的监狱,我们的监狱其实是学校,也是工厂,或者是农场,那才是中国劳改的灵魂。正是这次谈话,监狱、劳改队都变成了工厂、矿山、农场,还要求我们像医生对待病人,像老师对学生。殊不知计划经济时代也马虎能过,而如今走市场经济了,监狱、劳改队的许许多多问题凸现出来,搞得我们这些监狱长、支队长焦头烂额。警察自己找饭吃,全世界少有。就说工人吧,有招工的,有强制监场转工的,还有他娘一大批国民党的老残人员和一大批没转工的就业人员,这个群体是监狱劳改队独有的,都得找钱养活,你说这监狱长、支队长咋当?”陆洋越说越兴奋。
“你小子甭发牢骚,《监狱法》不是要颁布施行了吗?草案中就明确监狱是国家刑罚执行的机关,监狱经费纳入国家财政保障嘛。”梁翼看陆洋说到激动处,脸都微微发红,遂拐一个弯说道。
“看猴年马月才能保障,到保障时,你我都下台了,左手提鸟笼,右手玩健身球——完蛋鸟(了),完蛋鸟(了)。”
他们正说得起劲,院子中传来“开饭了,开饭了”喊声。第二天的现场会如期举行。按照现场会的纲要,先由东方磷肥厂介绍二十年盈利的经验。东方磷肥厂是国家中型企业,有在职工人一千多、民警二百多、犯人几百人。这与其说是一个劳改支队倒不如说是一个工厂,他们的经验有一个闪光的灵魂——工厂养活着监狱。
介绍完经验,与会人员就去参观那些错落有致的高炉。
这里是全国磷基地,揭开草皮就见磷,资源型企业最大优势就是资源,这是无资源企业难以企及的。
一个局有几十个监狱、劳改队,还有几个企业。现场会热闹非凡,厂区内人头攒动,有赞叹不已的,有漠然置之的。按单位走时,梁翼和魏闽走在一起,参观分散了,他又磨来和老战友陆洋走在一起。老战友好久未见面了,战友情分永远是炽烈的,有时越是分得久那情更真意更切,多年不见思念,有朝一日偶然相见,宛如做梦一般,先是各自擂对方胸一拳,说一句“你小子都把老战友忘了”!接着就是一顿猛喝,翻箱倒柜翻出家中藏了多年的几瓶好酒,不醉不罢休,直喝到翻江倒海,地动山摇,呼呼大睡为止。
陆洋就是少数漠然置之者之一,他的理论很简单:“全世界的监狱没有企业养活的,都是国家财政预算。监狱是国家政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关押、管理、改造罪犯的唯一场所,如果这样重要的国家基础都养不活,还要自找工资,国家执政能力就被怀疑。”
梁翼听陆洋议论,瞅瞅左右,对着他耳朵说道:“小声点,隔壁有耳。”陆洋大大咧咧说道:“怕啥,改革都这么多年了,宪法都允许言论自由,这种善意的议论怕啥,又不是反党反人民!”陆洋军人的犟脾气一冒上来,大有天塌下来也不怕之气概,大无畏英雄主义表现无遗。
梁翼对陆洋的话也有感触,虽然沙拉分监企业不大,而且隶属省一监,但近来魏闽焦头烂额。省一监作为国家中型企业,经营每况愈下,已经到举步维艰的程度。作为省一监党委委员,要改造数量众多的重刑犯,又要挣钱养活一千多工人和抚恤人员,魏闽的头发全磨白了。寻遍圆圆的脑袋,从头发到胡须,找不到一根黑色的。监企不分在计划经济时代过得去,但一到市场经济,监狱设备陈旧,技术工艺落后,人才难留,资金周转困难,加之西方帝国主义限制劳改产品出口,雪上加霜,加大监狱企业的压力,监狱和企业都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双重压力压得监狱长们气都喘不过来。
梁翼心想:监狱作为国家刑罚执行机关,人民警察编制,监狱就是监狱,就是关押和改造罪犯的场所。监狱办企业,企业办监狱其实都有待商榷,但只有通过改革来实现监狱的职能。劳动只是教育改造罪犯的一个手段,而不能作为监狱实现多少经济价值的目的。
梁翼虽说对陆洋说话的直率有所顾虑,但被他的话深深地触动。梁翼坚信,随着国家法制进程的完善,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东方磷肥厂的现场会一结束,与会人员又风尘仆仆来到省局,第二天是《监狱法》颁布实施的会议。车到省城已经黄昏,陆洋在半路上就和梁翼通话,不准梁翼到招待所吃饭,这几天开会酒虫子直往喉管爬,早就挨不住了。一到省城,他们各自打发司机登记住处,到局招待所吃饭去了。两个战友在河边找了一个环境十分幽雅、空气清新的餐馆,要了一个小包间坐下来,服务员给他们安排了几碟小菜,他俩要了两瓶习水大曲。
梁翼不是特别欢喜喝酒,但从事地下工作,每周都要钻煤井、矿井一两次,每次出井,民警们都准备了白酒,说出井祛寒、祛风湿,下井的人没有不喝酒的。沙拉分监又是矿山,联系业务的、地方政府、附近村寨的寨主、上级部门和领导常来矿山,无酒不成席,陪客总要先敬一圈酒,久而久之,那酒量就上来了,梁翼的啤酒肚直往外凸。沙拉分监的“八大酒仙”虽排不上梁翼,但他的酒量许多人领教过,在这一带小有名气。
梁翼见陆洋一下就要了两瓶酒,嘴中骂道:“你小子饿酒,来一瓶一分为二不就行了。”
陆洋为人直,喝酒也不拉稀,老战友久未见面,不一人喝一瓶不足以表达感情,便回道:“多久不见,不喝则已,要喝就喝他娘的痛快,你小子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吗?两瓶酒能倒出千杯吗?除非你小子不把我当知己!”
梁翼无奈,只好把两瓶酒盖打开,说道:“一人一瓶,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能拉稀当熊。”
“如今世界上,谁还怕谁!”
“来,为十年战友情干三杯!”梁翼提议道。“喝。”陆洋三杯下肚,提议道,“为转业从事监狱警察干三杯!”之后你敬我一杯,我又回敬你一杯,直到两瓶干完,俩人都有了醉意,方你搂着我的肩,我拉着你的手,摇摇摆摆回到局招待所。
第六章 棋差一着
杨灵带着沙拉分监追捕组在外十余天,设点堵卡,查车摸线索,全没有罪犯吴应泉的踪影。
过了大年初十,杨灵决定把追捕的视线放在吴应泉家嘎木村。这次杨灵不分小组,他知道嘎木是一个边远的山寨,吉普车到吴应泉的那个乡,就没有公路到嘎木,杨灵只好让司机在乡政府附近一家旅社住下来。
他们旅店里开了一个分析会,杨灵说:“大家出来也十余天了,辛苦自不必说,再辛苦,任务没完成也白搭。现在看来用赳赳武夫的方式守株待兔,不如潜伏围捕容易奏效。”
杨灵决定古历正月十二在吴应泉家附近潜伏,他提出“苗族过十三,倮倮过十四,汉人过十五”的理论。
陈松早就对这种徒劳无功、消耗精力体力的追捕方式犯嘀咕。在分析会上,他毫不隐瞒地提出:“要想在社会上抓捕吴应泉,好比大海捞针,应该采用顺藤摸瓜的战略,首先寻找信息,打有的放矢之仗。”
铁剑一言不发地听他们争论,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他松懈而起。从吴应泉脱逃起,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条鞭凶狠地擂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印痕;他们每天的行动,都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心里滴血。
如果吴应泉抓不回去,后果严重。所以,这十多天来,他很少说话,在别人的眼里,他仿佛是一个哑巴。他亦步亦趋地按杨灵的吩咐行事。杨灵和陈松的争论,他都毕恭毕敬地听,且小鸡啄米一般,不断地点着头,不插他们的话。此时此刻,铁剑就像已经失去思维的人。但沉默并非心冷,他血管里的血,热得足以烫弯出鞘的利剑。他外表的冷若冰霜,正是血性男儿特有的气质,这是上苍赋予男人特有的冷峻,是在血与火中炼就的胆魂,是昂首拔剑仰天长啸前的序曲。
陈松和杨灵虽有意见分歧,但杨灵是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又是此次行动的追捕组长,而且出发前梁翼明确命令必须追捕到十五以后方能收队,陈松只好同意杨灵的潜伏抓捕方案。
正月十三那天,天公不作美。头天,初春的太阳还在乌云间时隐时现,一到晚上,寒风夹着绵绵细雨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从乡镇到嘎木吴应泉家住地有二十多里山路。晌午,杨灵、陈松、铁剑三人一行农村干部的打扮,行走在细雨和淡雾笼罩的山路上。他们知道,假如吴应泉回家过十三,那白天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有在天黑时回家。吃完年饭,要么在家暂住一宿,要么拿上工具出去弹棉花,或者在家中拿到钱远走他乡。任何一个脱逃的罪犯都不可能心地坦然地在家安然而居。
山路上几乎没任何行人。他们三人爬坡下坎,翻山越岭行走在嘎木的山路上。淡淡的薄雾让他们不扎眼,纵然遇人,他们追捕的身份也不会露出端倪,身份更不易暴露。
二十多里山路,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近三个小时,来到离嘎木两公里的山对面,这里要低洼一些。
嘎木的雾罩在山头上。杨灵、陈松、铁剑站在山上,嘎木一目了然,虽说两公里,但山下是一个深涧,涧里一泓清泉,流水潺潺,下到涧底,再爬上山腰,嘎木村稀稀疏疏七八户人家散落在半山之中。
杨灵、陈松、铁剑坐在一个十分隐蔽的石块上,杨灵指指嘎木对陈松和铁剑说:“对面就是嘎木了,现在还有点时间,首先要去一人到嘎木摸清吴应泉家的位置,四周环境,天黑时才能有的放矢。”
这很显然是在安排任务,杨灵说完,看看陈松,陈松耷拉着头,嘴中嚼一根毛狗草,一副漠然置之的态度。杨灵又看看铁剑,铁剑已经从杨灵的目光中心领神会其意图。
“我去吧,情况摸准后,天黑前返回。”铁剑对杨灵说道。“这也好,你是特种兵出身,潜伏和侦察都是特种兵的看家本领,侦察时能把千里以外的情报搞透,反侦察时伪装得比特务间谍还精明,潜伏时能像邱少云,宁可燃烧自己,也像一颗钉在地面的钉子,动都不动一下,正是军人的铮铮铁骨,不过,天黑前一定要完成任务!”杨灵吩咐道。
铁剑接受任务,像只山猫消失在山林之中。铁剑走后,杨灵斜了陈松一眼,眸子随即转向丛林之中。虽说已是早春,但今年的雪凝比往年大。往年,山上的杜鹃已破萼怒放了,但今年春来得晚,杜鹃花从枝头叶下拱出花骨朵,在微风中摇曳,它们是山的灵魂,在春风中灿烂。迎春花匍匐在树下草丛,它是春天的使者,炫目耀眼的花,怒放出橙黄色的光芒。小桃红躲在丛林中,睁开血红红的眼,它们熬了一冬,积蓄着冲力,想向春天亮出一颗火红的心。有几只不知名的山雀警惕地看着森林中的不速之客,在树枝上跳跃。
走了一下午的山路,身上流出毛毛细汗,热乎乎的身儿被冰冷的山风一吹,歇一会儿身上就瑟缩。杨灵和陈松提提领口,躲在树荫下避着风。
铁剑很快下到涧底,小河不宽不大,河中裸露出几块石墩,“噔噔噔”跨过小河,就开始爬山。
他十分警惕,时刻注意四周动静,特别注意人,但他下坡跨涧时,没有人的踪影。他爬到坡腰,嘎木就到了,他看不远处有栋茅房。他悄悄走到隔房几十米远的地方,躲藏起来,他知道嘎木是一个苗族小寨,家家都喂养着犬,这些很少见生人的猎犬特别凶狠,尖牙利齿,把生人都当成敌人,要么狂叫不止,追着你咬,要么毫不留情向你扑来。铁剑生在多民族杂居的村庄,知道要尽量少惹这些家伙。能避则避,避不开再说。他隐蔽着一面观察地形,一面等人露面。
他潜伏片刻,不远处一个农人牵着一头黄牛,扛着犁从小路上向村庄走来。铁剑若无其事向着牵黄牛的农人走去,他知道这是从地里耕耘回来的农人。
“老大爷,我是乡村林业站的,来嘎木检查山林防火,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家住何处。”铁剑走到离那农人三四米的距离,落落大方地问道。
“哦,是乡林业站的同志,你要打听谁?”那农人立着脚,先是惊异地上下打量一眼铁剑,见铁剑的长相穿着真像乡干部,便微微一笑答道。
“嘎木有一个叫吴占清的人吗?”吴占清是吴应泉的父亲,铁剑是来追捕时查罪犯档案知道的。他不敢问吴应泉,怕引起别人怀疑,从而露出马脚,因此只提吴应泉父亲的名。
“大过年的,你找他,你和他家是啥子关系嘛?”那农人开始 53cd." >反问铁剑道。“论辈分他算远房表叔,原来都没走过,这次来嘎木,家父让我找找,随便走走,接起这个亲路。”铁剑随机应变地答道。“弹花匠家喽嘛,嘎木谁人不知,老子弹棉花,老子老了,把手艺传给了儿子,哪想那儿子不争气,弹棉花时趁人家大人下地干活,把人家小姑娘干了,作孽哦!”那农人摇摇头,叹息地低声说道。
“大爷,他儿子进监狱了?”铁剑假装不知,吃惊地问道。
“可不是吗!正劳改嘞。”那农人回道。
“哎,林大都要出杂木,一家人有个把不争气也正常。”铁剑回道。“同志,可不正常,这嘎木解放以来几十年没有出现一个犯共产党王法的人,他家孽子破坏了嘎木的好名声喽!”那农人垂头说道,“嗳,同志,话扯远了,你看,那靠山边一大棵榉木树的房就是吴占清——吴花匠家喽嘛。”说完他牵着牛蹒跚而去。
等那农人走远,铁剑又靠近吴应泉家观察片刻,对地形了如指掌后方返回山林之中和杨灵、陈松会面。
天黑后,嘎木沉入夜幕之中,吴应泉家东南西三面,有三个人影运动着靠近茅房,北面是悬崖,铁剑看地形时已经看清楚了。
吴应泉家油灯亮着,院落中的家犬高一声低一声叫着,这叫声不像有敌情的狂吠,而是对应着远处的犬吠声。
三个黑影潜伏在三个不同的方位,他们屏声静息,认真观察着屋内的动静。四周很静,静得能清晰地听到天籁的声音。一种黑鸟“啼啼”地叫着,在他们头上飞蹿。夜晚的天很冷,他们虽然都穿着冬棉衣,但身体还是瑟瑟打战。陈松平时胆就要小一些,分工时他就提出和铁剑在一起,但杨灵不允,说道:“你和铁剑一组,另一面放空了,万一吴应泉从那里溜了咋行。”没有同意陈松的意见。此刻陈松手紧紧捏着“五四”手枪枪把,子弹不敢上膛,但保险是打开了的,以防进攻时手忙脚乱,拉不开扳机。
他们一直潜伏在吴应泉家房后,头缩进衣领之中,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瞌睡来了,就闭眼眯一下。他们潜伏一阵后,吴应泉家屋内的灯光灭了,显示一家子人已经睡去。他们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房内外的动静,直到晨曦来临,天边露出鱼肚白。按杨灵不打草惊蛇的战略,天亮前,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对面山林之中。第一天晚上落空了。按照当地习惯,十四是不过年的,要就扑大年十五,所以,杨灵吩咐道:“今天回乡里美美睡一觉,十五晚上再扑一宿。”
陈松上眼皮搭下眼皮,早就撑不住了,听杨灵一说,转身就往乡政府方向走。正月十四那天,追捕小组补了一天瞌睡。他们仨都累极了,一回到旅馆,三个人像三只久未进食的恶狼,只要能填..t>饱肚子的东西,抓到啥吃啥,狼吞虎咽。刨完饭,蒙头便睡。直睡得昏天黑地,到正月十五中午才起床。吃中午饭时,杨灵特许大家喝点酒,他说:“虽已开春,但乍暖还寒,加之潜伏凉心,喝点酒祛祛寒,但切忌像山城那晚狂喝不止,一人只限半斤酒,天黑前必须赶到嘎木,纵然今天运气糟糕,抓不到人,无功也要返回分监。”
出发前,他又作了简短动员。他说:“监狱民警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英勇顽强,吃不得苦中苦,枉为血性男人。因此,必须发挥不怕吃苦,连续作战的作风。我们已经追捕半月了,虽然没有发现吴应泉的蛛丝马迹,但这不证明我们追捕失败,是血性男人,是监狱民警,就注定你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不为别的,就为我们头上的国徽,因为我们是国家的柱石——监狱人民警察!”
他说时,不断斜眼看陈松,让陈松血往上冲。杨灵话一打住,陈松忙乘隙回道:“我陈松是怕吃点苦,但我也不是孬种,在艰难困苦面前,从不拉稀,我也是血性男儿,千万别门缝中看人,把人都看扁了!”
铁剑见陈松脸微微发红,话也说得豪放,微笑着看看陈松,又看看杨灵,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明白两人话里之话。
天黑时,他们幽灵一般的身影已经潜伏在吴应泉家附近。这次他们不像上次那样守株待兔,他们轻脚轻手的姿态,像三只山猫,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自己蹲守的点上。远处有“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山村有大年十五饭前放鞭炮的习俗,以示驱除鬼魔,预祝一年五谷丰登之意。农村的风俗,是祖先迁徙延续而成,深深打上本民族的印记。
他们蹲守在三个不同的方位,能清楚地看吴应泉家的房屋,虽然阴暗,但从他家窗内渗出来的淡淡灯光,仍能观察到人进出时的身影。
天还很冷,但酒此刻起到了特殊的作用,他们二十里山路走下来,身子里有热流一般,血滚烫滚烫的。
他们蹲守潜伏许久,没见有人进出大门。到夜深时,吴应泉家的灯光突然灭了。蹲守在大门正前方的铁剑发现有动静,他眼睛睁得圆圆的,但那不像人影。院落中家犬没有发出响声,是人是鬼,犬都会狂叫不止。他认真观察吴应泉家房门,只要有人进去,那房一定要开,虽然一片模糊、黑洞洞的,但迷迷糊糊还是能辨别出门开门关。来时杨灵分工,铁剑从正门、杨灵从后门、陈松从侧门进入,吴应泉家熄灯是第一信号,杨灵学鹧鸪声是第二信号,如今第一信号过去了,可第二信号还没有响起。铁剑有点急不可耐。
杨灵分工时,把任务最艰巨的正门分给铁剑,因为吴应泉家养有两条凶狠的家犬,这是十三那天观察到的,这两只家犬见生人又狠又凶又恶,对付它们非铁剑莫属。杨灵的信号发出时,要求铁剑第一个冲进门,杨灵和陈松在后门和侧门冲进来,时间相隔一分钟。现在正是在铁剑默默等待之时,他揉揉眼看到晃动的身影。
吴应泉家灯光一熄,杨灵和陈松就猫着腰向吴应泉家后悄悄移动。他们轻手轻脚,不发出任何响动,狗是嗅觉最敏锐的动物,有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狂叫不止。杨灵分工时特意交代铁剑,如何避开家犬的追咬,让铁剑早想计谋,招数铁剑在边境追捕潜伏时用过,他心中有数。吴应泉家的灯光熄灭许久,铁剑才听到从吴应泉家房后传来“咕咕咕咕咕”
的鸟叫声,他知道杨灵的信号发出了,行动开始了。铁剑猫着细腰,轻脚轻手向前移动,那脚步轻得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他花了几分钟摸到吴应泉家外栅栏前。他掏出手枪,拉开保险,这些动作瞬间完成,为避开家犬的狂咬,他必须快速取胜。在拉开保险的一刹那,他在一丈远的栅栏外一跃而起,一个漂亮的跨栅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健步冲到吴应泉家门前,右肩只一顶,吴应泉家正门“咔嚓”一声开了,他闪进门来,“咚”的一声把门抵上。敌人已经进了屋,两条家犬狂叫扑门而来,双犬蹄踹着门。但门被死死顶着,狗是嘴凶牙利力不大,力不从心地只有在门外狂叫不止。
铁剑破门而入的响声和两条家犬狂叫声惊动屋内的人。几间屋里突然射出强烈的电筒光,铁剑左手拎着枪指着说:“我们是追捕逃犯吴应泉的警察,不许动!”
正在这时,杨灵,陈松也分别从后门、侧门破门而来,一时间几束手电筒光在几间屋里晃动。
杨灵不愧是追捕老手,他首先冲进内屋,屋里搜个遍,又上到楼上,凡属能藏人的地方都查了,没有吴应泉的踪迹。等杨灵下楼来,吴应泉家灯亮了,吴应泉的父亲披着衣裳,颤巍巍出来,对铁剑说:“这个孽种又作孽呐?在监狱里逃跑了吗?”
杨灵又和陈松在吴应泉可能藏身的牛圈搜查一番,当确认没有吴应泉时,杨灵和陈松返回屋内,对吴应泉的父亲和一家人说:“吴应泉在监狱脱逃,这是重新犯罪行为,脱逃只能把刑期坐长,他回来后希望你们配合政府,送子归案,政府会从轻发落。否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何人犯了罪,想逃避惩罚都是徒劳的!”
吴家惊恐不小,一家人没见这种阵势,都唯唯诺诺答道:“是,我们按政府干部的要求办,让这孽子弃暗投明,投案自首。”
杨灵在吴家做了一会儿的宣传动员工作,再等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收队回了小旅馆。
无独有偶,杨灵、陈松、铁剑们追捕小组离开嘎木的第二个晚上,吴占清家栅栏被一双手轻轻拉开,那身影一闪进门来,两条大黄狗非但没狂吠,还摇着身摆着尾不断用头去蹭那身影,另一只还扑在他身上做出一副久别亲昵的模样。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吴应泉。
原来长期在外走江游湖的吴应泉,早就料到节日期间回来不安全。离开箐上后,他东躲一天,西藏一天,有一丝丝风吹,有一点点草动,他都倍加警惕,每天都在惊恐不安中度过,那日子过得真似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来哪怕鬼敲门。”吴应泉从脱逃之日起,就知道自己正走在第二次犯罪的道上,只有凭手艺在外面混碗饭吃。这里山高皇帝远,谁也不知你是谁,最容易瞒天过海,埋名隐身,等风声过去,一切归于平静,监狱往上一报,花名册上多一个历年在逃犯,谁还有时间、有精力追捕你。
吴应泉的如意算盘打到骨子里去了。大黄狗没吭声,但还没睡的吴占清还是听到了院子中的响动。他披着衣,提着灯走出内室。“爹,我是泉儿。”吴应泉听到声音,轻轻说道。“谁啊!”
“我是泉儿,爹!”吴应泉放大了声音。
这次吴占清听得明白,吴占清抬高油灯在吴应泉脸上照照,确信是吴应泉回来,低声骂道:“你这孽种哟,我前世做何缺德事,生你这个孽子!”
吴应泉进门声惊醒了家人,吴应泉母亲、哥哥、嫂子全都披衣走出各自房间。吴应泉的突然到来,让一家惊慌不已,吴应泉的母亲久未见他,又是摸头又是摸脸的。吴应泉在家排行老幺,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皇帝之所以爱长子,是培养小皇帝接老皇帝的班。而百姓爱幺儿,把幺儿当成心肝宝贝,是希望老大老二成家走后,父母就和幺儿一家过日子。但幺儿在家小,娇生惯养,孝顺的没有几人。
“儿啊,在监狱里受苦,人都磨瘦了。”吴应泉的母亲抹着泪颤颤说道。吴占清卷了一杆山烟,埋着头“啪哒啪哒”地抽着,在昏暗的油灯下沉思不已。吴应泉的哥哥、嫂子像两尊雕塑,怔怔站着一言不发。“明天回监狱投案自首吧!让你哥送你去。”片刻,吴占清吐一口白痰,望着吴应泉说道。“爹,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又要我去跳火坑,那监狱的日子咋过!”吴应泉接过话气呼呼答道。“不好过也得过,你违反国家王法,就得伏法!”吴占清吃完一袋山烟,用烟嘴敲敲地面,把没燃尽的烟角弹出,又卷上一杆,对着油灯点着“啪哒啪哒”
抽起来,边抽边说道。“好,监狱就是人间地狱,爹咋就要我过地狱的日子嘞!我不去,我有手艺,在外能混饭吃。”吴应泉摇摇母亲,娇巴地说道。“他爹,儿子不想去就不去吧,让他在乡间弹棉花混混,几年后在附近安一个家,谁还知道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嘛?”吴应泉的母亲经不起他娇巴,附和着说道。“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爹,既然兄弟都出来了,就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让他在外混混再说。”吴应泉的大哥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但对法律一无所知,能逃避时则逃避,他跟着说道。
“虽然到哪山砍哪山的柴,但毕竟是劳改,抓到是要加刑的,这牢不就越坐越长了吗?”吴占清心有所动摇,嗫嚅着说道。
“在这幽深的大山之中,谁还有精力来抓一个逃犯?只要不张扬,隐蔽一点儿,三两年过后,谁还知道你是逃犯?你后背上又没背上逃犯两字。拿着你的弹棉花工具,连夜走,昨晚怪吓人的,要明天他们来个回马枪,不逮你正着。”显然,吴占清被一家人说通,说道。
“刨口饭快离开家,以免夜长梦多,无端生出是非来。”吴应泉大哥说道。吴应泉得到父亲和家人的允诺,匆匆刨了两碗饭,拾掇好所有弹棉花工具,趁着夜色,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正月十五过后,杨灵带的沙拉分监追捕小组两手空空回来复命。在吉普车上,铁剑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一副闷葫芦相。这次追捕的失败,他寒冷的心又被泼了一瓢冰水,冰凉透了,黑褐色的脸庞,眼里射出狼一样的光。他望着车外移动的山川树木,一派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心境。
生活永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好,他有被生活欺骗和捉弄的感觉。陈松虽然蔫着,但嘴不断嘀咕:“这次追捕是盲人摸象,真是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了力,丢了丑,应当先摸线索,有的放矢,准叫吴应泉插翅难逃。”这些话显然是对着科长杨灵来的。杨灵先是闭着嘴,坐在副驾驶位上闭目养神。这次追捕的失败让他这个追捕能手心里犹如填了一筐沙,堵得慌乱不堪。他听到陈松有针对性的话,闭着眼低着头,嘴微微地撬开说道:“大律师,这可不是耍嘴皮子玩笔杆子,追捕原本就是成则英雄败则狗熊之事。战场是广阔的农村,敌情瞬息万变,我们的对手又狡猾过人,狡猾的狐狸也会逃过狩猎高手的眼睛。你能,回去给分监汇报,让你当追捕组长再来追捕如何?”
“别,别,我可不是那块料,嘴的强项是说话和吃饭,脚的强项是走路和踢人,眼的强项是看世界万物,我的强项是舞文弄法。追捕,闹着玩玩而已!”陈松咧着嘴,嗔嗔说道。
“那你纸?上谈啥兵,虽然这次追捕出师不利,但本人还是追了不少犯人归捕,只有下了深海,方能缚着蛟龙,只有深入虎穴,方能捉得虎子,你追到几个犯人?瞎扯淡。”科长杨灵说着蔑视陈松的话。
“我要是能捉到脱逃的犯人,你的科长宝座就动摇了。我的梦想是当上律师,在依法治国的路上当一名普法者,为社会弘扬正义,让法给老百姓带来公平。”陈松侃侃说道。
“如此说来,我俩更是两条法律道上跑的车。你是用嘴皮子玩法,我是实实在在执法,法是你心中的影子,在我心中可能发光发热。”
杨灵和陈松一路斗着嘴,直到吉普车回到沙拉矿。
周世恒已经离开沙拉分监。铁剑追捕走后,由于周世恒要求辞职,沙拉分监报请省一监党委同意,积劳成疾的周世恒退休前被调到省一监生产部门任了闲职。接近退休的周世恒虽说进了城郊和家人团了聚,但因长期下井,风湿关节炎和二氧化硫的污染、恶劣的环境让他的肺叶慢慢萎缩,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等各种职业病接踵而来,已经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
铁剑回到采煤监区办公楼那间十平方米的单人宿舍,门一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深感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寂寥。铁剑平生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揪心无助,仿佛刹那间坠入幽幽深渊。
进门后,铁剑眼睛一亮,内有一封信。一看封面,是周瑾寄来的。他仿佛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块木板,感到幽幽的暗夜飞来一束亮光。他迅速拆开信。
亲爱的铁剑:
虽然你没有来信,但我知道跑犯人了,而且是在你的手下跑的,我知道它对你内心的撞击。作为一名监狱警察,犯人从自己的手中脱逃,那是一种耻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耻辱,特别是刚刚走入警察行业的你,打击肯定来自你的心灵,是你心灵深处莫名的痛。你是性格刚硬的人,如果敌人捅你一刀,血从你肉体中流出来,我相信你的铮铮铁骨,嘴都不会咧一下。如果战争年代,子弹打在你身上,你也不会哼一下,因你是钢铁战士,但现在是和平环境,监狱警察守住火山口,看住炸药库,原本就在血与火的环境中生存,这种耻辱会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你的内心,让你走到哪带到哪,心痛得暗暗滴血!
对监狱来讲,犯人脱逃就得报劳改局,劳改局还要报司法部,所以这种耻辱还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一个群体的、一个单位的。如果司法部通报全国,这是一个省的脸面问题,跑了犯人就是你这个监狱收得下,管不好。自然从政治上讲,必须要找顶罪羊,这个顶罪羊毋庸置疑就是你,你肯定应有接受处分的心理准备。我知道你会说自己冤,但身为一名监狱警察,仅仅能吃苦是不够的,仅仅能战斗也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能肩负时代的重任,站在时代的前列,担得起国家和民族赋予的重任,同时也要担得起自信和委屈。
亲爱的铁剑,没有谁说自己永远不犯错误,人永远不会成为完人,黄金要从沙子里淘,骏马要从马群里找,你要知道“淘去黄沙始见金”的道理。你应记住,错误就像一个弹簧,聪明人让它把自己弹得更高;挫折就像一个海绵,改正时它会吸取你的教训,让你今后更加闪光!.99lib?
顺便告知,你追捕走后,组织上决定把父亲调回省一监,虽然没了实权,但家人终于团聚了。他的肺气肿愈益加重,但尽可放心,我们会悉心照料。
吻你:周瑾
××年×月×日
一个下午,铁剑都在读周瑾的来信。他拴上门,谁敲门也不开,就连陈松在办公楼的阳台上咋呼呼喊他的名,他也装聋卖哑,不予理会。
他坐在凳子上,手捧着周瑾的信,看一会儿又呆呆地坐着,那情状完全像个傻人。他十分严肃,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又变成铁灰色。拿信的手有时松弛,有时又捏成拳头,“格格”地响。
我铁剑穿着军装是军人,不穿军装了,但仍然是军人。监狱人民警察还是半军事化的队伍,我铁剑血管里仍然流淌着军人的血,流淌着警察的血。我能从军人向警察转变,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藏书网,这是上苍的安排,是命运使然,上辈子阎王爷就说:“铁小子,上辈子你当军人,在战斗中英勇牺牲,阎王爷收你了,下辈子回到人间,阎王爷还让你当军人和警察,让你也使枪弄棒,牛气十足。”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服从命令就意味着牺牲,命令就是军人的行动准则,没有服从命令这话,能称为军人吗?警察同样如此,警察不按命令行事,天底下就没有警察,天底下没有警察,哪来的社会安定?如果监狱里的犯人都跑完了,对社会构成强大的威胁,要我们这些头戴国徽的警察有啥用,那不就成为一群食着国家俸禄的酒囊饭袋吗?
铁剑手捧着周瑾的来信,双目凝视着窗外,远处的山峰犬牙交错,起起伏伏,如黛的远山重重叠叠,他猛然间拱出一个念头来。
这虽然是和平年代,但我和吴应泉打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按照惯例,对罪犯吴应泉,沙拉分监追捕的战争也许结束了,杨灵所带的追捕小组写出追捕报告就交差了,但对我铁剑,这个差没交,战争远远没有结束。你们的战争结束了,但我的战争又即将开始了。
铁剑想着,毅然提笔向采煤监区写了休假报告。
第七章 孤身寻踪
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参加劳改局组织的生产经营现场会,又回到省城开了两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颁布实施宣传大会,在春暖花开的仲春时节,又风尘仆仆往沙拉分监赶。
在省城,他就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连学三遍,加之省局又请法学专家解读,梁翼对监狱的管理有法可依兴奋不已。虽说监狱法颁布前有《监狱、劳改队管教条例》作为执法活动的支撑,但那毕竟是一部老掉牙的条例,而且颁布的历史背景不一样。
改革开放后,形势的发展,社会的变化,一年要顶过去几十年,成就斐然。没有一部新的、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监狱法,何谈依法治国、依法治监!梁翼坐在“陆地巡洋舰”吉普车上,身后堆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单行本,这是沙拉分监每个民警的必读物,他心无旁骛地想着。吉普车在春阳下行驶,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梁翼的脸膛上,刚刚经过严冬的寒凝,这阳光让他舒心。他坐在副驾驶员位,窗外,一畦畦油菜花在坡畔地头闪着黄幽幽的光,春风中如金灿灿的地毯;一片片繁花似锦的梨花映入眼帘,那一片片梨花仿佛一片片洁白的云,在不远处飘动;灿烂若红霞的桃花一张一弛映红他的脸庞。在车里也让人心醉。他不觉想起唐代王维《田园乐》来: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春风吹处,花瓣飘摇,好一派田园春光图。如果不是赶路,停下车,置身于这醉人的春光之中,那一定心如酥苏,情绵致远,心旷神怡,流连难返。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一年的黄金时节。
梁翼收回神思,把思维拉回沙拉分监贯彻落实《监狱法》上来。
梁翼回到沙拉分监,一进办公室,行政秘书就送来一大沓文件、请示、报告,这厚厚一大堆文件、请示、报告要他审阅批准。他慢慢一想,时光如流,他离开沙拉分监已是十余天了,是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但他心知肚明,当务之急是如何贯彻监狱的这部法律。
他叫来政治处主任,让他先把《监狱法》的书发到民警手中,并要求政治处认真制定学习和辅导方案。
梁翼把贯彻《监狱法》的事安排完,就翻阅那些文件、请示、报告。
沙拉分监党委:
采煤监区杂工组管段民警铁剑同志,平时不注重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努力提高管教业务,在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脱逃案件中,虽然吴犯抗拒改造,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但身为监区管教民警的铁剑同志教育方法粗暴,管理不到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建议党委研究,给予记大过处分一次。
特此报告。
沙拉分监纪委
××年×月×日
看完分监纪委关于对铁剑处分的报告,梁翼不觉移目墙上“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他脑海立即浮现铁剑身穿迷彩服,在闹鹰岩车祸时背着周世恒的女儿周瑾爬出半岩,又在雨雾茫茫中,连背带拖爬回沙拉分监医院的一幕。那种刚毅坚定,经过了血与火的历练。在自己几根肋骨断裂的情况下,救出周瑾,充分展示出一个军人、一个监狱民警的风骨,颇有雷霆万钧,撼山易,撼我难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人何愁身上有缺点,就怕碌碌无为没本事。铁剑这种刚毅是娘胎里与生俱来,再经过军营的磨藏书网炼,从血液里、从骨子里浸透出来的。
梁翼把报告摆一边,心想,这是一个好坯子,今后可能成为沙拉分监一匹临阵冲杀的黑马。
第二份是沙拉分监检察室写给分监的。
沙拉分监:
检察建议书
你分监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脱逃一案,经查与他长期抗拒改造、一心想逃避法律惩罚有关,但铁剑同志直管不到位,管教方法粗暴,没有掌握其思想,对其脱逃负有一定责任。鉴于该同志跨入监狱人民警察队伍时间不长,经市检察院研究,不予追究法律责任,由你监按规定给予一定的纪律处分。
特此建议。
沙拉分监检察室
××年×月×日
梁翼心想,真是做鬼了,检察室的工作作风倒雷厉风行呵,这里跑人没几天,他们的检察建议书就来了。不追究法律责任,如果这种情况都要追究民警的法律责任,这不“板凳当柴烧,吓得床也怕”嘛,谁还敢直接带犯人?
梁翼把检察建议书和纪委的报告夹在一起,推一边去。他又往下看,是杨灵的追捕小组写的报告。报告是杨灵执笔写的,通篇都是如何在冰雪中蹲点,在乡间追捕,但最终还是两手空空等等。梁翼没更多看过程,只看结果是两手空空,嘴中哼道:“人都没抓到,写他娘一本书都是梁山军师——无(吴)用。”把报告撂一边。他正要往下看时,政治处主任推门进来,说道:“梁分监,采煤监区铁剑请一个月的探亲假,一般民警请假权限都在政治处,但因他管的杂工组刚跑犯人,所以还是请梁分监定夺!”
“你们的权限该咋批咋批,犯人脱逃就剥夺管段民警的休假权,没这条规定嘛,绝不可因噎废食!”梁翼回答完,埋头看材料了。
政治处主任知趣地答一声“是”,转身走出门外。
一过三月,天气就慢慢热起来。休眠了一冬的蝉,拉着悠长的声调,歇斯底里地在幽谷中鸣叫着,鸣叫声更显得山岭空静。
走过冬天的太阳能量大增,每天都鼓红着脸想吐尽全身的光丝。树林里鸟儿欢声雀跃,樟树、青杠这些常青灌木新叶接替着旧叶,鲜嫩的叶片在风的作用下吹着叶笛,枯黄颓败的旧叶沮丧着飘飘落地。落叶灌木如今在春光的作用下已经披满绿装,漫山遍野山花烂漫,抬眼看去大地生机勃勃,一派盎然。
在通往嘎木的山路上,一个走乡串寨的卖货郎肩挑着一副担子,一边擦着汗,一边慢悠悠地走在洒满阳光的山路上。明眼人从他轻盈矫健的步履上就能觉察出他不是一般的卖货郎,虽然肩下有两个圆圆的竹篓,但竹篓里只有肥皂、香皂、牙膏、牙刷之类的货物,不像是货真价实的卖货郎。这个不时抬头望望天的青年人不是别人,正是沙拉分监民警铁剑。
追捕归队后,杨灵向分监递交追捕报告,铁剑对“两手空空回分监”一句心有不甘,涨红着脸要求杨灵把它删去,但狱政科科长杨灵是追捕小组组长,而且报告由他执笔,他觉得人没有抓到,还不是两手空空?所以纵然知道铁剑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知道铁剑心堵得慌,他还是我行我素,没有删去。所以,铁剑离开狱政科杨灵的办公室,扭头狠狠说了一句:“你们的任务完了,我铁剑的任务没完!”
原来分监批准铁剑探亲假后,他没有回家。虽然年老体弱的父母需要儿子回去探视和商量婚姻大事,弟、妹也想哥哥,但是所有这些个人情感,铁剑都搁一边去,他是军人,是警察,虽然这是和平年代,但他铁剑要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纵然这场战争是徒劳无功的,要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他也在所不辞,因他已经卷入战争之中。虽说吴应泉是战争的挑起者,铁剑是被迫的,但他已经体会到“不到翻船不跳河,不到火候不揭锅”的深刻内涵。自己犯的错误自己纠,这是男人特有的风范,不能改正错误的男人还算得上男人吗?
铁剑想着,走着。虽说从乡里到嘎木吴应泉家只有二十里山路,但铁剑肩上挑着担子,大脑中想着,腿悠悠迈着步子,爬坡下坎,一个人的影子在山间晃动,寂寥不断袭击着铁剑。
爬了一座山峰,转过来就是一个幽深的山岩,这里沟深壁狭,不用说人,鸟都很少飞过这里,他轻轻哼起在警校培训时唱的《人民警察之歌》:
在繁华的城镇
在寂静的山谷
人民警察的身影
陪着月落,陪着日出
神圣的国徽放射出正义的光芒
金色的盾牌
守卫着的千家万户
啊,我们维护着祖国的尊严
全身全意为人民服务
在欢腾的海岸
在边疆的水路
人民警察的身影
披着星光,浴着晨露
崇高的理想
培育的高尚情操
严格的纪律
锻炼的坚强队伍
啊,我们卫护着祖国的尊严
全身全意为人民服务
铁剑边走边小声唱着歌。虽然是行走在空谷深涧,但他也不能放声高歌,他不知附近有没有人。铁剑刚唱完,对面山坡上传来雄浑的唱山歌声:
太阳爬坡又下坡
夜里妹妹想哥哥
哥哥收牛回家转
太阳落山睡裸裸
从声音上判断,这是从一个成年男子的嗓中发出来的,且憋足了气,仿佛是唱给远处地里种苞谷的妹子听的。
这一带的民歌多为四句,音单调质朴,但每首山歌都火辣辣的,韵味十足,调情也不太隐晦,直白得让人心发慌、脸发烫。
晌午过后,铁剑慢悠悠爬上嘎木。一到嘎木,他就“卖香烟、肥皂、牙膏牙刷喽”地大声吆喝着。
“哎,卖货郎,过来过来,你挑的肥皂咋卖?”
“十元一块。”
铁剑刚爬上嘎木,地里传来一个女人的询问声,铁剑抬头一看,是几个种苞谷的妇女,他随口答道。“哪有你这样喊价的,漫天要价,送货下乡还挣这黑心钱!”
那妇人回道。“大姐,我的货全是名牌,耐用。”
铁剑也笑眯眯答道。“洗衣粉多少钱一袋呢?”
那妇女又问道。“也是十元。”
铁剑不假思索回道。“‘立白’是牌牌,都卖不到十元,你是存心卖货,高抬物价,真是奸商。”
那妇女已有几分生气。
“大姐买不买在你,卖不卖在我,不买你钱在,不卖我货在,我这洗衣粉正是‘立白牌’的。”说完挑起货往前走。那妇女见买卖做不成,埋头栽苞谷去了。原本铁剑就不是生意人,他高高喊价就是怕别人真把他筐里的东西买去,那牛皮底下的货全是稻草,不就露馅了?所以不抬高价格不行。做生意,铁剑其实是个门外汉,先辈给他的遗承,就是铁马金戈,如今出来当卖货郎纯属猪鼻子上插大葱——装象,这也是无奈之举。警察有时严肃得像包青天,有时也会和蔼得和稀泥,太刚直不行,太柔软也不行,警察应刚中带柔,柔里含刚,方能克敌制胜。有时警察就是唱花脸的,要适应各种各样的角色,演小丑时,你要演得台下哄堂大笑,一出场就让别人笑弯腰,这角色方能称职。
铁剑挑着担子来到吴应泉家门外的小路上,吆喝声更使得吴家两条大黄犬“汪汪汪”地叫。狗的狂吠声和叫卖声惊动了吴应泉的父亲吴占清。
他佝偻着腰走出门来,对着汪汪叫的大黄狗说道:“又见陌生人了,好人坏人都咬,不明是非汪汪叫嘞!”
铁剑老远见吴占清走出门来,不怕大黄狗咬叫,挑着担子来到他家栅栏外说道:“大爷,这天太热,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说完他抬头看着偏西的太阳,..t>手擦擦额头的汗,警惕地环视四周的动静。“噢,是货郎,进院来歇歇,这太阳要么长时间躲在云里,一个冬天不露面;要么,一露面就咬人,让在田间地头劳动的人难受。”吴占清颤巍巍地答道。铁剑十分庆幸,正月十三那晚没露面,潜伏一夜神不知鬼不觉像缩头乌龟退回去了,正月十五的晚上虽然冲进吴家,但黑咕隆咚,煤油灯灯光昏暗,一家人吓得瑟瑟发抖,哪还顾得上细看这几个不速之客,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是谁?只知道是监狱来追捕吴应泉的警察,迷蒙蒙之中看人,都一个模样。吴占清哪知站在他面前的汉子正是那晚飞过栅栏破门而入的铁剑呢?
“大爷,你使唤着大黄狗哦,看它尖牙利齿的样,怕死人!”铁剑说道。“莫怕,我这狗通人性,只咬小偷,不咬好人。你从家里拿不得东西走,这畜生灵敏得很,嗅觉太好,家中的东西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只要不拿走就没事。狗还是土狗,不是什么名犬,但这土狗看家可是在行得很,只可惜家中没啥子值钱的东西!”吴占清见铁剑一脸善意,把大黄狗赶开,对着栅栏外的铁剑说道。那两条大黄狗见主人和铁剑聊得亲热,加之遭到老主人训斥,敌意消了,摇着尾扭头走了。吴占清解开栅栏放铁剑进入院坝,铁剑放下货担,接过吴占清木瓢中的水“咕嘟”就往嘴里灌。
喝完水,他把木瓢放进水缸中,坐在竹凳子上四处瞅瞅,除吴占清和两条大黄狗、几只鸡外,没有其他。
“大爷,就你一人在家吗?”铁剑沉默片刻后问道。“可不是吗?青年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春雨贵如油啊,现在不把庄稼种下地,秋天没有好收成,这日子咋过哦。”吴占清回答铁剑道。“大爷,你家有几口人,有多少地?”铁剑话锋一转,直奔主题。“哎,人倒不少,嫁的嫁了,劳改的劳改了,现在家中就五口人。大儿子、大儿媳妇,一个孙子上学去了,还有老太婆。还有一个儿子,太不争气,是一个孽种,放着手艺不干,尽干缺藏书网德事,坐牢喽!”吴占清谈到小儿子,有些伤感,又道,“唉,儿大不由爷,管不了。成蛇钻草,成龙上天,由他去吧!”
“大爷,林大都要出杂木,哪家都会有个把不成器的,他坐几年牢回来,或许政府会把他改造好的!”铁剑顺着吴占清话头回道。
“倒是这个理,看那孽种听不听政府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但要会回头啊!否则,不回头也是粪土一堆、狗屎一坨。”吴占清布满纹络的脸抽搐一下,愤怒地说道。
铁剑虽说坐在院场中和吴占清闲聊,但眼睛睁得圆圆溜溜的,他眼中没放过任何动静,耳朵像狗耳一样竖着,只要有风吹草动,他瞬间能判断出来,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许是吴占清老得没有灵性,否则对铁剑的东张西望会怀疑,年龄让他变得迟钝,辨别不出铁剑那警惕的目光。
太阳隔西天只有半竹竿高,光色也慢慢变得血红,远处的山路上传来山歌声,他知道在地里耕作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不便久留,忙起来说:“大爷,再讨碗水喝走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吴占清家门里的水缸处,一边舀水一边观察:墙上那张弹棉花的弓不见了。铁剑知道,吴占清的弹棉花手艺只传给吴应泉,其他人不可能拿走这张弓。他判断出取走弹棉花工具的只有吴应泉,他一定在乡村弹棉花,逍遥于法律之外。
喝完水和吴占清又寒暄几句,铁剑挑着担子走出吴家院子。
春季是矿煤井瓦斯特别活跃的季节,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脱下警服,换上天蓝色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矿灯挂在安全帽正中,带上狱政科科长杨灵、安全科科长阮航下井。梁翼虽然没了警察的衣装,但勃勃英姿,精力旺盛,还是留下警察的身影。他虽说穿上下井的工作服,却没有井下工长年累月的慵倦,从背影上看就泾渭分明。“三·二一”瓦斯大爆炸是沙拉矿多年来的痛。梁翼虽不是学矿业的,但他看了不少专业书,并且每次下井,被沙拉矿称为“安全专家”的阮航总是不离他左右。狱政科科长杨灵偶尔下井,他下井的任务是检查和了解犯人在井下的劳动情况,以便在劳改积极分子、表扬、嘉奖、记功、减刑假释这些有关犯人切身利益的事情上,政策向井下倾斜。
杨灵是科班毕业生,他是当年省司法警察学校的首届社招中专生,分到沙拉分监狱政科,从科员干到科长。
第一次下井时,他在井下遇到停电。沙拉分监的电是自备电厂发的,电厂有两台一千五百瓦的火力发电机,专供沙拉矿监房生产场所和家属区生活用电。但沙拉分监驻地附近有许多村寨,历届领导为搞好警民关系,让联系较多的村寨搭线,光明是送到千家万户了,但电厂的负荷也承受最大压力。加之附近村寨的附近村寨又不断搭线,蚕食着电厂的电力,两台机组发电都供不应求,拉闸、跳闸的事常常发生。
电一停,井下就像地狱,要不是电瓶灯晃来晃去,真让人发憷。杨灵第一次下井正好遇上停电,狭窄的巷道前后都被拉矿石和煤车堵得死死的,他蜷缩在中间,只听厢木沙沙响,吓得蹲在巷道中,头上直冒冷汗。以后下井,他只要不是和分监领导一道,基本上只为完成每月的下井任务,跑马观花望望,有时还只到井口,和管段民警聊聊天,喝上几杯回到科里。因穿上工作服,头戴上矿灯,亦属下井,喝几口回来大家也理解,煤井、矿井井口都搭有民警出井休息的工棚,工棚都是关系犯在管理,民警出井大多在工棚歇歇脚。矿山人爱喝酒,一是为祛寒,二是可避风湿,出井的民警都爱在工棚来上几杯,工棚里常常放有十斤八斤苞谷烧。
他们从采煤监区二号井进入。二号井和一号井是连通的,它..就像人体内的肠子,但没有肠子那样多弯曲。因怕犯人混出二号井,所以二号井平时都锁上,井口还有人看守,看守的都是犯人,采煤的间子都在一号井,二号井基本属于采空区,现在用来通风。二号井到一号井有三公里远。安全科长阮航揿亮额上的矿灯,手中拿着瓦检器,不断测着瓦斯浓度,嘴中不时“零点三”、“零点三二”、“零点三五”地唠叨着,每走几十米,就向梁翼报告瓦斯情况,走到采煤区。阮航要去掌子面,在大巷里走宽,但到掌子面就十分狭窄,往往要像狗一样爬进去。梁翼见阮航要爬进最矮的掌子面,就说道:“这下面太矮,你都这把年龄了,不去了。”
阮航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人,在沙拉矿工作了整整三十年。他是省煤校毕业的,一毕业就在沙拉矿当了采煤技术员,后当了生产科长。因年龄偏大,“三·二一”瓦斯爆炸事故后,分监调他任安全科长。他对矿井安全可谓呕心沥血,从不放过任何安全隐患,偶尔为安全生产投入不足敢顶梁翼的牛。梁翼对他很了解,搞技术的人往往是最犟的人,梁翼不计较,经济再困难也出血按他的意见办。
“往往越是死角,越容易出安全事故,我还是检查一下方可放心。”阮航不顾梁翼劝,猫着腰就往小巷里钻。杨灵也附和着梁翼道:“阮科,不会有事的,甭钻了。”
杨灵的附和纯属找岔子为自己开脱,他怕梁翼让他和阮航一道钻。但梁翼知道这个掌子面一个人才能进去,肯定不会让牛高马大的杨灵去。
“那你进去检查检查,快出来,我们在平台上检查运煤的情况等你。”梁翼见阮航已经钻进小巷,忙喋语道。
梁翼和杨灵来到煤井的平台上,各小巷把煤或推或拉到平台,这里有一个漏斗台状的口子,平台上就是大巷运煤的电瓶机车斗箱对着漏斗口,煤被推入斗箱,一节节装载满后,电瓶车在小铁轨上运行,将煤直接运到冶炼的炉台上,如果是碎煤就拉到一号井口煤场,供电厂发电用。
平台上几个负责装煤的犯人脸庞沾着煤屑,见梁翼和杨灵过来,停下手中活报告道:“欢迎梁监视察。采煤监区杂工组犯人正在劳动。”
“继续劳动,你们的管段民警是谁?为何没有在场?”梁翼问道。“报告梁监,我们管段民警是陈松干事,他点多面广,可能去看架厢的犯人了。”那犯人回道。梁翼听说是杂工组的,马上想到铁剑和罪犯吴应泉来,扭过头问杨灵道:“杂工组管段民警不是铁剑吗?他不是休假了吗?咋了!”
“原来是铁剑,现在换成陈松了。吴应泉脱逃后,新上任的监区长罗耘把陈松调下来加强基层警力,铁剑休假了,让陈松带杂工组。”杨灵知道采煤监区的人事变动,回答道。
“哦,陈松不是采煤监区的教育干事吗?咋就换到一线呢!”梁翼又问道。“这小子一心想考师律,且能言善辩,聪慧过人嘞!懂一些法律知识,但空有一张嘴壳子,中听不中用,务虚还马马虎虎,务实就皇帝的女儿——难说(娶)了。”追捕时,陈松与杨灵意见不合,常常顶嘴,所以杨灵此刻在梁翼的面前踢了陈松一脚。
“监狱民警要海纳百川,务实务虚只要务都是有用的,就怕占着茅厕不拉屎,务实不干,务虚不懂,还傲气得总觉自己是块料,不干活光要好处,端着铁饭碗,尽说组织坏话,心眼只有针尖大,胸怀窄得针眼小,这样的人才不是省油的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琢磨人,不琢磨事,大事干不了,小事也不干,真拿他没辙嘿!”梁翼接过杨灵的话谈论道。
他们聊一会儿,安全科长阮航跟上来,脸被煤屑糊得只见两个眼球动,说话时,露出两行洁白如玉的牙,一下使他的脸庞黑白分明。梁翼望着阮航的脸庞笑笑,调侃道:“这就是井下的监狱警察,可能除中国外,任何国家都没有,这也算中国监狱特色!”
“哎,梁监,可能这一特色都快完了,从矿脉上判断,矿源枯竭的迹象已现,能再开采一两年就不错了,分监应尽快组织评估,给省一监和省局报,做好转移的准备。”
阮航对采矿是专家级人物,梁翼听了他的话,联想近年年年延长犯人的劳动时间但生产任务总是欠一截,沉思片刻,回道:“是应该及早准备,该撤就撤,既解放了犯人,同时也解放了民警,这井下劳动太苦了!”
梁翼、阮航、杨灵边说着话,边迈着步。他们一行三人刚下平台,进入大巷,陈松气喘吁吁从大巷深处跑来:“报告梁监,采煤监区杂工组管段民警陈松正在执勤,不知领导下井,我带安全工下井检查去了。”
陈松虽然当了几年的监区教育干事,和梁翼时有见面,但零距离接触分监领导的情况较少,特别是在井下,陈松有点乱了阵脚。虽说他对监狱失去兴趣,脚底抹油,有溜的念头,但无论是考律师还是调走,此时此刻还是监狱警察,骨子里藏着热血青年的一团火,谁给他机会?肯定只有梁翼,主观上有巴结的意识,客观上所表露出来的是工作和智慧。陈松当然不知狱政科科长已经踢了他一脚,俗话说:“泰山绊不倒人,但牛橛子绊倒人。”
“陈松同志,听说你要考律师,是分监法律专家,《监狱法》颁布了,你们监区组织犯人和民警学习了吗?”梁翼边走边问陈松道。
“组织了,监区组织民警学习,犯人的学习是我组织讲解的,我还提炼出监狱法问答五十题,让犯人有奖抢答,效果特好!”论口才,陈松的确是一流的,梁翼话音刚落,他就口若悬河流利地答道。
“犯人对《监狱法》的颁布有何看法?你们收集了吗?”梁翼又问道。“犯人监管有法可依,这当然是犯人最高兴的了。原来的《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细则》,虽说是国家颁布的条例,但法律性不强,《监狱法》就不一样了,它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开放、依法治国的大背景下酝酿产生的,时代感要强得多。”陈松此刻在梁翼面前滔滔不绝,自己都把自己当根葱了。杨灵和阮航走在梁翼后面,杨灵平时对陈松就有看法,上次追捕意见又不和,加之空手而归,自然加深对陈松的反感情绪。他斜视一眼和梁翼并排而行的陈松的背影,心想:这傻儿真是给了鼻子就上脸,真他娘的猪八戒戴眼镜——摇头晃脑充当知识分子,其实是个半生不熟的料,属于一壶摇不响半壶响叮当的角色,言谈话语间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带段的民警,一晃摇身成法学家了。
“那你是怎样看待《监狱法》的呢?”梁翼又试探着问陈松道。“我认为《监狱法》虽然是改革开放、依法治国的背景下产生的,监狱从此有法可依,这当然好!但它又是国际人权斗争的早产儿,是在资产阶级反动势力的攻击下急匆匆来到世上的,同属于执行法。在《监狱法》的七十八条中,调整的范围小,规格层次低,内容不完善,细则不配套等等,不一而足。举一个例子吧!第一章总则第八条规定‘国家保障监狱改造罪犯所需经费,监狱的人民警察经费、罪犯改造经费、罪犯生活费、狱政设施经费及其他事项经费,列入国家预算。’谁来监督、谁来执行、各省市不保障追究谁的法律责任等等不明确,方造成我们既是监狱民警,执行着国家法律赋予的监管罪犯的神圣使命;又是矿山管理者,经营者,这就成下井民警了?就等于你是分监狱长,是刑罚执行的主体责任人,又是矿山企业管理者,你管得过来吗?左肩扛着执法,右肩扛着民警、企业工人、犯人、老残人员饭碗,你肯定受不了嘛!”
陈松一谈及法律,真成了一位人物,小嘴嘟噜得有幽雅风范,学识较深的梁翼都不住点头。
他们闲聊着走出一号井口,采煤监区新任监区长罗耘一行人正等着梁翼,陈松兴致勃勃跟出井口,见罗耘等监区领导迎候,知趣地走开了。
梁翼、阮航、杨灵紧随采煤监区长罗耘一行人向采煤监区会议室走去!
铁剑挑着竹筐在嘎木、箐上转悠,一晃十多天了,全没发现吴应泉的蛛丝马迹。
那天黄昏从吴占清家出来,他在寨子中转了许久。到天黑下来,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吴家后院的屋檐下,蹲在窗下用耳听,又用口水浸开纸糊的花窗,认真观察屋内的动静。直到雄鸡打鸣,天河露白,他蹲了一宿也没发现任何动静。确认吴应泉没回家,他才踏着晨曦回到乡里的小旅馆中。铁剑又困又饿,让房东煮一碗面条,三口两口刨下肚便蒙头大睡。第二天又是赶乡场的日子,铁剑把竹筐放在小旅馆,戴上墨镜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小街并不长,但乡场人流攒动,这一带流行“背煤赶场是一天”的谚语。一般这一天老百姓是不干活的,有事没事都爱在乡场上转悠。卖山货的、卖百货的、卖布匹的,摆摊设点在小街两边,把一个狭窄的小街摆放得更狭窄。从大山皱褶中走出来的山民们,抱着鸡,提着鸡鸭蛋,背着土特产,在小街上卖,换回需要的盐、油、酱、醋、布匹。赶场天是小街最热闹最繁忙的一天。一到中午,小街上人头攒动,直到晌午过后,心满意足的女人和娃娃们迎着夕阳返家,转累了的男人们在杂货店的柜台前要了酒,一边喝一边眼睛盯着散场的人流,直喝得黄昏来临,月上树梢,方摇摇晃晃返家,偶尔有喝醉了的,走不远就倒在野地坟旁,夜半被山风吹醒来,眼一眨自己躺坟角,吓出一身臭汗,骂一声“日你他娘,我为啥躲在这里”,爬起来一路上跑,屁滚尿流地回到家中。
铁剑在街上转了几圈,他为的是寻找吴应泉,看他来赶乡场没有。到晌午,赶场的人们来齐,他也有点疲倦,又回到小旅馆的二楼住地,推开窗戴着墨镜观察街面的动静,用心地寻找着过路的目标。直到乡场散去,月落西天,没出现吴应泉的影子,他方关窗歇息。
除赶场天铁剑没出去外,其余时间他都在嘎木、箐上等地附近转。
第八章 搏击
这天中午,天热得蝉都闭了嗓门,铁剑又饥又渴地来到鸡鸣三省的一个小村庄。他出门追捕已经快一月了,假期就要完了,这两天追不到吴应泉,铁剑就要回监狱销假。他坐在一个岔路口的石坡上,一棵青杠树枝伸过他的头,树叶挡住了热辣辣的阳光。铁剑掏下草帽,不断扇着风。
这一个月来,铁剑把吴应泉经常出入的嘎木、箐上和相邻的村庄都走完了,没有发现他的蛛丝马迹。铁剑心想,就是遁土也有泥坷撕裂的声音,就是在人间蒸发也要飘起一缕青烟,能不能追到目标,要看追捕的路子是否正确,智力高低决定成败。
鸡鸣三省这一带十分偏僻,一个山村坐落在大山深处,是三个省界的标志。一声雄鸡的鸣啼,叫响三个省,故名“鸡鸣三省”,而且它和嘎木、箐上这些村庄相隔不远。
如果这一站还没有吴应泉的踪迹,铁剑只能宣告自己追捕失败。他是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耗完假期不回监的念头,像追山狗一般追到鸡鸣三省的。
铁剑坐在石头上,弯腰脱掉脚上的长筒解放鞋。这双解放鞋还是在部队时发放的训练鞋,绿色的鞋帮深深地打着部队的烙印。铁剑抬脚一看,那脚底打起一个个血泡,原来走路时有疼痛感,他没太在意。脚生来就是走路的,疼痛一点无妨,堂堂七尺男儿,几个血泡算啥?铁剑赤脚歇歇,那脚好受了许多,脚好心爽,心情仿佛轻松了许多。他抬头望望湛蓝蓝的天空,深邃的苍穹一望无云。铁剑虽然悠闲地坐在石头上,99lib?但惆怅无奈笼罩着他的心房。风餐露宿折磨人。他铁剑不是怕苦,也不是见困难就躲、见利益就冲的人。抓不到吴应泉,他已经琢磨透了,最多背一个政纪处分,难道还会让他脱警服不成?纵然如此,开放时代,也饿不死人,或许也是一个机会,拼打几年,腰缠万贯也很难说,但金钱不是铁剑追求的。铁剑何许人也?特种兵边防连排长。猪尿泡打人——不是要你痛,而是给你难堪。如果真追不回吴应泉,可能组织不叫他铁剑走,他都会卷背包走人。在沙拉分监,铁剑这张脸没地方撂,别人只说一句“枉自你还是特种兵,一个犯人都追不回,出息没有”,他铁剑就像一只鼠,有地洞就钻进去。那不仅仅辱没他铁剑,说小点那辱没特种兵,说大点是辱没整个部队。现在部队都培养啥兵,光吃粮不打仗,光消耗国家的军费开支,用没有。他铁剑不管别人把自己当不当一棵葱,但自己总得把自己当个人吧!甭说和平年代,就是把自己放进战争年代,虽不说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犹如囊中取物,但肯定不是个孬种。他虽然转到监狱,成为监狱民警,但血液里,骨子深处遗传了蒙古人豪气,虽然锥子放在口袋里,不知混到那一天才露出头来,但总有露头的那天,打我可以,拿唾液喷我可不行。
铁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不远处传来山歌声。
打猪草来勒青蒿地头田间四处找东边日出西边雨打湿妹衣哥心焦……
歌声越来越近,铁剑循声望去,小路转弯处,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进入铁剑的视线,那男人也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铁剑,歌声戛然而止。那男人怀中抱着一床崭新的棉絮,一看装束就知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铁剑眼睛一亮,那男人怀中的棉絮就像路标。铁剑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情,弹起来,向那汉子走去。
“老乡,你这棉絮是买的还是请人弹的?”铁剑问道。那汉子眼见生人,胆怯地回道:“不是买的,是旧棉絮翻弹的!”
“哦,那在哪翻弹的呢?深山老林的,哪来的弹花匠?”铁剑故作惊讶地问道。“兄弟,不瞒你说,庄稼人穷啊,新的买不起,把旧被子翻弹,这个冬天就过去了。”那男人停下脚步,像朋友一般和铁剑唠叨道。“是啊,庄稼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过日子只能分分精打细算。”铁剑用农民老把式一般口吻说道。“多少钱翻弹一床棉絮呢?”铁剑打破砂锅问到底地又问道,和善得就像面对亲兄弟。“兄弟,便宜啊,这里好多年没来弹花匠了,偶尔来也漫天要价,这回来的手艺高,价位反而低,弹一床才几块钱。这不,他在对面那山腰弹,我大老远都去凑热闹。”那男人说完,铁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对面很远的山间岩畔,隐隐约约露出一栋草房。
铁剑按捺着心跳,问道:“大哥,买牙膏牙刷吗?便宜卖,好回家。”
“兄弟不瞒你,农村人谁用那玩意儿,洗衣粉、肥皂倒用得着。”那男子答道。
“没关系,那就买洗衣粉、肥皂,牙膏、牙刷买去青年人用嘛。”铁剑随口说道。
“那你的洗衣粉、肥皂咋卖?”那男人又问道。
“哎,想回家了,便宜卖,二十元钱全拿走吧,捡几个回家的车费算了。”
铁剑不假思索回道。那男人听了铁剑的话,眼睁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铁剑见他不回答,忙又说道:“你嫌我卖贵了吗?”那男人回过神来,摆摆手答道:“兄弟,你不是逗我玩的嘛,这样多东西只要二十元,这不是白送人嘛。”
“哎,买卖人有赔有挣,这次是亏多了,忙回家,担着这些鬼东西,脚都迈不动嘞!”铁剑轻松地说道。
“好,我买喽!”那男人说着,手伸进怀里摸钱。铁剑接过那男人递来的二十元钱,把竹筐扁担递给那男子道:“全挑去吧!无压一身轻。”
“这咋好嘞,你且不是亏多了吗?”那男人刹那间像捡到财宝一样高兴,边说边接过铁剑手中的扁担,把怀中的棉絮放在竹筐中,说一声“谢谢喽,兄弟”,顺着小路姗姗而去。
那男人挑着担子走后,铁剑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啪”地打一个响指,双脚弹起,像一个梅花鹿般兴奋不已。他打心里知道,给那男人弹棉花的工匠,肯定是吴应泉这小子了。
午间的太阳狂热至极,汗从铁剑的额头流下来,脚隐隐作痛。当男人消失在山间小道,他迅速转身,向着那男人手指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片花斑岩头,岩头间是一个幽深的糟子,山谷深涧间距离不远,站在这边岩头说话,对面岩头都能听到。
铁剑抬头看看天,日头已经偏西。他知道时间的重要,丝毫不得有片刻的喘息,必须马不停蹄地前进。心想着,铁剑加快了步伐。他登上花岩头,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岩头的那户人家,隐隐能听到“梆梆”的弹棉花声。吴应泉啊吴应泉,再狡99lib.猾的狐狸也怕遇到好猎手,今天你定栽无疑。铁剑心想着,“噔噔噔”沿着花岩头的毛狗小路,步履铿锵,几乎是小跑下到岩脚,又“噔噔噔”爬上对面的岩头。
上到岩头,铁剑突然放慢了脚步。他隐蔽在一蓬比人高的斑茅草中,分开斑茅观察这户人家的地形。他心想必须对环境了如指掌,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户人家的茅草房坐落在岩畔,左右两面是花岩,前面开阔,后面是刀削般的岩头。铁剑心想后面吴应泉是上不去的,左右两面也是岩头,没有路,只有自己上来的这条小路是唯一的出口。他心中暗暗佩服吴应泉能选择这样的环境隐蔽,同时也庆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付出总会得到回报,流一分汗就有一分收获,流十分汗就能有十分收获。
铁剑房前屋后观察妥当,他走出草丛,大大咧咧走向那栋“梆梆”作响的土屋。铁剑刚走到这家房前,两条土黄狗就凶狠地向他“汪汪汪”狂叫着扑来。对付这些土狗铁剑压根儿不慌不忙,它狂叫它的,他直接往院里走。屋里弹棉花的人并非没听到犬吠,他以为又有生人来弹棉花了,根本想不到来人是一位不速之客。屋里听到犬吠声,一个老太太颤巍巍走出来叫道:“小花,不咬!”声音苍凉地喊着黄狗,但那老太太出门晚了。两条黄狗从没见过这样不怕咬的,它咬它的,铁剑直往院子中冲,两条黄狗从两翼扑向铁剑。待两张尖牙利齿的狗嘴要咬铁剑时,只见铁剑闪电般往下一蹲,左腿着力,稳稳当当犹如铁打的桩,右腿随即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旋风腿,那腿的力度,好似牛踢,两条黄狗被踢出几丈远,“告嚷嚷,告嚷嚷”地狂叫着重重跌在院中的篱笆院墙上。
这几声“告嚷嚷”的叫声让站在门前的老太太惊呆了,同时也惊动了屋里的人,弹棉花的“梆梆”声歇了。说时迟那时快,草帽盖住头的铁剑一个箭步斜靠在门口,先封住大门,大吼一声:“吴应泉,我是谁?”揭去头上的草帽露出那椭圆形的脸庞。
铁剑这声非同小可,犹如晴空霹雳,震得吴应泉的耳膜嗡嗡作响。吴应泉愣了一下,但吴应泉毕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只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见只有铁剑一人,也认不得铁干不铁干的喽,左手握着盾牌一般的压棉圆盘,右手拿着弹棉花的木槌就向铁剑扑过来。
铁剑掀开草帽的刹那间,血已经在管壁内冲突。此时此刻,铁剑全身的肌肉已经开始收缩,弓一样绷得紧紧的,虽然没有老虎扑向猎物那样嗜血般的渴望,但牛卵子般眸子喷出火团,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势。是狼就要吃肉,是雄鹰就要在蓝天上盘旋。铁剑骨子里深藏着蒙古人的凶猛,压根儿不把吴应泉放在眼里,所以,利眼耳立,举手投足间释放出一股子英雄的气概,不论是在军队面对那四个抢银行的蟊贼,还是面对眼下凶狠的罪犯,铁剑都表现出男子汉特有的凛然气质,不论对手多么强大,都无所畏惧。
在这个世界上,军人是用来维护和平的,不论是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还是和平环境中,军人都为此而生;警察也是如此,他们是为社会的公平正义、平安和谐而来。没有公平正义,平安和谐,坏人得不到惩罚,社会不就永远处于乌烟瘴气之中?警察就是利剑,就是天平,就是公平正义的化身。关键时刻,铁剑不慌不忙,大有“撼山易,撼铁剑难”之感。
吴应泉此刻像头饥饿的野狼,手举着圆盘和木槌,饿狼扑食般冲过来。铁剑不慌不忙,侧身让过吴应泉砸下来的木槌。纵然是赳赳武夫也会心中一怔,但铁剑眼都不眨一下,有临危不惧、玉树临风之风范。
也许吴应泉用力过猛,铁剑闪让迅速,吴应泉前冲力大,铁剑闪身的千分之一秒间,吴应泉冲出门来,惯性差点把他掀翻倒地。前面就是大门,在吴应泉匍匐向前还没立稳之际,铁剑眼亮手疾,一个漂亮的翻身动作,闪电般立在吴应泉的前面,身子已经挡住木栅栏的门。同时,铁剑大吼一声:“吴应泉,你乖乖就擒,不要耗子钻茅厕——找屎(死)。”
吴应泉见铁剑像一尊雕像,双手一抱堵在门口,夺路逃跑的门没有了,瞬间眼中喷出火来,头上身上那白花花的棉絮在微风吹拂下飘落着,阳光下放出光芒。两条大黄狗见人打架,已经领略了其中的厉害,站在栅栏边“汪汪汪”狂叫,仰着头不敢越雷池半步,看着两人的厮杀,当当拉拉队,助助威而已。吴应泉见无路可逃,牙咬得“咯咯”响,举着木槌再一次向铁剑冲过来。
这一次铁剑没那样温柔,就在吴应泉的木槌快砸在他身上时,铁剑侧一下身,一只手闪电般捏住吴应泉的手臂,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腕重重一击,吴应泉的手臂触电一般,木槌“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吴应泉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右手的木槌滑出手的刹那,左手上的木圆盘向铁剑的头“咚”的一声砸来,铁剑头一偏,木圆盘砸在铁剑的肩上。
吴应泉虽然用了很大的力,但铁剑稳如泰山,丝毫不动。吴应泉见状,自知不是铁剑对手,忙喊道:“抢劫喽,东家快来帮忙。”
房东一家听到响动,已经走出门外,先是看他两人厮打,但见铁剑那厮功夫不凡,又不明真相,只能远远站着观看。听到吴应泉的呼唤,毕竟吴应泉来他家月余,已经和这一家人混熟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提的提锄头、拿的拿扁担纷纷围拢来,那阵势犹如农民起义。但久经沙场的铁剑何以畏惧。作为监狱民警,他不能伤害人民群众,处置吴应泉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迟疑。在那家男女手拿家伙冲来时,他一个旋风腿,踢在吴应泉双腿上,吴应泉“哗”一个狗啃地应声倒下,脸膛胸部面向大地,背向云天。铁剑刹那间反擒住吴应泉的双手,从皮带上掏出一副锃亮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反铐着吴应泉的双手,随即“哗”一下掏出警官证和追捕证,在那家男女眼前晃晃说道:“他是逃犯,我是警察,不许乱来,统统放下工具。”
那些山民哪见过这阵势,都是一些守规矩的人,一听是警察,只好放下手中的工具,悚悚地呆傻着站到一边。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小子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栽到我铁大爷手里。”铁剑边说边像提一条狗样提起吴应泉,在老乡家做了笔录,带着吴应泉向岩畔走去。
一过初夏,沙拉分监热得烦躁,天就像洒下铁水,烙在人们的身上。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在办公室处理一会儿文件,心情被生产科送来的矿源枯竭的报告侵扰。这个一解放就开采的矿山,通过几十年的开采,真像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咋挤也挤不出奶来了。这个矿虽说艰苦、边远、污染严重,但从刚解放就是罪犯劳动改造的矿山。经济上,为国家作了很大的贡献,已改造了数以万计的国民党战犯和刑事罪犯,为保一方平安作出了特殊贡献。工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革命者,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又献子孙,像一棵草,在这深山峡谷中默默地散发翠绿的光。如今矿源枯竭了,罪犯失去劳动改造的手段,整个沙拉矿几千号人哪来饭吃?别人不想的问题,一骨碌从梁翼的头上冒出来,这不得不让他揪心,绞尽脑汁解决民生问题。
梁翼放下文件,对办公室主任说一句“我下生产区了”,直接往采煤监区和冶炼监区走去。路上偶尔有干部群众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以示应答。
梁翼下到炉台,冶炼监区监区长王士成也在炼炉台上指挥生产。一个个炉台正张着口,等矿石冶炼,一股股呛人的青烟从炉口直往上冲。虽说是土法冶炼,但只要炉子不大修,都是循环往复地生产,把矿石装进去,很快炉口就封掉,烟不大,一旦断了矿石,就必须揭开炉盖,以减轻火力,降低温度。
王士成见梁分监下冶炼监区来,忙埋怨道:“这生产没法干了,每天矿石都供不上,这采矿监区是全分监最大的监区,几百号人都干啥去了,都是他娘的吃干饭的。”王士成资格老,倚老卖老,骂骂咧咧。
梁翼是因为烦躁才下工地走走的,王士成这一骂,反倒把他的不快骂跑了。“王监区,少安毋躁,炉台上走走。”梁翼微笑着说道。王士成随梁翼在炉台上走着。大热的天,犯人们热得满头大汗,有在炉台下出炉渣的,有在炉台上装炉的,见梁分监和王监区,都停下手中的活问候道:“梁监好,王监区好!”
梁翼和王士成点着头,因梁翼对整个冶炼的生产流程十分了解,也就不用王士成介绍。梁翼每走到炉口敞开的炉台,总会停下脚步问道:“今天大概又欠产多少吨矿?”
“这算来每天都欠一百吨以上,照这样下去,年底把我煮了都完不成目标任务。”王士成一副哭腔答道。
“采矿监区也尽力了,矿源枯竭,这也无力回天啊,资源又不能再生,看来这矿已经走向没落,很快就要寿终了。”梁翼对脸上都扭得出水来的王士成说道。
他们聊着,走出炉台和采煤生产区的接口处,正遇上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和陈松等几个干部坐在工地上聊天,梁翼和王士成也走过去凑热闹。在一个大遮阳伞下,罗耘见梁翼和王士成过来,忙站起来让座,倒水递烟。梁翼平时不抽烟,但今天罗耘递烟过来时,他出人意料地接住了,把烟在鼻口闻闻,又翻来倒去地看看,说:“罗监区长,你这是好烟嘞。”
罗耘忙把烟盒递给梁翼说道:“这是刚试制出来的软盒烟,特贵,市面还没流行,尝尝够不够味,值不值价。”说完罗耘“啪”一下打燃火机,梁翼生硬地把烟放入嘴中,火苗对着烟头。梁翼一吸,一股子青烟从梁翼口中冒出来。
“嗳,再高档的烟,对于不会吸烟的人都是又苦又涩的,纯粹浪费。”梁翼说着,掐灭烟。
王士成笑道:“梁监,不抽烟甭接嘛,又让我们少得一支好烟抽,多可惜!”说着看看罗耘一眼,咧咧嘴笑了。
陈松不抽烟,领导们谈论烟的话题他插不上话,也就忙着端茶倒水。梁翼、罗耘、王士成一干人坐在采煤监区和冶炼监区的工棚前品茗,聊着天。
这里是一个土坎,居高临下,民警们一方面,能把劳动的犯人尽收眼底,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犯人很难在劳动现场脱逃,另一面又能清晰地观察采煤监区一号井口的动静,所以分监领导和业务科室的领导下队,都爱坐在这里闲聊,偶尔民警还会提来一壶“苞谷烧”,在工地上偷偷品上几杯。今天是分监一把手下来,酒被民警藏在工棚的床下。
梁翼他们品着茶,闲聊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现在矿源枯竭,你们认为分监何去何从?”这个话题从梁翼口中说出,大家感到突然,都面面相觑。王士成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别人三缄其口,但在梁翼面前,他从来心往哪想就往哪说,因而嘟着老嘴说道:“不瞒你说,我也正为这事操心啊,梁监,你想想,现在财政保障不到位,不发展生产,民警、工人、抚恤人员,几千号人咋过哦!说真的,我在矿山都几十年了,这里边远闭塞,日子过得很困苦,我们的青春、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金色年华已经融入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中,有感情啊!”王士成说完,摇摇头做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
“感情谁都有,但矿源枯竭,这不怨天,只怨地,这地下咋就不多储藏一些煤啊、硫铁矿嘛,老在这里耗也不是办法。”王士成刚说完,罗耘接过话说道。
“大律师,你咋看这个问题?”梁翼指指陈松问道。面对领导们的议论,陈松边听边思考,没有插嘴多言,现在领导点自己的名,沉默不行,便回道:“不瞒梁监,我的律师资格就到手了。其实这个问题应从两方面看,一是迟早犯人要撤出井下。你看国际人权斗争多险恶,多激烈,西方一些自奉人权自由的发达国家对我国的人权问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犯人处于斗争的浪尖口,这必然引起党和国家的重视,退出高危行业是指日可待的事。其次,犯人退出高危行业,自然就要搬,分监不是省一监的分监吗?梁监又是党委委员,一个字‘合’!一了百了,那时既解放了犯人,更解放了民警,我都不当律师了,和大家战斗到底,十余年,毕竟和大家处得有感情!”
其他民警也附和着陈松的话,梁翼虽然也赞成陈松的分析,但只是抿嘴微笑,并不附和或加以评论,以显领导的城府和胸怀。
“如果和省一监合并,你果真律师都不当吗?”梁翼反问陈松一句。“如果和省一监并了,全部撤出这山沟沟,生活、工作在中心城市边缘,环境优美,监房设施又不赖,谁还愿走。要么不热爱监狱工作,要么大脑进水喽嘞!”陈松人小鬼大,说话铿锵,字正音圆,中气十足。
梁翼和王士成、罗耘一群人坐在遮阳伞下边喝茶,边注视着劳动的犯人。不知不觉太阳只有一竹竿高了,阳光慢慢变得温柔,没午后那样咬人,周边出现橘黄的光,仿佛一个已出炉的球体。
正在这时,采煤监区狱政干事龙世雄气喘吁吁跑来报告道:“梁分监,铁……铁剑回来了。”龙世雄一急,话也说得打了结。
“铁剑回来也值得你如此慌张!”罗耘白了龙世雄一眼回道。
“哎,铁剑把吴应泉抓回来了!”龙世雄也补充一句。
“什么?你再说一遍!”大家被他这句话说蒙了,罗耘再次问道。“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了,千真万确!”龙世雄又加重语气说道。罗耘没等龙世雄说完,双脚高兴得弹起来,丢下一句:“梁监,你们聊,我回监区了。”说完撒开腿就往采煤监区跑。梁翼乍一听也模糊,但听清楚后,抿着嘴笑笑,没有惊讶,这仿佛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从闹鹰岩翻车后铁剑背周瑾爬上路,再背回矿医院,梁翼就知道他是块料。
只有经历沙子的磨砺,黄金方能放光,只有通过草原上的驰骋,骏马才能仰起高傲的头颅,是男子汉,刀架脖子上也不会缩一下。困难是什么?是王八蛋,腰一鼓,脚一蹬就过去了,人还会被尿憋死?
陈松听说铁剑抓回吴应泉,高兴地说道:“我看铁剑就不是孬种,不愧是特种兵,肌肉不堆在脸上,全堆在他腿和手臂上,你没见他那双手臂,那肌肉一搭一搭的,乍一看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原本他的假期是回家结婚用的,为追捕吴应泉,他提前用了,只身深入虎穴,抓回了虎子,真英雄也!”
“哎,东汉时大文学家王充说过句话,‘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看来对人得一分为二嘞。你看吴应泉刚逃跑时,人们毁损铁剑,驻分监检察室、纪委,都在拼凑材料要处分铁剑,一些民警在背后诋毁他的荣誉,都说他这个特种兵是冒充的,带几个犯人都带不好。如今人家只身一人,硬是把吴应泉抓回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就是监狱民警,无私无畏的监狱民警!”王士成说完,摇摇头。
“王监区长说得好,‘苛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老先生说得多好!我们的警察,如因会流血、会牺牲就避而远之,那岂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在部队,军人都会说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不仅是战争年代,和平年代同然,国家利益永远高于一切,英雄之所以被人们崇敬,正是因为他们有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献身的一腔热血!”梁翼听了王士成、陈松的议论,搭腔道。
梁翼回到办公室,从文件夹里找回驻监检察组和分监纪委关于对铁剑处分的报告,摇摇头。他庆幸当时沉得住气,没有狂热地一味处分人。如果处分了,这回铁剑只身把人追回来,分监咋收场?心想着,把报告拽一边去了。
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沙拉分监家喻户晓,俗话说:“好事如风吹,风刮到哪就带到哪。”如今,分监家家户户谈论的,只一个主题,就是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还有人绘声绘色,夸张得上能升天,下可入地,把铁剑吹得神乎其神,就算千里之外的老鼠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吴应泉也不是等闲之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不毛之地——鸡鸣三省的岩头人家躲藏起来重操旧业,但是,那“咚咚咚”的弹梆声硬被百里之外的铁剑听道,铁剑的耳比蛇的还灵,眼睛比豹子的还亮,硬是把狡猾的吴应泉逮住了。
还有的老太太说是更玄:那吴应泉见堵在门口的人是铁剑,提着刀就向铁剑当胸一刀,那铁剑让都不让,鼓足气,迎着吴应泉的刀就上,那刀砍在铁剑的胸膛,纹丝不动,疤疤无印,反而吴应泉用力过猛,虎口被反弹得麻木,手捏不住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刹那间乖乖就擒。
外面咋议论,铁剑听不到,因他太累了,把吴应泉送进采煤监区那高墙铁门,脸不洗,脚不烫,蒙头便睡,以至于罗耘和狱政科科长杨灵赶到监区,也没见着铁剑。
从吴应泉逃脱到被抓回这几个月,铁剑没有好好睡上一个囫囵觉,特别是这一个月,他脚磨起血泡,吃尽千般苦,纵然是在嘎木、箐上追捕时,常常睡老百姓家,他神经也是绷得紧紧的。他无数次产生过回家的念头,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哪是血性男儿所为?神勇之人,应有坚强的信念,只有匹夫之勇,四肢发达了,但脑袋却灌水了,没文化的军队是愚笨的军队,没文化的警察呢?也是愚钝的群体。怎能支撑起国家和民族的大厦?
抓到吴应泉后,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在押解吴应泉途中,他太疲倦了,在车上用一只手铐铐住着自己的腕,另一只铐在吴应泉腕上。瞌睡虫实在爬上眼睑,他就用手指掐额头和眼皮,支撑着回到沙拉分监。
狱政科科长杨灵想找铁剑问情况,但狱侦干事龙世雄告诉杨灵道:“铁剑困极了,把吴应泉投入监狱,就闭门睡觉了。”
监区长罗耘对杨灵说道:“这小子肯定累坏了,先让他休息两天,恢复恢复体力再问吧!”
“只好如此了。吴应泉脱逃又是犯罪,必须立即搜集证据,尽快办完案子向法院起诉。”杨灵对罗耘说道。
“这样吧,让采煤监区狱侦干事龙世雄把吴应泉的一级档案提下来,把证据收集了,送到科里审核上报法院,让基层的狱侦民警锻炼锻炼。”罗耘对杨灵说道。
“这也好,现在科里人手少,往往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培养培养基层民警的办案能力,也好减轻我们的负担。”
杨灵心想,有人承担办案任务,何乐而不为呢?尽管是狱政科的工作,杨灵也同意由监区办。
罗耘和杨灵在小会议室里谈着工作,铁剑的鼾声破窗而出。铁剑的单身宿舍就在楼上,他们俩都听到了铁剑的鼾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视而笑。“这人啊,当他神经的弦绷紧时,神气十足,憋出来了,神经松弛下来,就是淤泥一堆,又要养精蓄锐方能精神倍增。”杨灵感叹地说道。
杨灵和罗耘在会议室的议论,铁剑此时此刻睡得嘴角起了梦口水,虽然眼紧紧地闭着,但脸庞露出甜蜜蜜的微笑。
……阳光下的油菜花啊,开得繁花似锦,一片片,一畦畦,泛着黄黄的光芒。微风轻轻吹着,花浪滚滚,此起彼伏,蔚为壮观。一对对洁白洁白的小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那优美的舞姿,仿佛流动的魂,给春光抒写诗情。蜜蜂“嗡嗡”地飞着,在花间穿梭,这是追花酿蜜的最佳时节啊,春光无限,这片花采过,又飞到另一片花丛,拼命钻进花蕊,吸收花粉。它们的头上、身上、翅膀上都沾着花粉。
铁剑搂着周瑾的腰,脸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啥时来到油菜花地,全然不知。他拥着她,脚轻轻一弹,他们就飘荡起来,踩着海浪般的油菜花,仿佛蜻蜓点水。在花浪间,他们头顶着春阳,沐浴着春风,从这片油菜花飘向那片油菜花。铁剑已不是铁剑,周瑾亦不是周瑾,他们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对花仙子。生命紧紧地依附着海洋一般的油菜花,他们的血不再是鲜红鲜红的,而是油菜花橘黄橘黄的颜色。在这片花海中,铁剑和周瑾找到自己的归宿,他们脸贴着脸,心贴心,在油菜花间,飘飘欲仙,瞬间没有了烦恼,没有抑郁。他们无拘之束地放开心情,飘啊飘,狂风吹来,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念,暴雨过来,没有淋湿他们深深的情爱,闪电雷声大作,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雷公无法把他俩分开。他们紧紧地拧在一起,牢不可破,他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难以分割,他的血液和她的血液融为一体。
……
铁剑美美地睡了两天两夜,鼾声也拉风箱一般“扑扑”地响了两天两夜,陈松住铁剑隔壁,一直关注着铁剑。
第三天,铁剑终于走出门外。他披衣站在采煤监区办公室的二楼上,太阳已经出来,他目视着采煤监区那四四方方的监房,目视着在围墙上站哨的武警战士,那锃亮的刺刀尖挑着红霞。他们是那样威严,那样庄重。
铁剑心想,共和国,军人、警察就是你的灵魂!
第九章 田间
秋老虎一过,小阳春到来,农村接媳妇嫁姑娘的喜事就多了起来。“有钱无钱,接一个儿媳妇来过年。”这是农村人的口头禅,虽说这个季节是结婚孕育新生命的良机,但也是老年人倒冬的人生终期。铁剑和周瑾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的村寨,不时能见经幡飘荡,不知谁家老人又殡了天。铁剑向杨灵请了婚假。自从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后,他一夜间成了沙拉分监的英雄,包括原来对他有成见的人也转了口风说:“看来这特种兵没白当,不是虚名,而是真有两下子。这小子行。”
其实行与不行,铁剑最清楚,那全凭正确的判断加卯运,其他都是无稽之谈。凭自己,全身是铁也打不出几颗钉子,特别是追捕到最后那几天,他无数次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成功来源于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定的信念。如果他不到鸡鸣三省这个边远的小村庄,不偶遇弹棉花回来的老农,吴应泉也许会躲过这一劫,那沙拉分监猴年马月才抓到他?他定会逍遥法外,也许在这偏僻的农村结婚生子,安家隐藏,法律的严肃公正就会受到干扰,法的神圣不就会受到质疑吗?
回到分监,铁剑睡了两天,一周后接到分监的调令,被调到分监狱政科追捕小组担任组长。虽说这个小组长不是编内职务,但足见领导对他铁剑的重视。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警察,更不能讨价还价。于是他第二天就到狱政科报到。
他不清楚,调他来狱政科追捕小组源于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的一份秘密计划,这个计划只有狱政科科长杨灵知道,其他人一无所知。
那天下班过后,分监机关的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办公室,整个分监大楼没有第三个人。梁翼把杨灵叫到他办公室。杨灵到梁翼的办公室是隔三岔五就去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那天杨灵都准备下班了,还被梁翼叫去,凭他的职业敏感性,他断定不是一般的事,进门时心都“怦怦”乱跳。进了办公室,梁翼就为杨灵沏好了茶,这也是出乎意料的。一直以来,杨灵进梁翼的办公室汇报完工作就走,从没享受到如此待遇,有当客人的感觉。他接过梁翼递来的茶,嘴中寒暄道:“梁监,客气了!”
“杨科长,今天之所以下班才请你来,就是有一件大事要办,这件事如刺卡喉,堵得慌。”梁翼说道。
“啥事,请说,只要我杨灵能办的,我一定拼命也要办好!”杨灵回答道。“好,分监的情况你也知道,矿源枯竭,生态恶化。不瞒你,我已经给省一监和省监狱局递交了撤并沙拉分监的报告,就等批复了。但是,历年在逃的那几名罪犯,不下决心追回来,以后挂在监狱的账上,是一件讨骂的事。所以,我想成立一个追捕小组,由你指挥,全力追捕逃犯,以求缉拿归监。”梁翼说道。“梁监,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但这几个犯人离监时间长久,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犹如大海捞针,难度太大。”杨灵回道。“难度再大,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实在抓不回,我们也算尽职尽责了,无愧于党和人民。”梁翼侃侃而谈。“其他我会安排,但我必须调一个民警。”杨灵提出条件。“谁?”梁翼问道。
“采煤监区铁剑!”杨灵回道。“我正嘀咕这小子,你就提到他了。没问题,人调你手下,那可是一块好料,好好磨砺,一定能放光的!”梁翼微笑着对杨灵说道。他们谈完,临出门前梁翼又咋呼杨灵道:“今天的谈话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泄漏,军心不稳,说不好要出大乱子,千万把嘴闭紧哦!”
“知道,我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组织上没决定的事我怎能乱言。”杨灵回答着梁翼的话,脚迈出门槛。杨灵看看天色,黄昏临近,朝办公楼下的家走去。铁剑调到狱政科追捕组才三个月,就领导追捕组抓回三个历年在逃的罪犯,不负分监众望。本来铁剑不想现在结婚的,无奈家中双亲左一封信,右一个电话,催促铁剑回家结婚,说日子都看好的,农历十月初八,对男女双方都利,所以,铁剑不得不向杨灵请假。杨灵接到铁剑的假条,有点左右为难,不批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批吧,现在是关键时刻,梁监交办的任务到了攻坚阶段,如果跨年撤并,岂不是留下尾巴?他只好请示梁翼,最后还是梁监在请假条上签的字。
铁剑和周瑾回到村上,已经临近结婚的日子。
铁剑领着新娘到来,不啻为爆炸性新闻。他们刚歇脚,女人、娃娃把狭窄的小屋挤得水泄不通。女人的目光死死看周瑾,看得周瑾脸红眉直。虽说城里人妩媚大方,第一次到这偏僻的农村,理应自自然然,但做新娘,周瑾是大姑娘坐轿——第一朝,少不得多一些腼腆。
女人们看一阵,就挤出门,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窃窃私语道:“铁剑那小子真有福气,看人家姑娘长得要鼻子有鼻子,要眼有眼的,活脱脱一个大美人!”
“你不见那张小嘴,就像熟透了的红樱桃,和画上的人儿一般!”那女人还没说完,另一个女人就插嘴道。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人推推旁边的女人,挑眉挤眼地粗声说道:“你们只看那张小脸,你没看那身材,细腰圆臀身子苗条得像长长的丝瓜!”农村女人不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样的书面语言来描述靓丽女人,只有朴实无华的农村话,但只要周瑾在门边一站,就让村庄上的女人们无颜直面。其实周瑾并没什么特别,高挑的身材配上白皙椭圆的脸,沁溢出一股娇娆的气质,令农村女人感到窒息。她的魅力,甭说农村,也让城里的许多男人着迷,那脸蛋和身材,洋溢着一种可亲、可爱、可敬的气息。
按农村风俗,十月初八是正酒,初六就“带弟兄”了。农村不像城里往饭店宾馆一扔,啥都不管了。铁剑的父亲杨太全一订下日子,就得计算请客的桌数,又琢磨请客的范围,忙得不亦乐乎。
铁剑的父亲姓杨不姓铁,正是国家清宗溯源时,清理出杨姓是铁木真后裔。杨太全想,既然国家又花钱又投人力,费多大的工夫才弄清姓杨姓铁的问题,如今民族融合了,又不怕歧视少数民族,而且子女读书还有优待,也就把下一代改姓了铁。
铁剑和周瑾在“带弟兄”头天到来,让铁剑的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夜里都笑醒来,整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古历十月初八这天,老天真长眼,蓝盈盈的天空就像海洋一般,没有云片。深秋的阳光显得慵懒,但照射在人身上舒服。按农村风俗,结婚仪礼,周瑾穿着时髦的礼服,在一群妇女的簇拥下,坐在铁剑家门前的木凳子上。爆竹“噼噼啪啪”地响,爆竹一响,就告知宴席开始了。农村原本就空旷,爆竹声传去很远很远,附近的人家自不必说,就是远处的人们早就来到村上,一是吃喜酒,二是凑热闹。
这一带婚礼,新娘不盖头帕。周瑾被村上结过婚的妇女扶着坐在铁剑家门前的凳子上。主婚先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留着花白鬓发的长者。爆竹刚停,他左手提着一只大公鸡,右手握着锃亮的菜刀。那公鸡大红鸡冠被先生反捏着,先生举起锃亮的刀对着公鸡脖子“咔”就是一刀,那鸡痛得脚不断地蹬。先生把它立下来。殷红殷红的鸡血从颈子上汩汩流出来,那先生提着鸡围着周瑾转了一圈,嘴中念念有词:
妖魔鬼怪快走开
新娘已到婆家来
进门便成新主人
满堂子孙满堂财……
这种古老的回车马仪式,如今只有比较边远的村庄才有了。周瑾见先生锃亮的刀光,心有些怵,特别是刀划开鸡脖子刹那间,血流下来,让周瑾胆寒,但当先生围着她转时,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一瞬间就表现出凛然何惧的风范,平仰着头,脸上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把高贵的气息凝固在人们的心中。
阳光照射在周瑾的脸庞,让原本就神采奕奕的脸更加红润,突显出城里人高贵典雅的气质。
先生绕周瑾一圈,把手中的公鸡一撂,端来一个瓷碗,瓷碗里盛有米。先生手喙起白花花的大米,口中念念有词,雪白的米粒撒在周瑾那套时髦的名牌衣服上。其实这个仪式是对农村媳妇的,周瑾虽随铁剑到村子结婚,但人家有工作,有铁饭碗,并不像先生嘴中叨叨的“五谷丰登食有余,风调雨顺太平景”的祈求之语。别人是食国家俸禄,旱涝保收的带食之人。但周瑾入了乡,随了俗,自然别无选择,只能听之任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木凳上,对先生的唠叨觉得好笑,但又没笑出声来,脸庞就眯成蒙娜丽莎的微笑。
撒完米,先生说一声:“新娘入洞房。”周瑾被铁剑家族中的大姑小姨牵着走向家门。此时,家门的门槛下早就升起一团炭火。那炭火燃得红红火火的。大姑小姨让周瑾放开脚步,从火红红的炭火中通过。随来的先生忙念道“妖魔鬼怪莫附身,此女已是婆家人……”之类的语言。
铁剑和周瑾双双来到堂前,铁剑的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已经在神龛前正襟危坐。如果不是从眼中、嘴角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俨然一对菩萨。铁剑、周瑾双双来到二老面前。先生破喇叭般的叫声又响起:“一拜天地添寿元,两拜高堂添富贵,夫妻对拜添子孙!”
拜毕,先生说一声:“新娘入洞房。”
周瑾被牵进堂后的屋里,仪式就算完毕。
铁剑和周瑾结婚那天,沙拉分监采煤监区的宣判大会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红布上,“宣判大会”的横批赫然醒目。
主席台上端坐着市法院的法官。虽然法庭设在监狱,但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等法庭的组成人员一个不少。驻分监检察官在主席台公诉席上。
沙拉分监所有犯人正端坐在操场之中。位于操场中央的五星红旗在阳光下迎风飘扬,它昭示着共和国的伟大神圣。
主席台下各监区的犯人坐得整整齐齐,黑压压一大片。一般只有重大活动才开全体犯人大会,如奖励兑现大会等。只要犯人一集中,大家就都知道它的特别之处,所有犯人都纹丝不动。各监区带队的民警都会端坐在第一排,间或在队伍中巡视。
宣判大会开始前,一般是由分监领导作教育讲话,今天主持会议的是狱政科科长杨灵。他整队完毕,侧身向梁翼报告道:“报告梁分监狱长,队伍整队完毕,请你指示!”
“按程序进行。”梁翼回一个礼,语言铿锵地回道。杨灵转向犯人吼道:“放凳子。”队伍中“哗”一声。
“坐下。”队伍又“哗”一声,整整齐齐地坐下。杨灵科长清清嗓主持道:“我宣布,宣判大会现在开始。首先宣布三条纪律,一是不允许高声喧哗,二是不允许走动,三是上厕所必须报告带队民警。”他加重语气道:“今天宣判大会的议程有两项,第一项,请沙拉分监梁翼分监狱长作教育讲话。”杨灵说完,梁翼对着话筒说道:
全体服刑人员:
上午好!大家面对“宣判大会”四个黑体大字,心中一定悚然。你们应该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或一次,或两次,或三次经历过这种严肃而神圣的宣判,不觉新奇。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浪子回头之所以金不换,就是说,你如果是浪子,你必须要幡然醒悟,以“毒蛇螫于手,能断其臂”的勇士精神,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否则,沙粒就是沙粒,永远变不成闪光的金子。
现在正值金秋十月,农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土地里只剩下迎风飘零的残枝败叶,所有服刑人员必须知晓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人生百年,也就三万多天,你们的父母、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长年累月耕耘着黄土地,就是为金秋的收获。
而你们呢?当然绝大多数服刑人员是好的,服从民警管教,从灵魂深处痛笞病症,力争通过思想的、劳动的改造,重新做对社会有用的,不辜负国家、社会和家人期望的人。你们有认罪悔罪的诚意,常常想自己戴罪是伤害了社会、伤害了法律、伤害了他人!的确罪孽深重,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之慨,纵然如此,党和政府还教育、挽救你们。监狱育新学校,可学文化;病来有医生无微不至的医治;生活上能吃饱穿暖,这得益于党的监狱政策的光辉普照。你们内心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但也有个别犯人,置国家法度于脑后,不安于改正恶习,在狱内又重新犯罪,想逃避法律的惩治,异想天开,不是把刑期当学期,把刑期越坐越短,尽早和家人团聚,而是把刑期越坐越长,当然,林大出杂木,谷多生稗子。但作为一监之长,我奉劝个别人应幡然醒悟,悬崖应该勒马,否则必将在法律面前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梁翼文化底蕴好,讲起话来口齿伶俐,引经引句,语言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感染力极强。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直讲了一个来小时,也不怕法官、检察官失去耐心。
梁翼好容易讲完,台下传来“哗哗哗”经久不息的掌声。杨灵见梁分监狱长讲完。麦克风移到审判长面前,他和梁翼走下台来。审判长挪挪麦克风、清清嗓子,宣读道:
关于对吴应泉加刑的判决书(市刑字111号)吴应泉,男,苗族,现年二十二岁,被捕前系省一监沙拉分监服刑人员,因犯强奸罪原判刑十二年。
案由:吴应泉在沙拉分监服刑期间,不思悔改,抗拒劳动改造,逃避监管领导的惩罚,触犯刑律,脱逃在外一百天,隐匿在山中以弹棉花为生,犯脱逃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一十六条之规定,为从重从快打击犯罪,维护监管场所的执法活动,经市法院审判庭合议,审判委员会批准。吴应泉犯脱逃罪,加刑三年。合并执行十五年,扣除已服刑期六个月,执行十四年零六个月。
特此判决。
××市中级人民法院
××××年×月××日
杨灵把麦克风推给审判长之前,监狱民警已经把吴应泉押站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吴应泉俨然一个英雄,挺胸仰首,趾高气扬,大有不可一世之态。当审判长宣布他犯脱逃罪,加刑三年时,他脸变得苍白,汗水从他额头沁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刑加得这样重。台下的犯人先是屏住呼吸,听审判长宣读判决书,当判决书判吴应泉犯脱逃罪加刑三年时,台下“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大家都感到意外。此刻,犯人们的认识也有差异,有的犯人认为:量刑过重,脱逃一天抵一天,判九个月了不起了。但大部分犯人认为自己就是戴罪之身,理应在监狱努力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怎能又犯罪。只有从严惩处、重处重判,方能维护监狱的安全与稳定!宣判大会后,各监区都安排了讨论。最后教育科收集整理,出教育简报,也把这两种观点摆了出来。梁翼看了简报,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铁剑和周瑾虽说回老家结婚度蜜月,但从“带弟兄”前一天到办完酒的后三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周瑾除结婚那天要回车马的结婚仪式,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帮衬着铁剑忙前忙后。结婚三天一过,铁剑的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背着竹箩就要下地。这些天忙铁剑的婚事,地里的苞谷枯黄了,应该收回家了。别人家地里的苞谷都收完,只剩下残枝败叶在秋风中摇曳,铁剑见二老要下地收苞谷,亲昵地对周瑾说道:“当儿子的怎能袖手旁观,躲在铺盖中睡大觉?我也下地收几竹箩苞谷嘛。”
“我也一道去吧!做其他的不行,掰苞谷总可以吧!”周瑾听说铁剑要下地干活,说道。
“城里人手细,干不来农村粗活,你还是多睡会儿,起来拾掇拾掇家务就行了。”铁剑bbr>..听周瑾也要下地干活,便戏谑地说道。“谁也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大家闺秀,世事难料,沧海都会变桑田,人是随世道的变化而变化的,我周瑾是你铁剑的人了,咱也奉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双草鞋垫路走哩。你不看我们的婚事都是在乡下办的,我周瑾是挑三拣四的人吗?这点苦还是吃得了的。”说话工夫,周瑾已经穿好衣裳洗漱去了。
“人家城里人是闺秀,咋能干农村这些粗活,让她在家待着,甭下地了。如今又不是生产队,捞工分吃饭,这几亩地春种秋收都不费啥力气,几天就收完了。”铁剑说周瑾也要下地,杨太全觉得对不起周瑾,城里人下嫁给乡下人当媳妇,就委屈人家了,咋还下地干活呢,所以对铁剑说道。
“爹,娘,她要去就去吧,都是咱家人了,如果她挑剔,又不是不知我铁剑是农村人,连我都不嫌弃,还嫌弃农村?更不会嫌弃二老。放心吧!周瑾虽是城里人,但是吃得苦!”铁剑忙不迭地对杨太全、余世珍说道。
铁剑说服了二老,周瑾得以下地劳动。铁剑和周瑾随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走出家门。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高,杨太全抬头望望天空,嘴中唠叨道:“小阳春,秋收忙,不掰苞谷就打谷。等小阳春一过,就是深秋,秋风秋雨愁断肠,接着雪凝天气就来了,地里的庄稼就难收喽,抢种抢收一直是农村人的黄金时间嘞!”
走出家门,铁剑心情亦好,出门十几年,走出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军门,出了军门又进监门,很少下地干活,纵然是假期回家,也只干一些杂活,虽说生在农村,但很少干农活,披一身农民的皮皮,实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辈。干活着实只图新奇。
铁剑和周瑾在父母的身后,周瑾更是心花怒放。太阳像一个圆圆的金蚕,嘴中吐出无数的光丝,光丝给大地编出金光灿灿的网。晴天,土地会沁出细细的露珠。从春到秋,露水滋润着万物,在树叶上,在小草丛,在橘黄的苞谷叶片上,催生着成熟。露水在朝阳的照射下,慢慢蒸发,在山间,在沟壑,在地幔。空气中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映衬着天空湛蓝深远。秋高气爽,天地间流溢着芳菲,大地呈现一幅美妙的画卷。
铁剑家麻窝地离村子就不太远。来到地里,周瑾是第一次下地掰苞谷,向婆婆余世珍学习。余世珍手很麻利,手中夹一块竹扁刀,轻轻往垂头丧气的苞谷壳上一划,双手一撕,白花花的苞谷就露出来,再左手扶着苞谷,右手一掰,白花花的苞谷就从苞谷壳里裂出来。周瑾不懂,她先把苞谷掰下来,再撕去苞谷壳,手笨且慢,别人收一提篮,她才收小半篮。余世珍微笑着如此这般地手把手教她,又把竹扁刀给了周瑾,她才慢慢熟练起来。周瑾边掰边对铁剑说:“每一行有每一行的学问,隔行如隔山,农业学问也高深莫测!”
“那当然喽,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就看你肯不肯钻研,有一些人就很会钻研。要知道,能够生存下来的物种,并不是那些最强壮的,更不是那些最聪明的,而是那些瞬息间对变化作出快速反应的。”铁剑边掰苞谷边回答道。
“哟,你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我知道沙拉分监追捕组没有把犯人吴应泉抓回来,你只身抓了,是不是有点骄傲嘞!”周瑾联想到铁剑为沙拉分监抓回逃犯,有点自吹自擂,便调侃道。
“哪里哪里,我并没自吹自擂的意思,但要知道,有许多事,不是因为难以做到才让人失去信心,而是恰恰相反,往往人们失去了信心,事情才变得难.以做到。人能超越自己吗?很难,这才使人变得平凡。”铁剑很有哲理地说道。
“要说哲理,生活中处处都充满哲理。比如花的妩媚,那是因为有蝴蝶在追随;人们之所以说情珍贵,那是因为彼此的安慰;人之所以幸福,正是因为有爱的伴随,为了爱,人可以抛一切,没有爱,太阳都变得苍白。”周瑾边掰苞谷,边和铁剑闲聊。不一会儿,竹箩就装满了白花花的苞谷,铁剑和杨太全放下手中的活,背上竹箩往家走,留下余世珍和周瑾婆媳两人在地里。
铁剑和周瑾虽说在家度蜜月,但每天都累得腰都直不起,杨太全和余世珍要趁小阳春把地里的庄稼收了,怕变天耽误收成,所以,天边鱼肚子一发白,雄鸡的鸣啼声和房后那棵银杏树的喜鹊“喳喳”叫声把他们闹醒,就忙着下地干活。父母都起床了,周瑾初为人媳,亦不便贪睡,早早地起来帮衬着婆婆做早饭。农村人原本就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不像城里人夜生活绚丽多彩,加之一天疲劳,天一黑就灭灯睡觉。铁剑也很久没有干这样重的农活了,虽说手腿胸肌肉一搭一搭的,但耐力有限,也累得倒床就呼呼大睡,失去新婚燕尔的温柔浪漫。
地里的活干完,苞谷颗粒收回家,铁剑就接到单位的电话,要他火速归队,参加省监狱局召开的全省追捕能手表彰大会。这是一件喜事,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听说儿子被评为全省追捕能手,也打心眼为儿子高兴。杨太全对铁剑说:“家中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国家的事才是大事,你小子在外出息,我们在家跟着风光,莫说你生在农村,家庭贫贱,但俗话说得好,‘家贫莫言曾祖贵,好汉哪怕出身低’,穷则思变,只有好好工作,为国家效力,才是血性男儿。”
铁剑虽说只来十来天,累了十来天,但累得高兴,累得他和周瑾都有处于甜蜜中的感觉。
听了杨太全的话,铁剑对父母说道:“请二老放心,其他都可马虎,但在工作上我绝不会马虎,工作是我的衣食父母,马虎了对不起国家,一个对国家都马虎的人,还有什么作为。虽然儿子难以做到官高位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但作为一名警察,为国效力,位卑责任重。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魂,平生足矣!”
离开那天,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率铁剑的弟弟妹妹,以及村上的许多人都叮嘱着把铁剑和周瑾送出村口。余世珍免不得抹泪,杨太全瞅瞅余世珍,说道:“儿子都离家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擦眼抹泪的,又不是生离死别。”
余世珍破涕为笑道:“又不是忧泪,是流喜泪喽嘛,啰唆个啥。”说完,目送铁剑和周瑾走过山弯,人影全消,方转身离去。
铁剑和周瑾回到沙拉分监。在采煤监区办公楼二楼,铁剑遇上陈松。陈松当胸就给铁剑一拳说道:“你小子时来运转,都当上全省的‘神捕’了。新婚燕尔,你小子双喜临门,喜糖喜烟不发,喜酒又不请喝,你他娘的还在沙拉分监混不混!”
铁剑微笑着双手抱拳,向陈松点点头回道:“老兄,客是要请的,你也要请客,你不也梦想成真了吗?考上律师了,以后可不要为钱给当事人作伪证哦!否则,你就没良知喽!”
“哈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先吃其苦后享其甜。你小子成名人喽!可要多关照老兄嘞!”陈松调侃道。
“彼此彼此,以后请大律师多关照!”铁剑说着向寝室走去。铁剑没时间和陈松瞎侃,因为他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会议时间紧,而铁剑要作大会发言。返回分监前,狱政科就把铁剑的事迹材料报到了省局。但那材料太长,大会发言只给十分钟,杨灵要求铁剑以材料为基础,再加以修改剪裁,既要突出事迹,又要短小精悍,正好周瑾在,所以他要求周瑾帮一手。
周瑾在学校时就偏科,数理化迷糊,文科很好。初、高中写的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读,读技工学校时还有豆腐块文章见《劳改工作报》。
铁剑和周瑾关上门,在狭窄的房间抠了大半夜,字斟句酌许久,方把稿子搞定。第二天上午,分监政治处、狱政科为铁剑召开一个座谈会。政治处主任是一个胖得肚子鼓得像南瓜的军转干部。他说道:“铁剑是军转干部,分到沙拉分监后发扬了部队吃苦耐劳、敢拼敢打、不畏艰险的作风,也赶上好机会,除省局表彰外,还要参加全国表彰。如果获得全国表彰,就真成了追捕英雄,头上有神捕的光环。但铁剑同志定要记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沙拉分监的。如果获得全国表彰,就是全省监狱民警的殊荣,是沙拉分监党组织培养教育的结晶。任何人,只要离开党组织,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要存感恩之心,这个恩是党的恩,不是谁的恩……”
他还唠叨了许多,但处于极度兴奋的铁剑耳膜隔音,啥也没听清。接着是杨灵代表狱政科讲话,他清清嗓子说:“更多的话,主任都叮嘱了,铁剑能如此,既是他个人的努力,也是党组织的培养,更是我们科的光荣,科里光荣了,我这个科长也光荣。愿铁剑同志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短暂的座谈会一完,铁剑和周瑾就搭梁分监的车上了省城。
铁剑和周瑾到省城后,梁翼就和他们分手了。梁翼驱车住进省局招待所,铁剑和周瑾回到省一监的民警宿舍。
自从吴应泉脱逃牵连周瑾的父亲,周世恒免了职回到省一监,几个月就退休了,铁剑也有一年多时间没见周监区。这次回家,周世恒心情十分激动,激动得止不住就“咳咳”地喘息。长期下井和大气污染让刚满六十的周世恒患上气胸、风湿病。下井的人离不开抽烟、喝酒,虽说喝酒燥热可追风,但烟酒又侵袭着肺心,久而久之,肺上就出问题。
见周世恒喘得厉害,铁剑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又在周监区的背上揉来揉去,让周瑾的母亲叶落花和妹妹周娟着实感动。
“姐夫,你和我姐结婚了,就是我们周家人,快上来吧,到省一监工作就好了,你们夫妻团圆了,我们家又多一个男子汉。否则,老爹身体又不行,这个家真有点阴盛阳衰嘞。”周娟瞧着铁剑说道。
“闭上你那乌鸦嘴,尽打胡乱说!”周瑾的母亲叶落花嘟着嘴瞅瞅周娟愤而说道。
“本来就是这样嘛,听说沙拉分监撤回省一监,方案都报省监狱局了,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嘛。”周娟嘟嘴回道。
“甭胡言乱语,就你是消息灵,这原本是很机密的事。”周世恒气喘缓和下来,斜一眼周娟说道。
吃饭时,周世恒拿出一瓶茅台,要和铁剑喝。铁剑第一次见茅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见周世恒喘息的样子,怜惜地说道:
“周监区,这样昂贵的酒,等来贵客再喝吧!”
“还周监区、周监区的,你就不改改口,叫爸爸!”周娟抓住铁剑的痛处,就用脚踩,指着铁剑说道。
“爸爸是我的老领导,总得给改口的时间嘛。”铁剑有些腼腆地回道。说话间,菜已上桌,周世恒费力地撕开茅台,倒上酒,首先举起杯说道:“你俩结婚,在农村办了,这里就不办了,这杯酒祝你们恩恩爱爱,天长地久!”说完一饮而尽。
铁剑和周瑾也举起杯。铁剑望望周瑾,周瑾点点头。铁剑回道:“谢谢爸爸妈妈信任我铁剑。上苍把周瑾这样优秀的女人赐予我,这是我铁剑的福分,我平生只有珍惜的份!”说完他俩双双仰头把酒倒入嘴中。
“姐夫,我也敬你一杯,我姐是省一监的工人。在监狱,工人和民警,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可不能朝三暮四哦,不论官位几何,糟糠之妻,患难恩爱不可丢哦!”周娟说完,也把酒倒入嘴中。
叶落花用筷子敲敲周娟的碗,微笑着说:“真是酒神,平时滴酒不沾的,也敢举杯一饮而尽,馋酒喝!”
“妈嘞,老爸喝酒,我们也遗传了基因。”
“甭看周娟平日里滴酒不沾,但和那些狐朋狗友蹦迪时,啤酒、洋酒就像喝水一样,从没醉过,这点酒小case喽!”周瑾瞅一眼周娟,不等她说完就接嘴道。“我姐也是,啥叫‘狐朋狗友’。这是啥时代?信息时代。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而要朋友多,就必然耗时间、耗精力、耗体力,还要耗金钱。应酬是交友的必备条件!”周娟嘟着小嘴,对周瑾,仿佛也是对周世恒、叶落花、铁剑说的。
“是信息时代了,但交友也要慎重,否则交上好友学好,交上坏友可能也会学坏。俗话说‘交到先生学算命,交到道士跳假神。’耳濡目染,就怕走火如魔。”铁剑也附和周瑾说道。
“姐夫,你不看本妻妹是啥人,世上占我便宜的人还在娘胎里,那些污流黄水的地方我不去,那些白花粉末(海洛因)本姑娘不沾。”说着,周娟手机响了,她看周世恒一眼,“喂喂”,转身出门接电话去了。
“手机这玩意儿就通话方便,但话费老贵,进话出话都要钱,就是屠户举刀——尽宰猪。”叶落花望着周娟的背影,愤愤地说道。
铁剑第二天还要参加省监狱局的表彰大会,茅台只喝了大半,就盖上了。周世恒有病,酒也喝不多了,没多劝,能喝多少喝多少。
“这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不是好东西,牛喝多了都会爬岩,留着下次喝吧!”周世恒喘着说道。
因第二天有会,铁剑和周瑾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第十章 权力与挑战
省监狱局的表彰大会在省政府会议中心举行。监狱局也有礼堂,但省局的决策者为扩大影响,一展监狱人民警察的风采,树立警威,租用了省政府礼堂。铁剑神采奕奕地来到会议中心的广场。省武警总队军乐团的吹鼓手们吹奏着那首耳熟的《迎宾进行曲》。进入会议中心那圆柱形欧式大门,他忙戴上预备会上发的火红红的绶带。绶带一戴,鲜红的光泽闪耀在铁剑的脸庞,使他原本就泛红的肤色变成苹果红。他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进会议中心。大厅门前左右岿然挺立着的门卫向他敬礼,两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往鬓角一举,像两只洁白的鸽子在铁剑的眼帘晃动。对军人、警察,敬礼是常事,下级给上级敬礼,警衔低的给警衔高的敬礼,十分平常。但此时此刻,两名笔直站立的武警战士向他敬礼,铁剑血往上涌。自己只是一个小卒,不配享有这样高规格的礼仪。当铁剑迈进大厅的一刹那明白了,这两个标准的军礼,是献给胸前那朵红彤彤的鲜花和肩上鲜红的绶带的。鲜花和绶带是英雄的化身,是正义和力量的化身。荣光让人振奋,让你为它去拼命去献身,这种荣光是国家精神之魂,是民族的大义。
立功、创模是每个>99lib.军人、每个警察梦寐以求的事。这种高规格的表彰大会,铁剑从没参加过。部队虽有这样的表彰大会,但和团里、师里的表彰大会相比逊色许多。所以,铁剑一直沉浸在甜蜜之中,以至于主持人点到铁剑上台发言,他才从这甜蜜中醒过来。
铁剑从表彰者行列走出来,走到主席台前“嚓”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再到台左角的发言席,不慌不忙,又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再向前迈一步,对麦克风发言道:
尊敬的各位首长,各位同仁:
今天领导给我这次上台发言的机会,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其实自己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能享此殊荣,实在愧疚。我之所以在工作中做出丁点成绩,是因为这原本就是一种职责,一种分内的职责。
古希腊神话说,普罗米修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人类送来了火种,使人类得到温暖和光明。丹柯掏出一颗红灿灿的心,以献给大地和人类。这些虽是神话传说,但都充满了爱和奉献,这种爱是对人类的爱,这种奉献是对人民的忠诚。
我们是监狱人民警察,是国家的柱石和执法者。我们既不像公安那样有着强大的公权,更不像法院、检察院那样头上悬着、肩上扛着法律之剑。纵然如此,不能说监狱人民警察就不讲公平正义。不讲公平正义,我们在执法活动中就会失之偏颇。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没有公平正义,就会失去温暖与光明。关系犯、权钱交易就会充斥社会。监狱不是世外桃源,它是社会大家庭的一个组成部分,也可能会受到污染。如果监狱受到污染,那就不是阳光下的监狱,而会变成阳光下的罪恶。
一个社会,有犯罪得不到惩罚、有正义得不到弘扬,不能惩恶扬善,社会就会变得乌烟瘴气,正常的社会稳定就不可能维护,人民群众的生活宁静就会被打破,那要我们这些头上高悬着国徽、肩上佩戴着警衔的人有啥用?无用的人只能是国家和社会的酒囊饭袋。
有人说“监狱人民警察又苦又累又熬人”,是的,监狱人民警察常常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也有人说“十年狱警两手空,十年经商成富翁”,是的,个性差异是有的,有的人是经商的天才,入警察门入错了行,他可以去经商。但作为芸芸众生,更多的人还是坚守这片土地,默默地奉献。没有英勇顽强的精神,没有特别能吃苦的精神,没有特别能忍耐的精神,没有特别能奉献的精神,你甭当监狱人民警察。英国那个老牌的政治家迪斯雷利首相说过一句金光灿灿的话:“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成为了很多人衡量一切的是非标准。
但要做到社会公平正义,就要用达摩克利斯之剑保护人民的利益。公安要侦查、抓捕违法犯罪分子,检察院要公诉,法院要判决。判处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罪犯就会被送进监狱。监狱人民警察就要执行法律赋予的监管改造职责。如果前面的三个工序都没出问题,我们这道工序出了问题,就会前功尽弃。犯人来到监狱得不到思想的、劳动的改造,马马虎虎,恶习依旧,那监狱有什么用?高墙电网就成为一个令人惊恐的摆设。反之,如果关押在监狱的犯人,监狱警察管不住,跑了,罪犯逍遥法外,得不到惩罚,法律就失之公平,更没正义可言。所以,我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追捕犯人是分内之事。如果说我能抓回几个犯人,包括自费、私假只身抓回罪犯吴应泉,只能借助《孙子兵法》来佐证,也就是说追捕就是打仗,因而必须践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故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最后,感谢领导给我这个平台,让我有机会发言。没有党组织的培养,没有领导的重视,没有人民的支持,我就不会站在这里,永远一事无成!
铁剑又标准地敬一个军礼,慢慢走下台。铁剑发完言,台上台下响起久久的掌声。
铁剑走回座位,整个动作标准干练,没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标准的军人站姿,眉宇间露出一股勃勃英气,颇有玉树临风、勇往直前的风度,让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人都叹畏!
省监狱局表彰大会后,铁剑被评为“省十大杰出青年卫士”,并被省监狱局推荐到国家司法部表彰。
省一监发生一场犯人纵火案,把党委委员、沙拉分监分监狱长梁翼推到省一监这个高度戒备级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的位置上。顾名思义,省一监就是省第一监狱,关押的犯人都不经过省罪犯分流中心,是直接从全省各地市送来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和无期徒刑的罪犯,二十年以下罪犯一个不收押。当然一些特定的犯人除外,如外国籍,港、澳、台,颠覆国家安全,涉黑,‘两非两案’等特定犯罪的个案,都关押在省一监。从关押的犯人就足以窥见省一监在全省几十所监狱中的地位和在社会治安中所扮演的角色。省一监在省会城市家喻户晓、幼老皆知。
这场大火发生得蹊跷,老监狱长魏闽就当年退休,他本想平安着陆,没想到天亮了才尿床。被服监区的犯人王敏患有忧郁症,半年前被服监区在狱情分析会上就作了汇报。
患有忧郁症的犯人平时不和其他犯人说话,更不会主动和民警交流。这些忧郁症犯人平时少言寡语,闷葫芦一个,但心中藏着许多事,长期积压腐蚀着自己的心灵。不遇事风平浪静,但一遇事就会爆发。
王敏患上忧郁症,省一监狱政科要求被服监区时时进行疏导,跟踪分析看押,但服监区忽略了王敏的情绪变化。王敏父母双亡,家中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和一个女儿,他贩毒也是为了让妻子过上所谓的好日子。不想钱没挣到,头一遭就闯进公安设的眼线陷阱,被判无期锒铛入狱。王敏最怕自己入狱后妻子弃他和女儿而去。女儿才三岁,失去父爱母爱,没有人管教,没有爹娘的孩子,会产生许多心理疾病。
光想王敏爱莫能助,只盼妻子不要和他离婚,只能望着高墙电网生叹。不想他入狱大半年,法院就来到监狱,王敏的妻子向法院提出与其离婚。身犯重罪,王敏知道即使不同意离,半年后法院也会硬判,为了妻子的前途,王敏忍痛割爱,同意与妻子离婚,在离婚判决书上签了字。王敏只提出让妻子替他抚养女儿,让女儿长大后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殊不知妻子拿到离婚判决书,把女儿往王敏姑姑家一扔,打工去了,且一走杳无音信。王敏的忧郁越结越深,越深越成闷葫芦,变成一个听话的机器人,民警叫干啥就干啥,劳动学习都挺认真。但监区民警忽略了王敏的眸子中射出来的呆滞的目光,把他的表情误认为老实,不想从忧郁中将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案件。
被服监区是严禁烟火的。上班时,厂门都有搜身的犯人,现场也有民警巡视。要吸烟的犯人都是劳动间隙在院子里和厕所里抽。
那天,王敏快下班时躲在厕所里点燃了香烟,手拿着未熄灭的半截烟头,混过搜身犯人的目光,下班前把烟头偷偷放进被服车间的棉花中。等犯人都下班进了监房,锁上门的被服车间里,为犯人做冬衣的棉花突然起了火。整个被服车间都是布料和棉花,那火很快就燃翻了。等监狱值班民警发现火势,层层上报,省市消防队的消防车嘶鸣着来到省一监,整个被服车间早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被服监区带出来救火的犯人都望火莫及,只有王敏面向大火手舞足蹈地傻笑着,边傻笑边说道:“燃起来了,燃起来了!”手拿着浇水的脸盆向烈火中走去。
在场救火的犯人和民警明白过来是咋回事时,王敏已被大火吞噬。但从王敏呆傻的神色和“燃起来了”的话语中,在场的民警和犯人都知晓,是王敏纵火无疑。
魏闽在监狱系统德高望重。刘邓大军逐鹿中原,他是先遣团尖刀连长,突破长江防线,他领导的尖刀连首先冲进南京总统府。随后进军大西南,他在大西南安家落户。解放战争胜利后,国家不可能养这样多的兵。转业时他已经是副团长,要求到国家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那时最需要的是社会稳定安宁,魏闽被安排在省公安厅。厅政治部留他在厅机关工作,他不干,要到第一线去。他对领导说:
“刚解放,国民党罪犯,土匪武装恶霸要改造,我要求到刚成立的劳改农场。”
政治部满足了他的要求,魏闽被分到省城近郊的一个劳改农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的副职,转正才到省一监任党委书记、监狱长。
魏闽不仅仅是扛过枪、渡过江的南下老干部,还是一个“弹花匠进朝廷——有弓(功)之臣”。
淮海战役他已经当上连长了。在碾庄战斗中,敌人在进入碾庄的桥头设有暗堡,要攻进碾庄必须先炸掉这个暗堡。他们尖刀连有爆破手,几个爆破手都在爆破中牺牲了。总攻时间在即,尖刀连还没有拿下这个暗堡,挡着大部队的道。
魏闽大喊一声:“机枪手集中火力掩护。”从爆破手中抢过炸药就冲向暗堡。战士们见连长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暗堡,眼红了,大喊:“连长小心!”手中的枪纷纷瞄准暗堡射击。正是所有的火力压住暗堡的枪眼。魏闽像只猫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又匍匐着前进,身子闪电般摸到暗堡下,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敌人被炸上了天。此刻,天空中“簌”地飞起一束光,那是总攻的信号。碾庄很快就被 89e3." >解放军攻下。为此魏闽被评为战斗英雄,胸戴解放战争的独立勋章!
省一监出这样的案件,魏闽难辞其咎,但念其军功卓著,且兢兢业业在监狱干了一辈子,就没给他任何处分,只让他提前半年退休,把位让给年富力强的同志。虽说只是提前半年让位,这比给魏闽处分还重。他认为这是一生的耻辱,这种耻辱不仅仅是给自己,还辱没了神圣的使命,这让他喝了很久的闷酒,方从阴影中走出来。
梁翼坐上省一监党委书记、监狱长的交椅。监狱是准军事化单位,有政委的设置。既然有这个位置,组织上也没让它撂着。省一监分管劳资的副监狱长李杰被任命为省一监的党委副书记、政治委员,和梁翼搭班子。
梁翼从省局回到沙拉分监,沙拉分监都知晓他“产房传喜讯——生(升)了”,“梁分监”的称谓成为历史,名副其实地称“梁监狱长”,亦简称“梁监”。但回到分监的梁翼一筹莫展,一脸愁眉苦脸相。其实在省局,陈跃局长找他谈话时,梁翼就提出不去省一监,去一个边远、艰苦的监狱都行。当然他最想去的是太平监狱,因那里有老战友陆洋,去和陆洋搭伙当政治委员。梁翼虽说只是沙拉分监的头,但毕竟是省一监的党委成员,对一监了如指掌。虽说背着省一监的皮皮,但高度戒备监狱,那真是火山口、炸药库,如动物园,放出一个犯人出来,就是一只老虎,轻可吓人,重可伤人,那压力可想而知。再加上又是企业法人,虽说监狱企业只是一个中型国有企业,但全是夕阳产业,产品落后,机器设备老化,八大分厂年年亏损,已经出现工厂瘫痪、工人面临下岗的危险。去当这个有名无实的监狱长、企业法人,这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往火坑里跳吗?它只有一个优势,在城市边缘,地理位置好。但监狱企业都徒有虚名,监狱是一个关虎的樊笼,企业是一个空壳,当上这个头,要搞好,谈何容易?所以他有意推。当陈跃局长找他谈话时,他做出一副蔫蔫的神态对陈局说:“自己文化低,能力不强,当沙拉分监监狱长都勉为其难,只因组织信任,才担此重任,现岁月不饶人,身体又不行,力不从心,希望组织另选他人。”
陈跃可不听这些屁话,头一耷拉说道:“你曾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以执行命令为荣耀,没听说过哪个军人接受任务时推三阻四。你虽说转业多年,但骨子里溢出军人的气质,从你工作中能感触你儒雅的品格。你虽不是拼命三郎式的硬汉,但也是不畏艰苦困苦、勇往直前的优秀将才,你如果不敢挑如此艰巨的重担,你就是一个懦夫!如果组织上不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那是组织不懂得知人善任!”
陈跃局长一席话,说得梁翼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好在虽说只是分监狱长,但他和陈局很熟,陈局也没把他当外人,也就微微一笑,点点头同意了新的任命。同时,局党委也批准沙拉分监退出高危行业,撤并沙拉分监,实施民警、工人、犯人的分流计划。
从陈局的办公室出来,梁翼心里很乱,虽说提职是人生中的一件大好事。但梁翼明显感觉肩上的压力,只是四十挂零的人,但当他走到中心广场,头一阵晕眩,差一点倒在地上。他勉强撑起来,慢步回到住处。
回到沙拉分监的梁翼有些恍惚。因为矿源枯竭,沙拉矿的生产已经不正常,分监撤了,沙拉矿也将闭井。虽说马上就要告别沙拉分监,梁翼转业到沙拉工作十二年,还真有些依恋。虽说这里条件艰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矿井闭了,分监撤了,脱离大气的污染了,但心里仍然有一种若即若离、若依若恋之感。
沙拉分监的分流虽说早在民警、工人的预料之中,犯人也听到了风声。但怎样分流,全是闷着葫芦盖着瓢,大家只是猜猜而已。只有采煤监区的大律师陈松一年前就猜出来了,只可惜沙拉分监留不住这位聪明绝顶之人。陈松日前就辞去工作,当上专职律师,离开了沙拉分监。
回矿的第二天黄昏,梁翼趁分流方案还没公布,辗转来到医院后山。他步伐虽慢,但很沉,他信步闲庭地款款爬到山顶,却无心观赏草丛那一蓬蓬太阳花。整个沙拉矿犹如一个马鞍形状,长期的冶炼,使大量的二氧化硫充斥在空气中,整个矿区除医院后山不北不南、不东不西的山峰很少被二氧化硫污染外,其余地方像秃头一样,草木不生。唯有医院后山坐南又偏西,刚好躲过北来的风,所以草木葳蕤,鸟语花香。
梁翼爬到高高的山顶,黄昏中的沙拉矿尽收眼底。空中没有了云朵,快落山的太阳好似燃烧的炭,放射出血一样的光芒,疲惫地挂在西边天沿。一群大雁鸣啼着排成人字往南飞,一片黑红黑红的浮云托着快落山的夕阳,浮云边缘被太阳光照得放射出一缕缕强烈的光束。光束没有射向大地,而是直射茫茫苍穹,在黑云的映衬下异常强烈。
梁翼抬头望望落山的夕阳,即刻视线转向沙拉矿。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从管教民警到采煤监区监区长,到沙拉分监分监狱长,集党委书记、沙拉矿法人、分监狱长为一身。十二年在茫茫环宇间只是短短一瞬,但对一个人,一个金色年华的人,有几个十二年?青春热血都播洒在部队,播洒在这个边远的矿山监狱。虽说如今升格走到省一监监狱长岗位,可说千年的媳妇熬成婆,但穷婆婆难当,何况身上压着千斤重担,不把你的腰压断都会让你脱一层皮,这是不争的事实,梁翼心知肚明。这反而让梁翼念着沙拉分监。梁翼要美美地看看沙拉分监,撤销前让沙拉分监美美地定格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像一幅画,一幅自己用十二年青春岁月描绘的画,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脑海中,溶进自己的血液、自己的生命,让它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发酵。
梁翼想着,目光不断地搜索着。左面是沙拉分监的指挥中心——沙拉矿矿部,沙拉分监办公大楼在一蓬翠竹的遮映下历历在目,大楼前的泡桐叶被二氧化硫涤尽了,泡桐树枝光秃秃地矗立着。
梁翼把目光移到中线,采煤监区、冶炼监区、采矿监区、发电监区监房一幢接一幢,圆形的、方形的围墙高立。梁翼能看见围墙上的电网和在岗楼上巡视的武警战士。梁翼再将目移向右面山腰,武警营房、家属区一排排地矗立,山头没有一丝绿色,因这里是北风吹来的入口,空气中二氧化硫流速高浓度高,因此草木不生。只有山顶上矿子校国旗飘扬。梁翼凝视着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眼中仿佛晃动出无数的刀光剑影。
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几缕云雾,被落山的太阳镶嵌着金边。一阵阵轻风,掀起梁翼一绺绺发丝。天渐渐暗下去,暮霭苍茫,远方的山峦已经模模糊糊。梁翼想起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望着天边的落霞,梁翼感叹着时光流逝,岁月沧桑,心喟然。只听到沙拉分监驻监武警营房传来哨音,部队晚学习开始了,梁翼怔怔,从恍惚中醒过来,踏着暮色..t>,慢慢向山脚走去。
梁翼来到办公室,杨灵早就等候着他。见梁翼到,杨灵迎上前去问道:“梁监,什么时候汇报情况?”
梁翼拍拍前额回道:“看看我这记性,晚上研究犯人押解方案,我咋就忘了呢?”
“梁监,你事太多,我们当下属的会提醒你!”杨灵温和地说道。“唉,这几天事多压力大,这头脑就不好使了。”梁翼边开办公室的门边回杨灵的话。梁翼和杨灵进了办公室,梁翼揿亮壁灯,轻轻把门关上。杨灵从怀中掏出犯人花名册说道:“梁监,按你的安排,这是十年以上罪犯的花名册,这是十年以下罪犯的花名册。如果一周后实施,就应尽快停产,以免节外生枝,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要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罪犯脱逃,心乱了,追捕很难。”杨灵边汇报边提醒。
“犯人押解计划,必须先报省局,时间虽说一周,但整个押解的组织指挥是省局负责,沙拉分监只是配合。到省一监的犯人由男民警押解,去就不回来了;女民警直接到女子监狱报到,政治处干部分流的方案已做。现在停产,把犯人收了,不等于过早告诉犯人了吗?先要求各监区摸底排队,出去可带可不带的犯人不带,要做到万无一失,胸有成竹,防患于未然。既要重视这次分流押解,又要考虑严密周到,切不可马虎行事。”梁翼一面翻看着花名册,一面对杨灵说道。看了一会儿,梁翼把犯人花名册递给杨灵说道:“你明天一早就上省局,守着狱政处批准押解分流方案,你拿到批复再回来!”听到梁翼交代,杨灵回答一声:“是。”退出梁翼办公室。梁翼又打通政治处的电话。政治处主任忙来到梁翼的办公室,拿出民警分流的花名册,虽说民警的分流方案十分简单,男警到省一监,女警到省女子监狱,但梁翼还是认真看了民警分流的花名册,没有多大问题,对政治处主任说道:“你到局政治部汇报民警分流方案,民警的分流归政治部,沙拉分监只是配合。”梁翼交代完,政治处主任也退出办公室。
梁翼把两件事办完,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夜十二点,他伸伸懒腰,熄了灯走出办公室。
夜已经很深了,办公楼前的几栋家属楼已经熄灯。夜空幽蓝而深邃。圆圆的月亮不知不觉已经爬上中天,月光把大地镀成银白色。整个沙拉矿很静,一种不知名的夜鸟飞蹿,“知知知”在办公楼前后鸣啼,匍匐在草丛的夜虫“叽叽”地叫着,节奏此起彼伏,天籁声不断传入梁翼的耳膜。他站在办公室二楼的走廊上,转眼看着坐落在低洼处的几所监房。围墙灯亮着,一颗颗犹如珍珠一般发出灿烂的光。他知道,再过几天,这些灯光将熄灭,开采了几十多年的老矿将闭井,退出高危行业,完成它的使命。在整个社会主义建设中沙拉矿虽说只是一滴水、一粒砂,但它毕竟为社会的发展作过一点贡献。为法制建设、社会和谐稳定、良好的治安环境,它作出过贡献。如今它的使命就要完结了,作为一监之长、一矿之长的梁翼,心中有一种淡淡的酸楚,虽说这个战场完结了,但新战场正等着他,这里的历史使命结束,预示着新的历史使命的开始。日久生情,梁翼有些儿女情怀,总有难舍难分之感。
“唉,人生就是一条船,命运就是浪,不知浪会把你掀向何方。”梁翼嘴中念叨着向宿舍走去。
吴应泉被追捕回来后,梁翼签字把他投入监狱严管队集训。这严管队是监狱中的监狱?99lib?,是每个监狱必须设置的机构,因每个监狱都有不服从管教和违规违纪的犯人。严管大队或谓严管监区专为那些监狱里的刺头所设。
吴应泉被投进沙拉分监严管大队,严管大队民警的管理就不像采煤监区那样自由。天刚亮,哨音就催促所有严管对象起床,跑步。全副武装的民警监视着,威风凛凛,黑黑的皮带上挂着警笛,电警棒让每个严管对象毛骨悚然。再弹跳的犯人进了严管队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早上的队列,齐步、正步让你踢得脚发酸,腰发软,午睡后有两小时的面壁思过。
严管队建筑也特别,禁闭对象是单间,小院坝中有花池,花池里还有自由游动的鱼儿。但在禁闭室的院坝中有一堵两米高的墙,墙面都用石灰粉刷得白云一般。这正是面壁思过的好地方。
吴应泉每天下午两小时的面壁思过,坐着又不敢动,着实让他规矩一番。头几天吴应泉十分寂寞,严管队不像采煤监区,犯人熟,民警熟,在外架箱又自由。
正在他心里压抑,寂寞无趣时,采煤监区杂工组犯人嘎鲁因偷偷喝酒也违反了监规,送来严管队。这让吴应泉兴奋异常,总算有一个熟人说说话。
三个月严管期满,法院在采煤监区对他又犯脱逃罪加刑的宣判大会结束,吴应泉回到了采煤监区。
那天他被带到采煤监区谈话室。吴应泉对民警谈话习以为常。铁剑带杂工组时,没少谈话,大多数犯人对民警的谈话听得进去,个别的只当耳旁风。
吴应泉被带到谈话室,谈话室里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狱政干事龙世雄已经坐在谈话室。吴应泉在特定位置坐下后,狱侦干事龙世雄首先说道:“吴应泉,今天罗监区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同你谈话,你对市法院的宣判有何看法?”点明主题。罗耘也说道:“你是触犯法律来到监狱劳动改造的,但你不思悔改,又一次触犯法律,理应受到惩罚,加刑是理所应当的。说说你对法院加刑的看法。”吴应泉耷拉着头,耳朵都立起来听罗耘和龙世雄提问。吴应泉沉默一会儿,抬头看着罗耘和龙世雄说道:“罗监区、龙干事,我知道脱逃是再犯罪,被铁干事抓回来了,我无话可说,该咋判就咋判,我会好好改造,力争重新做人。”
“吴应泉,不是力争,而是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只要你好好改造,那刑期愈坐愈短,如果你还有侥幸思想,那就会像这次把刑期坐长!”龙世雄口气强硬地说道。
“我知道,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血一热,不知会做出啥傻事来!”他回道。“监狱是刑罚执行机关,自古就有‘死不下地狱,生不坐监狱’的话。刑罚的痛苦性就体现在失去自由和艰苦的劳动中,只有通过思想的、劳动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如凤凰涅槃,如蛇蜕去一层皮,出现新的自我,使之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罗耘说道。
“罗监区说得是,我一定通过劳动改造,弃旧图新,重新做人!”吴应泉嗫嚅着说道。
“好,这就好。那你还是回杂工组改造,改造好坏不是嘴上说的,而是取决于你的行动。”罗耘放松口吻说道。
“罗监区,杂工组在一号井外,太自由,我怕管不住自己,又生出脱逃思想,已经加三年刑,都十四年了,让我痛痛快快下井挖煤,愉愉快快劳动改造!”吴应泉要求道。
罗耘没想到吴应泉会主动提出到采煤分监,他们想过,但又怕刚加刑,把矛盾激化。吴应泉自己提出来,正好中了罗耘的下怀。
罗耘同意了吴应泉到采煤分监劳动改造的要求。吴应泉来到采煤监区采煤分监区改造。这次回来,吴应泉像换了一个人,上工、下工、学习都跟着分监区的步伐,以至于采煤分监区的民警都认为当年吴应泉的脱逃与民警管理有关系,虽说铁剑已经调到狱政科追捕组,但在对犯人的管理艺术上有待学习提高。
第十一章 省一监危机
沙拉分监的秋色是迷人的,稻谷熟了,颗粒饱满的稻田在风的吹拂下浪一般滚动。山林已经不再是纯绿,翠绿中夹着树叶的枯黄,呈现出黄橙红绿。苞谷也走向成熟,田地里到处呈现农人们忙碌的身影。
这样的景致梁翼没兴趣品味,这几天他忙得焦头烂额,局里调犯的具体方案没下来,他不敢贸然停产:把犯人全收监了,万一局里推迟,这样大个矿,民警、工人、犯人、家属都没饭吃;不尽快收监,整个沙拉分监已是风雨欲来。他虽然召开过几次中层领导会,说明分流有一个过程,但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是信息社会,决策层无密可保,何况沙拉分监这样的单位。民警分流事关个人切身利益,去什么监狱,现在的中层领导到新监狱还能不能保留一官半职,总之,思想问题一堆。犯人虽说在哪个监狱都是劳动改造,但脱离现在管理的民警,想法也多,新的民警了解自己的改造吗,自己获得的表扬、劳积在新监狱算不算,管教民警好不好接触等等,问题也是一大堆。家属、工人更不用讲,分流不是小事,把梁翼头都磨大了,在这节骨眼上,雪上加霜的事接踵而来。
那天一大早,他就下到采煤监区了解罪犯的思想动态和生产安全状况。刚坐下来,办公室的电话就追到采煤监区。电话是省一监劳资科长王桐打来的。电话那边也急了,有点语无伦次。
“报……报告梁监,监狱通用分厂、被服分厂的工人堵厂区大门,必须要见总厂法人代表,也就是……是你梁监,见……见不到梁监不……不撤退!”
“王科长,这不是瞎扯淡的嘛,我还在处理沙拉分监分流的大事,省一监的工作都还没接手,你们不会解释吗?”梁翼回道。
“梁监,我们都讲过了,说等你上任再上访,但他们说人一天不吃饭不行,他们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王桐把监狱静坐工人的情况汇报道。
“李政委呢?他是政治委员,我不在,他履行监狱长职责,难道他也不敢面对工人吗?”梁翼在电话这端声音高八度地问道。
“李政委和工人在一起,做工作,但大伙不听,说李政委当副监狱长分管劳资就不关心工人的问题,所以非得监狱长、法人代表表态不可,否则,他们明天就上省政府静坐,还派代表去北京上访。如果真去北京上访,我们省一监的脸面往哪撂啊!”王桐说话都带点哭腔。
“真他娘的乱弹琴,这个监狱长都当成啥样了?又要找钱吃饭,又要抓犯人改造,这不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吗?”梁翼一般是不说流话的,说话办事都充分体现出儒雅气质,但遇重大问题,嘴中随时也会蹦出日妈日娘的流话来。
“梁监,你究竟来不来?这里真顶不住了,我都陪他们两天,口水说干,嗓子说哑了,你再忙也来见个面,表个态兴许就缓和过来了!”王桐急得近乎哀求地说道。
“来,来,是刀山也得上,是火海也得闯,哪个让我头上戴着这顶破烂不堪的乌纱帽!”梁翼说完“咚”一声放下电话。
梁翼刚放下电话,采煤监区长罗耘忙问道:“还汇报采煤监区情况吗?”
“还汇报个啥,你没听到电话里说的来着,监本部那边厂区大门都堵了,非见法人代表,这法人代表是啥破玩意儿,你们千万要注意‘两个安全’!他娘的。”说完走出采煤监区会议室,他的坐骑“陆地巡洋舰”已在楼下等了。
梁翼坐上车,让司机加足马力往省一监赶。司机老马是个老同志,见梁监脸色特别难看,知道他心急,也不敢多说话,平时,梁翼要他加大油门赶路,他会顶上两句:“这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开快车不要命了!”但今天他窥视到梁翼肯定遇到火烧眉毛的大事,只得稳稳握紧方向盘,踩油门的频率显然高了许多。梁翼昏昏然,只感觉车窗外树木纷纷后退。他就怕接省一监这个班,作为省一监党委成员,他深知省一监是名大内空难管理,谁当头谁倒霉,干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看看,还没上任就来事了,要上任了还不知怎样。如今任命宣布了,打退堂鼓,那就枉为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响当当的军人。梁翼大脑一片混乱,但还是细声地提醒老马师傅道:“安全第一,赶路第二吧!再急急不过天塌下来,你看天不还好好的嘛。”
“梁监,天是没塌下来,但你脸塌下来了,塌得怪吓人的。”马师傅边操作边回答着梁翼道。
“ 6211." >我这脸可不是冲你老马的。这地球离了谁都会转动,这省一监仿佛离了我梁翼就不行了,你不看交椅都没坐上,事就来了,这不是吓人吗?”梁翼嘟着嘴说着,心情仿佛好了许多。
梁翼坐在“陆地巡洋舰”副驾驶的位置上。每每坐在这个位置,方便纵览河流山川,在车内看窗外的景致,的确赏心悦目,心胸开朗。但今天梁翼无心观赏这一切,他拴上保险带,耷拉着头,手不断揉着自己前额。他前额饱满,这应了相理所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话。“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还在当战士时,家里就把梁翼的生辰八字告诉一个瞎子神算子,那瞎子几根指头掐来算去,片刻高兴地说道:“所算之人是何许人也?”
梁父故意说:“是家族中一个侄子,别人托算的。”
“哦,这可是一个大福大贵之人啊,可怜只是先生的侄子,要是亲生儿子多好嘛!此人正在数千里之外为国效力,官位已是公社书记级别,部队属连级。”瞎子说完呷口茶。
梁父接着问道:“先生说是大福大贵之人,那他一生一世官位几何?”
“哎,假如他不回到南方,官高位重。回到南方就难说,但起码区委书记一级是肯定的。”瞎子咧着嘴说道。梁翼在部队时,四年义务期都没回过家,穿上四个兜的军官服,探亲回家时,梁父谈及算命一事,梁翼哈哈一笑,对着家人说道:“那不是瞎话吗?你们还迷信得像真的一般。”如今官是升了,但这算啥官,肩上扛着高级警衔,还要自找饭吃,犯人干活养活自己,养活工人和抚恤人员,民警工资不足,这民警当得窝囊。如今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又不是计划经济时期,单位生产,国家包销。市场经济就是要砸烂计划经济的旧体制,重新洗牌除旧布新,那钱好找,以阶级斗争为纲时好说,只要斗私批修就行。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万般皆下品,唯有金钱高”。监狱企业又不是世外桃源,是驴是马都得接受市场经济的检验,淘汰旧的,新的建立。要淘汰旧的体制机制,牵一发而动全身,职工的利益就会受到侵害,各种利益冲突就会凸现出来,是这一代领导难以回避的问题。工人下岗堵门、堵路、上访,正是这一利益冲突所致。梁翼不断揉着额头,心猿意马地想着,昏昏沉沉。太阳当中,车过省会,来到城郊省一监所在地——石河滩。
“陆地巡洋舰”的轰鸣声惊动了堵在监狱厂区大门的人们,大家的视线齐刷刷转向吉普车。
也许是听说新监狱长要来,厂区大门黑压压一大片人,有坐大门两侧的,有坐在中间的,有在大门外自由走动的,有男有女,总之乱糟糟一片。
许多人脸拉得老长,骂骂咧咧。个别人心不在焉,主要是随波逐流,出于感情来凑凑热闹。这些人早就边工作边融入市场大潮,心猿意马,脚踏两只船,一边在监狱工厂上班,一边在外经商。人油滑得像泥鳅,他们加入这一行业,就是想拉尿捏鼻子,两头都拿到,好处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的思想。
大门被堵着,梁翼不可能躲闪,他本是冲这波事来的。历史把他推到这个岗位,纵然是火上烘烤,也是组织信任自己。战争年代,要你去流血牺牲,你还能退却吗?狭路相逢勇者胜,站在这个历史的关口上,任何领导都无法回避这个矛盾。
司机老马把车停在厂区大门边上。梁翼下了车,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整。梁翼一到,有认识梁翼的,就用高八度的声音吼道:“梁监狱长来了,梁监狱长来了!”
声音一出,大众耳朵都立起来了,劳资科长王桐也走过来,在梁翼的耳边“叽叽咕咕”一遍,那意思是要梁翼到会议室说。梁翼没说话,直接来到工人中心的位置,有精明的站起来,把小木凳让给梁翼。梁翼也不客气,坐下来,人群中像群蜂飞舞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梁翼坐下后,清清嗓子不快不慢地说道:“我就是新上任的监狱长,工业总厂的法人代表。很高兴能在这里、这种场合和大家见面,因我新来乍到,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定一个规矩,谁发言,自报分厂及家门,重复的问题不谈,有不同问题就说。我们先谈问题,至于解决问题,大家应容我点时间,但可告诉大家,我梁翼不仅是一监之长,而且是堂堂男子汉,砸一颗钉子一个眼,呸一口唾液一个钉,从不遮着掩着。大家说行吗?”
梁翼开口,人们嗓门关闭了,即刻鸦雀无声。梁翼趁大家沉默的当口,环视一圈人群,一眼就认出人群中的周瑾。虽说当监狱长前,梁翼就是省一监党委委员,不时也来开开会,但他认识的人少,更没有往来,一般情况下开完会就返回沙拉分监,认识的工人微乎其微,要不是闹鹰岩翻车事故,他也不知周瑾是周世恒的女儿、铁剑的妻子。
梁翼的目光在周瑾的身上停了两秒钟,就移到别处去了。“监狱长,你说得没错,我们自报家门就自报家门。我是香华被服厂的工人,我叫李玉兰,没合资前我们生产囚服和民用服装,除工资发得正常外,每年还向监狱交一定的利润。如今合资厂生产不正常了,外方老板卷款一走了之,我们三个月没发一分钱,你说,这咋活嘛!”说完,女人像死爹死娘般“呜呜呜”失声痛哭,泪水潮水般从眼眶中滚出来。
她呜咽着说不下去,人群中受她的情绪感染,也有人“呜呜呜”哭起来,女人泪眼浅。梁翼抬眼一看,个别男人也抬手抹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掉,那是没到伤心处。梁翼原来知道省一监只是背着一个躯壳,没想到空成这样,他心里也泛起淡淡的酸楚。一分钱都可难倒英雄汉,何况几个月不发工资,城里人又没有一亩二分地,可自食其力。虽说监狱不在城内,石河滩只是城市边缘,但吃喝拉撒样样要钱,三个月不发工资,饿死人责任在谁?这不女逼良为娼男卖血度日嘛!随着李玉兰的呜咽声,人群中有人站起来说:“监狱长,你看看我们都是香华被服厂的,监狱再不解决,我们就要去卖儿卖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怨气汹汹的,因为情绪激动,也没有自报家门。梁翼知晓,这不是冲他来的,这是监狱工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必然要遭遇的尴尬。“大家情绪不要太激动,香华被服厂的问题是特别突出,且矛盾尖锐,困难最大。同志们不急,我上任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们香华被服厂的事,看行不行?”梁翼边在小本子上记录,边回道。
“不急?咋不急!谁生娃娃谁肚子痛,火都烧到脚背上,刀尖刺进心脏了,还不急!你当监狱长的当然不急,当官的左手领着国家俸禄,右手收着黑钱,过着花天酒地、日嫖夜赌的日子,我们当工人的汤都喝不起一碗,还不急!”人群中有人抓着梁翼“不急”的话说道。
那人说完,只见李玉兰冲那人吼道:“你冲人家新监狱长干吗?!又不是人家搞垮被服厂的,好人坏人一锅煮,会说话就讲,不会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闭上你的臭嘴!”
“没事,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得给我点时间。几天后沙拉分监的犯人、民警就要分流,这里再急,也得让我把人分流完,回监狱上班再着手解决你们的事!”梁翼口气温柔地回道。
梁翼参加过省一监的几次党委会,香华被服厂的事在会上研究过,他略知一二,但始终是独立分监,监狱本部的事不归他管,他过问得少,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香华被服厂是省一监生产全省囚服囚被的工厂,工人众多。几十年来,被服厂都有活干,自产自销,利润亦可观。但改革的浪潮席卷中国大地,那浪滔天,各行各业,不合资就是思想不解放。合资了,聪明过人的外资老板绞尽脑汁,给领导者小恩小惠,以达到损公肥私的目的,从而使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地方政府不引资就是酒囊饭袋。许多地方建开发区,下引资指标到各级各部门的官员,和年终奖金、政绩考核挂起钩来,闹得有关系的官员肚子撑圆,无关系的官员一筹莫展,最后只来他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要杀要剐就这一百来斤,到年终听天由命。
狂浪也卷进监狱,被服厂正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和香港力胜服装有限公司合作的。港方看重数量不菲的囚衣市场,从香港收购破产服装厂的设备,这些使用过的陈旧设备在国内亦属一流。中方主要是政治因素,不引资唯恐思想不解放,效益、工人这些要素是次要的,一直以来政治运动让国人的神经紧绷,只要上面一闪电,下面就大雨滂沱。
合作后港方治工人可不像国有企业干与不干一个样。国有企业时期,监狱企业的工人是老太爷,招工时内部子女为主,工人是不动手工人,警察是动嘴警察,都是男人们的玩意儿,一个鸟样。这才有“几等警察劳改队,凡事都用嘴支配”一说。用外方的手段管理中方工人,就是藏犬看羊,追得你屁滚尿流。这早就被大胡子马克思分析透了,资产阶级要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这一价值又是在监狱工人中榨取,这个合资企业不等于竹竿捞粪坑——找屎(死)吗?外方压榨,工人罢工,监狱尴尬,土地、厂房合资了,监狱只是董事之一。平时倒“董事”,但关键时候不“董事”了。一个合资,问题推得一干二净,合资厂干不下去了,垮了,港方捞到钱,脚上抹油——溜,一个烂摊子又扔给了监狱,这监狱就成了八十岁的老太婆——扛不起了。
香华被服厂的工人听了梁翼有理有节有利的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总觉得入情入理,虽说还窃窃私语,但不像刚来时那样群情激愤。还是李玉兰“嚯”一下站起来说道:“梁监话说到这份上,也算入情入理,我们相信他,给他点时间如何?”她用了询问的口气。
“可以,再给梁监一点时间考虑我们的问题。”香华被服厂的工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梁翼瞅一眼李玉兰,他脑海中立即闪出擒敌先擒王的道理来。以后做工作,李玉兰思想不通,大伙不会通,李玉兰的思想一通,就可能一通百通,他心里有一根底线了。
香华被服厂这边刚刚有些眉目,机械厂的下岗工人又跳起来。“报告监狱长,我叫何天华,是省一监下属机械厂的下岗工人。请问监狱长,我们都快五十的人了,在监狱企业工作三十年,现在监狱企业说不要我们了,就翻脸不认人,一脚把我们踹下岗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年龄在外给别人当狗用、看大门都没人要,让我们怎么活?请监狱长给指一条路!”
这何天华语言辣,句句像一支支箭,直射进梁翼的胸膛。这种陈述,他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遭遇。现在他才觉得,自己平时以儒雅自居,但遇这些实际问题,备觉自己语短词穷,安慰不行,解决又爱莫能助,只有同情远远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这监狱企业,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市场经济的狂风袭来,不是卷起千堆雪,就是激起万层浪。历史像磨,要磨白多少监狱长、监狱企业法人代表多少头发,杀死多少细胞啊!“何天华同志,你的话倒让我作难了。你说的是实情,在社会的大变革中,肯定会伤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今天各位就是其中之一,这是历史的大潮,任何一次革命都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这是事实,谁也无法阻止它的汹涌之势。没想到这股摧枯拉朽之势也袭击着监狱企业,你们就是利益的受害者,作为一监之长,我仅仅表示同情是不够的,我上任后思考怎样给你们提供帮助,尽最大努力解决你们的实际困难!”
“不行,你必须现在就回答我们机械厂的问题。香华被服厂是企业合资,才造成如此后果,哪个资本家不压榨工人,不挖社会主义墙脚?三岁娃娃都知道的道理,有些人咋就不明白呢?”机械厂这边,传来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吼声。
这时附和声迭起:“对,立即回答!”梁翼见人声鼎沸,只好保持沉默,这短暂的沉默也许就是最好的回答,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会在沉默中消灭。梁翼知道,这是改革过程中触及个人、集体、国家利益的最根本体现,旧的经济秩序被打破,新的经济秩序还在孕育之中,这是历史赋予这代领导者特有的使命,任何人都无法回避,除非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否则,只要是时代的弄潮儿,你甭想身站岸上看船翻,优哉游哉袖手旁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梁翼是急流勇退之人吗?他扪心自问,困难只能吓倒胆小鬼,唐山救灾、自卫还击、长江抢险都挺过来了,区区这点儿困难算什么呢?无非是经济秩序建立前的黑暗,国家如此,监狱何尝不是如此。这毕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执法机关,监企剥离一定是迟早的事,体制不顺,监企合一,那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既然这种体制制约着监狱的发展与稳定,那一定制约着国家整个法制进程。随着社会主义法制的健全和完善,这必将成为监狱体制改革的一大亮点和突破。
正在梁翼沉默的时候,机械厂刚刚自报家门的下岗工人何天华“咔”地咳一声,怒视刚刚发言要梁翼立即回答的工人吼道:“你这是要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梁监屁股都还没坐到交椅上,你就猴急着要他解决问题,这可能吗?猴急吃不得热豆腐,梁监你看这样行不行?”何天华提高声音望着梁翼。
“何天华同志,你有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都可当着大伙说!”他知道这是何天华的个人魅力所在,忙微笑着对他说道。
“梁监,平心而论,香华被服厂是比我们困难,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很快也揭不开锅了。人总要吃饭,这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的监狱企业,总不能叫下岗工人饿死。这样吧!你在解决香华被服厂问题的同时,希望也能解决我们机械厂下岗工人的问题,请你尽快思考行吗?久了我们可等不了,饿狼吃肉饿鬼吓人,我们可是说话算话的人!”
梁翼听完何天华的话,微微沉思片刻,提高声音对着机械厂的下岗工人问道:“你们同意何天华同志的意见吗?”
人群异口同声,众口一词答道:“同意!”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可就驷马难追,我梁翼上任一月之内,不解决你们的问题,引咎辞职,行吗?”
“行!”
“哗哗哗……”省一监厂区大门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惹得许多过路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看猴戏一般围过来。省一监政委李杰听说梁翼到了,而且正和厂门静坐的下岗工人座谈,也急匆匆从监狱办公区赶过来。李杰到时,梁翼已经按下葫芦稳住了瓢,劳资科长王桐正说道:“刚才梁监解释很清楚了,大家该干吗就干吗,散了吧。”
工人们见再坐也徒劳,既然新上任的监狱长已经表态,王科长又发了话,就三三两两议论着撤离厂区大门。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王桐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四点,他恍然大悟,问道:“梁监马不停蹄赶来,还没吃中午饭吧?”
梁翼方觉腹中“叽叽咕咕”。“哪有时间吃,你一提醒,这里正闹情绪嘞!”他指指肚子戏说道。
工人们散去,梁翼、李杰、王桐来到监狱食堂。李杰叫食堂炒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对梁翼说:“随便吃一点,晚上把班子成员全叫来,给你接风!”
梁翼饿得不行,上菜就吃,也不客气。待食堂拿酒来时,梁翼抬眼一看,是一瓶飞天茅台,忙咽下嘴中的菜制止道:“刚和下岗工人对话,就躲在这里喝茅台,不妥不妥!”边说边从政委李杰手中抢过茅台,递给服务员说道,“这个先放着,来贵宾时招待,来一瓶一般的酒就行。”
“是。”服务员知道这是新来的监狱长,不敢怠慢,把茅台酒拿走了,不一会儿拿来一瓶习酒。梁翼边掀盖边说:“这还差不多。”
梁翼掀盖的同时,服务员拿来几个小白瓷酒杯。梁翼一看,看着服务员说道:“酒杯太‘文静’,拿大茶杯来,我和李政委、王科长平分了。”
服务员见监狱长和他开起玩笑来,脸微微发红,咧嘴笑笑,转身拿茶杯去了。“梁监,我不会喝酒,平时滴酒不沾。”王桐忙解释道。
“不喝哪配当监狱警察,社会上虽然有酒公安之说,监狱警察也不差嘞!你打听打听,在沙拉分监,谁都知道我梁翼喝酒没当过孬种,酒也水也,多也醉也。”梁翼说完,自己“哈哈哈”笑起来。
“梁监海量早就大名远播,我不行,酒一下肚,全身起红疙瘩,这皮肤就像小媳妇,见不得酒婆婆。”王桐见梁翼风趣,也风趣地说道。
“不喝拉倒,王科长不喝酒,咱俩兄弟二一添作五,掰平了。”梁翼说完把一瓶习酒倒在两个茶杯之中。
李杰也摇摇手说道:“我酒量不行,喝一点马虎,多了就成红脸关老爷了,虽说手不提刀,身不坐庙,但没有过五关,只能醉酒去麦城了。”
“今天我们倒想李政委醉酒一回,过五关斩六将。”梁翼说完,举起茶杯就和李杰碰杯。酒喝三口,梁翼茶杯里的酒去了大半,而李杰只下了不到四分之一。李杰脸微微发红,举起手中的酒对梁翼说道:“酒我喝不过你,但咱俩能在一起搭档干事是缘分,我舍命陪君子,敬你一杯。”
“干吗?”梁翼知道李杰酒量不如他,问道。“太猛,咱俩是兄弟,论年龄我比你年长,你帮老兄一半,咱俩就铁板上钉钉——硬撞硬!”李杰回道。“好,看在咱哥俩以后要精诚团结、扬长避短的分上,我帮你喝一半。”梁翼说着,正要去端李杰的酒杯,手机音乐响起,他手在空中微微颤抖一下,缩回来掏腰间的手机一看,是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打来的。杨灵在电话中报告道:“梁监,出事了,今天中午整个沙拉分监停工清理犯人时,发现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又脱逃了!”梁翼脸色铁青,把酒一饮而尽,酒杯一扔,撂一句:“出事了,我得赶回沙拉分监。”说完喊上马师,走了。梁翼坐在“陆地巡洋舰”上,让马师傅加大油门赶路。马师傅嘟着嘴唠叨道:
“这屋漏偏遭连夜雨,你这监狱长都成消防队队长了,坐飞机也赶不急,还要不要安全了,只知道命令开快车。”
梁翼闭着眼,任马师傅唠叨。他脑海中正思考,时隔分流只有三天时间了,关键时刻,让吴应泉这小子扛竹竿捅鸟窠——捣他娘的蛋,偏偏节骨眼上溜号。他知道马师傅的脾气,念归念,开车不马虎。现在争取天黑前赶到沙拉分监,好在天黑得不早。
马师傅嘟着小嘴,车速很?99lib?快,只见公路两边的行道树快速往后退。车行一百来公里,前面是监狱农场的地界。车刚过地界,公路上吹吹打打,一群送葬的人群在前面挡住去路。
马师傅“哔哔”地压喇叭,催醒处于半眠状态中的梁翼。梁翼不觉抬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他一跳,眼前这抬棺送葬的队伍服装全是天蓝色,肩后有一行白杠,这不是犯人抬棺送葬吗?他再仔细一看,有身穿警服的民警,还有腰拴草带、头上戴着白孝的死者家属。
梁翼知道,这是监狱老民警死后,叫犯人抬上山安葬。黑色的棺材上站着一只大雄鸡,那大雄鸡的鸡藏书网冠红红的,在黑黑的棺材上特别耀眼,雄鸡高昂着头颅,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前后八名犯人抬着黑大的棺材,一班吹鼓手在棺材后“呜噜呜噜”吹着,打鼓的断后。梁翼知道,边远的监狱矿山农场都办成了小社会。民警家属利用犯人干私活的不是少数,老一代的子女许多是犯人带大的,民警家中的红白喜事都利用犯人帮忙。他在当监狱民警的十多年时间中,犯人干私活是司空见惯的,但这样浩浩荡荡的犯人队伍给老民警抬棺送葬,梁翼也是第一次见。梁翼原本想下来批评一通,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这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他知道,这是他老战友陆洋的辖区。于是他让司机老马甭和抬棺送葬的人挤路,你再压喇叭他也不会让,好在就一小截路,抬上土坎就好了。他指挥马师傅把“陆地巡洋舰”靠路边停下,掏出手机拨通了陆洋的电话:“喂,陆洋吗?”
对方手机现出梁翼的名字,陆洋在电话的另一端骂起来:“老梁,你小子高升了是不是要请我喝酒?”
“老子请你喝酒,你的犯人送葬把老子拦在你们七监区农场边缘的公路上,你小子也太胆大妄为了嘛,还敢用犯人送葬。”梁翼说道。
“是吗,你小子是大惊小怪了,这是农场留下的财富,改不了嘛。”陆洋知道梁翼所在的位置了,回道。
“改不了?旧体制都得改,就这一习惯改不了?胆也忒大,就不怕犯人集体他娘的跑掉!”梁翼酒还没完全醒,在路边高声大气吼道。
“这卵地方埋人要看时候,有早上抬上山的,有下午抬上山的,要用死人的年庚生日推。你他娘的不是监狱局长,否则,我又要挨批了。”陆洋愤愤说道。“不是局长我也要批评你,你小子再不痛下决心制止,早晚要捅娄子的,人没埋完天就黑了,咋看犯人?跑了谁的责任?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小子的事!”
梁翼提醒道。“好了,我改了还不行,就是得罪几个人嘛,明天就上党委会,痛下决心制止这一行为,但有个条件,你小子必须到场部来,俩战友喝他个痛快。”陆洋说道。“你小子和我讨价还价,又不是做买卖。虽说这里到场部只有几公里,但老子三天后要分流犯人,哪有闲工夫和你喝闲酒。其他酒你喝掉,茅台给老子留着,分流完犯人咱俩喝他娘的三天三夜。”梁翼调侃道。“那就依你,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小子现在是省城根儿,当上第一监狱的监狱长了,以后可不能小瞧人哦!”陆洋说道。“说哪里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不了解?凤凰卸下华丽的毛还是那鸟样,变不了的。下次来省城我请你喝酒,闲话少说,我走了。”梁翼见送葬的队伍已经让出公路,挂断电话,上车走了。
人算不如天算,事急不如心急。梁翼坐在车上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沙拉分监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大事都等着他,人忙时就想有分身术,一半在省一监,一半在沙拉分监处理分流的事。这分流押解都是监狱天大的事,在这节骨眼上采煤监区他娘的又节外生枝,他感到大脑发胀。这罗耘不是关键时刻不添乱,调犯少一人,咋向主管局说,给省一监又增加了麻烦。
梁翼揉着太阳穴,思想乱七八糟,总跳不出工人下岗、沙拉分监分流、调犯押解追捕逃犯这些工作。屋漏偏遭连夜雨,心急又遇啰唆事。
他们行驶到二百公里处,这里离沙拉分监只有几十公里了,一辆大客车出了车祸,这是从沿海开到内地的一辆长途大客车。这里弯拐不大,是不应该出车祸的地段,也许是长途行驶,驾驶员疲劳。车翻下坎,人是没有死,但有几个重伤员,时逢梁翼的“陆地巡洋舰”赶到,路边群众嘶声喊,要求急救。
司机老马问道:“梁监,停不停?急就冲过去。”老马刚开口,就遭到梁翼的严厉批评:“你还是监狱警察,现在群众有难咋能冲过去呢?压着警报是能冲过去,但群众咋看我们这些警察?停车!”梁翼说完,车开到翻车处,马师傅脚踩刹车,还没等车停稳,梁翼就从车中跳下来,指挥着把重伤员送往县医院。原本再有一辆车就可送完伤员,但过的几辆车都没停。黄昏,太阳落山了,暮霭降临,纱巾一般的红云在天边飘扬,天暗淡下来。没有拦到车,马师傅又跑了一趟,直到红霞消逝,天完全黑下去,梁翼才离开车祸现场。那司机千声谢谢,万声谢谢,梁翼一看,再帮不上啥忙,说道:“不客气,我们是监狱人民警察,分内之事,有句话叫‘有事找民警’,我们在所不辞。”
梁翼赶到沙拉分监,已经夜里十一点,沙拉分监会议室灯还亮着。狱政科科长杨灵,铁剑等狱侦民警,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几个分监区长和狱政、教育干事都在。也许事已经议得差不多,没有了冲天日地的气氛,灯光把会议室照得如白昼,烟雾在室内飘荡,整个会议室格外沉闷。刹车声一下提起大家情绪,刚还霜打蔫儿似的,梁翼到了,大家精神为之一振,都全神贯注等着梁翼。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心情一直忐忑不安,这倒不是怕因吴应泉再次脱逃而被处分或撤职,而是分流时期,离撤离井下只两三天,硬是没能看住吴应泉,又让他在井下脱逃了,不是给沙拉分监添乱吗?他心有愧疚,难以面对梁翼。
杨灵没有这种感受,而是思考吴应泉再次脱逃的原因,是否追捕,派何人追捕,得等梁监决策。从心理上讲,他比罗耘轻松许多。
梁翼急匆匆走上二楼会议室,“噔噔噔”的脚步声肆虐着大家的心。梁翼直接走到正面的会议桌坐下,知道那是主席位,一直空着等他回来。
梁翼的脸拉得老长,脸色白里透青,胸膛一起一伏,这显然是血气上冲,又强压回去,在体内挤压而导致的。
梁翼刚一坐下,杨灵就说道:“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昨日脱逃的情况汇报……”
杨灵刚说到这里,梁翼一改平时的柔态,怒气冲冲说道:“不用你汇报,让罗监区长汇报。吴应泉在关键时期脱逃,后天省局、市检察院、武警部队就要来配合分流罪犯,我向他们交代不了,你们也难辞其咎!”
梁翼从没有这样大的怒气。平时出事,他都要求认真分析原因,查找漏洞,亡羊补牢,但这次非同一般,两天后沙拉分监不存在了,女民警要去女子监狱,男民警入省一监,十年以下的罪犯分到其他监狱,十年及以上的到省一监,这个方案已经审批,就要调犯了,节骨眼上犯人脱逃,这怎能不让梁翼生气呢?
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见梁翼怒不可遏,怯怯地站起来,埋着头不敢面对梁翼的目光,颤抖着汇报道:“昨天是分监规定犯人劳动的最后时限,罪犯吴应泉被民警带下井后,民警没有跟班直管犯人,让罪犯吴应泉有可乘之机,在上班时间从掌子面混到二号井的通风巷,趁看守罪犯不在之机,掰开已经锈迹斑斑的钢条,逃出二号井口,从抽风机房旁钻入苞谷林带脱逃。收监时,监区接到分监区的报告,监区、狱政科派出民警四处追捕,未追回,方向监狱长报告。这都是因为我们敌情观念淡薄,民警脱管失控,教育浮在面上,没有摸清吴应泉的思想,狱侦工作形同虚设,耳目关键时刻没有发挥作用。作为采煤监区监区长,我没有做好监区工作,关键时刻给监狱捅了娄子,我愿接受组织给予的各种处分!”
“处分,处分,一分析就是处分,给你一个处分,给十个处分能挽回罪犯吴应泉脱逃造成的影响和危害吗?能一个处分了事,我都愿背一个处分,从此高枕无忧了。现在是研究对策,亡羊补牢,连夜组织强有力的追捕小组,守路口,查车站,两天内力争追捕归案。”梁翼怒吼着说道。
“梁监,追捕方案已出,分三路围追堵截。一路由我带,沿公路在城南堵卡查车;另一路由狱政科铁剑负责沿上次吴应泉脱逃时走的路线,追到城中会合;第三路由采煤监区狱侦干事龙世雄负责,扑后路,迂回到城南,只有两天时间,只能碰碰运气。现在正是苞谷林带遮天掩日的季节,罪犯便于隐藏,追捕难度特大。当否,请你定夺。”杨灵按刚讨论的追捕方案汇报道。
梁翼听完汇报,略略思考一会儿,说:“事已如此,有何良策,不就追吗?立即出发,大家要发扬吃苦耐劳、英勇顽强、连续作战的精神,尽一切努力将罪犯吴应泉抓捕归案。”
第十二章 最后的越狱机会
吴应泉上次被抓回后,一改铁剑管他时的刁悍,深沉得百依百顺,将那阴郁的想法深藏于心。从严管队回到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教育谈话,要吴应泉回杂工组劳动改造。吴应泉知道,犯人都不愿下井,井下的恐惧让许多犯人望而生畏,但井下劳动强度不大,由于井小设施简陋,特别是电瓶机车运输量小且慢,窝工现象严重,时间自然就像兰州的拉曲,八个小时完成的任务,要拖到十来个小时,也就是说,在井下的机动时间多。所以监区长罗耘让他回杂工组时,吴应泉拍拍胸脯说:“罗监区,我这人啥都行,就是关键时刻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地面上难以控制,心一横,血一热就会做出不能自控的事来,还是下井吧!到采煤监区劳动改造,用汗水洗涤自己肮脏的灵魂,让劳动净化自己好逸恶劳的思想,在监狱荡尽自己的不良恶习!”
一番话,让监区长罗耘以为吴应泉被抓回后,会洗心革面,改恶从善,重新做人,也就没多往深处想,让采煤分监区领吴应泉走。采煤分监区虽说是一个分监区长建制,但只有五个民警,分监区长高永玉是省煤校毕业的,虽说对采煤的业务熟,但对监狱业务就要生一些,手下有四个民警,一个民警是分监区狱政狱侦教育干事,其余三个管段民警,一个钉子一个眼,分监区正好三分队,监狱基层民警配备远远低于司法部的规定,民警长年累月超负荷劳动,被戏称为“犯人有期,民警无期”。
分监区民警把犯人带下煤井,又要抓安全,查看瓦斯浓度,生产运输,又要拉屎撒尿,根本顾不了掌子面攉煤的犯人。加之有守井口的人,民警认为犯人下了井,就上了双保险,不易脱逃。殊不知百密一疏,井下漏洞也多,往往被长年累月超负荷工作的民警忽略了。
吴应泉在民警面前乖巧,表现在每天都完成任务,这让分监区长高永玉放心。在生产任务压头时,从分监区长到监区长甚至监狱长,主要精力都用在抓生产经营上,这也无奈。皇粮、囚粮都不到位,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找钱,监狱企业工人、家属这一大家人吃啥?不解决皇粮问题,监狱就是“生产第一,改造第二”。这是监狱不争的事实,谁说都没用。
吴应泉到采煤分监区改造的头三月,月月超额完成任务,管段民警和分监区不时表扬着,月考核都是满分,没有违规违纪的记录。
吴应泉的心思,只有嘎鲁知晓。那天是周日,监区长罗耘下令休息。上午进行政治教育,下午三个分监区和杂工组开展篮球比赛。四个组打循环。到两个采煤分监区时,吴应泉和嘎鲁混出人群,溜出篮球场,来到采煤监区伙房后面的空地,地里种有南瓜、蔬菜、豆类,围墙下是草地。采煤监房是老监房,围墙也只有四米五高,电网立在围墙上,电流量也不到五千瓦,不像大监狱电网悬在围墙内侧成倾斜角,在外面见围墙不见电网,电流量也超过八千瓦,离围墙一米远还拉铁丝网,竖一块“高压勿近”的钢牌,让靠近的犯人望而生畏。
吴应泉和嘎鲁迈着碎步,慢慢沿着围墙走。这块地平时也有犯人走,但此时大家都凑热闹去了,嘎鲁瞅瞅四处无人,用胳膊肘肘吴应泉说道:“监狱还是狠了点,出去一年就拉长三年,加到顶了!”
嘎鲁的话惹得吴应泉也斜着眼瞅瞅,确认四周无人,只有监区操场的喧哗声。他眼珠扫视一下围墙电网回道:“加多少都无所谓,刑期只是一个临时枷锁,挣得脱时,一天牢老子都不愿坐,挣不脱,我就是一匹收缰的野马,暂时收收放荡不羁之心。”
“真想出去?你现在的刑期已经超过我了,好好改造,掰起拇指算也就八九年,其实这点时间混混就去了,再跑,这牢就越坐越长,啥时才有一个头?”嘎鲁叹口气说道。
“你傻儿就不想迅速脱离这高高的围墙电网吗?上次我是太大意了,让铁干抓了,凭我浑身武艺,在哪不能藏身,嘎木这一带混个啥。这次我要能出去,就去千里之外,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我看他们还有啥能耐。”吴应泉转动着眼球,低声说道。
“听说沙拉分监要分流,监狱退出高危行业,犯人都不从事井下劳动了!”嘎鲁说道。
“退个屁,是沙拉分监矿源枯竭,煤倒还能挖若干年,但硫铁矿没了,所以要撤销沙拉分监!”吴应泉回道。
“唉,撤销沙拉分监,我们不知又要分到哪里改造,管教民警咋样?我们的奖分能否兑现?”嘎鲁晃晃头,叹息着说道。
“咋分?这还不简单,你我这些十年以上刑期的犯人,还能去低度戒备监狱吗?那些在野外劳动的茶山、农场甭想去,肯定关押在高度戒备监狱。”吴应泉笃定地回答道。
“伙计,沙拉分监是省一监的分监,如果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到省一监去,那省一监围墙里三层外三层,据说电网都是上万千瓦的,隔围墙一米就有电流感,那真是插翅都难逃嘞。”嘎鲁吃惊地对吴应泉说道。
“正是如此,我怕去省一监,你尽快给我找一条路走,要在分流前解决问题。”吴应泉神秘兮兮对嘎鲁耳语道。
“路倒是有的,就看你的运气了!”嘎鲁也神秘兮兮说道。“甭卖关子了,快把你说的路告诉老子,老子知道你架厢的,井下哪有一个缝你都知道。”吴应泉又瞅瞅四周,急促地对嘎鲁说道。
“急个,心急吃不得热糍粑,急会急出问题的,你不看监区在你我的身边安有耳目,稍不谨慎,就露出马脚来。现在监狱管得多严,这叫分流前的黑暗,现在要有谁溜了,民警是猫儿抓糍粑——脱不得爪爪,大意行吗?”嘎鲁老练地回道。
“那你也不能看我急出病来,见死不救嘛,你我兄弟一场,情分为上。不瞒你,我挖空心思就是要出去,用啥方式都行,多坐监狱一天多遭一天罪!你不看这么久憋得我人都瘦了半圈。”吴应泉近似哀求地说道。
“这好办,明天我去井下架厢,我瞅民警不在,我来你的掌子面,带你去一看便知。”嘎鲁对吴应泉说道。
“这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哥们,待我先出去打好基础,你出来也能帮你一把。”吴应泉脸上露出笑容,拍拍嘎鲁的肩说道。
他们聊着聊着,球场中的比赛完了,空地上人多了起来,吴应泉和嘎鲁不便多说,天南地北扯一些野话,各自回到自己号室。
几天后,嘎鲁找空隙溜到吴应泉劳动的掌子面,猫着腰带着吴应泉去了二号煤井的通风巷口,守巷口的犯人脱班了,吴应泉对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栅一瞅,瞬间心知肚明了。
离收监时间还有两天,也就是梁翼到省一监处理工人堵门事件的那天早晨,吴应泉和往常没啥两样,被管段民警带出工。犯人对啥时分流知之甚少,但吴应泉感觉民警增多了。在一号井口,监区长罗耘、分监区长高永玉、狱侦干事龙世雄等监区民警和分监区民警都站着。凭吴应泉的直觉,他知道分监分流的时间快到了。沙拉分监的分流虽说没有排出时间表,但犯人们都知道沙拉分监要撤掉,民警和犯人都要被分流,只不过时间是特保密的,只有高层领导才清楚。不到犯人收监,普通民警不会清楚,纵然像罗耘这样的监区领导,也只能推测,知道大概,不知详情。
吴应泉被带到巷道深处,犯人们都去了各自的掌子面。吴应泉拼命攉了一个来小时的煤,趁民警去别处巡视之机,偷偷猫着腰,装出一副拉稀样子往二号井口走。偶..尔在暗淡的小巷里遇上犯人,犯人也不管这些闲事,都知道憋慌了找废巷解手,事不关己。
吴应泉在一个废巷口遇到一名巡查的民警,他一看不是采煤分监区的,是掘井分监区的管段民警,他压住心跳,站在小巷边缘让他先过。那民警斜视吴应泉一眼,问道:“这是通风巷道,你去干吗?”
“报告干部,我是采煤分监区犯人吴应泉,是三号掌子面的攉煤工,这两天闹肚子,要去侧边废巷解决问题。”吴应泉边报告,边用双手捂着肚子,做出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那民警没在意,晃晃头上的矿灯走了。
吴应泉见民警走了,急匆匆溜到二号口的铁栅栏处。他怕遇到守井口的犯人,隔几米就放慢速度,轻脚轻手往井口走,当他看清井口铁栏栅时,守井口的犯人正伸腰站起来。那人仿佛坐累了,转身向大巷走去。
吴应泉见守井口的犯人在,便停住脚步,思考对策,突然见那犯人站起来伸懒腰,他知道机会来了,那犯人要到大巷找犯人聊天去了。吴应泉怕露出蛛丝马迹,让整个计划前功尽弃。
他疾步回到死巷,憋着气蹲在黑暗处,像一只十分警觉的山猫。蹲一会儿,那个犯人晃动着手电,嘴中哼着:“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边哼歌,他手中的手电筒晃着吴应泉蹲的死巷道,那光在四壁上一闪就过去了。那犯人压根儿没发现什么,更不会知道吴应泉此时此刻就猫着腰,蹲在这个废井。待那犯人哼着歌走过废巷,吴应泉又轻脚轻手走出废巷,疾步来到二号井口,锈迹斑斑的钢筋被他用力一掰,上面的铁锈就纷纷落掉。他双手死死掰着钢筋,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血涌上来,手上露出鼓胀的筋脉,只听得“咔嚓”一下,钢筋断裂了。他使力将断裂的钢筋掰弯,刚好能拱出一个人,侧身拱了出来。
钢筋封闭的井口隔二号井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他悄悄来到地面,能清晰地看到抽风机抽出的雾气,能听到抽风机轰鸣声。但四处无人,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大地,生长期的苞谷林带正吐穗扬花。抽风机房肯定有人,吴应泉溜出二号井口,疾风闪电般钻进比人高的苞谷地。他不能勇往直前,他知道,只要民警发现他脱逃,会警报四起。采煤监区不远处是一条深涧,过了深涧就到茫茫苍苍的峡谷深山,往深山走,神鬼都不知他是逃犯,他冷静分析这一切。其实,若干天前,他就琢磨,从二号通风巷口溜出去,走哪条线能逃过民警的追捕。溜出后,吴应泉迅速脱下那件标志明显的天蓝色白杠杠囚衣,身上还有一件白色的衬衣,这是没有标志的衣服。他踅身顺着相反方向,从苞谷带匆匆穿过。上小路时,他先瞅瞅路上是否有人。当确认无人后,他才从苞谷林带蹿出来,疾步蹿进下一块地,进入沟涧。再穿过沟涧,钻进山林之中,脱逃就成功了。他下到沟涧,涧下是流淌的爪仲河,河水不深,水流不湍急,他已经胸有成竹,民警还没有发现他。他悠然自得地顺河走过一座木桥,过了桥又踅回一里来路,放目望望半山中的分监,眯眯笑着,钻进了高高的山林之中。他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偏西,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当二号井守井口的犯人返回岗位,就会发现他脱逃的事,追捕的警报声就会响起,监狱的鸡犬都不得安宁了。
吴应泉下到爪仲河,再从河西上岸,钻进森山峡谷。他确信监狱民警还没觉察,便缓慢穿行在丛林之中。此刻他汗流满面,刚才如惊弓鸟,从二号井通风巷出来后,就不停地穿梭在苞谷林带,人急心热过了河。他脱下那件汗涔涔的白衬衣,缓缓地往山上爬,气喘吁吁爬到高山的山顶,和坐落在对面半山之中的监狱遥遥相望。他站在一块光秃秃的青石上,遥望远远的监狱,隐隐约约听到急促的哨音和警犬“汪汪汪”的狂吠之声。他抬头看看快落山的太阳,太阳仿佛是一个醉酒的汉子,满脸通红,一群鸟在霞光中飞翔。吴应泉用手甩一个飞吻,在内心深处说一声:“再见吧!监狱。这次我不会愚笨到再回嘎木、箐上这些地方,我要到外地进入城市打工。铁剑,看你长多少只千里眼、多少双顺风耳,想再抓到我吴应泉,白日做梦吧!”
他心里想着,顺着山梁,爬坡下坎朝着东边走去。
三天后,省监狱局调犯的指挥车、大囚车闪着警灯,来到沙拉分监。梁翼忙得不亦乐乎,巴不得使用分身术,一个分成两个用。他一面接待调犯的人,一面还要抽时间听三个追捕组的汇报。自从吴应泉从二号井掰开钢筋脱逃后,他风尘仆仆赶回沙拉分监,举止儒雅、用思维说话的他狠狠把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骂了一通,虽是骂部属,但人家梁翼也骂得艺术,不粗鲁:“天都亮了,你罗耘还在我梁翼的床上撒泡尿,你扪心自问,我咋向省局交代。多次讲,监狱要撤了,眼睛要睁得比牛眼大,死死盯着犯人,严防死守,不要捅娄子,这时出问题能通天,通天的漏洞咋补?你们采煤监区就当耳边风,别的监区都能做到,唯有你们。吴应泉第一次脱逃,周世恒都自动辞职,你罗耘自己看着办,调犯前人侥幸抓回来,还好说;要抓不回来,完成调犯任务,在省一监上班后我第一个拿你开刀问罪。那时你甭怪我梁翼六亲不认,老领导都不网开一面,拿自己的兄弟练刀。别说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搞自己人,有树威信之嫌。”
罗耘脸都吓白了,只能唯唯诺诺,目瞪口呆地傻坐着听梁翼发泄。他后悔,要是提前一天收监,吴应泉也不会脱逃,就不会出这样大的娄子。世上没后悔药买,任何自责都无济于事,现实毕竟是现实,吴应泉脱逃已成事实。
按照分监安排,调犯前一天所有监区进行调犯动员,并清理物品,整理犯人平时的考核积分,清理犯人在生卫科账上的零花钱存款,机关各业务科都很忙。铁剑是狱政科狱侦干事,有追捕任务时就组织民警追捕逃犯,没有追捕任务时就负责科里的狱侦业务,到各监区务建耳目,侦破狱内的普通案件。平时事不是太多,调犯工作不太具体,除把一些耳目材料整理,转给来接犯人的监狱外,科里工作插不上手。杨灵科长这天也忙得加班加点,调犯的许多业务工作都在狱政科,他无暇到监区去转,关键时刻又怕监区再出大事,要了解监区动向。调犯最能体现一个监狱的执法水准,许多平时没暴露的问题,都会暴露出来。民警执法是否公正,有无收受罪犯家属贿赂,有无和犯人拉拉扯扯……这些问题都会随犯人的调离浮出水面。
在狱政科办公室,科长杨灵对铁剑说道:“你追捕回来暂时没具体任务,你就下到各监区了解了解情况,明天就要调犯了,甭又节外生枝,弄出事来。”铁剑带一个小组追捕吴应泉,熬了两天两夜,一无所获,有点屁蔫屁蔫的,见科里的同事们都忙忙碌碌,也不好意思闲着。听了杨灵科长的吩咐,答应一声:“是。”踅身走出狱政科办公室。
他先到冶炼、采矿监区,这两个监区的监房同一个围墙。他见民警忙,犯人也忙,犯人已经动员完,十年以下刑期犯人已知道要去的监狱,十年以上的都知道到省一监,所以,三三两两正聊着天。犯人在监内是不允许串监串号的,平日里民警管得紧,串监串号要被扣考核分,百分考核又是罪犯奖罚的主要依据。但此时要分了,民警有意放水,让他们临别前见见面,聊聊天。
铁剑离开采矿和冶炼监区,踅身来到采煤监区,这里是他转业来的第一站,虽然工作时间不足一年,但他对采煤监区情有独钟,吴应泉正是他在采煤监区工作时从他手中脱逃的,也是他请假只身抓回来的。全省追捕能手,省青年卫士等荣誉接踵而来,荣誉来得太突然,让铁剑都来不及想。
他来到采煤监区,正遇监区长罗耘从监内走出来。罗耘这几天心情糟糕透了,吴应泉在罪犯收监头天脱逃成功,这让他思来想去几天睡不好觉,监狱长梁翼毫不留情地批评,而且还留有尾巴,他不知犯人分流后会得到啥处分,所以心情沉重,一脸沮丧。铁剑见罗耘沉着脸走出监房大门,忙追上去问道:“罗监区,杨灵科长派我下来了解犯人的动态,工作准备如何?”
铁剑口气温和,他知道罗耘正处于矛盾的焦点,怕激怒罗耘。“调犯在即,再出问题,我就脖子上套根绳子自缢了,还活个!”罗耘知道铁剑来采煤监区是代表狱政科检查工作,所以,信口说道。“抓落实就好,节骨眼上,稍有不周,问题出来压都没时间压。”铁剑对罗耘说道。铁剑和罗耘很熟,铁剑分到采煤监区时,罗耘是副监区长,这句不经意的话又激起罗耘心中的涟漪,他叹息一句回道:“梁监骂我天亮了尿床,我也自责,要提前一天收监,吴应泉也不会脱逃。临坎出这样大的纰漏,调犯清点人数时,少一个犯人,这叫梁监咋向省局说,不上报人头不够,监狱就是数人头过日子的,上报吧!上级领导会说平时就隐瞒,到调犯临头瞒不下去了才报,欺瞒上级,梁监也不好交差。”罗耘此刻把积压在心中的话在铁剑面前释放出来。
“吴应泉十分狡猾,善于伪装,因他很小就在外混,全身都油透了,骨子里就不安分,要改造好这样的犯人难!”铁剑深知吴应泉的劣根性,感叹着说道。“现在不是改造难不难的问题,是怎样抓捕归案的问题,天网恢恢,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有犯罪不打击,有正气不弘扬,社会就一片混沌,无公平可言。吴应泉不抓捕归案一天,我不得安宁一天!是我的心病,也是监狱的耻辱!”罗耘牙咬得“咯咯”响,愤怒地说道。“这要看领导的决心了,明天就分流了,他应挂在省一监在逃犯账上,梁翼又是省一监监狱长,他决心不大,抓捕无望。”铁剑说道。“兄弟,我会向梁监请示的,把监区长职务撂一边,咱兄弟俩同心协力,不把这厮儿抓捕归案誓不还,我看他会上天入地不成!”罗耘誓言旦旦,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气概。
“他是一个狡猾的狐狸,这次脱逃绝不会重蹈覆辙,他会进入城市或出省打工。”铁剑回道。
“出国的都可引渡,何况他在中国境内,就是地鼠,挖地三尺也能把它逮住。他是人,活脱脱一个人,就是跑到天边,云霞也能罩住他,除非他在国土上消失。”罗耘气愤地说。
“光热忱不行,看监狱长决心喽!到省一监,说不定分哪个岗位,警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组织需要,纵然是上刀山、入火海,我都在所不辞。”铁剑响当当地回答道。正聊着,铁剑的手机响了,是科长杨灵打来的。杨灵让铁剑回到监狱大楼,在电话里说,省局领导和押解的武警都到了,让他去接待。手机是铁剑刚买的,沙拉分监驻地偏僻,手机服务开通晚。接完电话,铁剑急匆匆回到监狱大楼。
正值雨季,沙拉分监地处亚热带。今年从冬到春没下雪,地都干裂了,喀斯特地形,水都渗进岩缝了,村寨里人畜饮水都十分困难。但一进入雨季,老天又像决了堤,雨水瓢泼般倒下来,几天来淅沥沥下个不停。调犯这天下雨,梁翼站在监狱大楼上望望天空,对杨灵说道:“这老天硬是不会下累,调犯日子是省局定的改也不行,看来下刀子都得按计划进行。”
杨灵也刚起床,洗漱完就来,一上楼就见梁翼站在楼上。“一切就绪了,吃完早餐就要上路,改时间肯定不行。”杨灵回道。“我是怕闹鹰岩那段路。”梁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杨灵说道,梁翼话语轻,省略了话尾,但杨灵敏锐地觉察出梁翼的担忧。“这时候该不会有啥事吧!”杨灵说着,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雨“沙沙”
地下着,天空被大团大团的黑云笼罩,看来没停的迹象。吃过早餐,几十辆大囚车装完犯人。省局的指挥车,拉99lib?行李的大卡车,几十辆大囚车,武警押解车,光车队就拉得老长,那阵势煞是壮观。杨灵和铁剑佩戴“执勤”的红袖章。杨灵在采矿和冶炼监区大监房内指挥着,铁剑负责采煤监区的事。犯人先按编制把行李装上大卡车,大卡车开走后,按原来的方案,十年以下的犯人分在三个监狱,这些监狱先清点人数上车,开道车“呜呜”叫着开出监狱大门,最后剩下的就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中午时分,到省一监的犯人清点完毕,在省局调犯的花名册中虽然有吴应泉,但调犯指挥长陈跃一到沙拉分监,梁翼又是汇报又是检讨地把吴应泉收监前一天脱逃的案件汇报了,虽说陈跃顾及梁翼的面子,没有狠狠地批评,但那几句不痛但笞人的话像鞭子抽打梁翼的心。当梁翼把吴应泉在井下脱逃的案件汇报完,陈跃局长板着面孔说道:“梁翼,你真会选时机,调犯前没接到你的罪犯脱逃的报告,现在要清点人数了,你人不够喽,咋不待调完犯人才报告呢?”
梁翼理短词穷,脸发红,回道:“我检讨,责任在我,我尽快抓捕归案!”清点完,犯人一一上了囚车,监房铁门打开,开道的三菱吉普警车的警灯就闪耀起来。“哇哇”的警报声响起,在整个山谷回荡。开道车刚启动,紧接着第二辆是陈跃局长坐的指挥车,一辆丰田吉普,陈跃局长手拿对讲机,刚一出监房门就接到副总指挥长梁翼“一切准备完毕,是否启动”的报告,陈跃揿下按钮,嘴中回答道:“立即启动。”
随着指挥长的命令,一辆辆大囚车开出监门。雨越下越大,开道车“呜呜”的警报声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没出发前,指挥长陈跃就下达命令,只准开道车拉警报,不允许囚车个个都拉,这样声音大,扰民,但要求每个囚车都打开应急灯。数十辆车运行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宛如一条长龙,在山间移动。
铁剑和杨灵坐在一辆警车上,所有调到省一监的民警都分别坐在几辆大囚车上。大囚车是精心设计的,驾驶员座位后用不 9508." >锈钢制作有隔板,押解民警全副武装坐在驾驶员身后的位置,不锈钢栅栏内是囚犯。武警部队的押解车居中和押后,两挺机枪架在橄榄色卡车顶上,十分威武,气势咄咄逼人,这阵势震慑罪犯。
押解罪犯是一项威武而危险的任务,不论是长途押解还是短途押解,不论是大规模调犯还是小规模送犯人,押解都严肃而神圣,途中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押解民警挑了又挑,选了又选,不是精英不能当押解民警。
押解的武警是机动力量,战士们穿着雨衣,站在大篷卡车箱,雨从他们雨衣上小溪一般淌下来,手握机枪的战士肩搭在枪托上,全神贯注地目视前方,这样的押解虽说绝不会遇犯人暴动,但作为押解,武警战士必须按部队预案,每一个环节都要按押解的规范动作做。
卡车在山路上缓缓而行,战士们聚精会神站在车上,一个个像庄严的雕像,在岗位上尽职尽责。
押解车队行进本就慢,加之天不作美,雨下到中午时分也没停的迹象。车队在雨中行进,速度缓慢了许多,来到闹鹰岩已经是中午过后,闹鹰岩是进出沙拉分监必经之路。陈跃坐在指挥车内,还没过闹鹰岩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宏伟画卷:闹鹰岩两面悬崖,飞瀑流泻,好似一匹匹洁白的绸缎,从岩畔落下山涧,刀削一般的赤壁,不时传来几声猿啼,迷迷蒙蒙的盘山路,在雨帘中时隐时现。过闹鹰岩时,指挥长陈跃心有些打怵,他最担心的是险峻的地质地貌,雨最易造成水土流失、山体滑坡。闹鹰岩一带是山体滑坡的多发地段,万一在押解路途中……不会这样倒霉吧!陈跃心想。车一到闹鹰岩,他就十分警觉,目光死死盯着左面的山岩坡地,虽说岩石坚硬不易滑坡,但过闹鹰岩口,就是一个倾斜度极长的坡地,农民们在坡地种上庄稼,地质松软。开道车和指挥车后过,囚车一辆辆按序号通过。天不热,但陈跃紧张得流出汗,当囚车过去七八辆,不知道是车队的震动还是地质疏松,一块斜斜的坡地齐刷刷断裂下来,泥土夹着还没成熟的庄稼,把路断为两半。前面警车囚车通过了,后面囚车和断后的警车被卡住了。
泥土的裂断和滑坡的响声惊动了正在转弯的指挥车。陈跃心一惊,对话器传来副指挥长梁翼的声音:“报告指挥长,后面十米处发生滑坡,囚车受阻,请您指示!”
“加强警卫,全力抢修。囚车翻没有?”
“报告指挥长,滑坡时有一辆囚车被斜掀进路沟,没有翻车,更没有人员伤亡!”梁翼报告道。“这就好,全力抢修!”陈跃一边回答,一边推开车门,走下车,踅身向滑坡的路段走去。车被卡着的瞬间,杨灵和铁剑的反应就是发生了泥石流。他们迅速下车,快步来到滑坡的路段。那辆倾斜的车里的民警已经下车,犯人们在车上闹哄哄的。铁剑对那几个押解民警吼道:“退到车后,没有命令谁让你们下车?”
杨灵也吼道:“车又没翻,没有命令就私自下车,你们不是怕死,是找死,回车上!”
杨灵是狱政科科长,口气比铁剑强硬。那几个民警认识杨灵,这是执行特殊任务,绝不能懈怠,更不能有丝毫的闪失。杨灵和铁剑左臂上都戴有执勤的红袖章,表明在指挥长、副指挥长没有到来的情况下,他们有突发事件的组织指挥权。
几分钟过后,陈跃、梁翼等领导在滑坡处碰了头。陈跃要求道:“听从指挥,民警不得擅离岗位,武警加强外围警戒,不准犯人下车!”
在指挥小组碰头的时候,杨灵和铁剑已经分别爬到坡上的农民家,借来了锄头、钉耙等工具,附近闻讯的村民也纷纷送来工具。
嘎鲁坐在最后一辆囚车上。犯人打散后,没有了采煤、采矿等监区之分,只分十年以上刑期的犯人和十年以下刑期的犯人。十年以下刑期的犯人分流到低度戒备监狱,已经离开沙拉分监,他们幸运躲过了滑坡,而调到省一监这批十年以上刑期的就没那样幸运。幸好只有一辆囚车斜横在路边,没有被泥石流冲到坡下。如果掀下坡去,几十米深的陡坡,后果不堪设想。
嘎鲁乘的车大多是其他监区的犯人,但押解民警中有采煤监区分监区长高永玉。嘎鲁瞅瞅车内,犯人们正惊异地猜想着前方发生了什么,怎么停下来了。他捂捂肚子报告道:“报告高分监,我肚子疼,想大解。”他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姿势。
“上车前就要求所有犯人做好准备,你咋不解?现在不准下车大解,忍着!”高永玉正好负责十号车的押解,用命令的口吻制止道。
“高分监,我忍不住,再忍就要拉裤子里了!”嘎鲁捂着肚子,猫着腰再一次说道。
这一说,相邻的犯人说道:“拉屎不给下车,这不臭人嘛。”囚车上有几个监区的犯人,许多犯人高永玉都不认识。犯人这一咕哝,高永玉和押解的几个民警商量,电话请示副指挥长梁翼。梁翼接到报告,抬头看看天空,虽说天上下着雨,但没有雾,原野清晰,视野阔远,便回道:“加紧警戒,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接到指示,高永玉打开栅栏门,放嘎鲁出了车门。出车门的刹那间,嘎鲁举眼一看,外面站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民警和武警,他们荷枪实弹,神一样威严。他有些慌乱,不敢再瞅其他地方,知道任何非分之想都是徒劳的。他做出一个蹲在车边的动作,只蹲了一会儿,就边提裤边报告道:“报告高分监,我紧张,屎拉不出来。”
“你不是闹肚子要大解吗?咋又解不出来了,怕是心不正把屎都吓回去了,不准再提出大解要求。”高永玉拿枪口指指嘎鲁气愤地说道。
嘎鲁汗从两鬓流出,嘴中啧啧回道:“不解了,不解了!”说着爬进囚车。征得指挥长陈跃同意,杨灵指挥押解武警在滑坡处围个圈,机枪手把机枪架在卡车上,滑坡处武警找到有利的地形站哨。杨灵指挥倾斜的六号车所有犯人下车。杨灵和铁剑把从老乡家借来的工具递到犯人的手中,让他们铲泥,把公路上的泥往路坎下铲。陈跃指挥长要求其他民警坚守车门,犯人一律不准下车,小便有塑料袋,遇特殊情况请示报告。指挥长有令,谁也不敢下车,任凭犯人在车内嘀咕,民警也不放他们下车。
下车铲泥的犯人十分出力,泥泞溅得他们一身,他们也努力地铲着泥。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铲出路道,泥又滑下来。好在滑下的都是泥土,没有巨石。犯人多,铲的铲,耙的耙,约摸一个来小时,所有淤积在路上的泥土都被铲下坎。围观的老乡想帮一把,但被站岗的武警战士挡在警戒线外。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犯人们身上全淋湿了,路面显露,副指挥长梁翼不等指挥长陈跃发话,就对杨灵说道:“杨灵科长,把今天抢修公路的犯人一一记下,这叫押解途中有立功表现,回到监狱后一一登记在册,该表扬的表扬,该记功的记功一次,记入奖分,以资鼓励!”奖罚犯人的权限在监狱长手上。
“是,副指挥长,铁剑已经作了登记,回监狱后,犯人分到哪个监区,表扬嘉奖、记功的书面材料就发到哪个监区,请监狱长放心!”杨灵身上虽然穿着雨衣,但高山下雨当过冬,他嘴发紫,颤巍巍地答道。路面铲出来,杨灵又指挥犯人把斜在沟里的大囚车推上路。铁剑清点犯人,一一指挥上囚车,车队缓缓从滑坡处通过。待车队走完,还了老乡的工具,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杨灵和铁剑跳上警车,向省一监开去。
第十三章 革变
铁剑近来烦透了。吴应泉的脱逃、妻子周瑾下岗、岳父周世恒的疾病,这些都是使他烦恼的事。
吴应泉脱逃,省一监监狱长梁翼把追捕的任务又交给他和罗耘,不知是罗耘请缨的,还是他这个英雄声名远播,抓捕吴应泉归案的任务非他莫属。
罗耘到省一监,暂时坐了冷板凳。省一监原来的监区都有监区长、教导员,沙拉分监来的民警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虽说原来也是一个大单位,但那是强扭的瓜,压根儿就凑不到一块儿,只是领导间有联系,民警和民警之间交往少。省一监在城市边缘,优越的地理培养了民警们的皇城根儿思想,傲气从骨子里溢出来。
沙拉分监狱政科和省一监狱政科合为一体,杨灵从小监狱的狱政科科长到大监狱,也被任命为狱政科科长。铁剑在科里仍然管狱侦,但由于监狱大、监区多,铁剑除科里的业务,还负责机床、铸造片区的狱侦工作。罗耘分到监区等位置,毕竟在沙拉分监是监区长,省一监不好安排,就先在铸造监区打打杂。
那天梁翼到铸造监区检查工作,在办公室偶遇罗耘。梁翼问罗耘在干什么,罗耘嘟着嘴回答道:“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吃闲饭嘞!”
梁翼说:“那就和铁剑追捕吴应泉去。”就这样,罗耘来到科里。杨灵说道:“罗耘同志,你在沙拉分监虽然是监区长,当领导铁剑不如你,他没当过领导,但追捕犯人,你就未必比铁剑强,所以,委屈你服从铁剑领导,你看如何?”
杨灵的口气,执行这次追捕,一半征求罗耘的意见,一半没商量。当了几年监区领导,罗耘听得出杨灵话中有话。由于在追捕上,罗耘虽说不是门外汉,从警十多年参与了许多次追捕,但和铁剑这样在部队时就训练有素的侦察兵相比,略逊一筹,所以罗耘内心服从杨灵科长的安排。
这追捕犯人犹如大海捞针,虽说犯人脱逃后再狡猾也会露出蛛丝马迹。从亲人间通讯、出外打工的同乡,也能找到一些线索,但特费周折,加之像吴应泉这样在社会上混得油滑又第二次脱逃的犯人,反侦察能力和逃避追捕的意识特强,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抓捕归案的。铁剑清楚他肩上的任务,作为一名监狱警察,责任重于泰山,任务不领则已,一旦接受任务,就是国家行动,纵然是入虎穴、临深渊,也在所不辞。警察的责任不容你推三挡四,更不能讨价还价,必须以男人的铮铮铁骨,赴汤蹈火,勇往直前。退缩就是懦夫,不配警察的称号,玷污头上的国徽。
铁剑是血性男儿,接受任务从不犹豫不决、含含糊糊。但这次任务艰巨,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境由心造,烦恼一骨碌冒出来,这种烦恼先在心中,一遇有稍不顺心的事,无名火就爆发出来。
已经当了爹的铁剑,那晚被儿子铁锤的哭闹声吵醒,无名火起。周瑾生下儿子后,让铁剑给刚下地的儿子改名。铁剑姓杨时,都是按字辈改的,他父亲是“太”字辈,父亲的父亲是“延”字辈,到铁剑理应是“占”字辈,但人口普查时,政府在清理人口脉络时,知道杨姓是铁木真的后裔,就统统动员改成铁姓。但铁木真到现在多少代了?自然搞不清啥字辈,加之蒙古族字辈乱,不像汉族这样重视,每姓必有家谱,纵然是单名,亦知字辈,如名人之后,是某某名人第多少代子孙,如孔姓,因有大儒孔子,就有孔子第七十五代子孙。杨姓之前家谱也不乱,但这一改姓铁了,从铁剑这一代起就不靠谱,字辈乱了。杨太全刚有铁剑时,响应政府号召,户口登记时,就把汉族改成蒙古族,既然改了姓,就把娃名登记为铁剑,这既尊重了祖先姓了铁,名剑又读来朗朗上口,但到铁剑有儿子时,铁剑父亲杨太全遇到的麻烦,又传承在铁剑身上。虽说现代社会单名在农村城市都比较流行,不记字辈居多,但辈分还是要记起,唯有这铁娃没辈分,所以,周瑾生儿子后,还在医院病床上就叫铁剑给儿子起名,到周瑾出院,铁剑也没想好儿子的名。到了儿子满月,要上户口,周瑾催促,名字不改好,咋去派出所上户口?铁剑才抓耳挠腮对周瑾说:“铁姓生儿生女都不好改文的,何况他又带把,我叫铁剑,就叫他铁锤吧!”
周瑾听铁剑给儿子改这样一个又粗糙又沉重的学名,一脸不高兴。铁剑察觉,就说道:“你觉这名不妥,你改一个听听。”
这周瑾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一个好名来,也就推道:“儿子的名都是爹改,哪有娘改名的,你改猫狗都是你儿子,你咋改就咋喊。”铁锤的名字就登在派出所的户籍上了。
铁锤一下地那瞌睡就像毛毛虫一样依附着他,只要一吃饱就睡觉,而且往往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嗷嗷待哺,大半年养成了习惯。铁剑心情不好,铁锤半夜一哭,铁剑耐不住吼道:“真是烦死人,刚刚睡着就哭,还要不要人睡了,明天科里还要研究追捕方案,你快一点塞住他那张贪吃的小嘴!”
铁剑说完,翻一个身,双手捂住耳朵。自从有了小铁锤,铁剑和周瑾就没睡一个枕头,各睡一头。一是铁剑瞌睡大,翻身就像牛打滚,怕伤及小铁锤;二让周瑾睡宽些,夜里小铁锤要吃奶,也方便喂;再次是铁剑要上班,科里任务重,压力忒大,现在的监狱民警责任追究吼得响,打板子重,怕在工作中出问题。
小铁锤一哭,周瑾醒了,睡眼惺忪。自从生了小铁锤后她没睡过囫囵觉。下岗的压力原本就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做梦都后悔读劳改局这个破技工学校,得一个下岗的结果,早知是这结果,打死她都不读。毕业时沙拉分监已经合到省一监,省一监又是以周世恒为分监的中层领导安排的,如果要真分到沙拉分监,可以赶上最后一批从工人转为监狱民警,穿上警服,佩戴上警衔。当上民警,就等于端上铁饭碗,分流也和其他女民警分到省女子监狱,咋会下岗?还照顾中层领导,到条件好的省一监。在省会城市,工人一大堆,又不在以工代干的岗位上,从工人转干靠不着,被排在门外,眼巴巴看那些在以工代干岗位的工人传为民警,心里早就堵得慌。在改革的浪潮中,又大浪淘沙下岗成为弱势群体中的一员,气一直在胸中憋着。虽说下岗后,她自强不息,腆着大肚子都找门面,想开服装店以解决坐吃闲饭的问题,但现在是市场经济,钱不那么好赚,加之小铁锤需要人照顾,周瑾把服装店的门关了,一心一意哺育儿子,找保姆都要钱,现在的服装店还挣不到保姆的钱。周瑾想,小铁锤大一点儿,上了托儿所,再寻找适合干的工作。周瑾心里也藏许多渣儿,铁剑平时待她不薄,渣儿深藏不露,这下可好,小铁锤夜里哭啼,你铁剑就烦了,难道他只是我周瑾的儿子,不是你铁剑的儿子?周瑾气也不打一出来,吼道:“你烦了,怕吵闹了,他是谁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他天天吵闹我受得了,你就受不了,怕吵就甭生儿子,不结婚,一个人清静。”周瑾边把奶头塞进小铁锤的嘴中,唠叨着。
“你唠叨啥,还要人睡不了,明天还要上班,还要讨论追捕方案。”铁剑眯着眼回着周瑾的话。
“你上班,你是警察,你了不起,你老婆都这样了,你当警察,当英雄有屁用,你能用英雄、青年卫士的金字招牌换回老婆的岗位?你那些金字招牌屁用没有,既不能换岗位,更不能当饭吃,把那些桂冠戴在鸡头上,还是一个鸟样!”铁剑不提工作不会触动周瑾的痛处,一提工作这把壶,就刺痛周瑾的心,她伶牙俐齿冲着铁剑发一通牢骚。
“你下岗了,我不工作行吗?没工作这家咋撑?你啥时变得像泼妇,横蛮不讲理!”铁剑翻一个身,嘟囔着说道。
这是一句无心的话,铁剑不经意说说,但周瑾听得认了真,她从床上撑起来,小铁锤的小嘴从奶头滑开,没吃饱的小铁锤“哇”地哭了起来。周瑾“哗”一下拉开盖在铁剑身上的被子,指着铁剑愤怒地说道:“我下岗了,没工作,你这个大警察、大英雄看不上我了?是不是我配不上你了,那闹鹰岩翻车你救我干吗?你为何不把我从岩中推下去?死了还好,现在这样活着不如一条狗。现在的工人,在监狱还不如坐牢的犯人,那些犯了罪的人,国家包吃包穿,还不能打不能骂的。我们哪来衣食,老鸦啄来还是野狼叼来,不拼命能生存吗?”周瑾说着“呜呜呜”地哭起来。
小铁锤没吃饱“哇哇”地哭,周瑾气不顺也“呜呜”地哭,这半夜三更母子哭在一起。铁剑一听母子哭声,憋闷了。
结婚以来他们脸都没红过,更不用说打骂。周瑾下岗之初想不开,铁剑还不断安慰她说:“新旧体制更迭,自然要波及一些人。监狱工人是爷们,责任有民警承担,活又有犯人干,工人虽说待遇低点,也是做工的工人,全国只有监狱企业这样。现在是改革的年代,滥竽充数不行了,优胜劣汰是自然法则,你下岗了,但还有我哩,有我吃的,你就不会挨饿!”
铁剑这些话,让周瑾心里亮堂,但年方三十的周瑾,心想这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哪里找不到一个工作?下岗再就业的人比比皆是。但当她去找工作时,常常碰一鼻子灰,要么说她文化低,要么干脆说女工养不起,仿佛她周瑾没有手,不是去给别人创造财富,而是进养老院似的。碰一鼻子灰后,她清醒了,天道酬勤,凭我一双手,天旱饿不死勤劳人,她决心自谋职业,租了一个门面,开起了服装店。
“骂啥嘛,你就不怕吵醒两个老人,我又没说你什么,咋会找一大堆话来说?谁嫌弃你了,这不是因为吴应泉脱逃,监狱限期要我追回嘛。茫茫人海,谈何容易,让他们去追追看,谁生娃娃谁知肚子疼,火不落在脚上不知能烫人!”
铁剑反过来劝周瑾,他知道近年来难为她了。下岗对一个青春正旺的女人,是何等的压力,加之父亲周世恒肺已经空了,只有肺筋,肺叶已经融化了,院住不起,因监狱民警没进医保,住院要自己出钱先垫,监狱有钱时方按比例报销。周瑾的母亲叶落花没有工作,全凭周世恒养着。周世恒才住十来天院,就花去上万住院费,一住院,周世恒就挂氧气瓶,天天输贵重药,才住十来天,就闹着出院。他落下这个病,是沙拉矿的二氧化硫造成的。周瑾、周娟都说钱慢慢筹,周娟大学毕业,已经在一家公司上了班,虽说工资不高,但筹点钱她还是有办法,但周世恒了解家底,死活不肯,宁可挂氧在家休养。
家里人犟不过他。主治医生一想这肺空病没啥药好治,就是输氧,回家输也行,反正都是拖时间,也就同意在家治疗。医生特别咋呼,不要感冒,不能断氧,春夏秋都没危险,过冬就只能熬了,因肺空病人最怕过冬。
小铁锤和周瑾的哭声还是惊动了隔壁的周世恒和叶落花。周世恒“呼呼”地喘息着,病人瞌睡轻,他推醒叶落花。叶落花也听到隔壁小铁锤“哇哇”的哭声和周瑾“呜呜”的声音,忙披衣起床,“笃笃”叩铁剑和周瑾的房门。
铁剑结婚,因无力买房,只能跟着岳父岳母住,这套小二室一厅的房,居住面积只有四十来个平方,周瑾没结婚时,周娟和她住一起,结婚后,这一间成了周瑾和铁剑的新房,周娟就被赶出家门。在校时,一周回一次,铁剑不在,就和周藏书网瑾住,铁剑在,她就睡沙发。上班后,她基本不回家。女大娘放心,都到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叶落花也不管她。
铁剑关门上床,周瑾把奶头又塞进小铁锤嘴里,有奶便是娘,小铁锤不哭了,眯着眼拼命吮吸着乳汁。周瑾一看惊动了父母亲,哭声也收敛了,拉着脸,眼角还留着两颗晶莹莹的泪珠,宽衣喂小铁锤奶,屋里平静下来。
已经上任半年有余,梁翼每天都陷入监狱的琐碎事务之中,虽说防逃是监狱任务的重中之重,但面对经济举步维艰,梁翼把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用在监狱企业上,说直白一点,就是主要精力都用在找饭吃上。省一监是两块牌子,一块是省第一监狱,一块是创新工业总厂,下属有香华被服厂、机械厂、铸造厂等十个企业,还有一个农场和沙拉矿。省局没有任命厂长,但任命了企业法人代表,法人代表就成为企业的负责人。分厂多,战线长,只要一发不上工资,分厂唆使工人找总厂,总厂成了磨心,被推来推去,身为法人代表的梁翼又不能往省局推,自己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想方设法解决,不愿矛盾上交。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政委李杰说梁翼是监狱长,精力没有真正放在监狱长的职权上,重工轻监,背离监狱工作宗旨,又是高度戒备型监狱,要是出事不得了,大可惊天。
他们的争执,是上监狱围墙巡视引发的。那天梁翼解决好香华被服厂、机械厂的下岗职工问题,主要是让下岗职工认识社会大背景,希望他们识大体,顾大局,理解监狱企业的困难。企业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就是凤凰涅槃。旧的体制只有脱去它陈旧的外衣,安装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内核动力,才能在经济发展中腾飞。没有凤凰涅槃的精神,监狱企业就不会在市场经济的烈火中永生。这一转变必然要殃及部分监狱企业,伤及工人的既得利益,希望工人体谅监狱困难,下岗领取基本生活费,走再就业又上岗之路。
工人已经下岗,上访归上访,静坐归静坐,但工人们个个都知道社会状况和监狱企业的难度,搬石头打不了天,心也就平了。与其说是梁翼一番大道理解决了问题,倒不如说大家都看淡了,能拿点生活费下岗自谋出路,兴许是创业的好机会,也就理解了监狱党委的苦心。省一监大规模群体上访静坐的事,经过几个月的缓冲就此平息下来。
压下工人上访的葫芦,作为监狱长的梁翼总得过问一下监狱这个瓢了吧!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避开狱政科科长杨灵,叫上政委李杰,上到监狱围墙。
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初升的太阳缓缓地释放着光芒,圆圆的球体宛如刚出炉的铜锣,无声无息悬在天空,光芒把大地照耀成褐红色。
省一监外墙呈椭圆型,梁翼和李杰从东面上到五米高的围墙,入口处是武警的岗楼。站岗的武警战士认得梁翼和李杰,虽然战士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知道是省一监的最高首长——监狱长、政委。战士持枪“啪”一个立正,因部队内务条例有规定,持枪不敬举手礼,嘴中说一句:“首长好!”
梁翼刚来不久,只认识大队中队领导。省一监虽说驻扎了一个加强中队,但大队部亦驻一监,部队和省一监在同一院子里,民警和部队干部、战士都比较熟悉。梁翼曾经是军人,见战士持枪立正,嘴中说一句问候语,回敬一个举手礼,和李杰穿过岗楼,走进围墙。
他俩一上围墙,阳光照在身上。梁翼原本就壮实,一米七五的身高,身着乳白短袖警服,肩佩高级警官的松枝和一枚金星,站在五米高的围墙上,更显出威武的气质。李杰虽说清瘦一些,个矮人瘦,但在朝阳的照耀下也倍感精神。
省一监建在城郊的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岛上。奔流的香河一路向东,宽阔的河面水波荡漾,河堤两岸花红柳绿。而另一条河名叫柳河,把监狱一分为二,河堤的南面是犯人的生活区域,北面主要是监狱的生产区域,河中高高地拱着一座人工桥。这座桥全封闭,上工的犯人从桥洞中上班下班,高大宽阔的桥面可过卡车,从监狱围墙直通桥顶,从犯人生活区的围墙到生产区围墙,必须过桥,桥是生产区域和生活区域的连接点。
梁翼和李杰过了门楼哨位,先在犯人生活区的围墙甬道巡视。这围墙甬道有半米宽,虽说墙上不能骑车巡逻,但足以让过对面来人。几条电网倾斜着沿围墙伸延,电网上是强大的电流,足以烧焦生命。一次不知从何方跑来一只猴,脚刚落在电网上,“嚓嚓”几下就被击下地面,电鞭将他皮肉击穿烧焦,落下深深的印痕。
沿着高高的围墙走,梁翼感觉到这所监狱的宏大。柳河桥把监狱一分为二,北面的围墙甬道和南面的围墙甬道都长二千五百米,走完一圈要走五公里。巡视完犯人生活区,汗就从梁翼的脸上流下。他和李杰站在柳河的通道桥顶,梁翼突然看出问题。他指着一些乱搭的建筑物对李杰说:“政委,刚巡察一圈,生活区的一些建筑物违反规定,和围墙距离不足五米。这犯人中飞的爬的都有,虽说有电网围墙,但这不是阻碍犯人的铜墙铁壁,还有生活区那高高的烟囱,离围墙就更近了。不消除这些隐患,说不定哪天这里出问题,麻索尽从细处断。”
“你都当这么久的监狱长了,今天才提出这些问题,是不是太晚了点。你一心一意想让监狱企业走出困境,但甭忘了你监狱长的身份,监狱出问题,你梁翼长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抓监狱两个安全才是抓到点子上,正本清源,只有监狱安全才是第一要务,我的监狱长同志!”李杰在监狱分工抓政治工作,只有梁翼出差或者外出开会时才代梁翼全面主持工作,在许多公开和私下的场合,都说梁翼过问监狱企业多,管理监狱少。
“我的政委同志,我梁翼又没长三头六臂,你我一样都是两肩头抬一个头颅,我不能同时生出八只脚、八只手,面面俱到吧!当年老蒋都提出‘攘外必先安内’,如今的省一监,各种矛盾突兀,我总得抓稳定这个主要矛盾吧,安定团结不解决,吃饭问题不解决,我这监狱长咋当?”梁翼显得有些激动,声音也明显提高了几度,他们站在桥上,河床两边的行人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不管咋说,监狱的‘两个安全’刻不容缓,隐患不排除,不抓住监管的主题,监狱出事是迟早的事。”李杰拉长脸回道。
李杰是省警校毕业的,在学校学的就是监狱专业,毕业后分到省一监,从管段民警干到监区长,在监狱一干就是二十年,现在坐在监狱政委的位置上。
“你现在是政委,主管监狱思想政治工作,务虚不务实,当然轻松。谁管行政工作谁倒八辈子霉。都说前世不修行,如今搞后勤,我看是前世修行得当,今世你不管工厂,特别是监狱企业,真是和尚的头——无发(法)。”梁翼斜一眼李杰回道。
“监狱企业终归要剥离,要烂就让它烂下去,设备老化,产品无力参与市场竞争,流动资金短缺,谁能解决?现在的国有中小企业,就像七十岁的老妇人,你让她咋生崽?所以最终还是要淘汰。”李杰眼望着桥下滚滚东流的香河水说道。
“我的政委同志,你说得倒是轻松,如今的监狱体制就不顺,既是监狱,又是企业,监企合一的体制不伦不类。要说监狱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工具,就应该民警吃皇粮,犯人吃囚粮,工人自己挣口粮。监狱是管犯人的场所,要正本清源,监狱里就不应该有工厂、工人。犯人劳动对象国家提供,犯人劳动有报酬,可实行低工资制。劳动六小时,讲经济效益是社会企业的事,与一个国家机器何干?可历史已经把监狱和企业融为一体,咋分?已经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还连筋哩。民警吃皇粮肚子还饿着;犯人吃囚粮还劳动补偿着;工人自己挣口粮,监狱企业的工人是国家监狱的主人翁。有几个监狱企业的工人是做工的?都是寄生在监狱的附生物,靠监狱吃监狱,谁让你招他们来监狱工作的。活儿有犯人干,监狱企业都是犯人干活,不缺劳动力,你不让他们打杂干啥?”梁翼愤愤说道。
“所以说,现在社会对监狱咋说,一群吃不饱的民警,带着一群自找饭吃的犯人,养活一群不劳动的工人,我的监狱长同志,这合理吗?”李杰听梁翼说完,也愤然说道。
“政委同志,你记住,监狱企业是依附着中国的监狱成长壮大的,在计划经济时代它为国家作过巨大贡献,领袖都要求把监狱办成工厂、农场、矿山,要把社会渣滓改造成有用的公民,在中国一穷二白的背景下,不招工人进工厂行吗?还有劳改强制留场就业,危害一方的坏分子,还要养起来,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不给他饭吃?共产党闹革命,说到底就是要穷人有饭吃,有衣穿,你现在能让他们出去讨饭不成?这也不是共产党革命的目的和宗旨,所以说,监狱犯人有几百号民警管着,只解决吃饭问题。老伙计,对企业经营上我倒有一些想法,回办公室,我再和你商量商量!”梁翼说完,拍拍李杰的肩,顺着围墙走回来。
“你是企业法人代表,你说了算。”李杰嘟着嘴随梁翼走回办公室。
省一监是省局管辖的最大监狱,地理位置优越,最早时由省公安厅直辖,后来精减下放,省一监划归省劳改局。从成立之初起,就定位为重刑犯监狱,几十年过去了,在定位上只把重刑犯监狱更名为高度戒备型监狱,其收押改造对象没有发生变化,所以说省一监关押的犯人,刑期长,人数多。这在监狱内部、城市市民中人人皆知。监狱如此,企业亦如此,省一监对外的企业称省创新工业总厂,辖十余个分厂、矿山和农场。在大而全的时代,企业办社会的问题相当突出,公安派出所、法院监狱法庭、检察院驻监检察室、子弟子校、医院、托儿所,许多社会职能监狱都有,监狱膨胀,一所监狱就是一个社会,监狱的社会负担日益沉重。
梁翼任省一监监狱长后,其指导思想是率先解决监狱企业的问题,把监管上的问题先摆一摆,监狱的许多事都放手让副监狱长雷湘全和狱政科科长杨灵抓,遇到重大问题,雷湘全直接给梁翼报告。
省一监按工作安排,年度工作总结和第二年的工作安排的中层干部大会在大会议室举行。年度工作总结和来年工作安排是单位的重要大会,监办公室在通知中指出:这是监狱承前启后的会,不能到会的先请假并说明假由。这样重大的会议不遇父死娘嫁人,大家都不会请假,所有中层干部都到了会。梁翼、李杰、雷湘全等监狱领导走进大会议室。梁翼抬头一看,黑压压一片,有几百人,梁翼心“咚噔”一下,在沙拉分监时,民警工人有六百多人,但民警不到三百人。梁翼心想,这省一监真是名副其实,副科以上的中层干部就几百人,和沙拉分监所有民警都加起来差不多,平时虽说也到各监区分厂,不显山不显水,一收拢开会只见人头攒动。
大会由政委李杰主持,他抬手看看表,时间到了,他扭头问一下梁翼:“开始吗?”梁翼点点头以示同意。
李杰用手拍拍话筒,话筒“咚咚”声传出,“嗡嗡”声戛然而止,李杰对着话筒主持道:“省一监年度工作总结暨表彰大会现在开始。
“过去的一年,我监在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全体中层干警暨全体民警、工人的共同努力下,完成了省监狱局交给的各项任务。今天的议程有五项,第一项,请省一监党委书记、监狱长、创新工业总厂法人代表梁翼同志作总结报告,大家欢迎!”
李杰的话讲完,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梁翼起立,回一个标准的军礼,坐下后转动一下麦克风,总结道:“在省局的正确领导下,我们充分发挥了三个作用,即党委的核心作用、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在监狱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时,三个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终于完成了省局下达的各项任务,监狱管理上实现了‘四无’,即无罪犯脱逃,无大要案件,无犯人非正常死亡,无重大工伤事故。生产经营上,虽然完成了局下达的生产任务,但监狱企业亏损严重……”
梁翼念着稿纸,总结是办公室收集各监区、分厂的总结汇集而成,会前梁翼看过,总结部分办公室刘主任都能驾驭,但写完总结部分,就要提出下一年的目标任务。监管方面,刘主任轻车熟路,紧紧围绕“四防”提要求,但生产经营就难了,怎样表态他难以下笔。他请示梁翼时,梁翼说:“没有成熟的思路,但目标责任书要在大会上签字,任务按局计划分解,其他问题到总结会上再说。”所以梁翼念完总结部分,他只能边想边说,娓娓道来:
“新的一年,我们要以改革和创新的精神,锐意进取。在监狱管理上,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出浑身力气,确保‘四防’任务的完成。但在犯人的管理上,我们要结合新的历史条件下犯人特点开展有针对性的教育。教育改造手段的创新,就是监狱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创新,传统的‘三课’教育要坚持,但更重要的是要让罪犯的奖励和惩罚能在阳光下运行,让穿草鞋和穿皮鞋的在同一起跑线上。
“要探索和运用可视电话这样的远程接见方式,办好监狱内的广播、电视、狱内小报,创建女警教务中心,安装疏导犯人心理的亲情电话。要把矫治手段运用于监狱,使狱内有心理障碍和心理疾痛的犯人得到疏导,并通过亲情电话,尽可能解决犯人在服刑过程中遇到的家庭困难。矫治工作要请大学心理系的专家教授调研,帮助培养监狱心理咨询师,跟踪治疗犯人的心理疾病,尽力把这些有心理疾病和心理障碍的犯人矫正过来,这可能要花一年、二年、三年……的时间,但这是值得的,我们矫正好一个犯人的心理疾病,就可能改造好一个犯人,回归后不至于又危害社会,就对平安社会出了一分力。还要在监内成立法律援助中心,要把监狱建成阳光下,公正、公平、依法治监的现代化文明监狱,让犯人在法律上的问题得到救助和释疑!”
梁..翼一席话,让台下的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和走动,因他的讲话闻所未闻,让在座的人耳目一新,就包括在台上就座的监狱班子成员,都竖着耳朵听梁翼滔滔不绝地讲。大家都没有想到梁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纵然是说梁翼只重生产、轻监管的党委副书记、政委李杰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谁说梁翼不重视监管改造,他的演讲可能在某些方面开了全国监狱的先河。这种创新精神和意识,唯梁翼这既有军人的内涵,又有警察的气质,同时是一把手思维的人方可提出,梁翼创新思想被他桐油灯似的挑一下,拨一下,大家心就亮堂了。李杰觉得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看他平时只注重抓生产经营,没想到他早就胸有成竹,善于逆向思维,抓住事物的本质,不墨守成规,更不亦步亦趋、人云易云,如果来年这一目标实现,那甭说创造平安监狱,就是放一颗“全国监狱教育改革创新”的卫星都有可能。
分管监狱管理的副监狱长雷湘全刚从省一监狱政科科长的位置上提到监狱领导岗位。党委提拔他,主要是因为他对省一监监狱改造工作熟,进班子后自然分管监管改造。他参加全国、全省的监管改造工作会很多,还从来没有听到哪个领导像梁翼这样讲得耳目一新。他想,假如省一监都实现了梁翼勾画的蓝图,省一监不仅在本省鹤立鸡群,真正起到第一监狱的表率作用,而且在全国都会成为响当当的监狱。他听着听着,嘴角一弯,眯眯笑起来。梁翼讲完监管改造这部分,他喝一口茶,双眸横扫台下鸦雀无声的99lib?人们,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又继续说道:“在生产经营上,企业和监狱是一对孪生兄弟,从严格意义上讲,谁也离不开谁。监企要完全剥离,是不可能的事,监企剥离是我们的理想目标。当前监狱和企业还没有分开,我们各级领导干部思想必须解放,不能一谈监管改造,就放弃生产经营。大家要知道一个道理,天上不会掉馅饼,假如掉,也是从国家而来,这就加重了国家的负担。现在真正意义上的皇粮、囚粮没解决,民警工人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增量存量公积金都没有解决,这一千多工人,数百名吃抚恤、留厂养起来的不吃饭了?我们是一级党委,既然历史已经把他们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历史负责,既不能卸包袱,也无法卸包袱,更不能让他们饿肚子,改革开放的今天真要饿死人,那是对社会的不负责和犯罪。因此,再沉重的包袱我们也要用坚硬的双肩托起;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千方百计克服,绝不能不负责任地一推了之。就我看来,省一监就是一个聚宝盆,首先要落实目标责任制,要千斤重担人人挑,人人身上有指标。要把成本管理降低消耗作为降低成本的手段,倒推成本,最大限度提高利润,提高经济效益。
“其次,要充分发挥省一监机械制造企业的优势。原始的机械制造业不行了,我们要借鸡下蛋,和大企业联合,依托大企业,甘当配角,引进外协加工,把地缘优势变为经济优势。省一监的位置正是旱码头的龙口,打开生产区大门搞‘三产’,因这里是政府规划的机械市场和汽车市场,招租人多,上万平方米的厂房少投入就换回滚滚财源,临街围墙打开,修商业铺面,同志们要知道,犯人安全与否不在围墙电网外,而是在围墙电网内,因此打开外围墙变市场,钱不就进来了吗?……”
梁翼滔滔不绝的讲话,让台下的中层干部讷讷不语。他们不是没想过打开外围墙办市场,但谁都没这个胆。虽说这外围墙不是屏障,早就是围办公区的废墙,但推掉它需要胆量和魄力。
外大门围墙原是武警的外哨,因发生过犯人袭击武警事件,武警撤上内围墙岗楼了,外围墙是民警、工人上班甬道。
梁翼口若悬河地讲,台上台下响起“哗哗哗”的掌声,掌声过后,台下“嗡嗡”声迭起,监区长们议论道:“真要这样抓安全,四防无忧也!”
也有分厂厂长议论的,他们议论的是监狱企业早就应该如此了,守着聚宝盆讨饭吃,还是思想不解放造成的。
“嗡嗡”声被政委李杰的主持声打住。大会进行第三项,各监区、分厂和监狱长、总厂法人代表签订目标责任书。会场内响起轻松愉快的音乐。当李杰宣布所有议程完毕、散会时,所有参会人员都微笑着走出会场。
第十四章 丧事
省一监监管片区是一栋独立的小楼,小楼紧靠香河,院里种有一蓬蓬凤尾竹,细嫩的凤尾竹像柳条般弯曲,竹间夹有芙蓉夹竹桃,院子中还有几株桂花树,狱政科常年掩映在花红柳绿之中,让人羡慕。
铁剑到狱政科很巧合。沙拉分监民警名册到省一监政治处,老主任请示李杰。李杰说:“现在基层力量要加强,全部下基层当管教。”铁剑的名字出现在铸造监区的花名册上。罪犯到省一监后,杨灵来到狱政科,老科长雷湘全高升了,狱政科科长的职位空缺,虽然许多人都觊觎这个位置,但在党委会上梁翼推荐了杨灵。杨灵本身就是狱政科科长,无非是小科长和大科长的区别,实质都一样。梁翼一提名,想打小算盘的人都不好反对。李杰分管政治,心里本有人选,但梁翼先发言了,他不好反对,就卖个人情道:“不管大科小科,都是同一级别。杨灵在沙拉分监任狱政科科长已经六年,有能力有资格挑省一监狱政科科长重担,我看就这样定了吧!”
李杰一讲,大家更是无话可说,也就同意了。杨灵到狱政科报告后,知道铁剑没有留在狱政科,分到监区了。他找到梁翼说:“吴应泉要追捕归案,追捕人员非铁剑莫属,省一监历史上虽脱逃过犯人,但都追回来了,账上没有一个历年通缉犯人。沙拉分监合进来就给省一监留下一个‘历年在逃’,沙拉分监民警的脸往哪儿放!”
梁翼是他的老领导,话说得直白,不藏着掖着。梁翼是军人作风,喜欢有话直说,不愿绕弯子。听杨灵一说,他觉得有几分道理,如果不下决心把吴应泉追捕归案,还不在省一监留下污点?杨灵话一完,他提起电话就拨政治处,让政治处把民警分流的名册拿来。
省一监政治处权力很大,还是称为劳改局时,省一监中队级指导员、中队长都是由政治处任命,更不用说民警调动。像这样大规模的民警分配,政治处研究后交政委李杰过目即下文,一般不经过监狱长梁翼。杨灵讲到铁剑,他一下想起在沙拉分监时就说过让罗耘和铁剑追捕的事,也就默许了杨灵说的话。政治处一个女民警把沙拉分监民警分流的花名册双手递给梁翼,梁翼看了一下花名册,在铸造监区的名单中找出铁剑的名字。他提起电话拨通政治处主任的电话,说道:“铁剑是全国追捕能手,放铸造监区不适合他特长发挥,把他换到狱政科吧!”说完,“啪”一下放下电话,还不等对方同意或不同意,一副没商量的口气,一把手做长了,一言九鼎。
就这样,铁剑到了狱政科。杨灵知道,平时铁剑没事,狱政科十多个民警,内勤女民警就有四个,铁剑分到狱侦组,负责铸造、机械监区的狱侦工作。
铁剑来办公室。狱政科有五六个狱侦民警,片区工作民警平时不来办公室,所以大多数时间办公室没人。铁剑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到档案室借来吴应泉的档案,管档案的是一位女民警,铁剑知道她叫杨丽荣。因杨丽荣比铁剑年长,所以铁剑一见面就甜甜地喊道:“杨姐,借吴应泉的档案查看一下,科里安排我追捕,如今一点线索都没有。”
杨丽荣见是铁剑,忙放下手中的活,拿出吴应泉的档案,起身回道:“都说你是侦察员出身,千里以外都能从老鼠洞中抓出老鼠,你只身一人就把他抓回来了?他是人,无论天涯海角,上天入地,总得露出蛛丝马迹,只要认真,没有抓不回的。”
杨丽荣在狱政科工作了二十年,一直都在内勤的岗位上,对省一监犯人情况很熟。
“杨姐,抓犯人犹如大海捞针,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抓到的。吴应泉脱逃,都报司法部了,抓回来有啥用,又没瞒着不报,我觉得毫无价值!”铁剑接过杨丽荣递来的档案回道。
“这就错了,省一监没有一个历年在逃的,这是一个监狱的光荣。沙拉分监一合过来,在我们上报的统计报表上就挂一个历年在逃,这是沙拉分监留下的一个伤疤。再说了,吴应泉脱逃出去,谁知道哪天捅出一个天大的娄子来,拿炸药包炸天安门都有可能,那时谁负责?如果责任倒查,沙拉分监可是猫猫抓糍粑难脱爪爪嘞!何况罪犯逃避监管场所惩罚就是重新犯罪,你铁剑不会袖手旁观吧!”杨丽荣望着正要转身的铁剑说道。
杨丽荣的话让铁剑一愣,她虽然不敢说省一监这个伤疤就是监狱长梁翼带来的,但她正挑沙拉分监的刺。铁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杨丽荣的这些话哪是说沙拉分监,就是冲他铁剑来的。铁剑就是一块榆木疙瘩,这一刹那也开窍了。他虽分流到省一监来了,但沙拉分监给他带来荣誉,梁翼是他内心尊重的领导,不容人非议,更不容人蔑视沙拉分监。虽说沙拉分监边远闭塞,工作环境恶劣,但人文环境是其他任何地方难以比拟的,人纯朴真诚、无掩无遮、心胸坦然。想着他蔑视杨丽荣一眼,拿着档案回到办公室。
铁剑查阅吴应泉的档案,不断记录着档案中有关材料。他抄完,正要装档案,科长杨灵进门,说道:“铁剑,科里搞狱侦的同志都在小会议室,你把追捕吴应泉的方案汇报汇报。”
杨灵虽说当了科长,但是沙拉分监来的,对铁剑说话比较直,从不打哈哈,直白中透出淡淡的亲昵,铁剑能感觉到。铁剑不论在沙拉分监还是在省一监,都很尊重梁翼和杨灵。背地里也有人议论说道:“省一监这样大的监狱,又在省城,监狱长和狱政科科长还从县上来,仿佛省城没人似的。”听了让他心里愤愤不平。一天他邀科里爱嚼舌的几个民警喝酒,城里的人嘴馋,只要有人请,有请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几个人喝酒怎是铁剑的对手,他喝一两斤不醉,一是得益于他的蒙古血统,二是矿山练就。先天和后天培养了铁剑公斤级酒量。到饭店时,老板上几个小酒杯,铁剑叫来老板娘,骂道:“你真有眼无珠,小看我铁剑,用这样小的杯子喝酒小气,换大杯!”那老板娘回道:“兄弟,小饭店,除此只有这二两的茶杯!”说完她叫服务员换来。
铁剑看一眼杯子,再看几个民警说道:“这就好嘛,干杯爽。”那几个人早就目瞪口呆,酒一上铁剑就道:“各位兄弟,大家都在狱政科混饭吃,你们是本地人,我是外来户,兄弟我难得请几位喝酒,我今天定一个规章,兄弟我请不起茅台,只能请苞谷沙,但这苞谷沙度数低,爽口,我喝两杯兄弟们喝一杯,如何!”
那几个听说铁剑喝两杯他们只干一bbr>杯,忙说:“铁兄请客,酒好酒坏都是情,这样豪气咱们舍命陪君子了。”
铁剑举杯站起来先一倒入口,杯底朝天。又倒上第二杯,双手举杯说:“我敬各位兄弟,干!”说完他悬空倒入嘴,其他几个你看我,我看你,挤一下眼,也“咕咕”喝了。趁那几个吃菜的工夫,他倒满第三杯,这次也不站起来了,说道:“各位兄弟慢慢吃,铁剑我喝第三杯。”仍然杯子悬空,酒像流水一般倒入嘴中,他“咕噜”一下吞进去。他又倒上第四杯,举起杯,那几个没有喝过这样急的酒,脸微微红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又举杯苦涩地喝第二杯。
铁剑吃几口菜,看那几个人脸红得像关公。他举起第五杯酒,晃几下都没站起来,他又斜那几个一眼,有人醉了。他又晃悠一下身子,站起来结结巴巴说道:
“兄弟我喝第五……五杯了,大……大家睁开……开眼看,不……不要喝了不……不认账!”那几个认为铁剑醉了,说:“铁……铁兄,这杯就免了吧!”
“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咋不喝……喝。”他说完又悬杯倒下去。等他喝第六杯时,已经有人打呼噜了,有的说“喝不下了”,想赖这杯酒,铁剑“哗”一下站起来,很麻利把第六杯酒悬空倒入口中,那酒像流入他嘴中的一股子甘泉。喝完他一运气,手一捏,那个茶杯就碎了,他往地下一砸,指着那几个民警说道:“以后你们还在背后说沙拉分监,说梁翼监狱长的不是,甭说兄弟我不认人,脑袋都给你们捏扁了。”说完结账而去。
那几个民警惊讶了,张着嘴,舌头伸出嘴外,目瞪口呆。
铁剑来到狱政科小会议室,杨灵说道:“今天没别的事,让铁剑把追捕吴应泉的方案作简短汇报!”
铁剑其实没写方案,但整个方案都储藏在他脑海之中。他说道:“吴应泉性格狡诈,是社会油鸡,多疑,而且又是第二次脱逃,反追捕能力极强,所以,不可能再回他家乡嘎木、箐上这些地方重操旧业。虽说他有弹棉花的手艺,但弹棉花要发出‘梆梆’的响声,易被察觉,因此,这次脱逃不可能再回去,但我和罗耘还是要在嘎木、箐上拉网式搜索一天。第一是看他回去没,只要回去,就落下痕迹。第二是广泛收集那一带青年人省内外打工的信息。吴应泉脱逃后,他必须生存,有可能放弃手艺,而转向省内外打工,要打工就必须依托他家乡那些出去打工的青年。在他家乡拉网式搜查后,再由省内到省外追捕。在追捕中情况难料,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我相信天网恢恢,容不得坏人躲藏,总能缉拿归案。”
铁剑分析得入情入理,狱侦民警也是追捕高手,不是门外汉,自然没有说什么。杨灵要求铁剑尽快实施,将吴应泉抓捕归案,消除省一监月报上的污点。
铁剑知道,吴应泉在采煤监区时和嘎鲁关系最铁,铁剑琢磨嘎鲁可能会提供一些信息,就向嘎鲁上班的铸造监区走去。
铸造监区高高的烟囱冒着青烟,铁剑没有去监区,直接来到嘎鲁劳动的车间。刚到车间大门,就听到车间内激烈的吵闹声。原来嘎鲁正和一名犯人吵架,先是对骂,后来就扭打在一起,现场民警制止都无济于事。嘎鲁挣脱那个犯人,气呼呼寻找工具,那名犯人知道嘎鲁要干什么,也找到一把铁锨,嘴中嘟囔着:“你厮儿敢拼命,老子和你拼了。”现场民警正想叫人时,一扭眼见铁剑到来,忙向铁剑求援。铁剑见两个犯人都握有工具,走到他俩中间,大声吼道:“还不住手,再打,关你们禁闭!”
那个犯人不认识铁剑,举起铁锨就扑过来,铁剑一抬手夺下铁锨,那犯人有点踉跄。嘎鲁举起铁锨的瞬间见是铁剑,铁锨在空中凝滞了,双目震惊看着铁剑,呆傻地站着像个木偶。铁剑夺下那个犯人的铁锨,对着嘎鲁吼道:“还不放下铁锨!”吼声让嘎鲁醒过来,铁锨“当啷”落地。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上班时间也敢违反行为规范。”铁剑见两个犯人规规矩矩站着,便批评道。
“铁干,是他侮辱我,骂我是倮倮。”嘎鲁嗫嚅着说道。这一带把彝族说成倮倮,是一种歧视性叫法。“叫倮倮你就受不了,吴应泉在采煤监区时,你不也叫他苗子嘛!”铁剑说道。“吴应泉叫我倮倮,我叫他苗子,那是开玩笑,但我不许别人叫,特别他们城里人,明明是欺负人!”嘎鲁嘟着嘴说道。“劳改还分城里人乡下人,都是一副坐牢的嘴脸,还不快向民警认错,否则绝不轻饶你们。”铁剑用强硬的口气说道。“杨干,我错了。”嘎鲁转向民警说道。另一个犯人听嘎鲁喊“铁干”,他也知道铁剑名字,但没见过面,刚才一下,那犯人知道铁剑身手不凡,也学着嘎鲁的语气说道:“杨干,我也错了。”
姓杨的民警见两个桀骜不驯的犯人停下来,批评道:“为一句话也要大打出手,不看看你们是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劳动改造!回监好好学习行为规范,先写出检查再说。”
铁剑对那民警说找嘎鲁了解些情况。那民警知道铁剑是狱政科狱侦干事,点点头同意了。
沙拉分监分流时,嘎鲁的余刑还有十年,不能去其他监狱。沙拉分监的犯人多数是挖煤挖矿的,吃苦没得话说,所以到省一监后,多数都分到铸造、基建这些干粗活的监区,只有初中以上文化的才有资格到机械制造、被服加工这些监区。
铁剑把嘎鲁带到生产区办公室,铁剑先问一些嘎鲁生活和改造上的问题。铁剑在沙拉分监管过嘎鲁,彼此较熟,换一个陌生的地方,犯人需要有民警照应,嘎鲁对铁剑随和许多,铁剑有问,嘎鲁就答,但当铁剑问起吴应泉,嘎鲁说他出去就音信全无,自己一无所知。
铁剑看问不出什么,心想,吴应泉这样精明的人,虽说和嘎鲁是铁哥们,但对他也口是心非,不一定给嘎鲁说三道四。铁剑没打算能从嘎鲁嘴中获取吴应泉的一丝线索,但他必须来,一是让科里人知道他在工作,二是往往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会对追捕吴应泉归案大有益处,就像铁剑和罗耘明知吴应泉不可能重蹈覆辙,回到嘎木、箐上这些地方,但不等于不能获取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不深入海底,怎能缚着蛟龙,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侦察员最基本的功夫,还在部队时,铁剑就铭刻在心。
铁剑从嘎鲁嘴中撬不出有用的东西,说几句鼓励嘎鲁安心改造、弃旧图新、早日和家人团聚之类的话。回到科办公室,狱内的小手机响了,他一看荧屏上显示的号码,是科长杨灵打来的。他揿键一接,电话那端传来杨灵急促的声音:“铁剑吗?”
“我是铁剑,我在铸造车间找嘎鲁了解情况。”铁剑回答道。“快回家,你岳父仙逝了!”杨灵说道。“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因信号不太好,铁剑没听清。不允许民警带手机入监房,是因为全国发生几起犯人用民警手机指挥监外绑架事件,部里严厉规定:民警私自拿手机给犯人打电话要受到脱警服的严惩。谁都怕脱警服,不愿为打一次手机端掉饭碗。但手机不仅能用来打电话,还有玩的功能,打游戏、发信息。手机就像小儿子,爱不释手,离开手机民警都不习惯,光用办公室电话也不行。禁令没藏书网下时,大家都带入监。后来一说下岗脱警服,加上省厅、局、监狱三级突查不断,民警被吓怕了,都把手机存放在监外的办公室或门岗处,更有甚者,上班干脆就不带手机了。省局一看要完全杜绝手机入监,就和电信公司联合,开发出仅供狱内专用的手机,但动力小,覆盖面窄,一些旮旯听不清楚。
铁剑重复一问,电话那端杨灵又大声说一句:“你岳父死了!”铁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监外跑去。铁剑回到家,周世恒已经断气了,因是在家中死的,叶落花边哭边吩咐周娟找来一张白纸蒙在他脸上,表明周世恒已经离开人间,再也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她要给周世恒洗完身再穿上新衣。叶落花和周世恒生活了一辈子,自己又没工作,都是靠周世恒的工资养活一家人。家里没有积蓄,一般死人都应去殡仪馆,但收费太贵,叶落花交不起这些钱,只能在院子中自搭灵堂。因此,化装入殓就得自己动手,钱省了,亦表了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恩情。
周世恒是肺心病死的,近一年来周世恒都是挂氧生活,虽说挂氧不是住院,花不了太多钱,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让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周娟在周世恒病危时就对叶落花说:“父亲仙逝停在院子中不好,还是到殡仪馆方便。”
但叶落花不同意,她对周娟说:“到殡仪馆是省事,但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要给周世恒选墓地,数万元就不在了,谁家没有事,吵两天人家不会说三道四。”此刻周瑾正和原单位的朋友搭灵堂,没时间管周世恒洗澡穿衣服的事。周世恒躺在床上,生前早被肺心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脸很黑,此刻显得平静安详。铁剑火急火燎回到家。叶落花已经烧好温水,她吩咐铁剑帮忙,给周世恒洗澡。铁剑走到床前,深深看周世恒一眼,这个安详地躺着的老人既是他的老领导,又是他岳父。当年因吴应泉的脱逃,还没等责任追究下来,他就主动辞去监区长职务。一是他应负领导责任;二是为保护铁剑:他主动承担责任,铁剑的责任就小了。这事铁剑当时懵懂,后来才明白。铁剑想到这些,不由得一阵心酸,泪花在眼眶内转动。
“铁剑,把你父亲衣裤脱掉,我给他洗身子,趁人还是热的,晚了就僵硬了!”叶落花边拿毛巾边吩咐道。
铁剑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是”,声音像猫嗓里发出的。他轻轻解开周世恒身上穿的那套橄榄色的黄警服纽扣,脱下衣裤,叶落花用淡水和浴液给周世恒洗身子,室内发出淡淡的香味。铁剑忙问叶落花:“是什么,这样香?”叶落花回道:“你父亲一辈子讲卫生,离开人间了,也要他香着去火葬场,让他生活在芳菲的阴间。”
叶落花用香液混合水给周世恒从头到脚洗一遍,又用温清水清洗两遍,嘴中呜咽道:“老周,你安心去吧,现在女儿周瑾、周娟都很孝顺,活着时你担心我的生活,放心吧!不要说政府有抚恤,就是没有抚恤,两个女儿也不会亏待我。你赤条条来到人间,在世上六十五年,够了,现在不仅女儿孝顺,我们的小外孙铁锤也懂事了,你官虽没当大,但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为国家效了一辈子的力,值了!”
叶落花嘴中念着,泪从眼中流出来,惹得铁剑忍不住也流下泪来。洗完,叶落花让铁剑把给周世恒准备的老衣拿来。铁剑一看,从衬衣到外衣裤都是橄榄绿色的警服,问道:“就穿警服走吗?”叶落花看都没看铁剑一眼,嘴中答道:“生前就给他准备丝绸老衣的,但说啥他也不准,他说当了一辈子监狱警察,穿了一辈子国家的警服,有感情了,就穿警服走吧!下辈子还当警察。”铁剑心里一阵酸楚,忙帮衬着叶落花把那套崭新的警服穿在周世恒身上。
周世恒被移到院子中的灵堂,灵堂正面松柏环绕,松柏枝上挂着一朵朵白花,小铁锤已经戴上了白孝帕,腰系着草绳。
松柏两边一副挽联格外醒目。
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国保平安;年年月月呕心沥血为民心昭然。
灵堂布置完,周世恒安详地躺在松柏掩映的花间。叶落花正忙着,周娟急匆匆把她拉进家门说道:“墓已经落实,要价四万,找熟人好说孬说,打折优惠不低于三万。”
叶落花一算,还有一半的缺口。正在她一筹莫展时,梁翼、李杰等一行监狱领导前来悼念周世恒。他们烧完香,进门看望叶落花。因叶落花和梁翼较熟,见领导进门慰问,免不得又一阵哭泣。梁翼安慰叶落花道:“周监区长为社会平安奉献一生,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天命难违,他走了,应该把他的事办得风风光光,有什么困难就对组织说,能解决的我们尽力。”
叶落花听梁翼说完,忙抹干眼泪回道:“你们不来,我都想去找你们了,如今老周躺在这里,但买墓地的钱都没凑够,我想请领导帮助,预支周世恒的丧葬费和十二个月的抚恤金,先把他安葬了。”说完,叶落花凄凄楚楚地哭起来。
叶落花刚说完,梁翼忍不住眼中充满泪花。别的领导和周世恒交往不深,但梁翼转业去沙拉分监就在周世恒手下,后来考大学走了,毕业回来才进机关,所以感情深。听叶落花一说,想到这一代警察,一生只知奉献,没有索取,家里负担重,肯定没啥积蓄,便对铁剑说道:“铁剑,你和我们回监狱,我让财务科先预支你岳父的安葬费、抚恤费,至于你岳母的抚恤金,事后再说。”
梁翼说完安慰几句叶落花的话,带上铁剑就回省一监了。周娟还没找对象。朋友倒谈了不少,但她奉行只谈恋爱不结婚的理论,都没敢带进家门,没进家自然谈多少朋友都不是家里的成员,所以周世恒的丧事,有一件事只有铁剑和小铁锤做,那就是来人敬香磕头下跪。来了烧纸叩头的,在周世恒灵堂前必须有人还礼,而且必须是男人,女人不允许,来人叩头下脆,还礼理所当然。女人不能下跪还礼不知是哪代的规矩,虽说社会发展到今天,许多陈规陋习都破了,但这一规矩没破。叶落花坚持要请先生做道场,纵然丧葬条例禁止,但中国的法律是有弹性的,你真正做了,出于怜悯之心,也没人干涉,所以叶落花不听周瑾姐妹俩的劝阻,还是请了几个先生敲着木鱼、锣鼓,嘴中念着佛经,给周世恒超度。铁剑不便说话,他虽是国家公职人员,又是人民警察,但他生在农村,从小耳濡目染,也不太支持周瑾姐妹俩,没有加入劝阻叶落花,而且言谈举止还有默认的感觉。叶落花没有听姐妹俩的劝阻,所以一到晚上,“当当”声在灵堂中回响。这就苦了铁剑、铁锤,来人烧香,他俩轮换着给人下跪还礼,一到晚上佛家许多规矩只能由男人来完成,念经要男人下跪,成佛绕棺要男人举幡,先生穿着红色的袈裟,嘴中念念有词,那经一诵就是一个半小时,跪得小铁锤膝盖骨都红肿了,周瑾心痛得滴血。但他不跪就得铁剑跪,铁剑跪得腰都直不起来。到晚上还要举灵牌陪先生绕棺,加之睡不了觉,眼睛都起了血丝。好不容易熬过三天,火葬场的灵车把周世恒拉去火化,上山安葬,强壮如牛的铁剑也累垮了。
安葬完周世恒,铁剑想美美地睡他个昏天黑地,或许能做一个好梦,弥补睡眠,养养体力。但铁剑刚回到家,罗耘就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发现了吴应泉的踪影,快回监狱。”
他一听有吴应泉的线索,身子抖一下,像打了针兴奋剂,那瞌睡被电话赶到爪哇国了,忙对周瑾说道:“来电话了,发现了吴应泉的线索,必须回监狱去。”
周瑾见他眼睛充血冒火,爱怜地嗔怒道:“不要命了,国家的事要紧还是命要紧,睡一觉再去不迟嘛!”
“夫人,不行,线索稍纵即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警察行动就是命令,让吴应泉溜了会对社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放心吧,我能行。”铁剑说完,看一眼呼呼大睡的小铁锤,旋风一般溜走了。
梁翼来到办公室,刚一开门,保洁员就来打扫卫生。梁翼的办公室,后勤要求保洁员每天打扫保洁,但梁翼觉得麻烦,就对保洁员说:“一周保洁一次就够了,搞多了也是无效劳动。”
保洁员是下岗后又上岗的女工,重新上岗不易,就对梁翼说:“要改变后勤科的安排,请梁监给后勤科长打电话。”
梁翼没当真,自己在省一监一言九鼎,那女工减少劳动理应高兴。不想她像机器猫一样,只要梁翼上班一开门,她就尾随而来,弄得有急事找梁翼的人也要等保洁员打扫卫生出门,才开尊口。梁翼不得不给后勤科张科长打电话道:“我事多,上班汇报工作的人都排队了,每天打扫卫生浪费不少工夫,每周来一次就行了。”
周一,梁翼见保洁员尾随而来,便打开窗,站在窗前看绿树成荫的院落。梁翼的办公室在监狱办公大楼三楼,院子右边是武警营房。这栋五层高的楼房,四楼以下是监狱看守中队的办公室和寝室,这是武警总部特批的加强中队,人数要多出一般中队两三个,因一直以来省一监都是武警部队的重要看守对象,不说自卫哨,就是监狱独立哨,就有十来个。第五层是大队部,这个大队辖三个中队,省一监中队是三中队,一、二中队保卫省委、省政府。武警中队年年评先进中队,但总没有评到标兵中队。今年中队领导雄心勃勃要创标兵中队,一大早就把战士拉出来练擒敌拳、五公里越野和翻越障碍。梁翼伸头一看,武警中队正在越一个三米左右高的木栏,战士们逐个一跃攀爬而过。监狱上班的民警们陆陆续续走上工作岗位。
监狱的办公大楼坐北向南。初升的太阳正好照耀在办公楼前,院子中那棵伞状的紫荆树,紫荆花正含苞待放,圆圆的花蕾一个个羞答答的。细叶下半遮半掩,开得早的已经露出紫红色的面容,笑迎朝阳。楼前一排石榴树,石榴像镶嵌的宝石,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金光,没谢的榴花朵,火红红的,映衬着人行道两边翠绿的香樟树。迎春花谢了,但那枝繁叶茂,点缀着院内的风景。三五只家雀受香樟树的香气薰袭,在行道两边樟林“喳喳喳”叫着飞蹿。园内两口水塘正喷着水,人工睡莲浮在水面,莲叶托着怒放的莲花。几只蜜蜂“嗡嗡”飞着在橙黄色的荷花蕊间吮蜜,更显院内的勃勃生机。
正在梁翼沉迷于院落风景时,副监狱长雷湘全和狱政科科长杨灵气喘吁吁进来,说道:“梁翼,出事了。”
梁翼吩咐那女工道:“我们有事,你先出去吧!”那女工活儿基本干完,知道监狱有事,她在不合适,虽然都是一个单位,但女工知道自己的地位,忙拾掇毛巾匆匆出门。梁翼回到办公桌前,副监狱长雷湘全对杨灵努努嘴,杨灵理解他的意思,点点头对梁翼汇报道:“是这样的,铸造监区罪犯汪义成,现年三十四岁,因贩毒被判处无期徒刑,余刑还有十七年零三个月。汪犯入监后情绪低落,平时不和犯人交往,性格孤僻,入监四年来,家里无人探监。一个月前,他年迈的父亲突然来监探视,告诉他妻子撇下儿女改嫁到安徽了。现在家中父母年老体弱,无力抚养儿女,想征求汪的意见送人抚养。汪父走后,汪犯每天情绪低落,劳动懈怠,监区、分监区领导都找其谈过话,但该犯已经绝望至极,今天凌晨五点四十分左右,趁狱友熟睡时,偷了包裹房钥匙,上吊自缢死亡。”
“又是自杀,你们就没一点防自杀的方法吗?现在犯人都从大墙外转移到大墙内了,防罪犯脱逃从主要矛盾变为次要矛盾。你们要知道,次要矛盾变成主要矛盾,那比犯人脱逃要严重得多。拴着养的狗要疯狂十倍,关在笼里养的狮子,放出来更要伤人,防暴狱,防劫持人质,防袭击民警更难。我叫你们成立女警教务中心,咋就不见你们动呢?如果在教育大楼安装几十台电话,一个楼层安装一台电话,电话安在封闭的电话亭,让每一个犯人都能和我们的女民警通话,不仅能听到犯人的心声,又能监督我们民警执法。女民警的教育有母爱的温暖,胜过男民警百倍,往往一次女民警的教育可能会挽救一个犯人。它能协助我们管理教育犯人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你们知不知道!”
梁翼听说犯人又自杀了,心中火就起来了,继续说道:“省一监十多年没跑犯人了,从多年前的‘八·二六’纵火案,到次年杀害民警和暴力越狱冲监案后,省一监没出大要案件。但从目前的状况看,不出大要案是偶然的,出是必然的,无非是时间问题。如果我们不保持清醒的头脑,不断更新预防和教育手段,大要案迟早会来,汪义成自杀就是案例。他选择自杀是客气的,如果他转向袭警,拴起养的狗狠,比笼子里养的狮子还凶。”
梁翼明显情绪化,脸越说越长,声音越说越大,看去有点吓人。副监狱长雷湘全不敢正面看梁翼。梁翼说完,他耷拉着头低声说道:“不是不落实你的指示,是没有电话机,已经派人去电信局了,他们听说是监狱用来对犯人一对一通话,动力小,从淘汰的旧交换机中找了一台,能安装五十枚的电话机,无偿送给监狱,并答应提供他们的技术。他们检查完后,到监狱来安装。”
梁翼没等雷湘全说完,提起内线电话给政委李杰拨通后说道:“政委,今天凌晨犯人又自杀了,女警教务中心的班子搭建,进展如何?我急得很嘞,老伙计!”
只听电话那边传来:“,你现在急了,来这么长时间不急。这女警进监,而且和犯人一对一通话,犯人骂女警,咋办?说流话咋办?反正党委会上我是持反对意见。你是一把手,党委决定了,我服从。人选已经落实,只等上党委会。女民警也选好,只等你最后定夺。”说完“咔”一声,放下电话。
梁翼沉默一会儿,望着雷湘全和杨灵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杀既成事实,只能先请驻监检察室勘验,通知家属做好善后工作。”
雷湘全和杨灵刚走出门。财务科徐科长又急匆匆推门进来。梁翼瞥一眼她慌慌张张的神情,没等她开口,就知道又出纰漏了,问道:“哪儿又出问题了?”
“梁监,银行账户被查封了,监狱整个开支都冻结了!”徐科长是个女同志,遇事胆小,所以话也说得急促。
“原因呢?”梁翼脸拉得比马脸长,没想到刚安排好犯人自杀之事,监狱企业又出问题,真是瓢没按住,葫芦又浮起,梁翼一脸怒气。
“原因是这样的,铸造分厂原来用了振华铁厂六百吨铁,这些铁都是用监狱的信誉担保的,监狱出了担保书,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铁厂认为有监狱担保很保险,就敞开厂门任铸造分厂拉。铸造分厂有钱就给,没钱照样拉铁,企业原法人代表也不催问。哪知国家立法不准政府机关为企业提供担保后,铁厂的法人代表也更换了,新的法人代表到铸造分厂催款。铸造分厂说:‘我们是监狱。’不允许新厂长进入监区,面都不和新厂长见。气得新厂长一纸诉讼告到法院。法院判铸造分厂败诉,连本带利应支付肆佰零捌万,但铸造分厂没钱支付。振华铁厂拿着法院判决来铸造催债,铸造分厂不理不睬,最后,铁厂请求法院执行。铸造分厂账上飘红,法院只好执行监狱总账,整个监狱账户都被查封了。”徐科长平静下来,把整个来龙去脉给梁翼说得一清二楚。
听完徐科长的汇报,梁翼手往办公室桌上一拍,脸色白里泛青。嘴中骂道:“铸造分厂哪是在搞经营,是穿着警服行骗嘛。他娘的差别人的钱,好话一句三分软,怎能蛮横不讲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仗着是监狱企业,不行王道,只行霸道,行政机关的行政担保在《?99lib.担保法》颁布前生效,就是颁布后,原来的担保也不受时限限制。铸造分厂那些白痴,执法不懂法,总认为别人治不了你,就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
梁翼怒气冲天,拨通铸造分厂的电话:“铸造分厂吗?我是谁?我是梁翼!命令你们刘厂长立即到我办公室来。”说完“咚”一声撂下电话。
“你把情况向局汇报,我从监狱赶去法院,并通知铁厂商谈还款的事!”梁监对徐科长说道。
梁翼交代完,徐科长答应一声“是”,急匆匆离开梁翼的办公室。
第十五章 舍命救火
金秋十月,第一监第二十六届狱内篮球运动会如期举行。开幕式这天天气真好。太阳一竹竿高,时钟指向九点整,开幕式主持人——政委李杰对着麦克风宣布道:“省第一监狱第二十六届狱内篮球运动会现在开始,请运动员入场!”
随着政委李杰的指令,犯人乐队随指挥手势一转,《运动员进行曲》在整个球场奏起。每支球队的领队都是民警,走在前面的犯人都穿着蓝色肩扛白杠杠的囚衣,他们双手举着监区代表队的牌子,后面紧紧跟着的是十二个队员加一个犯人裁判。运动会裁判都在犯人中产生,但到决赛时犯人裁判就要让位,因队与队之间的角逐比国与国之间的篮球比赛还要认真。国与国之间的球队比赛胜负可赌钱,地下钱庄遍及世界各国,而犯人之间的球赛是拼奖分。教育科在运动会的活动规则中写明,荣获前三名的犯人队员奖分是多少,获得奖分就是奖励减刑。加之各监区组队时就脱产训练了,教育科文件一下,整个监狱就活跃起来,在近两个月的训练期间,是监狱最活跃、最稳定的时期。所以,每届运动会,监狱教育科都不分组,一般情况都队队见面,打大循环之后又小循环,一打就两个来月方尘埃落定。这一时期,监狱违规大幅度减少,是监规纪律最好的时期,所以省一监年年都要办,二十六年来从不间断,监狱尝到办运动会的甜头。
梁翼在中学时代就特喜欢篮球,初、高中时期都打校队中锋,在部队也代表师篮球队打中锋。所以,当教育科汇报开篮球运动会时,他一万个支持,表示运动会所需经费,监狱挤出资金解决。
有梁翼的支撑,教育科更是信心百倍。球队在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中入场完毕。李杰又对着麦克风说道:“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省一监党委书记、监狱长梁翼致开幕词!”李杰话音刚落,台上台下响起“哗哗”的掌声。
梁翼走到讲台,也不用讲稿。除年终总结需要秘书提供讲稿外,他很少要别人写讲稿,特别重要的就亲手执笔,自己操刀。他认为别人写得浅,没深度。有时全监数千名犯人的大会,他都不用讲稿,信马由缰,引经据典,台下的犯人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来小时的讲话,没一个犯人说话,犯人们仿佛吃了顿精神大餐。
他来到讲台,说道:“首先我代表省一监党委祝贺第二十六届狱内篮球运动会开幕!一个月前,各监区就组好了队,大家都很重视,从监狱党委到监区党支部,处处谈论的都是这次篮球运动会,虽说只是监区与监区的一次篮球较量,但重视程度、犯人关注程度,在狱内不亚于世界杯。这里面不仅有荣誉还有奖分,这就是利益的驱动力。
“开运动会还有一个隐形目的,就是陶冶你们的情操。情操高尚与低下是衡量一个人优卑的碑界。你们虽然犯下重罪,我不认为犯重罪就情操低下,犯罪是上帝在你们的脖子上套下一根绳子,如果继续作恶,上帝就会把你们拖进地狱,如果,你们从善,上帝也会把你们拖进天堂,生存与毁灭都捏在你们手中。监狱能做的就是在你们生存的路上扶你一把,当你们之中有些要掉进深渊时,伸手把你们拉回来。你们之中大多数都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和无期徒刑的罪犯,但你们是人,人就要活得有尊严,不论是狱内还是狱外。虽说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一切皆由命,但生存就得坦坦荡荡,不能当缩头乌龟。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这个奋斗,有个人的奋斗,也有为社会,为国家的奋斗。你们现在的奋斗主要是为个人,但你们改造好,回归社会后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那时你们的奋斗就不应该仅仅只为个人,要为家庭、为社会、为祖国的复兴,你们的价值方能体现,否则,只能是行尸走肉,活得连狗都不如,狗还可看家护院。
“所以,监狱每一年要举办一次大型歌舞晚会、一次运动会,就是想扭转你们错乱的道德底线,呼唤你们心灵上法律的缺失,让你们迷途知返,重塑自我,重新做人!……”
梁翼讲完,一转身见狱政科科长杨灵站在他身边,杨灵忙对他耳语道:“国家安全厅找你有要事。”梁翼听了杨灵的话,左右看看,李杰正主持道:“现在由运动员代表讲话。”他随杨灵走下台来。
铁剑正陪着国家安全厅的两名警察在狱政科办公室闲聊着。铁剑见梁翼和杨灵一前一后进门来,忙给梁翼介绍来人,双方一阵寒暄。铁剑把水递给梁翼,知趣地走出办公室,站在柳河岸上眺望风景。柳河潺潺的流水声鼓动着他的耳膜,他知道国家安全厅找梁翼不会是小事。在部队时他就知道严格的保密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打听,不准说的就让它霉烂在肚子里,国家机密人人都要守口如瓶。
办公室里只有杨灵、梁翼和国家安全厅的人。国家安全厅一个处长瞅瞅没有人,问梁翼道:“省一监有一个叫孟松的特殊犯人吗?”梁翼肯定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得那样详细,一个堂堂大监狱监狱长把几千犯人的情况都了解了,那就神了。一把手一般只知道最差的,抗拒改造,有脱逃倾向、暴力倾向这些问题犯人,或是表现特好的,荣获省级劳改积极?分子,还有极少数关系犯,其他都是分管领导和狱政部门的事。
梁翼还没有回答,杨灵就主动答道:“有这个犯人,是一个‘两非’犯,但余刑很短了。”
“这就对了,是这么一回事:美国的‘美国之音’广播电台,说孟松在监狱受到虐待。他母亲认为孟松是无辜的,原本就不该坐牢,现在在监狱又被虐待,对中国的政治制度不满,要到天安门自焚。所以上边交任务下来,要我们了解后写一个内容翔实、有说服力的调查材料报上去。”来人介绍道。
“瞎扯淡,这美帝国主义也是管得太宽了吧。‘两非两案’犯该不该坐牢我们管不着,那是国家法律部门的事,监狱只认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和执行通知书,只要有这两样,监狱就得收下。犯人从入监教育开始就进入改造程序,从早起床到熄灯睡觉,包括劳动改造,都有法可依,《监狱法》就是规范我们的行为准则,罪犯改造行为标准是规范罪犯的行为准则,这些标准比美帝国主义国家的人权保障先进得多。
“西方国家的监狱,所谓人权保障只是生存权的保障,说白了就是物质保障,把罪犯关起来,不让他们为社会创造财富,每天只放一两次风,人眼睛都关绿了,思想折磨得发疯,只要有报复的机会,疯狂得比饿狼还要凶狠。中国的人权保障,说到底就是满足了犯人思想和狱内自由的保障,劳动改造不仅给国家创造了一定的财富,而且使他们筋骨都得到合理的锻炼,矫正他们不劳而获的思想,这是符合人类进化原理的,所以说,中国的改造手段是任何国家都不可比拟的!”梁翼听了国家安监厅的同志介绍后,气愤地说道。杨灵也很生气,但梁翼已经说话了,他不便插嘴,只能三缄其口,但愤怒之情溢于脸上。
见梁翼有些激动,那个处长忙说道:“国与国之间政治斗争就是相互找碴子,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论战了上百年,不仅仅只是一个制度先进与落后的问题,更主要是国与国之间相互抑制的问题。这样吧,国与国之间的事不是我们考虑的,监狱管理的先进与落后,对罪犯改造手段的科学与否,人权保障各国都应该重视,就事论事,还是请梁监安排一下,给我们写一个调查报告,让我们交差了事,你们看如何?”
梁翼看看杨灵,嘴中回道:“别无他法,只好如此了!”
那两个国安厅民警起身告辞,站在门外的铁剑见已谈完,忙过来。杨灵站在门口对铁剑说道:“你送送他们,我们还有事。”
铁剑答应一声“是”,和国家安全厅的两个民警走出院子。梁翼给杨灵交代了几句,安排好国安厅交办的任务,返回球场。开幕式已经结束了,很远处传来哨音。梁翼知道比赛已经开始了,他直接来到主席台,在遮阳伞下就座的民警见梁翼来了,纷纷起来让座,梁翼也不客气,拣中间的位置坐下。勤务犯人忙提着温水瓶走来,给梁翼沏了一杯绿茶。梁翼瞭望对面的比赛队和得分,记分台的木架上挂着铸造监区和被服监区的牌子。铸造监区得了二十分,被服监区十八分,只两分之差,所以双方咬得很紧。
梁翼问旁边一位民警道:“哪边是铸造监区?”其实不用问,一发球就知道的,但旁边的民警听梁翼问话,忙答道:“你看队员中肩上,双臂上文龙文凤的就是铸造监区的,没有文身的就是被服监区的队员。”
梁翼仔细一看,球场奔跑的有许多人文身。他回一句:“这铸造真行,选球队员都选文过身的,又不是比美,有点乱弹琴。”
上半场结束时,铸造监区篮球队以四分之差领先被服监区。休息时,梁翼走到铸造监区球队,让他们都脱下白色的背心。
梁翼是监狱长,犯人个个知道,监狱长叫脱下背心就是命令。犯人都脱下白色的背心,个个裸露出上身,有一个文了整个上身,有龙有凤,龙凤交织在一起,看去不是有美感,而是使人毛骨悚然。梁翼向他姓啥名谁,结婚否,那犯人答道:“我姓鲁名壮壮,已婚,还有一个孩子!”
梁翼又问道:“你全身文身,睡觉时你老婆不怕龙张牙舞爪吗?”
“监狱长,不瞒你说,我老婆先是吓得胆战心惊,后来习惯了,不在一起还不习惯!”鲁壮壮回道。
“那你什么时候文的身,你感觉文身好吗?”梁翼又问道。
“监狱长,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我判给母亲。母亲又下岗了,无力管我。我认识社会上一帮兄弟,是他们给我文的身,说文身提神壮胆,男人味足。刚文身时疼得流泪,好了,洗不掉了。文身时,他们蒙我说,可以洗。药都浸入皮肉,咋洗?也就由它了。”鲁壮壮回答道。
梁翼又看其他几个,那几个都只在手臂上文。有文猛虎下山的,有文蛟龙山水的。梁翼看看嘎鲁,觉得有点儿面熟,问道:“我咋看你面熟呢?”
“监狱长,我叫嘎鲁,在沙拉分监采煤监区时,见过你。”嘎鲁回答道。
“哦,沙拉分监过来的,难怪看去眼熟,好了,下半场好好打,我看完你们比赛才走。”梁翼说完,哨声响起了。
真是不打不相识,铸造监区球队文满上身的犯人,就是和嘎鲁打架,让铁剑碰上的犯人。打架后,嘎鲁和鲁壮壮交上了朋友,嘎鲁知道他叫鲁壮壮,鲁壮壮也知道他叫嘎鲁。还是城里人心眼多,他事后对嘎鲁说:“他娘的,不打不相识,你我结尾开头都有‘鲁’字,这是他娘缘分,咱俩结为兄弟好吗?”
嘎鲁听到城里的犯人因一个“鲁”字要和自己结为兄弟,求之不得,也就同意了。
鲁壮壮说:“结为兄弟要对天盟誓,对地磕头,你愿意不愿意?”嘎鲁是彝族,直爽回道:“如果说说玩,就没必要。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然要来正规的,我肯定愿。”那是一个雾天,雾很浓,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他俩上班时摸到铸造监区厂房的屋檐下。鲁壮壮从怀中拿出一瓶矿泉水,双手捧着矿泉水对天地叩首道:“老天在上,大地在下,我鲁壮壮和嘎鲁愿结为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向天地盟誓,永不反悔,以矿泉水当酒。”
他叩首,嘎鲁跟着叩首,他念嘎鲁也跟着念。俩人念完,鲁壮壮把矿泉水抛泼在空中,水在空中形成一个弧圈又落在地上。
他们结为兄弟后,又赶上铸造监区组建球队,嘎鲁和鲁壮壮双双被选进球队。到下半场,双方拼抢到了白热化程度。铸造监区是做翻砂这种又黑又粗的活儿,犯人体力好,在球场上充分展示了发达的肌腱和蛮力,但打篮球不能完全凭体力、拼身体,还有一些技术活儿。
结束前五分钟。服装监区两个前锋投球命中率高,比分已经六十比六十平。鲁壮壮有些急,他打中锋,中锋就要组织整个进攻和防守。他一急,阵脚就乱,被服装打进两个球,他还被吹一个犯规。还有三分钟时,铸造监区的带队民警要了一个暂停,一是让大家喝杯水,二是最后支招。服装监区领队看看球场中央挂的时钟只有三分钟,心想已经赢了四分,越往后走,扳一分回来都困难,莫说四分,一副稳操胜券的心态,对铸造监区战术上的变化不闻不问,麻痹大意,只知己不知彼。一分钟的暂停到了,哨音响起,由服装监区发球进攻,服装监区发球传到中锋手中,中锋传给前锋,前锋想虚晃一枪过人,被卡下来。他传给中锋,中锋又传给另一个前锋,但都被死死卡住,前锋打不进去,又回球传给中锋,中锋估计时间快到,不投篮就吃球了,不顾有人拦,一跃而起投篮。篮球没有投进篮圈,鲁壮壮个高,球在空中就被抓下来,脚一落地就往铸造前方扔。嘎鲁下撤时已到中位线,对方投球时进与不进都往铸造的篮下跑,刚跑到十二码内,空中就飞过来鲁壮壮扔来的球,他稳稳当当接到,看一眼拼命跑来拦他的对方后卫,那两人还没到他身边,他一个鹞子翻身,把球投进篮圈内。
这时隔结束还有一分半钟,对方发球,传到前锋,前锋投球,但由于慌乱,球没有进。时间又过去三十秒。还有一分钟结束,鲁壮壮拍球到中位线,传给嘎鲁,嘎鲁又传给鲁壮壮,大概过了三十秒,再不投球就是死球,死球就预示着铸造输掉这场球。鲁壮壮把球再一次传给嘎鲁,嘎鲁过人往里带,当他往里冲时,对方两个队员堵住他,这时鲁壮壮已经退他身后,嘎鲁做一个投球的动作,迅速把球传给他身后的鲁壮壮>,同时,嘎鲁把对方挡在十二码内,鲁壮壮接球的同时,稳稳弹起来,在三分线投篮,球进了!当鲁壮壮投篮时大家都屏住呼吸,球进了!球场一片欢腾,时间只剩十秒,服装刚发球,被铸造全场紧逼盯人,不准他们过中位线,球还没投出去,哨音响了,铸造监区篮球队以一分之差战胜服装监区篮球队。看得梁翼嘴中叨叨:“这场球精彩,有看头。”微笑着回到办公室。
梁翼刚坐下,狱政科科长杨灵就推门进来。杨灵手里拿着两张表格,对梁翼说道:“监狱领导每年都要包转化两名抗拒分子,我们和教育科研究,分给你一个‘两非两案’犯孟松,另一个是‘法轮功’罪犯。”
梁翼屁股都还没坐稳,杨灵就安排任务来了,这是省局要求的任务,不完成年底目标考核要扣分。
“既然是教育科狱政科安排的任务,我肯定完成!”梁翼接过表,包转化基本情况已经写明,只等领导签字。梁翼看完,在责任人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突然对杨灵说道:“上午国家安全厅不是要我们了解孟松的事吗?找他谈话,完成国安厅的任务。”
他们又返回狱内的谈话室,不一会儿孟松就被带进办公室。梁翼让杨灵给孟松沏一杯茶,梁翼不认识孟松,但知道颠覆国家安全、“两非两案”、外国籍、“法轮功”罪犯、涉黑首要分子都在省一监。
“两非两案”是特定历史时期犯罪新类型,而且惩罚十分严,所以入监后部分罪犯抗拒改造,不认罪伏法。
“孟松,你认识我吗?”梁翼见孟松接过茶,用缓和的口气问道。“认识,你是梁监!”孟松呷一口茶答道。“你犯何罪,入监多少年?”梁翼又问道。
“我没犯罪,是强加的罪行——‘两非两案’。入监已经十几年,余刑还有两年。”孟松扶扶眼镜答道。
孟松个子不高,清瘦的脸庞,再佩戴上那副金丝边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形象。
“据说你入监后,既不好好劳动改造,还不要求记功减刑,这是为何?”梁翼没时间跟他绕弯弯,直指主题问道。
“监狱长,你是第一个找我谈话的监狱领导,直说吧,我又不是犯刑法哪款罪,‘两非两案’何罪之有?我为何认罪?更不能说伏法,抓我来坐牢,我就把牢底坐穿!我为什么要劳动改造,又为何要减刑?如果我是劳动改造,证明我犯法了,如果给我减刑了,不就证明我有罪了吗?”
孟松理由看似充分,是国家动荡造成的,人人皆知。梁翼想先完成国安厅任务,便避谈“两非两案”的法律问题,单刀直入问道:“孟松,你来省一监服刑十几年,监狱虐待过你吗?”
“监狱长,说良心话,省一监比较人道,从没虐待我!”孟松答道。“那有省一监的民警打骂、体罚过你的事发生吗?”梁翼又问道。“省一监的民警待我都很好,他们一是不敢虐待我,更不敢打骂体罚我,否则我向检察机关举报,他们体罚虐待犯人要砸饭碗、脱警服。加之我又不像方励之、吾尔开希那样叛国投敌,我们是在国内要民主,要自由,反对官倒,反对腐败。就是在监狱也区别于其他刑事犯,这我清楚。”孟松入监前是大学的老师,把握尺度较好。
“那你咋对家人说,监狱虐待你呢?”梁翼直指主题。“监狱长,我对国家有意见,我没违法,对我的判决不公,但对监狱方我从没说过半句不是,咋能说虐待呢?监狱民警对我都好,还报我减刑,我就是不签字,咋能血口喷人呢?”孟松有些激动,嗔怒着回道。
杨灵舞动笔头,不放过孟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梁翼看一眼杨灵估计已经记完,说道:“你孟松是文化人,对自己说的话敢负责任吗?”
“当然可以,我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签字都可以!”孟松扶扶眼镜,拍拍胸脯说道。
孟松的话刚完,杨灵机灵地把记录递到孟松眼前,他翻看,签上自己的名。梁翼看看杨灵,杨灵也微笑着看看梁翼,知道国安厅的任务完成了。这是一份证据记录,说服力强,可信度高,能对抨击西方攻击起到极大的作用。主要任务完成,梁翼知道要转化这些人的思想,谈何容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得春风化雨,得循序渐进。于是他激励孟松几句,说还要找他谈,因时间关系,今天到此为止。民警把孟松带走。梁翼和杨灵走出谈话室,太阳已经当中,监内犯人开午饭的铃声已经响起,他俩一前一后走出监房,向监狱食堂走去。
铁剑以为罗耘找到了金线索、银线索,实质上还是模棱两可。罗耘虽说也参加过几次追捕,但都是协助科里,没有单独追捕过,加之他是省煤校毕业分来沙拉分监的,从当技术员到监区长,抓生产是内行,对监狱业务不专业。
罗耘一见铁剑,就诙谐地说道:“铁组长,我得到可靠情报,逃犯吴应泉就在这座城市,而且常常出入歌厅酒吧!”
“罗监区,甭瞎扯淡了,你叫我组长,又不是官名,是梁监临时叫的,不像你,在沙拉就是监区长,合到省一监了,把你晾着等位置,我修到猴年马月也修不到一官半职。还是叫铁剑吧!”
“你是监狱系统的英雄,大名鼎鼎,狱政科科长的位置早晚不就是你的吗?你猴急啥?吴应泉在省城的消息是一个可靠的人提供的。”罗耘说道。
“罗耘兄弟,追捕切切不可浮躁,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像追山狗一样撵山,方能发现蛛丝马迹。等别人提供准确消息,那是白日做梦,只有到吴应泉家乡寻找线索,顺着线索方能摸到瓜,懂吗?”铁剑口气毋庸置疑。
“你是组长,肯定听你的,我的任务是配合你抓吴应泉归案。脑筋你动,你指哪我就打到哪,你冲锋,我就去陷阵,行了吧?”罗耘打机枪般溜溜答道。
按照铁剑追狗山理论,罗耘和铁剑来到吴应泉家乡嘎木。罗耘说道:“单刀直入,捣吴应泉老巢。”
铁剑有第一次追捕的教训,判断吴应泉不会重蹈覆辙。他俩来嘎木的目的,就是了解收集信息。他回道:“还是先到乡政府了解情况再说。”
说话间车到嘎木。人还没下车,就见村里的木屋失火,大家正在救火。农村都是木屋,一栋接一栋的,一家失火救不及时,整个村子都要烧掉。乡上又没有驻扎消防官兵,更没有消防用的车辆和设备,只能是用盆用桶挑水自救。车还没停稳,铁剑和罗耘就冲下车去,朝着失火的人家跑。那里人声鼎沸,浓烟滚滚。大人娃娃一大堆,你来我往往火里倒水,还有一些乡机关的人。
铁剑和罗藏书网
耘从两个娃娃手中夺过木盆,跟着救火。火已经蹿到房顶,火焰很大,在风的吹拂下飘动着。那火苗从失火的人家就要往另一家茅房蹿。铁剑找来楼梯,“噔噔噔”爬上房来,很麻利地揭开茅草,露出屋梁。他又高声喊人上房来,火随风势,火苗呼呼烧在他的脸上,“滋滋滋”响,他仿佛听到火苗烧焦睫毛的响声,脸上火辣辣的,但他全然不顾。罗耘也上到房檐,接过水,又传递给铁剑,铁剑往火苗大的地方倒。这种蚂蚁爬树的传递方式比大人娃娃在地面乱泼水效果好得多,水到铁剑手里,他集中力量浇灭火焰,仅仅只用了半个来小时,火苗就被压了下去,房子上空不见红红的火焰,只有一股股的浓烟从屋里冒出。待火势完全被控制,铁剑头发、眉毛都被烧卷了,脸被烟熏得像黑脸包公。火灭后,铁剑和罗耘从房上下来,许多人前来感谢,有人说他俩是当今的“活雷锋”!年龄大的大爷大娘咧着嘴说道:“你们是世上难找的好人。”
人群被分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握着铁剑的手自我介绍道:“我是乡党委书记,我代表木嘎乡三万人民感谢你们!”铁剑听说是乡党委书记,忙掏出介绍信和追捕证说道:“不用谢,我俩是监狱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理所应当。我们正要去乡政府汇报工作,这不,不救火还不认识嘞!”
他们来到乡政府,铁剑把吴应泉脱逃的情况汇报一遍,末了免不得说道:“警民一家,我们只有依靠地方政府,你们是父母官,乡间情况熟悉。”
那书记姓余,余书记听完铁剑的介绍,忙咋咋呼呼喊道:“蓝映泉……蓝映泉。”
蓝映泉从另一间房里边答边走来。余书记忙介绍道:“这是省一监的追捕民警,追捕吴应泉的。”余书记又介绍道:“他叫蓝映泉,是乡驻村干部,他就驻吴应泉家嘎木村。映泉,你把情况给他们讲讲吧。”
余书记介绍完,蓝映泉伸手和铁剑、罗耘拉拉,表示礼节。
蓝映泉说道:“吴应泉坐牢在嘎木村民中人人皆知,但他脱逃出来肯定没回嘎木,因我一周有五天都泡在村上,谁家有一丝风吹草动,狗生崽、猫嚎春,我清清楚楚。吴应泉绝对没回嘎木!”
这个回答是铁剑意料之中的,他来的目的就是了解信息,忙又问道:“蓝映泉同志,请问嘎木村有出去打工的青年人吗?”
“有,而且多!绝大多数青年男女都在外打工,家中主要是老人和儿童。”蓝映泉侃侃地回道。
“请问蓝同志,这些人主要是在哪儿打工呢?”铁剑又问道。“他们通过邮局汇回来的钱,都是我转送的,从汇款单看,主要分布在省城和浙江宁波一带!”蓝映泉不愧是驻村干部,对嘎木的情况的确很熟。铁剑和罗耘已经清楚,不便再问,就对余书记和蓝映泉说道:“我们来就是了解情况,请乡党委和蓝映泉同志留意,如果发现吴应泉返家,及时和我们联系。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及早把他捉拿归案,免得为害一方。”接着,铁剑又说:“开到嘎木乡的车就一班,我们任务完成,要随车返城。”
余书记知道铁剑们公务在身,也不挽留,只说一句:“你们今天救火的事,我们会以乡党委的名义,给省一监送一面锦旗,以弘扬正气。”
铁剑和罗耘来到车站,中巴车已经发动,他们一上车,司机鸣一下喇叭,车就开动了。
他们急匆匆回到省城,天已经黑了,道路两边的街灯像点缀在街道两旁的珍珠,高楼的霓虹灯赤橙红绿闪烁着,醒目的广告五光十色。铁剑和罗耘吃了一顿便餐,来到“金色大世界”。
“金色大世界”是省城最大的歌厅。吴应泉爱来此歌厅的线索是别人提供的,铁剑有点不太相信,他认为吴应泉不可能这样招摇,他原不想去,但吴应泉脱逃后音信全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想看看,要布点,不可能等想到了,再去寻找,必须找一个既隐秘,亮度又不好的地方——既看得清来人,又不暴露目标。金色大世界的大厅很大,罗耘找一个靠边的地方说:“这地方视线好。”
铁剑是第一次来这样豪华的地方,灿烂辉煌的殿堂像皇宫,但铁剑进去后,瞅瞅又拉着罗耘出来说:“现在人刚来,我俩在大厅就像两个疯子,服务员招呼你咋办?还是在外面观察吧。”
罗耘认为铁剑言之有理。他们退出来站在离金色大世界歌舞厅几米远的地方。他们刚刚退出来,金色大世界那些衣着时髦的迎宾女郎齐刷刷站在大门两边。她们毕恭毕敬地欢迎每一个进门的客人,并引领客人到预订的房间。客人们陆陆续续进入金色大世界的门厅。
罗耘和铁剑都认识吴应泉,他们都曾经在一个监区。他俩死死盯着每个进去的男人,有单个进去的,有三三两两的,也有男女挽着手进去的。但进去的更多的是男人,因歌厅不仅仅唱歌,还是嫖娼和吸毒等藏污纳垢的场所,是有钱人的天堂,醉生梦死之地。
他们站在外面,人们像蚂蚁入窠般进入歌厅,高峰期逐渐过去,只剩下一些散兵,稀稀疏疏进入歌厅。铁剑和罗耘眼张得像秋天破壳的板栗,也没有见吴应泉的影子。铁剑正在怀疑这种毫无线索的布点可不可行时,肩被拍了一下,他一惊,正要转身,罗耘惊讶地吼道:“陈松大律师,你小子也来歌厅逍遥。”
铁剑一转身,陈松身上一股子酒味扑面而来。“你小子混发了,这样高档的地方也来。”
铁剑刚说完,旁边一位脸红得像猴腚的人搭腔道:“仁兄不知,现在是陈大律师,陈大主任嘞!”陈松听同伴介绍,忙回道:“这是董法官,他俩是监狱民警铁剑、罗耘,沙拉分监的老战友。我订了包厢ok。”说完,又拉又搡把铁剑和罗耘往歌厅推。“不行,我们还要执行任务。”铁剑边磨蹭边说道。“都啥时间还执行任务,天也没垮下来,有啥急事吗?”陈松嚷道。“罪犯吴应泉脱逃了,监狱一直在追捕,据说常出入歌舞厅,所以我们是来布点的。”铁剑没开口,罗耘就抢先说道。
“这好办,我也听说,他常来歌舞厅鬼混。走,ok也是工作,久不见面,我埋单,几兄弟喝几杯乐一乐。”陈松不由分说,拉着铁剑上了电梯。
包间之豪华,铁剑从没见过。陈松要了几瓶洋酒,歌厅的洋酒多半都是国内产的,属假洋酒,但来歌厅的人日撒万金,不喝洋酒不显自己的皮厚,喝啤酒和红酒的气度就要低一些。
在这种环境中铁剑有些窘迫,罗耘就显得有气度,不愧是当过监区长的人,见过世面。洋酒还没打开,董法官已经让服务生点歌,狼一般嚎起来。
“服务员,叫妈咪来!”陈松边倒酒,边对服务生说道。“仨兄弟久不见,喝个豪华杯!”陈松举杯,罗耘也举起杯。铁剑手有些抖,说道:“没有喝过洋酒,这酒淡,像马尿似的。”
“喝几杯习惯就好了,你小子海量,还怕这几杯洋酒!”陈松调侃道。“喝白酒是海量,喝洋酒就不一样了,这鬼东西后劲大,喝时倒爽朗,后醉没商量,尺度又不好把握。”铁剑把酒倒入嘴中回道。董法官已唱完一曲,举..起酒杯对着铁剑和罗耘说道:“既然你们和陈主任曾经是一个战壕中的战友,那都不是外人,我和陈主任是铁哥们儿,法官和律师是一根法律藤上结的瓜,都得力于犯罪经济滋润。有人说,我们吃了原告吃被告,这都是律师给我们提供的。我敬二位一个豪华杯!”说完他“咕噜”一声一饮而尽。
铁剑和罗耘见董法官干了,也站起来把酒倒进嘴中。这时,歌厅妈咪,一个大约三十来岁、敞胸露肚的女人带着十多个穿着时髦的金发女郎进来,笑眯眯说道:“几位大哥,看哪个合适,尽管挑选,都是刚入道的靓妹,个个水灵得勾魂!”妈咪抹了一嘴蜜,甜得让心发痒。
董法官一双贼眼贼溜溜在这排乳房半露的女人身上转,最后他点了一个乳圆臀肥的姑娘。陈松叫罗耘和铁剑点。罗耘客气说自己只唱歌,有女人在身边不习惯。但陈松硬塞一个扑进他怀里,罗耘顺势搂着那姑娘坐下了。陈松咋劝,铁剑都不点。
陈松说:“来一个陪唱歌吧!你不是爱唱军旅歌吗,今晚尽可一展歌喉。”铁剑不好推,陈松硬拉一个坐在他身边,陈松也点一个坐下。待妈咪把剩下的小姐带出房间,铁剑斜一眼董法官,董法官已经任那女人斜睡怀里,右手不停地抚摸着。铁剑呆呆地坐着,身边姑娘嘴甜地说道:“大哥,来玩就开心一点嘛,都成对成双了,也不请我喝杯酒!”说着,自己倒上满满一杯,又给铁剑倒,只倒了一半,就被铁剑制止道:“我不会喝酒。”随便举一下杯,那小姐杯底朝天,一杯酒下肚。
罗耘和小姐点了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一段我一段唱得起劲,只有陈松正和董法官点的女人骰点子喝酒。董法官搂着陈松点的女人进小舞池跳暗舞去了。
铁剑不适应这种震耳欲聋的环境,趁他们各自嬉戏,溜出包房。其他包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但“嗡嗡”之声还是从缝隙漏出。他来到大厅,大厅里比较安静,他想休息一会儿。他是农民的儿子,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些先富起来的人挥金如土,过着奢侈的生活。贫穷是革命的根源,早就被老祖宗马克思断言了,历史的往复有它相似的地方,有一定周期,社会肯定会朝着更高的目标上升,这是谁也抯挡不了的。
如果不是想到要陈松留意吴应泉的踪迹,他会撂下他们回家,但他身怀追捕吴应泉的特殊使命。他又回到歌厅包厢,见陈松还清醒,对着他耳语几句,拉着罗耘走出歌厅。
第十六章 嘎鲁的心思
这是羊年最后一次党委会。只有三天就过春节了,节前安全大检查,节日加班、值班,节日中犯人的活动安排、亲情电话的开通,这些问题党委会都得研究,特别是教育科提交的春节七天的文艺活动安排,必不可少。“每逢佳节倍思亲”,犯人的思亲情绪浓,民警们知道,节假日是监狱最容易出事时候,特别是情绪引起的问题,往往让监狱民警猝不及防。所以,最有效的防范办法:一是开通亲情电话,一根线连起亲情,让犯人获取家中平安的信息;二是占据他们的时间。春节七天让每个犯人吃得好自不必说,除夕夜往往八菜一汤、十菜一汤的,让他们觉得,在家过年无非如此。晚上电视台节目精彩,好戏连台,中央台、省台、市台都有拿手好戏,一展各电视台高招绝活。中国的电视平时节目好坏不论,除夕到正月十五,明星大腕都成飞人,在电视台间飞来飞去,此刻他(她)们的忙碌,换得财源滚滚,钞票如雪片飞入账,电视台花大把大把的钱,以能请到大腕为荣。笑星、歌星能满足犯?人的精神需求,但一到白天,犯人无事就会生非,所以,监狱白天要开展一些喜闻乐见的活动,监区与监区之间、分监区与分监区之间打篮球、拔河这些项目必不可少。为使犯人更广泛地参与,还有猜谜语,盲人摸象,象棋、围棋、扑克样样俱全,这些活动花样纷呈。省一监们民警知道“哀莫大于心死,恶莫大于厉降”的道理,对犯人的改造以攻心为上,多年来春节都十分祥和平安。
当监狱党委讨论甲类犯人是否准假回家时,分歧产生了。监狱是一个特殊的生存空间,画地为牢。高墙电网把这些犯国家王法的人圈起来进行思想和劳动改造,监狱根据戒备等次不同分为高度戒备、中度戒备和低度戒备监狱。犯人也分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的。罪犯根据其刑期长短分为甲、乙、丙类,在犯人的床头都挂有红、黄、绿三种不同颜色的小卡片,标明犯人的等级。
省第一监狱是高度戒备监狱。犯人都不到省分流中心二次分流,直接由各看守所送到省一监。省分流中心分流的都是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人,直接送到省一监的全是死缓和无期,或颠覆国家安全、外国籍、涉黑头目这些特殊犯罪类别。监狱按照分级处遇的要求把犯人分类,是什么级别的犯人床头挂不同颜色的牌,犯人身上挂的牌和床头一致,民警一看就知这个犯人是什么级别的处遇。挂绿卡的一般都是在监狱服刑多年,短时间就满刑的犯人,在处遇上属甲一类。按上级规定,甲一类的犯人可以一年享受一次假,一般假期不超过七天。按条例规定,犯人因家中发生重大事故可请假处理,但少数犯人请假后不回来了,在法律上不属脱逃,只能算久假未归。既然请假在外不属脱逃,不属于法律惩罚的范围,请假出去的犯人堂而皇之,给监狱带来许多麻烦。后来监狱遇零星犯人请假就派民警带,这样加大监狱执法成本,所以有些监狱干脆不准犯人请假,父母双亡也不网开一面,对犯人思想改造不利。后来司法部规定,监狱可按百分之一的比例春节放甲一类的犯人回家省亲。这虽对改造犯人有利,但也发生个别犯人不归队现象。所以,监狱有主给假派和主不给假派,每年春节都有一番舌战。
省一监有九个党委成员,分管改造的副监狱长雷湘全汇报道:“各位党委成员,按上级规定和各兄弟监狱的惯例做法,为稳定监管秩序,着力贯彻宽严相济的监狱管理方针,符合春节离监探视要求的甲一类犯人近四百人,我们从中又好中选好,精挑细选,余刑在两年以下、在监狱表现好的有一百二十名犯人,拟提交党委,让其离监探视,名单就不一一念了。狱政部门研究,力主分两批。第一批六十五人,腊月二十九放行,正月初五归队,让他们回家过小年和家人团聚;第二批次五十五人,正月十二放行,正月十八归队,让他们回家过大年。我省是一个多民族省份,有的罪犯路途遥远,虽说如今交通四通八达,但仍然有个别犯人回家需两天。由于民族习惯,有的过正月十三,有的过正月十四,有的过正月十五。所以我们让他们十二离监,让每个犯人都能回家过节。当否?请党委审议。”
副监狱长雷湘全刚汇报完,政委李杰第一个反对。他把反对的理由简单说道:“上面有准假规定,但准假与否要根据各监狱实际而定,不能照搬照套。省一监监管任务压头,放一部分犯人离监探视,分级处遇不假,但对没有回家的犯人带来的负面影响大。甲一类都符合条件,甲一类有几百人,你说精挑细选,谁能保证这里面就没有关系户?走的人当然皆大欢喜,但没有走的犯人就会说监狱执法不公。从司法部提出阳光工程以来,监狱犯人的减刑、假释、保外就医,也包括离监探视,哪样不放在阳光下暴晒了又暴晒,评议了又评议,公示了又公示,已经做到了穿草鞋的和穿皮鞋的在同一起跑线上?但这次符合条件的有几百,你们只放少部分人走,这对没有走的人会带来怎样的心理影响?还有风险,你们考虑过吗?”
李杰说到这里,斜雷湘全一眼,见雷湘全嘟着嘴,脸色有些沮丧,又看看其他党委成员,有的吸着烟,烟雾从他们的嘴中喷出来,一副不分管漠不关心的模样。只有梁翼正认真听他说话。
他又说道:“省局目标管理之严,谁能保证这百名犯人按时回来?不回来谁负责?这目标扣分就是扣钱,不是危言耸听,我们要未雨绸缪,千万不要不碰墙壁不拐弯,碰了墙壁才拐弯,悔之晚矣!要知道,放犯人出监是骑驴挑担子,力全压驴身上,如今监管安全压力,好比七十多的老叟挑百斤重担,在他肩上加码,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副监狱长雷湘全的提议,作为政委的李杰第一个持不同意见,而且言之凿凿,这让党委会一下严肃起来,其他党委成员都在思考如何表态。既然作为议题提交党委会,按梁翼的习惯,他一般都是三缄其口,要听完其他成员的意见,他才往集中这个模式走,讨论人事等重大问题,他绝不先发言定调。
梁翼见会议气氛一下严肃起来,大家都沉默不语,烟雾在空中缭绕。梁翼不抽烟,但成员中有一半是烟枪,每次开党委会、监狱长办公室会、中层以上领导会,他都被动吸烟,会后,身上都能闻出烟味,还有缕缕青烟飘。他虽然叫办公室在会议室贴上“禁止吸烟”的标语,但一张纸挡不了吸烟成瘾的人,那些瘾君子们置若罔闻,看都不看那标语一眼,一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摸出香烟,吞云吐雾地抽起来。
梁翼环视一下大家,正想说几句打破沉寂的话,副监狱长雷湘全又开口了,他说道:“我刚才汇报的方案,是管教口提出来的,作为分管副监狱长、党委成员,我的意见不言而喻。刚刚政委提出的观点我认为值得商榷,所以话到嘴边想一吐为快。从《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细则》到《监狱法》,都允许犯人离监探视。司法部如此规定,其基本点是要求监狱要搞好分级处遇。如有些监狱允许表现好的犯人家属探监时同居,有些监狱允许表现好的犯人家属探监时共进午餐,最核心价值就是监管场所不能生硬地所谓执法。犯人需要关怀,这种关怀是实实在在的奖惩,是对稳定监狱管理、促使罪犯改造必不可少的,它并非可有可无,所以我们看问题切不可粗浅,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揭开面纱看新娘,方能由表及里,更彰显改造手段的威力!”
雷湘全和李杰从没这样拧过,不论资历还是职务,雷湘全都不敢和李杰拧巴,但作为分管监狱管理的副监狱长,他从改造一盘棋上考虑,肯定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据理力争。“照你看来,我李杰保守喽。国家需要创新,创新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灵魂,但在犯人改造上不适合创新,创新要考虑执法的严肃性和社会承受力。众所周知,个别监狱放甲一类、两年以下的犯人离监劳动,早出晚归,还美其名曰让犯人适应社会,这不被有关法律监督部门质询为变相私放犯人吗?还有的让犯人出去创业,每月给监狱交纳多少钱,这不是把法律视为儿戏一样践踏吗?监狱就得像监狱,严格执法,让犯人深深感受刑律的庄严神圣,不容丝毫的质疑。触犯法律就必受惩处,要罪犯在服刑中感受其痛苦性,犯罪的人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不仅是把他们囚禁起来,而且通过严格的管理和处罚性劳动,让罪犯从心灵到筋骨都知其痛苦,对社会方有震慑作用,一味的宽容和刑法的宗旨背道而驰,基于此,我认为大规模放犯人离监不适合。”
李杰说完,梁翼看一眼雷湘全,不想让他们再争论,就柔和地说道:“对问题的看法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只是站的角度不一样而已,我们是党的会议,就应该这样,有观点痛快淋离地竹筒倒..米,只有真言,才能看到事物的本质,争论的目的就是要达到对立统一,意识形态放射着对立统一罅隙处的光芒,它让我们慢慢品味出真理,理应提倡。它不是谁和谁过不去的问题,而是科学地工作、提高认知的必然途径。”
说到这里,梁翼打住话结,呷一口茶,巡视其他成员一眼,又慢慢说道:“看其他成员有啥意见,都说说!”
梁翼岔开李杰和雷湘全的话锋,为几个党委成员表态留下话茬。往往在两种不同意见中,他们觉得都有道理,这时最好是沉默,但党委会又不允许沉默,只有表态,态度鲜明,梁翼方可集中。
有人就选择了中庸,说道:“都同意。”有人说:“没意见。”说“都同意”、“没意见”的人是泥鳅,想滑进烂泥中,梁翼生气地说道:
“你们什么东西没意见,又同意什么?话说得没牙没缝的。”几个成员见梁翼垮下马脸,有说不同意放的,也有人说应该灵活性和原则性相结合,同意放犯人回家的。骨头又踢到梁翼面前。李杰虽是二把手,但和梁翼是搭档,多数时间梁翼都支持李杰,但放犯人回家的方案是梁翼默许的。因此,他最后集中道:“春节放甲一类余刑两年以下的犯人离监是一种尝试,是多途径提高教育改造手段的一种探索,既然是探索,就得摸着石头过河。我认为先放第一批试试,如果准时回来,在监内影响好,给刑期短的犯人带来希望,再放第二批,这也是实践检验我们改造效果的一个途径,是骡子是马总得放出去遛遛嘛!”
会后,李杰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心里嘀咕:一把手就是一把手,平时无论你咋跳,决策权都掌握在一把手手中,这就是他这个二把手的差距。他心里的沮丧都写在脸上,平常红润的脸庞,此时此刻淡而发青。
梁翼宣布散会后,眼偷偷斜李杰一下,即刻就移开了,见几个党委成员都走出会议室,忙对李杰和雷湘全说道:“被烟熏了几个小时,进监房透透新气,感受感受监狱节日的气氛。”
雷湘全是副监狱长,监区又是他分管,一把手发话了当然乐意陪梁翼进监房走走,加之党委会上梁翼明显支持了他,心里有一种舒坦的感觉。
但政委李杰心里没那么痛快,咧着嘴说道:“我有事,你和雷监去吧!”梁翼知道他心里不痛快,风趣地说道:“老伙计,心里憋气了,工作上有分歧很正常嘛,不要肚子鼓得像气球似的,进监走走,气就释放出来了,甭像个娘儿们。”
李杰斜梁翼一眼,心中虽有不愿,但被梁翼连推带搡戏说着进了监门。
距春节还有三天,监狱里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浓郁。全国千家万户正忙碌着采购年货。农村一片猪叫声,许多人家杀年猪都要赖到大年二十七八,农村杀年猪像娶媳妇一样热闹,杀猪饭是敞开甑子吃的。一个人放不倒一头壮如牛的公猪,必须三五个壮劳力,帮忙的人都要狠狠饱餐一顿,谁家屠猪杀羊都要煮一大灶血旺心肝外加鲜嫩的肥瘦肉片。男人们喝着苞谷烧,划拳必不可少“魁五首、六六顺……”
有点文化的还编出花样,诸如“一剪梅,八匹骏马跑,七星关闹鬼吓死你,九九艳阳高照……”似神仙过日子。
从腊月二十三祭祀灶神开始,直折腾到除夕,人们肚里已经肠肥油溢,吃得肥壮膘实,到年三十吃团圆饭时,女人们已经吃得腰粗臀圆,男人们天天泡在苞谷烧中,更是喝得地库饱满,天庭方圆,到除夕阖家团圆吃正餐时,油腥就不想了,只拣那些清淡的吃。老人们直夸太平盛世好,泡在糖里了。一些中年人热量摄入多,到不了老年就患上富贵病。
城市和农村春联没上门时,监门和生产区所有门上都贴上了火红的春联。这些春联和社会上的有所不同——社会上家家户户上门的都是喜庆联,而监房里的春联都是犯人自编自写的。
梁翼、李杰、雷湘全、杨灵、铁剑一行人走进监房,由衷感受监内过节浓浓的氛围。杨灵和铁剑不知道监狱领导要进监巡查,是副监狱长雷湘全用监内小手机通知他俩的。接到通知,杨灵放下手中的事,叫上铁剑进监。铁剑和罗耘追捕逃犯吴应泉已经半年有余,他们从嘎木、箐上到省城,拉网式搜索,哪有信息就奔袭到那,可以肯定吴应泉不在省内,铁剑已经从吴应泉的一个同乡那里获得了一些可靠的信息。年前监狱人少事多,科里忙不过来,杨灵要他们先回科里工作,节后再出省追捕,只要信息可靠,纵然藏在千里之外,也能把他揪回来,只要不打草惊蛇。虽说追捕罪犯是一件动态的事,有诸多不确定的因素,也正是这些不确定因素,才使得追捕有强烈的诱惑力,在不可捉摸之中让你思考、推理和判断,它强烈的冲击和浓烈的特征让每个头戴国徽的人民警察魂牵梦绕。
梁翼、李杰一行踏进监门,直接走到监狱生产区。监狱是一个等级严格的地方。监狱两巨头一道进监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党委一个班子齐刷刷进监也有,但那必须是监狱的重大活动,重要节日,重量级人物进监视查。
铁剑和领导进监,一般都是走在前面,目光不断环视前后左右,他和梁翼的距离不远不近,保持三五米适 4e2d." >中,他没有巡查任务,而是带有走在前清场,有点保卫的意味,这只能意会不能明说,虽说一监之长、一监政委进监是家常便饭,从级别上达不到保卫等次,但首长的安全对铁剑说来是大于天的事。有乱窜的,见铁干来了,都会刹那间闪进室内,有个别犯人从门缝伸出头来,看一眼走来的监领导,头马上又缩回去。
梁翼和李杰并排走着。李杰已没会议室的失意。他是第一代监狱民警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也是一个直肠子。他父亲是南下老干部,当年组织上留他父亲在省厅当处长,他父亲一百个不情愿。那一代人是哪里艰苦就强烈要求到哪里去,到边远艰苦的地方工作是他们最高追求,和当下有天壤之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荣辱观,追求的价值取向亦不一样。在他父亲强烈要求下,省委组织部把他父亲分到一个城郊大型农场监狱担任监狱长直到离休。
李杰的父亲是山东郓城人,和宋江是同乡,人气虽没宋江旺,但豪气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杰也秉承其父的豪气。豪气的人心里容不下脏东西,为人做事喜欢竹筒倒米哗啦啦,倒完心胸宽。
一进监狱,李杰的脸色就由阴转晴,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他和梁翼并排走着,嘴就没闭过:“我在党委会上谈犯人离监探视,并非是阻止这件事,是怕犯人真的不回来,被局里认定为脱逃就惨了,目标考核那几万元就泡汤了,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还是穷光蛋,所以如此。梁监你是知道的,慎细不是我的风格。”李杰边走边说。梁翼今天穿一套新警服,那警服的折叠皱纹还十分明显,再佩戴高级警官标志,穿着洁白的衬衣,虽说领带都是天蓝色的,但警监们配发的蓝领带柔和许多,从料子上看都有别于一般领带。这套行头穿在梁翼身上,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愈益显得精神抖擞。
他侧身看一眼李杰,见刚刚的不愉快烟消云散。李杰身材矮胖,长一副罗汉脸,不笑都似笑,只要嘴一咧,脸就收缩,非笑脸也灿烂。梁翼见李杰来神了,便回道:“我虽然同意狱政科提出的方案,但心情和你一个样,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不吃螃蟹咋知其味,与其左顾右盼,莫如单刀直入,放出去看看。风险肯定有,但风险也是双刃剑,也可验证一下我们的改造成果嘛!你老兄的担心何尝不是我的担心,但假如我们一班人这不敢做,那也不敢做,缩手缩脚,要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那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放就放吧,虽说会散了,但我收回意见。老伙计抓监狱倒有股子劲,才来两三年,第一年抓住地理位置的优势,思想宽一点,‘三产’搞得火火红红;地域优势变为经济优势,监狱企业搞三来一补,监狱企业的盲点解开了,监狱的劳动力优势发挥了,经济也走出困境,设备陈旧、产品老化、周转资金不足的问题迎刃而解。当年我还对你有意见,现在看来,老伙计还真是肚子里藏棒棒——胸有成竹嘞!”
李杰对梁翼刮目相看,虽说一二把手间不存在互相吹捧,但有些东西是发自内心的,是心灵深处自然的流露。
“看你说得圆泛,还不是党委决策正确,集体的智慧结晶,咋把功劳记在个人头上。”梁翼谦虚地回道。
“火车跑得快,全望车头带,群雁高飞,领头的掌握方向,一个班子没有一个勇于开拓且廉洁的班长,这个班子只会瞎扯淡。一把手的性格,即一个单位的命运,政府如此,企业更是如此。为何组织上对一把手的任用慎之又慎,选了又选,考察了又考察,道理不言而喻。”李杰感慨道。
“老伙计是不是想换位?我做梦都想当政委,政委多好,俗话说管政工,得轻松!才当几年监狱长,我都扛不动了,下次我给厅、局政治部建议,我们交换一下。监狱‘两个安全’压在分管副监狱长的肩上,但分明是骑毛驴挑担子,压力还在驴身上。从上到下都是一把手负责。一把手负责,只要监狱一出事,板子都是打在一把手的屁股上,屁股给你小子打红肿、打溃烂,看你还能坐这一把手的交椅不成。当政委管政工,弹性十足,监狱安全有分管副监狱长,监狱企业吃不上饭,有分管企业副监狱长和监狱企业法人代表。这职位有待遇,有位置,领目标奖,也是正职奖项,墄在空空中过日子,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位职,我也想干干。可反过来讲,人得认命,一生是牛马命,上苍都安排好的,想挣脱亦难!”梁翼听李杰一说,也边走边大发感慨。
“老兄,你那位置我可不敢争,你是魔鬼思维型,我是直率冲锋型!干具体事可以,你确定好目标,让我冲冲杀杀,炸堡垒都可以;要我动脑筋,我可没你能,那是你的强项、我的弱项。一把手挑不准方向,这工作没法干,就如教育创新那套,叫啥女警教务中心,远程可视接见,心理矫治和监内法律援助……我干了一辈子监狱工作,闻所未闻,你把社会上人性化的东西引进监狱,让刻意攻击我们人权的帝国主义都汗颜。我们比它们那套保障物质、把罪犯眼关绿,人关出神经病的人权理念,要强百倍、千倍,西方攻击咱们的人权是放他娘臭屁,政见不一拿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出气!”
梁翼和李杰边走边说着话,雷湘全和杨灵紧随其后,没他们说话的份,任他们两个主要领导瞎侃。他们说话间来到机械制造分厂。分厂一副红彤彤的门联吸引着梁翼的眼球,他驻足,慢慢品味着对联,上联是:“机器转动,红红火火迎新春。”下联是:“思想改造,真真切切奔未来。”横批是:“辞旧迎新。”
梁翼看着,机械监区监区长张新跑过报告道:“监狱长同志,机械监区监区长张新正在执勤,请你指示!”
梁翼还个礼回道:“按规定,民警坚守岗位巡逻执勤,犯人继续劳动。”回答完,张新领路,他们一行五人来到机器轰鸣的机械车间,这个原来生产牛头刨床的分厂现在和一个大型机床厂合作,配套生产零部件。活太多,分厂忙得不亦乐乎。生产任务不忙的监区都放犯人过节了,而他们还忙抢任务。车间虽说机器轰鸣,但门头的红灯笼已经挂上,车间拉着赤橙黄绿小彩旗,一派节日气氛。
因梁翼给监区长张新下达的口令没让犯人停工,犯人都聚精会神地操作机器。梁翼巡视一圈,又问张新一些话,就离开了机械监区。他们一行又来到铸造监区,铸造监区是和机械制造配套的监区,为机械监区生产毛坯铸造件。车间已经没有了犯人,但铸造车区那高高的烟囱还冒着青烟,证明铸造车间的炉子还在燃。他们想去看看,刚走到锅炉房前,没民警执勤,铸造监区锅炉房犯人嘎鲁从一间小鸽房走出来。嘎鲁在沙拉矿就认识梁翼,一出门瞧见监领导,忙立正站直。
梁翼问道:“生产停了吗?”嘎鲁答道:“报告监狱长,今天停了!”
梁翼又问道:“民警呢?锅炉房咋没民警?”
嘎鲁答道:“停产后,犯人收监了,民警们回监房执勤去了。”梁翼又问道:“那你为何不进监房?”嘎鲁答道:“我在铸造车间负责烧锅炉,原来是两个犯人管炉子,另一个犯人满刑走了,监区人少,监区长让我一个人顶一阵,来新犯再搭手,所以,吃住都要在这工棚里,二十四小时不离人!”
梁翼听完嘎鲁的话,转身对李杰说道:“你管干部,什么是监狱的管理死角、监管安全的隐患?这就是监狱的死角和隐患。说直管,这些岗位咋直管?不可能让民警在生产区睡觉,为一两个犯人执勤,但犯人逃离民警的视线,就可能出问题,甚至是大问题,要探索一个管理的办法。”
“依我看,现在一个监区在监房内有五六个民警执二十四小时班,太多,可分出一个来执生产区的班,一个民警管理一两个犯人,应该没啥危险,有民警管,犯人虽说脱离监房,也不会危险到哪。可能的话,让监区再配一名工人协管,就万无一失了,我来落实这事。”梁翼一说完,李杰就回道。
“现在生产正忙,锅炉停不下来,只能如此了。”梁翼回一句,带着大家离开生产区,来到监房。
节日的监房一改平常死气沉沉的局面,许多监区的犯人都收监了,有的部分收监,虽说时隔大年三十还有两三天,各监区灵活处理,监狱没硬性规定什么时间收监,春节七天假,犯人也享受此待遇。
监狱内犯人、民警都正忙着过节的事,接见室人头攒动。每逢佳节,来探视犯人的人络绎不绝,有省内来的也有省外的,有全家出动的,也有单个来的,接见室那几个民警,忙成一团。好在近年司法部明令禁止给犯人送香烟、衣物、熟食等物,只能送钱,管物品登记的轻松了,但管钱上账的民警忙碌了,登一天账下来手都抬不起,简直就像工商银行营业所的柜员。人都关在牢里,亲人朋友总得表示表示,中国人讲情,当一个杀人犯杀人时,遭到从亲人到他人的唾弃,但一旦要把杀人犯捆入刑场,又惹来一片同情怜悯之心,情绪化的东西很多。杀别人血淋淋时遭人恨,杀人偿命时又被人同情,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
监狱小卖铺这几天大量销售商品,犯人手中有钱,按监区购物时间安排,民警们带着一排排的犯人在监狱超市购物。进去时犯人们两手空空,待出来时手里林林总总又提又抱。虽说监狱超市多是一些日常用品,但春节食品供应量增大,监狱生卫科尽量满足犯人的消费,进了许多犯人喜欢的香烟、腊肠、面包等商品。
梁翼、李杰一行巡视了接见室,又到生卫科监内超市逛一圈。副监狱长雷湘全对梁翼和李杰说道:“梁监、李政委,接见室,监狱超市,这是面上的。你们上女警教务中心看看,那里更热闹,是无形的,是电话线路忙,女警们回答犯人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别有一番味道,可谓风景那边独好嘞!”
监狱教育科、女警教务中心、监狱广播电视台、心理矫治室、法律援助站都在监狱教育大楼内,和犯人育新学校、图书室、电脑中心、监狱育新报社同一栋楼,一共五层。一楼中间是犯人进出监门,两个侧门安装有电子测控小门,是检查犯人出入监时是否带有金属物,有金属物电子会发出“兹兹兹”的警报声。大门的左端是一个电控室,同时也是女警们上楼的通道,右边是监狱门卫和总值班。只要梁翼当班,他总在值班室,有时到天亮,有时半夜才回办公室休息。值班的民警都愿遇梁翼当班,梁翼不抽烟,往往把中华、小熊猫等好烟拿到监房散给那些执勤的民警。茶叶更不用说,梁翼喜欢品茗。别人送的茶他品不完,就一盒盒送到狱内值班室,让那些当班民警品味。虽只是品品,但几乎监狱值班室的茶叶一年四季都由梁翼供应。所以,只要一逢梁翼值班,监狱值班和监区值班的民警总爱来凑热闹,找着碴来值班室和梁翼闲聊,弄得梁翼和他们像亲兄弟一般。同时也印证了梁翼在中层大会或干警大会上常常讲的两句话:“监狱领导一定要创造条件,尽量让民警在监狱的高压环境中体会工作的快乐,在快乐中完成工作。班子成员要学会面对民警微笑。”这纯属一个企业家的人文理念。
梁翼一行从左侧门的电子监控室上到二楼,省一监教育科科长杨显能早就站在二楼恭迎。杨显能是沙拉分监分流来的,梁翼了解他的文化底蕴,所以在党委会上推荐他任教育科科长,和杨灵一个文件任命。原来的科长比较刻板,下监区当党支部书记、教导员了。
杨显能戴着一副深度眼镜,见梁翼、李杰一行上楼来,忙道:“报告梁监、李政委,教育科科长杨显能率全科民警正在工作,请你们巡查批示!”
梁翼走在前面,很自然地回一个礼,诙谐道:“我们又不是厅局领导,搞得如此正规,我们无非是例行巡视巡视。”
到三楼大厅,二十四个女警忙着接线,回答全监犯人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那紧张的工作状态,不亚于当年邮局的接话员们。女警们见梁翼、李杰一行进来,没起立,只是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表示知道监领导来视察工作了。梁翼一进门,杨显能就汇报道:“按照监狱领导指示,我们在全国首家建立女警教务中心,在警力配置上,充分填补了高度戒备型警狱女民警比例过高、男民警警力不足、女民警不能参与改造罪犯的空白,把四十多个女民警用于改造罪犯的岗位上。她们虽说不能成为改造罪犯的主力军,但在教育上增强软实力,为监狱改造罪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通过一年多实践,罪犯的改造效果比较好,犯人违纪违规率大幅度下降,‘犯人有问题,找教务中心的女警’成为时尚语言,证明监狱党委创新教育改造理念的正确!”
“杨科长,高帽子少戴,废话少说。结论不要下得太早,这种教育创新不是短时间奏效的,理应持之以恒!”梁翼说着,走到一个女警电话台前,拿一张记录表看着。杨显能忙凑过去释疑道:“梁监,你甭小看这张表,它把每个犯人的基本情况都记录在案:基本情况、提出的问题、解决的情况。女民警们每天都在学习,就怕回答不了犯人们提出的问题。属于监狱业务的,她们自己找答案,找不到的就请求狱政科帮助;是监区执法不公,考核有疑的,就转给监区;思想问题归我们教育科配合监区解决;涉及法律问题的请法律援助站帮助。一个电话一张表,一个问题一张表,不回答问题不考核。才一年多已有一万多问题和答案,教育改造的功效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那要涉及监狱以外的问题呢?”梁翼又问一句。“这好办,是政府的,我们开通了对外专线,寻求党委和政府的帮助。涉及房屋财产的,我们查询市房管局、产权处等部门的电话,询求他们帮助处理和解答,效果都很好,犯人亦满意。”杨显能口若悬河地回答道。
“那二十四门电话都是一对一的,在每个监区,每层楼道都设有电话亭。有犯人调戏女民警的语言吗?”梁翼又问道。
“梁监,我正想汇报嘞!都说高戒备监狱的犯人流氓成性,但从女警教务中心心理咨询室这二十四门电话,一年多一对一通话,没一句挑逗惹恼女民警的话。实践证明,犯人也是人,他们不是动物,他们的人性、良知没灭。原来成立之初,大家都担心女警和犯人一对一通话,犯人挑逗女警,辱骂女警咋办,但迄今为止,没一个犯人说一句流话、脏话和侮辱我们女民警的话,相反每给犯人解决一个问题,犯人千感恩万感谢,对犯人的改造,功莫大焉!”
梁翼、李杰一行来到女警教务中心资料室,从墙上的挂图上能了解犯人提出最多的问题,特别是执法问题、生活问题、民警有无违纪问题。再查看那一本本装订好的资料,梁翼对杨显能满意地点点头。
杨显能得到老领导的首肯,信心大增。他饶有兴趣地邀请梁翼一行参观电视台广播电台、矫治室、犯人宣泄室,但天色已晚。梁翼瞅瞅政委李杰,李杰从眼神理解梁翼的意思。忙对杨显能说:“你们的工作很出色,开中国教育改造的先河,但累了一天,民警们都下班了,可视电视远程接见、监狱文化广场音乐会这些下次再巡视吧!”说完,一行人离开教育大楼。
回到家,天色已经暗淡下去,梁翼感到有些累,毕竟四十多岁的人,岁月不饶人。他随便刨了碗饭,横躺在木沙发上便睡去了。轻微的鼾身惊扰全家,妻子斜他一眼,给他盖条绿色的毛毯,说他为监狱“两个安全”累坏了,让他美美睡一觉,做一个好梦。不料,手机响了,他一揿通话键,手机里传来杨灵急促的声音:“报告梁监,铸造监区嘎鲁要跳楼自杀,请你回监!”
第十七章 千里追踪
梁翼揉揉眼睛,睡眼朦胧匆匆下楼,司机老马已经开来梁翼的坐骑——一辆帕萨特警车到了楼下。梁翼打开左后座车,人刚拱进车门,马师傅就风驰电掣地向郊区开去。
梁翼赶到监狱,铁剑把他领进监房。省一监从城中搬到郊区来,已经扩建了两次。监房外有一个二十来米高的碉堡,旧监狱拆除时,大家觉得这方型碉堡是标志性建筑,舍不得毁掉,保留至今,但它并没废弃,五层楼成为监管监区办公室。柳河边缘修有高高的外围墙,碉楼被圈在监内,监房内上碉楼高出一截。嘎鲁要跳的楼房紧邻碉楼,临时指挥部就设在碉楼。
梁翼风风火火赶到,爬上碉楼的石台阶,监房内已经热闹非凡。嘎鲁站在铸造监区监房的五楼顶水箱上,迷茫的灯光折射出他的影子。监房内,犯人们都紧紧贴着铁栏窗观看。民警们集中在碉楼的石阶上。只听杨灵正在喊话,以稳住嘎鲁浮躁的心。
“嘎鲁,我是杨灵科长,我们在沙拉分监时就认识,你虽在采煤监区我在狱政科,但我们同时来到省一监,你要相信,有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梁翼“噔噔噔”迈向石阶,一进碉楼就问道:“下午巡察时这个犯人还好好的,转眼间咋就要跳楼了呢?”
政委李杰、副监狱长雷湘全、铸造监区领导和值班民警正等着梁翼。梁翼问完,铸造监区监区长金晓龙说道:“梁监,嘎鲁从沙拉分监分流来,表现一般,情绪变化大,心情好时干劲大,但心情不好时顶撞民警,抗拒劳动改造的情况时有发生。刚来时因不服民警管教,又和犯人鲁壮壮打架,进过严管队,出来后监区分他烧锅炉。虽说监狱运动会,嘎鲁和鲁壮壮成了球友,但两个人的脾气都暴,不能在一个分监区改造。嘎鲁自从到锅炉房后,没有违规违纪的记录,已经得了一个劳积,监区准备呈报监狱给予减刑。”
“过程少说,说原因,人还在五楼上嘞,跳下来一条生命就没了,一开年监狱就出一个自杀事故。”梁翼打断监区长金晓龙的话。“好,事情是这样,平时监狱不开通亲情电话,嘎鲁半年也没亲人接见,按监狱规定,春节期间开通亲情电话后,嘎鲁是下午五点二十分进亲情电话室的。一共通了两分钟电话,通完电话,值班民警见他脸像纸一样白,情绪低落至极,知道家中有了变故。值班民警询问,他先无话,后才知道,嘎鲁是彝族,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他特爱她,罪也是为其妻犯的。结婚不久,嘎鲁和妻子到镇上赶集,他妻子娇美遇两个小流氓调戏,嘎鲁被迫出手,因用力过猛,一拳打倒一个小流氓,对方后脑勺砍在台阶上当场死亡。他因此被判十五年。他和妻子感情很好,还有一个几岁的女儿。很久妻子都没来监狱接见了,他很失意。两个月前,他妻子丢下女儿和别人私奔了,嘎鲁父母年事已高,无力抚养女儿,要嘎鲁回去。”金晓龙汇报道。
梁翼听完,严厉地问道:“平时楼顶平台的门都是锁上的,犯人咋能上到五楼去呢?”
“监狱长,这就是我的失职,楼顶平时都是锁上的,有一个犯人管钥匙,今天犯人忘了锁楼门。嘎鲁打完电话,回监房情绪低落,值班民警教育工作没跟上,他就爬上五楼水塔,要走自杀的路。”
“一个小小的失误,引来一个大事故,充分暴露你们管理上的漏洞,真是乱弹琴。”梁翼骂着走出门。
梁翼走到碉楼的台阶上,举目观察。嘎鲁站在高高的水塔上,嘴中喊着:“你们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了!”喊着做出一副要一跃而下的姿势。
嘎鲁爬上水塔要自杀时,值班民警已经劝了很久,讲得口干舌燥都没能说动嘎鲁。他自杀的决心,仿佛钢板钉钉,铁了心的。值班民警看劝不下来,就稳住他,又派他的铁杆鲁壮壮爬上五楼顶劝说。因水塔高出楼顶两米,鲁壮壮边劝他边往水塔走,想边劝边抓住他,把他拉下来,自己能立功,又免除一起自杀事故。但嘎鲁一见鲁壮壮上到五楼,就喊他不要过来,过来就跳。鲁壮壮见嘎鲁歇斯底里地呼喊,也不敢贸然过去,怕自己的鲁莽让嘎鲁憋不过气,真一跃而下,后果悲壮,遂嘴劝说,驻足不前。
五楼上鲁壮壮劝嘎鲁不要自寻短见。碉楼台阶上杨灵手拿话筒喊道:“嘎鲁,民警苦口婆心劝你,好话说尽,你就是听不进,你想当孬种,你的死轻如鸿毛,虽说你的死给监狱造成一起事故,但今晚驻监检察官也在,知道不是监狱执法不公造成你的自杀,纯属家庭变故,是毫无价值的死亡。监狱做了许多挽救你的工作,梁监狱长、李政委、雷副监狱长,这些领导和全体值班民警为挽救你的生命,阻止你的轻生研究对策。你还执迷不悟,你还不下来,对得起他们吗?你真死了,对得起你父母的养育之恩吗?”
杨灵说完,放下话筒,看楼顶上的动静,嘎鲁站在水塔顶,丝毫没下来的意思。梁翼从杨灵手中抢过话筒,对着暗影中的嘎鲁喊道:“嘎鲁,我是监狱长梁翼。在沙拉分监时,我就知道你,我们共同来到省一监,虽说我是监狱长,你是犯人,刚才金监区长还介绍,你表现好,正准备呈报减刑。你今天咋了,堂堂七尺男儿,为一个女人,撇下年老多病的父母,撇下娇小娟秀的女儿,你想一走了之,这还算男子汉吗?一个人想死很简单,但任何一个自杀的人都不会像你这样不负责任。你一跳了之,你是解脱了,但你的父母刚失去一个媳妇,又失去一个儿子,他们还能活吗?你的女儿失去一个母亲,如今又失去父亲,谁把她抚养大?她终生为有你这个错误一犯再犯的父亲羞耻,你是一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男子汉。你跳吧,民警们苦口婆心也打不动你鬼迷心窍的心,但跳前想想你成天站在路口盼你早日回家的父母,想想你那需要爱的呵护、天天盼见父亲的女儿那双圆圆亮亮的眼睛。你是犯了罪的人,你可以对整个社会不负责任,对监狱不负责任,对今晚苦口婆心劝你、熬更守夜的监狱民警不负责任,但你敢说,你能对自己的父母、女儿不负责吗?如果这样我也劝你跳,因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死了也好,社会少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梁翼说到这里,打一个停顿,看效果如何。他想听听楼上的动静。果然有效,梁翼的话刚完,嘎鲁站在水塔上的躯体一下蹲下来,楼顶传来“呜呜呜”的哭泣声。夜已经很深,没有月,天上布满闪闪烁烁的星星。迷蒙蒙的监内,脸贴着窗眺望的犯人,被值班民警吆喝着睡觉了,他们第二天还得劳动改造。楼顶模模糊糊的,梁翼话停后,监内显得很静,静得能听到香河岸上竹林中虫儿的“啷啷”声,站在碉楼台阶上的监狱领导和值班民警都互相听到呼吸声。
梁翼喊话刚完,鲁壮壮慢慢移动脚步,嘴中说道:“嘎鲁,你狗日的是不是人,监狱长苦口婆心地说,驻监检察官也在,你要不尽快打消轻生的念头,你厮儿死也是进地狱去受苦刑,阎王爷在阴间也不饶你。你活着,今后还有好日子过,你他娘的死了,这辈子真完蛋了,死得比狗猪都不如。”鲁壮壮边说边慢慢往水塔靠。
梁翼听到嘎鲁的哭声,心知话说到嘎鲁的痛处。少数民族为人直爽,不喜欢弯弯绕绕,直来直去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耿直的性格与所成长的环境有着直接关系。梁翼在沙拉分监待了十多年,周边是多民族杂居地,他和各种民族都打过交道,熟知民族习惯和文化。梁翼放下话筒,歇了几分钟。嘎鲁的哭泣声小了,梁翼知道此时此刻嘎鲁心里斗争激烈,又举起话筒对着嘎鲁喊道:“快快打消轻生念头,下水塔来。你家里的困难,相信我们能通过地方政府妥善解决,监狱不仅要发函而且要派人去,现在地方各级政府都有帮教接茬部门,你家的变故,他们不会置若罔闻。置之不理,那还叫啥父母官?家庭问题解决了,你才能安心改造。监区已表态,今年给你呈报减刑,你现在烧锅炉,表现又好,只十来年的余刑,一混就出来了。回归社会后好好孝敬父母,抚养女儿,还可重新结婚,世上好女人多的是,看你有没有本事娶,这才是堂堂男子汉所为。选择轻生,是最没出息的人、心胸狭窄的人所为,那应该不属于你嘎鲁!”
梁翼说着话,见鲁壮壮已经从侧面爬上水塔,嘎鲁低着头正听梁翼说话,并不知鲁壮壮已经爬到他身后,他的身子猛然被鲁壮壮抱住,又冲上去几个犯人,副监狱长雷湘全把嘎鲁拽下水塔,大家的心才放下来。雷湘泉叹息道:“好悬乎,要不是梁监富于煽情的话,难以阻止他一跃而下。”
李杰对雷湘全的话不以为然,说道:“我看嘎鲁就是造势,原本不想死,就想找一个托,引起监狱重视。”
梁翼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忙转身对铸造监区监区长说道:“监区要好好总结教训,找出原因,做好嘎鲁的工作,开窍了啥都好办,刑期长悲观绝望,是重刑犯监狱自杀猝不及防的原因。不开窍,今天你把他救下,明天他也会铤而走险,知道吗?”
监区长金晓龙不住点头,嘴中“是是是”回个不停。梁翼打一个呵欠,说道:“天快亮了,不值班的,还可眯上几个小时,就扁担开花,各自回家吧!”
说完,远处传来雄鸡打鸣的声音。
岗位大练兵一开始,监狱劳改系统就点燃竞争的烽火。梁翼参加过八十年代初部队的大练兵,他虽然无缘正步走过天安门,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但大练兵是全军上下的事。那时他二十刚出头,再大的苦也能吃,再大的累也能受,腿踢肿,脚磨泡,他都能忍耐。可以说岗位大练兵的所有科目他了如指掌,作为省第一监狱,他的目标是样样第一,这才和一监匹配。
监狱和劳教单位一接到部、厅文件,就厉兵秣马、摩拳擦掌,想和兄弟单位一决高下。这次大练兵要求很高,监狱局、劳教局都不指挥,指挥评判权归厅里,部里要派出参观团,省委主要领导亲自检阅,中央各大传媒、地方各家报刊渲染得沸沸扬扬。兄弟单位都组队开始训练了,省一监还迟迟不动。那天梁翼把政治处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政治处主任一边接受批评,一边叫苦不迭说:“梁监批评得是,但各监区都说监管忙,生产任务重,抽不出人呐!”
“哪是抽不出人,是只顾眼前利益,不顾长远利益所致,磨刀还不误砍柴工嘞。八九百号民警,还抽不出百十个人出来,这不是扯淡吗?二三百人监狱都抽得出,八九百民警的第一监狱抽不出人,不让兄弟单位笑掉大牙?强制命令下去,政治处抽到监区、科室的男女民警,无论是谁,自己有多困难,单位有多特殊,家庭有啥问题,都必须无条件服从。不服从的监区、科室领导让他们写出辞职报告;不服从,怕苦怕累想当娘儿们的男女民警交政治处停职待分配,去安排吧!”
政治处主任唯唯诺诺退出梁翼办公室。这是政委李杰分管之事,李杰不急梁翼急,梁翼越权安排下去。李杰不是一个软柿子,他亦可安排,但文件下发后,省一监成立岗位大练兵指挥部,梁翼是指挥长,虽说工作属政工,但作为二把手,李杰没当过兵,只是进了几天公安干校,军事素质不行,加之一开始,他对监狱劳教系统开展岗位大练兵有不同看法,嘴上嘀咕:“监狱、劳教单位警察是公务员,和公安不一样。公安要维护社会治安,权大无边,监狱、劳教警察就那一亩三分地,犯人、劳教人员都关在大墙内,脱逃的机会都没有。有犯人、劳教人员脱逃,有追捕任务,监狱劳教人民警察还有些阳刚之气;没脱逃了,这点阳刚之气都损失殆尽。成天和犯人圈在一起,英雄无用武之地,用得着吗?无非是哗众取宠,多此一举,对民警是劳而无用。”
意识决定了李杰的消极,所以,省一监迟迟没有组队。又经过几天折腾,队列、处突演练、射击、擒拿格斗等五项全能队员共一百多男女民警到齐。在监狱大会议室动员时,平时儒雅?的梁翼敞开嗓门道:“……监狱是准军事化单位,是警察秩序中最特殊的警种,它有别于公安警察,司法警察,森林、边防警察那些社会公权广而大的警察。监狱一亩三分地虽小,但它是火山,弄不好就会喷出浓烈的火焰,把社会烧乱;是炸药库,管不好就会爆炸。作为监狱民警,没有忧患意识,胸怀会被监狱的铁门挤扁;假如我们目光短浅,被蛛丝般电网、高高的围墙阻挡,心就不会开阔。铁门、围墙、电网围着的是堡垒,党和国家赋予我们坚守的职能,作为一名称职的监狱民警,应胸怀全局,喜忧天下。
“古人云:‘文官不敛财,武将不畏死,此乃国家之大幸也!’虽说现在物欲横流,但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你要从事这一职业,就应守得清贫。在政治上,敢于把自己放在阳光下晾晒。有的人一听说岗位大练兵有吃不尽的苦头,就想当缩头乌龟,这是警察所不齿的。有人说,现在的监狱警察没有追捕任务,不带犯人上山劳动,下井干活,雄气衰退,逐渐变为娘娘警察。>.好啊,岗位大练兵不就提升我们的雄性吗?不就磨炼我们的意志吗?可少数人又怕吃苦受累,没有奉献精神,就愧穿这身警服!
“这次训练不是儿戏,要使出吃奶的力气,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水,要狠下工夫,刻苦练习。我们是省第一监狱,可不能给第一抹黑。五项全能,我们的目标和我们的称谓一样,个个第一!为此,政治处要严格考勤,各项目组长严格负责,封闭训练,监狱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你们流多少汗,吃多少苦我不管,我所要的是最终结果,队列是排头兵,五项全能是第一,处突必须获各级领导称誉。英雄之所以被人们尊荣,正是因为他们有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献身的一腔热血。岗位大练兵亦如此,省一监民警不做孬种……”
九月的江南,热浪正烤炙着铁剑和罗耘,半个月前他俩就已经来到长江边上。他们从吴应泉同乡的口中获悉他已经来到长江边,在一个采砂船上打工。
采砂船伸入长江之中,劳工们吃住均在采砂船上,是逃犯最理想的栖身场所。老板不管啥人,只要有力气,能给他挣钞票的都用。当地派出所虽能管,但采砂老板大多是当地人,公安民警一到,不是称兄便是道弟,好酒好烟一招待,每逢节日不是请吃,就要送红包,自然睁只眼闭只眼了事。加之谁是逃犯,“逃犯”二字又没印在衣服上,打工者只要一个身份证。那身份证何难,到处都是办假证的,什么证办不了?只要你给钱,哈佛大学博士毕业证、人民警察的持枪证都给你办得来。造假已经深入到食品、医药等各行各业,那些造假高手,公章、钢印算啥?人民币都给你造得一模一样。
铁剑已经上了七八个采砂船。一到长江边,铁剑和罗耘就商量好的,他们不能说来找人,而要说来打工,但要天衣无缝,上船实地考察,工资高低无所谓。铁剑和罗耘都认识吴应泉,主要是寻找吴应泉的身影。
刚上采砂船时,铁剑差点掉谱,船老板在岸边的树荫下,扇着大蒲团扇问道:“你们是来打工的吗?一看你们白白净净就不像打工人,刚出学校门吧!能吃苦吗?”
铁剑和罗耘都做了认真的打扮,但天热,铁剑穿一件白色的圆领半袖衬衫、一条果绿色短裤,短裤两边鼓起两个合包,一双黑回力鞋,除脸色不像经风沐雨之外,一副打工者的装扮。“老板,原来在家搞养殖,不懂科学,上百头猪,一场瘟疫吞噬了,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才来打工,钱多钱少有碗饭吃就行。我这位兄弟和我命运一样,要求不高,你就把我们收下吧!”铁剑望着心不在焉的老板回道。
老板一听这两人要求不高,“噌”一下起来,上下打量着铁剑和罗耘,心想还壮实,收下不又得两个壮劳力吗?便说道:“两位,先说断、后不乱,我这采砂船小,如今生意又难做,待遇低,你俩可不能挑肥拣瘦呐!”
“咋会,老板不看我们大半天都没吃饭,有碗饭吃就行!”铁剑憋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无力地回道。
“这就好,我领你们熟悉工作。”他说着站起来,他们紧跟在老板身后走上跳板,蹬上采砂船。上了船的铁剑和罗耘格外警觉,从船头到船尾,每个旮旯都搜一遍。他们异常的目光和观察引起老板的警觉,老板问道:“你俩哪像是来找工作,怕是来找人哦!”
铁剑和罗耘确认吴应泉不在这条船上,便回道:“老板,我们是打工的,但这条船不适合我们,不是工资问题,我们怕江风大,早晚着凉!”说完,向下条采砂船走去。
就这样,他们沿长江边走了几十公里,寻找了七八家采砂船,也没发现吴应泉的踪影,罗耘失去耐心,对铁剑说道:“侦察员,怕情报有误,照这样,走到猴年马月也难见吴应泉的影子。”
“我的罗耘同志,追捕需要耐心,切莫浮躁,才看几条采砂船,这一带有百十个采砂船,不走完,咋就能说吴应泉不在呢?”
这天黄昏,铁剑和罗耘从采砂船下来。罗耘有些沮丧,感叹道:“这样拉网式搜法,长江上不知有多少采砂船,何年何月才能发现他的踪迹?”
铁剑回道:“要有信心嘛,线人提供的情报,准确说了,是这一段,并不是整个长江。不就是百十家采砂船嘛,这几天不也走了十多家了嘛。老兄要有耐心,耐心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说完,铁剑驻足,仰望着挂在西天的夕阳。夕阳被几片残云切割,犹如刚从火炉口捞出的铁片,橘黄色的火烧着天上的浮云,光芒折射进滚滚奔流的江面。此刻,江面已经不是混浊的江面,像一炉倒入江中的钢水,那红红的火星在江面跳跃,向前流淌。一群洁白的鸟鸣啼着在百舸争流的船尾飞翔,寻觅着浪花中泛起的小鱼小虾,不时一个鹞子翻身冲进轮船溅起的浪花之中,那优美的线条直让人傻眼。微风吹拂着两岸的芦苇,芦花起白,芦浪滚滚。江南的美景实在迷人,让铁剑流连忘返。铁剑正看得入迷,手机的铃声响了。他忙打开,手机银屏上跃出狱政科科长杨灵的号码。他忙接道:“杨科长吗?有啥好消息?”
“有好事,你们任务完成得咋样了?”电话那端传来杨灵的询问。“领导放心,就是长江里的泥鳅我们都能捉住,何况是一个人,我们尽快抓捕归案。”铁剑答道。
罗耘对铁剑伸出大拇指。“铁剑,有紧急任务,你和罗耘立即回来参加大练兵活动。而且你俩都被选为队长,必须尽快回来。”电话那端传来杨灵坚硬的声音。“我们快见曙光了,明天就要回,这不半途而废嘛,我俩不参加行吗?”铁剑回道。“不行,这是监狱领导命令,作为监狱警察,服从大局执行命令是天职,三天内必须回监狱报到!”铁剑看罗耘一眼,他们的目光对撞一下,双双点点头以示心领神会。“是,坚决执行命令,三天内返回监狱!”铁剑斩钉截铁说道。“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封锁追捕的消息,悄无声息地返回。”杨灵又吩咐道。“知道,我们没打草惊蛇,大练兵回来蛇就会露头,我们会卡住他七寸,姑且让他再逍遥法外两月吧!”铁剑说完,杨灵挂断了电话。铁剑“唉”地叹息一声,望着罗耘摊摊手说道:“服从命令吧!让他再逍遥几天。”罗耘在沙拉分监是监区长,因吴应泉脱逃,给监狱造成重大损失,分到省一监后,挂在狱政科,暂时还没有安排职务,加之他对梁翼誓言旦旦,一股子不破匈奴誓不还的傻劲,梁翼也没有考虑给他安排职务,先把他挂起来再说,这一挂就两年。这次追捕,杨灵特别强调道:“铁剑是组长,你罗耘不论职务高低,此时此刻只是组员,关键时刻要听铁剑的。”
三天时间,他们夜以继日,紧赶慢赶终于赶回监狱。第四天早上,监狱召开大练兵动员大会。梁翼的动员让铁剑热血沸腾,虽说曾经的侦察排长已经远去,三十六七岁的铁剑风采依旧:擒拿格斗,五公里越野,各种枪支的定位,移动点射,连发,对他小菜一碟。政治处点将时,没有把他分在五项全能这个组当组长,而是分在女子方队当组长。五项全能的组长分给罗耘,而这个又是罗耘的弱项。罗耘不是行伍出身,监区没人,让他领衔组长,落得两个不愿。铁剑一听说带女子方队,就找到政治处老主任,死磨硬磨道:“宁可到男警方队当队员,不带这群娘子军,娇滴滴难管!”老主任说服从大局,听从组织安排,不要挑肥拣瘦,都是革命工作,岗位大练兵的需要等一些套话。铁剑嘟着嘴没出老主任的门,罗耘也嘟着嘴来找老主任,理由就是带不了五项全能队,他说:“主任,你就考虑考虑吧,按梁监样样争第一的思想,我当五项全能组组长,是摘来葫芦就当瓢,肯定搞错了。我没那本事,不是那个金刚钻,怎揽那份瓷器活,换铁剑吧!”罗耘情绪有些激动。
“好,好,趁你俩都在,人员是监狱党委定的,各队队长也是党委会议研究决定的,政治处无权否定党委决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们互相交换队长职位,这我能做主。”老主任望望铁剑和罗耘说道。
罗耘知道铁剑是女子方队的队长,队列方队十分单纯,只是行进间各种步伐。女警们做事认真,虚荣心能激励她们吃苦耐劳,容易出成果,从某种程度上说比男警好带得多。罗耘小眼睛一转,望望无所谓的铁剑说道:“侦察兵,五项全能是你的强项,调位吧?”
“怕水的人,怎敢下海擒蛟龙,换就换,只要工夫深,铁棒也可磨成针,谁怕谁!”铁剑咕哝道。
“你们确定交换,我就下文哈,甭说又干不了嘞。”老主任见铁剑和罗耘谈妥,问道。
“不为难老主任,我们会拼命完成任务。”铁剑和罗耘异口同声地回道。
训练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省一监原来只出一个男方队,但女警只几个娘子军方队单调,梁翼主动请缨,找到大练兵指挥部要求成立一个女警方队,指挥部自然允诺,正如梁翼在动员大会上所说:“这是锻炼队伍的绝佳机会,身为人民警察,是骡子是马都要拉出遛遛,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罗耘一接手娘子军,就遇刺头,训练当天不是说腰疼,就说例假。经不住这份折磨,急得罗耘像热锅上的蚂蚁,他都生了请老主任的念头。还是铁剑支招道:“要端正思想,才能去拼命;要有比较,才能溢出干劲。不行带她..们去女子监狱,看别人是咋练的,人一找到差距,定会迎头赶上。”这招真灵,当罗耘带她们去女子监狱一看,女子监狱方队整齐的步伐,不亚于大阅兵走过天安门的女兵们,脸都给她们吓白了,欷歔之声迭起。回来后大家都表态道:“不给监狱民警丢脸,宁可练时多流汗,不在检阅时出洋相。”所以,她们踢脚甩手都拉上绳子练,从基本功开始。
五项全能队是各监区选出来的,三十来岁的民警居多,大多数是省司法警校毕业,也有从部队战士退休安置转入民警的。由于监狱警察是老爷警察,他们个个言胜于行,干啥都用嘴支配,闲惯了,要完成五公里越野、擒敌、徒手夺刀、射击、处突等项目,时间仅有一个月,真是时不我待。虽说铁剑打铁本身硬,但巴掌再大也撑不起天。一接任务,铁剑就连夜做训练计划,第一周干什么,第二周干什么,第三周达到什么程度,如何循序渐进、稳步前进,都缜密地体现在计划中。但算路不跟算路来,刚一训练计划就被打乱。
早晨是五公里越野,还没跑上两公里就撂下三分之一,才跑三四公里就撂下大半,五公里完没剩几个。铁剑心想这是啥警察,他娘的一副熊样!下午是吊砖头,练臂力,一部分人就打起了哈哈。
铁剑也不管他们在监狱任何职,心想自己既然是队长,就要负起责任,便对打哈哈的那些警察骂道:“又不是娘们儿,刚开始训练就装他娘的熊,你们都摸摸胯下的东西,还是不是男子汉了!”
有人回道:“铁队,摸不摸都一个鸟样,都不当娘们儿。不流一把汗,练脱一层皮,要达到梁监提出的目标,那是扔石头打天——遥远得很嘞!”
但也有个别既拉稀,又军事技能太差、身体素质差的,被铁剑调换回去。好在每个队都有三五个预备队员,顶上一个了事。
第一周下来,不用画彩,队员们一个个晒得像沙漠人。第一周过后,铁剑开始组织队员练基本功。组合很巧妙,早上前后倒功练完,就练擒敌拳。一到下午,不论日头暴晒,还是大雨滂沱,都在靶场,练五四式、六四式手枪,微型冲锋枪。铁剑要求每个队员掌握各种枪支在不同气候下的使用。他说:“五项全能训练不是玩花架子,而是在于实战,不能就比赛而比赛,而是练警察必备基本功!”
全省监狱、劳教人民警察大阅兵和五项全能比赛前夕,监狱长梁翼、政委李杰来到封闭训练场检阅省一监的参赛队员。
政委李杰在监狱分管政治工作,他没当过兵,只能看看热闹,而梁翼是行伍出身,一看便知其门道。在路上,李杰就对梁翼说:“伙计,咱们说好,我只是陪同不说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说就行。”
“这咋行,我不能越俎代庖,你讲话,我检阅,咱俩分工明确。”梁翼不能一人说了算,总要揽些在李杰的头上。
“你是监狱长,又是党委书记,你批评奖励说了算,我今天只陪公子读书,先说断后不乱,你甭又把我推上去讲屁话,不着边际,不在点子上。”李杰戏言道。
他们一行来到训练场,队伍已经准备完毕,女警们英姿飒爽,男警英俊威武。杨灵跑步来到梁翼一行前,双脚“嚓”一声立正,行一个标准的军礼道:“报告监狱长,省一监参加全省司法行政系统大阅兵、五项全能比赛的队伍集合完毕,请你检阅并指示。报告人——指挥长杨灵。”
梁翼还一个军礼回道:“按预定科目进行!”
“是!”杨灵答应一声,敬一个礼转一百八十度,跑步来到队伍前,下达口令道:“表演开始!”随着杨灵表演开始的口令,罗耘跨出队伍,面对女警方队吼道:“向前看,向左转!”下达了口令。男女警方队按科目走完。梁翼和李杰在观望台不住地点头。才一个来月,两个方队就如此整齐划一,足见罗耘和杨灵煞费苦心,队员们不知流下多少汗水。到铁剑领导的队,这个队是大练兵的比赛表演主体。铁剑按要领指挥擒敌拳表演,徒手夺刀等。到射击时,只要枪声一停,靶台掩体内就传来“十环、九环……”的声音。处突也很有特色,当一伙犯罪分子集聚准备暴狱犯罪时,狱内发出警报。执勤民警身穿迷彩衣,手持盾牌和电警棒,“嚓嚓嚓”迈着坚强有力的步伐冲入罪犯人群,分割人流,制服个别负隅顽抗的罪犯,平息一场狱内暴狱案件。
表演完,台上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梁翼在小结中说道:“自组队以来,同志们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英勇顽强的精神,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练出了监狱人民警察的雄风,表明这支队伍是能打硬仗、能攻坚克难、守得住火山口、看得住炸药库、人民信赖的警察队伍。现在虽说是和平年代,但未雨绸缪,纵然战争年代,这支队伍也能冲锋在前,为捍卫民族的尊严去战斗,去流血,去牺牲!这是一支能奉献,能吃苦,能战斗的队伍!
“今天,我们自己观察,省一监队伍如何,我说了不算,要融入全省全国大练兵中去比拼,方显英雄本色。我们在前进,兄弟队也不是吃素的,只看见自己的进步,那是井底之蛙。省一监的队伍不肯稍逊风采,必须独领风骚。你们的功夫还有潜力,还可以挖,还要继续磨炼,做到精益求精,运用得心应手,发挥省一监勇于开拓、乐于奉献的精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按计划,省厅大练兵检阅和五项全能比赛,于金秋十月在省军区操场举行。但按原计划,必须请省主要领导检阅队伍,调定了,但省主要领导的时间不属于他们,办公厅已有安排,中央要开会,厅指挥部只能推迟。等省主要领导从北京回来,省领导回来了,天公又不作美,竟然淅淅沥沥落起雨。这秋天的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没完没了,直到小阳春,老天才露出笑脸。不等人就等天,等来了天气等不来人,按计划推迟又推迟。大阅兵、大比武还没开始,梁翼、李杰都有些急了,队员像鼓足了劲的皮球,一磨,也磨起了沙眼,慢慢就软下去了。
监狱急,厅指挥部更急,电话不断,向下回答的,向上请示的,还三天两头跑气象台,气象台的专家们回答很简单,说道:“凭省气象台的条件,只能预测未来三天,要长请你们到中央气象台吧!”
省厅的人不可能跑中央气象台。此时此刻,全省岗位大练兵的简报不断飞到厅指挥部,急得厅领导指着细雨绵绵的天空骂娘。
厅指挥部急、监狱急,还有更急的,抽出来的民警更急。他们的工作都是其他民警担着,热火朝天训练时,他们一个个晒得像泥鳅,大家知道那工夫深了,但天天下雨,监区嗷嗷叫,要求参训民警回去工作和值班。监区叫,民警不好不去,不去怕监区领导给小鞋穿;去呢,队里又不批准。两个男队还是偷偷摸摸走了不少人,让杨灵和铁剑大为头痛。铁剑知道,这一拖,很快成了深秋的柿子——软了!再要它坚挺起来——难!就跑政治处主任办公室叫苦不迭。
但老主任每每摊摊手,摇摇头说:“力不从心。”差点把铁剑急出病来。正在杨灵、罗耘、铁剑一筹莫展之时,厅指挥部的通知下来,一周后,全省岗位大练兵方阵检阅、五项全能比赛在省军区训练场举行,一下让他们仨精神抖擞,喜上眉梢。
第十八章 生死搏斗
军区训练场很大,且功能齐全。厅长之所以把大练兵检阅比赛放在这里,是想把训练成果放在更大的场面展示。他在动员大会上说:“通过展示检验监狱劳教人民警察的基本功,一年的素质教育,半年的大练兵活动。你说监狱、劳教警察如何业务精通、政治信念坚定,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是骡子是马得在军营里遛遛,在大庭广众中玩花花肠子,蒙老百姓可以,能让他们眼花缭乱,竖大拇指,我们得行家竖拇指。”
这天天气特好,已经是深秋,军区四周的山峰被秋霜浸染,满山遍野赤橙黄绿,太阳紧紧地贴在湛蓝色的天幕上,军区训练场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检阅台上已经坐满人,是省直各部门的领导,军区、武警总队、厅局领导,各监狱、劳教单位的领导。
梁翼着装整齐,端庄地坐在第三排左上角的位置上,虽说省一监一百多名民警在不同的地段表演,但他居高临下,表演如何他一清二楚。平时训练时队员们就“嗷嗷”叫,此刻是在省主要领导和众多领导众目睽睽之下,最扣人心弦、精彩纷呈的表演却在省一监——出场人数最多,且打破往次手法。而原来都是监狱、劳教系统内比赛,选出优秀队,再检阅和汇报表演。
厅长说:“绝不玩花花架子,要当着省领导和省直各方诸侯的面,一展监狱、劳教人民警察的风采。省电视台上卫星直播车就在现场,成功失败,露脸的是你们,丢脸的也是你们!”
评委当场评比打分,结束后由省委领导宣读结果。这来头,监狱劳教人民警察做梦都没有想到。
刚组队时,杨灵、罗耘、铁剑就打赌,都说自己带的队非第一名莫属。杨灵带男警,省一监有八九百名民警,年富力强,而且军事素质好的年青警察有的是——军转警,警校科班,优秀退伍兵考进监狱队伍当民警的——政治合格,军事过硬,没得说。
罗耘组建的是女队,没有争的,但杨灵和铁剑就打起了挑人的小九九。一开始,杨灵已经窥视到铁剑的心思,忙摆出一副科座的姿态说道:“铁剑,咱俩都是一个科的,监狱党委信任咱,咱就不能当孬种,全监民警由你挑,剩下的由我选。”
铁剑精挑十二名队员,名单已经递到政治处,见科长高姿态,笑眯眯回道:“杨兄,咱们从沙拉分监一路走来,都是为维护社会稳定,大监狱、小监狱都为改造好罪犯,谁跟谁嘞!我不就十多个人吗?告诉你吧,队员的名单早就报政治处了。”说完“哈哈哈”笑起来。
“你小子是先入为主,我是拉着榕树玩——谦虚(须)一下,没想到你捷足先登了。好,人是你挑的,是骡子是马比赛场上见吧。”
其实队列会操和五项全能不在一块,虽说都在军区大操场,但五项全能分开了。
最担心的是罗耘,他带的女子方队,要和女一、女二监的女警们拼。女一、女二监的那些女警,个个英姿勃勃,大多出了大学门就进监狱警察门。精力、体力没的说,缺点是军事素质差一些。但一个多月,军事素质是练得出的。罗耘一开始就不断收集女一、女二监组队的信息。一听说这两个监狱已经组队且封闭训练了,他就到政治处唠叨道:“既然带女队,再不组队就晚了,我要么不带队,要带队就非第一名莫属!”
政治处主任磨不过他,先下通知组建女队。因此杨灵调侃道:“你那女队,从二十多岁的少妇到四五十岁的奶家都有,真和女一、二监那些正值青春的妙龄女子比,就算你拿出吃奶的力气,争第一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喽!”
每每如此,罗耘斜一眼杨灵说道:“杨兄,杀猪杀屁股,拿蛇拿尾巴,各有其道。咱们骑毛驴看书,走着瞧吧!”训练时,男女队是分开的,都封闭在不同的场地训练,杨灵只顾训练男队,但不时有女队的信息传来,说罗耘举足抬手都拉着皮尺,月光下都还在操正步,有的女警说他简直疯了。
铁剑带的十二名队员,在军区训练场射击场进行比赛,几十个队,而且监狱和劳教都混在一起,一抽签铁剑抽了第一。他知道抽第一没有参照物,点子不好,抽第一不一定能拿第一。比赛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争夺异常激烈。比赛前他就对队员说:“五项全能是监狱警察的基本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希望大家拿出吮奶的力气、坚韧的毅力,做好每一个动作,力求科科满分。”
几个月来,队员们都盼望这一天,个个摩拳擦掌。五公里越野是第一个项目,指挥员枪声一响,全副武装的十二名队员憋足了劲,争相往前冲,他们仅用三十分钟就跑完五公里,虽然大家汗像毛毛虫般从额头、太阳穴流出,气喘吁吁的队员没一个拖后。到终点,裁判员打了满分。按照比赛规则,五公里越野只能休息十五分钟,卸下包袱,是擒敌拳比赛。铁剑指挥队员按要领做完单个动作,又做连贯动作,一套完整而娴熟的动作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擒敌拳比赛完,他们立即转入格斗,一对一,一对三,还有徒手夺刀,项项科目都赢得场外最热烈的掌声。
前四项,省一监代表队都得高分。最后一项是手枪和微型冲锋枪射击比赛。前四项铁剑很满意,射击是队员们的拿手好戏,大多是部队下来的,就像古书说的个个有百步穿杨的本领。但射击比赛只选五个队员。
组队时,铁剑对大家说:“射击是一个既考功夫又考心理的活,我对大家的功夫和心理都不了解,就比赛决定。”
铁剑用射击比赛来优胜劣汰,不想这五个队员放松心情时,个个都是射击高手,平时射击训练也很优秀。但这是大赛,平时铁剑就要求只争第一、不落第二。这些因素在队员中造成定势,比赛时心理产生了压力,这种压力对心理又造成一定的影响。真正荷枪实弹比赛时,心理压力造成致命的作用。五四式手枪,十发子弹,有三个打了优秀,两个队员只打良好。到打微型冲锋枪时又反过来,两个人打了优秀,三个只打良好。成绩一出来,气得铁剑拍胸打肚直骂娘。
无论铁剑怎样吼咋骂,毕竟挽回不了,只有看各队的成绩,听天由命罢了。
大操场是主会场,操场四周彩旗飘扬,鼓被敲鼓手敲得震天响,操场宽阔的绿茵草坪上,各参赛队已经排列得纹丝不动,整齐得如一条直蟒。省领导在雄壮的《英雄交响曲》中缓缓步入主席台,阅警比赛拉开了序幕。
程序十分简单:局长陈跃致完辞,随着主持人“检阅现在开始”的声音,护手和旗手迈着矫健的步伐从主席台右上角斜穿过主席台,来到队伍的前面,等待着省领导的检阅。风和日丽,喜气盈空,省领导在厅长的陪同下,来到队伍前。“同志们好!”省领导一声问候,队伍中即刻响起“首长好”那整齐而洪亮的回声。
“同志们辛苦了!”省领导又变换着问道。“为人民服务!”回答声铿锵有力,声击长空,尽显监狱劳教人民警察英勇无畏的精神。是啊,这是一支只有奉献,没有更多欲望和索取的队伍。他们长年累月战斗在边远、艰苦的矿山、农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几辈人战斗生活在条件艰苦的边远山区,都为一个目标:让共和国晴朗的天空没有阴霾,让社会多一份平安,让人民多一份安宁!
省领导检阅完,分列式开始了,人们指指点点,但坐在台下的七名判官眼睛睁得溜圆。杨灵带着男队站在队伍前面。省一监是监狱系统的老大哥,理所应该当排头兵,这是监狱长梁翼要求的,这种精神像血一样灌输进每个民警的血管中,成为这所监狱挥之不去的魂。他们在工作中勇往直前,一心想创座现代化文明监狱。民警们人人冲锋陷阵,从没怨言,防sars那阵,监狱怕这种比瘟疫还可怕的病毒进来,它来可不为劳动改造,而是爆炸式繁衍,让改造对象遭殃,那可了不得,于是就封闭管理。民警一封闭,在监内一待一月有余,直到警报解除。这种奉献是别人难以企及的。
国旗队走过之后,是标语方队。那标语和部队的差不多,无非是“政治合格,业务精通,作风坚定,纪律严明”十六字。之后就是杨灵率领的男警方队入场。主席台上女播音员说道:“省第一监狱,它成立于一九五一年,是我省最大一所高度戒备监狱,曾关押改造过国民党中将级罪犯……在新的历史时期,这所具有优良传统的监狱,开拓创新,新成立的女警教务中心被作为一种新型的教育改造模式,荣获国家‘五一’劳动奖状,女警群体荣获首届中国‘五一’巾帼奖,为我省监狱系统赢得荣誉,如今,这所监狱正迈步前进,向现代化文明监狱挺进。”
杨灵和另一名排头兵走在前面,两人身高都是一米八,他们精神饱满,举手投足,都在同一线上,无论高处看还是低处看,从头到胸,从手到足都整齐划一。当他们走近主席台时,省领导指点着给予高度评价。评价声传入坐在主席台上的梁翼耳中,他心花怒放,嘴角露出一丝丝微笑。
其他队伍也走过主席台,不论是监狱的队伍还是劳教的队伍,看得出都是流过汗,苦练出来的。梁翼认真观看各队的分列式,以行家的眼光,还真分不出谁高谁低,分高分低当然只有看评委亮的分数,别人咋说都是废的。省一监女警方队是最后一个出场,这个队员年龄有大有小、身高身矮、参差不齐的队伍一出场,就有别于女子一监、女子二监和女劳教所的女警方队。总的说来,都穿着警裙和长筒靴,但几个女队都是徒手队列。而省一监女警方队扎着腰带,手握微型冲锋枪,一出场,台上台下的掌声四起,当她们迈着矫健的步伐,整齐划一走过主席台时,那铿锵有力的步伐,主席台都能感觉出微微的颤动。她们个个目视前方,那一排眉头成一条线,犹如木匠拉的墨线一样直,稍稍有些弧度都是身高身低带来的。她们双手紧握着枪,正好抹去甩手时高低不一的缺点。训练时,罗耘就用绳子拉着踢,身高的步伐小一点,个矮的步伐高一点,早就运用自如。女警比男警精神,女人的自信心起了关键的作用,她们的动作找不出丝毫的破绽。当她们走过主席台,那掌声“哗啦啦”响个不停。梁翼估摸她们拿第一八九不离十,但最后要看评委亮牌。梁翼不能去看铁剑率领的五项全能比赛,不能分身。他不仅要关注省一监的队伍,又在主席台观摩领导之列。这里的检阅分列式完,他思绪就转向铁剑领导的队。他不知铁剑五项全能的成绩,但他琢磨,铁剑不是孬种,队伍也应出好成绩。带队伍看头,头是一只狼,队伍一般都有狼性;头是一只羊,队伍也会软绵绵的。他相信铁剑,从沙拉分监到省一监,铁剑骨子里溢出军人的血性、警察的豪情。
梁翼一走神,接下来夺刀、棍术、处突等表演已漠不关心。其实,梁翼走神的刹那间,铁剑这边的比赛结束了。铁剑领导的队前四项成绩都好,就是打靶成绩差一些,但其他队也不太好,五项综合得了九十五点一二分,这个分只能屈居第二,第一名是梁翼的老战友陆洋的太平监狱队九十五点二分。这让铁剑擂胸顿足,一口一声“没拿第一对不起监狱,对不起梁监”。
铁剑第二的成绩,很快就传到梁翼耳中。正好,队列的成绩也出来了,杨灵领导的男子队荣获第二名,而罗耘领导的女子队荣获第一。但成绩最终要以省领导宣布的为准。
表演是不参与评比的,表演结束,太阳已经当顶,虽说已是深秋,但阳光照射在队员的身上,暖烘烘的。队员们在训练场一站就是一上午,除队列比赛和表演队员有机会运动外,数名队员一站就像钉子一样。这次大练兵,比武是整个素质教育的重要部分,队员们训练的基本目的就是要达到站如松、坐似钟,队伍中稍有动作,主席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大家都一丝不动地站着,目视主席台。表演结束,两个比赛场的统分也出来了,当主持人说道:“让我们以最热 70c8." >烈的掌声,欢迎省领导宣布比赛成绩。”队员们屏住呼吸,都立耳注视着主席台。
“我宣布,荣获今天队列比赛男子第一名是黔中监狱,第二名是省第一监狱……
“女子第一名是省第一监狱,第二名是省女子劳教所……
“荣获五项全能比赛第一名是太平监狱,第二名是省第一监狱……
“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对以上获奖监狱、劳动教养所表示祝贺!”
他那浑厚的声音刚落,台上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他用手压压,掌声瞬间停了,他接着说道:“同志们,业务大培训,岗位大练兵是监狱、劳教人民警察的必修课,是新时期新要求。我们的监狱、劳教人民警察常年战斗在边远艰苦的矿山、农场,为祖国的安宁守 7740." >着火山口,看着炸药库,这种不计索取,只有奉献的精神应视为民族之魂。虽然战争的峰烟远去,但你们关押改造的对象,绝大多数是刑事犯罪分子,他们犯了罪触犯了刑律,入监狱、劳改所改造。我们的监狱、劳教人民警察倾尽心血对他们进行教育、改造、挽救,让他们去掉恶习,回归社会重新做人,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为人民的和谐安宁,你们功莫大焉!”
“我虽不是行伍出身,但从今天的组织指挥、比赛来看,可说你们倾尽心血,监狱劳教人民警察是一支打不烂、搞不垮的队伍,是党和人民信赖的忠诚卫士!
“最后,我希望同志们把这次业务大培训、岗位大练兵所取得的丰硕成果灵活应用到工作中,用你们的青春为富省兴民谱写一曲美妙的赞歌,用你们的热血为社会安宁驱尽各种阴霾,为中华民族复兴贡献力量!”
厅阅警比赛不久,省一监又召开了总结表彰大会。按厅的文件规定,队列比赛和五项全能比赛一等奖的领队荣记一等功一次,第二名由厅荣记二等功一次,第三名和表现突出的由两局荣记三等功一次。在总结表彰大会上,梁翼把一枚金光闪闪的二等功勋章戴在杨灵和铁剑的胸前,罗耘是荣记一等功,已报,正等上级审批,不在这次授勋之列。
铁剑在部队当了几年兵,又是特种兵,有无数次立功的机会,但都从他肩上滑过,没想到进入监狱警察队伍获此殊荣,当然高兴异常。杨灵、罗耘、铁剑在这次业务大培训、岗位大练兵中立功,胸戴大红花,肩披红绶带,坐在省一监能容纳三百人的大会议厅,听主席台的监狱长梁翼说道:“省一监现在各项指标都完成得很好,如果用现代化文明监狱的部颁标准对照,大的问题没有,但发案和破案率,历年在逃还有一人。”
说到这里,梁翼抬眼看看坐在第一排、胸戴勋章肩披绶带的杨灵说道:“杨灵科长,现代化文明监狱能否呈报,全在你们科。吴应泉现在在哪?如果此人不能追捕归案,省一监的账上永远挂着发案一次,未破案一次,历年在逃一人。这账还永远挂下去吗?”
杨灵脸更红了,他正高兴,没想到梁翼此时此刻重提逃犯吴应泉之事,他毫无准备,有一些慌乱。梁翼虽说只指杨灵,其实这话是对铁剑和罗耘说的,他俩心里清楚。几年过去了,罗耘是吴应泉脱逃的直接责任人,而且他在梁翼面前横竖表过态。铁剑呢?空有虚名,还说什么特种兵!千里之外的耗子都能揪出洞,何况乎活脱脱一个人,也信誓旦旦说要将吴应泉抓捕归案。
会一散,杨灵就耐不住了,要罗耘和铁剑到办公室。罗耘一散会,也对铁剑说道:“铁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和杨科要我酹一顿喽。”
“你不看杨科长脸色,刚才还阳光灿烂,刹那间就阴云散布,哪有心情,等等再说吧!”铁剑边走边回道。“你们可不能耍赖,当初订有君子协议,名次低的请名次高的吃一顿大餐嘞,且莫忘了。”罗耘有意望着杨灵的背影说道。“原本跟领导吃领导,这顿客应由杨科长埋单的,但当初话已出口,我和他都是老二,自然应兑现承诺。这样吧,我和杨科长aa制请你酹一顿,但听科长的,回科里商量好追捕吴应泉的事,晚餐我俩请你!”铁剑回道。
他们说着话回到科里。一坐下,杨灵就对他俩发话道:“梁监在表彰大会上指着我鼻子说的话,你们可都听见,吴应泉脱逃就是发案,没抓捕归案叫未结案,属历年99lib?在逃挂账,而且你罗耘给梁监立过军令状,不追回来誓不罢休。你是监区级干部,挂在狱政科多久了,虽说监狱挪不出监区长的宝座,但梁监考虑你一口唾沫一颗钉,给你充裕的时间,让你们把吴应泉抓捕归案!”
脸色还微微红润的罗耘,听了杨灵的话,脸一下变得灰白,嗫嚅着回道:“我知道肩上的使命,上次我和铁剑已经快要成功了,又被召回搞大练兵耽误了嘛,我睡觉都梦见抓捕吴应泉和他生死搏斗呢。”
坐在旁边的铁剑紧皱眉头,见杨灵和罗耘有些紧张,忙说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脱猎人的眼睛,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总有对付他的办法,好在上次我们没打草惊蛇,不出意外,他还在采砂船上。请科长放心,我们这就出发,定会竭尽全力,虽不说手到擒来,但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
“既然你俩立下军令状,就必须把案结了。对吴应泉这种狡猾凶狠的罪犯,一定要高度警惕,只要抓捕时反抗,该动枪就动枪,掌握好分寸。为保护自己,纵然是击毙他也是罪有应得。”杨灵嘟着嘴说道。
一切安排妥当,杨灵抬手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晚上七点,整个大楼只有他们三人,他忙说:“今天我请客,既是兑现诺言,又是为你们追捕吴应泉饯行。”
说着,他们向监狱外的快活林酒家走去。
深秋,最早到来的雪,已经落在北方。南方已经没有夏天的烦闷酷热,山丘上赤橙黄绿,层林尽染。
在江南小镇的迎春酒楼,铁剑和罗耘一副商人打扮,他们找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下,喊道:“老板,菜单!”
铁剑一坐下,跑堂的店小二立即递上两杯苦丁茶道:“老板,来了!”
“这是啥茶,这样苦涩?”铁剑问道。
“老板,这是苦丁茶,江南天气热,喝杯苦丁茶消暑解热。”店小二笑容可掬地回道。虽是深秋,但江南还热,铁剑点了两碟bbr>清淡的江南菜,要了两瓶北京二锅头。铁剑和罗耘都是酒囊,矿山出来的人,能喝酒,但要执行任务,所以有所节制。他们没有要酒杯,掀开两瓶二锅头,边吃边喝。铁剑边喝酒边吃菜,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这家小酒店,酒店不大,一楼放有十来张桌,二楼是包房。因是中午,他们又只有俩人,就在一楼大厅拣一个靠窗的位置,大厅人很少,只有邻桌有四个男人也正吃菜喝酒。
铁剑和罗耘虽喝酒吃菜,但特殊的职业,让他们眼睛瞪圆,耳朵倒竖。他们喝酒之时,邻桌酒客也喝了数巡。只听其中一个说道:“现在的公安,侦破案件能力太弱,我们老板的抢劫提包案,一个多月未破。真他娘的饭桶!”
“咋了,你们姜老板精明过人,思维比江边的砂粒还缜密,也会遭此一劫!”另一个男人说道。
“唉,现在的打工者真是难选,抢他的人是给他打工,而且是他信赖的人。姜老板取钱回去发工钱,钱又不多只十多万,也是他一时失手,被他抢了!”那男子又说道。
“那打工者是外地人?”另一个瘦小的男人又问道。“咋不是,听口音像西南人,来了一年多,先给姜老板采砂,姜老板信任他,没让他干苦力,在船上搞管理。唉,这人啊,见利生邪!”那男人叹息道。“他娘的,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们老板也被抢过包,也是发工资的钱,十多万,我们要多推销多少车砂才能赚回。”另一个男人气愤地说道。听到这里,铁剑眼睛一亮,他放下杯,走到那男人边问道:“这位大哥,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抢你们姜老板的人长啥像,多大年龄,能否相告?”那男人斜了铁剑一眼回道:“你又不是公安,镇派出所的公安我都认识,不是公安,狗拿耗子多管啥闲事!”
说完,那男人往嘴里夹口菜,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老哥,你看,这是我们的警察证和追捕证,我们正追捕一名逃犯,刚才我听你讲,怀疑正是抢包者我们要追捕的逃犯!”
铁剑边讲边递上两证。那人看铁剑一眼,双手接过警官证和追捕证瞅瞅,确认属实,双手递还铁剑,说道:“抢我们姜老板的人二十来岁,矮个子,高额浓眉。我不清楚他的名字,只知他姓吴,我们常在外给老板推销砂子,厂里的人不是太熟。”铁剑又回道:“请问老哥,你们砂厂在长江的什么方位?”
那人站起来往窗外指指道:“离这里五公里,就是长江,长江边上有无数个采砂厂,但我们姜富民采砂厂最大,这一带都知道。”
铁剑道了谢,结账和罗耘出了门。铁剑问话时,罗耘就竖起耳朵,他们的每句对话罗耘都听得十分清楚。一出门他就对铁剑说道:“从那人描述的看,准是吴应泉这小子!”
“是他,但他现在何处,我们难以预料,肯定公安也在抓他,看来我们抓捕又要费一番折腾了。”铁剑回道。
“这就是罪犯脱逃带来的祸害,他们骨子里有犯罪的倾向,只要有适合他们犯罪的土壤,他们就会沉渣泛起。”罗耘又说道。
“这是罪犯的孽根性所致,虽说罪犯中绝大多数经过改造,能够幡然醒悟、改恶从善。但极个别的,纵然是倾尽毕生精力,甚至付出生命,也难以改造他们,此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铁剑回道。
他们说着,很快就来到长江边上的姜富民采砂厂。铁剑和罗耘来到厂长室,姜富民正好在办公室,铁剑和罗耘介绍完身份,出示了警官证和追捕证。姜富民接过两证仔细看看,对铁剑和罗耘说道:“你们要追捕的罪犯吴应泉与抢劫我的是不是同一个未知。但公安局正全力追捕,你们可和县局刑侦大队联系。”
“我们肯定要配合县公安局破案,请你放心,但不知姜老板是否有抢劫你的这人的照片,我们想核实下。”铁剑又问道。
铁剑的问话提醒了姜富民,他惊一下,忙回道:“你不说我忘了,他有照片,办上岗证照时,我留下一张,你们辨认一下,看是不是你们追捕的罪犯。”
说完,他拉开抽屉翻起来。铁剑和罗耘屏住气,静静等着姜富民翻照片,他们走时急,也忘带吴应泉的照片了,否则,掏出来让姜富民辨认也同然。姜富民在抽屉翻了一会儿,没找到,又拉开竖起的抽屉,拿出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说道:“你们看看,就是这人。”铁剑从他手里接过照片,瞅一眼就知是吴应泉无疑,他近乎畸形的脸刺激着铁剑的神经。吴应泉对铁剑和罗耘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他在他俩手中脱逃,又被铁剑追回,铁剑知道吴应泉的凶狠残暴。这种人不尽快抓捕归监,不知还会做出多少危害社会的惊天大案。铁剑心想着,随手将照片递给罗耘。罗耘对吴应泉的面孔熟悉至极,在沙拉分监,罗耘当过监区长,每周的狱情分析、大排查、大筛选,都提到吴应泉是采煤监区最有可能脱逃和狱内再犯罪的犯人。虽说作为监区长的罗耘不直接管理,有分监区,分队直管民警,但吴应泉的名字如雷贯耳,面熟情详。加之采煤监区分流前从罗耘手中脱逃,罗耘对吴应泉也刻骨铭心,省一监没给他安排领导位置,就为抓捕吴应泉归案。
“是吴应泉,是吴应泉!”罗耘兴奋地自言道。铁剑内心也有一些兴奋,只不过在受害者面前,紧紧掩饰着。很长时间,吴应泉让沙拉分监,让杨灵、铁剑、罗耘这些直接负责罪犯管理的人们伤透了脑筋,脱逃在外,是死是活,如石沉大海,如今现身了,抓捕归案有一线希望,这是铁剑沉思的问题。
“唉,谁知他还是个脱逃犯,我好心没好报。当年他在小镇饿得不行,正好遇上我在迎春楼喝酒,看他年轻有力气,就招他到采砂船上打工,后来又重用他。不想这狗改不了吃屎,都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小子毫无情义,真成了当代农夫和蛇了。”姜富民知道吴应泉是逃犯后,嗫嚅着说道。
铁剑和罗耘安慰姜富民几句话,同时对他的配合表示了谢意,然后匆匆来到县刑侦大队。
刑侦大队不在公安局大楼,而是单独一栋楼。铁剑和罗耘找到大队长,将追捕证、警官证、介绍信递给端坐在交椅上的大队长。大队长三十来岁,脸庞还透出一丝雅气。铁剑心想,现在地方都大量用年轻力壮的干部,监狱民警没有输出口,要老许多。他思绪一闪即逝,那大队长“嚯”一下站起来,笑眯眯说道:“两位请坐,都是一家人,我也姓铁,名蒙。蒙古族,因祖先从蒙古迁徙而来,是铁木真后裔。”
他指指铁剑又说道:“咱俩还是一家,刑侦队私下都叫我铁砣,不是南斯拉夫那个‘铁托’而是‘秤砣’的‘砣’,他们说我打击犯罪心狠手辣,手重如铁砣。”说完,他亲自去沏茶。
没等铁剑回话,罗耘抢着道:“铁剑也是铁木真后裔,血管里流淌着铁木真的血脉,身上散发着内蒙古高原的雄性和马奶子气味嘞!”
“一家人,那更是一家人喽!”铁大队长乐哈哈回道。“你们来,解开我心中的谜团了,一般抢劫财物的人,得手就往老家跑,这个吴应泉奇了,抢了钱居然不回老家,而在县城晃荡,原来是个逃犯,他不敢回老家,回老家不就自投罗网吗?但在这里也天网恢恢,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的线索,今晚正好有行动,我们相互配合,将他抓捕归案,到时把他再次犯罪的卷宗,一道交给你们,让监狱机关数罪并罚一起起诉。不瞒你们,我们江南外来打工人多案件多,监狱、看守所也是人满为患喽!”铁大队长介绍道。
吃过晚饭,天渐渐暗淡下去。街道两旁的灯像一排排珍珠闪亮起来,霓虹灯在歌舞厅的门头和高楼上闪烁,华丽的灯光让江南的城市更加五彩缤纷。
按铁大队长的命令,九点钟,刑侦大队十来名警察全副武装,等待出发。刑侦队一般是不穿警服的,但晚上执行任务例外,必须全副武装,以便夜间行动方便。
铁大队长一到,十多个刑警上了车。铁蒙叫铁剑和罗耘上了他的三菱吉普车。警车没拉警报,更没闪警灯,两辆车悄无声息地朝县城北面开去。
三菱车开出北街口,铁蒙指挥驾驶员往右拐,并让他放慢速度等后面的车跟上。等车跟来,三菱车开进一条小巷。小巷黑黑的,铁蒙叫打开车灯,三菱车在小巷走了几分钟,往右拐一个弯,停下来,铁蒙指挥关掉车灯,刑警队员们纷纷下了车,手握微冲听候铁蒙指挥。白天他们已经作了周密部署,铁剑和罗耘到时他们的分工刚完,只听铁蒙轻轻说一声:“各就各位!”
所有刑警队员各自散开,他们猫着腰往前走几十米,神不知鬼不觉包围了一栋二层小楼。
铁剑、罗耘跟随铁蒙来到小楼前,铁蒙四处检查,确认四处都有刑警守着,深知吴应泉纵有通天本领也插翅难逃。
铁蒙见二楼屋里一片漆黑,又用耳朵凑到窗边,听到屋里没什么动静,他正考虑情报是否准确,吴应泉此刻会不会在租住的房内,是不是要破门而入时,站在身边的铁剑灵机一动,“笃笃笃”叩了三下门,以试探虚实,只听屋内传来“房东吗,有啥事,我们已经睡了”的声音。
铁剑确认是吴应泉,一脚把铁门踢开,举起手枪冲进屋去。吴应泉正搂着一个女人睡觉,这“轰”一声响让他心一惊,刚想翻身下床,几束手电光、几支乌黑黑的枪口对准他。
此时此刻,吴应泉知道,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有乖乖束手就擒。
第十九章 飞来横祸
铁剑和罗耘把吴应泉押回省一监。侦查取证、起诉加刑这档事都落在铁剑身上,好在吴应泉作案的卷宗随人带回。当时,铁剑没想到吴应泉作案,一门心思把他抓捕归案,以脱逃罪起诉,绳之以法。
狱政科科长杨灵也没想到吴应泉在外作案。所以,抓到吴应泉时,县刑侦大队亦感两难。就地办案吧,吴应泉是监狱逃犯,应押回监狱;交监狱办案,县刑侦大队要移交吴应泉犯罪的档案。
抓到吴应泉后,铁剑、罗耘为感谢县刑侦大队,特意在聚仙楼请客。按监狱规定,抓到脱逃犯人有奖励,来时,杨灵就答应,手段不论,只看结果,抓到吴应泉就兑现。杨灵有话,铁剑和罗耘一合计,这次抓捕,县局刑侦大队功不可没,是监狱民警配合公安民警打的一个漂亮仗,不感谢一下兄弟们显得监狱民警胸狭气小,加之案子的侦破、取证诸事需公安协助。
黄昏时分,刑侦大队民警来到聚仙楼,铁剑和罗耘早早就来bbr>..了。他们忙迎上前去,铁剑乐呵呵说道:“铁队,请上座!”
通过这次行动,铁剑、罗耘和他彼此熟了,铁大队长顺着铁剑手指,坐上桌问道:“铁兄,都一家人,太客气了,你们远道而来,理应我们尽地主之谊,怎能让你们破费!”
“都是兄弟伙,警察不论警种都是一家,虽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那是职责所然,但都为国家安宁效力,大目标一致嘞!”铁剑回道。
人一坐,菜就上来了。满桌的海味,虾、蟹是江南人最爱,桌上切不可少。菜一上齐,铁剑高兴地说道:“铁大队,在江南沿海,只能吃到海味,要吃山珍,就等你们去我们高原喽。”
罗耘也附和着说道:“我们的老土酒是茅台,你们的老土酒是绍兴黄酒。鲁迅老夫子一盘茴香豆,一碗绍兴黄,一件长衫子,把旧式文人孔乙己的落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今天就喝绍兴老土酒了。你们去我们苗岭寨,再请大家喝茅台,品尝我们老土酒的滋味。”说完,他举起酒杯,说道,“杯杯见底,干!”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一丝丝酒意。铁剑斜了铁大队一眼,用筷子夹了一只海蟹到他碗里说道:“你看这案子是移交给你们呢,还是我们带回去?”
“都是一家人,谁跟谁,人和犯罪档案都移给你们好了,我们手上的案子太多,这社会治安啊,年年严打,年年高发!”他边嚼边回道。“铁队,那好,人和案子我们接了,来,我敬你一杯!”铁剑双手举杯,玻璃杯悬空一倒酒像飞瀑一样流入口中。铁剑喝完,罗耘又举杯站起来,说道:“感谢县刑侦大队兄弟们帮助我们完成此次追捕任务,敬大家一杯。”
说完“咚”一声,一杯酒落肚。几个民警见铁剑和罗耘如此豪气,也不愿拉稀,也举起酒杯“咚”一声下肚。
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知不觉二十瓶绍兴黄没了,铁剑眼睛迷糊糊的看啥啥花,但刑侦队从铁大队到警察都趴在桌上。
不是出差就是忙监狱的工作,铁剑掐指一算,好长时间没回家了。监狱虽然隔家不远,但他常常睡值班室。好久不回家,他还真想念儿子小铁锤了。一晃,铁锤已经上学了,但他这个当爹的还从没带铁锤去逛一下公园。
周瑾下岗后也没闲着,这里打几天工,那里打几天工,钱没挣上几个,气装一肚子,光老板们的脸色就够看的,动不动呵斥,听不完叼着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对立,有它对立的道理。
周瑾没下岗前,在通用分厂,工人那就是领导阶级,上帝都得让三分,活儿是不想干的,工资奖金是一分都不能少的。如今,打工难,干脆自己租一间门面,开起了服装店,常常去广州、深圳等地铲一些既时髦又便宜的货回内地卖。虽说发不了大财,但挣多挣少自己是老板,家也顾不上,小铁锤就扔给外婆叶落花。
黄昏时分,西沉的夕阳将残辉抹在周世恒买的那栋六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房上。这栋楼四层高,住几十户人家,每户五十来平方米,铁剑家住在一楼。
铁剑拖着疲倦的身子走进院子,小铁锤和邻居家小孩正在院子中玩耍。铁剑回来,眼尖的铁锤“爸爸……爸爸”地喊着,扑进铁剑的怀抱。铁锤不顾倦意,抱着小铁锤就往空中转,乐得铁锤“啊啊”地嘻叫。
疯一阵,铁剑放下铁锤,垮下脸问道:“儿子,作业做完了吗?”
“当天作业当天完,这是老师讲的,我放学后就做完了,做完外婆才允许我出来玩的。”>..铁锤回道。
“这才是我的乖儿子,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家要听外婆和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才有出息!”铁剑抚摸着小铁锤的头说道。“爸爸,爸爸,家里又来了一个外婆嘞,你快进去看看。”铁锤急急地说道。“傻儿子,亲外婆只有一人,哪里又来一个外婆。”铁剑不以为然地往家走。“爸爸,是真的外婆,不信你进去看,谁还骗你嘛!”铁锤在他身后补一句话,又跑去和邻居的小孩玩耍去了。铁剑推门进屋,屋里没开灯,夕阳的余晖从狭窄的窗中射进来,屋里显得有些暗淡。周世恒买这套房时,原本就只有五十来个平方,虽说是两居室一客厅,但那客厅只有十多个平方,两居室也不分主、客卧,小得放下床就没啥空间。没小铁锤时,周娟回家就和叶落花睡一张床,铁剑和周瑾一间。铁锤长大一直和叶落花睡一床,偶尔周娟回家,就睡那张狭窄的木沙发。一家人拥挤不堪,这也是铁剑常常在狱政科睡,不回家的一个隐病。要家中再加一个人,这家窄得不说住人,贴张人画在壁头都拥挤。
铁剑一进门,瞅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端坐在木沙发上,从装束打扮上就分辨出是农村老太。铁剑心“咯噔”一下,莫非小铁锤说的是真的。真从天降下一个外婆,心有不悦,但还是勉强微笑着和老太太点点头。
见铁剑进门,老太太心也惊异一下,但回过神来,说一句:“莫不是姑爷回来了?”
“是姑爷,这就是你的姑爷!”正在做饭的叶落花心不在焉地回道。“铁剑,老太太是周瑾的亲生母亲,是铁锤的亲外婆!”叶落花口气略带情绪,喋喋说道。铁剑听叶落花说完,只是“哦”地哼一声,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吃饭时分,周瑾关了铺面回到家中。周世恒走后,叶落花就成了铁剑和周瑾的保姆。铁剑工作忙,顾不上家,周瑾下岗后西找工作东打工的,情绪起伏不定,叶落花既要管小铁锤,又要料理家务,也够忙活的。
周瑾一进门,叶落花就说道:“叫小铁锤回家。吃饭喽!”周瑾又返出门“铁锤,回家吃饭喽”地喊。铁锤只在屋前房后玩耍,听到周瑾的喊声,边回答边跳跳蹦蹦地回家。
铁剑一回屋就倒在床上,家中原本就拥挤不堪,又来一个周瑾的亲娘,哪来的亲娘?咋知是认亲还是久住?思绪在这个问题上转,但缘由,必须周bbr>藏书网瑾回家方晓。
叶落花当了几十年家庭妇女,生活一直安排得油素搭配合理。周娟在时,家中多一张嘴,一般都安排四菜一汤,周娟上大学住校后就很少在家吃饭,现在工作了,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周末来看看叶落花,叶落花也不加荤,逢啥吃啥。今天叶落花仿佛知道铁剑要回来,桌上加了一个菜,成了五菜一汤。要知道,经济拮据的人家,花钱都会掂来掂去。加这道菜别人看不起眼,小铁锤可较了真,问道:“外婆今天可大方了,平时桌上都是四菜一汤,今天多加了一个外婆,桌上又多加了一道菜。”说着毫不客气地夹着菜,狼吞虎咽起来。
周瑾斜小铁锤一眼,又看看铁剑,铁剑虽说没垮脸,但脸色也灰扑扑的。“去,去,夹上菜一边吃去,多嘴娃娃!”叶落花瞅一眼已经读小学的铁锤调侃道。新来的外婆第一次和姑爷——铁剑同桌吃饭,有些拘谨,头都没抬,眼睛瞅着胸前。周瑾见她的窘相,嘴中叫着:“婆婆,夹菜吃。”不断给她碗中拣着菜。周瑾突然拱出一个新妈,也让她云里雾里,叶落花心里并不痛快。周瑾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谁也没说过,周世恒弥留之际,就对叶落花说:“周瑾和周娟都不是咱们亲生的,我已经不久于人世,她们的身世之谜,你可得告诉她们,我走后,你选一个适合的时间挑明,不能让她们不明不白地活着。我们虽不是她们的亲爹亲娘,但我们对她们有养育之恩,我看这俩闺女不会忘恩负义,对你不会不管不问的。”
周世恒走后,叶落花面对周瑾周娟,几次欲言又止,想把秘密留到她弥留之际。不想等不到那天,周瑾的亲娘便找上门来。
整一顿饭,铁剑一言不发,周瑾不断瞅他。铁剑草草地吃完饭,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周瑾斜视一眼他的背影,也放下碗跟进屋来。
周瑾拉开灯,轻轻地把门拴上。柔和的灯光漂得四壁蜡黄蜡黄的,给人以温馨之感。周瑾轻轻坐在铁剑的身边,温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咋就找上门来,都三十多年了,咋就从地下冒出一个亲娘来,你说我咋办?”周瑾说话的声音微弱得像初婚之夜。
“你的亲生母亲,咱也没说不认,太唐突,这笼子一样的家,咋安?如果住几天就走,倒没啥!”铁剑看看周瑾回道。
“她这一来,短时间是走不了。这老太太命中注定老来没福,前年老伴病逝。去年儿子、媳妇,也就是我大哥、大嫂出车祸双双死亡,扔下她一个孤老太婆,那日子咋过?不来找抱出去的闺女找谁?”周瑾低低说道。
“这就奇了,都快四十年了,她咋就走拢来呢?有何依据证明她就是你亲生母亲,你是她亲生女儿啊?”铁剑和蔼地问道。
“沙拉分监驻地离寨子不过几里路,她的女儿是谁抱走的,方圆就巴掌大个地方,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父亲周世恒好歹也算沙拉分监中层干部,虽说搬省城走了,但那线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父调省一监工作几年才退休的,一家人不在省一监宿舍会上天入地吗,哪有找不到之理。”周瑾说道。
“这倒也不奇怪,从小你们就分开了,几十年都没见面,何以见得她就是你的生母,现在社会上假冒伪劣的东西很多,骗钱骗色的也常有所闻,得当心点嘛!”铁剑提醒周瑾道。
“我亲生母亲笃定无疑,前天刚来家时,母亲叶落花也将信将疑,盘问来盘问去,从年庚生日,到相貌胎痕都说得清清楚楚。手臂这块胎迹,除父母亲、周娟和你之外,没人知道,她也说得清楚,不用做dna也知晓她便是我的亲娘。”周瑾脸有些微红,急促地说道。
“是生母哪有不认之理,如果拿一点钱能打发走,就给她点钱让她住一段时间回去,每年给点钱救急,都是可以的,要不走,这家咋住?铁锤一天天长大,一眨眼高年级,就上初高中了,一个大小伙子还跟着婆婆,咋住?现在横空降下一个亲娘,我也只能贴在壁头上了。”铁剑瞅周瑾一眼,怨气地说道。
“既然亲娘来了,她不走我总不能撵她走,一个孤独老人,回到偏僻的山村咋过?说真的留只有这狭窄的家,人住拥挤走,让我这个亲生女儿咋忍心让她孤苦伶仃度日。唉,都是一个穷家,要有钱,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就迎刃而解了!”周瑾叹口气说道。
“你这话是不是说我无能,当一个监狱的穷警察买不起房,结婚十余年还住你们家的房是吗?”铁剑脸有丝怒气,怔怔地盯着周瑾说道。
“谁嫌你了,我也是个穷下岗的,你好孬也是一个监狱民警;我呢?一个下岗工人,这里讨口,那里要饭,我能嫌你吗?我敢嫌你吗?你咋就往兜里揽!生母找上门来了,我还能往门外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虽没有养过我,但她生下我,送人养,能怨她心狠吗?只怨一个‘穷’字嘛。既然是生母,天大的困难也得克服,吃好吃孬总让她吃饱,到送终为止,否则就是不孝,我也不愿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嘛!”周瑾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
她和铁剑结婚十多年,两口子从没拌过嘴,铁剑在外脾气倔犟,但在家里却表现得温存,特别有小铁锤后,铁剑的父母乐开了花。农村人生儿子金贵,铁剑每次回家都要被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对周瑾,好好抚养铁锤。在外不论受啥气,一回到家气就消了。一个女婿半个儿,周世恒走后,叶落花对铁剑也很好,多年来家里十分和谐。铁剑也很顾家,工资卡都交给周瑾,自己就使用值班、出勤津贴,生活也过得格外简朴。不想这样和谐平静的生活被周瑾找上门来的生母打乱。周瑾耷拉着头,坐在床上“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见周瑾哭泣,铁剑想周瑾也不容易,下岗从精神上的打击就够大的,工人离开单位就像没娘的孩子,心就飘飘然了,再到社会上找工作,真像四处碰壁的苍蝇。体制转换让一些人浑水摸鱼发大财,又使一部分人如鱼离水,死活难料。社会变革的大趋势,谁也无力回天。周瑾能咬破壳,飞进社会激烈竞争这片天地,没有闷死于旧体制的壳中,实属不易,还要操持这个家,拉扯好铁锤,让铁剑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更是难能可贵。想到此,铁剑心也冰凉冰凉的。
“咋落泪了呢?我又没说啥!有困难,大家克服嘛,我又没不让你认亲娘嘞,只是想这家原本就拥挤,这样一来,不就像蜂窝一般了吗?”铁剑知道,周瑾也是钢硬的女人,下岗打击这样大,她都没有落过泪,在外打拼受多大委屈,她也不轻易落泪,没想到遇这事,泪就流出来了,便缓和地说道。
“泪又不是为你流的,我觉得自己咋就苦命嘞,从小就被人抱出门,中小学在沙拉分监子弟学校,基础差,考一个技工学校,分在监狱当二犯人,改革的浪潮一掀,又被掀下岗。小铁锤一天天长大,高中、大学都是钱堆出来的。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虽说中小学节约点钱,但那是小钱。到高中,一个择校费就几大万,大学就更不用讲了,没有十万八万的,你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高中、大学把九年义务教育节约的钱又加倍补回来了。国家那账算得特精,拼死拼活不就为了小铁锤吗?靠你那丁点工资,发不了财但又饿不死人,不就是指你们这些人吗?”
周瑾知道铁剑也不容易,在单位人太直,工作中又钢硬,太讲原则了,尽职尽责,十多年还是一个科员,还当英雄嘞!但这年代走歪门邪道的狗熊比正直的英雄可吃香多了。想到这些,她抬手抹抹眼泪,伸手抚摸着铁剑的手温柔地说道:“困难是暂时的,反正铁锤一天天长大,周娟结婚生小孩就让母亲过去住,又可以给周娟带孩子,我们又可对生母尽一份孝心,让她安享晚年。我们拼命挣钱,城中心区的房子咱买不起,城郊区的卖旧换新,补一些差价,换一套三居室的,两个母亲都养,这个家不也其乐融融吗!”
正在这时,小铁锤“咚咚”地敲门,边敲门边问道:“妈妈,今晚我睡哪儿?”
周瑾捋捋头发,开门放小铁锤进来,望望铁剑说道:“两个外婆睡间床,你和爸爸睡这一间。”
“妈妈,那你睡哪儿?”
“妈妈睡沙发,你和爸爸睡,爸爸白天上班累,晚上要休息好!”周瑾抚摸着铁锤的头说道。
“不和爸爸睡,我要和外婆和妈妈睡嘛!”铁锤一岁后就和周瑾隔床和叶落花睡,让他和铁剑睡不乐意,摇摇头回道。
“小铁锤,乖儿子,爸爸睡不好觉,明天昏昏沉沉咋管犯人?听妈妈话,上床!”周瑾边说边给铁锤脱衣裳。
“不,就不,爸爸从没带我睡过,我要和妈妈睡。”铁锤撒娇地说道。“还是我睡沙发喽,你就带他睡吧!”铁剑说完,站起来走出门。铁剑走到客厅,两个老太太已经睡了。老龄人睡得早起得早,老太太更是如此,所以说女人比男人命长。铁剑瞄一眼虚掩的门,门内灯已经熄了,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整。
他伸一个懒腰,深深地打一个呵欠,正准备倒在沙发上睡觉,手机铃突然响起部队起床号。铁剑虽说已经退伍了,但十多年来仍然保持着部队的生活规律,他原来是没手机的,科里人都佩带手机了,他没有,找他很不方便。一次科长杨灵有急事找铁剑,咋都找不到。第二天,铁剑一进办公室就被杨灵吼道:“原来手机像砖头大时,佩带不起,那是老板们的专利。可现在都到啥年代了,手机越变越小,都只有手掌大了,正版贵,但水货便宜,旧货更便宜,你不看捡垃圾的都带手机了!你铁剑是省一监的狱侦民警,还没佩带手机,对工作带来影响!”
“手机坏了,国家不配,我买不起嘛,我咋不想玩?”铁剑嘟着嘴回道。第二天,陈松邀罗耘和铁剑吃饭,罗耘谈起这事,陈松慷慨地说:“一部手机,好大点事,我是用两部,送一部给你,你去移动办一个卡,要一个号,又不是啥子稀奇物!”说完掏出手机,“咔”一声打开后盖,把自己的卡掏了,合上后盖,将手机递给铁剑说道,“多陪本律师喝几杯,手机送你了。”
铁剑没想到陈松这般痛快,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慨。他还想客气一番,罗耘在旁边撺掇道:“陈大律师送你,看你是条汉子,又是沙拉分监的战友、兄弟,你要推诿,是不给陈大律师面子。一部手机对他是小菜一碟,甭跟他客气,收下他找你喝酒也方便。”
罗耘在旁边一叨咕,铁剑不收,反觉别人给脸自己不要脸,便接过手机客气道:“谢谢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气,来,喝酒,三兄弟喝他娘一个痛快!”陈松端起酒盅“咕嘟”一杯酒下肚。
铁剑就这样获得一部手机。配号那天,他去买了一个皮套,手机放在皮套中,挂在皮带上,像精宝卵似的。别人手机铃声是流行音乐,他反其道而行之,请周瑾下载解放军起床号作为铃声,让周瑾哭笑不得。整个省一监一千号民警、工人,只有他别出心裁,铃声用军队起床号。
铁剑刚脱下上衣,正松皮带,欲脱下裤子睡觉,皮带上挂着的手机响起了“嘟嘟,嘟嘟嘟”的起床号声。周瑾情绪刚恢复过来,正在给小铁剑脱衣睡觉,听到手机声知道有事。小铁锤说道:“老爸真好玩,别人都脱衣睡觉,他就吹起床号了!”
铁剑掀开皮带盒,掏出手机一看,电话是陈松打来的。他忙接通,电话那端传来陈松的声音:“铁剑,快打的来维多利亚酒吧喝酒!”
“陈大律师,你看看表,都啥时候,我都脱衣上床了,这么晚还出去疯啥子疯!”铁剑说道。
“就这样离不开老婆吗?我知道你长期睡值班室,好不容易回家暖和暖和,你就没审美疲劳综合征吗?这里美女如云,你想抓几个我给你抓几个,不要总搂着一个啃!”电话那端陈松调侃着说道。
“嗨嗨,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大律师嘞,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黑老鸹咋洗也洗不成白天鹅。你自己找美女吧,ok吧!老子明天还要上班,不像你,他妈律师事务所是你家的,想去就去,自由得无党无派管。省第一监狱不是我铁剑的,是共产党开的监狱,端人碗得服人管,睡下了,拜拜!”铁剑说完掐断电话。
铁剑正准备关机,陈松的电话又进来了。电话里又传来陈松高八度的声音:“你小子姓铁真是吃秤砣铁了心了,你认为老子有钱花不出去吗?这不是罗耘又立大功又官复原职,当监狱区长嘛,是看在老战友的分上,他站在接婚车上放鞭炮——喜上加喜,你小子是轿子不坐,要走路,不服人抽抬。现在罗耘和我在一起,你不给我陈松面子还不给罗监区长面子?”说完他把电话递给罗耘。
“我都说没啥祝贺的,都大半夜了,他小子说才十点钟,夜生活刚开始,他说你也来,我就打的来了,不想你不在,是他骗我。来吧,这小子钱找多了,怕发霉,不愿搬上楼晾晒,宁可花天酒地倾销,花了的才是钱,他既然如此慷慨大方,还客他啥气,过来花他一匝票子,让这小子知道疼。”电话那端传来罗耘的声音。
“老子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你铁剑又不是法官,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那才是律师的克星,纵然有一天你喜房里传喜讯——生(升)了,当上监狱长,我也求不到你小子头上,我不会犯罪,就是犯罪也是伪造证据这等小罪,到不了你省一监。记住在维多利亚咖啡厅左面台上豪包,二十分钟,不见不散。”
“嘟嘟……”陈松挂断了电话。
铁剑住郊外,当他打的赶到维多利亚咖啡厅,已经是十点四十分。咖啡厅和歌舞厅有所不同,歌舞厅的豪包都是封闭得严严实实,服务生进门要“笃笃”敲门,里面有“请进”的声音才进,来歌舞厅唱卡拉ok的不是老板即是官员,那是坐台和出台小姐的衣食父母,搂一个抱一个必不可少。而咖啡厅一般没小姐,都是干粮自带,有台上唱歌表演的,有只听轻音乐,在静静的环境下边喝咖啡边喃喃细语的。
维多利亚咖啡厅属表演型的。陈松所谓的豪华包厢就是大厅的左面设有榻榻米,榻榻米上各有几张咖啡桌,面对演出台,用玻璃隔离,和大厅拥挤的咖啡桌略有区别。
铁剑走进咖啡厅,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每张桌上都点燃红烛。大厅四壁和顶棚闪烁着斑斑点点五彩的星光,黯然的灯光下,台上已经开始表演。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在强大的光柱照射下正唱着邓丽君的歌。
铁剑很少光顾这些场合,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主要还是职业对心灵的磨损,偶尔去去都是陈松或者某些实在推不掉的人情,勉为其难应付应付。今天陈松让他来的由头特充分,他也知道罗耘已经离开狱政科,下到监区当头。罗耘原来就是沙拉分监的监区长,不合并,可能已提升到监狱领导岗位。合并后,其他正科都安排完了,就他一撂就好几年。不是监狱长梁翼不安排,而是罗耘拍胸打肚立下军令状,不抓回吴应泉誓不罢休。所以到省一监后,一直把他撂在狱政科,直到将吴应泉抓捕归案。现在罗耘官复原职,到监区当一方诸侯了,陈松起了恭喜的念头。同罗耘一路从沙拉分监走来的铁剑,推让回绝都不合情理,再晚,他也得来。
铁剑找到位置,陈松和罗耘正聊着天,别无他人。“你小子是诸葛亮,非得三邀四请才来!”铁剑一落位,陈松就扫铁剑一枪子。“你小子不看现在都几点了,你倒是一耍嘴皮就来钱,不服天管,不服地管,不服皇帝老子管,自由主义战士,可兄弟我端的是共产党的碗,明天要为国家效力嘞!”
铁剑平时不爱说话,特别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但一遇上知己,话闸门一打开,也能滔滔不绝。
“要不是罗耘兄官复原职,要不是看在沙拉分监一个战壕的战友分儿上,老子才懒得请你。当年我要考律师,你们都帮我带犯人,给了我许多复习的时间,否则,那律师哪儿好考,万人丛中,一二人夺魁,本大人也没含糊,把多少人踩在脚下,好不容易考上律师,跳出那偏僻边远的山旮旯。我也是秉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理念。加之罗耘兄逢此大喜,请二位小酌几杯一举两得了嘛!”陈松笑嘻嘻说道。
“滚一边去,少给老子屎壳郎戴眼镜——冒充地理先生。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是对的,但你小子文绉绉老子听起来烦!”铁剑微笑着调侃道。
陈松还想说什么,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道:“先生,需要点啥小吃,喝啥酒?”
陈松瞅瞅服务生回道:“小吃随便上,酒……”他抬头看看罗耘和铁剑道:“喝啤酒还是洋酒?”
“喝点啤酒算,咖啡厅不喝白酒。”罗耘答道。陈松又转脸看看铁剑,铁剑会意,看看罗耘说道:“喝啤酒太小气了,人家陈大律师好不容易请客,就算喝两箱啤酒,也管不了几个钱,还是开开洋荤,喝喝洋酒,好好宰他一回。”
“老子一辈子的人为不起,一天的人打肿脸也要装胖子。上三瓶xo洋酒!”陈松不等铁剑说完,一口气要了三瓶洋酒。
罗耘忙制止道:“洋酒后劲足,两瓶就顶天了,三瓶喝不完!”
“喝不完再说,好不容易聚一起,一醉方休!”陈松回道。谈话问,七八碟菜上桌,三瓶xo也放在桌上。三杯酒下肚,铁剑说道:“你小子都瞎忙啥?一天光顾找钱,也不招呼我们聚聚。”
“唉,甭提了,现在律师这碗饭也不好吃呐!手里有一个案子,给一个受贿被告当辩护,你说钱都咽下肚了,咋辩?咋辩咋判。原来的贪官都是大捆大捆收票子,现在都进化了,你们说咋进化?”
陈松卖一个关子,举起杯插科道:“来,干杯!”
铁剑“咕嘟”一声,酒下肚回道:“现在的官都是改革开放,向钱(前)看的温床滋育出来的,大多价值观缺失如丧家之犬,腐败的进化,证明法制环境落后。”
罗耘接过铁剑的话说道:“你知道文科生贪官与理科生贪官有啥不同吗?”
“有啥不同,不都是见钱眼开,大口大口吃钱嘛?”铁剑回道。罗耘说道:“你有所不知,文科生当贪官,是小偷型的,如贪污官银接受贿赂,最低级的就是拿私人发票冒充报销。”
“那理科生有啥不同?”铁剑又问道。“当然不同,他们是工程师式的,往往把一大块公有资产整块切割下来,据为己有。”罗耘回道。
“有道理,干一杯,我告诉你们更加进化的。”陈松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有更进化的,当权者以股份的方式进入高速成长的企业,这些企业都是垄断型的,他们是其组织的部分,隐蔽性又强,又钻法律的空子,往往以影子持有者的方式存在,这叫权力型资本输入,无法从表面上识别。这种案子咋搞、咋辩?我他娘的就接手这个让人头痛的案子。”陈松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那你就退辩,不给这伙蛀虫当律师还不行吗?”铁剑说道。“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这种案子是一块肥肉,不吃白不吃。这些贪官家富可敌国。虽说检察院去抄家,但只抄其皮毛,大坨大坨的钱早就转移了,受贿罪重罪轻判的比比皆是。”陈松说道。
陈松又说:“其实权力是把双刃剑,为官清廉,可为人民做许多事,又赢得好名望,反之则不然,你在位时,谁都为你两肋插刀,但倒台了,许多人为一己之私,又把刀插在你的两肋上。可以说,职位展示性格,同样一个职位,能让好人显得更好,坏人显得更坏。”
铁剑接过陈松的话头插嘴道:“这些贪官,拿这么多钱何用?东窗事发,钱就有用了,它可作为最充分的证据把你送进监狱,严重的可上断头台!”
他们全不他顾,聊着聊着,两瓶xo下肚了,大家都有些飘飘然,台上唱啥歌、表演啥他们全然不知。
铁剑脸有些红,头晕晕的,但头脑还清晰,第二瓶xo喝完,他说:“喜酒也罢,官复原职亦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明天要上班,科里要考勤,第三瓶不喝了,反正可以退。”
“不,喝……喝,咱仨兄弟,还……还放不翻三瓶……瓶他娘的葡萄酒!”陈松虽说也在矿上干了几年,但没下过几天井,就调到管教办当干事,加之人要瘦小一些,酒量咋能拼铁剑和罗耘,二瓶酒下肚,话也开始打结了。
罗耘虽说心情好,俗话说:酒从宽处落,在单位拼酒时,他和铁剑都是半斤八两,谁也胜不了谁,此刻也说:“见好就收,今晚到此为止,你小子也八九不离十了,再喝就要现场直播了!”
陈松不听他们的,酒越喝多越不承认自己喝醉,越不承认自己喝醉性子越刚烈。
“谁敢言不喝,不……喝是地下爬的,我……我没醉,你们等……等着,老子去趟卫……卫生间回来,再……再喝。”陈松边说边站起来。
陈松要的豪包其实不是单间,是一个三桌的包房,三桌一溜排列,陈松要中间一桌,两边都坐有人。位靠舞台的一桌,十来个男女正在喝咖啡,不时在豪包扭扭屁股哼哼歌。陈松站起来往外走时,头有点飘。他离开桌子一迈步,身子一偏,脚不稳,正踩在邻桌一个妙龄少女的脚上。只听那少女“啊”的一声大叫。这一叫非同小可,声惊四邻。
陈松嘴打着结忙说道:“对……对不起,不是有意的!”那小姐嘴中却骂开了:“烂厮儿,啥对不起,你让我猛踩你一脚,也说一声对不起,如何?你不是寻本小姐开心!”那小姐边骂边提脚揉揉被陈松踩痛的脚背。那小姐的嚎叫声惊动了一桌男女,和那小姐挨坐的青年“嚯”一下站起来。
这青年原来是那小姐的男友,见陈松瘦小,又戴一副眼镜,一看不是臭知识分子,便是教书先生,一把封着陈松的衣领骂道:“小厮儿,吃饱了喝足了撑着,装疯卖傻调戏我女人。”
陈松“啊”的一声惊叫,又被这男生封着衣领,酒被吓醒一半,忙解释说:“对不起,误会!”话音刚落,头上“咚”一声挨了一拳。
陈松已有几分醉意,经不住一拳,一下倒在那女人怀中,另一个男人上来,把他提起来一掀,他“叮咚”一声倒在地毯上。
这一切被铁剑看得真切,眼里立即喷出火焰,但还是克制住没跳起来。罗耘按捺不住了。陈松倒地的刹那间,罗耘一跃而起,对着第一个封陈松衣领的青年当胸一拳,嘴中骂道:“有本事冲我来。”话音刚落,一个旋风腿,那个男青年“当啷”一声倒在地板上。
那几个姑娘见打起来了,“嗷嗷”叫着缩在玻璃墙角。另几个男青年冲着罗耘一拥而上。另一桌的人见这两桌干开了,知道不妙,一溜烟跑出豪包。嘴中喊道:“打架了,打架了!”混乱中跑了。听到豪包打架的声音,大厅乱作一团。罗耘面对着四五个男青年,一拳一脚地打。铁剑端坐在桌上,眼斜着那几个青年。一刹那间,他想起罗耘此时正关键,如果在外酗酒滋事,监区长就完了,自己是普通民警,大不了背一个处分,那处分背一个、背两个也无妨,身上已经背过处分了,多背一个无妨。此刻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上来了。他“嚯”地一下弹起来,架开罗耘,单拳出手,只听“啪啪”两声打在两个青年胸上,拉开罗耘,把他推出玻璃门。使一个眼色,罗耘会意,分开围堵在玻璃门边的人群,消失了。
铁剑“晃啷”一推,玻璃门关上了,陈松早就吓得站在一边,铁剑推开罗耘的当口,倒地的两个青年“嚯”一下亮出了匕首。那匕首在白炽灯下闪着寒光。
铁剑侧转身,一束寒光飞旋过来。铁剑身一让,那寒光闪闪的匕首飞刺在玻璃门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惊得玻璃门外看热闹的人“啊”的一声惨叫,虽然隔着玻璃门,但直觉反应,匕首是刺向他们。
铁剑让开匕首,用右手在那人肘腕关节处一点,借力打力,那人一个狗啃屎撞在玻璃上。
另一个见铁剑让过匕首,又从左面“噌”一声手举匕首当胸刺来。铁剑当侦察员时徒手夺匕首是必修课,寒光闪过,当他第一反应那个部位会遭到攻击,他左手一挡,右手紧捏着对方拿匕首的手,左手往他肘关节处一抬,匕首“当”一声落地。铁剑用一个反擒拿动作一揉,“叭”一下扑在那先倒地的男人身上。另几个青年虽想让,但见铁剑出手不凡,都不敢主动上前找打。
铁剑脚踩在那两个人身上,正想教训,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推开玻璃门冲进来吼道:“酗酒滋事,到派出所接受调查!”说着,晃动手中的电警棒。那几个男女吓得说道:“是他耍流氓,要带带他。”说着用手指指铁剑。
“派出所老子又不是没进过,去就去,谁怕谁!”铁剑白一眼那几个民警,努努嘴,和陈松走出玻璃门。
他们一群人来到派出所。那几个男女不断叫屈,那两个带匕首的被分开调查。到铁剑时,派出所民警横蛮地要铁剑写出经过,铁剑说:“不会写!”那民警又说:“你们不是三个人吗?另一个姓谁名谁?”铁剑吼道:“那人是外地来的,名字都还没问,他就走了。”民警说:“你不老实!”铁剑说:“事情都清楚了,咋处理,你们看着办!”民警说:“你们违反治安处罚条例,要行政拘留!”陈松听说行政拘留,忙对那民警赔笑道:“我们斗殴是初犯,能不能批评教育,罚款处理?”
铁剑白一眼陈松,说道:“应该拘留罚款的是他们,他们先打人,且用了匕首!”
“他们的事我们会处理,现在是处理你俩!”那民警吼道.铁剑被吼毛了,把警官证往桌上一撂:“你拘留吧,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帮你们维护社会治安,如果我不去制止,他们的匕首刺伤、刺死人,酿成惨案,谁负责?警察条令要求我干的,你们不奖励我,反而要拘留我,天理何在?”
那几个民警看看警官藏书网证,又看看铁剑,确认不是假冒的,态度和蔼了。但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极坏,派出所已向分局作了汇报。
当铁剑和陈松走出派出所,天已经亮了,不知不觉折腾了一夜。
陈松伸一个懒腰,对铁剑说:“去澡堂洗个澡补下瞌睡?”铁剑看看表,回道:“还补啥瞌睡,你去补吧!真他娘的倒霉,赔了夫人又折兵,该去上班了!”
铁剑所说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是指一夜折腾,觉也没睡,派出所让陈松埋了三桌的单,那两桌跑单了。
铁剑不服气,但陈松说:“不被拘留,钱无所谓。”消了铁剑的气,了结此事。
第二十章 监狱的危险地带
吴应泉被加刑,在监狱严管队待了几个月,在严管和集训期间,没再违反监规队纪。严管监区向狱政科写了解除吴应泉严管,分入生产监区劳动改造的报告。报告送到狱政科科长杨灵手中。杨灵对吴应泉知根知底,心想:下监区也不能便宜这小子,让他在监区劳动改造,就在报告上签字:“同意严管监区意见,分铸造监区劳动改造。”
铸造监区是搞翻砂铸铁件的,是与机械厂配套的监区,如今停产了,各监区自己找活干,只要完成监狱下达的任务,多数监区都承担材料加工,干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
吴应泉听说分到其他犯人都不愿意去的铸造监区,别人嫌那里黑、重、粗,干活又脏又累,但吴应泉不嫌,这并非他悔悟,他知道,铸造监区新任监区长是他在沙拉分监时的老监区长,省一监唯一的铁哥们嘎鲁也在铸造监区,他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罗耘那晚被铁剑支开,就是怕祸事缠身,坏了他的大事。罗耘趁着混乱冲出门,一夜没睡,等铁剑发信息过来,看情况咋样,但一宿也没收到铁剑的信息。他拨铁剑和陈松的电话,又总是无法接通。直熬到天亮方晓铁剑回来,知道没有多大危害。监狱不知罗耘参与斗殴,监狱党委的任命下了,任命罗耘为铸造监区监区长,同时还被任命为铸造监区党支部书记。
罗耘上任不久,铁剑在维多利亚咖啡厅斗殴事件被监狱知道了,分局往监狱政治处发了一封函,函上说:
铁剑在维多利亚咖啡厅酗酒斗殴,造成极坏的影响,有损人民警察的声誉。派出所调查期间态度不好,本应行政拘留,但都是警察,且斗殴中对方亮出了凶器,希望监狱党委教育处理。
政治处火急火燎给监狱长梁翼汇报,气得梁翼吹胡子瞪眼地骂道:“铁剑这小子平时就是一块榆木坨,不声不响的,追捕有两刷子,但惹事也不含糊,档案中有立功的材料也装有处分的材料,要生在战争年代,他就是一匹牙尖齿利的野狼。分局都来函了,还在狱政科干不适合,放他下到监区去吧!”
主任去找杨灵,一听说把铁剑放下监区,杨灵来火了:“铁剑是狱政科骨干侦察员,刚抓回逃犯吴应泉,功没立上又要下放监区,滑稽。真是狡兔死,走狗烹,谁能保证监狱就不跑犯人了,不就打架那点屁事嘛,一纸空文你们就当令箭,公安局咋了?他还求老子收犯人嘞,我找监狱长说理去!”杨灵冲着主任横三竖四就是一顿。
“你别找了,我哪做得了主,这是梁翼的决定。”主任声音压得低低地回道。杨灵一听是梁翼的决定,不敢吱声了,只是嘴上叨叨道:“铁剑走了,我科里的工作咋办,他的那块交谁管呐!”主任找到铁剑传达梁翼的决定,铁剑胸有成竹似的,对着主任和蔼可亲地说:
“没什么,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都是小列兵,在哪儿干都一样!”主任又说:“好,君子坦荡荡,你说到哪个监区?”
铁剑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工作都一样,去最艰苦的监区吧!”
主任知道铁剑是乱调侃,微笑着说道:“那就到铸造监区报到吧!”
吴应泉不是把刑期坐短,而是把刑期拉得老长,他原来就十余年刑,这次犯抢夺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加之脱逃罪两年,合并执行期超过二十年。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之规定,数罪并罚超过二十年的,合并执行二十年。
省一监对吴应泉来说,是新环境。它不像沙拉分监,煤矿、硫黄矿都没有围墙,脱逃的机会多多,其他监狱农场劳改也在荒郊旷野,犯人都在田野地里劳作,一个民警要看几十个犯人,只要有人想逃,机会有的是。可现在变了,省监狱局陈跃决心很大,提出了三个转移,也就是“大墙外劳动向大墙内转移”、“分散关押向集中关押转移”、“井下劳动向井上转移”。这是监狱史上划时代的,许多矿山农场监狱都想不通,说:“矿山托管了,那么多犯人无事干;农场土地荒芜了,工人咋办?”陈跃在监狱工作会上强调:“三个转移是新时期监狱工作的伟大创举,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矿山托管,农场承包给企业,犯人进监搞原料加工,劳动力是资源,就看你怎样占有它。一个犯人多少加工收入,党委正在研究,到年底对监狱长进行考核,执行好的给奖励,监狱设立年终考核奖。”
监狱工作会一开,所有犯人都从大墙外收入大墙内,斩断犯人逃跑这条路。如此一来,监狱长们都往沿海跑,找项目拉外协,寻找加工客户。
省一监以机械制造为主,早就放弃了老产品,大搞“三来一补”,效益也好。铸造监区是机械制造配套产品,虽说黑、大、粗,但任务总是干不完。
吴应泉下到监区,被分在翻砂分监区劳动改造,这翻砂分监区是铸造监区最累的一个分监区。
吴应泉正在翻砂车间干活,罗耘下到车间,陪着罗耘监区长来的民警不断介绍翻砂车间的情况,罗耘一眼瞅见汗流浃背的吴应泉,便指着吴应泉向直管民警说道:“吴应泉是我和铁剑追捕归案的历年逃犯,下到翻砂分监区表现好吗?”管理民警回道:“来这几个月,表现好,学习认真,劳动肯出力,没有什么违规迹象。”
“要对他加强改造,他是一个脱逃成性的犯人。”罗耘又说道。“请监区长放心,省一监围墙套围墙,内外围墙都有电网,他插上翅翼也飞不出去。”民警回道。罗耘走到吴应泉身边,问道:“吴应泉对法院的判决有异议吗?”吴应泉正干活,猛一问,让他心一惊,抬头一看是监区长罗耘,立正答道:
“报告监区长,法院判决是准确的,我没异议。”
“那就好好改造,甭又生出脱逃的念头。”罗耘又说道。
“是,我一定改头换面,痛改前非,努力改造,重新做人!”吴应泉又回道。
吴应泉两次脱逃,第一次让监区长周世恒下台,第二次让罗耘的职务甩掉好几年。他们都是从沙拉分监过来的,彼此清楚。罗耘听吴应泉答完,扔下一句:“只有好好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说完又对直管民警说道,“我还要到其他分监区。”走出翻砂车间。
铁剑下到铸造监区,罗耘知道他是为自己背的过,委屈了铁剑,但从沙拉分监到省一监狱政科,从岗位大练兵到长江的采砂船上追捕吴应泉,他们像兄弟一般,罗耘比铁剑长几岁,彼此间互相尊重。
铁剑一到铸造监区,政治处送铁剑报到的民警一走,罗耘就问道:“兄弟,铸造监区的工作,最好是三大干事,干啥都行,咱俩谁跟谁,好说。”
“三大干事都有民警,我去把别人挤走,太不地道,还是下到分监区吧!这样更现实些。”
“这有啥,你选上哪个位置,就上哪个位置,你是机关来的,又是为我挡箭,才落此下场,咱俩从沙拉分监一路走来,这点事算啥?”罗耘总觉欠铁剑一点什么东西,欠啥,他说不清,情义无价,他知铁剑是重情重义的汉子。“挤别人位置总不好,我已是一泓水中的小鱼,咋整也长不大了,还是到分监区直管犯人踏实。”铁剑回答。“你执意要到分监区,那就去直属分队吧,管杂工,管锅炉房,就像在采煤监区管杂工一样,轻松一些。”罗耘说道。
嗄鲁劳动的锅炉房与吴应泉劳动的翻砂车间近在咫尺,但吴应泉进嘎鲁的锅炉房是到铸造监区三个月之后的事。虽说吴应泉也知晓嘎鲁的工作,但刚来到监区,只能当一只毛毛虫,慢慢对周围的环境、人物熟悉之后才能放松脚步,还要争表现。虽说监区长是沙拉分监采煤监区老领导,但其他民警,吴应泉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谁。况且要得到民警的信任,表现至关重要。
那天,趁休息的空隙,吴应泉四处瞅瞅,见大家不在意,身子一晃,来到嘎鲁的锅炉房。嘎鲁正和鲁壮壮闲聊,锅炉房火正旺,嘎鲁仿佛预感有人来一般,早把锅炉里的煤添足。鲁壮壮刚来,吴应泉就推门进来了。
在铸造监区,他们常见面,但在锅炉房见面,这还是第一次,吴应泉也认识鲁壮壮,但没有更深的交往。在犯人中,不知心不说话,谁都知道,监狱民警在犯人群中设有耳目,稍不留意,秘密举动变得不秘密了。
嘎鲁见吴应泉推门进来,忙说道:“坐下喝水!”吴应泉亦不客气,挪条小凳子坐下来。嘎鲁忙递上茶缸,那茶缸是白瓷的,但边沿被茶垢结痂成褐黑色。吴应泉接过茶缸,瞅瞅鲁壮壮,眼投去疑惑的目光。嘎鲁知道吴应泉的心思,忙介绍道:“他就是鲁壮壮,我给你说起过,只不过没有坐下来聊,是我的铁哥们,有话直说不妨,这里说话无耳,有啥掏心窝的话都说,四边都是不透风的墙!”
鲁壮壮听了嘎鲁的介绍,点点头算是回应。吴应泉瞅瞅炉膛,炉膛火红红的,他又抬眼巡睃四周,心..想嘎鲁这厮儿混得个好岗位,也许有利。出去,首先要有一个好基础,寻找一个实施计划的眼点,再寻找天造地设的机会。他心想着,便伸手握握鲁壮壮的手,说道:“常在食堂相遇,但不很熟,请鲁哥见谅!”
“嘎鲁常提你,名字都灌进耳朵了,都混出去了,咋又犯事回来嘞!”鲁壮壮知道他的根底,随意说道。
“他娘的,一条小小的采砂船,老板大坨大坨挣钱,我们这些打工者拼命为他赚钱,只得点零头老子不服,抱一坨就犯事了,否则他们抓不了我!”吴应泉所指的他们正是铁剑和罗耘。哪里知道,他早就装进铁剑和罗耘的口袋,只不过是岗位大练兵让他多在外逍遥几天。没想到他见钱眼开,作案后被公安布控,法网神不知鬼不觉就罩在他身上。
“吴兄,我们被关憨了,刑期还有十多年,拼死拼活干也要十来年。他娘的,这牢真难坐。古人说‘生不坐牢狱,死不下地狱’,千真万确。要能出去,老子一天牢也不想坐。”鲁壮壮说道。
嘎鲁的刑期只十年了,而且还有一个劳积,现在烧锅炉,自由,白天躲在这间小屋,每每监区任务重,加班时他就睡这里,小屋里有一间小木床,民警同意安的,他的工作让人羡慕。
“哎,说好混也好混,说不好混也难混,坐牢,坐牢,不坐不劳咋能出去呢?四周围墙电网,壁垒森严,围墙上还有荷枪实弹巡逻的武警哨兵,纵是插上翅膀任你也难飞越。”嘎鲁插嘴道。
“空中不行,不能走地下?地下不行还不能想其他法子?人是活的,总不能任尿憋死,就看你有没那胆,愿长痛还是短痛的问题,只要能出去,外面海阔天空,任你自由自在。”吴应泉进一步煽动道。
“能出去还讲个屁,关键是咋能出去?”鲁壮壮回道。“只要我们三人一条心,谁也不当孬种,办法总是有的。最早半年,最迟一年。狗都有打盹之时,何况人,他防我们千日,我只要他一时,跨过这道围墙,是完全能做到的!”
吴应泉说到此,站起来又说道:“到时间了,我先去劳动,过几天再合计!”
梁翼近来忙于企业的兼并破产工作,如果企业政策性破产成功,一个亿的债务就会扔得干干净净,债权也能收回一部分。所以,他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一趟,那里一趟,且会议不断,工人的思想问题成堆。金蝉脱壳,监狱企业一破产,依附在监狱躯壳上的企业工人担心无人问津,能买断工龄的成天打着小算盘,看是否划算。虽说监狱和企业要剥离,试点省份已经取得了成功的经验,监狱就是监狱,所有监狱民警都要求正本清源,但几十年的淤积,咋能一下分得干净?
梁翼忙?于监狱发展的大事,监狱管理的工作基本压在副监狱长雷湘全肩上,好在还有政委李杰掌舵。李杰早先也分管监狱管理,对省一监的犯人了如指掌。
所以当梁翼在党委会上提出:“政委,我现在抓监狱企业政策性破产,如果成功,监狱企业扔掉一个多亿的债务,监狱和监狱企业都能轻松上阵,这是忙一时、利今后的大事,监狱管理你就费心了,好在你轻车熟路。部里、局里一个‘百日安全’、两个‘百日安全’地搞,关键时刻,要确保省一监万无一失嘞!”
政委李杰分管边缘性工作,诸如政工、劳资、工会、妇联之类,他知道梁翼忙,便坦诚地回道:“梁监尽管放心,我一定配合雷监,抓好监狱安全,确保监狱平安,以推进监狱企业破产、体制改革等工作。”
李杰在党委会上的表态,雷湘全深知肩上的责任重大,虽说作为第一监狱监狱长、企业法人,梁翼是“两个安全”第一责任人,但爱者欲其中,雷湘全对分管的工作恪尽职守,双眸像鹰一般盯着,可细微之处见管理,在监狱改革的大趋势下,监狱安全,省一监不能出大娄子,也表态道:“请梁监放心!我会竭尽全力,虽说一个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还有近千名监狱警察嘞!”
梁翼知道雷湘全并非只是匹夫之勇之人,敏锐的思想闪着火花,属于只要给他翅膀,就能搏击长空,把困难融进心里,把自信写在脸上,由表及里都充满自信和魅力的那类人,所以,对雷湘全的态度格外在意。
铁剑之所以要来铸造监区,主要原因还是罗耘。在省一监,像铸造这样脏、黑、大、粗的监区,民警都避之不及,铁剑主动要求来,足见其和罗耘“铁”至啥份儿上。作为勤杂管段民警,铁剑很快就熟悉了所管的工作和犯人情况。
下监区不久,铁剑第一次走进锅炉房。锅炉房紧挨着监狱外围墙,按部颁标准,建筑物隔外围墙必须五米,但第一监狱是老监狱,许多建筑物隔外围墙均不足五米。铁剑走到锅炉房,用眼瞄瞄外围墙到锅炉房的距离,最多三点五到四藏书网米。锅炉房不大,红砖砌的烟囱高高地耸立着,烟囱冒着青烟。
铁剑推门走进锅炉房,嘎鲁正一铲铲往炉口抛着煤,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脸膛流下,足见在高温下劳动强度之大。嘎鲁一抬头见是铁剑,忙放下手中的活,说道:“报告铁队长,铸造监区杂工段犯人嘎鲁正在劳动改造。”
铁剑在沙拉分监时就认识嘎鲁,那时嘎鲁是沙拉分监刑期最长的犯人。嘎鲁也认识铁剑,知道吴应泉两次脱逃都是铁剑抓回,他原来在狱政科当狱侦干事,现在下到铸造监区,是杂工段的管段民警。犯人称呼民警,都称谓“干事”和“队长”,杂工段只有铁剑一个民警,犯人也只有十来个,大家都叫他铁队长,铁剑也不反对,所以,嘎鲁也这样称呼。
锅炉房属于监狱的危险地带,近来兄弟监狱不断发生“三防”案,通报一个接一个地传达,铁剑所管的杂工组又都是分散劳动,且许多犯人背后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关系犯最易出事。
铁剑瞅瞅这儿,瞅瞅那儿,围着锅炉刚走半圈,在烟囱和锅炉连接处有鸟叫声。他抬头一看,一根细细的铁丝上,挂着一个竹编鸟笼,一只鸟在笼中跳上跳下,那鸟时时想冲破竹笼,飞向浩瀚的天空,“唧唧”的叫声,仿佛是对人无情的抗议。
“谁让你养鸟的?犯人行为规范有养鸟的规定吗?”铁剑指着竹笼,虎着脸问道。
尾随于后的嘎鲁没想到铁剑会围着锅炉检查,没来得及把鸟笼藏起来!他知道铁剑厉害,忙回道:“报告铁队,鸟不是我养的,几个月前,鲁壮壮在围墙边捡来的,刚捡来时,是一只幼鸟,是我帮他喂大的。”
“监狱是犯人劳动改造的场所,不是花圃鸟园,甭说犯人养鸟,民警养的也不行,把它放了!”铁剑严厉地说道。
“铁……铁队,是不是给鲁壮壮打一声招呼,免得他问我要。”嘎鲁声音颤颤地回道。
“打啥招呼,叫放掉就放掉,他问就说我放的,看他咋样!”铁剑回道。铁剑说完,看都不看嘎鲁一眼,又走几步,指着墙上的一些旧铁铲和废铁屑说:“这些废品不准堆这里,收进监区的废品堆!”铁剑说着转过身,见嘎鲁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便吼道:“站着干啥,还不把鸟放了,把铁丝解下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嘎鲁先愣一下,嘴中“”地答应,慌忙掏下鸟笼,抽开门。那鸟先是惊恐一下,头不断摆动,眼睛警惕地睁着,当看到抽开的笼门,头往前一伸,张开双翼“噜”一下跃出笼门,向窗外飞去。
铁剑又走几步,不注意“啪”一下,踩在一堆石灰上,他又吼道:“你这锅炉房咋乱七八糟的,石灰都堆进来了?”
“报……报告铁队,这石灰是监区刷房子剩余的,监区找不到存放处,暂时堆在这里,过不久就运走。”铁剑正双脚“啪啪”地笃着地,听嘎鲁说完,他没说什么。
铁剑围着锅炉走一圈,回到炉膛口,炉膛的煤正燃得火红。监区正是大忙季节,杂工段虽说不直接生产,但锅炉铸造等工种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铁剑站在锅炉台问了几句嘎鲁不痛不痒的话,如家中还有啥人,余刑还有多少云云,嘎鲁一一作了回答。铁剑一转眼,望见门后有一间小屋,屋中有一间狭窄的床,一张自拼的小桌上有一盏台灯,一盒带刺的仙人球放在桌上。铁剑陡然间升起一股子无名火,声音尖硬地问道:“谁让你安床在锅炉房,这不严重违反犯人不准在生产车间留宿的规定吗?你看看这房间,已经成了安乐窝,这不和监狱对着干吗?真他娘的乱弹琴!”
“铁队,这是樊队长同意安的,因生产车间经常加班加点,常常回不了监舍,加班熬夜时偶尔睡睡。”
嘎鲁不知铁剑今天遇哪路神仙了,筋膨凸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和他嘎鲁过不去。在沙拉分监,嘎鲁了解铁剑刚硬,是沙拉分监的追捕能手,吴应泉第一次脱逃,正是铁剑只身抓回监狱的。知道铁剑厉害,现在又在他的直接管辖下,心还是有些顾虑,便抬出前任队长,现在已经升为分监区长的樊勤松。
“谁同意的也不行,立即把它撤掉。”说完,他拉开方桌的小抽屉,从里面收出一块小菜板和一把小刀,离开锅炉房。
铁剑下监区一晃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铁剑也很少回家,经常给别人带班,睡在监房值班室。他回家只能睡沙发,睡沙发往往只能睡半拉子觉,好在周瑾已经预订下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这房紧紧挨着香河,隔监狱也不太远,也在城郊接合部。城中的房子往往上万元的天价,周瑾不敢问津,城郊接合部有一半的价差,她先交了百分之三十的首付,其余用铁剑的公积金贷了款,因公积金贷房款利率要低于商业银行房贷,但房子要一年后才交付。铁剑虽说已到不惑之年,但雄性激素还强烈,周瑾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知道在家没有同房的机会,就在狭窄的服装店安了一个旧皮沙发,白天有客人时就座,每隔几天周瑾就叫铁剑过去,打着铺面的幌子。他们关门后很晚才回家,这让小铁锤猜疑地问周瑾道:“妈妈,你和爸爸在铺面里谈啥,天黑好久好久才回家,有时我等不及都睡了,也不知你们好久回来的。”
“乖儿子,爸爸和妈妈在铺面里谈事,晚了,做完作业就和外婆睡,少过问爸爸和妈妈的事!”每每如此,周瑾便轻描淡写地回道。
一进入年底,监狱里各种帮教活动就多起来,省市关工委、人大、政协及一些社会团体都组织不同的人到监狱帮教。那天,市政协又来省一监开始帮教活动。为帮教面宽一些,监狱破例不劳动,全体犯人都到大操场接受帮教。在大会上发言的两个人都是政协委员,先发言的是市检察院老检察长,他从法律的角度,教育犯人要认罪伏法,痛改前非;第二个发言的市政协委员,是浪子回头今为企业家的方智。当方智走到台上,嘎鲁、吴应泉就认出来了。方智是从沙拉分监出来的。只不过当年的方智瘦小文弱,劳动不咋样,喜欢自学。当时吴应泉就戏谑方智道:“学个,这是监狱,不是大学,再学也当不了秀才,出去了,劳改犯仍然沁透骨髓,谁还用你!”殊不知这小子真能,才几年,不仅打拼成全市有名的企业家,还办起了一所方智特殊儿童学校,专收父母都在监狱服刑子女,现在学校里有上百名特殊学员。方智口若悬河说道: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一看你是不是浪子,二看你是否回头。是浪子你真回了头,所谓金不换,是社会这个大舞台提供的机会多。出监后我也迷惑好一阵,但是我始终相信,是金子,在哪都闪光。但必须从心灵上,从骨子里改恶从善。要相信社会,相信自己,看准正确的道路,九头牛也拉不回,用成就回馈社会,多做善事,洗涤心灵深处的污垢,相信自己能,就能……”
方智在台上讲着,嘎鲁和吴应泉在台下窃窃私语,吴应泉道:“这小子三天不见,真他娘的刮目相看,真牛逼!”
嘎鲁应道:“当年他瘦得像猴精,现在发了,肚子都膨起来,这厮儿是机会好,你我心比天高,命他娘比纸还薄。”
吴应泉对嘎鲁耳语道:“要像他,只有一条捷径,否则,把牢底坐穿,黄花菜早凉了。”
嘎鲁听吴应泉说完,轻轻问道:“哪条路?”吴应泉对嘎鲁又耳语道:“一个字。”嘎鲁又问道:“啥字?”吴应泉回道:“溜!”
报告会结束,市政协给每个犯人都发了一样纪念品,铸造监区把犯人带回监房正布置讨论。嘎鲁和吴应泉被通知接见,接见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智。在接见室,方智正和杨灵、罗耘、铁剑等几个老沙拉分监来的民警谈笑风生。方智见嘎鲁和吴应泉沉重地走来,又笑容可掬地伸出手,和他俩拉拉,摸出中华牌香烟往嘎鲁、吴应泉手中递,一副抽不完的派头。
“看在沙拉分监分上,帮教团走后,方智单独留下来,就是想见见你们。”狱政科科长杨灵对嘎鲁和吴应泉说道。
“是,谢谢科长,谢谢监区长,谢谢铁队长,更谢谢方智不忘旧情!”嘎鲁边头点边回道。
吴应泉此时表现得十分低沉,他进门时目光与铁剑相遇,慌忙压低眼帘,杨灵说话,他都没听清,慌乱中似是而非地回道:“是,我们要好好改造,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嘎鲁又说:“哎,方智给我们沙拉分监露了脸,但我肯定学不到,出去有那个心,可没那机会喽!”
“机会有的是,就看你抓得住不,你不拼命挣劳积,就不可能减刑,不减刑你坐到猴年马月!”罗耘瞪吴应泉一眼说道。很显然,这话不仅说给嘎鲁,更是说给吴应泉听的。
“现在政策好,沿海到处缺劳动力,中国都变成世界工厂了,还愁没工作干?好好干,早点出来,没地方就来我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兄弟我不会亏待你们!”方智信誓旦旦说道。
“哎,方智是沙拉分监里飞出的金凤凰,真是淘尽黄沙金闪光,方智都成了金不换的典型人物喽!”杨灵微笑着说道。
“典型是炫耀,出来这些年机遇好,路走得顺,关键还是在监狱那几年学了不少东西,真是把刑期当学期用。在监狱学与不学没啥意义,但一踏上社会,知识的价值,无处不闪光,多亏沙拉分监这个舞台啊,不怕你有犯罪前科,有一身缺点,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在社会的舞台上花旦、小丑各显其能。但所有的角色都用文化来支撑,没有文化,你武艺再高,本事再大,机会来了都会溜走。有些机遇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赳赳武夫,难成大气候也!”
方智神采飞扬,有得意后的夸夸其淡,亦有成功者的傲气。但对成功者,翻过来葫芦倒过去瓢,都是他们说的。弱国无外交,贫者气短,纵观当今天下,无不如此。
他们聊了一阵,方智看看表,从怀中摸出一个皮夹,从皮夹中拿出一千元人民币,对铁剑说道:“铁干,给吴应泉和嘎鲁账上各上五百元钱,以表心意。”铁剑接过钱答道:“放心吧!我会给他们上账的。”
方智又对嘎鲁和吴应泉说道:“省一监大到监狱长、狱政科科长,小到监区长都是沙拉分监出来的,你俩在改造中有啥困难都可对他们说,但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鬼乎乎的,尽打歪心眼小九九,给民警出难题!”
方智说完,嘎鲁忙说:“不会的,放心吧!”吴应泉听方智一说,眼珠子贼溜溜转两转,斜一眼罗耘说道:“既然方智提及,罗监区长,调我到锅炉房。锅炉房原本两个人干,犯人满刑后,一直都是嘎鲁顶着,太累了,就这一点小小的要求。”
“这要求还小?那是相对自由的工种,要表现好的犯人才能去,你刑期长,表现嘛,近久来分监区反映还可以,但这不是我监区长能决定的,要看铁剑干事愿不愿收喽!”罗耘知道吴应泉,不敢贸然答应,一脚踢给铁剑。
铁剑知道吴应泉是一个不好剃的头,但管一个是管,管两个也是管,他抬头看看方智,都是老熟人,监区长都讲了,自己不答应情面上过不去,加之现在方智今非昔比,事业上飞黄腾达,政治上是政协委员,经济上富甲一方,不便推辞,只好点点头表示答应。
嘎鲁和吴应泉被送回监房,他们又闲聊几句,方智一定要请杨灵、罗耘、铁剑吃饭,但杨灵和罗耘都说值班走不开,只有铁剑今天不当班,但一个人无趣,方智说改时间再约。杨灵、罗耘、铁剑把他送出监狱大门,给他开车的是一个靓丽的女孩,已经把那辆黑色的宝马越野车开到身前。他向大家招招手,上车扬长而去。
一到年底,各种评审如期进行,监狱的犯人也像囹圄之中的农人,正是收获的时节。嘎鲁因在锅炉房干两个人的活,又没有违规,政治学习、文化课都合格,铁剑在他的评审表上签署“同意给予劳改积极分子称号”上报监区。鲁壮壮这几天情绪不好,原因是劳改积极分子问题。鲁壮壮得了几个月表扬,但中途和犯人打了一架,被罚关了一周的禁闭。按监狱考核规定,当年被关禁闭和送严管集训的犯人不得评为劳改积极分子,这就等于一年干到头,劳改积极分子变成水中捞月。没有劳改积极分子,就不能得到减刑,等于白干。鲁壮壮在犯人小组评审时被刷下来,所以眼里含着泪水,心痛得滴血。犯人在工地不准串岗位,在监舍不准串号室,但午饭是在车间吃。鲁壮壮和吴应泉一吃完,眼珠子转几转,瞅几瞅,见没民警,他俩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嘎鲁的锅炉房。吴应泉来铸造监区就是冲嘎鲁来的。吴应泉在沙拉分监合并前脱逃,捕回省一监后,环境变了,没熟悉的犯人,知道嘎鲁在铸造监区,监区长又是罗耘,所以要求来黑、大、粗,苦、脏、累的铸造监区,表面上给民警印象好。一到铸造监区,嘎鲁就把铁哥们鲁壮壮介绍给吴应泉,不久后就形成一个铁三角。
嘎鲁刚吃完饭,见吴应泉和鲁壮壮进锅炉房来,放下碗,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今年获劳积了,只要直管队长签字,分监区、监区都不会节外生枝,刑期又可缩短九个月。”嘎鲁原判十年以上,按最高法有关犯人减刑假释的规定,十年以上刑期之犯人,一个劳积可减刑九个月。而原判十年以下的犯人只能减六个月,三年以下短期犯人原则上不给予减刑,所以嘎鲁喜露于色地说道。
“你小子是光吃不拉——胃倒是饱了,撒尿捏鼻涕几头都得了,我们可是碰壁才知鼻痛,啥也没捞着。”
嘎鲁几天前就知鲁壮壮今年掉了劳积,所以,一见面,鲁壮壮就大发牢骚。
“就你们把劳积看得比天还重,辛辛苦苦干一年得一个劳积,减几个月刑,要减到何时才能出去?好不容易磨完刑,头发不掉牙齿都掉了,咋就不想早点出去呢?”吴应泉见鲁壮壮一脸苦相,便振振有词说道。
“你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做美梦喽!谁不想早出去,生不坐监狱,死不下地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坐牢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早一天出去的,要是监狱围墙陡然间倒了,有病的人才不跑出去。现在高高的围墙,蜘蛛网般电网,一个个的岗楼,荷枪实弹的武警兵,你插翅都难逃。不要做梦娶媳妇,喜上眉梢,还是老老实实地熬吧!”鲁壮壮斜吴应泉一眼回道。
嘎鲁悠闲地铲着煤,一铲铲往炉膛撂,把炉火烧得旺旺的。炉火映得脸膛似红云一般。加之近来心情好,他嘴角都挂有微笑。
“没有劳积就挣劳积,挣到劳积得减刑,减半年少半年,减一年少三百六十五天。齐头并进,这刑期不就缩短了吗?”嘎鲁愉快地说道。
“你老兄刑期倒下十年了,可我呢?两次逃跑,刑都抵满了,要出去,只能另寻途径了。”吴应泉斜一眼眉飞色舞的嘎鲁回道。
“有好途径谁不想出去,可惜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嘎鲁回道。“我觉得吴应泉说得有道理,早死早翻身,早出去早做人。空中不行,不会走地面,地面不行就走地下,阴沟封了有下水道,下水道封就挖地道。总而言之,只要能出去,走啥路都行,用什么手段都干!”鲁壮壮说着说着声音也提高了。
嘎鲁忙用手压压,示意鲁壮壮小声点,嘴中嘀咕道:“小厮儿,不怕隔墙有耳,监狱耳目隐蔽得无孔不入,你小子不要羊肉没吃上,惹得一身骚!”
“壮爷说得对,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耗子拱不翻石磨盘,你还能不让打土洞?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能断了它腾飞的念想?事在人为,看有没有那个胆。”吴应泉看说话时机到了,在鲁壮壮的话尾放一把火,他知道这把火已烧在鲁壮壮的心坎上。
第二十一章 锅炉房计划
梅雨季节还没到,老天淅淅沥沥把雨扔下来,白天晚上细雨绵绵。雨把人心搔得细痒细痒的,让人产生淡淡的愁绪。南方冬春少雪天阴,淡雾绵雨,但一入夏秋,太阳喷射出冶人的光芒。
省一监监狱长梁翼近来也莫名地惆怅。按理说,监狱企业的破产程序终结了,就等中级法院的破产判决书,监狱企业一个多亿的呆死烂账一笔勾销,监狱和监狱企业分开运行,包袱甩了,监狱和监狱企业可轻松上阵,梁翼的忙碌见了成效,本应高兴才是,但细雨绵绵的鬼天气让他滋生淡淡愁绪。
这天,梁翼换上三级警监的服装,来到监房一号门,一号门是监狱的正门。他刚到门口,门岗“咔嚓”一个立正,右手敬个军礼,说道:“报告监狱长,省一监民警黄林正在执勤,请监狱长把手机存放门岗!”
梁翼还一个礼,从怀中摸出手机,自觉地放在门岗的一个小塑料篮子中。梁翼进监一般都不带手机,上级规定手机不允许带入监房。为此,省监狱局还和中国电信开通了专供狱内使用手机。梁翼许久没进监房了,监狱企业的事让他焦头烂额,好在曙光初现,监狱企业破产在即,监企分开运行提到议事日程,监狱正本清源已经指日可待,不论是监狱企业的老总还是监狱长都今非昔比,肩上的担子要轻松许多。
梁翼进入监狱通道,通道两边是监狱企业,厂房两边,“爬壁虎”把壁面紧紧缠绕,嫩叶罩住墙面,青翠欲滴,前方十多米是监狱内值班大楼,大楼后就是“田”字形监狱。梁翼走到大楼前,正遇铁剑带杂工组犯人出工。
铁剑看到梁翼,但装没看见,只顾带着犯人走。听到梁翼叫他,铁剑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说道:“报告监狱长,我正带犯人出工!”
“许久没见你这个英雄了,下监区,多个岗位锻炼好,古人云‘天将大降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组织会考虑的,好好干吧!”梁翼说道。
“监狱长,古人云,‘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好汉不提当年勇喽!”铁剑见犯人走远,回答着走了。梁翼看着铁剑的背影,摇摇头走进监房。
一个月前,吴应泉顺利调到锅炉房,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铁剑又成了吴应泉的直管民警,调锅炉房那天,铁剑十分慎重地找吴应泉谈了一次话,铁剑说道:“这里不比沙拉分监,你趁早把逃跑的念头断掉,省一监是啥?高度戒备监狱,数米高的外围墙,上万瓦的高压电网,人还没靠近就‘滋滋’作响,给你装上翅膀,你也休想出去。监区领导调你来杂工组,是看在老沙拉分监的分上,希望你倍加珍惜!”
吴应泉在铁剑面前,虽有畏惧感,但天生犯罪的刚性,平时拿锥子都扎不出血来的人,此时此刻,在人房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唯唯诺诺地答道:“是,我知道监狱戒备森严,打消了逃跑的念想。”
“我知道你想也是白搭,你不要言不由衷,看你表现吧!”铁剑不相信吴应泉会打消脱逃的念想,一夜之间就立地成佛,但在这所高度戒备监狱,有脱逃念头的又何止吴应泉一人,监狱的犯人都是重罪,戒备都属最高一级。
铁剑知道,像吴应泉这样死心塌地的犯人,咋改造都难,是狗也难改了吃屎。这不,到锅炉房一久,吴应泉、嘎鲁、鲁壮壮已经开展秘密越狱的计划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南方的天气,几乎是半年阴雨半年睛,锅炉房前的几株芭蕉已经是失去光泽的绿,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簌簌簌”的响声,滴滴落在草丛中,“叭叭叭”的雨滴声掩盖了锅炉房里的响动。
嘎鲁此时已经汗流浃背,虽说锅炉房外雨“沙沙”地下,但锅炉房热浪滚滚,每当他打开炉膛那扇薄薄的门,一股子热浪就向他扑来。他手一挥,一铲煤抛进火炉,关上炉门,放下铁铲,回到靠门的窗边,这里能清晰地看到监房内民警的执勤大楼,只要有民警过来,他看得一清二楚。
嘎鲁坐下来,从门后拿块黑毛巾,往脸膛擦汗,放下毛巾,手又抬起那个边缘脏、内结茶垢的搪瓷缸喝起水来。不论嘎鲁手上做什么动作,目光都死死盯着值班大楼,看有没有民警往锅炉房方向来。
锅炉房的背面,吴应泉在烟囱下正拼命挥动铲子,一铲一铲地铲着土。十天前,吴应泉、鲁壮壮、嘎鲁就密谋挖地道脱逃之事。嘎鲁得了劳积,再减九个月,余刑不多了。他首先反对,说道:“我余刑不长了,你们不能把我拖下水,要跑你们跑!”
鲁壮壮知道,有吴应泉,除非跑不出去,跑出去了民警追捕是拦车设卡围家那套公式,迈过这三坎民警休想追捕回来,所以,当吴应泉和他密谋时,他拍胸脯同意。嘎鲁不干,能否成功,锅炉房又是关键所在,鲁壮壮便垮下脸说道:“你小子现在不干了,得一个劳积也要再蹲好多年。有泉哥在,何愁出不去,只要出去,我们就如鱼得水,如龙下海,在外隐姓埋名,打工挣钱,结婚生子。监狱民警追捕两次,上报吴应泉、鲁壮壮、你嘎鲁脱逃了事,还能咋样!”
“要跑不出去呢?你厮儿不是飞蛾扑火——找死嘛!”嘎鲁喷然回道。“有这样好的条件、这样隐蔽的环境,锅炉房内,烟囱道下挖洞,当年八路军对付小日本,不就用地道嘛,真挖了,神不知鬼不觉,民警咋知?”鲁壮壮又说道。
“你小看民警了,他们培养有耳目,耳目无孔不入,你厮儿的一举一动都纳入他们的视线内。就说锅炉房,哪天队长不来几次,巡视、检查经常的事。再说,从烟囱下挖,泥土咋放,堆在哪?一看不就露马脚了,到时真他娘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划不来。”嘎鲁又回道。
吴应泉眯着眼,沉思片刻。嘎鲁和鲁壮壮的谈话,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正放在越狱上。挖洞越狱,只是他的一个尝试,他知道挖洞肯定没问题,但行得通行不通天知道。但做事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干大事更没有百分百,有百分之二三十就干,阴谋是成功的基础。
“你俩甭争了,这事没商量,只有一个字,就是‘干’,只要出得去,我带你俩走一条发财的路,在长江边天地宽得很。泥土好处理,把黄泥和细煤搅拌,放在火中烧了,只要没人,白天晚上加班挖,洞口不外露,小心就不会露破绽,谁知我们挖洞?知道也只是预谋,预谋何罪之有?刑法没有追究预谋罪的条款。成功了,监狱怎能追究我们,那时我们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找你我他,他们做梦吧!”
嘎鲁一直听吴应泉的。在沙拉分监,吴应泉两次脱逃成功,特别是第二次,是这小子贪财,见钱眼开,如果老老实实打工,要抓捕他归案,难于上青天。他有手艺,糊口没问题,所以听吴应泉一说,嘎鲁哑然了。
自从下监区后,铁剑心情一直不痛快。那天偶遇监狱长梁翼,提及下监区之事,铁剑不满意梁翼的回答,你一监之长,随便就让我铁剑下监区,作为老军人,你梁翼太官僚了。所以铁剑带犯人遇到梁翼,梁翼的热脸贴在铁剑的冷屁股上了,铁剑用漠然置之的态度对待梁翼,情有可原,虽说梁翼最后说了几句让铁剑愉快的话,也激不起铁剑冰冷的涟漪。
在单位英雄气短,这是不争的事。近来兄弟监狱老出事,不是犯人越狱脱逃,就是犯人行凶杀害民警,闹得系统内鸡犬不宁。一人生病,全民打针式的管理模式让原本就被犯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监狱民警又背上沉重的包袱。铁剑所管辖的杂工组点多面广,直管只是一句空话,警力短缺,民警值班是家常便饭,一个监狱民警付出的往往比一个国家机关公务人员多一倍。监狱民警成天工作,在囹圄之中,胸怀不被高墙围窄,就被大铁门压扁。工作时,微笑对监狱民警是个奢侈的东西。
在监狱本就压抑的铁剑,不争气的小铁锤又让他雪上加霜。那天铁剑正在办公室给犯人写考核日记,周瑾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说道:
“铁剑,你儿子在学校惹祸,要你马上去学校处理!”铁剑一听儿子惹祸,知道又是打架,对周瑾说道:“我正上班嘞,不能脱岗,现在执法抓得严,你去处理吧!”
铁剑话音刚落,周瑾在电话里就吼起来:“我刚来点生意,门一关客人就跑了,你就不会给领导请请假,你是榆木脑壳,你一年加班、值班多少?常常吃住在监狱,就怕监狱暴动,你付出多少?平时家中的事哪样不是我出面处理,这次我走不开,才叫你去嘛,你咋就推诿呢?那不是你儿子吗?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不管不问,你是要他长大了成虫还是成龙?你不去我也去不了,随他吧!”说完,铁剑只听电话里“咚”的一声,线断了。
铁剑愣了一会儿,在他印象中周瑾是温柔贤淑的,一辈子对他铁剑还没发这样大的火。他感觉头闷乎乎的,胸中的郁气仿佛正凝结成块,目光凝滞,血在太阳穴奔突地跳动,手僵硬地举着电话。
铁剑放下电话,也顾不上请假就急匆匆往学校赶。甭看铁剑这样的血性男儿,平时兄弟在一起喝酒夸海口时,个个都英雄无畏,都不承认怕老婆、软耳朵,那是母老虎不发威,女人真发怒,谁都退让三分。
铁剑赶到学校,老远就听到闹声,原来真是小铁锤打了别人,从骂声中就已经知晓,被打的学生家长先于铁剑到了学校。
“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谁家不当宝贝疙瘩,动一指头都何生了得!何况鼻子打肿,鼻口流血,你们老师是咋教咋管学生的?”
骂骂咧咧的肯定是被打学生的家长,小铁锤的班主任何老师不停地赔不是:“我们已经通知家长了,让他带王楠同学去医院看看。他俩是课间打架,老师们都不在场,铁锤手重,一拳打在王楠同学的鼻子上,血是流了一些,依老师看,问题不大。学生打架嘛!就像夏天的急风骤雨,闪电雷鸣,来也匆匆去亦匆匆,睡一夜,又成铁哥们儿了,大人不要太计较!”何老师解释着。“还不计较,娃娃都被打得鼻口流血了,还不计较,要被他打得奄奄一息才计较?”说话的是王楠的父亲,他指着低着头的铁锤回道。“你看他长得虎虎墩墩的,你和他玩,不是鸡蛋碰在石头上,耗子和猫猫玩游戏——找死。”王楠的母亲也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铁锤知道自己惹事,不敢抬头面对同学王楠及他的父母,和老师站着,头耷拉着。当他一抬头看见铁剑,便畏缩进老师身后。他知道祸惹大了,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何老师一抬头也看见了铁剑,忙对王楠的父母说:“铁锤的家长来了。”王楠的父母齐刷刷把目光移进铁剑的身上。铁锤一上学,何老师99lib?就是他的班主任,三年级了还没有换过。学校的活动,无论是请家长还是开家长会,一般都是周瑾来,但像今天一样,周瑾实在离不开就是铁剑来,偶尔也有铁剑的小姨周娟来的时候,所以何老师也识得铁剑。
“铁剑同志,你家铁锤课间和王楠同学玩时打架,铁锤一拳打在王楠同学的鼻梁上,鼻口流血,现在还塞着棉花。”铁剑一出场,何老师就唠叨道。
“这小子三天不打就欠揍,我看看打哪了。真是对不起了,回去看我不把这小子揍扁了。”铁剑看看哭得欷歔的王楠,又对着王楠的父母赔礼道。
“哼,都打成这样了,还猫哭老鼠——假慈悲,看看你家铁锤矮胖矮胖的,我们王楠瘦小得弱不禁风,哪里经得住他打,家长不好好管教管教,现在下手这样狠,长大后提刀弄棒打家劫舍都可能!”王楠的父亲见铁剑一副唯唯诺诺相,便斜着眼说道。
“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你家这小子再不好好管教管教,今天是下狠手打我家王楠,怕长大提刀杀人都有可能。我们是软,要打一个硬子手你瞅瞅,那也够你们喝一壶的。”
王楠的母亲也附和着男人说着,看看龟缩的儿子,拉着王楠的手说一声:“走。”三人向学校门外走去。铁剑不住地点头道:“说得对,是这样,这小子真的欠揍,我会管教。”何老师见王楠一家离开学校,对铁剑说道:“你这宝贝儿子回家好好管教吧!”
说完“当当当”铃声响了,她转身向办公室走去。这“管教”二字是监狱民警专业术语,还用得着老师说,铁剑牙都快咬出血来。他拉着铁锤,气呼呼回到家。一进院,他木讷的神情大变,嘴中开始骂起来:
“兔崽子,人没有竹竿高,下手这样狠,你给老子跪下,让老子好好管教管教。”
铁剑知道自己下手狠,不敢轻易动铁锤一手指。平时墙上就挂有一根细细竹条,像稻草人,吓唬小铁锤的,这是周瑾的专利,但还从来没有用过。
面对铁剑的吼声,铁锤一副大义凛然之概。“兔崽子,老子让你跪下,你还硬得很,看是你硬还是老子的竹条硬!”铁剑说完,从墙上取下竹条,在铁锤的屁股上“啪啪啪”就是一顿。这铁锤就是不吭声,任你打不流一滴泪。见铁锤不吭声,铁剑嘴中唠叨道:“看你硬,你英雄,你豪杰,老子脱了裤子抽,看你硬不硬!”说完双手一拉,铁锤的裤子一下垮到膝关节。他正要挥竹打,只见周瑾风风火火走来,夺下铁剑手中的竹条说道:“打打打,你看看儿子的屁股,都抽成蚂蟥丝了。你好狠心,平时不闻不问,有事了就使用暴力,你是法西斯?”
铁剑斜一眼铁锤的小屁股,屁股上一条条血痕纵横交错。铁剑心虽有点痛,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骂道:“你牛,看你能牛一辈子,老子小的时候比你还牛,现在都得低头。”说完,姗姗入屋,管教儿子的任务完成了。
省一监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省里还没一座现代化文明监狱,和先进省拉开了距离。省一监是全省条件较好的高度戒备级监狱,押犯重而多,且还关押一些特殊犯人,监狱又坐落在城郊香河、柳河之间,所以省监狱局党委经过慎重研究,把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的担子落在梁翼肩上。近来省局陈跃局长不是打来电话询问就是亲自下来督战。梁翼是能打硬仗的人,不接受任务则已,一旦接受,就会以拼命三郎的干劲冲刺。按梁翼的打算,企业破产了,轻松上阵,力争用一年左右的时间,让省一监挂上现代化文明监狱的牌子,结束全省无一个现代化文明监狱的历史。对监狱而言,文明不文明不太在意,但西方在意,否则左一个“人权”,右一个“人权”,仿佛中国的监狱还处于野蛮的不文明时代。弱国无外交,虽说国务院每年都要发表这样那样的白皮书,但处于发展中的中国,我们也感到在某些方面底气不足,监狱投巨资建现代化文明监狱,就是想堵住西方列强的嘴巴。位卑未敢忘忧国,作为军人身生的梁翼,知道国家形象的分量。所以又是会议、又是检查。但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要硬指标,软指标更不能缺少,关键还是“四防”指标要过硬,所以会上说了又说,强调又强调,而且把分管副监狱长雷湘全和狱政科科长杨灵叫来开小灶。梁翼强调:“创建现代文明监狱的关键是安全,你们要把眼睛睁大,耳朵竖立,调动民警的积极性,把狱内侦察工作做到每一个角落,确保万无一失!”
监狱把压力转移给监区,监区又像传声筒一样传达给分监区。但作为监狱,永远都有死角,监狱把安全作为重中之重时,在锅炉房的一角,吴应泉赤身裸体,在坑道中正一铲一铲地掀着黄土,外面的雨淅沥淅沥地下着,房外芭蕉叶上的雨“滴答滴答”地淌着。黄昏时分,监狱民警都下班了,翻砂房还有几个犯人在立模,监房内和生产区只有值班的民警。
近来风声太紧,吴应泉是一个胆大妄为之人,他白天要干,被嘎鲁强行制止。嘎鲁有野性,虽说和吴应泉是拜把弟兄,但苗起来会动粗。所以当吴应泉要下坑道铲土时,嘎鲁强行制止道:“开车有句俗语叫‘欲速则不达’,你厮儿就想拿竹竿通天,一口吃一个胖子。饭得一口口吃,事要一样样做,你厮儿不看,铁剑队长一天来锅炉房几次,稍不留神被他发现,叫我们吃不完兜着走,不鸡飞蛋打一场空,才是怪事。”
“让你放哨,你娃娃是吃干饭的,有民警来,你不会发暗号?”他们有暗号,吴应泉听到嘎鲁的搪瓷缸盖在缸口上“当当当”敲三下,吴应泉就放下铲,穿上囚衣,出来盖上洞口,做出一副若无其事正在劳动改造的样子,铲煤,清理灰渣。每每民警来检查时,他俩都在劳动,不经意间瞅瞅就走了。铁剑每天都要在杂工组几个点溜达,任务是明确的,就是看人,思想也被高墙电网麻痹了,压根儿没有想到犯人会逃出去,所以,往往进锅炉房看看,瞅见嘎鲁和吴应泉正在劳动,偶尔在小房间看看床上床下,看有没有自制刀具、铁具、绳子类的危险品,打一趟,溜一圈,又转其他工地去了。
只要铁剑一走,吴应泉就想下坑道干,但嘎鲁不准,争执中嘎鲁会动粗,从他手中夺下铲子,让他在锅炉口抛煤,白天咋也不让下坑道。但一到下班,民警基本不来,监区一周有三五天加班,民警少,他们的空闲就大了。嘎鲁和吴应泉便轮换着干到十来点钟,直到加班人员收监。
这天黄昏,嘎鲁下地道了。嘎鲁在地道中略显吃力,他的骨骼比吴应泉大,吴应泉瘦小许多。吴应泉在坑道中比较宽松,现在坑道已经掘进三米左右,应该说距离他们的目标不甚远。吴应泉正用水搅拌着黄泥和煤,然后抛入火中,锅炉火很旺,火苗泛着绿光,火膛一片红。突然,“笃笃”两声的响动,他知道鲁壮壮来了,这是他们设的暗号,吴应泉立即放下铁铲,给鲁壮壮开门。
鲁壮壮闪进门来, 5634." >嘴努努锅炉后,吴应泉会意地点点头。鲁壮壮进门后反手把门拴上,说道:“我今天加班,趁民警不注意,我溜过来,我不敢逗留,问问进展就走。”
“你小子倒是安逸,我们加班加点干,你隔岸观火,挖通了你坐谋渔利,失败了火亦烧不到身,你总得做点什么。”吴应泉低声道。“老子不会袖手旁观,我现在又去玩那台破烂车床了,监区照顾我,让我学技术,说城市犯人不会一技之长,出狱谋生难。去他娘的,我出狱还望这破技术谋生,老子就不是鲁壮壮!放心,我正在思考,做一件我们用得了的东西。”鲁壮壮低声地回道。
“政府干部都给你好处了,你儿子还溜不溜?你可不能三心二意,不溜别妨碍我们的计划,否则我和嘎鲁非宰了你厮儿!”吴应泉压低声音狠狠说道。
“哪会,甭说开一台破机床,就是给老子记大功,给一个劳积,减他娘的一年半载的刑,出狱也遥远得很。只要能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何愁偌大的中国没我鲁壮壮待的地方。变成虫,藏在地缝也能生成,何况一个大活人。”鲁壮壮看到梯子就想上树,回道。
“你小子不要狗掀帘子,就凭一张嘴,现在信誓旦旦,关键时刻又装熊。现在我们明修栈道,夜幕降临就暗度陈仓,成功了都得利,不成功你小子可不能软骨头当孬种!”吴应泉盯着窗外,目不斜视地回道。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正说话,嘎鲁头带泥屑,从坑里出起,对吴应泉低声说道:“挖通了……”
嘎鲁还在喘气,话只说一半,嘴干得发裂,端起口缸,“咕嘟咕嘟”猛喝了一口水。
他的话让吴应泉和鲁壮壮好不兴奋,血脉贲张,仿佛梦里已经跑了千万里,但暗夜永远笼罩着他们的灵魂,让人生永远沉睡,没有醒来的希望。
“你俩个厮儿做梦娶媳妇,高兴得太早,泥是铲完了,但挖到石头了,可能是外围墙的石基!”嘎鲁平静下来说道。
“什么,如果是外围墙的石基,等于瞎子点灯,两个月辛劳白费了?”吴应泉惊异地望望鲁壮壮,就往坑道里冲。鲁壮壮也想蹿进瞧瞧究竟,被嘎鲁一把拉住,说道:“你不能下去,洞里容不下俩人,再说,你身上沾泥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鲁壮壮止住脚步,没有跟着吴应泉走。不一会儿,吴应泉从坑道中逛出来,摇摇头说道:“是,是围墙的石基,烟囱离围墙就四米来远,我们肯定挖到外围墙石基了,但这石基咋办,总不能前功尽弃,是生存还是灭亡,路是自选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武士精神,你们看现在咋办?”
“咋办?神都请了,香也烧了,不能神一阵,仙一阵。是懦夫,就退缩,这只是一点小小的阻碍,有阻碍设法排出,万万不能动摇越狱的决心嘞!”鲁壮壮刹那间来了精神,声音虽小,但铿锵有力地说道。
“咋办?还不是你说咋办就咋办,出力我嘎鲁没说的,但让我动脑筋,头里就像塞了一块木头榆子,总是开不了窍。我也想通了,都这样了,与其让人扶着走,不如自己拄拐走,死心塌地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那样吗?纵是一条死胡同,也走到底!”嘎鲁瞅瞅吴应泉说道。
他们仿佛在对天谋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捆绑在一起。是走向地狱还是升上天堂?他们血液都奔突着,要么做出惊天动地的举措,要么步入悲壮的人生地狱。
他们三人在此窃窃私语,宛如三堆鬼火、三个鬼魑。他们秘密地躲进锅炉房,而不是陷身于山林之中。外面“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锅炉“簌簌”之声,掩盖着他们细微的声音。锅炉房外四处无人,他们密谋一会儿,只听吴应泉说道:“虽说掏到围墙石基,用铁铲是不行了,但再向左挖三四米,随着墙根,三四米处就是监狱通往围墙外的下水管道,那管道是水泥管网。鲁壮壮要尽快寻找废钢筋,车成钢钎,等挖通后,用钢钎凿开口子,看外口用钢筋焊死没有,如果焊死了,那就前功尽弃,只能以失败告终,越狱的路只有另找,但总是有的,我心中有谱。”
鲁壮壮点点头,示意领会了吴应泉的意思,斜一眼窗外说道:“我来的时间久了,怕别人起疑心,该走了,放心吧!刀具钢钎这类东西,包在我身上,我正准备着嘞,他们纵有三只眼,也发现不了!”鲁壮壮所说的他们,正是指监狱民警。
鲁壮壮说完,蹿出锅炉房,一溜烟跑回生产车间。鲁壮壮走后,嘎鲁瞅瞅鲁壮壮的背影骂道:“这厮儿倒是安逸,咱俩在这里挖洞,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他可悠闲地坐在岸上,汗水都没流一滴,真他娘的占了便宜又讨得乖。”
“现在让他讨点便宜,如果墙挖不出去,下一步就让这厮儿唱主角,让他和他准备的工具发挥作用,吃饭要一口口吃,做事 8981." >要一步步来,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他。现在咱俩暂且累点,成功了就好了。”吴应泉沉吟片刻,对着嘎鲁说道,说完,嘎鲁关上门,拉上门栓,又拿着铁铲往坑道中走去。
创新工业总厂破产开庭那天,作为省一监监狱长、党委书记、监狱企业法人代表的梁翼坐在被告席上。政委、党委副书记李杰,副监狱长雷湘全,狱政科科长杨灵,监狱企业破产办公室的人都坐在听众席。被告席只有一位,在审判台的左面,只有一张椅子,梁翼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梁翼一接到法院开庭的通知,心情特好。开庭就意味着一亿多元的债务化为乌有。虽是政策性破产,电力、税务这些垄断部门的债务就等法院的一张判决书作账,对他们了了一桩多年挂账的细目,对监狱企业可是搬掉一座经济大山,但对私人企业和小工业企业,工作就难了。企业破产,他们有的血本不归,可能会和你拼命,所以梁翼暗示破产办在破产费用中一家分点钱安抚小企业,稳住情绪。职工安置也难,他们赖以生存的监狱企业政策破产,为自己的前途忧虑,这些被称为国家主人翁的人们,待遇低,又都接近四零五零,在社会上没法找活干,梁翼大会小会讲:“破产只是监狱企业凤凰涅槃,把经济包袱脱掉,关门不走人,破产不下岗,买断工龄划算否自己拿主意,绝不勉为其难。”但施行中大量思想工作要做。
梁翼不分昼夜工作,就等这一天,有些人也有火气,但政委李杰和梁翼站一起,副监狱长雷湘全、狱政科科长杨灵私下嘀咕:“监狱企业破产,法院判了就99lib?
行,还开啥庭,都是国家警察,代表国家形象,还在自己的法庭上坐被告席。”这种情绪也带给了铁剑,开庭那天,梁翼叫破产办通知,参加人员不准穿警服,只能穿便装出庭,但杨灵和铁剑还是偷偷穿上警服坐在听众席,这使法庭好不协调。好在法官也理解监狱企业,没有把他们赶出庭,只是梁翼神采奕奕的神情下飞来一个睥睨儿,但审判长没有说什么,梁翼也听之任之,没有给他们难堪。原告席坐得密密麻麻,所有债权人大都派代表参加。法官举证时,几个小债权人在庭上“哇哇”叫,但被大债权人同意创新工业总厂政策性破产的声音所淹没。这些大债权人私下已做工作。电力、税务、金融这些国有企业一表态,那些小债权人就哑了,破产如期完成,这些债权人有的蔫着回去等法院的裁决书,有的摇摇头自认倒霉,供的货打了水漂。对监企合一的省一监说来,这虽说是有损形象之举,但负债为零,对监企分开运行、正本清源打下坚实的基础。
散庭后,梁翼一边走一边数落杨灵和铁剑:“你俩真是鹤立鸡群嘞,穿一身警服。你俩是想凌驾于法庭之上,你们就代表法,警察就不能出庭受审,足见你们法制观念淡薄。”
“前人欠的债,又不是你落下的,审判你,用法律审判国家执法的高级警官,我们不服气!”杨灵说道。
“审判我们可以,审判监狱长?我们穿警服来就证明,我们也代表国家执法护法,谁都不敢把你监狱长咋样!”铁剑嘟着嘴打趣地说道。
“你们是混淆法的概念。我虽是监狱长、高级警官,但我也是企业法人代表,虽是历史遗留的,但要勇于承担法律责任,才是对历史负责,又不是在刑庭审判,那肯定涉及我个人。这监狱企业法人代表只是代表一个监狱企业、一个工厂被推上被告席,看把你们急得,我梁翼个人是不会被推上被告席的,请你们放心吧!”梁翼嘴上说着,心想,有这些老沙拉分监来的部下,心踏实许多。
在回监狱的路上,杨灵的手机“啹”一声响,他忙打开看,是大律师陈松发来的信息,内容是:“速来金凤凰喝酒,叫上铁剑。罗耘就到。”
杨灵把手机递给铁剑,铁剑看看信息,说道:“去不去你定。”
“大律师请吃饭,不吃白不吃,咋不去?罗耘那小子都去了,要狠狠宰他一顿,不是为他,你也不下到监区了。”杨灵瞅瞅铁剑说道。他俩来到金凤凰大酒店,陈松和罗耘已捷足先登。一进门,杨灵就笑着对罗耘说道:“你小子鼻子尖,一闻到香味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律师钱多用不出去,与其拿在太阳底下晾晒,倒不如吃进肚里,吃了用了才是钱。”罗耘调侃道。“本人是念旧情,否则请法官吃山珍海味,也不请你们这些狱警喝汤咽菜。”
陈松也笑眯眯回道。落座后,服务员倒满四杯酒,陈松先举杯说道:“沙拉分监的铁哥们儿,先干一杯!”说完他一饮而尽。杨灵、罗耘、铁剑见陈松干了,也都悬空将酒倒入嘴中。“杨大科长,你这科座要坐到退休?该更上一层楼了吧!”陈松边吃菜边对杨灵说道。“提啥提,吊车还没安好,你不看这是啥庙,他娘的能安几个方丈?如今不是流行‘好好活,慢慢拖,一年就是三万多’吗?”杨灵咽口菜回道。“铁剑,兄弟敬你一杯,上次被我牵连了,害你越混越糟。我已给梁监打电话了,他说下去锻炼一年半载,就重用你到狱政科,听口气有让你到狱政科给杨灵当副手的意思,熬着等吧,总有天亮的时候。”陈松见铁剑沉默寡言,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到哪都是干工作,干到死就为那点俸禄,养家糊口。现在我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几个工资养家,不好好干,能搬石头叩天?倒霉吃亏是自己。”铁剑听陈松说到自己,边喝酒,边接话道。
“兄弟,不要这样悲观嘛,你从机关下来就是过渡,要知道,现在提领导都要多岗位锻炼和基层工作经验。”罗耘见铁剑情绪低沉,安慰道。
“你小子乱搬乱套,那是对党政干部而言的,监狱咋和他们比,听社会上唱的《好了歌》没有。”陈松看他们仨人问道。他们摇摇头回道:“我们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好了歌》。”
“这你们就寡闻了吧,那针对政府官的《好了歌》唱道:
“世上唯有官员好,神仙知晓摇头了;
“吃香喝辣宾上客,腆腆肚子走人了。
“世上唯有官员好,自有金钱忘不了;
“土地老儿都害怕,地皮刮尽千金了。
“世上唯有官员好,装腔作势心黑了;
“工厂矿山都有股,白手套狼跑不了。
“世上唯有官员好,肚子撑破人才了;
“藏金躲银尽奢侈,人财跨出国门了。
“……”
陈松口若悬河,叨叨念着。“你套用人家曹老头的《好了歌》,这哪是别人唱的,就你陈松大律师唱的,这是对官员形象的诋毁,对领导干部的污蔑,你厮儿是以偏概全,我们也属政府官员,我们咋就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罚酒一杯!”罗耘听陈松说完,第一个跳起来吼道。
“对,罚酒三杯,看这张嘴长记性不,咋乱编派政府官员呢?”杨灵和铁剑也附和着说道。
“你厮儿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在,律师全凭那张嘴,你不小心点,祸事不离口,甭说你是律师。”罗耘善意地说道。
“知道,是咱几个铁哥们儿我才说,平时我嘴上安有把门的,圆滑透顶,否则,怎样耍嘴壳子,给大家寻开心,千万甭往心里去!”陈松又圆滑地说道。
“你那是瞎编,你听这段子:‘撒过娇,出过轨,勾引领导下过水;装过神,弄过鬼,跟别人老公亲过嘴;傍过款,出过洋,带着网友开过房;翻过窗,跳过墙,一夜睡过几张床。’这才是时代新鲜玩意儿,你那个上不了传播网站。”杨灵打开手机念着信息对陈松说道。
“你厮儿要玩寻信息,我诵一段给你过瘾:‘地低成海,人低成王,圣者无疆,大者无形,鹰立好睡,虎行似病,贵而不显,华而不炫,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才高而不自诩,位高而不自骄,钱多而不自傲,乃真圣人也。’”罗耘念道。
他们几个沙拉分监出来的铁哥们儿边喝酒边瞎侃,直喝得浑身发热,一口酒气,杨灵方说:“至远非天涯而在人心,至久非天地而在真情;至善者非雄才而在胸怀;至亲者非血缘而在关爱!再好的时光都会流逝,再丰盛的宴席都会散伙,夜深了明天还上班,就扁担开花,各自回家吧!”
铁剑晕晕乎乎回到家,铁锤睡得正酣,微微的鼾声传到客厅,家里人都睡了,他和衣躺在沙发上,很快也进入梦乡。
第二十二章 暴狱
监狱系统正向现代化文明监狱迈进,这和国家正迈向现代化大趋势合拍。花园式、别墅式、西式、中式监狱应运而生,监狱硬件的现代化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在国际人权斗争的框架下,中国为不让西方国家再找碴子,监狱这特殊行列正步入高效、廉洁、阳光的快车道。但由于监狱是恐怖的代名词,是阶级斗争的前线阵地,改造与反改造,斗争与反斗争在一定时期内仍然是监狱的主要矛盾。在绝大多数犯人积极追求改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体.99lib.其筋骨、劳其灵魂、奔向新岸之时,个别罪犯也蠢蠢欲动,越狱,暴力越狱,想逃避《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惩罚,正慢慢酝酿和行动着。
急乎乎铲几铲煤进锅炉,吴应泉汗流浃背地坐在窗口边,两眼不断盯着值班大楼的方向。临近黄昏,雨停了,梅雨季节过后,端午雨又如期而至,端午节前后,涨端午水成为南方与梅雨遥相呼应的落雨季节,阳光很少,太阳被一层层乌云挟裹着,很难露出迷人的笑脸。
吴应泉抬起那满是污垢的搪瓷茶缸,呷一口茶,推算今天是否是铁剑值班。铁剑值班他特小心,因铁剑是他的直接队长,每每值班都会来查岗,直到压住炉膛里的火,收回监房方休。所以,今天吴应泉特小心,民警们下班后,嘎鲁说:“再掏几铲,下水管道就通了,成功与失败在此一举。”
吴应泉回道:“今天应该是铁剑值班,他肯定来查锅炉房,十分危险,就老老实实待着,迈过今天,时间长着嘞!”
嘎鲁原不想越狱,但事情如此进展,他反倒热忱高涨,反过来塞吴应泉一句:“你胆寒了!现在退却来得及,把洞口封了,天不知,只有地知;鬼不觉,只有你我他觉!”
“你真他娘的是个傻蛋,开弓哪有回头箭,堂堂男子汉,哪有说出去的话,做了的事还反悔的嘛!我怕铁剑那双炯炯逼人的眼,如果他发现蛛丝马迹,那咱俩吃不完兜着走。”
“你眼睛是瞎的,一有动静就发暗号,我刹那间就退出来掩好洞口,他咋会发现?”嘎鲁倔犟地回道。
“好好,你去掏,我盯住外面。”吴应泉斜一眼嘎鲁,说道。吴应泉眼珠子瞪得比饿狼还圆,他正看着,铁剑从值班楼走了出来,他慌忙跑到烟囱下“笃笃笃”叩了三下,又返回炉口铲着煤。刚铲两下,铁剑已经来到门边,铁剑推门,门闩着,慌乱中吴应泉忘了拉开栓,忙跑过来开门。
“你们干啥,把门都闩上?”铁剑一进门就问道。铁剑进门时,嘎鲁已出烟道口,忙不迭回道:“铁队,今天当班?”铁剑瞅瞅嘎鲁回道:“是。你们啥时收班?”
“快了,今天早,九点就封火了。”吴应泉回答道。铁剑双目在锅炉房梭巡一圈,锅炉依旧,炉膛里火红红的,那堆石灰粉还在,便问道:“那堆石灰咋不运走?”
“铁队,那是刷墙用的,不多了,快用完了。”嘎鲁回答道,铁剑没往其他方面想,没在意便走了。嘎鲁瞅瞅铁剑远去的背影,兴奋地对吴应泉说:“泥掏完了,已经挖见管道。”
“好,其余的事看我的。”吴应泉亦显兴奋,这么久的心血没白费,上苍有眼,如果外管道口不用冷轧钢焊死,这次地下越狱计划就能成。
“鲁壮壮的工具.99lib.不知准备得如何?”嘎鲁又问道。“放心,一切就绪,只欠挖通,挖通了,凿开水泥管道,那是小菜一碟。”
吴应泉异常高兴地回道。第二天是周末,头晚值班,铁剑一夜未眠,虽说民警值班不准入睡,但到后半夜,许多人抵不住,都会和衣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所以,值班民警都配两人,有的上半夜打盹,有的下半夜打盹,偷着睡会儿。第二天接班人员一到,铁剑就住家里跑,他无数次答应带小铁锤去公园玩,且无数次失约,小铁锤都不相信铁剑说话了。但这个周末说好了,周娟要带她男朋友来,铁剑也觉得欠小铁锤的,周瑾说捡金子也不开门,关上铺面,正好叶落花和周瑾亲娘也都没逛过公园,想全家去公园玩玩,在公园像馆照张全家福。
铁剑九点钟交班,回到家都十点了,一家人准备就绪,就等他。一听说去公园,铁锤眼都笑成一条缝,一起床,嘴牙没合拢过。他们乘车来到公园,周娟和男朋友已经买好门票,在检票口等。铁锤眼尖,一眼就看见周娟,忙“小姨小姨”地喊着跑了过去。
自从周瑾亲娘找上门来,拥挤不堪的家像蚂蚁巢,周娟大学期间就和男朋友同居,没在家住过。男朋友和她是同班同学,省财经大学毕业后都找到工作,近来正筹备结婚之事。
“小铁锤,近来学习好吗?听外婆和妈妈的话吗?在学校惹祸没?”周娟喜欢小铁锤,看他长得虎虎墩墩的样儿,知道是不安分的娃娃,所以问道。
“两个外婆都说我乖,学习嘛,”铁锤搔搔头,嘿嘿笑答道,“一般,上次在学校打了人,回家被他揍一顿。”说完用手指指铁剑。
铁剑、周瑾一家进了门,铁锤就向儿童乐园跑,周瑾忙嗔怒道:“跑啥,没钱你能坐飞机?回来先照全家福。”
公园的左侧有一个照相馆,先照全家福再玩是在家就定了的。一家人到了照相处。相馆没其他人,照相师安排两位老人坐下,其余人站后面,调皮的小铁锤要坐两个婆婆中间,后面是铁剑和周瑾,周娟和男朋友。
公园是一座马鞍形的山,山间是一个槽子,周末来公园游玩的人很多。照完相,铁锤拉着周瑾要去儿童乐园,隔儿童乐园不远是动物园,虽说虎豹豺狼都是圈养的,但玩的人也很多,从动物园往山顶爬一公里多,是一个大寺院,叶落花和周瑾亲娘头晚就商量好了,两位老人想上寺院烧两炷香,拜拜佛。灵不灵,全凭心智,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迷上了,就灵,没迷上,也不灵。大多数老人对佛教盲目崇拜,它的幽深空灵往住让青年人云里雾里,所以大家不在意。
铁锤在儿童乐园坐了飞机坐火箭,坐了火箭还要玩踫踫车,玩得铁剑都不耐烦了,吼道:“你小子有完没完,动物园比这好玩,看动物比这些玩意儿好,外婆们还要烧香嘞!”
叶落花听铁剑催促小铁锤,忙说道:“一年也难上一次公园,甭催他,任他玩个够!”
周娟也附和着说道:“姐夫,一辈子只带铁锤玩一次,就不耐烦了,是心疼钱还是没耐心哦!”
“你这丫头嘴贫,你就知道我再不带他来了,现在端国家碗,服国家管嘛,如今的监狱警察,那一身藏青色的皮皮难穿,头上那枚国徽也不好戴嘞!”铁剑回答着周娟的话。
周娟的未婚夫听铁剑说,接过话茬说道:“现在公务员吃香,你不见每年毕业的大学生,择业首选就是公务员,报名人多啊,几百、几千比一,我们想往门里挤还挤不着嘞!真是门里的想出来,门外的又想往里挤。如今大学扩招扩招,扩招的结果有二:一是培养大批劣质大学生,二是制造了大批大学生待岗无业!”
他们闲聊着,铁锤把想玩的都玩遍了,周瑾才刹车,不花钱买票了。铁锤心有余热,被周瑾拉着来到动物园。一进动物园,一股子怪味扑面而来,许多动物,铁锤都在书里和电视上看过,现在看到实物了,异常兴奋,他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馆,虎窝、蛇馆、鸟巢、熊穴……凡是开馆的他都要看,边看边手舞足蹈。
两个老人亦兴高采烈,不知是兴奋还是运动让血脉贲张所致,两张布着核桃纹络的脸都泛起苹果红。
铁剑、周瑾依着小铁锤,玩到寺院,太阳已经偏西,周娟说道:“香也甭烧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周娟一开口,铁锤第一个跳出来说肚子饿,两个老人倒没啥,铁剑也觉得肚子“咕咕”叫。周瑾说道:“在山上,只能吃道旁的烙锅,豆腐块、洋芋之类。”周娟的男朋友接话道:“何不吃一顿斋饭,寺庙里的斋饭太有特色了。”
他的提议得到大家拥护,铁剑回道:“斋饭好吃,难得来吃一次,但寺院有吗?”
“我的大哥,现在是啥社会,是市场经济,裂个地缝都有商品卖,全民经商,寺院也不是一片净土。”
他们有说有笑来到寺院侧门,门前挂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斋饭,四菜一汤,每位二十元。”
吃完斋饭,铁锤和两个老人步入寺院烧香。他们四人站在寺院正门宽敞的坝子里品佛教文化,直到太阳西下,阳光变成绛红色,古刹慢慢阴下去,如织的游人稀少了,铁剑、周瑾一家才缓缓下山,在暮色苍茫中回到家。
近来犯人要赶做一批订单,机械厂加班加点,给机械厂配套的铸造监区也不例外,白天上班的民警都下班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值班民警在现场。
鲁壮壮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他按下按钮,机床减速下来。他四下瞅瞅,值班民警不在,他轻脚轻手,狸猫一般溜进锅炉房。
嘎鲁和吴应泉都在,但鲁壮壮从表情上已窥视出吴应泉和嘎鲁的沮丧。“咋了,你俩脸上都能吊十二把夜壶,此路不通吗?”鲁壮壮单刀直入问道。“真他娘费了力,丢了丑,还差点被民警发觉栽跟斗。”吴应泉没等嘎鲁答就说道。“当时就应该想到,你想,这样多下水管道,如果政府在修监狱时,不把这些下水管道焊死,监狱的犯人不跑他娘的精光。”嘎鲁附和着说道。“起起落落几个月,每天担惊受怕,就指望打通这条暗道。打通了遇上石基,那只有炸药才能炸开,凭我们手中这些工具,那是万万打不通的。泉哥发现下水管道,这又给越狱带来一线曙光,不想挖通了,管口又用冷轧钢焊死了。”嘎鲁补充说道。
“你们没用力往外推吗?”鲁壮壮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么久的努力是瞎子点灯——白搭,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咋不用力,我力小,嘎鲁力该大了吧,不仅用双手推,还用双脚蹬,那冷轧钢都焊在石基里了,手脚哪搞得开,真是倒霉透顶了。”吴应泉望着鲁壮壮说道。
“我还指望早点出去早自由,又是竹篓打水一场空,看来还是规规矩矩熬吧!熬一天少一天,头熬白了,总有出去的那天。”高兴而来的鲁壮壮一下蔫了。
吴应泉沉默一会儿,忽然说:“还有个方案!”嘎鲁正铲煤,听了他的话,忙凑过来问道:“咋搞,方案要周密一点,不要再做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
“这次不会,把握很大,就看大家干不干。”吴应泉说道。“咋搞嘛,你先说说方案,都这样了,破釜沉舟,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有首歌唱‘不经风雨,哪能见彩虹’,只要能出去,再大的风险也干。失败了,加几年刑,难道杀头不成!”鲁壮壮来兴趣了,忙说道。
“砍头,不可能,但风险很大。”吴应泉回道。“砍头都不怕,还怕啥风险。”鲁壮壮又说道。“咋搞,就一个字。”吴应泉说完,用手指往茶缸里蘸蘸茶水,在桌上写一个“门”字。嘎鲁和鲁壮壮瞬间明白,他俩互相望望,眼中发出惊异的目光。“你打门岗的主意?”鲁壮壮望望津津乐道的吴应泉问道。“那当然。”吴应泉轻描淡写地回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说外门岗隔生产车间不远,但门岗有探头,有武警,有两个值班民警,咋能出去?”嘎鲁摇摇头回道。“我觉得你厮儿是异想天开,你咋不说坐直升机越狱呢?天方夜谭,你是不是想出去想疯喽!”鲁壮壮说完,用手摸摸吴应泉额头又说道,“你小子没发烧吧?尽说胡话嘞!”
“现在当然出不去,但你俩动动脑筋,假如我们仨都穿警服能出去吗?省一监警察多,门岗能认出咱仨人?况且,只要他们一开门,主动权就攥在咱们手里了!”吴应泉细声说道。
“哎哟,这招真狠。”鲁壮壮拍拍脑壳乐呵呵说道。
“警服咋搞,我想了许多办法都只搞到一件灰色的衣服,原来也有人打过冲门岗的主意,但都失败了。”鲁壮壮愣愣神说道。“有衬衣也行,只要再搞一套警服,我们的囚服是灰色的,和警服衬衣色差不大,只要穿警服的在前面走,后面跟出来,门一开,我们仨出铁门,就由不得他们了。晚上不比白天,十二点也有加班的民警回家。选择在这个时段,谁也不知道!”吴应泉老谋深算地分析道。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找到警服。”嘎鲁嘟着嘴说道。吴应泉伸手压低他俩的头,头碰头地说出一个字:“抢。”嘎鲁和鲁壮壮一惊,他们互相看看,点点头,心领神会了。鲁壮壮不敢久留,碰完头,他又像狸猫一样轻脚轻手溜走了。鲁壮壮走后,嘎鲁对吴应泉刚才说的“抢”字似懂非懂,便悄悄问道:“咋个抢法?这是悬岩上走钢丝——悬上加悬,油库门前放烟花——太悬乎的事。哪个警察让你抢夺警服嘞!”
“你小子不动脑筋。警察怎能乖乖就范,必须实施软硬兼施、以硬为主的手段,方能得手。能客气脱下警服吗?用绳索绑捆结实,嘴里塞上棉花坨,叫他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得,我们混出门岗就几分钟了事。”吴应泉眉飞色舞,嘴中说道。
“常来锅炉房的就是铁队,他那武功,岂是你吴应泉,鲁壮壮能制服的,其他民警不容易来,老一点的警察,一个人不来锅炉房,你想得轻巧,吃根灯草。”嘎鲁铲几铲煤又说道。“所以说,要多几套方案,如遇铁队这样的警察,就用计谋加硬攻,从天气来说,最好是阴雨雾天,这里是雾的王国,一年四季浓雾,淡雾天最多,晚上加班迷迷茫茫的,全监狱都有民警加班,穿上警服,门岗只认服装认不到人,只要门一开,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吴应泉说完,呷一口茶,瞅瞅正铲煤的嘎鲁又说道:“计谋嘛,瞅瞅你身后,那是致命的东西。”
嘎鲁放下铁铲,不等吴应泉说完,顺着他话回头望望墙角那堆石灰,瞬间明白吴应泉心里想做的事了。
按理说铁剑应该高兴,新房就到手了。但他高兴不起来,近来莫名其妙的烦躁不断笼罩在他的心头,儿子铁锤自从那次打人,老师请铁剑接回后,那小屁屁上横一条竖一条的竹印,让他心疼了好久。蚯蚓般的印迹好了,铁锤也乖了,在家在学校都像换一个人似的。新房又快领钥匙了。据杨灵透露,梁翼监狱长也给政治处说了,要政治处近期组织人考核铁剑的工作,作为监狱系统的英雄,虽说现在的犯人都收回大墙内了,但脱逃与反脱逃的斗争依然存在,而且想从空中、地下混门脱逃的犯人不在少数,暴力越狱案时有发生,切不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漠视追捕英雄。
拿新房钥匙这天,周瑾心情异常高兴,三居室加客厅,一厨一卫,客厅饭厅合二为一,铁锤快有铁剑高了,得有一间自己的房,两个外婆一间,她和铁剑一间。周娟已经有房,一般不来家住。周瑾打拼了十多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又是电梯房,两老上上下下特方便,这是周瑾看房前就认定的,步梯房难爬,两位老人不便,虽说每平方米便宜一千来元钱,但周瑾为老人们着想,铁剑也中意电梯房。
拿钥匙这天正好周末,铁剑又不值班,周瑾死拉活推,铁剑才和她出了门。铁锤知道周瑾和铁剑去拿钥匙,也闹着要来,铁剑吼道:“你凑啥热闹,快把作业做了,明天还上学嘞!”铁剑一吼,铁锤斜铁剑一眼,不敢吱声了。一出门,铁剑就说:“心烦得很,坐公共汽车去吧!”楼盘距省一监宿舍有三公里远。这三公里可沿着香河岸走,省一监在这一头,楼盘在那一头。周瑾挽着铁剑的手,边走边说道:“你不看这天多闷,你心情不好与天气有关系。下午又没事,不坐车了,沿河堤慢慢走走就到了,咱俩许久都没这样浪漫过了,河边空气好,堤岸绿树成荫,又爽凉又潇洒。”
走走也好,铁剑不再坚持坐车。铁剑和周瑾下到河堤,香河由北向南“哗哗”地流淌,宽阔的河面泛起细细的浪花,水清澈见底,鱼儿摆着尾在水中游弋。岸边柳枝在夏日的风中飘荡,风光迷人。
周瑾挽着铁剑的手,铁剑心情好了许多。铁剑俯视着流淌的香河,自言自语说道:“这香河没日没夜地奔流,它不累吗?人如果都这样,永远向前,没有歇下来的时候,这生活的意义何在?”
周瑾斜视铁剑一眼,年方四十的铁剑,脸上已经有了衰老的皱纹,回道:“岁月就是一把刻刀,它会把你的脸膛雕刻出纹络,让你慢慢变成一个古董。虽说工作是快乐的,但像你们这些天天在压力之中工作的监狱警察,你们的付出更加催生你们的衰老。”
“哎,是啊,监狱警察这个职业,人必须长三只眼,一只盯着犯人改造,一只盯着犯人的阴谋,第三只死死盯着危险。守火山口也好,看炸药库也罢,都是天天和危险相伴,还不把人催生老吗?”铁剑叹息一声,也低低地说道。铁剑和周瑾手挽着手漫步在河堤上,他们边聊边走,河堤上来来往往不时有行人经过,不时还能瞧见一对对情侣在柳树下搂抱。他俩慢慢走到香河和柳河的交叉处,突然天空一条亮光划过,一声炸雷,瞬间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大地,接着雨“哗啦啦”落下来。这香河和柳河的交汇处刚好一半。河堤只有柳树没有遮雨的地方,往后往前都要淋湿衣服,铁剑脱下自己的衬衣披在周瑾身上,自己赤着上半身,拉着周瑾往前跑。
随着几声响雷,天像决堤一般,雨密密麻麻地直泻下来,豆粒般大小的雨“滴滴答答”打在河面,河面溅起白色的浪花。风也没闲着,风乘雨势,将雨点碎石般打在铁剑和周瑾的身上。铁剑和周瑾一路小跑,跑到楼盘,他俩都成了落汤鸡,全身没一处干的。在售楼中心拿到钥匙,铁剑被雨一凉,脸色铁青,“阿嚏阿嚏”地打响了喷嚏。
被雨淋成落水鸡的铁剑和周瑾回到家,铁剑的喷嚏打得像雷声,叶落花知道铁剑被暴雨激凉了,忙切了几片生姜,熬成姜汤,端到铁剑面前,说道:“喝下吧,驱寒。”
铁剑看一眼慈祥的老岳母,接过碗回道:“哪有这般娇气。”话虽说,但老人良苦用心,铁剑还是“咕嘟咕嘟”喝下肚。看着铁剑把汤喝下,叶落花又说道:“冬天着凉容易好,这不冬不夏的鬼天气,甭看热,那雨淋在身上是冰凉冰凉的,极易得热感,得了热感全身乏力,头痛难忍,而且不容易好!”
铁剑喝下姜汤,不起作用,头昏昏沉沉的,额头烫得像烙铁一般,脸色由黄变青,晚饭都没吃就躺下睡了。
周瑾见铁剑躺下,用手在他额头上摸摸说道:“你额头烫手,烧得很,我去药店给你买点药。”
铁锤也懂事地说道:“爸爸,今晚你和妈妈睡吧!我睡沙发。”铁剑摸着铁锤的头微微笑笑,回道:“儿子长大了,懂事,知道疼爱爸爸了,但爸爸没事。”
铁剑睡在床上,眼睛虽然闭着,但烧得迷迷糊糊的,思想却没闲着,忽而想到儿时放牛割草的山丘,忽而想起年逾八十的父母。家里太挤,父母都没接来过。铁剑曾想,等新房装修好,接父母来好好享点清福,尽一点孝心,否则,这儿子白养了!忽而想到在部队时的生龙活虎,当年的战友,现在天各一方,不知现在过得咋样?不过,都比自己强。唉,要不是那次见义勇为失手致人死亡,可能命运也会发生变化,阴差阳错来到监狱关恶人的鬼地方,再也混不出去喽!
他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睡去,迷蒙之中,他看见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披头散发,一张白纸蒙着半边脸,蹒跚着喊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边喊边向铁剑走来。铁剑猝不及防,被厉鬼狠狠一拳打在嘴上,铁剑一张嘴,血挟裹着白牙“哗哗”落下来。
铁剑一惊,额头沁出细汗,他看看窗外,窗外透出冷冷的月光,周瑾睡得正香,微微的鼾声搅着屋里的宁静。天还没有亮,他想起刚刚的噩梦,又轻轻把眼闭上。
天一亮,铁剑就吃力地起了床,他觉得身体火炭一般,酸痛酸痛的,重感冒发高热,再加一夜失眠,他觉得头重脚轻。铁剑起床吵醒了周瑾,问道:“病好点没?”
铁剑摇摇头表示没好。周瑾又说道:“那就打电话请一天假,我今天也不开门了,陪你上医院看看,平时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就是大病,人到中年多注意身体。”
“又不是铜铸的身,这般金贵,今天不仅上班,还值夜班嘞!现在监区警力少,一个钉子一个眼,谁愿给你顶班,没事儿,老婆放心,我顶得住!”铁剑回道。“顶不住就请假,都迈进四十一的门槛了,不要装嫩,悠着点。”周瑾打一个呵欠,又唠叨道。“知道,放心去做你的事,我的事你甭操心!”铁剑边回答周瑾的话,边洗脸。没等周瑾起床,铁剑就穿上警服,向监狱走去。铁剑第一个来到外门,值班民警问道:“铁剑,今天咋了?睡不着觉,来这么早?”铁剑回道:“也不早了,过一会儿大伙儿都来了。”铁剑说着,走过铁门通道。外门一般是两个民警值班,原来武警站大门的左侧,但几年前,自由进出门岗的犯人抢夺武警战士的枪潜逃,总队觉得这个岗位太危险,就收上围墙了,所以,至今左边的岗位还空着。民警值班室在右面,中间的大铁门bbr>主要是放车行,ab门还没有做好,由于兄弟监狱已经发生犯人开车冲门岗的恶性案例,部里要求每所监狱必须设ab门。由于外门是第二道防线,一到夜里,值班民警会偷偷轮换睡觉,一个睡上半夜,另一个睡下半夜,虽然违反监规,但一直以来,内外门岗值夜班的民警每每如此。
铁剑坚持到下午,罗耘知道铁剑重感冒,来铁剑办公室看望,铁剑刚检查工作回来。罗耘问道:“咋样,能坚持吗?不能坚持就休息,我安排民警顶班!”
铁剑强打精神回答道:“能坚持。你找别人顶班,大家都累,熬熬就过去了!”
铁剑和罗耘在办公室正聊着,梁翼和杨灵推门进来。罗耘忙让座,寒暄着又泡茶又递烟,说道:“梁监来铸造监区不先打电话。”梁翼不抽烟,接过茶说道:“我和杨灵今天值领导班和科班,索性下监区走走,看看你们。”杨灵学生时代就抽烟,烟瘾大,平时朋友约他打麻将,他先告知,要熬夜就必须备足香烟,偶尔一两次忘备香烟,打到半夜烟没了,店铺又了关门,掉在地上的烟屁股也捡来凑凑香味。所以,毫不客气地接过罗耘递来的香烟,怀中掏出塑料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燃,猛吸一口,说道:“梁监有意来铸造监区,还不是怕铁剑不开窍,说梁监不关心他。虽说都是沙拉分监来的,但用人是一个复杂的事,作为一监之长,有时也要权衡权衡。”
铁剑对当不当领导看得很淡,现在三位沙拉分监的老领导都在,感情是热的,但由于生病,表情上淡一些,所以被杨灵窥视出来,旁敲侧击地说道。
“杨科长说啥话,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我又没削尖脑壳向上爬的思想,咋就神一阵仙一阵的,仿佛梁监对不起我似的。”铁剑勉强微笑着回道。
“我知道你骨子里的傲气,俗话说得好:‘人不要有傲气,但要有骨气。’平时夹着尾巴做人,但一定要直着腰杆走路。有骨气的人,方能风来挡风,雨来挡雨,这不是当官能做到的,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就像泥捏的瓷菩萨,风吹雨打也不烂,它在烈火中锻炼过,在庙里,能上供台,在野外能经风雨。你铁剑就是这样的菩萨。”杨灵微笑着又说道。
“孔老夫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外国有个叫黑格尔的也说过:‘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把自己融入历史的长河之中,个人的命运往往是这样:幸福的开端不一定产生幸福的结果,而悲剧的结局不一定就是悲剧英雄,他们之所以被人们崇敬,正是因为他们有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献身的一腔热血。所以,性格即命运,其实,上苍早就做好了安排。”梁翼一看环境好,气氛对宿命地说道。
“梁监也信宿命这一套?我还说只有我们信。不过话也说回来,人都有定数,官为几何?钱有几多?就是生命也有定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逝者如斯!关键是人活得有骨气,认认真真做事,坦坦荡荡做人。”罗耘借题发挥,铿锵地说道。
任他们的瞎侃,铁剑表面上认真听,其实不知所云,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他们聊完,啥时走的,他也糊糊涂涂记不清。
一晃,天就暗淡下去,淡淡的雾幔伴着细细的雨,不停地下着,监狱内显得阴霾。
民警们都下班走了,只留下监狱总值班、科班以及各监区、分监区的值班民警。铁剑知道总值班是监狱长梁翼,科班是狱政科科长杨灵。他到外门存放手机处查看一下,都有谁来过电话。自从规定民警不准将手机带入监房,监狱在外门岗为各监区制作了放手机的机柜。铁剑出门打开手机,手机中有大律师陈松发来的一条信息,邀请他赴当天的晚宴,他回一个信息:“今天当班,不能参加,改日聚。”了了一件事。有一个未接电话,铁剑值班,周瑾一般不打手机,有事就打监区电话。但电话屏显示周瑾的手机号码,他忙回复过去。接电话的是周瑾。
铁剑问道:“有事吗?手机在门外,没开机。”周瑾回答道:“知道,是你的宝贝儿子拨的,他问你病好点儿没有。”
“这乖屁屁平时粗鲁,关键时刻还是关心爹嘞!”铁剑一听是铁锤打来的问候电话,心放出光彩,微笑着又道,“他在不在,叫他和我说说话。”
“在,早就守在身边了,抢着要和你说话。”周瑾忙答道。
电话那端传来铁锤幼稚的童声:“老爸,病好点儿没?儿子想你了!”
“乖儿子,老爸也想你。男子汉,哪能被这点儿小病吓倒!过几天就好了,乖儿子甭担心。”
刹那间,铁剑清醒了许多,头也不痛了,嘴角挂起笑容,眼角泛起泪花。
这个电话的确让他激动,养子不忘父恩,这给铁剑一丝慰藉。父子俩又说了几句,铁剑挂断了电话,关了手机电源,心里乐滋滋返回监房。铁剑来到监狱内门的总值班室,狱政科内警队的值班民警还在聊天,他进门和民警闲聊一会儿。内警队属狱政科管,铁剑原是狱政科狱侦干事,是惹事下到监区的。所以,他和值班民警很熟,铁剑边看电视边听他俩山一边海一边地聊,他偶尔答答话。从部队到监狱,他都生活在阳光和阴霾的缝隙里;从军官到警察,他曾经有过辉煌,亦经历过苦难;从平民到英雄,他时时挣扎在人性这充满矛盾的共同体中,他的未来有许多不确定性,坎坷多舛的命运,让他内心震颤,从而撩拨着他不安宁的灵魂。
聊着聊着,一个民警抬头看看挂在值班室的飞亚达时钟对铁剑说道:“铁剑,加班的都收了,都十点了,锅炉房的犯人也该收监了吧!”
听那民警说,铁剑抬头看看钟,指针已经过了十点,他知道一般都是十一点左右收班,锅炉房要铸造车间完工后,不用气才封火收监。
铁剑懒洋洋走出门,门外还下着雨,一个民警见铁剑起身,忙说道:“外面下雨,这里有伞。”
铁剑回一句:“雨小,淋不透。”答着走出门。
铁剑万万没想到,他迈出门时,吴应泉那双狼一般闪着磷火的绿眼睛就盯住他了。在雨幕中看来虽不甚明了,但吴应泉知道,民警此刻要到这充满阴谋和罪恶的地方。
当吴应泉见铁剑的身影在雨幕中向锅炉房走来。他轻轻对身边两个正蠢蠢欲动的豺狼说道:“有民警来了,做好准备。”
嘎鲁和鲁壮壮手捏凶器,点点头以示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死大搏杀即将上演。
铁剑昨晚因高烧整夜未眠,又忙碌了一天,想及早把犯人收监,好好眯一下。所以,心无旁骛地穿行在密雨薄雾中。当他走到锅炉房,房门没有关死,有一个细小的缝隙。铁剑不用叫门,用力一推,脚刚迈进门槛,他头顶上“哗”的一声,一堆石灰粉从门上落下来。
他瞬间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忙抬手一挥,那些白色的粉末扑进他的脸上、眼睛里。眼睛开始流泪,他用手一揉,眼里像灌进辣椒面,越揉眼越睁不开。刹那间,他知道这几个恶魔想干什么了。
在铁剑迈进门的瞬间,吴应泉一下把锅炉房门关上。趁铁剑揉眼睛的当口,他恶狠狠地说道:“铁剑,真是冤家路窄,我们不为难你,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想借你的警服用用!”
此刻,铁剑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这几个恶人想趁机越狱。他眼睛睁不开,拼命磨开也灰蒙蒙一片模糊,三个魔鬼晃动着身影。他义正词严地说道:“你们要警服是假,混出监房是真,你们睁大眼看看!我铁剑是谁?是共和国的英雄,是共产党的忠诚卫士,是忠于人民的监狱警察。你们做白日梦——妄想!”
“铁剑,我们跟你客气,全看在沙拉分监情缘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锅炉房远隔监房,车间早就没人了,你喊,声音只能淹没在风雨声中。我们知道你有武功,看看你,已经是一个白头老翁,你挡我们的路,我们就要放你的血!”吴应泉露出罪恶的脸嘴,凶狠狠地说道。
“吴应泉、嘎鲁、鲁壮壮,你们可要想清后果,你们敢越雷池半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走毁灭人生的道路,现在停止犯罪还来得及,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铁剑一头石灰,闭着眼,石灰粉正肆虐着双眸,泪已经流出。他威严地站在锅炉房墙面前说道。
铁剑说完,手捏绳子的嘎鲁看看鲁壮壮——绳子是事前就准备用来捆绑铁剑的——又望望吴应泉。
吴应泉的目光和嘎鲁相遇。吴应泉窥视出嘎鲁胆怯的目光,从嘎鲁手中抢过绳子,“嗖”一下想套往铁剑的脖子。铁剑听到风声,头一晃迈开,右手抓住绳子一顿,吴应泉被拉得一个狗啃地。
此刻,鲁壮壮已冒出火花,绳头没有套住铁剑,意味着放不倒铁剑,要从他身上脱下警服困难异常。在吴应泉倒地的当口,鲁壮壮对铁剑当胸一拳,眼里开始充血的铁剑没判断清,胃部被重重一击。铁剑知道真正的战争开始了,刹那间他血脉贲张,怒火万丈,他顾不得一切,向前一个“神龙探海”,向拳来的方位凶猛一拳,正好击在鲁壮壮的身上,铁剑出拳手重,鲁壮壮没有站稳,只听“咚”一声,鲁壮壮撞在锅炉上。
刚刚还有一丝犹豫的嘎鲁,见吴应泉和鲁壮壮倒地,深知勇猛无比的铁剑出手不凡,如果铁剑不倒地,很难制服,制不服铁剑,夺不了警服,越狱的阴谋暴露,他也完了。想到此,嘎鲁产生了破釜沉舟之心,不成王便成贼。他一个饿狗扑食,身体倾倒的同时,双手紧紧抱住铁剑的脚,一片混沌的铁剑不知身下有人扑来,脚被嘎鲁死死抱住,身子失去平衡,“咚”一声,背朝后倒地。同时,他双腿一伸,嘎鲁被重力一弹,双手被震麻了,一松,身不由己,被铁剑的双腿蹬一个“天狗望月”。铁剑随即一个漂亮的“鲲鹏展翅”,后翻弹起。手不断飞舞,防卫着。狗急跳墙的吴应泉想,拳头很难制服猛狮一般的铁剑。他向鲁壮壮努努嘴,鲁壮壮会意,抓起大木棒,慢慢靠近挥舞拳脚的铁剑。双目已经看不见的铁剑,哪知道祸从天降,只见鲁壮壮举起木棒,凶狠地一棒叩击在铁剑的头上。只听“咚”一声,木棒重重的叩击到铁剑的头颅,头颅又重重地撞击在锅炉房的墙上,铁剑的头仿佛被千斤一击,躯体慢慢倾斜,血从铁剑的头上喷洒在墙壁上。狠毒的吴应泉又掏出自制的钢刀,凶恶地刺向铁剑的胸膛。
铁剑倒地了,鲜红的血从他头颅和胸膛中喷射出来。倒地的铁剑眼睁圆,血从嘴唇、牙缝、耳门中流出来。血流进大地,大地被染红。墙壁上,血凝固了。这个为捍卫共和国安宁倾其一生的战士,没有倒在边防线上,而是倒在这三个恶魔、三个毒狼的刀下。铁剑倒地后,吴应泉迅速脱下铁剑的警服,擦去刀上的血迹。三个恶魔脱下那天蓝白杠的囚服,换上警服,大大咧咧走出锅炉房。
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雾笼罩着通道,通道中灰蒙蒙的,细雾罩着那白惨惨的灯,迷蒙的夜幕下,他们走到外门。
三个穿“警服”的人进入外门岗监视器的荧屏,警服特征突出。值下夜班的民警已上楼睡了,值班室内只有一个民警。岗楼上的武警哨兵站在哨位里,他们压根儿不知这三个穿着警服的人就是三个恶魔,警服标志明显,他们只是外围警戒,门岗属于监狱民警职责。
吴应泉、嘎鲁、鲁壮壮三个恶魔来到外门前,小门“刷”一下开了,值班人员知道,监狱民警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今晚午夜下班的人和往天没啥两样。
三个恶魔混出小铁门,但小铁门外还有一道铁花门,值班民警在迷蒙的灯光下见三个人有些陌生,便问道:“哪个监区的。”
“铸造的,下中班!”吴应泉老练地回答。这名民警刚调到外门几天,近千号人的监狱民警不认识几个,说话间值班民警在室内拉开铁花门。
三个恶魔混出外门,吴应泉灵机一动,“笃笃”敲开值班民警的门,那民警门一开,吴应泉用刀抵着值班民警的心窝问道:“枪在哪?交出来保你一条命。”
值班民警本就胆小,经不起吓,早吓得屁滚尿流,抖颤着指指抽屉说:“在……在抽屉中。”
鲁壮壮从抽屉中拿出五四式手枪。吴应泉和嘎鲁用绳子将值班民警捆绑在值班室的长凳上。
三个恶魔将值班民警捆绑好,急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内警队值班民警看看钟,已经过了十二点,犯人不收完影响他们休息,便自言自语道:“铁剑的这几人咋还不收来。”说话间走出门,往锅炉房的甬道上瞅瞅,迷蒙中不见人影。另一个又说道:“你去看看咋去这样久,还不把人带回来。”那人来到锅炉房,灯亮着,只见白石灰和血糊在墙上,铁剑倒在血泊中。
……警报声响起,总值班梁翼刚眯着,就被警报声吵醒。他一骨碌翻身下床。电话响了,狱政科科长杨灵在电话中急促报告道:“十二点左右,铸造监区吴应泉、嘎鲁、鲁壮壮三名罪犯杀害铁剑,混出门岗夺枪脱逃。”电话那端传来监狱警犬“汪汪汪”的叫声。
梁翼迅速穿好警服,一边向省监狱局值班室报告,提起六四式手枪跑下楼来……
尾声
当陈跃第一时间赶到铸造监区锅炉房,铁剑的鲜血染红了墙壁,透进泥土里。流完最后一滴血的铁剑面如死灰,静静地躺在地上。震惊让陈跃心尖滴血,火烧火燎的胸中似乎凝结成块,堵在心房让他喘不过气来,太阳穴像被针扎一样疼痛,血液奔突,“嘣嘣”要裂一般。他心想:监狱警察,真是人民的忠诚卫士;英雄,之所以被人们崇敬,正是因为他们有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献身的一腔热血!
警报深深地刺痛监狱长梁翼的神经,他第一反应是监狱出大事了!了解情况后他边穿警服,边启动紧急预案。他对随即赶来的政委李杰说道:“我和杨灵带着现有值班民警追捕,你向局长报告,组织警力,让副监狱长雷湘全带队增援,请武警协助追捕!”
吩咐完,杨灵牵出监狱的追捕警犬,已经集合好三十多名值班警察等待梁翼指挥。监狱饲养的这只追捕犬是只母犬,长时间没事让这只母犬一遇事就凶狠万分。民警牵着,它又撕又蹬,拼命往前挣。
梁翼交代完,下达一声“出发”的口令,警犬在前面牵引着消失在夜色之中。虽已是仲夏,但高原地区还弥漫着淡白的雾气,雨后的空气中还十分潮润,柳河两岸的斑竹叶上闪耀着星星一样的水珠。监狱的追捕犬低着头闻着气味,腰都伸弯了,拼命拽着警察沿着柳河河堤冲。柳河在淡淡的晨雾中流淌着,潺潺的河水声也掩盖不了“啪啪啪”的脚步声。
紧紧跟在警犬员后面的梁翼毫不怀疑追捕犬的嗅觉能力,它每天在监房内吸纳的味道,让它轻而易举地嗅出这三个恶徒脱逃的去向。
追捕警犬引着梁翼一行沿着河堤跑了四五公里路程,天慢慢亮了,他们来到柳山下。梁翼和杨灵都听到了“哗啦啦”人摇撼树木的声音。梁翼和杨灵断定三个恶徒正往柳山上爬。梁翼正想下令解开警犬警带,让没有任何羁绊的追捕犬追上正往柳山上爬的犯人。此时省局的追捕犬也赶到了。省局的追捕犬是条带鸡鸡的,一见监狱的母犬,就不闻犯人的气味,盯着母警犬闻,省局的追捕民警用尽浑身力气,拉都拉不开,嘴中谩骂道:“这条畜生,花心太重,完不成任务,收队老子处分你!”
省局的花心警犬也影响了监狱警犬,两头犬亲昵得不听民警指挥了。好在到了山脚,省局的追捕队,副监狱长雷湘泉在二十分钟内就集合了一百多监狱警察急匆匆赶到。梁翼命令所有民警按预案散开,将柳山团团围住,让这三个恶徒插翅难飞!
梁翼已到知天命之年,虽说跑了几公里路,但曾是军人的他紧要时刻表现出军人特有的刚强。三十年前那场战争,军号就是冲锋的命令,二十来岁的梁翼就没有拉过稀,此时此刻,作为监狱警察的梁翼在特殊的战线上,又领导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吴应泉、嘎鲁、鲁壮壮就是他梁翼和所有警察、人民的敌人。
天大亮了,太阳没有出来,清晨还湛蓝蓝的天空又乌云密布,天阴沉沉的。梁翼“哗”一下将六四式手枪的子弹推上膛,捏着枪就往上冲。
柳山不大,其形状像一个女人的乳房,山上没有大树,只长一些灌木丛和杂草。梁翼爬着,眼睛警惕地梭巡着四周。杨灵、罗耘紧随其后。他们爬到山腰。灌木丛有沙沙的响动。梁翼吼道:“吴应泉、嘎鲁、鲁壮壮,你们被包围了,快出来投降,接受法律的审判,否则死路一条。”
梁翼刚喊完话,“啪”的一声枪声,子弹是从前方不远处飞过来的,从梁翼的头上飞过。
杨灵和罗耘都说:“梁监,你在前面危险,民警和武警战士们都上来了,你往后退退吧!”
“不怕,成百上千的敌人都拼杀过,何愁这几个蟊贼!”梁翼已经看到三个蠢蠢欲动的鬼影,回道。
枪声一响,大量的监狱民警和武警战士朝梁翼所在的方位涌来。蜷曲在山顶一丛斑茅中的三个罪犯此时此刻正处在惶恐之中。嘎鲁知道已经跑不出去了,他惊慌失措地瞅瞅四周,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远处的山林清晰可见,天阴得煞人。他有些颤抖,嘴中嘟哝道:“我都只有几年就可回家了,这下倒好,被你俩强拖入水,牢狱变得遥遥无期了。”
手里捏着枪,惊惶地观察着动静的吴应泉恶狠狠地吼道:“后悔了?世上没有后悔药,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做了,无非是命一条,现在生活得像狗一样,在别人面前乞怜,还不如放倒一个够本,放倒两个赚一个,死了如一只蚂蚁,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胎投一个富贵人家!”刚才那一枪就是吴应泉放的,他知道已被警察和武警战士团团围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纵是一只鸟,插翅也难飞。所以,他在做垂死挣扎。“吴应泉说得是,老子也不怕死,与其束手就擒,被捉也是死,在山上也是死,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们手里有枪,找一个薄弱的地方等天黑冲出去,兴许还有一丝希望。”刚才心还在抖颤的恶棍鲁壮壮听吴应泉一说,血也往上涌,口硬地说道。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厚,一团团压在头上,天暗淡淡的,三个恶徒此时此刻不知是恐惧还是饥饿,头上正冒着冷汗。搜山的监狱民警和武警战士越来越近,梁翼、杨灵、罗耘已经清晰地看到斑茅中蠕动的鬼影。杨灵和罗耘紧握着微型冲锋 67aa." >枪。bbr>99lib?
梁翼想再作一番劝说,但刚一露头,“砰”又一枪,子弹把罗耘的大盖帽打飞了,罗耘心一惊,晃一晃头,意识中头还在。杨灵见罗耘的大盖帽被子弹击飞,心一横骂道:“三个狗杂种,给脸不要脸!”端起微型冲锋枪对着斑茅“哒哒哒”就是一梭子子弹射过去。
此刻,枪声让所有民警和武警都往山上冲,包围圈越缩越小,三个恶棍龟缩在斑茅丛中的身影已清晰可见。一心想在这次围歼战斗中立功的武警从三个恶棍的后面发起了攻击。
吴应泉知道自己的恶运到了,他没有对着武警还击,三个恶棍“呼”一下从斑茅丛弹起来,吴应泉冲在前面,鲁壮壮手捏匕首,嘎鲁拿着木棒,正面向梁翼、杨灵、罗耘冲来。吴应泉像一条恶狼龇着牙冲在前面。他已经看到梁翼的身影,对着梁翼“砰砰”就是两枪。但往下冲的吴应泉手是抖的,命中率几乎是零,经验丰富的梁翼侧身躲在一棵树后,眸子死死盯着饿狼般凶狠的三个恶棍。
梁翼牙咬得“咯咯”响,胸中火烧火燎的,他眼前浮现着铁剑的身影。铁剑一双充血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梁翼,神色肃穆,易水悲歌。吴应泉、嘎鲁、鲁壮壮三个恶棍已经剑拔弩张,再不还击,只能是对法律的践踏。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梁翼从杨灵手中抢过微型冲锋枪,“啪啪啪”三个漂亮的点射,三个恶棍“啊啊啊”三声惨叫,应声倒在草丛之中。
三个月后,秋老虎走了,空寂林茂的英雄山一片秋色,漫山的枫树,一片树叶就是一团红灿灿的火焰,一树树、一片片,让坐落在城郊的这座英雄山更加雄伟壮丽,夹在枫树中一棵棵木棉、香樟,挺拔高大,翠绿的树叶点缀着秋色,让英雄山更具斑斓。
铁剑烈士的头像落成典礼随着梁翼的指令,面带微笑,但细看冷峻的铁剑大理石雕像款款座落到石碑上。石碑托着肩之上头像的铁剑头戴警帽、石刻的国徽熠熠生辉,麦穗托起五星领章,肩扛着两杠两星的二级警督警衔。石碑正中墨黑大理石上雕刻着“铁剑烈士之墓”六个黑体大字。右边是生卒年月,左边落款是爱妻周瑾、儿铁锤的名字。大理石背面是铁剑烈士的生平简介。
随着已是监狱局调研员的原省一监监狱长梁翼“铁剑烈士头像落成仪式开始”的命令。已经哭肿了眼的周瑾泪水又止不住流了出来,她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铁锤的头。铁锤凝视着父亲那冷峻的石雕,眼里充满着深深的敬畏。此时此刻的小铁锤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不像铁剑的遗体被护送到殡仪馆时那样嚎哭:“爸爸,你怎么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他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泪流的同时他牙咬得“咯咯”响,小手攥着拳头。周瑾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从闹鹰岩翻车铁剑救了她生命,到分监医院住院两人坠入爱河,再到她下岗自谋职业,铁剑都没有和她红过脸,越是艰难困苦,铁剑显得越细心越宽宏。慢慢熬到铁锤长大了,新房的钥匙又得了,他没有住上一天新房就惨遭罪犯毒手。铁剑的老父老母更是悲痛万分,农村出一个有作为的儿子真是不易,又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老的打击够大的,好在铁剑的父亲是一个开明之人,当组织问他有何要求时,他颤巍巍地说:“送儿子到部队时就让他作好为国家效命的准备,当兵就是牺牲,虽说是和平年代,但退后几十年,我照样送儿子上前线。现在为国牺牲了,当上了烈士,祖宗光荣,家族光荣,我也光荣,还给组织提啥要求嘛!”
梁翼是铁剑牺牲后一个月被免去省第一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职务的。现在的监狱,责任追究自然,但往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追究,什么责任倒查啊,直管不到位啊,一个大帽子、一个中帽子、一个小帽子套在民警头上,让人心寒。
梁翼在铁剑被省政府批准为烈士的那天卸任到省局报到的。虽说职务没有了,但已经格外开恩到省局当调研员。在基层干了大半辈子,苦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但这次铁剑的头像落成,局长陈跃非要他去组织。他推辞道:“自己已经卸任,现在是局里的调研员,非领导职务,名不正言不顺,不适宜组织这样大的活动。”
陈跃回答更简单:“什么适宜不适宜的,铁剑和你一路走来,只有你才有资格主持,这不是职务问题,是情感问题!”
说到情感,梁翼拧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完成任务。
英雄山烈士陵园坐落在城郊的阳山脉叶正穴。圆圆的一个山头,山脚有一座汉白玉石雕刻的高十来米的纪念碑,碑的上面是“人民英雄万岁”六个大字,字体是仿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毛泽东主席的手体。纪念碑两侧古松参天,柏树苍翠。这座象征性的纪念碑没有战争年代牺牲的任何坟茔。解放后英雄山被利用,能在英雄山入土为安的只能是老红军和省以上人民政府批准的革命烈士,如今已经成为革命传统教育基地。
铁剑的头像落成后,人们纷纷离开烈士陵园。梁翼却坐在一块石头上,怔怔地看着铁剑的石像发呆。惊天地泣鬼神的暴狱案,铁剑和三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搏斗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烁着。它警示着我们头上戴着国徽、肩上扛着橄榄枝的人们,虽说战争的硝烟熄灭了,但在维护社会和谐稳定,改造与反改造、监管与反监管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战争还异常激烈。铁剑为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牺牲了,逝者如斯,活者受熬,悲可伤天,泣可感地,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就意味着选择付出!选择流血牺牲!
铁剑的墓在三个月前就修好了,铁剑牺牲后第三天就入土为安了,只有那股子浩气还久久地长留人间。
暮霭笼罩着墓地,铁剑墓四周的芊芊细草正无声地拱出,它们睁开眼,正打量着这千奇百怪、五彩缤纷的世界。在芊芊细草中,梁翼看到一朵鲜红的小花。它像一滴血,在秋风吹拂下伴随芊芊细草轻轻摇曳。这朵小红花像一个生命之神,正撞击着梁翼的心。
梁翼心想:好一朵顽强而悲壮的生命之花,它是来装饰烈士的灵魂,还是迭现生者之梦?面对铁剑这位已经流血牺牲了的战友,这朵小红花仿佛是心灵的感应,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正倾诉着什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