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垛爷》 垛爷 清末东北开禁后,大量汉人涌入。彼时东北交通原始,自然环境恶劣,然资源丰富,众多商户贩卖人参皮草野货,因之兴起一长途贩运职业,人称“走垛”。事该职者曰“垛夫”,“垛夫”中为首且经验丰富者,尊之为“垛爷”。 一 垛爷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祖屋了。 他是走垛的人,身子骨没那么娇气,在哪儿都能睡。走垛时望着路两旁红红绿绿的花草,他常跟同行的后生说,别看我现在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夜里睡过好几个冰窟窿呢!每当这时,年轻后生都会给垛爷递上一包装满亚布力烟的烟袋,以示对他丰富走垛经验的尊重。垛爷大半辈子别无所好,闲暇之余来口劲道的亚布力烟是最满意的消遣了。有人曾问垛爷为何如此钟情于这种贱烟,他嘬了口烟枪后会说这是规矩。规矩二字在张垛爷的头脑里极为重要,青年时期师傅也是这么教育他的。他没上过学,不认得多少字,却也晓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各行各业都有各自的规矩,要是乱了那还得了!远的不说,在这方圆百里的走垛营生里,他张垛爷的话就是规矩。 张垛爷是有名字的,至少很久以前是有的。但后来年岁一长,走垛的老头病的病,死的死,他渐渐成了这个行当里最有威望的长者,于是大家都尊称他垛爷。垛爷抽口烟吧,垛爷喝口酒吧……久而久之,人们竟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而只记得张垛爷这个称呼了。 垛爷这人古怪得很,他几乎从来不按行业里不知从哪个垛爷开始就已经传袭下来的传统路线走垛。请他走垛的商号,必须要时刻做好穿越东北广阔的未知森林和河流的准备。尤其到冬天,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走垛者沧桑的脸颊,马帮排成一字,在鹅毛般的大雪覆盖成的漫天洁白中跋山涉水,同行者都叫苦不迭,而张垛爷则会不紧不慢、悠闲自在地吧咂着手中的烟枪,吸一口,吐一口,烟气夹着呼出的热气在垛爷的熊皮毡帽上汇聚成一个个烟圈。烟圈越飞越高,越高越大,就像一艘驶离母港的轮船。 得几十年了吧,垛爷想着往日走垛时的情景,喃喃着。他正躺在祖屋正房的摇椅上,双目紧闭,因衰老而渐渐丧失血色的嘴唇依旧含着那杆老旧的烟枪。他下身穿着棕褐色的棉裤,一双崭新的皮靴紧紧地裹住棉裤的两个下摆,塞得一点空气都进不去。这双皮靴还是当年师傅在黑龙江送给他的。那是个苦寒之地的黄昏,夕阳红得分外浓艳,北方宽阔的河面上闪烁着云层酡红的光芒,就像一块血色的丝绸。彼时垛爷二十出头,刚走过几次垛,脑袋后面还拖着根长长的油腻的发辫。垛爷跟着一队马帮经过一个月的艰难前行终于到了目的地。马帮的马喘着粗气,人也喘着粗气,马脖子上的铜铃和着黑龙江南岸客栈里的叫卖声叮叮当当地响着,铜铃下暗棕色的鬃毛上渗着一层浅浅的白膜,一颗颗亮晶晶的小冰粒在白膜上闪闪发光,马匹腥臭的汗水不住地往外泛,白膜也越来越厚。垛爷背着装着师傅烟枪的褡裢,跟在垛夫屁股后头迈进了客栈正门。 “小二,来间上好的客房,爷们儿可睡够这大冰碴子了。”走垛不比别的营生,东北荒原无数,人烟稀少,经常是赶了一天的路,临了没赶到商路上的客栈,这时就只得点几把火,烤点带的野肉和馒头,在雪地里盖几件皮草应付过去。垛爷初来乍到,跟着师傅睡过几次雪地后浑身难受乏力,一听同行的几位垛夫终于要睡大通铺了,高兴万分。 “好嘞,几位爷您楼上请!”小二热情地招呼着这队商帮,店里冷清的气氛登时暖和了不少。 “哎,我说小哥,你们这有没有什么好耍的去处啊?也让咱们爷们儿开开荤。”一个胡子拉碴的垛夫笑着说。 “啊,当然有,这位爷,您出门往东走,不到半里地就是好耍处了,店虽不大,却也包您满意。” “哈哈哈,爷们吃饱饭咱都去,俺们那玩意老鼻子没开荤(东北话:很)久了,俺一定得摸摸这满洲娘们儿那小匝儿(东北话:女人的胸)有多大!” 垛爷彼时年纪尚浅,还不晓得这些话的含义。他在柜台旁笔直地站着,柜台货架上陈酿的女儿红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小张子,夜里你跟我睡一个屋。”师傅坐在大堂角落的长条凳上,背上的厚棉袄倚着根三人粗的房柱子,他一边吧咂烟枪,一边望着垛爷。师傅乌黑色的瞳孔凝重而犀利,仿佛充满了慷慨赴死的悲壮。 应该说黑龙江的天气异常多变,但寒冷永远是这里的主流。垛爷在夜幕降临时给师傅倒好了洗澡水,腾腾的热气肆无忌惮地充斥着客房狭小阴郁的空间,垛爷试了试水温,接着把师傅扶进了澡盆。大兴安岭原木制成的澡盆的纹路就像原始森林那崎岖层叠的构造般纷繁复杂。深浅不一的木轮被牢牢地钉在一起,仿佛一个严厉的先生正管教着一群不听话的孩子。垛爷用在热水中浸了好久的毛巾缓缓地给师傅擦着树皮般的皮肤,热毛巾滚过他背后一处五六寸的刀疤,热水像瀑布一样稀里哗啦地从师傅的背上飞流直下。那条刀疤呈现出深褐色的迥异于周围皮肤的颜色,好像一只哭泣的眼睛。 “你跟我有多久了?” “三年了,师傅。”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师傅。” “二十三,好年纪啊,好年纪啊,好……” 师傅瞑着双眼,蒸汽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眉毛,他的鼻梁和他的嘴唇。汗与热在他的脸庞上水**融,一片水淋淋的景象。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上,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呐……”师傅的嗓音婉转悠扬,起垛时的号子总被他喊得震天响,垛爷往日十分歆羡这苍凉的男高音,但今日却从这苏三起解的唱词中听出了某种悲壮。 “走垛子的人哎,走四方啊,苦啊乐啊两脚趟啊,小崽子等着吃饱饭哪,老爹老娘翘脚望哎,等俺给他盖间大瓦房哪,媳妇儿一人守空房哪,等俺摸摸她的匝儿呀……” 垛爷听着师傅浑圆醇厚的声音,喉咙咽满哽咽,他死死地把毛巾按在那条刀疤上。这时他分明觉得,两行热泪在脸上画了一圈笔直的弧度。 “是时候了,该走了,该走了……”师傅说。 垛爷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黑龙江度过的第二个黄昏,太阳缓缓地坠入了云层之下,山脉在夕阳中渐渐隐匿成弯曲的背影,一群飞鸟在远方的天际向着西方那个炽烈燃烧的巨大火球飞去,冰冻的江面和客栈在这一切下显得如此渺小。垛爷爬上客栈天台,从这儿可以看到方圆数十里内黑龙江南岸被皑皑白雪覆满了的大地。他穿着师傅昨晚洗澡后送他的那双皮靴,皮靴锃明瓦亮,金光闪闪。他凭栏张望,终于,一个小黑点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努力撑大双眼,但有零零星星的雪花不断地飘进他的瞳孔,那就索性不去管它。妈的,看不清,还得高点。于是垛爷爬上了天台上方高大的屋脊,冰凌子划破了垛爷的手,他终于看清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师傅!师傅!您快回来呀,快回来……垛爷双手做成喇叭状,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声喊着。黑点没有回应,还是一个人自顾自地向着黑龙江面走去,他没穿靴子,大雪没了他的半条腿。垛爷望向江面,在师傅走向的那片冰冻的江域上,仿佛有一个个破碎的洞口正播送着冰面下江水的咆哮声。那是渔民为捞鱼而打的冰洞。垛爷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师傅已经走上了冰面,在一个洞口前停了下来。虽然相隔很远,但垛爷好像能清楚地看到师傅那被冻得通红的赤脚。他的脚一定已经没有知觉了,垛爷想。师傅朝客栈的方向望了望,接着就开始脱衣服,毡帽、皮袄、棉裤,都被他扔在了冰面上。垛爷此刻就像一座冰雕,木然地呆坐在冰滑的屋脊上。这时,他瞳孔里的师傅猛然朝着西方跪了下去,通红的火球只剩了一个圆弧还停留在地平线以上的世界。 “老爷(东北话:太阳)要下山了!老爷要下山了!老爷要……” 阒寂的东北平原回荡着师傅的喊声,飞鸟又转了回来,在师傅**的身体上方冰冷地盘旋着。师傅回头望望屋脊上的垛爷,然后便一头扎入了冰洞中。垛爷记忆中自杀前的师傅没有再叫喊,即使喊了他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下午的师傅伫立在通红的夕阳下,热血沸腾。 二 “垛爷,老爷(东北话:太阳)下山了,您该吃饭了。”小学徒叫醒了躺在摇椅上睡意沉沉的垛爷。他从回忆掉到现实,就好似走垛时瞬间从平地滚到雪窝子里一样。 垛爷睁开眼,脸上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沟壑纵横。怀里的烟枪还有余热,他干咳了几声,戴上了方才睡梦中自然掉下的皮毡帽,然后用靴子底磕了几下烟枪,缓缓站了起来。起身后的摇椅在屋子里嘎吱嘎吱地响着,似孩子胯下的木马。 北方冬季的天空往往冷冽清澈,密密麻麻的星星星罗棋布在月亮四周。北风骤起,寒冷便会裹挟着萧瑟吹得老式木窗的窗棂沙沙作响。这是一栋有不少年头却普普通通的老房子,深灰色的屋顶吸收着月亮清冷的光辉,原木做成的篱笆零零散散地躺在院子里。这是垛爷家的祖屋,是垛爷的爷留给垛爷的爹、爹又留给他的。“头可断,血可流,祖产不能丢”,这是爹临终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垛爷跪在爹的床前,端着盛浓痰的痰盂,左一把泪右一把鼻涕地抹着。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棂铺在爹苍白的面孔上,垛爷望着爹的脸,看着他血色渐失,直到金黄完全战胜苍白。垛爷此后发誓不赌与爹的死有直接而明确的关联,爹要不赌,也不至于输个倾家荡产,不输个倾家荡产,也不至于没钱看病。人呐,自作孽,不可活啊。垛爷想着这些,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临出屋时还被那高大的门槛绊了一下,垛爷是汉人,又一年到头地四处跑不着家,自然对这种满族风格的门槛不太习惯。他妈的,早晚给你锯了,他想。 他攥了一把子苞米秸(东北话:玉米秸秆),踩着院子里早被冻死的丛丛叠叠的黄色杂草走到院墙一侧的驴棚里,那只公驴正啃着几刻前小学徒倒给它的饲料,驴全身黑色,融入夜晚。垛爷打着灯笼,照在驴滴溜溜转着的大眼珠子上,它正把头埋在石槽里,洁白有力的牙齿啮咬着食物,吧嗒吧嗒地嚼着,两片长长的耳朵在头顶上直直地立着,仿佛飘扬的两面旗子。 “慢点吃,你他妈上辈子还真是个饿死鬼。”垛爷笑着骂道,“牲口啊,还是得吃点庄户人家的粗粮,净吃饲料就像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屁用不顶!” 垛爷一边嘟囔着,一边把手里的苞米秸(东北话:玉米秸秆)塞到食槽里,哪知驴吃惯了饲料,只对这苞米秸嗅了几下,之后就不闻不问了。 “哎,你这畜生,喜新厌旧,给我吃!”垛爷用手打了下驴脖子,“嗷……嗷……”一声哀嚎从它的鼻腔里混着食物的残渣喷了出来。驴委屈地盯着垛爷,只得埋下头去啃那簇苞米秸,大眼睛还在滴溜溜转着。 “这就对了,畜生和人都一样,都不能忘本儿!”垛爷摸了摸驴背上深厚的皮毛,满意地说道。他的口中干涩难忍,亚布力烟发酵后的臭味弥漫在舌头上,垛爷已经习以为常,此时空中不知不觉飘起了雪花,垛爷含着烟枪,准备回屋。几颗小雪粒落到他枯槁的发丝上,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垛爷抽了口烟,在吐出的长长的烟雾中站了好久,接着他叹了口气,冲着驴说道:“老伙计哟,那帮老东西也就剩咱俩了。”烟雾渐渐散去。 冬夜漫长,寂静荒凉。垛爷忙了一辈子,一辈子也没睡过几次好觉,他们这行,就这规矩,走垛不能早睡,更不能晚起,月亮挂上中天了,还在赶着毛驴,太阳还没露出地平线,就得接着上路。然而垛爷近来却实实在在地睡了几年安稳觉,不是他懒了,更不是他老了,那戏里的佘老太君一百岁还挂帅上阵呢,他虽已七旬,但还没老!俺张垛爷再来十年垛也走得动。垛爷逢人就这样说。其实他闲下来的原因确实不是身体因素,而是根本就没垛可走了。现在的人呢,都他妈变了,有了汽车就不骑驴,有了火车就不走垛。垛爷常常心慌,慌起来棉花浸水般沉重。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大森林没了,狍子少了,连熊瞎子也被四通八达的铁轨赶跑了。别地不比垛爷名气小的许多老东西也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不是拿着一辈子辛辛苦苦走垛攒下的血汗钱去买宅买地,就是被混得还不错的儿女接去,在床上安度晚年。唯有他还在坚持。到了这年纪,垛爷早就不为赚钱了,他只是闲不住,闲下来就浑身难受,他无时无刻都想见陪了自己一辈子的东北的白山黑水,还有那原始森林里斑斑点点的麋鹿。午夜梦回,他会想,自己差不离儿是东北最后一个还在打拼的垛爷了。仿佛就是在摇椅上睡了一觉,整个世界就他妈变了。垛爷会想起自己四十出头的年纪,口中嘬着烟枪,裤腰带上别着商户送的皮带、香囊,神气十足,一出门屁股后头跟着一大堆老板,张垛爷给俺家走个垛吧!去你的,俺出高价,张垛爷给俺家走!就连十里八乡的老爷们儿老娘们儿见了自己哪个不也得客客气气的。那时东北交通原始,长途送货大多只能靠垛夫来运,而他张垛爷就是这垛夫里的绝对权威,可现在呢?人哪,就这揍性,用不着你了连屁都不给你热的。眼看现在徒弟也没几个了,垛爷怀念几十年前的日子,他觉得那时的人们特别真实,北方呼呼地刮着腮帮子,他的靴子踩在大雪上,就像踩在坚硬的平地上。 垛爷牵着那头公驴,昨晚的雪不大,只给大地盖了层浅浅的薄膜。这头黑驴跟了垛爷有快十年了。十年前,驴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时候垛爷就相中了它。这头驴出生的时候难产,母驴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它顺生下来,母驴当时难受地在地上打滚,破了的羊水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大珠小珠落玉盘。血腥味伴着臊味弥漫在驴棚里。养驴匠费尽心思,揉着母驴的肚子,帮着它分娩。驴啊,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可要赔死了,你比我媳妇都金贵啊。养驴匠眼泪哗哗,但最终母驴还是被难产的小驴给疼死了。养驴匠从死驴的分娩处艰难地拖出半截在外,半截在里的小驴,使劲拍打了几下,没成想竟活了。垛爷当机立断,这驴崽我要了,这都没憋死,命真他妈硬。于是小驴慢慢长大,陪着垛爷穿越雨雪风霜,经久未变。 “哟,这不是张垛爷吗?这是啥风把您给吹回来了?”迎面走来的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冲着垛爷喊道。 “哎,走走,走走,老鼻子久(东北话:很久)没回来了。”垛爷拿着烟枪,笑道。 “哟,您这是还弄那破行当呢?快拉倒吧,早没人走垛了,”中年妇女盯着垛爷和驴,奚笑满脸,“这身打扮,跟叫花子似的!呸!” 垛爷没回话,低着头抽了口烟,沉默了许久后才在中年妇女扬长而去的背影中牵着驴继续向前了。 张家祖坟离垛爷的祖屋只有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解放前的战乱毁了垛爷的爷和爹的两个坟冢,如今光秃秃的高地上只有一个小坟丘还在孤零零地立着。垛爷没回过几次老家,但每次回家必定来此。坟丘前有块碑,上书“爱子张树生之墓”。垛爷坐在坟茔前,手里捻着颗刚从坟上拔出来的野菜。垛爷的媳妇是热河承德人,说得一口好听极了的北京话儿,她与垛爷的亲事是双方老人在世时订的,嫁过来前,他们互相从未见过。那年垛爷二十有六,在垛帮里刚干得风生水起,也终于能顶起三年前自杀的师傅的活计,成亲后二人还算圆满,不到一年,她就怀了垛爷的种。那是个酷热的晌午,垛爷正领着一队马帮拉着货满载而归,垛夫们兴高采烈地唱着自编自谱的号子,喜悦布满脸颊。垛爷腰带上别着烟枪,阳光曝在他红彤彤的腮帮子上,汗水粘稠。垛爷正盘算着媳妇这几天的生产日期,想着她就在前面几里地远的家门口等着他,心情万分舒畅。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万里晴空,幻想中的垛爷立刻示意马帮停止前进。循着声音,他们摸进路旁半人高的杂草中,发现一个巨大的陷阱里正躺着一个剧烈哀嚎的男人,他的一条腿被陷阱里两根巨大的木头楔子刺穿,鲜血呼呼往外流,木楔子上还挂着男人破碎的裤子和裤子下面的碎肉。垛爷当机立断,准备救他。然而巧合的是,村里隔壁的王媒婆正气喘吁吁地向垛爷的马帮跑来,连声告诉垛爷自己媳妇难产,让他抓紧回去帮忙。垛爷此时却犯了难,回去吧,这些后生没一个知道怎么救人的,猎户为抓老虎安的楔子上还有剧毒,要是耽误了,这汉子的命可就要赔上了;但不回去吧,媳妇和孩子的命就难保。思忖再三,垛爷还是决定先救人,这汉子近在咫尺,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就这么没了。当机立断,即刻下手。然而,尽管垛爷想三下五除二解决问题,但还是用了几炷香的工夫才把人救上来。处理妥当的垛爷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刚一冲进祖屋大门,他就看见媳妇在炕上呆呆地望着一个死婴,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接着就当着媒婆的面狠狠地扇了垛爷一巴掌,当晚便收拾嫁妆坐着村里外出的驴车回了热河。 “唉,是俺作孽啊,孩子,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垛爷忏悔未尽,在坟前喃喃道。一团火焰在他的瞳孔中越烧越旺,仿佛脸上的金色光芒。 三 在祖坟旁坐了许久的垛爷终究还是忍不了小刀子一样的北风的刮蹭,牵着驴走了下来。他再也不像以前有强壮的身子骨和牛一样的冲劲。两条腿也因衰老而渐渐萎缩,走路慢了下来,不服老不行啊,他甚至怀疑再给自己一次走垛的机会,是否还能像年轻时那样一边吧咂着烟枪一边卖力地喊着号子,号子绵延不绝,就像穿越女人的峰峦起伏的匝儿(东北话:女人的胸)一样产生婉转悠扬的音效。 垛爷一边慨叹着,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回走,黑驴跟在他的身后,默不作响。 “小郑子,给我写封信。”垛爷把正在烧饭的小学徒叫了过来,指着四方桌上的钢笔和纸说。钢笔是十几年前走垛时一位商号家的少爷送的,那少爷喝过几天洋墨水,浑身上下都溢出洋人气息。 小学徒点了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把纸平展开,拔开钢笔帽,看着垛爷。垛爷坐在炕上,背靠着墙,又含起了那根烟枪。 “李氏见信,这有我平生积蓄,已换成金饰,望你平安。张如珙。”小学徒按部就班,按师傅的吩咐认真地写着,而他也终于知道了张垛爷的本名。 “地址就写,热河省承德……。”烟雾缭绕中的垛爷瞑着眼。 “师傅。”小学徒没动笔,沉默了一会,叫了下垛爷。 “咋不写?” “师傅,没热河了,承德,都并河北了。” 垛爷的影子在烛光下缓缓拉长。 东北的代表性菜肴有很多,但小鸡儿炖蘑菇绝对是最著名的。在蘑菇与鸡肉混合成的香气中,小学徒给垛爷斟了一杯满满的白酒。豆粒大的蜡烛火焰铺在垛爷黢黑的脸上。垛爷喝了口酒,竟流下了一行热泪,泪水融在酒里,浓郁醇香。 “再给师傅唱一段吧。”他又呡了一口。 “是,师傅,唱啥?”小学徒立在炕前。 “就你们老家的吧。”垛爷举着酒杯,年事已高早不中用的手臂晃晃悠悠地打着颤。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光脚丫的哥哥你啥时候来哟,羞答答的妹妹想得你好苦哟……光脚丫的哥哥,你可是啥时候来哟……”小学徒背对着垛爷高亢嘹亮地唱着,他似乎回到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陕西故乡,他不想停住,继续卖力,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透过窗棂震动着屋外飘扬的漫天雪花。不行,还得再高点,这才有秦腔的气势,于是四乡八野好像都听到了这号子,辽阔壮丽的陕北高原撞击着东北的白山黑水,振聋发聩。 小学徒唱累了,停下来回头看已然沉默许久的师傅。却发现垛爷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双腿屈着,脚上还穿着那双他师傅给他的皮靴。烟枪从垛爷嘴里掉出来,滚在暖热的炕上。垛爷的嘴角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他的脸就像一块腐烂的木头,纹络纵横。压在垛爷身下的一张白纸露着隐秘的一角,小学徒感到好奇,于是用手把白纸轻轻揪了出来。在众多文字中,他很快看到了结尾似乎最重要的地方:走垛或涉及东北地区珍贵动植物的走私并考虑到现代交通方式的变迁,兹决定不再许可张如珙走垛。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民**。小学徒和垛爷都识字不多,但他还是勉强晓得了这句话的含义。垛爷肯定也晓得了,他想。 熟睡中的垛爷在梦中遨游九天,又来到了黑龙江那个苦寒之地的黄昏,夕阳已落下,月光皎洁如水,透过玻璃铺在木地板上。垛爷刚用毛巾给师傅擦干身子,师傅老迈的躯体略显臃肿,脑后耷拉着一根银白色的辫子。师傅穿好衣服,坐在靠窗的床上,窗沿上堆着厚厚的雪,垛爷双手攥在背后,站在师傅面前。 “跪下。”师傅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字眼。 垛爷一愣,竟没有反应过来,下跪这样的礼节只在七八年前爹送他去拜师时行过,今日虽感觉师傅与往常略有不同,但突然要求如此,垛爷亦云里雾里。然而他在震惊之余还是跪在了地板上。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俺没有孩子,也只有你一个徒弟,因此把你视作己出,俺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虽偷过奸耍过滑,却并无大的恶事,可惜老来染上了这抽大烟的恶习,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云雾缭绕,难以自拔。” 垛爷盯着地板,听到这些话语,不由更为震惊。原来师傅的烟枪里放的是大烟片,而不是普通的烟草,难怪师傅近月来每每走垛停歇时间变长,原是烟瘾发作、体力不支。 “自古咱这行当,就是末三教后九流的东西,混的好了,人家喊你声爷,混不好了,大唾沫星子往你脸上喷。可要俺说,末三教后九流也不比那些达官贵人差在哪,没有我们这帮人,他们又去哪儿找人干活呢?你记住,不管日后有谁侮辱这个营生,你一定得好好干下去,这是俺们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咱不能忘本!” 垛爷听得热泪盈眶,刚才为师傅喊号子时还未干涸的泪痕又引着新一行泪水轰轰烈烈地流到他的鼻子上、嘴唇上,最终在下巴颏上汇聚成溪。 “俺早看出你就是这块料,日后俺这行当传给你也算安心了,但你要戒骄戒躁,万不可学俺,染上恶习,生不如死。俺把这双熊皮靴送你,日后走垛,也好保暖。”师傅把床沿下的靴子拿出来递给了垛爷。垛爷抽抽搭搭,沉默地盯着那双靴子良久,眼泪虽早已干涸,但仿佛正有一束电流在穿透他的皮肤,从大脑皮层深入到每一个毛细血管中,最终聚集在垛爷喉咙的声带上——“师傅!”——垛爷泪眼汪汪地喊道,接着便狠狠地磕了一记脆生生的响头。 “师傅!师傅!”垛爷猛然醒来。他揉了下眼,透过窗棂,竟看到了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正有一群簇拥成一团的蜜蜂飞来,蜜蜂翅膀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它们越飞越近,越近越响,正抬着一张东北的商路地图。这时,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地平线上露出了通红的一角,那红彤彤的颜色照耀在眼前的蜜蜂上,照耀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光芒万丈。 几天后,在古老的东北商路上,在漫天的纷扬大雪中,在马帮早已绝迹的密林里,有人发现了一个浑身**但口中死死含着烟枪的老头的尸体。老头冻得僵直,铁块般坚硬。他的腮帮子通红而肿胀,好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