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有狐缓缓在彼淇侧》 目录 第一章 天降大狐3 第二章 狐狸进府12 第三章 狐仙在上20 第四章 招摇过市26 第五章 及时行乐34 第六章 有个坏人45 第七章 读书之时53 第八章 今夕何夕61 第九章 与子偕老70 第十章 正月初七78 第十一章 马去马归91 第十二章 竹有微光100 第十三章 蹴罢秋千111 第十四章 尚光梦仙125 第十五章 永以为好139 第十六章 君子之交148 第十七章 相濡以沫156 第十八章 各生欢喜168 第十九章 夏历三月175 第二十章 青丘族长187 第二十一章 缓缓归矣198 第二十二章 三拜九叩206 第二十三章 朝生暮死213 第二十四章 有狐缓缓221 第二十五章 舒而脱脱225 第二十六章 兄弟怡怡231 后记236 后记 最开始啊,我只想写一只小狐狸和一位公子在古代生活的日常故事。 小狐狸狡黠,调皮,还带点傲娇,偏偏喜欢黏着公子。公子呢,满腹经纶,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 狐狸只是只普通动物,公子也只是个普通男子,他们远离人世,平平淡淡相伴相知一生一世。 后来啊,狐狸变成了青丘的九尾狐,公子成了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 狐狸有了人形,天天不甘不愿的跟着公子读书背诗,公子空有一身学识,但命苦,还穷。 故事里面穿插起了历史,家族,信仰,以及俗套的轮回再轮回。它多了峰回路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节。人物性格,历程,也逐渐丰富完整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知道一个饱满鲜明的故事固然更好,只是偶尔,怀念起当初那个平平无奇的一人一狐。 2019.11.13. 闻今暮 第一章天降大狐 “我说你这只狐狸怎么老跟着我?”一个俯身地面的小男孩转头看着快被埋没在长长草丛间的灰皮狐狸,精致的小脸蛋上满是无可奈何。 时间回到上午。 “爹爹,我跟阿满上街买糖人儿去。”脆生生的童声传来,闻言,屋中男子抬起头,门栏旁一颗小小的脑袋半伸进屋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男子心中一动,如二月春风轻抚过肩,宠溺开口道,“玩去吧,阿满小心看着公子。” 名唤阿满的仆人忙不迭的点头,“少爷放心,我一定会看好公子的。”话没说完,尚大官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买~糖~人~喽~” 蹦蹦跳跳的上街,新奇的玩意儿多的很,尚大官一会儿去这,一会儿又上那,活像只窜街耗子,全然不顾身后跟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阿满。 “公子,您慢点跑,小心摔着了。”阿满气喘吁吁,苦瓜脸拉得老长老长。 “阿满阿满,你快看,这有糖人!”尚大官消停下来。 卖糖人的摊前围满了孩子,尚大官努力在人群中踮起脚伸长脖子费力张望,黄澄澄黏糊糊的糖浆变戏法似的从老大爷手里成了一个个硬邦邦、有鼻子有眼的糖人儿。 “公子,您想买什么样的糖人儿?”阿满抹了头汗,拨开一群小孩把尚大官举到肩上骑高马。 “要韩信!我要韩信!”尚大官欢呼。 “好好好,韩信,韩信。”阿满应着,掏出钱袋,“大爷,耍一个韩信。”铜板落进匣子发出悦耳的声音。 “好咧。”大爷满脸笑意,有条不紊的捏着糖人儿,英姿飒爽的军事天才转眼诞生手中。 “给,拿好喽。” 尚大官喜上眉梢,紧紧握着竹棍儿高举着手慢慢翻转起来,阳光洒在糖人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他凑近了去看,这晶莹剔透的,怎么也看不够。末了,小心翼翼舔上一舔,甜上心头。 “公子,您怎么老买韩信呢?”阿满从小孩堆里挤了出来,把尚大官从肩上放下,一刻也不敢松懈的牵紧那肉乎乎的小手甚是不解,“刘邦,项羽,哪个不比韩信神气?” “你懂什么?叫你平时多读书。”尚大官仰首挺胸的在大街上走着,对韩信爱不释手。 阿满郁闷了,这小公子乳牙还没换齐呢,说话倒是跟自己阿爹一样。忽地,他眼前一亮,“公子,这有家饮子店,您渴不渴?阿满给您买杯饮子吧。”烈日当空,一上午跑来跑去真叫人口干舌燥的。 “那你买去吧。”尚大官把眼睛从韩信身上移开,敷衍的往上头瞧瞧。 “公子您好生在这待着,可别跑别处去了。”阿满嘱咐一句,感激涕零的跑进饮子店。 尚大官在原地百般无聊的东张西望着,哦?那是什么? “哎呦,这位小少爷买个弹弓打麻雀儿吧。”老板恭着手笑容可掬。 “可以打兔子吗?”尚大官漫不经心的拣起一个。 “当然可以了,我这弹弓连老虎都能打呢,小少爷买上了今儿一定满载而归!”老板夸下海口。 “这么厉害啊,那拿一个吧。”尚大官掏出铜板。 “少爷真有眼光,您慢走,下次再来哈。”老板把铜板放进口袋,笑得牙齿全露。 尚大官拿起弹弓转身往城外走去,走近点还能听见他在嘀咕,“亏他说得出口,只会骗小孩。” 老板摇摇头重新摆好弹弓,嘴里念叨,“又是个傻小子。” 另一边,阿满捧着两杯饮子兴冲冲跑出店外一看,大道上人们熙熙攘攘,有说有笑,唯独不见熟悉的半高小孩。 “公子啊!”他撕心裂肺的喊着。 临安街上,人来人往,笑意盈盈。艳阳高照,飞花满天,热闹非凡。 一位小伙,邋里邋遢,手举饮子,冲进人群,大喊大叫,疯疯癫癫。 一个小孩,哼着小调,左手弹弓,右手糖人,不知忧愁,渐行渐远。 时间回到现在。 尚大官不顾形象躺在郊外的小山坡上,把弹弓一扔,啃起没吃完的糖人,“求求你别跟着我了好不好?” “阿弥陀佛,我路过此地瞧见公子要大开杀戒,不由慌张。万物皆有灵气,还恳求公子手下留情,放下弹弓,立地成佛。善哉,善哉。”灰皮狐狸一板一眼的说,左前爪带别着串白色佛珠。 “哼,狐狸狡猾的很。你肯定是怕我抓了这山中的兔子没你份才纠缠本少爷。”男孩气呼呼的,张嘴啃掉了韩信半个身子。 “苍天在上,良心可鉴,我诚诚恳恳吃斋念佛,千八百年没开过荤,公子别度君子之腹。”狐狸走到尚大官面前,黑溜溜的大眼龙飞凤舞神采奕奕,与饱经风霜年老体衰的身躯截然相反。 这不是变相的骂我是小人嘛,果然是只老狐狸! 尚大官翻了个身,“兔子我不要了,咱们现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娘行吧。” 从他狩兔活动开始,这狐狸就不知道在哪冒了出来,去哪跟哪,比糖人还黏糊。甩着佛珠不依不饶的说什么弓下留兔,不可杀生。那模样滑稽可笑,偏偏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这念念有词的狐狸,反而有种似曾相识久别重逢的意味。哼,果然是狐妖。 狐狸眼睛闪了闪,“公子能否带上我?” “想都别想!”话一出口立刻遭到尚大官的强烈反对,谁要带一只脏脏兮兮,吃斋念佛,又丑又老还会讲人话的狐狸回家! “实不相瞒,我自幼父母双亡,老巢前不久还被大水冲走了。正愁眉苦脸的时候遇上了公子,我看公子举头三尺有神明,一表人才还威风堂堂,必然是个心善的主。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是上天派有缘人带我安家呀,一切都是神的指示,阿弥陀佛。” 狐狸眼睛不眨的满嘴胡话,偏偏有理有据,一霎间尚大官竟不知如何反驳。 “你,你,胡言乱语,谎话连篇,我才不信你呢,我不要带你回家!”尚大官一碌骨起身,踉踉跄跄的往城里跑。还没跑上多远呢,衣服就被紧紧咬住。低头一看,不出所料是灰皮狐狸死皮赖脸的揪着不放。 “你快松开!” “你带我回家!” “衣服被扯烂了!” “带我回家就赔!” “汝是否有病哉?” “尔家有药可治矣!” 半响,一人一狐各扶着老愧树死死盯着对方。尚大官气急了,“我不带你回家又怎样?” “我毛遂自荐上你家去!” “你为什么非要上我家?” “不是我非要跟你回家。是天意,是缘分,是因果。凡物不胜天,我们不顺其自然是会遭天谴的!我死也要老死,才不要做只红烧狐狸!”狐狸头头是道。 “怪力乱神!岂有此理!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尚大官跺脚,稀里糊涂的把能用上的话乱说一通。 “水滴石穿,铁杵磨针,公子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一定能雕成我这块朽木,与我讲冰,与我谈海。”狐狸笑眯眯的又恢复了惺惺作态。 夕阳渐渐隐于山头,天空渲染成好看的粉红色,零零散散分布些彩云点缀,一排雀鸟掠过,扑哧翅膀归巢。 尚大官两条眉毛纠结的像麻花,心里急得不行。他松口了,“我爹不让家里养动物。” “谁说养动物了,我可要光明正大的走进去。”狐狸说着,摇身一变,一团青烟袅袅升起,尚大官被迷了眼,挥舞着衣袖驱赶烟雾。 青烟散尽,一位身穿朴素灰衫,脚踩千层布鞋,腰上别一竹笛,笛身刻字,左腕带的那串原来是七佛之宝的砗磲,珠串上挂一秋瑰色穗子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 这“人”衣冠楚楚看起来二十上下岁的年纪,发髻稍显凌乱,脸上却干干净净,一派玉树临风。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嘴角浅浅挂着笑,好一个温文儒雅,谦谦君子,似世外高人,超逸绝尘。 “娘啊!狐狸精啊!”此时尚大官却无心欣赏美貌,凭空来场大变活人,换谁都合不拢嘴,连连后退。他惨叫一声,迈着小短腿哭爹喊娘。 狐狸伸手一提像提小鸡似的把尚大官提了起来,轻轻皱眉叹息,堂堂一狐仙竟然被叫狐狸精,这简直愧对狐族的列祖列宗啊。但他好脾气的出声安慰着,“别怕,我是只吃斋念佛的狐狸,不会害人的。我的法力嘛,也就只能变个身而已。” 尚大官不理不睬继续嚎啕大哭。 狐狸把他放下,用袖子盖住小脸摩擦两下把眼泪抹干。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尚大官。我爹说我以后要做大官,呜呜呜。”尚大官抽泣着。 “呵。”狐狸笑出了声,他摸了摸尚大官的头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尚大官抬起头望着他,眼睛红红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尚小书。”狐狸眉眼弯弯,眼睛里是尚大官看不懂的情绪,他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好忧伤。 “好巧哦,你也姓尚?” “对啊。” “你为什么叫小书?” “因为我小又爱看经书。” “经书?” “例如《道德经》、《易经》、《黄帝内经》。” “听起来便无趣。” 这次尚小书还是不说话,伸手揉了揉尚大官的脸。 两个刚刚相识的人,不对,其实是一人一狐,就这样相伴回家了。 “小书。” “嗯?” “我这么晚回去,我爹会不会打我啊?” “不怕,天塌了我也顶着。” “小书。” “嗯。” “小书。” “大官。” 天暗了下来,云朵也灰灰的。一个清瘦男子牵着一位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走在临安御街上,男子左手带佛珠,男孩右手甩弹弓。华灯初上,一派祥和美好的景象。 他们路过还在忙活着的捏糖人大爷。 “大爷,转个韩信!”尚大官掏出铜钱,“你要什么?”他转头问。 “刘邦。”尚小书嘴角勾起笑意。 “还要个刘邦,大爷。”两块铜板相碰在一起清清脆脆。 “来,拿好哇。”大爷微笑着俯身递出两个糖人。 “谢谢。”尚小书伸手接过,“诺,你的。” 尚大官拿起糖人,“错了错了,这是刘邦,我要韩信。” “你说什么?”尚小书回头,握着被一嘴啃了大半的韩信。 “算了算了,回家吧。”尚大官自认倒霉的拿着刘邦,耷拉着小脑袋向前带路,尚小书眉眼弯弯在后面慢慢跟着。 汉时,韩信始投项羽,后从刘邦。经丞相萧何力荐,任为大将,协助刘邦定三秦以夺天下。 他们经过了打着哈欠卖弹弓的老板摊前。 “哟,小少爷,今儿有满载而归吗?”老板还认得尚大官,笑问。 “瞧,硕果累累!”尚大官举着尚小书的左手炫耀的晃了晃。尚小书笑而不语跟着哼着小调儿的男孩归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高人。 “咱们来对歌吧。” “好啊。” “临安长街大道前,桃树飞花落满天,买把弹弓送狐仙,敢问祸福荣辱与焉?” “荒山野岭小路间,荒草萋萋长满帘,黄毛小孩找上来,一切皆是因果相随。” 第二章狐狸进府 “爹!娘!”尚大官撒着欢冲进府。 院里安静的不同寻常,叽叽喳喳的麻雀闭上了嘴,调皮的风不再扇动树叶儿,连门口两名英俊潇洒的充当尚府门面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府内的仆人慌慌张张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谁。大宅中尚少爷握着凉透的茶盖罕见的大发脾气,尚少夫人抓紧手绢捂着胸口坐在桃花木椅上焦急不安。管家脸色难看的转来转去,不断吩咐着下人什么,顿时整个尚府不停有人进进出出。阿满跪在院子中央雷打不动,脑门上冷汗直冒,神情也恍惚起来。 “公子回来了!”有人大喊一声。 霎那,大伙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接连二三呼喊着,一声大过一声。“公子,公子!”家丁们都在喜大普奔,那急迫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笼罩尚府的愁云惨淡烟消云散。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娘了。”娘亲一把抱住像一阵风的尚大官哭喊起来。 “公子,公子回来了,公子您去哪了?您要是丢了阿满也没脸活下去了!”阿满哭着扑了上去。 “回来吧,不用报官了。”管家喊住下人,脸色刚舒缓点又开始绷紧。“孽子,连公子都看不好,要你有何用!” “好了舒来,阿满还小,大官回来了,你别再责怪他了。”爹爹放下茶盖又恢复波澜不惊,府上的人彻底松了口气。 少爷都开口了,舒来便住了嘴,连连应是。 他十三岁那年被父母卖了换粮食,好不容易逃到街上,一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巧的是当年二十四岁的尚老爷正路过,他便不要命的扑了上去拦住马车,更巧的是尚老爷摇着扇子下车收留了他,唤他为,舒来。 此后他便进府给少爷当书童,一步一步当了尚府的管家,那时少爷六岁,他十三岁。 十年过去了,少爷接管起宋府,年少有为。老爷倒每天吃喝玩乐好不快活。他在尚府娶妻生子当上了管家,阿满也就这么出生了。 孩子是少爷取名,取自楚辞的“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意喻幸福圆满带来美好。可惜孩子的娘去的早,还来不及看看孩子,就留下傻愣愣的父子俩。舒来一人含辛茹苦带大儿子,一切全多亏尚家厚待。 转眼又过了五年,阿满五岁了,小公子也出世了。阿满便顺当成了贴身随从和公子一同长大,一如当初的自己和少爷。 “来叔,是我不好,怪我自己乱跑,这么晚也不回家让大家担心了。不关阿满的事,您千万不要怪阿满。”尚大官可怜巴巴的从娘亲怀里探出头,管家对阿满多严大家都知道,他肯定会因为自己被责罚的。 “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讲啊!”尚大官突然懂事,舒来吓得都跪下了。 想到阿满总是无怨无悔给自己善后,尚大官满腔悲愤都要溢出来了,一边痛骂自己一边扭身对阿满连连道歉,“对不起啊,阿满,我老是害你天天被骂。” 阿满冲他咧嘴一笑,只有满满的担忧与欢喜,“不是的公子,要不是阿满想买饮子您也不会跑远,是阿满的疏忽。” “说说,你去哪了?”爹爹沉着脸走过来。 尚大官噤了声,缩进娘亲的怀里说什么也不出来。 狐狸看了看写着尚府两字的牌匾,抬脚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回老爷的话,尚公子晚回府都是因为我。在下尚某,尚小书,初来乍到临安,钱财被抢走,风餐露宿,饥肠辘辘。正巧尚公子瞧见我,二话不说便请我饱餐一顿,与我称兄道弟,真是菩萨心肠,热情好客。分别时还邀我上府留宿,于此,我便进府拜访,多有叨扰,还请勿怪。” 大家都直愣愣看着突然出现来历不明滔滔不绝的尚小书。 “当真是这样?”尚少爷率先反应过来,挑了挑眉问。 尚大官偷偷抬头嘴角抽搐的厉害,这老狐狸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还说的诚诚恳恳,让人忍不住信服。 “是啊,爹爹。我看他怪可怜的,便请他到家里住上几日。”尚大官扬起天真无邪的小脸蛋。 “没想到大官小小年纪就如此慈悲为怀,真有老爷当年的风范啊。只是下次万万不能再叫人担心着急了。”娘亲慈祥的摸摸尚大官的头。 “我知道了娘。”尚大官甜甜答应,继续一副不懂人间疾苦道,“他叫尚小书,我们在御街相遇,聊上两句便觉相见恨晚,他......”糟了,他是哪里人,今年多大,来临安干什么的还没串通好呢。 尚小书不慌不忙的接话,“难得能遇上公子这般意气相投之人实属尚某的荣幸啊。在下是江南人,自幼命苦,父母相继过世后被哥嫂厌弃,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少时曾饱读诗书,靠卖字画抄佛经勉强维持生计,一路来到临安,有幸相识尚府,尚小书无能以报,唯有尽微薄之力留在尚府教公子读书识字,答谢大恩大德,还望老爷,夫人不嫌弃尚小书。” 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声泪俱下,感天动地,在座诸人无不动容。 尚大官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咙间一股温温热热的血气涌上来,似有大祸临头,“没必要,尚兄你这真没必要,你就继续看破红尘,吃斋念佛,我不能阻挡你渡劫升仙.......” “好,正巧大官还没请教书先生,他玩性大,是该有人管着了。小书,从今以后你就是大官的先生了。”爹爹打断了尚大官的推辞,对跪在地上的尚小书赞不绝口。 “真是个苦命孩子。小书,你就把尚府当成自己的家,不必拘束。”娘亲抹了抹眼泪,母爱泛滥,抬手微托示意尚小书起身。“管家,给尚公子收拾个房间,好生安顿。” “好的少夫人。尚先生请跟我来。”管家微微俯首,前面两个婢女弯腰引路。 “多谢少爷,少夫人。”尚小书叩首道谢,悄悄望向尚大官朝他挤眉弄眼。 “我叫舒来,是尚府的管家。尚先生是尚府的上宾,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管家颌首微笑。 “多谢管家,管家叫我小书便可。”尚小书也对他笑,“管家好名字。” “是老爷给我起名的。”管家轻轻摇摇头,“我身世凄惨,小时候经常遭人毒打,有一次着实受不住了便拼了命逃出来,然后便在街上遇见了老爷,他给我起名舒来,舒而脱脱兮,是叫我慢慢来啊不着急。” “老爷是个好心肠的人。”尚小书低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老爷就是神仙下凡,他收留我回家,给我饭吃,让我陪少爷读书,这一眨眼都过了十五年啊,我还记得第一天进尚府的模样。”管家拍拍尚小书感慨万千,“一见小书我就觉特别亲切,少爷说得对,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尚小书直直向管家鞠了个躬,“舒来兄好。” 少爷和少夫人便探讨着什么边移步去了偏厅,正厅中一霎只余下尚大官和阿满两人。 尚大官咬牙切齿欲哭无泪,阿满不明所以,“公子您怎么了?” “阿满,明天你给我去买条狐狸毛围脖。” “公子,这季节没狐狸毛围脖啊。”阿满擦了把汗。 “那你给我猎只狐狸来。” “我.....”阿满咽了咽口水,“我尽量公子。” 刀似的眼光射了过去,阿满一个踉跄,差险摔倒。“公子放心,明天一定有狐狸!” 狐狸这么可爱,为什么要跟它过不去? 一排排的红灯笼亮着,垂下的各色流苏轻轻摆动。夏季的晚来的稍许慢些,但也已是夜色浓墨,再等会,草丛里必然会闪起幽绿青蓝的萤火,平添几分恬静舒适。 “爹,您吃好了?” “爹,您在这?” 榻椅上尚老爷悠闲的泡着茶,一旁还焚好了松香。仆人们早把饭菜重新热好呈上桌来。 刚进饭厅的两人看见眼前这番景象不禁惊呼一声。尚老爷刚才不是在书房里吗?孙儿找不见的时候他一人不紧不慢地用完晚膳?这,这一切有点凌乱啊。 尚老爷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们一眼摇摇头,年轻人还是不够成熟稳重啊。 尚大官这时也进来了,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官哥儿回来了,自个在外面好玩不?”尚老爷换上了笑脸,乐呵呵的,一点也不见着急担忧。仿佛就是夏天的太阳比冬天的太阳晚回家一点一样,再寻常不过了。 “好玩呀爷爷,我今儿......交了一位朋友。”尚大官乖巧的跑到尚老爷前头甜甜的答着。 尚少爷,少夫人落了座,娘亲亲手盛着汤,爹爹接过话茬道,“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身世可怜,有几分学问,叫尚小书,二十岁年纪,大官在街上遇到了带回家,我看他清白友善,请来当教师先生,在客房安顿着呢。” “嗯,教书先生,请个教书先生好,大官脑袋灵活,就是坐不住,要好好学呀。”爷爷点了点头,叹了一口茶,毛峰尖的香漫满齿间,届时,他已听下人们来往议论对实时情况了解的七七八八。 男孩,年少轻狂就应当去磕磕撞撞,闯闯荡荡,按部就班就早出晚归,周而复始有什么意思嘛。他尚光的孙子怎么能是千篇一律的小鸡崽。头破血流多了,要么就从此安安分分踏踏实实过玩这无趣的一生,要么涅槃重生,站地为王,万人之上。安分守己也好,浴血奋战也罢,无论哪个,人老了还是要随心所欲不逾矩,心如止水不沉寂,天塌了也要好好吃饭,吃完再说。 “我不想要教书先生。”尚大官不满的嘀咕一句,闷闷不乐。 “大官快来吃饭啦。”娘亲放下汤匙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那般叫着淘气的孩子上桌吃饭。 “来了。”尚大官应了一声,乖乖擦干净手坐回饭桌拿起筷子。 爷爷吹了吹表面的茶沫,放下茶杯。潇洒打开纸扇,米白的宣纸上点点金斑,居中写着“陌上花开”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豪迈不羁,但字迹工整,并不狂放潦草。都说“见字如面”,“陌上花开”的所写之人必定骄傲无比,心胸宽广,又有柔软之处。 扇骨是用金丝楠木做的,保养的良好。用料不是象牙黄金,扇骨没有雕刻花纹,扇面没有诗词印章,扇尾没有系着扇穗。但就这般普通摇着,晃着,看上一眼便觉落落大方,不同凡响,别具一格。 “爷爷,这扇哪买的?”尚大官眨着大眼睛问,尚老爷可宝贝这把扇子了,别在腰间从不离身,自己每次好奇想看仔细点都不行,更别提拿在手上把玩几番了。 “买不了,是老天爷给的。”爷爷笑着出门,“乖乖吃饭,改天儿爷爷带你去看夜市。” “夜市!看夜市!”尚大官叫唤起来。 爹爹手指叩桌两下,成功让尚大官闭上了嘴,“吃完饭就去看看小书收拾的怎么样了,喝杯敬师茶你就正式拜师了。以后收起玩心,好好读书。” “是,爹爹。”尚大官无精打采的应道,垂着脑袋扒饭。 第三章狐仙在上 吃完饭,尚大官不情不愿走去西厢客房,还在门外就听见阵阵笑声,屋里头的尚小书和阿满聊的正欢呢。踌躇了一会儿,尚大官还是抬脚迈了进去。 “公子,您来了。”阿满连忙起身让座,给他沏上茶。 “你们在聊什么呢?”尚小书笑的一脸纯良的看着自己,他错开眼神不肯对视。上下打量着房间里的布局,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如影随形。忽觉有些窘迫,便开口问了句话。 房间格局不大,一览无余。一张楠木六柱架子床,旁一雕刻飞鸟走兽的立地八宝衣橱。有光漆云雷纹挂衣木施,另有嵌五蝠铜镜面盆架。 屋内新换上的缎锦被铺,素罗绫帐,娟纺纱帘,绒毛地毯,配色也全选以象牙白,霜色,月白,精白。 墙面两开雕琼花木窗,窗外一片莲池,声声蛙鸣入耳,凉风吹拂伴有一阵莲香弄鼻。 临窗一青石案桌,案上放置景德茶具,桌下铺有竹席软垫。设有一张黄花梨书案,放有乌木笔筒,摆放徽州宣纸,搁着山水石砚,笔架悬着狼毫笔,压有麒麟镇纸。 书桌后有缠枝结果樟木书柜,整齐摆放各类名作库书,大多从书房直搬过去,看来管家为了尚大官未来的学业也是煞费苦心。两旁再立有两柜两箱放家什细软。 尚小书梳洗后换了一身行头,那张好看的脸上总带着笑。他用青带挽发,鬓角散落几缕发丝至前胸,平添几分慵懒随意。白底银边墨竹衣袍,腰间一条青色勾竹叶束带,千层纳底绣面玄色鞋。身姿挺拔的站着就觉此人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这么多生机盎然的五颜六色不选,偏要不上堂的冷色。干净清雅是事实,毫无生气也是事实。往房里一看,小小的尚小书就像白云糕上一颗小小的黑芝麻。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何时拂手一扫便消失。 客房许久未用,刚打扫一番纤尘不染,净几明窗。今儿好一只仙狐住进来了也不带点烟火气。唯一鲜活些的也只有被烛火映照着的两个言笑晏晏少年。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尚大官徒增些生疏的愁绪,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听阿满说大官想要块狐狸皮,正商量明儿带我上街瞧瞧去呢。”尚小书不紧不慢答道。 尚大官心里发毛起来,“我就随便说说,这冬天也快到了嘛......” 阿满瞪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小公子,您之前可不是这么随便说的啊。而且现在,刚立完夏蛋吃完立夏饭呢......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狐狸毛围脖,狐狸毛暖手,狐狸毛帽子,狐狸皮披风,全身上下都来一套,保证大官冬天暖暖和和的。”尚小书行云流水接起话,只是一个一个狐狸毛听的刺耳。 尚大官心虚转移话题,绝口不提狐狸。“你这儿布置太素了,一点也不朝阳。居然连陈设也没,我尚大官的先生未免也太寒碜了,明天上街我给你挑些玩意儿放放。” “白,玄,赤,黄,紫五色,我选白为主色,这屋布置的多么整洁明朗。再者,我主张陈设宁少勿滥,有一床一桌即可。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何况东西放多了叫人眼花缭乱又显杂乱无章,还不易打扫,何必自寻烦恼。我们还是去给大官买狐狸皮吧。”尚小书双眼弯弯,说辞一套一套的,完全不知如何反驳啊。 “尚先生好厉害啊,说的真有道理。”阿满毫不掩饰崇拜之情,仰慕的看着尚小书。 本来他只是好奇日后这位与他一起服侍公子的先生,跑来一瞧,这位先生一点架子也没有,笑容可掬平易近人,还知识渊博幽默风趣,聊了两句便跪倒在尚小书的灰布衣下,奉若神明。 怎么又绕回来了!尚大官张着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他转头冲阿满喊,“阿满,尚先生还饿着肚子呢。” “对对,晚饭!都怪我一直顾着聊天都忘记了。”阿满恍然大悟,扭头跑出门。 “端来一起吃吧。”尚小书冲他笑喊,丝毫不在意。 阿满脚下一顿,下人是不会和客人一起用餐的,何况尚小书还是老爷请的教书先生,当为上宾。但尚小书这番话是把自己当朋友一视同仁了吧。想到这,阿满感激一回头,“好!” “是来找我拜师呢。”尚小书续上热茶,把杯子往前一推,“来吧,我接受你这个徒弟。” 尚大官一直紧紧看着尚小书,但他脸上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你真的是认真的吗?” “拜师学艺天经地义,这岂是儿戏。”尚小书一脸理所当然,亦真亦假。 “可是,我认识你还没半天呢。”尚大官还是稀里糊涂,从相遇到现在,一切都突如其来又顺顺利利,一直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来日方长。”尚小书又出现了居高莫测的表情。“我们很有缘呢,上天注定的那种。” 尚大官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事,说不出的奇怪,别扭的很。“那你什么时候走人?” “这个嘛。”尚小书很认真的想了想,“等你学艺结束学业有成的时候。”他终是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此时尚大官最最不解的就是这个。 “我到底是什么人呢?”尚小书很受伤的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真诚无比,“大官,可能我说的你现在听不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吾名尚输,姓尚名输,字佛狐。曾是胡姓青丘氏,天字辈,列天一,狐族第八十代大弟子,从来没有,输过。” “你,你在说些什么呀?”尚大官果真被绕晕了,他不是叫尚小书吗? 尚小书轻轻叹了口气,“大官,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尚小书。” 他的眼睛是那么的亮,让人不得不信服,尚大官鬼使神差的点点头,抛开乱七八糟的念想,郑重跪下端起拜师茶。 尚小书从善如流接过,正掀盖喝上一口,只听尚大官大喊一句,“狐仙在上,请受徒儿尚大官一拜。”说完“砰砰砰”三个响头磕的干净利索。 一向温文儒雅的尚小书这会儿猛地呛了一下,很没风度的把那口敬师茶一滴不剩喷了出来,幸好最后关头他用仅剩的理智把头别到一边。 端着食盘兴冲冲踏进门的阿满好巧不巧撞见了这一幕,他那心目中神圣无暇,光辉伟大的谦谦君子现在是双眸泛红,半脸茶水,张牙舞爪,咳嗽不止的狼狈模样。 尚大官麻溜的站起来一脸无辜,他兴高采烈跑出门,还不忘拍拍立在门口石化了的阿满,“阿满,我正式拜师了噢。” 当晚,又是酷暑难耐,尚大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被轻轻推开了,他以为是爹娘,连忙闭上眼睛装睡。耳畔响起刚熟悉的声音,“大官装睡呢。” 一睁眼,尚小书站着床前笑眯眯的看着他。 “师父。”尚大官龇起一口小白牙喊道。 “睡不着?小书给大官讲故事可好?”尚小书在床沿坐下。 “好呀,小书讲什么故事?”尚大官来了精神。 尚小书帮大官掖好被角,吹灭了蜡烛,“故事开始喽,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夫人,她十分喜爱毛皮,花重金买了一批的狐狸皮衣服。 一日,她穿着火红的狐狸皮去参加宴席,引得旁人都很羡慕,席中她觉得有些热了,想脱下狐狸皮,却发现怎么解也解不开。 她越来越热,想拿剪子把衣服剪开,可是那狐狸皮仿佛长在她身上了,剪刀一碰,她便大叫一声。 狐狸皮越来越紧,勒得她都透不过气了,她觉得自己身体好像在被火烧。 这时,人们发现这位夫人真的被火烧着,那火红的狐狸皮变成了一团跳动的火苗。夫人惨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厉。 可谁也救不了她,最终她在宴席上被自己穿着的狐狸皮生生烧死,所有东西都成了一堆灰烬。 那些死去的可怜狐狸呀,都会变成怨灵..... “呜呜呜我不要听,你不要讲了。”黑暗中尚大官死活抱着一床被子不肯撒手,热的一身汗也要抱着。尚小书这只老狐狸就坐在床边瞪着绿幽幽的眼睛看他笑话。 “好,不讲了。故事听完了,大官要好好睡觉啊。”尚小书扬起笑容,眼见效果显著,起身准备离去。 尚大官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好不可怜,“小书你不要走呜呜呜。” 于是,尚小书变回了灰皮狐狸躺在尚大官的怀里准备美滋滋的睡上一顿安稳觉。 尚大官犹如抱着一块烫手山芋,他可怜巴巴开口,“小书,你能不能变回人,我有点害怕狐狸了......” 尚小书好脾气的变回人,摸了摸头把尚大官揽入怀里,“别怕,我是只好狐狸。” “小书,你肚子怎么这么凉啊?” “不要动手动脚。” 尚大官心惊胆战睡过去了,如果他没睡,一抬头就会发现尚小书睡着时嘴角也挂着笑。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终于开了荤呢? 这一晚相安无事,一人一狐达成和平协议。 第四章招摇过市 第二日早晨阿满来到东厢房喊尚大官起床,一推门便觉气氛不太对,他当是公子又耍什么小把戏,长叹一声认命的绕开钿贝珠禧屏风往内室走去。 如果说尚小书提倡清雅疏朗,极具文人气息。那尚大官赞成的绝对是奢华铺张,完美诠释富人的财大气粗。 尚大官虽好富丽,但华而复雅。虽求立异,但品味标新不俗。忌奢靡,避简朴,精致纤巧,别有一番特色。 于是乎这座雕梁画栋做工精巧的房子以井口天花为顶,露明地方彩绘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地铺绀青底色藕莲花样羊绒织毯,屋墙以湘妃竹横斜钉之,四格出二。旁用千拼板扉刻之佳联,外伸琉璃球灯,空处挂丹青。 落地榫卯置物架占尽西墙,大分两层,一层摆陈设观赏,放眼一望灵芝式如意,泰山石敢当,雕成龙龟的冷玉暖玉各一对,烧制鲤鱼图案的鱼缸,翡翠文昌塔,紫晶洞祥鹿,象牙三青鸟,琥珀貔貅,能叫上名的都在,还有喊不上就继续流光溢彩的摆着。二层隔了数个用来装装奇珍异宝的匣子,外层有镂空两开扇门,是为机关箱。 东面开窗,薄娟为面,桦木做框。框架吊着白瓷小玲垂至窗口中央,正下方一只盛半碗清水的靛蓝冰裂纹碗里一群黑溜溜的倒霉蝌蚪。向外看去,一片白云悠悠,一丛鲜花斗艳,一切清闲自在。 向阳靠罗汉床,两三本被翻开的市话本子反扣在上,摆有小桌放着各式甜食糕点。墙角立三彩陶筒被卷轴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尚大官淘来的字帖书画。 半方南墙做玄关又进一房,有砖筑浴室,铁锅盛水,放置铜镜,角梳,香料,皂荚,澡药,脂粉,口脂,发油,发箸,毛巾,插屏,壁炉,木桁,以为浴房。梳洗沐浴,整衣正冠皆在里头完成。 刻着西番贡宝图的衣箱也在南面,另放金漆几何纹拔步床,堂皇富丽气派无比。内室中央束腰蛟底条案,一尊三脚铸玉博山炉燃着黑山茶,香气高扬。 透过层层幔帐,此时房中央的金漆几何纹拔步床上朦朦胧胧两道人影,阿满第一反应就是进贼了,不敢迟疑,一把掀开薄纱。 尚小书呈“大”字躺在床上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前胸衣裳微敞,发丝凌乱,睡的鼾甜。尚大官蜷缩在仅剩的小地方里紧紧卷着被子,不安的扭来扭去,五官皱在一起仿佛受到什么惊吓。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有太多未解之谜连戏剧性的转变都解释不了,尚小书前不久树立起来的清心寡欲,正人君子的形象正式崩塌了。 这时,尚小书转悠悠醒来过了,他半坐起身,茫然看了四周好一会才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大串事。 “早呀阿满。”他冲阿满一笑,阳光照进脸庞,万物黯然失色。 阿满回过神,满脸通红低下头应道,“尚先生早,阿满来唤公子起身梳洗,和老爷,少爷,少夫人一同用早膳。” “昨夜我来给大官讲故事,哪料我们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呵,一觉天明,想必也是极乏了。”尚小书眼睛眨了眨,两句就把事情交待清楚。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阿满了然点头表示理解,并拍胸起口表示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尚先生还是尚先生,一朵青莲冉冉升起。 “公子,公子,天明了,该起身了。”他走上前哄着这个爱赖床的小祖宗。尚大官持着“敌动我不动”的精神,连眼皮都不抬。 尚小书也不搭理他们,大摇大摆走去浴室改头换面一翻。 浴室里有丫鬟换好的热水,用具齐全。尚小书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秉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真理,霎时空气中弥漫氤氲水气。 等他再出来时,身着交领白禅,帛绅玄裳,滚银直褙,一双踏月归来履。墨发分上下两截,上截往后半束,别一支和田白玉钗,下截披散,青丝飘然,神采飞扬。月眉星眸,清新俊逸,朱唇点脂,左手捻珠,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这些都是尚府的人临时替他准备的新衣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拿到了尚大公子的房里,看起来早有预谋。 “还没起床?”他有些诧异的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尚大官和床下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的阿满。 阿满抬头看了他一眼,满是哀怨无奈和,惊为天人? 尚小书挑了挑眉,“看着我干嘛,脸上有花呢?” 阿满怔住了,听闻忙点头,“尚先生长得真好看,春风满脸桃花正艳。” “咯咯咯咯。”尚先生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老狐狸,那瞬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停住了笑,“别这么见外,我把你看做弟弟,你喊我哥吧。” “尚,尚哥哥?”阿满小心翼翼的叫着。 “满弟。”尚小书乐呵呵的应道。 “尚哥哥。”阿满雀跃起来,他有兄弟了,那还是他很崇拜的人。 被窝里,尚大官硬是在五月的酷暑下颤出一身鸡皮疙瘩。鸡皮还没起完,忽然被窝一凉,反应过来是尚小书把被子偷走了,尚大官急得跃身去抓被角,被角没摸到,身子一歪往床外栽去。 说时迟那时快,阿满一把捞住尚大官,天旋地转过后,等尚大官脑子清醒点时,阿满已经像偷猪仔一样把他抱去了浴室。 尚大官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逃脱都没开始就被精心安排的明明白白。仪式感极强的尚大官当然不会遗漏最后一个环节,他开始蹬手蹬腿大喊大叫,强力宣泄不满。 阿满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唠唠叨叨,“公子你都长大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了,别人会笑话你的。” 尚大官语塞,内心挣扎,没有长大!还是小孩!他悲愤的望向玄关处,尚小书正抱着被子看热闹呢。不过他今儿这身,当真好看。 “你们这是,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乌合之众,以下犯上,同流合污......”尚大官倔强抗战到底,开始用尽所学词汇胡诌起来。 梳洗完毕出来的尚大官已经焕然一新,完全不见泼洒打滚,气急败坏之相。 一身内炎外赤右襟,腰间妃色琥珀,一双步步生莲胭脂履,把前额发编成三股结辫置与脑后。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脸雍容闲雅,寡鹄孤鸾,好一个翩翩男儿郎。 三人走去偏厅,阿满率先小跑进去拱手汇报,“老爷,少爷,少夫人,公子和尚先生来了。”话音刚落,尚小书尚大官同时迈腿进屋。 “给爷爷请安,给父亲娘亲请安。大官今早又懒床了,让长辈久等,大官错了。”尚大官一进门就立刻跪安谢罪,让原本想责备他两句的父亲哑口无言。 爷爷轻笑起来,“真是混世个小魔王,明天还不是让人好等。”又翘首道,“这就是尚先生了吧。” 尚小书颌首低眉,作躬揖礼,“见过尚老爷,少爷,少夫人。尚某名小书,现任大官的先生,请多多指教。” 尚光细细打量这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脱口而出,“我瞧着先生好生眼熟,似曾相识。可又确实没见过先生,那么熟悉感从何谈起?怪哉,怪哉。” 尚小书抬头与尚老爷对视,左颊梨涡一现,“得与老爷面熟小书荣幸,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缘分玄乎,不怪哉。” 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原来尚先生是这番见解。”尚老爷赞赏的点点头,“才貌双全,文质彬彬,尚先生不愧是青年才俊,大官拜你为师,老夫赞可。” “老爷过奖,尚小书当不起如此谬赞。如今能锦衣玉食,不再奔波劳碌,全因尚府菩萨心肠,小书自当全力相报。”尚小书又开始了装腔作势的慷慨陈词。 尚老爷点头道善,尚少爷,少夫人交口称赞,阿满满眼钦佩,尚小书不骄不躁。 尚大官哈欠连连,开口打破太平宁静的气氛,“爷爷,爹,娘,我们上街去了。” “先把早膳用了。”娘亲连忙唤住连蹦带跳的尚大官。 外面好吃的那么多,谁要吃这司空见惯的早膳! 尚大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娘亲,这世间疾苦多如牛毛,岂能坐视不理,孩儿忧心忡忡如何吃得下早膳,这赶着出府私访,体恤民情啊。”说完横冲直撞跑了出去。 尚小书、阿满连忙告退,提步跟上。爷爷叹息,万般无奈。爹爹扶额,无计可施。娘亲被唬得一愣一愣。 临安街头,以尚大官为首,尚小书、阿满为辅的“南宋御街三杰”浩浩荡荡的上街,美名其曰——探察民意,普度众生。 尚大官一身张扬红色,编额散发,乌黑发亮,胸前佩戴银鹿锁牌。龙駨凤雏,足以窥见日后必定华封三祝。 尚小书一身白衣绝尘,青丝半束半披,如云飘逸,手指不紧不慢的转着那二十一颗珠子。明眸皓齿,面如傅粉,不知羡煞多少姑娘。 阿满身着银灰褒衣,腰间别一把故弄玄虚的佩剑,脚蹬黑瑾鞮靴,纶巾高马尾,浓眉大眼,眉间一派英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三人并肩而行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尚大官踌躇满志,傲气十足,意气风发的昂首挺胸。阿满低眉垂眼,忸怩不安,走得健步如飞。尚小书双瞳剪水,顾盼生姿,梨颊微涡,一步三摇。少女们一个个霞飞双颊,翘首跂蹱,春心荡漾。 “公子,咱们去哪啊?”阿满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像极了做错事的可怜孩子。 “人生四字,吃喝玩乐!”尚大官搓着手垂涎三尺,“小书你是不是不吃荤?” 尚小书无语凝噎,他头往天一甩继续厚脸皮,“谁说我不吃的,我又不是和尚。” “哎哎哎,你昨儿不是说什么不可杀生,只吃素......”话没说完,尚小书扯着阿满就走,“满弟,你看前面是什么?我们快去瞧瞧。” 阿满开心的跟着新大哥跑,敢问公子是什么? “你跑什么啊,敢说不敢认,非君子!”尚大官在后面气急败坏。 “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呢!”尚小书悠悠丢下一句,人影化成白点。 “就你歪理多!喂,等等啊!”尚大官一手晃着宽大的衣袖一手提着碍事的衣摆欲哭无泪,他身子这么小本来就撑不起这些繁琐华服,但谁让他死要面子不肯穿便装呢。 街上人来人往,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小公子都捂嘴偷笑了起来。 “别走这么快!慢点,慢点.....”尚大官有气无力的喊着。 尚小书耳不充闻,大步流星。他双腿修长,一步顶尚大官的小短腿两三步。 “阿满你这个叛徒!”七八岁的小孩在大街中央气愤地仰天长啸。 这早,烈日炎炎骄阳似火,东市的海棠树上惊出六三雀鸟,直冲云霄。 第五章及时行乐 自大内和宁门外,新路南北,早间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以至朝天门、清河坊、中瓦前、灞头、官巷口、棚心、众安桥,食物店铺,人烟浩穰。其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唯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其余坊巷市井,买卖关扑,酒楼歌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买早市者,复起开门。无论四时皆然。——《都城纪胜》 南宋经济鼎盛,单凭一条临安御街就足有数万商铺,临安城一半百姓都居住于此。御街可分为三段,从万松岭到鼓楼,是临安的政治中心,靠近皇宫、朝廷中枢机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集中,这里的店铺大多经营金银珍宝。 第二段从鼓楼到众安桥,以羊坝头,官巷口为中心,商业中心,经营日常生活用品,这里名店、老店云集,有名可查的多达一百二十多家。 最后一段从众安桥至武林路、凤起路口结束,形成了商贸与文化娱乐相结合的街段,这里有都城最大的娱乐中心——北瓦,日夜表演杂剧、歌舞、傀儡戏、杂技、影戏、说书等多种戏艺,每天有数千市民在这里游乐休闲。 民以食为天。其中南宋饮食业尤为发达,包括茶肆、酒楼、分茶酒店、面食店、饼店、鱼行、肉行、荤素从食店等。 京城内高档的酒楼就有七十二家,州东宋门外的仁和店、姜店,州西宜城楼、药张四店、班楼,金梁桥下刘楼,曹门蛮王家、奶酪张家,州北八仙楼,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郑门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景灵宫东墙长庆楼等。 一般的食店茶肆更是数不胜数,其名店如有杂货场前甘豆汤、戈家蜜枣儿、官巷口光家羹、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涌金门灌肺、五间楼前周五郎蜜煎铺、太平坊大街东南角虾蟆眼酒店、朝天门里朱家元子糖蜜糕铺、和乐楼、熙春楼等。 一天去十家,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尚小书选了名字最长的那家“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抬脚迈了进去。 有书记载: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濩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这不,腰里系着青花布巾,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的焌糟手脚麻利地换汤斟酒。 “客官上雅座,要点什么小食?”她讨好的笑着,这两位一看就是有钱的主。 “要一碗丁香馄饨,一碗银丝冷陶,一份胡饼、一碗豆子大枣大麦粥。”尚小书笑的亲切,落落大方,一来就点压饿的吃食。 临安市内出售各种面点,诸色包子、诸色角儿、诸色果实、诸色从食,统称“蒸作从食”。另临安的五味粥,开封又称七宝五味粥。有诗云:锼姜屑桂浇蔗糖,滑甘无比胜黄粱。 焌糟被笑容晃得老脸一红,连忙转眼看着阿满。 “来一份水团、一份蓬糕、一份粉糍。”阿满尤喜糕点小样,摩拳擦掌,垂涎欲滴。 蓬糕——“采白蓬嫩者,熟煮,细捣,和米粉,加以白糖蒸熟”。 水团——“秫粉包糖,香汤浴之”。 粉糍——“粉米蒸成,加糖曰饴”。 临安的糕点素有“酥蜜裹食,天下无比,入口便化”之称。 另一边,闲汉搀着狼狈万状的尚大官进雅座。 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 阿满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主子,给了闲汉散钱把他打发走。 “公子喝茶,歇歇。”阿满忙不迭的递水,一手抚着尚大官的背帮他顺气。 尚小书悠闲的看着主仆俩一唱一和,尚大官抬起头瞪着他,他挑了挑眉熟视无睹,尚大官焉下了头继续喝水。他忽觉好笑,这活灵活现的样子真像极了当初的自己。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尚大官缓了缓气,又恢复从容不迫,优雅大方的贵公子形象,“把博士喊来。” 这“博士”便是酒楼大厨,厮波听了忙拉来“茶饭量酒博士”,丝毫不敢怠慢。 “不知公子想吃什么?”茶饭量酒博士耳垂宽大,酒肚显著,眼睛笑成一条线,像个弥勒。 “洗手蟹、旋炙猪皮肉、野鸭肉、紫苏鱼、狮子头、羊角子、金丝肚羹、假...”尚大官硬是把野狐两字咽了下去。 “要假野狐吗公子?”大伯乐呵呵的问。 一道寒光射了过来,尚大官顿时感到锋芒刺背。“不,不,要盘兔,盘兔。” “好,各位公子稍等。”茶饭量酒博士退了下去。 尚大官平日最爱虾蟹。 洗手蟹是用橙汁酿制的螃蟹,橙子的果香混合螃蟹的鲜美,非但不怪反而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味,而且做这道菜速度非常快,洗个手的功夫就可以吃,故名——洗手蟹。 “公子不是想要狐狸吗?怎么点了盘兔?”阿满不知死活的问。 “因为,盘兔很应景呀,小叛徒。”尚大官不咸不淡讲着,那尾音压得阿满噤若寒蝉。 “满弟,你很想吃狐狸?”尚小书轻飘飘一句问话,偏偏冷得让阿满心惊胆战。 “公子,尚兄,我上街上给你们买些蜜饯闲口。”阿满不知得罪了谁,连忙找借口溜走。 包间内只剩下尚大官和尚小书,尚大官顿觉坐如针毡,“小书,你说的身世是真的吗?” “嗯,真的。”尚小书歪头笑答。 “那,那你真可怜。”平日巧舌如簧,伶牙俐齿的尚大官此时却笨嘴拙舌,顿口无言。 “不会。”尚小书摇摇头自顾自道,“我住在荒山野岭,虽说枯燥无味,但远离尘世喧嚣。深处一间茅屋,围一圈木篱,门外一片竹林,靠水吃水,靠山吃山,自给自足,随心所欲。看日升日落,数鸟出鸟归,栽花种菜,谈花赋月,讲经论文,岂曰快哉,何为可怜?” “可是与世隔绝未免诸多不便。”尚大官顿了顿,“若是有急事无法及时得知,生病无法及时医治,出行时交通堵塞,没有家人好友相伴聊以苦闷,世间繁华三千怎不心生向往?别人都说世外桃源,绝世高人,清心寡欲,潇洒快意,我只觉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是为可怜。”尚大官完全是另一番见解。 尚小书轻轻低头凑到尚大官耳边,“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只狐狸呀!”说完,爽朗大笑起来。 尚大官老气横秋的叹气,“狐狸就这么无所顾忌?” “公子,阿满回来了。”没多久,阿满就捧着从着白虔布衫,拿青花手巾,挟白磁缸子的小儿子那买的乃旋炒银杏、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镇府浊梨、河阴石榴、河阳查子、回马孛萄、西川乳糖、绵枨金橘进来,献宝似的一堆摆在桌上。 透过诸般蜜煎香药,果子罐子看去,尚大官笑容无忧。 你若是有天遇到命中注定之人,而那人要扯着你去荒山野岭住一辈子,那哪怕有急事无法及时得知,生病无法及时医治,出行时交通堵塞等,诸多不便都能习以为常并苦中作乐。 尚小书望向窗外,宽大无波的河面上各种船儿往来如织,身穿华服的夫人们在品茶扇风谈笑风生,船夫相互问候着又匆匆擦肩。 桥上人们摩肩接踵,熙来攘往,有个书生捡了姑娘的香包,有位少侠帮大叔推车。街上更是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有人摆摊叫卖,有人信步慢看,有人游玩观赏。 但如果命中注定之人没有隐世的习惯,待在这种人间嘈杂里也挺不错的。 尚小书感慨舒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金铃一响,打断了尚小书的思绪万千往事如昨。珍馐美味纷纷呈了上来,色味俱佳,秀色可餐。 吾辈入店,用一等琉璃浅棱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菜蔬精细,谓之“造齑”。每碗几十文,也算惠好。 三人食指大动,纷纷持银制碗筷,津津有味。吃相十分优雅,慢条斯理。 无论早市晚市,食店总是客如云集,络绎不绝。沏一壶乌龙茶,点上几盘行菜,细嚼慢咽,慢慢品尝,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瞧门外车水马龙,往来如织,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恰时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谓之“礼客”,亦谓之“打酒坐”,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 兴上头时,又有卖豆腐干甜瓜籽或蚕豆萝卜之类,也不管不问酒客买与不买,四处散发然后向坐客得钱的人进来,谓之“撒暂”。 如此这般野蛮霸道处处有之,唯州桥炭张家、奶酪张家,不放前项人入店,亦不卖下酒,唯以好淹藏菜蔬,卖一色好酒。 “咱们下次去桥炭张家,奶酪张家。”尚大官招招手,尚小书、阿满皆侧耳去听,听此埋怨,也是举手赞同。 吃饱喝足后当然是去肆意玩乐了。坊巷院落,市井街道,茶坊酒店,勾肆饮食,纵横万数,莫知纪极,处处拥门。 东大街上,大家小件,采集购物无不聚于此,幞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 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食店甚盛,丁家素茶、小甜水巷、李庆糟姜铺。 妓馆亦多,乃脂皮画曲妓馆。向北曲东税务街、高头街,向南讲堂巷、孙殿丞药铺、靴店。出界息巷,巷口宋家生药铺,本铺中两壁皆李成所画山水。 三人过街窜巷到了最大的御街绸庄,店里华盖云集,门庭若市。架上布匹堆积如山,墙上摆着最新款的成衣样式。 在绸庄大厅的一角,几个绣娘正在工作,巧手翻飞,娴熟无比,五颜六色的丝线转眼在丝绸上变成了各种山水花卉的图样,在飞针走线时,几个人还谈笑风生,唠着家常。跑堂拉货的小伙跑出跑进,在人群里来回穿梭,汗流浃背。 “尚少爷里头请。”一位身穿圆领鸦青袍的老者迎了上来,显然认识尚大官。 三人跟着老者来到贵宾座,视野豁然开朗,包间布置华丽,一进来立小厮奉茶供果。老者招招手,又有人捧着布料近前,“尚少爷,这些都是庄家新进的好布,您瞧瞧看。” 尚大官点点头,是上成的料。种类齐全繁多,宋锦、蜀锦、云锦、烟纱、软烟罗、织锦、罗绸、广绫、古香缎、花软缎、天香绢,皆有。颜色也赏心悦目,鹅蛋、深兰、藕荷、芙蓉、玉涡、蜜合、羽蓝,素青、樱红、湖碧、品竹,具佳。 “拿石榴红繁花丝锦做成短袄,拿木兰双秀罗做琵琶衿上裳,拿翠蓝马面布做下袍,拿百蝶穿花红洋缎做披篷,拿烟罗紫绡做云雁装,拿如意绫霞做长褂。”尚大官挑剔的点了六匹布,阿满忙把选中的布料捡了出来。 “尚公子真是好眼光。”老者摸摸胡子,有眼力见的裁缝连忙上前给尚大官量身。 “记得做窄体,把广袖宽摆给我去了。”尚大官不忘吩咐。阿满心生疑惑却没有开口,公子平日素爱大罗轻飘的衣裳,今儿不知怎么又换性子了。 尚小书对此了然于心。朝日撇下尚大官让他好追一场,如今的尚大公子对华而不实有了深刻理解,往后看见宽衣大袍想起的也只有丢脸的事了。 “小书,你也选。”耳边传来尚大官稚幼的童音,低头一看,撞进了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眸。 “承蒙公子厚爱,只是管家已为小书添置新衣着实不必再选。”尚小书的嗓音很好听,像挂在窗户前的山铃。 “叫你选就选嘛,本公子的人怎么能寒寒酸酸呢,这不丢尚府的脸?跟着我以后只能锦衣华服,吃香喝辣。”尚大官黑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霸气挥挥手,小厮立即又捧着布匹到尚小书面前。 尚小书也不再推脱客气,“取水雾绿草绮,青烟游鳞绫,桂子绿沈纱,掐花青绢,藤青曳罗,莲青夹金缎,岚碧霞云纹绸,翡翠水仙丝,翠纹织锦,各做襟衣,下裙,长袍,霞帔,小袄,平服,绣衫,锦装,大氅。”他韩信点兵似的点出几匹,老者脸上的笑褶挤在一起,亲手把布匹包好。一旁做衣师傅立马上前测量尺码。 “怎么全都是青绿色的?”尚大官摇头,这家伙选的色调也太单一了吧。 “青绿多好看,翠碧欲滴。”尚小书放下平举的双臂,调侃起来,“哪像尚公子一身酡红极艳,像食盘里的大虾。” 尚大官的脸涨成了彤色,胜似抹了胭脂,倒也跟赤服相得益彰。他转身喊道,“给我再来一匹蟹壳青!” 从布庄出来时烈日高挂,三人沿街玩乐,有说有笑,南宋之大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单论吃食,品种丰富多样,肆店遍地开花,更有名声在外的店让多少人不远万里,不惜重金蜂拥而至,候了许久,只为一碗招牌。 集市通宵达旦,生意兴隆,夏天里的水饭、麻饮细粉、素签沙糖、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鸡头穰沙糖、荔枝膏、广芥瓜儿、杏片、莴苣笋、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现正是时候,买来皆用梅红匣儿盛贮边走边吃。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一路从东道走到西街,日头已隐隐下山,食店内飘出阵阵饭香。虽说尚大官三人吃了一路,但走动的多,肚子没几分饱底。现时干脆坐在临河的街边茶肆歇脚,好好吃上一顿。 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又托小儿买来炙鸡、脆筋巴子、姜虾、酒蟹、时果生菜。 三人大口吃肉,扯着家常。晚风抚面,江水泛起波波潮花,看华灯初上,暮色将近,商贩挂灯铺店,张罗夜市,游人成群结伴,纷至沓来。 歇息够了后,又转碾上南路北巷。向晚的街上多是卖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动使之类。街南的桑家瓦子,近北的中瓦,瓦中多有茶坊、珠玉、观舞、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 要是逛累了就去瓦舍里看看表演,那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勾栏,其中最大的“象棚”,一次居然可以容纳几千人。瓦舍天天有演出,今日贴出的招子正好是当下最热的“女子相扑”。 “小孩子不要看这个。”尚小书摇摇头,“我带你去看皮影戏。” “白日出门,怎么转眼就夜色?”尚大官听着小曲,玩弄韩信背水之战的戏画。 “因为大官和小书都很开心。”尚小书同样听着小曲,摆弄着韩信胯下之辱的戏画。 “小书,我们待会去北瓦看夜市吧,爷爷说夜市可好玩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临安的夜市有多繁华美丽。”尚大官放下戏画,满眼希翼。 “夜市?大官想去我便陪你。夫为乐,为乐当及时。”尚小书牵起尚大官的手往北瓦走去。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整个临安城的夜晚张灯结彩,美不胜收。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 吃食偏多,亦有绕酸錴、猪胰、胡饼、和菜饼、獾儿、野狐肉、果木翘羹、灌肠、香糖果子之类。新奇玩意琳琅满目,丰富多彩,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若不是尚小书紧紧抓着尚大官,指不定他又上哪去抱只狐狸回家了。 “砰——砰”浓重的黑幕绽开一簇簇烟火,映在每双瞳孔里。 衣袖被紧紧拽了一下,“快,快许愿!”说完尚大官对着满空烟花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尚小书愣了,但他随即双掌合十,虔诚的合上了眼。 ‘望今生,永不分离。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负我辜伊’。 可怜回府通报又匆匆跑去戏台的阿满,进去一看早已人走茶凉。 “公子!公子!尚大哥,尚大哥!”大街上又出现跌跌撞撞迷迷糊糊的少年。 “砰”一声响,空中炸出绚丽烟火,阿满抬头一望两眼发黑,顿感心力憔悴,苦不堪言。 是好相知,不相见,只相思。凤弦再续,鸾鉴重窥。   第六章有个坏人 “五更啦,起床啦,五更啦,起床啦,五更啦......”一大清早尚大官的耳边就传来嗡嗡不断的声音。 “干嘛去?”他昏睡着,手无意识挥摆。 “去找黄金屋,颜如玉呀,去找黄金屋,颜如玉呀......”那声音还是不绝于耳。 “不去,不去。”尚大官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阿满和尚小书对视一眼,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尚大官便一激灵的坐了起来,嘴里尖叫,“快来人啊!有刺客!阿满救命啊!” “公子没事,没有刺客,阿满在这,没事。”阿满连忙安抚受惊的尚大官。 尚大官轻轻睁眼,一看不要紧,这次被吓得结结实实。尚小书和阿满一个站立一个半跪,在床头前不怀好意的虎视眈眈着。 “你,你们想干嘛?”说着,手不自觉抓紧被子。 “今日我们识字,读书,作文。”尚小书一把把尚大官虏了下床。 “不!我不要离开床!放开我!”尚大官又故伎重演,每早都要来场逼良为娼的戏码。 “公子,阿满去准备吃食,叫丫鬟来伺候您梳洗。”阿满说着就要退出去。 “不必喊人,我来服侍公子。”尚小书出声,转过身捂住了那张正要嗷嗷大叫的嘴。 阿满点点头,爱莫能助的看了看踢脚蹬腿的尚大官一眼,关上了房门。 “尚大哥这招真好使。”廊上,他掏出藏在袖口的冷水手帕,刚刚“啪”的一下,还真是,意犹未尽啊。 “公子,现在已经卯时。闻鸡起早,天经地义。”尚小书看着一身藕粉色亵衣的尚大官,毫不心软的把他丢到了澡盆里。 “到底是谁规定的十二时辰啊!”尚大官在水里扑腾着,怆地呼天。 “其俗每以草青为一岁。人有问其岁则曰几草矣,亦常问彼生月日,笑而答曰,初不知之,亦不能记其春与秋也。”他恶趣味的笑了起来。“真像只在热水里扑腾的小乳猪。” “你这青裳白衫还像只大青蛙呢!”耳尖的尚大官不服的喊了起来,把沿边的衣服扔了一地。 尚小书好脾气地一一捡了起来,“大官,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做事,不能老依赖别人的照顾。” “有人会一直照顾我的。”尚大官撇着嘴丝毫不在意,他有爷爷,爹娘,阿满......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尚小书把衣服重新搭回盆边。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干嘛!”我尖叫起来,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水,床边的他负着身子拿着湿手绢笑眯眯地看着惊慌失措的我。 “小输,现在卯时,该起床了。”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划过竹林的轻风。 “卯时是什么?”我瞪着他,窗外一片朦朦亮,远处传来亘古晨钟声。 “自汉以下。历法渐密,于是以一日分为十二时,盖不知始于何人,而至今遵而不废。十二之时分为:子时,夜半。丑时,鸡鸣。寅时,平旦。卯时,日出。辰时,食时。巳时,隅中。午时,日中。未时,日昳。申时,哺时。酉时,日入。戌时,黄昏。亥时,人定。”他卷好被铺,眉眼弯弯,“这样讲可懂?” “不懂。”我翻过身子又合上了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是卯时?再说,那是你们人族的时辰,与本狐何干?”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他一把提起了我的后领,好不得意,“先不说现在我是你师父,就按入乡随俗,你也得听我的!” “书呆子!倚老卖老,为老不尊,仗势欺狐!”我死死挣扎,奈何身小狐弱,怎么也斗不过他。 “小狐狸。”他轻轻笑着,把我丢到了温水里,“你这个样子真丑,像只癞蛤蟆哈哈哈。” 他笑得开怀,一点风度也不见了,我羞得没脸见狐,两只狐耳“倏”的冒出来。 “你,你才丑!天天灰扑扑的像只飞蛾!本狐一身翠绿皮毛比你美多了!”我冲着他张牙舞爪,把衣服撒了一地。 “当初有个坏人。”尚小书背过身子任由尚大官手忙脚乱的瞎折腾。 “站住!前路不通,请绕行。”阡陌小路上,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背着竹编箩的灰衣书生诧异地四处寻找起来,奇怪?明明有个声音,怎么不见人影。 “簌簌”一声响,荒草丛中转出来一只小狐狸,水汪汪的大眼睛跟书生对视着,让人怜爱。 “哦?刚刚是你在说话?”书生也不怕这光天化日之下狐狸开口说人话的怪事,弯下身子笑问。 反倒是小狐狸畏畏缩缩后退了几步,“嗯,你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有大妖怪,会吃人的!” “妖怪?”书生大笑起来,“何为妖怪?” “啊?这个,这个.....”小狐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难道一只狐狸会说话还不算妖怪吗? “你倒说说这妖怪长何模何样,又有哪般吃人的本事?”书生轻轻把狐狸捧了起来放在臂弯里,左手托着,右手不停的抚着那光滑的皮毛,“这狐狸毛可比南街口那条流着哈喇子大黄狗的皮毛舒服多了。” 小狐狸挣脱不开便随他去了,也不曾抗拒激烈,彷佛与眼前人有几分相识。只是心里还有点害怕,半眯着眼睛,后颈一直往里缩,四爪直挺挺的垂下,身躯僵硬的很,尾巴也立得像根棍子,毛也撒开了来,像支红鸡毛掸子。 “前面是我老大的领地,他就住在那顶峰上修炼。这山,归他管。” “这大山以地为底,以天为顶,其中有树有花,有石有水,有鸟有香,往来过客沧海一粟,栖息生者不计其数,一切无拘无束又井井有条,此间怎轮到你家老大来管?”书生看着山林景色,跟小狐狸较起了真。 狐狸挣脱着落地,直着身子认真道,“何人大胆!老大可是青丘狐族最有出息的后辈子孙,一来就占山称王,自此无人敢异议。” “那若是有人想进山安居该当如何?”书生笑问。 “如有人前来投靠,又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老大也自会收留。”小狐狸想了想道。 “若那人不愿做你老大的手下该当如何?”书生双眼放空,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这里,可真美啊。 身在高处,目光所及一片云海,红日外一圈圈的光晕照在云层上,五颜六色流光溢彩。远方的山群层峦叠嶂巍峨屹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近看,山的表面苍翠欲滴。远看,山又变换起颜色,有黄的、红的、黑的。尽头处,山天一色,往上是蓝,往下也是蓝,竟分辨不出哪块是群山,哪片又是晴空。正欲看个清楚,一阵风吹来云彩便挡住了视线。 峭壁上生出许多松树,傲骨挺拔。总有爱上蹿下跳的松鼠在树干上攀爬着。石缝里也长一片片的青苔,某个不经意的夜晚便冒出许多花儿来,不知名的爬虫就喜欢在这待着。 山顶大概有方水源,面壁上不断涌出溪流,蜿蜒曲折的经过山脉又在底部的洼坑汇成一池山泉。伸手一探,清爽舒心,还有甜味,似伴着香气而来。 “他昂然闯入了我的领地,光明磊落,安居乐业。我想方设法刁难打扰,偏偏他颇有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思前想后,本公子决定以退为进先礼后兵,开始拜他为师。每天学礼习武,看书识字。闲时喝酒谈茶,诗词歌赋,听听他吹笛子,讲些芝麻小事。君子之交淡若水。相处久了,倒也觉得他人蛮不错。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拜他这样的人为师也算三生有幸,子曰:见贤思齐焉。”尚小书大概没发觉,自己谈起那人时眼睛都在发光,眼底满是温柔。 “他真的是个坏人?”尚大官从浴盆里湿漉漉的爬出来,笨重地系起衣衫。 尚小书回神,手忙脚乱的帮他穿衣服,勾起一丝苦笑,“是好是坏谁敢断言,好人不一定一直是好人,而坏人可能也会变成好人,但他啊,自然是坏人了。” “近朱者赤,那小书必定也是坏人喽。”尚大官对着镜子正正衣领,话锋一转,“近墨者黑,我现在也是坏人了,坏人又如何,在我心里尚小书就是好人。” “为什么?”尚小书一脸和煦,歪头看着男孩。 “此言无解。但学生有另一问,不请自来,神神叨叨,不进油盐,逼人拜师学艺,此人到底是你师父还是我师父呢?”尚大官笑眯眯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这,这。尚小书哑然失笑,什么时候我也变成你这个书呆子了。 “这是我的地方!”有位美貌的青衣少年站在一间竹篁前不顾仪态的大声嚷嚷着。 “现在,也归我的。”竹篁里走出个灰头土脸的男子,清瘦高挑,一身破旧衣服,眼睛却神采奕奕。 “我们再比!”少年双手叉腰甚是不服。 “还比?”男子也学他那般双手叉腰。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久久对持着,那画面滑稽极了。 “这次我们比...比文!”青衣咬牙切齿。 “你,会吗?”布衣毫不掩饰心里的怀疑,上下打量着风风火火的青衣。 “少看不起狐,我能学的本领可多了。”青衣笑着,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我若赢了,你便不是山中大王,不得横行霸道,要安安分分做这山中的住客。”布衣胸有成竹,一副胜券在握。 “成交!你若输了就立刻滚蛋。”青衣傲道,辛辛苦苦占领的山头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布衣好似看穿了他的小九九,“不得使用捷径作弊,来,这给你带上。” “你干了什么?”青衣皱眉,戴上佛珠后怎么也脱不下来。 “放心,砗磲只能束缚居心叵测的歪门邪道,若是心思纯正是不受影响的。这样比试公平公正。”一番话说得用心良苦胸无城府。 “你凭什么这么干!凭什么!”一声大叫,撕心裂肺。 那天天气尚好,黄鹂啾啾,一人结束了漂泊流浪的生活,在一处深山里建立一间世外竹篁,打算就此安家立业扎根发芽。 一狐完结了宁静安稳的修炼,苦心专研起了书籍汉字,立誓要一雪前耻。 从此,无人打扰的野岭来了三只唧唧歪歪的狐狸和一位多管闲事的人,平添几分聒噪热闹。 第七章读书之时 “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栗,鬼夜哭。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栗。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他春衫执笔,一笑倾城。“我今儿,教你“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青石书案前,尚小书左手攥拳负于身后,右手高举捧着书卷,一字一句的读着,声声朗耳,也颇有教书先生的斯文气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和地都是黑黄色的,宇宙是荒凉混沌的。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太阳正了又斜,月亮圆了又缺,满天的星星列布天中就成了星宿......”尚大官倒也很配合,趴在纸上,握着狼毫一字一句写着,积极回应尚小书,虽说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但也丝毫不减对学习的热情,“我说的对不对,小书?” “对,大官真聪明。”尚小书给足尚大官面子,“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夏天过去,冬天又来,秋天收获,春天储藏,积累数年的闰余并成一个月放在闰年里,古人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阴阳。”他提起兔毫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上字,朴茂工稳,瘦劲清峻。 阿满在旁磨着墨,大气不敢出,心里甚是欣慰。尚大哥不知哪来那么多法子,跟公子打了个赌,公子就亢奋起来了,学什么都兴致勃勃。 庭院里的橘树上一窝喜鹊喧嚣,渐上炎炎暑气。有夏歌传来“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小书,你读书时是怎样的?”尚大官突然抬起头问。 “这个啊,说来话长了......”逆光而站的背影显得有点单薄,周身一度经年萧萧。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柕。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文文弱弱的书生此时在乡野间勤勤恳恳挥舞着锄头料理那新种的小豆苗,一抹额头全是大汗淋漓,扬声念着《三字经》,脸色红润,笑意盈盈。 扛不住毒日的豆苗黄黄怏怏,刚长出来的瓜苗也被虫咬得稀稀疏疏,菜苗看起来无精打采命不久矣,树苗甩光叶子一命呜呼,然而这一切都没影响他的好心情。 抬头往上望去,阳光透过青翠欲滴的枇杷树枝变得斑驳,粗大的枝桠上躺着一位俊俏公子,打薄了碎光敷在脸上,他左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右手指节分明,把玩着黄澄澄的枇杷,双目半闭,哼唱一首不成调的曲儿,“青丘那座山呀坡呀,有群狐儿得道成仙呀,九条尾巴法力无边,一生快活逍遥啊...” 树下笔直站着一名黑衣少年,发丝粘上一片枇杷叶,双手抱臂,臂弯里夹着一把鱼纹剑,屹立不倒,眼神犀利,活脱一个忠诚的侍卫。 “小狐狸,快跟着我念。”书生直起腰板,支着锄头解开腰间葫芦。“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恶,其善伪也。”俊俏公子咬了一口枇杷,依旧哼着小曲儿,秋黄的汁水顺着嫣红的嘴角流向雪白颈间,慢慢悠悠,声音如枇杷般香甜。 “性初为恶,教学移善。做人学习应当则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书生走到树荫下,喝起山泉乘凉,“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我不要学这些,尽是些读书道理,要教就教些有用的东西。”俊俏公子斜眼一瞟,翻身落地,衣袂飘飘。 “哦?那你想学什么?”书生觉得好笑,挑了挑眉看着比他矮了一头的少年。 “四书五经,宫商角徵羽,礼乐射艺书数。”那公子也不甘示弱,同样挑眉仰头跟他对视。 “很有志气嘛,小狐狸。”书生乐了,点了点他鼻尖,扛起锄头又扎进田里埋头苦干。 “不准叫我小狐狸!按辈分我还是你太爷爷呢!”俊俏公子在松软的田里跺了跺脚,地面便有了一个土坑,他狠狠把果实丢了进去转身离开。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三年后这个位置长了一颗枇杷树,竟是整片山里三十年来长得最好的一颗。 虾兵走了过来,嘴里叼着河虾,自言自语,“老大认贼作父了啊.....” “那叫大丈夫能屈能伸。”蟹将低头看了他一眼,把枇杷叶拂了下去。 昨日明明是另一番光景。 “既然要比文,那你得先教我才成。”傍晚时分,一名青衣公子立在门口良久,终于狠下心开口,脸上满是不可一世。 “教你可以,拜我为师。”烛影摇曳,书生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答应极快,却同样自持清高。 “你想得美!”青衣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 “你觉得你能自学成才吗?我不教,你便不会,那我便赢。而后在此长住,不走了!”布衣得意得欠揍,慢条斯理倒了一杯茶。 “非人哉!”不管怎么想,这一步步都是早有预谋的圈套。 “第一课,兵不厌诈。”灰衣笑眯眯的,比狐狸更像狐狸。 那晚,山谷里一直回荡着狐嚎,延绵起伏,余音绕梁。 靠墙摆放五六个藤草编制的柜子,满满当当塞着书籍,上面白纸黑字画满一个个小小的九曲连环的符号,这些,他们称之为“汉字”,而我,看不懂。 “你识的字吗?要不我教你啊!”不知什么时候,那人挑水回来了,看着屋中把他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的罪魁祸首也只是咧嘴一笑。 虾兵这个家伙!我啐了一口。本想着要比文先了解下“文”是个什么东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手下在外望风,自己钻进这家伙屋里翻箱倒柜,找是找出来了,发现比天书还难,这就够恼羞成怒了,还被抓了现行!有失狐面,有失狐面。 囧态毕露也要维持风度,想到这,我继续嘴硬,“我为何要学字?何时轮到你来教本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随意抽了一本,指着面上三块黑黑的东西问我。“狐仙可知道这三字,应当读什么?”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心里暗叹,“我自是知道,但我为何要与你说?” 卡了半响,潇洒离去,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更为贴切。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别忘了是你要比文的啊!”他笑得好不得意,早已把我看穿。挥挥手里的书,“这叫,《山海经》!” “你!”我脚步一顿,回头瞪了他一眼,张嘴结舌。 “虾兵!虾兵!”我终是走了出来,对着旷野叫唤着。 “老大,我在这!”花丛深处一只扑着蝴蝶的狐狸蹦了出来。 一个爆粟砸得他晕头转向,“老大,你干嘛打我。”声音好不委屈。 “我让你干什么!天天就知道玩!不务正业!”我叉着腰教训着这只还不会化人形的同族。 “老大,我已经盯了很久了,他一直没来我才走的。”虾兵理直气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过什么,敌不来你不走!你就会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样三心二意怎么成大事啊?还有修炼法术也是,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没化人形,你对得起我们狐族的列祖列宗吗!”我气得不打一处来,苦口婆心语重心长。 从远处看,一位疯疯癫癫的少年捶胸跺脚,张牙舞爪对着空气比划嚷嚷。 “老大,你跟阿婆一样,什么事都扯到我变不了人形上。”小狐狸低下头,前爪刨地。 “本狐如此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怎么能跟唠唠叨叨的阿婆比!我看你是皮痒了,跟蟹将练武去!”我抓起他的后颈肉把他从地上提起甩了出去。 小狐崽子,一着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我一狐站在离竹篁不远处外思考起了狐生,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跟狡猾的人比武比文呢?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丢下山! “这么说来,你有异议?”洞中踏出一位着黛荷纱衫的少年,白净清爽,迎面扑来活泼灵动的气息,一双褐色眼眸,慵懒妖孽。亦正亦邪,似仙似妖。 “是啊,这川明亮丽,山河锦绣,岂能一人所有?”山间小路上立在云雾中的灰袍公子笑意浓浓,插着桃木钗的发髻散落几缕发丝随风飘扬,柱一节竹子,手腕处一串佛珠。 “那一决高下,胜负即分。”说着,身形一动便到了公子面前。 “子曰,君子动口不动手......”话音一落,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你,你怎么还打人呢!”公子嘴微张,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非君子。”少年挥挥手,勾起了笑。 “有道是先礼后兵.......”公子还欲感化教育,平心静气地继续念叨。 “你礼,我兵。”又是一拳。 “哎!你这人怎么还不讲理了!”公子一把握住了少年的拳头。 “非人哉!”那拳落在公子的鬓角。 “是可忍也,熟不可忍也?”公子揉揉太阳穴,拳头握紧,“既然如此......” 远处。 “虾兵,咱们要不要帮忙?” “放心,老大可厉害了。” “现在情况危急。” “一个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可我说的,是老大。” 那时的拜师拜的突如其来,没有称呼,没有准备,没有仪式,没有誓言,不经思考,顺其自然。理所应当的仿佛早该如此。 “你教我。” “想好了?” “想好了!” “诚意呢?” “...大人在上,受本狐一拜!” “咳咳咳咳...”此话一出,满是笑意的书生被呛得剧烈咳嗽,而一旁的少年一脸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小书,我写好了,你看!”尚大官欢快的叫了一声,阿满连忙拿起宣纸递到尚小书面前。满满一页字,字迹稚嫩,入木三分。 “不错,写的真好,规规矩矩工工整整的,比我第一次写字时的好看多了!”尚小书回神,细细看着赞赏道。 “小书第一次写的是什么?”尚大官好奇。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柕。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尚小书轻轻念了出来。 “是《三字经》!我会,爷爷教过呢,都是些读书大道理,学来有什么用呢?”尚大官开心嚷囔,又开一纸,边说边提笔,“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尚小书看着他的身影轻轻笑了,嘴里哼出那首许久不唱的歌,竟渐渐成调。 “青丘那座山呀,岩石坡呀,有群狐儿灵呀,女娲娘娘脚下听座,洞中苦心修炼呀,九千年就得道成仙,九条尾巴法力无边,青色皮毛祥瑞将现,一生快活逍遥啊,哎呀呀哎呀,快活乐逍遥啊,哎呀呀哎呀。” 第八章今夕何夕 “爷爷,你在画什么?”躺在罗汉榻上吃着三色羹的尚大官懒洋洋看着院外描着丹青的尚老爷。 “是一个梦。梦见了一座我从未见过的大山,山里很热闹,我在那建了一间竹庐,与世隔绝,自由自在。有一男孩常与我相伴,可他的容颜模糊不清,每当我想仔细看看,便醒过来了。”尚老爷搁下了笔,望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池塘,身边一股淡淡的忧愁化解不开。 池边一张玲珑案,桌上一张尚未完成的画,画中依山临水旁一间竹屋,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树下一男子吹着笛子看向远方,目光所及之处悬崖峭壁云雾袅袅,其中立一青衣少年,宽袖高扬,回首张望,脸蛋一片空白看不见容貌。 “爷爷梦见的男孩自然是我。”尚大官刮刮碗底把最后一口银羹吃进肚里,随口说到。 “胡闹,爷爷怎会不认得自己孙子?”尚老爷嗔笑一声,转头看向屋内。 尚小书正巧这时进屋,一抬眼竟对上尚关的的眸子,心神一晃 连忙俯身请安,“尚老爷早。” “尚先生来了,今儿要教大官什么?”尚老爷点点头,笑问。 “今日想教公子乐理。”尚小书奉上两支笛子,一支流光璀璨,翡翠玉笛。一支普普通通竹子做成,笛身刻着“孤关”二字,是他常随身别着的。 “乐理?”尚大官把玩长笛出声,“笛子爷爷好似也会呢。” “小书班门弄斧了,尚老爷上知天文地理,下晓乐理音律,不足为奇。”尚小书顿了一下,垂下眼睑启声。 “尚先生青年才俊,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自愧不如。”尚老爷乐了,连连摇头,“尚先生是在哪学的笛子?” “是一位故人相传。”尚小书抬起了头认真道,“那位故人仙风道骨,倒跟尚老爷有几分相似。” “哦?有如此缘分,老夫倒想拜会拜会此人。”尚老爷饶有兴趣。 “不巧的是,故人命薄,早已病逝,独留一片竹香。”尚小书轻轻摇摇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那还真是不巧。”老爷叹息一声,拿起尚小书手中那支竹笛,“孤关,这可是先生朋友的名号?” “正是,此人与我交心至深,乃似伯牙与钟子期。”交情真的很深吧,尚小书一谈起他,脸上都浮现出几分天真烂漫。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尚老爷对此羡艳,“能与尚先生如此交好,想必那位小友也是不可多得的高人。” “老爷言重了,那时我跟他隐居山林,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不过两个山村野夫罢了。”尚小书看着他哈哈一笑,好一个山村野夫。 “我说,你在捣腾什么呢?”我看着蹲在溪边一上午,对这给两段白竹又削又裁又钻又上漆的书呆子忍不住出声问,人还真能瞎折腾。 “这是“笛竹”,我在做“竹笛”。”他笑逐颜开,“笛,七孔筩也。管弦乐器,横吹能发曲调,其音优美清脆。瞧,再刻上字号便完美了!”书生握着那两根细长、七孔、还贴上了芦苇膜的竹子伸进水里冲了冲,扬起来跟我炫耀,阳光照在上面,显得晶莹剔透极了。 一支上刻着“孤关”,还有一支上刻着“佛狐”。 后来他说过,他是个孤独之人,连号都是孤。“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我摇头,“可是你在这,高山流水,闪闪发光。有家有知音有好友,不孤。” “佛狐”,是师父给爱徒起的字。这一语成谶的,哪怕当时我一直嚷着难听。 “能吃吗?”我轻蔑的看着他,同样扬起刚抓到的肥鳜鱼,鱼嘴吐着珍珠,鱼尾拍打沙石,鱼鳞上金光闪闪。 “人生不只有吃喝二字,还有......” “食、色,性也。”他还准备说什么,我抢着打断了,不忘添上一句,“出自《孟子·告子上》。”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苟子·劝学》。”他笑,举起刚折腾好的竹子凑到嘴巴。还真能发出声! “这叫什么曲?”我撇下鱼贴了过去。 “凤求凰。”他说。 “求偶?你也不过如此。”我拿起另一支笛身刻着“佛狐”的竹笛放指尖旋转。“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停下笛子来了兴趣,“人间四大美女不过西施,貂蝉,杨玉环,王昭君。那狐族的美女又是谁?”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们狐族两大美人,一是倾国倾城的妲己娘娘,二是——”我拖起了调子,果不其然,他八卦的伸长了脖子。 我压低声音,“二是,我。” “哈哈哈哈哈。”他毫无仪态的在地上打起滚,“《山海经》云: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惑。你?你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无知。”我气恼,“本公子眼若秋水,面若桃花,毛色是最上成的青色,皮毛有光泽,顺滑亮丽,还有九条尾巴。纵观整个青丘国何狐能跟我媲美?” “那他们两只呢?”书生捂着肚子双眼含笑,望向对岸捞虾捕蟹的两狐。 “我们歪瓜裂枣,皮毛粗糙,颜色暗淡,修行不够,怎么能跟老大比!”那两只见风使舵的狐狸仔可机灵着,一直暗暗观察对岸的情况,一觉不对劲,不等我开口就把自己一顿好贬。 “老大,您现在真是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知识渊博,才思敏捷,词藻华丽,我们祖先的在天之灵一定感到十分欣慰。”蟹将继续拍着马屁,我得意的看着那书呆子。 “他们都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真可怜啊。”书生拍了拍我肩膀吹起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找点吃的。”我白了他一眼,在石壁上刮起了鱼鳞,银片四溅。 “来,我教你。”他把笛子举到我面前,手把手教着,“诺,首先要这么握笛,双臂举着不能松懈,吸一口气,腰板挺直,食指放在三孔上....我吹一遍给你看。” “我想听《越人歌》。”我说。也不管肥鳜鱼了,努力学着他的样子,把竹子放到嘴边。 “看好了。”他起身,站在大石上,迎着太阳吹起那支自先秦留下来的曲子。 “你怎么什么都会。”我托着腮帮子渐渐认真起来,嘴里轻轻和着这首昨天刚学会的诗: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旁忙碌着处理河虾小蟹的虾兵蟹将窃窃私语起来,“《越人歌》是什么?” “就昨晚老大跟我们讲的故事。” “什么故事?昨晚我睁着眼睛睡的。”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楚国王子在游山玩水,水上泛舟的是位越人男子,他站在船头歌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声音委婉动听,有人把歌词翻译成楚国话告诉王子,王子听后十分开心的拥抱了那位划船人,并把绣花被盖到那人身上。然后这段佳话就流传至今,人们把越人唱的那首歌称为《越人歌》。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大没说。” “所以,那位楚国王子跟越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依不饶地问。哪有人讲故事就讲一半的。 “没后来了啊。”书生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 “我不信。”我变回狐狸窜上他床,“你不讲我就赖这不走了。” “狐仙自便,好困,睡了。”一张绣花被子迎头盖来,他翻了个身,鼾声渐起。 “没意思。”我嘀咕,怀里抱着“佛狐”,看向屋顶。缝隙间点点星光尽数倾泄,心中竟期待起来,明天,学什么东西?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爷爷在吹什么曲子?”尚大官歪头问到,不知何时,尚老爷拿起了玉笛大展身手。 “是汉时司马相如为卓文君所作的《凤求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尚老爷笑眯眯的吹起笛子,都多久没吹过了,好歹也没过于生疏。 “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啊。”尚大官似懂非懂。 “公子,你看。”尚小书提笔,“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你们大人求爱都这么热烈奔放的吗?”尚大官故作玄乎,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那你们小孩表达爱意有多内敛含蓄?”尚小书觉得好笑,顺着他的话问道。 尚大官清清嗓子,“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哟,这谁教的?”尚小书打趣着,“小小年纪懂得不少。” “当然是我爷爷教的。”尚大官冲尚老爷挤眉弄眼。 尚老爷苦笑一声,“爷爷要给你说的明明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他把笛子递给尚小书,“老夫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先生要教大官什么歌儿。” “让老爷见笑了。”尚小书接过笛子,有板有眼教了起来,“公子看好,这笛子要这么拿,无名指放在......” “真好听。”尚大官看着坐在廊阶上吹笛子的尚小书,指尖飞舞,全神贯注。 “这词是?”听着听着,尚老爷兴致盎然拿起另一张纸把词记录下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何哉。今生何求?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好词,好词。” 曲终,他连连称赞,“此歌何名?何人所作?” “无名无题。是一首远古时代流传下来,先民们表达美好生活的歌谣。”尚小书回答道。 “老夫倒没想到尚先生也是位向往隐居生活之人。”尚老爷笑容可掬。 “只是尚小书心无大志罢了。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尚小书付之一笑。 “如此说来,老夫也愿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尚老爷憧憬着。 尚小书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尚老爷真是热爱田园的人啊,他怎么才能知,田园苦,远不如江南乐。深夜惆怅独徘徊,却还用“两情若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聊以**。 尚老爷深思了一会儿,“我们给此歌取个名,叫‘空’如何?” “甚好。那它便叫‘空’。”尚小书不假思索答道。 《空》为何意?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爷爷,大官觉得歌里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跟您早上画的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尚大官突然出声。 “是呀,这歌词跟我所梦见的生活真像,我把它当题词正好。”尚老爷笑着点点头走到案前。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尚小书俯头看画,久久没有说话。 “小书,是这样吹吗?”尚大官笨拙的吹着笛子,声音尖锐刺耳。 洞内,小输正练着那竹笛,手指僵硬,动弹不得。音调断断续续,苟延残喘。 洞外,虾兵蟹将双手托着耳朵,看着星星,沉默不语。 “老大真是勤奋啊。”半响,虾兵说了一句。 “老大真是上进啊。”蟹将附和。 “要不,你去劝劝老大歇息?” “你去。” 如泣如诉的笛声延绵不断,彼此起伏。 “蟹将,给我打杯水来!”狐狸探头冲他们喊到。 “老大等着!”说罢,逃似的跑了。 虾兵认命的长叹一声,摘了芒草在嘴里叼着,哼哼唧唧的背诗,竟是书生教的那首《琵琶行》。‘岂无山歌与羌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对,就是这样。”尚小书回头一笑,活灵活现。 第九章与子偕老 “满弟,你这佩剑是哪来的?”尚小书颇有闲情逸致的修剪起花枝,漫不经心开口,趴在池边给尚大官捞蝌蚪的阿满闻声转过头去。 今早尚老爷带着尚少爷、少夫人进京朝拜,管家又把尚大官拖去算术打理,尚小书和阿满倒落了个清静。 “这是西海剑,我爹给我习武用的,平时他收着,等我再长大点就能放心交给我了吧。”阿满笑笑,如是说。 “当真是西海剑。”尚小书喃喃。又道,“那满弟可会武功?” “说来惭愧,阿满自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学艺不精,体弱多病,还照顾不好公子.....”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把捧着的瓷碗放在青石桌上,颓唐起来。 尚小书插着花笑道,“那你可想学武保护大官?” “自然是想。”阿满抬起头眼睛亮亮,“尚府如此厚待阿满,阿满愿意为此做牛做马,保护主子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的事。只怪阿满不争气,尚府每三年都会招进二三练头训练侍卫,但我是公子的贴身仆人,没资格进队。” 尚小书放下花剪,“若我,教你呢?” “尚兄会武?”阿满惊奇。 “纸上谈兵,略知一二。”尚小书沉思低吟。 “尚兄可否教我?”阿满跑来摇着尚小书的手。 “你一个文弱书生武功为何如此高强?”我身上敷着黑糊糊的草药不甘心的问。 “武功?”他倚靠老树愣了愣神,随即大笑,“等你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痴人说梦!”我冷笑。 他补着衣袖窟窿,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那时少不更事的我竟不知风水轮流转这浅显道理,日后这事但凡回想起来便是他的饭后谈资。 “很有骨气嘛小输,不亏是狐族第八十代大弟子啊。”他总会这么说,但怎么听都有一丝挖苦嘲讽的意味! 对了,他这功夫原来叫,五禽戏。 “当然可以。”尚小书回神对阿满笑着。“以武止戈。不是以戈止武,也不是以武止武。武不能止武,戈也不能止武。” 阿满听得稀里糊涂,“尚兄,我学武只为强身健体,保护公子。” “好,上武得道,平天下。中武入喆,安身心。下武精技,防侵害。”尚小书继续道,“既然你决心学武,便先把兵书看懂。” 他抱来一摞书,似乎早有预谋。 《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太白阴经》、《虎钤经》、《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本本齐全。 这回到阿满犯了难,“尚...尚兄,这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看完这兵书只会事半功倍。”尚小书笑眯眯地像只 老狐狸。 “那看完兵书是否就能学武了?”阿满掂量着书问道。 “没错。”尚小书点点头,“你有西海剑这么上乘的兵器,读点兵法后再扎一年半马步稳下盘然后便教你剑术。” “那这期间,尚兄可能教我些什么易学速成功法?”阿满终于露出笑颜。 “功法,易学速成?”尚小书眼睛转了转,“五步拳,醉八仙拳,九宫八卦步,都可。不过我先教你五禽戏,强身健体。” “五禽戏?”阿满一脸天真懵懂。 “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体轻便而欲食。普施行之,年九十余,耳目聪明,齿牙完坚。”尚小书念叨着《后汉书·华佗传》,手足霍霍,颇有疯子之态。 “快跟着我一起做,每戏八式,共四十式。”他擦擦额头的汗,拽起目瞪口呆的阿满群魔乱舞,暗暗道,我也就学了这个,早日教会你早日溜之大吉。 “尚兄,我,我就不必了吧?”阿满吓得连连后退,一边紧张张望四下有没有其他仆人。 “其威力之大,其功效之好,你得亲身试过了才知道。”尚小书舞得起劲,迷糊教导起阿满,“虎戏者,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即返距行,前、却各七过也。鹿戏者,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左三右二,左右伸脚,伸缩亦三亦二也。熊戏者,正仰以两手抱膝下,举头,左擗地七,右亦七,蹲地,以手左右托地。猿戏者,攀物自悬,伸缩身体,上下一七,以脚拘物自悬,左右七,手钩却立,按头各七。鸟戏者,双立手,翘一足,伸两臂,扬眉鼓力,各二七,坐伸脚,手挽足距各七,缩伸二臂各七也。” 没舞两下,阿满只觉浑身腰酸背痛,不由得哀嚎,“尚兄,今日到此为止吧,我,我不行了。” 尚小书喊着口号不肯放人,“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怎么这么虚弱?满弟,我跟你说,你好好学五禽戏,每日舞上一舞,任力为之,以汗出为度,有汗以粉涂身,我保你消谷食,益气力,除百病,能存行之者,必得延年。” “尚兄,我现在,只想看兵书。”阿满呼天撼地,偏偏学什么功法,一早去看兵书了多好。 “满弟,从今以后,你好好学文学武,若以后我不在大官身边了,你要护他周全。”尚小书停下手突然像变了个人,眼底都是阿满看不懂的情绪。 “尚兄,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阿满怔住了身形,极少见尚小书有这么认真诚恳的神色。 “我不去哪,只是有这么一天的话,刚刚说的,你得答应我。”尚小书又恢复气定神闲。 “不必尚兄说,这事阿满也一定会做到!”阿满握紧了剑柄,急切的就差立指起誓了。 “好,我信。”尚小书笑着摸摸他头。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中午时分,管家推着恍恍惚惚的尚大官进院,尚小书吃着茶点赏花,阿满泡着药浴长吁短叹。 “舒来兄。”尚小书起身笑迎。“公子回来了?” “尚先生。”管家微微躬身。 “舒来兄不必多礼。”尚小书连连摆手,忙把他托起。 “小书。”尚大官扑进他怀里,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九章算术》好难,我学不会。” “哈哈哈。”尚小书看着红了鼻子的尚大官笑了起来,“要不下次学学《孙子算经》?” “不要,不要,我不想算,不想接管尚府。”尚大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公子,您是尚府未来的家主,怎么能不学习不打理呢?”管家无奈,对这小主子毫无办法。 “我还小着呢。”尚大官嘟哝,转身去看牡丹插花,两耳不闻窗外事。 尚小书拍拍愁眉苦脸的管家深有同感,又欢慰道,“他是尚大官,叫大官,以后就是要当大官的。” 管家正欲开口,他转了个话题又道,“舒来兄,听阿满说那西海剑是您给的,此等宝物,不可多见啊。” “那剑确实不凡,尚先生好眼光。”管家摸摸胡子,款款道来,“我幼时流浪街头,生死未卜,西海剑就是那时在街上捡到的。说来也怪,街上人来人往,好好一把剑在地上也不见人要,我抱着它四处流离也没人来抢,更妙的是,那剑似与我有缘,我觉得它,就叫西海。” “它确实就叫西海剑。”尚小书望着管家居高莫测起来,“传说青丘之国,有两剑,一曰黄海,一曰西海。只传强中强者,能当万狐之首者。” 管家饶有兴趣的听着,“尚先生说的可是真事?” “那是自然,我可是狐妖欸!”尚小书一挑眉,得意洋洋。 狐妖吗?管家怔了怔,好像好久以前,有谁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但,明明就是仙子啊。 “尚先生果然见多识广。”半晌,他喃喃开口。 尚小书垂下眼睑轻轻皱了皱眉,“哈哈,小书随口一说,来兄莫要当真。怪志杂谈,不足挂齿。”随即舒展笑道,“阿满今日跟我学了五禽戏,正回屋内泡浴呢,我让他读些兵书,日后教他剑道,他是个好苗子,勤学苦练,好好栽培定能成材。” “承蒙尚先生厚爱。”管家低头,诚惶诚恐。 “来兄客气,我与满弟情同手足。”尚小书笑得灿烂。 阿满也泡完浴回来了,“爹。”他惊喜的叫了一声,又道,“尚兄,你教的五禽戏果真厉害,我现在身轻如燕,似打通十二筋络,浑身力气。” “趁热打铁,现在来运气打拳必有奇效。”尚小书眼见愿者上钩,忙做顺水推舟。 “好。”此时,阿满早对尚小书的话深信不疑。 “小书,你什么时候会武的?”尚大官转头挑眉。 “一知半解,不值一提。”尚小书嘴上谦虚,脸上却是大言不惭的神色。 “我也想学。”尚大官摩拳欲欲。 “那你先把“数”学好。”尚小书捂嘴。心里打着鼓,什么时候自己也好好去学学武术,总不能误人子弟啊。 “唉,那我真不会。”尚大官嘟嘴。 尚小书也不理,看着晴空叹了口气,“哎呀,当初不知跟谁打了个赌,若他好好读书学习,我便满足一个愿望,若他中道放弃了,那我可就食言了。” “你你你,你个坏人!”尚大官辣手摧花,气得结巴。 第二日恰是端午,尚府上下忙活起来,一早食肉粽,饮雄黄,挂艾草,编五彩,过节气氛颇为浓烈。只是这热闹中久久不见尚府大公子。 尚大官背手在池边踱步,踢下的石子惊扰了那片蝌蚪儿,他一遍一遍自问自答,任谁呼喊也不受影响。 “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尚小书走到他面前挂上蛋兜,嬉皮笑脸,“好徒儿,今日你应当背《九章·怀沙》啊。” “我迈不过“九章”这道栏了是吧。”尚大官被磨得没脾气,抬头扯出一丝苦笑。 “今天过节,走,师父带你去看龙舟!”尚小书牵起他手,大摇大摆走出尚府,亦如他来时这般。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第十章正月初七 “小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一大早,他跑来山顶找我。 我翻起眼皮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他,侧卧在石床上饮一杯桃花酿,“正月初七?” “不错,初七日谓之人日,是日天气清明者则人生繁衍。今日天气大好,市集上热闹着呢,我们去瞧瞧。”他兴致勃勃的,上前拉我。 “女娲娘娘当年造的是人又不是狐,今天是“人日”又不是“狐日”,与我何干。”话虽这么说,身体却诚实的把和花椒一起泡的桃花酿装进葫芦,别在腰间。 今儿穿了一身粉衣,金边描花,一头长发覆盖琵琶骨,脑后松松系一条细绳,末端吊两个金铃铛,走起路来清脆悦耳。 书生还是一身古朴麻布衣,灰灰的像山间弥漫不散的霭雾。两手空空握着衣袖,肩上背一出行必备的竹编箩,里头一卷卷的书画。墨发一丝不苟束着,头上还戴“人胜”。 蟹将跟在后头,身穿锦蓝色飞狐服,一把黄海剑不肯离身,怀里抱着虾兵。“虾兵,下山后记得不要说话。” “啰嗦。”虾兵摇摇尾巴盖住了眼睛。 “老大,您怎么有铜板?”蟹将一问,虾兵便抬起了头。 “这可是前几天的除夕夜晚我在石枕下发现的。”我甩着红绳串着的八块铜板好不潇洒。 “是先生的吗?”蟹将转向书生道。 书生摇头,颠了颠背箩。 “怎么会是他的,这人穷到要去街上卖字换钱呢。”我撇嘴,书呆子不知给虾兵蟹将施了什么法,这两小叛徒现在可向着他了。 “小输的字写的跟蜈蚣一样,想卖钱还卖不了呢。”他也不甘示弱。 “不许叫我小输!什么蜈蚣,那叫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矫若惊龙!”我忙嚷嚷起来,把铜板往蟹将怀里一扔,抢过书呆子的竹箩一溜烟往山下冲去。 “为师怎么教你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快放下!”书生提着衣裙,右手前伸作鸡爪状,毫无气质的追着跑。 虾兵一把接过半空丢来的铜板,开心把玩着,“蟹将,咱们慢慢走。” 蟹将心里咯噔一下,书生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形象在他心里一落千丈。 来到集市大概巳时,家家门前贴红对联挂着桃符,门上有门神,檐下有彩绸,窗口糊年画,地面祭土地公公,灶台供灶君,再请天官赐福。 撕下年历,屋里炭火盆,周边洒年酒,八仙桌摆满贡品,给宗祠点香,祠堂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院里燃放爆竹,燃一个火堆,往里头扔竹子,扔用坏的扫帚,闲置的小物件,火烧后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街上人人作揖道喜,小贩叫卖一声高过一声,孩童喧嚣跑闹,拍着手唱歌谣,“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一天彷佛整个世界都是红彤彤一片,大家欢天喜地,喜气洋洋,幸福团圆。这是新年啊,一年里最棒的一个日子。 一片欢声笑语中,书生忙着张罗小摊,蟹将好不容易抢到一小块位置正帮摆字画,虾兵不知哪疯去了,我闲着溜达,没走几步就被书呆子喊了回去,“小输,快来帮忙!” “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我百般无聊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唠唠叨叨着《北史》的一段,看着街上车水马龙。 “公子,这对联怎么卖呀?”一个羞答答的小娘子来到摊前问价,挎着竹篮,目不转睛的看着书生。 “回姑娘话,这些对联贴画皆是两文钱一幅。”书生捧起对联答道。 “二文钱。”小娘子摩挲着对联,眼睛依然盯着书生看,“这位公子好面生,哪儿人,家在何处?” “回姑娘,小生江南人,父母双亡,日子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靠卖字画抄佛经勉强维持生计。”书生一席话从善如流。 “真可怜啊。”那姑娘捂着嘴,双目含情,“这对联我要了,小女家住城南水巷三间,公子可上门找我。” “多谢姑娘,姑娘菩萨心肠,小生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书生不卑不亢送走了姑娘。 这小娘子走后又接二连三来了很多姑娘,摊前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这到底是买字画的,还是来看美色的呢? 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有什么稀罕,想分一碗羹的人何其多,于是这摊儿,不一会就里三圈外三圈被围的水泄不通。大家都抢着要书呆子的字画。 “公子,我要这幅字。” “公子,我要这张画。” “公子书法写的真好。” “公子能给小女子画个像吗?” “公子......” 书生应接不暇的答话,蟹将手忙脚乱的收钱,旁观的妇人家转头又打趣起来蟹将。 “小公子,这贴我买了。” “小公子,这四对联几文钱?” “小公子,你还没找我钱呢。” “这位小公子长得真俊。” ...... 不一会儿,蟹将就满头大汗起来。 我眯着眼睛看着,手上继续甩着那串虾兵刚还回来的铜板,起身慢悠悠挤了进去,石破天惊的喊一嗓子,“这些字画我都要,每幅五文钱!” 话音刚落,顿时就有人大叫了起来,“不行,这张我要,我出六文。” “我出八文。” “我出十文。” “我出十二文......” 价钱抬高了,民众情绪高涨,抢得更激烈了,字画很快被一扫而空。 值吗?当然不值!奈何公子貌美呀!狐狸笑了笑,全身而退。这回总能好好玩了吧,我想着,脚步都轻盈了起来。 “哪去?”一只大手罩住我小小的脑袋,我抬头一看,书呆子悄悄从人群里钻出来,眉眼弯弯的望着我。 “玩去!”我把头一扭,往别摊飞奔而去,两颗小金铃起起落落,一串铜板相互碰撞,叮铃哐啷,叮铃哐啷。 书生抓住我一片衣袖仍笑着道,“跟紧我。”他又回头喊了一句,“虾兵蟹将,麻烦你们帮我收拾啦。” 蟹将慌里慌张的收起摊布,身体被推搡的跌跌撞撞,嘴里不停喊着,“卖完了,卖完了,没有了!别挤了!” 虾兵从身后被护得好好的竹箩里探出了头,摇了摇尾巴。 “嘁,我才不要跟你一块呢。”我拽了拽袖子,却被扯得更紧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啊。”他装模作样长吁短叹,“如今这世道,徒弟居然不听师父的话,天理何在啊。” 这不是骂我不识好人心嘛,果然是个坏人。我暗暗啐了一声,“你这师父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德服人。” “你要提起这茬,那我便好好给你捋一捋。”他拍拍我的背语重心长。 “如今你也拜过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呢会好好把你教育成才,你呢也要专心听讲,懂否?”他给快被呛死的自己顺了顺气。 “否。”我硬生生道,“你别忘了,我是因为要跟你比文才拜师学艺的,比完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此后山高水长,两不相干。” “再怎么说,现在我是你的师父,你得学会尊师重道。”他想了想问,“你何名何姓?” “吾乃胡姓青丘氏无名天字辈第八十代子民。”我大有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 祖训云:人心险恶,时刻堤防。 “为师给你起个新名。”他仿佛不在乎我说什么,“我姓尚,你跟着我姓,至于名,我们不打不相识,而你又输了,那便叫,尚输吧。” “谁要跟你姓!谁要叫输!我怎么就输了!”我鬼哭狼嚎的叫着,“我姓胡!乃青丘氏,天字辈,狐族最有出息的第八十代弟子,你区区一个人皇氏竟敢......” 话还没说完,他挎着我推开了门,门外侯着的虾兵蟹将连连后退。 “啊!”他大声嚷嚷,“我现在是你们老大的师父,你们以后要管我叫师叔,不对...师祖,也不对...叫我先生!”他爽朗笑着,山谷里都在回荡。 “师父?先生?”虾兵蟹将对视一眼,双双望向我。 “书呆子!”我气愤地大叫了一句。 “小输,叫师父。”他笑笑 “我不!”我强烈反抗。 “小输乖。”他还是笑着。 “闭嘴!”我强烈拒绝。 “小输。”他又叫了一声。 “干嘛!”我跳了起来。 他眼睛都笑出了泪水,搂着虾兵蟹将欢呼,“我有徒弟喽!” “小输?徒弟?”虾兵蟹将懵懵懂懂,费劲的扭着脖子看我。 “怎么样,是这样吧。”书呆子露出诱拐孩童的笑。 我扫扫鸡皮疙瘩,晃了晃脑袋,酒楼里飘出一阵阵饭香惹得我鼻尖耸动,忙转移话题,“饿了,好饿。” “想吃什么,为师带你吃去。”他拍了拍鼓鼓的钱袋,不计前嫌。 所谓茶饭者,乃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假河鲀、白渫齑、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莲花猪签、酒炙肚胘,入炉羊头签、假炙獐、煎鹌子、石肚羹、生炒肺、炒蛤蜊。 一顿饭吃的酣畅淋漓,满嘴流油,我终是满意的瘫在椅上感叹,“这人间真热闹,美食丰盛,要能天天吃到该多好。” 他轻酌我的桃花酿,味道刻骨铭心。道,“那还不容易,想吃为师天天给你做。” “你这叫,大言不惭。”我扫扫肚子,舒服的打了个嗝。 “那你说,你想吃什么?”他直起身子,倒有几分认真。 “梅子姜,纱糖冰雪冷元子,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我舔了舔嘴唇。 “你背一篇《陋室铭》我明天就给你做。”他挑了挑眉。 “此话当真?”我清了清嗓子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旁桌的人纷纷看向我,喜悦渐上眉梢,他还是饮着酒笑而不语,“这酒可有名字?” “当然有,名曰:风入桃。” 他高深莫测的,“走,为师带你看人间繁华三千。”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长街以东最为热闹,有戏曲,有幻术,有杂技,有评书,有相扑,接头卖艺者更是数不胜数,个个都使出看家本领,面谱变脸,空竹陀螺,拔河喷火,动物表演,这是场普天同庆的盛世宴演,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从晓市逛至夜市,光影交换着,处处别有一番滋味。临安,展尽了江南水乡的千娇百媚。 妇人们挽手采集,谈笑风生。男人们划拳,下赌,比蝈蝈,赛王八。小孩子说着吉利话,走街窜巷去讨“利是”,寓意来年利利是是,屡屡得逞。 一支舞狮队随着人流表演,旗鼓声响彻云霄,不断有人喝彩叫好,我在人群里看的起劲,不知觉被塞了许多香嘴小食,嗑着南瓜子兜兜转转围观各种表演,人间真好。 书生被一旁的摊贩吸引了过去,“老板,这扇子怎么卖?” “公子,这把扇子是家中小儿做着玩玩的,我这儿上乘的扇子多了去了,您要不看看其他的?”这是卖扇子的小摊,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老汉,堆着笑,拘着手,卖力推销着,说话嘴里还冒着寒气。 “不了,我一眼就相中了这把扇子,别的都看不上,想着与它有缘。”书生拿起那把平淡无奇的扇子爱不释手。 “既然公子喜欢便买去吧,这把扇子不比其他,只要八个铜板。”见书生不肯买贵的扇子老板的态度也没刚才热情了,伸出两根手指说道。 “八个铜板?”书生轻轻说了一句,还是放下扇子。他来到在对面卖编绳的摊前挑挑拣拣的我身边,“小输,看中了什么?” “诺。”我举起一个小件给他看,“一串珠子太单调了,我要给它找个伴,这个挂饰正好可以系在佛珠上呢。” 那是一个用绿绳编成的千千结,结里还挂着一个宝葫芦,细细看去葫芦上刻一个“天”字,小巧玲珑,我比划着,若跟佛珠挂在一起一定赏心悦目很多。 “这个多少钱呐?”他拈起小结结笑起来。 “五文一个,八文两个,两位公子买下吧,一人一个。”摊主是位老奶奶,笑起来满脸皱纹,露出只有几颗牙的嘴,手指马不停蹄编着不同颜色的小结结。 “好,要两个。”说着他的手摸向钱袋。 “你干嘛,我就随便看看,再说,谁要你出钱了。”我仰起头,扯着他就走,“那有猴戏,我还没见过呢。”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我扳过了身子,最后无奈道,“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 “是是是,师父说的对。”我敷衍着,推着他挤进人群。 “你刚刚叫我什么?”他忽觉不可思议,眼睛亮亮的看着我。 “你说什么?”周围吵杂,我大声问他。 耍猴人手法娴熟,拿着根竹枝在一旁敲敲点点,猴子跳啊蹦啊,忙得像被鞭打的陀螺,钻圈,顶球,跳板,鞠躬招手各种高难度的表演惹得观众一阵欢呼鼓掌,小孩们躲在大人的身后又探出半张脸张望,对尖嘴猴腮的小东西好奇不已。 没多久地上就撒满铜板,又有一人连忙站了出来,敲着铜锣一遍又一遍的兜场子,弯着腰像小鸡啄米似的的捡着,忙得不亦乐乎,龇一口黄牙。 “我说,你刚刚叫我什么?”他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 “我听不见!”这回我听见了,便故意逗他,转头又去看猴戏,看得入迷,这猴子也成精了吧。 他摇头想是自己听错了,双手背在身后,帮我挡住了拥挤的人潮。 “我看够了,走吧。”后来我抬起头跟他说。 “我们去玩蹴鞠。”他点点头,带着我走。 “蹴鞠?那是什么?”御街上不时有单人,双人在玩球,他们高束发髻,上衣不过殷虹,绿沈两色,下身皆灰褐短揭,白绵长裤扎腰,轻便布鞋。边击鼓伴奏边踢抢一球,似跳舞似表演,我视为百戏中一节目。 “《别录》云:蹴鞠,传言黄帝所作。《帛书》记载:充其胃以鞠,食人执之。《别录》又云: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战国策》记载:临淄之中七万户,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纵观百年,蹴鞠的历史源远流长,越来越普及,我大宋从皇室到平民,都以蹴鞠为乐,更有爱好蹴鞠者组了门派叫做“齐云社”。有道是,“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 “你敢说的简单些?”我哧溜着麻腐鸡皮,张一油汪汪小嘴,说话含糊不清。 书生摇摇头笑着,掏出小帕给我擦嘴,“蹴鞠嘛,就是皮制的圆球,实心,里面塞毛发之类。可娱乐可练武,人人都喜欢。”擦完,皎白的手帕变成了好看的鸭黄色。 “这样我就听懂了。”我点点头,晃晃竹签,“吃完了。” 于是这位天下第一好的师父给我塞了一串糖葫芦,酸酸甜甜,白吃不厌。 “你呀,你呀,不好好读书。” “读书比修炼还累。”我啃着大山楂,口齿不清道,“人啊,好辛苦。”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总是念念有词的。我侧头看去,他就逆着阳光站立,翩翩然一个儒雅书生。 “那好热闹。”路上,我指向西湖上的保佑桥,人们纷纷往桥上挤,我倒担心起那石桥会不会塌。 “逢桥必走,百病全消。”他望去湖面,笑笑,“咱们也去赶个热闹。” 那是我第二次到人间,正当春节,跟第一次冷冷清清的感觉截然不同。好似仙境,又比仙境多了烟火气,我很喜欢。 那晚虾兵蟹将买了孔明灯,我们便站在山头赏灯,一青一蓝,一黄一红,烛火摇曳,冉冉升起。 我知道虾兵希望天天有虾吃,知道蟹将希望自己的武功举世无双。 但书呆子希望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一朝中举,金榜题名? 而我,从来不喜欢许愿祈祷。 该是我的,永远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快,快许愿。”书生拍了拍我,好不兴奋。“传说对着光许愿就会实现愿望,很棒的仪式吧?” “那我对着太阳许不就好了?”我撇撇嘴。 “哎,这是一种信仰,入乡随俗!”尚关一把捂住了我上半张脸。 “拿开拿开!书呆子,你们人都这么傻吗?” 天不老,情难绝。 那年那日,某个山头上,立着四人,顶着凛冽寒风,对着静谧夜空里渐飘渐远的孔明灯虔诚闭目,双手合十,心底悄悄许了一个个美好的希翼。 寄托了这些愿望的灯儿终是变成一点点萤火,飞向触及不到的天地。 山下万众举火,亮如白昼,敲锣打鼓,挽手起舞。 “小输,回家了,为师给你敲钟祈福啊!”山亭里,尚关拿起红绳摇大钟,亘古悠远。 可我明明觉得这一霎,深沉寂静。唯有光芒万丈,清脆可爱。 后来我回到石床上睡下,枕边摸到一物,忙点灯一看,竟是今儿想买的千千结。 我看了结绳半响,慢慢挂到了手串上,果然十分相得益彰。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想了想,又从袖里掏出放了一日的扇子来到桌前展开,大笔挥挥落下四字,满意的笑了起来。 祖训又云:常与人为善,方可成大事焉。 “老板,这把扇子我买了。”一人拾起那把在一堆华丽精美的玉扇、骨扇里一点也不起眼的木扇。 “好,好,这纸扇八文。”老板点点头,纳闷今天的人怎么都想买这把木扇子。 红绳串好的八块铜板落在木板上沉闷一记响。 在“公子再来!”的喊声中,模糊看见一位粉衣小公子将买来的木扇揣在怀里,走的大摇大摆,潇潇洒洒,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戏,似乎心情颇好。 “大年初一先祭祖,大年初二要回门,大年初三接灶神,大年初四去拜年,大年初五纳五福......” 第十一章马去马归 此时尚大官房里的桃木小几上摆了一金枝缠叶盘,盘中放着六只珐琅高底碗,沿边扣圆润白瓷勺,碗里盛各色糖水,碎冰在水面浮浮沉沉,看起来甚是解暑。 尚大官和阿满趴在桌边嘴馋着,台上两颗小脑袋不安分晃动,“小书,这是什么呀?” “这六碗里有两碗是梅子姜,两碗纱糖冰雪冷元子,还有两碗是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尚小书咂咂嘴,“想喝吗?” “想!”尚大官舔舔嘴唇。 “那简单,你给为师背一篇昨日教的《五柳先生传》。”尚小书拿起小勺舀了舀砂糖凉水,引得尚大官连连咽口水。 “好说好说。”尚大官动了动喉咙念到,“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很好。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喝吧。”尚小书笑着把碗往前推了推。 “谢谢师父。”尚大官甜甜地说。 “师父?”尚小书惊讶挑了挑眉。 “小书难道不是我师父吗?”尚大官也学着他挑了挑眉。 “是...是啊。”尚小书开始结结巴巴的。 “公子还是第一次叫师父呢。”一旁的阿满捂着嘴偷笑。 “来,阿满这是你的。”尚小书又把另一碗递了出去,嘴角高高扬着笑容。 “谢谢尚大哥。”阿满受宠若惊接过。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是吧师父?师父,师父。”尚大官抬起头叫唤像鹦鹉学舌。 “是是是,我的乖徒弟。”尚小书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拿来手绢给尚大官拭嘴。 “这是小书亲手做的吗?”尚大官又拿起第二碗忙不迭的喝着。 “嗯。很久没做,都有点生疏了。”尚小书替他抚背。 “好厉害,小书还会下厨呢,无师自通?”尚大官对尚小书好奇得就像猫抓爪子——难痒痒。 “咳,耳濡目染嘛。”尚小书脸色不自然的红了,“我天天在你面前背书,你不也自然会背了?” “有道理。”尚大官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被呛得咳嗽不已。 “慢点,没人跟你抢。”尚小书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好喝吧?” “好喝好喝,师父天天给我做好不好?”尚大官抹了一把眼泪。 “那得背很多书啊。”尚小书沉思起来。 “小书还会做别的菜吗?”尚大官又问。这回捡到宝了,师父什么都会哩。 “此话怎讲?”尚小书还在思考让尚大官背什么。 “我最爱吃虾蟹了,小书要是在我面前做,那我耳濡目染不也学会了吗?”尚大官的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哗啦响,小书的厨艺比尚府的厨子好多了,甚至跟山珍海楼的大厨不相上下。而得出这个结论仅仅是因为他喝了尚小书做的一碗绿豆糖水。 “最爱吃虾蟹?跟虾兵蟹将一个德行。”尚小书噗嗤一声,笑得没心没肺。 “虾兵蟹将是谁?”尚大官云里雾里。 “他们啊,给你当睡前故事好了。”尚小书笑叹。 尚大官现在突然期待起睡觉了,尚小书总是有很多故事,一辈子也听不完的。 阿满喝着甜丝丝的冷元子看师徒两一唱一和其乐融融,心底早把尚小书当家人看待。尚大哥来了尚府后公子就变了好多,变得越来越好,好像还比以前更快乐。 “老大,这鸡好好吃啊!”一块大岩石上三道鬼鬼祟祟的黑影相依,伸出魔掌争抢着那巴掌大的香气远飘的熏鸡,看着对面天上大大的咸鸭蛋。 “跟我的烤鱼比还逊色一等。”中间那道黑影叭叭嘴,小腿垂在岩石边晃得老欢。 “这鸡不是老大做的吗?” “这鸡,花田里长的,我挖出来了。” “花田里长的鸡叫什么鸡?” “叫花鸡呗。” “老大,你是不是去偷先生的鸡了?”一个义正言辞的声音道。 “谁说我偷东西的,我堂堂大狐族子民....”手里吃了一半的鸡屁股被抢走了,那发出义正言辞的声音的主人一呆。“不给你吃!”一个充满孩子气的声音传来。 “老大,我也想去挖叫花鸡。”中间那道黑影身子被戳了戳。 “这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哪是你想挖就有的。”他啃着鸡腿,打着马虎眼。 “可是,我还没吃饱呢。” “你是猪还是狐?吃这么多还不饱,平时修炼怎么不说不够?这么大个狐了,连化形也不会,人都笑你....” “老大,你又说我了。”那语气可怜巴巴的。 殊不知他们的对话全被叫花鸡的主人听了去,梅树下走出一布衣,来到空空如也的土坑前,又拿荷叶包起一鸡拍上泥巴埋回土坑里。他在地面燃起火堆,躲到了梅树后。 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一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刨开泥土翻出了香喷喷的叫花鸡。 他悠哉游哉的倚着树数梅花瓣,身上也落了几雪梅。等他再度探出身子时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土坑里剩下半只鸡。 “今天不读书了,骑马去。”尚小书说着,宅门前有家丁牵来两匹马,一黑一白,一高一低。 “不就是学骑射嘛。”尚大官哼哼唧唧,由仆人托扶着踏上汉白玉上马石,“我能不能射兔子?” “阿弥陀佛,不可杀生。”尚小书俯身跨上马鞍,马尾抖了个机灵,他回首看着垂头丧气薅起马鬃的尚大官轻声说,“兔子有什么稀奇的,等你学好骑马咱们去猎老虎。” “真的吗?”尚大官猛然抬头,又恢复一副生龙活虎,“小书最好了!我要跟你拜把子!” “皇天在上!”尚小书笑喊一句,牵着黑白马的缰绳,夹紧了马腹。 “后土为证!”尚大官大声接到,用力一蹬马镫,兴奋的“吁”了起来。 一袭绛紫艳丽,一身黛青飘逸,一骑黑马沉稳迈步,一匹白驹快走扬蹄,两两相伴相随,迎接朝阳晨曦踏上征程,沿途一路花香带露,喜鹊喳喳。 “公子,尚大哥,等等我!算上阿满一个!”英姿飒爽的背影后,一个黑衣劲装少年郎牵着枣红色骏马追着,赶着。 马儿鼻孔喷出热气,马头一撇,似对驯服不屑一顾。“好马,好马,往这走,能不能让我骑上去?”骑不上马的少年无奈,安抚着给马儿梳毛,用力扯起马嚼子对远方望而兴叹。 春季之末夏季之初时,草场上各种草料生长茂盛,两匹马渐渐放慢了速度,低头吃着草籽。黑马眼大,耳小,胸膛宽阔,四肢修长有力,耐力好,善走。白马脸长,脖长,腰短,马蹄圆而结实,能日行五百里。 “小书,我们给马儿起个名吧。”尚大官弓下身子和白马头靠头,好不亲昵。 “始皇七匹名马,一曰追风,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电,五曰飞翩,六曰铜爵,七曰晨凫.....”尚小书还没念叨完,尚大官便抢着打断了。 “你看这黑马眼大无神,便叫它“黑无”。”听此名字黑马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宣泄不满。“这白马的脸这么长就称它为“白长”吧。”尚大官对自己起的名字非常满意。 “黑无,白长?”尚小书推敲着,一时竟想不起哪里不对劲。无果,也不再纠结此问题,朗声道,“大官开心便好,我们第一日先学会骑行。” “第二日呢?” “第二日驱跑。” “第三日呢?” “第三日疾冲。” “那什么时候学射猎?” “大官聪慧,七日后便教你。” “学完射学什么?” “学,御。” “好。”尚大官拿过缰绳,嘴里吆喝一声,倒也有模有样,只是摇晃不稳的身子出卖了他的慌乱。 “抓好绳子,目视远方,身子挺直,脚踩紧马镫,放松,好,就是这样,慢慢走...”尚小书嘴上指挥着,稳稳当当跟在后头,像极了威风凛凛亘古不变的侍卫。 山的那头渐渐出现人影,阿满踉踉跄跄的扯着马姗姗来迟。 “小书,你看我!”一晃神的功夫,骑得好好的尚大官猛然转过头想向尚小书报喜,可惜刚掌好缰绳,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往下栽去。 草面是高低起伏的,坑洞也不少,雨一落便积了一个个水洼,泥中又混杂着沙石,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下去必定破皮流血,甚至更严重还会脱臼伤筋,尚大官不敢再细想下去,看着蓝天撒开手,身体轻飘飘的,像只传说中紫色的鸑鷟。这天好大,好凉。 “公子!”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山谷,阿满远远看见这一幕,丢下马连滚带爬朝草场冲来。 尚大官就这么眼睁睁的在他面前跌下,那瞬间,尚小书几乎不假思索便从马上一跃,伸长了手臂,拼尽全力去接住他。 “大官,我接住你了。” 尚大官挪开紧紧捂住脸的双手,预料之中的疼痛也没有发生,轻轻睁眼撞见了一双明亮眸子,尚小书咧嘴大大的微笑,声音轻快温暖,仿佛在讲今天天气真好。 他死死抱着尚大官,一把把他的小脑袋按向胸前,用身子护住怀里小小的人儿,就像卞和护住举世无双的和氏璧。温热的大手笼罩着尚大官,心里只觉踏实无比。 落地时滚了好几圈才停歇下来。“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公子你没伤着吧?尚大哥怎样了?公子,尚大哥。”阿满扑了过来,下裳满是泥巴污渍,手掌也磨得红红的,他顾不上其他,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两人是否完好。 “阿满我没事。”尚大官直起身子,满脸焦急,“小书....” “我在,你没事就好。”尚小书轻轻给他拍了拍尘土,确认尚大官没受伤才放下心。 “小书伤哪了?”阿满和尚大官一左一右搀起尚小书。 “没大碍,就是石子硌背。”尚小书笑笑,毫不在意。 “尚大哥都流血了,我们先回去吧。”阿满看着青白衣上开出数朵血花心疼道。 枣红马的缰绳被放开时就逃得无影无踪,白长在原地转着圈,不知所措。尚小书半躺在不断嘶叫悲鸣的黑无背上,倚靠着身后的尚大官,阿满在前面牵着两条缰绳赶路,好似握着救命稻草。 马背上一路颠簸,尚小书自嘲苦笑,“我还真给青丘丢脸。” 第十二章竹有微光 “你都饿到要吃树皮草根了吗?”一只青毛狐狸在崎岖的山路穿行,追赶受伤的小黄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的宝贝多着呢。”拄着樱花枝一走三喘的书生慢悠悠回答。 “啧,还不是因为你种啥都不活。”狐狸取笑嘲弄,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看破不说破。”书生神情自若,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宽心道,“应是水土不服罢,我的瓜果蔬菜可皆是按照《齐民要术》种的。” 狐狸阔步前行着带路,大发慈悲不再挖苦,“要不我们再去集市上卖字换钱买吃的?” “徒弟,做人要有远大的志向,既然决定当隐士就要适应与世隔绝。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书生摇摇头,停步执杖看着大好山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半响,直勾勾望着山峦的狐狸终于憋出了一句诗。 “哈哈哈哈。”一旁喝着水的书生突然爽朗的笑了起来,“你想了半天就想到这句?” “谁叫你们人闲着没事写这么多诗,都把我背混了。”狐狸面不改色,盘起尾巴。“人间倒是热闹,你为什么要隐居呢?”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书生干脆坐在石头上,引经据典张口就来。 “大好年华不考取功名走上仕途,你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狐狸摇摇头,美滋滋地开解起书生,“一堆破石头烂花草有什么好看的,书呆子,你应该去当官,当个大官,好官。清官就算了,黑白通吃那种不错。” 这次轮到书生摇头了,他倒是乐观豁达,“难道读万卷书就只为走马上任了吗?我本可以投笔从戎,尽忠报国。也可以辍业投医,悬壶济世。更可以罢诗弃文,两袖清风。远走高飞,四海为家。” 狐狸愕然了,“书呆子,我一直觉你是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之人。” 书生得意又无奈,“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罢了,你是清心寡欲,无思无虑。对于我们九尾狐来讲,这世间只有成王,没有败寇。”狐狸叹了口气,又努力地想了想,“有句诗怎么说来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为师教你唱首歌。”书生起身,璨然一笑。 “为什么突然唱歌?”狐狸迷糊起来。 “给我奏乐。”书生掏出竹笛。 “莫名其妙的奏什么乐!”狐狸怒号,手忙脚乱接过笛子一气乱吹。 “问曰山居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食松柏随时饱。卧崖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风来自扫了。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扰。”书生打着拍子,凤凤韵韵,双眼含笑看着化为青衣小人的狐狸渐渐起调。 “这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曲终,小人意犹未尽,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眨呀眨呀。 “叫《山僧歌》。”书生神驰景仰,“隐居的生活这么好,为什么不隐居呢。” “汝莫不是看破红尘,想出家当和尚?”狐狸笑道,“隐居哪有这么好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好不容易独占山头,还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而你却打不过那个程咬金。”书生笑得开心,一阵青烟过后,他抱起变回狐狸的男孩,抚摸着那光滑的皮毛爱不释手。“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本狐那是大人有大量,不跟尔等计较。”狐狸舒服得眯起眼,“你真会蛊惑狐心,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听闻狐能与人平起平坐,一起花前月下,风花雪月,花天酒地,沾花惹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心许一人相伴相依,此生还有人与之乘风破浪。这世间绝顶美事,是狐是人又有何重要?”书生天衣无缝接话,“患难之交,休戚与共。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妙哉!妙哉!” “那若无人相伴,踽踽独行,茕茕孑立,形影单只当如何?” “那这人只道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师父不是说,隐士要适应与世隔绝,人迹罕至吗?” “当隐士,又不是要孤苦伶仃,孤家寡人。” “老子曰:既,非此非彼。又,亦此亦彼。” “庄子曰:比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你是师父,什么都你说了对。”狐狸这回看透彻了,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算是认命了。 “傻徒儿,你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多聪明呢?”书生笑弯了腰,伸手揪揪小狐耳朵。 “那你还一天天的说我傻徒弟。”狐狸叼了沿路几根柠檬草。 “那你不也老喊为师书呆子?”书生的樱木碰掉了几片叶。 “我,我那是表达友爱,是爱称嘛!”狐狸抬头辩解。 “恩,我这也是爱称。”书生抿嘴成勾。 东方亮,山雾漫,只见一布衣背竹箩,踩着硌脚的山路,似驾鹤而来的高人,似骑牛出山的仙人。脚边有一狐,兴致盎然的唱刚听来的歌儿,左爪带佛珠,琏上挂青穗。若有人见此场景定会大吃一惊。 在那山峰丛林间,日头渐渐高照,大雾散去,事物都清楚起来。 书生四下寻找,口中念念有词,“鱼腥草,清热解毒。紫苏叶,能散表寒。藿香,芳香化浊。薄荷,清心明目....”一路走着,背箩里乱七八糟丢了好些草药。 狐狸悠闲踱步,嘴里也念念叨叨的,“桃胶,可吃。蘑菇,可吃。竹笋,可吃。松子,可吃。山莓,可吃。无花果,可吃。野葡萄,可吃。桃金娘,可吃....”很快,半个背箩都满了。 “小输....”书生正要说什么,脚下一交错,踉跄着身形不受控制往前扑去。 被尖锐的石子扎到会很痛吧,我皮囊这么好看可不能破相啊。书生在心底叹息,直直闭上了眼睛。 地面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像是躺在云端里。他怀疑自己是摔傻了,感知都出了问题。诧异睁开眼,看到努力正张着四肢把身体撑到最大的小狐狸。 原来在书生倒下来的那一瞬间,大脑空白的也不止一个。为什么,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扑了上去?妥妥的成了一次狐形肉垫。 “小输,你还好吧?”书生连忙起身查看奄奄一息的狐狸。 “先生以为?”狐狸有气无力的说,就差口吐白沫了。书生压下来的那刻,他突然知道了升仙的感觉。 “果真只傻狐狸。”书生怜爱的抱起他,揉揉那软软的小肚子,里面是差点被压出来的五脏六腑。 “你才傻,你全族都傻。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狐狸伸着舌头,无病**着。 “自古师徒是一家。”书生笑道,“还有力气拌嘴,无恙。为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养养膘。” “本狐体形优美,身姿矫健,不养膘...”狐狸也不是小肚鸡肠,扭扭捏捏之狐,满意的躺在书生怀里,舒舒服服地。 返途山清水秀,繁花似锦,似乎更叫人心旷神怡了。 我要好好补补身子,快快长大,下次就能好好接着这书呆子了。不,没有下次了!不过,这书呆子也算自家的狐,不,人了吧?不行不行,果然被他迷惑了心智!狐狸时而释怀,时而皱眉,不安分的扭来扭去。 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自家人,不,狐了呢? “小输原来这么关心师父啊。”书生心情似乎特别特别好。 “我那叫见路不平,所以扑身。”狐狸翻转了身子,抖起小机灵,“看在我舍命相救的份上,这几天能不能不学课啦?” “瞎改词的毛病跟谁学的。”书生苦笑,“这几天你就在光舍里好好静养,师父照顾你,什么都不用干。” “你照顾我?怎么听都像我族隔壁的黄鼠狼给...哎,干什么?”狐狸垂着九条大尾巴,揣测起其心可诛。 “我这叫结草衔环。”书生忍不住打断,把结好的草环放到狐狸嘴上。 “等等!本狐的蘑菇掉地上啦!”突然一声尖叫打破宁静,里面满是心疼。 朝后看去,路上孤零零躺着刚刚采摘的各种草药食材,竹筐是破的,一路走一路漏,山珍懒懒洋洋的撒满地面任君选择,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标记线。 最终呢,狐狸躺进了箩里堵住缺口。周围一片潮湿漆黑,糜烂恶臭的气味萦绕,闷得透不过气了,天空也是黑压压的,乌鸦立在枯枝扯起嗓子,归途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光舍。是书生的竹屋,是小输起的名字。 建竹屋之时,常有狐妖来捣乱,不是捡来的茅草被烧了,就是砍好的竹子少了,书生看着久久建不完的房子陷入沉思。 “你们在干什么呢?”他从暗处走出来,笑眯眯的喊住正鬼鬼祟祟动手动脚的虾兵蟹将。 “我们在偷你的竹子。”蟹将淡然直视着书生,正大光明,一点也不含糊。 虾兵被吓着了,转身想跑,听见蟹将的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止步忙道,“不是的,我们在玩荡竹子。” “荡竹子?怎么玩?”书生来了兴趣,“我们一起玩吧,要是你们赢了,这些竹子全拿去,若是我赢了,你们帮我一起盖竹屋,可好?” 虾兵蟹将对视一眼,终是点了点头。 蟹将生怕他反悔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要是我们赢了,这些竹子全给我们。” 书生笑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虾兵又补充道,“那你还要帮我们一起搬走哦。” 书生的笑僵住了。 “‘荡竹子’顾名思义就是用竹子把自己荡起来,很简单的,你看这竹子这么有韧性。”虾兵指挥着,“蟹将扶住末部,我压着顶端......” 蟹将十分配合的立起竹子死死把住尾端,一只灰毛小狐狸窜上去趴在竹叶茂盛的竹头,叶子索索抖落,竹子纹丝不动,小狐狸用力沉下重心蹦了两蹦,竹头总算有点弧度,不过离荡起来还差得远呢。 “你可不可以帮我拉下竹子弹到对面去?”小狐狸急了,摇着尾巴看向竹下围观的书生。 “好啊。”书生爽朗答应,找来绳索往上一抛,不偏不倚被虾兵钩住了,他麻利的把绳子绑在顶端,朝下挥挥手,像极凯旋而归的大船长,“你待会把绳子往后扯,把竹子拉到最大再松开,落在对面的沙地里我们看看谁荡得远!” “好啊。”书生利索答应,拉起绳子往后退,“我要松手了,三,二,一.....” 只听“咻”的一声,压弯了腰的竹子猛然一绷紧,书生放开绳子,虾兵放开竹子。 那硬邦邦直立着的狐狸尾巴毛都炸开了,根根分明。他用力伸开四肢,像极了下降的松鼠,地面的书生冲他招手,蟹将眯眼抬头看着。 人,竹林,小溪,石头都越来越小,绵云反而越来越近,满天地都是竹子的清香,只觉身轻如燕,仿佛随时扑向蓝天,小狐狸享受的大吸一口,空气还是香甜的呢,还没等他赞叹一句,便落进了沙子的怀里。 蟹将踮起了脚尖,看见远处大大的深坑里蹦出一只狐狸,抖了抖身上的沙子,四肢踏着小梅花去衔来树枝插在坑边,满脸春风的往回跑。 书生拍拍一旁‘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蟹将,“看好了,到我了。” 他扯下顶端,双脚一迈跨坐着竹头,嘴里叼一片竹叶,竹子弯成好看的新月,最终承受不住重力直直往前一挺。 在荡到最高点时,书生撒开了手,身子一跃,墨发翩翩。竹叶相伴,好似游龙。 他往下看去,跟目瞪口呆的虾兵蟹将对视,咧嘴一笑。 不多时便稳稳当当的立在沙坑中,捡来树枝一竖,跟虾兵的相比,也就差了个百步穿杨吧。他满意勾唇,口吐竹叶,大步流星。 虾兵还是呆若木鸡的,傻傻站着不吭不响。蟹将看着他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要再比一次吗?”书生笑着,拍拍身上的灰尘。 听见这话,两狐同时记起当初比赛输了不服气的,嚷嚷着要再比一次,丢脸丢到人间的某人。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不用了,一局定胜负,愿赌服输。” 蟹将颇有大将风范,拖着虾兵来到破屋前,“我们帮你盖。” “第二次见面,我叫尚关。”书生抱起竹子真诚的地说。 “我叫蟹将,他叫虾兵。”蟹将抱拳,对谦谦君子落落大方的尚关有了好感。 “你们是亲兄弟?父母起名?”尚关笑问,一窝的狐妖啊。 “才不是呢。”在旁摇竹喝水的虾兵接话,“我们和老大都是青丘同族,无父无母,浑天而成。小时候跟天狐仙姑修炼,有宗有氏,有辈无名。此次出山历练,老大做了我们的主人才能给起名,我爱吃虾,是左兵,蟹将爱蟹,当左将,所以老大才赐名“虾兵蟹将”。不过老大没主子,所以现在也没名,不知道他会有个什么名呢......” “老大心高气傲才不会认主子。”蟹将咕哝着。 “不知道老大的主子是谁呢?”虾兵置若罔闻。 “老大可是要当青丘族长的仙狐,哪会认主子,快来搭把手。”蟹将冲他喊着。 “说的也对,毕竟仙姑奶奶也没有主子。”虾兵摇头晃脑的走来,美滋滋道,“老大要是当上妖族大族长,那我们可就是大护法、少司命喽.....” 尚关忙碌着听他们闲聊,倒觉有趣,若是自己有族人宗室,三两知己好友,家中闹闹腾腾便是这番光景吧。 “尚关,你为什么叫尚关?”蟹将抬起竹子问。 “这关可是“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的关呢。”尚关冲他笑道。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是什么意思?”虾兵跑进来好奇道。 “意思是:见到喜欢的人就会很开心。”尚关又道。 “见到喜欢的人当然会很高兴呀。”虾兵挠挠头,费解为什么要把天经地义的话写出来。 尚关勾起嘴角不再说话,自然要把开心的事流传千古。 小竹屋渐渐有了雏形,二人一狐干得热火朝天,不时谈笑着,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日落西山,他们已经开始称兄道弟起来,照这样下来,皓月当空的时候就该竹林三结伴了。 在远处山峦上,站立着位一身燕尾青公子,说是千里眼、顺风耳也不为过,此刻正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的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的三人。 “尚关,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他玩味地念道,邪念顿起。 霎时墨色袭来,天雷滚滚,山雨欲来风满楼,冰雹带雨砸下,那间不堪一击的小竹屋瞬间被风怒号着刮走三重茅,茅草挂在群魔乱舞的竹枝上,撒进湍湍急泉里。 断壁残垣中,三人握着茶杯站在风雨里张嘴结舌,冰雹击石的声音清清脆脆,看不见的角落里,青衣小儿笑得花枝招展。 光明来的突如其来,尚输睁开眼看见尚关居高临下的对他笑着,“小输真是辛苦了。” 尚输傲娇扭头,优雅的跳出竹筐,门匾上刻着大大的“光舍”两字,那天早晨的对话还响彻耳畔。 “你说我的竹屋起个什么名好呢?”书生苦思冥想。 “你这小房子还漏光呢,叫光舍好喽。”狐狸揶揄道。 随口一说罢了,书呆子竟然仔细推敲起来,拿刀刻了光舍二字便不改了,力道其深,入木三分。 尚输拿青石涂上颜色,便熠熠生辉,如空山新雨。 有了名字后的房子就不一样了,彷佛脱胎换骨。像被赋予了生命,像有了灵魂。以前它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小竹屋,现在它焕然一新,被叫做“光舍”,朝气蓬勃的。 “这可是我起的名,多好。”中明衣袍的小儿乐了。 “高堂有皇宫,深山有光舍。”一旁阡张灰衣也笑。 “从今天开始,你的饮食起居都由为师负责。”尚关一手拎着半破的竹筐,一手抱起了狐狸。 “当然由你负责,本狐是为搭救你才受的伤。”尚输四肢离地,身子悬空,满意的在竹榻上打了个滚。 “那中午炖乌鸡汤给你补补。”他拿起竹编簸箕把药材食材铺开放在院子里晒。 “乌鸡?昨天射下的吗?”尚输拈起桌上的水晶葡萄有一颗没一颗的吃着。 “是啊,你有口福了。”书生擒起乌鸡,罕见皱起眉头,手臂伸长把它离的远远。 “什么时候也教我射箭吧。”尚输的声音传来,好不快活。 “小孩子,这么快就忘了伤疤忘了痛。”书生盯着乌鸡一脸嫌弃,继续喊话,“别急,过些日子就教你。” 乌鸡没了面子,大喊大叫着,疯狂扇动翅膀,奈何身子被钳得死死,独留满地乌毛。 “我还想骑马呢,改明儿我牵两匹马来....”尚输憧憬着尚关说的那些草原战马,英雄事迹。 “驯马可不容易,不过徒儿难得用功,师父倾尽毕生所学也要教会你。”书生吁了一口气,声音依然平淡如水,手起刀落,飞扬跋扈的乌鸡霎时垂下了脖子,只剩缩紧的鸡爪一抽一抽。 “好师父,我们晚上吃什么?”尚输转着小葡萄迟迟不吃,竹壁缝隙透进的阳光把青葡萄照得晶莹剔透。 尚关把乌鸡丢进铜盘,浇上热水,蹲下身子就着竹水冲洗血污,余光一瞥,瞧见门口竹篱下放着两只已经断气野兔,忙跑去捡起,笑道,“今晚啊,红烧兔腿。” “兔腿?放多些孜然!”狐狸一个鲤鱼打挺翻下了床,屋里头传来一记闷响。 “我没事。”许久,一句微弱的声音伴着大口吸凉气的喘息道。 暗处,虾兵蟹将磕磕绊绊的背着《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哎,我们抓的是雄兔雌兔?” “那可分不清,它们脚不扑朔眼不迷离的。” 第十三章蹴罢秋千 “小书,别睡了,睡太久会变成猪的,你睡了那么久,一定是累极了吧,可是你先醒醒好不好,我还等着你给我讲《竹书纪年》呢。” 不知多久,尚小书终于浑浑噩噩的醒来,睁眼一看头顶是雪白的幔帐,呆了呆,想起这是在尚府西厢客房的床上,床边的尚大官眼睛红红的望着他,声音充满哭腔。 他吓了一跳,挣扎起身,阿满立即识相地给他背后垫上两个软枕,“尚大哥醒了,没事了,公子。”他欢喜叫着,又跑去斟茶倒水。 “大官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尚小书不知所措的看着哭成泪人的尚大官。 “你半路就昏了去,怎么都叫不醒,把我们急坏了。”尚大官抓着他手抹了把泪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都是以往的事,梦里还挺美,便不想醒来了。”尚小书松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接过水笑着,“但我还是舍不得大官啊。” “尚兄没事就好,您不知道,这几日公子一直陪着您,任谁叫都不肯走,连饭也不吃。”阿满给尚小书换了一条凉手帕敷在额头,一脸倦容。 “你是梦得美,倒可叫人干着急。现在也食时了,吃点清淡的填填肚子吧,咱俩都饿瘦了。”尚大官被尚小书捏着没几两肉的小脸蛋,口齿不清道。 “公子,尚兄,阿满这就去把膳食端来。”阿满收拾好桌上一旁狼藉又“当当当”的跑了出去。 “大夫给你上了药,你不要乱动,不可沾水,饮食忌芥姜,等结疤时会瘙痒难耐,每三日换一次药.....”尚大官絮絮叨叨,语无伦次的,“侍女帮你换了衣服,我还叫厨子熬了燕窝粥,还疼不疼?要不要再睡会?”他双眼通红,像那只红烧兔子,帮尚小书掖了掖被角,手足无措。 尚小书只是许久望着他,再度开口颇有责备之意,“怎么能不吃饭,饿坏了怎么办?” 尚大官觉得委屈,绞着被角,吸吸鼻子不答话。 尚小书叹息一声,怜爱地把尚大官拥入怀里,温声细语着,“大官,哪怕天都塌下来也要好好吃饭。我比你高,天塌下来压不着你。你永远是尚小书的徒弟,所以师父能扛着的,全给你抗,扛不住的,我便就此顶天立地生根发芽。你只管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为自己引以为傲,就算消瘦一两,师父都要心疼的。我们一生要经历的事未免也太多,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的,听天由命的,我只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尚大官都可以兴高采烈的,跑跑跳跳的,大喊大叫的,垂头丧气的,痛哭流涕的回来。随时,回来。我在原处等你,一直等你,等你好好吃饭,等你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尚大官。” “师父,大官知道了。”怀里的小人闷闷的应了一声。 尚小书收起了一本正经,打趣道,“原来大官这么担心为师呀?” “哼,谁让你是尚小书呢。”尚大官还没解气,被揭穿了也坚决不肯承认。 尚小书低下头揉着他小脸,又恢复了玩世不恭,“大官不是一直想听虾兵蟹将的故事吗,小书现在跟你讲好不好?” “欸,现在听故事?”尚大官被吸引了注意,抬起头目光炯炯。 “今年,狐族第八十代后辈们也该去人间历练了。”高高王座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风情万种的女人。 此话一出,底下瞬间炸开了锅,“人间?要去人间?” “我才八百岁哩,才不要去人间。” “听说人间险恶,我们小心为上才好。” “安静,安静,大家稍安勿躁,听仙姑说。”上座的长老敲了敲权杖,小狐狸们都停歇了下来。 “到了九百岁去人间历练,一直是我们青丘的规矩。这一百年里,你们在人间要安分守己,苦心修炼,不得触犯天法族规,要是出事了,就自食其果,自求多福。一百年后的今日,我们再度相聚于此,那便是竞选新族长之时。”女人不缓不急地继续道,“天字辈的子民出凡历练,可选一位地字辈的同族相伴。天字辈里最杰出的子民可选两位。天一,你选吧。” 黑压压的狐群中走出一俊俏公子哥,身着秧绿衣裙,妖气弥漫。双眸一抬,神魂颠倒。勾唇一笑,闭月羞花。右手随意往地字辈堆里一指,打着哈欠和神游天际的虾兵蟹将便是这样被选了出列。 “我要这两个。”他朗声,如风过竹林,神清气爽。 女人看着三个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晚辈点点头,“天一,从今以后他们将听命于你,可要和谐共处。” “小辈听命,请天狐仙姑放心。小辈先行告退。”三道清澈的声音同时响起。 “天一兄,我们要去哪?”灰皮狐狸窜上窜下打量这位新头儿。 “深山野林无人打扰,适合修炼,我们去占山称王。”换上京绿衣的男孩慢条斯理启声。 “天一兄,我看这座山没什么人烟生灵,正合适你所说的。”在前探路的蟹将折了回来禀报情况。 “那好,我们就在这座山扎根。”男孩飞身轻跃,几步到了山顶,他环视四周,见一山洞便踏步而进。 洞内昏暗无光,扑面而来的潮湿霉味,角落长着菌类,头顶全是蜘蛛网,地面沙尘厉害,空空旷旷,回音极大。 他水袖一挥,一阵青烟过后,山洞里有了光,处处花香。菌类,沙尘,蜘蛛网都被清得干干净净,空地上凭空多了石床,石桌,石凳。石案上摆满当季瓜果,他回首招呼着站在洞口的两狐,“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大。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敬老大!” 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三坛桂花酒,***在一起,声音是激情澎湃的。喝下这碗“落叶桂根”,狐死首丘,生死相依。 那是我第一次来凡间。 第二天,我与他们一同到县上见见世面。街道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大门紧闭,抱着手的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路人们行色匆匆,不一会还下起了小雨,天空阴沉沉。 原来人是这样的,原来人间也不过如此。 “人间有什么好的,跟青丘没法比,我们走吧。”我带着失望的虾兵蟹将往回走,灌木丛里一朵朵扶桑花开得灿烂。 那是我第一次到人间。 “公子,尚兄,膳食来了。”门外阿满托盘迈着大步子,床上半躺的尚小书神采奕奕,床边的尚大官全神贯注。 “阿满,你下去歇息吧。”尚大官接过托盘。 “是,阿满告退。公子有吩咐再喊阿满。”阿满俯身告退关上了门。 窗外火云如烧,屋内也觉暑气逼人。尚大官舀起燕窝粥可怜巴巴递到尚小书嘴边。尚小书满脸别扭的喝下了,顿时紧皱眉头,直吐小舌,“难吃,难吃。” 尚大官又小心翼翼捧起一碗,“这有牛骨汤,喝这个。” 尚小书转着调羹不以为然,“明天又吃什么菜?” “明天有鲤鱼汤,瑶柱蒸蛋,羊奶糕.....”尚大官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停会儿,停会儿,我突然想吃水蜜桃,蜜林檎、柑橘,桑葚,柿子,香蕉,杨梅,胡桃,橄榄。”那双濡湿的眸子看着尚大官,我见犹怜。“可以吗?” “小书想吃这么多水果啊。”尚大官想奚弄又中道而止,“吃吃吃,我叫人买去,想吃什么都行。” 尚小书心满意足倚靠在床,声音染上些许沙哑,“甚好,那为师便继续讲故事了。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有个人大大方方的来了,便没有再走的打算。” “这三日过去,也该好转了吧?”尚关哭笑不得的看着霸占木床,懒懒洋洋晒太阳的尚输。 “唔,伤筋动骨一百天,早着呢。”尚输翻起了看了一半的《山海经》,“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一曰在朝阳北。呵,一派胡言。” “胡言,狐言。”尚关倒了一杯菊花茶戏弄他,又问“哺食想吃什么呢?” “想吃竹鼠了。”尚输踢开被子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尚关喝下花茶,一脸鄙夷,“怎的还想吃鼠?” “常言道,天上斑鸠,地上竹溜。竹鼠可是好东西,做成蜜叽的小竹鼠更是人间至味。”尚输正儿八经的嘱咐着。 屋后那片竹林青葱,常有竹鼠游间钻地,油光水滑,其肉鲜美,肥而不腻,引狐垂涎啊。 “人间至味是清欢。哪有像你这般吃鼠的。”竟忘了他是只狐狸,天性使然,天性使然。 尚关咨嗟一声,拿起花锄竹篓仰天唏嘘出门去,“传不习乎?” “温故而知新。”身后传来叫声。 “甚好。”他关上了竹门。 “先生好。”东篱下,两只直立身子的狐狸装模作样鞠躬行礼,场面滑稽。 “你们好,小输说想吃竹鼠了。”尚关颌首致意。 “我们便是前来邀先生一同捕鼠的。”蟹将一脸真诚。 “捕完鼠我们再与先生一同爬树采蜜。”虾兵诚挚无比。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藏。”尚关津津乐道揣摩天机,企图对虾兵蟹将的话麻木不仁。 在院后那一片空地上有个小水潭,潭水清澈冰凉,由山泉汇至于此,平时夏天四人便泛舟采莲子,冬天就冰嬉做冰食。水里放养着尚输捕来的鱼儿和虾兵蟹将舍不得吃的小虾小蟹,皆若空游无所依。 春日万物复苏,生灵繁衍,尚关想着,若它们能好好传宗接代,便有了取之不尽的鱼池。 小小一方水潭藏了无数乐趣,如今潭边竹枝弯垂,春风拂面,水面上方悬挂一秋千。以竹枝为架,拴上彩带,加以踏板制成。 “秋千者,千秋也。” 自寒食节下山溜达了一圈,回来后,虾兵蟹将一直对人间的水秋千恋恋不忘,没日没夜嚷嚷着让尚关也快做一个。尚关为人一向随和,满口答应。 那天春光无限好,西湖中央放置两艘雕画精美的大船,船头竖起高高的秋千架,在杂技表演前船上便鼓声大作,船尾有杂耍艺人先后上竿,奋力在秋千上荡来当去,当秋千悠到和秋千架的横梁相平之时,他们就双手脱绳,借秋千回荡之力跃入空中,又在空中翻作跟头,最后投身入水。 一番表演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直把三只小狐狸看的瞪目咋舌。 “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们也做一个?”蟹将满眼殷切。 不能说话的虾兵探出头,扒拉着蟹将的袖子急迫的看着尚关。 有位公子,在水一方。悠然自得开口,“当然可以,这有何难?” 尚输收回目光嘲笑起来,“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尚关也不恼,“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三日后秋千建好了,虾兵蟹将自是欣喜若狂的。当下窜上蹬板晃荡起来,一狐各抓一边,站在竹板上,悠到半空,竹篁长啸。 有这般效果尚关也是喜出望外,忙看向一旁的尚输,“小输,你怎么不去玩玩?” 风和日丽下,也不知是不是尚关老眼昏花 竟瞧见尚输撅起嘴闷闷不乐,他瓮声瓮气的,“秋千有什么稀奇的,还没荡竹子好玩,也就虾兵蟹将那种小孩子才喜欢。”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向竹林深处。 “先生您也来玩啊!”虾兵蟹将在身后呼唤着。 他看着远去的身影转头洋洋一笑,“来了!” 倘若不是起夜时瞧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院后在皎洁月光照耀下的小谭,波色乍名明,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而水面上那空荡荡的秋千上多了一个人影,正双手紧紧握着彩带,荡着,摆着,一遍一遍的欲上青天。正诧异是人是妖,倏忽,此人影仰头离空,似飞流直下三千尺直入潭水,霎时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水面鳞浪层层。皓月当空高照,总算揭开神秘人影的面纱,却是尚关最熟识之人。此时的尚输如落入旖旎的仙子,尽情扑腾起水花,笑笑嘻嘻,空谷传声。若不如此,他当真还以为小书是不喜欢秋千的。 尚关怔怔回过神,顿无睡意,闲庭信步的咏起诗: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讲完秋千了,现在该抓鼠了。竹枝蔽日,着胶白长袍也觉单薄。 虾兵蟹将轻车熟路,尚关紧紧跟随。细看林间会发现,有一小片面积是枯死的,那极有可能是根部处有竹鼠建窝,再而,有竹鼠爬过的小路会十分光滑,根据这些便不难找到它的藏身之地。 三人蹑手蹑脚来到窝室旁守株待兔,洞口封有大量的新鲜泥土、鼠粪,这些都表明竹鼠还在洞内。 虾兵蟹将已经开始行动,两只几乎与泥地融为一体的狐狸随着洞口深挖,前爪开路,后肢刨土,当听见竹鼠发出“呼,呼”的叫声,趁机扑身压制住,放弃咬人的竹鼠便全身动弹不得被叼着出洞。 尚关是用锄头顺着洞口翻土,挖到一定程度时把点燃的茅草推送进洞,约莫一刻钟时辰把草拿开,敞亮洞口,此时被熏闷的竹鼠全身**,头晕脑胀只想迫不及待地逃跑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这时拿竹夹挟竹鼠入篓毫不费力,恰好不过。 一上午的时间,尚关夹了晕乎乎的三只竹鼠,而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抓,别再腰间的竹篓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伸直了手臂,离身子要多远有多远,仿佛随时随地就丢掉。尚关皱成一团的脸上大有一副舍生取义的意味。 虾兵找到了一窝雏鼠,足有十余只,它叼着茅草临时做的窝,尾巴摇的欢快。蟹将也抓了七八只,化成人形,身穿黑扪色衣,用草绳把竹鼠绑成一串,握着绳端拖行。 “那然后呢,去找蜜了吗?”尚大官听得入迷,有仆人进来端走了剩食又退下。 “徒儿莫急,容为师喝口茶。”尚小书喝了水润润喉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下去。 “竹鼠找着了,现在还差蜂蜜,要不两人去采蜜,剩下一个回去清洗好竹鼠先吧。”蟹将出声道。 尚关捏着竹篓身子僵了一下,在处理竹鼠和去采蜜之间难以抉择。 虾兵放下那窝小竹鼠,天真无邪,“蟹将,要不我们去采蜜,让先生回去弄竹鼠吧。” 我感觉我晕了挺好,反正不是被竹鼠咬就是被蜜蜂咬!尚关咬咬牙,悲愤地把竹篓丢到茅草窝旁,里面的竹鼠发出“吱吱”的叫声。 “处理老鼠还是你们比较在行,我还是和小狐狸去采蜜吧。”尚关一副捐身徇食的英勇激昂,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无私觉悟。 虾兵蟹将看着他的脸色变幻莫测,纵使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尚关那视死如归的心理。最终默默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蟹将一手端起鼠窝一手拉着鼠串,把沦落为鼠篓的竹篓别在腰间潇潇洒洒回程。 虾兵昂首阔步,拖拉毛茸茸的大尾巴,左嗅嗅右嗅嗅。 尚关把嘴唇紧抿得发白,落在最后,握着大袖一走三回头。 悬崖峭壁上筑着一个大蜂窝,虾兵馋着那不断滴蜜的蜂巢,转来转去,望眼欲穿,突然纵身一跳,跳到峭壁上,对着地上滴到蜂蜜的青岩又舔又舐。 尚关在对岸小心翼翼探出身子朝下看去,脚底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是粉身碎骨。只觉血气上涌眼前一阵发黑,他连忙大口大口喘着气,正要直起身,却看见了一旁的虾兵如脱缰之马往下蹦去,他心都快停了,慌忙捂着自己的心脏连连后退,双腿不住打抖,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闭了闭眼稳定心神,望向青天,却总觉所立之处在摇摇晃晃,只是在悬崖边看了一眼罢了,便打消了长久以来想去少林学绝世武功的念头,什么登峰造极,飞檐走壁,凌波微步,一切轻于鸿毛唯生命重于泰山啊。 “先生!”虾兵喊他,他转眼看向对面,虾兵前肢趴着岩石直起身子,侧头迎向阳光,环视群山,颇有王者风范。“你要不要过来?”他问。 “不要了。”尚关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盘腿打坐,坚决不动,若身后有颗菩提树怕快要飞升了吧。 “这样啊。”虾兵惋惜的叹了口气,“站在这上面还真有种“天地间,唯吾独尊”的感觉呢。” “狐假虎威。”尚关淡笑一声,“你把蜂巢取了来我们便快走罢。” “这事我一狐可办不成。”虾兵努力蹦了蹦,“先生寻两支粗大细长的枝桠来掏下蜂窝,待我把蜜蜂都引走后便可渔翁得利,老大说这招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挺会学以致用。”尚关玩味儿摸了摸下巴,虎父无犬子这话果然不假。他挪起身子找来两条长长的木枝,奋力伸长手臂去戳蜂巢,周围的蜜蜂嗡嗡作响,此时也容不得他反悔。 身子趴在地上倒不嫌脏,只想着不能功亏一篑。那面容姣好,红润冒汗,活脱一副“美男卧地图”,虽说样子毫无形象但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虾兵化了一披白纱笼在身上,照猫画虎也起了异世奇人的意味。他双手抱头捂耳,眼睛一个劲盯紧头顶,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终是蜂窝掉了下来,险险在峭壁边打了个圈算是定住了。 刹那,蜂潮全冲着脚边的虾兵去了,黑压压一大片气势汹汹。说时迟那时快,虾兵当机立断扑身跳崖,衣袂飘飘似天上浮云,“扑通”一声清脆传入耳,整个山谷都荡起了涟漪。 瞧着蜜蜂都跟了去,尚关招架起树枝,像使筷子般的夹起蜂窝,慢吞吞的架着这庞然大物一步一步后退。蜂巢平安落地那刻,天地都为之舒了口气。 他还是离得远远的,几次敲打蜂巢把为数不多的蜜蜂都呼走后才凑近,抬脚如小儿踢球般踢走蜂窝,椭圆的蜂窝似纺锤,一路流着黄澄澄的蜜儿往山下扑去,尚关在后不紧不慢走着,鼻间满是芬芳花香,清爽林风,莹溪潺潺的水气和甜丝丝的蜜味儿! “尚输啊尚输,为了你一口吃的,我们可都把老命搭上喽!” 尚关头也不回的走了,还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另一边的虾兵却似乎没这么走运。 他躲在水里探出一支芦苇吸气,那群蜜蜂萦绕水面久经不走,身边成群结队的鱼儿游过,痒得浑身难受,不时还有水鹭伸着长长硬硬的鸟嘴去啄九尾狐大人的脑袋,万妖之首的狐妖落水后竟如此狼狈不堪,应了那句老话,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大啊,蟹将啊,先生啊,仙姑奶奶女娲娘娘,你们可快显灵吧。”虾兵心里叫苦,偏偏叫天不灵叫地不应,谁让自个平时不好好修炼,如今竟连小小的妖蜂都对付不了。 “哈哈哈虾兵也太窝囊了吧。”尚大官取笑着,嚼着果脯听得津津有味。 “那可不,大官要是不好好学习说不定连虾兵都不如呢。”尚小书没有半分当狐老大的模样,毫不客气的附和着,咬着肉脯津津乐道。 “才不会呢,我可是尚小书的徒弟。” “这倒也是,不过说起来,我也是虾兵的老大啊......” “哈啾——哈啾。”好远好远的地方,虾兵狠狠打了一声喷嚏。 “感冒了?”一身虾子色的蟹将斜眼望了他一眼继续练剑。 “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骂本少司命。”紫衣少年撸了撸鼻子嘟哝着。 “小书,明天又讲什么故事呀?” “明天?明天给大官讲雪山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小书还去过雪山呢?那远不远?冷不冷?美不美?” “很美。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 又是午后时分,一大一小坐在秋千上,看着浩浩荡荡的群山,光芒万丈的太阳,形影单只的大雁,湍急的瀑布,起舞摇曳的绿林。 潭水倒影着两个人影,蒲桃青衫的少年膝上放一陶瓮,里头是蜜浆浸泡的小竹鼠,他一口一个吃得一脸幸福,小腿瞪得欢快。 身旁那位松花色衣公子一脸痛苦复杂,手里颤巍巍拿碗山水豆花,“哧溜——哧溜”一饮而尽,倾斜的碗滴尽了余下的水汁儿,点到水面“叮咚,叮咚”煞是悦耳。 “真是,谁要跟你抢似的。”他看着少年腹诽着。 “你不尝尝?”小少年捏起一鼠举到他面前,“好东西。” “抓这东西可把我半条命要了去,吃完怕是直接去见佛祖了。”公子的面容狰狞起来,左手从背后绕过,稳稳了撑住少年那侧的彩带,以防他一不小心往后掉下。 “此话怎讲?细细道来。”少年郎又吃进一鼠,慵懒惬意的吧唧着樱桃小嘴儿,好整以暇看着愤愤不平的公子儿。 此话一出,公子立即口若悬河呶呶不休滔滔不竭,少年只觉昏昏欲睡鼻声如雷渐入梦乡。 屋内,蟹将正给哼哼唧唧的虾兵上药,“你怎么就这么丢狐呢?” “我想吃那个。”虾兵一心只有山水豆花,对桌子上的褐陶大碗努努嘴。 “忍着,你被蜂扎了,诸多忌口。”蟹将又拿白布包冰块给虾兵消肿。 “嘶——”虾兵打了个寒颤,满脸愁容,“吃都吃不了了,狐生还有何乐趣?”又哀叹道,“若我修炼不成被逐出狐族了,也是死路一条,这样想着,倒还不如来个天劫痛快些。” 蟹将手下一顿,“你修你的。谁逐你,我逐谁。” “此话可当真?” “绝无半分戏言。” “那你发誓。” “青丘子民蟹将对天发誓,必护虾兵一生周全,若食言,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青丘子民虾兵对天立誓,将与蟹将生生世世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食言,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第十四章归去来兮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而今尚公梦人儿,翩翩似仙子矣,飞遁鸣高,高情逸兴。惊鸿一瞥,沉睡不愿复醒,不知尚心悦仙人,仙人可忆尚与?尚与人儿,如此一般,此之同化。 寒食那日禁烟火,处处鸡毛,家家冷灶,吃食只吃冷食,尚输坐在四方桌呼哧着寒食面,虾兵蟹将满屋子跑着,争夺一碗寒食粥。 “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清明有近也,却天涯为客。念过眼,光阴难再得。想前欢,尽成陈迹。登临恨无语,把阑干暗拍。” 早早地,尚关一路吟诗上山。臂上挎竹篮,满满当当放各种贡品,蛇盘兔、枣饼、面燕、春酒等,肩上扛着细柳枝去拜扫祭祖。他只是找了个面山背水向阳的好地儿,挖坑插柳,致祭、添土、倒酒、挂纸钱、撒子推燕,一番仪式行云流水。 虾兵蟹将在后乖乖跟着,举着花束一气乱磕。 “够了够了,放地上吧。”尚输穿一身杏黄,拿一手芥花一手麦叶,站在两狐面前胡乱给他们身上佩戴,活像个装神弄鬼的巫觋。 “老大,这寒食节就是人界的鬼节吗?”虾兵要给蟹将做柳条帽,蟹将便一动不动跪坐在地拣着夜明砂等候。 “是啊。”尚输点点头。“人界的清明、中元、寒衣合称为三大鬼节。清明节历史悠久,主要祭祖、踏春,把前后的寒食和上巳两节都融合了去。中元节在七月半,佛教里又称”盂兰盆节“,道家用以赦免亡魂的罪。寒衣节称为十月朔,秦岁首,送寒衣。标志严冬就要来临。三大鬼节都是为了缅怀先人,除此此外还有各种礼俗活动。”他把柳条编成圈儿顶在头上,一番解说条理分明。 “老大懂得真多。”虾兵五体投地的谄媚。 “那是自然。”尚输大大方方的骄傲着。 “老大,人间的节日都有各种神话、传说、风俗、食物,那寒食节有什么故事吗?”蟹将扭来扭酸了的脖子,抬头看向眼里都是光芒的尚输。 “这相传啊,在春秋时期。晋公子重耳流亡国外,一路奔波,又累又饿。随从找不到吃食,大家都焦急万分。这时候——”尚输竖起一根手指,两狐立起耳朵认真听着。 “一个叫“介子推”的忠臣把自己的大腿肉割了下来,煮成肉汤给晋公子喝了。晋公子知道这是介子推割了自己的肉后,感动无比。十九年后,重耳当上了国君,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晋文公。他决定好好赏赐介子推,哪料介子推是个痛恨争功论赏之人,早早打点好行装带着母亲到绵山隐居起来。于是晋文公为了逼出介子推便放火烧山,大火烧完了整个绵山,介子推被活活烧死,火熄后重耳只看见了往日恩人背着老母亲死在一颗柳树下。” 故事说完了,尚输满意看着两人双双错愕不已的神情,继续开口,“所以后来,晋文公为纪念介子推,下令将这天定为“寒食节”,每逢寒食,人们不得生火做饭,只得吃冷食。还赐介子推倚靠的那颗柳树为“清明柳”,并晓谕天下“寒食节”的后一日为“清明节”。清明节要插柳,以表永怀介子推。” 虾兵蟹将此时只剩呆滞迷离了,久久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仿佛日月星辰都停止转动了,虾兵蟹将干巴巴开口,“这,这晋文公,他是不是......” “是,没错,你想得对。”尚输狠狠点头给予肯定,女娲娘娘知道他第一次看到这记载是什么反应! 那旁的尚关对着柳枝奠嚼、献馔、献羹、献帛,一切做好后端端正正跪在柳前祭文:“维!不孝子尚关在此祭先祖、先父、先母!望仙人九泉安息永享百乐。呜呼!哀哉,尚飨。” 文毕,三叩首,平身退位,久久凝视着木碑。 四人在柳树下站了半响,谁也没说话。心底因节日气氛百感交集着。 “回不去了啊。”尚光怔怔开口,神情恍惚。 “那就不回去了。”尚输低着头,脸色明暗不辨。 阳光变得刺眼,从山的那边升起来冲散了云雾。虾兵蟹将收拾好东西,四人缓缓撒着纸钱慢悠悠的往山下走。 “小输,若我百年,你就把我埋在柳下,这可是我亲自选的风水宝地,不能叫人占了去。”尚关转头看着尚输出声,像开着玩笑,语气却认真无比。 尚输应该打趣他的,比如说,“有谁会跟你抢坟墓啊。”又或者说,“这山是我选的风水宝地,不也叫你占了半壁?”但他没有。嗓子好似有什么堵着,心里忽觉慌慌,“鬼节还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呸,呸。女娲娘娘在上,百话无忌。” “小输,我说真的。”尚关停下脚步,双手扳着尚输肩膀逼迫他看着自己眼睛,“我总会死的。” 那双眸子多么灼热,都快把自己烧伤了,尚输拼了命想躲避开来,尚关却像不知不觉,死死钳住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鼻子酸的发紧,尚输狠狠盯着他叫喊起来。“书呆子!” 听到答复后尚关终于满意放开手,轻声道,“谢谢。”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志也。 他转身朝身后打打闹闹,不知忧愁的虾兵蟹将笑着,“走,带你们去看姑苏的庙市。”声音阳光明媚。 四月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尚输揉着发痛的眼睛朝山下奔去,“我们赛跑,看谁先到山脚!” 那是尚输第三次到人间。 跳上渔女的乌篷船,听上一嗓子昆山腔,篙竿拨着江凌,一摇三摆就到了姑苏。 苏州阊门外,城西十里外一古刹。伽蓝门前过枫桥,題额曰“寒山寺”。 寺内有佛塔七层,金光闪闪。进门一尊佛鼎祭香烟雾缭绕,屋檐瓦黑,龙首叼铃,又植松树,枫树,茂林修竹,青松翠柏。 寺中声声诵经,主供的“和合”二仙身着绿衣,蓬头笑面、擎鼓执棒看殿下云云集集。杭城以腊月祀万回哥哥,祀之可使人万里外亦能回来,故曰万回。烛台点亮满墙佛牌,木鱼声空灵悠扬,照着佛像的上面莲花宝盖,四处窗花雕“佛”字,窗外伸竹枝,光影斑驳。 大雄宝殿口两只赑屃驮《枫桥夜泊》的碑文,殿内柱子刻对联:韦驮天将,惟护南弥三世界。菩萨化身,到北俱一卢洲。穿过月洞门,石子铺路,一排排廊房飞檐彩绘,不时蝉鸣蝈蝈叫,又有鸟雀慵猫,好一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绕着走廊观寺,一路上壁内镶嵌三十六首寒山的诗碑。寺之大,不止藏经楼,钟楼,枫江第一楼,所供神仙之多,罗汉,菩萨,弥勒,宛若天宫。 “小输,你知不知道为何为师赐你“佛狐”的号?在遇到你之前阿,我曾掉进过一条河里,溺水之际我看见了各路神仙,中央四足祥云,佛光普照,高大威武一只青毛狐狸!你看世事无常,万物皆有缘。” “小输,你知不知道和合二仙是谁?《事物原会》云:“和合神乃天台山僧寒山与拾得也。”相传两人亲如兄弟,共爱一女。临婚寒山得悉,即离家为僧,拾得亦舍女去寻觅寒山,相会后,两人俱为僧,立庙“寒山寺”。“和合”一词最早则见于《周礼·地官》,有和睦同心,调和、顺利等意。” “小输你知不知道寺钟为什么敲一百零八下?唐朝时寒山寺有位得道高僧性空大师,他在每年除夕夜自上钟楼敲钟,每次不紧不慢地敲完一百零八下时都正是新旧一年更替的一瞬间。有幸听到这除夕夜钟声的人被认为会在新年交上好运气,身体安康,事事如意。” “小输你知不知道……” 尚关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丛林,兴致勃勃的和尚输勾肩搭背,尚输在旁心事重重,提不起兴趣。看他自顾自讲的开心便双手交叉,横眉斜眼道:“来什么寺庙,去道观多好,这儿连女娲娘娘都不供奉。” “求佛虔诚,心诚则灵。”尚关忙捂住尚输的嘴,左顾右盼着。 “那师父说,何为虔诚?”尚输一挑眉头,觉他封建愚昧。 “虔诚至极,大概是心甘情愿的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尚关思索着,认真点了点头。 “三拜九叩?呵,这世间可没什么值得本狐仙如此虔诚。” 尚输不以为然,确实,又能有什么人或事值得呢。 “等小输找到自己的信仰时自然就懂了。”尚关也不怪他的年少轻狂,只是淡淡说着。 “那尚关,你的信仰是什么啊?” “我信你。”他低头轻轻展眉一笑。 “我?我......我信女娲娘娘。”尚输突然征了嘴,头上一下冒出两只狐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蟹将慢悠悠闲逛,费力辨认着汉字,虾兵在屋檐上穿梭着,步履如飞,青瓦片咯吱咯吱响 抬头望天,一阵黑风掠过。 恰时一手捧香茶的知客来到他们面前,“诸位可要求签?” 尚关眨眨眼,双手合什,“请师父带路。” 僧堂南边的客司中有一个很大的木筒,里面密密麻麻的竹签,尚输拿起摇啊摇,终于摇掉了一支,他满心欢喜捡起,“第九十四签,伯牙访友。君子莫体小人为,事若差池惹是非,琴鸣须用知音听,守常安静得依稀。下签?” 见尚输脸如沉水,那僧人连忙开口,“施主可要解签?” “解。”手一扬,蟹将识相奉上了香油钱。 僧人换上笑脸,“知音方许,闲事莫理,待得贵人,无欢不喜。” 眼见自家主子脸色越来越难看,蟹将上前一步问,“这签什么意思,有凶兆吗?” “阿弥陀佛。”僧人念叨一句,不再故弄玄虚。“这是“伯牙访友”的典故。所谓高山流水会知音,说的就是伯牙和钟子期,只是天意难料,待伯牙再去拜访钟子期,钟子期却已离世。这是下下签,预示.....” “预示: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尚输笑问。 “按照签文确实如此....”僧人点点头正想继续接话,惊觉那笑容寒冷刺骨,打着寒颤噤了声。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我让你确实如此!”尚输逮着和尚一顿狂揍,“知道爷爷我是谁吗,你们这群秃驴,怪力乱神,邪魔鬼祟.....”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你这是对佛祖大不敬啊!”僧人嘴里叱喝,双手慌忙抵挡。 “佛祖?呵,我族世世代代只敬女娲娘娘!”尚输还要打下去,蟹将连忙劝阻,“老大消消气,不跟此人一般计较。” “失礼了,尚某管教无方,佛祖莫怪。”尚关合上扇子轻点手心。 “晦气。”尚输一甩袖袍,捡起签筒,“书呆子,你快快抽个上签冲冲喜。” “长幼有序。”尚关敲打起尚输的脑袋,翻转着竹签念出了签文。“六六签,卯宫,霸王被困。路险马赢人行急,失群军卒困相当,滩高风浪船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嬴弱也,槕桨也。” “你们这里的签是不是有问题?”尚输皱眉看着站在三尺以外逃避视线的和尚,用力之深指骨发白,捏着签似要把它捏碎。 “阿弥陀佛,一切都是天意啊。”僧人哭丧着脸,继续厚面皮问,“施主可要解签?” “不必,天机不可泄露。”尚关莞尔一笑,放下竹签抬脚跨出门槛。 “你去哪,等等我。”尚输也不搭理和尚,提衣跟上。 蟹将右手虚扶剑柄紧随其后,虾兵悄悄从袖口探出头,见那签上用朱砂写成的“下签”二字甚是瞩目。 “这寺里有姑苏城中最大的樱树。”尚关看向被人潮层层住包围的樱花树,眼里天地浩荡日月星辰。“有什么想说的话都能写在宝牒再抛到树上去。” “那会实现吗?”尚输好不容易抢到三块宝牒,茫然看着周围人欢天喜地大笔挥挥。 “信仰嘛,都会实现的。”尚关点了点他鼻尖,拿起一宝牒言笑,“小输也写,蟹将也写,大家都写。” “你写什么呢?”尚输好奇凑近想看落笔生花的他。 尚关一拂衣袍遮住,“不——给——看!” “我没什么想写的。”尚输咕哝。呆了好一会才提笔,一笔一划写的认真专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不太懂狐族子民为何一定要来人间历练,不知道在人间遇到奇奇怪怪的人该如何共处,更不晓得仙狐信任人会有怎样下场。但其实也不要紧,只要他是尚关,只要我是尚输。 使媒求妇,和合二姓。寒山寺,如果真有这么灵验,请赐“和合”。 青丘子民,天一求。 哪管年少无知,哪管久经沙场。哪管惺惺相惜,哪管知己知彼。哪管教学相长,哪管互揭所短。哪管隐世喧嚣,哪管闯荡江湖。哪管海天一线,哪管地动山摇。哪管,你是你,我是我,皆是你我。 “蟹将,我有一句话想写。”虾兵顺着光滑的面料攀上手臂趴在蟹将肩膀对着耳边悄声说。 “想写什么?”蟹将低头看了他一眼。 “想写——希望蟹将逍遥自在。”他脆生生道,眼睛骨碌碌地转。 “好。”笔尖沾上初墨,弯弯曲曲的汉字印在木面。 我愿你,千岁无忧。 “咦?为何还有个“千”字?”认不全字的虾兵伸出一爪。 “你认错字了。”蟹将淡淡道,给宝牒系上红飘带。 尚关也写好了,他轻轻吹着笔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你写好了吗?”尚输问,在红绳另一头系上橙子。 “好了。”尚关握着宝牒摸了摸他脑袋,“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说什么呢?”尚输侧开头以示不满,“老摸我头。” 尚关一笑置之,“来丢了啊,抛得越高越好!” “三——”尚输甩着红带。 “二——”蟹将举起橙子。 “一——”尚关宝牒脱手。 虾兵怔怔望向天空,硕大的樱花树挂满了宝牒,不知载了多少祝愿,风儿一吹,稀里哗啦。 今儿是寒食,是一个悲伤与欢喜相碰撞的日子,听起来很矛盾,但难过和快乐也只有在这天才融合得恰到好处。 旦晨昭昭,白云千载,天地间仅剩我们四个,寺钟敲了九声,樱花盛开三树。 “去买点斋饭吧。”尚关掏出铜钱,拜完佛已到中午时分,很多香客都买了斋食。 “听先生的。”蟹将连声附和,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也好。”尚输点点头,把手伸向饼茶。 寺外善男信女往来如织,三人捧着吃食逛起了庙会,一路排起大大的仪仗迎面而来,是节日里特有的“游神”活动。 几名大汉抬着各类神像游街,轿子用荔枝木做成,木硬,不易虫蛀。最前一卜六对绫罗绸缎描金绣银的五彩大标,往后八宝法器,接着一长者着长衫马褂双手捧小香案,再跟着二十四对锡香炉,然后才是第一乘轿,第二、第三乘轿,游行时还要故意将神像撞击一起,让神像损坏越大越好。后面有十八班大锣鼓。琵琶、二胡、扬琴、笙、锣、鼓、埙,不等。神轿所经路段,各家各户在门前设祭。 围观的人争拥上前摸神像或銮轿以求来年好运。队列之长,神龙见首不见尾。 “难得出来一趟,岂能辜负姣好春日,我们去野外踏青可好?”尚输扯着蟹将左窜右拐,挤开人山人海扭头朝苦苦跟随的尚关喊。 “好啊。”尚关笑意浓深,摇着扇子肆意悠哉,扇尾一个小巧秋瑰飘穗起起落落,在吵得像菜市的环境中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野外踏青的游人也不少,有吟诗作对的,有踏景赏春的,还有跑来挖野菜的。 “有道是: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尚输冲到山坡上一阵群魔乱舞,呼起一圈鸽子。 虾兵也从袖子里窜出来,绕着他脚边跑着追着,直把一群疯癫小孩吓跑。 恰时又有蝴蝶定在蟹将剑柄,蟹将顿时僵硬不敢动,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几人。 尚关走到酸枣枝下晃着那把“陌上花开”的扇子。大口嚼着甘蔗毫无贵公子的风度。 “真甜。”他扭头对蟹将说,笑意盈盈。汁水顺着手臂流下。蟹将虎躯一震,蝴蝶飞走了。 回到临安时已暮色浓浓,那面西湖上还举行水秋千的表演,精妙绝伦,美不胜收。有幸见过的人无不大呼开眼。 “我们四人在此便为结拜兄弟!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好一个水调歌头,四碗茉莉酒相撞,耳边一片欢声笑语,醉生梦死,混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入心底,清晰无比。 “茉莉,莫离。茉莉,莫离。莫离,莫离......” “不离,我们。”他努力睁开酒眼朦胧,一抹青色风姿卓卓。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爷爷,爷爷。”尚大官摇着酣睡不醒的尚老爷。 “乖孙儿,这大清早的怎么了?”尚光揉揉穴位,头疼不已,又做梦了。 “爷爷今儿陪大官放风筝可好?”尚大官满眼乞求,递上面巾给尚光拭脸。 “不在家好好读书净想着去玩,现儿有个师父也管教不住你了?”尚老爷笑骂,却利索换起了衣服。 门口,一碧玉衫少年背手直立,听见身后有响声,回眸一笑,“师父早。” 第十五章永以为好 于是四人悄悄瞒过尚少爷、尚少夫人溜出了尚府。 离上回出府已经过了许久,阿满现在已经能得心应手驾马车了,黑无白长都长肥膘了。仰头扬啼“得歌得歌”响,一骑绝尘。 小书也坐在车板儿上,悠悠吹起笛,晃悠着的鞋脚尖被露水打湿。 马车内,尚光靠左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面前小几沏好了洛神茶,他缓缓启唇说起故事,大官侧躺软垫叼一片梧桐,双手交叉枕脑后。 车顶角系着那根银丝儿连接色彩斑斓的韩信纸鸢迎起风欲与天公试比高。 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背后是大大咧咧敞开的后院门口站立着三道人影在长吁短叹,对绝尘而去的马车无计可施。 “这孩子,又瞎跑出去。”少夫人蹙眉握帕抚着胸口。 “什么时候我才能学阿爹撒手尚府给儿子,跑出去逍遥快活。”尚少爷拿着厚厚的账本欲哭无泪。 “少爷顺顺气,还有舒来陪您。”舒来奉上参茶自告奋勇为主分忧。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公如何?”曰:“如臣,多多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尚老爷倒背如流的说着《韩信点兵》,讲到尽兴处还停歇一会儿,细细琢磨。 尚大官半瞑眼,耍笑着那个他不喜欢的君主,“刘邦一介草民,“汉初三杰”却听命于他,何德何能啊。” “虽说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汉高祖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汉高祖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汉高祖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汉高祖能用之,此汉高祖所以取天下也。”尚光饮了一口茶,讲出了刘邦的名言。在那个战火纷飞乱世枭雄的三国中,他赞赏蜀汉的开国皇帝,尚大官偏偏为之相反。 “刘邦这人老奸巨猾,胜之不武。韩信呢,身经百战,虽败犹荣。”他嘲讽着,又含起叶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那可是汉高祖,皇帝的事那叫足智多谋。”尚老爷较真着跟孙子争辩起来,“韩信最后也只是他的手下败将。” “不许你这么说韩信,刘邦一卑鄙小人。”混乱中,爷孙俩各执一词,大动干戈。 尚小书静静听着,吹响了《凤栖梧》,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浮现嘴角。 “你在看什么?”狐狸趴到尚关膝上,九条大尾巴环绕甚是暖和。 “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尚关反盖上书给狐狸梳毛。 “讲谁?” “兵权谋家,韩信。” “那是何人?” “我最欣赏之人。” “说来听听。”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也,贫无行......” 窗外,又有两狐踮起脚尖扶着窗框屏息凝神支着耳朵。 “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故事讲完,狐狸念叨着。 “小输可是喜欢刘邦?”书生低头笑问。 “喜欢。刘邦的用人之道,驭人之术当为上者,即便没有张良、萧何、韩信等人也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并且心胸豁达,独具慧眼。这样的人不当皇帝谁当皇帝呢?”尚输翻开了《史记·高祖本纪》。 “可我还是喜欢韩信,至如信者,国士无双啊。”尚关对虾兵蟹将笑笑。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古成王败寇,纵使国士无双,韩信最终只是一输家。”尚输摇摇头。 “夫一胜一负,兵家常事。韩信堂堂西汉开国功臣,一片丹心,死得其所。而刘邦这人,好色、无赖、游手好闲,反观他身边人的结局,明明白白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尚关叹息一句。 “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韩信锋芒毕露,功高盖主,必然不能久留。”尚输一语道破天机。 “韩信临终前说“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事已至此,我更觉刘邦嫉贤妒能啊。”尚关涕下有感而发。 尚输打了哈欠,伸出爪子把尚关头发挠乱了去,这人啊,怎么连最简单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都不懂呢?这要在狐族得被欺负成什么样?然后他居然认真的担忧起来,又帮他把眼泪舔干。 尚关也在杞人忧天,多愁善感。小输年少,不谙世事,可别被利欲熏心了。想着,便把怀中的狐抱紧几分。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 “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上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尚大官一板一眼讲起滚瓜烂熟的《韩信拜将》。 尚老爷摇起扇子,“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 尚大官眼里都是清风星辰,“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尚关戳戳他小脸,“可知何为弱之肉,强之食?” 尚大官仰头鼓气,不跟老人家计较!他揭帘问吹着“鸿门宴”的尚小书,“小书,你喜欢韩信还是刘邦?” “韩信。”尚小书笑了,十分肯定。看尚大官在车内乐不可支,如获至宝。 “老爷,公子,我们到了。”阿满停下马车道。扶着两位主子下马,找好位置打理干净又搬出食盘摆好,而后继续安顿马儿。 尚大官扯下纸鸢,尚小书别起玉笛,尚老爷摇着“陌上花开”。野外鸟语蝉鸣,万木葱茏,三人浮瓜沉李,雪藕调冰好不快活。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尚光一头吃着冰食一头又言不由衷。 尚小书会心一笑,给他斟满了花草木三友茶。 “尚先生为何不赏识刘邦?”尚光喝茶笑问。 “比起汉高祖,小书更欣赏那一直追随刘邦的谋士军师,为他平天下,扫三国,立后方。看他称王称帝,自此忠心耿耿,赴汤蹈火,无怨无悔。”尚小书默默开口,明明在讲着别人的事,说起的却好似人生。 刘邦去做皇帝了,而我啊,就想成为韩信这样的人。 尚光眼神又深了几分,续而拿出棋盘,摆起象牙棋子,“来,陪我这老头下棋。” 久久等不到回应,正纳闷抬头,尚小书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双手放在身侧紧紧握拳,看着他哆嗦着嘴扬起笑,怪异无比。 “尚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尚光心底起来莫名的情愫,为什么,为什么总感觉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眼前人,并且关系还很要好。可是,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明明,是那么的陌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开始着急慌忙,衣摆都碰翻了棋子,半坐起身想负手贴上尚小书额头,忽觉事、失态,便愣在半空久久没有回应。 “无碍,谢尚老爷关心,只是一时沙子迷了眼罢了。”尚小书垂下眼帘,不易察觉地后仰几分,尚光讪讪收回手,大拇指摩挲着袖沿,递过手绢,终是坐了回去。 尚小书接过手绢胡乱抹脸,待他再抬头时,眼眸又恢复清明,与刚刚哭得梨花带雨的,判若两人,“扫了老爷的兴,老爷还莫怪罪,只是小书,当真不会对弈。” “不会对弈?”尚光也没追究,摇起扇子,扇扇自己扇扇他,仿佛得知什么天机,孩子似的开心起来。“这世间竟还有尚先生不会的东西。” “老爷高看小书了,我一介书生,身世凄凉,没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生奔波漂泊,只求肚饱身暖。”尚小书说的诚恳,看着重新摆棋盘的尚光,“而世能遇见老爷,公子,已是尚小书最大的荣幸。” “尚先生何出此言,此生若能了无牵挂,孤标独步,高风峻节便是极好,先生身上的那股疏离尘世之感,老夫甚是欣赏啊。”尚光笑着自己博弈,“倒不如说,这种年纪能和尚先生相遇相知,才是老夫之幸。” 他举杯,他畅饮,他以茶代酒。 我吟诗,我谈笑,我含泪而尽。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阳光美好,天地为之灿烂。不急不躁,心情为之舒缓。尚大官和阿满满草地跑着,闹着,笑逐颜开,欢天喜地。一拽,一放,最喜爱的韩信风筝高高飞上天。 尚小书眯着眼看着,浮出笑意,伸手拂风,生出无限感慨,“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尚光又下一子,黑白相应,好似阴阳太极,仔细一瞧,宇宙玄机尽数其中。他也笑,那光芒从人生背后一点一点参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尚小书回头雀跃,随手拈起白子放下,“世人爱棋,人亦如棋,这白子对黑子便如飞鸿踏雪泥。” 尚光看着棋盘久久不语,尚小书永远不知道,他刚无心落的那一子,歪打正着化险为夷,还让白棋扭转局面一步登天。尚光撒开黑子,笑叹道,“白棋对黑棋,忆君君不知。” 不远处,阿满在牵着细线,阳光照得亮晶晶,他奋力跑着,免得纸鸢落下,一旁的尚大官跑累了,悠哉游哉闲庭信步起来,扶膝倒头,再睁眼,天地都翻转过来了。席地而坐的爷爷和小书到云端上了,脱离凡世,成了仙人,相互逗笑着,乐得花枝招展,棋盘上星罗云布,冰食面嘶嘶冒凉气,纸鸢往下垂着,摇摇晃晃。 说起来这风筝还是尚小书跟自己一起做出来的呢,是几天前的事。我在纱纸上细细描着这百年前战无不胜的大军事家,小书在窗旁就着阳光粘起竹枝,我笑他年老眼神不好,他居然不还嘴。 他说过,要是把纸鸢放飞了就能忘记人间疾苦了。但是我跟他说,这么好看的纸鸢一直留在身边瞧着也能忘却忧愁了。 尚大官直起身,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跑了回来,分别给爷爷、小书、阿满塞了水果,大声喊起的誓言,响彻山谷。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在尚光、尚小书和阿满诧异之余,尚大官右手牵阿满,左手拉爷爷,阿满又挽着尚小书,四人整整齐齐跪坐在地,面前一派鹤飞九霄,轻舟万重山。 他看着掌中握木瓜、木桃、木李呆若木鸡的三人,嗤笑又郑重,“今年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此地,我,尚大官,与尚光、尚小书、阿满永结同心,结拜兄弟。青天大地,日月可鉴,永以为好也!” 半响回过神来后,阿满后知后觉吓得身软跪罪,尚大官倒是满脸通红,喜气洋洋胜似过节。 尚老爷举起扇子笑说,“哪有跟自己的爷爷、师父、家丁结拜兄弟的,可乱了三纲五常。” “天道唯我独尊,视众生皆如蝼蚁,所以众生平等。”尚大官自成一派,倒不理这些规规矩矩条条框框。 “小儿果然无畏无惧呀。”尚小书开心的很,抱起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四人在此便为结拜兄弟!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尚光猛地头疼起来,大喘几口气强撑波澜不惊,他稳了稳心神扇起风,又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都看万物的造化,天地一切顺其自然,宛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先生觉得,众生平等可是理想社会?” “鄙人觉得,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尚小书沉吟道。 “大同啊。”尚光念叨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大同。忽地,纸扇落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纸鸢。 倒地的那瞬,他看见很多人朝自己扑来,看见风筝飞走了,看见杜鹃花被压摧了腰。 “尚关!”如平地惊雷的一声响让他又清醒了几分。 “是尚光,不是尚关。”他这么想着,陷入一片黑暗寂静。 有的人生来便在茫茫黑夜中,穷尽一生也找不到一抹光属于自己的光。可他本无需寻找,因为他不就,正在熠熠生辉。命中注定,光可鉴人。或光芒万丈,或晨光熹微。 尚关就是这样的人,他终究活成了光。史册上从未记载过他的名字,民间也从未来没有关于他的故事,但他没被遗忘,一直没有。始终有一个人记得他,盼着他,心心念念,付出一切。 被温暖过的灵魂一定更懂得温暖世人,那一个人以后也会活成别人的光,也被许多人记住,被口口相传着,活在一段传说中。永垂不朽。 光和光聚一起就成了太阳。葵霍倾太阳,万物生光辉。   第十六章君子之交 尚关的身子越来越差了,闷热难耐的八月里也得盖一层棉被。 “小书,我好冷。” 他还是那么清瘦,却变得病怏怏的,无精打采,脸色也蜡黄,眼圈青黑。尚输嬉笑过他,“气血不足,人比黄花瘦”。 那头乌发已染上些许白霜,用木枝束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收拾的干净整洁,屋子也打理的明亮不染。 那张脸还是光滑细腻的,不比年轻时逊色多少,岁月给他留下了几分成熟稳重,一双璀璨眸子里灿若星河,像有了烟火气的谪仙。 他如今喜爱白色。铅白、银白、茶白换着穿,躺在床上的仍然是那温文儒雅谦谦君子。 狐狸丰腴了很多,堂堂八尺男儿,伸直身体足有两米多长,连化为人形也比尚关高出两个头。 青毛大狐缩进被窝里,不堪一击的竹床死死支撑着一人一狐的重量。 书生陷入了他厚实的皮毛里,像很多很多年前,大大的尚关抱着小不点的尚输睡觉,那时,他的怀里也很温暖。 “现在还冷吗?”狐狸睁开漆黑的眼睛望着竹缝中漏出来的阳光。 论起日子,尚关来这山中隐居也已三十余年,每日读书写字,练功练武,嬉戏玩乐,朝夕相处,便不觉苦闷。 人的生命太短了。尚输在心底叹息一句。要是能分一半给他多好。 尚关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嘴唇还是苍白的,抚着顺滑青毛,他扯出一丝笑,“你也该回去了吧。” 院子里煲着的草药咕噜咕噜冒泡,木柴烧得焦黑,茅草成了灰烬,浓烟滚滚,一旁地上堆好的竹子青葱欣欣然,土瓦盖被热气顶起,哑重作响,整个光舍笼漫一片药香。 “不急。”尚输淡淡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多小啊,踮脚才到我前胸,我一手就能把你抱起来。”书生边笑边咳嗽,“可是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抬头,费力伸出手揉着狐狸脸,眼神迷离,神游天际。 狐狸闷哼一声,低额拱了拱他颈脖,“书呆子,明明是我先见到你的。” “老大,我饿了,走不动了。”虾兵咬起了花儿,糟蹋着一丛扶桑,支离破碎的花瓣铺满地面。 青丘天一折了朵开得正艳的,把脸埋进花蕊里深深吸气。“不才吃了鸟蛋吗,怎么又饿了?” 虾兵满嘴花瓣义愤填膺起来,“老大,一共两个鸟蛋,您吃了一个半,那还是个鹌鹑蛋!” 青丘天一想了想,觉得确实应该让两个新手下吃顿好东西,也算“入伙饭”了。 “放心,跟着我吃香喝辣,现在就来个全鱼虾蟹宴。”他勾了勾唇,指尖绕起一缕青烟,虾兵蹲坐在地,吧嗒着尾巴心心念念。正得意,肩膀猛然被拍了下。 “老大小心,在人间不能随意使用法术,长老说这样容易被道士抓。”是蟹将,他手握黄海剑,一脸警惕环顾四周,真是个根正苗红,懂事听话,安全意识还高的好少年。 “扑哧!”青丘天一忍不住笑出了声,反拍了拍蟹将的肩膀,“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骗子?他们是想用炼丹炉还是鬼画符抓我?哈哈哈。”他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蟹将,掌中又涌起青烟。 “老大,天君会发现在人间用法术胡作非为的妖,你不能藐视天规啊。”手腕被耳尖都发红了的蟹将按住。 “吃个东西怎么就算胡作非为了,就算女娲娘娘来了也没这理。”青丘天一蹙眉,扣起了蟹将的爪子,青烟儿再次冉冉升起。 “祖训第一百零八条第三则第四十七行云:狐族子民凡在外历练,严禁使用法术,生死亦然。若有违背者,损道行,不立王。老大三思!”蟹将扯着粗红脖子大喊,一番话扑头盖面直把青烟浇得冰凉化为一丝青气溜走。 青丘天一攥紧了拳头,忍无可忍,“这到底是哪位祖宗定下的祖训!” “唉。”满眼期待的虾兵光芒黯淡了下去,耸拉着毛茸茸的小尾巴一深一浅的走了,花路中被拖出一条忧伤的小道。 看着老大像被欠了万两银子的怒脸,看着兄弟像要亡命天涯的落寞背影,蟹将用那双像还不起钱的湿润眸子望着青丘天一,小心翼翼开口,“老大,我们可以,去买吃的。” 于是青丘天一用睥睨天下的眼神对着他说,“银子呢?” 三狐饿着肚子走了很长一段路,等到有潺潺水声传来,蟹将终于撒开步子往前跑去,“老大,老大!”一声急促短暂的叫声,青丘天一抬头望去,虾兵缩进了灌木丛神经兮兮的。 “怎么了?”青丘天一边说边大步流星。 “嘘,小声点,那边有个人。”虾兵招着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人有什么稀奇,两只眼睛一张嘴.....”青丘天一也蹲下了,扒开草叶朝外看去。 水边有一男子,平平布衣,不辨容貌,不详年龄姓氏,不知何许人也,旁放藤制书箱,又生火,手持木枝,串两三灰皮芋头,翻转不停,应是饿昏了头,只觉那平常芋头竟香气诱狐,青丘天一咽了咽口水,尾巴出翘起来了,眼睛发出绿光。 蟹将机警的很,一看他脸色不对忙道,“老大,你想做什么?”语气满满的紧张。 “我想打你。”青丘天一哀怨的看了老天一眼,不待蟹将回神,一块大石已脱手朝那人飞去。 石头稳稳砸中了侧放的书箱,盖子被撞开了,最上头的书卷滚了出来,石头跌进水面,弹起三处涟漪,听见后侧有动静的男子回头去看,来不及纳闷便丢下木枝扑向了快滚入水里的竹简。 虾兵看准时机冲上前去,叼起那串芋头便跑,如此慌忙逃走芋头竟一个也不落。头一甩,两个芋头稳稳当当丢到蟹将,青丘天一脚下。他嘴里还咬一个,夹起尾巴不顾东西南北的飞奔。 “青丘地七十二!你怎么能抢人东西,会遭天谴的你知不知道?”蟹将急了,芋头也不要,变回狐狸去追狐。 “遭天谴也得等我吃完这芋头。”虾兵居然能从喉咙眼说出话来,他跑得快,只闻其声不见踪影。 青丘天一也不管这两个同族,舔着嘴唇捡起地上芋头拍了拍土。 “咳咳,救命,来人啊,救命,咳咳,唔....”微弱的求救声传入他耳中,他合上张得老大的嘴,转头看去,是那名芋头男子,不知何时掉进水里了,四肢扑腾瓜瓜乱叫,看样子呛了不少水,双颊憋得青紫。 “这就是书呆子?为了几卷书命都不要了?”青丘天一碎碎念,他才懒得管人的死活,但这人落水是因为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他认命的叹了口气,把两块芋头塞进胸前,一猛扎子潜进水里。“书呆子,水性这么差,等着,本狐仙救你来了。” 那书呆子现在只觉眼冒金星,呼吸不畅,四肢无力,浑浑噩噩。一片恍惚中,是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啊...还有十八罗汉...好多神仙呐....但小生不想见各位啊...正胡思乱想,突然一股力气从下至上把他托出了水面,他顿时清醒过来,借助力量拼了命划到岸边,然后像颗气奄奄,湿搭搭的水藻摊在草地上。 什么清水出芙蓉,那些话本子写得真好看,出水后明明是只艰难吐气的蚌。 缓过气后,他忙环顾四周看是哪位英雄好汉出手相。四下寂静,风吹草动,未见有人。沉默半响,他朝着岸边“扑通”一声跪下,“谢河神大人救命之恩!小生定当全力以报,给您烧香祭拜!”他全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肌肤之上,发梢还滴着水珠,偏偏一本正经,甚是滑稽。 青丘天一不知何时窜到树上藏了起来,透过枝叶茂盛的缝隙看见这幕讪笑起来,“书呆子,书呆子。”他念叨,大口啃着还冒热气的芋头。 男子回头要拿芋头,芋头没了,掉下水底的书卷却失而复得,他再次茫然环顾四周,最终只能喃喃,“对不住了河神大人,小生择日再祭拜您。” 他满心复杂,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拾起竹简,褪下外裳,挨到还未燃尽的火堆旁取暖,未进食的肚子瘪的响不起来,惆怅间,近处大树忽的掉落许多果实,如下起了板栗雨。 “哎?哎?”他跑到树下可劲的往上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今儿,真奇了怪了。”不过也好,总算有吃的可以填饱果腹了。他摇摇头,安心拿石头剥皮吃起了栗子。 树上的狐狸也心安理得吃着芋头,弹弹果子,又有一两板栗掉了下去。 “书呆子。”他还是笑着,看底下吃相极佳的男子眨了眨眼。 我们青丘狐,有仇必报,有恩必答。 “原来当年害我落水的人是你啊?”尚关挑挑眉,眉宇间皆是少年般俏皮。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莫不是还想找我比试一场?”尚输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比文?” “比武。” “你可别忘了我当年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想起陈年旧事尚关忍不住哂笑起来,掩面拍腿,在尚输身上打起了滚。 “当年的事还提它作甚?”尚输气急,歪头去看老不正经的尚关,炸毛的一甩九尾床便抖了三抖,他叼起尾巴跃出院子去看药罐,床倒是终于松了口气。 一切,鲜活如初见那日。 “说起来你一直都没找我比文呢。”尚关捏着鼻子灌药,眼角挂着那抹得意,光芒万丈。 “用得着比吗?一看就胜负即分嘛。”尚输倒了药渣,丢给他一包糖子。“本公子狐心仁慈收留你多年,免得你输了孤苦伶仃流落街头。” “噢?你说说看,到底谁胜?谁负?”尚关啊,什么时候服过输呢? 尚输死活不开口了,尚关趴在窗边把糖子一颗一颗往嘴里丢着,看山峰千岩万壑,高耸入云,看眼前的尚输忙碌打转,口是心非。 “你瞧,我们都老了。这山还是生机勃勃的,一己之力怎么能阻挡生灵的生生不息,最后我们都不在了,它也还在这,一百年,一千年,赫赫巍巍,永不动摇。它那么自由,天地之间,从不归属于谁。”尚关春山如笑,那瞬满山开遍凌霄,红红艳艳。 “你才老,书呆子,我还不到千岁呢。”说谁老呢?听到这话,尚输转头反驳起来。 可能他从来没想过真要占领这座大山,只是想陪它一程,孤独总是相通的。“天地之间,这个大块便头永远立在这里,不能看江南水乡,不能看长安古道,不知人间繁华,也不懂青丘逍遥,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似我们般,在这闹闹腾腾地,来了又走。自始至终,唯独这山孤零零的。” 他摇摇头,不再看山峦重重,熟练择起草药,又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我堂堂青丘子民,被分了半壁江山,共享就共享了吧,普天同庆,可怎么还得照顾你这药罐子?” “山只是荒山,但人总得有人情。小输,与你相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在这荒山野岭,还有你跟我互相依偎,相濡以沫,倒真算得上君子之交淡若水了。”尚关笑笑嘻嘻,越老越像孩童,伸手给尚输塞了一嘴糖子,满腔香甜。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当你的书生,我做我的族长,平生浮沉永不相见,山高水长各不相干。”尚输变得越来越口是心非,忙着去煎水,把双双搁浅吐着泡沫的鱼踢回水里。 我曾不止一次想,明明我们之间有很多次可以错过,哪怕差了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便再无可能相遇。可是我们连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丝毫不差。要是我们不曾相识会怎么样?那也完全没影响不是吗? 你依然会靠卖字画糊口,可能还会去私塾当教书先生,又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白衣少年,循规蹈矩,沦为凡人。待耄耋之年,白发矣矣,便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那么平淡无趣,一生终终。 我就躲在山洞里,足不出户,暗无天日,潜心修炼。偶尔修修功德,被拥举成王,深受子民爱戴,创一个和平盛世。或根本只是一只普通狐妖,活在尔虞我诈。百年后位列仙班,佑一方平安,慢慢趋炎附势,不老不死,像极了妖魔鬼怪。 我们如果从未遇见,那便罢了,但是,尚关,与你相识我也从来没有后悔。 第十七章相濡以沫 那天尚关精神格外好,怎么哄骗都不喝药,把尚输当年使性子的脾气学了十成十。 脸色红润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上蹦下跳精力充沛,拉着尚输作伴潇洒,直把尚输折腾的叫苦连天。 “小输,我要听曲儿,要听出眼前似有京城繁华景象。车马喧嚣,人不得顾,你我夜行,赏灯影之会。”云深不知处,只闻其声悠悠传来。 枝头花落,尚输横起“佛狐”吹响了《上元夜》。“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尚关闭上眼睛细细听着,浮现出一幅盛世安乐的画卷,元宵夜解除了宵禁,钟鼓楼传来报更声,人们载歌载舞到天亮,只觉欢娱苦日短啊。 他念叨出下句,“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一曲终了,不等尚输收回竹笛,他又缓缓睁眼笑道,“好听之极。小输,为师现在只想策马奔驰,畅享天地去了。” 那白头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青毛大狐驮一白衣老者,跃与山林间,忽隐忽现。老者身子前后晃荡,时而高振双臂歌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大狐扭头去看他,不料前脚一踏空,当下一人一狐双双摔地,灰头土脸,狼狈之极。白头翁哂笑一声,扑翅欲飞。 “徒弟,师父要吃烧鸟。”他哀怨的望了眼白头翁的方向,顿时,白头翁被石子击下扑腾不起。 尚输生火烧起无辜的鸟,忽略不了一旁馋的直流口水的尚关,不由得头疼,“师父,你瞧着这鸟它也熟不了,倒不如帮我......” “你做你的,我忙的很,不看。”尚关咽下口水艰难转过头,拿起木枝捣鼓起沙面。 “师父,你在做什么?”周围安静下来,尚输不习惯了,拍拍嘟嘴的尚关搭话道。 “你瞧,我在画这个世界。”尚关丢了小棍,侧身笑了起来,“有山,有水,有云,有鸟,有竹光舍有枇杷树,这两个,是尚关和尚输。” 尚输没说话,拔了根翎羽也在地上写写画画。 “小输画什么?”尚关拍拍尘走去。 “这是我们青丘国。”尚输斜眼看他,“信奉女娲娘娘,听命天狐仙姑。有太上长老辅国,泽及万世。有大护法护国,保境息民。有少司命掌事,主张祸福。一族同脉,一氏四辈,分天、地、人、和。青丘之国,绝世独立,守仙草,修天道。五十岁为妇人,百岁为美女,千岁即有天通,为天狐。这就是我世代生活的地方。” 尚关看着密密麻麻的狐狸疑问三千,“徒弟,治国的狐族族长呢?” 尚输耸耸肩,“每九百年选举一次族长,上任的备选族长突然消失,不细其详,现狐族族长之位空缺,而再过三十年便是今届选举仪式,不知又有多少狐垂涎这空缺了九百年的族长之位,可是坐上王位又如何?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为民为国的?” “只要还有一个有这份心,狐族便是光明的。你可是我尚关的徒弟,族长之位舍你其谁。”尚关拍拍他孤寂的小肩膀大笑起来,“小输修炼了多少年才变的男子啊?” “我生而男儿郎。”尚输笑斥,舒眉展眼。“师父为老不尊,明明是夸我,还把自己带上。” “谁让你师父是我呢。”尚关哈哈一笑又问,“万妖苦心修炼是为何?” “修炼无非就是为了三种,成神,成人,成灵。为神,需逆尾,逆尾就要把九条尾巴一条一条拔掉,只剩最后的本尾。若道行不深,尾没逆完便丧命了。多年修炼化九尾最后却要一根一根拔掉你说可不可笑?”尚输摇摇头继续道,“为人,需吃七窍玲珑心,此心为深爱之人之心,如此无情无义,还犯了杀生之戒,注定不能成神成仙。而为灵,就是同族决斗,谋权上位,成功者,成灵成王。”尚输欣然自得着,“我呀,历练完就回族当族长,治国治家,修身齐族,若一直如此,再过九百年由新族长接任了狐族,那我可就飞升成仙了。到时候,人们修宙宇,焚净香,上贡品来祭拜本狐神大人!” “神狐大人。”尚关立马配合的叫唤,尚输闭眼飘飘然享受无比。 “我可是神狐大人的师父,他们呢,要管我叫神狐师祖!哈哈哈哈。”尚关笑得爽朗。 尚输转过头腹诽,“几十年了,还是这么不要脸。” “哎,徒儿,这是什么?”尚关指着那万狐图又惊道。 “这是我的青丘,我的子民,我整个世界。”尚输翻着烧鸡随口道。 “那这一点是谁?”尚关点起蜿蜒山道上一个人影,长袍布帽背书箱。 “是尚关。” 还不待尚关咧开大大的笑容,一只烤鸟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了那些即将出口的得意话儿。 这晚无风无月,繁星点点。尚关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半夜爬起来非要下棋。 尚输睡眼惺忪,迷迷糊糊起身,给他披上薄衫,摸索着点灯,“折腾,深更半夜不睡觉。”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尤贤乎已。”尚关一话引经大义,直叫尚输哑口无言又颇为不服,“我只想与周公对弈,若是不行,找那定祖训的老祖宗也是极好的。” 两人盘坐藤席,窗纱上投映出两人身影,一个半裹被子,哈欠连天,不住点头,头都埋进棋罐里了。一个精神抖擞,摇着扇子,手指纤长,夹着玲珑棋子养眼的紧。远处有猿叫,深处有虫鸣。 “世言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尚输摇头晃脑落下一棋。 “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潇潇。”尚关摇着扇子悠闲脱俗。 天公适宜的下起小雨,灯花结了七朵,两人打成平手。棋盘被占满,看不出模样。 尚关看向窗外,“下雨了小输。” 尚输伸伸懒腰,“明早就停了。棋也下完了,该睡觉了。” 尚关收起棋子,轻轻咳了下,“小书,背诗。” “背什么诗?”尚输扶着他躺下,转身整理残局。 “一生。”尚关双手乖巧合在小腹处,阖上了眼。 尚输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了转眼珠耐心哄他入睡,“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好想再看一次临安雪,回到少年郎。”一声模糊不清,尚关没有再说话,呼吸均匀好似睡熟,尚输怔了半响,正欲离去。 “小输。”身后传来声音。 “还不睡?”尚输挑挑眉,转身又坐下。 “不睡了,小输陪我聊聊天吧。”尚关今日格外反常。 尚输看轮月深深,便欣喜道,“明儿就是中秋了。” 春祭日,秋祭月。唐初便开始盛行中秋赏月玩月,此风气到南宋更盛,届时在都城郊外设香案,摆瓜果,举行迎寒和祭月。 “京城里的所有店家酒楼都重新装饰门面了,牌楼上扎绸挂彩,店内出售新鲜的佳果和精制的食品。五更开晓市,三更尽夜市,我们去凑个热闹,在亭台阁楼登高赏月,吃宴叙谈,通宵达旦可好?”尚输摇起尚关的手臂,满眼希翼。 “小输若想去,我便陪你。”尚关眯了眯眼,月深黄,转冰轮。月始圆,人团圆。 “师父最好了,明晚陪小输赏月,再过一季,小输便能陪师父赏这漫天飞雪了。”尚输跑到书桌旁。 我也喜欢临安的雪,喜欢雪中的白衣少年郎。青瓦变成了白瓦,流水结了冰,每家每户门口都是一条亮晶晶的玉带,只要临安下场雪,天地就会重新来过。 “是啊,再过一季,便有漫天飞雪了。”尚关望向起身翻箱倒柜着的尚输,小输第一次来光舍,也是这般翻箱倒柜着呢。“中秋夜节,小输已经和我过了很多个了。” 《礼记》有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玉兔捣药,该喝桂花酒了。 “不多,过完今年才三十一次。”尚输转头道,“今天上山时带了些紫苏、大枣、葡萄回来,香蕉,柚子也该熟了。抓只山鸡,挖两块芋头,再去后池摸点河蟹、田螺,师父明儿再教小输做些菱花饼,祭奉月神的食贡都有了。” “好,明早教你做饼。秋暮夕月,中秋团圆,燃灯猜谜,观潮赏月。”尚关看着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的尚输问道,“小输在做什么?” “中秋要做“一点红”,这狐型灯笼还是我上一年刚学会的。”尚输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红纸,“不过师父上一年出的灯谜小输还没猜出来呢。” “没猜出来吗?”尚关的声音染了三分孤寂七分落寞。 早该知道的,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弟子愚笨。但记得师父曾说过,对着光许愿就会愿望就会实现,这是人间一种信仰。”侧脸被灯火缱绻模糊,只听低低笑声,“师父可要快些好起来,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教会与小输。” “小输聪颖,为师毕生所学已全部传授了。”尚关淡淡开口,双眼放空,眼中不辨明暗,“我已五十余七,时年二十五进山,至今三十年,半捧黄沙,却觉一生一事无成......” “桃李在此,也算一事无成吗?”尚输轻道,给他整好枕头。 “前面都是黑的,还非得往前走,我不想走,便只剩一人渐行渐远。我看不到光,心里总是害怕,索性隐匿山野三十载不出,却自言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尚关自顾自说,唇抿成一条直线。 “尚关,你看到窗台上的菊花了吗,秋天里就数它开得最美,‘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尚关像菊,在茫茫众人里从来都是鹤立鸡群。”尚输给他掖好被角,再次确保不会进风。 “我倒果真如菊,孤零零开在萧瑟的秋季,看似闲云野鹤实则是不系之舟,算命的说我命理不好,是孤星转世,连号都取孤。出生举目无亲,亲戚邻里避之不及,半生形影相吊.......”尚输轻轻偏过头,他那么干巴瘦小,一股化不开的忧伤笼罩周身,令人心疼。 “歪门邪道,胡说八道,哪有什么孤星,师父就是天上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尚输柔声安慰,脸上一派豁达开明,心底早把那些臭道士问候个遍。 尚关伸手挡住双眸,身子微微颤抖。雨停住了,檐下点点滴滴,铃儿摇起,那叶面凝了水珠,汇成一处,西风一掠,滑落泥里,不见涟漪。 尚输急了,双手握拳放在膝上,腰杆挺直微微向前,“尚关,你别哭,大智若愚便好,慧极必伤。君子淡以亲,情深不寿。倘若你怕独身,我则一直在,哪管上天入地。” 尚关不作声,尚输弯腰去掰,“人间里我最喜欢你,这般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今日为何如此妄自菲薄?” “谁哭了?”尚关把手拿开,冲他报之一笑。“我倒正应了那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但小输,人间有你,被我遇见了,走不动了,这样真好。” “你你你,你没哭!”尚输一下弹开三米远,举着的手指微微颤抖。 尚关却猛然把头一低,地上瞬时染上深色血迹,他抬头直直看着尚输,血从扬着笑的嘴角滑至下颚,“这一世,都奚我满盘皆输,唯独你一直觉我好。唯有你......”说罢,他好似被抽空力气,倒回床上,合上眼睑。 “尚关,尚关。”尚输忙上前给他擦血迹,“不是挺精神的吗,怎么,怎么又吐血了?” “小输,你说人生是不是如蜉蝣,弹指一挥间,醉生梦死?”尚关也不顾,只是慢慢悠悠地闲聊着。 “是。那便拼了命做自己开心的事罢,也不枉人间一趟。”尚输手忙脚乱的擦拭,听此问题手都愣了一下。 “小输觉得开心的事是什么?” “比如此时此刻。”尚输止了手,静静地看着他。 尚关只是笑着,掏出一条不知何时被染满血的手绢,“我呀,已经老了。” 尚输眼里只剩那条手绢了,脑子有点迷糊,不知所措的喃喃,“你怎么总说伤感话儿?一点都不像尚关,我不喜。” “常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都漏了后半句,‘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但这句才是真理啊。小输,你乖,哪怕天塌下来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开开心心的,对不起了,师父先下去,替你尝尝孟婆汤是什么滋味。”尚关温柔的摸着他脸,多好的年纪,风华正茂。 轻飘飘的话,宛若泰山压顶,尚输只觉那停歇的雨又开始下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耳边五雷轰顶。“‘无故以合,无故以离’?师父,难道一直以来您都当小输和你之间的缘分是无故吗?”心尖儿都打颤了,他死命咬着嘴唇断断续续说话,声音堵在喉咙眼呜咽,“可我只知道‘善妖善老,善始善终’。尚关,不喝孟婆汤,我们都不喝,我们还要去长安,还有书要看,还没吃月饼,你要是舍得人间,我就跟你一起走,但你不要喝孟婆汤,喝了你就不记得所有事了,连我都忘了,我不想你尝,求你了。” 偏偏床上之人满不在乎的,轻笑摇头说些不搭边的话,“还记得我说,死后把我埋在那柳树下吗?那可是块风水宝地,不能被抢了。碑上刻,青丘天一之师,孤关。还有这扇,我带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送的?就别烧纸钱了,给我烧点书,你也知道我一心只读圣贤书。贡品挑点你自己爱吃的摆,反正我也吃不了,别浪费。酒嘛,就洒桂花酿,归根落叶。你不来看我也没关系,但你若来,我必是开心得尾巴都翘起来了,倒是忘了,我也没尾巴......” “书呆子!”尚输叫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他突然哭得稀里哗啦,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那样子要多丑有多丑。有什么深藏在心底不愿细想的事突如其来被挖了出来,暴露无遗,鲜血淋淋。他讨厌死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比那些道士天规祖训还要讨厌!他边哭边喊着,“你闭嘴,我不喜听,不喜听。你再啰嗦,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会。”尚关一脸安逸,安抚着一只炸毛的狐狸,“你不会不理我,小输。” 那气势顿时锐减,他低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是嘲讽。“我当然不会,也只有,你不理我。” “别哭小输,你是青丘王,只能笑,不许哭。”尚关睁开眼看他,那道光亮的让人想逃避,“如果煞星回天上了,青狐就不会有事了。” 大山是静谧的,只有心脏鲜活跳动。下了雨的夜幕乌云密布,那阵凉风习习,彻骨寒冷。竹林深处一间小破屋,叫光舍,此时燃了很久的烛火摇曳似灭,里面住俩人,是师徒?是好友?是知己?抑或兄弟?他们明明那么亲密无间,近在咫尺对望着,不知为何,只觉人妖殊途天各一方。 风又刮起来了,很大,很凉,刮走了层层黑云,月亮又照亮了大山,风穿过山谷,穿过竹林,撞上了古钟。有谁说过,新年前听到第一声钟声就是要交好运了。 我曾经听过那一声,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个人顶着冷冽山风亲手为我敲的,那一霎亘古悠远,深沉寂静。可我明明只觉光芒万丈,清脆可爱。 尚关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呼出一口气便久久不吸气,仿佛很快,他就无声无息消失不见。尚输握住他的手,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尚关你听清楚了,三十年前你不请自来我便原谅了,但日后,你若敢擅自离开,我决不饶你。” 尚关没有回答,转动眼珠把尚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一寸一寸深深烙进心里。“天一,你属于青丘。” 那是他第一次,叫起他的狐族排名。 “我叫尚输。”尚输突然笑了,吹响了“佛狐”,吹出了《归去来兮辞》。“睡会吧,醒了我还在,等天亮了,就是中秋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 尚关便闭上了眼,嘴里絮絮叨叨,眼神渐渐溃散。 “死后,是不是要变成鬼?没人给我烧纸钱是不是就成了孤魂野鬼?那是不是要绕着道士走?是不是要去索命?我索谁的命呀!” “小输,我要等你,一直等你,等变成鬼魂,你看不见我了,我就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我不会把你忘了,下辈子也不会。” “可是,下辈子的尚关,还是尚关吗?下辈子就不要做孤关了吧,那我又是谁呢?如果我不是孤关了,小输还会认识我吗?” “对了,好久没见虾兵蟹将了,他们还好吧?虾兵会变人了吗?不知道他会长什么样呢,一定是个美男子。蟹将都当大护法了吧,那剑法还是我教的呢,能用来保护小狐狸们真的太好了。” 尚输揉着他冰凉的手,放到嘴边哈气,“不怕,尚关是神仙,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你不与旁人同流合污他们便排挤你,所以你只有下凡历练躲个清静。像我,我也是下凡历练,你比我厉害,比我早一步回到天上,你在那等我,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然后我们去见虾兵蟹将,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你永远是你,不是尚关的你。我也是我,不是尚输的我。尚关,尚输。合起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吗,合起来就是,我们。” 尚关的眼眸像一泓秋水,含了太多伤春悲秋。原来我们,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费力张嘴,那话沙哑不成声,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清泪。 小输,你曾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就算只能相濡一刻,我也愿意放弃整个江湖。 “有的,有的。”尚输偏偏听得一清二楚,摇着他手笑了起来,“书呆子,吾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那名男子安安静静不言语,纹丝不动宛如止水,目光柔和,倒印憔悴苍老的尚输,那么专注深邃。烛火终于灭了,有什么东西也灭了,尚输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成渊。“睡觉怎么还睁着眼。”他慌张伸手盖住那双眼久久没有移开。 “你怎么不说话了,不是让我陪你聊天吗?”他晃神,坠入那阴曹地府,不愿清醒。“好,你不说,我说。我烦醒你。” “我喜欢你春风得意的卖弄学识,坐观成败。喜欢你带我去看这繁华人世,众生意乐。喜欢山里种的各种瓜果蔬菜和你做的每样八珍玉食。这些我还没听够,还没看够,还没吃够。你若在,我不吃不喝,不听不看,甘之如饴。” “你投胎,投个好人家,被宠着,被爱着,全天下都好东西你都要有,我去找你,这一世,轮我做师父。” “你等我,不许食言,不许忘了我。” “你起来,跟我比文,比武也行,我们和平共处,住到你不喜欢这山,起来,起来吧。” 这些话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偏偏他要说,一直说,喋喋不休,聒噪如蝉,说的口干舌燥。 “你是我师父,世间诗歌这么多,我没学会,你怎么能撒手就跑?” “你总唬我,明早就会跳下床生龙活虎的对不对?” “你这么爱笑,再笑一次好不好?” “谁准你走了?我还没回青丘呢。”尚输失魂落魄低吟,眼睛红似血月,再也流不出泪,一眨不眨地,干涩无比。 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嗡嗡。嘴里那么涩,也没人塞糖子了。喉咙好难受,要不停倒吸冷气才能微微喘气。 化会狐形躺在他怀里,胸膛没有脉动了,被子盖到脖子,看着星光漏下竹屋隙间,像无数个寻常夜晚,睡着了,再醒,就是中秋了。那是人间团圆的日子,这一天里所有家人都会回来,一起吃饭,一起看月。 心空了就不痛了,一点也不痛。所以有处地方就空了,一瞬间消失,不知去哪,一如那人。 “呵,世人皆说狐妖为成人,去吃所爱之人的七窍玲珑心,无情无义。怎么你不在了,我的心也像被你吃了那般?人就不无情无义吗?” 天边破晓,山间又泛起迷雾,灯盏燃尽,他独守一夜。枝叶上熟透了的椭圆形黄皮,带着细绒毛,包裹白色果肉,藏起翠绿种子,掉进了软烂的土地。 晨鸡鸣鸣,雨过天阴,黑夜将尽是黎明,但黎明后是永恒的黑夜。那人身躯尚存余温,他就这么看着,静坐良久,像扎了根的木桩。毫无焦距的空洞动了动眼皮,着手为男子梳洗打扮起来,动作那么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分外轻柔地,好似怕惊了什么绝世国宝。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一别,怎么可能两宽?” 第十八章各生欢喜 尚府安静极了,经过这的人都放缓了脚步,突然多了很多不常见的亲友来走访,大家都不说话,仰首阔步的样子像只大白鹅。 厨子不再叱喝小厮,婢女也没有偷偷采荷叶。只有娘亲细细的哭声绕着屋檐。听说尚少爷丢了账本就冲过来,少有的失态。方寸大乱的样子把从来都波澜不惊的他暴露无遗。管家和阿满都跪在地上,原来泪珠真的会像珍珠。 尚大官摇着那瘦得青筋凸起的手,一声一声唤着:“爷爷,爷爷。”周围站满了人,企足观望装模作样。 “你这么顾影自怜的一个人,得多讨厌这种丑恶的场景。”尚小书站在长廊,外面空空荡荡的,好事者拼了命往屋里挤,口口相传着流言蜚语。 那地荒凉阴森,四处鬼火幽然,他看着眼前的铜墙铁壁发呆。几个粗犷野蛮袒胸敞肚的大汉把他撞了一把,他踉跄了一下却没疼痛的感觉,稳了稳身形,那几人看也不看便大摇大摆进了城垒。抬头,楼牌苍劲有力横书“鬼门关”。 这关大石铁门,戒备严森,两旁十八鬼王把守,牢不可破。他掏掏袖口,里面果然有一张长三尺,宽二尺的路引,上印“为丰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和“天下人必备此引,放能到丰都地府转世升天”的字样,还盖了“阎罗王”“城隍爷”“丰都县太爷”三枚印章。 原来,我真的死了啊。他笑笑,摇起扇子甩着路引入关。 过了鬼门关便上一条路,叫黄泉路。一路上有许多不得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在游荡,独身也不觉孤寂。黄泉路的尽头有条忘川河。路上,河边,彼岸,开满了大片大片只见花不见叶的曼珠沙华,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彼岸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兄台为何如此伤心?”他一路赏花,花很美,一簇簇火海像凤凰涅槃,有抽泣声断断续续打搅,便顺道拉住一只哭泣的鬼魂搭话。 “我刚新婚便上了战场,为国而战死而无憾,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只是可怜了我的妻子啊!我不甘投胎转世,便游荡阴间等我的妻子共赴黄泉,今生无缘,只求来世她能寻个好人家。”说完,鬼魂又哭了起来。 “没想到兄台也是只重情义的鬼啊。”他拍拍鬼魂的肩膀却扑了个空。“你看黄泉的花开得多红艳,就像你那位新娘,我给你来讲彼岸花的故事。” “天下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彼岸花,一个长在彼岸,叫曼陀罗华,一个生在忘川河边,叫曼珠沙华。站在彼岸看此岸,这是天神开的一个玩笑。它们在春分前三天和秋分后三天开花,一生一死,视为不详。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啊,彼岸花,多么凄美的一个故事啊。” 他啧啧称奇,哪料听完故事的鬼魂哭的更伤心了,狠狠的拂了衣袖飘走。手伸在半空张了张又缩回去,鬼尚且生死不渝,那,活着的一切呢?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不相见,飘渺独自彼岸路。 花很香很哀愁,尚关踏着花走过黄泉,脑海里都是生前的一幕幕,是初见时仙气绝尘的小输,是学习时生气勃勃的小输,嘲笑他时的小输,陪伴他时的小输,闪闪发光的小输,是我的小输。全都是尚输,永远不能忘记的尚输。他心神晃了又晃,跌倒在奈何桥口。 面前恰是一块大青岩,用朱砂写就“三生石”,色红如血,熠熠生辉。上头还刻着“早登彼岸”四字。相传这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顽石,立在奈何桥旁亘古不变,他想了想,咬破手指写下大名。 “尚关。” 他听见有人唤他。 转身一看,一位老妇人,穿戴整洁,笑容可掬,拄着拐杖,手中还拿一碗汤。 “孟婆。”他笑了笑。 “三生石可以看到人的前世今生来世,你为何不看?”孟婆走到他面前。 “前世不是我,今生已知道,来世无需看。”尚关不以为然笑着,摇着扇子好似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孟婆,你在冥界看尽世态炎凉,心中可还有系挂之人?” “系挂算不上,只是染了凡世的执念罢了。我在阴间熬起汤成了孟婆,看恩怨情仇无数,那人在天宫当了月老绕红线,促佳人幸福美满。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早就习惯了。”孟婆抬头,又五百年了。一如既往的不见天日,浑浊朦胧。乌鸦压城,乌云密布,妖冶的彼岸花便是唯一的色彩。 那老头我是知道的,总是躬着腰满脸笑容,缠那纷乱扰扰的红线,身边一只小老鼠捣乱。尚关弯了眼睛,看见孟婆手腕处有段红线,此去经年,残破不败。 “执念,也是系挂的一种啊。何必遗忘或放下?”尚关说,“有系挂之人是件好事,心心念念着,要为了他们变得更美好,更强大,没有一股执念,活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连鬼魂都有重情重义的。” “是吗?那你喝碗汤,喝完就都忘了。还没见过哪位,能情深至此。”孟婆自嘲笑笑,把碗递了出去。“喝了它,去投胎转世吧。当真命中注定又何惧轮回?” 传说人死后先到鬼门关,出了鬼门关途经黄泉路来到忘川河,过忘川要走奈何桥,青石桥面,五格台阶,桥西为女,桥东为男,左阴右阳。桥分三层,上层红,中层玄黄,最下层乃黑色。生时行善事的走上层,善恶兼半的人走中层,行恶的人就走下层。愈下层愈加凶险无比。桥下几千丈,云雾缠绕,奈何桥,奈何今生,无奈来世。又传千白年的回眸,能换一次一世之约。多少有缘人开始于斯,恩断于此。 “不喝,我在等一人。我不怕死,不怕轮回,但我怕再也见不到他。”尚关提灯立在奈何桥口。“我答应过要等他,绝不食言。他一定会来的。”那么肯定,骄傲之意都溢了出来。 “你五十七岁死,奈何桥上四十三。”孟婆望着不见尽头的黄泉,把那碗汤一饮而尽。 “我是谁?”她问。 “你叫孟婆,是冥界的阴司,日夜给过往的孤魂送汤,好让他们投胎转世,你是在做善事。”尚关把灯挂在她的拐杖上。“天上有位神仙,是个大好人,和你般配。” “我是孟婆,在行善,还有人跟我一样,在天上。”孟婆点点头转身,微弱的蓝火照亮一小方土地,她在光芒里缓缓走着,又回头问道,“你呢?你为何不投胎?” “我在等一人,他在凡间,我希望他永远也不会来。但如果他什么时候来了,都能见到一个相识的人在等着,就不怕了。我在等一个人,一起走。”尚关笑着朝她招手,扇上写成的“陌上花开”甚是瞩目。 孟婆在桥边熬着孟婆汤,千年百世。用人生前所流的泪水,用那彼岸的花瓣,用忘川的沸腾。她两行泪滴进汤里,一碗汤便有了酸甜苦辣,五味陈杂。 为何别人喝一碗汤就能忘记一生,我喝了百年还是忘不掉你? 你若来了,她便会给你递上一碗,洗尽风尘,忘却悲欢离合。喝完就过奈何,桥上又忆起生前,奈何,奈何,无可奈何,空泪满山。再去望乡台看人间最后一眼,便成了不知何人。 “孟婆,你为何一直在此?” “我在等一个回来的人。”那老婆婆一定会这么回答。 “三十三年了,去投胎吧。”孟婆对他说。 “三十三年了,还有十年。”男子背手直立看着路口,等一抹青色。 “你等很久了。”孟婆又说。 “你也等很久了。”男子终于回眸。 “他可能早就忘了你了。”孟婆叹了口气。 “但我没忘。”男子笑了起来,连曼珠沙华都为之失色。“他可能已经成王,可能有了家室,可能把人间的学识传给后辈,可能带着佛珠晃着青穗来寻我。那我便等,数十年,一百年,上千年,他总会来的。” 只稍看上那么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我们投胎转世,再无瓜葛。“陌上花开”上好似还余留少年的气息。 “你不能再等了。地府也有地府的规矩。这里飘荡的鬼魂都是不得投胎转世之流,你生前阳寿已尽,虽不常积德行善,但慈悲为怀未犯大事,你该轮回了。”孟婆盛起汤,模糊又清明,好似一碗醇酒。谁说孟婆汤就是汤? “孟婆不必着急,我跳忘川便好。”他折起扇,春风得意。 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之为分界。河水呈血黄色,翻腾着罪恶,那是冥界的炼狱,那真不是个好地方。但怎么说也比地狱好上几分,真下了地狱可就死无全尸,魂飞魄散了。 “你可知忘川是什么地方?那都是犯了十恶不赦才被丢进去的地方!里面尽是些怨气冲天的厉鬼恶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千刀万剐,你若跳忘川,那便是生生世世受尽折磨,何苦?”孟婆第一次瞪大了眼睛,要为见何等重要之人才能心甘情愿跳忘川。能比命还重要? “我自是知道。但冥界规矩,不喝孟婆汤,便须跳忘川河,忘川河里等上千年才能投胎。千年之中,我会看到桥上,走过今生所等之人。”尚关走到河边,看水里冒泡,炙热翻滚,听桥下的嚎叫、悲鸣、哀声、狂笑,不绝于耳。 小输,若不见你,难安。 “跳忘川后言语不能相通,目不能相视,你看得见他,他看不见你,你又何必跳?你等了这么多年就这样功亏一篑了。”孟婆苦口婆心劝道,伸手想去拉他。 “哪又无妨?我还是想,轮回之前能记住他最后一面。”他纵身一跃,无怨无悔。 那被打碎的水,泛着金边。有一片,是小水谭上荡起了秋千。有一片,是小溪流里抓来的鳜鱼。还有一片,是西湖岸边倒映的俩少年。水声渐渐击缓了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好像从天上传来的。“孟婆,请告诉他我早已投胎转世。” 就当我,食言一次。 孟婆呆呆看着他落入水中,不泛起一丝涟漪。岸边散落的纸扇展了半面,证明有人曾来过,等了很久,还会一直等着,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永不消逝。萍水相逢之人,难得惺惺相惜。 “好。” 她应了一声,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 三—— 二—— 一—— “尚关!” 第十九章夏历三月 我还是把他葬进了那颗柳下,岗上刻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太想刻“尚关”“孤关”或者什么“尚输之师”,他只是睡了会,我陪他一起睡,等他想醒了,我就吵着他教我菱花饼。 今天是中秋,菊花开得很好。墓前撒了桂花酿,身边有扇有笛,周围干干净净的,书页漫天翻飞,这些都是他喜欢的。这些都是我讨厌的。 日落西山,我在这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东海扬尘,西方晨曦,久到南尾雪花,北岸桑田,久到白云苍狗,黄土玄天。 “我看中了你的孤关,还拿了你的秋瑰结,作为交换,我的青穗和佛狐就留给你了。” 我看着躺在棺里的尚关轻声道,把吊着青穗的佛狐放了进去,腰上别着“孤关”,原本左手佛珠上绑的青色挂饰换成了秋瑰色千千结,挂着小柚子,还有个佛字。 这副躯壳对他而言太重了,他回到天上,把这个留了下来。我好好照料着,最后看了一眼看了几十年的皮囊,此时的他一身白衣,面容安详,右手还紧紧握着“陌上花开”。陌上花开,无人归。 曾有一个人来了世间一趟,生时清高出尘,走时纤尘不染。他一生孤独,隐世而居,唯有几只狐狸作伴。他活在宋朝,并没有遇到没有三国的刘备三顾茅庐,却会想像西汉的韩信那般,去守一份信,去尽一生忠,去为一个人。 他住的是光舍,爱吃的是枇杷,会耕田捕鱼也会洗手作羹,总摇一把写着“陌上花开”的扇子,总是一身布衣荆钗。喜欢说教,喜欢读书,无所不能,无故亲友。 他叫尚关,他养的狐狸叫尚输,他只是一个不留青史的书呆子,清高自傲。这样一个人在从今往后被口口相传,流芳百世,他值得骄傲。 陌上花开的扇尾也有一个千千结,秋瑰色的,挂了一个小柚子,雕着佛字,像极我的青穗。但我从未问过,他也从未说过。有些事情都是心知肚明的。 “你绑我的佛珠不管用了,昨天我就可以脱下来了,它怎么也禁锢不住我?我法术这么强大,你不怕我去干伤天害理的事?”盖子合上了,我知道你不会醒了,这佛珠我也不想摘了。 “尚关不管尚输了。”风很大,我梦呓。 沙子渐渐盖住了你,地面渐渐平整,山上有处地方渐渐起了一个小坟。我讲了很多话,说的很快,怕盖完了,你就听不见了。 我从清晨盖到深夜,又伴着星光奔向彩霞,接着烈日当空闷热难耐而云卷浪起凉风习习,直至月亮匿隐然后花鸡歌喉。可坟还是盖完了,可我还没说完。 “骗子,明明答应要陪我过中秋的呢?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三十一个中秋,你不在了,我哪还有团圆。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大很圆,月色那么美,尚关做菱花饼,尚输放灯笼,我许个愿,你就回来了。” “我给你送了换洗的衣服,保你路上一尘不染,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眼有星辰,风光无限。” “我怕你被欺负,所以买了各式兵器给你防身,也不知你喜欢用哪个,都是上好的,凑合着吧,虽然你的拳脚也很厉害,但要是对方是个拿匕首的小人呢?不,不会的,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要是收到了就给别人防身。” “金银元宝一个不少,人啊,总不能太寒酸,更不能身无分文。两袖清风是高风峻节,有钱在哪都好使,不然像我,连饭都吃不上跑去偷别人的芋头。” 天空又下起了雨,白花花一片,飞流直下,根根银丝夹其中,杀人无形。顷时,水漫山头,地动山摇,身处汪洋,宛如天崩。刚盖好的坟散了,世间都倾转了。一把一把盖孤坟,声声泣,恸然雷动。我终日昏沉浑噩,心如枯槁。世间一切都似你,又全然不是你。 “那么多人想成刘邦,偏偏你不愿,要当韩信。韩信扶持刘邦当上皇帝就走了,世间就留了一位孤家寡人名垂青史。以后换我当韩信,看你成王。”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过你一命,不造浮屠,只渡你。” “天上星星这么多,有的坠地,有的消失,有的亘古不变,哪个才是你呢?” “石头积了灰,鸟雀啾啾叫,风吹动了青草,斗转星移的轨迹,这些都是你给我报的信吧,你一直在,我感受到了。” 我慢慢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远到你去的地方我涉及不了。 你真的不在了。你再也不会醒了。你死了。 当我清楚意识到“死亡”真正的含义时,我以为会晕过去,眼泪会决堤,心会成灰,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瞬间的,身躯沉睡了,灵魂追着亡人去了,只是行尸走肉,无知无觉,无悲无欢。 我该悲伤吧,该嚎啕大哭吧,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成了一个世间可笑的孤家寡人。我应该回青丘,应该完成所有的期待,但可是,但可是!我守在这里,守在这座孤山,守在这块碑文,守在已经冰凉的躯壳。这是我所能陪今生的你,最后一程了。 如果你还在,那我是王。换句话来讲,我永远都是王,因为你会在。 我捧了黄沙,我跪了祭礼,我布了迷阵,我数了日月星辰一万零四十五次。我看了八载春,过了八载夏,熬了八载秋,睡了八载冬,我守了你三十三年。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吹响孤关,最后一次扫去落叶,最后一次荡了秋千,最后一次数整晚星星。那天与寻常无二,天气晴朗,秋色如水,桂花酿醇香无比。 再见了大山,再见了枇杷,再见了光舍,再见了泉水,我只是你们生命中的一个渺小过客,但有一人,把我当成了生命中的知己归人,我很开心能指教他半生,这样就很好。走啦,如果有天,我回来找你们,希望你们还会记得我,希望你们遇到的,皆是归人。 尚关说的对,山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狐,本相互陪伴的。患难之交,休戚与共。你穷尽一生追求的事,有我陪你。绝不食言。 “我不服。”我笑着拍了拍墓碑,眼底满是睥睨天下之意。一如初见之时的他,清高惊艳,偏偏让人恨得咬牙。 “何人不服?” 一位青衫少年晃晃悠悠出洞,玉雕粉饰,左臂托腮,半倚石壁,一双狐眸甚是勾人,懒懒洋洋出声,悠闲惬意,颇有王者风范。 一介布衣,弱冠之年,披星戴月,踏云而至,翩然似仙子,嘴角挂着的那抹笑让春山都柔了三分,站立成松,迎上少年的目光朗朗开口。 “我不服。” 再笑,流云便止住了。 “等我。”我收回思绪,升起青雾转瞬消失。 青丘,一百年了。 午后,阳光耀眼。 尚少爷、少夫人接应着宾客,仆人们也忙碌起来。尚大官哭的背过气去,阿满守着他的睡颜。尚老爷闹腾的房间的安静了下来,亲友一个个离开,倒显得人走茶凉。尚小书穿过冷清的走廊一步一步往东厢房走去,步履安详,身影宽大,从容决绝,跟离开青丘的背影一模一样。 “老大,你回来啦!”一道黑影飞扑到白衣身上,惊喜不已。 “嗯,回来了。”尚输摸着虾兵顺滑的皮毛,惊愕之余眼底满是温柔,“怎么还不会化人?” “老大!老大!”虾兵只管叫唤,围着他激动的上蹿下跳,抬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仰望,有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尚输都懂了。 “老大!”又是一声大叫,尚输回首,一位黑衣公子举着黄海剑满头大汗的赶来,冲到离尚输还有三米距离时猛然单膝下跪,俯身沉道:“尔,恭迎族长大人。” 尚输的笑容僵了僵,走过去把蟹将扶起,“四十年不见,你倒与我一般高了。” 一黑一白身高相当,一个英姿飒爽一个谦谦君子。 “四十年不见,老大沉稳了很多。”蟹将直直看着,目光不肯从尚输身上挪开半寸。 “快,我们快去准备东西,为老大接风洗尘。”虾兵回神,急得攀上蟹将的衣服提醒道。 “对,对,老大回青丘了,要好好迎接一番才是,我们今晚在“空”设宴,烟火三千,炮鸣十里,丝竹舞乐,不眠不休!”蟹将转身,恋恋不舍看着尚输。 “空”是他们三个的秘密基地,为什么叫“空”?因为‘死去元知万事空’,所以‘有酒且长歌’。这里便是天字辈的狐和地字辈的狐第一次正式认识对方的地方。 “我是胡姓青丘氏第八十代天字辈无名字天一大弟子。” “我是胡姓青丘氏第八十代地字辈无名字地七十二弟子。” “我是胡姓青丘氏第八十代地字辈无名字地三十六弟子。” “现在我们认识了,以后一起打拼江湖三分天下。这里叫“空”,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空!要是闯荡失败我们就悄悄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青丘天一左右各搂着两狐,压低声音东张西望。 对其他狐来说,“空”只是一片荒凉得不能再荒凉的小丘陵,但对虾兵蟹将来说,这里是他们真正拥有了自己名字的新世界。 “你喜欢吃蟹,又喜欢行侠仗义,颇有大将军的气度,以后叫蟹将。” “你爱虾,灵力最弱,军队里当个士卒都被嫌弃,那就叫虾兵吧。” 虾兵蟹将对视一眼,双手抱拳,“青丘氏第八十代地字辈胡姓名虾兵、蟹将弟子,多谢天一兄赐名。” “不谢不谢,以后呢,我当族长,虾兵挡少司命,蟹将当大护法,喏,这《族谱·礼法》给虾兵,这黄海剑给蟹将。” “天一兄,这如何使得!”两道尖叫直破云霄。 “走了,下凡历练。” 为首的青衣男儿笑意浓浓,载着碧波负手立在舟头,划过晴空万里,人间啊。 青丘曾有三位青葱少年,渐渐出落得人中龙凤。他们知己知彼,相聚于此,分别于此。 “老大,余辉三盏,不见不散。”虾兵回头挥手,像极了那人。 “余辉三盏,不见不散。”尚输笑着招招手,看他们渐行渐远轻轻应道。 人间有人间的计时,狐界也有狐界的时辰。比如春天的生机破冰,夏日的光穿流水,秋季的星河破碎,冬节的万木衰萎。比如破晓的晨雾渐渐,清晨的日照万物,正午的汗湿薄衫,下午的湖光微鳞,日落的霞布天幕,暮尽的余辉三盏,傍晚畔风过耳,夜初的月倒石井,晚上的繁星点空,入更的夜深流云。比如阴天的萧徊叹茫,雨天的雷霆绵绸,雪天的霜霭凡尘。 尚输漫无目的的游走青丘,双脚腾云,手一伸便掠了颗荔枝来吃,成千上万年,这里落的尘,立的石,长的树都不曾变过。青丘的一切,九尾狐再熟悉不过了。 徒生“到乡翻似烂柯人”之慨,却道“空”原来是‘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空。 “八哥,你为何要离开故乡?”他抬头,一棵参天大树的枝丫上,一只全身乌黑眉间白毛的鸲鹆在低头看他。 “一个地方待久了,容易腻的。”鸲鹆看向辽阔无边的天际突然嗔笑一声,“小狐狸。” 尚输也不恼,低声笑道,“也曾有人这么喊我。” “是个很好的人吧?”鸲鹆噗哧翅膀。 “是个很坏的人。”尚输目送它离去,转身又四处游荡起来,“太坏了,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揪出来打一顿。” 鸲鹆嘤嘤叫着,飞向另一颗高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狐族历练者,天字辈,修天行一百年,地字辈,筑地基六十年。到期不归者,则废除狐籍,破灵去法,并受雷劫三万九千次,生死有命。” 这是狐族祖训第一百零一十条,四十年前的三月上巳,虾兵蟹将作为地字辈后代要遵循规矩归族。 阳春三月秉执兰草,招魂续魄,祓除不祥。 水滨祓禊后,尚关做了顿送行宴,好酒好菜,花样繁多。山里的飞鸟走兽,花木瓜果,还有倒腾了好多年的几亩地里长得有模有样的粮食蔬菜,今儿全都成了席上盘中的山珍海味。 他招呼我们捧着菜肴和酒觞一起放至上流,然后四人急忙忙跑到下游等羽觞珍馐泛水接踵而来。节俗宜:临水席饮,可除灾祸不吉。 一盘盘美馔在水波上打转,铺满了细长的河流,落花顺流而下,我们席地而坐,随手夹起停下的佳肴,就着阳光载歌载舞有说有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花香,菜香,酒香,人间烟火气活在千里锦绣的芸芸众生香。从晨光到暮色,吃的是山河与共,敬的是万国来朝。 饮酒赋诗,人生快哉!我倾杯散花,天地之间只剩山川溪流,满鼻芬香,还有尚关的那句“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尚关说,这是人间才有的曲水流觞。这是人间独有的诗歌词赋。我喜欢这人间。 明明我和虾兵蟹将三个都喝的醉醺醺,但很奇怪,这一天的每个细节都记得异常清楚。 当时,我抱着酒坛对着两个手下高谈阔论,“我们,是兄弟!我,我是老大,只要我在,谁敢欺负你们,我便杀了他解恨。”然后我侧身指着尚关,笑得放荡不羁,“你,尚关,你也是我兄弟,没有人能欺你。” 他也笑,仰头饮下一杯,两颊飞霞,好看至极。 虾兵抱着他哭的惊天动地,“先生做的菜太好吃了啊!虾兵舍不得先生,虾兵想一直待在先生身边。” 尚关揉着他的小脑袋安抚,“傻小狐,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虾兵抽泣声越来越小,后来竟卧在他膝上睡着了。他便趁机对着虾兵上下其手,把玩着六条狐尾,绕成轮回结,哼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笑得放浪形骸。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斯文败类。”我似乎嘟囔了一句,一坛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 蟹将对着我跪地指天,涕泗横流。我扔掉酒坛,“咕隆”一声,水花激起,菜被掀翻。还没能扶起他,蟹将便大声对我道,“老大,我们生是你的狐,忠诚不二......” 然后他就开始磕头,吓得我酒醒了三分,赶紧跟他互磕,嘴里迷糊念叨,“好兄弟,好兄弟。”耳边传来一阵阵低笑,聒噪的很。 然后?然后...然后的事我就记不清啦。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不轻不重的拍着我脸把我拍醒,我皱眉睁眼,看到两旁昏昏欲睡还在死活瞪大眼睛的虾兵蟹将,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声音沙哑,渴的要紧。 “先生,先生叫我们起来的。”虾兵答着,捧来一竹筒水,我似久逢甘露,忙接过“咕噜咕噜”下肚。解完渴,我起身寻尚关,四处黑茫,哪有他半点影子? 潺潺流水突然亮起一盏河灯,然后两盏,三盏,四盏,顿时整个河面都飘起河灯,一条亮晶晶的细水长流蜿蜒盘旋着整座山脉,在夜幕中熠熠生辉,天上有银河,人间就有金溪。 那天晚上,一人弓着身子在山泉源头拼命点放河灯,不时手舞足蹈的挥赶虫子。 那天晚上,河下有三狐紧紧挨在一起享受一片静谧中的光明,不时交耳称赞。 若不是醉眼朦胧,我大概还能看见每盏河灯上都写了两字——长安。 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身子腾空落进一个温暖怀里,眼睛眯开一条缝,撞见他的眸子灿若星河,“我们回家。”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既且。且往观乎。”方秉蕑兮,我走到曾经住了九百年的房前。好笑看着门上大大的“禁地”两字。手一挥,袖过无痕。 推门进屋,一件一设未动,纤尘不染,不见杂草丛生,被褥上清爽的气息,想必有人常来打理。我看着这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心底却念起那漏光的竹屋。 许是听惯了山谷里的虫鸣,我再也无法静心养性的去练什么天道酬勤,这片过于寂静的邱林,不该是我的归宿。 第二十章青丘族长 “所以,这就是你离开青丘的理由?”那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却叹了口气。 “青丘为天,我当为云。漂泊经年也不曾离开。”尚输抬头看她。 “你应当知道后果。”女人缓缓走下阶梯。 “我应当承受后果。”尚输目光随着她移动。 女人和他并排坐在依水而筑的亭台边,双脚轻轻撩拨水面,鱼儿荡着涟漪而来。“时辰还早,听段往事再走吧。” 天又下起了雨,过眼云烟也煞是好看。带蓑笠的捕鱼人撑着小舟收回天网,背箭筒的狩猎者穿梭丛林查看陷阱,人界的孩童现在应该从学堂鱼贯而出,吵吵嚷嚷。青丘掀开了那件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荷叶摇了一池,水滴滚成明珠,座上的茶凉了三盏,心绪飘渺,也许后来,我也会成为故事中的人。 “少爷,前面有个小孩子挡了路,走不了了!”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茶水一滴不剩洒在右手,有小厮跑到窗前跟他报备。 马儿不安分的扬扬蹄,前面传来吵杂声,他不紧不慢擦干手,摇起扇子下车,一身银白,扇中洋洋落着“陌上花开”,男女老少纷纷侧目,他好看的紧,站在这人海熙熙中似仙子。 “尚家家主出来了,真是人中龙凤啊。” “早听闻尚家家主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人群中细细碎语传入他耳中,人们忙着赞叹这位有“临安城第一美男”之称的年轻家主,姑娘家更是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红光满面的一睹芳容,他笑得勾人也有些惆怅,“枉费我一身才华,却都只顾看我皮囊。” 他一步步向前,人们便自发让出一条道,大街中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蜷缩着身子挡住了去路。 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有道修长的身形在我面前挡住头顶刺眼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一双洁白无暇的踏云靴闯入眼帘,那时我竟还不知道,在一个晒得让人头脑发热的晨间,我会追随这双鞋的主人一辈子。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拦在路上?”这是我平生听过最温柔的声音,是问我吗,忍不住抬头一探究竟,撞见了一位谪仙。 那孩子抬起头,我总算看清他的模样,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下掩着一张瘦巴巴张兮兮的脸,唯有一双占了一半位置的大眼煞是好看,璀着光比旭日还亮上几分。 “我......”他正想说些什么,一块庞然大物风风火火冲到我面前,扯着大嗓门嚷道,“恭候尚老爷大驾,不知尚老爷屈尊至此,朱某怠慢了!” 我展开扇子挡住那人的唾沫四溅,他雄厚的身躯严实遮住了小孩,我不得不正眼瞧他。一身俗气的枣红大袍,供着手,宽大的衣袖沾了油渍,一片金光闪闪,肥头大耳,一双绿豆小眼,一嘴龇黄牙板,见此模样,心里起了一阵恶寒,不动声色退避三舍。 那人大步一跨,又近了我几分,脸上都是讨好的笑,“小人生的寒碜,脏了老爷的眼。听闻是朱某的贱奴扰了老爷的车驾,老爷勿怪,朱某这就把奴带回去,恕朱某管教不严,来日再好好上门登访给尚老爷赔罪。”说完,一步一步往孩子走去。 我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哆嗦着往人群里躲,却轻而易举被提起衣领,“不,不要!放开我!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奋力挣扎,蹬着腿双手往后抓去。 他吃痛收回手,我重重摔在地上,见那张凶神恶煞的猪脸抡起拳头,有好事者争抢观席,有怕事者纷纷朝外躲去,市井街道人头攒动众生百态,偏偏少了几分传说中的江湖侠气。 “慢着。” 我悄悄睁开眼,一纸扇拦住了粗如象腿的手臂,是那位素不相识的仙人出手相救了。 看到自己被拦下朱苟明显也愣了,看着尚光阴晴不定的脸,小心翼翼开口,“尚老爷,朱某......”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小的孩子你也敢下狠手?把我大宋法当什么了?”尚光收回扇子,不卑不亢的两句话,凉飕飕的叫太阳都缩进云里。 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于是围观的人都大笑了起来,他们笑人卑言微的无可奈何,他们笑心高气傲的路见不平,他们笑堂堂大宋临安街上的一起鸡飞狗跳,他们目睹了一场从今以后注定被遗忘的半路被截的街头欺霸,主角有三个,我,你,他。 而此时此刻,被满大街的人看了笑话的朱苟,尴尬的用停在半空的手抹了抹额头,脸耷拉着,讪讪开口,“尚老爷哪的话,朱某一介草民哪敢犯大宋法呐。”他朝天拱拱手继续道,“只是有些贱奴就是欠收拾,这一心慈手软,不知又要闯出多大祸,今日朱某不教训教训,他日若再冲撞了别的爷......” “我与这孩子有缘,从今以后他就是我尚光的人。朱老板可还要动他?”有双手伸在我眼前,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比姑娘家的还要好看,我伸手,就像抓住了整个天下。 “尚老爷,尚老爷,这孩子可是他父母卖的给我的,我,我花了......”那人在我身后叫唤不停,我抬颚,立即有识相的小厮给了一袋银子打发他走。 “谢谢尚老爷,谢谢尚老爷,尚老爷真是活菩萨啊......”那声音激动万分起来,不用回头我也能想象出那张谄媚讨好令人作呕的嘴脸。 人群也沸腾起来,翻来覆去赞扬的无非也是那些陈词滥调,刺痛我眼的却是这孩子发抖的双肩。重新坐回马车,放下帘子,我拍拍他轻声欢慰,“别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父母在哪?我送你回家。” 那消瘦的肩膀抖的更厉害了,他抬头,对上一双惊慌无措的眸子,早已哭成泪人,“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奴的身家性命都是公子的,只求公子不要赶奴走......” “我怎会赶你走?你若肯跟我那是最好不过,别哭。”我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把那张小脸擦拭干净,细看下这孩子已经瘦得脱相了,面黄唇白,毫无血色,眼下一片乌青,不知几天没睡好觉,散着一头枯草,风都要把他吹走,虚弱怏怏,只剩那双眼格外好看。 我替他理起头发,“太瘦了,不好看,到府上叫人好好给你养养。”又道,“我儿年纪跟你相符,正缺个伴读,你可愿意?” “奴愿意!”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笑得很开心,整张脸都变得有生气了,就像见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好。”我听见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请公子赐名。”我紧紧看着他,仿佛一眨眼,神仙就消失了。 “舒而脱脱兮。慢慢来不着急啊,以后便叫你舒来吧。”他眉眼弯弯,神仙便是他这般模样吧,我悄然想。 “舒来谢老爷赐名!”我眼眶又红了,从今起我有名字了,我有归宿了,我有想去做的事了。我不再是被父母贱卖的可怜,不再是朱苟的奴,不再是任人打骂推搡的某某了。他还认为不过是赐了一道名,殊不知早把所有的光都给了我。 “哎,怎么又哭了?是不是饿了,这有糕点,全都给你,别哭,别哭。”他变得手忙脚乱起来,翻箱倒柜的找吃食。 我狠狠抹干眼泪冲他咧嘴,“舒来是开心的,从来没人像老爷这般待我。” 他停了手,转身揉揉我头发,轻轻开口,“傻孩子。” 那天的太阳很大,马车很晃,你的笑很甜。 “舒来总看着我干嘛,脸上有花呢?” “老爷,是仙人吧?” “咯咯咯咯,仙人?”他挑眉,“我是狐妖欸。” 初进尚府,恍如皇宫,叹为观止。我被带去洗漱打理,看着镜子里的人却是那么陌生,老爷回了书房,一切都变了又好似并无不同,我怎么了?仆人已尽数退下,我一人逛着偌大的尚府,徒生悲凉。 “听说老爷带了一个小孩回府?” “是呀,听说是少爷的书童呢。” “老爷就是好心肠.....” 随着讨论声越来越近,我慌张躲进一扇门后,等脚步声渐渐消失才敢抬起头,惊鸿一瞥,不知何处。 午后的光落在屋内,把所有东西都镀上金色,靠窗边坐一位蓝衣小孩,如梦如幻,误入凡尘,手捧书,睫毛一颤,正好奇地看着我,那瞬,云都滞住呼吸,生怕扰了这白白净净,安安静静,美好如琉璃的人儿。 半响,紧促张嘴,说出的话也结了巴,“我,我是少爷的伴读,名唤舒来。” “舒来?我的书童?”他饶有兴趣的从书堆里翻出身,凑到跟前打量着我,“名字是好名字,人也长得好生清秀。” “舒来见过少爷。”我低头,找到了想要毕生要追随的人。 “舒来,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到底是在哪呢?”他老气横秋的摇头晃脑,转头冲我调皮一笑,“当本少爷的伴读可是很辛苦的噢,你准备好了吗?” “舒来此生,愿听公子吩咐。”那股认真劲,久违的少年气。 车轱辘转啊转,日子一天天过去。水井摇啊摇,岁月无声。 他读书,我掌灯。他习武,我献剑。他立业,我成家。他老了,还有我。 有些人,一陪就是一世。还有些人,能伴你一生,别无所求。 我叫舒来,他是我的小少爷。 “你是谁?” “我是......” 初见少爷,似曾相识,潸然泪下,吐露心迹,再见不识。 “仙姑为何要与我说这个故事?”我不解,扭头看撕着花瓣的她。 “因为故事里的舒来,就是青丘上一任的族长啊。”她丢下花骨朵,所有花瓣都飘零随流水去了,“这都是天意吧。” “难道上一任的族长也是因为.....”我不由蹙眉,感慨万千。生命,就是场永无止境的轮回。 她点头,放下下裙起身,“你当真以为你是第一个放弃族长之位的?青丘没有族长也能好好的,但若身为族长违背天命,离了青丘,可就另说了。” “故事听完了,时辰不早了,仙姑安康永福。”我跪拜,日落尽。 “今日你若踏出青丘一步,便再也不是青丘狐,你所拥有的一切尽付东流水。”她看着那抹萧萧鸣笛的青影叹息,“上一个这么做的结局你已经知道了,哪怕受住了天劫,哪怕找到了转世之人,相望相忘,何必呢?” 他还在等我,那便是五雷轰顶千刀万剐也要去赴的约啊,而且还要穿的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赴约,瞅见他的惊讶再满不在乎取笑一句,“书呆子。”呵,但其实我只要能再瞧上他一眼,便死而无憾了。 “仙姑,你知道吗,这首曲名叫“长相思”,是那人教我的。”怀旧空吟闻笛赋,浮生长恨。 长相思,在长安。临安街,遇狐仙。狐仙年少,人是少年,双双牵手,回长安。 尚关,小输带你去长安可好? “青丘天一。”她突然喊住我。 “我叫尚输。”我大声回她,脚下未停。 “去吧,路上艰险,青狐无畏。”她缓缓坐上首位,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容触犯。 余辉三盏之时,“空”内歌舞升平,喧嚣冲天,有两狐于中央候一位不归人。 与此同时,殿堂座下万狐翘首以盼新王,女人平淡启唇,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砸进所有人心里。 还有一人不辞而别,晃着秋愧穗子,背对青丘越走越远,隐入余辉,留下一片沸腾。 此后世间再无青丘天一,此后世人只记尚输。 第二十一章缓缓归矣 “来了只小狐狸。”孟婆缓缓转过身子,路的那头青烟袅袅。 “孟婆,你可曾见一男子久久徘徊不肯转世?” 那位把碗递给世间行人的老妇,发髻梳的干净利索,右手腕上缠半条破旧红线。 “你命数未尽,来地府作甚?”孟婆就这么望着他,也不诧异他是何人又为何而来,平静的,仿佛已经等待许久,“投胎之人谁不是满心期盼着什么,不肯喝汤,不肯过桥,日复一日的,痴儿啊。” “不,他不一样,他绝对是等的最久的一个。”我肯定无比,满眼的光比岸上的曼珠沙华还要明艳七分。 “生老病死转世轮回,是天道。凡夫俗子等得再久又能如何?你我又岂能对天命反天条?你所找之人早就转世了,去寻他下一世吧。”孟婆对我笑,又往汤里加了一味苦。 整个冥界都是孤魂野鬼,但这里没有尚关。整个人间都是行尸走肉,那也没有尚关。 我喝了孟婆一碗汤,味道酸酸的,像没发酵好的风入桃,“你骗我。尚关还没见到我怎么会走呢?” 喝的半醺,看见一身挺拔风姿,白衣卓卓,我就对着那处笑个不停,“尚关,小输来找你了,对不住啊,你等了这么久,一个人怕不怕黑啊?我给你寄了好多东西,你收到了吗?这里风好大啊,你饿不饿?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去青丘,去长安,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好不好......小输以后听师父的话,说什么都听,所以师父可不可以不要丢下小输?对不起啊,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你都等急了吧。我们以前住在那大山里,一起淋雨、泡茶、养蚕、吃雪、数星,你还记得吗?当年我种的那颗枇杷树,今年又结了好多枇杷,花香果甜,枝粗叶大,我回去看了,是整片山长得最好的一颗。以前我叼一个黄枇杷睡在树丫上,看你下地耕作,赤脚光膀,哈哈,我还记得你红透的脸......蝉在唱歌,它们唱的没我好听,你听我唱啊.....呀哈,青丘那座山呀,有群狐儿灵呀,女娲娘娘脚下听座,九千年就得道成仙,一生快活逍遥啊,呀哈,快活乐逍遥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久到都像上辈子的事了......你走的太急,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下次等等我好不好......喂,书呆子,我找你来了!你看看我啊,你回头!快回头!尚关,尚关,我好想你,好想好想......”那影子突然就不见了,我止了声,清泪掉个不停,蹒跚着对那空无一人龇牙咧嘴,忆起初见对他耀武扬威之态,排山倒海袭来的撕心裂肺,痛得我蜷缩紧身子,泥土腐烂冰凉,青衣终究成了灰衣,我又笑又哭,像个疯子。 原来,真有人喝完汤还什么都不忘,刻骨铭心,不过如此了。孟婆什么也不问,仿佛早已洞悉天意。她用她那把很长的勺子,伸进忘川舀水,一搭一搭的盛上来,流过了葫芦瓢,流过了狐狸脚,流过了彼岸花。 “下一世吧,有什么话等下一世再说。” 一回头,她对我私私窃语,又好似喃喃自语,“多好啊,很多人等不到下一世了。” 那里的风好大,前方黑茫茫一片,吹不乱她的发髻,唯独那根红绳,孤零零的,飘啊飘啊。 “不等,他等太久,我欠他的。” 曾经有人在河边丢了一把扇子,展了半面,积满尘灰,字迹难辩,我走过青石小径,彼岸的花都开了。我把它捡起护于胸口,攥得骨节发白。 “孟婆,你的汤,真难喝。”塞一把糖子进口,甜腻粘牙。 我站在忘川边看水,看了好久好久,那混浊的,猩红的河水。跳下去,便是情深不死,生生世世。情到深处就变成了一群爱而不得的妖魔鬼怪,它们不甘,愤怒,挣扎,声声入地,浪浪滔天,可我还知道,里面有一位如砗磲般,洁白无瑕,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呆在水底任千年岁月冲刷,一生只为心中的执念孤注一掷的仙人儿。 “我已经见到你了。”耳畔仍旧吵闹,天青了,心如亘古的忘川,平静微澜。 尚关睁了睁眼,起风了,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把天空打得支离破碎,乌云散开,一片毫无生机的白茫茫,他努力去嗅彼岸花香,于是他听到了心跳声,强而有力的跳动着,离他越来越近,如遭雷劈般,脚下生根,嘴半张,明明是欣喜的,却不敢期待,只能眼睁睁看着岸上,终于他看到了,便一眨不眨的死死看着,他泪流满面,他一遍遍低声喃喃,小输,小输,小输......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只是安安静静的对望不语,隔了一江水,隔着一阴阳,岸上一颗癫狂的心,水底一个贪婪的目光。等到云又聚满了天,音容笑貌就模糊了起来,有个声音在喊尚关,凄楚心碎。 是他的小输啊,他听到了,他都知道的,身子很累,眼皮都要睁不开了,他还努力笑着,心满意足。 “你在看什么?”孟婆走到他身边,水面倒影着孤家寡人。 “我这副样子比鬼还丑。”尚输呆呆的抬头,发髻散乱,双目通红,憔悴不堪。“他看到会难过的。” “自己长得丑可别扯上鬼。”一个红装艳丽的美人经过他身边,嘲弄一声,干脆利索把孟婆汤一饮而尽就过桥。 这么潇洒,人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吗?可他明明就看到了美人眼角留下的两行泪。 “都走了。”孟婆看着美人渐行渐远走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身影,满是老茧的手掌摩挲着陶碗,“你也该走了。” 尚输起身,拍拍身上的风尘,把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加一冠纱帽,帽后两条青飘带安安分分垂着,一笑起来,左脸梨涡毕现,“孟婆,他若不来,你便自行去找他,别等太久了,很多人都等不到来世了。” 不等孟婆回话,摇起扇子大摇大摆的离去,那云淡风轻,身姿挺拔像极了尚关。 孟婆怔了半响,又把汤碗凑到嘴边。 相传,孟婆会在情深不渝之人的左颊留下印记,拥有印记的人都能在下一世找到彼此,不信你仔细看,再仔细看。 天上曾有位男人,天天摇着红纺锤,身后一坛醇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红线被老鼠咬断,便断了自己三生三世的姻缘。地下曾有位女人,天天熬着热汤,手腕缠一根断了半截的旧红绳,时常望得出神,汤被浪打翻了也不知,便忘不掉那些山盟海誓刻骨铭心。 那位男人,世人称他月老,促凡间男女姻缘。那位女人,世人称她为孟婆,为过往人斩断情丝。 “老大!” 冥界入口处有颗大可蔽日的柳树,两边的守门将见到尚输出来时浑身一颤,左看右望当作毫不知情,此时柳树下一黑一粉两道身影死命朝他招着手。是了,尚关见到人时也总喜欢招手的,尚输眼前一黑竟要晕过去。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虾兵蟹将及时扶住倒下的他,语气轻快,眸子满是血丝。 “虾兵,你终于会化形了啊。”尚输稳了身形,拍着虾兵的肩膀笑道。 “嗯,刚化出来就迫不及待要给老大瞧瞧,虾兵化的不好看,鼻子那么翘,狐尾都藏不住,老大回青丘再教教虾兵好不好?”虾兵说着,招摇粉衣摇摇欲坠,努力挤出一个笑。 蟹将也不说话,只是和虾兵一样,一人扯着尚输一个袖子。 尚输把他们搂进怀里,“你们都知道了,长老们要你们来给我破灵去法的,动手吧,别磨磨唧唧。” 两人身子一僵,尚输轻轻叹气,“我以后再也不是狐族大弟子了,违反了先祖订下的族规,落下一个叛族罪人的名称遭人唾弃,要废灵法,要受天劫,是我罪有应得。若运气好留下半条命,我定赴接风宴,若运气不好,我就违你们一个约,记得趁早把我忘了,不然,会被同族排挤的。” “老大!”虾兵蟹将异口同声叫道,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蟹将焦急开口满是手足无措,“老大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是青丘的子弟,我们一起求求仙姑奶奶,她会原谅你的,这样,这样你还是青丘天一,还是我们的族长。” “对啊,老大跟我们回青丘吧,我们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虾兵抱着尚输哭喊,打湿了前胸衣襟。 “对不起,我这种人做你们老大。”尚输跟他们一起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有的事,老大。不管你是谁,你永远都是虾兵蟹将的老大。我们的名字都是你给的,你做我们的老大,三生有幸。” 虾兵蟹将给尚输跪下磕头,三狐抱头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生太短,哭得太长,有时哭哭自己,有时哭哭别人。 三坛桂花酒被埋在柳树下,那是他们初识时酣畅淋漓喝的酒,也是他们分别时小心翼翼埋起来的酒。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深爱着同一个地方,一起练功,一起立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 “先生,先生他.....”蟹将嚅嗫着,心底早已有了答案。虾兵抿紧嘴,又盈满了泪。 “尚关还等着我呢,他一直牵挂你们两个,我去告诉他大家过的很好,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尚输笑得温柔,“他在跟我玩,时间久了我还真怕找不到他了,但这次他还是要再等一等,等我熬过这一劫就好了,天上地下,我都要找到他。” “以后啊,我和尚关一起去青丘找虾兵蟹将,就像以前在大山时的那样,没有人能让我们四个分开,族规不行,天劫不行,谁都不行。但现在,少司命,大护法,该动手了,别让其他小人物有机会怪罪,我的人。”尚输朝他们点点头。 “给老大赐福!” 话音刚落,虾兵蟹将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我不喜。”尚输笑着看他们,让他们露出了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脸。 虾兵用哭腔念着尚输给的《族谱·礼法》,念得断断续续,彷佛只要不念完,一切就不会发生。 “罪人青丘天一,违族规,背祖训,不归丘,犯法者,不立王,废根基,除道行......” 每一个字砸在心里如雷贯耳,蟹将两手抖的厉害,连剑都举不稳了。 老大在赐他黄海剑时说他以后一定能当大护法,用这把剑保护狐族子民。他信了,他也当上了,但这把黄海剑却对向了狐族的子民,他真的是大护法吗?一霎,眼泪夺眶而出,他多希望,多希望...... 还不等他伤感完,虾兵突然疯了似的扑上去抱住鲜血淋漓的尚输大叫起来。 “老大!老大!” 蟹将毫无防备的,看着尚输握住剑尖往自己胸口刺进去,力度之大,剑瞬间脱手,他听到了血液被刺破的声音,鲜红喷射,在他脸上,手上,衣服上,滚烫无比,浑身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想靠近,却不能上前一步。呆呆的,那瞬,好像一场噩梦般。 “我现在,现在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了。”尚输还是笑着,蟹将下不了手,那就自己撞上去,一箭双雕。不痛,比万念俱灰好受。 “我很开心见到少司命和大护法,好好的。” 像有什么束缚终于解脱了,秋愧穗子垂在地面,灵力慢慢慢慢的消散,身体越发使不上劲,虾兵蟹将的眸子里映着自己,风流倜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瞧,路两边的花都开了,你便慢慢循着花香回来吧,再不回来,花期可要过完了。 第二十二章三拜九叩 “尚关要去哪?” “一般忘川亡魂了却心愿后便会去投胎转世,可惜尚关命中孤煞,注定阳寿要短别人三分,更别提他在忘川待的太久,心性早已消磨殆尽,哪怕能投胎转世也...造化弄人啊,你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祈福积德,盼他下辈子无忧无虑心想事成,盼他下辈子了无牵挂不记前世。” “倘若不能了却心愿当如何?” “在忘川中数千年,永无安宁,只为心中那股执念,若求不得,化作厉鬼。” “他都为我违反冥界的规矩了,我试试这天条,又如何呢。” 有那么一条大道,人迹罕至,一路上花团锦簇,路很长很艰险,它只通往一座孤山,名字很好听,叫天山。 山很高,最高的山峰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山上常年积雪,雪深过膝。那儿很美,长着绿色的雪莲和遍地跑的人参,站在最高处说出的话上天都会实现。 人们的口口相传它的美丽神秘,可从来没人真正见过它,也从来没人肯踏上这条大道,更别提有人能站在那高峰上。 偏偏有那么一个傻子,口出狂言,痴人说梦,要走这条大道,要去看那座天山,还要站在天山的顶峰。 他叫尚输,不是一个好名字,人倒长得很好看,三层交领鸦青衣,一串洁白砗磲珠,只带了一纸扇,一竹笛,哼着歌儿,赤脚踏泥泞。他被废除了狐籍,被逐出了族谱,被收了九层灵力,顶着两只尖耳朵,满身风霜,可笑。 不肯正正经经的走,非得三拜九叩挪到天山脚。他曾是最不屑顶礼膜拜的,也只因曾有个呆子说过一句:求佛虔诚,心诚则灵。虔诚至极行三拜九叩大礼。暗自嘲讽一声,便无怨无悔的跪拜叩首。 这条大道上终于瞧见了人影,不,那是妖吧,拖了九条尾巴,不骑马,也不赶车,就日复一日地,慢慢悠悠地,嘴念六字真言,左手覆右手作子午诀,诵经不停,满脸虔诚,在一条不见尽头的路上拜啊,叩啊。 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双膝触地跪天,上身匍匐拜地,一拜三叩首,东南西北八方位,一次七十二叩,五体投地叩足十万次。磕的头破血流也不管不顾,像是疯魔了,笑笑嘻嘻的念念有词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道那么长,他就这么拜,身后都画出长长一条蜿蜒暗红,他说他要一直叩到天山脚下,拜到顶峰上,直到天都听见了他的话。 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日空首,四曰振动,五日吉拜,六日凶拜,七日奇拜,八日褒拜,九曰肃拜。上天若知,我尚输,求尚关。 一只狐狸,春夏秋冬,斗转星移,渴了喝花露,累了睡鸟背。一条大道从日全食走到月全食,今天暴雨,明日干旱,黑夜喷岩浆,白日坠流星,前方地陷,后面滑坡,左边沙尘暴,右边在海啸。看过六月的天空飘雪花,见过十二月的荷花瓣上立蜻蜓,听过豺狼虎啸,蛇虫沙沙,走得水深火热,步步惊心。 这条路太长了,望不到尽头,路上也无人作伴,苦闷难耐,唯有他孤零零的乐此不疲,吃斋念佛,心平气和。美名其曰:苦心修行,虔诚至极。 从大道的这头用三拜九叩的方式走到那一头要多久? 四十三年。 它真的能实现愿望吗? 能。 这是一只狐狸说的,我相信他。 “这就是天山啊。”狐狸磕完了最后一个头,说出了除“唵嘛呢叭咪吽”的第一句话,他仰头看着眼前这座大山,眼里泛着泪花,笑得比万里晴空还要干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尚关,你的尸身早已化作泥沙跟大山相融了吧,我一个人还在这世间独行着,爬雪山白了满头,就快能陪着你了。 山川壮美,锦绣千里,遗世独立天地之间,一望无际,山顶白雪皑皑,冰清玉洁。这里的空气那么好,五颜六色的云都能看上一天,没有寒来暑往,永远碧空如洗,吹来的风都是凉丝丝的,这就是,天山啊。人间独此一座的天山。 抹一把额头的血,尚输开始爬天山了,一寸一寸地爬,因为他的腿,早已不能好好走路了。 爬这座高不可攀的天山他花了七年的时间,吹了无数次暴风,躲了无数次雪崩,可他要爬,不分昼夜的爬。实在爬不动就挖一方冰窖躺进去,看天是蓝的,地是白的,然后地也是蓝的,天也是白的,最后天地都黑了,他也就醒了,醒了继续爬。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让他开心。他知道那儿的羊会跳舞,鹿多得像老鼠,小动物都是白色的,唯有他,只有他。 他拼命去吸空气,时常眼冒金星,有时掬一把雪含在嘴里化开,等肚皮圆滚滚起来他就不吃了,后来他的肚子变得冰凉,再也无法给自己取暖,慢慢地,慢慢地,他也成了白色的,他爬过了黑岩石头,爬到了和候鸟比肩,朝着那太阳而去,永远永远。 天山顶上有一个五彩瑶池,五颜六色,亮亮晶晶,水面烟雾渺渺,美得不似人间。水深跟光舍后的那小水潭差不多,尚输舒舒服服的滑进去泡澡。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水温温暖暖的,在里面好不惬意,眯着眼就要昏昏欲睡。 其中最神奇的,是这瑶池水竟然有治疗功效,能快速疏通经络,倍感精神抖擞,中气十足。一入水,酸痛一扫而光,冻僵的双腿也不觉疼了,扭扭踝腕,居然已经好了。尚输给自己泼一脸水,血肉模糊的额头都痊愈了,血气方刚从丹田处涌向四肢,不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浑身**,比打上一套五禽戏还要过瘾。 “这是什么神仙宝贝水啊!”尚输撒着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扑腾着,他玩的酣畅淋漓,放声大笑,他本该如此,无忧无虑。 今天是九月九日,人间的重阳节,要登高。尚输现在已经登上最高峰了,身边只有凌冽的寒风。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要是能把你带回去多好啊,给你养点王八泥鳅,莲花荷花什么的,虾兵蟹将在捕虾抓蟹,我在岸边烤鱼,尚关在你头上荡秋千,这样,就能回去了吧。”尚输对着瑶池说,满是怀念,利索的起身穿衣,一身叫花子装扮。“夏日泛舟,冬日冰嬉,这是你在天山上永远也不知道的人间。” 他现在瘦得连衣服都撑不住了,还是小小一只,嘴唇恢复了些许血色,鼻尖挂了白霜,披散的长发随意用根人参盘了起来,两只耳朵动了动,刘海不短不长遮了一半闪着星汉银河的眼睛,白白净净的脸蛋满是少年气,灵动地彷佛误入凡间的仙子。 乌云从四面八方聚到了一块,霎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尚输从容地抱腿坐在天山顶,俯瞰苍生。这条路我走了四十三年,这座山我爬了七年,加起来就是半世了。他长舒一口气,不急不躁,原来在顶峰的感觉是这样的,心旷神怡啊。 “天,你听到我说话吗?”他默默等着什么,雨越下越大,雷也越大越大,乌云在这里扎了根,大风都刮不走。天第一次变得黑乎乎,笼罩了整座天山。 尚关在地下每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天吧。他叹气,悲凉不已。 “你要求什么?”突然,天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我要尚关,活下去。他那倒霉命格都是你定的,我现在给他改回来。”尚输双手叉腰豪言壮语,又看着漆黑的天絮絮叨叨,“你没事给人家整这么可怜干嘛,是不是缺德啊,会遭报应的你知不知道。” “黄毛小儿,天劫都快要下来了,还是想想自己吧。”天来了脾气,话音刚落,一道雷劈中了尚输的脚下。 “怎么?这天劫还不是你下的,你就说答不答应吧。”尚输大声嚷嚷着抱头鼠窜,脚下生风,健步如飞。一道道闪电紧随其后,劈里啪啦地炸开,“我辛辛苦苦爬这破山为了什么,我找你容易吗!那三拜九叩够虔诚了吧,我给你磕了十万个头呢!” “不知天高地厚。”那声音显得无奈,顿了顿,“我答应你,等你受完天劫他就能投胎转世,再也不是紫薇孤星了。” “好啊好啊,那你劈快点,劈完我还得找他去。”尚输乐呵呵的,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其实当初虾兵蟹将并没有毁了他的先根,黄海剑只收了他的法力。只要他好好修炼,总有一天能做回青丘天一,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蟹将说,尚输是过命的兄弟,他不能要兄弟的命。 虾兵告诉他,用九条尾巴抵天劫,值。 他们挥手道别,依依不舍,虾兵蟹将慢慢消失不见,尚输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还有团圆饭没吃呢,不能就这么被雷劈死了。 “禀告长老,我们已将狐族罪人青丘天一破灵去法了。”蟹将双手呈上一大片纯净无暇的青色。 “去干净了吗?”座上传来慢悠悠的声音。 “干净。”两道声音干净利索的答道。 “先根呢?”他贪婪的闻着那青色,好清新,还带着竹叶香。 “先根执念太强,自毁了。”虾兵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的响起。 闻言,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虾兵蟹将,硬是没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行了,长老相信我们青丘的子民不会欺上瞒下,你们两个,自己领罚去吧。”说罢,闭上眼睛将青色吸入腹中。 “是。”虾兵蟹将眼眸一动,拳头紧握。 尚小书终于走到了尚老爷的房间,正中央挂着的是那副“空”,高山巍巍,潺潺流水,竹屋一间,枇杷一颗,画中两人,栩栩如生鲜活如初,落款处盖着尚光的印。 他静静看着画,也似画中的男子般吹起了笛,不知不觉吹出的竟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是你吗?小输。” “尚关。”他回眸,一笑百媚生。 第二十三章朝生暮死 尚光,不,应该叫尚关。他真的老了,也早把我忘了,但我还是时常记起那副衣袂飘飘观尽天下,醉卧调笑欺我年少的模样。 眼眶中惊涛骇浪着,我努力把潮褪的无声无息,冲他嗤笑:“书呆子。” 他突然很开心,整个人红光满面,笑成了那年的笛声,源远流长,荡气回肠。“你回来啦?” 我就这么看着,一如既往地神魂颠倒,为之折腰。喃喃出声,“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天上地下。” 他突然哭出了声,无措的像个孩子,“可是,可是我把你忘了,好多事都忘了,对不起,小输。” “你没忘,只是暂时没想起来罢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我慢慢说,你慢慢听,全部都会记起来了。”尚输笑起来时脸颊多了一朵梨涡。“我求上天让我再遇见你,为此我每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天受不了我整天唠叨,便指引我找到你了。” “真的是这样?”尚关揉揉脑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然师父以为?”尚输笑笑嘻嘻,一个劲的瞧着他看,生怕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尚关被炽热不加掩饰的眼神瞧得不好意思起来,“那,那你之前都住在哪儿?” “住在光舍啊,我每天都有给它打扫,把水潭里的鱼都养的肥美,连你当年种的那乱七八糟的地我也除了草,浇了水,不过什么都没长出来。小输好想继续和尚关念书写字,去采药换钱,去荡大秋千。”尚输说着,满眼憧憬。 “青丘呢,青丘怎么办?”尚关怜爱的摸摸他头。 “青丘啊,我逾期不回,被开除狐籍,所以尚关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可就只有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闯荡江湖浪迹天涯了。”尚输眨眨眼睛。 尚关还有好多的问题,尚输笑着打断了他的千丝万绪,“尚关,我带你去长安可好?” “长安?” “长安。” 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告诉你,说不定要讲上一辈子。 “我想用我剩下的命来换他一面,都拼尽全力一无所有了,总得让我亲眼看看他吧。”尚输气若游丝。 “你要是不换,能活到九千岁。”天放晴了,湛蓝湛蓝。 “可是我一个人活到九千岁多没意思啊。” “就算让你见到他,他也不认识你了。” “我记得他,他也会记得我的。” “你这又是何苦?” “你看这天上的银河,在闪闪发光呐。”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于是天就这样把他扔回了有尚关的凡间。 他如愿以偿见到了刚出世的尚关,粉粉嫩嫩的一团,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目光柔的似水,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一下。 “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尚光。维天有汉,监亦有光的光。” 今生的尚关,现在是尚光了,投到了一个好人家里,以后就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长大,名字里再也不会带孤了。 “小输来了啊,尚光不用等了。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去哪都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尚输自顾自地说着,取出纸扇放在床边,“这是我送你的,别弄丢了。” 耳边此起彼伏着尚府新添男丁的道贺声,襁褓里的尚光熟睡着,小脸蛋一鼓一鼓,丝毫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男子。 尚输整个人都要化在婴儿的睡颜里了,这一瞬能永恒多好。脚步声越来越近,提醒他该走了。 “尚光啊,我受了点小伤,去静修几年,但我会一直看着你长大的,一定。” 这是我为前世的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为今生的你,做的第一件事。 门被推开,狐狸消失,婴儿啼哭。 尚输用千年换来亲眼看尚光慢慢长大,看他读书识字,看他金榜题名,看他洞房花烛,看他富甲天下,看他儿孙出生,看他白发矣矣。 可他只能用狐狸的躯壳远远地瞧上一眼便匆匆离开,有太多太多的虎视眈眈让他措不及防自身难保,堂堂狐族大弟子,过得那么窝囊憋屈。 “我知道,你也会这么做的。”他悄悄嘀咕一句。 所以认识你,我从来不后悔。 尚输其实一直住在离尚光不过方圆二十里的荒山中静修。吃斋念佛,诵经撞钟倒是真的。 仙基被毁后他彻底变回了狐狸,因为受的天劫太多,那身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光滑青皮毛早已变得粗糙灰哑,尾巴也只剩光秃秃一根,他曾经也是那么爱美的一个少年郎啊。 后来的事情也清楚了,勉强能维持一段时间的人形后他便马不停蹄混进尚府里,尚光真的是没良心,自己明里暗里露了这么多次面都没被认出来,罢了罢了,本狐大人有大量不跟尔计较。 尚光的孙子叫尚大官,他对这孩子喜欢得紧,和年少时的自己多像啊,他起了心思要当人师父,把当年吃过的亏,统统讨回来。 屋檐的风铃响了,尚大官揉揉眼睛,尚小书托腮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官,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小书要去哪?”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要,我不要小书走,大官还要那么多东西没学,师父怎么能走?我,我还吃小书做的烤鱼,还想听小书讲故事,还想......”尚大官急了,拦腰抱住尚小书。 “可是大官一开始不是不想我当师父吗?”尚小书乐吟吟,“再说了,我每**你写诗练字,让你背书算术,多辛苦啊。” “不辛苦!大官喜欢小书,可喜欢了,小书不要走好不好,我很听话的。”尚大官闷声。 尚小书蹲下身子回抱住他,把那串系着秋瑰穗子的砗磲放到他掌心,“这是你爷爷的东西,狐狸要是不听话,就给他戴上。” “小书,你怎么会有......”话还没说完,尚小书就不见了。 “小书!小书!尚小书!尚小书!”尚大官大叫着惊醒,屋檐风铃微响。 “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阿满捧着药膳进来,“您喝口润润嗓子吧。” “阿满,小书呢?”尚大官抓着阿满的衣袖问,一瞥左腕上,真的多了串砗磲。 “先生?我刚还碰到他了,好生奇怪,跟我说再见来着。”阿满摇摇头。 尚大官望向门口,书柜散落的书籍证明过尚小书的存在,书桌上不知道何时铺满了纸,他跑过去,一张张都是尚小书和尚大官一起的一幕幕。解缆君以遥,望君犹伫立。 在郊外的斗嘴对视,在御街的吃喝玩乐,在被窝里的夜灯故事,在马背上的谈笑风生,在尚府的每日背诗,那晚的烟花,那天的笛声,你的笑容,和我的故事。 朝朝暮暮汇了一句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坏人,答应过我的赌约呢?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尚大官看着,笑着,哭着,久久不言语。 “我们九尾狐的尾巴是不是可以用来抵一次劫?” “一般妖族修炼千年都是为了得道成仙,成仙的最后一劫就是天劫,若能挺过去,便位列仙班,反之则灰飞烟灭。九尾狐是妖族之首,要是愿意割舍九尾,那便不用渡劫也能飞升。” “那我不成仙,一尾换一愿可行?”尚输捧着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眼巴巴的等着回答。 那声音很久没有再回答,连雷声都停了下来,“你法力尽失,仙资倒不错,要是熬过天劫好好修炼,定也是不同凡响之辈。千辛万苦爬上天山却只求我改改别人的天命,他有那么重要吗?” “不过生命之间。”尚输狠狠地点头,脸蛋上虔诚得只有义无反顾四字了。 天终于再次开口,“九条尾巴是能抵天劫,但少一条都不行,要是连最后能保命的尾巴都用来换愿,那能不能挺过这一劫可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长了这么多条尾巴好歹也有点用处。”尚输轻轻的说,温柔地梳理着尾巴毛。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命重要,还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一帆风顺重要?”天总是高高在上的,他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却永远冷肠石心,舍了七情六欲。 “都很重要。但是天,你永远不知道世间的情为何物。他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他是尚关,我答应过护他周全,生生世世。”尚输很认真地说,天不懂,凡夫俗子喜欢这凡间俗事,热腾腾的,里面有所有深爱。 “你不想活命了吗?” “当然想,可我想来想去,最想的还是趴在窗台看他念书,踩着他的影子问问题,有时能给他帮忙,晚上再悄悄钻进那床暖和的被窝。他一笑,我便开心好久。” “命都没了,还要什么愿呢?” “不对,是一命换一命。” 天不说话了,雷劈到尚输身上,劈的皮开肉绽,香气腾腾。 尚输躺在雪地上像死了般,心底念起的: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杜甫] 最终,他的手指弹了弹,四处摩挲着,终于摸到一块尖锐坚硬的石头,然后慢慢慢慢,移到尾根,一下一下狠命咂着,他还是紧闭着眼,手下却越发使劲,砸的似乎不是自己般。 尾巴很快被磨得鲜血淋淋,他好像不知痛楚,手上的血流到尾巴上,尾巴的血染到了手上,身下的雪变得通红,风还是呼呼的吹着,空气都是腥甜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割下了一尾,狠心一扯,眉头紧锁。 “......第一尾,我许你万世长安。” “......第二尾,我许你喜出望外。” “......第三尾,我许你无忧无虑。” “......第四尾,我许你养尊处优。” “......第五尾,我许你子孙满堂。” “......第六尾,我许你英俊潇洒。” “......第七尾,我许你才高八斗。” “......第八尾,我许你念念不忘。” “第九尾,最后一条就留给我吧。” 以前你的床分我一半,枇杷分我一树,叫花鸡分我一只半,什么都留我一份,我都记得清楚。如今我也只剩下些无聊岁月,我把它们分给你,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有我俩了。 他终于心满意足的丢下石头,八条尾巴逆了八年,整个人像刚从血海里出来的。 “现在,你能好好的了。”他笑着,泪水汹涌。 “值得吗?”有人问他。 “很值啊!”他慢慢的滚进瑶池喘息。 “他到底是谁啊?” “他是我的,信仰。” “傻子。”天叹息。 “不傻,他在忘川河等了我四十三年,那我就在天山顶,还他四百三十年。”狐狸正儿八经道。 我曾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知何时起,我看云是你,看桥是你,看我自己,也都还是你。 他一路披荆斩棘的来,在天山待了三百八十年,受了雷劫三万九千次,逆了八尾,毁了根基,断了得道成仙,遍体鳞伤。 还落下病根,连瑶池水都治不好了,一年四季,肚子冰凉。至始至终,心甘情愿。 “天,这雷劫我都挺过来了,舒爽!”他撑着一口气,嘴角都流出黑血了,“我们再来做个交易吧。” 人间很好,那还有尚关,我要活下去。 “你这次真的想好了?” “别啰嗦呀!” 尚关活了五十七年,陪了尚输三十五年,等了他四十三年。 尚输活了一千四百九十年,陪了尚关九十五年,还了他四百三十年。 尚关,这就是尚输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书桌上的纸张被吹散了,惊鸿一面,朝生暮死,其实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第二十四章有狐缓缓 五十年后。 尚大官当真成了大官,每日在官场里摸爬打滚游刃有余,一回府便和孙子打成一片,一老一少一天天把府里的人吓得够呛,动不动就悄悄约上三两好友结伴走街串巷四处溜达,不到兴尽不回家。导致临安街上三天两头就冒出好几个府的仆人成群出来找人,倒也不失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哟,王府,您家那位也出门啦?” “可不嘛,我们这都找半天了没找着呀!” ...... “苏府,这次您找的是哪位呀?” “可别提了,三位都跑出来了,快愁死我们了。” ...... “哎哟,尚家的可劝劝吧,我家老爷天天跟着跑出来也不是办法呀!” “对呀,对呀,我家少爷以前多好啊,每天公务不离身的,现在这,这,嗨!” “各位都是有脸有面的大人物,总不能叫街上的人看了笑话,再说,真出了事可咋办嘛。” ...... “大家不要急,不要急,这天儿就是热,不如上座来喝口水,歇歇脚再找过也不迟,也免得扫了各家的雅兴。来,来,尚府请客!” 唯独尚府的仆人不紧不慢的乘着凉,扇着风,打开二楼街边的窗探出头来,向下面一堆吵吵嚷嚷的各府家仆们摇头苦笑。 “少爷,少爷您慢点,等等阿满。”阿满气喘吁吁的跟在尚大官后面,腰间配着弱冠时阿爹给的黄海剑,愁眉苦脸的皱成一只包子,少爷怎么就是不让人省心呢,可别把小公子带坏了。叹口气,继续任劳任怨的沿途做标记。 “你怎么跟出来啦?你不是在后院耍五禽戏嘛!”穿过衣影幢幢,尚大官一眼看见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满,这五禽戏没用啊,嘲弄笑笑,拉着尚小关越跑越快。 “别,别跑了少爷,兔子都被你耗死了。”阿满满腔委屈,苦瓜脸拉得老长老长。一手扶膝一手无力摆摆,他练五禽戏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吗?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哪一天跑死在街上啊! “爷爷爷爷,我们不等等小满爷爷吗?”尚小关心疼的往后望去。 “啊,习惯了,我们从小就这样。”尚大官略带歉意笑笑,又问小孙子,“关哥儿今天有背诗吗?” “背了背了!小关背了陶渊明的“拟古九首”呢!”知道尚大官总是冷不丁的要抽查,尚小关机灵得很,养成了乖乖读书的习惯,一次懒散的把柄都没被抓到。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 “不亏是我尚大官的孙子,有爷爷当年的风范!”尚大官得意,摸摸他的头也念出诗句。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再难得,吾行欲何求。 又是一年盛夏,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游人纷沓而至,五十年前我爷爷就是这样走着瞧着,南宋傲视四方,临安繁荣昌盛,御街万人空巷,只是这里面走的瞧的早就换了一批人。 “爷爷,小关要吃糖人!”尚小关扯扯尚大官的衣袖,指着旁边晶莹剔透,黄澄澄的,诱人的糖人咽了口水。 听到他的话尚大官和阿满同时愣了愣,阿满一把摸出了钱袋。 “小关想吃什么样的糖人?”尚大官蹲下身子温柔的摸摸他头。 “刘邦,刘邦!”尚小关兴高采烈的叫着,“爷爷肯定要韩信对不对?” “不对,爷爷这回也要刘邦。”尚大官笑着,接过阿满手里的两个糖人,从善如流的把韩信给了尚小关。 “为什么呀,爷爷。”尚小关不解,一蹦一蹦地牵着尚大官走。 “这是一个关于爷爷的爷爷的故事。”尚大官一口咬掉了刘邦大半个身子,扭头去看那刺眼的太阳,树影细琐的光斑落在他肩上,身上,脚上,模糊了样貌,似仙人般叫人看不真切。 “那就是太太爷爷喽,他是个什么人阿?”尚小关把玩着尚大官的手串问道。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尚大官答,末了又觉不够,继续补充道,“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关也觉得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天下第一好!”尚小关没心没肺的说着,伸出小舌头舔舔糖人。 “晚上爷爷带你看夜市。”尚大官愣了愣,说着其他话儿,走过了城门。 “好啊!爷爷总说夜市好玩,小关早想去看看了。”尚小关拍起手越走越远。 “少爷,尚大老爷有什么故事啊?”阿满寸步不离,也学他那样仰起头,想起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一幕幕的,竟觉鲜活可爱,回过神来,心儿都疼了。 郊外还是那个郊外,却多了人烟少了荒芜,原先有小土坡的地方搭了一座独木桥,长满野草的路上流过小溪潺潺,他看着看着,有只狐狸慢慢走,走在溪水岸边。 莫名的,他想起一句诗: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意思是,有只狐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近岸处。 这是《诗经·有狐》,以前师父教过的。那时他还小,识字少,总把“有狐绥绥”念成“有狐缓缓”,被纠正了也不服气。 “我第一次见小书的时候,慢吞吞地走在草丛间,活像只绿毛龟,缠着我就说什么因果缘分,疯疯癫癫。所以应该是有狐缓缓才更贴切。”尚大官摇头晃脑的狡辩。 “我走的这条路呀,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尚小书教了他另一首《诗经·采薇》,提笔把缓缓改回绥绥。 后来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尚小书走的那条路有多难。大雪纷飞,道路泥泞,知你哀痛知你悲伤。但你还是会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因为你是尚输,我的师父,尚小书。 我还是希望是“有狐缓缓,在彼淇侧。”绥绥,是让你慢慢走,缓缓,是叫你慢慢回。 “师父,其实这首诗应该念‘有狐缓缓’才对。尚府在,尚大官在,大家都在等你慢慢回来。” 尚大官追忆似水年华,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尚小关却直径跑了过去,“这有只狐狸诶!” “公子小心呐,畜生抓人!”阿满着急,提着衣摆一深一浅趟过去。 “阿满,别去。”尚大官拦住他,直直地看着对岸,狐狸停下脚步同样直直地看着他。 尚小关已经走到狐狸面前,他微微弯下身子冲他一笑,“你早呀,我叫尚小关,爷爷说是尚关的关。” “我叫尚书,我爷爷说是经书的书。”狐狸开口了。 “亲娘,狐仙显灵了。”阿满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是什么经书呀?”尚小关也不怕,一屁股坐在地上跟狐狸聊起天来。 “例如《道德经》、《易经》、《黄帝内经》。”狐狸扒拉爪子也坐了下来。 “那可好看?” “无聊至极。” 他们都笑了,只有一个人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十五章舒而脱脱 尚少爷成了尚家家主,唯一不变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忙不完的家务事。年少时,父亲游山玩水把家事丢给他处理,年老了,儿子还是云游四海不肯接管尚府。 门口的椅子上放着半张竹席,他半倚着看两幅画,心里想得烦躁,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舒来走得缓慢,慢吞吞地给老爷泡茶,院子里飘满了竹香,有些是尚先生种的,大部分是少爷种的。 尚先生,尚小书,过了很多年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少爷都长这么大了。想着想着便出了神,一下把茶杯打翻了。 尚老爷转过头,看舒来手忙脚乱收拾着不禁笑斥,“都一把年纪了,你折腾那做甚,叫下人去泡了罢。” 舒来擦着水迹,扬着满脸骄傲笑答,“他们不懂老爷的规矩,老爷最好舒来泡的普洱。” 尚老爷起身,坐回软榻上等着舒来泡来的那杯茶。“也就剩你愿意服侍着我,这家叫我如何放心的下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操劳大半辈子,该好好歇歇了。您不嫌弃舒来,服侍老爷一辈子,舒来高兴。”舒来颤巍巍地走过去给老爷盖上毯子。 “是该歇歇了,人老了,总觉得累。”尚老爷又侧躺下来看着那画,“这画上的那几个我怎么不认识呢?” 北墙被两幅画占满,一副是尚家大老爷尚光作的《空》,一幅是尚府少爷尚大官画的《满》。 画里雪山连绵,碧空皓月,悬崖峭壁处伸枝长出枇杷,还有各种奇珍异兽隐隐约约于山中,山脚下仪态盈万方数十人,脸上没有模样表情,却能一眼认出都是谁,穿蓝袍的是他,站在他后面的是舒来,带佛珠的是尚大官,拿着刘邦人偶的是尚小关......唯独有几位,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这是少爷画的画,小公子问过,少爷说这画里的都是家人。”舒来转过身看了一眼画,舀一口茶叶碾成琼粉金屑。 “是家人,我总觉得熟悉。”尚老爷了然,“舒来,茶什么时候好?” “快好了老爷。”舒来答着,倒了满壶滚烫,一时水沸如松涛之声。 “舒来,父亲以前总说长安好,我也不知道哪里好,总想着要去看看。”尚老爷轻轻阖眼,他想回到年少,想游手好闲一点,不务正业一点,哪怕当个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也比一辈子规规矩矩的自己神气几分。 “老爷想去,舒来陪着。”舒来滤着茶叶,笑叹原来年老多愁善感。 “罢了罢了,还有笔账没算清楚,舒来,我睡会,茶好了叫我。”尚老爷看着舒来的背影,声音越来越低,舒来煎的茶清香袭人,那是谁也比不上的。 年少春衫薄,长安美少年。诗酒趁年华,看尽长安花。 “老爷,茶好了。”那茶终于煎成了,满屋普洱香。舒来唤了一声,小心翼翼捧着茶生怕撒了半点。午后的阳光洒在了尚老爷的脸庞,好像就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老爷,茶好了,喝茶吧。”舒来继续轻唤着,不敢惊碎了他的美梦。 可是尚老爷真的太累了,他睡得很香,梦里都是普洱香。 “老爷,喝一口茶吧,您最爱舒来泡的普洱了。” “老爷,茶要凉了。” “老爷,您可别睡太久了。” “老爷,舒来给您再泡一杯。” 尚老爷再也没有开过口。 舒来就这么泡茶、倒茶,泡茶、倒茶。守着他从十三岁起就陪伴左右的少爷。 那是老爷还是少爷,喜静,好书。不喜欢出去玩,也不喜欢别人来家里玩。常常一个人躲在书阁看书,一看就是一天。 那时候他是少爷的伴读,还不是尚府管家。只负责给少爷找书磨墨,少爷读书时,他便在一旁静静待着,一看就是一天。 如今少爷七十余九,而他已经八十六岁了,一转眼就过了七十三年。 “少爷,舒来和您再也不分开了。” 他们都忘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他们的他们,相识相知,从来不曾分离。 “你是谁?” “你是谁?” 竹林里,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争起一只兔子。 “我是尚家大公子,这兔子是我先抓到的!” “我是青丘大弟子,这兔子是我先看到的!”说着,趁尚公子不备,抄起兔子便跑向后山。 “等一下,兔子给你了,那你能不能跟本公子交个朋友!”尚家大公子急着在后面喊,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不要!”青丘大弟子颇有骨气的留下一句,消失得无影无踪。 尚公子伤心的走了,一步三回头。他为什么,不肯跟我做朋友。 可是,从那以后尚府就多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黑影,常常出现在尚公子的窗边,屋檐,墙外,门柱后。每待公子一回头,那黑影便不见了。 “喂,是你吧!”一个午后,尚府静悄悄的,小公子捧着一盒绿豆糕兴冲冲地冲着空荡荡的院子喊,“你来找我玩吗?” 喊完后院子还是空无一物的,小公子泄气的坐在台阶上,果然啊,还是没人愿意跟我玩。 “喂。”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小公子猛地抬起头,草丛里钻出一小孩,“我,我想跟你交朋友。” 公子笑了,阳光灿烂。 所以他们算竹马吧,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却也没有人发现知道,这是属于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小男孩住在山里,每次晴天的时候他都会洗漱干净,偷偷溜进尚府找公子。 小公子住在城里,每次蓝天白云的时候他就准备好吃食,坐在竹席上看书,不时看着窗外发呆,静静的等朋友来找他。 就这么平淡快乐的过了很多年,两个男孩长成了仪表堂堂的少年,亲如兄弟。他们会谈论庙堂江湖,英雄美人,也会说着要做个怎样的人,要干些怎样的事,最经常的是一块商议早春要上泰山登顶,夏至要去太湖下水,秋后要到洛阳写诗,冬天驰骋疆土猎狼。 后来有一天,公子突然跑进山里,兴冲冲地告诉他自己就要成亲了,那是城南的一位千金,知书达理,温婉可人。 他笑着祝贺了这位好友,再也没露过面。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从来没人知道过他的存在。 人们喜气洋洋的祝福着新人美满,百年好合,在一片锣鼓喧天里,有一张老化了的竹席终于熬不过岁月,悄然无声的断成了两半。 公子捧着竹席很伤心,深山的好友不辞而别,落下的夕阳把门掩了半边,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像当年那般。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门。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大概人间已经又过了很多年了吧,山上满是乱石杂草,一位风流倜傥的美少年,脸上满是愁容,他走到一座山坟前,只顾喝酒消愁,身边放着一把程亮的剑。 牧童从他身边走过,他不语。采花的姑娘从他身边经过,他翻了个身。 夕阳西下时,一个从学堂出来的小孩好奇的问他,“哥哥,你在这干嘛呀?” 少年迷糊睁开眼,一个矮矮的小男孩闪着大眼睛望他,他突然笑了笑,“小孩,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哇,我最喜欢听故事啦。”小男孩兴奋得眼里都放出了光彩。 “嗯,很久很久以前啦,有一个喜欢笑的男孩子和他身边的一位想守着这个笑容一辈子的男孩子......” 朦胧中,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只对他笑的男孩了,他眨眨眼,真的,他看到了。 这是哪?那个小男孩呢?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张大了嘴看近在咫尺的人儿,彷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 少年转过头对他一笑,“想什么呢?快跟上呀,我们去鄱阳湖吃螃蟹!” “来了!”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那如沐春风的笑在两个少年的脸上绽放。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第二十六章兄弟怡怡 青丘狐族终于迎来了近两千年的第一任新族长,近几日族里热闹得似过大年,其他有不少妖族不常联系的都频繁走动了起来。虾兵蟹将早已成了青丘的少司命和大护法,一切相安无事,风平浪静。说来也怪,虾兵像突然打通了筋骨脉络,无师自通的化了人形。 “蟹将,我感觉我体内有股洪荒之力就要抑制不住了!”正在打坐的虾兵皱皱眉,睁大眼睛。 在他前面练着剑的蟹将挽了个剑花充耳不闻。 “真的!肯定要有大事......”话没说完,一股白烟伴着焦味腾地而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眼尖的蟹将“呼呼”生风的舞了两下,把剑挡在自己身前防御着。 烟散尽,一个赤身裸体,清秀俊美的白瘦男子毫无预警的出现在他眼前。 “啊啊啊啊!我九百六十年的清白!” “啊啊啊啊!我九百六十年的眼睛!” 不愧在一起生活了九百六十年,气味相投不谋而合,两人连跳水的方式都一模一样呢。 “这可是我第一次......”虾兵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腿,喃喃道,继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尖叫,“蟹将你混蛋!” 听到这句话,不断泼水洗眼的蟹将停下了手,转头争辩起来,“天地良心!枉我蟹将一世英名,如今也只能自刎以示冤屈了!” 虾兵捂着身子躲进水里,一番大义凛然听得一愣一愣的,“明明是你不懂非礼勿视有错在先,怎么也得对我负责再死吧,比如一个月的虾?” “没有。”蟹将沙哑着嗓音一步一步逼近。 “哎哎哎,没有好商量,半个月!半个月也行啊,多年情谊,你也用不着以身相许呐。”虾兵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我的意思是,无以赔偿,,唯有....”蟹将抽出了剑,一片水花扬起,“杀狐灭口!” “你瞧瞧你说的是狐言吗!这简直令狐切齿!”虾兵涨红着脸,耍起了无赖,“不管!你就要赔我!不然,不然我没脸见狐了嘤嘤嘤。” 蟹将被气着了,喘着粗气道,“好,自杀不行,杀你又不行,都是你逼我的。” 衣袂飘飘,眼前突然黑色盖住,扒开头上的衣裳,虾兵滞了呼吸,映入眼帘的无边美色:那均匀健康的肤色,那健壮有力的肱二头肌和股四头肌,那优美流畅的大腿内肌和臀大肌,水滴顺着比目鱼肌和三角肌滑落,淋湿的墨发搭在岗下肌垂进水波,漾起一圈一圈..... 蟹将的喉结上下滚动,“唔,我们扯平了。” 虾兵合起下颌角呆道,“我发现你真的是个臭不要脸的登徒子。” “这是老大教的:狐不要脸,所向披靡。”蟹将邪魅一笑,大摇大摆地离去。 “这还有没有族规啊!有没有狐来管管啊!蟹将疯了!他对本司命耍流氓啊!非——礼——啦——”虾兵终于回过神,拽紧衣服闪着泪花楚楚可怜,像极了被蹂躏的良家少男。 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吊儿郎当是怎么当选的,可能是大家都觉得这差事费力不讨好,所以一致选举这两只混吃等死的废狐。 两狐每天不是拌拌嘴就是吵吵架,不受约束没人修整,快活似神仙。别的狐为了不被逐出族谱而努力修炼着,他们为了被逐出族谱后能生存下去而努力摸虾抓蟹。 这般吵闹其实也不是他们多无所事事,或者多势不两立。只是互相依靠着便不觉得孤单,只要吵吵闹闹便能忘掉不开心。哪怕只有一次,老大突然回来了,看见他们笑笑嘻嘻,过得美滋滋的,这样他也会很开心吧。 偶尔静下来想起那年那狐那些事,就容易像小孩子一样怅然若失怆然涕下。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青丘冷清。” “我以前也从不知道人间有多热闹。” “先生过得好不好呢?” “大概每天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吧。“ “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呢?” “快了,他快回来了。” “他们有没有想我们呢?” “肯定比我们想他们还要想。” 早春有点冷,一身低调玄袍和一身惹眼紫衣并肩看一轮红日昇空。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有时他们也会和族里的晚辈吹嘘起人间的繁华,或者卖弄起学识。往往有不谙世事的小生问起缘故,虾兵蟹将便相视一笑,清清嗓子娓娓道来。 “在南宋年间啊,青丘曾有三位先祖去人间修炼,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位公子......” “那位公子生的好生俊俏!” 话被打断了,山丘后缓缓走出来两人,一青一白,仪表非凡,冁然而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尚输乐吟吟的挤眉弄眼。 “汝辈亦无恙耶?”尚关笑呵呵的问候着。 “老大!先生!” 很多很多年后,青丘还在孜孜不倦的流传着关于那一天,狐族的后生小辈们是怎么眼睁睁的看着平日里端庄得体的少司命和大护法,突然像三岁小儿一般,朝两个不知何方冒出来的不明人士一个大大的飞扑过去,然后挂在两位陌生男子身上,久久不愿撒手。 他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青丘一辈一辈口口相传下来的神话里的神话。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