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华藏引》 第一章姑姑 “姑姑走得蹊跷。” 如娘娘望着烟轮海中那轮白日,声音如同落星原上掠过的霜风,带着一丝肃杀。 她的身后,默默站着髅界最德高望重的三位族长。 这里是望止台,未央天底最崇高、神秘之地。 我心中忐忑,不知她今日为何突然带我来此。 “苗兮,你过来。”如娘娘转身,眼神竟开始变得温柔,语气却变得郑重,“我明日便要入山,姑姑临行之前托我将此物转交与你。” 我心中一震:如娘娘竟也要入山了?那这未央天怎么办? 她的手缓缓张开,一卷轻纱带着星星点点光芒,如薄雾般在半空徐徐展开。 “这是——姑姑的‘未央天主相’?” 这卷龙绡,未央天底十万髅众,谁人不识? “未央天主,见相如见人!”如娘娘领三位族长齐齐跪下,“这是华予姑姑行前最后一道法旨。只待你成年,便将此物移交与你。苗兮,着相吧。” 我有些恍惚,脑中嗡嗡作响:姑姑竟选了我做这未央天的主人?为何是我?我又该如何去做? “如今你既已成年,便是时候接过姑姑的托付了。”如娘娘话语中透出毋庸置疑的坚毅沉稳,“请苗兮姑姑着相!” “请苗兮姑姑着相!”三位族长随她一齐拜伏在地。 那龙绡只在空中招摇,美得不可方物,透着令人向往的温暖。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伸向那绡。 “唰”一声,那绡竟将我一把裹住,便似一双手臂,瞬间拂过我每一寸肌肤。 绡中缕缕灵力,汇入我百骸之中,滋生出新的筋肉血脉,渐渐将那绡充满。 感受到体内灵肉一寸寸生长,眼见身体变得更加玲珑有致,我骨中春潮翻滚,说不出的舒畅受用。 更令人狂喜的是,我感知到自己的灵境竟瞬间进了四阶。 姑姑的皮相,果然不同凡响! “苗兮姑姑,长乐未央!”如娘娘与三位族长叩首。 “如娘娘与众位爹爹请起。”我上前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 “嗯,好看!”如娘娘说了句。 三位族长却眉目间俱是欣喜神色:“与当年的华予简直一个模样,多了眉间一点朱砂痣,却更加俏皮些。” 同一幅皮相,着在不同髅身上,会与髅自身的骨格、灵境以及执念融合,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听他们口气,我竟与当日华予姑姑的相貌极为神似,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激动。 如娘娘回身,望空而拜:“华予,你托付娘娘的事情,娘娘办好了。明日,也许我们便能相见。” 望止台底,洪波涌起,发出雷鸣之声,直冲天际,这是新的未央天主诞生的信号。 此声一出,髅界三洲十万髅众,尽皆往烟轮海方向跪倒:“未央天主,长乐未央!” // 我是髅。 我们所在的世界,被称之为未央天。 是与三界平行、六道之外的存在。 髅为何物? 人死之后遗下的一具枯骨? 不! 髅是比人族更得造化钟爱,更具灵性的族类。 // 未央天底,烟轮海环绕三洲:落星原、鸦紫路、丹耶溪。 白炎、青辉在海中缓缓沉浮,一个轮回,便是一昼夜。 三洲之上,皆有牝池牡山,连接众髅生死。 牝池是我们降生的地方,池中装载的并非是水,而是来自三界的各种执念。 五十年池满,池水溢出,流至髅窠,与髅窠中精气交感,化生为髅。 每五十年,望止台上亦会出现一些髅的名字,各族族长便将名字抄下,知会众髅。 见到自己的名字,一月之内,他们会平静地来至牡山之巅的灵根之下,将自己解体,还与未央天。 髅,无父无母,长辈女相的称娘娘,男相的称爹爹。 同龄相差不过三五百岁的,皆称为兄弟姐妹。 未央天底,却唯有一人,被称为“姑姑”,便是那髅界女主。 // 六千年前。 晶豆矿脉还垄断在玉、石、骨三族族长手中。 滥挖盗采,争斗不休。 晶豆沦为粪土,集市物价一日九变,髅众苦不堪言。 “晶豆矿脉,乃是髅界根本。采矿积弊,三位爹爹当比华予了解更深。若仍不能有序开采、合理支配,恐终致民怨沸腾,酿出祸端。万年之后,未央天底更是无矿可采,乏晶可用。”华予姑姑请了三族长老,来至望止台上清凉殿中,和和气气开口,“不知三位爹爹作何打算?” 骨族启、石族伤对望了一眼,俱不言语。 玉族衍却十分不屑:“如何有序,怎样合理?什么民怨、祸端?你想说的,无非是将天下矿脉尽交至你的手上,由你摆布。” 衍乃是玉族耆老,倚老卖老,竟有些肆无忌惮。 姑姑笑笑:“并非衍爹爹想的那样,却是由各族选派精干族众,组成晶矿司,制定规程、协同管理。原有矿脉,各族仍可提留一成,权作前期探采成本及之后红利。其余九成,收归库藏司,用于修建城池道路,补助农耕教习,抚恤伤残贫老,普利髅众。” 衍哼哼冷笑:“一成矿脉?莫非将我等当成乞丐?即便如此,我族众稀少,前期全赖雇佣外族开挖,所费不赀。缘何提留竟与他们一样?莫非你有意偏袒?” “衍兄弟,你素来精明,缘何今日这般算账?你族众稀少,矿脉却是最多,平摊下来,你们所得只怕依然是我族百倍。”说话的乃是骨髅族长启,性子耿直。 玉族依赖天生灵力,在探寻与开采矿脉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占得矿脉最多,素来高高在上。相反,骨族族众最多,矿脉却是最少,颇多贫苦。 如今华予要将矿脉收走,均了贫富,衍自然十二分的不情愿:“夺了我族矿脉,于你何益?你华予出身我玉族,平日受我族供奉亦是最多,为何却要替他们说话?” 姑姑并不生气:“我乃未央天主,身负十万髅众重托,行事自当公允,怎能一味顾着自己出身。” 衍却咄咄逼人:“自古以来,探矿采矿,皆是各族族内事务,历代天主从不插手。为何到你这里,便要改弦易辙?莫非你华予竟将历代天主不放在眼内?” 启方才还在一旁怨气咻咻,听他这么一说,却不再言语。伤竟微微点头。 见他二人模样,衍心中一阵得意。 “衍爹爹若是不愿,我废去晶豆、代之以玉髓作为流通便是。”姑姑依然轻声细语,话锋却开始尖厉起来,“流通兴废,却是未央天主的权力!” “你!”衍心中一惊,面上仍不改颜色,“你换便是!” 他很清楚,玉髓比晶矿更稀有,开采难度亦更大,髅界从未大范围探明、开采过。 姑姑又是笑笑,“啪啪”击掌。 如娘娘领数名髅众进殿,手中俱提着沉甸甸木箱。 三位族长不知箱中藏着何物,皆睁大了眼欲要看个究竟。 “开箱!”姑姑一挥手。 “啪!”木箱打开,氤氲宝气弥漫而出。三色玉髓分箱整齐码放,不下万数。 “这是——玉髓?”伤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姑姑轻轻看一眼衍:“鸦紫路棘皋泽底,一万八千里尽是玉髓。只要我愿,明日便可动手开采。” “你!”衍看一眼姑姑,气急语塞:“你竟——算你狠!” 衍拂袖而去。 姑姑转头看启与伤:“看来衍爹爹已经答应了,两位爹爹意下如何呢?” 两位族长犹在面面相觑。听华予提问,头点得飞快:“全凭姑姑做主!” // 华予姑姑,一千八百岁进三宝骨,两千二百岁绘“烟岚相”,两千四百岁成未央天主。 三千岁,率部众将烟轮海中血鲛王剿灭。 鲛人族为表报答,于丹耶溪开市龙绡,髅族再无画皮之忧。 四千岁,姑姑制《髅律》,髅界风俗为之一淳。 此时,她四千八百岁,如日中天。 // “衍爹爹,姑姑有请!” 衍正在角旦城私宅内闭目养神、心中盘算,有人来了。 “她找我何事?” 来请他的是华予的贴身小髅,行礼回话:“姑姑说了,前两日与三位爹爹议过的事情,起了一些变化,需要再议。请爹爹去一趟望止台。” 莫非她回心转意了?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衍心中狐疑,挥挥手打发小髅离开。 望止台严禁兵甲,谅她不敢设伏。 她皮相不过“烟岚”,同我一样;灵境不过六十,还低我几阶;若是交手,我亦并不惧她。 更何况,我还有…… 她若动我,我便来个将计就计,端了那清凉殿、变了这未央天! 盘算已定,衍招来数名心腹,吩咐一番。 只带了名贴身小髅,施施然望烟轮海行去。 // 到了望止台,衍故意放慢脚步,四处看看,并无异常。 远远看见华予竟在殿前迎接。 “衍爹爹——”华予过来,竟似小儿女般拉起衍的双手,“趁他们未来,我们先入内说些家里人的体己话。” “哼!”衍将手一甩,“你和谁是家里人?” “衍爹爹——你当年对华予的照拂,华予怎会忘记?”华予满脸堆笑,仍是拉起衍的手,“上回不过做做样子,哄那两个老头子开心。” “你今日便不必哄他们了?”衍不好再次将她手甩脱,只冷冷地说,“哄得他们开心了,却让我这老头子伤心?” “衍爹爹——我这不是给你赔不是了吗?”华予已将衍拉入了清凉殿中,小髅再不敢入内。 华予竟突然往地上一跪:“衍爹爹,你若不肯原谅华予,华予便跪在此处不起来!” 衍心中涌过一阵快意:你华予堂堂未央天主,在我面前竟也有服软的时候? 不觉伸手去扶:“哎呀,其实……” 他突然停了下来:“你的脸,怎么?” 华予抬头,笑盈盈看着衍,脸上竟如有一层浓郁的紫色云气,连面目亦遮得隐隐绰绰,云气中华光流淌,宛若白炎青辉交替时分的烟轮海。 “咔嚓!”一声轻响,华予的手臂自衍的额头拂过,“咔咔”声开始在衍周身蔓延。 “氤氲相?你,你——”衍的眼神中充满绝望,“好狠!” 他没来得及做任何抵抗,甚至伸出的双臂还是原来的形状,倒下时身躯已经碎成粉尘。 “氤氲相”对低一等的“烟岚相”,带来的是十数阶灵境的碾压。 更何况,华予双手之上,还有未央天底最霸道的“蚀相散”,无色无臭,却能压制皮相灵力、直接攻击骨骸。而玉髅的骨骸,又实在太脆了! 衍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文弱胆怯、毫不起眼的小姑娘,今日会对自己用上这样的手段。 “不是狠。”华予褪去护手,看了眼那一地骸粉,“只是——无情!” // “不好啦,不好啦,来人啊,姑姑遇刺啦——” 华予贴身小髅,失魂落魄冲出清凉殿,一路狂奔高呼。 潜伏在烟轮海中的血鲛残部与百余名三洲亡命之徒,纷纷现身,齐发声喊,冲向望止台。 海中巨舰之上,华予回身看了看启与伤:“两位爹爹,如何?” 却并不等他们回答,望空中挥了挥手。她身后现出三千髅甲精英“挫骨郎”。 “杀无赦!”华予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消失在烟轮海残雾之中…… // 这一转身,竟如同一道莫名的分割线。 此后姑姑便渐行渐远,慢慢淡出了众髅视野。 据说,她频繁往来三界。一去数百年,髅界之事,过问得越来越少。 直至五百年前,她再不回头! 姑姑,便这般神秘消失了。 第二章相戏 七月开元,髅界最盛大的节日。 好说歹说,如娘娘总算准了我半日假。我与孟哥哥如出了樊笼的两只飞雀,一头扎向角旦城南。城中相戏台便坐落在此处,如今台下已是髅头攒动,欢声震天。 所谓“相戏”,其实是皮相之间的比试。之所以被称之为“戏”,乃是因为比试的方式奇特、好玩。 “哎呀,今年这戏格外好看,竟然见到‘烟岚相’。”一名石族老叟,一边啧嘴一边摇头晃脑。 “看她年纪甚轻,也不知如何便画成了这‘烟岚相’?必定是有什么奇遇。” “是啊,是啊!除了天主,这未央天底,再没有第二幅‘氤氲相’了吧?只不知这‘烟岚相’又有几幅?”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髅,一副骨,数张皮。 皮相七等,分别是“蓬头”、“彩衣”、“云舞”、“风吟”、“烟岚”、“氤氲”、“无住”。 相对先天骨格,后天皮相意义更为重大。有了皮相,便多了知觉与情感,可以言笑,能够忧伤。皮相所带来的巨大灵境增益,更是其他修炼难以企及。 画皮之功,除去天赋,更多的却是殚精竭虑的用心与日积月累的努力。我们一出生,便会有长辈赠我们一支笔。而我们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事,也正是在那龙绡上面画啊画。 幼时画皮,笔力稚嫩,却喜欢追求浓烈美艳,巴不得画上一身珠翠。所以“蓬头相”最是花哨,形如涂鸦。年长后便日趋沉稳,将那些不必要的修饰渐渐减去,所用色彩亦变得清淡平和。着墨浓淡、线条、用料质感,逐渐精妙。待得年老,再不追求皮相精美,只是泼墨写意、听其自然,讲究的是“皮骸合一,天真放荡”。 只是要将这皮相画好,绝非易事。十万髅众,画来画去,未央天底最多的还是“云舞”与“风吟”二相。 听闻竟有“烟岚相”的髅来参与,我兴头大增。因为“相戏”不过民间比试,虽有彩头,并不会多,参与比试的,皆是图个热闹。九百岁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烟岚相”。 // “还有上台比试的没有?还有没有,有没有——”台上一名成年骨髅,却着了一幅胖嘟嘟圆滚滚“蓬头相”,向台下大声吆喝,“台上这位相主已连胜四场,下轮鼓响,若是再无上台比试的,她便要取走今日的头彩了。” 言毕,转身敲响台侧一面丈余高“催戏鼓”。 “咚咚,咚咚”合着鼓点,那“烟岚相”的主人,自后台转了出来。霎时,台下叫好声冲天而起! 我赶紧定睛看去:是一名女相骨髅,身量不高,年纪亦不大,面如白玉,睛似点漆,周身如有云气萦绕,云气之中还隐隐泛出天蓝色光晕,便如同丹耶溪上飘着的晨雾。 我一时竟看呆了。 这便是“烟岚相”?我却似乎在哪里见过?脑中陡然闪过一道灵光,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如娘娘!对,如娘娘好似亦是这“烟岚相”! // 那日,偶然经过她的房间,发现门开了一条小缝,我好奇心起,于是凑上去看了一眼。 我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 那个揽镜自照,目光幽怨、千娇百媚的女子,难道是她? 女子面目间如笼烟岚,周身泛出淡淡天蓝色光晕,不需任何雕饰便美得夺人心魄。 这与平日里那身着“执事相”、板着一张木头脸的如娘娘,差别也太大了吧? “谁?”女子突然回身,言语中透着森森寒气,瞬间变回素日里的模样,果然是她。 看见是我,她略略松了口气:“苗兮,你过来!” 我走到她面前,她竟拉我在膝上坐下。 “苗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娘娘,我方才……什么也没看见。” 她突然笑了:“你觉得娘娘方才美吗?” “美!” 她竟突然翻了脸,“唰”取出一柄小刀,在我眼前一晃:“没看见?嗯?你还说没看见?我叫你撒谎,叫你撒谎……” 那小刀我认识,去年有小髅失手摔了她的那柄宝贝玉镜,她挥手便是一刀。小髅脸上划出好长一道口子,当即疼晕在地。一般的皮相伤害,原可以修补如初、不留痕迹。但那小刀上却似乎附着古怪力量,划伤之后留下一道残疤,十分瘆人,小髅伤心不已,数百年心血付诸东流,只能将那皮相弃了另画。 如今她便拿着那刀,“唰”在我手臂上划了一下,一股剧痛透入心扉。 虽然平时不够亲近,但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哭了出来:“呜,娘娘,娘娘,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你不敢什么?” “我再不敢偷偷看你。” “你还不敢什么?” “我……不敢四处胡说。” “娘娘,天主召唤!”门外响起小髅声音。 “知道了——这便来!” 她手松了松,压低声音:“若让我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我便戳瞎了你这双眼,真叫你什么也看不见!” // “苗兮,快看、快看,有相主上台了!” 孟哥哥拉了一下我的手,将我自回忆中唤醒。只见他兴高采烈,周围髅群亦沸腾起来。 上台的是一名石髅,台上台下一拱手:“石族艾,错金骨格,灵境三十阶,云舞相。” 云舞相倒是十分常见,只见他周身淡淡白光,身形健硕,五官轮廓分明,嘴角却轻轻上扬,俊朗中透出几分不羁。 “是艾爹爹!”孟哥哥认得,“他生性活跃,最喜热闹。” 那女子也冲他拱一拱手:“骨族江离,灵境二十四阶,烟岚相。” 江离,这个名字好好听,像是一株香草。我竟一下子记住了。 “蓬头相”将两人分开至戏台两侧,向台下朗声问道:“列位,列位,今日这相戏如何?” “精彩!”台下众髅齐声一喝。 见众人捧场,那“蓬头相”亦是喜笑颜开:“如今两位相主已经登场,若是江离相主连胜,便要取走头彩。若是艾相主胜了……” 他原是想多讨些彩头,万一艾赢了,他也可多分一杯羹。 却被台下不知是谁打断话头,喊了一声:“他若胜了,便娶走江离!” “哈哈哈——”台下众髅哄笑。 台上江离面色绯红,目光盈盈扫一眼艾,将头低下。 艾却十分洒脱,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 这相戏最精彩之处,便是将对皮相灵力之较量置入到滑稽有趣的游戏之中,而且场场不同。 台后突然挑起两个硕大灯笼,皆在两三丈高空。 “好!本场第一轮:吹灯。”“蓬头相”大呼一声:“列位看好咯!” “原地不动,不用器具,谁先将那灯吹灭便算胜出。”“蓬头相”往那灯笼一指,手顺势一挥,“咚”一声隔空将那大鼓敲响。 这乃是比试开始的信号。 “哈哈,艾爹爹一准赢!”孟哥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练的便是‘聚气成骨’的功夫。” 我没听说过什么“聚气成骨”,只是看孟哥哥洋洋得意的样子,有心气气他:“我却说那江离姐姐会赢!” 孟哥哥也不同我争辩,只横了我一眼。 “我来!”鼓声未落,艾已经发动。 只见他猛吸一口气,身子竟涨大了好几倍。 “呔!”他大喝一声,口中射出一道白光,竟是一支骨矛虚影,直奔那灯而去。 眼见要击中那灯,那矛却如同半空中被一只无形大手生生拽住,停在了灯前,过了片刻竟慢慢碎裂消散开来。 艾回身看江离,她却并未如何动作,不过将双手聚拢,放在嘴前,对着那灯笼轻轻一吸。那灯笼竟“啪”一声瘪了,灯中烛火瞬间熄灭。 “好!”台下沉默片刻,旋即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数名见多识广的髅在那交头接耳:“这姑娘才二十四阶灵境,竟已练成驭风之术,能以灵力操控两三丈内的气流,实属罕见!” “如此之强的灵力,只怕多半得益于她那一身皮相。” “也不尽然!这‘驭风’之术,除去对灵力的依赖,最讲究与天地万物的感应共鸣,却是极需要天赋的,这小姑娘可了不得……” 我看一眼孟哥哥,正在那生闷气呢,心中不禁窃笑。 // “第一轮,江离胜!”“蓬头相”跳了出来,“第二轮比试……” “蓬头相”正要宣布第二轮比试的题目,却见江离凑近了他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列位!”“蓬头相”眉飞色舞,提高了声量,“江离相主愿让出一轮,直接进入第三轮。” 台下立时沸腾起来:“这小姑娘不知什么来头,竟有如此气魄?那每场彩头虽不算多,但她连胜四场,场场倍增,累积晶豆亦有数万之巨。她这让出一轮,便是将自己赢得彩头的三分之一直接放入彩池,作为下一轮胜出之奖励。所有参与下轮博彩之人,只要押对,便皆能分一杯羹。痛快,痛快!” 一时彩台前髅潮涌动,又有不知多少髅众纷纷下注。 “好,列位!”看众髅兴致高涨,“蓬头相”言语中亦是十分兴奋,“依相戏规矩,本轮将由江离相主出题,艾相主解题。无论是谁获胜,便是本次相戏最终赢家。列位,有请——江离相主!” 众髅大声欢呼,见江离来至台前,随即安静。 江离上前,向艾盈盈行了一礼:“你若能接我一拳不倒,便算你赢。” 这是什么题目?艾可是一名石髅,还是错金骨格,体格最为强健,一拳击倒,如何可能? 艾亦有些不信,只以为自己听错。 他犹未点头,台下已经开始起哄:“江离妹妹,你不会是看上这小子,存心出了这题好叫他赢吧?” “江离相主,我可是花了大把晶豆买你获胜,你能不能把这题换了?” “对啊,换题!我们要求换题!” “江离,换题!江离,换题……” 台下绝大多数髅众皆买了江离胜出,要求换题之声竟渐成声浪。 “通!”台上那鼓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一名皓发老叟颤悠悠自台后行出。 “启爹爹?” “骨族老族长竟也亲自来这相戏……” 来的乃是骨族族长启,台下众髅皆识得,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方才有人说我族江离乃是有意输掉比试,害他赔钱。”启却是笑眯眯,并不生气,“不如这样,若江离输了,你们输掉那钱便找我来要,我双倍奉还。” 说完,他竟往台侧一坐:“我便在此处,绝不赖账!”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那“蓬头相”趁机登台:“老族长一言九鼎,他的话,列位可有听清?” 台下原有众多骨髅,见族长发话为江离撑腰,顿感扬眉吐气、自豪无比,齐声大喊:“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那第三轮比试,正式开始!” 看艾模样,亦不愿江离出此题目。如今一见骨族族长竟出面为江离撑腰,却往台中一跃,大喝一声:“来吧!” 只见他的身体渐渐变化,透过皮相亦可见到丝丝缕缕盘根错节淡金色纹路,好似镶嵌在骨骼之上。 “得罪了!”江离抬手,照着艾的胸口挥出一拳。 那拳十分随意,看似轻飘飘的,艾的脸色却变了。 他似乎想要躲避,却又没有动弹,终于还是用胸口硬接了江离的一拳。 奇怪的是,那拳自前方来,他竟也往前一仆。江离那拳刚刚触及他的身体,便“噗嗤”一声倒飞了出去,如同一片风中落叶…… 台下众髅皆惊呼一声,随即陷入沉默。艾的脸色惨白,满是惶惑,嘴角蠕动了几下,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哎,江离啊,江离!你把老夫害惨咯——”启第一个起身,笑眯眯冲台下喊了声,“输钱的,随我来!” “比完了?” “江离输了?” “输了,输了!” “早叫她不要与石髅去比试拳脚,哎!” “好在老族长出面,我那可是全部家当……” “艾爹爹总算赢了!”孟哥哥看着我,一脸得意。 “若不是江离姐姐让着他,他哪能赢?”我实在不愿江离输掉,但飞出去的却是她,那艾杵在那里一动未动。 “对了,江离姐姐——人呢?”我满台寻找江离的身影,她却如同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 江离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从人们嘴里消失,从脑中淡忘。不知为何,我却一直清晰地记得! 那是我与江离姐姐初见。那年,我九百岁。 第三章牙礼 一千六百岁,终于等来我的牙礼。 “苗兮,牙礼之后,你便成年,自此要承担起守望与承续髅族的责任!”如娘娘对我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板着个脸,像块木头。 “是!”我低着头,装作认真在听。 没错,牙礼对我来说,非同小可。 想想看,熬了一千六百年,终于再无人管束、得解放了! 想吃吃,想睡睡,想那谁谁谁便是那谁谁谁…… 哎呀,我的尾骨竟开始发痒,太兴奋了! // 通过牙礼的方式倒是简单:捕杀一头异兽,证明自己有能力在这未央天底活下去。 却并非每一名髅都能做到,经常有髅因为选错对手而重伤甚至解体。 我选的是毛犊。未央天底最凶悍的异兽之一,与丹耶溪的介鳞、鸦紫路的颠荡齐名,深藏在落星原的甲虫迷宫之中。 我选它,不为别的,只因为,当年姑姑也选了它。 参加牙礼的髅可以选择一名帮手,毫不犹豫,我便选了孟哥哥。孟哥哥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心性相通。虽然只比我年长二百五十岁,却已是一名错金髅。 髅依天生资质不同分为三大族群:骨髅、石髅、玉髅。 当然,还有传说中的晶髅。只是这晶髅从来无人见过,如今仅存一枚乌漆嘛黑的头骨,供奉在烟轮海的望止台上,自称离娄,被髅众尊为教主。 骨髅,看似平凡的大多数,无法进阶自己的骨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弱小!他们先天消耗低,若将节约下来的资源,用来练就更强大的皮相与更纯熟的技能,一样可以成为惊天动地的存在。历届未央天主中,竟有七成以上是骨髅。 石髅的体格强健,先天防御高、攻击力强。可以通过修炼将骨格进阶为熟铜格、烂银格、错金格,乃是天生的战士。 玉髅,聪慧、脆弱,是灵力最强、充满无限可能的髅,但诞生机率极低。骨格可以进阶为砗磲格、琉璃格与三宝格。 对了,望止台上从未出现过玉髅的名字。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理解,只要不出意外,玉髅在未央天可以长生不死。 非常幸运,我是一名玉髅,乃是髅界有史以来第一百四十六个玉髅婴孩。上一个,便是姑姑华予。 我的骨格,七百岁进为砗磲,一千岁进为琉璃。 如娘娘说,便是当年华予姑姑亦没有我这样的天赋。 // 七百岁前,髅无分男女,亦没有技能。 七百岁,所有孩子都必须参加髅界的“无类试”,便是要去望止台上摸一摸那乌晶头骨——离娄。 教主拥有无上智慧,他对髅界的了解超过任何人。 他会非常准确地说出每一个孩子的天赋,此后适合男相还是女相,需要激活、学习什么样的技能,将来可以胜任什么样的角色。 如娘娘便会依据他的描述,让族长给每一个有需要的孩子安排老师。 我和华予姑姑的老师,却都是如娘娘本人。因为未央天底再难找到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听如娘娘说,华予姑姑的先天技能是灵力冲击与速度,偏于攻击。而我的先天技能却是能量控制与修复,偏于防御。 除去先天技能,髅还可以通过猎杀未央天底的一些珍奇异兽,从它们掉落的技能结晶中,吸收它们身上的一到两个技能。 越是凶悍、稀少的异兽,携带高级甚至顶级技能的几率越大,偶尔还会携带极品武器。但是,掉落种类、品质、数量,能否完美吸收,全凭机缘,无迹可循。 当年,孟哥哥便是在牙礼中击杀了丹耶溪水底丛林中恶名昭著的凶兽介鳞,获得了极珍稀的武器“鳞牙”与技能“骸灵壁”,成为新一代石髅中无可争议的最强者。 // 烟轮海中青辉尚未湮没,我们便已出发。 虽然会消耗更多灵力,但为了快些到达,我们现出骨相。孟哥哥身形高大,骨相已超四十里,我身材娇小些,亦有三十余里。 落星原上,我们风驰电掣,一路疾奔。 蹚过齐膝深黑泥草场,越过皑皑陷空雪原,远远一座蜂巢般赭黄山峰横在眼前,便是迷宫了。 甲虫迷宫,因盛产闪电甲虫而得名,那是毛犊最喜爱的食物。 毛犊,见过它的髅已皆不在世,当年姑姑也绝少提起。 传闻中,它是一只九头巨兽,身披玄甲,脚踏风雷,一千年一重生。 迷宫入口,我们回复皮相。 “苗兮,穿上!”孟哥哥从腰间扯出团黑不溜秋的东西,扔到我面前,“上次那介鳞皮囊,裁了这身衣服,说是不惧水火雷电,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乎我。 “孟哥哥,你最好了!”我拾起那东西一抖,竟有几分类似我们的皮相,轻盈富有弹性,穿上后便如同无物。 “孟哥哥,你看!”我在他跟前盈盈转个圈,突然想起,“你呢?” “我身子结实,不怕!”孟哥哥抬眼看看我,点点头,眼中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跟在我身后,半丈左右距离。” 迷宫之中,道路狭窄,两旁全是铁锈色岩石,渐渐高过人头,遮蔽天光。 孟哥哥在前,行至路口,便稍稍停下等我。 那甲虫个头甚小,光灿灿成群聚集在岩缝之上,织成一道道闪电。 “这虫缘何聚在岩缝上,莫非缝中有甚东西?”我好奇心起,不觉凑近看了一眼。 “嗡”许是靠得太近,那群虫子被我惊起。 “小心!”孟哥哥回头惊呼。 已经迟了,那虫子“嗡嗡”盘旋一圈,又将周围更多虫子惊起。 千万只虫子飞在空中,竟形成一张电网,“滋滋”作响,迅疾无比向我罩下。 “挪移!”我一扭身,将那电网的力量引向身旁的一块巨石。 “刺啦”一声,那石竟被击得裂开,好大一块烧得焦黑,甲虫这才飞散。 余电击打在我身上,虽被那介鳞皮衣抵挡,仍有**之感。 “没事吧?”孟哥哥跃至我身边。 “我的个乖乖。”我摇摇头。看来这甲虫的力量不容小觑,不惹为妙。 这迷宫本是一座山峰,十分巨大。加之道路崎岖,错综复杂,还要小心躲开大群甲虫,我俩走得极慢。行了整整一日,方才来至迷宫深处。深处那石上密密麻麻俱是甲虫,便似被电网包裹的巨型粽子。 又转了好久,却依然没有毛犊的影子。 “那毛犊莫非今日走亲戚去了?”我与孟哥哥开个玩笑。 “苗兮,莫要着急!”孟哥哥的“云舞相”,挺拔利落,丰神俊朗,可惜少了点笑容。 // 眼见天光由白转青,夜晚将至。 烟轮海中一群群透明彩色莹鱼,不知何故千万年来皆围绕在这落星原周围。青辉透过烟轮海将光芒折射至天际,便将这些鱼影也投向了空中。鱼影不可计数,层层叠叠自在悠游,便如漫天星河在头顶流转。 “孟哥哥,你看!”我指着一条缓缓移动的巨大光影,“那鱼,怕有千里长呢。” 不知为何,即便是在这杀机四伏的诡异迷宫,只要孟哥哥在我身侧,我便十分轻松淡定,全然不知恐惧。 孟哥哥仰起头,却陡然停下了步子,缓缓抬起了他的左手。 他的手势,是叫我停步! 顺着他的目光,我见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百里高空中,突然亮起两盏硕大绿莹莹明灯。明灯之下,却是一排巨大黑洞。 亿万只甲虫,自迷宫中飞出,在空中汇成一股股噼啪狂啸闪电龙卷,涌向明灯,被那半空黑洞吞噬。 整个世界,似乎皆被雷电笼罩。空气炙热扭曲,脚下的巨石颤抖,似乎未央天亦要坍塌。 黑影一闪,我被轻轻扑倒在地。 “嘘——毛犊!”是孟哥哥。他手脚并用,好似四条钢钉,将我俩牢牢钉在地上。 “毛犊?”我猛然醒悟,那灯竟是它的眼睛,那黑洞便是它的巨嘴。 “如何做?”我轻声问。 被他这样压在身下,难免有些尴尬,孟哥哥却丝毫没有察觉,真是块笨石头。 “趁它进食,偷袭一轮。”孟哥哥语气中竟然透出压抑不住的狂喜亢奋。 “好。那老样子!” 我话音未落,孟哥哥已松开手脚,借龙卷之力腾空而起,扎入电网,直奔那黑洞而去。电网在他周身环绕,他竟若无其事——石髅的身体果然强悍!我翻身坐起,双腿发力顶紧岩石,手捏灵决,做好准备。 近了!毛犊似乎毫无察觉,吃得正欢。 孟哥哥的手臂突然长出蓝汪汪一截,只一挥,一道寒芒半空闪过。 “嗷——”一声惨叫,竟有三股龙卷“唰”同时分崩瓦解。 “嘭”,电光陡炽,一道黑影被击落。 “孟哥哥!”我跃上,以灵力托住黑影,“挪移——莲生!” 孟哥哥所受重击被我卸入身底巨石,巨石竟层层崩裂。 “骸灵壁!”孟哥哥轻叱。 “唰”我俩身前生出一堵若有若无白色高墙,阻住毛犊追击。那墙竟是无数张牙舞爪骨骸虚影组成。孟哥哥周身泛起粉色光芒,他身上所受创伤渐渐愈合。 闪电龙卷突然全部飘散,世界顷刻间安静下来,毛犊却并未如我们所料发起进攻。 沉默片刻,明灯之下竟发出巨声,有如人言:“无知小髅,退去吧。本座不与娃娃计较。” 借着青辉光芒我们这才看清,那毛犊山岳般高大,竟如同一只生满银毫的巨龟,周身闪电环绕。中间一只头颅,生有双眼。还有八条蛇颈,各顶了一个头颅,却皆只有一张囫囵巨嘴。 方才被孟哥哥斩断的三个头颅,竟又“滋滋滋”重新长了出来。 “有点意思……看来须斩了中间那头!”孟哥哥笑笑,毫不理会,再度跃上。 “可恶!”毛犊被激怒了,“自寻死路,休要怨我!” 八条长颈霍然立起,“啪”八张大嘴中射出八道电光,掩过青辉光芒,将长空变得如同白昼。 八道电光皆是射向半空中的孟哥哥,他却全不畏惧:“来得好!骸灵壁——生。” 骸灵壁陡然浮现,“嘭”电光击中那壁。壁中骨骸虚影竟放出灵力,将电光之力丝丝缠绕消解、卸向空中,硬生生阻住了那毁天灭地的一击。 “错金——破!”壁后,孟哥哥猛然脱去皮相。 一具金光闪烁巨大骨骸,“轰”一声冲天而起。半空中,他手臂猛然挥出,手骨咔咔暴长,又是那蓝汪汪兵器。 我惊呼一声。那兵器竟与他手骨相连,怪不得可以收放自如,这是髅界极少见的“骸兵一体”。看来,孟哥哥不仅仅天赋高,运气也好到了极点,竟将那“鳞牙”炼化在体内了。要知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那“鳞牙”乃百兵之王,自会挑选主人。 “鳞牙”直奔毛犊中间那头斩下,眼见它要身首异处。 “呼”那头竟往后一缩,躲进了玄色巨壳之中。“鳞牙”斩落,银毫飘散。“噗嗤”,那壳竟分毫无损。 孟哥哥也愣得一愣,便是这一愣工夫,那头竟又从壳中激射而出。如一团挟带电光的巨石,快到不可思议,直接撞在孟哥哥胸口。 “不好!挪移——”我还未来得及接住孟哥哥,“喀啦”一声骨屑纷飞,孟哥哥已经倒飞而出,“轰隆”落在迷宫之中。 被我转移出的巨力将他骨骸周围巨石尽皆撞碎,现出一百里方圆大坑。饶是这样,失去了皮相保护,孟哥哥这一下受伤也绝对不轻。 我跃了过去,孟哥哥竟已着了皮相巍巍站起,只是脸色苍白,嘴角溢血。 “莲生!”一搭手,我已探知到孟哥哥右胸明显受损,两三根肋骨断裂,脖颈挫伤现出裂痕,完全修复需要极长时间。 为防那毛犊再次攻击,我回身甩出“懿德兽”。 “懿德兽”乃是一方古砚,三百年前我从市集上一名骨髅耆老处购得。那砚极古旧,还有几分残破,无人问津。我只一见,却如遇故人。 “不忍埋没,留赠有缘!”只取了十颗白晶豆,他便笑盈盈将砚让与了我。 那砚果然神异,画皮时起墨益毫,极蕴灵力。战斗时,竟还是一件出奇制胜的兵刃。 “懿德兽”飞出,半空中旋转变大,丝丝墨意自砚池中飞射而出。 那墨乃自烟轮海中万年铁青乌鲗囊中取出,又在砚中兜转万年,画皮时与各种灵物互相熏染,已成奇毒,腐金销石。 若非紧急情形,我极少使用。 毛犊身被银毫龟甲,原不惧这毒。奈何那八个蛇头,却是光光溜溜,沾上这毒,疼得吱吱乱叫。 那砚如同一团巨大黑雾,冲它铺天盖地而去,毛犊识得厉害,躲了一躲。 “孟哥哥,你可还好?”我将孟哥哥扶起,飞身藏于一狭小石缝之中。 “这兽极强,不铤而走险,只怕难以取胜。”孟哥哥附在我耳旁小声低语。 “咳咳……”他竟咳出几块黑血,还夹杂几块喉骨碎片。 我心底担心,正要说话,却被他挥手打断:“其余数头,不足为虑。中间这头,却定要有你,方能斩下!” “我?” “苗兮,你可记得当初你技能初成之日,我曾做的设想?” 我点点头。 “虽极凶险,只怕今日不得不试!” 便在此时,黑雾散去,“懿德兽”咕噜噜飞来,竟又是被那毛犊以头撞回。 “好!”我无暇再想,一跃而出。 “嗷!”八道电光激射向我。 “骸灵壁——生!”孟哥哥祭起灵壁,护在我身前。 “错金——破!”孟哥哥再次现出骨相,“鳞牙”半空斩落。 “哼,还来?无知无畏,枉死何益?”毛犊轻蔑看了我们一眼,仿佛已在看着两段残骸。 毛犊缩头,再次躲过孟哥哥一击。 “藕断——”我爆发出体内所有灵力,将孟哥哥与我包裹在内,“反施!” 毛犊那头再次弹出,击在孟哥哥身上,孟哥哥右胸碎成粉末,上半身骨骸尽皆爆裂。大力传至我身上,我全身骨骸“咔咔”轻响,皆是细纹。 然而,我们并未散落倒下。 “藕断”保住了我们体内最后一丝灵识,即使骨骸碎尽,仍有灵力丝丝缕缕将骨骸连接在一处。 毛犊的头却在半空停了停,后面竟拖着一根数十里长软绵绵的脖子。“反施”将它方才那一撞生出的无与伦比的巨力,通过我们的身体,回转至了它的头上。 换句话说——它被自己撞晕了!虽然只是一眨眼工夫。 一眨眼,它已在缩头。 “嗖”一声,空荡荡数十里长脖子缩回壳中。 头呢? 已落下——孟哥哥“鳞牙”反撩,一道寒芒将那头斩落。 “如何可能?”毛犊那头滴溜溜飞落,如一座小山,自我身侧呼啸碾过,竟还发出人声,满是怀疑。 “嗷——”剩下的八个脑袋,却发出痛苦的长嘶。 它的躯体,一瞬间化作一道数百里高电弧,“唰”冲破长空。电弧漫天飞散,如繁星洒落。 小山般头颅之上,毛犊的两只眼睛,依然闪着精光。 “结晶!快,苗兮。”孟哥哥再支撑不住,“哗啦”摔倒在地。 我忍住浑身剧痛,扑向那眼。 只一瞬,我便觉得四周的灵力如江河般源源不断向我聚集,钻进我的身体,渗入我受伤的骨骸,竟好似要将我撑爆。 这些奇怪的灵力还在那些残损之处,裹上丝丝电弧,滋滋灼烧,比方才何止痛楚十倍! 这是——什么鬼?! 等等,好像还有…… 我去!我竟晕了过去。 第四章托付 姑姑失踪,未央天三界通道一夕之间全被封印。 牝池枯竭,髅界再无新声。 烟轮海时时摇晃,白炎、青辉染上异色, 鸦紫路鸦啼声稀,丹耶溪水渐浊黄,便是落星原上的风,也一日日萧瑟起来…… // “这是哪里?”我醒了过来,白炎光芒透过纱帘,柔柔印在我的脸上,空气中有淡淡辛夷幽香,周围一切皆是那么熟悉。 “咦,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周身摸摸,并无一丝痛楚,什么裂痕、伤口,通通不见了。 “我不是在那甲虫迷宫,却怎么回到了这里?” “苗兮,你醒啦?”是孟哥哥,手里竟还抓了两只长耳灵鼠。 “孟哥哥,你——”我见他步履轻健,精神饱满,身上全无伤痕,更觉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那迷宫,都快死了?” “怎么,你忘啦?”孟哥哥行至我跟前,“不是你将我的身体修复了吗?” “我?”我越发迷惑,“我——我只记得,自己晕了过去。” “嗯。可能是灵力一时消耗太快!”孟哥哥点点头,“但你晕过去之前确实将我救了过来。” 我突然想起晕倒之前,那汹涌而至要将我湮没的灵力,那缠绕在骨骸之上的丝丝电弧。 难道那便是在修复?竟还是——范围修复? 孟哥哥胸骨完全碎裂,以我目前的灵力,要完全修复最快也要半月时间。怎么这次却这么快? “我抓了两只灵鼠给你补补。”孟哥哥已将那鼠处理干净,放入了灵甑之内。 我却没有心思去管那什么灵鼠:“孟哥哥,你是说我晕倒时,便已将你治好?你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我只知道当时自己伤重无法支撑,倒在地上,看着你去取那毛犊的技能结晶。便在你触摸到那毛犊双眼之时,突然一股灵力汹涌而至,将我那些伤口裹住。初时巨疼,我也几乎晕厥。过了片刻便觉得浑身舒泰,伤处竟慢慢修复,我在地上又躺了片刻,便能起身。见你昏迷不醒,我便将你带了回来。”孟哥哥只顾往那灵甑内加入各种灵草,头也不抬地说,“第二日,我身上那伤便基本上痊愈了,浑身骨骸竟似乎比受伤之前还要强壮。” “你是说,我已经昏迷好几日了?” “嗯。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难受?我请族医帮你看过,他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便是。” 技能结晶?这修复难道竟是毛犊体内藏着的一门后天技能? 但依我的记忆,未央天底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技能。 想了半天,搞不明白——管它呢,先来碗孟哥哥的灵汤! // “哎呀,苗兮,你可算醒过来了。” 来的是如娘娘的贴身小髅,平时与我极熟的。 “苗兮,你可好些了?”小髅问。 我点点头。 “你若好些了,便去趟望止台吧,娘娘这两天一直在等你。” // 姑姑的“天主相”,灵境与“风吟相”不相上下。有了它,我便可以越过“风吟相”,直接进阶“烟岚相”。我心中不由得有几分得意。 “苗兮姑姑,请随我来,觐见教主。”如娘娘将我引至那头骨面前,“请姑姑将双手放至教主头顶。” 自七百岁摸过这头骨之后,便再未与它接触。平日不过在台下远远膜拜,今日却要摸它,我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丝忐忑。 那头骨竟好像知道我心意,泛出一丝温柔光泽。 我将双手缓缓放至它的头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反倒有一股暖流自双手间流过,“倏”一声将我拉入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竟是茫茫虚空,不辨上下四方。 站在我面前的好似是一名中年男子,一袭玄衫,金丝戳绣,周身便似被包裹在一团灰色烟雾之中,看不清面目。 “苗兮,”他的声音也是飘忽不定,却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叫人愿意听他说话,“我这未央天,日后便托付与你了。” 看来这便是教主了。 我赶紧躬身行礼:“苗兮才疏学浅,蒙教主与华予姑姑错爱,将这天主之位托付于我。苗兮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 “苗兮,你不用如此自谦。一千六百岁,三宝格,二十八阶灵境,风吟相……便是当年华予亦没有你这般天赋!”他竟对我了如指掌。 哦,什么?三宝格?我没有听错?牙礼之前,我可还是琉璃格。 这些天一直昏迷,还没来得及察看自己的骨相呢。 “没错!你如今骨格正是三宝。”他似乎能听到我的心声,“当是此次牙礼之中有过一番奇遇,你不妨说与教主听听。” 我猛想起那电弧缠绕、灵力翻涌之事,正要开口,他却先开了口,语气中竟满是讶异:“你击杀毛犊之时,它所掉落的技能结晶,竟是‘十方供奉’?怪不得,一战之后你的骨格便进为三宝。” “十方供奉”?我闻所未闻。 “苗兮,这技能你未曾听说并不奇怪。只因开了这未央天以来,你乃是第二个得到这个技能之人。那第一个,却是十数万年前一名不世出的天才,正是他为这技能取名‘十方供奉’。” 怪不得!只是他为何要将这技能取名“十方供奉”? “属性吸收,能量转化,范围修复!‘十方供奉’乃是这未央天底最强大的技能之一,只要运用得法,你灵境提升的速度将大大加快,四千岁前应该便可轻松突破六十阶。” 听他一说,我不禁心潮澎湃。 “只是贪多务得,必定伤身。尤其是使用此技能时,吸收的不仅仅灵力,同时还会吸收对手的属性,属性之间却难免相生相克,你要慎重。清凉殿内,藏有未央天如今已经出现过的所有技能的运用法门。你如今已是天主,可自由出入查阅。” 我心中窃喜:原来做这天主,还是有些好处的! 说完这些,离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苗兮,身为天主,当务之急却是尽快寻出解开这未央天与三界封印的办法,否则如这般一日日凋零,这未央天只怕不能长久。” “是!”我点头应承。 “你华予姑姑离开之前,可有来看过你?”他突然问道。 “华予姑姑?看我?”我开始回忆—— 毕竟,已经五百年了! // 我记得! 那是一个夜晚,青辉温润朦胧,也如同披上一层龙绡。 我正在房中温习白天如娘娘留下的功课,一条人影带着淡淡杜衡清香,飘然而至。 “姑姑?”我瞪大双眼。 “嗯。”姑姑点点头,摸摸我的脑袋,眼中满是怜爱,“苗兮,几百年不见,你又长大不少。” “姑姑,你这番回来还走吗?”我跑过去抱住姑姑,眼泪突然便流下来了。 这未央天底,众髅一家,却似乎只有她和孟哥哥才是我的亲人。 姑姑轻轻拍拍我的背:“苗兮,姑姑这便要走,这一次是专程回来看你来了。” “姑姑,你怎么又要走?你陪陪苗兮,不要走,不要走……” “苗兮,并非姑姑愿走。有些事等你长大了渐渐便会明白。”姑姑叹息一声,帮我抹去眼泪,“对了,我赠你那‘苍头奴’可还在?” 一百岁时,姑姑赠我一支秃毛炭木棒,上有三字:苍头奴。 那笔实在太丑,我并不喜欢。 但因是姑姑赠送的礼物,却是随身携带。 见我小心翼翼自怀中取出那笔,姑姑舒了一口气,眼中露出几分欣慰:“苗兮,记住:苍头白首,不离不弃!好好待它,它日后定不负你。” “苗兮,苗兮!”是如娘娘在唤我。 姑姑起身,看我一眼:“苗兮,姑姑要走了!” “你不见如娘娘吗?” 姑姑再未说话,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 “苍头白首,不离不弃?”教主沉吟片刻,“苗兮,可能将那笔借我瞧瞧?” “若木枝头精,苍龙喉底髯,好一名‘苍头奴’!将如此宝器相赠于你,华予姑姑对你果然是寄予厚望。”离娄竟是一连声赞叹,“她既那般嘱咐你,这‘苍头奴’定大有用处,你当要细细参详体悟。” 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这‘苍头奴’的来历,不禁感念姑姑盛情,对这丑笔也生了几分好感与敬意。 平日画皮,我用的是孟哥哥送我的“紫云骢”。 据族中耆老传言,这“紫云骢”笔管来自南海紫竹林,笔头用的却是月宫中的玉兔腮毫,不知道孟哥哥哪里得来。 我以“紫云骢”画出的“云舞相”,已可以助我提升两阶灵境。 “苍头奴”我却从未用过,不知如何。 “这‘苍头奴’所绘,必是‘风吟’以上皮相,灵境过低乃无法操纵。苗兮,如今你倒是可以一试了。”离娄知我心中疑惑。 “你华予姑姑离开未央天当日,这天底与三界间的通道便被封锁,转眼已数百年。如今姑姑既已将这天主之位传承与你,这解开封印秘密、寻找她离开真相的重任,自然便落在了你的肩上。”离娄言语中满是希冀,“未央天的未来,十万髅众的托付,苗兮,切莫要辜负啊!” 他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听得我心中涌起波澜:“教主放心,苗兮定不辜负教主、姑姑与天下髅众的期待,为这未央天寻一条出路,为髅界开万年太平。” 第五章封印 “苗兮,你几时成了未央天主了?”孟哥哥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我的“天主相”和身后数名小髅,竟有点手足无措。 “好看不?”我往他面前一凑,将胸一挺、头一抬,“还不赶快叫声姑姑?” “姑——”孟哥哥脸憋得通红,“哎哟”一声,竟然跑了。 “噗嗤。”见他那副囧样,我再忍俊不禁,捂嘴笑了出来。 我要搬去清凉殿了。 不会又如以前一样,天天被人管吧? // 我错了!不是天天被人管,而是天天要管人。 三族族长、农耕、工程、兵甲、晶矿等各司,每日只抱着各类奏章、文牍往我这里送,堆成小山一般高。 我只望一眼,便开始头晕。 咬咬牙打开一看,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城门一角撞坏了修是不修?时节到了灵草种是不种?集市抓了小偷如何处罚?开矿砸了小髅的脚怎么抚恤…… “莫非往日也是这般报法?”我将三族族长及各司主事召在一起询问。 “赏罚、取用或事涉黄晶一百以上,如娘娘定要亲自过目。偶有发现未能及时禀报之事,便要责怪,我等不敢不报。” 乖乖,这般搞法,不得将我活活累死在这清凉殿中?回头想想,如娘娘真是不易! “苗兮新履这天主之位,诸般事务尚不纯熟,还要仰仗各位爹爹、娘娘鼎力扶助。今日后,髅界事务已有成例的,各位爹爹、娘娘依例酌情办理便是。无有成例又或赏罚取用超过五百紫晶以上的,方才报与我吧!” 未央天底以晶豆作为流通,分为三类:白晶、黄晶、紫晶,各以一十进位。五百紫晶,也就是相当于五千黄晶、五万白晶。 众位族长、主事相互看得一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他们如此,我索性将话挑明:“苗兮接任天主之时,教主说得明白,目下最紧要的乃是尽快开启封印,助这未央天回复生机。现今如娘娘不在了,各位爹爹、娘娘只怕要辛苦些,先帮苗兮一起将这未央天支撑起来。苗兮在这里谢过各位爹爹娘娘了!” 言毕,我深鞠一躬。 那三族族长与各位主事愣了一愣,“哗啦”跪倒:“这原是我等分内之事,未能为天主分忧,天主犹要言谢,真是愧杀我等了!” 各各起身,喜滋滋回去了。 是啊,就当将他们手中的权力瞬间放大了五十倍,他们何乐不为呢? 我又找来当初如娘娘身边数名能干的小髅,一一打赏,重新分配差事。将这奏章文牍交与两名极细心且对律令熟悉的小髅,令他们先行批阅,再依紧急及重要程度分好类,由我负责裁决终审便是。 如此安排停当,此后数日,呈上来的奏章便只剩得数卷。 又过得半月,髅界事务反比之前井井有条。 我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是时候要去解开那封印了。 // 我找到孟哥哥。 “苗——”孟哥哥依然有几分拘谨,不知道如何是好。 “哎呀,你还是叫我苗兮好啦!”我拍拍他的肩,“兄弟,别在那里杵着了,我有事找你帮忙呢。” 听说我有事找他,孟哥哥反倒放松了不少。 “那通往人界的通道,你可知如何去?” 孟哥哥年幼时得到一个机缘,曾去人界历练过百年。 “我自然知道!”孟哥哥眉一扬,“只是那通道已被封印,你去那里作甚?” “若它不封,我便没必要去了。”我瞟他一眼,“我去便是要将那通道打开。” “什么?你?”孟哥哥竟笑了。 “笑什么笑?”我见他笑,心中老大不痛快,“你个小石头,你瞧不起我?” 华予姑姑亦十分喜欢孟哥哥,给他起了个外号“小石头”。我从不这么叫他,谁叫他今天——哼! “那倒不是……”孟哥哥似乎突然想起如今我的身份,又有几分尴尬,“只是五百年来,各族已尽起精英去破那封印,皆是无功而返。” “切!他们破不了,难道我就一定破不了?”我啐一口,昂起头,“你只须带我过去,破不破得那封印却是我的事情。” “你等等!”孟哥哥一转身进了房间,半晌方才出来。 “你干什么?这么久!” “万一你将那门打开了呢,我不就可以去人界咯?”孟哥哥笑得好傻,露出一嘴大白牙。 // 孟哥哥领我来至丹耶溪一处临海悬崖。 “努,从这里下海,离那通道最近。”孟哥哥指着那白沫翻滚深黑色海水,“海水中,无法讲话,用骨语就好。” 说完便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往下一跳。 “啊!”风声自耳畔掠过,我闭上了眼,心里将他狠狠骂了一万遍:“烂石头、臭石头,也不问问我准备好了没,就往下跳……”。 “扑通”,入水了。烟轮海水微凉,有独特的腥香味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潜入这烟轮海底,忍不住睁开眼。 从未想过海底竟会是这么一番景象。 “那便是白炎?”看着身底缓缓滑动的巨**白色光球,我好奇地问。 “嗯!”孟哥哥拉我绕开,“你看它移动缓慢,乃是因为我们距它甚远。那白炎便好似一团黏黏的云雾,外部冰凉,内部却是灼热,一旦被它裹上,便极难游动,顷刻化为飞烟。” 孟哥哥带我往白炎移动相反的方向游去。 不知游了多久,白炎光芒渐渐微弱,周围一点点暗淡下来。 “唰”孟哥哥从腰间取出一颗珠子,犹如一盏明灯,竟将半里方圆海底照得透亮。 这个我却认识,是鲛人族的“照海”。孟哥哥宝贝真多!看来他还真是有备而来。 又游了不知多久,周围的游鱼、海兽皆变得颜色深黑、巨大无比,应该是已经接近海底了。 终于,孟哥哥在两块巨石旁停了下来,示意我往下看。 石缝之间,有若隐若现一道门,散发出丝丝缕缕微弱紫色光芒。 若不是对此处十分熟悉,很难发现。 我游了过去,在那门周围细细观察。 石上镌刻禁令,大意无非是:未得许可,不可擅自通行,违者依律惩处。 转了一圈,并无其他发现。 我试着往门里游了游,身体一碰到那光芒,便被“嘭”推了出来。 试了几次,无一例外。 孟哥哥拍拍我的肩,向我努努嘴。 我低头一看,腰间那“苍头奴”竟在闪闪烁烁。 果然跟它有干系,莫非“苍头奴”便是打开这门的钥匙? 我正待取出“苍头奴”,一块巨大黑影如乌云般向我们裹了来。 孟哥哥拉着我,往下一钻,闪至巨石后。 探头一看,我俩皆吃了一惊。 那是一头巨兽,生得一只马首,遍体金鳞,两只巨鳍,四只巨爪,一条长尾,周身紫雾环绕,不似在水中游动,倒是飞翔。 这兽少说有数百里长,两只巨眼在黑暗中发出金光,森森白齿犹如两排巨型铡刀。 “什么鬼?”我动动手指,抠抠孟哥哥手心,这才发现手指有点麻木,“不是说毛犊是这未央天底第一异兽吗,为何我觉得这兽比它还要霸气?” “不知道,没见过!”孟哥哥也动动指头。 骨语乃是自骨骸中发出信息,通过身体接触来接收解读。 那怪兽却似乎不肯放过我俩,水底一个盘旋,竟来至我们面前,两只大眼只盯着我看。 “哗啦”一声,是孟哥哥在我们身前放出了骸灵壁。 “慢!”我提醒孟哥哥,“它对我们似乎并无恶意,否则早已开始攻击。” 那兽眼光慢慢下移,落在我腰间。 突然它翅膀开始抖动,水波阵阵冲击我的身体,竟是骨语:“此物你自何处得来?”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它竟将头伸至我的面前。 孟哥哥手中蓝光暴长,斩向它的头。那兽只瞥了他一眼,头轻轻一闪,再一甩,“啪”孟哥哥竟带着那“骸灵壁”一齐飞了出去。 它却依旧将头伸到我的面前。 我不由自主将手放至了它的额上,它竟点了点头。 “唰”一道蓝光飞过,又是孟哥哥。 那兽似乎是有些烦躁,甩出一只巨鳍,带起一股强劲无比的暗流,“轰隆”一声不知将孟哥哥打到哪里去了。 “此物你自何处得来?”它又问我。 “这笔吗?” 它点点头。 “这笔乃是姑姑赠我的礼物。” 它眼中一亮:“华予姑姑?” “正是!” “主人!”那兽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光芒,竟将头在我手中蹭了蹭,“五百年,我终于将你等来了。” 我与它何曾相识,它竟叫我主人?我的个小心肝呢,扑通扑通快蹦出来了。 “主人莫要害怕。”那兽却知道我的心思,“主人可听说‘氤氲相’?” 我当然知道,可惜从未见过。 “‘氤氲相’中除了身体的皮相,还会有一匹坐骑,主人可知道?” “莫非你便是那——坐骑?”我试着问了问。 “嗯,嗯。”那兽连连点头,“我便是华予姑姑的坐骑‘禄螭’。” 连坐骑都如此霸道,可想而知整套“氤氲相”是如何不可思议的存在了。 “你既是姑姑坐骑,缘何称我为主人?” “姑姑既已将‘苍头奴’托付于你,你便是我的新主人了。”那兽将头低下,“主人可是要去往人界?” “嗯。”我突然想起,“莫非你有办法?” 那兽长嘶一声,将头低得更加厉害:“主人,请用‘苍头奴’在我眉间取墨。” 我取出那笔,伸至它两耳之间,轻轻一蘸。那“苍头奴”竟“倏”的一声,将那兽眉间紫气吸了盈盈一笔,绽出紫色光芒。 那兽猛然立起,发出欢鸣:“能驭此笔,你果然是主人!” 我吃一惊,掌心流汗:这莫非竟是个试探,若我是个假货,他当场便要将我灭了! “主人,请将那门划开。”那兽目光移向那门。 我执笔抬手,那笔竟突然变得极其沉重,我运起全身灵力、高抬双手方能勉强移动。 那兽看出我的窘态,却在一旁安慰:“主人目下灵境不高,驾驭这笔有些勉强,但日后慢慢进益,便会越来越轻松了。” “滋滋……”我如同手中挥舞一把大锯,一点一点终于将那门给“割”了开来。 身边出现一条人影,竟是孟哥哥回来了。见我和那兽相处得甚好,满脸莫名其妙,不再攻击那兽。 “主人,你如今还用不上我,我只在这烟轮海中等你。”那兽在门上下盘旋,“回来时,只须将‘苍头奴’在海中搅动,我便能感应得到,到时我便来接你。” 看着门中那紫莹莹光芒,我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些犹豫。 “折腾这半天,还等什么?走啦!”孟哥哥竟又将我一拉。 第六章听书 我面前是一尊巨大的塑像,金灿灿的认不出来是谁。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香味,还有人拉长了腔调在那儿哼哼哼。 回过身,竟是一堵高墙,缝都没有一条。 那门呢? 云舞相发出的淡淡白光竟也消失了。 “这是人界,我们皮相与骨格的灵力皆会被抑制,皮相失去光彩,骨相也无法变得如未央天那么巨大,也就是说,我们会变得与人族十分相似。” 孟哥哥深吸了一口气,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走吧——” 那挂在天上亮得晃眼的东西是什么? “太阳,人界的白炎。”孟哥哥头也不抬,“我们的在海里,他们的在天上。” 还是在海里舒服些,没这般炎热刺眼。 我却不敢多嘴,生怕孟哥哥笑话。 心里面却一边嘀咕:这个臭石头、烂石头……一把便将我拉了来!人家都还没有做好准备呢,啥都不懂不是?真是丢脸。哎! 出了大门,我悄悄回头看一眼,那门上高挂三个大字:端相寺。 “人界没有灵草、灵兽,除去复灵麻烦些,其他与髅界并无太大区别,不用担心。”孟哥哥竟好像也知道我的心思。 一迈出大门,我吓了一跳! 这端相寺竟坐落在一条极繁华的大街上,门内冷冷清清,门外却是另一番光景。 到处是人! 叫卖声、哭笑声、讨价还价声、独轮车“吱哑吱哑”声、枝头雀鸟“叽叽喳喳”声,混杂着炸果子的油烟、骡马身上的骚臭、女子身上的脂粉、树木尘土的气息,一股脑扑面而来…… 我有一点晕眩,这人界——好喧嚣。 “苗兮,你来这人界做什么?”孟哥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我想了想,突然有点沮丧,“我想要来寻姑姑失踪的线索。可是要去哪里找,说老实话,我也不很清楚。” “五百年了,人界早不是当日模样了。”孟哥哥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苗兮,随我来。” // 这是一间书肆,气势不小。 店前售卖,店后刊刻,浮尘中星星点点皆是翰墨书香。 店内密密麻麻码满纸张、书籍,还挂着零星字画。 “客官,您要什么书?”一名男子一见我们入内,马上堆着一副笑脸,探过头来。 “掌柜,你这里可有这样一本书,书中讲到五百年前一位女子?” “什么女子?”那个叫掌柜的睁大双眼,竖起耳朵。 “便是极漂亮的一名女子,名叫华予的。” 掌柜想了半天,摇摇头:“没有!有叫华阳的,是个公主,要不要?” 孟哥哥挠挠头,有一丝尴尬。 我凑上前去:“掌柜,便是一名女子,可以变身为骨骸,有通天彻地的本领。” 掌柜又想了半天,似乎有点失望:“两位要不去别处问问?” 倒是旁边一名伙计搭了句腔:“两位问的莫非是白骨娘娘?” “白骨娘娘?”我脑中似乎有光芒一闪,忍不住将手在柜上一拍,“对!便是这白骨娘娘。她的书你们可有卖的?” “客官,您若要《三藏取经诗话》,我们这里有的。但你若是要找那‘白骨娘娘’,却要去那瓦舍勾栏中寻那‘说话人’,听他给你们讲咯。” “‘说话人’是何人,为何要听他讲?这《取经诗话》又与‘白骨娘娘’有何干系?” “那‘说话人’乃是勾栏中说平话的。‘白骨娘娘’却是话本中一个妖怪,专吸人的骨髓。三藏法师取经时遇到这怪。这怪竟然戏弄法师,欲要吸干法师的骨髓,终被猴行者打杀。”那伙计倒极热情,见我不懂,也不嫌麻烦,给我解释了半天:“《诗话》说的正是三藏法师西行取经之事,内中虽然没有出现这妖怪,却多少有些牵连。” “妖怪?吸人骨髓?”我吃惊不小,“那《诗话》我要了。” 正要掏钱,却被孟哥哥伸手拦住。 “等我片刻!”我猛想起,我们带的乃是晶豆,在这人间可如何使用? 孟哥哥只去了片刻,便回到店中,取出一把白花花的东西往柜上一放:“够了没?” 掌柜眉开眼笑:“多了多了……” 一回头,我却被一副画吸引住了。 那画面上竟是两只髅。 大髅席地而坐,手中提着一小髅。小髅手舞足蹈,很是活泼。小髅对面爬来一名小儿,昂首伸臂,似要捉住小髅。小儿身后跑来一青年妇人,伸出双手欲要阻拦。大髅身后还安坐了另一名青年妇人,正在喂奶。 “孟哥哥,你看!”我悄悄拉拉孟哥哥衣角。 孟哥哥一回头,竟也呆住了。那画中之髅,气韵淋漓栩栩如生。 “客官,这幅《髅戏图》乃画师托小店寄卖之物,却并未定价。他再三嘱咐,若是有人要买,定要等他当面成交。当是想售与识家,交个朋友吧。”那掌柜见我们看画,十分欢喜,“两位若是喜欢,小店可代为联络。明日还是这个时辰,画师便在小店恭候两位大驾光临。” “好啊!”孟哥哥见我看得认真,转身同那掌柜说,“多出来的银子便权当这幅画的定金,明日我们过来。” 走出那店,孟哥哥往我包中塞了沉甸甸一堆黄白之物:“这是金银,人间的晶豆,方才我去换的。” 拉起我,直奔那瓦舍勾栏。 // 寻到听书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勾栏外玩耍。 见到我们,仰起头问:“哥哥姐姐,你们是来听书的么?” “嗯。”我蹲下身。 好可爱的小丫头!红头绳扎了个朝天辫,乌溜溜大眼睛扑闪扑闪,竟还有两个小酒靥。 “姐姐,你们来早了,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场呢。” “哦?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每日皆在这里玩耍?” “不是不是。”小丫头眼睛瞪得老大,“我不是在这里玩耍,我在这里帮爷爷做事。” “小乌桓,又在讲什么啊,可愿意讲给爷爷听听?”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叟,提着一把笤帚,自勾栏内行了出来。 见到我们,老叟吃了一惊,赶紧行礼:“我这娃娃,平日里没甚玩伴,便只自己编了故事同自己讲。没想到今日贵客到了,不知道又疯疯癫癫说了些啥。” 我们连忙还礼:“老人家,我们是来听书的。小乌桓告诉我们来早了。” “哦,是啊。还有一个时辰呢。” 老叟将我们上下打量一番,笑眯眯地问:“却不知两位想听什么书啊?” “白骨娘娘。”孟哥哥回答。 “哦,两位想听西行取经平话啊。” “那平话爷爷最会讲了!”小乌桓叫了起来,“‘哇哑哑’猴行者大喝一声,耳中取出定海神针,迎风一晃,化为千钧巨棒,照那‘白骨娘娘’头顶只一轮。‘哗啦’一声,‘白骨娘娘’瞬间化为一堆枯骨,一缕幽魂飘飘荡荡不知何处去了……” 小丫头眉飞色舞,口齿清脆如珠落玉盘,这一小段竟噼里啪啦讲得十分生动。 “好!”孟哥哥与我皆叫起好来。 “两位见笑,见笑!”老叟满脸喜色,“两位若是要听这段平话,倒是来巧了,老夫今日正要说这段。” // 与孟哥哥再来时,那勾栏内已是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挤满了人。 小乌桓竟在门口,看见我们,冲我们招招手。 我们跟着她,绕了一圈,竟来至正对书台的前排,还留着两个座位。 “爷爷说与哥哥姐姐有缘,请哥哥姐姐好好听书。”小乌桓安排我们坐下,转身乐颠颠跑了。 一阵锣响,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老叟已换上一身玄色直裰,头戴高巾,台上一坐,顾盼不凡,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老夫今日讲的是:娘娘三戏呆和尚,圣僧恨逐猴行者。” “啪”惊堂木一响,他便开始讲了。 他那书讲得真是好! 讲到白骨娘娘吸食小儿骨髓,只见他在台上张牙舞爪、滋滋有声,台下众人但觉脑后阴风阵阵,便似那娘娘正在头顶盘旋,利爪时时会落下。 讲到娘娘化身村姑,他竟陡然变声为二八女子,温柔软糯、惟妙惟肖,一颦一蹙,台下众人瞬间皆变成了那懵懂和尚,心甘情愿被他戏弄于股掌之间。 再讲到猴行者识破娘娘阴谋,不顾师父阻拦,只一棒将那娘娘打死。台下众人竟尽长舒一口气,随即彩声大作,几乎要将那勾栏掀翻。 又讲到猴行者被和尚赶走,台下竟有无数人偷偷垂泪,心底暗暗咒骂。 “啪!”惊堂木又是一响。 “今日这书,便讲到这里。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谢谢列位了。” 老叟起身,作揖离场。 台下听众却不愿离去。“噼里啪啦”各色银钱赏赐雨点般往台上落去。 “各位回吧,明日请早!”竟是勾栏中管事的出来赶人了。 我与孟哥哥在门口寻到小乌桓,孟哥哥取出一颗紫色晶豆递与她。 “爷爷讲得太精彩啦!”我拉过她的小手:“小乌桓,带我们去见见爷爷。” 小乌桓十分开心,一蹦一跳带我们来至后台,见到了老叟。 “爷爷,哥哥姐姐送我这珠子。”小乌桓一见爷爷,便将那晶豆拿给爷爷看。 爷爷却变了脸色,赶紧自她手中将珠子要了过来,还给孟哥哥:“两位,这太贵重了,使不得!老夫年轻时见过这珠子,一颗能换数十亩良田呢。” “老人家,既然我们有缘,这不过是送与乌桓的一点小小心意,您便不要推辞了。”我摸摸小乌桓的脑袋,将那珠接了过来,还塞在小乌桓手中,“只是您今日这平话中的故事,从何而来?” “这却是从当年三藏和尚西天取经的史料中来,加上民间口口相传的一些奇谈,做了些加工裁剪,方有了今日这话本。” “这话本中所演绎的,可有凭据?” “姑娘说笑了,既是在这勾栏中演出,愈是离奇古怪便愈能博人开心、混口吃食,哪里谈得上有甚凭据。”老叟摇摇头,笑了笑,“若说世间真有甚白骨娘娘、猴行者,便是我也不信的。” 离了勾栏,我与孟哥哥皆不言语。 “听他这书,这白骨娘娘着实该杀!”孟哥哥突然恨恨地说。 第七章画师 “在下晏子高,作了这《髅戏图》。不想竟得了两位小贵人的青眼,实在是荣幸不胜!” 那画师四十岁左右年级,五短身材,腮边一点痦子。模样质朴,还略有些拘谨。 再看他手,竟十分粗大,满是老茧。 “晏画师,冒昧问一句:你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我又扫一眼他那手。这么一幅好画,实在不似出自那样一双手底。 那晏子高瞥见我的眼神,略有些尴尬。 欲要将手藏起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得将双手搓了搓,犹豫了片刻:“姑娘慧眼。在下平日里不过摆弄摆弄绳墨,做个木匠营生。只是素喜丹青,无事便涂抹几笔。让姑娘见笑了。” “你既是木匠,缘何会对人体骨骸如此熟悉?你图中这髅画得精妙,莫非你曾经亲见?” 那晏子高愣了一下,竟笑了:“姑娘,绘画之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画里的骷髅乃是我一边摸着自己骨骼,一边推想着画就的。没想到姑娘却是方家,竟能看出它十分精妙。莫非姑娘竟对人体骨骸十分熟悉?” 这人看来其貌不扬,说话却滴水不漏,竟将我的问题掷还与我。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画我十分喜欢,便用这个与你交换,如何?”我探手自腰间取出一把晶豆,往他面前一递。那晶豆在我掌间哗哗跃动,流淌着丝丝缕缕华光。 那晏子高眉眼突然跳了跳,露出一丝精光,却旋即恢复平静:“姑娘,你这些宝贝在下拿了无甚用处。你若喜欢这画,我分文不取,将它送你便是。” “那怎么好?”孟哥哥自怀中掏出一块黄金,塞入他手中。 他满脸感激,一迭声道谢,一边大声说:“太多了,太多了……信手涂鸦,能得两位喜爱,已是万幸。哪里能要这许多钱?” 我取了画,拉孟哥哥来至僻静处:“这晏子高有古怪!” “我倒觉得他是个本分人。”孟哥哥颇有些不以为然。 “方才我取出晶豆时,他的表情你可看见?” “不过有几分吃惊罢了。”孟哥哥眉一扬,“昨日那说书的老叟,亦是这般神情。” “不一样!”我心中笃定,盯着他双眼,“这晏子高明明识得晶豆!如老叟般承认便是。缘何要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还有,他眼中那光芒,神往中夹了几分嫉恨,又是为何?” 孟哥哥仔细回忆,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微微点头。 “我们悄悄尾随他,且看看他到底有何古怪。” 那晏子高出了书肆,在街上随意转了两圈。突然快步一折,扎进街旁一条小巷。 那小巷极窄,内中满是岔道与拐弯。 那晏子高时急时徐,我与孟哥哥不敢跟得太近。几个路口之后,那晏子高竟不见了。 “莫要着急。”孟哥哥抬头看看,“嗖”跃上了一处屋顶,居高临下搜寻起来。 突然,他用手一指:“那里!” 竟是端相寺。 那晏子高在寺门前停了停,左右看看,闪了进去。 一路甩开步子,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径直来至藏经楼门前。 他敲敲门,一个八九岁小沙弥探头出来。 见是他,把门一开。待他入内,竟又飞速将那门闩了起来。 “他一个木匠,来这寺庙做什么?” 便在这时,涌过来一群人。 前面数名小厮丫鬟,簇拥着一名戴花冠、着绫罗的富家太太,怀抱一个婴儿,满面喜色,迎着藏经楼旁的方丈室急匆匆行了过来。 “大法师,上回来宝寺祈福许愿,回家不久竟真的怀上这个孩儿。” 那妇人“扑通”跪在老和尚面前:“我们林家三代单传,老爷早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却空空荡荡没有子嗣,如今竟生下一个男孩,总算是了却阖府上下多年以来一桩夙愿。谢谢佛祖,谢谢菩萨,谢谢大法师!” 那妇人声音中透着激动,一边说着,一边磕起头来。 “林夫人,快快请起。”老和尚连忙将那妇人扶起,“此乃是你与林大人平日里积德行善修来的福报,也是两位施主与我佛结下的一段善缘,无须言谢。” 妇人将孩子递至和尚面前:“今日来,乃是求大法师为我儿赐个名字,保佑他安安康康长大。” 回过头一招手,小厮抬上一箱金银。 “我家老爷公务繁冗,难以脱身。特叫我备了些供养,为寺中佛像重塑金身、添些香火……” 两人在这里说话,“吱哑”藏经楼的门竟又悄悄打开了,探出光溜溜一颗小脑袋。 却原来那藏经楼里的小沙弥听得外面热闹,忍不住出来看看。 “啪!”一颗亮闪闪晶豆掉在他面前,“嗒嗒嗒”往门外滚去。 小沙弥眼睛一亮,四处瞧瞧,又偷偷看了眼老和尚。 老和尚正眉开眼笑说得入神,哪会留意到他。 小沙弥一闪身出了门,直奔那豆而去。 拾起那豆,他对着阳光看了一眼,咧开嘴笑了起来。 “啪!”竟又一颗晶豆从他面前滚过,却向门前那大花坛里跳了去。 “咦?”小沙弥回头看看,并没有别人,那些小厮丫鬟恰好挡住了老和尚的视线。 他如灵猴般往那花坛中一钻,扒开那花草寻那豆去了。 我与孟哥哥悄悄闪进那藏经楼。 这藏经楼从外看不过一座两层小楼,一进入才发现内中别有乾坤。 原来寺庙后面一座小山已被凿空,这楼竟连接到山体内部。 往内行得数百步,孟哥哥突然停下脚步,拉了我一下。 顺着他的目光,只见高台之上,赫然一具尸骸。 那骨骸黄袍加身,正襟端坐,头微前倾,左手五指并拢指天,右手扶膝,怀中一钵,钵中放置一柄碧玉如意。 我们正要细看,突然楼梯上脚步声响,我们连忙闪身到书架之后。 下来的正是晏子高,在门口与那小沙弥不知说了什么,小沙弥竟将房门反锁了起来。 听两人脚步声远去,我与孟哥哥再细看那尸骸。 “这不过是一具人族尸骸,”孟哥哥看了片刻,有些失望:“应该是人族供奉的‘即身佛’。” “什么‘即身佛’?” “这端相寺供奉佛祖,便如同我们未央天供奉教主。有僧众生前修行得法,死后肉身不腐,便被视为佛祖在人间的化身,受人膜拜。” 我想起那金灿灿塑像:那莫非便是佛祖? “等等……”孟哥凑近那尸骸,又用手轻轻敲了敲,“这骨头竟是金的?那人骨呢?” 门外忽然响起乱杂杂人声。 “那盗佛骨的贼便在里面!”是那晏子高的声音。 “不好!”孟哥哥拉我往门口一蹿,“中了那晏子高的计了。” 大门“哗啦”打开,数十名僧众手持棍棒,冲了入来。 “毛贼休走!”当先一名精壮和尚,手中挥舞一柄笤帚,向着孟哥哥劈头盖脸扫了下来。 孟哥哥只一躲,轻轻避开。 “且慢!”孟哥哥吼一声,人群顿了一顿,“我等并非盗贼,乃是来寻子高画师的。” 众人望向晏子高。 “两个小贼,方才在那书肆问我骨骸之事,我便觉得不对。如今果然露出嘴脸,只怕你们是冲着这佛来的吧。” 晏子高缓缓行至我们面前,用手往那台上尸骸一指,眼中露出凶光。 “你们应当早已探明,我是负责营造这经楼之人,故意借买画为名试探我的口风,还偷进到这楼内。如今人赃并获,竟还要矢口狡辩,实在可恶至极!” 他身后一名胖大和尚,看似是个管事的,挥了挥手:“还同他们废什么话,拿下,报官!” 那数十名和尚又哇哇叫着冲了上来。 “好言同你们解释,你们偏不听,还要仗势欺人,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孟哥哥身子只一晃,冲在前面的几名僧人“哐哐”摔了出去。 后面的人,皆愣了愣,看了看那胖大和尚。 那和尚脸色铁青,并不言语。 “呀”,众人对望一眼,咬着牙又往上冲。 “杀人了——杀人了——”那晏子高突然惨叫起来。 只见他滚在地上,怀中竟还抱了一名僧人。 那僧人面目扭曲,脑后鲜血汩汩而出,正是当先冲入的精壮和尚。 “济苦师弟!”胖大和尚快步行至济苦面前,搭了一下他的脉搏,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你们,你们这两个恶贼,觊觎我寺中法宝,偷入经楼,还伤了我济苦师弟的性命。不给你们显露些霹雳手段,只道我佛柔弱可欺!” “阿弥陀佛!子高施主,今日只怕又要劳烦你来动手,方能佑我端相寺安宁!” 胖大和尚竟向晏子高行了一礼。随即转向那数十名僧众:“退去楼外,颂《地藏菩萨本愿经》!” “方才那样轻轻一推,怎么就摔死了呢?”变起突然,我看孟哥哥,也是一头雾水。 僧众将那济苦尸首一收,呼啦一下退去,“啪嗒”一声竟反锁上房门。 那晏子高缓缓起身,眉目之间杀气转盛。 “你们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一挥手,从天而降一张巨网。 那网实在恶心。 血红颜色,便似是无数血管连在一起,中间竟还有不知何物蠢蠢蠕动,叫人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孟哥哥拉我往后一纵。 那网却并非罩向我们,而是将楼内门窗封了个严实。 “你以为这么一间破房子,加上张血糊淋剌破网,便能困住我们?”孟哥哥嘴角扬了扬,言语中满是轻蔑。 “哈哈哈,破房子?”晏子高仰天大笑,却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孟哥哥双眼: “你何不试试?” 第八章穷推 “哼!”孟哥哥轻轻一纵,如投林之鸟,射向那窗。 半空中他长身探手,欲要撕开那网,破窗而出。 “啪——”一声巨响,孟哥哥倒飞而出,周身血光闪动,皮相上现出丝丝缕缕血色细纹。 “孟哥哥——莲生!”我察觉有异,疾冲过去,以灵气护住他的身体,助他回复。 孟哥哥一时竟无法起身。 方才这一下,他左手手骨已被击裂。更可怕的是,他的皮相受到非常严重的损毁,左胸现出半个手掌大小破洞。 “谁派你们来的?”晏子高微眯双眼,“他莫非没有告诉你们,未央天底有一样异宝,名唤‘裂骨罗’?” “未央天?”我莫非听错了?他为何知道未央天? 再抬头看他时,我的头皮几乎要炸开。 他正在一点点褪去那副皮相。 皮相下的骨格,晶莹剔透、豪光环绕,竟是我玉族三宝格。 “你究竟是谁?”我心中陡然生出莫名恐惧,仿佛我面前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掩藏着骇人的力量! 他竟愣了一愣,随即发出奇怪的笑声,便好似是被人卡住了脖子:“来这人界太久,你不问起,我都快忘记了,嘎嘎嘎……” “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你们今日走不出这经楼。” 他一字一顿:“娃娃,你听好了,我乃玉族穷推。” 说完自己的名字,他停了一刻,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这名字我依稀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见我们并无反应,他眼中竟有一丝痛苦的光芒闪过,随即一甩头:“也对,当年华予都未曾听说过我,你们这些娃娃又哪里会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未央天是真的要将老夫封藏起来,从所有族人的记忆中抹去了……” 讨厌的是,他竟然叫我娃娃? “你既有这等手段,为何还要藏头露尾,叫了一大群和尚来给你助阵?” “哈哈,你以为这端相寺那么简单?我自有我的道理。” 猛想起他言语间提到姑姑,我轻轻一抹,索性将云舞相褪去,换做未央天主相,缓缓起身:“你在何处见到我华予姑姑?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穷推乍见我的模样,双眼陡睁,随即舒一口气,看来确实吃了一惊。 “娃娃,不仔细看,我还以为当年华予又回来了呢。” “见了未央天主,还不下跪?竟还敢称我‘娃娃’?”我将脸一板,提高了声音。 “嘎嘎嘎,娃娃,看来你是真不知道老夫是谁啊?”那穷推竟笑了起来,“便是你华予姑姑在,也不敢这般同老夫说话。” 他突然啐了一口,面孔一寒:“呸,老夫为何竟同你讲了这么多废话。罢罢罢,老夫这便打发你们上路!” 他猛然跃起,那血网竟被他收在手中,只向着我和孟哥哥一撒。 “哗啦!”是孟哥哥祭起了“骸灵壁”。 那穷推竟然认识这技能,赞了一声:“娃娃不简单啊,年纪虽小本事不小!可惜咯——” 那网往里一收,竟将“骸灵壁”轻松击碎,直奔孟哥哥与我而来。 孟哥哥与我俱吃了一惊: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竟如此强悍。 无暇细想,我拉着孟哥哥往后疾撤,那网竟如血水泻地,“泼喇喇”跟踪而至。 “往他身后跳!”孟哥哥悄悄提醒了一句。 这是个绝佳的主意,那网若要网住我们,便要先绕过他自己。 我们往上一跃,在梁柱上一蹬,飞身往前。 “哼,来得好!”穷推似乎早料到我们会有这么一招,手轻轻一抖,那网竟“唰”一声壁立起来。如此一来,我与孟哥哥便如同往那网上撞了去。 “不好!”我手中“懿德兽”飞出,化作一团黑雾,击向穷推。 黑雾过处,经卷、地板皆被腐蚀,发出腥臭。 “咦?”看来穷推并未见过此物,竟有些忌惮。往后退了退,将那网一扯,护在身前。 那网的形状陡变,血管与血管之间瞬间生出许多细小血管,便似是一张血布,将“懿德兽”阻住。 “懿德兽”在半空“噌噌”作响,再难前进半点,那血布被毒雾不停腐蚀却又迅疾修复。 血布陡然一收一弹,放出巨力,“嘭”“懿德兽”被撞,滴溜溜飞回。 便在此时,孟哥哥手中“鳞牙”暴长,击向身旁最近的那根梁柱。 “鳞牙”深深嵌入柱身,孟哥哥用力一拉。我们绕梁柱转得一圈,飘落数丈开外。 那梁柱原有一围粗细,极是坚韧,奈何“鳞牙”太过锋利,孟哥哥用力又猛,一下子竟“咔嚓嚓”折为两截。 二楼全是经书,十分沉重。梁柱一去,楼板被压得“吱吱”作响,书架倾倒,发出如滚雷般声响。 穷推正欲进击,却发现经楼晃得一晃,有几分摇摇欲坠。 这经楼全用榫卯连接,结构十分巧妙,便是折了一根梁柱亦不至于坍塌。 但他似乎十分在意这楼,竟满脸青筋暴起、痦子抖动,勃然大怒起来:“你两个娃娃,实在该杀!” 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骨球,往外一扔。 骨球在地上滴溜溜一滚,竟“咔咔”变身,一眨眼间长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骨猿。 骨猿白齿森森,双目中红光闪耀,发一声长嚎,往前一冲,“碰”用双肩顶住了下榻的楼板。 “苗兮!”孟哥哥给我使了个眼神,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孟哥哥亦看出他十分紧张这经楼,欲要戳他痛处。 “走!”我们分两路跃出,同时飞向两根不同的梁柱。 “啊呀呀!”那穷推瞬间看出我们的意图,气得哇哇大叫起来。 他略一犹豫,一咬牙,大喝一声:“敢坏了我楼,便拿你们的命来换!” 他手中血网竟陡然收缩,化成一条血色长蛇,伸缩扭动,向着孟哥哥闪电般飞去。 他自己却纵身而起,向我飞来。 我人在半空,“懿德兽”飞出。 “懿德兽”击中梁柱,那梁柱“啪——嗡嗡”作响,却并未断裂。 便在此时,穷推已带着数道虚影闪至,一掌拍向我的颅顶。 “不好!”他那一掌,似乎极慢,然而四面八方全是掌影,我无论如何躲不开去。 “噗!”我头顶中了一下。 “苗兮!”耳畔传来孟哥哥一声大叫。 我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那一下好像将什么东西从我身体中抽走,身体瞬间便要散作粉尘。 “藕断!”我用最后的一点灵力,施出技能。 “懿德兽”已有智慧,见那柱未断,只绕着梁柱“嗤嗤”疾转。砚中浓雾射出,那梁柱被渐渐蚀透,终于“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两根梁柱折断,楼板再无法支撑,“啪啪——”纷纷断裂,眼见那楼要塌。 那骨猿竟跨出一大步,来至两根梁柱之间,伸出双臂,欲要撑起楼板。 “懿德兽”返身自骨猿腰间划过,骨猿双腿被蚀,冒出股股焦臭黑烟。骨猿吃痛,双臂上力道一卸,“哗啦”一声,那楼终于塌了下来。 楼板、经书如山崩地裂般坠落,空中满是尘灰。 混乱中,一条身影似电般射向那金骨“即生佛”。 另一条身影则将我一把抱起。“噗嗤”一声,他肩头竟突然穿出一个大洞,一条“血蛇”在那洞中“嗤嗤”扭动。他回手一挥,空中蓝芒闪过,那“血蛇”“唰”退去。他晃一晃,用尽全力往那经楼深处山洞中纵去。 “轰隆”一声山响,我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 终于醒来。 “咳咳,呸呸……”我一头一脸、满鼻满嘴皆是竹木纸屑。 “你醒了?”一个声音响起,飘飘渺渺,竟似是自地底传来。 “你是谁?!这是哪里?我孟哥哥呢?” 四周极黑,只有一小块地方跳跃着星星点点微弱光芒。我浑身摸摸,身体没有半分伤痛,竟又复原如初。 “他没事,你不用担心。” 那声音中竟有一种神奇力量,令人无法抗拒:“你过来!” 我摸索着朝那闪光处走去。 竟是一个面盆大小小坑,中间一眼清泉,汩汩往外冒着——灵力! 太神奇了! 我突然想起:莫非又是同那牙礼一样,“十方供奉”将这泉眼中的灵力汲取至我的身上,将我与孟哥哥救了回来? “往下看。” 我低头,除了蓝盈盈的灵气,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有东西。 那是一尾小鱼、一只小虾,或者——一条泥鳅?我不确定! 只见它在那泉中上下游动,似乎十分开心。 “是你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嗯嗯嗯。”见我看见了它,那声音更加激动,“将我捞起来!” 我将手伸进那泉眼,它“唰”便游到了我的掌心。 我将它往外一捞。 “噌”一声长鸣,犹如龙吟…… 我去,那小鱼竟“唰”变成了一根——杖? 那是一根十分古旧的杖,非金非木,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入手十分轻巧。 杖头一道金箍,抓手处已经被汗水浸透,呈现出油亮亮的酱色,酱色底下是如同海浪般连绵不断的花纹。 杖尖以厚厚黄铜包裹,已几乎磨圆。 杖身满是疤痕,其中一道焦黑色闪电痕迹尤其醒目。近杖头处还篆了一行小字,文虽漫灭,依稀可辨: 如来未来,意见非见——灵山万里赖此君。 我心中无数疑问,正无人解答。 那杖一入我手中,竟在我脑中展开一幅画卷: “嗷!”一条巨龙冲天而起,须发贲张、银鳞闪烁。 半空中突然现出一群金甲战士。 为首之人,猛然跃起。 半空中寒芒一闪,龙血飞溅,如漫天花雨,盈盈洒落人间。 千万年后,沧海成尘,山河巨变。 银龙血肉枯朽,一支龙角却从地底钻出,发芽、生叶,开出十二瓣晶莹奇花一朵。 一名僧人风尘仆仆路过此地,爱慕此花,在花下眠了一宿。 第二日起身,那花竟已凋零不知何处,那角却静静躺在他身侧。 僧人惆怅不已,拾起龙角,摩挲片刻,踏上前程…… 第九章如意 “苗兮,你醒了?” 是孟哥哥的声音,我连忙回头。 孟哥哥的伤竟也好了,只是眉眼间添了几分憔悴。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我这才想起手中的棍子,往他面前一递:“一根杖,从这泉眼里捞上来的。” “你说这灵泉?”孟哥哥满脸不相信。 “这灵泉之中怎会有棍子?” “这——我也不知道。”我脑中突然闪过方才那银龙。 “我们被困住了!”孟哥哥有些沮丧,“方才我已将四周全部查看过一番,并无其他出口。” “这是哪里?我们为何会来到此处?”我突然记起,昏迷之前孟哥哥那一跃。 “经楼坍塌之时,我带你冲向山体中经楼深处。本以为山体坚固,可以避开那塌下来的经楼碾压,孰知下面竟是一个巨坑,我们便掉落了下来。” “幸好在这坑中竟有一眼灵泉,你虽然昏迷,胸中那一口灵气却依然运转,将那泉中灵力源源不断牵引至你我身上,助我们将伤处修复。不然只怕你我便再不能相见了。” “十方供奉,果然是它!”听孟哥哥这么一说,我心中一喜:哈哈,这技能果然霸气,只要有足够多的灵力,我便是那不坏之身。 “说来奇怪,那穷推似乎对这坑十分忌惮,见我们掉落便不再追击。方才我想跃出坑去,半空中竟似乎有一张透明巨网,将我缚住往下一拉。莫非这坑被人施了封印?” 我想了想,这坑中似乎只有这泉,并无他物:“莫非是要封印这泉?” “七千二百灵泉,乃是人界灵力之本源。三界中其他族类,来至人界,便皆要依靠这泉方能生息。何人竟要将它封印?” “又莫非要封的并非这泉,而是其他……?” 我看着手中那杖,突然冒出个想法:不会是要封印你吧,小泥鳅? 我心念甫动,“唰”竟又有无数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一道巨光自天而降,“轰隆”一声竟将一座山丘劈为两半,将地面击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山河颤抖、尘烟飞扬之中,坑底时断时续放出豪光,便似是重伤之人的喘息。 一群不知何人自半空中落下,似是追踪那光至此,其中有那金甲战将,竟还有髅族身影。 那坑中豪光猛然增强,竟连日光都要遮蔽。豪光化作一道滔天棍影,将来人尽数击翻,倒地“嗷嗷”嚎叫。 棍影回缩,分作四极,极极之间,豪光穿梭,只罩住坑中一处。 那群人爬至坑口,往下俯瞰,却再不敢下坑。 日月流转,坑口古木回春,野草藤蔓覆盖。人们似乎已渐将那光遗忘,竟有人在坑口盖起房屋,连成寺院,便有了今日这“端相寺”。 “苗兮,苗兮!”一声急促呼喊,将我自画中拖出身来。 是孟哥哥,见我不知何故突然拿着那杖发呆,心中焦虑,将双手在我眼前晃动,出声召唤。 “这封印只怕是它设下!”我再将那杖伸至孟哥哥面前。 “它?”孟哥哥接过那杖,细细端详。 “它竟有这般本领?” 孟哥哥轻轻摇头,满脸迷惑:“它为何设下封印?又为何要放我们入来?” “许是它要躲人追杀,设下封印自保,以在这灵泉内休养生息,等待机会重见天日。如今见我们亦被人追杀,方才将我们放了入来。也说不定我们便是它重见天日的机缘。” “你是说,那穷推要杀它—— 一根棍子?” 我点点头:“极可能还不止他一人。” “这寺中还有其他人,要杀这棍子?你如何得知?”孟哥哥看我一眼,十分好奇。 “便是它告诉我的!”我指指那杖。 孟哥哥竟笑了:“它又不会说话,如何告诉你的。” 我抢过那杖:“你怎知它不会说话?” “好了,既然你能同它说话,那你问问它,我们如何出去?” 孟哥哥这话倒说得十分在理,我举起那杖,杖体竟开始发光。 一股奇强无比的怪力透过我的手臂传来,竟将我身体震得“咔咔”作响。我体内灵气运转,“十方供奉”竟又自动开启,那灵泉中的灵气“咕嘟咕嘟”涌向我的身体,通过我的手臂,汇聚至那杖端。 那杖越来越亮,直至灼人眼球,令人无法逼视。 便在此时,“嘭”一道金光自杖端射出,半空中“滋啦”一声,似是撕开一张薄纸。 金光威势不减,直射苍穹,竟将云层击穿,发出滚滚雷鸣。 “这棍子好霸道!”孟哥哥在一旁微张着嘴,看得发呆。 我的身体却已凌空飞起,那杖竟要将我带离此地。 孟哥哥猛回过神来,往上一扑,将我抱住。 “倏”一声,我们已经出了那坑,不知来至何处。 入眼漫漫黄沙,空中满是灼人热气。 远处有点白光闪耀,行近一看,竟是一具骡马枯骨。 “这又是哪里?你为何带我们来这里?” 我摩挲那杖,脑中陡现出一座大山。 排云破雾,那山竟是自天外而来,挟带烈焰浓烟呼啸而下! 那山的目标,竟是之前见过那眠于花底的和尚。 和尚抬手,欲要将那山擎住。只见他双腿一点点陷入地底,周身皮肉崩裂,那山下压之势却丝毫不减。 “去吧!”和尚将手中龙角一甩,自己却“嘭”被扣在山底。 龙角飞出,回头再看。那山之上,金光闪耀,竟有一道符咒。 便在此时,“啪”半空云中一道金光,击打在龙角之上…… 画面陡然消失,杖身闪电状疤痕中射出一道血色光芒,“滋啦”一声竟将我手灼得皮开骨裂。那杖掉落在黄沙之中,竟似乎也发出一声叹息。 “这杖似乎十分痛苦!这里莫非便是当年它与和尚分手之地?怎么并未见到那山?” 正在此时,竟有“叮当叮当”铃声悠悠传入耳内。 孟哥哥跃上沙丘往远处一望,随即欢呼起来:“苗兮,驼队!诶——诶——我们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他一边大叫一边高高跳起,这样子,还真有几分可爱。 // 驼队为首的乃是一名金发碧眼的大胡子商人。 “我叫哈喇先!”商人鞠了一躬。我随着孟哥哥也向他鞠了一躬。 “两位朋友,你们怎么会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八百里瀚海之中?” “遇到沙尘,我们与原来的商队失散了。”没想到,孟哥哥还会撒谎,并且这个谎撒得还不赖。 “哦——这沙漠中的黑风暴太吓人啦!两位朋友,你们莫非也是从汉地去往我的家乡花剌子模?” “对对,我们也去——哗啦**。”这地名到了孟哥哥嘴里,怎么听都有点奇怪。 “好吧,朋友,请随我们一起上路吧!”那哈喇先十分爽直。 一路上,哈喇先向我们介绍沿途地理及花剌子模各种风土民情,显见对这条商路十分熟悉。 “哈喇先,你可听说过这附近有一座高山?”我想起那杖中画面。 “高山?”哈喇先摇摇头:“这里是瀚海,全部是黄沙,没有高山。” 他又想了想:“倒是听很老的老人们说这里曾经出过妖怪,很多商队都绕开这条道路。我来来回回很多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 “妖怪?什么妖怪?”我有几分好奇。 “说什么的都有,猪精、水怪、猴妖……反正谁也没见过。” “不是个和尚?” 哈喇先笑了:“和尚?和尚怎会是妖怪呢?呵呵。” 夜晚,驼队寻了一处背风地歇息。 行了一天,我觉得有些疲乏,看来要适应这人界,还真得需要一些时间。 “好,坐下。用心感受天地之间一丝一缕的灵气,捕捉!慢慢将它们聚集在一起,吞入……”孟哥哥正在教我如何在人界复灵。 “两位朋友,明天就可以到达花剌子模了,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开心一下?”哈喇先过来了,手里提了一大块肉和好几个皮囊。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枯枝野草,他们已经生起一堆篝火。哈喇先取出件模样古怪的乐器,“叮叮咚咚”弹了起来,声音如敲碎玉,竟十分悦耳。乐声一起,队中的伙计们开始围着那火又唱又跳,原本单调清冷的夜色一扫而光。 “来,朋友,试一试我家乡的美酒。” 哈喇先递给我一个皮囊,皮囊中盛着沉甸甸的汁液。 孟哥哥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他笑什么?莫非很难喝?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清香沁入肺腑,忍不住喝了一小口。 “哇!这味道,像极了我们未央天的酸胡丽汁,只是更甜些……”我忍不住又大喝了一口。 “嗖——啪”我手中皮囊一抖,那酒竟溅了我一脸。 再一看那皮囊,穿了两个小洞,酒水“咕嘟咕嘟”往外直流。 暗处高岗上,现出一个身影。 “有马贼!”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篝火旁的人群“轰”一声炸开,四下奔逃,却全都“扑通扑通”摔倒在地。 一个接一个人影从暗处行了出来,看来他们早已埋伏在周围。 来人皆是骑着高头大马,腰挎弯刀,手持弩箭。 剩下的三四个伙计再不敢动弹,蹲在火边瑟瑟发抖。 哈喇先将手中乐器一扔,跪在地上:“朋友,你想要什么?骆驼?丝绸?茶叶?尽管拿去!只要饶了我们几条性命。” 为首一名马贼,梳一条小辫,额上一道刀疤。 他“哗”跃下马背,看都不看哈喇先一眼,踢开躺在我面前的那具尸体,竟蹲在我的面前。 “丫头子长得好看,哥哥我舍不得杀你。要不要先陪哥哥快活快活?” 他龇着满嘴黄牙,竟然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 看来方才那箭是他放的。 那酸胡丽汁的气息再次在我脑中泛起,我抬手便是一巴掌。 竟打了个空? 再一看,空中一道黑影“哇哇”飞过,落在几个沙丘之后了。 孟哥哥拍了拍手,竟又在沙地上擦了擦。 “真脏!可惜没水……” 众人面面相觑了好大一会儿,余下十几名马贼总算反应过来。 “宰了他!” 十数支弓弩一齐向孟***到,四处弯刀出鞘,在月下闪耀寒光。 “哎,不知死活——”孟哥哥叹了口气。 话音未落,一道虚影在马贼面前闪过,他们手中的弯刀还未扬起,便连人带马飞了出去。 孟哥哥再一甩手,“唰唰”十几支弩箭飞出,马贼纷纷在地上打滚。 方才他们射出的弩箭,已被孟哥哥一把全部接住。 “滚!”孟哥哥一声长啸,四野回响,沙尘飞扬。 那马贼哪里还敢停留,一个个上马,屁滚尿流一阵风去了。 第十章客栈 “自西辽入侵我们花剌子模之后,这商路便越发不太平了。今日多亏有你们。”哈喇先连连道谢,从怀中取出一颗亮晶晶蓝宝石,“两位朋友,这是哈喇先的一点心意,请你们收下。” 孟哥哥和我怎会要他的东西? “哈喇先,既然你把我们当作朋友,互相帮助就是应该的。你现在送我们东西,难道是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 孟哥哥学着他说话的口气,将那宝石塞回到他手里。 哈喇先抬眼看看我们,眼眶竟有些发红,低头深鞠了一躬,转身去了。 第二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分,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花剌子模到了!前面就是我们的小孤城。”哈喇先竟然大叫起来,催着驼队加快速度向前,“两位朋友,到了小孤城,我一定要请你们喝酒。” 小孤城真的很小,小到站在城门往内一望便望到了城外,小到只有一间客栈。 那客栈便在进城的大道旁边,后面一小片胡杨林,感觉不过是一圈泥墙一糊、几块破木板一搭,八面来风。 但对于刚刚走出这八百里瀚海的驼队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因为有水,有酒,还有——女人。 “哎哟,来啦!客官,几位啊?”站在门口接客的女人,虽然已不年轻,但身材、模样都还过得去。身后远远地还站着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 “哎呀,你看你看,都是沙尘,这小脸啊……”她的眼光落在孟哥哥身上,身子一扭凑了过去,手中拿着一块水绿色罗帕,竟是要给孟哥哥擦脸。 我心中一阵不悦。 却看见孟哥哥一闪,那女子往前一个趔趄。 “哟——”她见孟哥哥躲避,竟索性往孟哥哥怀里一倒,“还有些害羞啊?” “倏”孟哥哥又一闪,那女子收势不住,眼看要摔个狗啃泥,我心中暗喜。 她竟团身往前一滚,站了起来。 只见她满身泥灰,很是狼狈。一边竖起柳眉用那罗帕拍打身子,一边咬咬牙小声哼了句:“老娘今日送货上门,你竟——不开眼的东西!” 远处那几个女子原也探头探脑、蠢蠢欲动,见了这一幕,忍不住笑了。 她狠狠瞪了一眼,几个女子都被吓得缩回房里去了。 一转身,她竟又没事人一样,凑到了哈喇先跟前:“这位客官,你们住店还是吃饭?” 哈喇先掏出一袋银币:“住店!骆驼,给我们加上草料。酒菜,拣好的上!” 那女子见了银子,满脸是笑,胳膊在哈喇先脖子上一绕:“好嘞,这就来噢!” 回过头,又剜了孟哥哥一眼,转身进去了。 “哈喇先,我觉得这个客栈——有些古怪。”孟哥哥凑到哈喇先跟前,压低声音说话。 “你是说这个女子?”哈喇先笑笑,“我们花剌子模的女子,生性豪放。见到自己中意的男子,都是这个样子,你不用太介意。还有,这城里也再没有第二家客栈,恐怕只能在这里凑合一宿了。” 孟哥哥见他为难,不再坚持。 可能是因为客人少,这客栈上菜倒是极快,只一会儿,酒菜便都上齐。 那女子知道孟哥哥并不喜欢她,只远远在柜台中取出面铜镜照来照去,倒并没有过来。 哈喇先端起酒碗:“两位朋友,哈喇先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让我先喝掉碗中的酒!” 他脖子一仰,“咕嘟”一声,一碗酒被他喝得精光。 孟哥哥见他如此豪迈,也端起酒碗“咕咚”一声将酒喝得干净。 我正要学他们将酒碗端起,孟哥哥却用脚尖碰了碰我的脚。 我顺着他目光悄悄斜眼一看,门外入来一人,径直行至柜台,正与那女子在小声嘀咕,还不时偷偷往我们这边张望。 “丫头子,不能喝就不用喝了。你的心意,哈喇先已经收到了!”哈喇先又给孟哥哥满上。 那人与女子说了几句,找了张空桌坐下,要了一壶酒、一碟肉,自顾自吃了起来。 那女子却转身又进了后厨。 不多时,她又出来,竟端着热腾腾两盘腱子肉。 她先去到那人一桌,将肉放下,说了几句。 又走了过来,将另一份往我们桌上一放,却将身子往哈喇先肩上一靠:“客官,今日客人稀少。柜上炖了半天的野驴肉,就送给各位尝尝鲜。这野驴肉乃是小店的招牌,与城南戈壁中出产的锈铁棒一齐炖煮,筋道弹牙,吃了对你们男人可是大有好处!” 说到最后,她又拿眼偷偷来瞄孟哥哥,孟哥哥却似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低头喝酒。 “好!好!掌柜的,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喝一碗?”哈喇先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嗯,不错,这肉香!辣!够意思!” 那女子幽幽看孟哥哥一眼:“算了,有人嫌我在这里碍眼,我还是走吧。您吃好、喝好!” 手在哈喇先肩上一拂,一扭一扭又回柜台内去了。 孟哥哥盯着那腱子肉,冲我使个眼神,我心中明白。只装着使劲往碗里夹,往嘴里送。 又饮得一两碗酒,哈喇先竟“扑通”一声趴倒在桌上。我回身看看那三四名伙计,早已不省人事。 孟哥哥推了推他:“哈喇先,哈拉……咦,怎么这么晕?” “扑通”一声,也趴倒在桌上。 “孟哥哥,孟哥哥,你们怎么啦?啊——”我也软倒在桌旁。 // 听脚步声,有人匆匆出门去了。 过了片刻,又有人进来,耳畔依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小子是个硬茬,得先把他给——咔嚓咯!那个丫头子不要动,给老子留下。” “哎哟,老二,原来你好的是这一口啊?我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我们家小春桃可是快想死你了。”那女子似乎是要招呼房中那叫“春桃”的女子出来接客,却被那人“嘘”一声止住。 “先办正事!昨日他害我在兄弟们面前丢尽了脸,今日我便叫他知道得罪我马二爷的下场。” “噌——”是弯刀出鞘的声音。 “哎呀,老二,你也忒小心了。起先那酒中,我虽只下得半钱‘提头倒’,可那驴肉中,我可是足足下了二钱,便是头骆驼,也早被被麻翻在地,硬挣不起来了……” 我猛想起来,说话的男子不正是昨晚被孟哥哥扔至沙丘之后那马贼头领? 如此看来,这间客栈果然是有问题。 悉悉索索脚步声向我们移过来,我不觉暗暗打起精神,准备动手。 “呀!”一人大喝。 我睁眼、抬头,那刀已经到了孟哥哥头顶。 “小心——”我尚未喊出孟哥哥名字,却看见空中蓝光一闪。那人刀挥到一半,竟猛停了下来。瞪着手中半个刀柄,再抬头看看飞至房梁之上的刀身,那人张着大嘴、脸色煞白,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正是邻桌那男子。 紧接着“唰……嘭”一声,另一名男子带着弯刀一起摔进了柜台,“稀里哗啦”将盆盆罐罐撞碎一堆,一路上洒下斑斑血迹。 “老二?老二……”柜台中传出那女子的声音,逐渐变得凄厉,看来孟哥哥这次下手再未留余地。那什么马老二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去见了阎王。 一条人影自柜台中飞出,是那女子。 “哎哟,老娘还真是玩了一辈子鹰,今天反被个雏雀儿叨瞎了眼。”她拿眼锁住孟哥哥,手中那罗帕一甩一甩,行了过来。 “你人生得俊俏,心机却这般深沉,出手又是这般狠毒?我原还有几分不舍得,哎——可惜咯!” 还有两张桌距离,她突然扬手,手中那罗帕竟飞了出去,飞行时上下飘动、路线刁钻,帕身还环绕一圈深绿色光芒。 我这才发现她那罗帕乃是八角形状,每个角上皆镶了一颗水滴形深绿色小珠。那光芒便是那珠转动时发出。 见她罗帕飞到,孟哥哥哼了一声,闪电般出手,竟要将它硬接下来。 不知为何,我心中陡然有一种不祥预感,大喝了一声:“不要!” 已经晚了,孟哥哥手指一接触那罗帕,那帕竟像一张网,“倏”一声,将他的手掌与整个小臂裹了起来。 那八颗绿色小球相撞,“啪”炸开,放出一股烟雾。 孟哥哥脸色剧变,手臂“滋滋”作响,眼见皮相一寸寸破裂,那雾渗进骨骸,如丝线般绕着孟哥哥手骨一点点往上蔓延。 孟哥哥竟疼得直不起腰来,我还从未见他这副模样! 那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唰”一下竟又将罗帕收回。 “莲生!”我冲过去,以灵力护住孟哥哥。 回身瞪住那女子:“你对我孟哥哥做了什么?” “哎哟,心疼啦!他是你什么人啊?只哥哥、哥哥地叫。老二啊,你倒是睁眼看看呐,你看看,你相中的这是什么货色?”那女子却不回答,叉着个腰,只拿些不干不净的话在那里撩拨我。 “好吧,我今日便叫你看看,你姑姑我是什么货色!” 我一抬手,“懿德兽”呼啸而出,激射向那女子面庞。 “呀!”女子吃了一惊,见到“懿德兽”威势,不敢大意,抽身疾退。 “懿德兽”灵智已开,又怎会轻易放过她?如影随形般追踪而至,浓墨射出,四周桌椅板凳“呲呲”作响,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双手护头,一边乱蹿,一边大声求饶:“小祖宗,姑奶奶,我错了,我错啦,我这就医好你哥哥,求求你今日放过我,放过我,千万不要弄坏我这张脸啊,呀……” 看来她极在意自己的容貌!见她这副模样,我竟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心中一动,收回砚台,冷冷看她一眼。 她惊魂未定,面色惨白,东倒西歪挪了过来,嘴里还在不停嘟哝:“老二啊老二,你这招惹的都是什么东西啊?真是要命……” 来至孟哥哥面前,她自头发中取出一支晶莹剔透似钗非钗的东西,在孟哥哥手臂伤处骨骸上只用力刮来刮去。孟哥哥咬紧牙关,汗如雨下,浑身颤抖,却不出一丝声音。 “你若敢再动什么歪脑子,我定要弄花你这张老脸。”我见孟哥哥那般难受,以为她又在使坏。 “小姑奶奶,我哪还敢啊?”她发丝散乱,额上竟也渗出汗来。 一盏茶工夫,那钗渐渐变绿。又过了片刻,变为通体翠绿,那绿仿佛一挤便会溢出滴下。 “好了!” 女子起身,还将那钗插回发中,看了孟哥哥一眼:“你竟是条汉子!” 再看孟哥哥,好似从水中捞出来一般,骨骸上的绿色倒已尽数消退。 他躺在那里,双目微闭神色安详。我推推他,他却“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第十一章角力 “他没事,只是中了我这罗帕上的奇毒,身子虚弱些罢了。” 女子见我愤怒回头,急急解释。 “什么毒药,如此霸道?”能将孟哥哥伤成这般模样,绝非普通药物。 女子想了一想:“好似是叫什么蚀、什么散?‘蚀相散’——对,对,就叫‘蚀相散’。” “‘蚀相散’?竟是它?怪不得!”我心底一紧,皱了皱眉头,这名字我当然知道——髅界最神秘、最恐怖的药物,只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竟还是用在了孟哥哥身上。 再一思忖,心中不禁猛然一沉:蚀相?她莫非竟知道我们来自髅界? “你这‘蚀相散’从何而来?” “这……” 我将“懿德兽”托在掌心,语音转厉:“我再问一次,你这‘蚀相散’从何而来?” “老子给她的。”如同半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哐当”客栈大门被撞开,一座小山出现在门口。 我吃了一惊,抬眼细看。这回看清楚了,是一个小山般的男人,皮肤黝黑,满身肌肉虬结。 “老大,你可算来了……”女子便如同见了救星,竟连滚带爬冲到他面前号哭了起来,“你妹妹我被人欺负啦,呜呜——” “老二呢?”那男子却不理她,只高声喝问,“早说过,出门求财,不要伤了人命、断了自家生路,你们就是不听!” “老二他——”女子似乎十分惧怕这小山样男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说!老二究竟怎么啦?”见她那模样,男人有些焦躁。 女子抬手往柜台后一指:“老二,老二他死得好惨!” 那男子体型巨大,不想却异常敏捷,竟“唰”一下移到了柜台前,只看一眼,双眉便拧成了一个黑疙瘩,眼中爆出凶光:“谁干的?” 女子伸手往我们一指,男子的目光随她手指挪到了孟哥哥和我的身上。 “你们杀了我二弟?”男子一步步逼近。 我听他方才说话,似乎还有几分讲理,于是抬眼盯着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为何杀他。” 他停下脚步:“你说!” 我将昨日瀚海及今日客栈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他听。 “这么说,这马老二确实该杀!”他竟皱着眉点了点头。 听他如此说话,我不禁松了口气:这男子看着凶神恶煞,却是个明事理之人。 谁知一转脸,那男子口气陡然变了:“不过,却不该由你们来杀!” “那该谁杀?”我仰头问道——我的意思是:这种人渣败类,不应该是人人得而诛之? “我!”男子将眼一瞪,“他千错万错,亦是我二弟。要杀要剐,亦是我来。怎会轮到你们?你们既取了他的性命,今日便赔来吧!” 男子一晃,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伸出一只巨手闪电般掐向我的咽喉。 “啪!”男子的手竟掐偏了,将我身旁一张桌子击得粉碎。 男子有几分错愕,却听到我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苗兮,休要同他废话。他原与那什么马老二一路货色,无非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孟哥哥,你没事了?”我开心至极,回头看孟哥哥,虽然脸色犹有几分苍白,伤处竟已基本痊愈。 “嗯。”孟哥哥冲我一笑,“你的‘莲生’似乎越来越厉害了。” 山样男子竟嘿嘿笑了:“在我的地头,欺负你又怎的?” 又伸出手去,这次却是捏向孟哥哥咽喉。 “来得好!”孟哥哥一抬手,却是迎向他的那只巨手。 “嘭”一声,双手相接,大力相撞之下,周围桌椅尽数掀翻。哈喇先“扑通”一声直接滚在了地上,犹在“呼噜呼噜”沉沉昏睡。 再看两人脸色,皆起了变化。 男子脸色由黑转红,又转为煞白,孟哥哥脸色却由白转红,慢慢转为黑色。 这两人究竟怎么了?我试着分开两人手掌,如何能动分毫。我一回头,那女子远远躲在柜台旁,亦是一脸惊讶。 再过得片刻,只见男子一身筋肉饱胀,根根经络看得一清二楚,竟似乎要炸裂开来。 孟哥哥衣衫无风而动,“啪啪”作响,眼中现出根根血丝。 两人脚掌皆是深深踏入地面,面上汗如雨下,露出痛苦神色。 “不好!”看来这两人虽是单手相交,却皆已经使出平生最大气力,再相持下去只怕两人都会吃亏。 此时,即便单方脱力,只怕另一方亦会收手不及、受到自身力量反挫而受伤。 我突然有个主意,将身一闪,来至那女子面前。她全无防备,轻松被我扣住脉门。我将她一把拖至两人身前。 “小姑奶奶,不关我事啊!”女子不知我要做甚,连连告饶。 我将“懿德兽”高高祭起:“你们听我说,我数至三时,你们同时松手,收回力道,否则我便弄花她这张脸。” “老大,救命啊……你可不能让她弄花了我这张脸啊,妹妹还指着这张脸再给你多挣些银子啊——”见我如此说,那女子开始使劲哀嚎。 “你闭嘴!”我将眼一瞪,她再不敢吭声。 我看一眼那男子,他闭上了眼,点了点头,看来是同意了。我再看一眼孟哥哥,孟哥哥亦点点头表示明白。 “一、二——三!” “哗”一声两人卸去力道,却皆是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孟哥哥表情,十分惊讶,当是未曾料想在人界竟有如此力士,能与自己抗衡。 看那男子,更是惊讶莫名,惊讶中还带着些欣喜。 只见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竟又向孟哥哥伸出手去。 我们皆有些错愕,却看他脸上堆起了笑:“石头古!” “石头古?”我们一愣,旋即明白:这是他的名字。 “好兄弟!”见孟哥哥有些迟疑,他一把拉过孟哥哥的手,“石头古生平从未遇到敌手,你是第一个!石头古最敬佩那力大之人——不如你便来我的山头,做我的二当家?” 他竟开口邀孟哥哥入伙?我吓了一跳! “老二!”那女子竟立时便改了口,满脸皆是笑容,又往孟哥哥身前一凑,“我们兄弟姐妹最好相处的。尤其是我们老大,你看,那更是义薄云天、拿得起放得下一等一的好汉!” 这画风,变得有些突然。 “等等——”孟哥哥一抬手。看得出来,他亦有些恍惚:方才还要打要杀的,缘何转眼便成了兄弟?这‘哗啦**’的民风果然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啊! 我往他身前一纵,将两人手掌分开:“石大哥,我有些问题,未想明白!” “弟妹,你说!”石头古笑了一笑,寻了条长凳坐了下来。 我再不需仰着头与他说话,心中原本舒服了许多。谁知,他竟叫我“弟妹”?我又羞又气,看一眼孟哥哥,他亦有些脸红,却并不辩解。算了算了,也不要与这粗人计较了。 “你那‘蚀相散’又是从何而来?” “那却是我家祖传的方子,”石头古见我又问起那药,“弟妹缘何有此一问?” 那女子在一旁生恐我说出什么于她不利的话,连忙扶住了孟哥哥,顺便接过话去:“方才我见老——不,这位公子身手不俗,一出手便制住了马老二,心中害怕,于是便使出了压箱底的工夫欲要保住性命。是我一时心急,误伤了自家兄弟,怨不得老大。小女子木悬铃在这里向哥哥嫂嫂赔不是了。” 她竟也叫我“嫂嫂”?我有些生气了。看一眼孟哥哥,孟哥哥只将她手重重一拂,那女子又差点摔倒,赶紧站直身子讪讪地笑笑。好!孟哥哥这一拂,总算是替我出了口气。 原来她的名字叫“木悬铃”?听她口气,却似乎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 “我这‘蚀相散’乃是天下第一奇毒,腐金销石,更别说是人的皮肉。唯用那昆仑玉髓方能解去,”石头古颇为自得,回头看一眼木悬铃,“老三,你就是胆子忒小了些,行事又忒莽撞了些,是该给老二陪个罪,回头再与老二好好喝一场。” “是,老大教训得对!”那女子连声应承,一边拿眼偷偷瞄了瞄孟哥哥。 我心中疑问并未完全解开:“听闻这‘蚀相散’配方中所需药材皆是人间难得的珍品,极难配制,不知……” “姑娘竟也知道这配方?”石头古有些吃惊,“那药材可皆是我自家地里种出,别处想寻也寻不到的。” “自家地里?”我吃了一惊。 “都不是外人,”石头古又站了起来,“难得今日好心情,我这便带老二与弟妹去自家地里走一遭。那些药材皆是稀世珍品,有各种神奇功效。若弟妹有喜欢的,随便采去便是,权当是哥哥的见面礼了。哈哈!” “啊?”那女子竟露出嫉妒眼神,“老大,你平日可没这么大方,你可不能有了新妹妹便将我这老妹妹给忘了啊。地里那株‘绮罗香’你可得替妹妹留下数片花瓣,还有那“盖日红”只怕这几日也快开了,那花粉……”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石头古有些不耐烦,一挥手将她打断,只盯着孟哥哥与我。 “现在?去地里?”我越发奇怪,“这三更半夜黑咕隆咚能见着什么?” 见我不明就里,石头古兴致更是高涨:“哎呀,弟妹莫要着急,到了地方便知道了,你们只管随哥哥来!” 第十二章洞天 月色溶溶,大漠如雪。 我们跟紧石头古,出小孤城往西北逶迤行了十数里地,竟来至一处山岗。 那山自荒漠中兀然生出,看来并不甚高,却林木茂盛,怪石嶙峋,十分险峻。 石头古轻车熟路,只带我们在乱石丛中穿行,渐渐进入山中腹地。 “到了!”石头古将身一闪,已在一块巨石之上。 “嗯呐里卡巴斯互通互通换呱呱哎——”石头古发出一长串奇怪的声音,将手掌印在那巨石旁一条凹槽之内。 我与孟哥哥面面相觑——这乃是髅界古语,意思是:神圣的花儿,开门吧! 他怎么会髅界语言?对着这石头大声嚷嚷又是什么意思? 石头古掌中闪过一道光芒,“轰隆隆”一声巨响,那巨石竟从中裂开,一股奇香冲天而出。 “烟帚?”我心中一惊,“此花便是髅界三洲亦极罕见,人间竟有它的身影?” 华予姑姑曾以这烟帚花汁染就十二香笺,赠了我三枚。我不舍得用,只将它们装在玉管之内以蜡汁封好,随身携带。华予姑姑还曾告诉我:烟帚乃是灵花,无根无叶,四处飘零,停留之处必是灵气极盛之处。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竟能闻到它的味道,我不觉好奇之心大起。 眼见巨石往两旁“隆隆”打开,不待石头古招呼,我闪身而入。 只一瞬,我与孟哥哥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各种奇花异果触目皆是,还有许多乃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花木。空中浮动着烟帚奇香,细细分辨,其中竟还裹着千百种其他花果气息。无数萤火在空中悠游,将洞中照得比洞外还要透亮。 “这便是那绮罗香,五十年方才开放一次,”石头古指着其中一株淡紫色花卉,喜滋滋对我说,“据说将它的花瓣晒干研磨成粉,每日敷面,能令容颜永驻,弟妹要不要采些?” 说完便要动手去摘那花瓣,我连忙伸手制止:“石大哥,不必了!你这满洞花木确实稀罕,却是自何而来?” 石头古听我称赞,十分开心:“这些皆是我祖上传下。” 又是祖上,这石头古祖上究竟是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能耐开出这么一方洞天福地?他与我髅族又有何牵连? 我正在疑惑,却看见孟哥哥站在了一丛竹子面前,手中捋着一茎竹叶发呆。 “孟哥哥。”我上前轻轻唤了一声,这才发现那竹子非同寻常,叶片之上竟泛起淡淡紫色光华。 我突然想起孟哥哥赠我那“紫云骢”,忍不住问了句:“孟哥哥,这竹子——” “哦,”孟哥哥将那竹枝递至我面前,“苗兮,这竹子竟是来自天界的南海紫玉竹,与你那‘紫云骢’笔杆所用竹子一模一样。” 我点了点头:看来此处生长的不仅仅有髅界、还有来自三界的各种珍奇花果。 我心中突然想起一事,不觉抬眼四望。 石头古看见:“弟妹,你在寻什么?” “入洞之时,我闻见一股奇香,却不知是何花木发出?” “哦,你寻它啊——”石头古将手一招,“随我来!” 三步并作两步,往一棵巨树后一闪,不见了。 我与孟哥哥连忙赶上,这才发现,巨树之后竟挂着明晃晃一道瀑布。 奇怪的是,那瀑布却是悄无声息逆流而上。更奇怪的是,瀑布中流淌的并非是水,而是——灵力。 “灵泉?”孟哥哥发出低声惊呼,“这泉中的灵力似乎额外汹涌,竟逆流成瀑?” 怪不得!此处灵力如此充沛,烟帚选择在这山洞之中盛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灵泉之后,乃是一间石室,中间一个巨大莲台,色泽晶莹。 石头古便站在那莲台中央,指着半空:“便是它了,年年皆在此处。” 我并未见过烟帚,只在香笺之上见过姑姑画下的影像。今日一见,再不能忘。 竟油然生出一种错觉:那似轻烟般招摇变幻、散出点点金色光芒的奇花,便好似一名幽怨女子,在对你倾诉衷肠,然而你与她的每一次重逢,却注定只是匆匆的无情错过…… 便在我深陷无限怅惘之时,那花却突然——凋谢了:它犹如一团轻烟,消散在我面前,滑过我伸出的手指,犹如被一把无形巨帚漠然扫去。 再抬头,一缕金光刺破穹顶,在石室内折射出温暖的七色涟漪。头顶呈现出一片淡淡的透明的蓝。那是日光?!天明了?!这石室竟在水底?! “夕生朝死,”石头古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这花香得厉害,却又短命得厉害。每年出现一次,匆匆开谢,亦不知道有甚用处。” 日光照射之下,石室中光影流转,好似处于琉璃幻境,十分动人。 我眼前陡然一亮,一把抓住了孟哥哥:“孟哥哥,你看!” 顺着我的手指,孟哥哥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髅戏图》?” 这图并未画在纸张绢帛,而是直接投影在石墙之上。随着光线丝丝变化,画中人物亦在变化,一举一动竟好似活了过来。 “不对!”我看了片刻,发现了异常。 自包裹中取出子高那幅《髅戏图》一对照,果然!这图中只有一人一髅,那人身披袈裟,似在说法,那髅伏地而听,神情欢喜。 见我们取出那《髅戏图》,石头古不由自主凑了过来:“咦?你们怎会有这图?与我这幅倒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石大哥,墙上这图又自何处来?不会亦是你先祖留下吧?” “啊哈哈,还真让弟妹说对了,这图……” “苗兮,快看!”孟哥哥突然打断了我们。 我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图中那髅竟慢慢走近了那人,与那人叠在一处,合而为一。 这是什么意思? “弟妹,只怕你这图与我这图乃是姊妹篇,你看,”石头古对墙上那图十分熟悉,一眼看见我手中之图上标有一处地名:五里堠。 “我这图中所绘之事却发生在白虎岭!”他指向墙上那画一角。 果然,那图右下角有三个小字。 “白虎岭却在何处?” 石头古摇了摇头:“也许我那先祖便是这漂泊江湖表演髅戏之人,只为留下个影像给儿孙当做纪念。” 我摇了摇头:“石大哥,事情只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山上可是一方湖泊?”孟哥哥突然问了句。 “老二,你这问题问得好!”石头古猛击了下双掌,“这问题我问了自己数十年,至今也没有找到答案。” “那却是为何?”我不禁十分好奇。 “只怕这山上并未湖泊。”孟哥哥看我一眼。 “老二,你如何知道?”石头古瞪大了双眼,“我前前后后寻了小半辈子,你竟一眼便看了出来?” 孟哥哥往上一跃,挥拳往上一击。头顶那湖泊晃动数下,竟一圈圈散开来,过了片刻,又慢慢聚拢。 “呀?”石头古十分惊讶,“我一直以为那顶乃是琉璃,上面有一滩湖水,怕它碎裂轻易不敢去碰,谁知竟被它骗了这许多年。那却是什么鬼东西?” “便是你门前那瀑!” “那瀑也是奇怪,缘何只望天上流?”石头古好似突然恍然大悟,“老二,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这湖泊与那瀑布皆倒了过来,所以跑到天上去了。只是世人皆知——水往低处流,它却为何会倒过来呢?” “因为那瀑布之中流淌的并非是水!” “不是水?那是何物?为何看起来与水一模一样?”石头古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我饮过数次,全不解渴!” “那是灵力,能感应阴阳交替、四时变化。”孟哥哥盯着他的眼睛,“那日光便是它感应生出。那图画却是被人精心放置在灵力之中,借助日光投影至墙上,所以才会栩栩如生。” “老二啊老二,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看来你不仅仅有一身好力气,还生了个好脑瓜,哥哥我要定你了。明日,不,今日便同我去山寨,坐上那第二把交椅!” 石头古一把抓起孟哥哥的手,便往洞外走。 “石大哥,”孟哥哥停住脚步,“与你相识实乃缘分,更承蒙你对兄弟青眼有加,兄弟心中十分感激!只你这石室,也许还真藏下了与兄弟命运息息相关的秘密。所以烦请兄台细细回忆下:除了开启这石室的口诀,这些花木,墙上这图画,你那先祖可还有给你留下其他什么东西?” 那石头古想了半天,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有,还有——” 突然往地上一趴。 我与孟哥哥吃了一惊,却看他撅着屁股伸手至那莲台底下,抠了半天,摸出来一个锦囊。 “老二,你不问起,我都快将它给忘了!”石头古将那锦囊往孟哥哥手中一塞,“这还是我小的时候玩耍间无意发现。” 那锦囊满是灰尘,一看便十分古旧。 孟哥哥小心翼翼将囊中之物取出,竟是一个绿锈斑斑的铜钵,再无他物。 我们将那钵颠来倒去看了半日,除去钵底铭有一个几乎已被磨平的图案,再无半点其他信息。 “便只有这个?”孟哥哥问。一边将那钵收好,欲要还给石头古。 “这个你们先拿着,”石头古看他神色,知道这钵无甚帮助,摸摸后脑勺,有些沮丧:“老二,要不你们还是先回客栈,容我再想想,看还能不能想出点什么来。” 第十三章寻迹 石头古将我们送出那山洞,有些闷闷不乐:“老二,我这脑袋不如你的好使,你们在那客栈等我数日,让我慢慢想想。切莫着急,切莫着急!” 见他竟如此苦恼,我心中反有些过意不去:“石大哥,这原是我们的事情,反倒叫你烦心了。” “诶,弟妹千万莫要如此说,往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们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 看来这石头古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只不知当日是如何走上了做贼这条道路,我心中竟多了一丝惋惜。 // “哎呀,两位朋友!回到了故乡,哈喇先心中高兴,昨日竟然喝多了,真是抱歉啊……”一见到我与孟哥哥,哈喇先连声道歉。 我笑了笑,看一眼木悬铃,她只装作有事悄悄走开。当是她给哈喇先喂了解药,不然哈喇先今日如何能够这么早起来? “两位朋友,我们今日早些上路吧。还有两日,便可以到达哈喇先的故乡葫芦河,那里是花剌子模最美丽的地方。哈喇先要用最肥美的羔羊肉与最香甜的葡萄酒来款待你们!”哈喇先满脸笑容看着我与孟哥哥。 “哈喇先,我的朋友,恐怕我们不能与你一同上路了……” “那却是为什么?”哈喇先有些吃惊。 “因为我们要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小孤城?”哈喇先满脸疑惑,“莫非这里就是你们的目的地?” “那倒不是——只是我们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 见孟哥哥愁眉不展,哈喇先反笑了起来,拍拍孟哥哥的肩膀:“亲爱的朋友,请不要愁眉苦脸,你把心中的苦恼说出来,说不定哈喇先能够帮助你。别忘了,这是在花剌子模,哈喇先有很多的朋友。”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兴许真能帮忙。 “哈喇先,”我取出那钵,“你能帮我们看一看这个物件吗?” 哈喇先将那钵小心翼翼接过,看了半日,点了点头:“是件好东西!” 我心中一喜:他竟真能看出点门道。 “这钵当是数百年前的旧物,用料与工艺皆是首屈一指,能值不少钱。” 原来他会错意了,以为我要他帮我断代估值。 “不,哈喇先,你可能看出这钵的来历或是出处?” 哈喇先又看了半日,摇了摇头。我有些失望。 “哈喇先虽然不知道它的来历,但哈喇先却知道有一个人,他也许会知道它的来历。”哈喇先想了想。 “谁?在哪?”我与孟哥哥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那人的名字叫做塔喀什,是我们花剌子模最好的匠人。他住在小孤城东南三百里的恰克拉,只是他的年级已经很大了,不知道……” “哈喇先,这件事情对我们十分重要,我们需要尽快找到他。” 我话还没说完,哈喇先接了过去:“两位朋友,哈喇先愿意做你们的向导,我们这就出发。掌柜的——” 哈喇先将木悬铃叫了出来嘱咐几句,奉上一袋银币,回身又交代了伙计几句。伙计点头应承,木悬铃则眉开眼笑去了。 “哈喇先,真是谢谢你!”见他主动为我们引路,我打心底感激。 “好朋友,不用这么客气。更何况,你们还是哈喇先的救命恩人。” // 恰克拉也是一座小城,却因为背靠出产铜矿的阿拉赖山脉而十分繁荣。 “虽然铜矿早收归朝廷所有,禁铜令亦屡屡颁布,但私采依然无法禁绝,又因铜器价格高涨,销钱为器的更比比皆是,尤其这两年战乱频频,更是乏人管束。你们看,这街道上皆是来自各地的客商,做的却绝大部分是黑市生意。” 一路上,哈喇先不停给我们介绍:“恰克拉的制铜工艺有十分古老的传统,无论是矿石提纯、冶炼还是捶揲、錾刻,皆有独到之处。数百年来,更有无数匠人远赴东土学习各种先进工艺,与我们古老传统融合,推陈出新,渐渐形成属于我们花剌子模自己的风格。” 听他如此说,我忍不住问:“塔喀什莫非亦是当年去至东土的匠人之一?” “是啊,他在东土辗转了三十年,回到故乡已是知天命之年。”听语气,哈喇先对塔喀什十分敬重,“我们的国君打听到他的手艺,将他强召入宫中,负责宫中器皿的制作。就这样又过了整整十五年,塔喀什已垂垂老矣,这才想了办法托病告老还乡。回到故乡,他却用毕生的积蓄创立了一所书院,将生平治铜经验编撰成书,更当堂示范、传于后人。遗憾的是,他的学生之中至今无一人能出其右……” “哈喇先,冒昧地问一句,缘何你对塔喀什如此熟悉?”孟哥哥有些好奇。 “哈哈,在花剌子模,不知道塔喀什的人很少。对花剌子模的老百姓来说,能得到一件塔喀什亲手制作的铜器,那是无上的荣耀与幸运。” “不过,哈喇先知道这么多塔喀什的信息,还有别的原因。”说着说着,哈喇先竟陷入了回忆,“十数年前,哈喇先的父亲还在人世。一天,他突然与我说起他与塔喀什的故事,他们竟在年轻时便是旧识,当年还一同前往东土。塔喀什当年做了这个送与我的父亲,父亲临终之时又转交与了我。” 哈喇先自怀中掏出一面小小铜镜,那镜竟是深绿颜色,形同八瓣葵花,纹饰极精美复杂,照人纤毫毕现,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临终前,父亲对我说:哈喇先,我的孩子,这个世上有一个地方你一定要去,那便是东土。那里物华天宝,乃是这世上最安宁和乐之地,去了那里,你便能知道活着有多美好。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将他放在自己的心中,那便是塔喀什。他是你父亲这辈子见过的最勇敢最无私的人,将他放在心中,便能带给你一往无前的力量。” “自此之后,每次我去东土行商,皆会绕道恰克拉,带上一批书院制作的铜器。这十数年间,哈喇先经历了无数风浪,无数次走到生死关头,但每次想起父亲的话,便扛了过来。” “数年前,铜禁愈发严格,书院制作之器皿皆被官府以各种由头白白掳走。再过得一两年,竟听说那书院也被关停了。加之连年战乱,商路极不太平,我这才来得少了!” “那塔喀什若还在世,如今岂非已是耄耋高龄?”听他说完,我问了声。 “是啊,只希望老天爷能够保佑塔喀什身体健康,让哈喇先还能再见他一面!” // 哈喇先很快便打听到了塔喀什的住址,我们径直前往。 他住在恰克拉城南一片白色石头房屋之中,屋顶竟是五彩缤纷,极是显眼。近了一看,原来那屋顶之上植满了牡丹,其中还有数株极罕见的“豆绿”。 房前有一间小作坊,烧得红红的炉火前,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美的铜制品,一个年轻男孩正在挥锤锻打一把水壶。 “小兄弟,请问塔喀什是住在这里吗?”哈喇先问。 “你们——找他有什么事情?”听人问起塔喀什,男孩抬起头来。见我们几个皆是陌生面孔,不觉攥紧了手中的铁锤,指了指身侧那些铜器:“这些皆是为宫中制作,官府早已经备了案的。” 塔喀什竟又开始为宫中做东西了?我有些奇怪。 “我们想请塔喀什帮我们看个东西。” 见我们并无恶意,男孩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很抱歉,塔喀什看不了了。” “为什么?” “塔喀什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们竟然不知道?”男孩的表情十分平静。 “啊?”哈喇先十分震惊,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叮叮叮”男孩不再看他,只继续手头的工作。 我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好精美的铜器!”我走进了作坊,“小兄弟,请问塔喀什是你什么人?” 听我称赞,男孩十分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我的爷爷。” “可是我听说塔喀什终身未娶……”哈喇先有些奇怪。 “他是我的老师,但平日里只叫我称他爷爷。”男孩争辩。 “房顶上的花叫什么名字,花剌子模十分少见,竟开得如此灿烂——爷爷平日一定伺候得十分用心吧。”我拿起一面铜镜,随口问道。 “那花乃是牡丹,爷爷自东土弄来的种子!他……”男孩有几分自豪,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嘴。 “这些皆是你做的?”我只当做毫无察觉,将那铜镜细细摩挲。 “嗯……”男孩低下了头。 “看这手艺竟赛过好些老师傅!”我用眼神示意哈喇先,哈喇先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自怀中掏出自己那枚铜镜。 “我在花剌子模寻了一圈,觉得也只有你这儿才能做出这样的好东西。”我将那铜镜往他面前一递,男孩的眼睛瞬间放出光来,将手中工具一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接过那镜,神情中流露出难掩的兴奋。 哈喇先见状,掏出一大袋银币:“照样子替我们做一个,这些是我们的订金。” “还有!”我自怀中掏出一把晶豆,“做得好,这些全都给你!” “几位尊贵的客人,能否等我片刻,待我将这镜带入室内取个图样,再细细研看下工艺?”男孩怕我们担心,“我只去去就来,能不能做,片刻间一定给你们一个准信!” “去吧!”哈喇先点头。 只过了片刻,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房内传出:“哈里发,我的老哥哥,是你来了吗?” 只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摸索着自房内行了出来。身后搀扶他的,正是方才那男孩。 “塔喀什!”我心中一喜:果然如我所料。 再看他时,我的心却往下一沉:这一趟,只怕白来了! 第十四章来历 塔喀什深陷的眼窝之中全是龙钟老泪,探着双手:“哈里发,我的老哥哥,五十年未见,弟弟想你啊!” 哈喇先连忙上前将他扶住,眼中也全是泪花:“塔喀什,哈里发十五年前已经去世了,我是他的儿子哈喇先。” “什么?”塔喀什如遭雷击,颤巍巍差点摔倒:“怎么会呢?他答应过我,会来找我的啊!” 男孩跟在他身后,面带羞赧,将那镜还与哈喇先:“十分抱歉,没有告诉你们实情……” “塔喀什的眼睛?”我看一眼男孩。 “爷爷五年以前便看不见了。” “来来,孩子,让塔喀什摸摸——”塔喀什拉着哈喇先的手。 哈喇先弯下身子,将他的手印在自己脸庞之上,眼泪簌簌落下。 塔喀什的手指颤抖着掠过他的额头、鼻梁、嘴角:“像,真像——与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塔喀什,父亲临终之前一直在念叨您的名字,说他这一生亏欠最多的人便是你。当年多亏你引开乱军,他才在能活着回到花剌子模。” “乱世之中,搀扶求存,哪里谈得上谁亏欠谁啊?若不是你父亲当年的半个馕饼,只怕塔喀什早饿死在八百里瀚海之中,又哪里还有后面这许多事情——只是,哈里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呢?他应该可以找到我啊?” “在翻越大雪山回到花剌子模的途中,哈里发遇到雪崩,他的腿坏掉了。他不希望老朋友看见他那番模样——不过,哈里发生活得很好,有深爱他的妻子和孩子,有葫芦河肥沃的土地与美丽的葡萄园,还有对年轻时最美好的回忆!” “好,好!”塔喀什擦了一把眼泪,“孩子,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看看塔喀什呢?那样至少可以让我看见你的模样。” “塔喀什,此前曾有一段时间,每当东南信风刮起的时候,我便会来到恰克拉,在书院外聆听您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再从您书院的作坊中带走一批铜器……” “天啊,那个每年花高价买走我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们制作出来的,并不那么精美的铜器的,人们口中的‘傻瓜’,竟然就是你,我的孩子!我真后悔,应该早点去见见你。” “没关系的,塔喀什,”哈喇先握住他的手,“正如您所说,我与哈里发长得一模一样。您的心中每一次想起哈里发的模样,便如同与我见了一次。” 塔喀什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孩子,你们这次来恰克拉可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哈喇先向我招手:“塔喀什,我的好朋友遇到了一些麻烦,他们想请您帮忙看一个东西,只是我们没想到您的眼睛……” “哈哈,哈喇先,”塔喀什竟笑了,“你看见屋顶的鲜花和火炉旁的铜器了吗?” “嗯。” “你能相信它们皆是出自一个盲眼老头的双手吗?当然,小沙赫会帮我,他就如同我的眼睛。”他回身摸了一下那男孩的手臂,男孩腼腆地笑笑。 “若你的心中充满热爱,这个世界便处处皆是光明。请你的朋友把东西拿给塔喀什看看吧。” 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我对他突然充满了信心,方才心中的阴霾亦一扫而光。这个老人,还真是能带给人一种力量! 塔喀什接过那钵,先是摸了摸,接着敲了敲,又掂了掂,还用鼻子闻了闻,笑眯眯地将它还给了哈喇先。 “敛口、圆唇、鼓腹、平底,肩部两道弦纹,内含铁芯,底有铭文。用的是江南西道矿,坑中伴生有朱砂。应当是东土大唐贞观年间石范铸就。” 这短短一瞬,他竟自这钵中读出如此多信息?我心中由衷佩服! “塔喀什,那您能不能看出它究竟出自何处,它的主人大约是什么样子……”见他手段如此高妙,哈喇先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 “这却有些难了,毕竟时间太过久远,”塔喀什停了停,细细想了想,“这钵底铭文已经湮灭,可见当年时常被人托在掌中,他的主人极可能是一名僧人。从工艺上看,这钵制作得十分精湛。能用江西大矿以范铸之法来制造这钵的,必定是当日声誉极盛的寺庙,甚至可能是皇家丛林……” 我突然想起一事:“塔喀什,依您所言,这些寺庙之中是否有与当年三藏法师有密切关联的?” “三藏法师?”听我如此问,塔喀什变得十分笃定,“若是这钵与三藏法师有关,它的出处必在长安!你们只需去报恩、广教、文华几座寺庙探察,便应当能寻到你们心中想要之物。” “长安?”哈喇先对东土地理十分熟稔,有些担心,“路程遥远不说,川陕一带如今乃是金宋两国征战之地,只怕去不得。沿途西辽、西夏诸国亦不太平,哈喇先近年往东最多不过行至瓜州、玉门,即会折返,已鲜少再进入汉地。” “哈喇先,这你却不用担心,我们自有办法。”孟哥哥笑笑,“塔喀什,真是多谢您了!” “莫非你们这就要去长安?”塔喀什紧紧抓住哈喇先的手,“不在恰克拉多待几天?” “塔喀什,见到您身体还很硬朗,哈喇先便放心了。明年我还会去东土,到时候我一定来恰克拉看您。”哈喇先也紧紧抓着塔喀什的双手,“这一次,哈喇先却要赶回葫芦河去,老母亲已经一年多时间没有见过哈喇先了。” “至于我的这两位朋友,”哈喇先看看我与孟哥哥,“只怕现在心中十分着急,巴不得身上长出翅膀赶紧飞到长安去……” “等等,哈喇先,”塔喀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了哈喇先,“飞到长安去?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小沙赫,你赶紧去到阁楼,将我当年在宫中用过的那个旧皮箱拿下来,它就放在壁橱的最高处。” “好的,塔喀什!”小沙赫“蹬蹬蹬”跑上楼去了。 “恰克拉距长安数千里路程,中间群山阻隔,沿途皆是戈壁黄沙,哪怕跨上最神骏的快马,骑上最强健的骆驼,亦要数月方能到达。”塔喀什仰着头,盲眼中竟好似有光芒闪动,“当年塔喀什在宫中当差之时,遇到了来自遥远西方大秦国的一名术士,他与塔喀什十分投缘,送了塔喀什一样东西,今天正好能派上用场。” “爷爷,”小沙赫气喘吁吁,提着一只小牛皮箱跑了过来。 “快,将它打开!”塔喀什催促。 那箱子已是十分破旧,上面满是灰尘,应当许久未曾动过了。 小沙赫拂去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了那皮箱。 皮箱中整整齐齐放着一些书籍,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 “小沙赫,你看见那个盒子了吗?”塔喀什问,话语中透出急切。 “看见了,爷爷。” “将它拿出来,送给两位尊贵的客人。” “好的,爷爷。”小沙赫取出那木盒,将它恭恭敬敬递至我的面前。 “这是——”我小心翼翼接过,心中十分好奇。 “这里面有一颗珠子,蕴含神奇的法力,只要将它摔碎,便能将你们送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塔喀什脸上满是笑意,“就好像是飞一样。不,比飞还要快!” 人间竟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我打开木盒,那银色珠子静静躺在盒中,发出淡淡光芒,好似等待被人唤醒。 “这个东西塔喀什是用不上了,便送给你们吧!” 我突然想起集市上卖我“懿德兽”的骨族老叟,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这珠子竟有这么大本事?”孟哥哥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我们皆望向自己,立时红着脸解释,“塔喀什,我不是不信任您,只是从未听说世间还有这么神奇的事物。” “没关系,没关系,”塔喀什摆摆手,“塔喀什第一次听他说起,也觉得匪夷所思。直至他当着我的面用这珠子将他的侍从送回家乡,两日后又当着我的面接到了侍从发回来的传书,书信中还夹着一片新鲜的橄榄叶。” “塔喀什,那术士一定不是平常之人,才有如此本领,对吧?”我对那术士有几分好奇。 “哈哈,塔喀什觉得他是大秦国最伟大的术士。他的本领原可以让他锦衣玉食、身居高位,但他却选择了自我放逐,去到世间最悲苦之地去拯救人们的灵魂。他来至花剌子模乃是劝说我们的君主好好约束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免日后他们手足相残,受苦的却是我们百姓。无意间看到了塔喀什制作的铜器,才专程跑来与塔喀什做了朋友。” 我想起哈喇先怀中的那面铜镜——塔喀什制作的铜器,确实流露出一股别的工匠难以企及的气质:纯净、执着之中还饱含悲悯与坚韧。 “孩子们,”塔喀什向我们挥了挥手,“既已决定远行,那便趁着天色尚早动身吧。塔喀什愿你们平安顺利!” “好,”我向塔喀什鞠了一躬,“塔喀什,再次向您表达我们最诚挚的谢意,也祝福您健康平安!” 回身,我向哈喇先拱拱手,“哈喇先,有一件事情却还要拜托你。回到客栈之后,请你告诉那女掌柜,便说我们赶去东土了,待事情完结,自会向石大哥交代。她听了便会明白。” “好!”哈喇先有几分不舍,却也无可奈何,与我们依依惜别。 “孟哥哥,我们动身吧!”我拉起孟哥哥的手,闭上双眼,将那珠往地上一摔。 “嘭!”一声闷响过后,我再睁开双眼,却猛吃了一惊! 第十五章残寺 我的面前,离我的鼻尖不过一两寸距离,赫然一把尖刀,闪着寒光。 “谋克(百夫长),快来!这里冒出来……冒出来一个女娃子!”那持刀之人看模样是个小兵,看见我,有些激动,又有些意外,涨红了脸,双手颤抖。 我往四周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落脚处皆是粪水,空气中一股骚臭味道,这竟是个——茅房?! 外面火光闪耀,四处皆是乱杂杂人声,不时夹杂一两声惨叫。 “在哪里?”一名满脸麻坑的粗壮大汉提着刀大踏步冲了入来,一见到我,一双满是血丝的牛眼瞪得蛋大,“嘿嘿,今日运气好,女娃子生得不错嘛!” “你出去,”大汉对着那小兵一挥手,“休叫别人进来!” 见小兵哈腰退出,大汉一甩手,“嘭”将手中刀子剁在我身畔房柱之上。一股血腥气息蹿进我的鼻孔,仔细一看,那刀子上面竟还挂着数道黏糊糊新鲜血迹。 “不想死的,就乖乖听话!”大汉盯着我的双眼,手底却不停歇,一眨眼竟已**上身,随即伸手往我胸前一探—— 我去,他想做什么?作死! 我还未动手,眼前人影一闪,“扑通”一声,那大汉已一头扎进身后粪坑,只剩两条腿在外扑腾。 “嗡……”那刀直飞至他两腿之间,他再不动弹。 “走,”孟哥哥一牵我的手,跃上了屋顶。 这是哪里?一点孤村,四面黄土!说好的长安呢? 远处一片树林,隐隐露出一座塔尖,透着一丝森严气象,莫非那便是我们要去之处? “谋克,谋克——”往身下一看,那小兵已经听到动静、冲进了马厩。 一抬头看见我们,他愣了一愣,紧接着便大喊起来:“女娃子要飞走了,快来人啊!” 突然,外面哄闹起来。十数名与他差不多之人飞奔了过去,沿途“叮里当啷”丢下各色物件,一边声嘶力竭大叫:“宋军杀来啦,快跑啊!” 小兵略一犹豫,再顾不得我们,转身追着那一大群人跑了。 若此处真是长安,便真如哈喇先所说:这长安如今——乱得很! // 我往树林努努嘴,孟哥哥随我纵了过去。 林下竟是一处乱葬岗,头顶群鸦盘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道。见我们来,三两只野犬狺狺而走,遗下几具尚未啃完的带血枯骨。 拨开齐膝荒草往里走,小半里地后,终于看见了半扇倾圮的山门,门楣之上仅余两字:大、国。 这里面竟真的有过一座寺庙!从那遍地残垣还能依稀能看出,这寺庙规模应当还不小,只是昔日的繁华早已被雨打风吹去。这莫非便是塔喀什所说的“广教”“报恩”“文华”三座寺庙中的一座? 走近了方才发现,那塔不是一座,而是一大两小共三座,皆是砖石垒成。小塔年代尚近,大塔却一看便知已是十分久远。只是那塔十分坚固,虽经年失修,历经风雨侵蚀,却仍旧屹立不倒。 塔高六、七丈,上下五层,底层拱洞内藏有一尊满是灰尘蛛网的塑像,面目已甚是模糊。 “苗兮,你看,”孟哥哥招呼我,“这塔上嵌有一块碑文。” 我过去一瞧,那碑刻嵌在塔背向北处。拂去泥尘,依稀可见“三藏”“遍觉法师”等字迹。 孟哥哥细细辨识半日:“这碑说的乃是三藏法师生平及修建此塔经过,原来这寺便是广教寺,竟还是三藏法师的埋骨之地。” 我心中一喜:三藏法师的埋骨之地?看来塔喀什叫我们来这里是有道理的!只是这寺庙已荒废成这般模样,却要怎么寻出与那钵之间的关联? 又与孟哥哥在林间转得片刻,再一无所获。 “若能寻个人来问问就好了!”孟哥哥轻轻言语了一声。 “对啊,”我亦觉得孟哥哥说得有理,“不知方才那村中是否还有活人?他们世代居住此地,应当多少知道些与这寺庙相关的事情,有些事情口口相传,却未必会记在那碑上。不如我们去寻寻看!” 正欲穿过那乱葬岗往回走,“嘘”孟哥哥拉住了我。 顺着他的眼神,我吃了一惊:坟堆中竟钻出来了一大一小两条身影。 他们左右看看,正要挪步,一道人影飘落在他们身前。 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牵着一个四五岁脏兮兮却生得十分机灵的小女孩。 看见孟哥哥,婆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的面前:“大爷,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我们身上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件……” 孟哥哥连忙躬身将她扶起:“婆婆,我不是什么大爷。你说的那些人已经走了!” “婆婆,”小女孩拉了拉婆婆的手,“哥哥姐姐没有刀子,哥哥姐姐不是坏人!” 婆婆抬起头来,脸上皆是刀刻般皱纹,眼中满是惶恐。她看一眼孟哥哥,又看看我,竟流下泪来。 “小妹妹,”我蹲下身子,“你多大了呀?” “五岁!”小姑娘伸出五个黑乎乎的小指头,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姐姐,你真好看!” 我心中一阵欢喜,却突然变得莫名酸楚,连忙掏出一把晶豆,递至小姑娘面前:“小妹妹,给你。” 小姑娘眼睛发着光,身子却往婆婆背后缩:“婆婆说了,不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礼物……” “小妹妹,这不是礼物,这是——答谢!”我把那晶豆往小姑娘手中一塞。 小姑娘将手往身后一背躲开,眼中满是迷惑:“姐姐为什么要答谢小同?” “因为你夸姐姐好看啊!”我笑眯眯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这样啊,”小女孩又看了一眼婆婆,小心翼翼从我手中拣了一颗晶豆,“那小同只拿一颗,因为小同只夸了姐姐一句。” 我与孟哥哥皆笑了起来。再看那婆婆,她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露出一丝笑意。 “姑娘,”婆婆又看一眼我与孟哥哥,“你们不是金人?” “金人?”我摇摇头。 “想来也不是,金人只会从我们手中抢夺东西,什么时候给我们送过东西?”婆婆寻了块石头,一边摸着胸口坐下,“方才还真是吓坏老婆子了。” “婆婆,你们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我看看那小姑娘,这乱葬岗如此阴森恐怖,只怕不适合小孩子来往。 “姐姐,我不怕!”小女孩竟听出我的意思,“婆婆说了,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婆婆把小女孩搂在怀里,脸上满是慈蔼:“小同乖!” 转过身来,眼中渐渐泛起恨意:“还不是那些杀千刀的畜生?听说如今北边的华州、东南面的商州皆已经开战,他们便借着机会四处烧杀掳掠。短短一月,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们那么小村子,地皮都被刮低了一层,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剩下?只可怜我们小同,还这么小便没有了爹娘……” 说着说着,竟又搂着小女孩开始流泪。看来他们是为了躲避那些金兵才躲进了这乱葬岗中,耳听得大队人马离开,这才悄悄出来想要回家。 “婆婆,”小女孩帮婆婆抹去脸上的泪水,“婆婆不要伤心,小同陪着婆婆,小同长大了孝敬婆婆。” 看那小女孩将婆婆的脸擦得一团黑,便如同一个烤糊了的地瓜,十分可笑,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却再难笑出来。 “婆婆,此地可是长安?” 见我如此问,婆婆有些奇怪:“此地正是长安,只是如今已不叫长安,叫做京兆。姑娘,你从哪里来啊?” “婆婆,我们自西域来。” 婆婆点头:“怪不得看你们装束不似本地人。” “婆婆,”我往身后一指:“此处之前可是一座寺庙?” “是啊,”说起那寺庙,婆婆竟有几分自豪,“那寺乃是前朝高宗皇帝敕建,老婆子年轻时,寺里的香火还盛得很。只是这十数年间兵火连绵,这寺早被毁去,僧人也全都跑了,如今便只剩下那三座砖塔、几堵断墙。” “听闻那高塔乃是三藏法师的埋骨之处?” 听我们问起此事,婆婆有些犹豫:“人们都说是,但……也有人说那塔中并没有法师的骨殖。” “嗯?”我心中一动,“谁人这么说?” “你们大老远自西域而来,想必是来寻访法师遗踪的向善之人。”婆婆停下来沉吟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说与你们听也无妨。那说无之人便是小同的阿爷,他却是听他的祖上秘传。” “阿爷的祖上又如何得知此事?”我益发好奇。 “当日他的先祖便参与了这佛塔修建,亦是无意间发现塔中安葬的不过一些法师的衣服、书籍、用具,却并无骨殖。”怕我们不信,她又特地加了句,“我那老头子家祖祖辈辈信仰佛法,从不胡乱说谎。此事亦是他家传之秘,从不对外人道起,我不过偶然间听到。” “那碑上说的却是三藏法师因病而逝,火化之后得到舍利,葬于塔中。”孟哥哥有些不解。 “那碑?”婆婆却只是笑笑,“你们若真信那碑,便不会来问老婆子了,对吧?三藏法师得道高僧,即生成佛,怎会病死,又怎能火化?” 这婆婆所言极有道理,我与孟哥哥听了不由得点头称是。 “婆婆,”听她如此说,我取出那钵,“您看看此钵,可能想起什么与它相关之物?” 第十六章入城 “这钵?”婆婆将那钵取去看了半日,“老婆子倒一时想不起来……” 听她这么说,我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看我神情,婆婆拉起我的手:“姑娘,你们设法去到长安城中报恩寺看看,说不定能寻到一些线索。那报恩寺乃是城中最宏大之寺庙,亦是当年三藏法师译经之所,据说还遗有法师当年用过的好些珍宝。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你们要多加小心。” “好,如此谢过婆婆!”我们挥手与婆婆和小同作别,向北而去。 // 广教寺距长安不过二三十里路程,然而所过之处满目疮痍,途经村庄皆成焦土,全被洗劫一空。 远远看见长安城墙,道路上陆续出现各地流民,汇集在一起,拖妻携子往城中涌去。 明德门外原是一片草市,如今黑压压皆是人头,数千流民淹留在此,却并未能够入城。 城门外一名儒生模样的男子,衣衫破旧、头发花白,正在同守门兵士交涉。 那人言辞十分激烈:“和议以来,我等便做了大金国的臣民,按时缴纳税赋,依律承担徭役,至今已二十余年。缘何战事一开,我等又摇身一变成了宋人?” “你在我等头上硬扣一顶‘宋人’大帽,借口我等为宋军提供便利,焚我房屋、夺我家产,实乃借机吸食民脂民膏,罔顾生民死活。” “如今我等皆已是无家可归,无物可食,沿途乞讨来至京兆,你们不说开廪赈灾,竟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去,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开城门,放义赈!”那男子振臂一呼,身后数千流民纷纷响应。 “开城门,放义赈!开城门,放义赈!开城门,放义赈——” “是谁在这里聚众滋事?!”一名头目模样金人跨着一匹草黄色大马,自城内冲了出来。 “你们金人无义,我等要讨个公道!”那儒生样男子踏一步上前。 “公道?”头目冷冷一笑,“好,我这便给你!” 腰间突然抽出佩刀,“唰”径照那儒生头顶劈去。 “啊——”众人皆吃了一惊,未曾想到他一出手便要杀人。 “叮!”众人眼前一花,那头目佩刀已脱手而出,“笃”一声插在了门洞顶上砖墙之内,仅剩一个刀柄留在墙外。 那头目愣了一愣,看看自己挥刀的右手,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孟哥哥已飘然落至他的面前:“人家与你动嘴,你却与人家动刀子,未免太不公平。” “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大爷执行军务?”那头目见我与孟哥哥衣着鲜明,不敢随意处置。 “我不过行路之人,你这路不平,我便铲一铲,叫它好走些!”孟哥哥一仰头,毫不畏惧。 “好……”身后那些流民见有人替他们出头镇住了金兵,彩声雷动。 “如今乃是战时,似你这般鼓荡民心、乱我城防,可是杀头的罪名。”那头目恼羞成怒,“你若是行路之人,便只管行你的路,少管闲事!” “杀头?”孟哥哥笑笑,“你杀杀看啊——” “你!”那头目脸涨得通红,往腰间一摸,猛想起刀已飞到城门顶上,愈发尴尬,再顾不得其他,往身后一挥手,“将这两人与我拿下!若有反抗,杀无赦!” 身后十数名如狼似虎兵士手持兵刃正要往上扑,突然听到一声悠然长喝:“慢!” 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点沙哑,内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上权威,便是我听了,亦感觉难以抗拒。 此声一出,那头目与众兵士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再不敢动弹。 “来的什么人?竟有如此大的威势?”我心中暗道。 只见一人一马自城中缓缓行来。 “国师——”头目与兵士齐齐向来人躬身行礼。 那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行到孟哥哥面前。 这下看清了,来的乃是一名中年男子。仰削头发,结成两条垂肩小辫,面上一双极长的眯缝眼,却几乎没什么眉毛。衣着华贵,胯下一匹通体漆黑、皮毛好似缎子般的骏马。 “在下完颜狩,不知公子怎么称呼?”他竟向孟哥哥行了一礼。 见他客气,孟哥哥还了一礼:“在下孟古。” 他竟给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了个“古”字,与“骨”谐音。看来当年来人界他用的便是这个名字。 那人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光芒:“孟公子、这位姑娘,不知两位自何处来?又欲要往何处去?” “我们自西域花剌子模来,欲去往城中报恩寺礼佛。”孟哥哥回答,“谁知却遇见了恶狗挡道。” “哦,花剌子模,”完颜狩点点头,“两位勿要介意,请随我来。” 见完颜狩对我们如此礼遇,那小头目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在城外搭个粥棚,每日施粥!”完颜狩经过他身旁,轻声说了句。 “是,是!”那头目连连点头,将缰绳塞至孟哥哥手中,他竟要孟哥哥骑他那马。 “那寺便在城南,片刻即可到达。”完颜狩看我们一眼,笑了笑,“他这处没有其他战马,只好委屈两位了。” 他是要孟哥哥与我同骑,同骑便同骑,只他为何要笑? 进了长安才发现,这城与我们所想不太一样,四处尘土飞扬,看来竟颇为萧条。 “家父曾到过花剌子模,经常向我说起葫芦河的富饶美丽。”一边走,完颜狩一边同我们聊天,“可远非这京兆所能比。” 看来他以为花剌子模是我们的家乡,想夸赞一番,我们只能客气地笑笑。 “我的父亲却告诉我,东土才是物华天宝,有生之年定要去看一看。”孟哥哥竟将哈喇先的话搬了出来,还说得十分认真。 “哈哈哈……”完颜狩哈哈大笑,“两位若有闲暇,来我们中都吧,完颜狩陪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物华天宝。这京兆如今已是明日黄花,除了几座佛塔,再无什么入得了眼的东西。” 那报恩寺果然距城门极近,几个拐弯便已到达。 “便是此处!”完颜狩下马,“两位可以自行活动了。” 他又行至孟哥哥面前,自腰间取出一块腰牌:“这是我的腰牌,金国境内通行无阻,赠与两位,日后行动亦可方便些。” 这完颜狩看来十分随和仗义,与我们不过萍水相逢,竟愿如此帮我们。 孟哥哥有些意外:“完颜公子……” “完颜狩与两位一见如故,孟公子不必客气。”完颜狩又翻身上马,“完颜狩军务在身,今日陪两位只到此处,日后有缘定会相见。” 转身要走,却又停下:“这位姑娘,你背上那杖可能借我看一眼?” 他说的应当是那龙角。我连忙取下,递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接过,眯起眼睛细细看了片刻,又将那杖还我。 见我满脸疑惑,完颜狩笑了:“在下有收藏之癖,其中一项便是古杖。方才偶然看见姑娘身后负着此杖,觉得十分与众不同,所以借来看看。” “那完颜公子可有看出什么?”我仰头问道。 “此乃一支年代十分久远之骨杖——至于是何骨,恕在下眼拙,却并未看出来。”完颜狩又是一笑,“还请姑娘指教。” “哦,”不知为何,那杖中突然传来一股力量,叫我瞬间改了口风,“此杖我无意间得到,对它亦是一无所知。还是今日听完颜公子说,方才知道它原是一支骨杖。” 见我如此说,完颜狩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点点头:“两位若来中都,我可以请两位看看我收藏的各式古杖。今日就此别过!”转身打马去了。 “他方才要我们同骑之时,为何要笑?”我心中还是疑虑。 “我看那大宋女子,礼防甚严。他要我们同骑,只怕亦是试探,看我们是否真是自西域而来。”孟哥哥想了一想,“只这腰牌,若真如他所说那般管用,日后倒真是便利了。” 原来如此,这完颜狩看来是个精细之人。 我与孟哥哥回身,往那报恩寺行去。那寺虽还在,却亦是十分破败。与广教寺不同的,这寺里总算有些僧人。 我们在门口说话,早有小和尚报与管事的,竟有两名僧人站在山门外迎接。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合十问讯,“不知两位施主自何而来,光临敝寺有何见教?” 应当是见到完颜狩这样一位金国贵胄陪同前来,生怕得罪了我们,赶紧问明来意。 “我们自花剌子模来,专程来贵寺瞻仰三藏法师遗风的。”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远道而来,实在难得,实在难得,小寺蓬荜生辉,这边请——”为首僧人躬身将我们请入寺内。 “等等,”孟哥哥寻了一圈,找到寺门内一个写有“广种福田”满是灰尘的木箱,取了一大块黄金,“扑通”一声投了进去。回身再看时,那僧人眉开眼笑、对我们益发恭敬。 “法师,我们想先在这寺内自行转转,不知可否?”看孟哥哥脸色,应是讨厌那僧人跟在身后。 “阿弥陀佛,”那僧人倒十分识趣,“当然可以!小僧便在那边僧寮之中,两位施主,若有需要,请随时召唤,随时召唤!” 第十七章皮肉 在寺中转得一圈,果然如完颜狩所说,除了那佛塔硬挣不倒,四处皆是残破不堪。 “法师,”孟哥哥冲僧寮一声招呼。 那僧人忙不迭行了过来:“小僧元通,施主有何吩咐?” “元通师父,想请您帮忙看个东西。”孟哥哥取出那钵。 元通小心翼翼接过,看了半日,摇了摇头。 “多谢师父!”孟哥哥原没指望他能看出什么,将钵收好,转身要走。 “阿弥陀佛,施主,抱歉。您这钵乃是前朝旧物,铁芯范铸,报恩寺中我并未见过。”见孟哥哥要走,那僧人似乎有些愧疚,小声说了句。 他竟能说出这钵的工艺,孟哥哥与我皆吃了一惊:这僧人看似油嘴滑舌俗不可耐,竟有几分本事。 “元通师父,报恩寺中你未曾见过,莫非在其他地方你却见过?”我连忙追问。 “阿弥陀佛,”僧人行了一礼,“小僧年少时曾在文华寺修行过数年,倒是文华寺中一尊五足香炉与它的工艺颇为近似。” “只是……”僧人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孟哥哥以为他有意卖关子,取出一袋金银,“通”掷入门后那木箱。 僧人看孟哥哥脸色,知道是误会自己了,却也不辩解,只小声说:“阿弥陀佛,文华寺只怕早已经毁于兵燹,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元通师父,在与不在皆是无妨,我们只是问问。”我白了一眼孟哥哥。 “阿弥陀佛,”僧人合十行礼,“乱世之中,有寺可传法,有僧能渡人,便是无上菩提。还请两位施主多保重,多保重!” // 辞了元通,我与孟哥哥径奔文华寺。 那寺在长安城北二百余里,沿途皆是交战之地。 我们持了完颜狩那腰牌,只拣打着金国旗号的营寨行去,果然一路畅通无阻,次日一早便来至文华山下。但见松风溶溶,龙吟细细,果然一处宝地。 循着进山石径,我们竟毫不费力便寻到了那寺。可惜果如元通所言,寺院早被兵火焚毁,仅余一地残垣。倒是寺后一泓飞瀑,飞晶溅玉,奔流不息。十数颗劲松,棵棵笔直,立于石上,端若植笔,气势慑人。 “苗兮,你来看!”孟哥哥来至松林后的山崖之旁,拨开败枝枯草,竟现出一个洞口。下至洞中,方才发现这乃是一条回廊,廊内竟有大大小小数个石窟。石窟之中,凿有佛像,可惜破损严重,面目皆已模糊不清。 转了一圈,并无什么特别发现,我与孟哥哥皆有些失望。 正欲离去,突然,空中隐隐传来“嗡嗡”鸣声。仔细一听,那鸣声竟是我背囊中那钵发出。 “奇怪,”我取出那钵,在廊间来回行走,行至左侧第一间石窟之时,那鸣声最盛。 进到石窟之中,那窟中却是一尊坐像,头颅已损毁,亦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我与孟哥哥将那窟中各处皆细细察看一番,又将那坐像来来回回摸索了数遍,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不对,这石窟之中一定藏有什么秘密。”孟哥哥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着那钵来回看。 “孟哥哥,你可有发现这佛像有什么不对之处?”看见孟哥哥托钵的模样,我猛然发现那佛像有一处极不自然。 孟哥哥看我一眼,又看看那佛像,摇了摇头。 “你看他,右手单掌立在胸前,左手却朝天平放在双膝之上……” “你是说,他的左手之中应该有一样东西?!”孟哥哥一拍膝盖,翻身爬起,将那钵塞至佛像左手之上。“叮”钵底发出一声脆响,那佛像的左手内竟好似安装了磁石,吸住了铜钵内的铁芯,佛像的每一根指头皆紧紧扣住了那钵。 我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眼睁睁看着那佛像,一盏茶、一炷香……直到眼睛发酸、呼吸不畅,却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有一个声音在渐渐变弱——那是石窟外的水流之声。 我一跃而出,这才发现,那瀑已变得极细,露出瀑后山崖。山崖之上,赫然现出一扇石门。 当年造这机关之人,真是心思缜密。 那石门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呢?我还未想得明白,身后一物已“嗖”一声激射而出。是那杖,它化身一道白光,闪入门后。 孟哥哥随即跃出,我不再犹豫,紧随在他身后,也跃了进去。 石门之后,乃是一间石室。 那杖静静悬浮在半空之中,放出点点微光。杖头所指,却是一张石床。石床之上,静静躺着一具残骸。 不,说得准确一点,是躺着一堆皮肉,因为——没有骸骨。 我去!千里迢迢,将我们引至这文华寺,竟是要我们来看这一堆皮肉? “苗兮,”孟哥哥竟上前摸了摸,“这肉身竟好似是我们的皮相一般,还有弹性。” 我可不想去碰他。只可惜石室之内,再无他物。 “这莫非便是三藏法师的遗骸?并非如传闻中所说被烧成了灰烬?”孟哥哥盯着那皮肉看了半天,“却有些奇怪,为何只有一堆皮肉?骨骸呢?” 不知为何,他这一问,我脑中突然便现出端相寺中那金色骸骨。 “孟哥哥,你说,会不会是端相寺中那……” 我话音未落,孟哥哥一拍巴掌:“你说那金色骨骸?细想想,还真有可能!” 那杖突然放出豪光,落入我手中,发出“轰——轰——”鸣声,似在催促。 “它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带我们飞走。”我不解其意,只是胡乱猜测。那杖上的光芒愈发耀眼,闪闪烁烁竟好似点头。 “那它缘何不直接飞走,还在等待什么?”孟哥哥在一旁有些疑惑。 那杖竟将我拉至石床之前,杖头指着那堆皮肉。 “你要我将他带上?”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杖光芒明灭,竟真是此意。见我不愿动手,孟哥哥将那皮肉一卷,轻轻一折,塞进了随身包袱。 “走吧!”孟哥哥抓住我的手。 “嚓——”那杖又绽放出大日般强光,我仓促间连忙闭眼。再睁眼时,已在端相寺那灵泉之畔。 那杖化为小鱼,再次跃入灵泉之中,“咕咚咕咚”上下翻腾、一路狂饮。看来它带着我们如此穿梭,消耗亦是十分巨大。只是为何今日它会变得如此亢奋,当初我们要从花剌子模回到东土之时,他却又是那般萎靡,莫非瀚海中那一击真是将它击晕了?还是说受了那石室中皮肉的刺激? 我无暇细想,既然来至这端相寺取那骨骸,总得先有个计划。 “藏经楼已毁,穷推那老家伙定是将那骨骸作了转移,首先却是要搞清那骨骸如今藏在何处。”孟哥哥背着手,一边围着那灵泉转圈,一边同我说话。 “嗯!” “这杖自这灵泉中脱身,想必穷推也已经知道。对我们髅族来说,这灵泉可是个复灵的好地方。而你那‘十方供奉’也正适合在此处施展。” “孟哥哥,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将他诱至这灵泉,在此处将他击败。” 孟哥哥并不回答,只在那里转圈:“他那‘裂骨罗’却有几分难对付,还有他那坐骑骨猿,只怕也已经痊愈。” 他突然停了下来,往泉眼中努了努嘴:“对了,你说当日这棍子曾将他击伤?” “嗯。这杖曾设下守护法阵,他们不敢靠近。” “好!”孟哥哥又开始转圈,“如此我们便多了一个帮手。而今之计,只须设法找到那金色骨骸,再将穷推引至这泉边便是。” “扑……”竟是那杖跃出了泉眼,半空中闪耀寒光。 它是在示警?! “嘘……”我与孟哥哥一闪身,隐入了泉边的黑暗之中。 一条人影飘然落下,直奔那泉眼。看他身形干瘦,披着袈裟,并非穷推。待他转过身来,我才看清,来的竟是那老方丈。 更令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在泉边盘腿坐下,开始吐纳,头顶隐隐现出金光。他竟是天族! 我回身看看孟哥哥,他眼睛瞪得老大,看来与我一样,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怪不得穷推说过,这端相寺不一般。 “出来吧!”那方丈双眼一睁,金光四射,“既然已经见到老衲的本来面目,你们也没什么好藏的了。” 他竟早就探知到我与孟哥哥的存在,只是佯装不知,趁机将自身灵力回满,这份实力与心机绝不容小觑。 孟哥哥一步步行了出去,我紧紧随在他身后。 “又是你们?!”那方丈摇了摇头,“穷推这老东西,还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话音未落,他已来至我们面前,轻轻伸出一只右手,手中金光闪耀,竟好似有一只小轮在转动。 “苗兮,躲开!”孟哥哥好像识得这技能,将我往身后一推,“骸灵壁!” 骸灵壁尚未释放完成,便被那方丈轻轻一挥,击成了飞尘。 他的手掌却依然缓缓落下。掌中那轮愈来愈大,转得愈来愈快,光芒也愈来愈炽,半空中如同一**日停在孟哥哥头顶。 再看孟哥哥,竟好似完全无法躲避,也再没有力量还击,在他眼中我第一次看见了——恐惧。 这老头是什么鬼? 我正要往上冲,却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场上的局面瞬间起了变化。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