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象外之证》 并蒂-1 “……雨来了,雀儿逃,园里的花儿也谢了。萧萧萧萧萧萧萧萧,落叶飘,秋天天气真萧条。”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唱着儿歌,扬着头,笑盈盈地等待妈妈的夸奖。 倪楠坐在长椅上,双手拄着榆木拐杖,头落在手背上:是啊,台北的秋天又来了,空气都是凉的,但这种凉跟北平真不一样啊,是浮在皮肤上的……诶?手上的老年斑似乎又多了。 倪楠身后是白色的病房,里面的收音机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是蒋总统的“双十节”讲话,节奏显得磕磕绊绊。 夕阳隔着基隆河边的草地与河面,落在对岸的眷村平房上。台北不是我的家,倪楠固执地认为。 倪楠十九岁那年,北京已是北平。记忆里,那座城市满眼都是深红的墙、灰色的房;在成千上万的俊美建筑里,弥漫着人间烟火,发生着悲欢离合。台北没人知道现在的北京是什么样子,或许早已物是人非,然而,那个灰砖小楼却是独一无二的,永存在倪楠的记忆里——那就是象外书店。大表哥在三楼平台上正给燕大的某个女生写信;安北缠着清水,想问出事件的真相,而清水却在专心地为新书做目录;张小冬和倪楠晒着太阳,吃着新上市的郎家园枣子。 倪楠留恋象外书店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是那个常常熄火的德国造旧煤炉…… 第一件事 并蒂 1 公元1929年,那年的“双十节”的第二天是重阳节,北平的天空遥远而湛蓝,日头照在树叶子上,浮光跃金,晃得人睁不开眼,化了人们的心。 然而,位于东四的北平市地方法院第二刑庭却涌动着令人绝望的空气,这里正在公开审理轰动北平的“陈吉涉嫌入室盗窃并杀害北平外一区粮食局副局长杜明为”案。 主控检察官正朗声宣读立场:“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陈吉,男,二十一岁,于晚九时左右,携刀来到小营房附近,欲行窃。彼时,北平外一区粮食局副局长杜明为,男,五十一岁,家住位于小营房的杜公馆。当晚只其一人在家。陈吉潜入公馆行窃,被杜明为察觉。陈吉见事发,为掩盖罪行,抽刀杀害杜明为……基于北平市警察局刑事科提交的匕首、刀柄指纹、脚印复刻等证据,检察处认为陈吉盗窃并杀害杜明为一案犯罪事实清晰,请刑庭根据民国十七年颁布的《中华民国刑法》,就犯罪嫌疑人陈吉所犯之罪行给予裁决。” “检察处还有没有新的证据递交?”法官问道。 “检察处没有新证据递交。” 法官戴上白手套,拿起托盘上的一把匕首,问道:“被告之代理律师张清水,你对检察处提供的证据真实性是否认可?所证事实是否认可?” “证据的真实性认可,所证事实不认可。”一个青年***起身,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褂,留着清爽的短发,五官棱角分明,有如刀塑,表情坚毅,眼神透着一丝冷峻,定定地看向前方,不知道是在凝视法官稀疏的头发还是法官身后的中山先生画像。 法官向下拉了拉老花镜,有些错愕地看着那个男人,“张清水,请陈述你的观点。” “我的当事人陈吉承认该匕首为其所有,承认受害人肩膀刀伤为其所为;根据警方提交的验尸报告,我方亦承认至受害人殒命的凶器为该匕首。故我方对检察处提交的现场凶器的真实性认可。”清水说,“但是,陈吉不承认受害人后背的致命伤为其所为,且法理充分。故我方对检察处所证事实不认可。” 检察官站起身,笑着说:“根据法医鉴定,受害人后背的致命伤正是把刀所为。难道,还有第二个人捡起了这把刀刺穿了受害人的心脏?” “我同意检察官的猜测。”清水扭过头看了检察官一眼。这个侧脸,是坐在旁听席的《北实报》记者倪楠第一次看到张清水。 检察官有些失措,愠怒道:“这不是我的猜测!” 法官喝止检察官:“请检察官注意在法庭的言语之严谨。” 检察官说:“根据警方提供的第一次审问记录,陈吉在被捕后对持刀伤人供认不讳,后畏于我民国法典之威严翻供。请法院认真考虑陈吉的认罪情节。” 清水站起身:“我的当事人陈吉始终承认:在盗窃被发现时,确实持刀划伤了受害人——他最初也是以为自己慌乱中的那一刀,致使杜明为死亡;当他在得知被害人最终死于心脏刺穿时,便明确否认了这一刀致命伤为其所为——这与之前他的供认并不存在客观事实之冲突。” “以一把匕首作为孤证来证案,是不是有些无力?”清水说着,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刀,秋阳映在刀刃上,晃到了倪楠的眼睛。 检察官慌忙站起身,黑色的檐帽歪到一边。法官身子微微一抖,故作镇定道:“张清水,你要做什么?” 清水一笑,持刀走到被告席,法警没有上前阻止,反而退后了两步。清水快速地将刀递给陈吉,刀却应声落地。枯瘦的陈吉双手颤抖着,头颤巍巍地左右晃动,嘴巴微微张开,流着涎水,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茫然地看着清水。 “张清水,你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愕道。 “陈吉嗜大烟一年有余,”清水道,“当日,他身无毒资,遂生偷窃之念。那时的他与此时一样,毒瘾发作,精神萎靡,四肢麻木,意识不清。在盗窃过程中,被杜明为发现,慌乱中用随身携带的刀划伤了杜明为。但是,大家也看到了,出现断毒反应的他,连持刀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大力刺穿杜明为的心脏?” “反对!被告律师试图引导刑庭做出推测!”检察官站起身,“吸食**者在毒瘾发作时,除了张清水刚刚陈述的躯体症状外,还有更严重的精神症状,如狂躁、偏执,严重者即会毁物、伤人。我们无法评估当时的陈吉的精神状态。” 检察官狠狠地看了清水一眼:“被告律师试图以今日之状况,对当日情形做出不客观的推测!” “反对有效。”法官说。“张清水,你是否认可检察处提出的反对观点?” 清水沉默一会儿,道:“认可。” “我,我,我没有杀人!那一刀不是我干的!”陈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让我见,让我见见我爹!” “肃静!”法官站起身:“被告律师有新的证据提供吗?” 倪楠通过清水的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他缓缓回到桌前,说:“没有了。” 法官正了正衣襟,朗声道:“鉴于……” “等等!”——突然,刑庭大门被推开,秋阳为这个闯入者勾勒了金黄的亮边。那是一个留着花白的络腮胡须的男人,快步走进审判庭,站在旁听席围栏外亮声说道:“我是被告次席律师贾孝全。我们有新证据即将收集,申请刑庭休庭。” “反对!”检察官猛地站起身,“我们有理由相信:被告一方无法递交新的证据。” 清水起身道:“那么,请说出你的理由。” “我……”检察官随口一言被清水抓住,语塞半晌。 法官对着检察官失望地摇摇头,沉思片刻,又看了看清水,说道:“休庭两日,两日后如被告无法提交新的证据,刑庭将根据现有证据恳请陪审团做出裁定。我要特别对陪审团讲的是:这是民国首年尝试陪审制度,请你们明了肩上的责任,不要因一时疏忽或一己之私而背上历史性的罪责。” 随后,法官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匕首,说道:“法警!过来把那把刀没收了!负责安全验证的法警……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法官大人,张律师,张律师……”陈吉艰难地站起身,嘴角流着口水说:“让我,我再见见我爹。” 清水走过去握了握陈吉沾满口水的手,说道:“莫怕。” 那个自称次席律师的贾孝全隔着木栅栏在旁听席问清水:“要不要改一改诉讼请求?以过失杀人罪来为陈吉辩护?” 倪楠看到,这个叫张清水的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 并蒂-2 北平市地方法院第二刑庭宣布休庭的那个下午,作为《北实报》记者的倪楠与张小冬便一起去采访张清水。在倪楠记忆里的,那天满是耀眼的秋阳,蝉的鸣叫正消失在蓝天里,天儿好得仇人都会相亲相爱。 那天的倪楠穿了一件赭黄色的风衣,搭配了黑色的薄毛呢长裙,脚踩软软的黑色小皮靴,显得身材高挑秀美。倪楠是随为官的父亲从武昌来北平的。几年的北平生活让倪楠摆脱了对武昌的思念,也学会了吃羊肉大包子就瓣儿蒜,丑且有趣。只是那常常彻夜不归的父亲,让倪楠很为武昌的母亲们担心。 倪楠身边的张小冬是北平小妞儿,齐耳短发,很精神,圆圆的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镜”俏皮地看着你。她和倪楠都是《北实报》的记者,倪楠采写,小冬摄影。两人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念书时相识,之所以又相熟成为密友,却是缘于小冬话多。 那天的小冬上身穿月牙色的竹布褂和针织小衫,斜挎着一台伊卡相机,胸前勒出一道诱人的青春风光。 小冬家里房多,在这旧帝京的四九城儿星罗棋布。直到庭审结束,倪楠提议去象外书店采访的时候,小冬才迟疑地说:“这里……好像是我的一个家。” 在城北月牙胡同,一座青砖灰瓦的小楼矗立在街角。小楼的造型仿西式,二层之上有一个露台,露台上长满了藤蔓植物,让小楼看上去有了些恬静的气息。小楼有两扇暗红色的木质窗,一扇朝南,一扇朝西;店铺的门朝南,门框两侧刻着楷书的“礼乐家声远,诗书世泽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木牌匾,刻着北魏体的“象外”。门口摆放着两个小石鼓,小石鼓之上的墙上是黑色的日式壁灯。一个木质黑板上写着:“新到马可·奥勒留《沉思录》,欢迎选购。” 令倪楠和小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张清水丝毫没有接受采访的意愿,见到记者如同磁铁同极相斥。 不过,人生总有意外:张小冬是屋主。 “张小姐,房租不能涨了。”清水皱着眉,严肃地说,“我创办象外书店,也是勇担民族文化复兴之使命,旨在启发民智,慰藉民心,经过一年多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干赔钱了……” “好!不涨。”小冬不耐烦地打断清水,背过手去,胸前微微隆起,俏皮地看着他。 “这么快就答应了?”清水看上去有些失措,“我还想了一些说服你的话,你……要不要听下?” 小冬摆摆手,说:“房租不涨,但是,象外书店必须接受我们的采访,知无不言。” “你也说了,象外是一家书店。”清水说。 “一家书店,却代理了轰动北平的‘嗜毒者陈吉涉盗窃并杀害官员杜明为’案?”倪楠反问。 “这是一个偶然。”清水说。 “那就说说这个偶然。”倪楠说。 “哈哈哈哈!”忽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楼上传来,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欢迎两位漂亮的女记者前来采访!”只见贾孝全踢着皮鞋,从楼上冲下来,张开双臂,竟然想拥抱小冬,小冬笑着迎过去,一拳捶在他的肚皮上。“哦……”贾孝全闷哼一声,喷出的口水沫子粘在胡子上。 “大表哥……”清水扶着额头道。 后来倪楠知道,这位“人来熟”的“中年男人”叫贾孝全,是庭上那位自命的“次席律师”。他是张清水的大表哥,也是保定府人,与其精致的面容相左,大表哥的人生非常粗糙:他二十岁时因放荡不羁被父亲逐出家门,曾去日本短暂留学,后北漂十余载,又困顿十余载。清水去年前从日本回国,就是在大表哥的张罗下,在地安门月牙胡同开了这家名为“象外”的书店,一楼卖书,二楼起居。 倪楠不依不饶,对清水说:“陈吉涉嫌杀害杜明为一案已然轰动北平,媒体更是将陈吉描述为深夜嗜毒鬼,就这样一个人畏、人恨的犯罪嫌疑人,在检察处眼里更是铁板的罪犯,你们为什么要试图为他洗白?” “如果他不是真凶,又谈何铁板的罪犯?”清水没有正面回答倪楠,把几本书插入书架。 “你们又凭什么说他不是真凶呢?”倪楠问。 “我接了这个案子,就会充分相信自己的当事人。” 倪楠说:“你觉得,你有赢的机会吗?” “只要刑庭没有判决,我们就不会放弃。”清水说:“‘除了死亡,一切皆可补救。’” “塞万提斯?你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者吗?”倪楠话题一转,问道。 清水一怔,回答:“算是吧。” “可是,堂吉诃德四处碰壁。”倪楠说。 清水冷冷地说:“谢谢你的美好祝愿。” ——多少年后,倪楠回忆起与清水、大表哥的相遇,并不觉得美好。这样一个仇人都会相亲相爱的好天气,他们却像仇人一样对话。后来,倪楠问清水,为什么对采访那样抵触?清水说:中国的报纸充斥着明星、**、凶杀和虚假消息,讣告都不一定是真的。倪楠又问大表哥,你为什么对采访那么热情?大表哥说:记者,多么性感的职业啊。 再后来,倪楠才知道,清水对媒体的抵制是因为在日本时的一段经历,而这始终是深藏清水内心深处、无法触碰的。 最终,清水同意倪楠和小冬以小说的形式来刊载这一案件,这也是源于小冬的勒索和倪楠的坚持。民国十九年的十二月,《北实报》的副刊刊载了一篇名为《象外之证》的中篇小说,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最终成为了一个没有了边际的长篇小说。 象外书店的东面和北面的木制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房屋中间还放着三个大书架,空间略显拥挤,如有读者来,只能侧身选书。一张老榆木文案放在南窗下,秋阳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房间,明亮而温暖。房屋的西北角,距离书架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德国造八角煤炉,一支铁壶架在上面,悠悠地冒着水蒸汽。 “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倪楠问。 “除了找到真凶,别无他法。”清水淡淡地回答。 “找到真凶?”大表哥凑过来,错愕地看向清水,“清水,你只跟我讲,要在庭审处于劣势时,向刑庭表明去搜寻新的证据,可没有说要去抓人。而且,我们当初答应陈家老爷子,只是为他儿子辩护,也没答应他去缉拿真凶啊……你可要知道,凶手可是杀过人的,我这身子骨儿弱,就不去了……” 这个刚刚认识的中年男人一长串的牢骚,让小冬忍俊不禁。她斜眼看着大表哥,笑着对清水说:“你大表哥在拖你后腿了。” 大表哥忙道:“嘿!我退出,是在帮助张清水提高。” 倪楠没有追问缉拿真凶的事情,而是问清水:“你凭什么认为陈吉就不是真凶?” “反复地还原案件是不断接近真相的途径。”清水思索片刻,说道:“根据陈吉供述、北平市警察局刑事科搜查的现场证据清单,我还原的事件过程大概应该是这样的:八月二十五日晚,陈吉毒瘾发作,于晚九时左右,携刀来到小营房附近随机行窃。彼时,杜公馆内只有杜明为一人在家。案卷显示:杜明为家庭背景简单,仅有一子在南京供职,当晚其妻、妾在陪同另一长官夫人打牌。杜明为有早睡早起的习惯,遂很早熄灯入寝。陈吉见杜公馆无灯,以为无人,故潜入杜宅行窃。杜明为年长,睡眠易警醒,陈吉行窃声响,惊醒杜明为。杜明为却并未报警,亦没有喊叫,而是悄然至陈吉身后,抽出手枪指向他……” 清水说着,把大表哥厚实的身子拧到一边,用手比成枪的样子指向他的后背。继续说道:“陈吉供述,他毒瘾发作,行为慌乱,当察觉被人发现,便回身抽刀抵抗,自知刺伤了杜明为,后经证实那一刀确实划伤了杜明为的右上臂,陈吉持刀无力,刀因惯性随之甩到一旁。随后,陈吉慌乱地逃下楼。他后来回忆说,听到杜明为骂了一句:‘小王八羔子……’” “杜明为没有开枪?”倪楠问道。 清水摇摇头:“我们假设陈吉供述真实。杜明为行伍出身,曾参加多次军阀间的混战,面对陈吉时没有喊叫报警,而是抽枪自卫,证明他是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来扣动扳机;但他在骂了一声之后,却没有开枪,我推测他那时已经遭受了致命袭击。” “你为什么要建立在陈吉供述真实的基础上推断?”小冬摸着下巴,像个男人一样严肃地问。 “因我推论得出杜明为的致命伤绝非陈吉所为,基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信赖他的其余大部分供词。”清水说,“从北平市警察局刑事科调取的现场勘验记录分析:致命伤是匕首从死者的后背左侧斜斜地刺入心脏的,行凶者应是从死者后面发起的袭击,且是左利者,而陈吉不是;验尸报告显示:刀是深深地插入了死者身体,直达心脏。我们知道,刀在刚刺入人体时,人体的肌肉会因外物的入侵,而紧张变硬,刺不进去。凶手那时应该非常冷静且决绝,他以左手握刀,把身体的力量放在右手这边,并把右手掌放在刀柄上,然后用力一按,左手的刀才会完整地刺入人体。” 清水扭过大表哥的身子,右手摁在左手上,演示道:“这一刀是在行凶者非常冷静的情况下,一气呵成完成的。彼时,杜明为有枪,处在冲突中的陈吉根本没机会绕到杜明为身后,再做出以上动作,我推断,这一刀是杜明为在陈吉逃脱时,遇到了未知突袭,一刀致命。” “刀柄上只有陈吉的指纹,怎么解释?”小冬问。 清水摇摇头:“那把刀的刀柄被粗糙的麻绳缠着,警方未必能从刀柄上提取到完整的指纹。”清水用手沾了沾印泥,摸了摸桌上的粗糙纸张,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指纹,说道:“就像这样。” 倪楠沉思片刻道:“你想到的,北平警察局和检察处也一定会想到吧?他们为什么还坚持陈吉为真凶?” “案发第二天,警察很快通过邻居的回忆和那把现场发现的匕首锁定了陈吉。警察到时,陈吉断毒,意识模糊,以为自己的那一刀,造成了杜明为的死亡,故供认不讳。”清水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些官员,一旦有人招供,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结案。” “呜呜……”这时,架在德国八角煤炉上的铁壶发出水开的啼鸣。象外书店的门外,暗夜降至,白天还秋阳温暖,此时已秋风萧萧,一场秋雨在铁灰色的天空酝酿着。 倪楠和小冬从象外书店坐着人力车回家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雨丝。北平还是老样子,人们也都是老样子,一切看起来都是老样子,但对于倪楠来讲,似乎一切都变了。因为负责罪案的记者离职,使倪楠意外推开了一扇门,而门外是对于一个十九岁女生来讲从未认识的世界。 并蒂-3 第二天清晨,处于睡眠中的北平,与白天的风情截然不同,晴日里辉煌的皇家建筑被薄雾蒙上一层灰纱,给人冰凉生硬的感觉。路上有一夜秋雨留下的水洼,反射着朝阳的光芒。 一辆自行车自西向东驶来,颠簸在石板路上。骑车的男人将大褂的下摆勒在腰间,漏出黑棉绒裤子。自行车后面坐着一位窈窕的女郎,戴着黑色的蓓蕾帽,穿着赭黄色的风衣,一条黑白格的绒裤,裤脚塞进高腰的小羊皮靴子里,显得非常干练。 坑洼的石板路令自行车一阵颠簸,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男人岔开脚,停住自行车,道:“让你搂住我的腰的。” 女子摘下自己的围脖,绕过男人的腰,紧紧一勒,男人闷哼了一声。女子握住围脖两端,坐到自行车后座,对男人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男人狠狠蹬了一脚自行车,说:“只有过不完的坎儿。”说着,自行车又是一阵颠簸。 女子是倪楠,男人是清水。之前一天,倪楠坚持要跟清水一起去现场,清水不情愿,无奈地说:“六点半,你能起床就来。”结果,清水在次日五点半就被叩门声叫醒。 “我问你,”倪楠坐在自行车后座,不客气地问道,“象外是一家书店,为什么做起了律师的业务?” “象外书店在月牙胡同69号,而月牙胡同的96号是一家律师事务所。那天早上,我看到一个老人蜷缩在我的门前……”清水娓娓道来。 “哦。” “吱……”自行车终于停在数栋东欧风格的小洋楼前,楼群被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掩映着,安静秀美——这里就是小营房。 前清时,北京城是不允许盖二层以上的楼房的,所以全城尽数坡面的平房,放眼望去,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煞是壮观。民国初立之时,小营房的这片区域被北洋**圈了起来盖房,不久就立起了几栋东欧风格的小洋楼。新式官员终于有了新式的家。 “这是你第几次来这里?”倪楠问道。 “第一次。” “第一次?” 清水点点头:“陈吉的父亲找到象外书店的时候,距离开庭只有三天时间了,陈家没多少钱,更没有律师愿意为你们媒体命名的‘嗜毒鬼’辩护。我接手以后,就跟大表哥,见了陈吉一面;随后去北平市警察局、检察处翻阅了案宗,从材料里推理真相,寻找突破口。还没有来得及到现场侦看,就开庭了。” “‘你们媒体’?你似乎对报馆的意见很大?”倪楠笑着说,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时间这么紧张,你们根本没有时间做充分准备,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我们或许是陈父最后的希望了,”清水说,“你们只是看到了一个吸毒者丑陋的样子,你们却不知道这背后的隐情,就盲目地与检察处一起做出了舆论宣判……当我们看了检察处的报告,在逻辑上发现了诸多可逆错误。” “哦……休庭!”倪楠走到清水身前,挡住清水说道,“昨天的开庭,你们根本没有可能推翻检察处的证据,你们的目的就是以休庭赢取时间!” 清水笑了笑,没有否认。 “你不是一个书店老板,”倪楠定定地看着清水,问道,“对吗?” 清水摇了摇头,“目前,我是陈吉的辩护律师。” “我有的是时间来调查你。”倪楠扬了扬下巴,却不再追问;又提醒清水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现场也被警察反复搜查,应该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了。” “只有在现场,才会激发还原案件的想象力。”清水说,“根据警方记录,案发次日,这里被警方彻底搜查,对王氏和冯氏及目击证人录过口供,傍晚另一组警察逮捕到陈吉;再次日,杜明为的正室王氏赴南京投奔杜明为的儿子——杜景春,妾冯氏投奔了昌平的远亲,这栋房子没有人再居住。所以,现场不会造成破坏,应该还有细节会被发现。” 清水掏出一把挂锁钥匙,插进锁孔。 “你哪里来的钥匙?”倪楠问。 “给我一根头发,我可以打开北平的任何一把锁。”清水淡淡地说。 五分钟后,任清水如何扳动钥匙,挂锁纹丝不动。倪楠双臂抱在胸前,笑着看着清水的窘态。 清水拔出钥匙,仔细看了看,尴尬地笑了笑,“这是书店的钥匙。”说完从口袋里另外取出一把,轻松打开了挂锁。 “咳,”大概是清水想打破尴尬地气氛,说道,“查阅警方记录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杜明为的儿子杜景春作为独子,在父亲出事后,没有回家奔丧,反而是杜明为的妻子、杜景春的母亲——王氏在事发第三天就去了南京,临行前,将治丧的事宜完全交给了区粮食局的治丧委员会办理;冯氏则匆匆投奔了昌平的亲戚……” “是有蹊跷。”倪楠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清水道:“这种家庭感情……何其淡漠?” 不待倪楠说话,清水继续说道:“日本犯罪情报课有一项统计:杀人案件中,有一多半是亲人所为;因为相对于外人,亲人之间更容易产生矛盾。” 倪楠说:“你觉得杜明为的家人有嫌疑?” 清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在推演案件时,我发觉,杀死杜明为,绝不是一个偶然的激情杀人,行凶者行动干脆利落,是在执行一套精密的杀人计划……凶手有职业杀手的素养,在现场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作案痕迹。陈吉的出现大概在行凶者计划之外,但这却给了真凶提供了一个脱罪的可能。” “杜明为遇害后,杜家人的反常表现,让你觉得……”倪楠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杜景春一直在南京,两个妻子都在外面打麻将——都有不在场证明”。 清水“嗯”了一声。 两人走进院子,阴冷死寂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了倪楠,使倪楠对这个院子产生了浓浓的厌恶感。 清水大概看出了倪楠的不适,说道:“里面不会有死尸了。” 倪楠耸耸肩说:“不。可是,这里不久前,一个人就被刺死了。大概,我只是有些厌恶死亡吧。” “死亡,对于活着的人都会有些厌恶的情绪。”清水回身对倪楠说。 倪楠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但正因为‘死’,我们才应该对‘生’胸怀积极的情绪,不是吗?”一双清透的眼睛看了看清水。 清水在那个瞬间,猛然发觉这个昨天才刚刚闯入自己生活的女生,看上去是一个追求极致的记者,貌似有着透支不完的勇气和耐力,但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大女孩。 倪楠快步走进院子,回头说道:“你还在等什么,一个大男人,不要看上去像我的宠物一样。” 清水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 院子不大,只有三十多平米,花池里栽种了冬青和蔷薇科的植物。此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多个月,没有了主人的打理,加之秋意渐浓,植物干枯的枝丫看上去生长得有些随意。 两人推门进去,很快陷落在房屋的昏暗中,屋里有旧旧的烟草味,气氛阴冷而空洞。 清水环视四周,这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的家庭布设,一个美式的咖啡色单人皮沙发,褶皱处显示出主人经常坐的位置,旁边精美的座钟已经停摆,显得死气沉沉;在一张精致的柚木桌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相框,相框中是杜明为与妻妾的合影和一些郊游照……一张青年的半身照引起了倪楠的注意:青年人穿着一身中山装,因是黑白照片,无法判断衣服颜色,但能看出是浅色的;他相貌俊朗,左胸前佩戴着国民党党徽和一支钢笔,眼神凝视前方。倪楠戴上薄薄的黑色棉手套,拿起照片,指着照片右下角一行小字道:“蛮帅的。他是杜明为的儿子——杜景春。” 清水凑到倪楠一旁,道:“你看地上的花是彼岸花,还有后面的图书馆……可以看出这是在南方某个院校拍摄的,”清水继续看着其他照片,像自言自语般说道:“这里,没有杜景春与杜明为、母亲王氏、小妈冯氏的同框照片,看来他们很少相处。” 清水又拿起桌上的另外一个相框,凑到杜景春的相框对比着,问倪楠:“你有没有发觉杜景春的相框有些不一样?” “除了花纹和漆色,应该是同一种材质,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看,这里有一道裂缝,”清水指着杜景春的相框说道,“从木材的稳定性分析,这个相框应是采用南榆木制作的,而其他相框都是北方的老榆木制作的。” “有什么不一样?” “南方湿度高于北方,因北方冬季干燥且有炉火,南方木材到北方来需要脱水,因脱水收缩而造成南榆木开裂变形的系数要高于这些北方老榆木。”清水举起自己手里的相框说道,“你看,我手里的相框,还有其他相框都是北方老榆木制作的。北方老榆木因是房梁木头,自然条件下得到长时间的干燥,虽然遇到冬天炭火也收缩,但是系数不大,变型几率低。据此,北方的匠人一般不会选择使用南榆木制作物件……” “这说明,”清水继续说,“这里唯一一张杜景春的照片,也是在南方拍摄、冲洗、裱进相框之后送来北平的——由此可证,杜景春极少与北平的家有互动。” “张清水,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在揣测杜明为的家人。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当没有足够的证据时,人们就喜欢用人格摧毁来进行推理,”倪楠说道,“比如,亲生儿子没有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没有表达出强烈的情绪,就由此推断该子有弑父的可能。这是不公平的。你应该把嫌疑人的范围从这个家拓展出去。” 倪楠顿了顿,继续说道:“即使父子不睦,杜景春尚与其生母王氏有母子情分,他还是寄了或者带了照片回来,杜明为还摆在显著的位置,两人应还有父子之情,想来不会有关乎生死的恩怨。” “我们总要有一个合理嫌疑人,”清水似乎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指着照片的右下角说道:“你看,拍摄时间是民国十四年十一月,已是五年之前,你在这里发现更新的照片了吗……”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起,屋外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一股阴冷的空气倏忽而入,仿佛有人凑到倪楠的耳边轻轻地喘息,令倪楠心头一紧。 倪楠猛回身,抬头看到在楼梯转弯处有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夸张的军服,直愣愣地俯视着她和清水! 并蒂-4 “啊!”倪楠轻呼一声,向清水挪了一步,险些倒在清水怀里。发丝撩拨在清水脸上,痒痒的,淡淡的茉莉花香钻进清水的鼻孔。 “没事,”清水笑着说,“只是画像。” 那幅画像色调冷峻,在阴冷的房间里显得非常逼真。画面上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军服侧身坐着,胸前挂满着勋章,一只胳膊架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拎着白手套,姿态威严。他的面目严厉,八字胡须被画的非常刚硬,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透过画布,瞪视着清水和倪楠。 “是杜明为,虽然瘦削,却很结实。”清水说。 “诶?” “我看过他尸检的照片。”清水笑着说,“照片上他那胸大肌、肱二头肌和腹肌都证明那是一具健康的尸体。” 倪楠把食指凑到唇前:“不要调侃逝者,我们可是在他的家里。” “上楼看看吧。”清水努努嘴说。 木制楼梯很简约,倪楠和清水缓步而上,梯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清水突然停住了脚步。倪楠问道:“怎么了?” “没事。”清水说,又问倪楠:“刚刚我们走了多少级楼梯?” 倪楠诧异地摇摇头。 “二十阶。”清水说,“侦查时,要注意每一个细节。” “可是,多少阶楼梯跟案子有关系吗?”倪楠问道。 清水一窘,“好像没什么关系。” 二楼正对楼梯的房间是杜明为的书房,没有门,包着实木的门框,是半开放式的。书房里并没有很多书籍,檀香木的博古架显得空空荡荡,反而一幅笔法粗放的书法作品挂在非常醒目的位置。倪楠读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明为书於北京。” “是李白的《清平调》,”清水道,“倪记者,你有没有觉得这幅字有些突兀?” 倪楠环视四周说道:“杜明为是行伍出身,我昨晚看了他的材料,他应非儒将——这空荡荡的书房也佐证了这一点。这幅字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清水点点头说:“这幅字造诣不高,笔法粗放,然而草莽的笔法却写了一幅浓情蜜意的《清平调》,香脂气力透纸背,甚至有些轻浮。” 倪楠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猜测,这幅字应是杜明为为某个女人所书,”清水说道,“这幅字言辞中表达的爱意非常直白,与杜明为的性格反差巨大,却被挂在书房的显要位置,可见此女子在杜明为心中的位置。” 倪楠点点头,“以杜明为的性格,应该挂‘壮志饥餐胡虏肉’之类诗词。” 清水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为什么杜明为截取了这一首,而不是那段更闻名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不是更讨女人欢心?” 倪楠说:“清平调三首都是李白为杨贵妃写下,杜明为选择的是第三首。第一首,也就是你说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以牡丹花来比杨贵妃的美艳;第二首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表现杨贵妃的倍受宠幸。杜明为写得是第三首,总承一、二两首,把牡丹和杨贵妃与君王糅合……” “对!君王!”清水挥手打断倪楠的话,说道:“‘解释春风无限恨’,这句是关键!” 倪楠说:“‘春风’两字即君王之代词,杜明为将自己比为君王,那谁是他眼中的杨贵妃呢?是他的正室王氏,还是妾冯氏?” “不,”清水说,“无限恨……这就算是给我自己留下的谜面吧。我们去案发的第一现场看看。” 倪楠笑着说:“我们不应该首先去第一现场吗?” 清水说:“根据陈吉供述,他进入杜公馆,可不是直接去的第一现场。” 清水和倪楠走出书房,沿走廊向东走去。这栋小洋楼决算不上华丽,甚至空间显得有些局促。走廊朝南的两间房分别是正室王氏和妾冯氏的房间,北侧是两间客房。站在走廊往西看,是杜明为的卧房,门虚掩着,一片昏暗中散射出令人惧栗的微光。 清水一边推开王氏的卧室门,一边说道:“陈吉供述:他以为杜公馆无人,见周围寂静,便从正门翻入院子,进入小楼,楼下没有寻到有价值的东西,便上楼搜寻,他见书房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便进入了大太太王氏的房间,在房间内发现一个檀木柜,当他拉开抽屉时,杜明为随即出现……” 清水小心地踏进房间,半蹲在檀木柜前,轻轻拉开抽屉,说道:“此时杜明为出现在陈吉身后……” “为什么会这么快?难道杜明为很早就发现了陈吉,且在一直在其身后尾行?”倪楠疑问。 清水说:“杜明为有可能在陈吉入院、在一楼搜寻财物、上楼梯……几个关键节点发出声音被发现。下面,我们来尝试还原案发经过:杜明为发觉有人入侵宅邸,从床头柜取出手枪,隐身在黑暗中。当发现陈吉时,杜明为悄悄地沿着铺了尼泊尔地毯的走廊尾随——没有脚步声,欲待陈吉窃物时,将其擒获。” 王氏的卧室没有地毯,清水附身查看木地板上残存的血迹。 “那么,真凶那时在哪里?”倪楠问道,“你的案件还原没有出现真凶。” 清水环视房间四周,笑了笑说道:“真凶,一直在这个房间里。” 倪楠一怔,随后恍然道:“明白了。杜明为能够轻易察觉陈吉的行窃,说明此人警惕性极高,真凶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而不被杜明为察觉,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真凶是杜明为极为熟悉的人,这就极有可能是他的亲人;另一种可能,他是在杜明为不在家的时候就埋伏进了杜公馆。” 倪楠的推理很是出乎清水的预估,他猛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不应仅是一名记者,思索片刻后,道:“我觉得我需要一名破案的拍档了。” 倪楠笑着说:“以你的臭脾气,我觉得你需要一名护士。” “为什么?” “以你的怪异脾气,被人打了,有一名护士在,你或许还有救。” 并蒂-5 “咳,”清水咳嗽了一声,说道:“一般气氛尴尬的时候,我喜欢讲个笑话……” “那会让气氛更尴尬。”倪楠打断清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杜明为的卧室看一看?” 杜明为的卧室在走廊西侧,小洋楼的西南角,是有着大面积落地玻璃窗的圆形房间。清水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了厚实的弧形窗帘。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击散了薄薄的晨雾,灿烂秋阳斜斜地投进房间,窗外的银杏树叶翻动着金黄色的光泽。 刺眼的光芒打破了房间的昏暗,清水觉得有些刺痛,眯起了眼睛,回身看着一张欧式橡木红床说道:“那晚,杜明为躺在这张床上休息时,大概不会想到杀机已经埋伏在了他的身边。” “清水,你来看,”倪楠拿起床头柜上相框说道,“这张照片上的女人,不是王氏,也不是冯氏。” 清水快两步走到倪楠身边,接过那张照片:这是一张老照片。拍照的时间应是某个冬日: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件细格纹的棉旗袍,大波浪的发型,浅浅地笑着,眉眼间充满生机,身材看上去微胖,紧绷绷的,饱满的胸部和有致的腰身,呈现出一种鲜桃子般的娇媚。一个看上去两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女人的左臂弯;男孩穿着小花棉袄,戴着一个虎头帽,皱着小眉头,右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左手紧紧攥着一支纸风车。背景是厂甸庙会,过客摩肩接踵。 “是幼时的杜景春?这个女人是谁?保姆?”倪楠问道。 清水摇摇头:“一张跟孩子的合影照片,出现在杜明为卧室的床头,这样的女人不会是保姆。” 清水拿起相框,继续说道:“而且,保姆不会烫大波浪的发型,虽然是黑白照片,但可以看出旗袍的用料质地优良。女人身材婀娜,手指纤细娇嫩,配饰丰富,她一定不是保姆。” “那她是谁?”倪楠问。 “还不知道,”清水脱下黑色的棉布手套,从怀里取出一枚“怀表”。 “Watch Camera?”倪楠一惊,“你果然不是一个书店老板。” “你认识Watch Camera,那还真是一名记者。” 倪楠说:“Watch Camera是英国相机商J.LANCASTER&SON在上个世纪末生产的,是怀表外型的微型间谍相机。你怎么会有……” 倪楠迟疑地问道:“清水……难道,你是偷窥狂?” 清水忙道:“不不不。” “那你就是日本间谍?” “那我是偷窥狂。”清水头也不抬地拍摄着屋子里的细节。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倪楠突然问道。 清水放下手里的相机,看着倪楠。 倪楠说:“这张照片清晰度差,黑白色里没有灰调,可见是非常旧的一张照片,可是,这个相框却非常的新。” “果然……”清水点点头。 清水缩起肩膀,加紧双臂,开始翻拍床头柜上的照片;随后,他一点点倒退出杜明为的卧室,进行全屋拍摄。当拍到书房的外挑阳台时,突然,一个瘦削男人的影子出现在清水的镜头前!他静默地站在院子的甬道上,黑衣黑帽黑鞋,高高的风衣领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清水赶忙收起相机,冲下楼梯。倪楠并没有看到那人影,为清水的举动感到诧异,紧随其后。两人冲出洋楼,来到院子,黑衣人已经消失在院门口。门外传来自行车“咣当”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 “站住!”的呵斥声,旋即响起了警哨声。 清水和倪楠赶到门外,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一名留着八字胡须的年轻警察手里握着警哨,气呼呼地咒骂着远去的背影。 “安北!那人是嫌疑人,快追!”清水冲那警察喊道。 “啊?不早说!”警察扶起自行车,翻身骑了上去,却一脚蹬空,车链子耷拉在车轴上。警察气愤地摘下黑色的大檐帽扔在地上,露出头上根根坚硬的短发。 见追捕无望,三人都有些丧气。 清水走上前,拍了拍那个警察的肩膀,说道:“安北,以你的抓贼的能力,还能留在警察局,局长对你真是相当克制啊。” 安北看了看眼前那位窈窕的女郎,问清水:“这位是?” 清水对倪楠说:“这是安北,我在保定育德学校时的同学,我肄业去了日本,他毕业回了北平,现在在北平市警察局刑事科供职。因为跟其他警察一样抓不到贼,所以传言要升职了。” “难怪你有杜公馆的钥匙。”倪楠笑着对清水说。 “咳咳,”清水扭过头对安北说,“这位是《北实报》记者倪楠,来采访这个案子的。” “诶?你不是最讨厌记者吗?”安北诧异地问。 倪楠双手插到腰后,胸前微微隆起,身姿曼妙,歪着头,盯着清水,等待他的解释。 清水赶忙岔开话题,眼睛定定地看向远方,说道:“嫌疑人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强迫性犯罪重演,这是应对罪恶感的一种形式。” 安北重重地拍了一下清水的后脑勺:“现在不是背诵教科书的时候。” “诶!”倪楠轻呼一声。 安北诧异地看着倪楠道:“我又没打你。” 倪楠尴尬地说:“我是说……你俩怎么认识的?” 安北随口道:“在学校的小便池。” 气氛变得尴尬。 安北继续说:“小便时总会比较无聊,恰好旁边有个人一样无聊。” 气氛更加尴尬。 此时,太阳已经游向正南,地面上的水洼反射着阳光,晃在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清水岔开话题说道:“我们先回象外书店吧。” 清水跨上自行车,倪楠还是斜坐在后座上,自行车在石板路上颠簸着向西而行。安北推着自行车后面小跑着:“喂!等等我!” 清水回过头道:“象外书店见!” 倪楠问:“这位叫安北的警察,是你的同学?” “对。” “长得可是够悠久的。”倪楠道。清水不回头都知道倪楠是笑着说的。 “是因为他的胡子吧?他之所以留胡子,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清水笑着说,“不过,安北的祖上是前清的军官。在雍正二年的时候,北京安和桥西北设立了圆明园护军——八旗正黄旗和正红旗营房,这支驻军的主要使命就是保卫圆明园、清漪园以及清朝皇室的安全。安北的祖上就在那支军队为官。因为恰是安家,安北这个名字是安家老爷子为纪念祖上而起。” “哦,”倪楠喃喃道,“难怪讲北平人个个有背景,剃头师傅都在皇宫有亲戚。” “那……你是哪里人?”清水问道。 “去岁出蜀初东游,峨舸大艑下荆州。便风转头五百里,吟啸已在黄鹤楼。”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那是旧时貌,现在的武昌已是摩登的城市了。”倪楠辩道。 倪楠不待清水接着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请你‘过早’。” “还是我请你吃炸酱面吧。” 自行车颠簸着行驶在地安门东街上,一侧是灰色的城墙,另一侧是起伏的屋顶,眺望蓝天,白云下是时隐时现的城墙和箭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摩登的时尚女郎、有穿着斜对襟花衣裳的小家碧玉、有面对面鞠躬的老人、有正在擦汗的青年壮小伙儿、也有三三两两的道士……北平城显得静怡和美。一阵风起,几片黄澄澄的梧桐树叶拍打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自行车飞驰在败落了一地的金叶子上。 并蒂-7 每个手指都紧贴着粗糙的刀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曲线,既让人感到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却又体会到无尽的快感……刺入……真切地感受到刀刃深入肌肉的手感……杜明为毫无防备,惊诧地回过来头来,眼睛在一瞬间寂灭,甚至听不到一声**…… 清水猛地坐起身,棉质睡衣已经被汗打湿,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的秋风让他感到有点冷。“阴天了。”清水自语道。 隔壁大表哥的房间里传来缥缈的西洋音乐声,还有皮鞋踢踏的声音。清水想:“大表哥一定是又在摆弄他的英国HMV留声机了。”常熬夜的清水一直对那台外形如骨灰盒一样留声机充满了敌意。 床头的发条钟显示时间已是早上8点钟了,安北还没有冯氏的消息吗?清水像往常一样更衣、洗漱,穿着拖鞋来到楼下,看到书店的门已经被打开,秋风穿堂而入,吹散了德国造旧煤炉上的水壶腾起的水蒸气。倪楠坐在榆木文案前,喝着一杯清水,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棉麻对襟小衫,围了一条浅蓝色围巾;下身穿了一条九分半的藏蓝色长裤,露出白色的中长棉袜,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清水站在楼梯上,呆呆地看着。 “这么慢,去干什么了?”倪楠看到了楼上呆若木鸡的清水。 “上厕所、洗脸、刷牙……”清水有些尴尬地摊了摊手。 “看来,你家停水了。”倪楠微笑着看着清水。 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清水和倪楠快步走出书店,看到一辆破旧的浅绿色福特汽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戴整齐的警察跳下了汽车——是安北。他说道:“昌平县沙各庄村十六号,男主人是药商马十三,其妻是冯氏的妹妹,冯氏就寄住在马家……” 不待安北说完,倪楠和清水就钻进了汽车后座。 北平城上空的天是阴沉沉的,但空气却很透亮,远处的天光令人怀抱着对晴朗的希望,倪楠和清水坐在车的后座,看着北平城里一层层洋溢着中式美学的屋檐起伏着掠向车后,车里的气氛并不令人沉闷,反而令人气爽。 “这车是哪儿的?”清水问安北。 “从二手**那里接管的二手车。”安北答道。 福特汽车碾过城区的石板路,一路驶近德胜门。此时德胜门城楼已被拆除,箭楼雄踞于十多米高的城台之上,灰筒瓦绿剪边重檐歇山顶上阴云翻滚着,蔚为壮观。 出了德胜门,就是出了北平。这里蓦然没有了鲜亮的汽车,也没有了柏油路和石板路,只有一些笨重的农用大敞车和破旧的洋拉车。福特车行驶得慢了下来,路的两侧开着铜佛铺、麻绳铺、烘笼铺、煤铺、盒子铺……虽然热闹,但却绝对称不上繁华。倪楠看着贫瘠荒凉的黄土路,路上瘦削的行人,心中有些愤懑。 “‘密尔王室,股胧重地’,昌平县可是素有‘京师之枕’的美称,”清水大概是看出倪楠心情不佳,便找话题来聊。 倪楠看透了清水的心思,说:“清水,你这么懂,就多讲些,下车我会给你小费的。”说完,闭上双眼,身子靠在车座上,胸前微微隆起,纤腰微挺,发丝轻抚在娇美细腻的脸上,恬淡中透着一丝娇媚。润肤膏的茉莉味道,让清水有些不能自己。 “咳咳!”安北使劲咳嗽两声,以证实他这个司机的存在。 沙各庄村在温榆河畔,芦花一片白,群鸭乱飞。与城里不同,村子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 村里铺着一条青石板路,路两旁除了青砖砌成的低矮院落,就是散落的石碾子,一些碾子上还残留着玉米渣子。 马家大院是一座四进四出的院落,门口有两个雕花石鼓。安北上前去敲马家院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打开院门,衣着简陋,像是马家帮工。他小跑进院子,嘴里喊着:“马爷,有客。” 马十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对襟长衫长裤,戴着一个黑底金花的瓜皮小帽,垂着一张长脸,眼睛很小,却透着精明。 在马家大院堂屋,马十三让了座位给清水三人。安北说明了来意。马十三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们不是顾客,就请回吧。” 暴脾气的安北刚要发作,清水马上站起身道:“我最近失眠多梦,也是想抓点药。” “嘿嘿,是不是还……”马十三低头嘬着盖碗里的茶水,却抬眼看着清水和倪楠,坏笑道:“不过,马家虽生产药材,却不是一般的药铺……” 清水马上道:“北平像我一样毛病的人颇多,我是要多抓些的。不过,常听人说您的大姨姐专擅‘药理’,能否一见?” “哈哈哈哈哈!”马十三放下盖碗,“小力子,请冯二奶奶来。几位坐,我去库房为客人备货。” 清水赶忙起身,半躬作揖。 片刻,冯氏来到堂屋。冯氏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大襟,下身是一条淡蓝色的月华裙,行走中摇曳着腰肢,韵动着身姿的曼妙,裙摆时才露出一双小金莲,乍一看上去,感觉人是悬浮着的。冯氏虽然年过三十,但妆容却非常精致:脸面打了淡粉遮盖了细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项颈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整个人散发着东方成熟女人的魅力。 “这张脸!”倪楠暗吃一惊。清水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在杜明为卧房初次看到那个陌生女人的照片时,虽然觉得蹊跷,却没有发觉她与冯氏样貌上的机巧。 “我们是为了一条无辜的生命来的。”倪楠主动站起身,扶冯氏坐在圈椅上。 倪楠自己坐在一旁,介绍了清水等人的身份,讲了陈吉一案的因果。 “我也并不认为凶手是陈吉,不过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杜家。”冯氏安静地听完,看上去似乎对清水等人的造访并不意外。 “那么,你们想知道些什么?”冯氏虽说是旧时代女性,却也做了很多年新式官员的妻妾,谈吐落落大方,丝毫不显局促。 “我们想知道,杜局长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他被害后,你们全家人不留下来为他料理后事,而是都选择了离开?我们都觉得这并不寻常。”倪楠问道。 “因为,先生的死是解脱。”冯氏淡淡地说,“对他,对我们都是。” “先生?”倪楠对这个儒雅的称呼有些诧异。 “对,良人让我们都称呼他为先生。” “哦,”倪楠不再细究,继续问道,“为什么说是解脱?” 冯氏叹了一口气,清水正坐着,微微前躬了身子。冯氏环视了一眼,说道:“大太太讲:先生是自从静薇小姐离开这个家后,人就变得不再是往日那个先生了。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往日那个先生。”冯氏苦笑了一下。 “静薇?”倪楠看了清水一眼。清水从书包里拿出翻拍的那张床头的照片,问道:“是她吗?” 看上去,冯氏对清水拥有这张照片丝毫不觉诧异,点了点头,说道:“实际上,我也没有见过静薇小姐,我嫁入杜家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杜公馆。” “听夫人讲,静薇小姐深得先生的爱情。静薇小姐走后,先生酗酒度日,脾气日渐暴躁。此前先生虽然是个粗人,但甚通情理,小姐走后,他竟然越来越……。” “我从头说起吧。”冯氏停住了前话,叹了口气,缓缓地讲着,“我对先生的认识要从那年隆冬说起。那是民国七年,我恰青春,随父在北京的私房小馆唱弹词。弹词虽然在上海等大都市风靡,却因吴侬软语生涩难懂,在彼时北京常遇冷场,先生那时就常来馆内小坐,有时戎装,有时长衫,不修边幅,面容日渐憔悴。他只是默默听,默默看。那日大雪,我与父亲决定提前‘封箱’,待回沪再‘开台’。场后,一脸颓疲的先生叫住我父,我父深躬道:‘谢军爷整年的抬举。’先生却只是说了一句:‘令媛留下,自当善待’。” 冯氏说,那天雪虐风饕。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