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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
引子
赞同本文作为光明事业的推动者加以传播。
——守夜人巡查队
赞同本文作为黑暗事业的推动者加以传播。
——守日人巡查队
自动扶梯爬得很慢、很吃力。老站,没办法。然而,风却在水泥通道里99lib?狂灌着——弄乱了头发,扯下风帽,钻到围巾下面,吹得人直往下缩。
风不想叶戈尔往上走。
风要他回来。
奇怪,但周围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风。人不多——快半夜了,车站空了。迎面过来只有几个人,在叶戈尔这边扶梯上的人也很少:一个在前,两个或者三个在后。就这些。
也许还应该把风算上。
叶戈尔把手插进衣袋里,转过了身。已经有两分钟了,打他下车那一刹那开始,被陌生人盯上了的感觉就没放过他。不知为什么全然不是恐怖的感觉,而是如同着了魔似的,强烈的感觉犹如针扎一般。
在扶梯的尽头站着一个穿制服的高个儿男人。不是警察,是个军人。再往后——是个怀抱睡着了的孩子的女人。还有一个男的,挺年轻,穿着鲜橘色的外套,带着随身听。他看起来也在行进中睡着了。
没什么可疑的。即使对一个回家太晚的小男孩来说也没什么。叶戈尔又朝上看了看,那儿有个警察,他靠在锃亮的栏杆上,沮丧地在稀少的乘客中搜寻着容易得手的猎物。
没什么可怕的。
风推了叶戈尔最后一下就静了下来,似乎屈服了,明白它再斗下去也没用。男孩又往后看了一眼,便顺着被踏扁了的台阶跑了起来。本该快点。不知道为什么,但应该快点。他又被扎了一下,莫名其妙又忐忑不安,身上掠过一股寒气。
这全是因为风。
叶戈尔蹦进半开的门里,透骨藏书网的寒气卷土重来地扑到他身上。头发瞬间就结了冰——从游泳馆出来还是湿的——那儿的电吹风又坏了。叶戈尔又往里拉拉风帽,不停步地越过小摊,钻进过道。上面的人要多一些,但那忐忑不安的感觉还没过去。他甚至回过头——这时他并没放慢脚步,可后面没人跟着。抱孩子的女人往电车站走,带随身听的男人停在小摊前研究瓶子,那个军人根本就没出地铁。
男孩在过道里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从哪儿飘来了音乐声,轻轻的,勉强才能听见,但惊人地愉悦。长笛在细柔地哼唱,吉他弦在沙沙作响,木琴在合鸣。音乐在呼唤,音乐在催促。叶戈尔躲过迎面匆匆而来的一伙人,超过一个步履蹒跚的、快乐的醉酒男人。脑子里所有的思绪仿佛都被风吹光了,他已经差不多是在跑。
音乐在呼唤。
音乐里飞来些词句……暂时还听不清,声音太轻了,可是却那么诱人。叶戈尔出了通道,稍停了一下,吸下一口冷空气。正好有辆电车快到站了。其实可以坐一站,下车就差不多到家了……
慢慢地,脚好像突然木了似的,男孩向电车走去。有几秒钟电车开着门等着,然后车门合上了,开走了。叶戈尔呆呆地目送着它,音乐变得越来越响,充满了整个世界,从宾馆高楼半圆形的顶部直到不远处看得见的“有支架的盒子”——他住的房子。音乐让他步行回家。沿着灯火通明的大街往家走,街上到现在还有不少人。总共不过五分钟就能走到楼道口。
而听到音乐之前——时间更少。
叶戈尔走了大约一百米以后,宾馆就不能再给他挡风了。冰冷的空气扑打着他的脸,几乎盖住了呼唤着他的旋律。男孩摇晃了一下,站住了。音乐的诱惑力消散了,然而那种被陌生人注视着的感觉又回来了,现在这感觉还满满地交缠着恐惧。他转过脸——又一辆电车快要进站了。还有,在路灯的光线里鲜橙色的外套闪了一下。那个和叶戈尔一块儿在扶梯上上行的男人跟在他后面。他还是那样半闭着眼睛,但却出其不意地加快了脚步并且目标明确,好像他看到了叶戈尔。
男孩跑起来。
音乐以一种新的力量重新呼唤,穿破了风幕。他已经能分辨出音乐里的词语了……能,但他不想。
现在最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沿着大街走,路过那些关了门却亮着灯的商店,和那些晚归的行人并排走在飞驰的汽车旁。
但叶戈尔却拐进了门洞。音乐往那里召唤他。
这里几乎全然隐在黑暗里,只有墙边两团影子在动。叶戈尔看见他们时像是透过一种雾气,那种暗淡的发着幽光的雾气。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他们穿得都非常少,好像院子里不是零下二十度似的。
音乐声最后一次扬了起来,尖锐而自得。乐声沉寂了。男孩感到身体在变软。他全身是汗,腿站不住了,想坐在被脏冰覆盖着的滑溜溜的人行道上。
“好孩子……”姑娘轻声说。她长着瘦削的脸,深陷的两腮,苍白的皮肤。只有眼睛看起来还有活气儿,黑黑的,大大的,勾魂摄魄。
“留下来吧……一下下就好……”小伙子说,微笑着。他们很相像,如同兄妹般的像,不是因为脸部的轮廓,而是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他们所共有的东西笼罩着他们,如同沾满灰尘的半透明的薄纱。
“给你?”姑娘立刻把眼神从叶戈尔那儿转了回去。茫然的感觉稍稍轻了些,但恐惧的感觉涌了上来。男孩张开嘴,可碰到了小伙子的目光他就叫不出来了,就像是被冰冷的胶皮薄膜缠紧了似的。
“对。拿着!”
姑娘讥讽地嗤了下鼻子。她把目光转向叶戈尔,撅起嘴唇,像是飞吻。她轻声说着叶戈尔已经熟悉的词语,那些随着诱人的音乐飞来过的词语。
“到99lib?这儿来……到我这儿来……”
叶戈尔站着不动。逃跑的力气没了,虽然他完全陷在恐惧中,想喊又喊不出,但他至少还能站住。
一个女人牵着两条高大的牧羊犬从门洞旁经过。她慢慢遛着,迟缓地迈着步子,仿佛活动在水下,仿佛是在噩梦中。叶戈尔用眼角瞥见狗扑过来,往门洞里挣,心里爆发出强烈的期望。牧羊犬吼叫着,但不知怎么不那么信心十足,叫声里同时还掺杂着仇恨和恐惧。那女人停了一瞬间,怀疑地朝门洞里张望。叶戈尔捕捉住了她的眼神——淡漠空洞,如同穿过一片空地。
“走!”她使劲拽了一下狗链子,狗很乐意地回到她的脚跟前。
小伙子低声笑起来。
女人加快了脚步很快就不见了。
“他不动!”姑娘任性地喊起来,“你看哪,他不动啊!”
“加点劲儿,”小伙子短促地吩咐道。他皱着眉头,“你要学习。”
“来,到我这儿来!”姑娘说时加了些功力。叶戈尔站的地方离她约有两米远,但让他主动走过这段距离对她似乎很重要。
这时叶戈尔也明白,他再也无力抵抗了。姑娘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如同无形的胶皮绳索,她的声音在呼唤着他,所以他对自己无能为力。他知道不能过去,但还是迈开了步。姑娘微笑了——整齐的白牙闪着光。她说:“摘下围巾。”
他已经不能反抗。他用颤抖的手推落风帽,扯下,而不是解下围巾,向召唤着他的黑眼睛走去。
姑娘的脸发生了变九九藏书化——下颌耷拉下来,牙齿蠕动着,扭歪着,长长的,发着光,那已经不是人类所有的牙,是獠牙。
叶戈尔又迈了一步。
Chapter 1
这台“奥兹莫比尔”车很老,这一点让我喜欢。
就是太热了,公路暴晒了一整天,热得发疯,即使打开了车窗也无济于事。这时需要一台空调。
大概伊利亚也有这样的想法。他开车时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边不时地回头说着话。我了解,以他的魔法水平完全能预测到后面十来分钟内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决不会发生交通事故,但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我正打算安装空调,”他抱歉地对尤利娅说。姑娘热得比任何人都感到难受,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难看的红斑,眼睛也变混浊了,但愿她不会吐出来。“但装上空调会使整辆汽车变得其丑无比,它的设计就是不该装空调的!没有空调,没有移动电话也没车载电脑。”
“嗯。”尤利娅说,同时微微一笑。昨天我们那里特别忙,谁也没有睡觉。一直干到早上五点,后来大家直接睡在办公室里了。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肯定也跟大人们一起忙了一整夜。但她是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她。
坐在前面的斯维特兰娜不安地看看尤利娅,然后十分不赞同地看看谢苗。在她严厉的注视下,镇静自如的魔法师被抽着的“爪哇”牌烟呛到了。他吸了口气——车里弥漫的烟雾便顺势进入了他的肺部。他“嚓”的一下把烟头扔出窗外。抽“爪哇”牌烟本来就是他对舆.论的一个让步,不久前谢苗更喜欢抽“飞行”牌和其他几种烂得不能再烂的国产烟。
“关窗。”谢苗要求道。
一分钟后车里突然变冷了,出现了大海的味道,有点咸,微微荡漾着。我甚至能分辨出,这是夜间的海洋,而且就在不太远的地方——普通的克里木沿海,有碘的味道、水草味、淡淡的艾蒿味。黑海。科克捷别利。
“科克捷别利吗?”我问。
“雅尔塔,”谢苗简短地回答,“一九七二年九月十日,夜晚,约三点。在一场轻微的风暴以后。”
伊利亚嫉妒地弹了一下舌说:
“有你的!这种东西你居然一直留到现在都没用?”
尤利娅抱歉地看了看谢苗。把天气制成罐头对任何一个魔法师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谢苗此刻用的这团空气足以给任何一个晚会增添光彩。
“谢谢,谢苗·帕夫洛维奇。”姑娘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像在头儿面前一样感到羞怯,还加了父名来敬称谢苗。
“小事一桩,”谢苗平静地回答,“我的收藏品中有一九一三年西伯利亚原始林区的一场雨,有一九四〇年的台风,有尤尔马拉的一个春晨,它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有加格拉冬天的傍晚。”
伊利亚笑了起来。
“加格拉冬天的傍晚——算了吧。不过原始森林的雨可就……”
“我不会跟你换的,”谢苗马上抢先说道,“我知道你的收藏品,没有一样跟它有同等价值。”
“如果我用两样,不,三样来跟你换呢……”
“我可以送给你。”谢苗说。
“去你的,”伊利亚转着方向盘说,“那我得用什么回报你?”
“那我启封时叫你好了。”
“那就谢谢你了。”
他肯定生气了。依我看,他们的法力等级几乎相当,也许伊利亚还更胜一筹。但是谢苗收藏的都是值得魔法师铭记的时刻,他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耗费它。
当然,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他刚刚的行为就是浪费:用一套这么珍贵的感觉去装点酷暑中的最后半小时旅程。
“傍晚吃烤羊肉串时,才最适合闻着这种神仙般的气息。”伊利亚说。有时候他的脸皮还真是厚。尤利娅又不自在起来。
“我记得有一次在东方,”谢苗突然说,“我们的直升机……总之,最后我们得步行。通讯设备坏了,如果采用魔法手段联络——就等于是扛着‘打倒黑发黑皮肤的人!’的标语牌在哈勒姆走来走去。我们步行在冷清的哈德拉毛沙漠,距离当地的使馆还有一百或一百二十公里,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水也没有了。这时阿列什卡,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现在在滨海边区工作,他说:‘我不行了,谢苗·帕夫洛维奇,要知道,我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想回家。’他躺倒在沙地上,并开启了他的收藏品。他那边下起了大雨,倾盆大雨,下了二十来分钟。我们喝足了雨水,灌满了水壶,于是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本想照他的脸上来一拳,谁叫他在这之前不说,可是到底于心不忍。”
他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汽车里安静了下来。谢苗难得把自己波澜壮阔的生活经历叙述得这么生动。
伊利亚第一个醒悟。
“那你为什么不用原始森林的雨水?”
“我作了比较,”谢苗生气地说,“一个是一九一三年的雨水样板,另一个是连续不停的春季暴雨,而且还是在莫斯科采集到的,有一股汽油味,相信吗?”
“我相信。”
“就是这么回事。万物都有各自的时辰和位置。我现在想起那个傍晚还是觉得很愉快。但它也算不上好得不得了,不过配你的车倒不错。”
斯维特兰娜小声笑了起来。汽车里轻微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这一整个星期守夜人巡查队都是一片忙乱。其实莫斯科并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件,只是一般的例行工作而已。城里的天气酷热无比,这对六月份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意外事件的汇报数量降到了最低点。无论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都无法适应这股热浪。
我们的分析人员经过一昼夜的情报分析,得出结论说炎热的天气是由黑暗力量造成的。大概,守日人巡查队这段时间也在调查,这种气候是否是光明魔法师的杰作。当双方确信天气反常是自然原因时,便都没事可做了。
黑暗使者好像被雨冲落下的苍蝇般安静下来了。与医生的全部预测相反,城里不幸事故和自然死亡的数量下降了。光明使者也没心思工作;魔法师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而起争执,档案馆的文件要等半天才能拿到,叫分析员们预测天气,他们没好气地断言:“云里的水是黑暗的。”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在办事处徘徊游荡,好像完全变傻了:就连他这个有着丰富的东方经历和背景的人也被莫斯科版本的炎热击垮了。昨天,星期四早晨,他把全体人员召集到一起,宣布整个守夜人巡察队只需要留下两名志愿者帮助自己,其他人都离开首都,随便到哪儿去……去马尔代夫,去希腊,哪怕去地狱找魔鬼也好——那里也要比这儿舒服些,要不就去郊外的别墅度假。他命令我们星期一中午前不准在办公室露面。
刚过一分钟,大家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退呢,头儿又补上一句,要是大家用工作、用突击性的劳动来对意外的幸福作出补偿的话,以后就不会为毫无意义地过日子而感到羞愧了。他还说,古人不是说过吗,“星期一从星期六开始”,因此,既然得到了三天休假,我们就该在走之前所剩的时间内把休假期间所有该做的工作做完。
我们只得做完所有的工作,一些人几乎为此干到天亮。我们检查了那些留在城里和处在特殊监控之中的黑暗使者:吸血鬼、变形人、梦游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社会渣滓、现行的女巫以及其他低级的不安定分子。一切都很正常。吸血鬼现在想喝的不是热血,而是冰凉的啤酒。女巫们现在努力要做的不是让周围的人中邪,而是让莫斯科下一阵小雨。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去休假了。不是去马尔代夫,当然,头儿有点儿高估了会计的慷慨。但一年内有两三天休假时间——这是好事。至于和头儿一起留在莫斯科的志愿者,就让他们好好值班吧。
“我要打电话给家里,”尤利娅说。当谢苗以大海的清凉代替了汽车里的闷热时,她显然活跃起来了。“斯维塔,把电话给我。”
我也充分享受到了凉爽。我不时看看我们超过的一辆辆汽车:大多数汽车的玻璃窗是放下来的,里面的人们羡慕地朝我们看看,盲目地猜测着我们这辆旧车可能有大功率空调。
“快转弯了。”我对伊利亚说。
“我知道。那儿我去过一次。”
“轻点!”尤利娅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她对着话筒,一长串语句便连珠炮般的脱口而出:“妈妈,是我!是的,我已经到了。当然,好!这里有个湖,不是的,很小的。亲爱的妈妈,我只能讲一小会儿,这是问斯维塔的爸爸借的手机。不,没有别人。让斯维塔听电话吗?稍等。”
斯维特兰娜深呼吸了一下,从姑娘手中接过手机。她忧郁地看了看我,我试图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您好,娜塔莎姑姑,”斯维特兰娜用细声细气的孩子般的口气说,“是的,很高兴。是的,不,和大人们在一起。我妈妈没在这儿,您要跟她讲电话吗?好的,我会转达。一定。再见。”
她关上手机,朝着前方的空气说:
“姑娘,如果你妈妈去问那位真的斯维塔,你们是怎么度假的,那怎么办?”
“斯维塔会回答,过得很好。”
斯维特兰娜叹了口气,看了看谢苗,好像在寻求支持。
“为了个人目的利用魔力会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谢苗打着官腔说,“记得,有一次……”
“哪有用什么魔力?”尤利娅真的感到惊奇,“我只是跟她说,我和朋友们参加聚会去了,并要求她帮我编个由头开脱。斯维特兰娜开始不太愿意,最后当然还是同意了。”
伊利亚坐在方向盘前,嘿嘿笑了起来。
“我就要去那个聚会,”尤利娅显然不明白伊利亚为什么大笑,她有些恼怒,“即使普通人类的小孩也会想玩呀,这有什么可笑的?啊?”
工作占据了我们每个巡查队员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因为我们是狂热的工作强迫症患者——哪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不认为休息比工作好呢?不是因为工作很有意义,我们的大部分工作是枯燥的巡查,或者在办公室里把裤子坐破。只是我们人实在太少了。守日人巡查队要补足编制就容易得多,任何一个黑暗使者都拼命地找机会控制他人。我们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但除了工作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小部分私人时间,这部分时间我们不会给任何人:不会给光明,也不会给黑暗。这个部分只属于我们自己,是我们既没有藏起来,也没有拿出来示众的那一小块生活,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本质的一小点残留。
有的人一有机会就去旅游。例如,伊利亚比较喜欢跟着观光团旅游,而谢苗则更喜欢普通的搭顺风车旅游。他曾以创纪录的速度,身无分文地从莫斯科搭顺风车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但他却没有在自助旅游联盟中登记下这一成绩,因为他在旅途中使用过两次魔法。
伊格纳特,当然也不只是他一个,认为休息就意味着性爱奇遇。几乎所有的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生活允许他者可做的事比它允许人类所做的事多得多。人类对他者,甚至是对不想当他者的他者,都怀有一种不自觉、却又十分强烈的迷恋——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们中间有许多收藏家,从铅笔刀、怀表坠儿、邮票和打火机到天气、气味、生物电场和咒语,收藏什么的都有。我有段时间收集汽车模型,挥霍掉很多钱去买只有几千个傻子了解其价值的稀罕样品。现在所有这些收藏品都被扔在了两只纸箱里,应该找个时间把它们拿出来,倒在公园的沙地上,给孩子们玩乐。
喜欢打猎和钓鱼的人也很多。伊戈尔和加里科则迷恋上了极限跳伞运动。可爱的小姑娘加利娅,即我们那位没什么用处的程序设计员在研究栽培人造树。总之,人类开发出来的全部消遣爱好都被我们玩遍了。
而我们现在要去造访的小虎迷恋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很想知道这一点,就像很想逃离酷热的城市一样。一般来说,在谁家里住上一阵子,马上就会知道他的小“癖好”。
“还要走很久吗?”尤利娅任性地喊了一声。我们已经从大路上转弯,在土路上绕了约五公里路,路过了一个小别墅度假村和一条小河。
“快到了。”我核对了一下小虎为我们留下的地图。
“那就是说完全彻底地到了。”伊利亚说着,把车子直接转向树林。尤利娅用手捂住脸,“哎呀”叫了一声。斯维特兰娜的反应很镇定,但还是向前伸出双手,预备撞车。
汽车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和几乎无法行车的布满枯枝断木的地带,闯进墙一样密密竖立着的树林。不过车嘛,当然没撞。我们穿过迷漫的云雾,来到一条漂亮的柏油马路上。前方有一泓湖水,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湖边有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
“如果说变形人身上有什么令我感到惊讶的话,”斯维特兰娜说,“那就是他们对隐居的向往。一大片浓雾遮蔽还不够,还要一道围墙。”
“小虎不是变形人!”姑娘愤怒地说,“她只是会变形的魔法师!”
“这是一回事。”斯维塔柔声说道。
尤利娅看看谢苗,显然在等待支持。魔法师叹了口气说:
“事实上,斯维塔说得对。专业的魔法斗士也就是变形人,只是特征不同。如果小虎第一次进入黄昏时心情稍稍有点不一样,那她就会变成黑暗魔法师、变形人。一切都已预先被决定好的那种人是很少的。一般来说,在开始的准备阶段都会经历一番挣扎。”
“那我的情况呢?”尤利娅问。
“我讲过了,”谢苗嘟囔说。“你的过程特别简单。”
“因为对导师和父母的表率行为有些失望,”伊利亚笑着把汽车停在大门口说,“于是小姑娘对周围的世界就充满了爱和善意。”
“伊利亚!”谢苗喝住了他。他曾是尤利娅的导师,一个相当懒的导师,实际上从不过问年少的女魔法师的发展。但现在他显然对伊利亚的胡闹感到不快。
尤利娅是个有才能的姑娘,因此巡查队对她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对她毕竟还没有像对斯维特兰娜,未来伟大的女魔法师那样,驱赶着她在道德难题的迷宫里前行,还没到那种程度。
大概我和斯维塔同时有了这种想法——我们彼此看了一下对方。对视之后,我们马上转开了眼睛。
一道无形的墙挤压着我们,挤压着,把我们分往不同的方向。我永远也就是个三级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眼瞧着就要超过我,再过一段短短的时间——非常短,巡查队的领导认为有些步骤是必不可少的——她就会成为超级女魔法师。
到那时我们只能——见面时友好地握握手,过生日和过圣诞节时送张贺卡。
“他们都在里面睡着了吗?”从来不会因为类似的问题而不高兴的伊利亚不满地说。他从车窗里伸出头——一股热气瞬间涌进车内,不过空气很清新。他看着装在大门上的摄像头挥了挥手,喇叭响了起来。
大门慢慢地打开了。
“这还差不多。”魔法师唠叨着,把车开进院子里。
这地方很大,密密地栽了许多树。令人惊奇的是,如何在没有毁坏这些巨大的松树和云杉的情况下盖起了这幢别墅。除了喷泉周围那个小花坛,这里当然看不到任何菜地。在房屋前的水泥平台上已经停放了五辆汽车。我认出了老式的“尼瓦”车,这是丹尼拉出于爱国心而买的车,还看到了奥莉加的跑车——她怎么开来的,从土路上来的吗?它们之间是托里克开的一辆破旧的带篷载重汽车,还有两辆汽车我在办事处见过,但我不知道是谁的。
“他们都没有等我们来,”伊利亚不满了,“他们在纵酒作乐,而巡查队里最优秀的一群人却在村路上颠簸。”
他熄了火,就在这时尤利娅高兴地尖叫起来:
“小虎!”
她轻松地跨过我,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谢苗骂了一声,身子一晃就跟上了她。恰是时候。
狗藏在哪儿,我不知道。反正尤利娅下车之前,它们一点没暴露自己。可当她的脚一落地,四面八方就悄无声息地蹿出了淡黄色的影子。
姑娘尖叫了一声。她有足够的能力对付狼群,区区五六条狗本该不在话下,可是她从没有过实战经验,所以慌了神。老实说,我也没有料到会受到攻击,还是在这里发生,更别说是这种攻击了。狗一般不攻击他者。它们害怕黑暗力量,喜欢光明力量。不过必须对它们进行严格的训练,才能抑制住它们对魔法本能的恐惧。
斯维特兰娜、伊利亚、我——我们往外冲。但是谢苗赶在了我们前面。他一只手抓住姑娘,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条线。我估计他在使用惊吓魔法,或者是进入黄昏阻止狗,也可能把狗烧成灰。通常在反射动作下,使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咒语。
但谢苗施用的却是“速冻术”,即暂时冻结,这魔力在空中追上两条狗——狗的躯干被蓝光裹住吊在半空,它们向前伸出了狭长的龇牙露齿的嘴脸,口水像亮晶晶的浅蓝色冰雹似的从獠牙上一滴一滴往下掉落。
那三条僵在地上的狗看起来就不那么吓人了。
小虎已经跑到我们跟前。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了一会儿尤利娅:姑娘继续尖叫着,但声调已经不知不觉地往下降。
“身体都还完整吧?”她终于出了声。
“你太他妈的出格了,”伊利亚放下魔杖低声嘟囔,“你在干吗,繁殖野兽吗?”
“它们其实不会怎么样的!”小虎抱歉地说。
“是吗?”谢苗把夹在腋下的尤利娅放在地上。他若有所思地用一只手指头在悬在空中的一条狗的獠牙上抹了一下,有弹性的冷冻膜在他的手下面颤动着。
“我发誓!”小虎把手贴在胸前。“伙伴们,斯维塔、尤莲卡,请原谅,我没有来得及制止它们。这些狗受了很好的训练,用以攻击和阻挡陌生人。”
“包括他者吗?”
“是的。”
“对光明使者呢?”谢苗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诚的赞叹。
小虎垂下眼睛,点了一下头。
尤利娅走到她跟前,依偎在她身边,完全平静下来:
“我不怕,只是不知所措。”
“好在我没有不知所措,”伊利亚一边阴郁地说,一边藏好了武器,“烤狗肉——别有风味的一道菜。小虎,不过你的狗好像认识我!”
“你,它们当然不会碰。”
紧张情绪慢慢消除了。当然最好不要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们会相互医治,但是最好用铜盆把野餐食物盖住。
“请原谅。”小虎又一次说道。她用乞求原谅的目光环视着我们。
“听我说,你为什么需要这个?”斯维塔看着狗,“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能力足以击退一个排的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干吗要养这些罗特维勒猎犬?”
“这不是罗特维勒猎犬,而是斯塔福德小猎犬。”
“有什么区别?”
“它们有一次抓住过一个贼。我一个星期才有两天左右待在这里,我又不能每天都开车从市里往这边跑。”
解释不太有说服力。随便一个简单的咒语——保证就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但是大家还没有来得及谈到这点——小虎一句话就缴了我们的械: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狗会悬很久吗?”尤利娅依旧依偎在她身边问,“我想和它们交个朋友。否则我会留下隐性的心理综合症,这会对我以后的性格和性爱取向有影响。”
谢苗“噗嗤”一笑。尤利娅用一句话化解了冲突,这话好在直白又恰当。
“傍晚它们会复活的。女主人,请我们进家吗?”
我们把狗留在汽车周围,然后朝屋里走去。
“小虎,你这里多好!”尤利娅说。她缠住了姑娘,已经完全不理我们了。好像女魔法师是她的偶像,这个偶像让她宽恕了一切,甚至原谅了过分警觉的狗。
有意思的是,为什么那些难于企及的本领总会成为盲目崇拜的东西?
尤利娅是个杰出的分析魔法师,善于捻开客观现实的线索,找出潜在的魔法原因。她是聪明人,和她同部门工作的伙伴都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还因为大家把她视为战友,一个有价值的、难以替代的搭档。但是她的偶像却是小虎,一个变形人魔法师,魔法斗士。要是她崇拜的是那个在分析部门兼差拿半薪的善良老太婆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就好了,或是爱上部门的领导——一个仪表堂堂、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埃迪克也不错。
可惜不是,小虎成了她的偶像。
我一边开始吹口哨,一边走在大家后面。我觉察到了斯维特兰娜的目光,微微地点点头。一切正常。接下来还有整整几个昼夜的休闲时间。没有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没有任何计谋,没有冲突。可以在湖里游泳、晒太阳、边吃烤羊肉串边喝红酒、晚上去洗桑拿。在这种别墅里,桑拿室应该是不错的,然后再和谢苗一起拿一两瓶伏特加、一罐咸蘑菇,离开其他人,找个安静一些的地方,一边看着星星聊一些哲学,一边开怀畅饮。
真好。
我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哪怕只是一昼夜。
谢苗停下来,朝我点了一下头:
“我们拿两瓶吧,或者三瓶,应该还会有人要来。”
不必奇怪,更不必气愤。他没有窥探我的心思,只是他的生活经验更丰富些而已。
“我们说定了。”我点了一下头。斯维特兰娜又怀疑地瞥了我一下,但是没有吭声。
“你容易些,”谢苗补充说。“我已经很难变成普通人了。”
“有这个必要吗?”已经站在门口的小虎问。
谢苗耸耸肩膀:
“当然没必要,但我还是想。”
接着我们走进了别墅。
二十个客人,即使对这幢房子来说,可能也显得有些多了。如果我们是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们已经制造了太多的喧闹。试一试把二十个用功学习了几个月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然后把整个商店里的玩具都交到他们的手里,准许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再看看结果吧。
大概只有我和斯维特兰娜没有参加闹哄哄的娱乐活动,而是待在一旁。我们从餐桌上各拿了一杯葡萄酒,并在客厅角落的一张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谢苗和伊利亚正在进行一场魔法对决,一场文明、平和的对决,一开始就让周围的人觉得很是赏心悦目。显然,在汽车里谢苗伤害了朋友的自尊心,现在他们两个在轮流改变客厅里的天气。我们已经感受过了郊外树林的冬天、秋天的迷雾和西班牙的夏天。小虎坚决禁止了下小雨和倾盆大雨,还好魔法师们也没想招来暴风雪。看来,他们对气候的变化实行了一些内部的限制,并且主要比的不是铭记下来的瞬间自然现象的罕见性,而是它的持久度。
加里科、法丽特和丹尼拉在打扑克牌。最普通的游戏,没有什么新花样,只是牌桌上的空气因魔法而在闪闪发光。他们在利用一切力所能及的出老千和反老千的魔法,哪些牌落到了手上,以及补进一些什么牌,此刻已经都无关紧要了。
伊格纳特站在敞开的门边,他的周围是研究部门的女孩子们,我们部门那两位多余的程序员也凑在其中。显然,我们的性感帅哥已从上次的情场败仗中恢复了过来,现在正在自家花园里舔伤口呢。
“安东,”斯维塔小声问,“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你是指什么?”
“快乐。你还记得谢苗说的话吗?”
我耸耸肩膀。
“等我们活到一百岁时,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好吗?我感觉不错。真是不错。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推算巡查队的人如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要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栖身比较好。”
“我也不错,”斯维特兰娜同意道,“不过我们这里只有四个年轻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年轻的队员。尤利娅、小虎、你、我。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一百年后?三百年后呢?”
“我们会看到的。”
“安东,你要记住。”斯维塔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为加入了巡查队而感到自豪。我感到幸福,因为妈妈又恢复健康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还在这里争辩真可笑。我甚至能理解,头儿为什么要让你经受那种考验……”
“别说了,斯维塔。”我抓住她的手,“我也理解他,但是我的心里很难过。不要谈这些。”
“是的,我也不想。”斯维塔一口喝干了酒,放下空酒杯,“安东,我谈的就是——我看不到快乐。”
“在哪里?”大概,有时我是个脑筋非常迟钝的人。
“在这里,在守夜人巡查队,在我们友好的伙伴中间。要知道,我们这里每天都有战斗,不是大的,就是小的。与疯狂的变形人作战,与黑暗魔法师作战,与所有的黑暗力量作战。我们鼓足力量、挺出下巴、瞪着眼睛,随时准备跳起来用胸部去堵枪眼,或者用光屁股对付刺猬。”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斯维塔,这里有什么不好?的确,我们都是战士。所有的人,从尤利娅到格谢尔都是,打仗当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如果我们退缩了……”
“那又怎么样?”斯维塔问道,“世界末日会到来吗?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交战了几百年。他们互相扯着嗓子叫喊,指使人类部队打来打去,一切都是为了崇高的目的。可是,告诉我,安东,难道人类世界在此期间变得更好了吗?”
“是变好了。”
“是从巡逻队开始工作时算起吗?安东,亲爱的,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次,而且不止是你一个人在对我说,说什么最重要的战斗是为了拯救人们的灵魂,说什么我们是在预防大规模的战争。是的,我们在预防。可人类还是在自相残杀,较之二百年前更甚。”
“你想说的是,我们的工作——有害吗?”
“不。”斯维特兰娜疲劳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么自命不凡。我只是想说,或许我们确实是光明的,只是——你知道吗,市区里有人在卖假圣诞树,那些道具树从外表上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这种东西一点也不会给人带来快乐。”
这个小趣事她说得很认真,而且没有改>.变语气。她看了一下我的眼睛。
“你明白吗?”
“我明白。”
“是的,或许你真的明白。黑暗魔法师开始较少作恶了,”斯维特兰娜说,“这是我们让步的结果,以善行代替恶行,我们开出允许黑暗使者谋杀人类的特许凭证,并试图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我相信,黑暗力量作恶是比以前少了,而我们理应不会带来恶。可是人类呢?”
“这事与人类有关系?”
“当然有关!我们在保护他们,忘我而坚持不懈地保护着他们。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越变越好呢?他们竟然自己在做黑暗的工作。为什么?安东,或许,我们已失去了某些东西,是驱使光明魔法师派军队慷慨赴死,而且自己也身先士卒时所怀有的那种信念吗?是不仅会保护人,而且还会享乐的本领吗?假如这是一堵监狱的墙壁,是什么让它们坚不可摧呢?人类忘记了真正的魔法,人们不相信黑暗,但他们也不相信光明呀!安东,我们是战士,是的!但只有当战争正在进行时,人们才会敬爱军队。”
“战争正在进行。”
“这个谁知道呢?”
“我们大概不完全是战士,”我说。偏离自己呆惯的立场总是件不愉快的事,但也没有办法。“多半是骠骑兵。嚓—嚓—嚓……”
“骠骑兵会笑。而我们——几乎已经不会笑了。”
“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突然明白,本来有希望成为美好日子的这一天正在飞速地顺着斜坡滚进一条堆满陈旧垃圾的又黑又臭的沟里。“说呀!你是伟大的魔法师,或许马上就会成为伟大的魔法师,是指挥我们作战的将官,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尉。给我下命令,而且是明确的命令。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时我才发现,客厅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大家都在听我们的谈话,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
“要是你说:出去,去消灭黑暗力量!我会去。尽管我不善于干这事,但我会非常非常努力的!要是你说:微笑,去为人们行善!我会去。不过谁将会为我因此而替邪恶开辟的道路来负责呢?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是的,我们一边强调这些单词,一边抹去它们的意义,把它们当作旗子挂出来,并让它们在风雨中腐烂。那么给我们新的单词!给我们新的旗帜.!告诉我们——该往哪走,该做什么!”
她的嘴唇在颤抖。我打住话头——但已经晚了。
斯维特兰娜用手捂住脸哭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
或许是真的——我们甚至不再会互相微笑了?
即使我对了一百次,但是一次的错误却……
如果我准备好保卫全世界,却不能保护我身边的那些人的话,那么我的真理又有什么价值呢?我在抑制心中的恨,但不允许自己去爱吗?
我跳起来,搂住斯维特兰娜的肩膀,把她带出客厅。魔法师们站在原地,移开了目光。也许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场面,也许他们什么都明白。
“安东。”小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她在墙上推了一下,那里打开了一扇门。她望着我,眼神中既有责备的意思,又有意外的理解。然后,她走了出去,把我们两人单独留了下来。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斯维特兰娜轻声地哭着,扑到我的肩膀上,我知道她会这样。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出来了。
“我要试一试。”
这点我没有料到。什么都想到了:委屈、回击、抱怨,只是这一点没有料到。
斯维特兰娜把手从满是泪水的脸上拿开。她摇摇头笑了一下。
“你是对的,安东什卡。完全正确。我现在只会抱怨和抗议。我像个孩子似的在抱怨,什么也不懂。他们必须把我的鼻子按到麦片粥里,准许我碰碰火,然后等待,等待我长大成熟。这些训练是必须的。我要试一试,我会给你们一面新的旗帜。”
“斯维塔……”
“你是对的,”她打断我的话。“我也有一点点正确。当然不是指在伙伴们面前任性。他们确实是既能寻欢作乐,又能作战。今天是我们的休息日,不能让其他事把它毁了,就这么说定了?”
我又感到一堵墙的存在,一堵无形的墙。它永远竖立在我和格谢尔中间,竖立在我和最高领导层的成员中间。
时间在我们之间筑起了那堵墙。今天我亲手在墙上铺了几排冰冷的玻璃砖。
“原谅我,斯维塔,”我小声说。“请原谅。”
“我们会忘记的,”她很坚决地说,“让我们忘记吧。在我们还可以忘记的时候。”
我们最终环视了一下四周。
“书房吗?”斯维塔猜道。
一排排橡木书架,深色的玻璃后面直立的一卷卷大部头的书。一张结实的大写字台,上面放着电脑。
“是的。”
“小虎不是一个人住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们不习惯打听别人的事。”
“好像她是一个人住的。起码目前是这样,”斯维特兰娜掏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擦干眼泪,“她的房子不错。我们走吧,不然大家会感到不自在的。”
我摇摇头说:
“他们大概感觉到了我们没吵架。”
“不,不可能。这里所有的房间之间都有屏障,他们探查不到。”
我透过黄昏界看了一下,发现在墙里有时隐时现的光在闪烁。
“现在我看见了,你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强大了。”
斯维特兰娜微笑了一下,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很自豪。她说:
“奇怪,如果一个人住,为什么要设屏障呢?”
“如果不是一个人住,那为什么要设呢?”我低声反问道,并不指望得到答复。斯维特兰娜也没有回答。
我们走出书房,回到客厅里。
气氛虽不能说像是在墓地,但也差不离了。
不知是谢苗,还是伊利亚的努力——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沼泽的潮气。伊格纳特和莲娜搂着站在那里,忧愁地观望着。他比较喜欢快乐——从他所有的表现来看,任何争论和紧张空气都会使他感到心如刀绞。牌迷们默默地望着放在桌上的惟一的一张牌——在他们的注视下,这张牌在颤动,在弯曲,在改变花色和点数。尤利娅紧绷着脸,轻轻地向奥莉加打听着什么。
“倒杯酒喝吧?”斯维塔握住我的手问,“你知道吗,对歇斯底里病患者来说,最好的药是白兰地。”
听到这话,带着满脸不安神情站在旁边的小虎匆匆朝吧台走去。怎么,她把我们的争吵归罪于自己了吗?
我和斯维特兰娜端起酒杯,像做给大家看似的碰了碰杯,然后互吻了一下。我觉察到了奥莉加的目光:不高兴,不忧郁,但却是关切的目光,略有些妒忌。不过这种妒忌与我们的亲吻无关。
我突然感到不舒服。
我仿佛从艰难地徘徊了多日、甚至数月之久的迷宫里走了出来,却又看到了下一个狭窄地道的入口。
Chapter 2
两个小时后我才终于找到机会和奥莉加单独交谈。欢乐的气氛,不管它在斯维特兰娜看来是多么的勉强,已经转移到院子里了。谢苗站在火盆旁,向想吃的人分发着烤羊肉串,它们很快就被烤熟了,速度快得只会令人想到这是运用了魔法。旁边阴凉处放着两箱红酒。
奥莉加和伊利亚在友善地闲聊,两人手上拿着一串用铁钎串的烤羊肉和一杯红酒。打破这安宁闲适的气氛令人遗憾,但是……
“奥莉加,我们得谈谈,”我走到他们跟前说。斯维特兰娜在专注地与小虎争辩着什么——姑娘们热烈地讨论着巡查队传统的新年联欢活动,她们是凭着某种女性的奇妙逻辑一下子从炎热的天气转到联欢活动上去的。此刻正是与奥莉加谈话最合适的时机。
“对不起,伊利亚,”女魔法师两手一摊,“我们再找时间聊,好吗?我很想知道你对联盟的解体原因是怎么看的,哪怕你的观点不对。”
魔法师神情庄重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请问吧,安东。”奥莉加用同样的语气问。
“你知道我会问什么吗?”
“我猜到了。”
我环顾四周。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之前短暂的烤肉气氛仍在持续,那种吃吃喝喝,胃和大脑都没有负担的气氛。
“等待斯维特兰娜的是什么呢?”
“未来难以预测,而预测那些伟大的魔法师和伟大的女魔法师的未来更是……”
“别支支吾吾,搭档。”我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不要这样。我们不是曾经在一起,两个人搭伙一起工作吗?你曾经遭到过处罚,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你的身体。不过处罚是公正的。”
奥莉加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你对我的过错知道些什么?”
“全部。”
“怎么知道的?”
“我毕竟是老和资料打交道的呀。”
“你没有权限。我发生的事没有进入过电子档案。”
“我是根据周边资料判断出来的,奥莉加。你见过水面上的一圈圈波纹吗?石头可能早就沉入海底,蒙上一层淤泥,而水面上还是泛起层层涟漪。如果石头大的话,波浪会冲刷斜坡,把垃圾和泡沫冲到河岸,小船会被翻个底朝天。石头确实很大。可以说,我在斜坡上站了很久,奥莉加,我站在那里,看着波浪冲刷河岸。”
“你在虚张声势。”
“没有。奥莉加,斯维塔接下来会怎样?下一步训练是什么?”
女魔法师忘记了冷却的烤羊肉和剩下的半杯酒,她看看我。接着我又逼问道:
“你自己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不是吗?”
“是的。”似乎她不打算继续玩沉默游戏了,“我也经历过,不过他们培养我比较慢。”
“为什么对斯维塔要如此匆忙?”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纪里还会产生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格谢尔不得不作临时安排,加快训练的进程。”
“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恢复原来面貌的吗?不仅仅是因为你工作出色?”
“你不是全都明白吗!”奥莉加的眼睛里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何必还要拷问我?”
“你在掌握她受训的进程吗?根据自己的经验吗?”
“是的。你满意了吗?”
“奥莉加,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人。”我小声说。
“那就别用臂肘撞自己的战友!”
“奥莉加,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是你做不到,而斯维塔应该去做的?”
“你,”她真的乱了阵脚,“安东,你这是在虚张声势!”
我没有吭声。
“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水面上的波纹,你根本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才能看到它们!”
“就算是这样,但我不是猜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吗?”
奥莉加看着我,咬了咬嘴唇。然后她摇摇头说:
“你猜到了。你直接问,我直接答,我不会作任何解释。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错了。”
“我们中没有人想要对斯维特兰娜使坏,”奥莉加果断地说,“清楚了吗?”
“我们本就不善于对人使坏。只是有时候我们的善意和恶意没有什么区别。”
“安东,就谈到这儿吧。我没有权限回答你的问题,而且也不要破坏别人难得的休息机会。”
“这个假怎么放得这么突然?”我婉转地问,“奥莉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表情变得神秘莫测。就这个问题而言也太神秘莫测了。
“你知道得够多了。”她提高了声音,流露出以往那种发号施令的口气。
“奥莉加,从来也没有过一下子放我们所有人的假,哪怕是一昼夜的假。为什么格谢尔把光明使者全部都赶到城外呢?”
“不是全部。”
“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和安德烈例外。你非常清楚,他们是坐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莫斯科没有留下一个巡查队员!”
“黑暗使者也同样消声匿迹了。”
“那又怎么样?”
“安东,够了。”
我明白,她再也不会说一个字了。我点点头说:
“好吧,奥莉加。半年前我们是平等的,尽管那只是偶然的。现在,显然已经不是了。对不起,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奥莉加点点头。这令我大感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终于明白了。”
她是在挖苦我吗?或许她真的相信我决定不再过问这件事了?
“总的来说,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说着看了一眼斯维特兰娜:她正在和托里克愉快地聊着天。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奥莉加问。
我碰了一下她的手,微微一笑,然后走进屋里。我真想做一点什么事。这欲望强烈得好像我是被关了一千年后从瓶里放出来的妖魔。随便什么事都想做:修筑宫殿、破坏城市、用Basic语言编程序,或者是绣十字绣。
我打开门时,并没有触到它,只是在黄昏界中凌空推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情况是难得在我身上发生的。偶尔酒喝得太多,或是大发脾气时才会这样。但现在显然与第一种情形对不上号。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是啊,干吗坐在房间里呢?这时院子里有热乎乎的烤羊肉、冰凉的啤酒和足够多的躺椅。
我“扑通”一下坐在沙发上。在桌上找到自己——或许是斯维塔的一杯斟满的白兰地。我一口就喝干了,好像杯中斟满的不是十五年的“喜庆”酒,而是廉价的伏特加。
这时候,小虎走了进来。
“你不介意吧?”我问。
“当然不。”女魔法师坐在我旁边,“安东,你心情不好吗?”
“别在意。”
“你和斯维塔吵架了吗?”
我摇摇头。
“不是的。”
“安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吗?同事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我十分惊讶地盯着她看。
“小虎,别瞎想!一切都很好。大家很喜欢。”
“那你呢?”
过去我从来没有看到变形魔法师这么犹豫过。喜欢——不喜欢,要大家都满意是不可能的。
“斯维特兰娜要继续接受训练。”我说。
“为什么?”姑娘微微皱了皱眉。
“不知道。为了某项奥莉加无法完成的工作。为了某个很危险,同时又是很重要的目的。”
“这很不错啊。”她伸手拿起高脚酒杯,为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
“不错吗?”
“是的。训练,指派工作。”小虎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然后皱皱眉头,看了一下墙边的音响。“每次都找不到遥控器。”
音响突然开了,亮起了指示灯。响起了“皇后”合唱团的《一种魔法》。不用手势就能远距离操纵电子设备特别让我赞赏——这可不是用目光在墙上钻洞,或者用火球驱散蚊虫。
“你加入巡查队多长时间了?”我问。
“从七岁开始。十六岁时我就已经参加作战了。”
“九年了!这对你来说还算藏书网容易,因为你的魔法能力是天生的。他们准备在半年至一年内把斯维特兰娜塑造成伟大的魔法师!”
“哦……不容易,”姑娘同意道,“你认为头儿做得不对吗?”
我耸耸肩膀。说头儿不对,太愚蠢了,就像否定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似的。他几百年,什么几百年,说几千年也不为过,一直在学习如何不犯错误。格谢尔能够强硬、甚至残酷地采取行动。他能够离间黑暗魔法师,也能牺牲自己人。他什么都能够,就是不会犯错。
“我觉得,他高估了斯维塔。”
“不可能!头儿失算……”
“算了,我知道。他玩老把戏玩得很好。”
“他是希望斯维塔好,”女魔法师固执地补充道,“你明白吗?要照自己的意思,你可能不会这么做,包括我也是,还有谢苗和奥莉加。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有另外的做法。但他是巡查队的领导,所以他完全有权利这么干。”
“他更能高瞻远瞩?”我挖苦地说。
“是的。”
“那怎么算是自由呢?”我又把高脚酒杯斟满了。不过酒好像已经是多余的了,我开始头昏脑涨。“自由呢?”
“你说话就像一个黑暗使者一样。”姑娘埋怨道。
“我宁愿认为,是他们说话像我。”
“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安东。”小虎朝我转过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她的身上散发出白兰地的气味和一种淡淡的花香——不会是香水,变形人不喜欢化妆品。“你爱她。”
“我爱。这算得上新闻吗?”
“你知道,她的法力马上要超过你。”
“要是还没超过……”我不想说这个,但我想起了斯维塔多么轻而易举地就察觉到了墙壁里的魔法屏障。
“是真的超过你。你们在法力上无法相比。她的问题是你无法理解的,甚至是陌生的。和她在一起,你会觉得自己是拖累、男妓,然后你会纠缠于往事。”
“是的。”我点点头,并奇怪地发现高脚酒杯已经空了。在女人的注视下我又把它斟满了。“就是说,我不该做那种人,我不需要这样的结局。”
“可是你别无他法。”
我没有料到她会变得如此残酷,没有料到她在神经质地为酒食和环境是否合乎大家的口味这个问题而担心不已时,能说这样刻毒的真话。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那么,安东,这就是你因为头儿急于提升斯维塔的法力而感到生气的惟一原因。”
“我的时间在流逝,”我说,“像手中的沙子,天上的雨点。”
“你的时间?是你们的时间,安东。”
“它从来不是我们的。”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我耸耸肩膀。
“你知道,有些野兽在被囚禁时是不会繁殖的。”
“又来了!”姑娘生气地说,“什么被囚禁?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斯维特兰娜会成为光明力量的骄傲。你第一个发现了她,当时只有你能够救她。”
“为什么要救她?为了再一次与黑暗作战吗?为了那不必要的战争吗?”
“安东,你现在说话怎么像黑暗使者。你不是爱她吗?那就别有要求,别期待她给你回报!这是斯维塔的道路!”
“爱开始的地方,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终结之处。”
姑娘愤怒得不再出声了。她忧郁地摇摇头,不乐意地说:
“你至少应该承诺……”
“要视承诺的内容而定。”
“你要理智一点,相信老同志。”
“我答应相信一半。”
小虎叹了口气,勉强地说:
“喂,安东,你或许认为我完全不理解你,其实不是。我当初也不想成为变形魔法师的。我曾拥有治病的本领,而且是相当出色的。”
“真的吗?”我惊讶地看看她。我从不知道这回事。
“曾经是的,曾经是的,”姑娘轻轻地确认道,“但当我开始选择,要发展哪方面的法力时,头儿邀请了我。我们坐下来,就着甜食喝茶,就像成年人一样很认真地交谈,尽管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比尤利娅还小。我们谈到光明力量需要什么守夜人,巡查队需要什么队员,而我又能够达到什么境界。最后我们决定,要发展战斗用的变形能力,但这需要损害所有其他方面的能力。一开始我不很喜欢。你知道,变形是多么痛苦吗?”
“变成老虎吗?”
“不是,变成老虎没什么,复原却很难。但是我忍了下来,因为我相信头儿,因为我明白这样做是正确的。”
“那现在呢?”
“现在我很幸福,”姑娘热情地回答,“我当初想象不到,我现在从事的比起我被剥夺的能力——药草、咒语、对精神的伤害、解除黑旋风和蛊术等等,更能让我得到满足。”
“但你现在要面对流血、痛苦、恐惧、死亡,”我用同样的腔调说,“同时在现实与两三层的黄昏界里作战,躲避火光,饮血,甚至从铜水管里挤过去。”
“这是战争。”
“大概是的。但是难道就应该由你在前线拼杀吗?”
“那么应该是谁呢?若不是这样我就不会有这幢房子了。”小虎用手指着客厅说,“你知道,靠治病赚不了很多钱。你全力以赴地治疗,有人就毫不停歇地杀人。”
“这里不错,”我同意道,“你经常呆在这里吗?”
“视情况而定。”
“我猜你不经常来。你不停地值班、闯入最危险的地方。”
“这是我选的道路。”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算什么呢。我说:
“是的,你是对的。我大概是累了。我这是在胡说八道。”
小虎怀疑地看了看我,我那么快就认输了显然让她感到奇怪。
“我得端着香槟酒坐一会儿,”我补充道,“一个人喝个够,然后在桌子下睡一觉,头昏脑涨地醒过来。那时就会觉得轻松了。”
“好吧,”女魔法师警觉地说。“我们干吗到这里来?酒吧开着,你可以任意选一些合胃口的酒,或者去找其他人,要我再陪你一起坐一会吗?”
“不,最好让我一个人呆着,”我拍了一下大肚子酒瓶说,“真是可恶,没有下酒菜也没有伙伴。你们去游泳时顺便来看看,说不定那时我还能挪动呢?”
“我们说好了。”
她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间。我独自留下来,如果不把那瓶亚美尼亚产的白兰地酒算作伙伴的话,而有时候我真愿意相信它是我的伙伴。
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们全是可爱的好姑娘,我巡查队的朋友同事。我现在透过“皇后”的音乐听得到她们的说话声,我感到很愉快。我和她们中的某些人关系好些,和另外一些人的交往少些,但是我没有敌人,将来也不会有。我们过去一同并肩作战,将来也会在一起行走,只有一个原因会让我们失去彼此。
那么我为什么对发生的事感到不满呢?只有我一个人——奥莉加也好,小虎也好,都赞同头儿的行动。而其他人呢,如果直接问他们的话,他们也都会赞同的。
我真的失去客观性了吗?
也许吧。
我喝了一口白兰地,透过黄昏界望了一眼,追踪着某种非我族类、难以分辨的生命体所发出的昏暗火光。
原来客厅里出现了三只蚊子,两只苍蝇,在角落里的天花板下有一只蜘蛛。
我动了下手指,捏出一只很小的、直径为两毫米的火球。我瞄准了蜘蛛——为了放松一下,最好还是选择一个不动的靶子,然后就发送出一只火球。
我的行为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我们不是佛教徒,至少大部分俄罗斯的他者不是。我们吃肉,我们打蚊子和苍蝇,我们毒死蟑螂,如果我们懒得每个月去掌握新的、能吓跑昆虫的咒语,那么昆虫就会迅速地产生对魔力的免疫力。
这跟道德无关,只不过这很可笑,会成为大家的笑柄。“用火球对付蚊子”,这是在守夜人巡察队受训的各个年龄段的初学者最喜欢的游戏。我想,黑暗魔法师也玩这种游戏,只是他们的对象不仅限于苍蝇和蚊子,还会有麻雀和狗。
我一下子就烧死了一只蜘蛛,打死那些昏昏欲睡的蚊子也不成问题。
我端着白兰地酒杯和甘愿效劳的酒瓶子碰了一下,以此庆祝每一个胜利。然后我开始打苍蝇。但也许是血液里的酒精有点多了,也许是苍蝇很灵敏地感觉到了火点的接近,打第一只苍蝇花掉了我四颗火弹,幸好在脱靶时我及时地驱散了它们。我用第六颗火弹击毙了第二只苍蝇,同时有两道很小的球形闪电射入了墙上的玻璃橱窗里。
“糟糕,”我懊丧地一口饮尽了白兰地。我站起来,房间晃动着。我走到壁橱旁,里面有几把裹着黑丝绒的宝剑。乍一看,是十五、十六世纪德国造的。辅助照明灯被关掉了,所以我无法更精确地估计它们的年份。我在玻璃上发现了几个小弹坑,还好没有伤及宝剑。
我花了一点时间考虑该如何纠正这个过错,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已蒸发和飞溅到房间各处的玻璃碎碴送回原处去。这不得不花掉比恢复整块玻璃大得多的精力,最后总算使它恢复了原状。
然后我进了酒吧。不知为什么我已经不想喝白兰地了。然而一小瓶墨西哥咖啡甜露酒,似乎是既可满足我畅饮的需求又能让我打起精神来的一种成功的折衷方案。咖啡和酒精——都在一个小瓶里。
我转过身,看到谢苗坐在我坐过的沙发椅上。
“大家都去湖边了。”魔法师说。
“马上,”我边往他跟前走边答应,“我马上就去。”
“放下酒瓶。”谢苗建议道。
“为什么?”我觉得有趣,不过还是把酒瓶放下了。
谢苗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来得及启动保护茧,而等到我开始怀疑他捣鬼时,已经太迟了。我想移开目光,但是做不到。
“坏蛋。”我吐了口气,同时深深地弯下了身体。
“沿着走廊向右走!”谢苗在后面喊。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像一根无形的线拖在后面。
我到了盥洗室。大约五分钟后,折磨我的人走了过来。
“好些了吗?”
“是的。”我答道,感到呼吸困难。我站着把头伸进洗脸池。谢苗默默地拧开水龙头,拍了我一下肩膀说:
“放松点。我们从民间的土法开始,但是……”
体内掠过一阵热浪。我呻吟了起来,但是不再恶心了。神志不清的症状已经过去,现在最后的醉意也从我身上消失了。
“你在干什么?”我只是挤出这句话来。
“我在帮助你的肝。喝口水,会感到轻松些。”
确实起作用了。
五分钟后我自己走出盥洗室,汗淋淋、湿漉漉的,满脸通红,但却很清醒。
“干吗多管闲事?我就是想喝醉,所以喝醉了。”
“年轻人,”谢苗责备地摇摇头,“想把自己灌倒呢!谁会用白兰地把自己灌醉?而且是在喝了红酒以后,而且还以半个小时喝半公升的速度。记得有一次我和萨沙·库普林决定喝个够……”
“萨沙是什么人?”
“噢,就是那个作家。不过当时他还不是作家。我们按普通人的方式文明地畅饮了一通,腾云驾雾地喝,在桌子上跳舞,朝天花板开枪,并且还找了女人。”
“他也是他者吗?”
“萨沙吗?不,他是个好人。我们喝了四分之一,还教会了一群中学生喝香槟。”
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空瓶子,咽了一下口水,又开始恶心了。
“你们喝了四分之一瓶就醉了?”
“四分之一桶,怎么不醉呢?”谢苗惊讶地说,“要喝醉是可以的,安东。如果很需要的话。不过想醉就要喝伏特加。白兰地、红酒——这全是心理需要。”
“为什么要喝伏特加?”
“为了抚慰心灵。在它痛得非常厉害的时候。”
他用一种略带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一个可笑的小魔法师,长着一张有点滑稽的脸,怀着一些关于伟大人物和伟大战斗的可笑渺小的回忆。
“我错了,”我承认道,“谢谢你的帮助。”
“瞎说什么,老古板。我曾经一晚上三次弄醒一个跟你同名的人。酒是要喝的,但不要喝醉,为了事业。”
“同名人?安东·契诃夫吗?”我惊讶地问。
“不是,你说什么呀。是另一个安东,我们的人。他死了,死在远东,当时日本军阀……”谢苗挥了一下手,不再吭声了。然后他用近乎温柔的声调说,“你别急。晚上我们也来一场文明的一醉方休。可是现在我们应该去赶上同事们。走吧,安东。”
我顺从地跟在谢苗身后走出房子。接着我看到了斯维塔。她已经换好衣服坐在躺椅上,她穿着游泳衣和花裙子——或者说是用一块布围着大腿。
“你没事吧?”她有点惊讶地问我。
“一点事儿没有。不过吃烤羊肉串也没什么益处。”
斯维特兰娜仔细地看着我。可是,除了红通通的脸色和湿漉漉的头发,我身上也没什么酒醉的迹象。
“应该检查检查你的胃。”
“一切正常,”谢苗迅速地说,“相信我,我也学过医的。炎热的天气、酸味的酒、油乎乎的烤羊肉——所有这些都是他不舒服的原因。他现在去洗个澡,傍晚天凉点时,我们再喝上一瓶,这也是治疗。”
斯维塔起身走了过来,同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我去倒杯热茶。”
是啊,这或许不错,就这样坐着也很好,两个人一起喝茶,说说话,或者什么也 4e0d." >不说,这都不重要。我可以偶尔看看她,或者不看也没关系。听听她呼吸——或者塞住耳朵也可以。只要知道我们两人并排坐着就好。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不是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友好团体里。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希望这样,而不是因为格谢尔的安排。
难道我真的不再会笑了吗?
我摇摇头,并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胆怯而又执拗的微笑:
“走吧,我还不是一个在魔法战争中战功赫赫的老资格。走吧,斯维塔。”
谢苗已经走在前面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使了个眼色,赞许地眨了眨眼。
夜晚并不凉爽,但已不再炎热了。从六七点钟开始人们就分成了几小帮儿。不知疲倦的伊格纳特与莲娜和奥莉加仍坐在湖边,虽然奥莉加和他们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小虎和尤利娅在树林里散步。其他人都分散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我和谢苗占据了二层楼的大阳台。这里很舒适,微风轻拂,还放着一套在最热的天气里尤显珍贵的藤椅。
“来第一瓶,”谢苗说,并从一个个印着“达能—儿童”酸奶广告的塑料袋里取出一瓶伏特加,“斯米诺夫”牌的。
“你真的建议这么做吗?”我怀疑地问。我不认为自己是喝伏特加的高手。
“我喝伏特加都喝了一百多年了。过去这酒的品质比较差,相信我。”
他拿出酒瓶之后,又拿出了两只多棱杯,一只两公升大的罐子,上面用马口铁的盖子封着,里面塞满了小甜瓜,还拿出一袋腌白菜。
“用什么兑酒?”我问。
“喝伏特加不用再掺其他东西的,孩子,”谢苗摇摇头,“假酒才用。”
“活到老,学到老……”
“你会早一点学会的。对伏特加不要有怀疑,黑戈洛夫卡新村是我监管的地区。那儿的工厂里有一个巫师,小巫师,人不坏,他给我的都是正宗产品。”
“你这是在拿权利换取蝇头小利。”我大胆地说。
“我没有,我付了钱给他。一切都是合法的,这是我们的私人交情,与巡查队的公事无关。”
谢苗用灵巧的动作旋开了瓶盖,为每人斟了半杯酒。虽然在阳台上放了整整一天,但伏特加还是凉爽的。
“为健康干一杯吧?”我提议道。
“为健康干杯为时尚早,为我们干杯吧。”
白天他使我清醒过来,并且真的做得很道地,大概不仅帮我把酒精从血液中除去了,而且还把全部代谢物都除去了。我喝了半杯,一点也没抖,还奇怪地发现,伏特加不仅在寒冷的冬天,而且在炎热的夏天也能使人感到惬意。
“瞧。”谢苗得意地发出声响,并伸开手脚懒洋洋而又舒适地坐着,“应该暗示小虎,在这里放张躺椅不错。”
他掏出呛..人的“爪哇”牌香烟,抽了起来。他察觉到我不满的目光,便说:
“我还是要抽这烟。我爱自己的国家。”
“我爱自己的身体。”我嘟囔了一句。
谢苗嘿嘿一笑。
“有一次,一位我认识的外国人邀请我去做客……”他开始说。
“很久以前的事情吗?”我不由自主地问。
“不是很久以前,就在去年。他邀请我是想学会像俄罗斯人一样喝酒。他住在‘潘特’豪华宾馆。我带上一位临时认识的女朋友,还有她的弟弟——他刚从监狱回来,无处可去,我们就一起去了。”
我想象了一下那情形,摇摇头说:
“人家放你们进去了吗?”
“是。”
“你用了魔法?”
“没有,外国朋友花钱买通的。他准备了充足的酒和小菜,我们从四月三十日开始喝,一直喝到五月二日。没有让侍者进来,也没有开过电视机。”
看着穿着柔软的国产方格衬衣、磨损的土耳其牛仔裤和破旧的捷克平底鞋的谢苗,不难想象他喝着从三公升的罐子里分装出来的酒的模样,可就是想象不出他住在“潘特”的样子。
“伤风败俗。”我同情地说。
“没有啊,为什么伤风败俗?那小子很喜欢。他说,他终于知道了,真正的俄罗斯狂饮是什么样子的。”
“是什么样子呢?”
“当早晨醒过来时,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空气是灰色的,太阳是灰色的,城市是灰色的,人们是灰色的,思想是灰色的。而惟一的方法就是继续喝酒。那样会感觉轻松些,那样世界才又会恢复色彩。”
“你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外国人。”
“那还用说!”
谢苗又斟了一杯酒,这次倒得略微少一些。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把酒杯斟满了。
“让我们干了吧,老古板!为我们不用喝酒就能看得见蓝蓝的天空、黄黄的太阳、有色彩的城市而干杯吧。我和你常常进黄昏界,看得见世界的内幕看上去其实并不像其他人所以为的那样。可是要知道,世界的内幕大概也不止一个。让我们为鲜艳的色彩干杯!”
我傻乎乎地喝了半杯。
“别闲着,小子。”谢苗用先前的口气说。
我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咯吱咯吱”吃了一大口酸甜的白菜,然后问道:
“谢苗,你的举止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表现出有异于常人的行为和形象?”
“这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究竟为什么?”
“这样会轻松些,安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我也是。”
“我该怎么办,谢苗?”我问,没有跟他解释我的问题。
“做应该做的事。”
“要是我不想做应该做的事呢?要是我们光辉的真理,我们巡查队真诚的誓言和我们非常善良的意图都让我不痛快呢?”
“有一点你要明白,安东。”魔法师“咔嚓咔嚓”地嚼着黄瓜,“你早就该明白了,但是你却久久地呆在自己的牢笼里。无论我们的真理是多么伟大和崇高,它还是由许许多多的小真理组成的。就算是格谢尔聪明绝顶,并且有着那种但愿别让我梦到的经验,他也还是得过后来用魔法治愈的痔疮、有俄狄浦斯情结,还有把成功的旧方案改头换面重来的习惯……不过这一切都是用来举例的,我没有抓过他的把柄,领导毕竟是领导嘛。”
他又取出一支烟,但这一次我不敢反对。
“安东,你的问题就在于,你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参加了巡查队,并为此感到高兴。整个世界最终分成了黑的和白的!人类的理想实现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从此变得清清楚楚。可是你要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从前我们都是一家人,黑暗力量也好,光明力量也罢,都是一家。我们坐在洞穴里的篝火旁,透过黄昏界观望猛犸在附近的哪一个牧场吃草,载歌载舞地从手指里射出火花,而且用火球烧别的部族。有两个兄弟,是他者,可用来作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先一步走进黄昏界的那个,或许他当时吃得饱饱的,或许是第一次恋爱。而另一个人正好相反,因吃了太多绿竹笋而肚子疼,女人又以头痛和刮动物皮刮累了为借口拒绝了他。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繁殖猛犸,而且很知足;另一个要求分给他一截象鼻子,又向头领要她的女儿,就这样他们分开了,分成了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分成了好人和坏人。这是他者的入门课程,是不是?我们就是这样教小他者的。只是,老古板,是谁告诉你,这一切都已经停止了呢?”
谢苗猛地把嘎吱作响的躺椅拉起朝我移过来,对我说:
“过去有的,现在和将来也还会继续存在。永远如此,安东,不会结束。现在我们把那种没得到许可就自己跑出去在人群中行善的人送进黄昏界,这种人是平衡的破坏者、精神变态者和歇斯底里患者,然而明天将会怎么样?过了一百年,一千年呢?谁能预见到?你,我,还是格谢尔?”
“因此要……”
“你有自己的真理吗,安东?告诉我,有吗?你相信它吗?那就相信吧,别相信我的,也别相信格谢尔的。相信并为之而战。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如果你的心不会刺痛。黑暗力量的自由,它之所以不好,并不是因为它完全独立于其他人——这是对孩子们的一种解释。黑暗的自由首先是自我解放,放弃对自己良心和灵魂的约束。当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心痛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大声呼救,说实话,已经晚了。”
他沉默下来,又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瓶伏特加,叹口气说:
“第二瓶。要知道,我们今天没法喝醉了,醉不了……而关于奥莉加,还有她说的话……”
怎么所有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呢?
“她不会嫉妒斯维特兰娜能完成她做不到的事;不会嫉妒斯维特兰娜还拥有大把未来,而奥莉加,坦率地说,有的只是过去了。她嫉妒的是你就在斯维特兰娜身旁,而且想阻止心爱的人去冒险,尽管你什么也做不了。格谢尔能做,但是他不想做。你做不到,但却想做。结果也许没有任何差别,但不知为什么她被触动了,她的心都要碎了,别看她的年龄那么大了。”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培养斯维特兰娜吗?”
“是的。”谢苗把酒杯中的酒溅洒了出来。
“为什么?”
“我不能回答。我立了誓约,不能说的。”
“谢苗……”
“我说——我立过誓约。你要我脱下衬衫让你看背上惩罚之火的印记吗?我要是顺嘴胡说,我就会连同这把椅子一起被烧成灰烬,骨灰被卷在香烟纸里。对不起了,安东。别打听了,能说的我都说了。”
“谢谢,”我说,“我们喝酒吧,说不定我们能喝醉,我需要喝醉。”
“看得出来,”谢苗附和道,“来吧。”
Chapter 3
我很早就醒了。周围一片宁静,真正的郊外的宁静,只听得到风的沙沙声。凌晨,终于凉快了。不过这一切并没有令我感到高兴。我的床铺被汗水浸湿了,而我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在我旁边的床上——我们三人被安排在一个房间——谢苗发出单调的鼾声。托里克裹着被子直接睡在地上,他拒绝睡在吊床上,他说他的后背在一九七六年的一场混战中受过伤,现在旧疾复发,最好还是睡在硬的地方。
我坐在床上,用手掌搂住后脑勺,以免起床到一半又倒下去。我朝床头柜望了一眼,奇怪地发现那里有两片阿司匹林和一瓶“波尔若米”矿泉水。
这个好心人究竟是谁?
昨天晚上我们两个喝了三瓶酒。后来托里克过来加入了我们。再后来又来了一个人,还带来了红酒。我没有喝红酒,还算有点理性。
我就着半瓶矿泉水服下了阿司匹林,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等待药起作用。头还是疼,我觉得忍不下去了。
“谢苗,”我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谢苗!”
魔法师睁开一只眼睛。他看上去相当不错,好像他喝得没有我多似的。看来几百年的经验不是吹的。
“我的头,帮我摘下来吧……”
“手边没有斧子。”魔法师嘟囔道。
“去你的,”我呻吟道,“给我止痛吧!”
“安东,我们是自愿喝的吧?谁也没有强迫我们吧?我们得到快乐了吧?”
说完他转过身去,继续睡。
我明白我从谢苗那儿得不到帮助了。而且,他说得没错……只是现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用脚摸索着越过熟睡的托里卡,走出了房间。
为客人准备的房间有两个,但是另一个房间的门插上了。不过在走廊的另一头,主人卧室的门开着。我想起小虎说过她会治病的话,便毫不犹豫地冲向那里。
不,今天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与我作对。小虎不在。我猜错了,伊格纳特和莲娜也不在。小虎昨晚是和尤利娅一起睡在这里的。小姑娘睡着了,手和脚像孩子一样从床上耷拉下来。
现在我向谁求助都是一个样。我小心地走上前去,坐在宽大的床边,轻轻地叫喊道:
“尤利娅,小尤利娅……”
姑娘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同情地问道:
“喝醉了,不舒服吗?”
“是的。”我不敢点头,好像脑袋里有一颗小炸弹就要爆炸了。
“嗯。”
她闭上眼睛,我以为她又睡了,还搂着我的脖子。接下来的几秒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仿佛后脑勺里的开关被打开了,积聚在里面的烈性毒药被放了出来。
“谢谢,”我只是小声地说。“小尤利娅,谢谢。”
“别喝这么多,你又不会喝,”姑娘喃喃地说,接着又打起了呼噜——好像霎那间又从工作直接转到了睡梦中去,只有孩子们和电脑会这样。
我站起身,高兴地发现世界又有了色彩。谢苗果然是对的,我应该负起责任,只是有时候实在有些无能为力,完全无力。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卧室里一切都是米色的,连倾斜的窗户也是米色的,组合音响是米色的,柔软的地毯是淡米色。
总体来说,这颜色让人感觉并不太好。还好没叫我住这个房间。
我轻轻走到门前,快要走出去时,我听到尤利娅的声音:
“你给我买一块蛇牌巧克力,好吗?”
“给你买两块。”我同意道。
我可以再去睡会儿觉,可是这张床与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有关,好像只要我一躺下——隐藏在枕头里的疼痛就又会猛扑过来。所以我只是朝房间里望了一眼,抓住牛仔裤和衬衫,站在门口穿了起来。
难道所有人都还在睡觉吗?小虎大概在什么地方散步,应该还有人边喝边聊直到天亮吧。
二层楼还有一个小厅,在那里我看见了研究部门的丹尼拉和娜斯嘉,他们安静地睡在沙发上,于是我赶紧退了出来。我摇摇头,因为丹尼拉有一个可爱的妻子,而娜斯嘉有一个上了年纪、疯狂地爱着她的丈夫。
不错,他们的家眷只是人类而已。
而我们是他者,光明的志愿者。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有另一种道德观。就像在战场上,护士给予军官和士兵的安慰绝不仅限于医院的病床。在战场上,你对生活乐趣的渴望尤其强烈。
这里还有一个图书室。在里面我看到了加里科和法利特。他们好像在这里谈了一整夜,喝着酒,而且喝了不少。此时他们就坐在圈椅里睡着了,显然是刚刚睡着,因为法利特面前桌上的烟斗还冒着烟。地上放着一大叠从书架上拿出来的书。显然他们为某个问题争论了很久,还找来作家、诗人、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来助阵。
我沿着螺旋形的木头楼梯走下去了。谁会出来与我分享这宁静的早晨呢?
客厅里的人也都在睡觉。我朝厨房张望了一眼,除了一条躲在角落里的狗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你又活过来了?”我问。
猎狗露出犬牙,哀号起来。
“谁叫你昨晚袭击人的?”我蹲在狗面前,从桌上拿了一块火腿,受过训练的狗是不敢自己动的。“给。”
狗儿张开嘴在我的手掌上“吧嗒吧嗒”地吃起火腿来。
“对人要友善,这样对你自己——也是有好处的!”我解释道,“别缩在角落里。”
不会吧,我怎么也能再找到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吧?
我自己也拿了一片火腿,嚼着走过客厅,并朝书房张望。
那里的人也都在睡觉。
角落里的沙发尽管拉开了,但还是很窄。因此他们躺着很挤:伊格纳特在中间,伸开粗壮的胳膊,露出甜美的笑容。莲娜向右侧身紧贴着他,一只手抓住他浓密的浅色头发,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胸部搭在我们这个好色之徒的第二个女朋友身上。斯维特兰娜把脸埋在伊格纳特刮得很干净的腋下,她的手伸在半掀开的被子下面。
我很小心地轻轻关上了门。
这家餐厅很舒适,被命名为“莫斯科的狼”,以海鲜和令人喜爱的船舶形状的内部装修而闻名。此外,它离地铁很近,对于偶尔去饭店消费,交通费则能省则省的衰败的中产阶级来说,这一点还挺重要的。
这位顾客是开车来的,车子有点旧,但却是一辆十分体面的“日古力”2106型。然而侍者一眼就看出,他的支付能力远远超过那辆车的身价。这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喝着昂贵的丹麦白酒,不计较价钱,也不担心交警会找麻烦,这一切更坚定了侍者们的判断。
当一个侍者端来他点的鲟鱼时,男人迅速地朝他抬起了眼睛。之前他一直坐着,用牙签在小台布上划来划去,时不时地停下来不动了,望着油灯玻璃罩,而此刻他突然抬头看了侍者一眼。
侍者没有对任何人讲他在那一刹那产生的幻觉。好像他是朝两口闪闪发光的井里看了一眼。井水的耀眼程度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似的。
“谢谢。”客人说。
侍者离开了,努力克制着自己加快脚步的欲望。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这只不过是舒适、昏暗的餐厅里灯光的反射而已,只是黑暗中光线不巧反射到了眼睛上。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继续坐着,折断了手中的牙签。鲟鱼凉了,长颈玻璃瓶里的酒开始发热。在用粗绳索、仿造的舵轮和人造帆布制成的屏风后面,有一大伙人在为某个人庆祝生日,他们在道贺的同时,咒骂着炎热的天气、税收和某些“不守规矩”的黑道分子。
格谢尔,守夜人巡查队莫斯科分部的头儿在等待着。
呆在院子里的那些狗一见到我,便蹿到一旁。它们瞬间被冻僵在半空中时很痛苦,真的难受,身体不听使唤,不能呼吸,也不能吠叫,口水凝固在嘴里,空气沉重得像热病患者的一只沉甸甸的手掌似的。
可是心还活着。
这个时刻对狗来说真是不好过。
大门半开着,我走了出来,站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儿,准备干什么。
去哪儿和干什么还有什么要紧吗?
不委屈,甚至不痛苦。我一次也没有同她亲近过。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自己努力设置了障碍。我可不是只活在一刹那,我需要一切,要就得要全部,而且要永远拥有。
我摸到腰间的随身听,打开了随机选择键。它在我手里一直用得很可心。难道我也像小虎一样,早就能用魔力遥控不复杂的电器了,只是自己还没发现这一能力吗?
你累了,这是谁之过?
你没有找到什么,你如此期待着什么?
你失去了努力寻找的一切,
你升上了天——却又失足跌落?
生命日复一日地
按别人的方式飞逝而去,
这是谁之过?
你的家变得孤零零的,
你的窗子里空荡荡的,
光线暗淡,声音消失,
双手在寻找新的痛楚,
一旦你的痛楚消失——
新的灾难又将接踵而至。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要的,自己造成的,所以现在我谁也埋怨不着。与其昨天整个晚上和谢苗一起讨论善与恶、和平对立的复杂性,还不如和斯维塔在一起。与其仇视格谢尔和奥莉加以及他们诡诈的真理——不如坚持我自己的。而且不要想,永远也不要去想你不会胜利。
只要这么一想——你就已经输了。
谁之过,你说,兄弟,
一个人成了家,一个人发了财,
一个人很可笑,一个人在热恋,
一个人是傻瓜,一个人是你的敌人。
到底是谁之过,这里和那里
每个人都在互相等待,而且就这么活着。
然而,白天寂寞,夜里空虚,
温暖的地方都被占满了。
光线暗淡,声音消失,
双手在寻找新的痛楚,
一旦你的痛楚消失——
新的灾难又将接踵而至。
谁之过,秘密又是什么,
没有悲伤,没有幸福,
没有失败,没有胜利,
成功和挫折的比分相同。
谁之过,你独自一个人,
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如此漫长,
如此寂寞,而你一直在等待,
等待死亡来临。
“已经结束了,”我小声说,同时摘下了耳机。“别等了。”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被教导——要贡献且不求回报,为了人类勇于牺牲自己,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枪林弹雨中,每一个眼神——都要崇高而理智,既不能有丝毫无聊的念头,也不能有半点罪恶的想法,因为我们是他者,我们站在人群之上,打开自己毫无瑕疵的旗帜,擦拭靴子,戴上白手套。噢,是的,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随心所欲,任何一个无伤大雅的行为都找得到正当而高尚的理由。我们拥有独一无二的编号:我们是最先登台的群体——通体洁白纯净,而周围的一切——都身陷粪土之中。
我受够了!
火热的心、干净的手、冷静的头脑……在革命时期和国内战争时期,几乎所有的光明使者都加入了肃反委员会,这不是偶然的吧?而那些没有加入的,大部分都失踪了。是黑暗使者干的,但更多的是那些受我们保护的人类干的。由于他们的愚蠢、下流、伪善和嫉妒。火热的心,干净的手,头脑还是让它冷静点好,不然可就完了。除了这一切,其他的我都不同意。还是让心干净,手火热吧,我更喜欢这样!
“我不想保护你们,”我冲着清晨寂静的林子说道,“我不想!无论是孩子、妇女、老人还是傻子,我谁也不想保护。你们请自便!你们就自己避开吸血鬼,哀求黑暗魔法师和亲吻山羊的屁眼吧!如果你们自己要这么做——那就自己承受结果吧!要是我的爱情不及你们的幸福生活来得重要,那么我也不会希望你们幸福!”
他们可以也应该变得更好,他们是我们的根,他们是我们的未来,他们是受我们保护的,从小人物到大人物,从扫院子的清洁工到总统,从罪犯到警察。他们心里还有微弱的光明,它可以燃烧起来,产生令人鼓舞的温情,或者是变成置人于死地的火焰……
我不相信!
我看过你们所有的人——从扫院子的清洁工到总统,从强盗到警察。我见过母亲揍儿子,父亲打女儿;我见过儿子把母亲赶出家门,女儿给父亲下砒霜;我见过刚刚把客人送出门外,脸上的微笑还没消逝的丈夫抽怀孕妻子的耳光;我见过妻子刚安顿好醉酒的丈夫,就借口要去商店买东西而出门跟丈夫最好的朋友热烈地拥吻。瞧——这很简单,只要你会看。因此他们在教会我们透过黄昏界观看之前就先教导我们——教我们别看。
但是我们还是在看。
他们是弱者,他们活得短,他们畏惧一切。不要鄙视他们,不要憎恨他们,只要爱他们,可怜他们,保护他们。这是我们的工作和职责,我们是守夜人。
我不相信!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被迫去干下流的勾当。名誉是不可能会被他人破坏的,只有自己才破坏得了。无论处境怎样,都没有堕落的借口,也不会有这样的借口。然而人们依然在寻找借口,并且总能找得到。所有的人类都是被这样教导的,而在这方面他们都是优秀的学生。
而我们呢,大概,只是这一群优秀者中的卓越者。
是的,也许,是的,当然。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有一些不想做他者而成功巧妙地继续作为普通人类生活着的例子,不过这种例子很少很少。也许我们只是害怕仔细看他们吧?害怕看到可能暴露出的东西?
“为了你们而活?”我问,林子没有吭声,它早就同意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为什么我们应该牺牲一切?牺牲自己和我们所爱的人?
为了那些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也从不懂得珍惜的人类?
而就算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那么我们将获得的惟一报答——就是人们会摇着头惊呼一声:“笨蛋!”
或许有必要让人类见识一下什么是他者?见识一下一个不受和约的束缚,并摆脱了巡查队控制的他者能做些什么?
我想到那幅情形整个画面的时候,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我想象的是全景式的画面,而不是其中的自己——我很快就会被阻止的。凡是决定违反和约和在人类面前展示他者世界的伟大的魔法师或伟大的女魔法师,都会被阻止的。
那将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同时在克里姆林宫和白宫登陆的外星人都不会干出那种事。
肯定不会的。
这不是我的道路。
首先,因为我不需要控制世界的权利,也不需要大骚乱。
其次,我想要的只是:我心爱的女人不要被迫牺牲自己。因为成为伟大的魔法师就意味着牺牲。他们所具有的那种超凡魔力会将他们彻底改变。
我们大家——不完全算是人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记得做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而且我们还会欢笑和悲伤,能爱也能恨。伟大的魔法师和伟大的女魔法师则已经远离了人类情感。也许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感受,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就连格谢尔这个超级魔法师,也还算不上伟大的魔法师,奥莉加同样也不可能成为伟大的女魔法师。
他们不慎出了什么错,因此没有完成与黑暗对抗的大业。
所以现在急着要把一个新的女候选人抛入突破防线的缺口之中。
为了那些无视光明和黑暗的人。
她被驱赶着完成了一个他者应该上的所有课程,她的法力急速地提升到了三级,现在她正在被强化训练意识部分,以非同寻常的速度。
也许我在这一场朝向未知目标的疯狂赛跑中也占有一席之地。格谢尔利用了只是偶然落入手边的所有的人,包括我。无论我干了什么——抓捕吸血鬼、追赶野人,或是以奥莉加的面貌与斯维塔交谈——这一切都只是为头儿在演戏。
无论我现在在干什么——头儿大概也都预见到了。
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格谢尔不会需要预知所有的事。
希望我能找到那惟一的方法来毁坏他的计划,光明力量的伟大计划。
而且同时不会带来恶,否则黄昏.99lib?界将是我的归宿。
而等待斯维特兰娜的依然是——伟大的职责。
我发现自己站着,脸紧贴在细细的松树干上。我站着用拳头敲打着树干,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痛苦。我放下已经受伤出血的手,但声音没有停下来。它从林中传出来,从魔法屏障的界限上传出来,那种有节奏的敲打声、神经质的颤抖声。
我稍稍弯下身子,仿佛在彩弹军事游戏中被追击的人一样,在林子间奔跑起来。我基本上已经猜到了会看到什么。
一只老虎从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上一跃而过,准确地说那是一只母虎。黄黑色的皮毛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母虎没有看到我,现在它什么人、什么东西都看不到。它在林中奔跑,尖利的爪子撕拉着树皮,松树上爆出了一道道白色的伤痕。有时候母虎停下不动,竖立起后腿,开始用爪子撕拉树干。
我慢慢地朝后退去。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地找时间休息。因为我们不仅要与黑暗作战,也要与光明作战,因为后者有时也会令人目眩。
不过不要可怜我们,因为我们非常非常自豪。我们是善恶世界大战的战士,是永远的志愿兵。
Chapter 4
小伙子走进饭店时态度是那么自信,好像他每天都来这儿吃早餐似的,但情况并非如此。
他直接朝一个坐在餐桌前的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男人走去,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似的,不过这也不是事实。他走到餐桌前,缓缓地跪了下来。他不是“扑通”一声跪倒,也没有以额触地,他跪得平静而自然,不失尊严,没有低三下四。
从旁边经过的侍者咽了一下唾沫,然后转过脸去。
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像这种黑帮的小喽啰在老大面前奴颜婢膝的情形他见得多了。不过这个小伙子不像小喽啰,而那个男人倒是像老大。
而且情况有些不妙。这种不妙的预兆他感觉到了,他知道情况会比黑社会算账还要危险。他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感觉到了,因为他是个他者,尽管还没有被激发。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就彻底忘记了刚刚看到的场面。尽管他心里仍残留了一些不安的感觉,但那究竟是为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站起来,阿利舍尔,”格谢尔轻轻地说,“站起来。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习惯。”
小伙子站了起来,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面前坐下了。他点点头说:
“我们那儿也是,现在已经不习惯这么做了,但父亲要求我跪在您面前,格谢尔。他是个守旧的人。要是他在这里的话也会跪下的,可惜他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是的,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亲身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把他的痛苦传给我吧,阿利舍尔,杰翁那和人类女子所生的儿子。”
“收下您所要求的那种东西吧,格谢尔,除恶者,与不存在的诸神平起平坐的人。”
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格谢尔点点头道: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你父亲的仇指日可报。”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不,你不能,你没有权利。你们是非法进入莫斯科的。”
“吸收我加入你们的巡查队吧,格谢尔。”
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摇摇头。
“在撒马尔罕我是最优秀的,格谢尔。”小伙子专注地看着他,“别笑,我知道,在这里我会是最后一名。吸收我参加巡查队吧,让我做您学生的学生,做一条用链条拴住的狗。我以父亲的名义请求您,吸收我加入巡查队吧。”
“你的请求太过分了,阿利?99lib.舍尔。你这是请求我让你去死。”
“我已经死过了,格谢尔。当父亲死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死了。我笑着走开了,而父亲却留下来把黑暗力量引开了。我跑到地铁里去了,而他的骨灰在被人用脚践踏。格谢尔,我有权请求。”
格谢尔点点头。
“好吧,就这样吧。你就留在我的巡查队,阿利舍尔。”
小伙子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点点头,立刻用手掌按住胸口。
“你们带来的东西在哪里,阿利舍尔?”
“在我这儿,主人。”
格谢尔默默地把手从桌子上伸过去。
阿利舍尔解开腰带上的包,很小心地取出一只长方形的粗布小包。
“收下它,格谢尔,解除我的责任吧。”
格谢尔的手掌按住了小伙子的手掌,手指合拢起来。过了一会儿,当他把手拿掉时,手中什么也没有了。
“你的任务结束了,阿利舍尔。现在我们休息一下。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喝点酒、睡睡觉,回忆回忆你的父亲。我会告诉你我还记得的一切。”
阿利舍尔点点头。看不出他是对格谢尔的话感到满意,还是只是服从他的所有旨意。
“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格谢尔顺口说,“然后黑暗使者会到这里来。他们还是找到了你的踪迹。已经太迟了,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
“要发生战斗了吧,主人?”
“不知道。”格谢尔耸耸肩膀,“有什么区别?扎武隆在很远的地方,其他人对我来说不可怕。”
“要发生战斗了。”阿利舍尔若有所思地说,他环视了一下餐厅。
“把所有的客人都驱散吧,”格谢尔建议,“温和些,别使人感到讨厌。我要看看你的本领。然后我们一边休息一边等待我们的客人吧。”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大家都睡醒了。
我在凉台上等人,很随意地躺在躺椅上,伸出脚,不时地喝几口高脚杯里的滋补汁。我感觉不错——一种受虐淫患者才会喜欢的甜蜜痛楚。当有人从门里出来时,我就友好地一挥手,并用叉开的五指向空中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以示问候。游戏是儿童式的,所以大家都报以微笑。哈欠连天的尤利娅看到这种问候仪式后尖叫了一声,然后放出了一道彩虹以示回应。我们比赛了两分钟,然后两人合力筑成了一道奔往树林的相当大的弧光。尤利娅说,她要去寻找放金子的瓦罐,于是高傲地在五颜六色的拱形虹下走了过来。一条猎狗顺从地跟在她脚旁跑着。
我等待着。
我等候的人中第一个进来的是莲娜。她兴高采烈,精神饱满,穿着一件游泳衣。她看到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匆点了一下头,然后朝大门口跑去。欣赏她的一举一动是件愉快的事,她身材苗条,动作优美,充满活力。现在她正在微凉的水中游泳,一个人嬉戏一阵子,然后胃口来了就会回来吃早饭。
紧接着来的是伊格纳特。他穿着游泳短裤和橡胶拖鞋。
“你好,安东!”他高兴地打了个招呼,走过来,拖过旁边的一把躺椅,一屁股坐在上面。“情绪如何?”
“充满斗志!”我端起酒杯说。
“好样的。”伊格纳特用目光寻找酒瓶,没有找到,便把嘴唇伸向吸管,不管不顾地从我的酒杯里喝了一口。“调得太淡了。”
“我昨天已经喝够了。”
“这是对的,要保重身体,”伊格纳特建议道,“而我们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狂饮香槟,然后夜里又喝白兰地。我还担心头会痛,但是,没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
想怪他都怪不了。
“伊格纳特,小的时候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问。
“卫生员。”
“为什么?”
“噢,有人告诉我,男孩不能当护士,而我想给人治病。于是我决定,长大了就当卫生员。”
“好,”我赞叹道,“那为什么不当医生呢?”
“责任太大,”伊格纳特自我批评地承认道,“而且还要学习很长时间。”
“你当过卫生员吗?”
“是的,我在急救中心呆过,在精神科也呆过。医生们都喜欢和我一起工作。”
“为什么?”
“首先,我很有魅力,”伊格纳特说,还带着一贯的单纯称赞自己。“我和男人、女人都能很好地沟通,使他们安心,并自愿上医院接受治疗。其次,我看得出什么人是真的病了,什么人的病是瞎想出来的。有时候只需要轻声跟他谈谈,解释说他一切正常,不需要打针。”
“医学可能因此损失不小。”
“是啊。”伊格纳特叹了口气,“但是头儿说服了我,说在守夜人巡查队我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是这样吗?”
“也许是。”
“没意思。”伊格纳特沉思地说,“你不觉得无聊吗?我已经想开始工作了。”
“我好像也是。伊格纳特,你有什么爱好吗?就是工作之余。”
“你干吗问这个?”魔法师惊讶地问。
“就是很想知道。难道这是秘密?”
“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伊格纳特耸耸肩膀,“我在收集蝴蝶。我有世上最好的收藏品,它们占满了两个房间。”
“确实不错。”我同意道。
“你无论如何要去看看,”伊格纳特建议道,“和斯维塔一起去,她说她也喜欢蝴蝶。”
我笑起来,笑了那么久,都让他觉得不自在了。伊格纳特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微笑着,说:
“我走了,去帮着准备早饭。”
“祝你成功,”我勉强地说。但当我们熠熠生辉的花花公子走到门口时,我到底没有忍住,对他喊道:“喂,头儿担心斯维塔不是没有理由的,是不是?”
伊格纳特以优美的手势托住下巴,想了一会儿说:
“你知道,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真的是有点紧张,怎么也放松不了,要知道她面临着伟大的事业,可不像我们。”
“那你有没有尽力呢?”
“看你问的!”伊格纳特生气地说,“一起来吧,说真的,我会很高兴的!”
杜松子酒变热了,杯子底下的冰块化了。吸管上留下了一点点口红痕迹。我摇摇头,放下杯子。
格谢尔,你不可能预见所有的事。
但是为了与你厮杀一场——当然不是进行魔法决斗,这一点光是想想也觉得可笑——在惟一可行的语言和行动组成的场地上厮杀,我应该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应该知道你的底牌,以及你手上握有的是什么。
还有,参与这个牌局的都有谁。
格谢尔是策划者和鼓动者。奥莉加是他所爱的人,一个犯了错误的女魔法师,顾问。斯维特兰娜是一个精心培养出来的执行者。我是培养她的工具之一。伊格纳特、小虎、谢苗、所有其他的光明魔法师可以不考虑。他们也是武器,作用更为次要。所以我不能把他们考虑在内。
黑暗使者呢?
当然他们会参加,但是不会公开。无论是扎武隆还是他的助手,都担心斯维特兰娜会出现在我们的阵营,但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要不是暗中捣鬼,就是在准备一个毁灭性打击,使双方巡查队陷入战争边缘的打击。
还有什么?
宗教法庭吗?
我用手指敲了几下躺椅的扶手。
宗教法庭。巡查队之上的组织。它审理有争议的事件,惩罚任何一方的失足者。它保持警惕,收集有关我们中每一个人的资料。然而它的干涉是极少发生的事情,而且它的力量不在作战上,具有极大的隐蔽性。每当要审理法力超强的魔法师的案件时,宗教法庭就会从双方巡查队中挑选战士帮助它完成这项工作。
反正宗教法庭被卷了进去,我了解头儿,他从中至少可以得到两三个益处。不久前发生的野人他者马克西姆事件就是个例子,马克西姆现在在宗教法庭工作。头儿在这一案件中把斯维特兰娜训练好了,给她上了自我控制和何谓阴谋的课,却也顺便发现了一个新的宗教法庭的法官。
但愿我能知道他们训练斯维特兰娜是为了什么目的!
现在我在黑暗中行走。最可怕的——是我正在远离光明。
我戴上耳机,闭上了眼睛。
今夜蕨类将会绽放美妙的花朵,
今夜灶神将会回家。
北方飘来乌云,西方刮来狂风,
也就是说,女巫很快就要向我招手……
我生活在对奇迹的期待之中,像一支毛瑟枪装在枪壳里,
像是坐在网中的一只蜘蛛,
像是荒漠中的一棵树,
像是巢穴中的一只黑狐……
我在冒险。我在冒大险。伟大的女魔法师们在走自己的路,可是就连她们也不会冒险去与自己人作对。孤独者是无法生存的。
我通过望远镜逃离孩子们受惊的目光,
我想要与美人鱼睡一觉,
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我想扭转电车,驶进你的窗口,
风从郊区吹来,但我们已经无所谓,
风从郊区吹来,但我们已经无所谓,
成为我的影子、一级咯吱咯吱作响的阶梯、
一个缤纷的星期日、一场有利于蘑菇生长的雨。
成为我的上帝、白桦树的树汁、
一股电流、一支哑火的枪。
我是你变成风的见证人,
你在吹拂我的脸,而我在笑,
我不想未经战斗就与你分手,在我梦见你的时候。
成为我的影子吧……
有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早上好,斯维塔。”我说着睁开了眼睛。
她穿着短裤和游泳衣。头发湿漉漉的,梳得很服帖。大概她洗过淋浴了。我是猪,甚至没有想到。
“经过昨天之后,你现在心情怎么样?”她好奇地问。
“正常。那你呢?”
“没什么。”她转过脸去。
我等待着。耳塞里响起了《忧伤》。
“你想要我怎样?”斯维塔生硬地说,“我是正常的、健康的、年轻的女人。从冬天起我就没有男人了。我明白,你向自己灌输了一种想法,那就是格谢尔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就像使马儿交配似的,所以你犟在这儿。”
“我没有想要你怎样。”
“那么请原谅这次意外的情况!”
“你感觉到我在房间里留下的痕迹了吗?当你醒来的时候?”
“是的。”斯维特兰娜勉强地从狭窄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了起来,“我累了。即使我只学习,不工作,但还是觉得累。因此到这里来休息。”
“你不是自己说过,装出来的快活……”
“你也乐于响应呀!”
“对。”我同意道。
“后来你就去灌伏特加和策划阴谋了。”
“哪有什么阴谋?”
“反对格谢尔的,顺便还反对我。可笑!连我都能察觉到!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伟大的魔法师……”
她猛然打住了话头,但太晚了。
“我不是伟大的魔法师,”我说,“我只能到三级,也许是二级,不会再升级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不能超出的范围,即使能活一千年也一样。”
“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斯维塔不知所措地说,她放下了拿烟的手。
“别胡说了,没什么可以伤害到我。你知道,为什么黑暗使者那么频繁地组成家庭,而我们却愿意在人类中间寻找妻子或丈夫吗?那是因为黑暗使者对于不对等的力量和不间断的竞争更能安之若素。”
“人和他者——这更是最大的不对等。”
“不能这么说。我们跟人类是两个不同的种类,完全没有可比性。”
“我想让你知道,”斯维特兰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并没有打算让一切走得那么远。我一直在等着你下楼,看见这一切,我想让你吃醋。”
“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吃醋。”我真诚地忏悔。
“后来,我就有点晕乎乎的,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我全都明白,斯维塔……这是正常的。”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说:
“正常吗?”
“当然,谁都有这种事。巡查队是个紧密的大家庭,各种各样的事都有。”
“你是个畜生,”斯维塔叹了口气,“你竟然还是我们这方面的人!”
“斯维塔,你是来和我和解的吗?”我奇怪地问,“我正在跟你和解呀,所以才说这是正常的,我什么也不计较。这就是生活,什么事都会发生。”
她跳起来,用冷冰冰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我心慌意乱地不停眨巴着眼睛。
“白痴。”斯维特兰娜突然骂了一句,然后走进屋子里去了。
你想要什么?抱怨、责怪、忧伤吗?
不管怎样,这都不重要了。格谢尔想要什么?如果我不再扮演斯维塔的倒霉恋人的角色,那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另一个人会占据这个位置吗?还是她应该独自一人留下来——一个人单独面对伟大的命运?
目的,我需要了解格谢尔的目的。
我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走进屋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奥莉加。她一个人在客厅里,站在摆放着宝剑的陈列柜前,伸出的手中握着一把长长的利剑。她观赏着它,不对,人们会用这种眼神观赏一把古董剑的。小虎也用相似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宝剑,对她来说,这种对古董武器的喜爱是抽象的。但对奥莉加来说——并非如此。
当格谢尔迁到俄罗斯生活和工作时,顺便说一句,是为了她才迁来的,这种宝剑应该还十分常见……
八十年前,当奥莉加被剥夺所有权利时,战争是另一种打法。
曾经的?99lib.伟大魔法师。过去的伟大目标。八十年了。
“要知道,一切正如我以前预料的一样。”我说。
奥莉加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
“单凭我们自己是战胜不了黑暗的,必须要启蒙人类,让他们变成善良、亲切、勤劳、聪明的人。让每一个他者,除了斯维塔,看不见更多的东西。是什么样的目的……圈子兜了那么久,才让这目的隐没在血泊之中。”
“你,还是搞清楚了,”奥莉加说,“大概是猜到的吧?”
“是猜的。”
“很好。接下来怎么办?”
“奥莉加,你在哪儿捅了娄子?”
“我只是让步,对黑暗做了一个小小的让步。可结果我们输了。”
“我们吗?我们总能安然无恙的。我们善于调整、适应和习惯起来,然后继续进行战斗,只有人类才会输。”
“退让是不可避免的。”奥莉加轻巧地用一只手抓住双柄剑在头上挥舞,“我这样像不像空转的直升飞机?”
“你像个挥着剑的女人。奥莉加,难道我们就什么教训也学不会吗?”
“我们正在学,还能怎么学?这一次一切都与以往不同,安东。”
“一场新的革命吗?”
“我们连那次也没想要革命的。一切本该不流血地、几乎是不流血地过去的。你应该明白:我们只有通过人类才会获胜,通过他们的被启蒙,通过他们的精神完善。共产主义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完美制度,只是因为我的过错,它没有实现。”
“噢哟!如果这是你的过错,你为什么没有被关进黄昏界里?”
“那是因为一切都是获得了批准的。每一步都得到过赞同。就连那个招致不幸的让步,就连它也是得到了许可的。”
“而现在要重新尝试改变人类吗?”
“这只是例行的尝试。”
“为什么——在这里吗?”我问,“为什么又在我们这里?”
“在我们哪里?”
“在俄罗斯!它还要经受多少次尝试才够?”
“需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为什么又要在我们这里?”
奥莉加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宝剑插入鞘内,放回到陈列柜里。
“因为,我亲爱的孩子,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可能达到某些目标。欧洲、北美洲——这些国家已经完全开化了,所有的可能都被尝试过了。有些东西现在正在没落。他们已经困倦,已经打起了瞌睡。一个穿短裤和背摄像机的身体健壮的退休者——事事如意的西方国家现在这是这么一副样子。应该在年轻人身上进行尝试。俄罗斯、亚洲、阿拉伯世界——它们才是今日的出发点。你不要摆出一副愤怒的面孔给我看,我比你更爱祖国!为了祖国我流的血比你血管里流动的血还要多。你要明白,安东,整个世界都是战场。这点你知道得并不会比我少。”
“我们是和黑暗战斗,不是和人类!”
“是的,与黑暗战斗。但是只有建立了理想社会之后,我们才能获胜。那将是一个充满爱、善良和正义的社会。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毕竟不是在街上捕捉变态的魔法师以及给吸血鬼发放许可证!所有这些小事占用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但它们是次要的,就像电灯散发出的温暖一样。灯的首要目的应该是照明,而不是给人取暖。我们应该改变人类世界,而不是要扑灭黑暗力量的小规模骚乱。这就是目的。这就是通往胜利的道路!”
“奥莉加,这点我明白。”
“好极了。那么你要明白那些大家不能直接说出来的话。我们战斗了几千年。而这些时日以来我们在试图扭转历史进程,建立新世界。”
“美丽的新世界。”
“别挖苦,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通过流血,通过受苦受难,世界还是逐渐变得更加仁爱了。但..是它需要真正实质性的变革。”
“共产主义曾经是我们的理想吗?”
“不是我们的,但我们支持它。它十分吸引人。”
“那么现在是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看到的。”奥莉加微微一笑,非常友好地一笑,“安东,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我需要知道整件事。”
“不,你不需要。不用担心,不会再策划革命,不会再有集中营、枪决和法庭审判。我们不会重犯旧的错误。”
“不过会犯新的错误。”
“安东!”她提高了嗓门,“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们有非常好的机会取胜!我们的国家将得到和平、安宁和繁荣!我们要领导人类,战胜黑暗。我们整整准备了十二年,安东。不仅是格谢尔在运筹帷幄,所有的高层领导都已参与。”
“是吗?”
“是的。你以为做这一切是未经思索的吗?”
我大为惊讶。
“你们关注斯维特兰娜十二年了?”
“当然不是!我是指仔细制定出一种新的社会模式。计划的某些部分已经通过了测试……全部细节就连我也不是非常了解。从那时起,格谢尔就一直在等待着计划的参与者们在空间和时间上汇集到一起的那一刻。”
“是指谁呢?斯维特兰娜和法官吗?”
她的瞳孔收缩了,我明白我猜到了。猜到一部分。
“还有谁?给我的是什么任务?你将做什么?”
“在适当的时候你会知道。”
“奥莉加,用魔法干涉人类的生活从来不会有好结果。”
“不需要跟我说书生气的道理。”奥莉加果真发急了,“别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我们不打算利用魔法。你安心休假吧。”
我点点头:
“好。既然你阐明了自己的观点,那么我也表示不赞同的立场。”
“这算是正式表态吗?”
“不。是私下发表意见。作为个人我认为自己有权反对。”
“反对谁?格谢尔吗?”奥莉加瞪圆了眼睛,她的唇角翘起来,露出一丝微笑,“安东!”
我转过身走了。
是的,可笑。
是的,荒唐。
可笑的不仅是格谢尔和奥莉加实施的一塌糊涂的行动,荒唐的不仅是反复进行的不成功的社会实验,还有这次早有预谋、而我也不幸卷入的新行动。
这场战斗最高层领导是赞同的。
光明是赞同的。
为什么我全身在颤抖?我无权这样做,一点也没有。也毫无机会,绝对没有。我可以用“钟表里的一粒沙”的智慧名言来宽慰自己,但我现在却更是石磨里的一粒沙。
最可悲的是,我处在友好和关心的磨盘上。谁也不会迫害我,谁也不会与我斗争,他们不过是要阻止我去干傻事,因为那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可为什么我的胸口会那么痛,疼得难以忍受呢?
我站在阳台上,无奈而又愤怒地紧紧握住拳头,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大概你弄明白什么事了,安东?”
我望着谢苗,点点头。
“感觉很沉重?”
“是的。”我承认。
“你只要记住一点:你不是沙子。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沙子,更何况是他者。”
“要活多少年才能这么准确地猜透别人的心思?”
“大约一百年吧,安东。”
“那样的话,在格谢尔面前我们所有的人不都像一本打开的书?”
“当然。”
“就是说,我应该放弃思考。”我说。
“你最开始就应该学会这个。你不了解城里发生的骚乱么?”
“什么时候?”
“一刻钟前,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从东方什么地方来了一个信使找头儿。黑暗使者想抓住并杀害他,当着头儿的面。”谢苗冷笑了一下。
“那不就是向我们宣战?”
“不是,他们认为自己有权这么做,因为信使是非法进入莫斯科的。”
我看看四周。谁也没有急着要走。汽车没有发动,东西没有收拾。伊格纳特和伊利亚又把烤肉盆烧了起来。
“我们不用回去吗?”
“不需要。头儿自己摆平了。一场小小的战役,没有伤亡。信使被吸收进了我们的巡查队,黑暗使者不得不一无所获地离开。只不过餐厅遭受了一点损失。”
“什么餐厅?”
“头儿和信使会面的餐厅,”谢苗耐心地解释。“反正我们获准继续休假。”
我看了看天空——炎热的、碧蓝的天空。
“你知道吗,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休息了。我要回莫斯科。我想,谁也不会见怪的。”
“当然不会。”
谢苗掏出烟抽了起来,接着漫不经心地说:
“我要是处在你的立场上就会想去了解,信使从东方究竟带来了什么。也许这是你的机会。”
我苦恼地笑了起来。
“黑暗使者都没能了解到这个,你是在建议我去翻头儿的保险箱?”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黑暗使者都没能抢走,你也没有权力拿走,甚至触碰一下这东西,这是当然,然而,如果只是去了解一下那是什么东西的话……”
“谢谢,真的谢谢你。”
谢苗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我的感谢。
“我们在黄昏界再会合吧……对,你知道我也厌倦休假了,午饭后我借小虎的摩托车到城里去,带上你?”
“嗯。”
我感到惭愧。大概这种惭愧只有他者才能够充分体会。因为我们总能明白,什么时候会有人迎合我们,什么时候会有人送给我们受之有愧却又无法拒绝的礼物。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我不想看见斯维特兰娜、奥莉加、伊格纳特,不想听到他们的大道理。
至于我的真理,只能永远留给我自己。
“你会开摩托车吗?”我一边问,一边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我参加过第一届巴黎—达喀尔的摩托车大赛。走,我们去帮帮同事们。”
我忧郁地望望正在劈柴的伊格纳特。他是用斧子的高手。他每劈一下,就停一会儿,朝周围的人瞥一眼,展示着自己的二头肌。
他很爱自己。当然世上其他的东西他爱得也不少,不过自己是放在第一位的。
“我们去帮忙吧,”我赞同地说。我挥了一下手,用手势穿过黄昏界抛出一枚三刃刀。几段木头散开来,垛成了整齐的劈好的柴堆。伊格纳特正好抡起斧头再要砍木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在地。他一脸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自然,我这一击在空间里留下了痕迹。黄昏界一边嗡嗡作响,一边贪婪地吸收着能量。
“安东,你这是在干吗?”伊格纳特有点受伤害了,“为什么要这样?又不是运动竞赛!”
“不过这很有效率。”我边走下阳台边回答道,“还要再劈吗?”
“得了吧你……”伊格纳特弯下腰,收拾劈柴。“这样我们还不如直接放火球烤肉串得了。”
我没觉得自己有错,但还是开始帮忙收劈材。木柴全部劈完了,它们的横断面闪现出鲜润的琥珀般的黄色。我为这么美的东西要被用作劈材而感到惋惜。
然后我朝屋子里张望了一下,看到奥莉加在一楼的窗户里面。
她很认真地观察着我的恶作剧,未免太认真了些。
我朝她挥了挥手。
Chapter 5
小虎的摩托车不错,假如这个含意模糊的词能够用于称赞“哈雷”牌摩托车的话,无论“哈雷”的基本款——常见的“哈雷·戴维奇”,还是其他的款型。
小虎干吗需要它,我不知道,我猜测她一年顶多骑一两次。大概这个东西的意义与她那幢只在休假时才用得上的别墅一样。不过幸好有它,我们还不到下午两点钟时就回到城里了。
谢苗技艺高超地驾驶着笨重的两轮摩托车。我永远做不到这点,就算我施法术启用“技术熟练”的记忆模式,并完全忽略现实世界的交通标志,也还是不行,我可以用几乎与他一样的速度行驶,只不过要消耗相当大的储备能量。谢苗却只是在稀松平常地开车——和人类司机相比他的全部优势恐怕就在于他有着丰富的经验。
就算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开车,空气也仍旧是热的。风像粗糙扎人的热毛巾一般拍打着脸。好像我们是在穿越一个炉膛——一个没有尽头的烧沥青的炉膛,里面挤满了已经被太阳烤熟的、正在费劲地爬行的汽车。有三次我觉得我们就要飞进一辆汽车或撞倒一根突然冒出来的电线杆。
恐怕我们不至于会撞死吧,如果伙伴们感应到了并迅速赶来,却要为我们收拾碎尸,恐怕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我们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在过了市区的外环线之后,谢苗大约有五次利用了魔法,只是为了引开城市交通警察的视线。
谢苗没有问地址,尽管他从没有去过我那里。他在大门口停下车,熄了火。几个在儿童游戏区里狂饮着廉价啤酒的半大孩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直瞪瞪地盯着摩托车看着。啤酒、疯狂蹦迪、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友和胯下的“哈雷”摩托车——生活中有着如此简单和明确的梦想该有多好。
“你早就预见到了吗?”谢苗问。
我打了个寒战。事实上我并没有特别对谁说过我有这种能力。
“相当早了。”
谢苗点点头。朝上面我的窗户看了看,好像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疑虑,但他没有深究。
“要不我和你一起上去?”
“喂,我好像不是姑娘,还让你送我到大门口。”
魔法师笑了,说:
“你别把我和伊格纳特弄混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也许凡事都要小心。”
摩托车发动起来了,魔法师摇摇头说:
“有点不太对劲儿,安东。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小心点。”
摩托车猛地冲出了原地,在年轻人的一片惊叹声中,轻松地驶进了一辆停着的“伏尔加”和一辆缓慢行驶着的“日古力”之间的窄道。我看了看后面,摇摇头。我不用任何预见未来的能力也知道,谢苗将会在莫斯科飙一整天摩托车,然后跑到一家摇滚同好俱乐部,在那里呆上一刻钟,就会引出一大堆关于一个疯狂的老摩托车手的传奇故事来。
要小心……
小心什么?
重点是,我为什么要小心?
我走进大门,本能地按了大楼密码锁的密码,再按下电梯按钮。我早晨还在休假中,和朋友们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好。
一切如旧,只有我不在那儿了。
据说,一个光明魔法师要离经叛道之前,会有一些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预兆,就像病人在癫痫发作时一样,会盲目地使用法力;比如用火球消灭苍蝇和用战斗的咒语劈柴,比如与心爱的人发生争执;意外地与朋友吵架,以及与另一些人莫名其妙地亲密起来。所有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光明魔法师一旦要离经叛道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要小心……
我走到门口,伸手拿钥匙。
不过门没有锁上。
我的父母也有钥匙。不过他们从来不会不预先告知,就从萨拉托夫跑到我这儿来的。而且,要是他们过来的话,我会有感觉的。
一般的人类强盗不可能闯入我的住宅,门口墙上的障碍魔咒会使他止步。对他者来说这个魔咒也是一道屏障。当然要越过它们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法力高低的问题。但是警报系统应该会对闯入者有反应的!
我站着,望着门和门柜之间的一道窄缝,一道不可能会有的缝隙。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没有随身携带武器。手枪放在家里。十个战斗用的护身符也放在家里。
也许应该按照行动守则办事。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发现外人潜入处于魔法保护下的住宅时,应该通知值日作战队员和监护人,之后……
我一想到要呼叫两个小时前眨眼间就驱散了整个守日人巡查队的格谢尔,遵守行动守则的想法立即烟消云散。我交叠起手指,念起咒语“速冻”。这大概是因为我想起了谢苗的这一招很见效吧。
要小心?
我推开门,走进原本是我自己的、但转瞬间却变得陌生的公寓里。
我一边进去,一边猜测,谁会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厚颜无耻地不经邀请就来到我家里。
“你好,头儿!”我一边朝书房望了望,一边说道。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没有叫错。
扎武隆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奇怪地扬起眉毛。他把正在阅读的《论据与事实》报放到一边,仔细地摘下细细的金丝边眼镜,然后才回答说:
“你好,安东。你知道,我要是成为你的头儿会很高兴的。”
他微笑着,这个超级黑暗魔法师,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像往常一样,穿着一套非常讲究合体的黑西服和浅灰色的衬衫,身形瘦削,头发剪得很短,完全看不出年龄。
“我搞错了,”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扎武隆耸耸肩膀说:
“去拿好你的护身符。它在桌上放东西的地方,我感觉得到。”
我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条挂在钢链条上的骨制的颈饰。我握在手中,觉得护身符开始发热了。
“扎武隆,你没有权力指挥我。”
黑暗魔法师点点头说:
“很好。我只是不想让你对自己的安全有任何怀疑。”
“你在一个光明魔法师的家里干什么,扎武隆?我有权诉诸法庭。”
“我知道。”扎武隆挥了一下手,“我全都知道。我不对。我愚蠢。我藏书网让自己置身于被动的地位,让守日人巡查队也很被动。但我不是以敌人的身份来你家的。”
我没做声。
“是的,你可以不用担心观察装置,”扎武 9686." >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们的人也好,宗教法庭委任的那些人也好,你都可以不必担心。我能使他们,这样说吧,能使他们入睡。我们今天说的一切将永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人可以相信一半,对光明使者,可以相信四分之一,对黑暗使者永远不要相信。”我低声含糊地说。
“当然。你有权不相信我的话。理应不相信!但是我请你听完。”扎武隆突然微笑了一下,态度出奇的坦率谦和。“你不是光明使者吗?你应该帮助请求帮助的人,甚至是帮助我,我就是来请求你帮助的。”
我犹豫了一阵子,然后走到长沙发前坐了下来。我既不脱鞋,也不摘下挂在身上的饰物,生怕自己会可笑地扮演成一个与扎武隆厮杀的人。
有外人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的房子是我的堡垒,在巡查队工作的几年内我几乎相信了这一点。
“首先——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
“我先是拿了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但是……”
“扎武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保安系统的障碍可以清除,但不会失灵的。它们在别人潜入时应该起作用的。”
黑暗魔法师叹了一口气。
“是科斯佳帮助我进来的。你不是允许他进来吗?”
“我希望他成为我的朋友,尽管他是吸血鬼。”
“他是你的朋友,”扎武隆微笑了一下,“而且想帮助你。”
“按他自己的方式。”
“按我们的方式,安东。我来你的家,没打算伤害你。我没有看保存在你这里的公文,没有留下跟踪标记,我来是想跟你谈一谈。”
“说吧。”
“我们两个都有个问题,安东。同样的问题。今天这个问题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我知道,一看到扎武隆,我就知道他要谈什么。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很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黑暗魔法师身子往前移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安东,我不会制造幻象。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们对自己职责的理解也不相同。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也会产生交叉点。以你们的观点看,我们黑暗使者在某些方面可能要遭到谴责。我们有时行动的方式与你们完全不一样,而且按照我们的秉性,我们不太爱护人类,尽管是不得已的。是的,这一切情况都是有的。但是请注意,没有人,从来也没有人指责过我们企图全面干预人类的命运!在签署了和约后,我们安心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希望你们也这么做。”
“确实没有人指责过你们,”我同意道,“因为不管愿意不愿意,时间都对你们有利。”
扎武隆点点头说:
“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我们比较接近人类?或许我们是对的?不过,我们还是不要争论了,这种争论是没完没了的。我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我们尊重和约,而且我们对和约遵守得要比光明使者精心得多。”
这是争论中常用的技巧:一开始承认自己的某些笼统的错误,然后轻描淡写地责备对方也不是完全无辜,数落一阵,再立即把手一挥——让我们别放在心上。
只有在此之后才会切入正题。
“话又说回来,谈主题吧。”扎武隆严肃起来,“我们别兜圈子了,在最近一百年内光明力量做了三次全球试验。俄罗斯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现在又要再来一次,以同样的模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回应道,胸口却开始闷痛。
“真的吗?那么我就来给你解释一下。社会模式的改良,总是以巨大的社会动荡和大量的流血牺牲为代价的,它会把人类或一部分的人类带到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去。一个从你们的观点来说是理想的社会,但我不会争论这一点,绝不会!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幻想。但是你们的方法确实很残忍……”他又苦笑了一下,“你们责备我们残酷。是的,是有理由的,但与法西斯儿童集中营相比,在黑色弥撒中被杀害的儿童又算得上什么呢?要知道法西斯主义也是你们的杰作。你们起初的国际主义和共产主义——没有实现;后来是民族社会主义。也错了,出了问题,你们观察结果,不成功就叹口气,抹掉一切,再着手新一轮的模式试验。”
“这些错都是因为有你们捣乱才造成的。”
“当然!要知道我们有自卫的本能!我们不会以自己的道德观为基础建立社会模式,那么为什么要通过你们的方案呢?”
我缄口不语。
扎武隆点点头,显然十分得意。
“就这样,安东。我们可能是敌人。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今年冬天你干涉了我们,而且相当严重。春天,你又抢在我前面,打死两个守日人巡查队队员。当然,法庭判定你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卫的必要反应,但是请相信——我感到很不高兴。如果一个组织的领导人不能保护自己的手下,那算什么领导人?总之,我们是敌人。然而现在出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又一次试验即将开始,而你被间接地卷入了其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扎武隆笑了起来,举起双手说:
“安东,我不想从你这儿套出什么话来,也不会再提任何问题,更不会向你要求什么。你听我说完,然后我会离开。”
我突然想起,今年冬天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女巫阿利莎利用了自己的干涉权,一种非常微弱的干涉,只是让我开口说出真相而已,就是这个真相让小男孩叶戈尔转到了黑暗力量一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为什么光明采取行动要用说谎的方法,而黑暗却是用说真相的方法呢?为什么我们这一方的事实是那么无力,而谎言却是有效的呢?为什么黑暗会很好地利用事实作恶呢?这是谁的本性,是人类的呢,还是他者的?
“斯维特兰娜是个非常不错的女魔法师。”扎武隆说,“但她的未来,不是领导守夜人巡查队。她被利用是为了惟一一个目的,为了完成奥莉加没有成功执行的任务。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一个信使从撒马尔罕闯入了城里?”
“我知道。”我不知为什么承认了。
“我可以告诉你他带来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我咬紧牙关。
“你想知道。”扎武隆点点头,“信使带来了一截粉笔。”
永远别相信黑暗使者。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一小段粉笔。”黑暗魔法师笑了一下,“可以用它在学校的黑板上写字,或者是在柏油马路上作画,或者可以用它擦擦台球杆的头子。做这一切就如同用国王的大印敲碎核桃一样轻松。但要是伟大的女魔法师把这段粉笔掌握在手中就不一样了,必须是伟大的女魔法师——普通的魔法师法力不够。必须是伟大的女魔法师——粉笔在男人的手里只能是普通的粉笔。此外,女魔法师还得是光明魔法师。对黑暗力量来说,这种人工制品是无用的。”
我隐约觉得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做声。
“一小段粉笔。”扎武隆坐在安乐椅里往后一仰,前后摇了一阵。“它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了,它不止一次被握在那些眼睛里闪现着明亮光芒的美丽少女的纤纤素手上书写,于是大地颤抖,国家的边界线消失,帝国兴起,牧童变成了预言者,而木匠则变成了神,弃儿被认作国王,军士成为最高统帅,一知半解的家伙、缺乏教养的人和平庸的艺术家成了霸王……只是因为用了一小截粉笔而已。”
扎武隆站起身,摊开双手。
“我亲爱的敌人,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你自己会弄明白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扎武隆。”我松开拳头,看了看护身符。“你是不折不扣的黑暗的产物。”
“当然,但只是这黑暗,源于我的内心,这黑暗,是我自己选择的。”
“就连你的实话也会带来邪恶。”
“给谁?给守夜人巡查队吗?那当然。给人类吗?对不起,我不同意。”
他朝门口走去。
“扎武隆,”我又叫住了他,“我看到过你的真面貌。我知道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黑暗魔法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手掌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顿时这张脸变了样,替代皮肤的是无光泽的鳞片,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细缝。
湿冷的迷雾慢慢消逝。
“是的。当然啰,你看到了。”扎武隆又恢复了人的面貌,“我也看到了你。所以请你承认吧,你不是举着熠熠生辉的宝剑的白天使。这得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再见,安东。请相信,除掉你我会很高兴……但这以后再说,现在我要祝你成功。衷心地,尽管我没有心。”
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警报声仿佛如梦初醒般从黄昏界里吼了出来。墙上的朝鲜处容面具做了个鬼脸,它那木头的眼睛窟窿里闪现出怒火,嘴也咧开了。
什么警报系统……
我用手做了两个动作,迫使警报声停了下来,又对着面具抛出了现成的“速冻术”,这咒语此时还真派上了用场。
“一小截粉笔。”我自言自语道。
我听说过这东西,是很久以前听说的,而且十分偶然。也许是老师在讲课时说过,也许是一伙人闲聊时提起过,或许是学员们在讲故事时议论过。总之是听到过一截粉笔的事儿……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举起一只手,把护身符扔到地上。
“格谢尔!”我透过黄昏界喊道,“格谢尔,回答我!”
影子从地上朝我扑过来,依附在身体上,吮吸着我。光亮暗下去了,房间飘浮了起来,家具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四周静得难以忍受。炎热消失了。我张开手站着,贪婪的黄昏界吮吸着我的力量。
“格谢尔,我在呼唤你的名字!”
一些线状的灰蒙蒙的雾气在房间里游动。我不在乎还有谁能听到我的呼叫。
“格谢尔,我的老师,我在呼唤你——回答吗?”
一个无形的影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叹了口气。
“我听到你的喊声了,安东。”
“回答我!”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扎武隆没有撒谎吧?”
“没有。”
“格谢尔,停止吧!”
“晚了,安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信任我。”
“格谢尔,停止吧!”
“你没有权利提要求。”
“我有权!如果我们是光明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应该行善的话——就有权!”
他沉默了。我甚至在想,也许头儿决定不再跟我说话了。
“好吧,一小时后我在‘帕拉酒吧’等你。”
“在哪里?”
“就是空降兵的酒吧。地铁‘屠格涅夫’站。老邮政总局后面。”
周围静了下来。
我后退了一步,费力地走出黄昏界。独特的约会地点。这是不是格谢尔对付守日人巡查队的地方?不是的,好像这地方过去是一个饭店。
算了,“帕拉酒吧”也好,“玫瑰酒吧”也好,“机遇酒吧”也好,这都不重要。空降兵也好,雅皮士也好,男同性恋者也好,也不重要。
但在与格谢尔见面前,我必须知道一件事。
我取出手机,拨了斯维特兰娜的号码。她马上就应答了。
“你好,”我简短地说,“你在别墅吗?”
“没有。”听到我一本正经的口气,她好像慌了神,“我正往市里走。”
“和谁在一起?”
她结结巴巴地说:
“和伊格纳特在一起。”
“好,”我诚恳地说,“听着,关于粉笔的情况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关于什么?”
现在她显得更慌张了。
“关于魔笔的情况。还没教过你它在魔法中的应用方法吗?”
“没有。安东,你一切正常吗?”
“再正常不过了。”
“没发生什么事吧?”
女人的一贯作风——每个问题都要用两三种方式提出。
“没有特别的事。”
“你希望……”她突然中断,“你希望我问奥莉加吗?”
“她也和你们在一起?”
“是的,我们三人一起进城的。”
“大概不需要。谢谢。”
“安东……”
“什么,斯维塔?”
我走到桌前,打开放着各种魔法用具的抽屉。我看了一眼那些有些混浊的水晶,一根削得很粗糙的魔杖——当时我还希望自己成为魔法斗士。我关上了抽屉。
“原谅我。”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
“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你们离市里还很远吗?”
“在半路上。”
我摇摇头回答说:
“不行,我有个重要的约会。稍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挂了电话,微笑了一下。在很多情况下,实话有可能是不幸的,也许还可能有瞒骗的性质。例如,在你只说了一半实话后就表示不想说了,也不想解释为什么的时候。
就让我通过恶来行善吧。别无他法。
为了以防万一,我检查了屋里的每个房间,看了卧室、洗手间、厨房。凭我的感觉,扎武隆真的没有留下“礼物”。
我回到书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放入一张载有魔法信息库的光盘,输入了密码,再键入“粉笔”一词。
我没期望出现什么特别的结果。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可能属于那种从来没有被输入到计算机数据库里去过的高级准入范畴。
带“粉笔”一词的信息被搜出了三条。
第一条谈到白粉采掘场,十五世纪在那里发生了一场一级光明魔法师和一级黑暗魔法师的决斗。在决斗结束时他们没有能够走出黄昏界,两人都死了,死于能量消耗殆尽。此后五百年里大约有三千人死于这个地区。
第二条谈到如何利用粉笔画出魔力标记和保护圈。这一条的信息相当多,我把所有的信息匆匆地读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使用粉笔相对于煤炭、铅笔、血或者油画颜料来说没有任何优势,只是要擦去它的痕迹大概要比擦去其他东西的痕迹都容易。
瞧,第三条谈及“粉笔”的信息出现在“神话和未经证实的资料”篇里。当然这里充满了胡说八道,例如介绍如何用银和大蒜与吸血鬼斗争,或是描写一些不存在的礼仪。
但我却不经意地在那些神话里看到了一些真实、却已被完全遗忘的信息。
粉笔是在一篇名为《命运之书》的文章里被提到的。
读到一半时,我明白了这正是我要找的东西。信息是完全公开的,它就在眼前,它是任何一个刚入门的魔法师都可以得到的,而且也可能在那些向人们公开的文献资料里出现。
命运之书。粉笔。
一切都吻合上了。
关闭文件,关掉电脑。我咬着嘴唇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手表。
该到我们奇怪的约会地点去了。
我冲了淋浴,换上衣服。从护身符中挑了防御扎武隆的椭圆形颈饰、守夜人巡查队的标记和伊利亚以前赠送的一张作战用的古老的青铜小圆片,尺寸比五卢布的硬币稍大一点。我从未使用过这张碟片。伊利亚对我说,可用这碟片防身或作战,但只能用一次,最多两次。
我从密室里取出了手枪,装上了弹夹。银制爆破弹,对付变形人不错,对付吸血鬼难说,对付黑暗魔法师非常有效。
我好像是准备去战斗,而不是去和领导谈话。
当我站在门口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安东吗?”
“斯维塔?”
“奥莉加想和你谈谈,我把电话给她。”
“好吧。”我一边开锁一边说。
“安东,我很爱你,请别干愚蠢的事。”
我还没找到话儿回答——奥莉加接过了电话。
“安东,我想让你知道: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一切很快就会发生。”
“就在今天夜里。”我随声附和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感觉到的,只是感觉到的。就是因为这个,巡查队才离开了莫斯科,不是吗?而斯维特兰娜被叫回来,是为了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你怎么知道的?”
“命运之书。粉笔。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都白费口舌了,”奥莉加简单地说。“安东,你应该……”
“我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只对斯维塔负有责任。”
挂断电话后我关上了手机。够了。格谢尔不用任何科技产品也能联系上我,奥莉加只会继续试图说服我。斯维特兰娜……反正斯维特兰娜也不会明白我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干。
我决定走到底,就这样一个人走,不叫任何其他人卷进来。
“坐吧,安东。”格谢尔说。
这个地方很小,只有六七张餐桌,分别用隔板隔开。一个吧台,里面烟雾腾腾。静音的电视机在不断地播放慢速跳伞。墙上挂着照片——也是这种东西,在飞行中伸开手脚的、穿着鲜艳的跳伞服的一个个身体。顾客不多,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对:午饭时间已过,晚上的高峰时段还没到呢。我扫视一张张餐桌——然后看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坐在角落里。
头儿不是一个人。他面前放着一盘水果,他正懒洋洋地从一串葡萄上往下揪葡萄粒儿。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儿小伙子两手交叉地坐着。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压力。
他也是他者。
我们互相对视了约五分钟,暗暗地彼此施加力道。他有潜能,相当大的潜能,只是经验少了一点。我找了个机会减轻了对抗之势,避开了他的探针,并且在小伙子设好保护茧之前,对他进行了一次扫描。
一个他者。光明魔法师,四级水平。
小伙子咧了咧嘴,好像是疼的。他用一种挨了打的狗似的眼神望着格谢尔。
“认识一下,”格谢尔提议道,“安东·戈罗杰茨基,他者,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队员。阿利舍尔·加尼科夫,他者,不久前才加入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
信使。
我把手伸向他,同时解除了保护茧。
“光明魔法师,二级水平。”阿利舍尔说,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鞠了个躬。
我摇摇头回答:
“三级。”
小伙子又看了看格谢尔。现在他的眼神不是抱歉的,而是惊讶的。
“二级,”头儿确定地说。“你已达到自己的巅峰状态了。我为你感到高兴。坐吧,我们谈谈。阿利舍尔,你放哨。”
我在头儿的对面坐下。
“你知道吗,为什么我把约会定在这里?”格谢尔问,“吃葡萄吧,很好吃的葡萄。”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因为这里有莫斯科最好吃的葡萄。”
格谢尔笑了起来。
“不错,嗯,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水果是我们在市场上买的。”
“那么,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好吧。”
头儿耸耸肩膀说:
“这里没什么特别的,餐厅很小,那扇门那边还有一张台球桌,两张小桌子。”
“您私下跳过伞,头儿。”
“好像二十来年没有跳过了,”格谢尔不动声色地修正了我的话。“安东,亲爱的,我到这里来吃土豆焖牛肉和葡萄,只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个小环境,小小的群体。你现在放松一下,坐一会儿。阿利舍尔,给安东一杯啤酒!你看看周围,都是士兵。看看他们的脸,听听他们的闲聊,感觉一下气氛。”
我转过脸去,不看头儿,目光移到了木凳边上,为的是尽量少看周围的人。阿利舍尔站在吧台旁,等着那杯给我的啤酒。
空降兵酒吧常客们的脸都很古怪,彼此之间有点难以捉摸的相似之处。特别的眼睛,特别的动作。别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每个人都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印记。
“这是一个集体,”头儿说,“一个小环境。我倒是可以在同性恋俱乐部‘机遇’,或许是在采德埃尔饭店,或是随便哪个工厂旁边的小酒馆里进行这场谈话。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儿已形成一个狭小的封闭的集体,在某种程度上是与社会隔离的,不是‘麦当劳’,不是豪华的饭店,而是或公开或地下的俱乐部。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就是我们,这是我们守夜人巡查队的模式。”
我没有吭声。我看到一个小伙子架着双拐走到了一旁的桌子边,他摆手拒绝了让他坐下来的建议,而是靠在隔板上,谈起了什么。音乐声盖过了说话声,但谈话的大致内容我借助黄昏界搞明白了。降落伞没打开。用备用伞降落。骨折。妈的,半年不能跳伞!
“这里是一个很典型的群体。”头儿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有冒险,有刺激,有外人不理解而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有对正常人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问题。还有,顺便说一下,受伤和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儿。你喜欢呆在这里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回答:
“不喜欢,来这里的似乎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人。或者,或者也不完全是。”
“当然啰,任何一个这样的小环境都让人感到好奇,值得一看——只去一次。接下来你要么接受它的规则融入其中,要么就脱离这个环境。所以……我们与他们也一般无二。按自己本质。每一个被激发的他者一旦了解到自己的本性时,就面临着抉择:或者是参加自己一方的巡查队,当一个士兵、战士、必定要死的人;或者是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让魔法潜能得到特别的发展,他可以利用他者的许多特长……但也会充分体会到这种生活不好的一面。如果在最初作出了不正确的选择,那将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如果有他者因为某种原因不想接受巡查队的规矩,想要离开我们的组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说,安东,离开巡查队你能够生存吗?”
当然,头儿从来不讲空话。
“大概不行,”我承认道,“我会很艰难,对一个普通的光明魔法师来说,几乎不可能在边缘生活太久。”
“如果不加入巡查队,你就无法用与黑暗交战的利益来为你的魔法行为辩护。是这样吗?”
“是这样。”
“整件事情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安东……真是不幸。”头儿叹了口气,“阿利舍尔,别像根柱子似的站着不动。”
他简直是在恣意地对待这个小伙子。但是我毫不费力地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信使落魄了,好不容易才为自己在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求得了一席之地,现在正在品尝必然的后果。
“您的啤酒,光明的安东。”小伙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把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
我一声不吭地拿起啤酒,这个年轻、有才干的魔法师一点过错也没有。也许我们本来可以交朋友的,但现在我甚至可以说恨他:阿利舍尔来到莫斯科,使我和斯维特兰娜永远分离了。
“安东,该怎么办?”头儿问。
“老实说,问题在哪?”我用老圣伯纳犬那种忠诚的目光看着他回答。
“斯维特兰娜。你反对她肩负的使命。”
“当然。”
“安东,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无须证明的道理。你无权出于自己个人的利益反对巡查队的政策。”
“怎么能说是我的个人利益?”我的确感到惊讶,“我认为你们正在准备的行动是不道德的。它不会给人类带来益处。不管怎么样——所有要根本改变人类社会的尝试已经失败了。”
“我们迟早会取得成就。注意,我也不确定这一次我们就会成功。但机会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机会。”
“我不相信。”
“你可以向最高领导提出申诉。”
“在斯维特兰娜把粉笔拿到手里,打开命运之书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还来得及审查这事儿吗?”
头儿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不,来不及了,我们的时间已到,今天夜里一切就会发生。你满意了吗?你知道行动的时间吗?”
“鲍利斯·伊格纳奇耶维奇,”我叫他的名字时特意加上了父称,“听我的吧。我请求您。您曾经抛弃祖国来到俄罗斯。不是为了光明的利益,不是为了信使,而是为了奥莉加。我多少知道点您的背景。一切行为不外乎出于仇恨、热爱、背叛和感激。所以您应该理解我,可以理解我的。”
我不知道我在等着的是什么,是移开的目光,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关于取消行动的一句承诺。
“我非常理解你,安东。”头儿点点头,“你甚至想象不到我有多理解你。正因为这样行动才要继续。”
“为什么?”
“是因为,我的孩子,有一样叫做命运的东西,它比其他的一切都更为重要。有的人命中注定被赋予改变世界的使命,有的人就不用背负这样的使命,有的人命中注定是要撼动政权的,而有的人则注定是站在幕后的,用被粉笔弄脏的手拉住木偶线。安东,请相信,我知道我做在什么。请相信。”
“我不相信。”
我站起身,放下没有喝过的、已泛起泡沫的啤酒。阿利舍尔询问地看看头儿,仿佛要制止我。
“你有权做你希望做的事,”头儿说,“光明在你心里,但你的身后却是黄昏界。你知道,任何一个错误的行为将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也知道,我随时准备着,并且应该来帮助你。”
“格谢尔,我的导师,谢谢您教会我一切。”我鞠了个躬,这引来了伞兵们好奇的目光。“我不认为自己现在和以后还有权期待您的帮助。请接受我的谢意吧。”
“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义务了,”格谢尔平静地回答,“就照你命运指示的去做吧。”
就这样,他轻松地回绝了过去的学生,可见,他有过多少像这样不理解最高目标和崇高理想的学生啊?
大概成百上千吧……
“再见,格谢尔,”我说。我朝阿利舍尔看了看,“祝你成功,新巡查队员。”
小伙子责备地看了看我说:
“如果允许我说……”
“说吧。”我应许道。
“如果是我就不会急于走你的那一步,光明的安东。”
“就这样我还嫌太慢呢,光明的阿利舍尔。”我微微一笑。在巡查队我习惯将自己视为最年轻的魔法师之一,但时过境迁,在现在这个新手面前我已经成为权威,目前还是。“有一天,你也会听到时间怎么刷刷地流逝,就像沙子从手指里流掉一样。到那时——你会想起我的话。祝你成功。”
Chapter 6
热。
我在阿尔巴特老街上行走。路上有画呆板肖像画的画家,演奏单调音乐的音乐家,出售千篇一律的小商品的商贩,眼睛里露出标准的感兴趣的神情的外国人,带着司空见惯的气愤神色从千人一面的套娃旁匆匆路过的莫斯科人……
想振奋一下吗?
要看看小小的表演吗?
要看变戏法吗?要吞吞真正的火吗?要让条石马路裂开来并喷出矿泉水吗?要治愈十个乞讨的残疾人吗?要用凭空气变出的馅饼来给流浪儿充饥吗?
为什么?
人家会为那些本该用来打击妖魔鬼怪的火球而扔给我一把零钱;矿泉水喷泉原来是迸裂的自来水管,这些以乞讨为生的残疾人原来比大多数过路人还健康和富裕,流浪汉散开了,因为他们早就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是的,我理解格谢尔,理解所有的高级魔法师,他们与黑暗斗争了几千年。不能永远无所事事地活着,不能永远坐在战壕里——这会比敌人的子弹更能毁掉自己的军队。
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必须用我的爱缝制胜利的旗子吗?
这与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很容易被推翻和建立,但谁能够帮助人们不跌倒?
难道我们什么教训也学不会吗?
我知道格谢尔打算干什么,准确地说,是斯维特兰娜将按他的指示干什么。我了解了他想怎么办这事,我甚至还想象得出,他将利用和约里的哪些漏洞为他干涉命运之书的行为进行辩解。我掌握了行动时间,惟一我想象不到的是作战地点和将被改变命运的对象。
这真是命中注定的。
该去请扎武隆帮忙了。
然后直接消失在黄昏界。
我走到阿尔巴特老街中心段,这时我觉察到了——微微地、刚刚能感觉到,有种力量在动。有人就在我身旁运用魔法,能量不大,但……
黑暗!
无论我怎么看待格谢尔,无论我们如何争论,我仍然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战士。
我把一只手伸向口袋拿护身符,召唤来自己的影子,然后跨进了黄昏界。
噢哟,这里好像一切都荒废了。
我好久没有在黄昏界里进入莫斯科市中心了。
青苔像一块密实的地毯似的覆盖在一切东西上面,那缓慢颤动着的条状苔藓正在造成一种水在晃动的错觉。一圈圈的能量正在从我身上流泄出去——青苔既在吸收我的激情,同时又在努力往远处爬。但是现在我对黄昏界的这些玩意儿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阴沉沉的空间里,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看了一下背朝我站着的姑娘。我看着,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阴笑。一个与光明魔法师不相称的笑容。好一个“能量不大”!
三级魔法干涉?
噢哟哟!
这是很严重的,姑娘,这太严重了,你大概发疯了。三级水平——这可不是你本身的力量,你在利用别人的护身符。
我试着凭自己的实力来解决这事儿。
我走到她跟前,而她甚至没有听到柔软的绿草地上的脚步声。模糊的人影在四周轻快地移动——她太专注了。
“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我说“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被捕了。”
女巫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她的手里拿着法器——一块水晶棱镜,她刚才正是透过它观察行人的。她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想把棱镜藏好,接下来,却将棱镜向我照来。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我们并排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慢慢地加了劲儿,把女巫的手臂扭脱臼了。要是男人和女人之间出现类似场面会显得相当可耻。但我们,即他者的力量并不来源于性别,甚至也不来源于鼓起的肌肉。我们的力量来源于周围——即黄昏界以及周围人们的身上,不知道阿利莎从周围世界里吸取了多少力量,也许超过了我。
但我在作案现场碰到了她,而且旁边可能就有其他的巡查队员。如果她想要抵抗正式宣布拘留她的巡查队员,那么我就有了就地消灭她的理由。
“我没有抵抗。”阿利莎说,并且松开手掌。棱晶轻轻地落到青苔里,青苔马上像炸了锅似的波动起来,把水晶棱镜蒙上了。
“魔法棱镜吗?”我问道,“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进行了三级魔法干涉。”
“四级。”她迅速地回答。
我耸耸肩。
“三级,四级——没有原则性的区别,反正你都要上法庭,阿利莎。你倒霉了。”
“我什么也没有干。”女巫徒劳地想表现出镇定的神态,“我有携带棱镜的个人许可证。我还没有开始使用它。”
“阿利莎,任何一个高级魔法师都能从这东西上获取全部信息。”
我放下手,迫使青苔散开,而让棱镜跳入我的手掌里。它是凉的,非常凉。
“就连我也能从它上面读出过去的事情,”我说,“阿利莎·东尼科娃,他者、黑暗力量、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四级力量,我现在正式指控您破坏和约。如果您试图抵抗,我将不得不打死您。把手放在背后。”
她服从了。接着她说起话来,说得既快又有说服力,似乎把自己所有的理由都用上了:
“安东,等等,我求你,请听我说……是,我试过棱镜,但你要明白,他们第一次把这种力量的护身符托付给我!安东,我不是傻瓜,在莫斯科市中心攻击人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安东,我俩——都是他者!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一切吧?安东!”
“怎么和平解决?”我一边把棱镜藏进口袋里,一边问,“走吧。”
“安东,我愿意以四级或三级干涉作为交换!任何一种在三级法力范围内的干涉权,这对光明使者绝对是有利的!不是我这种愚蠢的棱镜游戏,而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干涉!”
我能理解她感到惊慌的原因。这事会使她名誉扫地。作为守日人巡查队员,竟然出于私人目的而从人们身上吸取生命力——这是多么大的丑闻!阿利莎定会被黑暗力量毫不犹豫地交出来受制裁的。
“你没有做这种妥协的权利。黑暗力量的领导不会承认你的保证。”
“扎武隆会承认!”
“是吗?”她那坚定的语气让我有些疑惑。可能她是扎武隆的情人?总之挺奇怪的。“阿利莎,还记得有一次我和你缔结了和解的个人协定……”
“当然记得,要知道那次就是我建议原谅你对人类的干涉行为的。”
“这协定引发了什么后果?”我微微一笑,“还记得吗?”
“这次情况不同了,现在是我违法了,”阿利莎垂下眼睛,“你将有权……有权回击。难道你不需要三级光明魔法的授权吗?任何一种光明魔法的干涉权都不要吗?你可以借此把二十个坏蛋改造成正人君子!就地把十个凶手烧成灰烬!可以预防灾祸,使时间发生局部的收缩!安东,这还抵不上我愚蠢的举动吗?看,周围的人都活着!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干,我只是刚开始……”
“你说的一切都会对你不利。”
“是,我知道,知道!”
她的眼睛里闪出泪水,这也许不是假装出来的。在女巫本质之下,她仍旧还是个最普通的姑娘。一个可爱、胆小、有过失的姑娘。难道她错在走上了黑暗之路吗?
我发觉我的情感盾牌即将被压弯了,于是摇了几下头说:
“不要给我压力。”
“安东,我请求,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一切吧!你是否需要三级干涉权?”
噢……当然需要,任何一个光明魔法师都幻想得到类似的自由行事的无限权力!哪怕一瞬间能感觉自己是个当之无愧的士兵也好,谁也不想做那种呆在战壕里沮丧地望着休战白旗的、浑身长满虱子的士兵。
“你无权提这种建议。”我坚定地说。
“会有的!”阿利莎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扎武隆!”
我把作战用的护身符小圆盘紧攥在一只手里,等待着。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她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我发现,周围的人影移动得有点快了:人们感觉到莫名的不安,加快了脚步。
她能不能又一次叫来黑暗力量的头儿呢?
如同在“马戈拉朱”餐厅,扎武隆差点用“夏巴藤”打死我的那一次吗?
那次他差一点没把我打死。
尽管那次挑衅是格谢尔策划的,但扎武隆似乎真的认为我是屠杀那些黑暗魔法师的罪人。
这么说,他还有其他和我算账的计划?
难道是格谢尔秘密地、不易察觉地进行了干涉,才使我那次幸免于难?
我不知道,像往常一样,用于分析的情报不够。就这事儿可以想出三十三种版本,但它们全都是相互抵触的。
我甚至希望扎武隆不要应答。那么我就能把阿利莎拉出黄昏界,把头儿或者某个作战队员叫来,99lib.直接交出这个傻女人,到月底能得到一笔奖金。唉,可现在我还能撑到得领取奖金的时候吗?
“扎武隆!”她恳求地喊道,“扎武隆!”
她不知不觉地哭了,眼泪将眼影化开,如同墨汁般流了下来。
“没有用的,”我说,“走吧。”
就在这时,约两米外的地方,打开了两扇黑色的大门。
最初我们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以至于我们留恋地怀想起笼罩在人类世界的炎热。青苔突然着火了,沿着整条街燃烧起来。自然,扎武隆不是故意要烧坏它们,只不过打开大门需要一股大得使青苔来不及消化的力量。
“扎武隆。”阿利莎小声说。
在离条石马路五米的地方,一股紫光冲上天空。闪光很刺眼,我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当我又朝这个方向看时——昏暗中有只蓝色的气泡慢慢地移动着。从里面费力地走出一个胡子拉碴、长满鳞片的怪物,看上去隐隐约约有些像个人。扎武隆穿过黄昏界的第二层或第三层应声走来,与黄昏界的第二层或第三层相比,这里的时间流逝得就像人类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那样缓慢。
我突然感到脆弱,对于这脆弱我以前似乎已经习惯了。扎武隆或格谢尔轻而易举地使用的那些才能,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无法触及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
“扎武隆!”阿利莎依然把手放在背后,朝畸形的丑八怪扑去。她靠住他,把脸埋在扎人的鳞片上,“帮帮我!”
当然扎武隆以恶魔的面目出现不是为了让我印象印刻。他要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黄昏界的深层里恐怕活不了一分钟。而现在他大概必须不得不呆上几个小时,甚至可能是几天。
丑八怪用细细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从嘴里滑出一条长长的分为两半的舌头,在阿利莎的头上舔过,头发上留下了白色的黏液。他用尖利的爪子抓住阿利莎的下巴,小心地抬起她的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信息的交换是短暂的。
“傻女人!”恶魔吼道。舌头缩回嘴里的牙齿之间,差点被犬牙咬伤。“贪婪的傻瓜!”
是啊。我还没尝过三级干涉权的滋味呢。
恶魔的短尾巴在阿利莎的腿上抽了一下,撕碎了她的绸裙子,把她掀倒在地上。丑八怪的眼睛一亮——深蓝色的光笼罩住女巫,她立即变得像石头一样了。
阿利莎没有得到帮助。
“我能把被捕的人带走吗,扎武隆?”我问。
丑八怪靠两条罗圈腿有点摇摇晃晃地站着。脚趾上的利爪时而缩进去,时而重新滑出来。然后他走了一bbr>.99lib?步,在我和一动不动的姑娘之间停住了脚步。
“请确认拘留的合法性,”我说,“否则我必须得求助了。”
恶魔开始变身。身体的比例改变了,鳞消失了,尾巴缩进去了,阴茎不再像扎上钉子的粗棍子,接着扎武隆的身上出现了衣服。
“等等,安东。”
“要我等什么?”
黑暗魔法师的脸色难以捉摸。看来,以恶魔面貌出现的他感受得到更多的情感,或者说那时他认为不必要掩饰这些情感。
“我同意阿利莎作的承诺。”
“什么?!”
“如果这事能不公事公办的话,守日人巡查队就将容忍你的包括三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干涉。”
他显得特别认真。
我咽了一口唾沫。从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那里得到这样的保证……
“永远不要相信黑暗使者。”
“包括二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干涉。”
“你就这么不想张扬此事?”我问,“或者,你有什么原因需要她?”
扎武隆的脸上一阵抽搐:
“需要,我爱她。”
“我不相信。”
“我作为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请求您,巡查队员安东,这事儿就和解了吧。这是可行的,要知道我的被监护人阿利莎·东尼科娃还没有给人们带来很大的损害。作为对她的‘尝试’的一种补偿,”扎武隆特别着重突出了“尝试”一词,“守日人巡查队以三级的黑暗干涉行为与你个人的包括二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光明的魔法行为达成交易和解。我不求你对这个协议保密。我一点也不限制你的行动。我要着重指出的是,巡查队员阿利莎将为所犯下的过错遭到严厉的惩罚。让黑暗做我言语的见证人。”
大地在微微地颤动,地下发出轰隆声,出现了飓风临近的呼啸声。扎武隆的手掌上出现了一个很小的黑球,并且旋转起来。
“该你说话了。”扎武隆说。
我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被咒语缚住的阿利莎。不管怎么说,她真是个可憎的坏蛋。而且我对她有个人恩怨。
可能就因为如此,我才不想用妥协的方法解决这件事吧?完全不是因为与黑暗达成协议具有危险性?阿利莎利用棱镜的魔力干涉人类世界,企图吸收某个人生命的部分能量。这是三级或四级魔法。为此我会获得二级干涉权。这是——很多,很多的干涉。事实上是全面干涉!我可以让一个昼夜一起犯罪案件都不发生,可以让一个绝妙的、同时又是有益的发明出现。在巡查队的历史上,有很多次我们需要三四级干涉权,可是没有,只得盲目行事,胆战心惊地等待对策!
而现在二级干涉权就在眼前,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
“就让光明成为你的承诺的见证人。”我说。然后向扎武隆伸过一只手。
我还从没呼叫过自古以来就有的力量来作证人。我只知道,这不需要任何特别的咒语。然而,让光明屈尊为我们所做的事做担保的时候不多。
我的手里迸出了白色的火花。
扎武隆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拿开手。当我们握手签订协议时,黑暗和光明在我们的手掌之间相遇了。我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一根没有尖头的针扎进体内。
“协议签订了。”黑暗魔法师说。
他也皱皱眉头,也感到一阵刺痛。
“你希望从中得利吗?”我问。
“当然。我总是希望从所有的事情中得到好处。而且一般都会达到目的。”
但是,至少协议的签订没有使扎武隆感到明显的喜悦,不论他企图通过这个协议达到什么目的,显然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我知道,信使带什么和为什么从东方到莫斯科来。”
扎武隆微微一笑:
“好极了。局势使我感到紧张,所以很高兴得知现在有人和我一同分担这种不安。”
“扎武隆!以前守夜人和守日人有过这种合作吗?有过真正的、而不是在捉拿变节者和疯子方面的合作吗?”
“没有。任何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意味着某种失败。”
“我会谨慎的。”
“要谨慎。”
我们甚至彬彬有礼地互相鞠了个躬。好像不是两个敌对力量的魔法师,不是光明的拥趸和黑暗的仆人,而完全是关系很不错的熟人。
然后,扎武隆朝一动不动的阿利莎走去,轻轻地举起她,搭在肩上。我等他们离开黄昏界,但是他们没有马上离开,黑暗力量的头儿温情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才走进大门。他稍停了一下,而后慢慢消失。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有多累呀。黄昏界喜欢大家走到它里面去,而且更喜欢——大家在里面不安宁。黄昏界是一个来者不拒、贪得无厌的淫妇。
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猛地一下从自己的影子里跳了出来。
过路人的眼睛习惯性地朝旁边看。人们啊,一天中你们有多少次遇见我们,遇见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遇见魔法师和变形人,女巫和巫医。你们看我们——但是没有权利看到。即使将来也是这样。
我们能够活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们很不容易被打死,但人类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就像是一年级学生在本子上把竖写斜了一般无足轻重。
但是有得必有失。如果可能,我情愿跟你们交换,人类。请拿走看到影子和进入黄昏界的本领,并接受巡查队的守卫任务和改变周围人的意识的能力。
你们则要给我那个我永远失去的安宁!
我在路上被撞了一下。一个健壮的剃光头的小伙子,腰间别着手机,脖子上挂着金链条,他用鄙视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话,然后晃着膀子继续走他的路了。挽着他手臂的女友笨拙地模仿着他,也做出了那种小混混所特有的“幸福的笨蛋”式的目光。
我由衷地哈哈大笑。
是的,大概我看上去真的不错!
我呆立在路中央,一眼看上去像是在瞪大眼睛打量着摆在橱窗里的那些缺乏创意的青铜像、画着国家领导人面孔的套娃以及仿制的霍赫洛玛装饰画。
现在我有权使这整条街振作起来。进行一场全面的道德重整——让剃光头的小伙子到精神病医院去当护理员,让他的女朋友飞奔到火车站,乘火车赶到被她成功地遗忘掉的那个正在外省某地苟延残喘的老母亲身边去。
想行善——想得手也在发痒!
所以就不行。
即使心是纯洁的,手是热的,但是脑袋还应该是冷静的。
我是个平庸普通的他者。我没有也不会有格谢尔和扎武隆所有的力量。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对发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甚至连这个意外的礼物——光明的魔法权——我也不能利用。这才合乎我一向遵循的棋赛规则。
而我惟一的机会却是——离开这场棋赛。
并带走斯维特兰娜。
对,这样就能摧毁筹备已久的守夜人巡查队的战斗!对,不再当战斗人员!变成一个普通的、自己能使用一鳞半爪法力的光明魔法师。这是最好的情况,最差的情况则是——等待我的将是永恒的黄昏界。
就在今天,今天午夜。
究竟是在哪儿?对象是谁?女魔法师会打开谁的命运之书?就像奥莉加说的,战斗准备了十二年。寻找一个能把储存至今的一小段粉笔掌握在手中的伟大魔法师用了十二年时间。
打住!
我真想朝整条阿尔巴特街嚎叫,说我是个多大的傻瓜。但是我脸上的表情已足以说明这一点了。
何须再为这昭然若揭的表情配音呀。
高级魔法师算得到以后很多步棋,在他们的游戏中不会有所谓的偶然。有皇后,也有小卒子,绝不会有多余的棋子。
叶戈尔!
一个差一点成为非法狩猎的牺牲品的小男孩。一个为了躲避牺牲而在恐惧中走进黄昏界的人,因此而被推向黑暗。一个命运尚未被确定、生物电场还保存着婴儿般鲜洁的 5c0f." >小男孩。是的,这很少见,还在第一次看到他时,我就为此感到大为震惊。藏书网
我感到惊奇——然后就忘了。我后来才了解,小男孩的潜在能力是头儿有意注入的,以便吸引黑暗力量,同时也让叶戈尔能够稍稍抵抗一下吸血鬼。
这样一来,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次个人的失利,因为是我先发现他是他者的,而且还是个好的他者。目前他还是个普通人,在未来的善与恶的永恒之争中,他将是我们的一个敌人。只有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还记得他的命运尚未确定。
他还可能成为任何一方的人,他的未来具有模糊而不明确的可能性。一本翻开的书。命运之书。
当斯维特兰娜把粉笔拿到手里时,他会站在她面前,而且是心甘情愿地站在那儿——在这之前,格谢尔会明智认真地对他解释所发生的事。他,作为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莫斯科光明力量的领导,伟大的老魔法师,会讲得很好。格谢尔将会谈到有关错误的纠正。这是真话;格谢尔将会谈到展现在叶戈尔面前的伟大的前途,要知道,这很关键,这也是真话。黑暗使者会提出许许多多抗议——但毫无疑问,法庭会考虑那个事实,即一开始小男孩因为黑暗的行为而遭受到的痛苦。
大概,斯维特兰娜将会被告知:叶戈尔的失败使我苦恼,因巡查队忙于救她,斯维特兰娜,而使男孩饱受折磨。
她甚至不会怀疑这些话。
该做什么她都会听话地去做。
她接触到粉笔,普通的粉笔,可以用它在柏油马路上画画,或者在学校的黑板上写“2+2=4”。
她也可以用它来安排尚未确定的命运。
他们打算利用他来做什么?
让他成为什么?
是首领、领袖、新的政党和革命组织的主席吗?
是一种尚未创立的宗教的预言家吗?
是创造新的社会理论的思想家吗?
是以创作改变千百万人意识的音乐家、诗人、作家吗?
光明力量从容不迫的计划还将延续多少年呢?
是?99lib.
的,他者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叶戈尔将是个很蹩脚的魔法师,由于守夜人巡查队的干涉——他终究会成为一个光明的魔法师。
但是要改变人类世界的命运,也不是一定要成为他者。做他者甚至有碍于事。好得多的做法是利用守夜人巡查队的支持……带领,带领那些人群,他们是那么需要我们臆想出来的幸福。
他将会带领人群的。我不知道他如何带领,也不知道他将会把人群带往何处,但他一定会带领的。只是黑暗使者也将相应地作出自己的反应。
每一位总统都有自己的刺客;每一位预言家都有一千个阐释者,他们会歪曲宗教的原意,会用宗教法庭的篝火取代光明的火焰;每一本书有朝一日都终将会被扔入火中;交响乐将被人改编成流行小曲,并将在小酒馆里被人演奏;任何一件坏事都会找到牢固的哲学基础。
是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学到。或许是我们不想学。
但是,至少我还有一点时间。还有权走自己的一步棋,惟一的一步棋。
要是还能知道怎么走这步棋就好了。
要求斯维特兰娜不要同意格谢尔的意见,不要掌握最高魔法,不要操纵别人的命运吗?
可是为什么呢?要知道一切都是正确的。这样做有可能纠正所犯的错误,为个别被选中的人和整个人类世界创造幸福的未来。这样做还得卸除我背负的犯错误的包袱。而对斯维特兰娜来说,她会认识到她的成功是以别人的不幸为代价的。她会加入到伟大的女魔法师的行列。
我模糊的疑虑会有怎样的代价?而在这些疑虑中什么是真正的关心,什么是小小的个人利益?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
“喂,朋友!”
一个挑着货郎担的小贩站在我旁边望着我。他并非充满恶意,但很生气。
“要挑选什么吗?”
“我像白痴吗?”我问。
“当然。要么买东西,要么走开。”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但这时我却顶撞道:
“你不懂,这是你的运气。我在为你招揽人群,吸引顾客。”
他是个独特的小贩。身体结实、面孔红润、胳膊粗壮,胳膊上的脂肪和肌肉比例均匀。他打量着我,显然没有觉出有什么威胁,于是出语挖苦:
“好,招揽吧。只是要积极些。假装买东西。你还可以故意装作付钱给我。”
他的反应还真是奇怪,令我颇为意外。
我笑笑回答:
“你真的希望我买些什么吗?”
“你要它们干什么,这都是卖给游客的破烂。”小贩不再笑了,但脸上没有了先前那种紧张的、含有敌意的神情。“热得要命,所以我不管逮着谁都想发泄一下,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我看看天空,耸耸肩膀。好像是有点变天了,像烤箱似的清澈的蓝天上有一团东西移过来了。
“我想,马上会下雨的。”我说。
“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们互相点点头,然后我走了,加入了人流中。
即使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也已经知道该往哪走了。这也不错。
Chapter 7
我们的力量——很多是借来的。
黑暗力量在别人的苦难中吸取力量,他们轻松得多了。甚至不必给人们带来痛苦,只要耐心等候,仔细地观察周围……然后吮吸别人的痛苦,就好像用麦管吸鸡尾酒似的,这就够了。
我们也差不多,只是稍有不同。我们只能够在人们感到轻松和幸福的时候才能获取力量。
只是有一个关键点,它使这一过程对黑暗使者来说是可行的,而对我们来说却是禁忌。幸福和悲痛根本就不是人类情感刻度表上的两个极端,否则就不会有幸福的悲伤和恶毒的高兴了。这其实是两个平行的过程,是两股意义相同的力,他者能够感受和利用它们。
当黑暗魔法师吸取别人的痛苦时,痛苦只会增加。
当光明魔法师拿取别人的欢乐时,欢乐就会融化掉。
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能吸取力量。但我们却很少让自己这么做。
今天我决定允许自己这么做。
我从互相拥抱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地铁入口处的情侣身上吸取了不多的欢快。他们是幸福的,现在非常幸福。不过我还是觉察得到他们即将分离,而且是长期分离,这对恋人仍然逃不脱悲伤的触摸。我断定自己有权做这件事。他们的快乐是灿烂和辉煌的,像是一束红玫瑰花,多么娇嫩而又傲慢的玫瑰。
我碰了一下从旁边跑过的孩子,他看上去不错,没有在意难以忍受的炎热,他跑去买冰激凌。他恢复得很快。他的力量是单纯干净的,如同野外的洋甘菊,被我用毫不颤抖的手摘下。
我看到窗户里的老妇人。死神的阴影已经在她身旁徘徊,大概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不过老妇人还是微笑了。今天孙子到她家来了。很可能他只是来核实一下奶奶是否还活着,莫斯科中心地段高级住宅是否腾空了。她也明白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感觉到幸福。我感到羞愧,难以忍受的羞愧,但我碰了她一下,吸取了一点力量。一束凋谢的橙黄色的紫菀和一把秋天的叶子……
我走着,就像有时候在自己夜间的噩梦中行走那样,边走边向左右两边分发着幸福。发给所 6709." >有的人,并且让每个人都不会委屈地离去。只不过我背后此刻留下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踪迹,是即将消失的微笑,聚集在前额上的皱纹,瞬间就抿紧的嘴唇。
总之,我在行经之处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即使路上碰到守日人巡查队,他们也不会阻止我。
就是光明使者看到发生的事,也不会说什么。
我在做那种我认为需要做的事,做那种我认为自己有权做的事。说这是拿也好,或者说这是借也罢,甚至说这是偷也无所谓。我用这些我所取得的力量来做什么,这将会决定我的命运。
或者是我搞定一切,完全搞定。
或者是黄昏界在我面前敞开胸怀。
一个开始吸取人们力量的光明魔法师,把一切都押在一张牌上了。巡查队行动的一般行为规范现在已起用。行善的数量并不是非得超过我所作的恶的。
我甚至不应该对我能偿还一切有丝毫怀疑。
情人、孩子、老人。在纪念碑旁刚喝完啤酒的一帮人。我担心,他们快乐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但实际上是真的,于是我吸取了他们很多的力量。
请原谅。
在每个人面前我可以道三次歉,我可以为偷窃行为付出代价,只是这一切都是谎言。
我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爱而战斗。首先为自己的爱,然后才是为你们,有人正为你们准备闻所未闻的新幸福呢,人们。
也许,这说的也是真话?
在每一次为自己的爱而战斗的同时,你其实也都是在为全世界而战斗吗?
为全世界——可并不是与整个世界在一起。
力量!
力量!
力量……
我一点点地收集力量,有时候收集得既谨慎又小心,有时候则是既粗鲁又生硬,以免手发抖,以免因羞愧而移开目光,因为收集的几乎是最后一点力量。
也许对于这个小伙子来说,幸福本来就是一位稀客吧?
我不知道。
力量!
或许女人失去了笑容就失去了某人的爱情吧?
力量。
或许明天这个健壮的、露出讥讽笑容的男人会死去吧?
力量。
口袋里的护身符帮不了我的忙。因为不会有战斗。头儿说过的“状态的巅峰”帮不了我的忙。这些东西是不够的。扎武隆那么慷慨地给予的二级干涉的权利——是个陷阱,毫无疑问。他把自己的女友推到前线,使概率线靠拢得能让我们相交,并且神情哀痛地呈递了致命的礼物。我看未来没那么远,以至于我的善永远不会变成恶。
如果自己手中没有武器——就从敌人的手中接过它。
力量!
力量!
力量!
如果我和格谢尔之间的那根把年轻的魔法师和他的导师联结在一起的细线还保留着的话,那么他早就会觉察到正在进行中的事情了,会觉察到我充满了能量,大得出奇的能量,是不假思索地和不知为什么目的而取来的能量。
那样,他会做什么呢?
留住一个已经开始走这条路的魔法师是毫无意义的。
我徒步朝“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走去。我知道一切事情将会在那里发生。当高级魔法师们指挥时,不会有意外的情况出现。一幢难看的“有支架的盒子”——扎武隆在那里输掉了争夺斯维特兰娜的战斗,格谢尔在那里发现了自己的傀儡,并把他带进宗教法庭,顺便还训练了一阵斯维特兰娜。
为这一整套计谋提供场地的中心。
这次是第三次。
我已经不想吃,也不想喝。但我还是停了下来,买了一杯咖啡。这咖啡毫无味道,好像没有一点咖啡因。人们开始让道,尽管我走在普通世界中。魔法的压力在周围滋长。
我没有隐瞒自己到来的踪迹。
而且我也不想蹑手蹑脚地从自己的埋伏地点走出来。
一个年轻的孕妇小心翼翼地走着。在看到她微笑时,我浑身打了个哆嗦。而当我知道,她那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在自己可靠的小天地里微笑时,我差点转身逃走。
他们的力量就像白芍药——一朵含苞待放的大花朵。
我应该吸取路上我遇到的所有力量。
毫不犹豫,毫不怜悯。
周围的世界似乎也出了什么问题。
好像炎热的程度加剧了,厉害得像是一种绝望的痉挛性大发作。
黑暗魔法师和光明魔法师在这些日子里试图消除炎热,大概不是没有根据的。不知将发生什么事。我停下脚步,抬起头,透过黄昏界望着天空。
一圈圈呈环状的纤细云朵。
地平线上有道微光。
东南方升腾起雾气。
奥斯坦基诺电视塔顶尖周围的光晕。
这会是个奇怪的夜晚。
我碰了一下跑过去的小姑娘,并夺走了她简简单单的快乐:缘于她那个没有喝醉就回家的父亲。
她仿佛一支被折断的带刺的和脆弱的野蔷薇。
请原谅。
当我走近“有支架的盒子”时,几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最后触及的是一个喝醉的工人,他靠在大门的墙上,就是那个我第一次打死吸血鬼的大门。他几乎失去了自制力,可是他很幸福。
我也吸取了他的力量,一朵蒙满灰尘的、被唾脏的车前草花,一支难看的土褐色的蜡烛。
这也是力量。
过马路时,我明白我在这里不是独自一人。我唤出影子,然后进入了黄昏界。
大楼的四周是封锁部队。
这是我见到的最奇怪的封锁部队,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混合在一起。我看到了谢苗,点了点头,得到的答复是他平静的、几乎是责备的目光。我还看到了小虎、大熊、伊利亚、伊格纳特……
什么时候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召来了?当我在城里徘徊、吸取力量的时候吗?假期还没结束呢,伙伴们。
还有黑暗使者。就连阿利莎也在这里。她看上去很怪:女巫的脸像一副皱皱巴巴舒展开的纸面具。好像扎武隆没有撒谎,他曾谈到过要惩罚她。站在阿利莎旁边的是阿利舍尔,我觉察到他的目光,我明白,这两人相逢,将会展开一场殊死搏斗。也许不是现在。但是一定会展开的。
我跨过封锁区。
“此区域已被封锁。”阿利舍尔说。
“此区域已被封锁。”阿利莎回声似的跟着说。
“我有权进去。”
我身上有足够的力量,不经允许就能通过封锁。现在只有伟大的魔法师才能阻止我,可是他们不在这里。
他们并没有阻止我。就是说,不知是什么人——格谢尔,或者是扎武隆,也可能是巡查队的两个头儿一起下的命令,叫他们只是警告警告我。
“祝你成功。”我听到身后传来低语声。我转过身,觉察到了小虎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大门口空荡荡的。整幢房子都安静下来了,就像那场空前巨大的戾气在小虎头上盘旋时一样,那种恶是她自己招来的。
我走过灰色的黑暗。地板就在脚下闷声颤抖:在这里,在黄昏界里,就连土地也会响应魔法,就连人类建筑物的影子也会响应魔法。
房顶上的清扫孔敞开着。谁也不打算对我加以哪怕一点儿阻挠。最郁闷的是,我不知道,这使我高兴,还是伤心。
我走出了黄昏界,不用呆在黄昏界了,此刻真的不用了。
我沿着楼梯爬上去。
我最先看到马克西姆。
他完全不是先前那个模样,这个天生的光明魔法师,野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杀黑暗使者的人。也许,他们改造了他,也许他自己改变了。有一种人,他们可以成为理想的刽子手。
马克西姆是走运的。他就成了刽子手,法官。凡是位于光明和黑暗之上的人都在为大家服务,也就是不为任何个人服务。他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脑袋微微垂下。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是来自扎武隆的,让我想起第一次看到扎武隆时的感觉,而有的东西则是来自格谢尔身上的。看到我的到来,马克西姆稍稍抬起了头。他用清澈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睛。
就是说,我确实被准许靠近正在发生的事情。
扎武隆呆立在一旁。他紧紧地裹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对我的出现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来了,他知道了,就是这样。
格谢尔、斯维特兰娜和叶戈尔站在一起。这时他们看到我的到来非常高兴。
“你还是来了?”头儿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斯维特兰娜。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连衫裙,头发披散着。她手上的一只皮套微微闪光——仿佛是一只装过胸针或者是装过圆形颈饰的皮套,这是用上等山羊皮革做的皮套。
“安东,你知道,是吗?”叶戈尔喊道。
如果说在场的人中有哪一个是幸福的,那么就是他了。他十分幸福。
“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到他跟前,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的力量就像一朵黄色的蒲公英。
现在,我好像收集了能够收集的一切力量。
“快开始了吧?”格谢尔问,“安东,你打算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99lib?他。不知什么东西使我警觉起来,情况有点不对头。
啊,对了!为什么奥莉加不在?
指示已经下达了吗?斯维特兰娜已经知道她面临的是什么了?
“粉笔,”我说,“短短的、两头削尖的粉笔。可以用它随便在什么地方写字。例如,在命运之书上,划掉过去写的字,写上新的一行行字。”
“安东,你说的对在场的任何人都不是什么新闻了。”头儿平静地说。
“得到许可了吗?”我问道。
格谢尔看了看马克西姆。审问官好像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
“得到许可了。”
“守日人巡查队一方持反对意见。”扎武隆干巴巴地说。
“反对无效。”马克西姆冷漠地回答,然后又把头垂向胸前。
“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可以握住粉笔,”我说,“但命运之书中的每行字都将取走她的一小部分灵魂。取走——以便抵消被更改的命运……只有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我知道,”斯维塔说。她微微笑了一下。“安东,请你原谅,我觉得这是对的。这能带来益处——给所有人带来益处。”
叶戈尔的眼睛里闪现出警觉的目光。他感觉到什么有点不对。
“安东,你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战士,”格谢尔说,“如果你有反对意见,你可以说。”
反对意见吗?说实在的,反对什么?是反对叶戈尔没有成为黑暗魔法师,却成为光明魔法师吗?是反对就算失败一千次,也要为人们带来良善的尝试吗?是反对斯维特兰娜成为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吗?
就让她牺牲掉她身上暂时还有的人性吧……
“我无话可说。”我说。
我觉得——或许格谢尔的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的目光。
难以明白,伟大的魔法师实际上在考虑什么。
“让我们开始吧,”他说,“斯维特兰娜,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她望着我。我往旁边走了几步,格谢尔也一样。现在只留下他们两人,斯维特兰娜和叶戈尔。他们一样茫然若失,一样紧张。我斜眼看着扎武隆——他也在看我。斯维特兰娜打开套子——套子的扣环“喀嚓”一响,就像枪声似的,她慢慢地、像是反抗一股力量似的从套子里取出粉笔。非常小的一块粉笔。难道它在光明试图改变世界命运的那一千年里被磨损得如此厉害了吗?
格谢尔叹了口气。
斯维特兰娜蹲了下来,开始在周围画了一个圈,把自己和小男孩圈在里面。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什么好做的。
我收集了如此之多的力量,以至于它快要溢出体外了。
我有权行善。
还差最小的一点东西——理解。
风胆怯地、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停了下来。
我朝上看了看,浑身一哆嗦。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在这里,在人类世界,天空被乌云遮住了。我甚至没发现,乌云是什么时候飘来的。
斯维特兰娜画完了圈,站起身。
我想透过黄昏界朝她望去,但马上就转过了脸。好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煤在她手里燃烧。她会不会感到疼痛呢?
“风暴要来临了,”扎武隆在远处说,“真正的风暴,好久没有过的。”
他笑了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除了风——风刮得更稳了,越来越强。我朝下望了望——下面目前还很平静。斯维特兰娜用一块粉笔在空中画着什么,画的是只有她能看得见的长方形,里面有图案。
叶戈尔轻声地哼哼起来。他向后仰起头。我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来。我不能越过界限。再说也没有必要。
问题不在于此。
当你不知道如何行动时,什么也不能相信,不管是冷静的头脑,纯洁的心,还是火热的手,都不能相信。
“安东!”
我看了看格谢尔。头儿显得有点担心。
“这不仅仅是风暴,安东。这是飓风。会有受害者的。”
“黑暗力量的受害者吗?”我简练地问道。
“不。自然界的。”
“我们不从力量的中心吸取点什么吗?”我有点好奇地问。头儿没有理会我的嘲笑。
“安东,你能使用几级魔法?”
他肯定知道我与扎武隆的协议。
“二级。”
“你可以制止飓风,”格谢尔说。他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让一切以下雨结束。你收集了相当多的力量。”
风又刮起来了。它已经不打算停了。风使劲地刮着,仿佛拿定主意要把我们从房顶上掀下来,接着又哗哗地下起了雨。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头儿补充了一句。“不过,还要由你自己决定。”
伴随着一阵玻璃的响声,他的周围出现了强力保护茧——格谢尔好像从头到脚被罩在用软玻璃纸做的护身甲里了。我还一次也没有见过,魔法师用这种方法来遮挡一般的大自然的肆虐。
斯维特兰娜穿着飘动的连衫裙,继续在描绘命运之书。叶戈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钉在了一个无形的十字架上。或许他现在没知觉了。在人失去旧命运,却还没有获得新命运的时候,他身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格谢尔,你想安排这么一场台风,让这场大变革与之较量——什么也不……”我大声喊道。
风吞没了我的话。
“这是无法避免的,”格谢尔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很轻,但每个字却都听得很清楚。“这——已经在实现。”
命运之书开始显现,甚至在人类世界里也能看得见了。斯维特兰娜当然没有用普通意义上的文字来描绘它,而是从黄昏界的最深层次中把它拿了出来。在复制它,对它的任何一处改动都会在原件中反映出来。命运之书原来是个模型,是一动也不动地挂在空中的、用熊熊燃烧着的火线制成的模型。雨点碰到它时,发出了闪光。
现在斯维特兰娜开始改变叶戈尔的命运。
以后,过了十年,叶戈尔将改变世界的命运。
像以往一样——向善。
像往常一样——徒劳无益。
我步履踉跄。一瞬间,完全出乎意料地,猛烈的风变成了飓风,周围出现了难以想象的状况。我看到一辆辆汽车在大马路上远离树木,泊在路边,听不到一点声音——大风的呼啸声压过了汽车的隆隆声。在十字路口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轰隆一声倒塌了。深夜的一些行人向房子那里跑去,好像希望在墙边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斯维特兰娜停下了脚步。一个烧红的小玩意在她的手里燃烧。
“安东!”
我勉强听到了她的喊声。
“安东,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安东,我应该这么做吗?”
粉笔画的圈掩护着她——可能掩护得不彻底:她身上的衣服差点被扯掉——但毕竟还是让她能够站得住。
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了。我看看她,看看已经准备改变别人命运的烧红的粉笔。斯维特兰娜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是我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朝狂风大作的天空举起了手,看到了自己手里的虚幻的力量之花。
“你能对付吗?”扎武隆同情地问。“狂风越来越强。”
他的声音在狂风轰轰的呼啸声中那么清晰,就像头儿的声音一样。
格谢尔长叹了一声。
我张开手掌,朝天空伸出去——天空不再有星星了,只剩下一朵朵乌云、一道道雨水和闪电。
道德重建。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咒语。好像是在受训的最开始学过的。
无需做任何说明。
“别这么做!”格谢尔喊道。“不许这么做!”
他动了一下,改变了位置,挡住了斯维特兰娜和叶戈尔,使他们看不到我。仿佛这可以阻止咒语。不,现在已经不能止住它了。
我的手掌里射出了一道人们看不见的光线。射出了我从人类身上毫不留情地收集来的所有细小的力量。浅蓝色的矢车菊、火红色的玫瑰花、黄色的翠菊、白色的铃兰、黑色的兰花。
扎武隆轻轻地在背后笑了起来。
斯维特兰娜手握粉笔站在命运之书上面。
叶戈尔伸出手,在她面前呆立不动。
棋盘上的棋子。力量掌握在我的手中。我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力量,它是不受监督的、满得溢出来的、准备流到随便哪个人身上去的力量。
我朝斯维特兰娜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射出彩虹光芒的手掌移向自己的脸。
“不要!”
扎武隆的惨叫声不仅仅冲破了飓风,甚至还压住了它的呼啸声。一道闪电划开了天空,黑暗力量的头儿朝我扑来,但格谢尔迎面跨上去,于是黑暗魔法师停下了脚步。我没有看到这情景,但感觉到了。我的脸上泛出彩色的光辉,头晕。我再也感觉不到风了。
只剩下一道彩虹,一道无尽头的彩虹,我已被淹没在其中了。
风在周围打转,没有碰我。我看了看斯维特兰娜,听到一直挡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墙在倒塌。墙倒了,是为了把我们圈在壁垒里。飘动的头发像微微的波浪般垂在斯维特兰娜的脸旁。
“你全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是的。”我说。
“用了你吸收来的全部力量吗?”
她不相信。她至今无法相信。斯维特兰娜明白,从别人身上借来的力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用尽了最后一滴!”我回答。我觉得很轻松,非常轻松。
“为什么?”女魔法师伸出一只手。“为什么,安东?你能制止这场暴风,能使许许多多人感到幸福。你怎么可以——把一切都花在了自己的身上呢?”
“为的是不犯错,”我解释说。这句话甚至使人感到难堪,她,未来的伟大的女魔法师不明白这种小事。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火红的粉笔。
“我该怎么做,安东?”
“你已经打开了命运之书。”
“安东!谁对?是格谢尔,还是你?”
我摇摇头。
“这还是你自己判断吧。”
斯维特兰娜皱起眉头。
“安东,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你为了这个拿了这么多他人的幸福?为了这个浪费掉二级魔法干涉?”
“你要明白,”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里有多少信心,就连现在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有时候,主要的不是有所为,而是有所不为。有的事你应该自己判断,不要听别人的意见。不要听我的、格谢尔的、扎武隆的、光明的、黑暗的意见,只能由自己判断。”
她摇摇头说:
“不!”
“是的。你得自己判断。谁也不能替你背负你的责任。而且无论你怎么做——你还是会对你没有做的事感到遗憾。”
“安东,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所以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这是你的爱吗?”
“只有这才是爱。”
“我需要建议!”她喊道。“安东,我要听你的建议!”
“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命运,”我说,这句话甚至超出了我能说的范围。“决定吧。”
当她朝命运之书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手中的粉笔像一根细细的火焰针在闪耀。在她挥手之间我听到了书页在光彩夺目的羽缎下面窸窣作响。
光明和黑暗——仅仅是命运之书上的斑点。她手一挥,笔下出现了一bbr>行花体字。
火红的一行行字在飞速地奔跑。
斯维特兰娜松开手,命运的粉笔掉在她脚下,仿佛一颗铅弹似的重重地落了下来。飓风刮得它满地乱滚,我赶紧弯下身子把粉笔藏在手中。
命运之书开始融化了。
叶戈尔身子一歪,弯下腰,膝盖顶在胸部,侧身倒下。他蜷曲成一团躺着。
他们周围的白圈已经被雨水冲掉了,因此我可以走近了。我蹲下来,把小男孩扛在肩上。
“你什么也没写上!”格谢尔喊道,“斯维特兰娜,你仅仅擦掉了字迹!”
女魔法师耸耸肩膀。她从上到下看了看我。雨冲破了正在消失的屏障,淋湿了白色的连衫裙,把它变成了一层遮掩不住身体的薄薄的粉浆。刚才斯维特兰娜还是身穿雪白连衫裙的女祭司,转瞬之间——她就成了一个浑身湿透、垂着双手站在暴风雨中的姑娘。
“这是对你的考验,”格谢尔压低声音说。“你错过了自己的机会。”
“光明的格谢尔,我不想在守夜人巡查队工作了,”姑娘回答说。“请原谅,光明的格谢尔。这不是我要走的路,不是我的命运。”
格谢尔悲伤地摇摇头。他不再看扎武隆,而扎武隆就在我们旁边几步远的地方。
“就是这些吗?”黑暗魔法师问。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斯维塔,看了看叶戈尔。“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吗?”
他把目光投向法官——后者抬起脸来冲他点了点头。
再没有人回答他。
扎武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
“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而一切竟以闹剧结束,只是因为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想抛弃自己优柔寡断的心上人。安东,你太让我扫兴了。斯维特兰娜,你使我感到高兴。格谢尔,”黑暗魔法师看了看头儿,“祝贺你有这样的同事。”
扎武隆背后的大门打开了。他微笑着走进了黑色的云彩里。
大楼周围传来叹息声,我没有看到,但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黑暗力量巡查队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黄昏界。有的冲向泊在附近的汽车,急着把它们驶到离树林远一些的地方;有的弯着腰,朝邻近的房子跑去。
接着离开封锁线的是一些光明使者。其中一些人——是因为那些应该只有人类才会在意的小事而离开的;不过大部分人,这我明白,还留在原地,凝视着上方,凝视着大楼的房顶。小虎的脸上带着羞愧之色。从未经历过如此厉害的暴风雨的谢苗的脸上浮现出他者的苦笑,伊格纳特——带着一成不变的真诚的同情神色。
“我不能这么做,”斯维特兰娜说,“格谢尔,请原谅,我不能。”
“你不能,”我回答,“此外也不应该……”
我张开手,看了看那一小段粉笔,它在我手里变成了一段不仅湿漉漉,而且还黏糊糊的粉笔,一头削得很尖,另一头被不整齐地折断了。
“你早就明白了吗?”格谢尔问。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的保护茧在我们上空伸展开来,飓风的呼啸声停息了。
“不是,刚刚明白。”
“发生了什么事?”斯维特兰娜大声说,“安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格谢尔回答她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小姑娘。有的人主宰别人的生活,或者是摧毁帝国。有的人就是普普通通地活着。”
“在守日人巡查队等着你的行动时,”我阐述着,“奥莉加拿着另半段粉笔,改写了某人的命运,就像斯维特兰娜要做的那样。”
格谢尔叹了口气。他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叶戈尔。小男孩动弹起来,想站起来。
“马上,马上,”头儿温柔地说,“一切已经结束了,结束了。”
我搂住小男孩的肩膀,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又安静下来。
“既然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未卜先知,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
“我也不是全都知道。”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都应该是自然的,”格谢尔有些激动地说,“只有扎武隆会相信所发生的事,相信我们的计划,相信我们会失败。”
“这不是全部的回答,格谢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远不是所有的!”
头儿叹息道:
“好吧。是的,我也可以按另外的方法办事。那样斯维特兰娜就会违背她自己的意愿,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而巡查队也就不会这么亏欠叶戈尔,让他成为我们的工具。”
我等待着,很想知道,格谢尔是否能说出全部实情,哪怕只有一次。
“是的,我可以做到的就是这样,”格谢尔叹了口气,“就是这样,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除了光明和黑暗的伟大战争……我在二十世纪里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一件事……当然,不会有损于事业……”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难以忍受的可怜。也许,伟大的魔法师、无上光明的格谢尔、恶魔的歼灭者、国家的捍卫者千年来第一次被迫彻底地说出实话,不说那些他已习惯说的漂亮和崇高的真理。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大声说。
但伟大的魔法师摇摇头。
“我做的一切,”格谢尔清清楚楚地说,“还为了另一个目的:迫使领导完全撤销对奥莉加的惩罚。还给她所有的力量,允许她重新握住命运的粉笔。她和我应该是平等的,否则我们的爱情就会消亡。而我爱她,安东。”
斯维特兰娜笑了起来,轻轻地。我以为她会给头儿一个耳光,可是,大概我至今没有完全了解她。斯维特兰娜跪在格谢尔面前,吻了吻他的右手。
魔法师震惊了。他仿佛失去了无穷的力量——保护茧的穹顶抖动起来,并慢慢消融。怒吼的飓风重又把我们包裹起来。
“那我们还要..重新改变世界吗?”我问,“不顾那些小的一己私事吗?”
他点点头,问道:
“这么做你不后悔吗?”
“不。”
“也好……安东,不会事事如意的。我都做不到这点,你也办不到。”
“我知道,”我说,“当然知道,格谢尔。可不管怎样,还是非常想做到这一点。”
一九九八年一月至八月
莫斯科
书中引用了“野餐”、“复活”、“苦闷”、“布莱克摩尔之夜”乐团的部分歌词。
Chapter 8
透过黄昏界看上去这景色甚至是漂亮的。在房顶上,即在怪诞的、在“有支架的盒子”的平顶上有着一些五光十色的亮斑。这里有的惟一颜色就是我们的激情。它们现在是足够多的。
穿过天空的一根血红色的火柱是最耀眼的,那是女吸血鬼的恐惧和愤怒。
“厉害。”谢苗望着房顶,“砰”一声把车门关上后简短地说。他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脱衣服。
“你,怎么啦?”我问。
“我沿着墙……沿着阳台爬到那儿去。我建议你也这么做,伊利亚。不过你在黄昏界中走,会轻松些。”
“那你怎么打算的?”
“跟通常一样。不太容易被发现。别担心……我从事了六十年的登山运动,从厄尔布鲁士扔下了法西斯的旗子。”
谢苗脱去衣服,只剩下衬衣,并把衣服扔在车盖上。转瞬即逝的护身咒语留下了痕迹,既遮住了衣服,也遮住了时髦的车座。
“有信心吗?”我感兴趣地问。
谢苗冷冷一笑,蜷缩着身子,做了几个下蹲的动作,转动一下双手,好像一个体育运动爱好者在活动筋骨。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快步朝大楼跑去。雪花飘落在他的肩上。
“他爬得上去吗?”我问伊利亚。我知道在黄昏界中怎么沿着大楼的外墙爬上去。理论上知道。可是在普通世界攀登,而且没有任何装备……
“应该行的,”伊利亚不是特别自信地说,“当他在雅乌扎地下河里游了十分钟时……我也认为他游不到的。”
“他从事了三十年潜水运动。”我闷闷不乐地说。
“四十年……我要走了,安东。你怎么——乘电梯吗?”
“是的。”
“好吧……别拖时间了。”
他进入了黄昏界,跟在谢苗后面跑起来。大概他们攀登不同的外墙,不过我不想弄清楚,谁攀登哪堵墙。等待我的是我自己的路,不比爬墙容易。
“你为什么会遇到我,头儿……”我一边小声说,一边朝大门口跑去。雪在脚下吱吱作响,耳朵里血管突突跳动。我边跑边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八颗银爆弹。应该足够了。只要击中。只是要找到那个我有机会击中的时刻,赶在女吸血鬼之前,不伤害小男孩。
“早晚会遇到你的,安东。如果不是我们,那就是守日人巡查队。他们也曾经有机会得到你。”
他跟在我后面,我没有感到惊奇。首先情况很严重,其次他毕竟是我的第一个指导者。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如果……”我解开上衣,把枪管别在背后的皮带里。“关于斯维特兰娜……”
“已经彻底地检查了她的母亲,安东。不是她。她没有能力诅咒的,一点能力也没有。”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想说的是,我没有可怜她。”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可怜她,我不会奉承,不会辩解。”
“明白。”
“而现在……请离开吧。这是我的工作。”
“好。对不起,把你赶到现场工作。祝你成功,安东。”
在我的记忆里头儿从来也没有向任何人道过歉。但是我没有工夫奇怪,终于来到电梯跟前。
我按了最高一层的电钮,下意识地抓住晃晃荡荡地连着电线的耳塞。奇怪的是,里面在放音乐。我什么时候打开单放机的?
机会给我带来了什么。
稍后会有结果,对某些人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对我来说他是上帝,
我站在黑暗里,对某些人来说我是影子,
对另外的人来说我是隐形人。
我喜欢《郊游》这首歌曲。很想知道,有没有人检查过主唱什克里亚斯基是不是他者呢?值得一试……也许,不需要。
我跳舞没有踏出节拍,我做一切都不太对。
我没有为此遗憾。
我今天像一场没有下的雨,
像没有盛开的花儿。
我,我,我——我是隐形人。
我,我,我——我是隐形人。
我们的脸像烟,我们的脸像烟,
谁也不知道我们如何取胜……
可以认为最后一句话是吉兆吗?
电梯停了。
我走到最高一层的楼梯平台,看看天花板上的一个洞。挂锁是被拽下来的,真的是被拽下来的——挂锁的弧形梁被砸扁了,拉长了。锁对女吸血鬼没有用,她多半是飞到了房顶。小男孩是沿着阳台攀登上去的。
就是说是小虎或者大熊。很可能是大熊,要是是小虎打出的洞就好了。
我脱下外衣,连同正在播放的单放机一起扔在地上。我摸摸背后的枪——它别得牢牢的。认为现代科技没什么用处吗?等着瞧吧,奥莉加,等着瞧吧。
我向上投去自己的影子,投向空中。我挺直身子,一个猛劲儿钻进洞里。我进入了黄昏界,顺着梯子爬上去。密密地粘满了铁条的蓝色苔藓在手指下面显得很有弹性,并想往四周蔓延。
“安东!”
我跳到房顶上,也稍稍弯下身子:这里有一股非常猛烈的寒风。时而传来人世间的风声,时而传来黄昏界古怪的声音。伸出房顶的电梯通道的水泥骨架暂时挡住我避开了风,但必须采取行动,寒风砭人肌骨。
“安东,我们在这里!”
小虎站在十米远的地方。我看看她,顿时感到羡慕:她一定不会感到冷。
我不知道变形人和魔法师运用变换术时消耗的大量能量来自何处。好像不是从黄昏界中,但也不是从人类世界得到的。姑娘变成人的面貌时,体重有五十公斤,也许还要重些。变成一头伺伏在冰封的房顶上的年轻母虎时,体重约有一百五十公斤。它的生物电场是橙色的,缓慢的、从容不迫的火星顺着毛流下来,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拍打,右爪有节奏地蹭着沥青地。这个地方房顶被撕得露出了水泥……一定会有人在春天被风雨淋湿的……
“靠近些,安东,”母虎没有转过身地发出吼声,“她就在这里!”
大熊比小虎离女吸血鬼更近些。他的样子更可怕。一次他选择变成一头白熊,与真正的北极熊不同,是雪白色的,就像儿童书籍里的图上所画的那样。不,大概他还是魔法师,而不是改造好的变形人。变形人是受一种面貌,最多是受两种面貌所束缚的,而我却既看到过大熊那笨拙的褐熊的模样——这是在我们为美洲代表团举行联欢活动的时候看到过的,还看到过他变成灰熊的模样——这是在变形的观摩活动上见到的。
女吸血鬼站在房顶最边上。
她泄气了,显然我们一见面,她就泄气了。她的脸更瘦了,两腮塌陷下去。在身体系统变化的开始阶段,吸血鬼一定需要新鲜血液。不必受外表的诓骗:女吸血鬼的虚弱的外表只意味着她感到痛苦,她没有失去力量。她脸上的灼伤几乎消失了,勉强才能觉察出留下来的痕迹。
“你!”女吸血鬼的声音得意洋洋。非常得意——仿佛不是召我来谈判,而是要让我成为牺牲品。
“是我。”
叶戈尔站在女吸血鬼前面,她用他挡住了作战队员们。小男孩处在吸血鬼造成的黄昏界里,所以没有失去意识。他默默地、一动不动地,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小虎。显然,他比较信赖我们。女吸血鬼横过一只手抓着小男孩的胸部,紧贴在自己身上,伸出另一只已经变成爪子的手抓住了小男孩的喉咙。认清局势是不难的。无路可走,僵局。
如果小虎或者大熊稍有动作的话,女吸血鬼手一挥就能拧下小男孩的脑袋,要是这样,即使我们也救不了他。另一方面,如果她杀死了小男孩——我们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不必把敌人赶到角落里,尤其是你准备消灭他时。
“你想要我来,我已经来了。”我举起双手,表示手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我向前走去。当我来到小虎和大熊中间时,女吸血鬼龇着獠牙喊道:
“站住!”
“我既没有山杨,也没有实用的护身符。我不是魔法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护身符!你脖子上的护身符!”
原来如此……
“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这是防护等级比你高的人的。”
“摘下!”
噢呦,多不好……多糟糕……我拉下项链,摘下避邪物,抛在脚下。此刻,如果愿意的话,扎武隆可以想办法对我下手。
“我摘下了。现在说吧,你想干什么?”
女吸血鬼转动着脑袋——她的脖子轻轻地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喔唷!这种事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而我们的作战队员大概也是:小虎怒吼起来。
“有人偷偷过来了!”女吸血鬼发出的仍然是人的声音,一个偶尔获得力量和权利的年轻的、愚蠢的姑娘那种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谁?谁?”
她用留着尖爪的左手掐住小男孩的脖子。我浑身发抖,想象着,要是流出哪怕一滴血,那将会发生什么事。女吸血鬼真是失去了控制!她用另一只手做了一个荒唐的指责的动作,女吸血鬼指着房顶边缘说:
“让他出来!”
我叹了口气,招呼说:
“伊利亚,出来吧……”
在房顶的断面有手指抓过的痕迹。一瞬间之后,伊利亚一下子跳过矮围墙,站在小虎旁边。他怎么可能在那里躲起来呢?可能在凉台的遮雨篷下,也许抓着青苔藤悬挂着!?“我知道了!”女吸血鬼激动地说,“骗人!”
她好像没有觉察到谢苗。也许我们这个慢性子的朋友研究了一百多年的隐身术。
“骗的不是你。”
“就是我!”顿时女吸血鬼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人类的目光,“我懂欺骗!你们根本不懂!”
好。好,你懂,我们不懂。相信和指望吧。如果你认为,“谎言存在于拯救之中”这一概念只适用于传道,那么就相信吧。如果你认为,“善良应该与拳头共存”只会出现在讽刺诗人的老诗里,那就指望吧。
“你想要什么?”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活着!”
“这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女吸血鬼又龇着獠牙说:
“真的?那死去的人会揪下别人的脑袋吗?”
“是的。他们只会做这种事。”
我们互相看了.99lib.看,这是那么奇怪,那么装腔作势,那么傲慢,整个对话都是荒唐的,因为我们彼此从来就不了解。她死了。她的生命是别人的死亡。我活着。但从她的一方来说——一切恰恰相反。
“这不是我的错。”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温柔些了。而且放在叶戈尔脖子上的手也有点放松了。“你们,你们自称为守夜人……是那些夜晚不睡觉的人,那些有权保卫世界不受黑暗力量侵犯的人……当别人喝我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
大熊向前迈了一步。非常小的一步,好像无法跨出巨大的爪子,而只能在风的推力下滑过去。我想到了,当对峙还在持续的时候,他将像滑行了整整一小时那样又滑行十分钟,直到他认为机会到了的时候。到那时他就会猛地一跳……若是走运的话,小男孩就会从吸血鬼手中被夺出来,并且只被折断两根肋骨。
“我们不可能跟着所有的人,”我说。“完全不可能。”
真可怕……我开始可怜起她了。我可怜的不是那个陷入光明与黑暗游戏之中的小男孩,不是诅咒临头的姑娘斯维特兰娜,不是将受到这一诅咒打击的毫无过失的城市……我可怜女吸血鬼。因为是真的——我们在哪里呢?我们自称为守夜人……
“在任何时候你都有选择,”我说,“不要说不是这样的。变成吸血鬼只有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你可能死了,正大光明地死,像人一样地死。”
“正大光明地死?”女吸血鬼一边摇头。一边把头发披在肩上。谢苗到底在哪里……难道登上二十层楼房的房顶是那么困难吗?“我本想……正大光明地。而……是谁在许可证上签的字……是谁预先注定把我作为食物来享用?他做得正大光明吗?”
光明和黑暗……
她不仅是发怒的吸血鬼的牺牲者,她被指定为猎物是命中注定的。而且这算得上什么命运,只是为了延长另一个吸血鬼的存在而献出自己。瞧,只有那个像一把尘土似的倒在我脚下的、被烙上烙印的小伙子,他爱上了她。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他没有再去吮吸别人的生命,而是把姑娘变成了与自己一样的吸血鬼。
死去的不光是会折断脑袋,还会爱。不幸的是连他们的爱也需要血。
他不得不把她藏起来,要知道他把姑娘变成吸血鬼是不合法的。他应该养她,最合适的只有鲜血,而不是幼稚的供血者交出的瓶子。
于是莫斯科的街上开始出现偷猎,于是我们,光明的守护者、英勇的守夜人,把人们交给黑暗力量作为供物的主谋,听到这个消息时才陡然心惊。
战争中最可怕的事是理解敌人。理解——意味着原谅。而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亘古以来没有过。
“你毕竟有过选择,”我说,“有过。别人的背信弃义——不是特别的辩解理由。”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是的,是的……善良的光明奴仆……当然啰,你是对的。而且你可以重复一千次,我死了。我的灵魂焚毁了,在黄昏界中消失了。不过请给我解释一下,卑鄙和邪恶在我们之间的差别是什么?你要解释得……让我信服。”
女吸血鬼垂下脑袋,看了看叶戈尔的脸。她信任地,几乎是友好地说:
“就是你……小男孩……你不理解我吗?回答!坦白地回答,别在意……我的爪子。我不生气。”
大熊又向前一步。还是一点点。我感觉得到,它绷紧肌肉、准备跳跃。
在女吸血鬼背后悄没声儿、从容不迫,同时也是迅速地——他怎么能设法这么在人类世界行动?——谢苗出现了。
“小男孩,醒醒吧!”女吸血鬼快乐地说,“回答!不过要坦白!要是你认为他是对的,而我不对……要是你确实相信这点……我就放开你。”
我察觉到了叶戈尔的目光。
我明白他要回答什么。
“你也……对。”
空荡荡。冷飕飕。没有力气流露感情。让它们出来吧,让它们像人们所看见的篝火似的熊熊燃烧吧。
“你想怎么样?”我问,“活着吗?好……投降吧。会受到审判的,巡查队的联合审判……”
女吸血鬼看了看我。她摇了摇头说:
“不……我不相信你们的审判。我不相信守夜人,也不相信守日人。”
“那你为什么叫我来?”我问。谢苗向女吸血鬼靠近,他越来越近了……
“为了报仇,”女吸血鬼只是说,“你杀害了我的朋友。我要杀死你的人……当着你的面。然后……我会试试……再杀死你。但要是他不离开……”她笑起来。“你完全可以意识到你救不了小男孩。难道不对吗,守夜人?你们不看人的脸就签发许可证。所以一定要让你们看看……让你们露出马脚……全是你们虚伪、庸俗、卑鄙的道德……”
谢苗跳了一下。
和他同时一起跳的是大熊。
这动作太漂亮了,比任何子弹和咒语都更迅速。做到这点完全是因为无数次攻击练就的完美躯体以及二十、四十甚至一百年中所学会的本领……
我还是从背后拔出手枪,并扣动扳机,虽然我心里明白,子弹只会慢吞吞和懒洋洋地前进,像廉价动作片中“高速拍摄”法拍出来的慢镜头似的,从而让女吸血鬼有机会躲避和有机会杀人……
谢苗在空中纵身跃成一条直线——仿佛撞倒玻璃墙,沿着看不见的障碍物滑落,同时进入了黄昏界。大熊被甩掉了——他太沉重了。子弹像一只优雅的蜻蜓飞向女吸血鬼,像火花一样闪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若不是因为吸血鬼的那双正在慢慢扩大的、目光困惑的眼睛,那我会认为是她自己放下了保护茧……尽管这只是高级魔法师的特权。
“他们都在我的保护之下……”背后传来声音。
我转过身去——迎上了扎武隆的目光。
奇怪的是,女吸血鬼没有慌张。更奇怪的是,她没有杀死叶戈尔。失败的袭击和黑暗魔法师的出现对她来说比对我们更出乎意料,因为我等待着……从我刚刚摘下护身符开始我就在等待类似的情况。
他来得这么快,我并不奇怪。黑暗力量有自己的道路。可为什么黑暗力量的观察员扎武隆会认为这场小清理比逗留在我们指挥部重要?他对斯维特兰娜和悬挂在她头上的旋风失去了兴趣吗?他明白的事我们怎么也无法弄明白吗?
该死的计算习惯!作战队员早已戒掉了这一习惯,他们的行动是依靠原始本能——对危险、搏斗、胜利或者失败的直觉反应。
伊利亚已经得到了魔杖。它那淡淡的雪青色辉光对一个三级的魔法师来说过于明亮,也过于均匀了。让人很难相信那是他自己力量的爆发所致,多半是头儿本人为魔杖补充了能量。
说明他对这一切已有准备吗?
说明他等待与他势均力敌的某人出现吗?
无论是小虎还是大熊都不会改变面貌,他们的魔法不需要装置,更不用说是人的躯体。大熊依旧紧盯着女吸血鬼,完全不理会扎武隆的出现。小虎站在我旁边。谢苗不时地揉揉腰,慢慢地绕着走到女吸血鬼跟前,示威般地出现在她面前。他也把黑暗魔法师交给了我们。
“他们?”小虎吼道。
我甚至没有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感到不安。
“他们在我的保护之下,”扎武隆重复道。他裹着一件说不出形状的黑色大衣,头上戴着黑色毛皮无檐帽。魔法师把手藏在口袋里,但是我不知为什么深信——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护身符,也没有手枪。
“你是谁?”女吸血鬼叫起来,“你是谁?”
“你的保护者和靠山。”扎武隆看看我,也不是看看我——只是顺便从旁边看看我。“我是你的主人。”
他怎么了,发疯了吗?女吸血鬼对力量的分布情况一点也不清楚。她有点激动。她已打算死了……不再活下去。现在她有了得以保全的机会,但是这种声调……
“我没有主人!”姑娘笑了起来,她的生命变成别人的死。“不管你是什么人,是来自光明的,还是来自黑暗的,都要记住!我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主人!”
她拖着叶戈尔开始退到房顶边沿。她依旧一只手拉着,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人质……一个反对光明力量的好方法。
也许还反对黑暗力量呢?
“扎武隆,我们同意,”我说。我把一只手放在小虎绷紧的后背上。“她是你的。抓住她——送到法院。我们会尊重和约的。”
“我在抓他们……”扎武隆模糊地朝前看。风刮在他脸上,但是魔法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仿佛它们是用玻璃浇铸而成的。“女人和小男孩是我们的。”
“不,只有女吸血鬼是你们的。”
他最终把目光投向我说:
“光明使者,我只拿自己的东西。我尊重伟大的和约。女人和小男孩是我们的。”
“你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厉害,”我说,“但你是一个人,扎武隆。”
黑暗魔法师摇摇头,忧郁而同情地说:
“不,安东·戈罗杰茨基。”
从电梯竖洞走出来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我认识他们。哎,认识的。
这是阿利莎和彼得。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和巫师。
“叶戈尔!”扎武隆轻轻地叫了一声,“你明白我们之间的区别吗?你更喜欢哪一方?”
小男孩没有吭声。有可能只是因为女吸血鬼的爪子正掐着他的喉咙。
“我们有问题吗?”小虎低声地问。
“是呀。”我肯定道。
“你们怎么决定?”扎武隆问。他的巡查队员们目前保持沉默,没有过问发生的事。
“我不赞同,”小虎说。她稍稍向扎武隆移过去,而尾巴过分地抽打我的膝盖。“我很不赞同守日人的看法……对已发生的事的看法……”
这显然是她和大熊的共同意见:他俩做搭档干活时,只需一个人说出他们的看法。我看了看伊利亚:他手指转动着魔杖,露出笑容,不怀好意、充满幻想的笑容。他就像一个把一支装子弹的“乌兹”冲锋枪当成塑料枪拖到一伙同伴中来的小男孩。显然对谢苗来说一切都是一样的,他对小事不屑一顾。他在房顶上奔跑已有七十年了……
“扎武隆,你代表守日人巡查队吗?”我问。
黑暗魔法师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极其短暂的一丝动摇的神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扎武隆离开了我们的指挥部,放弃跟踪和吸收一个具有神奇力量的无名魔法师进守日人巡查队的机会呢?这种机会是不该被放弃的——即使为了女吸血鬼和具有巨大潜在能力的小男孩。为什么扎武隆要来参与这场冲突呢?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想代表整个守日人巡查队发言呢?——因为我看到了这点,毫无疑问!
“我说的话仅代表个人。”扎武隆说。
“那样就只是我们之间小小的私人分歧。”我回答。
“是的。”
他不想干涉巡查队。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他者,尽管正在当差,尽管被雇来执行任务。但扎武隆认为不要把冲突发展到正式的对峙,为什么?他是相信自己的力量,还是害怕头儿的出现?
我怎么也不明白。
而最主要的是:为什么他离开指挥部,放弃猎捕。为斯维特兰娜下诅咒的魔法师呢?黑暗使者要达到的目的是希望大家把魔法师交给他们,而现在他们会轻易地拒绝吗?
扎武隆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什么?
“你们可怜的……”黑暗魔法师开始说。他来不及讲完——牺牲者自己行动了。
我听到了大熊的吼声,莫名其妙、惊慌失措的吼声,于是转过身去。
紧贴在女吸血鬼身上、已经做了半小时人质的叶戈尔消失不见了。
小男孩进入了黄昏界的深处。
女吸血鬼紧握拳头,不知是想抓住他,还是想杀死他。她急速地挥动尖利的爪子,但是已经碰不到男孩的躯体了。由于惯性,女吸血鬼击在了自己左胸心口处。
可惜她早就已经没有生命了!
大熊飞身一跃,像暴风雪一样掠过叶戈尔刚才站的地方,把女吸血鬼撞倒在地。她抽搐的身体完全被压住,只露出爪子无力地拍打大熊毛烘烘的侧身。
与此同时,伊利亚擎起魔杖。魔杖爆炸了,变成一道白色的火焰,接着淡雪青色的光差点就熄灭了。看上去好像作战队员手里握着从灯塔上扯下来的探照灯的光线,亮得耀眼,并且几乎像触摸得到似的结实。伊利亚显然很费劲地挥动了双手,用那种从战争时代起在莫斯科城里就没有见到过的光线在灰蒙蒙的天空上划了一下——并向扎武隆投去了一根巨大的棍子。
黑暗魔法师惨叫一声。
他被打倒了,被压在房顶上,那道从伊利亚手里冲出的光柱灵活自如地舞动着。它已经不是光,也不是火,而成为一条浑身长满银色鳞片的不停地翻滚的白蛇。它巨大身躯的末端被砸扁了,变成一顶风帽,下面露出一张神情呆板的脸,上面有双眼睛,这张脸大得就像卡车的车轮。它分叉的舌头细细的,像焊炬一样闪动了一下。
我跳到一旁,它的尾巴差点抽到我。火光般耀眼的眼镜蛇把脑袋缩进自己那盘成一团的身子里,猛地一下闪电般射向扎武隆。在熊熊燃烧的一个个圈子后面,则有三个影子缠在一起厮打,搅作了浑浊不清的一团。小虎纵身扑向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和男巫,我简直没注意到。
伊利亚轻轻笑了起来,从腰里又取出一根魔杖。这一次——是比较暗淡的,可见是独自一人充的电。
那么他有专门对准扎武隆的武器吗?头儿知道我们将和谁发生冲突吗?
我把目光投向房顶。乍一看,一切都在监督掌控之下。压住女吸血鬼的大熊兴奋地敲打爪子,时而从他下面传来不清晰的响声。小虎在对付守日人巡查队员——似乎她并不需要帮助。白色的眼镜蛇咬死了扎武隆。
反正我们没事干。伊利亚倒握着魔杖,同时在观察战场,显然在判断该冲向哪一群人。对女吸血鬼失去兴趣,也对巡查队和扎武隆没有兴趣的谢苗在房顶边沿走来走去,同时往下张望。他担心黑暗力量是否有新的增援?
我好像傻瓜似的站着,手里握着无用的手枪……
影子一开始就躺在我的脚下。我向它迈了一步,感觉到一阵寒冷。不是人们熟悉的寒冷,不是每个他者感受到的寒冷,而是黄昏界深处的寒冷。这里没有风,这里脚下的雪和冰融化了。这里没有青苔。这里笼罩着浓浓的带有黏性的迷雾团块。要是把这雾比做牛奶,这就是乳渣状牛奶。敌人和朋友——他们所有的人都变成模糊的、微微颤动的影子。只是与扎武隆搏斗的眼镜蛇是那么地急速和明亮——这次搏斗是在黄昏界的所有层面上进行的。我想象得出魔杖被注入了多少能量,这让我非常难受。
为什么,黑暗和光明吗?为什么?无论是年轻的女吸血鬼还是作为他者的小男孩,都不值得这么投入!
“叶戈尔!”我喊道。
我已经开始挨冻了。第二层黄昏界我只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上课时,当时身边有一位教官,第二次在昨天白天,目的是要穿越一扇关上的门。现在我没有护身之物,所以我正在失去力量,每个人都在失去力量。
“叶戈尔!”我穿过了迷雾。这时背后传来了沉闷的打击声——眼镜蛇咬住了一个躯体在房顶上不停地摔打……我知道这是谁的躯体……
时间慢慢地流逝,虽然很渺茫,但还有机会,小男孩暂时还没有失去意识。我朝他潜入第二层黄昏界走去。我试图辨别情况,却没有发现脚下的躯体。我被绊了一下,摔倒了,爬起来,蹲着,正好与叶戈尔面对面。
“你没事吧?”我奇怪地问。我奇怪是因为他的眼睛睁开了,而且看着我。
“是的。”
在这里声音听起来低沉却很清晰。两个影子完全在一起晃动:大熊继续拉着女吸血鬼。后者坚持的时间可够长的!
小男孩竟然也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们走吧,”我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说。“在这里……很难受的。我们搞不好要永远留在这里的。”
“留也无所谓。”
“你不明白,叶戈尔!这是苦难!永久的苦难——消失在黄昏界里。你不可能想象得到,叶戈尔!我们离开吧!”
“为什么?”
“为了生存。”
“为什么?”
我的手指无法弯曲,手枪也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或许我还能忍受一二分钟……
我看了看叶戈尔的眼睛。
“自己决定吧。我要走。我可有理由要活着。”
“为什么你想救我?”他好奇地问,“你们巡查队需要我吗?”
“我没有想过,你会加入我们的巡查队……”我感到意外地说。
他笑了笑。一个影子慢慢地从我们旁边跑过,这是谢苗。他发现什么了?谁倒霉了?
而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坐在这里,试图阻止年少的他者进行经过精心考虑的自杀……虽然他注定是要死的。
“我要走了,”我说。“请原谅。”
影子抓住了我,它冻在手指上了,并长在脸上了。我使劲摆脱了影子,黄昏界不满地发出“咝咝”声,对这种行为表示失望。
“帮帮我,”叶戈尔说。我勉强听得到他的声音,在我几乎出来的最后一刹那,他说话了。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掌。我已经脱身离开了黄昏界,周围的烟雾消散了。我的帮助只是一种纯粹的象征,主要的行动应该由小男孩自己去完成。
他做到了。
我们回到黄昏界的上层。寒风扑面而来,但现在这也使人感到舒适。周围的搏斗变得激烈了。被蹭掉的灰色显得明亮了。
在我们谈话的几秒钟里,发生了某种变化。女吸血鬼依旧在大熊身下徒劳地挣扎……不是他们。年轻的男巫师在房顶上打滚,时而像死人一样,时而失去知觉,小虎和女巫在旁边滚来滚去……不是他们。
蛇!
白色眼镜蛇膨胀起来,占据了房顶的四分之一。它好像充了气一样向上腾起,好像要自己飞上低空。谢苗站在盘成一团的蛇身旁,用一种老式的战斗姿势蹲了下来,从手掌发出一个橙黄色的光球击向白色的火蛇。他对准的不是眼镜蛇,而是它身下的那个人,他本该早死了,但还在继续挣扎……
爆炸了!
光明的狂风混杂着黑暗的碎片向四面八方崩射。我被气浪猛推了一下,仰面倒在叶戈尔身上,把他也撞倒了,但我赶紧抓住了他的手。小虎和女巫分开了,飞到房顶边的围墙上呆住了。大熊从女吸血鬼身上跃开了,后者衣衫破烂,伤痕累累,但还活着。谢苗摇晃着勉强站稳,半透明的发光体防护着他。失去意识的男巫是惟一往下跌落的人:他掉下来压断了围墙上生锈的铁条,继续像个沉重的袋子一样往下坠落。
只有伊利亚一人像柱子一样站立着。我没有看到他周围有任何护盾,但他紧握自己的魔杖颇有兴致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事。
眼镜蛇的残骸向上飞去,像朦胧的烟雾一样飘荡,逐渐散开了,烟火似地散落,失去了亮光。在这堆烟火下,扎武隆以复杂奇特的姿势伸开双手,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在搏斗中他失去了衣服,现在完全是赤身裸体。他的身体变了,出现了古代魔鬼的特征——暗淡的鳞片代替了皮肤,形状颇为怪异的头上长满了凌乱的毛,一双细小的眼睛和垂直的瞳孔。肥胖的肢体左右摆动,尾骨99lib?上垂下短短的分成两半的尾巴。
“滚!”扎武隆吼道。“滚!”
伴随着这一切,周围的人世间会出现……突然的极度忧伤和无缘无故的、盲目的高兴,心脏病发作,盲目的行动,好朋友的争执,忠实恋人的背叛……人们看不见这里发生的事,但是它能影响到他们的心灵。
这是干什么?
对守日人巡查队来说,所有这些是为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很平静。这种冷漠、理智的感觉几乎很久没有过了。
阴险的诡计。一切都是在按守日人巡查队的计划进行。我们先从这儿考虑,将这一点当做前提。然后我们把一切偶然的情况联系在一起,让我们从我在地铁里的狩猎开始吧……不,让我们从一位姑娘被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可能不爱上她的年轻女吸血鬼的食物那一刻开始吧。
思绪在飞速转动,好像我此刻变成了一台无线电发射器,与其他人的意识连接起来,就像我们的分析员有时候做的那样。不,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是几块智力游戏拼板微微动了起来,像带有生命一样苏醒了,开始在我面前自动拼装起来。
守日人巡查队看不上女吸血鬼……
守日人没有因为这个具有极大潜在能力的小男孩而去加入到冲突中。
守日人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一个具有巨大潜力的黑暗魔法师。
一个能巩固他们的阵地……不仅能巩固他们在莫斯科的阵地,而且能巩固他们在整个大陆的阵地的黑暗魔法师……
然而他们毕竟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们答应交出黑暗魔法师……
这个神秘的魔法师是个X,方程中惟一的未知数。可以把叶戈尔称为Y,因为固定不变的魔法师对一个新的他者来说太了不起了。毕竟小男孩是一个已知数,就算还带有令人费解的因素吧……
方程中这个令人费解的因素是人为造成的,是为了使问题复杂化。
“扎武隆!”我喊了一声。叶戈尔在我背后转动,他想站起来,从冰上滑过去。谢苗放弃魔法师,依旧抓住护栏,冷静地观察着伊利亚和当前的局势。大熊朝全身颤抖、试图站起来的女吸血鬼走去。小虎和女巫阿利莎又开始靠近了。
“扎武隆!”
魔鬼看了看我。
“我知道,你们是为谁而战!”
不,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开始明白了,因为拼板拼好了,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魔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像金龟子似的,颌骨向左右两边分开了。他越来越使人想起巨大的昆虫,鳞片长在惟一的介壳上,生殖器和尾巴耷拉下来,侧面身子开始长出新的肢体。
“那么你……就会成为一具死尸。”
他的声音仍然是原来的声音,甚至还具有了一种深思熟虑和颇有修养的腔调。扎武隆向我伸过一只手——那只手猛然甩了几下,变长了,长出了越来越多的关节。
“到我这儿来……”扎武隆低声说。
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除了我——我朝黑暗魔法师走过去。我多年来加强的那道心灵防御此时丝毫不起作用,我怎么也无法摆脱扎武隆的控制。
“站住!”小虎扯开嗓子喊道,不再理会疲惫无神但仍龇牙咧嘴的女巫。“站住!”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安东……”背后传来了声音,“转过身来……”
这我可以做到。我不再看那双瞳孔竖直的金黄色的眼睛,转过头去。
叶戈尔蹲着,他已经没有力气站着了。奇怪的是,他还有意识……要知道外界已经不再为他补充精力。就是这种从一开始就能给自己补充能量的本领引起了头儿的兴趣。方程中的Y。它使情况变得复杂。
叶戈尔的手掌里有一个挂在铜链条上的骨制护身符。
“接住!”小男孩喊了一声。
“别接它!”扎武隆怒吼。但是晚了,我已经弯下腰,抓住落在我脚边的护身符。我触到烧焦了的圆形雕刻物时,就好像抓住了一块炭。
我看看魔鬼,摇摇头说:
“扎武隆……你再也控制不了我了。”
魔鬼吼起来,同时向我冲过来。他再没有控制力了,而精力依然充沛。
“嘿嘿……”伊利亚用教训的口气说。
正在燃烧的白墙出现在我们之间把我们隔开。扎武隆吼叫起来,撞到了有魔力的障碍物,然后被迫后退。他可笑地晃动烧伤的爪子,他一点不可怕,更多的是荒唐。
“解题的方法有多种,”我说。“题目很简单,是吗?”
房顶上一切都静下来了。小虎和阿利莎女巫站在旁边,他们不想互相攻击。谢苗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伊利亚,不知道是谁使他感到更奇怪。女吸血鬼轻轻地哭泣,试图站起来。她的情况比所有的人都糟糕,为了在与小虎的搏斗中活下来,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而此刻她竭力试图复原。她从黄昏界中吸取了异常的力量并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风好像也静止了……
“怎样使一个自古以来就纯洁的人变成一个黑暗魔法师呢?”我问,“怎样把一个不会憎恨的人拉到黑暗一方?可以给他增加各种各样的不愉快的事……逐渐地、一点点地,希望他对一切都感到愤怒…藏书网…但是没有见效。人太纯洁了……太纯洁了。”
伊利亚轻轻地、赞同地笑起来。
“她惟一憎恨的人,”我望着扎武隆那双只有仇恨的无神的眼睛,“就是她自己。这就是出人意料的一招,不寻常的一招。让她的母亲生病。让姑娘伤心,让她为无力和无缘帮助母亲蔑视自己吧。把她赶到一个角落里,在那里只能恨……就算是恨自己,但也是恨。的确,是的,一箭双雕的情况也是有的。一个很小的机会是一个不大熟悉业务的守夜人巡查队队员……”
我两腿发软——我确实不习惯在黄昏界待这么长时间。我支持不住,跪在扎武隆跟前,我很不喜欢这样。谢苗穿过黄昏界抓住我的肩膀,大概这种事他干过一百五十年。
“他不熟悉作战工作……”我重复说,“不会按示意图行动。不会同情和安慰姑娘,对她来说同情是致命的。就是说得引开他,制造那种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的形势。好让他被人扔到二级任务上去,而且还要用个人的责任心、好感和手边弄到的一切东西把他捆绑在这个任务上。为了这点可以牺牲普通的吸血鬼。对吗?”
扎武隆开始变回原样了。他迅速地恢复了原来虚弱的知识分子的面貌。
可笑。为什么?我已见过他处在黄昏界中的那副模样,这形象看见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千方百计,”我重复道,“我保证,斯维特兰娜的母亲根本不应该因绝症而死去。对你们来说,这只是施行了一次小小的干涉,在允许的范围内……但这样一来我们也应该获得一次相应的权利。”
“她是我们的!”扎武隆说。
“不是。”我摇摇头,“戾气根本不会爆发。她母亲的身体会恢复的。我马上去斯维特兰娜那儿……而且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姑娘会加入守夜人巡查队。扎武隆,您输了。反正是输了。”
散落在房顶上的碎衣片慢慢地聚集到了黑暗魔法师跟前,拼合在一起跳了起来,套在外表优雅、对整个世界充满忧虑的魔法师身上。
“你们中谁都无法离开这里。”扎武隆说。在他背后黑暗开始降临,好像张开的两个巨大的黑翼。
伊利亚又笑了起来。
“我比你们所有的人都强。”扎武隆斜视了一下伊利亚,“你借来的力量是有限的。你们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黄昏界中,而且会陷入以前你们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的那种更深的地方……”
谢苗叹了口气说:
“安东,看,他至今还不明白。”
我转过去问: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用不着伪装了吧?”
年轻九九藏书的作战队员有点蛮横地耸耸肩膀说:
“当然,安东什卡。在行动中我难得有机会看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原谅我这个老头吧。我希望,换上我的面貌的伊利亚也同样感到有趣……”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恢复了原来的面貌。是一下子,没有任何舞台的过渡变形和灯光效果就恢复了。他穿着长衫,戴着绣花小圆帽,不过脚上是一双无跟的软底便鞋,外面还套着胶皮鞋套。
他愉快地看看扎武隆的脸。
黑色的翅膀没有消失,但是已经不再增大,只是迟疑地拍打了一下——好像魔法师想飞走,但又下不了决心。
“结束这些吧,扎武隆,”头儿说,“如果您立刻离开这里。离开斯维特兰娜的家,我们就不再提出正式的抗议。”
黑暗魔法师毫不迟疑:
“我们会离开的。”
头儿点点头,好像没想得到别的答复。可以想到……但他放下了魔杖,接着我和扎武隆之间的屏障消失了。
“我会记住你在这件事上扮演的角色的,”黑暗魔法师快速地低声说,“永远。”
“记住,”我同意说,“这有好处。”
扎武隆抽搐双手——巨大的翅膀合着拍子拍打,接着他消失了。但是在这之前,魔法师朝女巫看了一眼——女巫也点点头。
啊,这点我很不喜欢。随后的是蔑视——不是极端的,但通常是令人不愉快的。
虽然脸被抓得血迹斑斑,左手也脱臼耷拉着,阿利莎仍脚步轻盈地走到我的跟前。
“你也应该离开。”头儿说。
“当然,十分乐意!”女巫回答,“但是在这之前我有个小小的……很小的权利能用。是这样的吗,安东?”
“是的。”我小声说,“七级干涉。”
什么人将会遭到打击?头儿吗——笑话。小虎、大熊、谢苗吗……无稽之谈。叶戈尔吗?最低等级的干涉可以对他怎么样呢?
“敞开心扉吧,”女巫说,“对我敞开心扉,安东。七级干涉。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是见证人:我不会越过界限。”
谢苗呻吟起来,把我的肩膀抓得生疼。
“她有这个权利,”我说,“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好吧,随你的便,”头儿轻轻回答,“我看着。”
我叹了口气,暴露在女巫面前。她也毫无办法!毫无办法!七级干涉——她永远也不能使我转到黑暗一方!这简直是很可笑的!
“安东!”女巫柔和地说,“把你想说的事告诉头儿。说出真相。老老实实、准确无误地干吧。就像你应该干的那样。”
“最小的影响……”头儿重申道。如果说他的声音里有悲痛的话,那么这痛深得让我不忍听见。
“方法很多,”我说,同时看着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双方都是。守日人巡查队牺牲自己的小卒,守夜人巡查队是牺牲自己,为了崇高的目的,为了把具有无限能量的魔法师吸引到自己方面来。可以牺牲年轻的、坠入爱河的吸血鬼;可以牺牲一个具有微弱超能力的小男孩;也可以让自己的同伴饱受痛苦。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两个彼此对峙了千百年的伟大魔法师挑起了目前小小的战斗。而光明魔法师在这里处于劣势……他以一切为赌注,而失败对他来说不仅是不愉快,而是进入黄昏界,永远进入黄昏界的一步。但他还是以所有的人为赌注,不论是自己人还是不相干的人。是这样吗,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是这样的。”头儿回答。
阿利莎轻轻地笑起来,然后朝清扫孔走去。她此刻顾不上飞行。小虎毫不留情地扁了她一顿。尽管这样,女巫的情绪还是很好。
我看了看谢苗——他移开了目光。小虎慢慢地恢复人形了……但她也竭力不看我的脸。大熊短促地吼了一声,没有变身,而是朝清扫孔直跺脚。他比大家都更难过。他太直率了。大熊是个优秀的战士和妥协分子的反对者……
“你们都是坏蛋,”叶戈尔说。他使劲站起来——不仅是因为疲劳,此刻头儿在给他补充能量,我看到一股在空中缓缓流动的细细的力道——一开始总是很难从自己的影子里钻出来的。
我紧跟着走了出来。这并不难,在最后一刻中有不少能量冲进了黄昏界,因此它失去了通常带有的富有侵略性的粘附力。
几乎是一瞬间我听到了令人讨厌的、轻微的响声:这是女巫从房顶上跌落到柏油人行道上。
其他人也紧跟着出现了。可爱的黑发姑娘,右眼下方有块紫血斑;稳重矮壮的男人,颧骨被摔破了;穿着东方长衫的商人……大熊已经走了。我知道,他将在自己的住宅里,即“熊穴”里干什么。喝稀释的酒精饮料和朗诵诗歌。多半是一边大声朗诵,一边看着音量调低的电视肥皂剧。
女吸血鬼也在那里。她情况很不好,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摇晃脑袋,想舔干净被咬断的手。这只手徒劳地试图长回到原来的胳膊上。周围一切都溅上了血——不是她的,应该是最后一个牺牲者的血……
“走吧。”我边说边举起沉重的手枪。手冷不防抖了一下。
子弹“啪啪”响起,穿过躯体,姑娘的侧身出现了裂伤。女吸血鬼呻吟起来,用一只好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吊在一根筋上晃来晃去。
“不要,”谢苗柔和地说,“不要,安东……”
我还是对准她的脑袋。但就在这一瞬间,天上垂直飞下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是一只蝙蝠,大得像一只南美的兀鹰。它张开双翅,挡住女吸血鬼,抽搐着、变化着弯曲起来。
“她有权上法院!”
我无法朝科斯佳开枪。我站着,看着我的邻居,年轻的吸血鬼。他也没有移开视线,直勾勾地凝视着。你跟着我溜进来有多久了,是朋友还是敌人?何必要救同类,阻止迈出使我变成一个死敌的那一步呢?
我耸耸肩膀,把手枪别进腰部。你是对的,奥莉加。这所有的器械都是废物。
“是的,”头儿确认道,“谢苗、小虎,进行押解吧。”
“谢苗、小虎会护送她的。”头儿肯定说。
“好,”小虎说。她完全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理解地看了看我。她用矫健的步伐朝吸血鬼们走去。
“不管怎么说,最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她。”谢苗低声说了一句,并跟着走去了。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房顶:科斯佳抱着不停地发出呻吟的神志不清的女吸血鬼,而谢苗和小虎则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三个人留下来了。
“孩子,你确实具有超能力,”头儿温柔地说,“虽然不是很大,但要知道,这已经超过大多数人了。如果你同意做我的学生,我会很高兴的……”
“走你们的吧……”叶戈尔粗鲁地说。男孩撇了一下嘴,无声地哭了。他想忍住眼泪,但怎么也克制不住。
只要稍稍施加一点影响,比如七级干涉,他就会觉得比较轻松了。他也会明白,如果不用尽各种手段,光明不可能与黑暗斗……
我朝黄昏界的天空抬起头,张开嘴,接住冷冰冰的雪花。要是变冷了就好了。永远变冷。不过不像黄昏界那样。变成冰,但不要是混浊的雾,变成雪,但不要是灰沉沉的泥泞,变成石头,但不要无痕地融化了流向四方……
“叶戈尔,我们走,我带着你。”我建议说。
“我……很近……”小男孩说。
我又站了很久,吞咽着风和雪,也没有发现他是怎么走的。我听到头儿的问话:“叶戈尔,你自己会叫醒父母吗?”——但我没有听到回答。
“安东,如果这可以安慰你的话……小男孩的生物电场和过去一样,”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说,“没有任何……”他抱住我的肩膀,他现在个子矮小,一副可怜相,一点不像保养得很好的大企业家或者是一级魔法师,不过是一个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些的老头儿,在没完没了的战争中赢得了目前一场短暂的胜利。
“真好。”
我对这种情况真的感到欣慰。没有任何生物电场,会有自己的命运。
“安东,我们还有事。”
“我知道。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你能把一切向斯维特兰娜解释一下吗?”
“是的,大概……现在可以。”
“请原谅。但我要利用我手中所有的牌……我的那些人。你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一种平常的、神秘的、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关系。没人可替代你。”
“我明白。”
雪落在我的脸上,在眉毛上结了冰,一道道地融化在脸颊上。我好像觉得,我会冻僵的,但要知道我没有权利这样。
“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了吗?成为光明使者要比成为黑暗使者难得多……”
“我记住了……”
“你将会更艰难,安东。你会爱上她,会和她在一起生活……生活一段时间。然后斯维特兰娜会离开你继续前行。你将看着她越走越远,她的层次越来越高,超过你所能达到的……你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你的角色注定你只是在开场时出现。每一个伟大的魔法师、每一个伟大的巫师的情况都是那样。他们踩着别人的躯体,踩着朋友和恋人的躯体前行。否则就不行。”
“是的,我明白,一切都明白……”
“我们走吧,安东?”
我沉默不语。
“我们走吧?”
“我们不会迟到吗?”
“暂时不会。光明有自己的路。我领你走近路,而以后——以后你只是走你自己的路。”
“那么我再站会儿。”我说。我闭上眼睛,想感受一下雪花怎么颤动地、柔软地落在眼皮上。
“要是你知道,我有多少次也这么站着就好了,”头儿说,“就这样,望着天空,祈求什么……时而祈求祝福,时而祈求诅咒。”
我没有回答,我自己也知道,我什么也等不到。
“安东,我冻僵了,”头儿说,“我很冷。像人一样——很冷。我想喝点伏特加然后钻进被窝,躺在那儿等你帮助斯维特兰娜……等奥莉加消除气旋。之后我就去休假。让伊利亚代替我,既然他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呆过,然后去撒马尔罕。去过撒马尔罕吗?”
“没有。”
“要是说实话,没什么好的。特别是现在,那里没什么好的,除了回忆……但是回忆只是对我来说。你怎么样?”
“我们走吧,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我擦去脸上的雪。
还有人在等着我。
这是惟一能阻止我冻死的事情。
引子
他叫马克西姆。
这名字不算少见,但也不像谢尔盖耶夫、安德烈耶夫和季姆那么常用。很好听。一个好听的俄罗斯人的名字,就算它的根源一直可追溯到希腊人、瓦兰人和其他西徐亚人也无关紧要。
他的外表也不错。不是电视剧演员那种甜得腻人的美,也不是寻常的“蹩脚”面孔。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在人群中很显眼。同时他还是个足够强壮的人,但也不是每天去健身房的那种肌肉上青筋浮凸的大块头。
他在一家大型外商公司做审计员,他的收入.99lib.能满足所有的古怪愿望,但他可能也不怕那些讹诈勒索的巨盗。
仿佛他的守护天使曾判定过:“你将来必定会比所有的人都过得好一点。”只是一点,但那也是好的。最主要的是马克西姆对此很满意。为了爬得更高,为了一辆更好的小汽车、一份能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的请柬或住宅里的一个多余的房间而浪费生命……干吗?生命本身就是美好的,而不是靠那些能赚到的财产才变得美好的。在这一点上生命与微不足道的金钱是截然不同的对立物。
当然马克西姆从来没有那么直接地考虑过一点。那些已巧妙地在生活中占取了自己一席之地的人的天赋之一,就在于他们认为这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得到的。一切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如果有人没有获取自己应有的一切——只能怪他自己。就是说,他不是过于懒惰或愚蠢,就是他的追求水准过高。
马克西姆很喜欢这句话:“追求水准过高。”它把一切都摆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例如,它就能 说明为什么他那聪明又美丽的姐姐会与酒鬼丈夫一起在坦波夫混日子。她可是自找的,要找更好一点和更有前途一点的……结果她就找到了。还有他的老同学,在外伤科呆了一个多月了。他不是想把生意做大吗?是做大了。好在他还捡回了条命。要知道他们这些文明人争夺的有色金属市场份额可是早就分割好了的。
“追求水准过高”包括了很多方面,仅在一个方面马克西姆能认同这种态度,而且只就他自己而言,然而这是一个多么奇怪和复杂的方面……让人不想对它加以深思。较为简单的做法就是不去多想,容忍那些奇怪的现象,它们有时候在春天发生,有时候在秋天发生,却极少在盛夏季节发生,因为那时天热得令人难受,会使人丧失理性和谨慎,并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产生些许怀疑……不过,马克西姆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读过不少书,咨询过经验丰富的医生……当然不会述说细节。
不,他是正常的。看来确实存在这种情况,理智无法解释,而一般人们的认知又难以接受。要求过高……是令人不痛快的。但事实上它们真的过高吗……
马克西姆坐在汽车里,那是辆精心保养的“丰田”车,这种车不是最贵的,装饰也不豪华,但已经比莫斯科街上的大多数汽车要好得多了。发动机被关掉了,所以在清晨的昏暗光线中几步的距离外就看不出他坐在方向盘前了。他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夜晚,听着冷却的发动机轻轻的“吱吱”声,他很冷,但不允许自己开空调。他不想睡觉,通常碰到这种情况他都是这样的。他也不想抽烟。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好好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幽灵一样呆在停靠在路边的汽车里等候。有一点委屈——妻子又要认为他在情人那里。该如何向她证明,他没有情妇,长期的情妇——没有,全部罪孽不过是99lib.疗养地发生的罗曼史、工作单位里的私情和出差期间邂逅的职业女性……再说,她们也不是花家里的钱买来的,而是客户们提供的。这时你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就会得罪人。或者人家会以为你是个同性恋者,下次就会带些少爷来……
表上的数字变化了:早上五点。打扫院子的人马上要出来干活了,这是个古老的圣地,这里是很讲究清洁的。好在既没下雨,也没有下雪,冬天结束了,害虫死了,让位给了春天,随身还带走了它的一切问题和过高的追求……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姑娘走到了外面,在离汽车有十来米远的时候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背在肩上的包,直接踏在人行道上。这些可笑的房子,没有院子,办公不方便,居住也不舒服,它们再豪华又有什么用,烟囱是腐朽的,一米厚的墙全都披着一层霉菌,没准还有幽灵在里面徘徊……
马克西姆微微一笑,从汽车上下来。身子显得很轻巧,整个晚上肌肉没有发麻,好像还增添了力量。这都是可靠的信号。
不,他还是很想知道:世界上有鬼吗?
“加林娜!”他喊道。
姑娘朝他转过身去。这也是好兆头,她没有撒腿就跑,要知道一个一大早就在大门口守候你的人的身上总有一种可疑和危险的东西……
“我不认识您。”她平静、好奇地说。
“是的,”马克西姆同意道,“但是我认识您。”
“您是谁?”
“我是法官。”
他喜欢的正是这种样子,古老的、高傲的、庄重的样子。法官!就是那种有权审判的人。
“您要审判谁?”
“您,加林娜。”马克西姆全神贯注、一本正经。他的目光开始变暗淡,这又是可靠的信号。
“怎么可能?”她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番,而马克西姆在她眼睛里捕捉到一种略带黄色的光芒。“您办得到吗?”
“办得到。”马克西姆举起一只手回答。他手掌里握着一支短剑,一根细细的木制的短剑,这把剑过去是浅色的,但最近三年变黑了,变脏了……
尖利的木剑刺进姑娘的心脏,她一声没吭。
和平常一样,马克西姆一瞬间感到害怕,这种害怕是短暂的,一下子涌上来的——不管怎样要是万一他做错了呢?万一?
他用右手碰了一下十字架,一直挂在胸前的一个粗糙的木制的十字架。他就这样站着,一只手握着十字架,他站着,一直到姑娘开始发生变化……
变身的过程发生得很快。这种事永远发生得很快:从人变成野兽,野兽反过来又变成人。一会儿工夫人行道上出现了一只躺着的野兽,一只目光呆滞、龇着犬牙的黑豹,一只穿着端正的上衣、连裤袜和便鞋的狩猎人的猎物……然后这个过程又反过来——好像摆锤最后一次摇摆了一下。
令马克西姆觉得奇怪的甚至还不是这种短暂和一般来得过晚的变化,而是死去的姑娘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在变化的一瞬间她干净了,痊愈了,只有衬衫和外套上留下了刀痕。
“谢天谢地,”马克西姆看着死去的变形人,小声嘟哝。“谢天谢地。”
他丝毫也不反对安排他在生活中担任这一角色。
然而,这个角色对于他这个没有过高追求水准的人来说毕竟还是太难胜任了。
Chapter 1
今天早晨我明白,春天确实来临了。
就在昨天夜晚,天空还是另外一种样子。乌云在城市上空飘浮,就要刮湿风和下雨了。我只想把身体更深地埋进椅子里,往录像机里塞了一盘内容精彩却情节庸俗的录像带,美国片子,喝一口白兰地,然后就这样睡着了。
早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仿佛有人用一个经验丰富的魔法师的手法拿一块天蓝色的手帕在城市上空挥了一下,在街道和广场上空一抹而过——好像是在抹掉冬天的最后残迹。而留在角落和阴沟里的一团团褐色的雪块好像并不是已降临的春天的失察之处,而像是城市内部装修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以提醒……
我朝地铁走去,脸上露出笑容。
有时做人也很好。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这样的生活:去上班,不用爬楼梯,与突然有了一些坏习惯的伺服器打交道,给会计部门的姑娘们安装新的办公软件,尽管对这个软件的必要性无论是她们还是我都看不出来。每逢晚上我就去看戏、踢足球、到某些小酒吧和餐厅去。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热闹和人多的地方。人多总比一个人有意思。
当然,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办公室,即我们向我们的子公司租的老式的四层楼房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三个年长的女清洁工也是他者。就连大门口蛮横无理的年轻警卫也有点魔力,他们的工作是轰走那些小偷和商品推销员。甚至连99lib?水电工,典型的莫斯科水电工也是魔法师……如果他不是那么喜欢酗酒的话,其实还是个不错的魔法师。
然而,真走运,头两层楼看上去显得十分寻常。常在这里出入的有税务警察、人类的工作伙伴、我们保护下的黑道分子……做黑势力的保护伞没关系,按理他们是头儿亲自控制的,我们这些小喽啰不必知道详情。
而在这里进行的交谈都很平常。话题包括政治、税务、购物、天气、别人的男女私情和自己的风流韵事。小姑娘在说男人们的坏话,我们则当场回敬她们。大家也会讨论办公室恋情,关于暗算顶头上司的阴谋,以及奖金的形式……
半小时后,我赶到了“雄鹰”站,从站里走到地面上。周围很吵,空气中还散发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毕竟是春天了。
我们的办公室位于莫斯科不算太差的地段,远不是最差的,如果不与守日人巡查队的官邸相比的话。但在任何情况下克里姆林宫都不是为我们准备的:过去的一切在红场和古老的砖墙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也许将来某个时候它们会被蹭掉。但是,目前看不出任何迹象……唉,看不出。
从地铁站出来后我步行,办公室离得非常近。周围的一张张脸都很好看,被太阳和春天烤得暖洋洋的。我喜欢春天的理由就是令人苦闷的乏力感觉在减弱,考验也更少……
一个警卫在入口处吸烟。他友好地点点头,作深入仔细的检查并不是他的任务。况且他们值班室的电脑上不上网,除了公务信息和职员专案文件之外能不能装几个新的游戏都是由我直接管的。
“迟到了,安东。”他脱口说道。
我怀疑地看了看表。
“头儿把大家召集到会议室了,他们找过你。”
这就奇怪了,早晨的会议一般是不叫我的。我的电脑出什么事了吗?要是这样的话,夜里就会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而这已不是第一次……
我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大楼里有电梯,但太陈旧了,我宁愿爬四层楼。在第三层的楼梯平台上还有一个岗哨,比较重要的。值班的是加里科。当我走近时,他稍稍眯缝起眼睛透过黄昏界看了看,扫描了我的生物电场和其他特征99lib.t>。完事后他才亲切地笑着说:
“快走吧。”
会议室的门稍稍开着。我朝里张望:聚集了三十来人,基本上是作战队员和分析员。头儿在莫斯科地图前踱来踱去,点了一下头。而维塔利·马尔科维奇是商业部门的副经理,一个很蹩脚的魔法师,也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他说:
“这样,我们就能平衡当前的开支,而不必对财务运作采取特别的措施。如果各位支持我的建议,我们就能够稍微提高一些职员的津贴,首先当然是作战人员的津贴,暂时丧失工作能力的职员和死亡职员家属的抚恤金也会有所增长。我们能够做到……”
可笑的是,能够使铅变成金子、煤矿变成钻石、裁开的纸变成哗哗作响的钞票的魔法师竟然也需要谈钱。可是实际上这么做的理由眼下就有两个。首先——这样会给那些本领小得难以生存下去的他者一份工作。其次打破善恶势力平衡的风险也比较小。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看到我出现,点点头说:
“维塔利,谢谢。我认为事情很明白,对你的做法大家没有任何怨言。我们投票表决好吗?谢谢。现在,人全到齐了……”
在头儿专注的目光下,我悄悄走到椅子前坐下来。
“现在讨论主要问题。”
站在我旁边的谢苗低下头小声说:
“主要问题——交三月份的党费……”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有时从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身上确实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较之中世纪的宗教法官或退休将军的行为方式,这种做法使我感到舒服些,但我的想法也许不对。
“主要问题——两小时前我收到了守日人巡查队的抗议。”头儿说。
我没有一下子理解他的话。守日人和守夜人巡查队经常互相挡住去路。抗议是每周都出现的,有时候一切都会在地区分部得到解决,有时候会在伯尔尼法庭上得到审理……
后来我明白了,这不可能是一般性的抗议。专门召开一次巡查队扩大会议研讨的不可能是一般性的抗议。
“抗议的实质,”头儿摸了一下鼻梁,“抗议的实质是这样的……今天早上在斯托列什尼克胡同区里黑暗力量的一个妇女被打死了。这就是事件的简要记录。”
两张打印的纸扔在我的膝盖上。其他的人也都得到了同样的礼物。我浏览了一下材料:
“加林娜·罗戈娃,二十四岁……七岁被激发的,家庭其他人员不是他者。在黑暗力量的保护下受的教育……她的老师——安娜·切尔诺戈罗娃,是四级魔法师……加林娜八岁时被确定为变形人。中等水平……”
我皱皱眉头,浏览着文件。虽然皱眉基本上是没有理由的。罗戈娃是黑暗力量的,但不在守日人巡查队工作。她遵守和约的原则。不猎捕人类。从来都没有过。她甚至有两次得到过许可证,一次是在成年时,一次是在结婚后,但她都没有使用过。她借助于法力,在“暖屋”建筑集团取得了很高的地位,她嫁给了副经理。有一个孩子,是男孩……没有发现他有超能力。有几次她出于自卫而利用了他者的能力,有一次她打死了一个袭击她的人,就是这一次她也没让自己堕落到吃人的地步……
“这种变形人要多些就好了,对吗?”谢苗问。他翻了一页,哈哈大笑。我怀着好奇心,看了一下文件的结尾部分。
是这样。检查记录。女式衬衫和外套的切口……大概是尖细的短剑刺的。变形人肯定不是被施过魔法的普通的铁棒打死的……谢苗为什么感到奇怪?
原来如此!
尸体上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一点没有。死亡原因是生命力的完全丧失。
“不幸,”谢苗说,“我记得,在内战时,我被派去捕捉会变身为老虎的变形人。而那个兔崽子竟然在肃反委员会工作,而且不是最后……”
“大家都熟悉材料了吗?”头儿问。
“能问个问题吗?”一只纤细的手从会议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举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请问吧,尤利娅。”头儿点点头。
这个年轻的巡查队员站起身,犹豫不决地理了理头发。一个不错的姑娘,虽说有点孩子气,但录用她到分析部门不是无缘无故的。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记得,做这事用的是二级干涉,或许是一级的吧?”
“可能是二级的。”头儿说。
“就是说,这件事您能做到……”尤利娅犹豫不决起来,沉默了片刻。“还有谢苗……伊利亚……或者是加里科。对吗?”
“加里科不可能,”头儿说,“伊利亚和谢苗,大概可以。”
谢苗嘟哝了一句,仿佛他不喜欢听奉承话。
“也有可能是我们其他地方的同事到莫斯科来时顺路杀的人。”尤利娅一边想一边说,“但是要知道这种力量的魔法师在城里出现是不可能不被注意到的,他们都在守日人巡查队的掌握之中。那么结论就是要审查这三个人。要是他们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对我们就没有任何要求了吧?”
“尤利娅,”头儿点点头,“谁也不会对我们提出那些要求。问题在于有个光明魔法师在莫斯科活动,他没有注册过,而且不熟悉和约。”
这是很重要……
“那样,噢哟,”伊利亚说,“对不起,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没关系。”头儿点点头,“我们马上切入问题的实质。伙伴们,我们放过了某个人。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一个强大的光明魔法师在莫斯科徘徊。他什么也不明白——却不断杀害黑暗力量的他者。”
“不断杀害?”会议室里有个人问道。
“是的。我查阅了档案。三年前的春天和秋天,以及两年前的秋天里都有过类似事件的记录。每一次都没有伤及皮肉,只是衣服破碎。守日人巡查队进行过调查,但什么也没有查清楚。他们好像把自己人的死亡归结为偶然因素……现在黑暗力量的某个人将要遭受惩罚。”
“那光明力量呢?”
“同样。”
谢苗咳嗽起来,然后小声说:
“奇怪的周期性,鲍利斯……”
“我认为,孩子们,我们还不知道整件事的真相。无论这个魔法师是谁,总之他经常杀死没有太大能力的他者,显然这些他者疏于伪装。很显然,这一系列的牺牲者是那些被激发过或者不出名的黑暗力量的他者。所以我建议……”
头儿环视了一下会议室。
“分析部门——收集犯罪情报,探寻类似情况。请注意,它们可能不是作为谋杀,而多半是作为原因不明的死亡而结案的。核对一下解剖的结果,询问一下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大家自己想一想,在哪儿可以找到情报。研究部门……派两三个工作人员去守日人巡查队,检查一下尸体。你们应该查明,他是怎么杀死黑暗力量的他者的。是的,顺便说一句,我们叫他野人。作战部门……在街上加强巡逻。你们要找到他,伙伴们。”
“我们一直在找‘某个人’,”伊戈尔不满地嘟哝道,“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们不可能发现强大的魔法师!不可能!”
“可能他没有被激发过,”头儿斩钉截铁地说,“潜能的表现是周期性的……”
“每逢春天和秋天,任何一个疯子……”
“是的,伊戈尔,完全正确。每逢春天和秋天。而现在,也就是在完成谋杀后的此刻,他身上应该留下一点魔力的痕迹。有机会,不大,但还是有的。努力工作吧。”
“鲍利斯,目的呢?”谢苗好奇地问。
一些人已经开始站起身来,但此刻又停住了。
“目的是比黑暗力量先找到野人。保护他,训练他,把他引到我们这一方。像平常一样。”
“一切都明白了。”谢苗站起身来。
“安东和奥莉加,我要求你们留下。”头儿说了一句,然后向窗口走去。
离开会议室的队员们好奇地看看我,甚至有点嫉妒。特殊任务总是有意义的。我环顾了一下会议室,看到了奥莉加,我咧嘴笑笑,她也报以微笑。
她现在怎么也不能使人想起冬天那个光着脚、肮脏不堪地在厨房里喝我给的白兰地的姑娘。现在她的发型很漂亮,肤色健康红润,眼睛里……不,说充满自信还不至于,但已流露出几分风情和骄傲。
她被撤销了惩罚。尽管不是全部地。
“安东,我不喜欢正在发生的事。”头儿说道,并没有转过身来。
奥莉加耸了耸肩膀,点点头——算是回答。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请再说一遍?”
“我不喜欢守日人巡查队提出的抗议。”
“我也是。”
“你不明白。我担心其他的一切——也是……奥莉加,至少你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吧?”
“奇怪的是,守日人巡查队在几年内都没能查到凶手。”
“是的。你记得克拉科夫吗?”
“很遗憾没记住。你认为,我们处于受攻击的地位吗?”
“不能排除……”鲍利斯离开了窗户。“安东,你能允许形势这么发展吗?”
“我不完全明白。”我懒洋洋地说。
“安东,假如,城里真的有这个野人,一个独往独来的杀手。他没有被激发过。有时候他的能力会激发出来……他发现黑暗力量的一个人,就把他杀死了。守日人巡查队能够发现他吗?唉,相信我……能够。那时他们就会把问题摆出来,为什么我们没有捉到这个杀手,没有发现他呢?要知道,黑暗方面正在死人!”
“死的都是小人物。”我推测。
“对,牺牲小卒子——传统上……”头儿觉察到我的目光,便讷讷地说,“在守夜人巡查队的传统上。”
“我们双方巡查队的传统上。”我报复地说。
“我们双方,”头儿疲惫地重复道。“你提醒了我……让我们想想,类似的事件会导致什么结果。公诉守夜人巡查队玩忽职守吗?这不算什么事。我们的本分是监视黑暗力量的活动,监视光明力量所熟悉的和约的遵守情况,而不是寻找神秘的狂躁分子。在这方面守日人巡查队自己有错……”
“就是说,他们这次发难有具体要针对的目标吧?”
“好样的,安东。你记得尤利娅刚刚说过的话吗?类似的行为我们中间只有极少的人可以做到。这可以证实。如果守日人巡查队决定控告某人违反和约,说一个熟悉和约内容的高层他者私自对黑暗力量进行审判和惩处呢。”
“但是这一点很容易被推翻。找到野人就行了……”
“要是黑暗力量先找到他?99lib?呢?难道他们就不会提这件事了吗?”
“不是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吗?”
“如果谋杀是在没有不在现场证据的时刻发生的呢?”
“法庭会充分询问的。”我忧郁地说,“当然,把人的记忆从脑子里捣腾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强大的魔法师,这些谋杀是强大的魔法师干的,他甚至可以躲避法庭。不会欺骗,但能躲避。而且,安东,因为黑暗力量也会参加法庭审判,所以他必须这么做,否则他头脑里的很多信息都会落入敌方。而一旦魔法师逃避讯问——那么他就会被认定有罪。这会带来一系列后果,对他、对巡查队来说都是这样。”
“情况不容乐观,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承认,“很不妙。几乎像那个冬天您在梦中为我描述的情景。一个具有超常他者能力的孩子,一场会把整个莫斯科连同灰尘一起颠覆的戾气大爆发……”
“我明白。但是我没对你撒谎,安东。”
“需要我做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专长。是帮助分析员作分析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能达到目的。”
“安东,我希望你统计一下,我们中哪些人是有嫌疑的。在所有已知的事件中谁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谁没有。”
头儿把手插到上衣口袋里,掏出DVD光盘说:
“拿着……这是三年内全部的档案文件。是四个人的,包括我的。”
我咽了口唾沫,接过光盘。
“密码解除了。但你自己明白,任何人都不应该看这个。你无权复制这些文件。把计算和示意图加上密码……别吝啬密码的长度。”
“要是我有个助手就好了,”我毫不犹豫地请求说。我看了看奥莉加。其实她是个什么样的助手:她对计算机的了解仅局限于进入《异教徒》、《赫克逊》及诸如此类的游戏中去厮杀。
“我的数据库要你亲自搜索,”头儿停了一下说,“其他事你可以派阿纳托利娅去干。好吗?”
“那我的任务是什么?”奥莉加问了一下。
“你也做同样的事,不过是用个别询问的方式进行。你就从我开始。然后是剩下的三个人。”
“好,鲍利斯。”
“开始吧,安东。”头儿点点头,“现在动手去做。其他的事派我的姑娘们去干,她们会干好的。”
“或许我该在数据库里翻寻一阵子吧?”我问,“如果万一有人没有不在场的证据……需要安排一下吗?”
头儿摇摇头说:
“不,你没弄明白。我不要伪造的文件。我希望证明我们中任何人都与这些谋杀没有关系。”
“真是这样?”
“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安东,我们工作的所有好处在于我能给你这种任务,你能完成它。不要顾及身份。”
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不安。但我点点头,朝门口走去,手里紧握着珍贵的光盘。只是在最后时刻我产生了一个问题,于是我转过身问道: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头儿和奥莉加迅速互相避开。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这里是四个人的资料吗?”
“对。”
“您的、伊利亚的、谢苗的……”
“还有你的,安东。”
“为什么?”我傻里傻气地问。
“房顶上发生对峙时,你在黄昏界第二层中待了三分钟。安东……这是三级力量。”
“不可能。”我只是说道。
“是这样的。”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您总是说,我是中等水平的魔法师!”
“也许是由于,比起再添一个好的作战队员来我更需要一个优秀的程序设计员。”
要是在其他时候我会感到自豪。尽管是混杂着委屈,但毕竟会自豪。要知道我一直认为四级魔法是我能达到的极限,而且我不可能马上达到的。但是现在压倒一切的是恐惧——讨厌的、缠住人不放的、令人反感的恐惧。在巡查队里担任太平无事的参谋工作的五年时间本来已使我不再害怕任何东西:权利、黑社会、疾病……
“这个案中子出现的可是二级干扰……”
“这其中的界限并不太明显,安东。而你的能力还更大也说不定。”
“但是,三级魔法师我们有十多个。为什么我在被怀疑的人之中?”
“因为你刺伤了扎武隆本人。你抓住了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长官的尾巴。他完全能够对安东·戈罗杰茨基设下陷阱,说得更确切一点,重新调整备用的旧陷阱。”
我咽了一口唾沫。再也没有提什么问题就走了。
分析部的办公室也是在四楼,只是在另一侧。我匆匆地从走廊走过,毫不在意地朝迎面过来的人点点头。我把光盘握得更紧,比热情的小伙子握恋人的手还要紧。
头儿不会撒谎吧?
或许这也是对我的打击吧?
大概,他不会撒谎。我直截了当地提了问题,并得到了直接的回答。当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就连最光明正大的魔法师也会变得有点虚伪,并学会在言语上耍花招或者随机应变。但是直接说谎的后果,即使对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来说也太严重了。
前室是安装了电子检查系统的。我知道,所有的魔法师对机械科技都是不屑一顾的,有一次谢苗向我演示了怎样轻易地骗过声音鉴别器和视网膜扫描器。但我还是购买了这些昂贵的玩意儿,就算它们对他者不起作用,也要了解这些装备,说不定有一天联邦安全部或黑手党的家伙们会决定用这些玩意儿探察我们一下。
“一、二、三、四、五……”我对着麦克风嘟哝,并望着暗箱的镜头。电子专家考虑了几秒钟,然后门上亮起了可通行的绿灯。
第一个房间没有人。服务器的风扇在嗡嗡作响,墙上的空调吹着风。尽管如此还是很热。春天才刚刚开始啊……
我没有到系统操作室,而是马上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噢,不完全是自己的。托里克,我的副手也在那里。而且,他经常留下过夜,睡在旧的皮沙发上。
此刻他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块旧的主板。
“你好。”我边打招呼边在沙发上坐下。光盘刮痛了我的手指。
“坏了。”托里克悲伤地说。
“那就扔掉吧。”
“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办法……”托里克的特点是爱储存,这是长年在财务预算研究所工作养成的习惯。我们在财务方面没有问题,但他却小心地把那些谁也不需要的旧资料全部储存入库。“不,真难以想象,我啪啪地敲打了半小时,它却一直没有反应……”
“唉,它太老了,你拿它有什么办法?会计部门那些电脑都比较新。”
“要是给谁就好了……内存还可以拆下来……”
“托里克,我们有紧急任务。”我说。
“噢?”
“嗯。给……”我举起光盘。“这里是档案文件……四个巡查队工作人员的全部档案。包括头儿的。”
托里克打开桌子抽屉,把主板甩了进去,然后看着盘片。
“就是这个工作。我要核查其他三人。你核查第四个人的……核查我的。”
“核查什么?”
“给。”我掏出一封拆开的信。“可能是嫌疑犯中的某一个不时在谋杀黑暗使者。未经批准的谋杀。这里记录了所有已知的事件。我们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要么……”
“你真的杀死过他们?”托里克感兴趣地问,“请原谅我的唐突……”
“没有。不过你别相信我。我们工作吧。”
我甚至没有看过自己的信息,只把八百兆的数据全都拷进托里克的电脑里,并取走了光盘。
“如果遇到什么有趣的内容,要讲给你听吗?”托里克问。我斜眼看了一下,他正在一边浏览文件,一边揪着左耳朵和有节奏地揿着鼠标。
“随你的便。”
“好。”
我开始看包括头儿资料在内的档案文件。一开始是目录——关于档案文件的总报道。读过的每一行文字都让我身上直冒汗汗。
当然,这份文件中甚至没有列出头儿的真正姓名和出身,对他那个级别的他者根本就不会用文件记录这类事实。可我还是每秒钟都有所发现。比如上司的年龄比我推测的岁数大,至少大一个半世纪。而这说明他亲自参与了光明和黑暗之间和约的签订。令人吃惊的是,所有生存至今的参与了和约签订的魔法师都已在主要领导岗位上,而没有担任那种使人感到无聊和厌烦的地区官员。
此外,我得知了头儿在巡查队的历史上所用过的几个名字,他是在哪里出生的。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反复思考过,打过赌,举出过“无可争辩的”证据。可是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料想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是个西藏人。
已经可以猜到他是谁的老师,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头儿从十五世纪起就在欧洲工作。根据间接的讯息我明白了,使他突然变换住处的原因是个女人。我甚至猜出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关闭了主窗口后,看着托里克。他在看录像片断,当然,我的履历表不像头儿的履历那样吸引人。我仔细看了看那小小的移动画面——脸红了。
“在第一次事件里,你没有明显不在场的证据。”托里克头也不转地说。
“听着……”我无助地说。
“好,算了。没什么。我现在用快速搜索,以便一个通宵就查完……”
我想象到了影片在九九藏书快速放映时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转过身去。不,我虽然知道领导在监督自己的职员,特别是年轻的职员,但没想到会有这么无耻!
“不会有明显不在场的证据,”我说,“现在我就会穿好衣服出去。”
“我看见了。”托里克说。
“我有几乎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在。从我去寻香槟酒……到找到,然后我在外面醒酒,考虑要不要回去。”
“别在意,”托里克说,“最好看看头儿的私生活。”
工作半小时后,我明白托里克是对的。如果说我有理由怪罪观察者的无耻,那么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可抱怨的理由一点也不比我少。
“头儿有不在场的证据,”我说。“毋庸置疑,在两个案件中有四个证人。在另外一个案件中几乎整个巡查队都是证人。”
“是那次捕捉那个疯狂的吸血鬼的行动吗?”
“是的。”
“甚至在那个案件中你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只是在凌晨被召唤去的,和凶案的时间很接近。有照片证实你走进了办公室,但仅此而已。”
“就是说……”
“在理论上,你有可能打死了黑暗力量的人。完全可能。再说,对不起,安东,但是每一桩谋杀案都碰上你情绪非常激动的时候。好像你完全不能自控。”
“我没有干这种事。”
“我相信。对这文件我该怎么办?”
“删掉吧。”
托里克思索了一会儿。
“我这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要把系统做一下格式化。早就该整理一下磁盘了。”
“谢谢,”我关闭了头儿的资料,“剩下的一切我自己对付。”
“我明白。”托里克抑制了电脑的公正的愤怒,于是后者听话地自动运行起来。
“到姑娘们那儿去,”我建议道,“面部表情严肃点。要知道她们在那里玩塔罗牌,我相信。”
“是这样,”托里克轻松地回答说,“你什么时候有空?”
“大约过两个小时。”
“我去看看。”
他走了,去找我们的“小姑娘”了,两个年轻的程序设计员,一般说来,她们主要做巡查队的公开性业务的行政工作。而我继续工作。现在轮到查谢苗的了。
两个半小时后我离开了电脑,用手掌揉揉后脑勺——当你长时间看着显视器后,后脑勺总是发麻——我打开咖啡机。
无论头儿、伊利亚还是谢苗都不像是会疯狂谋杀黑暗使者的那种人。大家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而且做事往往是绝对有理智的。例如在谋杀的整个夜晚,谢苗竟然是与守日人巡查队的领导一起度过的。伊利亚去萨哈林出差——那里出了一件很麻烦的事,需要得到中心的援助……
只有我有嫌疑。
我并不是不信任托里克,然而还是又看了一遍我自己的资料。一切都凑到一起了,没有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
咖啡味道不好,有酸味,显然好久没有换过滤器。我咽下滚烫的混浊无味的饮料,看着屏幕,然后掏出手机拨通头儿的电话。
“说吧,安东。”
他知道是谁给他打电话。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只能怀疑一个人。”
“那是谁?”
声音干巴巴、一本正经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觉得头儿此刻正半裸着身子坐在皮沙发上,一只手握着一杯香槟,另一只手握着奥莉加的手,用肩膀紧紧夹着听筒,或是把它贴在耳朵旁……
“唉……”头儿制止了我的绮想,“有先见之明的人是令人厌恶的,谁被怀疑?”
“我。”
“明白。”
“您是知道的。”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必要让我去整理档案文件。您最好自己处理的。可见,您希望我确信自己处境危险。”
“就算是这样吧。”头儿叹了口气,“你该怎么办,安东?”
“准备坐牢。”
“到我办公室来吧,过……唉……过十分钟。”
“好。”我关掉手机。
我先去找姑娘们。托里克仍旧在那里,他们还在认真工作。
实际上巡查队一点也不需要两个不中用的程序设计员。她们没有权利接触机密文件,所有的事只得由我们来干。但是两个非常非常蹩脚的女巫还能往哪安排呢?她们同意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不,她们要的是浪漫的情调,希望在巡查队工作……这就是特意为她们设置的岗位。
她们主要的工作是浪费时间、上网和不时地玩游戏——而且最流行的应该是各种各样的纸牌卦。
托里克坐在一台空闲的电脑前——我们不存在技术上的问题。尤利娅跪倒在他旁边,使劲地在一块垫子上移动着鼠标。
“这是所谓的学习电脑知识?”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盯着屏幕看的怪兽。
“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电脑游戏这样迅速地提高使用鼠标的技巧了。”托里克无辜地说。
“那……”我不知怎么回答。
我很久没有玩过这一类的游戏了,像巡查队大多数的职员一样。只有在还没亲眼看到魔鬼之前,又或者是活了一二百岁,看任何事都像奥莉加那样觉得稀松平常了之后,才会认为击毙一个虚拟的怪兽是件有趣的事。
“托里克,我大概今天不回去了。”我说。
“嗯。”他一点不奇怪地点点头。我们大家没有多大的预见能力,但对类似的小事一下子就能感觉得到。
“加利娅、莲娜,再见,”我朝姑娘们点点头。加利娅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句客套话,表现出一副对工作有热情的样子。莲娜问道:
“我能够早点走吗?”
“当然。”
我们不会欺骗自己人。如果莲娜请求早点离开,那就是说,她真的有事要走。我们不会欺骗,只是偶尔会耍耍滑头,装装糊涂……
头儿的桌上杂乱无章。钢笔,练习本,纸张,拆开的通报,使用太多而变得没有光泽的的魔术水晶。
但最难看的是一盏在燃烧的酒精灯,它上方的一只坩埚里正在煮白色的粉末。头儿若有所思地用昂贵的派克笔笔尖搅拌着它,显然是在等着看有什么效果。粉末对加热和搅拌都没反应。
“给。”我把光盘放在头儿面前。
“我们怎么办?”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眼睛也不抬地问。他没有穿外套,衬衫皱皱巴巴的,领带也歪了。
我偷偷地斜眼看了一下沙发。奥莉加不在办公室里,但是一只装过香槟酒的瓶子和两只高脚杯放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我没有谋杀黑暗使者……那些黑暗使者。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
“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
“依我推测,我们有两三天的时间,”头儿说。“然后守日人巡查队就会起诉你。”
“安排一场假的不在现场的证据——这并不复杂。”
“那你同意这么干吗?”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些材料是从哪来的?这些照片和录像带是从哪来的?”
头儿沉默了片刻。
“我也这么想过。你不是也看了我的资料了吗,安东?给我留的情面不比你多吧?”
“不多,所以我才有问题要问。为什么您允许收集这种情报?”
“这个我无法禁止。宗教法庭在实行监督。”
可笑的问题:“宗教法庭确实存在吗?”我能管住我的舌头,然而,我的脸大概已经把这想法表现得很明显了。
头儿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等待我的问题,然后他继续说:
“记住,安东。从现在开始你不应该一个人呆着。只有上厕所你可以单独去,其他时间必须有两三个证人在旁边。只有一点可以指望,那就是再发生一桩谋杀案。”
“要是真的想整我,那么在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的时候,就不会发生谋杀。”
“而你总会有没这种证据的时候。”头儿冷笑了一下,“别以为我是个老傻瓜。”
我点点头,还是不能确信我彻底明白了。
“奥莉加……”
墙上的门开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柜门。奥莉加微笑着走了进来,边走边整理头发。牛仔裤和女式衬衫把她的身子裹得特别紧,像平时热水淋浴之后那样。我看见她身后是个巨大的带冲浪的浴缸。一扇与整面墙壁一样大的全景式玻璃窗——大概是单面透明的。
“奥莉加,你能行吗?”头儿关心地问。他指的是他们已经交谈过的事。
“我一个人?不行。”
“我指的是别的。”
“当然,没问题。”
“你们背对背站着。”头儿吩咐。
我没想争辩。尽管连心口都觉得被吸空了——我明白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你们两个都睁开眼吧。”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要求说。
我睁开眼睛,感到身体软弱无力。奥莉加的后背热乎乎的,而且湿透了衬衫。一种奇怪的感觉:站着与一个女人肌肤相触,她刚刚做爱了……但不是与你做的。
不,我对她没有一点点爱意。或许是因为我见过她非人的外形,或许是因为我们很快转变成朋友和搭档的关系。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出生相隔几个世纪:当你在对方的眼里看得到世纪的尘埃时,她那年轻的身体又有何意义?我们只能成为朋友,没有再进一步。
但是和一个身体还留着爱抚的女人站在一起,紧靠在她身上,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开始……”头儿说,或许过于刺耳。他说了几句千年前响彻世界上空的我听不懂的、古老的话。
飞行。
这真的是飞行——好像大地从脚下消失了,好像身体失去了重量。飘飘欲仙的性高潮,直接注入血液中的一部分LSD,插入皮质下的兴奋中枢的电极……
我心中充盈着一股毫无来由的喜悦,它是如此的强烈和纯洁,以至于世界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了。我本来是要倒下去的,但从头儿那双举起的手里喷射出来的一股力量扶住了我——还有奥莉加,一些无形的线迫使我们弯下身子,并相互紧贴在一起。
而后来我的思路混乱了。
“你可得原谅呀,安东,”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说,“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和解释了。”
我默不作声。像是被惊呆了似的,沉默着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己的手,望着戴着两枚银戒指的纤细的手指,望着脚——脚上面又长又匀称的双腿,它们沐浴后还是潮湿的,并且被一条过紧的牛仔裤紧裹着,穿着一双小巧的浅蓝色旅游鞋的双脚。
“这是暂时的。”头儿说。
“什么……”我想骂人,我全身抽搐,从地板上爬起来,但面对自己最初的声音我沉默了。一个低沉的、柔和的女人的声音。
“安东,镇静。”站在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伸出手,帮我站起身来。
大概没有他我会摔倒。重心完全变化了。我个子变矮了,见到的世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奥莉加呢?”我看着自己过去的脸问道。我的搭档点了点头,现在她还是我身躯里的居住者。我慌张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脸,我发现早晨我马马虎虎地刮过脸。还有我的额头上有个小小的脓包,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正值青春年华的半大小伙子。
“安东,放心吧。我也是第一次变性。”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了她。别看她年龄这么大,奥莉加可能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如此微妙的情况。
“习惯吗?”头儿问。
我还是看看自己,时而把手举到脸上,时而看看玻璃架上的影子。
“走吧,”奥莉加抓住我的手。“鲍利斯,等等……”她的动作是那么不自信,就像我的一样。甚至比我更不自信。“光明和黑暗,就像你们男人,走吧!”她突然大声说。
这时我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讽刺性,便哈哈大笑起来。我作为黑暗力量设计针对的对象被藏起来了!藏进了女人的身体!藏进了头儿恋人的身体里,这个恋人古老得就像巴黎圣母院!
奥莉加直接把我推进浴室——我不由得为自己的力量而高兴——她朝浴缸弯下腰。事先就精心安装在嫩粉红色瓷砖上的淋浴器龙头里放出一股冷水,流在我脸上。
我扑哧扑哧地挣脱了她的手。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给奥莉加——也许可以说是给自己本人——一记耳光的想法。看来,别人身体的运动技能开始恢复过来了。
“我没有癔病,”我凶狠地说,“这确实可笑。”
“真的吗?”奥莉加眯缝起眼睛,看看我。难道这真的是我的目光吗?是我努力表达一种与怀疑混杂在一起的善意时流露出的目光?
“千真万确。”
“那么你看看自己。”
我走到镜子前,这镜子是那么的大,那么的豪华,就像这间秘密的浴室里的一切东西一样,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结果是奇怪的。看清楚自己的新面貌后,我完全放下心来。我若是处在另一个躯体,一个男人的躯体里的话,大概心里的震荡会更大。而现在这样——除了有一种开始假面舞会的感觉外,就什么也不觉得了。
“你没有对我实施干涉吧?”我问,“你或者头儿?”
“没有。”
“就是说,我的意志还挺坚强。”
“你的口红掉了,”奥莉加说。然后嘻笑起来。“你会涂口红吗?”
“你傻了?当然不会。”
“我教你。一种简单的技能。你还是很走运的,安东。”
“走运什么?”
“若迟一个星期——那就不得不教你使用卫生巾了。”
“像任何一个看电视的正常男人一样,我会做这件事。先在卫生巾上浇刺眼的蓝色液体,然后用力地把它紧攥在手心里就是了嘛。”
Chapter 2
我走出办公室,站立了一会儿,抵制住了返回去的诱惑。
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拒绝头儿提出的计划。我该不该回去呢?只要说两句话——我和奥莉加就能恢复本来的身体。瞧,仅仅谈了半小时的话,他就说服了我让我同意更换躯体——说这是对黑暗力量挑拨离间计策的惟一切合实际的回击。
说到底,因噎废食是荒唐的。
奥莉加住宅的钥匙在我的小手提包里。提包里还有装在一只小钱包里的一些钱、化妆品、手帕、卫生巾——只是干吗要这种我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呀——以及一包已经开封的“跳跳”糖、一把梳子、包底的零钱、一面小镜子、一只小手机……
而牛仔裤的空裤袋使我产生了一种无意中丢失了东西的感觉。我在裤袋里掏了一会儿,想找到哪怕一个久置不用的硬币,但我最终确信,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奥莉加把一切都装在手提包里。
看来,空空的口袋决不是我今天一整天里的最大的失落感的来由。不过这种细节还是引起了我的不满。我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些钞票放进口袋里,这才感到有些自信。
遗憾的是奥莉加没有带单放机……
“你好,”加里科走到我跟前。“头儿有空吗?”
“他……他和安东……”我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奥莉加?”加里科仔细地看看我。我不明白他的感觉是什么:陌生的语气、迟疑的动作、新的生物电场。不过,即使是作战队员,只要是跟我和奥莉加都没有特别交往,就算觉察到了我们的偷换行为——那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就在这时,加里科没有把握地、胆怯地笑笑。这完全出乎意料:我还从来没有发现,加里科试图和巡查队的女职员调情。他与人类的女人都难得认识,他在恋爱问题上很不走运。
“没什么,稍微争吵了几句。”我没有告别,就转弯朝楼梯走去。
头儿和人吵架,这可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新闻——我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我们中间有间谍呢!虽然,据我所知,在巡查队的整个历史中这种事总共才发生过一两次,但是万一呢……就让所有的人都认为,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与自己的老朋友吵架了吧。
要知道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充分。在他的办公室里禁锢了百年,不能以人类的面貌出现,部分地平反、但失去了大部分的魔力,完全有理由抱怨……至少我不用装扮成头儿的女朋友了,否则就太过分了。
我在思考的同时已经到了三楼。我得承认,奥莉加已经最大限度地使我的生活感到轻松了。今天她穿了牛仔裤,而没有穿普通的女式上衣或者裙子,脚上是一双越野鞋,而不是高跟鞋。甚至身上散发的都是淡淡的,而不是熏人欲醉的气味。
中性时尚万岁,就算它是同性恋者发明99lib.的……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这毕竟是困难的。我转了个弯,没有朝出口走去,而是走进旁边平常的、宁静的走廊。
我沉浸在回忆之中。
大家都说,医院里有一种特有的、令人难忘的气味。当然有的。这并不奇怪,若是没有漂白水和疼痛、温度计和伤口、公家的内衣和味道难吃的食物没有气味的话,那倒是奇怪的。
但请问,学校和学院的独特气味是从哪来的?
巡查队的本部大楼只教授部分科目。有些科目在停尸间里,在夜里教比较方便,那里我们有自己人。有些科目在.99lib? 本地教,有些科目在国外教,在巡查队付费的旅行期间教。在我学习的时候,我就曾到过海地、安哥拉、美国和西班牙。
然而,毕竟只有巡查队的领地,即那幢从地基到房顶都被魔法和守护咒语罩住的建筑物,才适宜上某些课。三十年前,当巡查队搬到这幢楼里来的时候,有三个教室是被装配好的,每个教室可供十五个人上课。我至今也不明白,在这种规模中更多的是什么东西:是职员们的乐观主义精神呢,还是绰绰有余的面积。我学习那会儿学的东西很多,但即便这样,我们有一个教室也足够了,而且教室的一半还是空的。
目前巡查队培训着四个他者。惟独对斯维特兰娜有坚定的信心,深信她会加入我们的队伍,脱离普通的人类生活。
这里空荡荡的,空荡荡而且静悄悄。我慢慢地沿着走廊走去,不时地朝空教室里张望,它们倒是会成为哪怕最有保障和最兴旺的大学的羡慕对象。每张桌子旁是一台便携式笔记本电脑,每个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投影电视机,书橱的隔板都被压弯了……如果一个历史学家,正常的历史学家而不是历史的投机分子能看到这些书那有多好……
他们永远看不到这些书。
在一些书里有太多的真理,在另一些书里有太少的谎言。这是人们不需要读的,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平静生活着想。就让他们带着他们已听惯的那段历史生活吧。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大镜子,挡住了整整一面墙。我斜眼朝镜子看去: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晃动着两条大腿在走廊里踱步。
我绊了一下,差点摔在地板上——虽说奥莉加做了一切能减轻我负担的事情,但她无法改变躯体的重心位置。在我完全忘记自己外表的时候,一切都或多或少会进行得比较正常,运动惯性会自然地起作用。可是一旦当我从旁边看自己时——我的阵脚就乱了,就连呼吸也变成别人的了,空气似乎也在以不一样的方式进入肺部。
我朝最后一扇玻璃门走去。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99lib.课正好结束。
一看到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站在展览台旁,我就明白了,今天他们学习日常的魔法。波林娜是巡查队最老的女职员之一——从外表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是在六十三岁时被发现和激发的。谁能想到一个在艰难的战后年代里靠用纸牌占卦赚取外快的老太婆会具有一些特殊的禀赋呢?并且是非同小可的禀赋,虽说也是范围窄小的禀赋。
“现在,如果您需要的话,赶快把衣服穿整齐,”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教训地说,“您可以在屈指可数的几分钟内做到这点。不过别忘记事先检查一下,多少力量够用,否则会搞得很窘。”
“当钟敲打十二下时,你的四轮轿式马车就会变成南瓜了。”一个坐在斯维特兰娜旁边的年轻小伙子大声说。这个小伙子我认识,他是在开课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参加学习的,不过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正是!”在学生的每张课桌上都碰得到类似的俏皮话的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非常高兴地说,“童话故事是在说假话,说得不比统计学说的少!不过有时可以在其中找到一点点真理。”
她从桌上收拾起仔细熨平的、雅致却有点过时的晚礼服。大概詹姆斯·邦德就是穿这件晚礼服进入社交场所的。
“它什么时候又会变成破旧衣服?”斯维特兰娜认真地说。
“过两小时,”波林娜简单地说。她把晚礼服挂在衣架上,回到讲台前。“并不是特别紧张。”
“这件衣服这种体面的样子能保持多久?最多多长时间?”
“约一昼夜。”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然后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看。她感觉到我来了,微笑了一下,挥挥手。现在大家都看见我了。
“请进,女士。”波林娜低下头,“您的光临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是的,她了解奥莉加的某些我不知道的事。关于奥莉加我们大家只了解一部分真相,只有头儿知道她的一切。
我走进去,鼓足勇气试着迈出小小的、优雅的步子,但做不到。与斯维特兰娜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人,一个约十五岁、在魔法初级班里待了有半年的小伙子,还有一个瘦高个的朝鲜人,他看起来可以说三十岁,也可以说四十岁。他们都看着我,全都很感兴趣。笼罩着奥莉加的整个秘密的气氛,所有传闻和吞吞吐吐的话,都与她很久以前就是头儿的忠贞情人这件事有关……这事儿在巡查队的男人中间引起了一种十分明确的反应。
“你们好,”我说,“我没有妨碍你们吧?”
我集中精力正确使用词性,而没有注意语气。结果很平常的问题变得令人难受而费解,好像这问题是针对每一个在场的工作人员的。一个长满粉刺的小男孩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小伙子咽了一口唾沫,只有那个朝鲜人表面上还保持着镇静。
“奥莉加,您想给大学生说些什么吗?”波林娜感兴趣地问。
“我要与斯维塔谈谈。”
“其他人下课吧,”老太婆说,“奥莉加,无论如何您最好在学习时间来看看好吗?我讲的课代替不了您的经验。”
“一定的,”我慷慨地保证说。“过三天。”
让奥莉加替我的诺言负责吧,我可是被迫要替她的性感负责。
我和斯维特兰娜一起朝出口走去,三双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准确地说……不完全是后背。
我知道,奥莉加和斯维特兰娜关系亲密。在那个决定性的夜晚,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我向她坦陈了世界的真相,谈到了他者、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也说了巡查队、黄昏界。到了黎明,她握着我的手,穿过已关闭的门去了守夜人巡查队作战指挥部。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不错,我和斯维特兰娜被一根神秘的线连结着,我们的命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但我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暂时的。斯维特兰娜将远远地走在前面,她去的地方我是到达不了的,即使那时我成为一级魔法师也改变不了这种差距。命运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但是只能到适当的时候为止。而现在斯维特兰娜和奥莉加一下就交上了朋友,尽管我对女人间的友谊持怀疑的态度。可是命运没有把她们连在一起,她们是自由的。
“奥莉加,我要等安东。”斯维特兰娜抓住我的手。这不是妹妹在寻求支持和自信时抓住姐姐的动作,是地位平等的两人的手势。如果奥莉加允许斯维特兰娜平等地表现自己——那就意味着她真的会有远大的前途。
“没必要,”我说,“斯维塔,没必要。”
句子的结构或语调中又有一点不对头的地方。现在斯维特兰娜困惑不解地望着我,但目光和加里科的完全一样。
“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我说,“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儿,而是在你家。”
她房间的防护装置装得一点不马虎,巡查队在这个新同事身上花了过多的精力。头儿也没有和我争辩,我能否向斯维特兰娜坦陈一切,他只坚持一点:这一切应该在她家里发生。
“好。”斯维特兰娜的眼里奇怪的神色没有消失,但是她同意地点点头。“你确信,不必等安东吗?”
“绝对,”我说,没有耍一点滑头。“我们叫车吗?”
“你今天步行吗?”
傻瓜!
我完全忘记了,奥莉加认为头儿送给她的那辆跑车比所有的交通工具更好。
“我是说,我们一起坐汽车去吗?”我问,同时明白,我看上去像一个白痴。不,更糟:是一个女白痴。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她眼睛里疑惑的神情越来越强烈了。
还好,我会开车。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体验那种在路况恶劣的百万人大都市里拥有一辆汽车的令人置疑的乐趣,但我们培训班的课程列入了许多内容。有的内容是用普通方法教的,有的内容是用魔法注入意识中去的。开车倒是把我当做普通人来教的,可要是一旦发生意外,我被扔进飞机或直升飞机的驾驶舱里,那些用魔法注入我意识中的技能就会马上自动激活,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
我在手提包里找到车钥匙。一辆橙色的汽车等候在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在警卫警惕的目光注视之下等着。车门是关闭的,车的顶篷却是放下来的,这显得有些可笑。
“你开车吗?”斯维特兰娜问。
我默默地点点头。我坐在方向盘前,发动起马达。我记得,奥莉加起步的速度非常快,但是我不会这样。
“奥莉加,你怎么有点不对劲儿?”斯维特兰娜最终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一边朝列宁格勒大街驶去,一边点头说。
“斯维塔,有什么话都等到你那儿了再说。”
她沉默了。
我这个司机不怎么样。我们行驶了很久,比应该走的时间要长。但是斯维特兰娜什么也没有问,她坐着,把身子往后靠,直接望着前方。或者是在沉思,或者是想透过黄昏界观看,堵车时曾两次有人想要从邻近的汽车——并且一定是最昂贵的汽车里同我说话。看来,我们的外貌也好,我们的汽车也好,都设置着一段并非每个人都会下决心去跨越的无形距离。玻璃窗被放下来了,几个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探了出来,有时候一只握着手机的手就像通常标志物似的也伸了出来。起初我只是感到不高兴,后来觉得可笑。最后我不再理会发生的事,也像斯维特兰娜一样不予理会。
我很想知道,这类想要搭识的企图使奥莉加感到开心吗?
大概是会的。在非人类的躯体里待了几十年以后……在玻璃橱窗里被关过禁闭后。
“奥莉加,你为什么带我走?为什么不想等安东?”
我耸耸肩膀,真想要回答:“因为他就在这里,在你的身旁。”这个诱惑真大。况且,追随着我们的机会总的说来并不多。汽车也是被安全咒语罩住的,我感觉得到一部分咒语,另一部分则是超越我的能力的。
但是我忍住了。
斯维特兰娜还没有通上情报安全课程,这门课程要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才开始上。依我看,这门课程应该早点上,但针对每一个他者都要制定与其特点相适应的个别授课计划,这需要时间。
在斯维特兰娜经过这种考验之后,她会学会沉默,学会说话。这是最轻松,同时也是最艰难的课程。开始时会给你信息,分量是严加控制地分好的,是按一定的程序编排的。听到的部分信息是真话,部分是谎话。有些事是公开和毫无拘束地对你讲的,有些事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告诉你的,而有些事你是“偶然”得知的、偷听到的、偷看到的。
你所得知的一切都将在你的体内徘徊游荡,引起疼痛和恐惧,渴望冲到外面去,撕裂心脏,要求你作出反应,刻不容缓的和冒失的反应。在授课中会对你说那些总的来说是对他者生活并不必要的各种无稽之谈。因为,主要的考验和培训是在你的心灵里进行的。
真正在这里出洋相的情况很少。毕竟这是培训,而不是考试。给每个人设置的那个高度都是他所能超越的,当然是在尽全力的情况下,当然要在带刺铁丝编成的栅栏上留下一片片皮毛和斑斑血迹之后才行。
但是,当那些对你来说真的是很亲密的,或者哪怕只是你所喜欢的人经历这一课程的考验时,你就会开始有被人折断身子、并被撕成碎块的感觉。你觉察到奇怪的目光投向你,你就会猜测,你的朋友在培训班的范围内究竟了解了些什么?了解了什么样的真话?了解了什么样的谎话?
受培训的人对自己、对周围的世界、对自己的父母和朋友能了解些什么?
然后他将会产生一个可怕的、无法容忍的欲望——帮助的欲望,解释、暗示、指点的欲望。
不过任何一个通过这门课程的人都不会受这一欲望的支配。因为你要学习的正是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即使为此备受折磨。这样你才能学会什么时候可以说话和该说些什么。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可以说和应该说的。不过要正确地挑选时间,否则说真话会比说谎言还要糟糕。
“奥莉加?”
“你会明白的,”我说,“不过要等等。”
透过黄昏界看了一眼后,我把汽车开向前去,开进了一辆难看的吉普车和一辆军用卡车中间。碰到卡车边,反光镜“啪”一声,折了起来——我无所谓。汽车首先过了十字路口,在转弯处汽车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朝“热情者”公路疾驶而去。
“他爱我吗?”斯维特兰娜突然问道,“究竟爱还是不爱?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汽车摇晃起来,但是斯维特兰娜对此并不在意。我感觉到,她提这个问题并不是第一次。她和奥莉加有过的交谈显然是严肃的和没有结果的。
“也许他爱你吧?”
完了。现在我不能沉默了。
“安东对奥莉加很好。”我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和自己躯体的女主人。这是故意的,但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客套话。“战斗的友谊。仅此而已。”
要是她向奥莉加提问题,就像对我一样,那么不撒谎将难以对付过去。
但是斯维特兰娜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碰了一下我的手,好像请求我原谅。
现在我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你不问了?”
她轻松地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明白。安东的举止很奇怪。有时他似乎因为我而欣喜若狂。有时我对他来说又似乎只不过是许多熟识的他者中的一个。战斗的同志。”
“命运的结扣。”我简单地回答。
“什么?”
“这些你还没有经历过,斯维塔。”
“那么你解释一下!”
“你会明白的,”我把车开得越来越快,这大概也是奥莉加躯体的惯性反应,“你会明白的,当他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
“我知道,我受过暗示,他说过。”斯维特兰娜斩钉截铁地回答。
“问题不在这里。当你知道真相时,暗示就被取消了。等你学会看命运的时候——你一定能学会的,而且将比我学得好得多——你就会明白。”
“人们说,命运是变化无常的。”
“命运是多变的。安东来你这儿时就知道,一旦成功他就会爱上你。”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一会儿。我感觉得到,她的两颊微微发红,但这也许只是被敞篷车里的风刮的。
“那又怎样呢?”
“你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的爱情吗?”
“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斯维特兰娜甚至愤怒得颤抖了一下。“当人们相爱的时候,当人们在成千上万、数百万人中间寻找时……这一直就是命运呀!”
于是,我又觉得她是那个已经开始消失的、无比天真的姑娘,她能够憎恨的甚至只有自己。
“不,斯维塔,你听过那样的类比吗:爱情——这是花?”
“是的。”
“花可以培育,斯维塔。可以买,或者别人会赠送。”
“安东他买过吗?”
“没有,”我说道,或许说得过于生硬了。“作为礼物他收到过,命运的礼物。”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这是爱情呢?”
“斯维塔,剪下的花朵是美丽的,但它们活不长,即使被关切地插在装着清新的水的玻璃花瓶里,它们也会凋谢的。”
“他害怕爱我,”斯维塔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吗?我不怕,因为我不知道这点。”
我在临时停泊着的汽车中间躲闪穿插着朝一幢房子驶去。汽车大多是“日古力”牌和“莫斯科人”牌的。平民区。
“为什么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斯维特兰娜问,“我为什么要追问答案呢?你怎么会知道答案,奥莉加?只是因为你有四百四十三岁了吗?”
听了这个数字,我浑身一哆嗦。是的,丰富的生活经验。极其丰富。
明年奥莉加会有一个意义独特的生日。
真愿意相信,我的躯体将会以如此之美的肉体形式留下来,就算只持续这年龄的四分之一那么久也行。
“我们走吧。”
我停下汽车,不去管它。反正人类想都不会想到要把它偷走,保护性的咒语比任何警报器都更可靠。我默默地、一本正经地与斯维特兰娜登上楼梯,走到她的住宅。
这里当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斯维特兰娜辞掉了工作,但是她的奖学金和成为他者得到的“补助费”大大超过了医生微薄的收入。她换了电视机,只是我不明白她什么时候有时间看它。电视机很豪华,宽屏幕,对她的住宅来说显得太大。看到这个意外苏醒过来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真的很令人开心。一开始这种向往会出现在大家的心里,大概就像一种防御性反应。当周围的世界即将崩溃的时候,当原先的恐惧和忧虑即将消失,而另一些未知的模糊不清的东西即将来取代它们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开始实现生活中的某些不久前似乎还不大现实的理想。某些人在一些餐厅里转来转去,某些人购买了昂贵的小汽车,某些人穿着巴黎高级时装。这持续不了多久,也不是因为你不会成为巡查队的百万富翁。只是昨天还那么急切的需求本身开始消失,成为往事。永远不再。
“你是奥莉加吗?”
斯维特兰娜看看我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鼓足劲说:
“我不是奥莉加。”
沉默片刻。
“我起先不能说,只有在这里才行。你的房子被保护起来免受黑暗力量的监视。”
“‘不能’?”
她一下子抓住了实质。
“不能,”我重复道。“这只是奥莉加的躯身。”
“你是安东?”
我点点头。
我们现在显得多么荒唐!
多好呀,斯维特兰娜已经习惯荒唐的事!
她一下子相信了。
“坏蛋!”
说这话的那种语气非常像贵夫人奥莉加。接下来我挨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出自同一出歌剧。
不觉得痛,但觉得委屈。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偷听到别人的谈话!”斯维特兰娜一口气说出。
她的这番话是匆匆忙忙说出来的,但我理解。与此同时,斯维特兰娜举起另一只手,而我没有理会基督教的戒律(打了你的左脸,把你的右脸也给他),躲开了第二记耳光。
“斯维塔,我答应保护这个躯体的。”
“可我不!”
斯维特兰娜深深地叹了口气,咬住嘴唇,她的两眼放光。我没有见过她如此狂怒的样子,甚至也没料到她有可能会这样。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她如此大怒呢?
“这么说,你害怕爱上被摘下的花朵吧?”斯维特兰娜慢慢地靠近我。“原来如此,是吗?”
轮到我了。我没有马上说出真话。
“滚!滚开!”
我往后退去,背已经靠在门上。但是我应该站住,就像斯维特兰娜一样。她摇摇头,不假思索地说:
“你就留在这个躯体里吧!它对你再合适不过,你不是男人,是个窝囊废!”
我默不作声。我不作声是因为我已经看到未来将是怎么样的。我意识到概率线会如何在我们面前松开来,可笑的命运会如何编织自己的道路。
当斯维特兰娜一下子失去了战斗激情,用手捂住脸哭起来时,当我搂住她的肩膀,她趴在我肩上随心所欲地痛哭时,我内心感到空虚和寒冷,刺骨的寒冷。我好像又站在布满雪的房顶上,顶着阵阵寒风。
斯维特兰娜还是个人。她身上他者的特点太少了,她不明白,没有看到我们注定要走的那条道路是怎样向远处延伸,而且也没有看到,这条道路是怎样往不同方向分岔的。
爱情是幸福,但是只有在相信它将永存的时候。即使每一次都是谎言,仅凭信念也能给予爱情力量和快乐。
而斯维特兰娜趴在我肩膀上呜咽。
知识越多悲伤越多。我真希望不知道那不可避免的未来啊!不知道——也就能像普通的凡人那样义无反顾地去爱。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不是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总是种遗憾。
在旁人看起来,似乎是两个真挚的女友决定一起度过这宁静的夜晚,看着电视、啜着果酱茶、喝上一瓶纯葡萄酒,谈论的是三个永恒的话题:男人都不是东西,没什么衣服可穿,而更重要的是如何减肥。
“你真的喜欢吃面包吗?”斯维特兰娜奇怪地问。
“喜欢。抹上黄油和果酱。”我兴致不高地说。
“依我看,有人答应保护这个躯体。”
“那我对她做什么坏事了吗?你可以相信,身体感到异常高兴。”
“唉,”斯维特兰娜含糊地回答,“以后你问一下奥莉加,她是怎么爱护身体的。”
我犹豫不决,但还是又把一只白面包一掰为二,并慷慨地抹上了果酱。
“把你藏在女人躯体里这个绝妙的念头是谁想出来的?”
“好像是头儿。”
“我不怀疑。”
“奥莉加支持他。”
“当然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对她来说是皇帝加上帝。”
对这点我有点怀疑,不过没有吭声。斯维特兰娜站起身来,朝衣柜走去。她打开衣柜,若有所思地看看挂衣架。
“你穿浴衣吗?”
“什么?”我被面包呛了一下。
“你就这样在房子里走吗?这些牛仔裤穿在你身上会绷开的,不舒服。”
“有什么运动服吗?”我抱怨地问。
斯维特兰娜嘲笑地看着我,然后同情地说:
“有。”
说实话,这种衣服我宁愿看到穿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例如,穿在斯维特兰娜身上。白短裤和女式衬衫。不知是打网球,还是慢跑穿的。
“换衣服吧。”
“斯维塔,我想我们不会一整晚都在房间里呆着的。”
“没关系,先换上吧,就试试尺码合不合适。穿上吧,我去准备茶。”
斯维特兰娜走了出去,我匆匆忙忙地拉下了牛仔裤,开始颠三倒四地解开女式衬衫上的那些不熟悉的扣得太紧的纽扣,然后,厌恶地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无论怎么说,是个可爱的姑娘。简直可以做略带色情色彩的杂志的封面女郎。
我急忙换上衣服,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肥皂剧——令人吃惊的是,斯维特兰娜调到这个频道。不过,其他频道多半也是这种肥皂剧。
“你看上去非常美。”
“斯维塔,不要这样,”我请求道,“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好吧,请原谅,”她轻轻地答应,并坐在旁边。“那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我们?”我稍微加重语气重复道。
“是的,安东。你不会无缘无故到我这儿来的。”
“我应该告诉你,我陷入了多么令人不快的窘境。”
“可以,但是既然头儿,”斯维特兰娜津津乐道地,同时又带着尊重和讽刺巧妙地说出了“头儿”这个词儿,“允许你对我坦露实情,那么我就应该帮助你才是,就算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她忍不住说。
我屈服了。
“我不能一个人留下。一分钟也不行。整个计划就建立在黑暗力量有意识地牺牲自己的小卒子那一点上,要么消灭他们,要么让他们死去。”
“就像那一次吗?”
“是的,正是。如果这种离间计是针对我的,那么马上又会发生一桩谋杀案。在我……嗯,按他们之见,当然会发生在我没有不在现场证据的那个时刻。”
斯维特兰娜看了看我,用手撑着下巴,慢慢地摇摇头说:
“到那时,安东,你就会从这个躯体中出来,就像小鬼从盒子里跳出来一样。结果证明你完全不可能犯下这些一连串的谋杀案,敌人会颜面尽失。”
“可不。”
“请你原谅。要知道我在巡逻队的时间根本不长,也许什么也不懂。”
我警觉起来。斯维特兰娜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就说我出事的那一次吧……当时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黑暗力量想要激发我。他们知道,守夜人巡查队一定会发现这事的,并且甚至还查明,你可能会干预此事和帮助他们。”
“是的。”
“因此一套组合招式使出来了,同时还牺牲了几具身体,并制造了几个假的力量中心。于是守夜人巡查队一开始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假如头儿没有组织反攻,假如你没有毫不在乎地拼命往前闯……”
“那你现在就是我的敌人了,”我说,“你现在就是在守日人巡查队学习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安东。我感谢你,感谢整个巡查队,但首先——感谢你。不过我现在指的不是这个。你要明白,你刚才讲的这件事就像那个故事一样逼真。可一切怎么会编排得如此准确呢?一对偷猎的吸血鬼,一个有着他者极高潜能的小男孩,一个身上带着厉害诅咒的姑娘。一种对城市的巨大威胁。”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看着她,感到两颊泛起红晕。一个还没学完三分之一课程的姑娘,我们事业的新手,在我的面前把事情讲述得如此清晰,而这本该是由我来做的。
“而现在又发生了什么呢?”斯维特兰娜没有看出我的痛苦,“不停地谋杀黑暗使者的凶犯出现了。你被列入嫌疑犯的名单中。头儿立刻采用了巧妙的手段:你和奥莉加交换躯体。对了,但是这种手段有多巧妙呢?我明白,交换躯体的技术——很常见。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不久前刚用过这一招,对吗?他曾经一连两次使用过同一种手段吗?而且是针对同一个敌人?”
“不知道,斯维塔,他们不说明作战的细节。”
“那么用脑子想想吧。还有,难道扎武隆是那种低级的爱复仇的疯子吗?他很久以前就领导守日人巡查队。如果这个变态杀人狂……”
“野人。”
“如果守日人巡查队真的是为了离间我们而放任野人在莫斯科街头撒野了好几年,那么守日人巡查队的领导会为这种小事而牺牲他吗?对不起,安东,你毕竟算不上太大的目标。”
“我明白,我的正式身份是五级魔法师。但是头儿说,事实上我可以达到三级。”
“就算把这点也考虑进去。”
我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我两手一摊说道:
“我服了。斯维特兰娜,大概你是对的。但是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我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就是说,你将服从命令吗?穿上裙子,一刻也不一个人呆着?”
“参加巡查队的同时,我就知道,我失去了一部分自由。”
“一部分。”斯维特兰娜哧哧地笑了,“说得好。好吧,你自己做主吧。就是说我们要一起过夜吗?”
我点点头。
“是的,但不在这儿。我最好一直出现在人们面前。”
“睡觉呢?”
“几个夜晚不睡觉——不是难事。”我耸耸肩膀,“我认为奥莉加的身体锻炼得不比我差。最近几个月她经常沉溺于上流社会的生活。”
“安东,这种魔法我还没有学过,我该什么时候睡觉呢?”
“白天,上课时。”
她皱皱眉头。我知道斯维特兰娜会同意的,这是肯定的。以她的性格一般不会拒绝帮助旁人的,而我毕竟不是旁人。
“我们去‘马戈拉朱’吧?”我建议说。
“这是什么地方?”
“印度餐厅,很不错的。”
“它营业到天亮吗?”
“不,很遗憾。但到时我们再想下一步该去哪儿。”
斯维特兰娜盯着我看了那么久,以至于我那全部天赋的厚脸皮也不够用了。我又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了呢?
“安东,谢谢你,”斯维特兰娜深情地说,“太谢谢你了。你邀请我去餐厅,我等了已经有两个月。”
她站起身来,朝衣柜走去,打开衣柜,沉思地看着分开挂起来的衣服。
“按你的尺寸我挑不出什么好的,”她说,“你又得套牛仔裤了。会让我们进餐厅吗?”
“当然。”我不太有信心地说。实在不行可以对那儿的工作人员略微施加点魔法影响。
“要是有什么情况,我就练习一下暗示魔法,”斯维特兰娜好像明白我的想法似的说道,“我会迫使他们放行。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当然。”
“你知道,安东,”斯维特兰娜从挂衣架上拿下连衣裙,贴在身上,然后摇摇头。她又取出一套驼色套裙。“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守夜人总能用善和光明的重要性阐述他们对现实的任何影响。”
“完全不是任何影响!”我恼火地说。
“是任何的,任何的影响,肯定是的——抢劫也好,谋杀也好,都会成为合理的。”
“不。”
“你这么坚持自己的观点?你有多少次不得不干涉人类的意识?瞧,甚至在我们相遇时,你不也是强迫我相信我们是老熟人吗?你经常把他者的能力运用在生活中吧?”
“经常,但是……”
“你想,如果你在街上走,一个成人当着你的面在打一个孩子。你怎么办?”
“如果还留有干预限额的话,”我耸耸肩膀,“那我就将实施劝谕术,那是不用说的。”
“那你相信这是正确的吗?不考虑和琢磨一下吗?如果惩罚小男孩是有原因的呢?如果惩罚可以使他以后摆脱更大的麻烦,而现在他却要成为谋杀犯和强盗呢?那你——还是要实施劝谕术?”
“斯维塔,你错了。”
“错在哪里?”
“即使我没有了心灵干预的限额,我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斯维特兰娜哧哧笑起来:
“你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吗?界限在哪里?”
“每一个人都会有独立的确定界限,这种情况会出现的。”
她沉思地看着我说:
“安东,要知道,每一个新手都会提这种问题。是吗?”
“是的。”我微笑道。
“你也习惯于回答它们了,你知道一套现成的答案,诡辩、历史上的例证、类比。”
“不,斯维塔。问题不在这里。不过黑暗力量一般不会提这些问题。”
“你怎么知道?”
“黑暗使者可能救治人,光明使者可能谋杀人,”我说,“这是事实。你知道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不知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教过这个。难以准确地表达,对吗?”
“完全不难。要是你首先想自己,想自己的兴趣——那么你的道路就通向黑暗。如果你想别人,你的道路就通向光明。”
“去那里要走很长时间吗?去光明那里?”
“永远。”
“这毕竟只是说说而已,安东。这是一种语言游戏。有经验的黑暗魔法师会对新手说什么?也许是说那些漂亮和正确的话吧?”
“是的,说的是自由,说的是每个人在生活中占据的那个他配占据的地位,说的是任何一种同情心都会有损于人,真正的爱情是盲目的,真正的善心是无济于事的,真正的自由是大家的自由。”
“这不对吗?”
“是的,”我点点头。“这也是真理的一部分。斯维塔,不要让我们选择绝对的真理。真理总是有两面性的。我们有权利拒绝那种十分令人不快的谎言。你知道我第一次向新手说起黄昏界的事吧?我们进入黄昏界是为了得到力量。代价就是拒绝接受我们不愿意接受的那一部分真理。做人类简单得多,简单百万倍,尽管他们要面对那么多灾难、问题以及烦恼,而这一切对他者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人类面前不会出现选择题——他们既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坏人,一切都取决于时间,取决于周围环境,取决于前一夜读过哪本书,取决于午饭时吃下的煎牛排。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容易控制的原因——就连最坏的歹徒也很容易被转向光明,而最好和最高尚的人也很容易被推入黑暗。而我们可是要做出选择的。”
“要知道我已做了选择,安东。我已经进入过黄昏界。”
“是的。”
“为什么我却不明白界限在哪里?我和某个经常参加黑暗力量的弥撒的女妖之间有什么差别?为什么我会提出这些问题?”
“你永远会提出这些问题。开始——大声说,以后——暗自说。这不会过去的,永远不会。如果你想摆脱折磨人的问题——你选择的就不会是你现在的方向。”
“我选择了我希望的。”
“我知道。所以——要忍耐。”
“一辈子吗?”
“是的。生命将是长久的,但是你无论如何永远不会习惯、不会摆脱这些问题,每前进一步它都会伴随着你。”
Chapter 3
马克西姆不喜欢餐厅,这又是因为性格关系。他在酒吧和夜总会感觉要愉快和惬意得多了。那些地方的花费有时候甚至是很贵的,但并不要求过分地一本正经。当然,有些人在最豪华的餐厅里也会表现得像那些与资产阶级分子谈判的红军政委似的:无论是表现方式还是想法都是这样。那么笑话中的新俄罗斯人又像什么呢?
然而必须冲淡昨天夜晚的不愉快。妻子要么就是真的相信他有“重要的业务约会”,要么就是装出了一副相信的样子。但他毕竟还是受到了一些良心的谴责。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就好了!如果她能推测出他实际是个什么人,在干些什么就好了!
马克西姆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想办法弥补过错,在奇怪地夜不归宿之后对妻子作出补偿。用的那些方法是任何一个正派的男人在出轨后都会使用的。礼物、关心、去社交场所。例如,到一家规规矩矩的餐厅去,要有精美的异国菜肴、外国侍者、雅致的内部装潢、厚厚的酒水单子。
他很想知道,叶连娜确实认为前一天他对她不忠了吗?这个问题使马克西姆感兴趣,但他毕竟还没有好奇到大声提问的程度。一直要留有一点余地,别把话说尽。可能,她将来会知道真相的。知道后——就会为他而自豪。
多半是失望。这点他明白。在充满险恶和黑暗产物的世界里,他是惟一一个光明的好汉,极其孤独,有时不能与任何人真诚地谈心。起先马克西姆还希望遇到像他自己一样的人:盲人国家里的明眼人,一条能在无忧无虑的大羊群中嗅出披着羊皮的狼的看家狗。
没有,没有遇到,没有任何人能够站在他身边。
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手。
“你是怎么想的,这东西要不要点?”
马克西姆斜眼看了一下饭菜。他不知道“马来亚奶油土豆饼”是什么东西,但是这从来没有妨碍他点菜,反正菜的配料都写得很明白。
“要吧。肉上浇着奶油汁。”
“是牛肉吗?”
他没有一下子明白叶连娜是在开玩笑。然后他回应了她的微笑,“肯定是。”
“要是点牛肉做的菜呢?”
“他们会拒绝,”马克西姆初步认定,要使妻子快乐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多半会是一件愉快的事。现在他毕竟是在非常惬意地观察餐厅的情况。这里有一点不对劲。昏暗中有点透风,背部有点冷,迫使他眯起眼睛看着,看着,看着……
真的吗?
通常使命与使命之间要隔开几个月,半年。而像现在这样,第二天就要……
但是征兆太熟悉了。
马克西姆把手伸进上衣内的口袋里,好像在检查钱包。事实上使他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东西——一把小小的木短剑,尽管削得很尽心,但很粗糙。他还在童年时就自己制作武器,当时他并不知道要用它来干什么,但能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个玩意儿。
短剑在等待。
究竟是谁?
“马克西姆?”叶连娜的声音里有数落的意味,“你的心思在哪里?”
他们互相碰了碰杯。丈夫和妻子碰杯,是不好的征兆——家里会不宽裕。但是马克西姆并不迷信。
究竟是谁?
起先,他怀疑两个姑娘。她们可爱,也漂亮,但是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特点。个子比较矮的姑娘——深色头发,身材结实匀称,脸上有棱角,动作像男人似的,她真的是精力充沛。她身上一直散发出性感的气息。另外一个头发淡黄的姑娘,个子高点,她比较平静和稳重。她的美是另外一种美,心平气和的美。
马克西姆觉察出妻子留心的目光,便移开了眼睛。
“同性恋?”妻子怀疑地问。
“什么?”
“你看看她们!那个黑乎乎的,穿牛仔裤的,完全像个男人。”
是真的。马克西姆点点头,脸上表情很自然。
不是这些。完全不是这些人。那么究竟是谁,谁呢?
餐厅的角落里响起了手机的铃声——顿时,有十来个人朝手机转过身去。马克西姆凝神谛听着电话声——他喘不过气来。
那个断断续续、轻轻地打电话的人不光是凶狠,他全身还笼罩着人们看不到的黑气,但是马克西姆是感觉得到的。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气质——而且是一种快要降临的极大的危险。
胸口感到疼痛。
“你知道,莲娜,我最好生活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岛上。”马克西姆出乎自己意料地说。
“一个人?”
“和你,和孩子们一起。但愿没有其他人。再没有其他人。”
他一口气喝干了酒,侍者马上就把酒杯斟满。
“我可不愿意。”妻子说。
“我知道。”
短剑在口袋里变得沉重,开始发热。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高兴——强烈的,几乎像性亢奋似的。是要求释放出来的那种兴奋。
“你记得爱伦·坡吗?”斯维特兰娜问。
我们被轻而易举地放进去了,我甚至没有料到。也许是因为餐厅里的规矩变得比我记忆里的更藏书网加民主了,也许是因为顾客不多。
“不记得。他死得太早了。对了,谢苗说过……”
“我说的不是爱伦·坡本人。我说的是他的小说。”
“《人群中的人》吗?”我猜测说。
斯维特兰娜轻轻地笑起来:
“是的。你现在处在他的地位。不得不在有人的地方瞎跑。”
“现在我不讨厌这些地方。”
我们每人要了一瓶“贝伊利萨”奶酒,点了饭菜。这大概会使侍者对我们的造访产生一定的想法:我们是两个在找活干的没有经验的妓女,——但是总之,我不在乎。
“他是他者吗?”
“爱伦·坡吗?多半是。他多半是一个未被激发的家伙。”
有一种本质——实实在在的实体,
有两种生命:它们看得见的面容——
存在于双重的本质中,它们的源头——
是物质里的光,是物体和倒影。
斯维特兰娜轻声地念道。
我奇怪地望了望她。
“你知道吗?”
“该怎么跟你说?”我抬起眼睛,惊喜地接下去:
别害怕沉默的化身,
他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可是一旦你与它的影子相撞,
(无名的精灵,他总是住在没有人迹之处)
那么你得祷告,为了你注定遭受的苦痛!
我们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同时笑了起来。
“小小的文学竞赛,”斯维特兰娜挖苦地说,“结果:一比一。遗憾的是,没有观众。为什么爱伦·坡未被激发?”
“诗人中间往往有许多有潜能的他者。但是一些候补人选最好还是像人类一样生活。爱伦·坡的心理素质很不稳定,给这种人以特殊的能力——那就等于把一桶凝固的汽油送给一个纵火犯。我甚至不敢贸然地推测他会站在哪一方。他很可能永远进入黄昏界,而且进得很快。”
“他们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那些进去的人?”
“不知道,斯维特兰娜。对了,大概谁也不知道。有时可能会在黄昏界遇到他们,但是不会发生通常意义上的那种交流。”
“我真想知道啊。”斯维特兰娜沉思地环顾了一下大厅,“那你在这里发现他者了吗?”
“我背后那个老头在打手机吧?”
“他哪是什么老头?”
“我听他的声音很低沉。我又没用眼睛看。”
斯维特兰娜咬紧嘴唇,眯缝起眼睛。她开始流露出一点自负的样子。
“目前感觉不出,”她承认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
“黑暗使者。不是守日人巡查队的,但是黑暗使者。中等水平的魔法师。顺便说一句,他也发现了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没关系。”
“他真是黑暗使者?”
“是的,而我们是光明使者。那又怎么样?作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我们有权检查他的证件。证件一定齐全的。”
“那什么时候我们有权干涉呢?”
“噢,如果他现在站起来,挥手,变成魔鬼,然后开始咬下大家的脑袋……”
“安东!”
“我是很认真的。我们没有任何权利打扰一位清白的黑暗魔法师的休息。”
侍者端来了我们点的东西,我们沉默下来。斯维特兰娜吃了起来,但显得一点没有食欲。然后她像个任性的男孩似的抱怨道:
“巡查队就长期这么低三下四吗?”
“在黑暗力量面前吗?”
“是的。”
“直到我们取得决定性的优势时为止。直到那些即将变成他者的人作出选择——光明还是黑暗——的时候甚至不会有丝毫犹豫为止,直到黑暗使者老得死光时为止。直到他们能像现在这么轻而易举地促使人们去作恶时为止。”
“但这不是投降吗,安东!”
“这是保持中立。保持原状。双方都对彼此避之惟恐不及。”
“你知不知道,那个孤独的使黑暗力量感到恐惧的野人要可爱得多了。就让他违反和约,甚至无意中使我们处于受攻击的地位吧!毕竟他在与黑暗战斗,你要明白,是在战斗呀!一个人对付整个黑暗力量!”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谋杀黑暗使者,但不和我们联系呢?”
“没有。”
“他看不到我们,斯维特兰娜。面对面也看不到。”
“要知道他是自学成材的。”
“是啊。有才能的自学成材的人,一个混乱地表现出能力的他者。能够看到恶,不能看到善。这不会使你害怕吗?”
“不会,”斯维特兰娜有点不快,“对不起,但我不明白,你想到哪里去了。奥莉加,对不起,安东,你说起话来完全和她一样。”
“没关系。”
“黑暗魔法师不知要去哪,”斯维特兰娜从我的肩膀上看过去说。“说不定是去榨取别人的力量,施上恶毒的咒语。可我们不能干涉。”
我微微转过身来。我看到了黑暗魔法师,外表看上去他最多不过三十来岁,穿戴考究,富有魅力。他坐的餐桌旁有个年轻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小男孩约七岁,小女孩小一些。
“他离开座位了,斯维塔。去厕所。顺便说一句,他的家人很一般。没有任何超能。你还会吩咐干掉他们吗?”
“苹果树结苹果……”
“把这告诉加里科吧。他的父亲——黑暗魔法师,至今还活着。”
“凡事都有例外。”
“一生就是由许多例外组成的。”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
“我知道这种强烈的欲望,斯维塔,创造善良、监视邪恶,雷厉风行并且贯彻到底,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可是,如果你不明白这是一条死胡同——那你就会终结在黄昏界中。我们中有个人将被迫终止你的存在。”
“但我还来得及弄清楚一切。”
“你知道吗,在旁人眼里你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一个随意杀人的疯子。报纸上会刊登使人停止心跳的文章。你会有一个响亮的绰号——例如‘莫斯科的博尔吉雅’。你会在人类的心里撒下了如此之多的恶种,甚至一队黑暗魔法师在一年里也干不出这么多的恶事。”
“为什么你们对所有问题都有现成的答案?”斯维特兰娜痛苦地问。
“因为我们经过了学习阶段,并且我们也活了下来。以自己的大多数——活下来啦!”
我叫来了侍者,点了饭菜。我说:
“要鸡尾酒呢,还是我们离开这里?选择吧。”
斯维特兰娜边细看着酒的牌子,边点点头。侍者是个皮肤黝黑、高个子的小伙子,不是俄罗斯人,他在一旁等候。他看厌了所有一切,而两个姑娘,其中一个举止像男人一样的,也使他感到不好意思。
“‘另一个自我’。”斯维特兰娜说。
我怀疑地摇了摇头。这酒是最烈的鸡尾酒之一。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两杯鸡尾酒,顺便结账。”
侍者端来了鸡尾酒,在侍者结账之前,我们疲惫地一声不吭地坐着。最终斯维特兰娜问:
“好,关于诗人们我明白了。他们是潜在的他者。那坏人呢?卡利古拉、希特勒、杀人狂呢?”
“普通人。”
“全是?”
“通常都是。我们这边也有恶人。但他们叫什么名字我们对人类守口如瓶,你们很快就要开始上历史课了。”
“另一个自我”酒很不错。酒杯里有两层沉甸甸的、不相混合的酒在颤动——是黑色的和白色的,奶油甜酒和苦苦的黑啤酒。
我付了现金,我不喜欢留下电子记录,然后我举起酒杯。
“为巡查队干杯。”
“为巡查队干杯,”斯维塔赞同道,“也为你成功地从这一次事件中全身而退而干杯。”
我很想请她敲敲木头,但我没说出口。我喝了两口鸡尾酒,起先有点甜味,然后微微发苦。
“真好,”斯维塔说,“你知道吗,我喜欢这里。可以再坐一会吗?”
“莫斯科有许多好地方。我们去找一个不会有黑暗使者在的地方。”
斯维塔点点头说:
“顺便说一句,他没有出现。”
我看了看表。是的,这段时间足以倒出两大桶酒。
最令人不快的是,魔法师的家人仍坐在餐桌前,而女人显然焦急起来。
“斯维塔,我马上回来。”
“别忘了,你是谁!”她在身后小声说。
是的,是真的,跟在黑暗魔法师后面进入洗手间对我来说有点怪。
我还是穿过餐厅,一路上我透过黄昏界瞥了一眼。要是能看到魔法师的生物电场,那倒是合乎逻辑的,但周围空旷得令人感到乏味,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生物电场——满意的、忧心忡忡的、淫荡的、醉醺醺的、高兴的光芒。
他不可能通过下水道潜出去吧!
不过在白俄罗斯大使馆旁边的大楼后面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他者的生物电场。但不是黑暗魔法师的,是另一种色彩,而且要弱得多。
他到哪里去了?
走廊的尽头是两扇门,里面空无一人。我又犹豫了一刹那——嗯,管它呢,也许只是我们没有发现他,也许魔法师已穿过黄昏界走开了,也许他具有那种能通过因特网隐遁的能力。然后我推开了男卫生间的门。
这里很干净,很明亮,虽然有点小,但散发出浓重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黑暗魔法师躺在门边,而且门被伸开的四肢挡住了,无法完全打开。魔法师的脸惘然、困惑,在张开的手掌里我看到一根闪光的玻璃棒。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但是太迟了。
没有鲜血,什么也没有。我又透过黄昏界望去,没有发现一点魔法的痕迹。
好像黑暗魔法师死于平常的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看起来是这样死的。
不过有一个可以彻底推翻这个说法的细节。
衬衫领子上有一条小小的裂口。一条细细的、仿佛是剃刀割的裂口。好像有人把刀子扎进他的喉咙,同时割破了衣服。不过皮肤上没有一点创口的痕迹。
“坏蛋,”我小声说,也不知道是咒骂谁。“坏蛋!”
再没有比我陷入的处境更糟糕的了。更换躯体,和“见证人”一起去人类的餐厅,结果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站在被野人打死的黑暗魔法师的尸体旁。
“我们走吧,帕夫利克。”后面传来了声音。
我转过身去——和黑暗魔法师一起坐在桌前的女人手里抱着儿子,走进走廊99lib?。
“我不要,妈妈!”小男孩任性地喊道。
“你进去,告诉爸爸,我们想他。”女人耐心地说。随后她抬起头,看见了我。
“快叫人来!”我绝望地喊,“快叫!这里有人出事了!带着孩子去叫人呀!”
餐厅里的人显然听到了我的喊声,奥莉加的嗓门最大了。餐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只有民间音乐仍然缓慢地荡漾着。不过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已停了下来。
当然,她不会听我的,她把我推到一旁,扑过去,一头栽倒在丈夫身上,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就是哭——声嘶力竭地哭,她已经意识到所发生的事,她的手不知该做什么,她解开割破的衬衫领子,拉扯着一动不动的躯体。然后,女人拍打起魔法师的两颊,好像希望他是装出来的,或者只是处于昏厥状态。
“妈妈,你为什么打爸爸?”帕夫利克声音尖细地喊道。他不害怕,但很惊奇,看上去他从没见过吵架的场面。这曾是一个和睦的家庭。
我抓住小男孩的肩膀,小心地把他领到一旁。人们已经挤进了走廊。我看到了斯维塔——她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全明白了。
“把孩子领走。”我请求侍者,“好像死人了。”
“谁发现尸体的?”侍者很镇定地问。他态度冷淡,完全不像在桌前服务时那样。
“我。”
侍者点点头,机灵地把小男孩转交给一个清洁女工——孩子已经哭起来,他意识到在他小小的舒适的世界里发生了一件九九藏书非正常的事。
“您在男卫生间干什么?”
“门开着,我看到他躺在地上。”我毫不犹豫地撒谎说。
侍者点点头,承认这种事情的可能性,但他同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肘。
“你必须等警察来,女士。”
斯维特兰娜已经挤到我们跟前,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皱了皱眉头。这句话对我们来说还不够,尚不足以让她有权她着手使周围的人丧失记忆!
“当然,当然。”我迈了一步,而侍者不得不放下手,跟在我后面走。“斯维塔,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这里有死人!”
“奥莉加,”斯维塔作出了正确的回应。她搂住我的肩膀,朝侍者投去愤怒的目光,然后拖着我朝大厅走去。
正在这一瞬间,小男孩挤过贪婪的好奇的人群,从我们中间飞跑而来。他嚎啕大哭地扑向母亲,这时大家正试图把她从尸体旁拉开。女人利用混乱之际,又伏在死去的丈夫身上开始摇晃:
“起来!加纳,起来!起来!”
我感觉到斯维特兰娜看到这种场面,哆嗦了一下。我小声说:
“怎么样?我们真的应该极其残忍地杀害黑暗魔法师吗?”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这样我也能明白!”斯维特兰娜盛怒地小声说。
“什么?!”
我们互相看了看。
“不是你?”斯维塔犹豫地说,“对不起,我相信。”
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我彻底陷入了圈套。
刑侦人员没有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从他的眼睛里已经可以看出他的结论——自然死亡。虚弱的心脏、滥用麻醉剂,不管是什么。对光顾高级餐厅的人他没有,也不会产生任何同情。
“就这样躺着,”我疲惫地说,“太可怕了。”
刑侦人员耸耸肩膀。他没有看出甚至连血都没有沾上的尸体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他还是豁达地肯定道:
“是的,这场面是不轻松。谁在旁边?”
“没人。但是后来来了一个女人,死者的妻子,带个男孩。”
他歪了歪嘴,算是对我这些不连贯话语的奖励。
“谢谢,奥莉加。可能我们还会联系您,您不会离开市区吧?”
我用力地摇摇头。警察一点也没使我担忧。
倒是头儿,正毫不引人注目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边——非常让我不安。
刑侦人员不再理会我,而是朝“死者的妻子”走去。于是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慢慢地朝我们的餐桌走过来。可见,他是被某种轻微的诱导性咒语掩护起来的,谁也不会注意他。
“闹出事了吧?”
“我们吗?”我以防万一地更准确地问。
“是的,你们。确切地说是你。”
“我都是照你给我的指示做的,”我激动地小声说,“而这个魔法师我一个指头都没动!”
头儿叹了口气。
“我不怀疑。但是,你,一个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在知道整个局势的情况下,到底是出于什么糊涂的想法要单独跟在黑暗魔法师后面瞎撞?”
“谁能预料到呢?”我愤怒起来,“谁?”
“你。既然我们已采取了这种措施……采取了无先例的伪装方法。指示是什么?一分钟也不许一个人呆着!一分钟也不行!吃饭、睡觉——和斯维特兰娜在一起。两人一起洗淋浴,一起进洗手间!为的是每一瞬间,每一瞬间你都在……”头儿叹了口气,然后缄默不语。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斯维特兰娜突然说起话来。“现在这没有意义了。让我们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头儿吃惊地看了看她,点点头说:
“姑娘说得对。想想吧,从事态急剧恶化时开始吧。如果说在这之前安东有间接嫌疑的话,那现在他真的会被抓住了。别摇头!人家看到你站在一具新鲜的尸体旁边。黑暗魔法师的尸体,像以前有的牺牲者一样,是被用同样的方法杀死的。我们没有能力让你不被提起公诉。守日人巡查队会求助于法庭,并要求读取你的记忆。”
“这很危险吗?”斯维特兰娜问,“是吧?但是会查清的,安东是无罪的。”
“会查清的。而黑暗力量顺带会知道他整理的所有情报。斯维特兰娜,你想一下巡查队的主要程序设计员知道的事情会有多少?包括那些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只是看一会儿资料,转身就忘掉的事情有多少。不过黑暗力量也有自己的专家。当无罪的安东从法庭里走出来时——假定他经受得住意识外翻的话,守日人巡查队就会了解我们的全部行动。你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吗?培训方法和寻找新的他者的方法,对作战行动的分析,情报提供者的网络,对损失的统计,工作人员的履历表资料,财政计划……”
他们在谈论我,而我坐着,好像发生的事与我无关似的。问题完全不在于头儿毫无顾忌的坦白,问题在于:头儿是在与刚开始当魔法师的斯维特兰娜商量,而不是与我这个有潜能的三级魔法师商量。
如果把发生的事比做一盘棋的话,那么布局简直是令人难堪的。我是个骑士,巡查队里一名普通的优秀骑士。斯维特兰娜是个小卒子,但是,是个会变成王后的小卒子。
对头儿来说,在可以给斯维特兰娜一个不大的实际教训的机会面前,我可能遇到的一切灾难都退居次要地位了。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您知道的,我不会允许他们查看我的记忆。”我说。
“那么你将要被判有罪。”
“我知道。我可以发誓,我与这些黑暗魔法师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我没有证人。”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如果愿意,就让他们只检查今天的记忆吧!”斯维特兰娜兴奋地喊道。“就这些,他们会确信……”
“记忆是不能切割成一小份一小份的,斯维塔。它会整个被外翻出来。从生命的第一瞬间开始。从母乳的气味、从羊水的味道开始。”头儿现在说得特别严厉。“糟就糟在这里。你想象一下,就算安东不知道任何秘密,但是他要回忆并把所有的事情重新经历一遍,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在黏糊糊的深色液体中颤动,渐渐靠拢的子宫壁,前面闪现出来的一缕光线,疼痛、气闷、必要的呼吸,自己的诞生。并且继续下去,一刻接一刻——你听说过,人在临死前整个一生会在眼前一幕幕掠过吗?记忆外翻的情况正是如此。这时候在脑海里某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仍旧还记得这一切已经都发生过了。明白吗?在经历了这个过程之后,一个人很难再保持正常的理性。”
“您这么说,”斯维特兰娜犹豫地说,“好像……”
“我有过这种经历。别问了。那是在一个多世纪前,那时候巡查队只是要研究外翻记忆的效果,要求有一个志愿者。后来花了大约一年时间才使我恢复正常。”
“那是怎么办到的?用什么方法?”斯维特兰娜好奇地问。
“我被灌注了新的感受,我过去没有体验过的那些。去陌生的国家、吃那些不习惯的饭菜、邂逅陌生的人、想些没想过的问题。就是这样,”头儿苦笑一下,“有时我发现自己在想:我周围的一切是什么?是现实还是回忆?我是在生活还是正躺在守夜人巡查队办公室的水晶板上,我的记忆就像线团一样在被往外拽?”
他又沉默不语了。
周围人们坐在餐桌旁,侍者们走来走去。现场的警察走了,抬走了黑暗魔法师的尸体,一个男人跟在寡妇和孩子后面,看来是亲戚。再没有其他人关心这件事了。情况好像甚至还相反——顾客们的胃口也好,对生活的渴望也好,都增长了。谁也没注意我们:头儿在瞬息间所施的咒语迫使大家都把目光移开了。
而如果……这一切真的已经发生过了呢?
如果是我,安东·戈罗杰茨基,“尼克斯”贸易公司的主管兼守夜人巡查队的魔法师,躺在一块涂满古文字的水晶板上呢?我的记忆也正在被人解开来,被仔细分析,被制成标本,任谁都可以看,无论是黑暗魔法师,还是光明和黑暗双方组成的法庭。
不!
不可能。我不想体会头儿说的这些。我无法感同身受。我从来没有处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中过,从来也没有在公共厕所里发现过死人。
“我让你吓坏了,”头儿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细长长的雪茄烟。“明白形势了吗?我们怎么办?”
“我要完成自己的职责。”我说。
“等等,安东。别逞强。”
“我没有逞强。问题甚至不在于我要保护巡查队的秘密。我只是承受不了这种审问。最好死去。”
“要知道我们不会像人们一样死的。”
“是的。我们将会更糟糕,但我已做好了准备。”
头儿叹了口气。
“对不起,姑娘们。安东,我们不要光想后果,我们得想想整件事是在什么前提下发生的。有时看看过去是有好处的。”
“我们想想吧。”我说。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野人在城里违法猎捕已经多年了。根据分析部门最近的资料看,这些奇怪的谋杀从三年半前就开始了。一部分牺牲者显然是公开的黑暗使者,另一部分大概是潜在的黑暗使者。死者中没有任何一个有超过四级的法力。没有一个在守日人巡查队工作过。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乎全都是温和的黑暗使者,把他们称为温和的黑暗使者,还是比较恰当的。他们杀人,影响人,但次数要比他们本可以做到的少得多。”
“他们处在被攻击的地位,”斯维特兰娜说,“对吗?”
“也许。但守日人巡查队没有干涉这个疯子,甚至还把那些不值得可怜的自己人硬塞给他。为什么?主要的问题——为什么?”
“是为指责我们的疏忽。”我推测。
“目的和手段不相符。”
“是为了让我们中间的某人受到攻击。”
“安东,在所有的巡查队的同事中,在案件发生时,只有你没有不在场的证据。为什么守日人巡查队要针对你呢?”
我耸耸肩膀。
“扎武隆的报复。”头儿怀疑地摇摇头。“不,你和他的冲突时间刚发生不久,而打击在三年半前已有预谋。问题是:为什么?”
“也许,安东是个具有潜能的很厉害的魔法师吧?”斯维特兰娜小声地问,“黑暗力量也明白这一点。把他拉到自己一边已经晚了,所以决定干掉他。”
“安东比他自己所认为的更加强大,”头儿生硬地回答,“但他永远也超越不了二级。”
“要是敌人对现实的发展比我们看得远呢?”我看了看头儿的眼睛。
“你是指什么?”
“我可以做一个低级的魔法师,可以做中级的或更高级的魔法师。但若是我足以做成一件事,并以此改变力量的平衡呢?做成某件简单的、与魔法无关的事?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要知道,黑暗力量本来是想把我从斯维特兰娜身边带走的——也就是说他们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那条我能在其中帮助她的支脉!要是他们还看到了某些别的东西呢?看到了未来的某些情况?要是他们早就看到了,早就准备除掉我呢?并且,与这事情相比,上次争取斯维塔的斗争只是小事一件呢?”
起先头儿在仔细听,后来皱了皱眉头,摇摇头说:
“安东,你是个自大狂,很抱歉我这么说。我审阅过巡查队全体工作人员的现实线,从关键人物直至管道工舒拉大叔。不对呀,请原谅,将来你不会有任何伟大的成就。你的现实线上没有一条具有这种可能性。”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您就那么确信您绝不会出错?”
他还是把我惹火了。
“当然也会。我是不会绝对地相信任何事的,甚至对自己也不例外。但要我说你是对的,这机会确实很小,请相信我。”
我相信了。
比起头儿来,我的能力接近零。
“就是说,我们不知道主要的——原因吗?”
“是的。打击的目标是你,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野人是在受人家的控制,控制得很准确和很熟练。他自认为是在与邪恶作战,而实际上他早已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今天他被带到你来的那家餐厅里。他们偷偷地塞进了一个牺牲者,你就陷入了圈套。”
“那——怎么办?”
“寻找野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安东。”
“我们就真的致他于死地?”
“不是我们,我们只是要找到他。”
“这是一样的。无论他多么坏,无论他错误多么严重,但他总还是我们的人呀!他非常乐于同邪恶作战。只是我们需要把一切都对他解释清楚。”
“晚了,安东。晚了。他的出现,我们错过了。现在他的身后延伸出这种痕迹……你记得那个女吸血鬼是怎么被打死的吗?”
我点点头:“愿她安息。”
“要知道她犯的罪并不算严重——以黑暗力量的观点看。她也不明白发生的事,但是守日人巡查队承认了她的错。”
“不小心承认的吗?”斯维特兰娜问,“还是早就给了她一个罪名?”
“谁知道?安东,你应该找到野人。”
我瞥了他一眼。
“找到,然后交给黑暗力量。”头儿很生硬地说。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只有对你来说,这才是道德上允许的。处在打击之下的是你,你只是防御。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要把一个天生的、自学成材的、受骗的光明魔法师交出去都将是一次太大的震荡。而你一定会经受得住的。”
“我不相信。”
“你一定会经受得住。而且要查清楚,安东。你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守日人巡查队再也没有必要拖时间了,早晨就会正式起诉你。”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回想一下!回想一下,谁曾经在餐厅里?谁跟在黑暗魔法师身后进洗手间的?”
“没有人。我相信,我一直在看,他没有出来。”斯维特兰娜插话道。
“就是说,野人在洗手间等着魔法师。但是他应该出来的。记得吗?斯维塔,安东?”
我们没有吭声。我不记得。我当时一直尽量不朝黑暗魔法师看。
“有一个人走出来,”斯维特兰娜说。“那个,嗯……”
她沉思起来。
“没有特征,绝对没有什么特征。一个平凡的人,好像人家把千百张脸混合在一起,并塑造出一张共同的脸似的。我瞥了一眼,一下就忘记了。”
“回忆一下吧。”头儿要求道。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记不起来了。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普通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他者。”
“他是个天生的他者。他甚至不会进入黄昏界,只会在边缘处保持平衡。斯维塔,回想一下他的脸,或者其他特点。”
斯维特兰娜用手指揉揉额头:
“当他离开洗手间,坐回餐桌前时,一个女人也坐在那里。一个漂亮的、浅褐色头发的女人。她稍微搽了一点胭脂,我还看出,她用的化妆品是‘流明’,我有时也用这种牌子的化妆品,价钱不贵,品质不太好。”
我不禁笑了。
“她一副不满的样子,”斯维塔补充说,“她笑了笑,但是很勉强。好像她还想坐一会儿,可又不得不离开了。”
她又沉思起来。
“女人的生物电场!”头儿生硬地喊道。“你要记住生物电场!没有生物电场扔给我的就是个塑料模特!”
他提高了嗓门,改变了语调。当然在餐厅里谁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人们的脸上掠过一种抽搐的丑态,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绊了一下,把一个酒瓶和一对玻璃高脚杯摔到了地上。
斯维特兰娜摇摇头——头儿那么轻意就让她陷入了催眠状态,好像她是普通人。我看到她的瞳孔放大了——姑娘和头儿两张脸之间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谢谢,斯维塔。”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说。
“我成功了?”姑娘惊奇地问。
“是的。你可以被认定为七级魔法师了。我会通知下去,是我亲自评的级别。安东!”
轮到我看着头儿的眼睛了。
心旌摇动。
一根根缓缓射出的人们看不见的能量线。
一个形象。
不,我没看见野人女朋友的脸。我看见了一种大得多的生物电场。混在一起的一层层青绿色,好像蛋筒上的冰淇淋,另外还有一道白色的光带。这生物电场是相当复杂的,是容易记住的,总之是惹人喜爱的。我感到不自在了。
她爱他99lib.。
她爱他,经常抱怨一些事,并认为他背叛了她,可是她都忍受下来,而且准备继续忍受下去。
根据这个女人的特征,我会找到野人。我会把他送上法庭——送他去死。
“不。”我说。
头儿同情地看看我。
“她一点错也没有!她爱他,您也看到的呀!”
耳边响起舒缓凄凉的音乐,没人对我的喊声有任何反应。即使有人在地板上打滚,即使有人踡着腿钻到别人的桌子下,他们也仍然会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菜。
斯维特兰娜看着我们。她记住了生物电场,但是还不能理解它的含义:这需要六级水平的法力。
“那样你会死去的。”头儿说。
“我知道。”
“你不思念那些爱你的人吗,安东?”
“我没有这个权利。”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讥笑道:
“英雄啊!哦,我们都会是英雄!我们的手是干净的,心是善良的,脚没有踩在粪土上。你记得那个女人从这里被带走吗?你记得大声喊叫的孩子们吗?他们不是黑暗使者,他们是我们承诺要保护的普通人。我们的每一个行动计划需要考虑多久?为什么分析人员——虽说我每时每刻都在诅咒他们——到五十岁时就会变得头发花白?”
就像不久前我教训斯维塔一样,自信和权威地教训,现在头儿正在抽我的耳光。
“巡查队需要你,安东!需要斯维塔!而疯子,即使是善良的,我们也不需要!手里拿着短剑,在大门口和洗手间里抓捕黑暗使者——仅此而已。不考虑后果,不权衡得失。我们的战场在哪里,安东?”
“在人们中间。”我垂下眼睛。
“我们在保护谁呢?”
“人类。”
“没有抽象的恶,你是应该明白这一点的!根源就在这里,在我们周围,在这一群有人被杀后才过一小时就会大吃大喝和寻欢作乐的乌合之众中!你就是在为他们而战。黑暗是多头蛇,你砍下的头越多,它长出来的头也越多!要饿死他们,你明白吗?你杀死一百个黑暗使者——在他们倒下去的地方就会站起来一千个。这就是野人有罪的原因!这就是你,正是你安东,要找到他的原因。你还要逼他出庭,自愿或者是迫不得已地出庭。”
头儿突然沉默起来,猛地站起身来。
“我们走,姑娘们。”
我已经习惯这种称呼了,立刻站起来,用下意识的、反射性的动作抓住手提包。
头儿不会无缘无故地着急。
“快!”
我突然明白,我必须去看一下那个倒霉的黑暗魔法师死的地方。但我没有敢提出这点。我们朝出口处走去,走得那么匆忙,要是保安能看得到我们的话,一定会把我们拦下的。
“晚了,”头儿在门口轻声说。“我们聊得太久了。”
这时好像有三个人走进了餐厅。两个健壮的小伙子和一个姑娘。
我认识姑娘。她叫阿利莎·东尼科娃,是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当她看到头儿时,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跟在后面移动的是两个难以察觉的、看不见的、处在黄昏界里的影子。
“请站住。”阿利莎声音嘶哑地说,好像她的嗓子一下发干了。
“走开,”头儿轻轻动了动手掌,于是黑暗魔法师们被挤到一边去了,挤到墙边。阿利莎歪向一边,试图抵住有弹性的墙,但力量不相等。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她尖声叫道。
啊哦,女巫是守日人巡查队首领的红人儿,当然有权喊!
从黄昏界又出来两个黑暗魔法师。我一眼就断定他们是三四级的作战魔法师。当然,他们和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相比差远了,况且还有我帮助头儿,不过他们会拖延时间的。
头儿也明白这点。
“您要干什么?”他用命令的口气问,“这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时间。”
“有人犯罪了。”阿利莎的眼睛炯炯发光,“在这里,就在不久前。我们的弟兄被打死了,被某人打死了……”她的目光时而盯着头儿看,时而盯着我看。
“什么人打死的?”头儿满怀希望地问。女巫没有挑衅。只要她,以自己的地位,并且不是在自己的时间里,敢冒险指责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那么他就会把她的血涂在墙壁上。
而且不会花一秒钟去思考这种行为的得失。
“光明使者!”
“守夜人巡查队不会干犯罪的事。”
“我们正式请求协助。”
是的。现在无处可退。拒绝协助别的巡查队——几乎等同于宣战。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女巫又喊道。我胆怯地希望,黑暗力量的首领没有听到她的喊声,或者在忙于其他事。
“我们已经准备好一起合作。”头儿说,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从魔法师们的宽肩膀上方望去,环顾了一下餐厅,黑暗力量已经把我们包围起来了,显然要堵住大门。不错,餐厅里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
人们贪婪地咀嚼着。
“吧唧吧唧”的声音,好像餐桌前坐着的都是一些猪。他们目光呆滞、没有表情,手里握着餐具,但却用手掌把菜搂到一起,囫囵吞咽得喘不过气来,而且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喘声,饭菜喷了出来。一个静静地吃着晚饭的端庄的中年人坐在三个暗探和一个年轻姑娘中间大口大口地直接从瓶子里喝酒。一个可爱的小伙子,显然是一个“雅皮士”,和他亲爱的女朋友在互相夺过盘子,浇上油腻的橙色调味品。侍者们从一张餐桌到另一张餐桌地跑来跑去,并且在投掷,把盘子、碗、瓶子、烤炉、高脚杯……扔给食客们。
黑暗力量有自己的方法引开局外人。
“发生谋杀案时你们中有人在餐厅里吧?”女巫严肃地问。头儿不做声。
“是的。”
“谁?”
“我的同行们。”
“奥莉加、斯维特兰娜。”女巫盯着我们看。“一个他者,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名叫安东·戈罗杰茨基的不在这里吗?”
“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巡查队的其他工作人员!”斯维特兰娜迅速地说。说得好,但是说得太快了。阿利莎郁郁不乐,她明白,她的问题表达得太含糊了。
“多么寂静的夜晚,不是吗?”门口传来了声音。
扎武隆应声出现了。
我看着他,绝望了,我明白,伪装欺骗不了这么高级别的魔法师。他可能会看不出伊利亚是头儿,但老狐狸不会两次掉进同一个陷阱的。
“不太静,扎武隆,”头儿只是说,“把你手下的畜生赶走,要不我替你做。”
黑暗魔法师的外貌看上去好像是时间真的已经停下来似的,好像温暖的、虽说也是姗姗来迟的春天取代不了冰封的冬天似的。衣服、领带、灰色衬衫、旧皮鞋。凹陷的面颊、呆滞的目光、短短的头发。
“我知道,我们会相见的。”扎武隆说。
他看着我。只看我。
“多么愚蠢。”扎武隆摇摇头,“为什么你需要这样,啊?”
他向前跨了一步,阿利莎溜到一旁。
“工作好、收入不错、有体面的生活……世上所有的好事——都在你手里,只需要及时想好这次什么有利。结果你还是非这么做不可。我不理解你,安东。”
“而我也不理解你,扎武隆。”头儿挡住了他的路。
黑暗魔法师微怒地看着他。
“看来,你老了。在你情人身体里的,”扎武隆嘿嘿笑了一声,“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在一连串谋杀黑暗使者的案件中,他就是我们的嫌疑人。他在这个身躯里躲藏了好久吧,鲍利斯?你也没有发现这种换身吗?”
他又嘿嘿一笑。
我看看守日人巡查队员,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还需要一秒钟、半秒钟。
然后我看到,斯维特兰娜举起手,接着她的手掌里跳动着一股有魔力的黄色火焰。
她通过第五级的力量考查了,只是在这场斗争中我们仍然不占上风。我们是三个人。他们是六个人。如果斯维特兰娜要动手的话——她既拯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已经连头一起没入粪便之中的我,那么大血战也就要开始了。
我向前跃出。
好在奥莉加锻炼过的身体很强壮。好在我们——无论光明力量还是黑暗力量——都不再习惯使用手和脚的力量,不再习惯简单的、毫不复杂的打耳光的方式。真棒,已失去自己大部分魔法的奥莉加没有忽视这门艺术。
当我的,应该说是奥莉加的拳头砸向扎武隆的肚子后,他弯下身子,发出嘶哑的声音。我的脚用力地踢中他的膝盖,他腿一弯,然后我就跑到外面去了。
“站住!”阿利莎激动地,同时又恨又爱地喊道。
“抓住他,抓住!”
我沿着波克罗夫卡大街,朝土围子街方向逃跑,包敲打着背部。好在我没有穿高跟鞋。甩开跟踪、隐没消失,在城里求生的课程我一直很喜欢,只不过这门课程很短,太短了,谁能想得到,巡查队的一名工作人员会被迫躲避和逃跑,而不是去捕捉躲避和逃跑的人呢。
后面传来一声长啸。
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我已经本能地跳开了。一道深红的火焰弯弯曲曲地沿着马路飞驰而过,它试图要停下来,掉转头,但是惯性太大:火药钻进了建筑物的墙壁里,一瞬间就把石头烧成了白色。
看起来这是……
我往后退去,摔倒了,往后望了望。扎武隆又抡起作战用的手杖,但是动作很慢,仿佛什么东西束缚住他,妨碍着他。
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若是“夏巴藤”钩住我,我连灰都剩不下了。
这意味着……意味着头儿还是错了。守日人巡查队不需要我头脑里的东西。他们要杀死我。
黑暗使者们紧跟着跑。扎武隆端起武器瞄准,头儿抱住了正挣脱的斯维特兰娜。我跳到一旁,又撒腿跑起来,我已经明白,跑不掉了。高兴的只是——街上没有任何人,谁也不会吃到苦头的。我们的火拼行动一开始,本能的、无意识的恐惧感就把行人都赶走了。
刹车闸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转过身,看到巡查队队员四散跑开,为疯驶的汽车让开了道。司机显然断定自己已到达匪徒火拼的中心地点,所以猛地刹车停了一刹那,然后又加快了速度。
停下吗?不,不行。
我蹿到人行道上,蹲在一辆旧“伏尔加”后面躲避扎武隆。这辆车是临时停下避让意外出现的司机的。一辆银白色的“丰田”车从旁边驶过,突然停了下来,同样发出那种烧坏的刹车片引起的刺耳的声音。
司机一边的门猛然敞开了,接着有人向我挥手。
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这只在廉价的特受欢迎的影片里看到过,突然驶来的汽车顺路接走了正在逃跑的主人公。
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快,快!”我身旁的一个女人喊了起来。不过不需要催促司机——车已经向前疾驶而去。后面闪出一道光芒,于是又一道火焰“腾”地尾随着飞了过来,司机来了个急转弯,让了开去。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
他们怎么看正发生的一切呢?以为是机关枪的枪火吗?是齐射的箭吗?是喷火器的发射吗?
“干什么,你为什么返回来!”女人试图向前探去,显然想捶司机的后背。我准备抓住她的手,但是汽车猛然一冲,提前把她推开了。
“不要。”我温柔地说,遇到的却是愤怒的目光。
那还用说吗。一个可爱、但衣衫不整,身后又有一群武装强盗追赶的陌生女人上了汽车,哪个女人会高兴呢,而且为了她,丈夫会突然置身于火下。
不过,直接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我们朝土围子街驶去,现在我们正在一条接连不断的车流中行驶。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被甩在后面了。
“谢谢。”我对着头发剪短的后脑勺说。
“没刮到您吧?”他没有转过身。
“没有。非常感谢。为什么您要停下车?”
“因为他是傻瓜!”我的邻座尖声说。她移到后座的另一头,就像躲避鼠疫病人一样躲避着我。
“因为你不是男人,”司机平缓地说,“他们为什么对你这样?算了,不关我的事。”
“他们想强奸我。”我胡乱瞎说道。是的,这是最好的解释。就在餐厅,在餐桌上:不是有着土匪全部乐趣的莫斯科,而是西部的蛮荒之地。
“把你送到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我看看地铁入口上方的闪光的字。“我会自己回家的。”
“我们可以送你回家。”
“不需要。谢谢,您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
“好吧。”
他没有争,也没有劝说。汽车放慢了速度,我下了车。我看了看女人,说:
“万分感谢您。”
她发出嗤鼻声,猛地关上车门。
瞧!
不过这种情况多少能证明,我们的工作有某种意义。
我不由自主地整理头发,拍干净牛仔裤。过路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但是没有躲开:我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可怕。
我还有多少时间?在追赶者发现踪迹之前还有五分钟,十分钟吗?或许头儿把他们拖住了吧?
这就好了。因为我似乎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有机会,即使时间短暂,但还是有机会。
我朝地铁走去,边走边从奥莉加的包里取出了手机。我开始拨她的号码,然后骂了一声,拨自己的号码。
五次嗡嗡声,六次、七次。
关掉铃声后,我又拨了自己的号码。这一次奥莉加马上接通了。
“喂?”响起生硬嘶哑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
“是我,安东,”我大声说。从一旁走过的小伙子奇怪地朝我看看。
“笨蛋!”
我也并没有期待从奥莉加那儿听到别的话。
“你在哪里,安东?”
“我准备坐地铁。”
“你总能及时抽身。我能帮你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吗?”
“是的。”
“我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们在哪见面?”
我想了一下。
“就在我尝试击退斯维特兰娜头上的黑气旋之后下车的那个站。”
“明白了。鲍利斯跟我说过。就这样吧——在环线上再坐三站,上去,向左走。”
啊哈,她在按示意图计算。
“明白。”
“在大厅中央,过二十分钟我在那里。”
“好。”
“要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带吧,带上我。其他的——随便。”
我关上手机,向四周看看,然后飞快地朝车站走去。
Chapter 4
我站在“新城镇”广场的中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场景,在还不是最迟的时间里:一个姑娘在等人,也许,是在等小伙子,也许是在等女朋友。
就我的情况而言——两者都是。
在地下找我要比在地面难。就连黑暗力量的最好的魔法师也无法透过层层土地、透过上面屹立着的莫斯科那些古墓,在人群中间、在紧张的人流中测定出我的生物电场的坐标。当然把车站仔细搜查一遍也不难:到每个车站上去,按照长着我模样的他者样子去搜查,就完事了。
可我希望,在守日人巡查队走到这一步之前,我还会有半小时或一小时的时间。
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整道谜语编得多么优美。我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立即发现有个年轻的、打扮得有点像朋克的小伙子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不,朋友,你错了。这具性感的躯体是在向自己的念头微笑。
总之,在当阴谋的线束朝我身上聚拢时,我就应该马上明白的。头儿当然是对的,我不是值得对方花费多年想出危险而代价高昂的计谋的人。整件事的重点在另一方面,完全是在另一方面。
打算利用我们的弱点捕捉我们。利用善良和爱。
而且他们总是得逞,或者说几乎总是得逞。
我突然想抽烟,非常想,甚至嘴里满是口水。奇怪的是,我难得抽烟消遣,大概这是奥莉加的身体反应。我想象到,一百年前——她是一位叼着带烟嘴的细长香烟的优雅女士,在某地的一个文学沙龙里,与布洛克或古米廖夫在一起。正在微笑,正在讨论共济会、人民政权、渴望精神完善等问题……
啊,原来如此!
“您没有雪茄烟吗?”我问一个从旁边走过的、衣着考究得不可能会抽“爪哇”牌香烟的小伙子。
他的目光很奇怪,接着递我给一包“百乐门”。
我取出一支烟,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并在自己的上方撒开轻微的咒语。人们的目光朝四面散开去了。
这感觉真好。
集中意志,我把香烟头的温度提高到二百度,并深深吸了一口。让我们等待。让我们违反牢固的小规则。
人流从旁边经过,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绕开我。他们奇怪地一边闻,一边寻找,不知道烟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抽着烟,把烟灰弹在脚下,仔细打量着站在五米外的警察,试着计算一下自己的机会。
得出的结果并非那么坏,甚至正好相反。这使我感到不自在。
既然阴谋策划了三年之久,那么也应该站在我的角度想出一套方案,因此也会有相应的招法……只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招法呢?
我没有一下子察觉到那道惊异的目光。当我知道是谁在看我时,就打了个寒战。
叶戈尔。
小男孩,一个半年前陷入巡查队一场大战的弱小的他者。他是被双方推到明处的,一张已被翻开,但至今还没被牌手打出的牌。不过他们不会为这种牌打架的。
他有足够的能力识破我马虎的伪装。相见本身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奇。这个世界充满了偶然,但此外,还有一个必然的结局。
“你好,叶戈尔。”我不假思索地说,并放大了一下咒语的范围,把叶戈尔也收入了进来。
他哆嗦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盯住我。当然,他没见过奥莉加,只见过她白猫头鹰的形象。
“您是谁?怎么知道我的?”
是的,他显然成熟一点了。不仅是外表,内心也是。我不明白,他竟然能够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没有彻底确定方向,既不停留到光明一方,也不停留到黑暗一方。要知道他已经进入过黄昏界,而且是在那种状态下进入的,那种既可能转向光明,又可能转向黑暗的状态。但是他的生物电场依旧是纯洁的、中立的。
自身的命运。有自身的命运多好呀。
“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我简单地说,“还记得我吗?”
他当然记得的。
“不过……”
“别在意。这是伪装,我们会变换身体的。”
我想了想是否需要回忆一下幻觉课程,或者让自己暂时恢复原先的面貌。可是并不需要这样做他就相信了。或许是因为他记起了头儿的化身。
“您需要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在这里等同事,等一个姑娘,这个身子就是属于她的。我们相见完全是偶然的。”
“我痛恨你们的巡查队!”叶戈尔喊道。
“随便。我确实没有跟踪你。如果你愿意,就离开吧。”
可是他好像觉得相信这点比相信身体的交换更难。小男孩怀疑地往后张望,皱皱眉头。
当然啰,他要离开是很难的。他触及到了秘密,感觉到了高于人类世界的力量。他拒绝了这些力量,但这是暂时的。
但我想象得出,他多么希望学会——至少是学会一些小本领,至少是学会火遁和心灵致动术、暗示、治愈、诅咒——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学会什么本领,但他肯定希望学会的。不仅仅是要知道,而且是要会做。
“您确实没有跟踪我吗?”他最终问道。
“没有跟踪。我们不会撒谎——这么直接地撒谎。”
“那我怎么知道,或许,这也是假话。”小男孩移开目光,喃喃地说。他说得很合理。
“是无法知道。”我附和道,“你愿意相信就相信吧。”
“我是想相信,”他还是望着地板说,“但我知道房顶上发生的事。我几个夜晚都在做梦。”
“你可以不怕那个女吸血鬼了,”我说,“她死了。根据法院的判决。”
“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我奇怪地问。
“您的领导打电话给我,那个也换过身的。”
“我不知道。”
“有一次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打来电话。他说,女吸血鬼被处死刑。还说,既然我是潜在的他者,尽管没有明确,我还是从人类的名单上被删除了。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可以不用害怕了。”
“是的,当然啰。”我肯定道。
“我问他,我的父母是否还在名单里。”
这时我可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我知道头儿是怎么回答的。
“算了,我走了。”叶戈尔退了一步,“你的烟烧完了。”
我抛掉烟头,点点头:
“你从哪里来的?现在时间已经晚了。”
“从训练地来,我从事游泳运动。不,告诉我,真的是您吗?”
“你记得打坏杯子的魔术吗?”
叶戈尔微微一笑。最无聊的魔术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
“我记得。瞧……”他从我旁边望去,不吭声了。
我转过身去。
奇怪的是我从一旁看到了自己。一个小伙子的脸是我的,迈着我走路的步伐,穿着我的牛仔裤和高领毛衣,腰里挂着随身听,手上——拿着一只小包。勉强看出的、微微的笑容——也是我的。就连眼睛、假眼镜也是我的。
“你好,安东,”奥莉加说,“晚上好,叶戈尔。”
小男孩在这里,这并没有使她感到奇怪。她向来是很镇静的。
“您好。”叶戈尔时而看看她,时而看看我,“安东现在在您的身体里吗?”
“完全正确。”
“您好可爱。您怎么认识我的?”
“当我处在不太可爱的身体里的时候,我见到过你。而现在对不起,安东有些大麻烦。我们要解决。”
“我要离开吗?”叶戈尔好像忘了,刚才他还打算离开。
“是的。别生气,这里马上会很热,非常热。”
小男孩看了看我。
“守日人巡查队在追捕我,”我解释说,“莫斯科所有的黑暗力量都在抓捕我。”
“为什么?”
“说来话长。因此你真地回家吧。”
这话听起来很不客气,于是叶戈尔皱皱眉,点点头。他站在站台上——一辆火车正好驶来。
“不是有人保护你们吗?”他还是难以确定,我们中谁在谁的身体里,“你们的巡查队呢?”
“会尽力的,”奥莉加温和地回答,“那你现在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并且越来越少。”
“再见,”叶戈尔转身朝火车奔去了。在他迈出第三步,就要走出我用咒语罩住的界限时,他差点儿绊个跟头。
“若是小孩留下来的话,那我就会断定,他将会到我们一边来的,”奥莉加一边望着小男孩的背影,一边说,“最好看一看概率,为什么你们竟会在地铁里相逢了。”
“偶然的。”
“没有偶然。唉,安东,有时我看现实线很轻松,就像看一本打开的书似的。”
“好的预言我可不会拒绝。”
“真正的预言是不能尽如人意的。好了,别扯得太远了。你想恢复自己的身体吗?”
“是的。就在这里。”
“随你的便。”奥莉加伸出双手——是我的手——抓住我的双肩。那种感觉是尴尬的,双重的。她想必也有同样的感觉,就微微一笑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快就陷入圈套了,安东?我还有些古怪的计划想晚上实行呢。”
“也许,我得感谢野人破坏了你的计划吧?”
奥莉加准备好了,不再笑了。
“好吧。行动吧。”
我们开始背靠背,十字形地伸开双手,我抓住奥莉加的手指,也就是自己的手指。
“还给我自己的身体。”奥莉加说。
“还给我自己的身体。”我重复说。
“格谢尔,我们归还你的礼物。”
当我准备好时,她叫了头儿的姓氏,我浑身一颤。这算是什么姓呀!
“格谢尔,我们归还你的礼物!”奥莉加生硬地重复道。
“格谢尔,我们归还你的礼物!”
奥莉加改用了古老的语言,她的话委婉动听,就像唱歌似的,这种发音好像是她天生的。但我痛苦地感觉到,她耗费了很多力量,虽然这法术并不算难,总的来说在二级水平。
换面貌就像扳弹簧一样。我们的意识保存在别人的躯体里是依靠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格谢尔耗费自己的能量来维持的,只要放弃这种来自外部的能量——我们就会恢复原先的面貌。若是我们中的随便哪一个人成为一级魔法师,那就连肉体接触也不需要了,一切都能隔着距离进行。
奥莉加提高了声音:她用固定的句子说出最终拒绝的话。
瞬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我全身抽搐,眼前一切都在旋转,变成了灰黄色,好像我沉入了黄昏界。刹那间我看到了地铁站——整座地铁站:粘满灰尘的彩色门窗玻璃、肮脏的地板、人们缓慢的动作、生物电场的光谱,像相互被钉上十字架的两具正在搏斗的身体。
然后,我被推着塞进了身体的表皮里。
“啊—啊—啊,”我一边小声叫唤着,一边跌倒在地板上,在最后一刻用手撑住了身体。我的肌肉抽搐,耳朵嗡嗡直响。这次恢复的过程不太舒服,也许是因为不是由头儿执行的。
“完整无恙吗?”奥莉加无精打采地问,“噢哟,你这个混蛋。”
“什么?”我看了看姑娘。
奥莉加皱起眉头,她已经站起身来说:
“你可以,对不起,没去趟洗手间?”
“也得扎武隆允许才行。”
“算了,不说这事了。安东,我们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你说说吧。”
“说什么?”
“说你明白的东西。说吧。你不光是想恢复自己的身体,你还制定了一个计划。”
我点点头,伸直腰,拍拍弄脏的手掌。我拍了一下膝盖,抖掉了牛仔裤上的灰尘。扣在腋下的手枪皮套的皮带扎得太紧了,必须放松些。地铁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主要的人流蜂拥而出了。因此不需要忙着闪避人群了,有了思考的时间:生物电场的光谱冒出来了,别人激情的余波源源地传了过来。
奥莉加的能量究竟减弱了多少!在她的身体里,我需要用尽全力才能看到人类情感的秘密世界。而这是那么简单,再简单不过,甚至无法因此而自豪。
“守日人巡查队不需要我,奥莉加。绝对的,我是个普通的中级魔法师。”
她点点头。
“但是他们正在捕捉我,毫无疑问。说明我不是猎物,只是诱饵。就像斯维特兰娜是猎物的时候,叶戈尔就是诱饵一样。”
“你现在才明白这点吗?”奥莉加点了一下头,“当然。你是诱饵。”
“是为了斯维特兰娜吗?”
女魔法师点点头。
“我今天才明白,”我承认说,“一小时前,当斯维特兰娜想抵抗守日人巡查队时,她一下子就跃升到了五级水平。但如果真的开始战斗——她肯定会被打死的。要知道控制我们也很容易,奥莉加。人们是可以被引导到不同的方向去的,向善和向恶。黑暗力量——可以因他们的下流、自爱、对权力及荣誉的渴望而被抓住的。而我们——则是可以因爱而被捕捉住的。在这方面,我们是像孩子似的没有自卫能力的。”
“是的。”
“头儿知道吗?”我问,“奥莉加?”
“是的。”
她挤出了一句话,好像她的喉咙被掐住了。我不相信,活了上千年的光明魔法师竟然还会羞愧。他们经常拯救世界,熟知所有合乎道德的托词。伟大的魔法师,尽管是过去的,绝不会感到羞愧。他们自己也经常被人出卖。
我笑了起来。
“奥莉加,你马上就知道了吗?黑暗力量刚提出抗议你就明白了?他们在追捕我,但目的是迫使斯维特兰娜马上离开,对吗?”
“是的。”
“是的,是的,是的!可这一点你既没有预先告诉我,也没有告诉她吧?”
“斯维特兰娜需要成熟,需要迅速跳几级。”奥莉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安东,你是我的朋友。而我说的是真话。要知道,现在没有时间完全合乎要求地培养一位伟大的魔法师。我们需要她,比你能想象的更需要她。她有足够的力量。她要锻炼,要学会聚集和运用力量,而最主要的是,要学会保持力量。”
“要是我死了——这只能增强她的意志和对黑暗力量的憎恨吧?”
“是的。但是你不会死的,我相信。巡查队在寻找野人,所有的人都被发动起来了。我们把他交给黑暗力量,那对你的起诉将会被撤销的。”
“然而未及时激发的光明魔法师将会牺牲。一个不幸的、孤独的、被追捕的、有信心独自与黑暗力量战斗的魔法师。”
“是的。”
“今天你同意我的所有看法。”我没有一点恶意地说,“奥莉加,要是你们做的事是卑鄙的呢?”
“不会。”她的声音里没有怀疑,说明赌注下得很大。
“我要坚持多长时间,光明的女人?”
她哆嗦了一下。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是在巡查队惯用的称呼。光明的男人,光明的女人,为什么这些词儿失去了原来的意思?为什么现在它们听上去就像用“绅士”这个词称呼啤酒摊旁肮脏的流浪汉一样荒谬呢?
“哪怕坚持到早晨呢。”
“夜晚——再不是我们的时间。今天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要走到莫斯科的大街上。他们将有自己的权力。”
“只要挺到我们找到野人之前,坚持住。”
“奥莉加。”我朝她跟前走去,用手摸了一下脸颊,刹那间完全忘记了我们在年龄上的差距——与无尽漫长的黑夜相比,几千年算什么——忘记了我们在力量上的差距,知识上的差距。“奥莉加,你自己相信我能活到早晨吗?”
女魔法师缄默无语。
我点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有意思,有意思
天亮时失去自己。
敲打透明的门,
并且知道谁也不会答应。
揿了一下按钮后,我使单放机进入了待机状态。不是因为歌曲与情绪不相符,情况刚好相反。
我喜欢夜间的地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除了令人厌恶的广告和疲劳的、单调的人类生物电场之外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马达的隆隆声,吹进虚掩着的窗里来的一阵空气,轨道上的撞击声,以及木然地等着车的人们。
反正我喜欢。
靠我们的爱就这么容易捉住我们!
我哆嗦了一下,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总之我打算走到支线的尽头。
“里加”站,下一个是“阿列克谢耶夫斯基”站。
又紧张地沉默着,
老是想着一件事,
今天麻风病人俱乐部
就要开张了。
一切都恰如其分。
迈上自动扶梯,我感觉到前面有股力量在轻轻地起伏着。我的目光往迎面而来的那条自动扶梯上一扫——几乎一下子就看到了一个黑暗使者。
不是,这不是守日人巡查队的成员,派头不一样。
一个四五级,更像是五级的小魔法师。他显得很紧张,不停地向周围扫视。他还不完全是个小伙子,不会超过二十岁,他的头发长长的,身上套着一件柔软的敞开着的上衣,脸上的表情尽管很紧张,但还是讨人喜欢的。
唉,你是怎么被怂恿加入黑暗力量的呢?在你初次迈进黄昏界前发生了什么事呢?与女朋友吵架了吗?与父母吵翻脸了吗?在学院考试考砸了,还是在学校考了2分?在无轨电车上轧痛脚了吗?
而最可怕的是,你的外表没有改变。或许还变好了。你的朋友们奇怪地发现,与你在一起有多好多快乐呀,如果和你一起共事,那干活是多么幸运。你的女朋友发现你身上有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优点。父母对变聪明和认真的儿子喜欢得没个够。老师们由于这个天才的学生而感到高兴。
谁也不知道,你在向周围的人索取什么代价。你的善举、你的玩笑、你的同情将换取怎样的回报。
我闭上眼睛,胳膊搁在扶手上。我累了,我有点醉,我什么也不在意,我听音乐。
黑暗使者的目光扫视了我全身,然后往下走去,他全身颤抖,停了下来。
我没有时间准备、变换面貌、改变生物电场。我还是没有预料到,搜索地铁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一种像吹进来一阵风似的冷冰冰的接触。小伙子把我与一张标准像进行比较,这标准像大概已分发给莫斯科的全体黑暗魔法师了。他不会比较,忘记了防卫,也没有发现我的意识在一条与黄昏界打通了的小路上一掠而过,并触及到他的思想。
喜悦、兴奋、欢呼。找到了!猎物。我能分到猎物的一部分能量。表彰。提升。荣誉。清算。踩压我的人!他们会明白的,会付出代价的。
我还在等待,尽管意识的一角还会有其他的想法,会想到我是敌人,想到我在抵抗黑暗力量,我打死了与他相似的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想到的只是自己。
在年轻魔法师拿开笨拙的触手以前,我收回了自己的触手。就这样。他法大不强,不能从地铁里与守日人巡查队取得联系。而且他也不愿意。我对他来说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而且是个没有危险的野兽,是一只家兔,而不是一条狼。
来吧,朋友。
我走出地铁,一下子滑到了门的一旁,并且找了找自己的影子。模糊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于是我朝它迈了进去。
黄昏界。
行人成了模糊的烟雾,汽车走得跟乌龟一样慢,灯光越来越暗,使人感到压抑,难以忍受。寂静、响声变成勉强能听到的低沉的隆隆声。
总之,我走得很急,魔法师跟在我后面上了自动扶梯……但我感到了力量,我已被充满了力量,一定是奥莉加干的。她在我的形体里恢复了原先的法力,还使我的身体充满了能量,这些能量她一滴也没有用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用,尽管她也面临着诸多考验。
“界限在哪里,你自己会明白的。”我曾对斯维特兰娜说过。奥莉加很早很早就知道界限在哪儿了,而且比我清楚得多。
我沿着墙走过去,透过水泥墙朝有斜坡的通风井、朝自动扶梯张望。一个黑影正在往上爬去,爬得相当快:一个魔法师沿着梯阶匆匆跑上来,但目前还没有跑出人类世界。他在节约力量。好,来吧,来吧。
我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地面上方迎着我飘过来一朵滚滚而起的云、一团浓雾,具有了类似于人的身体。
他者,曾经的他者。
或许,他是我们的人,或许不是。黑暗使者死后也会到黄昏界去。但是现在这不过是模糊不清的、被冲散的尘埃,黄昏界永远的漂泊者。
“你安息吧,阵亡者,”我说,“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
颤动的影子停在我面前。雾舌从那具躯体里伸出来,并慢慢朝我探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黄昏界的居民想要与活人交往的情况可是屈指可数的!
手——如果这能算是手的话——在发抖。一缕缕白色的雾线纷纷断裂,消失在黄昏中,撒落在地上。
“我的时间很少,”我说,“阵亡者,不管你生前是什么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你安息吧。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仿佛阵风吹散了一缕缕白色的烟雾。怪影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现在我已经不怀疑了,他确实向我伸出一只手——手透过黄昏界指向东北的某个方向。我朝那个方向看去:他指着正在空中阴燃的、针状的纤细影像。
“是的,是电视塔,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呢?”
乌云开始散去。又过了一瞬间——周围的黄昏界就变得像它平时一样空虚了。
我全身哆嗦。死者想与我交往。他是朋友还是敌人?是想给出建议呢还是警告?
不明白。
我透过售货亭的墙,透过地面看了看——黑暗魔法师几乎在最上面,不过还在自动扶梯上。因此,我想弄明白,怪影想干什么。我不打算朝电视塔走去,我已准备了另一条冒险、但出其不意的路线,也就是说,警告我要避开奥斯坦基诺电视塔是没有意义的。
是指示吗?那么是来自谁的指示?是朋友的还是敌人的?这就是主要问题。不必指望在生的界限之外差别会被抹掉,我们的死者在战争中不会抛下我们99lib.不管。
我必须作出决定。必须,但不是现在。
我朝地铁出口跑去,边跑边从扣在腋下的皮套里拔出手枪。
正是时候,黑暗魔法师从门里出现了,他迅速地进入了黄昏界。真是天赐良机,现在只有我能看见他了。别人的生物电场飞溅起来,暗色的火花飞向四面八方。
我若是在人世间,一定会看到人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由于心脏以外的创痛,或者由于心脏的疼痛,非常剧烈的疼痛。
黑暗魔法师四面环顾了一下,想要找出我的踪迹。他会从周围的人们身上吸取力量,可是技术不行。
“轻点,”我说,接着用枪身顶住了魔法师的脊柱。“轻点。你已经找到我了,你高兴了吧?”
我用另一只手紧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有机会施行催眠术。所有这些有点蛮横的年轻魔法师都使用一套标准的咒语,也是最简单和最方便的咒语。它们需用双手协同做动作。
魔法师的手掌湿润了。
“我们走,”我说,“谈一谈。”
“你,你……”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已发生的事。“你,你是安东!你超越了法律!”
“即使是又怎样。现在这能帮助你吗?”
他转过头——黄昏界中他的脸变了样,失去了魅力和和善。不,他还不具有像扎武隆的那种彻底的黄昏界容貌。他的脸还是非人的脸。过于往下耷拉的颌、一张宽大的好像蛤蟆似的嘴、一双细细的浑浊的眼睛。
“唉,你真是个丑八怪,朋友,”我又用枪身捅了一下他的后背。“这是手枪,它已经装上了银子弹,虽然没有这样的必要。在黄昏界里它的作用一点不比在人类世界里差,虽然比较慢,但也救不了你。相反,你会感觉到子弹怎么穿破皮肤,在肌肉的纤维之间移动,砸碎骨头,扯断神经。”
“你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要是那样你就无论如何也脱不掉干系了!”
“真的吗?就是说,目前还有机会?你知道,我越来越想扣下扳机了。走,兔崽子。”
我踹了几脚,把这个魔法师带进两个售货亭之间的狭道里。大量地生长在售货亭墙壁上的青苔抽搐起来了。植物群很想试探一下我们的情绪:我的愤怒、他的恐惧。在这时候连没有脑子的植物也有足够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黑暗魔法师具有的自我保护的本能绰绰有余。
“喂,你想要我干什么?”他喊道,“我们是有目标的,奉命寻找你!我只是在执行命令!我会尊重和约的,巡查队员!”
“我再也不是巡查队员了。”我把他推到了墙边,推进了青苔的温暖怀抱里。让青苔吸走一点恐惧感,否则就谈不成话了。“谁在追捕?”
“守日人巡查队。”
“具体的?”
“是首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大概是真话。不过我知道他。
“你是被具体派到地铁来的吗?”
他犹豫起来。
“说吧。”我把枪身顶住魔法师的肚子。
“是的。”
“派你一个?”
“是的。”
“你撒谎。不过这不重要。发现我以后,命令你怎么办?”
“监视。”
“你撒谎。这点很重要,想想再回答。”
魔法师沉默了,好像青苔的努力是多余的。
我扣下扳机,子弹就挟着欢乐的歌声飞过了把我们隔开的一米距离。魔法师甚至来得及看到子弹——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更具有人的形状,他抖动了一下,但太迟了。
“现在这只是伤,”我说。“不是致命伤。”
他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并按住肚子上的伤口。在黄昏界中血好像是透明的。或许是错觉,或许是这个魔法师自己的特征。
“回答问题!”
我一挥手,点燃了周围的青苔。行了,现在我们要玩恐怖、疼痛、绝望的游戏。仁慈够了,宽容够了,交谈够了。
这是黑暗。
“发布了命令,发现你尽快通报并尽可能消灭你。”
“不是拘捕吗?确切地说是消灭吗?”
“是的。”
“这个回答我接受。用什么联系?”
“电话,只用电话。”
“给我。”
“在口袋里。”
“扔过来。”
他笨拙地把手伸进口袋——伤不是致命的,魔法师的抵抗力也是挺强的,但他还是感到极度的疼痛。
这种疼痛是他罪有应得。
“号码呢?”我握着手机问。
“按紧急呼叫的键。”
我望着手机的屏幕。
根据第一组数字判断,电话可能在任何方位。手机也是这样。
“这是作战指挥部吗?它的方位在什么地方?”
“我不……”他望着手枪不吭声了。
“想一下。”我鼓励他说。
“他们告诉过我,五分钟内就会到这儿。”
是这样!
我朝后面看了一眼,看了看在空中燃烧着的针。这个比喻很合适,非常合适……
魔法师动弹了一下。
不,我没再惹他,而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但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木杖——又粗又短,显然不是亲手做的,而是买的便宜货时,我如释重负。
“怎么?”当他呆然不动,而且不敢举起武器的时候,我问道。“来呀!”
小伙子默不作声,没有动弹。
他试图攻击——我就会将一串子弹射入他的体内。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但大概有人教过他们在与光明使者发生冲突时该怎么办。因此他明白,我很难打死一个手无寸铁和没有自卫能力的人。
“反抗呀,”我说,“斗争呀!狗崽子,当你摧残别人的,攻击没有自卫能力的人时,你从没有动摇过!怎么?来呀!”
魔法师舔舔嘴唇——他的舌头长长的,微微地分成两半。我突然明白了,他迟早会得到一张什么样的黄昏界的面貌,我开始感到厌恶。
“我接受你的仁慈,巡查队队员。我要求宽大和审判。”
“只要我一走开,你就会与自己人联络,”我说道。“或许会从周围的人们身上吸取足以让自己复苏和爬到电话机旁去的力量。对吗?我俩都知道这一点。”
黑暗魔法师冷笑了一下,重复道:
“我要求宽大和审判,巡查队员!”
我在手上转动了一下手枪,望着那张冷笑的脸。他们一直是提要求,从来也不愿意作贡献。
“我一直很难弄明白我们自己的双重道德,”我说道,“多么让人难受和不快。这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适应,而我的时间却这么少。在不得不设法辩护的时候,在不能保护大家的时候,在你知道专门有个部门每天都在签发杀人许可,杀那些被献给黑暗力量的人的许可证的时候。心里感到很懊丧,对吗?”
他的脸露出笑容。他像念咒一样重复道:
“我要求宽大和审判,巡查队员。”
“我现在不是巡查队员。”我回答。
手枪抽动了起来,开始发出撞击声,懒洋洋地启动枪机,吐出弹壳。子弹在空中爬行,好像一小群凶恶的胡蜂。
他只喊了一下,接着两颗子弹炸碎了脑袋。当手枪“砰砰”响过后,没有声音了,我慢慢地、机械地又装上了弹夹。
被撕裂扭曲的躯体倒在了我面前。它开始从黄昏中出来,黑色的面部化妆品从年轻人的脸上脱落下来。
我用手在空气中一抹,揪扯着、紧握着穿过空间流来的某种抓不住的东西,最上面的一层东西,从黑暗魔法师的面孔上撕下来的一层透明的脸谱。
明天人们就会发现他。发现一个众人喜爱的非常好的小伙子。他被凶残地杀害了。今天我带给世界多少罪恶呢?带来了多少眼泪和残酷、盲目的仇恨?将会有一条什么样的冤冤相报的锁链通向未来呢?
而同时我又击毙了多少邪恶?多少人能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多少人不再流泪,多少罪恶不会再积累,多少仇恨不会再产生?
或许,我现在已跨过了这道无法越过的栅栏。
或许,我已经明白了下一步即将面临的界限。
我把手枪插入皮套内,然后走出了黄昏界。
奥斯坦基诺电视塔针式的尖顶钻入了天空。
“我们抛开规则地玩一阵吧,”我说,“完全没有规则。”
我一下子就成功地拦下了一辆汽车,甚至没用诱导使司机爆发出舍己为人的精神。或许是因为此刻我戴着死去的黑暗魔法师的面具,非常诱人的面具吧?
“去电视塔吧,”我说着钻进了破旧的“日古力”2106型车。“最好快些,在关门以前赶到。”
“去行乐吗?”坐在方向盘前的男人问道,他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有点像老喜剧里的衰老的舒利克。
“当然啦,”我回答。“当然啦。”
Chapter 5
电视塔还没有关门。我买了票,特别补买了参观餐厅的票,然后沿着环绕着塔楼的绿草地走去。最后五十米路是在破损的遮阳篷下面走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建造遮阳篷?从古代的建筑物上会抛下水泥的碎块吗?
遮阳篷的尽头是通向检查站的岗亭。我出示了证件,我通过了马蹄铁型的金属探测器——碰巧它坏了。这一切都是徒具形式,这就是针对战略目标设置的所谓安全系统。
现在我产生了怀疑。不管怎么说,来这儿的念头是奇怪的。我没有觉察到黑暗力量正在附近集中。要是他们已经在这里,那就是隐藏得很好——就是说我必须与二三级魔法师发生冲突。这完全是自杀行为。
指挥部。守日人巡查队的作战指挥部是为了配合追捕的工作而设立的,没有经验的黑暗魔法师本来应该向哪里汇报已发现猎物的消息呢?
但是闯入聚集了不少于十个黑暗使者,包括有经验的作战队员的指挥部,自己把脑袋伸进套索里——也很愚蠢,这不是英雄气概,即使还有些幸免于难的机会。而我非常希望还有机会。
从下面,从支柱的水泥花瓣底下往上看,电视塔给人的印象要比从远处看深刻得多。要知道,确实有大部分莫斯科人终其一生从未登上过它的瞭望台,而只是把塔楼当作空中必须有的一个影像,一个有实用性的象征性的影像,而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休闲之处。在这里,就像在一个结构奇巧的建筑物的风洞里似的,有风在呼啸,耳边还有一种勉强听得到的拖长的声音——塔楼自己的声音。
我站了一会儿,一边往上看,看栅栏和门窗洞,看布满砂眼的水泥,看极其优美的、柔软的侧影。它也真的是柔软的:串在一根根绷紧的钢缆上的一个个水泥圈。力量就在柔软之中。只在其中。
然后我走进了玻璃门。
奇怪,我以为想从三百三十七米的高处看莫斯科夜景的人会很多。看来并非如此,乘电梯的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准确地说——我和开电梯的小姐。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我友好地笑笑说,“你们这儿晚上总是这样的99lib?吗?”
“不是的,一般很热闹。”电梯小姐平静地回答,但是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困惑不解的语气。她按了一下电钮——两扇电梯门合拢了。瞬间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人在往地上沉——电梯往上冲去——很快,但是非常稳当。“约两点钟,人流就退去了。”
两点钟。
接近我从餐厅跑出来的时间。
如果这时在塔楼里设立了作战指挥部……那么许多准备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登上高耸入云的餐厅的人们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即使人们看不见塔楼,他们也会感觉得到的。
他们,即使与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也会完全清醒地意识到,不要接近黑暗力量。
当然,我目前的形象是黑暗魔法师。问题就在于,这种伪装够吗?警卫人员会把我的外貌同记在脑海里的99lib?记录相比较,即使一切都会十分吻合,他也还是会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力量吧。
然后他会进一步追问吗?他会从侧面检查吗?会查明我是黑暗魔法师还是光明魔法师,以及我处在哪一级吗?
两种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必需的。从另一方面来说,无论在何时何地,警卫人员都轻视类似的工作。除非他们难以忍受寂寞或者他们刚刚开始工作,还有满腔热情。
归根结底,一半的机会与在城市大街上躲避守日人巡逻队的机会相比是很多很多的。
电梯停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想清楚。电梯上升只用了二十秒左右的时间。要是在普通多层楼房里,电梯也是这么快就好了。
“到了,”电梯小姐几乎快活地说。好像今天我不是最后一个参观奥斯坦基诺电视塔的人。
我来到了瞭望台。
平常这里人很多。很快就可以把刚上来的人和已经呆了相当长时间的人区别开来:根据在靠近环形窗户时那种又犹豫又谨慎的动作,根据他们在圆形落地玻璃窗旁边徘徊的表情——他们正用脚尖胆怯地试着窗户的牢度。
现在我估计参观者的总数有二十人。没有一个孩子,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想象到了孩子们在通往塔楼的要冲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情形,想象到了被激怒的惊惶失措的家长们。孩子们对黑暗力量比较敏感。
而那些在瞭望台的人好像心神不宁,抑郁寡欢。他们对坐落在塔楼下面的莫斯科——被灯火点缀着的、明亮的、早已司空见惯的华丽的莫斯科一点也不感兴趣。即使这是瘟疫时期的一场酒宴,但这毕竟还是一场漂亮的酒宴。这没有使任何人感到高兴。周围笼罩着黑暗的气息,即使我察觉不出,也能感觉得到,它仿佛是没有气味、没有颜色的煤气似的,使人感到压抑。
我望着自己的脚下,发现了影子,便迈了进去。一个警卫站在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即站在安装在地上的玻璃上。他瞪眼盯着我看——友好的,但有点奇怪。他呆在黄昏界中不是太有信心,而且我明白,派出来保卫作战指挥部的远不是最好的力量。他年轻、强壮,穿着朴素又雅致的灰色上装和白衬衫,系着一条不鲜艳的领带——像是银行工作人员,而不是黑暗力量的职员。
“你好,安东。”魔法师说。
刹那间我喘不上气来了。
难道我那么愚蠢吗?骇人听闻、难以忍受的幼稚?
大家在等我,在引诱我,又把一个小卒子扔到了棋盘上,甚至还招引来了——不知是怎么招引来了一个早就进了黄昏界的他者。
“你为什么在这里?”
心怦怦跳,恢复了节律。很简单,非常简单。
被杀死的黑暗魔法师是我的同名人。
“发现了一件事。必须商量一下。”
警卫紧皱眉头。大概言谈的方式不太对。反正他还不明白。
“安东,刺杀我吧,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这你自己也知道。”
“你一定会放过的,”我猜测着贸然说道,“在我们巡查队,任何一个知道指挥司令部所在地的人都可以去那儿。”
“为什么突然来?”他微笑起来,但是右手开始往下移动。
他腰部的权杖充足了能量。骨制的权杖是用小腿骨别致地削制成的,顶端有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晶体。就算逃得脱,抵挡得住——那么力量的这种抛掷也会惊动周围的全体他者的。
我从地上升起自己的影子,并进入了黄昏界的第二层。
冷飕飕的。
一团团升起的烟雾,准确地说,不是烟雾,是云雾。在地面上空移动的潮湿、浓厚的云雾。这里已经不是奥斯坦基诺电视塔,这个世界失去了人类世界最后的样子,沿着云雾,沿着膨胀的雨点,沿着看不见的小路,我向前迈出步子。时间慢慢地流逝——实际上我跌倒了,但是那么慢,现在不必计较这个。高空中,像浑浊的斑点似的钻破云层,闪现出光芒的是三个月亮——白色的、黄色的和血红色的。前面有一道闪电形成了,胀大了,射出了一根根针状的电光,穿过云层爬了起来,再分出另一道光。
我走近极其缓慢地朝腰部、朝权杖探过身去的模糊不清的影子,想抓住那根权杖,可是我的手——沉重、僵硬、像冰一样冷。我抓不住权杖,我必须回到黄昏界的第一层,并跟他战斗,把握住一些胜利的机会。
光明和黑暗啊,我还不是作战队员!我从来没有急着要进入前沿阵地!把我喜欢的和会做的那种工作留给我吧!
但是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在沉默。即使你呼唤他们也还是同往常一样沉默着,我只听到那种在每个心灵里都偶尔会响起的嘲笑声:“谁也没承诺给你份干净的工作。”
我看了看脚下。我脚下的阶梯比黑暗使者的低十来厘米,所以我摔倒了,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支撑物,这里没有电视塔和类似的东西——没有那么尖的立柱和那么高的树。
多么希望有一双干净的手、一颗热烈的心和一个冷静的头脑。但是为了什么这三个要素不能共存呢。永远不能。狼、山羊和卷心菜——那个地方的摆渡工人疯了吗,把它们塞进同一条小船?
哪个地方的狼咬死了山羊后,会拒绝尝尝船夫的味道呢?
“天晓得。”我说。声音消弭在云里。我放下一只手,从下面接住黑暗使者的影子、一块在空间中被抹脏的旧抹布。我把影子拉了上来,往他身上抛去——把黑暗使者推到了黄昏界的第二层中。
当世界周围失去了熟悉的安全感时,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大概,他从未有机会沉入更深一层的黄昏界。耗费能量把他送上这旅程的是我,但他却对这些感觉不习惯。
我踩在黑暗使者的背上,把他往下推。而我自己往上爬去,无情地踢着他那弯曲的后背。
“伟大的魔法师总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的。”
“狗杂种!安东,狗杂种!”
黑暗使者甚至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一直也没有弄明白,直到转过了身来已经仰卧在地充当我的脚垫了,朝我的脸看了一眼为止。在这里,在黄昏界的第二层中,愚蠢的化装当然不会生效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发出一声短短的喘息,嚎叫起来,同时抓住我的脚。
但是他还不明白,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打他,一连好几下,用鞋后跟踩他的手指和脸。这一切对他者来说不算什么,我并没有打算伤害他的肉体。我只希望他往下点、再往下点,掉下去,顺着现实生活的各种层面往下沉,穿越人类世界和黄昏界,穿越空间的松散的结构。我没有时间,而且也没有能力按照巡查队的全部规则,按照那些想出来供相信善与恶、相信基本原理不能违背、相信报复是避免不了的年轻光明使者的规则去同你进行一场真正的决斗。
当我断定,黑暗使者已沉溺得够深的时候,我就一蹬脚,跳离了那具被压扁的躯体,在潮湿的冷雾中往上一跳,使自己摆脱了黄昏界。
一下子进入人类世界。一下子来到了瞭望台。
我走到玻璃地板上,蹲了下来,气喘吁吁,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从头到脚湿淋淋的。陌生世界的雨散发出氯化铵和煤渣的气味。
周围传来轻轻的惊叹声——人们躲着避开了我。
“一切都好!”我声音嘶哑地说。“听见没有?”
他们的眼睛怎么也不可能同意。一个站在墙边、穿制服的人是警卫人员,是电视塔诚实而有经验的职员,现在他板着脸,从皮套里掏出手枪。
“这是为了你们的利益,”我一边说,一边又猛烈地咳了起来。“你们明白吗?”
我允许内在魔力冲出去碰触一下他们的意识。他们的脸开始舒展开,平静下来了。人们慢慢地转过脸,紧靠在窗户上。警卫把手放在打开的枪皮套上,呆立不动了。
只有这时我才有可能自己看看脚下。于是我呆住了。
黑暗使者就在这里。他叫喊起来,因为痛苦和恐惧他那双眼睛睁得像两个黑色的五戈比。他挂在玻璃窗下面,靠卡在玻璃里的手指指端挂着,身体像钟摆似的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白衬衫的袖子被血浸湿了。权杖依旧在腰里——魔法师忘记它了。现在对他来说只有我了,就在三层的特制玻璃的另一面,在瞭望台干燥、温暖、明亮的外壳里,就在善与恶的另一端。我,光明使者正坐在他上方,望着他那双因为痛苦和恐惧而失去理智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作战时总是那么磊落吗?”我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能听见我的话,即使隔着玻璃和风的呼啸声。我站起身来,用鞋后跟敲打玻璃,一下、两下、三下——就算没有敲打到卡在玻璃里的手指也不要紧。
黑暗使者哆嗦了一下,用力一拽,使手离开了正靠近的鞋后跟,下意识地,出于本能,而不出于理智。
躯体坚持不住了。
瞬间,玻璃被血染红,但是风一下子把血刮走了。剩下的只是黑暗使者的外形,他正在变小,在空气的气流中翻了个跟99lib.头。他被拖向“三个小猪崽”酒吧间,这是电视塔旁的一家时尚的酒馆。
在我意识里滴答滴答的无形的钟“啪”地响了一下,一下子把剩下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我离开玻璃板,慢慢地转圈走,没有朝自动让出道路的人们看,而是望着黄昏界,没有,这里再也没有警卫了。需要判断,指挥部在哪里。在上面,在电视塔放置设备的地方吗?我认为不会。多半是在最舒适的环境里。
还有一个警卫站在餐厅通往楼下的楼梯边。我只看一眼就足以明白,他已经受到了他者的催眠影响,并且是不久前刚受到影响的。好在只是很浅。
很好,影响的程度恰到好处。毕竟魔法的作用就像一根棍子的两头,有利有弊。
警卫张开嘴,准备叫起来。
“不要出声!走吧!”我简短地吩咐道。
警卫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就跟在我后面走。
我们走进了洗手间——这是电视塔里一个免费的小小设施,这是莫斯科最高的小便池和两个抽水马桶,真倒霉,要在云端高处留下我的痕迹。我挥了一下手——一个长满粉刺的少年一边扣紧裤子,一边从一个单间里轻快地走出来,一个男人站在小便池旁发出鸭子似的“嘎嘎”声,但他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跑开了,眼睛里流露出呆滞无神的目光。
“脱了吧。”我吩咐警卫,然后开始拉下湿绒线衫。
枪套仍旧还是半解开的,一支比老古董“马卡罗夫”枪大得多的“沙漠之鹰”手枪。但是,这没有使我特别不安。重要的是,制服几乎很合身。
“如果你听到枪声,”我对警卫说,“那么你就往下走,去完成自己的职责。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劝你投向光明,”我说出了一句招募的套话,“摒弃黑暗,保卫光明。我赋予你分辨善与恶的能力。赋予你追随光明的信念。赋予你对抗黑暗的勇气。”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可能利用法力来吸引志愿者。在真正的黑暗里选择的自由会是什么样的呢?既然巡查队本身就是为了与这一实践相对立而建立起来的,那么怎么可以把人卷入我们的游戏呢?
但现在我毫不犹豫地行动了。利用了黑暗力量留下的那个通道,他们委托警卫守卫他们的指挥部,嗯,这不过是以防万一,就像人们在家里养一只小狗一样,它不会咬人,但会叫。黑暗力量的这个行为使我有权拽警卫人员转到另一个方向让他跟从我。须知,他既不是善者,也不是歹徒,而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有着一个适度宠爱的妻子,他不会忘记去帮助上了年纪的父母亲、一个小女儿和他第一次结婚所生的几乎已成年的儿子、对上帝的不太坚定的信仰、乱成一团的道德原则、几个大众化的理想——一个普通的好人。
光明和黑暗的军队间的一把炮灰。
“光明与你同在。”我说。于是矮小的可怜人点点头,脸色也开朗了。他眼睛里闪现出崇拜的目光。就像几小时前,他看那个随意给他下指示,给他看我的照片的黑暗使者那样。
过了几分钟,警卫人员穿着我那件气味难闻的湿衣服,站在楼梯旁。我朝下走去,试图弄明白,如果扎武隆在指挥部,那我该怎么办?或者是另一个与他水平相当的魔法师在呢?
要是那样我立刻就会被识破。
铜厅。我走出门,看了一下这怪诞的圆形“车厢餐厅”。大圆环,带着安置在它上面的餐桌一起慢慢地旋转着。
不知为什么,我认为黑暗力量会把自己的指挥部安置在金厅或者银厅里。对展现在眼前的场景我甚至稍稍有点感到惊讶。
侍者像一条条死鱼似的漂动着,他们给每个餐桌端去在这里一般被禁止的酒。在我的正对面,两张餐桌旁放着一个接通两部移动电话机的计算机终端。我注意到,电缆没有铺设进塔楼无数的管道里,就是说,指挥部设立的时间不长。三个年轻的长发小伙子在全神贯注地工作——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字,烟灰缸里香烟冒着烟。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黑暗程序设计员,但他们三个肯定是普通的电脑操作员,而不是系统的管理员。他们与我们任何一位坐在司令部接通手提电脑网络的魔法师没什么不同。或许,看上去甚至比我们的一些人员更有礼貌。
“雄鹰区被彻底包围。”其中一个小伙子说。他声音不大,但响遍了整个环形餐厅,于是,侍者们颤抖了一下,乱了步伐。
“塔甘斯科—克拉斯诺普雷斯涅斯克的线路被控制了,”另一个回答。小伙子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笑了起来。大概他们有一个小小的比赛:谁能更快地报告自己负责的路段的情况。
抓我,抓吧!
我沿着餐厅朝酒吧走去。别在意我。一个无助的人类警卫,被某个人顺便安排了担任看守狗这个角色。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现在这个警卫很想喝啤酒,他完全丧失了责任感……或者他决定检查一下新主人这边的安全情况。一个排被一道命令派去进行搜寻守夜人巡查队了。嗒拉姆—崩—崩,嗒拉—拉—拉……
一个年龄不轻的女人在酒柜前机械地擦着带把的酒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便默默地给我斟了杯啤酒。她的眼神是空洞幽暗的。她变成了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并且吃力地压灭了爆发出来的短暂的耀眼的怒火。不行,无权情绪化。我也得像个机器人。木偶是没有感情的。
后来我看到一个坐在酒吧对面的高高的转动着的软凳上的姑娘,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怎么没想到这件事呢?
任何一个作战指挥部的设立都需要向敌人通报。任何一个作战指挥部里都将被派来一个观察员。这是和约的一部分,这是游戏规则之一,有好处的——即使好处对两方面来说都是虚幻的。而如果是我们一方设立指挥部的话,也会坐着黑暗力量的某个人。
小虎坐在这里。
起先,姑娘的目光毫无兴趣地扫视了我一下,于是我就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
后来她的眼睛转回来了。
她已经看见了那个面貌已被我采用的人类警卫。有一些地方与已有的记忆特征不大吻合。一阵恐慌。她立即穿过黄昏界看了看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想躲避。
姑娘移开视线,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魔法师。一个不弱的魔法师,估计他的年龄大约一百岁,魔力水平不低于三级。不弱的,完全是一个自负的魔法师。
“反正你们的行动是离间计,”她用平静的声音说,“守日人巡查队早就知道,野人——不是安东。”
“那究竟是谁呢?”
“一个我们不了解的、完全货真价实的光明魔法师。他属于光明力量,却受黑暗力量的控制。”
“为什么,姑娘?”魔法师真的感到奇怪,“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断送我们的,尽管不是最有价值的人。”
“‘不是最有价值’——关键的句子。”小虎闷闷不乐地说。
“假设,我们是想制造机会消灭莫斯科光明力量的头儿,那么他和往常一样总会摆脱嫌疑的,我们不会成功。而我们会为了一个中等水平的光明魔法师而失去我们的二十个人吗?那也太不严肃了。或许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呢。”
“我把你看作是聪明人,也许比我还要聪明得多。”小虎阴笑了一下,“但我不过是个作战队员。其他人会作结论的,他们会作出结论的,不用怀疑。”
“我们也没要求立即判死刑!”黑暗魔法师微笑了一下,“我们现在甚至也没有排除犯错的可能性。法庭、有经验的和公正的审理、正义——这就是我们希望的一切!”
“要知道奇怪的是,你们的头儿,利用‘夏巴藤’竟然无法抓住安东。”姑娘用手指晃动半杯啤酒,“好奇怪。他喜爱的武器,他熟练地掌握在手里已有一百年了。好像守日人巡查队对抓捕安东本身不感兴趣。”
“亲爱的姑娘。”黑暗魔法师从桌子上探过身来,“您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怎么能既指责我们在追捕一个毫无过错、奉公守法的光明魔法师,又说我们不想抓到他呢。”
“为什么不能?”
“那种小变态。”魔法师嘿嘿笑了起来,“我从对话中还真得到了不少乐趣,难道您认为我们是疯狂的、嗜血成性的、变态的强盗吗?”
“不是的,我们认为你们是狡猾的恶棍强盗。”
“让我们开始比较一下我们的方法,”黑暗魔法师好像跨上了他最喜爱的战马一样自得,“让我们比较一下,巡查队的行动给人类,给我们的饲料基地带来的损失。”
“对你来说,人是饲料。”
“对你们呢?也许光明使者现在来自于光明,而不是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吧?”
“对我们来说,人是根,我们的根。”
“就算是根吧。何必为一句用词而争执呢?那么人类也是我们的根,姑娘。而且人们送给我们越来越多的精英,我不会隐瞒,这里没什么秘密。”
“到我们这边来的也不少。这也没有什么秘密。”
“当然。动荡不安的时代、紧张的状态、工作的负担——人们生活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很容易就会失控掉落下来。至少在这个方面我们能得出一致的结论吧。”魔法师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们的结论一致,”小虎同意道。她不再朝我这边看了,谈话进入了一个解答不了的永恒的题材,关于这个题材热烈争论和绞尽脑汁的是双方的哲学家,而不单单是两个寂寞无聊的魔法师,黑暗的和光明的。我明白了,小虎已经说出了所有对我来说很必要的话。
或许她认为需要说出一切。
我端起一杯放在我面前的啤酒,几大口就喝下去了好几格。我真的很想喝。
追捕是假的吗?
是的,这点我早就明白了。重要的是我应该知道,我们的人也明白这点。
野人没有被抓到吗?
当然。否则他们就会出来与我联络了。通过电话或者心灵感应,对头儿来说,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把杀人犯交给了法庭,斯维特兰娜就不会因既想帮上忙又不能加入战斗而肝肠寸断了。而我可能会当着扎武隆的面笑笑。
而怎么,怎么可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一个自己产生魔力的人呢?突然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从谋杀到谋杀,从一场对恶的无关痛痒的胜利到另一场胜利吗?如果黑暗力量真的熟悉他——这也是最高层领导的秘密。
而且完全不是这些做无谓琐事的黑暗魔法师的秘密。
我厌恶地四下张望。
这一切多么像一场闹剧啊!
那么容易就被我打死的警卫,正激动地和我们的观察员互相讥讽,无暇顾及其他的三级魔法师,那些坐在终端前大喊大叫的年轻人:
“彩色林荫道检查过了!”
“波列扎耶夫街处在控制之下了!”
是的,这是作战指挥部。是那么的不像样子和不专业,就像在城里到处抓捕我的没有经验的黑暗魔法师一样。是的,网是撒出去了,但网里的那么多窟窿却没有使任何人感到焦急不安。我越是频繁地摆脱开围捕、越是厉害地颤动,对黑暗来说就有利。当然是最如意的算盘。斯维塔将忍无可忍。会挣脱的。当她感觉到自己身上产生了真正的力量后,就会试图帮忙。我们中谁也不能制止她——真是。于是她就将死去。
“伏尔加格勒大街。”
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杀死!都开枪打死!无一例外!这些人是黑暗的渣滓、失败者、傻子,他们或者没有前途,或者有太多缺点。他们的黑暗魔法.99lib.师不但不可怜他们——甚至留着他们还嫌碍手碍脚,试图把他们踩到脚下。守日人巡查队——不是收容所,而我们有时却像收容所。守日人巡查队不断淘汰多余的人,而且通常是借我们之手去做的,并借此获取王牌和为自己赢得采取回击行动、改变平衡的权利。
把奥斯坦基诺电视塔指给我看的那个黄昏界的游魂是黑暗的产物,是黑暗力量的又一重保险,万一我没有猜到该去哪儿作战呢?
而惟一真正操纵了黑暗力量的行动的他者只有一个。
扎武隆。
当然啰,他一点也不记恨我。干吗要把如此复杂和有害的情感带到一场重大的对局中呢?他会把类似于我这样的人成包成包拿来当早饭吃掉,从棋盘上移开,用来交换自己的小卒子。
什么时候他认为对局配合默契,应该收场呢?
“没有火吗?”我一边问,一边放下茶杯,然后一下抓住放在桌上的一包烟。有人把这包烟忘在这里了,可能是匆匆离开餐厅的参观者,也可能是黑暗使者。
小虎的眼睛不善地亮了一下,她紧张起来。我明白,顷刻之间,这个女魔法师就要进行战斗的变身。她大概也估计到了敌人的力量,并对胜利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是用不着这样。
自以为是的黑暗魔法师漫不经心地把打火机递给了我。“荣森”牌打火机悦耳地“啪”的响了一声,吐出一条火舌,同时黑暗魔法师继续说:
“你们对黑暗力量经常提出的控告——两面派、阴险的离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掩饰自己没有生存和发展的能力,对世界及其规律的不理解,最终是对人类的不理解!还是承认吧,黑暗一方面的预测要准确得多,人类灵魂的本能欲望会把他们带到我们一边来——你们的道德将会怎样呢?你们的生活哲学呢?啊?”
我点着烟,然后有礼貌地点点头,朝楼梯走去。小虎慌张地看着我的背影。唉,请理解我吧,你自己猜猜,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在这里可能知道的一切,我已经知道了。
准确地说——几乎是一切。
我朝专注于手提电脑的短发戴眼镜的人转过身去,一本正经地问:
“我们下一步要封锁哪些地区?”
“植物区,‘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区。”那个人眼皮都没抬地回答。光标在屏幕上轻快地移动着,黑暗魔法师在下达命令,享受着权力,在莫斯科地图上移动鲜红色的小点。要使他离开这项操作比让他离开心爱的姑娘更难。
要知道他们也会爱。
“谢谢,”我说,并且把没有熄灭的烟放在放满烟头的烟灰缸里。“很有帮助。”
“不值一提。”操作员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他用鼠标点着地图上的下一个点:那是出来参加围捕的一个普通的黑暗使者。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傻瓜,那些举办舞会的人永远也不会在你的地图上出现。你最好还是演好角色,怀着同样的陶醉于权力的心情。
我溜过螺旋式的楼梯。这时我心中的那股怒气——杀人或者被杀——退却了。大概在战斗的某个时刻,一个士兵就会这样保持漠然的沉静;当病人在手术台上死去时,外科医生的手也会这样不再发抖。
你预见到什么了,扎武隆?
是我会开始在围捕网里挣扎,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就会应着这些挣扎的颤动飞驰而来……所有的人,特别是斯维特兰娜,对吗?
错了。
是我将会投降或者被抓住,于是就会开始一场从容不迫而冗长的、耗精费神的诉讼程序,它将以斯维特兰娜在法庭上的发疯而告终,对吗?
错了。
是我们会与作战指挥部那些不入流的魔法师开战,把他们全部歼灭,但我却困在约三百米高的陷阱里,而斯维特兰娜会朝塔楼冲去吗?
错了。
是我来一趟指挥部,搞清楚,关于野人这里谁也不知道,99lib?什么也不知道。而我将极力拖延时间吗?
可能。
包围圈在紧缩,这我知道。它沿着莫斯科环形公路的边缘收拢了,然后开始把城市截成区域,切断运输干线,现在赶紧跑到没有受到控制的近郊,找到掩蔽之所,试着把自己藏起来,还为时不晚:因为头儿给我的惟一的建议就是坚持,拖延时间,目前守夜人巡查队正在四处奔波,寻找野人。
你不是偶然把我逼到冬天我们曾发生过小小争执的地区去的,对吗?我不能不回想起它,就是说,不管怎么样,我将会在回忆的影响下开始行动。
瞭望台已经空了,完全空了。最后一批参观者跑了,连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了——只有被我制服的那个人站在楼梯旁,他手上握着手枪,双目炯炯地朝下望去。
“我们重新换回衣服,”我吩咐道,“请接受来自光明的谢意。然后你要忘记我们说的话。你回家去吧。你要记住的只是,今天就像昨天一样寻常,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发生任何事!”警卫同意地说,并脱下了我的衣服,使人们转向光明或者黑暗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在他们保持本色时,才是最幸福的。
Chapter 6
我走出电视塔,停了下来,把手伸进口袋里。
我站了一会儿,望着在天空中移动的探照灯灯光,望着通行检查站那个明亮的岗亭。
巡查队,确切地说,巡查队的领导此刻正在进行的那场游戏中只有两点我弄不明白。
进入黄昏界里的那个居民——他是谁,他究竟站在谁的一边?他是在警告我还是吓唬我?
小叶戈尔——或许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的吧?如果不是偶然的——那就是命中注定的,或者是扎武隆的又一个手段?
对于黄昏界的居民,我几乎什么也不了解。或许,扎武隆本人也不了解。
那么可以好好想想的是叶戈尔。
他——在游戏中一张没发的牌。即使是6,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是张主牌。小主牌往往也是需要的。叶戈尔已经到过黄昏界了——第一次是试图看到我,第二次是为了躲避吸血鬼。如果说实话,这是个不好的排列。两次都使他害怕,毫无疑问,他的未来几乎是预先决定的。他可能还要在人和他者之间的界限上呆上几年,但是道路会引领他走向黑暗力量。
最好是正视现实。
他很可能成为黑暗使者。但是目前叶戈尔还是个普通的好孩子,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我能活下来,有一天也许我会在相遇时要求他出示自己的证件。
扎武隆很可能会对他施加影响。派他到我呆的地方来,这就意味着他非常清楚地察觉到了我所在的位置。然而对此我已有准备。
只不过我们的“偶然”相逢有意义吗?
想到操作员说的话:“国民经济展览馆”地区现在还没有搜查完毕。我心中充斥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利用那99lib?个小男孩——躲在他家,或者求得帮助。我可以到他家去。对吗?
太复杂。太过分。那样我很容易被抓住。我漏掉了某个部分,最关键的一个部分。
我朝街上走去,也不朝今天设立的、虚假的黑暗力量指挥部的塔楼张望,我几乎忘记了此刻正平躺在电视塔台基上的黑暗魔法师那残废的躯体。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什么?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我要当诱饵,要被守日人巡查队碰见,而且还要使他们丝毫也不会怀疑我有罪,这种情况实际上已经发生了。
而以后——斯维特兰娜会坚持不住。我们能够保护她本人,还有她的父母。我们只是不能干涉她的个人决定。如果她开始救我,把我从守日人巡查队的地洞里拉出来,在法庭上把我夺回来,她就会很快地、毫无疑问地被杀害。整个游戏都是为了她那不确定的行为而安排的。整个游戏早就开始了,是在黑暗魔法师扎武隆预见到伟大女魔法师的出现和我即将要扮演角色时开始的。陷阱也早准备好了。第一个陷阱败露了,第二个已经张开了贪婪的大嘴,或许前面还有第三个。
但是这与目前还没有表现出魔力的那个小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停了下来。
他是黑暗魔法师,不是吗?
我们中谁打死了黑暗使者呢?打死了那些软弱的、法力不强、不想自我发展的黑暗使者?
又是一具被挂在我身上的尸体吗,但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但是小男孩必遭灭亡,在地铁相遇不是偶然的,这一点我知道得十分清楚。也许我又有了先见之明,也许是益智拼图的又一块局部图形被安放到指定的地方上去了。
叶戈尔会死去。
我想起了他站在站台上看我的样子:皱着眉头,既想问我什么问题,又想咒骂我,咒骂他太早得知的那个有关巡查队的真相;还想起了他怎样转过身朝出口跑去。
“不是有人保护你们吗?”
“会尽力的。”
当然会尽力。将会尽最大努力寻找野人的。
他就是答案!
我停了下来,用手掌捂住脑袋。光明和黑暗,我是多么蠢呀!是多么的天真!
只要野人活着,捕兽器就不会“啪”的一声关上。让我冒充一个心理变态的猎人,冒充光明力量的偷猎者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消灭真正的野人。
黑暗力量——或者至少是扎武隆——知道,他是谁。而且——会控制他。他们正抛出猎物——抛出看不出有特别好处的那些人。现在野人不只是与黑暗又有了一场英勇的战斗,他已全神贯注地投身于战斗了。黑暗使者从四面八方倒在他身上,先是一个女变形人,然后是餐厅里的一个黑暗魔法师,现在是一个小男孩。大概他觉得,世界疯了,《启示录》的日子临近了,黑暗力量正在占领世界。我真不想处在他的位置。
女变形人的死是必要的,以便向我们提出抗议,说有人面临着打击。
黑暗魔法师的死——为了彻底围捕我,有理由正式起诉和逮捕我。
想要最终消灭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野人,小男孩是必不可少的。在最后一刻参与进去,在尸体前抓住他,在阻止他逃跑和反抗的时候杀死他。他并不明白,我们在战斗时要遵守规则,他永远也不会投降,不会对未知的“守夜人巡查队”的命令作出反应。
野人一死,我就会毫无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了。或者是同意把记忆翻转出来,或者遁入黄昏界中去。不管怎样斯维特兰娜都会崩溃。
我蜷缩起身子。
冷。还是冷。我曾觉得,冬天永远消逝了,原来只是错觉。
举起手,我让最先遇到的汽车停了下来。我看着司机的眼睛命令:
“走!”
意念的控制力真是够强的,司机甚至没有问去哪儿。
世界快到尽头了。
有些东西在悄悄地临近,有些在悄悄离开。古老的阴影蠕动着,一些失传的语言低声响起,颤抖震动了大地。
黑暗笼罩着世界。
马克西姆站在阳台上抽烟,漫不经心地听着莲娜的责骂。她不停地责骂,已经有几小时了,从被救的姑娘在地铁旁从汽车上下来时开始。马克西姆听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有的情况是他想象得到的,有一点点情况是他想象不到的。那种说他是一个甘愿为一张好看的脸蛋和两条修长的腿而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下的傻瓜和好色者的话,马克西姆倒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至于说他是个无耻之徒和坏蛋,说他会当着妻子的面与一个衣着不整而又不好看的妓女打情骂俏——那倒是稍稍有点怪了。特别是考虑到他与邂逅的女乘客只交谈了两句。
现在完全开始胡说八道了。她扯出他意外的出差,有两次醉酒回家……醉醺醺的。瞎猜他情妇的数量,说他很迟钝和软弱,这阻碍了业务上的发展,有碍于至少还稍许有点体面的生活。
马克西姆从肩膀上斜眼望去。
莲娜并没有骂痛自己,他觉得有些奇怪。她坐在“松下”大屏幕电视机前的真皮沙发上说啊说……说得几乎很坦率。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真的认为他有一群情妇?真的认为他不是因为在空中呼啸的子弹,而是因为漂亮的身材而拯救了一位陌生姑娘?真的觉得他们生活得不好,生活得很穷?是说的三年前买了一套高级住宅,把它布置得像个玩具,还到法国去过圣诞节的他们吗?
妻子的声音痛心疾首,很自信地指责着。
马克西姆用手指一弹,把烟灰往下扔去。他看了看黑夜。
黑暗,黑暗临近了。
他在那里,在洗手间里杀死了一个黑暗魔法师。宇宙之恶最令人讨厌的一个产物。一个身怀邪恶和恐惧的人,一个会从周围人身上吸取能量、会蹂躏他人心灵、会把白变成黑和把爱变成恨的人。跟平常一样,他一对一地同整个世界斗争。
只是这种事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一连两天碰上这些魔鬼:或许他们都从自己恶臭的洞穴里钻了出来,或许是他的视力变好了。
就像现在。
马克西姆从十楼的高处看去,看到的不是闪现稀稀落落灯光的黑夜的城市。这是对盲目和虚弱无力的人而言的。他看到凝聚的黑暗在大地上方飘荡着。它的位置不高,大概在十一至十二层楼高的地方。
马克西姆看到了一个黑暗的产物。
像往常一样,像平时一样。只是为什么这么频繁,为什么接连不断?已经第三次了!一昼夜三次!
黑暗在震颤,在摇晃移动。黑暗苏醒着。
背后,莲娜用疲倦、悲伤、气恼的声音数落着他的过错。她站起身来,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口,好像怀疑马克西姆会听不到她的声音似的。好,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吵醒孩子们,如果他们睡觉了的话。不知为什么马克西姆怀疑起来。
要是他真的相信上帝就好了,完完全全地相信。但那种微弱的信仰,那种净化灵魂,每次都会使马克西姆感到温暖的微弱信仰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在邪恶盛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上帝。
然而,如果说上帝是存在的……假设存在,或者说在马克西姆心里还存有真正的信仰,那他现在就会跪下,跪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朝昏暗的夜空,朝静静地闪烁着忧郁的星光的天空举起手,会喊:“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不是我所能承受的!从我身上卸下这个负担,请求你,帮我卸下吧!我不是你需要的人!我软弱无能。”
喊吧——不要喊。不是上帝把这种负担放在你身上的,他也不会为你卸下。前面昏暗的灯火飘荡,燃成了红色。黑暗的一只新的魔爪。
“莲娜,对不起。”他推开妻子,走进房间。“我要走了。”
她打住说了一半的话,刚才还闪烁着气愤和委屈目光的眼睛里现在流露出一种恐惧。
“我马上回来。”他想回避妻子的问题,迅速地走到门口。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等一等!”
眨眼间责骂转换为哀求。随后莲娜冲出来,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一副可怜、讨好的样子。
“请原谅,请原谅我,我多么害怕!原谅我说了蠢话,马克西姆!”
他看着在一瞬间失去敌意的、屈服的、愿做一切的妻子,她只是希望他这个笨蛋、好色之徒不要离开家。难道他的脸上出现了什么东西——一种比他们干预过的匪徒抢劫更使莲娜感到害怕的东西吗?
“我不放!不放你到任何地方去!你看,深更半夜的!……”
“我什么事也没有,”马克西姆温柔地说,“好了,轻点,孩子会醒的。我马上回来。”
“你不想自己,那也要想想孩子!想想我!”莲娜很快地改变了方法。“要是他们记起汽车车牌号码呢?要是现在有人来找那个坏女人呢?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马克西姆知道这是实话,“如果突然有人来——门很结实。打电话给谁——你也知道。莲娜,让我出去吧。”
妻子横在门口不动,伸开双臂,仰起头,不知为什么眯起眼睛,仿佛正在等待挨他的打。
马克西姆小心地吻吻她的脸颊,跑到一边去了。他走到外厅,眼睛里流露出十分慌张的神色。从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了低沉刺耳的音乐声——她没有睡,打开录音机只是为了盖过他们粗暴的声音,盖过莲娜的声音。
“不要!”妻子在后面小声哀求道。
他穿上外衣,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东西是否还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你一点儿也不为我们着想!”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不知不觉地不抱任何希望了一般,莲娜压低声音喊道。女儿房间里的音乐声变得更响了。
“这不是真的,”马克西姆平静地说,“我考虑的正是你们。我会保护你们的。”
他不想等电梯,大步迈下楼梯,妻子的叫喊声从背后传来,真出人意料,因为她不喜欢家丑外扬,从来没在家门口大声嚷嚷过。
“你最好是爱,而不是保护!”
马克西姆耸耸肩膀,加快了脚步。
大冬天的,我就站在这里。
一切如旧,僻静的门洞、背后的汽车声、路灯的微光,只是天气更寒冷了。而这一切看起来既简单又明了,如同电影中一名第一次出巡的年轻美国警察的感受。
维护法律、追捕邪恶、保护无辜。
要是一切都这么简单明了,就像十二年或者二十年来一样,并永远这样,那有多好啊。要是世界上真的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就好了。即使著名的星条旗思想培养出来的最忠诚老实的警察也早晚会明白:街上不仅只有黑暗和光明,还有妥协、让步、契约,还有间谍、陷阱、挑拨离间。早晚有一天他得被迫交出自己人,或把一包包海洛因偷偷扔到别人口袋里去,或小心谨慎地把拳头打在别人的臀部,以免留下私刑的痕迹。
而一切——都是为了迎合那些最普通的准则。
维护法律、追捕邪恶、保护无辜。
我也必须明白这点。
我走过一条狭窄的砖砌的羊肠小道,用一只脚钩起墙脚下的一片报纸。就在这里,倒霉的吸血鬼已腐烂了。他确实倒霉,错的只是让自己陷入了情网。他爱的不是女吸血鬼,而是人类,是牺牲者,他的食物。
就在这里我泼出酒瓶里的伏特加,灼伤了一个女人的脸。而她,正是我们守夜人按规定抽签选出来献给吸血鬼们享用的。
他们黑暗使者喜欢把自由挂在嘴边,而我们则常常对自己说:自由是有限度的。
而这一切,对于那些生活在人类中间,只是在才能方面胜人一筹,而在志向方面却与人类毫无差别的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而言,也许完全正确;对于那些选择了按照规则生存,而不制造冲突的他者而言,也或许完全正确。
但是他们真应该跨过那条无形的边界线,那条我们巡查队守卫的边界线,区分黑暗与光明的边界线……
这是战争。而战争总是罪恶的,一向都是。不仅会有英雄主义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还会有背叛、卑鄙行为,以及难防的冷箭。不这样做,根本就无法战斗,不这样做——你事先就会输掉。
说到底,这到底算什么事啊!为什么打仗?为什么我有权打仗?站在分界线上,站在中间,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我,凭什么打仗?我凭什么有权打仗?我的邻居们是吸血鬼!他们从来没有——至少从来没有杀过人。从平凡人类的角度而言,他们是彬彬有礼的人,如果根据他们的行为来判断——他们比头儿或者奥莉加都要正直得多。
界限在哪里?辩解在哪里?宽恕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无法回答自己。我只是靠着惯性,靠着古老的信仰和教条在行动。我的同事、巡查队的作战队员们,他们怎么能够经常作战呢?他们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呢?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决定无法帮助我。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黑暗力量响亮的口号里所说的那样。
最令人不快的是:我感觉到,要是我不明白,不能摸索到这个界限的话,那我必遭灭亡。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斯维特兰娜也会死,头儿也会卷入对她徒劳的营救行动中。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整个组织都将垮掉。
“这就是为什么炼钢炉里找不到一根钉子的缘故。”
我的胳膊支在肮脏的砖墙上又站了一会儿。我回想着,咬紧嘴唇,试图找到答案。但是没有答案。这意味着那就是命运。
我走过舒适宁静的院子,朝“有支架的盒子”走去。这幢苏维埃时期的摩天楼让人感到郁闷和沮丧,一种完全没有理由、但却十分明确的郁闷和沮丧。类似的感觉只有当我坐在火车上经过被遗弃的村庄或者半废的升降机时才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受……更像一记打出却落空的拳头。
“扎武隆,”我说,“如果你听到……”
寂静,一种莫斯科深夜常有的寂静——汽车声、某处窗子里传出的音乐声,还有唧唧的虫鸣声。
“你不可能预料到一切,”我对着虚空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现实总有些意外。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个你知道,而我也知道。”
我过马路时没往周围看,没去注意来往车辆。我不是在执行任务,不是吗?
这真是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电车丁当一声停在轨道上不动了。汽车减低速度,绕过了我站着的空地。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三个月前我们在房顶上战斗过的大楼、黑暗、能量——人类目光看不见的能量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这种只有少数人看得见的威力在增大。
我没有搞错,这里是台风中心。我正是被引到这里来的吧?好极了。我来了。扎武隆,你还记得那场小小的可耻的失败。不可能不记得,那就像是当着自己奴隶的面挨了一记耳光似的。
除了那些崇高的目标——我明白,那些目标在他看来是崇高的——还有一个愿望澎湃在扎武隆的体内,它以前曾是人类的一个普通的弱点,而如今却因黄昏界变得无与伦比的强大。
报仇。算账。
再玩一次战斗游戏。打完架后挥挥拳头。
所有伟大的魔法师,光明界的也好,黑暗界的也罢,都有相同的特点——厌烦普通的战斗,追求“优雅地取胜”。想尽办法侮辱对手,因为普通的胜利已经让你们感到索然无味,这种胜利已经成为过去了。大对抗演变成一盘无止境的棋局。比如那个伟大的光明魔法师格谢尔,竟然会利用他人的面容来嘲弄扎武隆,而且还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
而对我来说,对抗并不是游戏。
也许,这里隐藏着我的机会。
我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我吸了口气——深深地,仿佛准备潜入水中似的。是时候了。
马克西姆感到这一次一切会办得很快。
不需要在伏击点整夜守候,也不需要长时间跟踪。这一次的感应太清晰了,他不仅仅察觉到了格格不入的敌人的存在,而且还准确地锁定了目标。
他来到了加卢什金街和雅罗斯拉夫街的十字路口,站在高层大楼的外面,他望了望在大楼里晃动的昏暗、微弱的灯光。黑暗使者就在那里。马克西姆几乎完整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一个男人。能力不强。他不是变形人,不是吸血鬼,不是妖怪,就是一个黑暗魔法师。考虑到他的能力不强,对付他不会有问题。问题在别的方面。
马克西姆只能够希望和祈求,这种事不要发生得那么频繁。一天接一天地消灭黑暗的产物——这不仅仅在肉体上是一件繁重的活儿。最可怕的是那个将短剑刺入敌人心脏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开始颤动、景象单纯、色彩暗淡、声音消失、行动缓慢的一瞬间。要是有一次杀错了,那他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
可既然整个世界里只有他能区分黑暗使者和普通人,那就没有办法了。既然上帝、命运、机遇只把武器放在了他的手中。
马克西姆取出短剑。他看了看这玩意,感到有点厌烦和心慌。这把短剑不是他自己削的,它那响亮的名字“慈悲之心”也不是他取的。
当时他们,即他和彼得卡,十二岁,彼得卡大概是他童年时期惟一的,不瞒你说,也是他一生中惟一的好朋友。他们热衷于一起玩骑士大战,事实上,他们童年时期有许多娱乐活动,但没有任何电子游戏。整个住宅小区的小朋友都一起玩,那是一个短暂的夏天。他们削木头宝剑和匕首,很认真地、用尽全力地对仗厮杀,但彼此都很小心。他们的脑袋不笨,知道用木头也可以打瞎眼睛,或者打出血来的。奇怪的是,他和彼得卡一直处在不同的阵营里。也许因为彼得卡的年纪比较小,所以马克西姆在这位用充满激情的眼睛望着他,像恋人一样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的小彼得卡面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马克西姆在一轮交战中击落了彼得卡握在手里的短剑——它几乎没有从他的手中被击落过——同时叫道:“你被俘虏啦!”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有些奇怪。彼得卡默默地将这把短剑递给他说,英勇的骑士应该被这把“慈悲之心”来结束生命,而不是作为俘虏被侮辱。这只是游戏,当然,是游戏。只是当马克西姆出手,用短剑假装刺杀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有些慌乱。有短短的一刻他简直不能忍受,当时彼得卡时而看看他那只把假武器放在肮脏的白足球衫旁边的手,时而又看看他的眼睛,然后突然说道:“留下吧,这将是你的战利品。”
马克西姆高兴地、毫不迟疑地接受了短剑。既作为战利品,又作为赠品。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随身带着它去参加过游戏。他把它存放在家里,极力想忘掉,仿佛对这件意外的礼物和自己当时的多愁善感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但他记得这件事,一直记得。即使后来他长大了,结婚了,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了——也没有忘记。玩具武器与童年时的影集、装有一绺绺头发的信封以及其他温情的小玩意放在一起,直到马克西姆初次感觉到世界上存在黑暗的那天为止。
当时短剑好像在召唤他,而玩具刀转变为了真正的武器,残忍的、不可战胜的、无情的武器。
可是彼得卡已经不在了。使他们分手的是少年的青春期:一岁的差别对儿童来说是很大的,但对少年来说却是一道真正的深渊。后来生活使他们越分越远。他们相遇时互相微笑、握手、一起痛快地喝上一两杯,回忆着童年时代。后来马克西姆结婚、搬家,他和彼得卡的联系就中断了。今年冬天,他偶然地得知了彼得卡的消息。他有一个习惯,就像一般的好儿子一样,每晚都要给妈妈打电话。这一天妈妈对他说,“你还记得彼得卡吗?你们在童年时代是多么要好的朋友,真是拆不开、打不散的。”
他记得,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开场白意味着什么。
他摔死了,从一幢高楼的房顶上跳下来。可是大半夜的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也许他想自杀,也许他喝醉了,不过医生们说,他没有醉。也许他是被打死的。他在一个商业机构工作,收入不少,还有余力帮助父母,开着一辆好车。
“他吸毒了,”当时马克西姆说得很肯定,连妈妈也不敢跟他争辩,“吸毒了,他一直有点怪。”
马克西姆的心律没有失常,也没有疼得发紧,只是当天晚上他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杀死了一个用黑暗力量迫使周围的男人抛弃恋人、回到合法妻子身边的女人,还杀死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拉皮条并拆散别人家庭的女巫,之前他盯了她两个星期的梢。
彼得卡不在了,这个与他要好的小男孩好多年前就不在了,而那个他一年只见一次,有时甚至更少的彼得·涅斯捷罗夫三个月前不在了。可是赠送给他的那把短剑还在。
它,还有他们之间青涩单纯的童年友谊,大概也不是白白无用的。
马克西姆在手掌里玩弄了一会儿短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身边没有朋友,一个能够从他肩上卸下哪怕一部分负担的朋友呢?周围黑暗力量是那么多,而光明力量是那么少。
不知为什么他回想起莲娜追赶他时突然冒出的最后一句话:“你最好是爱,而不是保护!”
“这不是一回事吗?”马克西姆心里反问。
对,不一样,大概不是一回事。爱对他们来说就是战斗,是抗击,而不是赞同,只是这种人怎么办呢?
反对黑暗,而不追求光明。
不追求光明,却反对黑暗。
“我是守卫者。”马克西姆说。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好像不好意思大声说。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自己和自己交谈。可他不是精神病,他是正常人,他再正常不过,他看得到慢慢在世界上扩散着的邪恶。
是慢慢在扩散,还是很早很早就在此生根发芽?
这真是疯狂。不能这样,怎么也不能怀疑。要是他失去了哪怕一部分自己的信仰,允许自己稍稍放松,或者去寻找不存在的同盟者,那他就要完蛋,短剑就不会变成驱赶黑暗的亮闪闪的利剑。到处都是的魔法师会用魔火烧死他,女巫会迷惑他,变形人会把他撕成碎块。
他是守卫者和法官!
他不应该动摇。
在九楼徘徊的一团黑暗突然往下移动,他心跳加速:黑暗使者迎着自己的命运走来。马克西姆下了汽车,匆匆地环视了一下。没有人。就像往常一样,隐藏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会驱散偶然的证人,腾出战场。
战场?也许是断头台?
是守卫者和法官吗?
或者是刽子手?
又有什么区别!他为光明服务!
熟悉的力量充满全身,使他激动。马克西姆用手抓住西服的翻领,朝大门口走去,朝乘电梯下来的黑暗魔法师迎面走去。
快,必须尽快做完一切。不管怎么说夜都不算太深,也许会有人看见,那样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说辞……那样一来,他最好的结局就是被送去精神病院。
按程序,他要先叫住黑暗魔法师,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拔出武器。
小事一桩。慈悲之心。他是守卫者和法官。光明力量的骑士。根本不是刽子手!
这个院子是战场,而不是断头台。
马克西姆站在大门前,听到脚步声和“咔嚓”一声开锁的动静。
而他委屈和害怕得想号哭,他一边叫喊,一边咒骂老天,咒骂命运和自己前所未有的礼物。
黑暗魔法师原来是个小男孩。
瘦小的黑发小男孩。外表很一般——就只有马克西姆看得见在周围颤抖的黑色生物电场。
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打死过女人和男人,年轻的和年老的,但从来还没有遇到过把灵魂出卖给黑暗力量的孩子。马克西姆甚至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要么是他不想承认这种事情的可能性,要么是他早就拒绝做这样的猜想。如果他早知道下一个牺牲者才十二岁,也许他宁愿待在家里不出来。
小男孩站在大门口,困惑不解地望着马克西姆。刹那间他仿佛觉得,这个小男孩马上会转过身就往后跑:好,快跑!快跑!
小男孩向前迈了一步,抓住门,不让它发出太响的关门声。他看了看马克西姆——稍稍皱皱眉头,但一点也不害怕。这真令人不解,他没有把马克西姆当成偶然的过路人,他明白,有人在等候他。于是他自己迎面走来。他不害怕吗?还是他对自己的黑暗法力有足够的信心?
“您是光明使者,我看得出。”小男孩说。声音不响,但很坚定。
“是的。”马克西姆盯住他看,然后移开视线,仿佛很勉强、很不乐意地说。马克西姆一边咒骂自己软弱,一边伸出一只手,抓住小男孩的肩膀:“我是法官。”
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今天看到安东了。”
什么安东?马克西姆不做声,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您是因为他来找我的吧?”
“不是。我是为你而来。”
“为什么?”
小男孩的语气略带挑衅的味道,仿佛过去他和马克西姆有过长时间的争执,好像马克西姆在什么事上有过错,必须承认自己的过错。
“我是法官。”马克西姆重复道。他想转身跑掉。一切不该这样,不对!黑暗魔法师不可能是个与他女儿同龄的孩子。黑暗魔法师应该保护自己,袭击敌人,应该逃跑——但别流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站着,好像他有资格这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他似的。
“你叫什么?”马克西姆问。
“叶戈尔。”
“我非常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马克西姆坦白地说,没有施虐狂那种因延缓杀人过程而起的满足感。“见鬼,我的女儿和你同龄!”
不知为什么这一点最使他感到难受。
“但如果不是我,那是谁呢?”
“您指什么?”小男孩想甩掉他的手。这使他下了决心。
男孩——女孩,成年人——孩子。能有多大的区别?黑暗和光明——这才是最本质的区别。
“我应该救你,”马克西姆说着用那只空闲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短剑,“应该——救你。”
Chapter 7
开始我认出了汽车。
然后认出了从里面走下来的野人。
忧伤、沉重、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男人就是在我以奥莉加的面貌从“马戈拉朱”餐厅跑出来时救我的人。
我早应该猜到的吧?要是我有更多的经验、更多的时间,而且更加冷静的话。和他一起坐车的那个女人——在看了一眼她的特征后,斯维特兰娜曾给我详细地描述过她的气场,如果我当时能认出这个女人,那就意味着——我也就会认出野人。那么这一切在我还在汽车里时就可以结束了。
可是现在——要怎么结束呢?
当野人朝我的方向看时,我遁入了黄昏界。或许这一招奏效了,他继续向前走去,朝着大门口。我曾经坐在那儿的垃圾管道旁心情灰暗地与白猫头鹰谈过话。
野人去杀叶戈尔。一切就像我猜测的那样。一切就像扎武隆预料的那样。捕兽器就在我面前,紧拉着的弹簧开始压紧。只要迈出一步,顺利完成的战役会使守日人巡查队感到高兴。
你,扎武隆究竟在哪儿呢?
黄昏界给了我时间。野人继续朝房子的方向走去,不慌不忙地移动脚步,而我环视四周,寻找着黑暗力量的痕迹。脚印也好,呼吸也好,影子也好……
周围充斥着巨大的魔力能量。正在冲向未来的那种现实的线索都汇集在这里。这里是百条道路的交叉点,世界在这个交叉点上决定它将去往哪里。但不是我,不是野人,不是小男孩单独就能决定,而是落入捕兽夹子中的我们全部。我们全都.99lib.是跑龙套的,一个人被命令说“请用餐”,另一个人被命令表演倒下去,第三个人被命令高傲地昂起头走上断头台。莫斯科的这个地方再度成为一场血战的战场。但是我没有看到他者们,既没有看到黑暗使者,也没有看到光明使者。只看到野人,但他现在还没被接受为他者,只是在他的胸口上有一团凝聚的力量闪现出的火光。起先我认为我看到了心脏,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武器,正是他打死黑暗使者的武器。
这算是怎么回事呀,扎武隆?我感到委屈,荒唐的委屈。我来了!我正踏入你的陷阱,瞧,我的脚已经抬起,一切马上就要发生,你究竟在哪?
也许这个黑暗魔法师隐身技术很高超,以至于凭我的力量发现不了他,或许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我输了,彻底输了。因为我无法明白敌人的意思。这里应该有埋伏,因为当野人要杀害叶戈尔时,黑暗力量一定会要消灭他。
怎么杀害?
要知道,我已经在这里。我会向他解释发生的事,告诉他有关相互跟踪的巡查队的情况,告诉他迫使我们保持中立的和约,告诉他有关人类和他者的情况,告诉他人类世界和黄昏界的事。告诉他一切,就像告诉斯维特兰娜一样,他会明白的。
会明白吗?
要是他实际上还看不到光明力量呢!
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灰色愚蠢的大羊群。黑暗力量是在羊群周围转来转去叼走肥羊羔的狼。而他本人则是条牧羊犬,因害怕和愤怒而失去了理智,无法看到牧羊人,只顾东奔西跑,以一己之力对付所有的人。
他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敢相信。
我朝前向野人扑去。大门已经打开,野人在与叶戈尔说话。为什么他,这个愚蠢的小男孩,在夜里这么晚的时候出来呢?他已经非常清楚在这个时间段,是什么力量在统治世界。难道野人能够把自己的牺牲者勾引出来吗?
闲话少说。从黄昏界发动攻击吧。先控制住他,然后再解释!
当我跑着闯进无形的障碍物时,黄昏界发出了仿佛一千个伤员尖叫的声音。在离野人三步之远的地方,我已经举起手要攻击,却撞到透明的墙上,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然后慢慢地爬到地上,同时晃动着嗡嗡作响的脑袋。
糟糕,多么糟糕呀!他不明白魔力的实质。他是个自学成材.99lib.的魔法师,他是善的疯子。可是当他去办事的时候,他会用保护茧把自己遮住。是下意识地把自己遮住的,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
野人不知对叶戈尔说了什么,然后从西服翻领上把手抽回来。
木短剑。有关这种强大的、同时又是幼稚的魔法我曾听说过一些,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回想。
我从自己的影子里溜了出来,进入人类世界,并从野人的背后跳到他身上。
当马克西姆举起木短剑时,他被打倒了。周围的世界变成了灰色,小男孩的动作开始变慢,马克西姆看到,起先他痛得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睑。夜变成了一张黄昏界的台子,他习惯在这张台子上进行审判和作出判决,这个过程谁都无法阻止。
但这次他被制止了,被打倒了,被扔在了柏油马路上。在最后一刹那,马克西姆赶紧伸出手撑住,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这里出现了第三个人。马克西姆怎么没有发现他呢?后者是怎么偷偷地溜到忙于办要事的他身边的呢?那种带他去战斗的世界上最光明的力量可是一直把他与观众和多余的参观者分隔开来的啊。
这个男人是年轻人,好像比马克西姆小。他穿着牛仔裤、高领绒线衣,肩上挎着一只包——此刻他动了动肩膀,漫不经心地摘下了包扔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把枪!
多不好。
“站住,”男人说,好像马克西姆准备往什么地方跑似的。“听我说。”
是一个把他当作变态狂的偶然的过路人吗?可是那把手枪呢?他那悄悄地溜进来的那股机灵劲呢?是穿便衣的特工人员吗?可是这种人会开枪的,会置人于死地,绝不会让人有从地上爬起来的余地。
马克西姆望着陌生人,由于可怕的推测而惘然若失。如果这又是一个黑暗使者该怎么办?他永远不会有机会一下子碰到两个的。
可是没有黑暗的气息。就是没有,完了,完全没有!
“你是谁?”马克西姆问道,几乎忘记了小魔法师。小男孩正慢慢地向意外出现的救星退去。
“巡查队员。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请听完我说的话。”
安东用一只空着的手抓住小男孩,把他推到背后。含意很明显。
“守夜人?”马克西姆还是试图在陌生人身上嗅出黑暗的气息。但没有闻到——这更使人害怕。“你来自黑暗吗?”
他什么也不明白。他是想试探我:我能感觉到一种猛烈的、无法抑制的,同时又是笨拙的试探。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躲得掉他的试探。在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他者身上,这两种说法对他都算适用吧,感觉得到一股原始的力量和一股疯狂的压力。我决定不再闪躲。
“守夜人?你来自黑暗吗?”
“不。你叫什么?”
“马克西姆,”野人慢慢地走近了一些。他仔细地看着我,好像感觉出我们见过面,只是当时我是另一副面貌。“你是谁?”
“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听我说完。你是光明的魔法师。”
马克西姆的脸抽动了一下,呆板无情地抽动了一下。
“你杀了黑暗力量的人。这个我知道。今天早晨你杀死了一个女变形人。傍晚,你又在餐厅里杀死了一个黑暗魔法师。”
“你也是吧?”
或许只是我的感觉,或许在他颤抖的声音里暗藏着希望。我示威般地把手枪插入枪套里。
“我是光明魔法师,不过法力不是很强,真的。我是莫斯科许许多多光明魔法师中的一个。我们的人很多,马克西姆。”
他甚至睁大了眼睛,于是我明白我击中了目标。他不是自视为“超人”,并以此而自豪的疯子。大概他一生之中最盼望的莫过于遇到志同道合的战友。
“马克西姆,我们没有及时发现你,”我说。难道一切真的能用和平的方法解决,而不需要让两个光明魔法师打得死去活来吗?“这是我们的过错。你孤军作战,做了不少蠢事。马克西姆,一切还是可以补救的。你还不知道和约的情况吧?”
他没有听我说话,他对闻所未闻的所谓和约不屑一顾。他不是一个人,这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们也在和黑暗力量斗争吗?”
“是的。”
“你们人很多吗?”
“是的。”
马克西姆又朝我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又闪现出了一股强烈的黄昏界的气息。他想要发现谎言,发现黑暗,发现恶与恨——那种能让他看得见的东西。
“你不是黑暗使者,”他几乎是遗憾地说,“我看得出的。我不会弄错,永远不会!”
“我是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我重复道。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不知是什么吓跑了人们。大概这也是野人的一种能力。
“这个小男孩……”
“也是他者,”我迅速地回答,“还没有确定,或许他会成为光明使者的,或许……”
马克西姆摇摇头说:
“他是黑暗使者。”
我朝叶戈尔望去。小男孩慢慢地抬起眼睛。
“不是的。”我说。
生物电场是清楚的、看得见的——一道明亮而纯洁的彩虹,这对很小的孩子来说再寻常不过,但不会出现在少年人身上。这是他自己的命运,一种尚未确定的未来。
“黑暗使者。”马克西姆摇摇头,“你没有看见吗?我不会弄错的,永远不会。你制止了我,不让我消灭黑暗使者。”
或许他没有撒谎。尽管他拥有的超能力不多——但是非常完整。马克西姆能看见黑暗,能在别人的心灵里找出最小的污点。此外,他看得最清楚的恰恰是这种正在滋生的黑暗。
“我们是不可以一下子打死所有黑暗使者的。”
“为什么?”
“我们和解了,马克西姆。”
“怎么可以和黑暗力量和解呢?”
我打了个寒战: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怀疑。
“任何战争都比和平糟糕。”
“但不是这种战争。”马克西姆举起握着木剑的手,“看到了吗?这是我朋友送我的礼物。他牺牲了,也许就是因为像这个小男孩这样的人而牺牲的。黑暗是阴险狡猾的!”
“你这样认为吗?”
“当然。或许你确实是光明使者。”他苦笑着做出了一个鬼脸,“那么你们的光明就已经暗淡了。不能饶恕邪恶,不能和黑暗力量和解。”
“不能饶恕邪恶?”不用说,此刻我变得尖刻了,“当你在盥洗室里杀死黑暗魔法师时,为什么不再呆上十分钟呢?不看看他的孩子是怎么叫喊,妻子是怎么哭诉的呢?他们不是黑暗使者,马克西姆!他们是普通的人,没有我们的力量!你从枪弹下救走了一个姑娘……”
他颤抖了一下,但是他的脸上还是保持着无动于衷的镇静。
“好样的!可她却是因为你,因为你的罪行而差点被打死的。这一点你不明白吗?”
“这是战争!”
“你自己挑起的战争,”我喃喃地说,“你自己就是个小孩,拿着自己的玩具木剑。砍伐树木——木屑到处飞扬,是这样吗?打着为光明而战的旗号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不是为光明而战斗的。”他也压低了声音,“不是为了光明,而是为了反对黑暗。我被赋予了这样的力量。明白吗?别认为这对我来说是区区小事。我没有乞求过这种力量,也没对它抱过幻想。但是力量既然来了,我也就责无旁贷。”
究竟是谁赋予他这样的力量呢?
为什么我们没有在马克西姆刚开始成为他者的时候立刻找到他呢?
要是他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战队员就好了。经过长时间的争执和解释,经过几个月的培训和几年的锻炼,经过挫折,犯过错误,尝试过自杀以后,他最终会明白那些冲突的规则,不是用他的心,因为他没有被赋予过这东西,而是用他冷静、不妥协的理智去理解。理解光明与黑暗作战是要遵循规则的,根据这些规则,我们必须与那些追踪合法猎物的变形人断绝敌我关系,并杀死那些不能贯彻这项原则的自己人。
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一个光明魔法师,几年来他杀死的黑暗力量的人比我们的作战队员一百年来杀的还要多。这是一个孤独的、受迫害的光明魔法师。一个只会恨、不会爱的人。
我抓住叶戈尔的肩膀,转过身去,他静静地缩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我们的争执。然后我把他推到前面说:
“他是黑暗魔法师吗?也许是。我担心你是对的。过几年这个小男孩会感觉到自己的能力。他将独立生活,而黑暗力量将在他周围环绕。每走一步他都会感到活得更加轻松。他的每一步都将以他人的痛苦为代价。你记得美人鱼的故事吗?女巫给了美人鱼一双脚,它用脚走路,可是每走一步脚掌都好像被扎进一把烧得通红的刀子。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马克西姆!我们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上,对此我们永远都不会习惯的。只是安徒生没有说出一切。女巫还可以用别的方法让美人鱼走路,那就是脚底被割伤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而这就是通往黑暗的道路。”
“我的痛苦我自己会承受,”马克西姆说。我心里又浮起了觉得他能够理解的期望。“但这是不应该的,我无权作任何改变。”
“你要杀死他吗?”我一边指着叶戈99lib.尔,一边摇摇头说:“马克西姆,告诉我,是吗?我是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我知道善和恶之间的界限。即使是在消灭黑暗使者,你也可能助长邪恶势力。告诉我——你准备杀死他吗?”
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平静而欣喜地看着我的眼睛。
“是的。不仅是准备要杀而已,我从来没有放过黑暗力量的产物。现在也不会。”
无形的捕兽器“啪”的响了一声。
要是此刻看到扎武隆站在旁边的话,我不会感到惊讶,或许他会突然从黄昏界中冒出来,赞许地拍拍马克西姆的肩膀。或许他会对我嘲弄一番。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扎武隆不在这里。不在,也不曾来过。
安放好的捕兽器不需要有人在一旁监视。捕兽器自会捉住目标的。我陷进去了,而任何其他守夜人巡查队队员都有无可非议的、此刻不在现场的证据。
要么我让马克西姆杀害将成为黑暗魔法师的小男孩,那我就成了帮凶——会造成各种后果。
要么我就要跟马克西姆决斗,消灭野人——反正我们的力量是不可比拟的。那样我就亲手杀死了惟一的见证人,而且他还是一个光明魔法师。
马克西姆不会放过叶戈尔的,这是他的战争,他小小的殉难场,他把自己拉到这里已有好几年了。他要么胜利,要么牺牲。
所以,扎武隆何须亲自干预抓捕行动?
他的每一步棋都很正确。先是清除掉一些多余的黑暗使者,然后使我处于易受攻击的位置,引起了紧张状态,甚至还亲自上阵,从旁放冷枪,迫使我冲去找野人。到这时他就躲得远远的,或许不在莫斯科市里了。不过他在监视着事态的发展:有足够的技术和魔术方法能让他做到这一点。他只须静观其变——并在一旁嘲笑。
我陷入了窘境。
不管我怎么做,等待我的都是黄昏界。
恶根本就不必亲手消灭善。让善自己咬住自己要简单得多了。
我仅存的机会非常渺茫,而且要用极其卑鄙的手段。
就是让我自己来不及。
让马克西姆打死小男孩,不,不是我让马克西姆这样做的,我只是来不及阻止。杀掉叶戈尔之后,他会安静下来。然后他会和我一起去守夜人巡查队总部,会倾听和争论一百次,会在被上司钢铁般有力的论据和毫不留情的逻辑驳倒后平息下来,明白自己干出了什么事,破坏了多么脆弱的平衡。于是他会向法庭自首,那时他还会有机会被宣告无罪,虽说这种机会微乎其微,但毕竟还是有的。
我可不是作战队员。我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甚至搞懂了黑暗力量的把戏,某个绝顶聪明的人想出来的计谋,我只是没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时间、足够快的反应来应对。
马克西姆挥动了一下拿着短剑的手。
时间突然拖长了,变慢了,仿佛又进入了黄昏界,只是色彩没有变暗,甚至更明亮了,而我则在一条慵懒得如同果冻的时间之流中前移。木头短剑在叶戈尔的胸口上滑过,同时还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模样,时而发出金属的光泽,时而被灰色的火焰所笼罩;马克西姆的脸很深沉,不过咬紧的嘴唇显露出他的紧张情绪,可小男孩根本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也不想躲避。
我把叶戈尔推到一旁——可是肌肉不听使唤,它们不想干如此荒唐和危害自己生命的事情。对叶戈尔,这个黑暗的小魔法师来说,短剑一挥就是死。而对我来说,此举带来的却是生。要知道情况永远是这样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对黑暗使者来说,是生——对光明使者来说,就是死,反之亦然。不是我可以改变的……
我还是及时阻止了马克西姆。
叶戈尔摔倒了,他的脑袋砸在大门上,慢慢地倒了下去——我推得太猛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救人,而不是担心他受伤。马克西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孩子气的委屈神色。他还是开口说道:
“他是敌人!”
“他什么都没干!”
“你在保护黑暗。”
马克西姆没有质问我是谁,是黑暗的魔法师,还是光明的魔法师,他能看清这一点。
只是他自己比光明还要白。对他来说,做出选择从不困难——谁应该活,而谁应该死。
木剑又再度挥舞起来——但针对的已经不是小男孩,而是我。我躲开了,用目光找到了黑影,探过身去——黑影顺从地迎面扑来。
世界变成了灰色,声音静止了,动作缓慢了。翻来覆去的叶戈尔开始一动不动了。汽车迟疑地在街上移动,吃力地转动车轮;树上的枝条似乎忘记了风的存在,不再随风拂动。只有马克西姆没有放慢他的速度。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紧跟着我走,像一个人从路上走到路边一样,从容地滑进了黄昏界之中。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从自己的坚定信念中,从自己的仇恨、非常非常崇高的仇恨中,从对黑暗力量的仇恨中吸取了力量。甚至不能说他是黑暗使者的刽子手。他是法官,而且比起我们所有法庭上的法官都要严厉残酷得多。
我扬起双手,大大地张开手指,做出一个简单而又不会出故障的、表示力量的手势。所有年轻的他者在人家首次向他们做这个“手指呈扇状”的动作时都会大笑。可是马克西姆并没有停下来——他摇摇晃晃地、固执地低下头,又朝我走过来。等我回过神来后,赶紧一边往后撤,一边着急地回忆各种备用的魔法。
“阿加佩”是爱情的标记,他不相信爱情。
会产生信念和理解的三重钥匙,但他不信任我。
罂粟,象征梦境之路——我感觉到我自己的眼皮闭上了。
原来他就是这样战胜黑暗力量的。他那狂热的信仰如同一面镜子似的在起作用,会把打过来的一击反射回去,会使他的水平提升至与对手接近,加上他对黑暗的非凡洞察力和那把可笑的魔短剑,他便具有了一种近乎无懈可击的能力。
不,他当然也不可能一一反击回来,不会马上反击回来,塔托斯的防御盾或白色宝剑多半能制服他。
只是,杀死他等于杀死我自己,把自己打发上我们大家都命中注定要走的那条惟一的路:进入黄昏界,进入无色的莫名其妙的境地,进入永恒的漆黑的冰冷世界。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像他轻而易举地把我视为敌人那样以他为敌。
我们面对面地兜着圈子,马克西姆间或胆怯地发动一两下攻击——非常笨拙的动作,他从来不曾认真地打斗过,他习惯又快又轻而易举地杀掉他的猎物。我听到扎武隆的嘲笑声从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温柔媚惑的声音:
“决定打败黑暗吗?玩吧。给你一切。敌人、朋友、爱和恨。挑选自己的武器吧,任何一种都行。你肯定是知道结果的。你马上就会知道。”
或许这个声音是我虚构的。或许它真的响起过。
“你这可是自杀行为!”我喊道。手枪皮套敲打我的身体,仿佛在要求我拔出手枪朝马克西姆射出一连串小小的银弹,这个动作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像之前我对那个跟我同名的黑暗魔法师所做的那样。
他没有听到我的话——没有让他听到。
斯维塔,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们的界限在哪里吗,当我们与黑暗较量时,停战的界限在哪里?为什么你现在不在这里——你要是看到这一切,就能理解了。
然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黑暗使者,否则他们倒会尽情欣赏决斗,也没有光明使者,他们要是在的话就能帮助我,扑上来,捆绑住马克西姆,并中止我们的殊死的黄昏界的舞蹈。只有吃力地站起来的小男孩,即未来的黑暗魔法师,和一个铁石心肠、板着脸的刽子手——一个不请自来的光明骑士。他作的恶不比十二个变形人或者吸血鬼少。
我把从手指间缕缕升起的冷雾扒集在一起,让雾渗透手指,并把稍许多一点的力量灌入右手。
一把白色的烧红的剑出现在手中。黄昏界燃烧着,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举起白剑,一把普通的不会出故障的武器。马克西姆呆住不动了。
“善与恶。”我的脸上露出讥笑,“到我这儿来吧,过来吧,我要打死你。你可以成为强三倍的光明魔法师,但问题的根本并不在这一点。”
或许这一招能起作用。或许吧。我可以想象得到,情况是这样的:我先是空手得到了一把火光剑,然后马克西姆真的朝我走过来。
他就这样走过来,走到了离我们五步远的地方。他很平静,没皱一下眉头,也没看那把白色的剑。我也站着没动,继续暗自重复那句轻巧而自信的话。
接着木短剑刺入了我的胸部。
远远地,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扎武隆在自己的洞穴里笑了起来。
我“扑通”一声跪下,然后仰面倒地。我用手按在胸口。痛,目前只是痛,然后我感觉有鲜血流了出来,黄昏界愤怒地叫了一声,让出一条路。
多么委屈呀!
或许这就是我惟一的出路?死亡?
斯维特兰娜救不了我。她将走上她自己的路,漫长而伟大的路,尽管有一天她也会永远进入黄昏界的。
格谢尔,或许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吧?你也希望看到这一幕吗?
世界又恢复了色彩。昏暗的、夜晚的色彩。黄昏界不满地唾了一口,把我吐了出来。我半坐半躺地捂住鲜血淋淋的伤口。
“你怎么还活着?”马克西姆问。
他的声音里又出现了那种委屈的情绪,只差没有撅起嘴来。我想笑笑,但是痛得笑不出来。他看了看短剑,忧郁地举起了它。接下来的一瞬间叶戈尔出现在旁边。他站起来挡在我和马克西姆的中间。这时虽然感到痛,我还是笑了起来。
未来的黑暗魔法师要从光99lib?明魔法师手中救出了另一个光明魔法师!
“我活着,因为你的武器只反对黑暗,”我说,胸部难受得咕嘟咕嘟作响。短剑没有扎到心脏,但扎破了肺。“我不知道这短剑是谁给你的。但这是针对黑暗的武器。用它来对付我——并不比木片厉害,虽说这也有点痛。”
“你是光明魔法师。”马克西姆说。
“是的。”
“他是黑暗魔法师。”短剑不慌不忙地对准了叶戈尔。
我点点头。我想把小男孩拖到一旁,小男孩固执地摇摇头,仍然站着。
“为什么?”马克西姆说,“为什么,啊?你是光明使者,他是黑暗使者……”
这是他第一次笑了出来,尽管笑得并不愉快:
“那么我是谁?你说说!”
“我认为,你是未来的法官,”我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我几乎可以确信这一点。一个天才的、铁面无情的、刚直不阿的法官。”
我斜眼看了一下,说:
“晚上好,格谢尔。”
头儿关心地朝我点点头。斯维特兰娜站在他背后,她的脸比白粉还白。
“你还能再撑五分钟吗?”头儿问,“然后我给你治疗伤口。”
“当然,我撑得住。”我同意道。
马克西姆看看头儿——用一种有点失常的目光凝视着他。
“听我说,你不必害怕,”头儿对他说,“是的,如果是一般的法庭的话,像你这样违法的抓捕者一定会被判处死刑。你的手上沾满了太多的黑暗力量的鲜血,而法庭必定要保护平衡。但是你非常出色,马克西姆。你这样的人一定要被重用。你将位于我们之上,位于光明和黑暗之上,甚至就连你是从哪一方面来的这一点也将是无关紧要的。不过,别迷惑,这不是权利,而是噩梦。把短剑扔掉吧!”
马克西姆把武器扔在地上,好像它烫痛了他的手指。这才是真正的魔法。我不能与之相比。
“斯维特兰娜,你挺住了,”头儿看看姑娘,“我能说什么呢?你的自控能力和忍耐力达到了三级。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靠在叶戈尔身上想站起来,我很想握一下头儿的手。他又按自己的方式赢回来了,利用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每一个人,终于赢了扎武隆。多么遗憾,他不在场!我真想看看他的脸,恶魔的脸!就是这张脸把我的第一个春日变成了无止境的噩梦。
“但是……”马克西姆想说什么,可没有说出口。这一天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完全明白他的感受。
“我相信,安东,绝对相信,你和斯维特兰娜能够胜任的,”头儿温柔地说,“对于具有她这种力量的女魔法师来说,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自制力,在与黑暗的斗争中失去准则,不是过分匆忙,便是相反,表现得不果断。而这个训练阶段是怎么也不能拖延的。”
斯维特兰娜终于朝我迈出一步,小心地抓住我的胳膊。她望了望格谢尔——刹那间她的脸愤怒得变了样。
“不要生气,”我说,“斯维塔,不要。他说得对。我今天才明白这一点,第一次明白,我们战斗的界限在哪里。别生气。而这个,”我把手掌从胸部移开,“只是一点擦伤。我们不是一般人,我们的身体要结实得多。”
“谢谢,安东,”头儿说,他把目光转向叶戈尔,“你,小孩,谢谢。你是站在我们对立面的,我对此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我相信,你还是会保护安东的。”
马克西姆本想朝头儿迈出一步,可我按住了他的肩膀。现在不需要他说话!他可不明白这场游戏有多么复杂!他不明白格谢尔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反击的一着棋而已。
“我感到遗憾的只有一点,格谢尔,”我说,“只有一点。扎武隆不在这里。当整场游戏输了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的脸。”
头儿没有马上回答。
大概他很难回答。不过这时我听到他说出了我很不高兴听到的话。
“这与扎武隆没有关系。对不起。但确实与他没有关系,这完全是守日人巡查队内部的操练。”
引子
这个男人矮小、黝黑、眼睛细长。他是莫斯科任何一个警察都想怀疑和盘查的那种人。他的笑容——惭愧、慌张;他的目光——天真、游移不定;他不顾酷热的天气,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穿过的老式深色西装;此外,他还系着一条苏维埃时期的旧领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皮包,就像老电影里面先进集体农庄的农艺师和农庄主席走路时拎的那种包一样,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网兜中亚特产的长型哈密瓜。
这个男人从硬卧车厢走出来,一路不停地对着女列车员、同车的人、推搡他的搬运工、卖柠檬水和卷烟的小贩微笑着。这个男人抬起眼睛,兴奋地望着喀山火车站的房顶。他在站台上慢慢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倒换着手,以便能更舒适地拎着哈密瓜。他或许三十岁,或许五十岁——以欧洲人的眼光来看,亚洲人的年龄很难判断。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也从这班“塔什干—莫斯科”列车的软卧车厢里走了出来,这辆车大概是世上最肮脏破旧的列车之一,而小伙子的形象看上去则与火车完全相反。他看起来像是亚洲人,或者更进一步说是乌兹别克人,不过他的衣着却是典型的莫斯科人风格:短裤、T恤,戴着一副太阳镜,腰里有小皮包和手机,没有别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土气。他没有朝四面张望,也没有寻找地铁标识字母“M”。他朝列车员迅速地点了一下头,又对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微微地摇头作为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融进了人群,钻进了匆匆忙忙的到站客流中间,脸上带着些许不友好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瞬间之后,他成了人群中的一部分,一个它所固有的和不显眼的部分,长入了它的体内,成了它的一个细胞,一个正常的、生机勃勃的细胞,它既不会在当警察的白血球那儿,也不会在邻近的细胞那儿引起问题。
拎着哈密瓜和皮包的男人穿过人群,嘴里不停地用不太纯粹的俄语念叨着“对不起”,缩着脖子,向四周张望着。他穿过地下通道,边摇头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在不太拥挤的广告牌旁边停下来,抽出一张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纸,把东西抱在怀里,专心研究起那张纸来。从亚洲人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对有人在跟踪他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警觉。
在火车站的墙边站着三个人,这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一个有一头鲜艳红发的美丽姑娘,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丝绸衣服;一个有点朋克派头的年轻小伙子,眼神出奇地寂寞和苍老;还有一个年纪九九藏书大一些的男人,他头发很长,梳得十分光滑,像个同性恋者。
“不像,”有着一副老人眼神的小伙子忧郁地说,“完全不像。我过去看到过他,虽然时间不长,不过……”
“你不会还要再跟乔鲁确认一下吧?”姑娘嘲笑地问,“我看到过,是他。”
“你承担责任?”他没表示惊奇,也不想争辩,只是追问一句。
“是的。”姑娘没有把视线从亚洲人身上移开,“我们走吧。在通道里抓。”
他们迈出去的头几步从容不迫、整齐划一,后来他们便分开了,姑娘继续往前走,男人们往其他方向走。
那个人把纸折了起来,犹豫不决地朝通道走去。
通道里出乎意料地没有人,这会让莫斯科人或是那些常到首都来的人感到奇怪的,毕竟,这是一条从地铁通往火车站的最便捷的路。但这个人没有注意这点。他没发现人们好像碰到了无形的障碍似的在他的背后停下来,转向另外的通道。正如在通道的另一端和在车站里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根本就没看见这一切。
一个外表柔媚的男人朝他迎面走来,他微笑着,后面还跟着一个可爱的年轻姑娘和一个耳朵上戴着耳环,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小伙子。
这个人继续往前走。
“停一下,大爷,”那个媚气的男人友好地说,他尖细的声音和外表很相配,“别着急走。”
亚洲人微笑着点点头,但没有停下脚步。
媚气的男人挥了一下手,仿佛在自己和这个人之间划了一条线。空气颤动起来,寒冷的风穿过通道。站台的某个地方传来小孩的哭声,有只狗在汪汪乱叫。
这个人停下脚步,沉思地望着前方。他把嘴唇撮成喇叭状,吹了一下,朝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狡黠地微笑着。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块无形的玻璃被打碎了。媚气的男人的脸痛得变了形,他往后退了一步。
“真有你的,杰翁那,”站在亚洲人背后的姑娘说,“但现在你真的不应该着急。”
“我要赶时间,噢哟,要赶时间,”这个人飞快地说,他扭头往后瞟了一眼:“你想吃哈密瓜吗,美人?”
姑娘微微一笑,仔细地看看亚洲人。她建议道:
“和我们一起走吧,老爹?去小茶馆坐坐,吃你的哈密瓜,喝点茶。我们等你很久了,马上离开不好。”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正在紧张思索的神情。然后他点点头说:
“我们走吧,走吧。”
他迈出第一步就把那个媚气的人?99lib?撞倒了,此刻亚洲人前面好像移动着一个无形的挡箭牌,一堵墙——那不是用物质材料砌成,而多半是由狂风筑成的一堵墙:长发男被拖到地上滚动,长长的头发飘来飘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喊叫声。
像朋克的小伙子手一挥——红光一闪打向亚洲人。光刚一脱手很炫目,但在半路中就开始暗淡下去,等飞到了亚洲人的背上时已不亮了,只剩下勉强才能看见的微光。
“噢哟——哟——噢。”这人没有停下脚步。他耸耸肩膀,好像背上有只讨厌的苍蝇。
“阿利莎!”小伙子喊了一声,没有停下自己的无用之举。他的手指在微微颤动,搓揉着空气,从空气中揉出一团团红光,把它们扔向亚洲人。“阿利莎!”
姑娘低头仔细打量着正在离开的亚洲人,轻声说了句什么,一只手在连衣裙上擦了一下——手掌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块薄薄的透明棱镜。亚洲人加快了脚步,左右乱蹿,可笑地微低着头。那个柔媚样儿的男人还在他前面滚动着,但是他已经不再喊叫了。他的脸被划出了血,手脚也断了,那样子好像他不是在平坦的地上滚过了三米,而是在多石的荒漠上,也许被极大的飓风,也许被拴在一匹狂奔的马后面拖了三公里。
姑娘透过棱镜看着亚洲人。
亚洲人先是放慢了脚步,而后呻吟起来,并且松开了手——哈密瓜“啪”的一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皮包也软塌塌、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噢哟,”被姑娘称为“杰翁那”的那个人叫着,“噢呦——呦。”
他无力地倒下了,缩成一团。他的两腮塌陷了,颧骨凸了出来,手像老人一样变细了,松弛了,暴出青筋。黑发没有变白,但蒙上了一层灰色尘土,变稀疏了。他周围的空气颤抖起来——一缕无形的、湍急的灼热细流向阿利莎的方向倾泄而去。
“不是我的,从今以后将全部归我。”姑娘耳语般地说,“你的一切全部归我。”
女孩突然满面通红,红得那么快,就像那人干瘪的速度一样。她吧嗒着嘴,轻轻地发出嘶哑奇怪的声音。朋克男孩皱了下眉头,放下手——最后的一道红光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头全变黑了。
“太容易,”他说,“太容易了。”
“头儿很不满意,”姑娘一边说一边把棱镜藏入连衣裙的褶皱里。她微笑了一下。她的脸焕发出女人在疯狂做爱后偶尔会显现出来的那种精力和能量。“容是容易,可我们的科连卡就不走运了。”
朋克男孩点点头,望着一动不动的长发尸体。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同情,不过也没有快感。
“确实是,”他说。然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干瘪的尸体走去。他用手掌在尸体上抚摩了一下——尸体散开成了一堆灰。接下来,小伙子把砸碎的哈密瓜变成了黏糊糊的果酱。
“皮包,”姑娘说,“检查一下皮包。”
小伙子挥了一下手——旧的人造皮革裂开了。皮包被打开,好像珍珠贝壳在勇敢的潜水员的刀下张开了一样。不过,根据小伙子的眼神来看,里面并没有期盼中的珍珠。只有两套洗净的内衣、廉价的棉针织衫、一件白衬衫、一双放在塑料袋里的橡胶鞋、一杯韩式方便面、一只眼镜盒。
小伙子又施了几下法术,装泡面的杯子碎了,衣服开缝了,眼镜盒弹开了。他骂了一句。
“他没用,阿利莎!完全无用。”
女巫的脸上慢慢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斯达西克,要知道这可是杰翁那啊……信使不可能把货物托付给任何人的!”
“事实证明他能。”小伙子用脚翻动亚洲男子的骨灰,“我不是提前告诉过你,阿利莎?光明使者啥事都做得出来。你要负这个责任。我或许只是个法力低微的魔法师。但是我的经验比你的多——多五十年。”
阿利莎点点头。慌张的神色已经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她的手又伸进连衣裙,探寻着棱镜。
“是啊,”她用柔和的语气表示赞同,“你是对的,斯达西克。但是再过半个世纪,我们在经验上就并驾齐驱了。”
朋克男孩笑了起来,蹲在长发尸体旁,迅速地翻动着衣服口袋。
“你这么确定?”
“我确定。你不应该固执己见,斯达西克。要知道,我也建议过要检查一下其他乘客的。”
小伙子身转得太晚了,生命已开始化成几十条无形的热线脱离开他的躯体。
Chapter 1
这台“奥兹莫比尔”车很老,这一点让我喜欢。
就是太热了,公路暴晒了一整天,热得发疯,即使打开了车窗也无济于事。这时需要一台空调。
大概伊利亚也有这样的想法。他开车时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边不时地回头说着话。我了解,以他的魔法水平完全能预测到后面十来分钟内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决不会发生交通事故,但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我正打算安装空调,”他抱歉地对尤利娅说。姑娘热得比任何人都感到难受,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难看的红斑,眼睛也变混浊了,但愿她不会吐出来。“但装上空调会使整辆汽车变得其丑无比,它的设计就是不该装空调的!没有空调,没有移动电话也没车载电脑。”
“嗯。”尤利娅说,同时微微一笑。昨天我们那里特别忙,谁也没有睡觉。一直干到早上五点,后来大家直接睡在办公室里了。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肯定也跟大人们一起忙了一整夜。但她是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她。
坐在前面的斯维特兰娜不安地看看尤利娅,然后十分不赞同地看看谢苗。在她严厉的注视下,镇静自如的魔法师被抽着的“爪哇”牌烟呛到了。他吸了口气——车里弥漫的烟雾便顺势进入了他的肺部。他“嚓”的一下把烟头扔出窗外。抽“爪哇”牌烟本来就是他对舆99lib.论的一个让步,不久前谢苗更喜欢抽“飞行”牌和其他几种烂得不能再烂的国产烟。
“关窗。”谢苗要求道。
一分钟后车里突然变冷了,出现了大海的味道,有点咸,微微荡漾着。我甚至能分辨出,这是夜间的海洋,而且就在不太远的地方——普通的克里木沿海,有碘的味道、水草味、淡淡的艾蒿味。黑海。科克捷别利。
“科克捷别利吗?”我问。
“雅尔塔,”谢苗简短地回答,“一九七二年九月十日,夜晚,约三点。在一场轻微的风暴以后。”
伊利亚嫉妒地弹了一下舌说:
“有你的!这种东西你居然一直留到现在都没用?”
尤利娅抱歉地看了看谢苗。把天气制成罐头对任何一个魔法师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谢苗此刻用的这团空气足以给任何一个晚会增添光彩。
“谢谢,谢苗·帕夫洛维奇。”姑娘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像在头儿面前一样感到羞怯,还加了父名来敬称谢苗。
“小事一桩,”谢苗平静地回答,“我的收藏品中有一九一三年西伯利亚原始林区的一场雨,有一九四〇年的台风,有尤尔马拉的一个春晨,它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有加格拉冬天的傍晚。”
伊利亚笑了起来。
“加格拉冬天的傍晚——算了吧。不过原始森林的雨可就……”
“我不会跟你换的,”谢苗马上抢先说道,“我知道你的收藏品,没有一样跟它有同等价值。”
“如果我用两样,不,三样来跟你换呢……”
“我可以送给你。”谢苗说。
“去你的,”伊利亚转着方向盘说,“那我得用什么回报你?”
“那我启封时叫你好了。”
“那就谢谢你了。”
他肯定生气了。依我看,他们的法力等级几乎相当,也许伊利亚还更胜一筹。但是谢苗收藏的都是值得魔法师铭记的时刻,他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耗费它。
当然,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他刚刚的行为就是浪费:用一套这么珍贵的感觉去装点酷暑中的最后半小时旅程。
“傍晚吃烤羊肉串时,才最适合闻着这种神仙般的气息。”伊利亚说。有时候他的脸皮还真是厚。尤利娅又不自在起来。
“我记得有一次在东方,”谢苗突然说,“我们的直升机……总之,最后我们得步行。通讯设备坏了,如果采用魔法手段联络——就等于是扛着‘打倒黑发黑皮肤的人!’的标语牌在哈勒姆走来走去。我们步行在冷清的哈德拉毛沙漠,距离当地的使馆还有一百或一百二十公里,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水也没有了。这时阿列什卡,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现在在滨海边区工作,他说:‘我不行了,谢苗·帕夫洛维奇,要知道,我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想回家。’他躺倒在沙地上,并开启了他的收藏品。他那边下起了大雨,倾盆大雨,下了二十来分钟。我们喝足了雨水,灌满了水壶,于是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本想照他的脸上来一拳,谁叫他在这之前不说,可是到底于心不忍。”
他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汽车里安静了下来。谢苗难得把自己波澜壮阔的生活经历叙述得这么生动。
伊利亚第一个醒悟。
“那你为什么不用原始森林的雨水?”
“我作了比较,”谢苗生气地说,“一个是一九一三年的雨水样板,另一个是连续不停的春季暴雨,而且还是在莫斯科采集到的,有一股汽油味,相信吗?”
“我相信。”
“就是这么回事。万物都有各自的时辰和位置。我现在想起那个傍晚还是觉得很愉快。但它也算不上好得不得了,不过配你的车倒不错。”
斯维特兰娜小声笑了起来。汽车里轻微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这一整个星期守夜人巡查队都是一片忙乱。其实莫斯科并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件,只是一般的例行工作而已。城里的天气酷热无比,这对六月份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意外事件的汇报数量降到了最低点。无论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都无法适应这股热浪。
我们的分析人员经过一昼夜的情报分析,得出结论说炎热的天气是由黑暗力量造成的。大概,守日人巡查队这段时间也在调查,这种气候是否是光明魔法师的杰作。当双方确信天气反常是自然原因时,便都没事可做了。
黑暗使者好像被雨冲落下的苍蝇般安静下来了。与医生的全部预测相反,城里不幸事故和自然死亡的数量下降了。光明使者也没心思工作;魔法师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而起争执,档案馆的文件要等半天才能拿到,叫分析员们预测天气,他们没好气地断言:“云里的水是黑暗的。”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在办事处徘徊游荡,好像完全变傻了:就连他这个有着丰富的东方经历和背景的人也被莫斯科版本的炎热击垮了。昨天,星期四早晨,他把全体人员召集到一起,宣布整个守夜人巡察队只需要留下两名志愿者帮助自己,其他人都离开首都,随便到哪儿去……去马尔代夫,去希腊,哪怕去地狱找魔鬼也好——那里也要比这儿舒服些,要不就去郊外的别墅度假。他命令我们星期一中午前不准在办公室露面。
刚过一分钟,大家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退呢,头儿又补上一句,要是大家用工作、用突击性的劳动来对意外的幸福作出补偿的话,以后就不会为毫无意义地过日子而感到羞愧了。他还说,古人不是说过吗,“星期一从星期六开始”,因此,既然得到了三天休假,我们就该在走之前所剩的时间内把休假期间所有该做的工作做完。
我们只得做完所有的工作,一些人几乎为此干到天亮。我们检查了那些留在城里和处在特殊监控之中的黑暗使者:吸血鬼、变形人、梦游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社会渣滓、现行的女巫以及其他低级的不安定分子。一切都很正常。吸血鬼现在想喝的不是热血,而是冰凉的啤酒。女巫们现在努力要做的不是让周围的人中邪,而是让莫斯科下一阵小雨。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去休假了。不是去马尔代夫,当然,头儿有点儿高估了会计的慷慨。但一年内有两三天休假时间——这是好事。至于和头儿一起留在莫斯科的志愿者,就让他们好好值班吧。
“我要打电话给家里,”尤利娅说。当谢苗以大海的清凉代替了汽车里的闷热时,她显然活跃起来了。“斯维塔,把电话给我。”
我也充分享受到了凉爽。我不时看看我们超过的一辆辆汽车:大多数汽车的玻璃窗是放下来的,里面的人们羡慕地朝我们看看,盲目地猜测着我们这辆旧车可能有大功率空调。
“快转弯了。”我对伊利亚说。
“我知道。那儿我去过一次。”
“轻点!”尤利娅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她对着话筒,一长串语句便连珠炮般的脱口而出:“妈妈,是我!是的,我已经到了。当然,好!这里有个湖,不是的,很小的。亲爱的妈妈,我只能讲一小会儿,这是问斯维塔的爸爸借的手机。不,没有别人。让斯维塔听电话吗?稍等。”
斯维特兰娜深呼吸了一下,从姑娘手中接过手机。她忧郁地看了看我,我试图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您好,娜塔莎姑姑,”斯维特兰娜用细声细气的孩子般的口气说,“是的,很高兴。是的,不,和大人们在一起。我妈妈没在这儿,您要跟她讲电话吗?好的,我会转达。一定。再见。”
她关上手机,朝着前方的空气说:
“姑娘,如果你妈妈去问那位真的斯维塔,你们是怎么度假的,那怎么办?”
“斯维塔会回答,过得很好。”
斯维特兰娜叹了口气,看了看谢苗,好像在寻求支持。
“为了个人目的利用魔力会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谢苗打着官腔说,“记得,有一次……”
“哪有用什么魔力?”尤利娅真的感到惊奇,“我只是跟她说,我和朋友们参加聚会去了,并要求她帮我编个由头开脱。斯维特兰娜开始不太愿意,最后当然还是同意了。”
伊利亚坐在方向盘前,嘿嘿笑了起来。
“我就要去那个聚会,”尤利娅显然不明白伊利亚为什么大笑,她有些恼怒,“即使普通人类的小孩也会想玩呀,这有什么可笑的?啊?”
工作占据了我们每个巡查队员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因为我们是狂热的工作强迫症患者——哪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不认为休息比工作好呢?不是因为工作很有意义,我们的大部分工作是枯燥的巡查,或者在办公室里把裤子坐破。只是我们人实在太少了。守日人巡查队要补足编制就容易得多,任何一个黑暗使者都拼命地找机会控制他人。我们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但除了工作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小部分私人时间,这部分时间我们不会给任何人:不会给光明,也不会给黑暗。这个部分只属于我们自己,是我们既没有藏起来,也没有拿出来示众的那一小块生活,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本质的一小点残留。
有的人一有机会就去旅游。例如,伊利亚比较喜欢跟着观光团旅游,而谢苗则更喜欢普通的搭顺风车旅游。他曾以创纪录的速度,身无分文地从莫斯科搭顺风车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但他却没有在自助旅游联盟中登记下这一成绩,因为他在旅途中使用过两次魔法。
伊格纳特,当然也不只是他一个,认为休息就意味着性爱奇遇。几乎所有的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生活允许他者可做的事比它允许人类所做的事多得多。人类对他者,甚至是对不想当他者的他者,都怀有一种不自觉、却又十分强烈的迷恋——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们中间有许多收藏家,从铅笔刀、怀表坠儿、邮票和打火机到天气、气味、生物电场和咒语,收藏什么的都有。我有段时间收集汽车模型,挥霍掉很多钱去买只有几千个傻子了解其价值的稀罕样品。现在所有这些收藏品都被扔在了两只纸箱里,应该找个时间把它们拿出来,倒在公园的沙地上,给孩子们玩乐。
喜欢打猎和钓鱼的人也很多。伊戈尔和加里科则迷恋上了极限跳伞运动。可爱的小姑娘加利娅,即我们那位没什么用处的程序设计员在研究栽培人造树。总之,人类开发出来的全部消遣爱好都被我们玩遍了。
而我们现在要去造访的小虎迷恋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很想知道这一点,就像很想逃离酷热的城市一样。一般来说,在谁家里住上一阵子,马上就会知道他的小“癖好”。
“还要走很久吗?”尤利娅任性地喊了一声。我们已经从大路上转弯,在土路上绕了约五公里路,路过了一个小别墅度假村和一条小河。
“快到了。”我核对了一下小虎为我们留下的地图。
“那就是说完全彻底地到了。”伊利亚说着,把车子直接转向树林。尤利娅用手捂住脸,“哎呀”叫了一声。斯维特兰娜的反应很镇定,但还是向前伸出双手,预备撞车。
汽车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和几乎无法行车的布满枯枝断木的地带,闯进墙一样密密竖立着的树林。不过车嘛,当然没撞。我们穿过迷漫的云雾,来到一条漂亮的柏油马路上。前方有一泓湖水,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湖边有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
“如果说变形人身上有什么令我感到惊讶的话,”斯维特兰娜说,“那就是他们对隐居的向往。一大片浓雾遮蔽还不够,还要一道围墙。”
“小虎不是变形人!”姑娘愤怒地说,“她只是会变形的魔法师!”
“这是一回事。”斯维塔柔声说道。
尤利娅看看谢苗,显然在等待支持。魔法师叹了口气说:
“事实上,斯维塔说得对。专业的魔法斗士也就是变形人,只是特征不同。如果小虎第一次进入黄昏时心情稍稍有点不一样,那她就会变成黑暗魔法师、变形人。一切都已预先被决定好的那种人是很少的。一般来说,在开始的准备阶段都会经历一番挣扎。”
“那我的情况呢?”尤利娅问。
“我讲过了,”谢苗嘟囔说。“你的过程特别简单。”
“因为对导师和父母的表率行为有些失望,”伊利亚笑着把汽车停在大门口说,“于是小姑娘对周围的世界就充满了爱和善意。”
“伊利亚!”谢苗喝住了他。他曾是尤利娅的导师,一个相当懒的导师,实际上从不过问年少的女魔法师的发展。但现在他显然对伊利亚的胡闹感到不快。
尤利娅是个有才能的姑娘,因此巡查队对她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对她毕竟还没有像对斯维特兰娜,未来伟大的女魔法师那样,驱赶着她在道德难题的迷宫里前行,还没到那种程度。
大概我和斯维塔同时有了这种想法——我们彼此看了一下对方。对视之后,我们马上转开了眼睛。
一道无形的墙挤压着我们,挤压着,把我们分往不同的方向。我永远也就是个三级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眼瞧着就要超过我,再过一段短短的时间——非常短,巡查队的领导认为有些步骤是必不可少的——她就会成为超级女魔法师。
到那时我们只能——见面时友好地握握手,过生日和过圣诞节时送张贺卡。
“他们都在里面睡着了吗?”从来不会因为类似的问题而不高兴的伊利亚不满地说。他从车窗里伸出头——一股热气瞬间涌进车内,不过空气很清新。他看着装在大门上的摄像头挥了挥手,喇叭响了起来。
大门慢慢地打开了。
“这还差不多。”魔法师唠叨着,把车开进院子里。
这地方很大,密密地栽了许多树。令人惊奇的是,如何在没有毁坏这些巨大的松树和云杉的情况下盖起了这幢别墅。除了喷泉周围那个小花坛,这里当然看不到任何菜地。在房屋前的水泥平台上已经停放了五辆汽车。我认出了老式的“尼瓦”车,这是丹尼拉出于爱国心而买的车,还看到了奥莉加的跑车——她怎么开来的,从土路上来的吗?它们之间是托里克开的一辆破旧的带篷载重汽车,还有两辆汽车我在办事处见过,但我不知道是谁的。
“他们都没有等我们来,”伊利亚不满了,“他们在纵酒作乐,而巡查队里最优秀的一群人却在村路上颠簸。”
他熄了火,就在这时尤利娅高兴地尖叫起来:
“小虎!”
她轻松地跨过我,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谢苗骂了一声,身子一晃就跟上了她。恰是时候。
狗藏在哪儿,我不知道。反正尤利娅下车之前,它们一点没暴露自己。可当她的脚一落地,四面八方就悄无声息地蹿出了淡黄色的影子。
姑娘尖叫了一声。她有足够的能力对付狼群,区区五六条狗本该不在话下,可是她从没有过实战经验,所以慌了神。老实说,我也没有料到会受到攻击,还是在这里发生,更别说是这种攻击了。狗一般不攻击他者。它们害怕黑暗力量,喜欢光明力量。不过必须对它们进行严格的训练,才能抑制住它们对魔法本能的恐惧。
斯维特兰娜、伊利亚、我——我们往外冲。但是谢苗赶在了我们前面。他一只手抓住姑娘,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条线。我估计他在使用惊吓魔法,或者是进入黄昏阻止狗,也可能把狗烧成灰。通常在反射动作下,使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咒语。
但谢苗施用的却是“速冻术”,即暂时冻结,这魔力在空中追上两条狗——狗的躯干被蓝光裹住吊在半空,它们向前伸出了狭长的龇牙露齿的嘴脸,口水像亮晶晶的浅蓝色冰雹似的从獠牙上一滴一滴往下掉落。
那三条僵在地上的狗看起来就不那么吓人了。
小虎已经跑到我们跟前。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了一会儿尤利娅:姑娘继续尖叫着,但声调已经不知不觉地往下降。
“身体都还完整吧?”她终于出了声。
“你太他妈的出格了,”伊利亚放下魔杖低声嘟囔,“你在干吗,繁殖野兽吗?”
“它们其实不会怎么样的!”小虎抱歉地说。
“是吗?”谢苗把夹在腋下的尤利娅放在地上。他若有所思地用一只手指头在悬在空中的一条狗的獠牙上抹了一下,有弹性的冷冻膜在他的手下面颤动着。
“我发誓!”小虎把手贴在胸前。“伙伴们,斯维塔、尤莲卡,请原谅,我没有来得及制止它们。这些狗受了很好的训练,用以攻击和阻挡陌生人。”
“包括他者吗?”
“是的。”
“对光明使者呢?”谢苗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诚的赞叹。
小虎垂下眼睛,点了一下头。
尤利娅走到她跟前,依偎在她身边,完全平静下来:
“我不怕,只是不知所措。”
“好在我没有不知所措,”伊利亚一边阴郁地说,一边藏好了武器,“烤狗肉——别有风味的一道菜。小虎,不过你的狗好像认识我!”
“你,它们当然不会碰。”
紧张情绪慢慢消除了。当然最好不要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们会相互医治,但是最好用铜盆把野餐食物盖住。
“请原谅。”小虎又一次说道。她用乞求原谅的目光环视着我们。
“听我说,你为什么需要这个?”斯维塔看着狗,“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能力足以击退一个排的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干吗要养这些罗特维勒猎犬?”
“这不是罗特维勒猎犬,而是斯塔福德小猎犬。”
“有什么区别?”
“它们有一次抓住过一个贼。我一个星期才有两天左右待在这里,我又不能每天都开车从市里往这边跑。”
解释不太有说服力。随便一个简单的咒语——保证就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但是大家还没有来得及谈到这点——小虎一句话就缴了我们的械: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狗会悬很久吗?”尤利娅依旧依偎在她身边问,“我想和它们交个朋友。否则我会留下隐性的心理综合症,这会对我以后的性格和性爱取向有影响。”
谢苗“噗嗤”一笑。尤利娅用一句话化解了冲突,这话好在直白又恰当。
“傍晚它们会复活的。女主人,请我们进家吗?”
我们把狗留在汽车周围,然后朝屋里走去。
“小虎,你这里多好!”尤利娅说。她缠住了姑娘,已经完全不理我们了。好像女魔法师是她的偶像,这个偶像让她宽恕了一切,甚至原谅了过分警觉的狗。
有意思的是,为什么那些难于企及的本领总会成为盲目崇拜的东西?
尤利娅是个杰出的分析魔法师,善于捻开客观现实的线索,找出潜在的魔法原因。她是聪明人,和她同部门工作的伙伴都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还因为大家把她视为战友,一个有价值的、难以替代的搭档。但是她的偶像却是小虎,一个变形人魔法师,魔法斗士。要是她崇拜的是那个在分析部门兼差拿半薪的善良老太婆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就好了,或是爱上部门的领导——一个仪表堂堂、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埃迪克也不错。
可惜不是,小虎成了她的偶像。
我一边开始吹口哨,一边走在大家后面。我觉察到了斯维特兰娜的目光,微微地点点头。一切正常。接下来还有整整几个昼夜的休闲时间。没有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没有任何计谋,没有冲突。可以在湖里游泳、晒太阳、边吃烤羊肉串边喝红酒、晚上去洗桑拿。在这种别墅里,桑拿室应该是不错的,然后再和谢苗一起拿一两瓶伏特加、一罐咸蘑菇,离开其他人,找个安静一些的地方,一边看着星星聊一些哲学,一边开怀畅饮。
真好。
我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哪怕只是一昼夜。
谢苗停下来,朝我点了一下头:
“我们拿两瓶吧,或者三瓶,应该还会有人要来。”
不必奇怪,更不必气愤。他没有窥探我的心思,只是他的生活经验更丰富些而已。
“我们说定了。”我点了一下头。斯维特兰娜又怀疑地瞥了我一下,但是没有吭声。
“你容易些,”谢苗补充说。“我已经很难变成普通人了。”
“有这个必要吗?”已经站在门口的小虎问。
谢苗耸耸肩膀:
“当然没必要,但我还是想。”
接着我们走进了别墅。
二十个客人,即使对这幢房子来说,可能也显得有些多了。如果我们是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们已经制造了太多的喧闹。试一试把二十个用功学习了几个月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然后把整个商店里的玩具都交到他们的手里,准许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再看看结果吧。
大概只有我和斯维特兰娜没有参加闹哄哄的娱乐活动,而是待在一旁。我们从餐桌上各拿了一杯葡萄酒,并在客厅角落的一张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谢苗和伊利亚正在进行一场魔法对决,一场文明、平和的对决,一开始就让周围的人觉得很是赏心悦目。显然,在汽车里谢苗伤害了朋友的自尊心,现在他们两个在轮流改变客厅里的天气。我们已经感受过了郊外树林的冬天、秋天的迷雾和西班牙的夏天。小虎坚决禁止了下小雨和倾盆大雨,还好魔法师们也没想招来暴风雪。看来,他们对气候的变化实行了一些内部的限制,并且主要比的不是铭记下来的瞬间自然现象的罕见性,而是它的持久度。
加里科、法丽特和丹尼拉在打扑克牌。最普通的游戏,没有什么新花样,只是牌桌上的空气因魔法而在闪闪发光。他们在利用一切力所能及的出老千和反老千的魔法,哪些牌落到了手上,以及补进一些什么牌,此刻已经都无关紧要了。
伊格纳特站在敞开的门边,他的周围是研究部门的女孩子们,我们部门那两位多余的程序员也凑在其中。显然,我们的性感帅哥已从上次的情场败仗中恢复了过来,现在正在自家花园里舔伤口呢。
“安东,”斯维塔小声问,“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你是指什么?”
“快乐。你还记得谢苗说的话吗?”
我耸耸肩膀。
“等我们活到一百岁时,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好吗?我感觉不错。真是不错。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推算巡查队的人如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要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栖身比较好。”
“我也不错,”斯维特兰娜同意道,“不过我们这里只有四个年轻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年轻的队员。尤利娅、小虎、你、我。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一百年后?三百年后呢?”
“我们会看到的。”
“安东,你要记住。”斯维塔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为加入了巡查队而感到自豪。我感到幸福,因为妈妈又恢复健康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还在这里争辩真可笑。我甚至能理解,头儿为什么要让你经受那种考验……”
“别说了,斯维塔。”我抓住她的手,“我也理解他,但是我的心里很难过。不要谈这些。”
“是的,我也不想。”斯维塔一口喝干了酒,放下空酒杯,“安东,我谈的就是——我看不到快乐。”
“在哪里?”大概,有时我是个脑筋非常迟钝的人。
“在这里,在守夜人巡查队,在我们友好的伙伴中间。要知道,我们这里每天都有战斗,不是大的,就是小的。与疯狂的变形人作战,与黑暗魔法师作战,与所有的黑暗力量作战。我们鼓足力量、挺出下巴、瞪着眼睛,随时准备跳起来用胸部去堵枪眼,或者用光屁股对付刺猬。”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斯维塔,这里有什么不好?的确,我们都是战士。所有的人,从尤利娅到格谢尔都是,打仗当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如果我们退缩了……”
“那又怎么样?”斯维塔问道,“世界末日会到来吗?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交战了几百年。他们互相扯着嗓子叫喊,指使人类部队打来打去,一切都是为了崇高的目的。可是,告诉我,安东,难道人类世界在此期间变得更好了吗?”
“是变好了。”
“是从巡逻队开始工作时算起吗?安东,亲爱的,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次,而且不止是你一个人在对我说,说什么最重要的战斗是为了拯救人们的灵魂,说什么我们是在预防大规模的战争。是的,我们在预防。可人类还是在自相残杀,较之二百年前更甚。”
“你想说的是,我们的工作——有害吗?”
“不。”斯维特兰娜疲劳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么自命不凡。我只是想说,或许我们确实是光明的,只是——你知道吗,市区里有人在卖假圣诞树,那些道具树从外表上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这种东西一点也不会给人带来快乐。”
这个小趣事她说得很认真,而且没有改99lib.变语气。她看了一下我的眼睛。
“你明白吗?”
“我明白。”
“是的,或许你真的明白。黑暗魔法师开始较少作恶了,”斯维特兰娜说,“这是我们让步的结果,以善行代替恶行,我们开出允许黑暗使者谋杀人类的特许凭证,并试图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我相信,黑暗力量作恶是比以前少了,而我们理应不会带来恶。可是人类呢?”
“这事与人类有关系?”
“当然有关!我们在保护他们,忘我而坚持不懈地保护着他们。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越变越好呢?他们竟然自己在做黑暗的工作。为什么?安东,或许,我们已失去了某些东西,是驱使光明魔法师派军队慷慨赴死,而且自己也身先士卒时所怀有的那种信念吗?是不仅会保护人,而且还会享乐的本领吗?假如这是一堵监狱的墙壁,是什么让它们坚不可摧呢?人类忘记了真正的魔法,人们不相信黑暗,但他们也不相信光明呀!安东,我们是战士,是的!但只有当战争正在进行时,人们才会敬爱军队。”
“战争正在进行。”
“这个谁知道呢?”
“我们大概不完全是战士,”我说。偏离自己呆惯的立场总是件不愉快的事,但也没有办法。“多半是骠骑兵。嚓—嚓—嚓……”
“骠骑兵会笑。而我们——几乎已经不会笑了。”
“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突然明白,本来有希望成为美好日子的这一天正在飞速地顺着斜坡滚进一条堆满陈旧垃圾的又黑又臭的沟里。“说呀!你是伟大的魔法师,或许马上就会成为伟大的魔法师,是指挥我们作战的将官,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尉。给我下命令,而且是明确的命令。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时我才发现,客厅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大家都在听我们的谈话,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
“要是你说:出去,去消灭黑暗力量!我会去。尽管我不善于干这事,但我会非常非常努力的!要是你说:微笑,去为人们行善!我会去。不过谁将会为我因此而替邪恶开辟的道路来负责呢?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是的,我们一边强调这些单词,一边抹去它们的意义,把它们当作旗子挂出来,并让它们在风雨中腐烂。那么给我们新的单词!给我们新的旗帜99lib.!告诉我们——该往哪走,该做什么!”
她的嘴唇在颤抖。我打住话头——但已经晚了。
斯维特兰娜用手捂住脸哭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
或许是真的——我们甚至不再会互相微笑了?
即使我对了一百次,但是一次的错误却……
如果我准备好保卫全世界,却不能保护我身边的那些人的话,那么我的真理又有什么价值呢?我在抑制心中的恨,但不允许自己去爱吗?
我跳起来,搂住斯维特兰娜的肩膀,把她带出客厅。魔法师们站在原地,移开了目光。也许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场面,也许他们什么都明白。
“安东。”小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她在墙上推了一下,那里打开了一扇门。她望着我,眼神中既有责备的意思,又有意外的理解。然后,她走了出去,把我们两人单独留了下来。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斯维特兰娜轻声地哭着,扑到我的肩膀上,我知道她会这样。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出来了。
“我要试一试。”
这点我没有料到。什么都想到了:委屈、回击、抱怨,只是这一点没有料到。
斯维特兰娜把手从满是泪水的脸上拿开。她摇摇头笑了一下。
“你是对的,安东什卡。完全正确。我现在只会抱怨和抗议。我像个孩子似的在抱怨,什么也不懂。他们必须把我的鼻子按到麦片粥里,准许我碰碰火,然后等待,等待我长大成熟。这些训练是必须的。我要试一试,我会给你们一面新的旗帜。”
“斯维塔……”
“你是对的,”她打断我的话。“我也有一点点正确。当然不是指在伙伴们面前任性。他们确实是既能寻欢作乐,又能作战。今天是我们的休息日,不能让其他事把它毁了,就这么说定了?”
我又感到一堵墙的存在,一堵无形的墙。它永远竖立在我和格谢尔中间,竖立在我和最高领导层的成员中间。
时间在我们之间筑起了那堵墙。今天我亲手在墙上铺了几排冰冷的玻璃砖。
“原谅我,斯维塔,”我小声说。“请原谅。”
“我们会忘记的,”她很坚决地说,“让我们忘记吧。在我们还可以忘记的时候。”
我们最终环视了一下四周。
“书房吗?”斯维塔猜道。
一排排橡木书架,深色的玻璃后面直立的一卷卷大部头的书。一张结实的大写字台,上面放着电脑。
“是的。”
“小虎不是一个人住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们不习惯打听别人的事。”
“好像她是一个人住的。起码目前是这样,”斯维特兰娜掏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擦干眼泪,“她的房子不错。我们走吧,不然大家会感到不自在的。”
我摇摇头说:
“他们大概感觉到了我们没吵架。”
“不,不可能。这里所有的房间之间都有屏障,他们探查不到。”
我透过黄昏界看了一下,发现在墙里有时隐时现的光在闪烁。
“现在我看见了,你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强大了。”
斯维特兰娜微笑了一下,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很自豪。她说:
“奇怪,如果一个人住,为什么要设屏障呢?”
“如果不是一个人住,那为什么要设呢?”我低声反问道,并不指望得到答复。斯维特兰娜也没有回答。
我们走出书房,回到客厅里。
气氛虽不能说像是在墓地,但也差不离了。
不知是谢苗,还是伊利亚的努力——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沼泽的潮气。伊格纳特和莲娜搂着站在那里,忧愁地观望着。他比较喜欢快乐——从他所有的表现来看,任何争论和紧张空气都会使他感到心如刀绞。牌迷们默默地望着放在桌上的惟一的一张牌——在他们的注视下,这张牌在颤动,在弯曲,在改变花色和点数。尤利娅紧绷着脸,轻轻地向奥莉加打听着什么。
“倒杯酒喝吧?”斯维塔握住我的手问,“你知道吗,对歇斯底里病患者来说,最好的药是白兰地。”
听到这话,带着满脸不安神情站在旁边的小虎匆匆朝吧台走去。怎么,她把我们的争吵归罪于自己了吗?
我和斯维特兰娜端起酒杯,像做给大家看似的碰了碰杯,然后互吻了一下。我觉察到了奥莉加的目光:不高兴,不忧郁,但却是关切的目光,略有些妒忌。不过这种妒忌与我们的亲吻无关。
我突然感到不舒服。
我仿佛从艰难地徘徊了多日、甚至数月之久的迷宫里走了出来,却又看到了下一个狭窄地道的入口。
Chapter 2
两个小时后我才终于找到机会和奥莉加单独交谈。欢乐的气氛,不管它在斯维特兰娜看来是多么的勉强,已经转移到院子里了。谢苗站在火盆旁,向想吃的人分发着烤羊肉串,它们很快就被烤熟了,速度快得只会令人想到这是运用了魔法。旁边阴凉处放着两箱红酒。
奥莉加和伊利亚在友善地闲聊,两人手上拿着一串用铁钎串的烤羊肉和一杯红酒。打破这安宁闲适的气氛令人遗憾,但是……
“奥莉加,我们得谈谈,”我走到他们跟前说。斯维特兰娜在专注地与小虎争辩着什么——姑娘们热烈地讨论着巡查队传统的新年联欢活动,她们是凭着某种女性的奇妙逻辑一下子从炎热的天气转到联欢活动上去的。此刻正是与奥莉加谈话最合适的时机。
“对不起,伊利亚,”女魔法师两手一摊,“我们再找时间聊,好吗?我很想知道你对联盟的解体原因是怎么看的,哪怕你的观点不对。”
魔法师神情庄重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请问吧,安东。”奥莉加用同样的语气问。
“你知道我会问什么吗?”
“我猜到了。”
我环顾四周。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之前短暂的烤肉气氛仍在持续,那种吃吃喝喝,胃和大脑都没有负担的气氛。
“等待斯维特兰娜的是什么呢?”
“未来难以预测,而预测那些伟大的魔法师和伟大的女魔法师的未来更是……”
“别支支吾吾,搭档。”我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不要这样。我们不是曾经在一起,两个人搭伙一起工作吗?你曾经遭到过处罚,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你的身体。不过处罚是公正的。”
奥莉加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你对我的过错知道些什么?”
“全部。”
“怎么知道的?”
“我毕竟是老和资料打交道的呀。”
“你没有权限。我发生的事没有进入过电子档案。”
“我是根据周边资料判断出来的,奥莉加。你见过水面上的一圈圈波纹吗?石头可能早就沉入海底,蒙上一层淤泥,而水面上还是泛起层层涟漪。如果石头大的话,波浪会冲刷斜坡,把垃圾和泡沫冲到河岸,小船会被翻个底朝天。石头确实很大。可以说,我在斜坡上站了很久,奥莉加,我站在那里,看着波浪冲刷河岸。”
“你在虚张声势。”
“没有。奥莉加,斯维塔接下来会怎样?下一步训练是什么?”
女魔法师忘记了冷却的烤羊肉和剩下的半杯酒,她看看我。接着我又逼问道:
“你自己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不是吗?”
“是的。”似乎她不打算继续玩沉默游戏了,“我也经历过,不过他们培养我比较慢。”
“为什么对斯维塔要如此匆忙?”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纪里还会产生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格谢尔不得不作临时安排,加快训练的进程。”
“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恢复原来面貌的吗?不仅仅是因为你工作出色?”
“你不是全都明白吗!”奥莉加的眼睛里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何必还要拷问我?”
“你在掌握她受训的进程吗?根据自己的经验吗?”
“是的。你满意了吗?”
“奥莉加,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人。”我小声说。
“那就别用臂肘撞自己的战友!”
“奥莉加,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是你做不到,而斯维塔应该去做的?”
“你,”她真的乱了阵脚,“安东,你这是在虚张声势!”
我没有吭声。
“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水面上的波纹,你根本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才能看到它们!”
“就算是这样,但我不是猜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吗?”
奥莉加看着我,咬了咬嘴唇。然后她摇摇头说:
“你猜到了。你直接问,我直接答,我不会作任何解释。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错了。”
“我们中没有人想要对斯维特兰娜使坏,”奥莉加果断地说,“清楚了吗?”
“我们本就不善于对人使坏。只是有时候我们的善意和恶意没有什么区别。”
“安东,就谈到这儿吧。我没有权限回答你的问题,而且也不要破坏别人难得的休息机会。”
“这个假怎么放得这么突然?”我婉转地问,“奥莉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表情变得神秘莫测。就这个问题而言也太神秘莫测了。
“你知道得够多了。”她提高了声音,流露出以往那种发号施令的口气。
“奥莉加,从来也没有过一下子放我们所有人的假,哪怕是一昼夜的假。为什么格谢尔把光明使者全部都赶到城外呢?”
“不是全部。”
“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和安德烈例外。你非常清楚,他们是坐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莫斯科没有留下一个巡查队员!”
“黑暗使者也同样消声匿迹了。”
“那又怎么样?”
“安东,够了。”
我明白,她再也不会说一个字了。我点点头说:
“好吧,奥莉加。半年前我们是平等的,尽管那只是偶然的。现在,显然已经不是了。对不起,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奥莉加点点头。这令我大感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终于明白了。”
她是在挖苦我吗?或许她真的相信我决定不再过问这件事了?
“总的来说,我还是有点自知之99lib?明的。”我说着看了一眼斯维特兰娜:她正在和托里克愉快地聊着天。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奥莉加问。
我碰了一下她的手,微微一笑,然后走进屋里。我真想做一点什么事。这欲望强烈得好像我是被关了一千年后从瓶里放出来的妖魔。随便什么事都想做:修筑宫殿、破坏城市、用Basic语言编程序,或者是绣十字绣。
我打开门时,并没有触到它,只是在黄昏界中凌空推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情况是难得在我身上发生的。偶尔酒喝得太多,或是大发脾气时才会这样。但现在显然与第一种情形对不上号。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是啊,干吗坐在房间里呢?这时院子里有热乎乎的烤羊肉、冰凉的啤酒和足够多的躺椅。
我“扑通”一下坐在沙发上。在桌上找到自己——或许是斯维塔的一杯斟满的白兰地。我一口就喝干了,好像杯中斟满的不是十五年的“喜庆”酒,而是廉价的伏特加。
这时候,小虎走了进来。
“你不介意吧?”我问。
“当然不。”女魔法师坐在我旁边,“安东,你心情不好吗?”
“别在意。”
“你和斯维塔吵架了吗?”
我摇摇头。
“不是的。”
“安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吗?同事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我十分惊讶地盯着她看。
“小虎,别瞎想!一切都很好。大家很喜欢。”
“那你呢?”
过去我从来没有看到变形魔法师这么犹豫过。喜欢——不喜欢,要大家都满意是不可能的。
“斯维特兰娜要继续接受训练。”我说。
“为什么?”姑娘微微皱了皱眉。
“不知道。为了某项奥莉加无法完成的工作。为了某个很危险,同时又是很重要的目的。”
“这很不错啊。”她伸手拿起高脚酒杯,为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
“不错吗?”
“是的。训练,指派工作。”小虎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然后皱皱眉头,看了一下墙边的音响。“每次都找不到遥控器。”
音响突然开了,亮起了指示灯。响起了“皇后”合唱团的《一种魔法》。不用手势就能远距离操纵电子设备特别让我赞赏——这可不是用目光在墙上钻洞,或者用火球驱散蚊虫。
“你加入巡查队多长时间了?”我问。
“从七岁开始。十六岁时我就已经参加作战了。”
“九年了!这对你来说还算藏书网容易,因为你的魔法能力是天生的。他们准备在半年至一年内把斯维特兰娜塑造成伟大的魔法师!”
“哦……不容易,”姑娘同意道,“你认为头儿做得不对吗?”
我耸耸肩膀。说头儿不对,太愚蠢了,就像否定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似的。他几百年,什么几百年,说几千年也不为过,一直在学习如何不犯错误。格谢尔能够强硬、甚至残酷地采取行动。他能够离间黑暗魔法师,也能牺牲自己人。他什么都能够,就是不会犯错。
“我觉得,他高估了斯维塔。”
“不可能!头儿失算……”
“算了,我知道。他玩老把戏玩得很好。”
“他是希望斯维塔好,”女魔法师固执地补充道,“你明白吗?要照自己的意思,你可能不会这么做,包括我也是,还有谢苗和奥莉加。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有另外的做法。但他是巡查队的领导,所以他完全有权利这么干。”
“他更能高瞻远瞩?”我挖苦地说。
“是的。”
“那怎么算是自由呢?”我又把高脚酒杯斟满了。不过酒好像已经是多余的了,我开始头昏脑涨。“自由呢?”
“你说话就像一个黑暗使者一样。”姑娘埋怨道。
“我宁愿认为,是他们说话像我。”
“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安东。”小虎朝我转过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她的身上散发出白兰地的气味和一种淡淡的花香——不会是香水,变形人不喜欢化妆品。“你爱她。”
“我爱。这算得上新闻吗?”
“你知道,她的法力马上要超过你。”
“要是还没超过……”我不想说这个,但我想起了斯维塔多么轻而易举地就察觉到了墙壁里的魔法屏障。
“是真的超过你。你们在法力上无法相比。她的问题是你无法理解的,甚至是陌生的。和她在一起,你会觉得自己是拖累、男妓,然后你会纠缠于往事。”
“是的。”我点点头,并奇怪地发现高脚酒杯已经空了。在女人的注视下我又把它斟满了。“就是说,我不该做那种人,我不需要这样的结局。”
“可是你别无他法。”
我没有料到她会变得如此残酷,没有料到她在神经质地为酒食和环境是否合乎大家的口味这个问题而担心不已时,能说这样刻毒的真话。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那么,安东,这就是你因为头儿急于提升斯维塔的法力而感到生气的惟一原因。”
“我的时间在流逝,”我说,“像手中的沙子,天上的雨点。”
“你的时间?是你们的时间,安东。”
“它从来不是我们的。”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我耸耸肩膀。
“你知道,有些野兽在被囚禁时是不会繁殖的。”
“又来了!”姑娘生气地说,“什么被囚禁?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斯维特兰娜会成为光明力量的骄傲。你第一个发现了她,当时只有你能够救她。”
“为什么要救她?为了再一次与黑暗作战吗?为了那不必要的战争吗?”
“安东,你现在说话怎么像黑暗使者。你不是爱她吗?那就别有要求,别期待她给你回报!这是斯维塔的道路!”
“爱开始的地方,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终结之处。”
姑娘愤怒得不再出声了。她忧郁地摇摇头,不乐意地说:
“你至少应该承诺……”
“要视承诺的内容而定。”
“你要理智一点,相信老同志。”
“我答应相信一半。”
小虎叹了口气,勉强地说:
“喂,安东,你或许认为我完全不理解你,其实不是。我当初也不想成为变形魔法师的。我曾拥有治病的本领,而且是相当出色的。”
“真的吗?”我惊讶地看看她。我从不知道这回事。
“曾经是的,曾经是的,”姑娘轻轻地确认道,“但当我开始选择,要发展哪方面的法力时,头儿邀请了我。我们坐下来,就着甜食喝茶,就像成年人一样很认真地交谈,尽管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比尤利娅还小。我们谈到光明力量需要什么守夜人,巡查队需要什么队员,而我又能够达到什么境界。最后我们决定,要发展战斗用的变形能力,但这需要损害所有其他方面的能力。一开始我不很喜欢。你知道,变形是多么痛苦吗?”
“变成老虎吗?”
“不是,变成老虎没什么,复原却很难。但是我忍了下来,因为我相信头儿,因为我明白这样做是正确的。”
“那现在呢?”
“现在我很幸福,”姑娘热情地回答,“我当初想象不到,我现在从事的比起我被剥夺的能力——药草、咒语、对精神的伤害、解除黑旋风和蛊术等等,更能让我得到满足。”
“但你现在要面对流血、痛苦、恐惧、死亡,”我用同样的腔调说,“同时在现实与两三层的黄昏界里作战,躲避火光,饮血,甚至从铜水管里挤过去。”
“这是战争。”
“大概是的。但是难道就应该由你在前线拼杀吗?”
“那么应该是谁呢?若不是这样我就不会有这幢房子了。”小虎用手指着客厅说,“你知道,靠治病赚不了很多钱。你全力以赴地治疗,有人就毫不停歇地杀人。”
“这里不错,”我同意道,“你经常呆在这里吗?”
“视情况而定。”
“我猜你不经常来。你不停地值班、闯入最危险的地方。”
“这是我选的道路。”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算什么呢。我说:
“是的,你是对的。我大概是累了。我这是在胡说八道。”
小虎怀疑地看了看我,我那么快就认输了显然让她感到奇怪。
“我得端着香槟酒坐一会儿,”我补充道,“一个人喝个够,然后在桌子下睡一觉,头昏脑涨地醒过来。那时就会觉得轻松了。”
“好吧,”女魔法师警觉地说。“我们干吗到这里来?酒吧开着,你可以任意选一些合胃口的酒,或者去找其他人,要我再陪你一起坐一会吗?”
“不,最好让我一个人呆着,”我拍了一下大肚子酒瓶说,“真是可恶,没有下酒菜也没有伙伴。你们去游泳时顺便来看看,说不定那时我还能挪动呢?”
“我们说好了。”
她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间。我独自留下来,如果不把那瓶亚美尼亚产的白兰地酒算作伙伴的话,而有时候我真愿意相信它是我的伙伴。
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们全是可爱的好姑娘,我巡查队的朋友同事。我现在透过“皇后”的音乐听得到她们的说话声,我感到很愉快。我和她们中的某些人关系好些,和另外一些人的交往少些,但是我没有敌人,将来也不会有。我们过去一同并肩作战,将来也会在一起行走,只有一个原因会让我们失去彼此。
那么我为什么对发生的事感到不满呢?只有我一个人——奥莉加也好,小虎也好,都赞同头儿的行动。而其他人呢,如果直接问他们的话,他们也都会赞同的。
我真的失去客观性了吗?
也许吧。
我喝了一口白兰地,透过黄昏界望了一眼,追踪着某种非我族类、难以分辨的生命体所发出的昏暗火光。
原来客厅里出现了三只蚊子,两只苍蝇,在角落里的天花板下有一只蜘蛛。
我动了下手指,捏出一只很小的、直径为两毫米的火球。我瞄准了蜘蛛——为了放松一下,最好还是选择一个不动的靶子,然后就发送出一只火球。
我的行为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我们不是佛教徒,至少大部分俄罗斯的他者不是。我们吃肉,我们打蚊子和苍蝇,我们毒死蟑螂,如果我们懒得每个月去掌握新的、能吓跑昆虫的咒语,那么昆虫就会迅速地产生对魔力的免疫力。
这跟道德无关,只不过这很可笑,会成为大家的笑柄。“用火球对付蚊子”,这是在守夜人巡察队受训的各个年龄段的初学者最喜欢的游戏。我想,黑暗魔法师也玩这种游戏,只是他们的对象不仅限于苍蝇和蚊子,还会有麻雀和狗。
我一下子就烧死了一只蜘蛛,打死那些昏昏欲睡的蚊子也不成问题。
我端着白兰地酒杯和甘愿效劳的酒瓶子碰了一下,以此庆祝每一个胜利。然后我开始打苍蝇。但也许是血液里的酒精有点多了,也许是苍蝇很灵敏地感觉到了火点的接近,打第一只苍蝇花掉了我四颗火弹,幸好在脱靶时我及时地驱散了它们。我用第六颗火弹击毙了第二只苍蝇,同时有两道很小的球形闪电射入了墙上的玻璃橱窗里。
“糟糕,”我懊丧地一口饮尽了白兰地。我站起来,房间晃动着。我走到壁橱旁,里面有几把裹着黑丝绒的宝剑。乍一看,是十五、十六世纪德国造的。辅助照明灯被关掉了,所以我无法更精确地估计它们的年份。我在玻璃上发现了几个小弹坑,还好没有伤及宝剑。
我花了一点时间考虑该如何纠正这个过错,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已蒸发和飞溅到房间各处的玻璃碎碴送回原处去。这不得不花掉比恢复整块玻璃大得多的精力,最后总算使它恢复了原状。
然后我进了酒吧。不知为什么我已经不想喝白兰地了。然而一小瓶九九藏书墨西哥咖啡甜露酒,似乎是既可满足我畅饮的需求又能让我打起精神来的一种成功的折衷方案。咖啡和酒精——都在一个小瓶里。
我转过身,看到谢苗坐在我坐过的沙发椅上。
“大家都去湖边了。”魔法师说。
“马上,”我边往他跟前走边答应,“我马上就去。”
“放下酒瓶。”谢苗建议道。
“为什么?”我觉得有趣,不过还是把酒瓶放下了。
谢苗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来得及启动保护茧,而等到我开始怀疑他捣鬼时,已经太迟了。我想移开目光,但是做不到。
“坏蛋。”我吐了口气,同时深深地弯下了身体。
“沿着走廊向右走!”谢苗在后面喊。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像一根无形的线拖在后面。
我到了盥洗室。大约五分钟后,折磨我的人走了过来。
“好些了吗?”
“是的。”我答道,感到呼吸困难。我站着把头伸进洗脸池。谢苗默默地拧开水龙头,拍了我一下肩膀说:
“放松点。我们从民间的土法开始,但是……”
体内掠过一阵热浪。我呻吟了起来,但是不再恶心了。神志不清的症状已经过去,现在最后的醉意也从我身上消失了。
“你在干什么?”我只是挤出这句话来。
“我在帮助你的肝。喝口水,会感到轻松些。”
确实起作用了。
五分钟后我自己走出盥洗室,汗淋淋、湿漉漉的,满脸通红,但却很清醒。
“干吗多管闲事?我就是想喝醉,所以喝醉了。”
“年轻人,”谢苗责备地摇摇头,“想把自己灌倒呢!谁会用白兰地把自己灌醉?而且是在喝了红酒以后,而且还以半个小时喝半公升的速度。记得有一次我和萨沙·库普林决定喝个够……”
“萨沙是什么人?”
“噢,就是那个作家。不过当时他还不是作家。我们按普通人的方式文明地畅饮了一通,腾云驾雾地喝,在桌子上跳舞,朝天花板开枪,并且还找了女人。”
“他也是他者吗?”
“萨沙吗?不,他是个好人。我们喝了四分之一,还教会了一群中学生喝香槟。”
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空瓶子,咽了一下口水,又开始恶心了。
“你们喝了四分之一瓶就醉了?”
“四分之一桶,怎么不醉呢?”谢苗惊讶地说,“要喝醉是可以的,安东。如果很需要的话。不过想醉就要喝伏特加。白兰地、红酒——这全是心理需要。”
“为什么要喝伏特加?”
“为了抚慰心灵。在它痛得非常厉害的时候。”
他用一种略带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一个可笑的小魔法师,长着一张有点滑稽的脸,怀着一些关于伟大人物和伟大战斗的可笑渺小的回忆。
“我错了,”我承认道,“谢谢你的帮助。”
“瞎说什么,老古板。我曾经一晚上三次弄醒一个跟你同名的人。酒是要喝的,但不要喝醉,为了事业。”
“同名人?安东·契诃夫吗?”我惊讶地问。
“不是,你说什么呀。是另一个安东,我们的人。他死了,死在远东,当时日本军阀……”谢苗挥了一下手,不再吭声了。然后他用近乎温柔的声调说,“你别急。晚上我们也来一场文明的一醉方休。可是现在我们应该去赶上同事们。走吧,安东。”
我顺从地跟在谢苗身后走出房子。接着我看到了斯维塔。她已经换好衣服坐在躺椅上,她穿着游泳衣和花裙子——或者说是用一块布围着大腿。
“你没事吧?”她有点惊讶地问我。
“一点事儿没有。不过吃烤羊肉串也没什么益处。”
斯维特兰娜仔细地看着我。可是,除了红通通的脸色和湿漉漉的头发,我身上也没什么酒醉的迹象。
“应该检查检查你的胃。”
“一切正常,”谢苗迅速地说,“相信我,我也学过医的。炎热的天气、酸味的酒、油乎乎的烤羊肉——所有这些都是他不舒服的原因。他现在去洗个澡,傍晚天凉点时,我们再喝上一瓶,这也是治疗。”
斯维塔起身走了过来,同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我去倒杯热茶。”
是啊,这或许不错,就这样坐着也很好,两个人一起喝茶,说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这都不重要。我可以偶尔看看她,或者不看也没关系。听听她呼吸——或者塞住耳朵也可以。只要知道我们两人并排坐着就好。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不是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友好团体里。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希望这样,而不是因为格谢尔的安排。
难道我真的不再会笑了吗?
我摇摇头,并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胆怯而又执拗的微笑:
“走吧,我还不是一个在魔法战争中战功赫赫的老资格。走吧,斯维塔。”
谢苗已经走在前面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使了个眼色,赞许地眨了眨眼。
夜晚并不凉爽,但已不再炎热了。从六七点钟开始人们就分成了几小帮儿。不知疲倦的伊格纳特与莲娜和奥莉加仍坐在湖边,虽然奥莉加和他们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小虎和尤利娅在树林里散步。其他人都分散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我和谢苗占据了二层楼的大阳台。这里很舒适,微风轻拂,还放着一套在最热的天气里尤显珍贵的藤椅。
“来第一瓶,”谢苗说,并从一个个印着“达能—儿童”酸奶广告的塑料袋里取出一瓶伏特加,“斯米诺夫”牌的。
“你真的建议这么做吗?”我怀疑地问。我不认为自己是喝伏特加的高手。
“我喝伏特加都喝了一百多年了。过去这酒的品质比较差,相信我。”
他拿出酒瓶之后,又拿出了两只多棱杯,一只两公升大的罐子,上面用马口铁的盖子封着,里面塞满了小甜瓜,还拿出一袋腌白菜。
“用什么兑酒?”我问。
“喝伏特加不用再掺其他东西的,孩子,”谢苗摇摇头,“假酒才用。”
“活到老,学到老……”
“你会早一点学会的。对伏特加不要有怀疑,黑戈洛夫卡新村是我监管的地区。那儿的工厂里有一个巫师,小巫师,人不坏,他给我的都是正宗产品。”
“你这是在拿权利换取蝇头小利。”我大胆地说。
“我没有,我付了钱给他。一切都是合法的,这是我们的私人交情,与巡查队的公事无关。”
谢苗用灵巧的动作旋开了瓶盖,为每人斟了半杯酒。虽然在阳台上放了整整一天,但伏特加还是凉爽的。
“为健康干一杯吧?”我提议道。
“为健康干杯为时尚早,为我们干杯吧。”
白天他使我清醒过来,并且真的做得很道地,大概不仅帮我把酒精从血液中除去了,而且还把全部代谢物都除去了。我喝了半杯,一点也没抖,还奇怪地发现,伏特加不仅在寒冷的冬天,而且在炎热的夏天也能使人感到惬意。
“瞧。”谢苗得意地发出声响,并伸开手脚懒洋洋而又舒适地坐着,“应该暗示小虎,在这里放张躺椅不错。”
他掏出呛人的“爪哇”牌香烟,抽了起来。他察觉到我不满的目光,便说:
“我还是要抽这烟。我爱自己的国家。”
“我爱自己的身体。”我嘟囔了一句。
谢苗嘿嘿一笑。
“有一次,一位我认识的外国人邀请我去做客……”他开始说。
“很久以前的事情吗?”我不由自主地问。
“不是很久以前,就在去年。他邀请我是想学会像俄罗斯人一样喝酒。他住在‘潘特’豪华宾馆。我带上一位临时认识的女朋友,还有她的弟弟——他刚从监狱回来,无处可去,我们就一起去了。”
我想象了一下那情形,摇摇头说:
“人家放你们进去了吗?”
“是。”
“你用了魔法?”
“没有,外国朋友花钱买通的。他准备了充足的酒和小菜,我们从四月三十日开始喝,一直喝到五月二日。没有让侍者进来,也没有开过电视机。”
看着穿着柔软的国产方格衬衣、磨损的土耳其牛仔裤和破旧的捷克平底鞋的谢苗,不难想象他喝着从三公升的罐子里分装出来的酒的模样,可就是想象不出他住在“潘特”的样子。
“伤风败俗。”我同情地说。
“没有啊,为什么伤风败俗?那小子很喜欢。他说,他终于知道了,真正的俄罗斯狂饮是什么样子的。”
“是什么样子呢?”
“当早晨醒过来时,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空气是灰色的,太阳是灰色的,城市是灰色的,人们是灰色的,思想是灰色的。而惟一的方法就是继续喝酒。那样会感觉轻松些,那样世界才又会恢复色彩。”
“你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外国人。”
“那还用说!”
谢苗又斟了一杯酒,这次倒得略微少一些。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把酒杯斟满了。
“让我们干了吧,老古板!为我们不用喝酒就能看得见蓝蓝的天空、黄黄的太阳、有色彩的城市而干杯吧。我和你常常进黄昏界,看得见世界的内幕看上去其实并不像其他人所以为的那样。可是要知道,世界的内幕大概也不止一个。让我们为鲜艳的色彩干杯!”
我傻乎乎地喝了半杯。
“别闲着,小子。”谢苗用先前的口气说。
我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咯吱咯吱”吃了一大口酸甜的白菜,然后问道:
“谢苗,你的举止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表现出有异于常人的行为和形象?”
“这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究竟为什么?”
“这样会轻松些,安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我也是。”
“我该怎么办,谢苗?”我问,没有跟他解释我的问题。
“做应该做的事。”
“要是我不想做应该做的事呢?要是我们光辉的真理,我们巡查队真诚的誓言和我们非常善良的意图都让我不痛快呢?”
“有一点你要明白,安东。”魔法师“咔嚓咔嚓”地嚼着黄瓜,“你早就该明白了,但是你却久久地呆在自己的牢笼里。无论我们的真理是多么伟大和崇高,它还是由许许多多的小真理组成的。就算是格谢尔聪明绝顶,并且有着那种但愿别让我梦到的经验,他也还是得过后来用魔法治愈的痔疮、有俄狄浦斯情结,还有把成功的旧方案改头换面重来的习惯……不过这一切都是用来举例的,我没有抓过他的把柄,领导毕竟是领导嘛。”
他又取出一支烟,但这一次我不敢反对。
“安东,你的问题就在于,你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参加了巡查队,并为此感到高兴。整个世界最终分成了黑的和白的!人类的理想实现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从此变得清清楚楚。可是你要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从前我们都是一家人,黑暗力量也好,光明力量也罢,都是一家。我们坐在洞穴里的篝火旁,透过黄昏界观望猛犸在附近的哪一个牧场吃草,载歌载舞地从手指里射出火花,而且用火球烧别的部族。有两个兄弟,是他者,可用来作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先一步走进黄昏界的那个,或许他当时吃得饱饱的,或许是第一次恋爱。而另一个人正好相反,因吃了太多绿竹笋而肚子疼,女人又以头痛和刮动物皮刮累了为借口拒绝了他。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繁殖猛犸,而且很知足;另一个要求分给他一截象鼻子,又向头领要她的女儿,就这样他们分开了,分成了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分成了好人和坏人。这是他者的入门课程,是不是?我们就是这样教小他者的。只是,老古板,是谁告诉你,这一切都已经停止了呢?”
谢苗猛地把嘎吱作响的躺椅拉起朝我移过来,对我说:
“过去有的,现在和将来也还会继续存在。永远如此,安东,不会结束。现在我们把那种没得到许可就自己跑出去在人群中行善的人送进黄昏界,这种人是平衡的破坏者、精神变态者和歇斯底里患者,然而明天将会怎么样?过了一百年,一千年呢?谁能预见到?你,我,还是格谢尔?”
“因此要……”
“你有自己的真理吗,安东?告诉我,有吗?你相信它吗?那就相信吧,别相信我的,也别相信格谢尔的。相信并为之而战。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如果你的心不会刺痛。黑暗力量的自由,它之所以不好,并不是因为它完全独立于其他人——这是对孩子们的一种解释。黑暗的自由首先是自我解放,放弃对自己良心和灵魂的约束。当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心痛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大声呼救,说实话,已经晚了。”
他沉默下来,又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瓶伏特加,叹口气说:
“第二瓶。要知道,我们今天没法喝醉了,醉不了……而关于奥莉加,还有她说的话……”
怎么所有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呢?
“她不会嫉妒斯维特兰娜能完成她做不到的事;不会嫉妒斯维特兰娜还拥有大把未来,而奥莉加,坦率地说,有的只是过去了。她嫉妒的是你就在斯维特兰娜身旁,而且想阻止心爱的人去冒险,尽管你什么也做不了。格谢尔能做,但是他不想做。你做不到,但却想做。结果也许没有任何差别,但不知为什么她被触动了,她的心都要碎了,别看她的年龄那么大了。”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培养斯维特兰娜吗?”
“是的。”谢苗把酒杯中的酒溅洒了出来。
“为什么?”
“我不能回答。我立了誓约,不能说的。”
“谢苗……”
“我说——我立过誓约。你要我脱下衬衫让你看背上惩罚之火的印记吗?我要是顺嘴胡说,我就会连同这把椅子一起被烧成灰烬,骨灰被卷在香烟纸里。对不起了,安东。别打听了,能说的我都说了。”
“谢谢,”我说,“我们喝酒吧,说不定我们能喝醉,我需要喝醉。”
“看得出来,”谢苗附和道,“来吧。”
Chapter 3
我很早就醒了。周围一片宁静,真正的郊外的宁静,只听得到风的沙沙声。凌晨,终于凉快了。不过这一切并没有令我感到高兴。我的床铺被汗水浸湿了,而我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在我旁边的床上——我们三人被安排在一个房间——谢苗发出单调的鼾声。托里克裹着被子直接睡在地上,他拒绝睡在吊床上,他说他的后背在一九七六年的一场混战中受过伤,现在旧疾复发,最好还是睡在硬的地方。
我坐在床上,用手掌搂住后脑勺,以免起床到一半又倒下去。我朝床头柜望了一眼,奇怪地发现那里有两片阿司匹林和一瓶“波尔若米”矿泉水。
这个好心人究竟是谁?
昨天晚上我们两个喝了三瓶酒。后来托里克过来加入了我们。再后来又来了一个人,还带来了红酒。我没有喝红酒,还算有点理性。
我就着半瓶矿泉水服下了阿司匹林,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等待药起作用。头还是疼,我觉得忍不下去了。
“谢苗,”我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谢苗!”
魔法师睁开一只眼睛。他看上去相当不错,好像他喝得没有我多似的。看来几百年的经验不是吹的。
“我的头,帮我摘下来吧……”
“手边没有斧子。”魔法师嘟囔道。
“去你的,”我呻吟道,“给我止痛吧!”
“安东,我们是自愿喝的吧?谁也没有强迫我们吧?我们得到快乐了吧?”
说完他转过身去,继续睡。
我明白我从谢苗那儿得不到帮助了。而且,他说得没错……只是现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用脚摸索着越过熟睡的托里卡,走出了房间。
为客人准备的房间有两个,但是另一个房间的门插上了。不过在走廊的另一头,主人卧室的门开着。我想起小虎说过她会治病的话,便毫不犹豫地冲向那里。
不,今天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与我作对。小虎不在。我猜错了,伊格纳特和莲娜也不在。小虎昨晚是和尤利娅一起睡在这里的。小姑娘睡着了,手和脚像孩子一样从床上耷拉下来。
现在我向谁求助都是一个样。我小心地走上前去,坐在宽大的床边,轻轻地叫喊道:
“尤利娅,小尤利娅……”
姑娘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同情地问道:
“喝醉了,不舒服吗?”
“是的。”我不敢点头,好像脑袋里有一颗小炸弹就要爆炸了。
“嗯。”
她闭上眼睛,我以为她又睡了,还搂着我的脖子。接下来的几秒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仿佛后脑勺里的开关被打开了,积聚在里面的烈性毒药被放了出来。
“谢谢,”我只是小声地说。“小尤利娅,谢谢。”
“别喝这么多,你又不会喝,”姑娘喃喃地说,接着又打起了呼噜——好像霎那间又从工作直接转到了睡梦中去,只有孩子们和电脑会这样。
我站起身,高兴地发现世界又有了色彩。谢苗果然是对的,我应该负起责任,只是有时候实在有些无能为力,完全无力。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卧室里一切都是米色的,连倾斜的窗户也是米色的,组合音响是米色的,柔软的地毯是淡米色。
总体来说,这颜色让人感觉并不太好。还好没叫我住这个房间。
我轻轻走到门前,快要走出去时,我听到尤利娅的声音:
“你给我买一块蛇牌巧克力,好吗?”
“给你买两块。”我同意道。
我可以再去睡会儿觉,可是这张床与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有关,好像只要我一躺下——隐藏在枕头里的疼痛就又会猛扑过来。所以我只是朝房间里望了一眼,抓住牛仔裤和衬衫,站在门口穿了起来。
难道所有人都还在睡觉吗?小虎大概在什么地方散步,应该还有人边喝边聊直到天亮吧。
二层楼还有一个小厅,在那里我看见了研究部门的丹尼拉和娜斯嘉,他们安静地睡在沙发上,于是我赶紧退了出来。我摇摇头,因为丹尼拉有一个可爱的妻子,而娜斯嘉有一个上了年纪、疯狂地爱着她的丈夫。
不错,他们的家眷只是人类而已。
而我们是他者,光明的志愿者。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有另一种道德观。就像在战场上,护士给予军官和士兵的安慰绝不仅限于医院的病床。在战场上,你对生活乐趣的渴望尤其强烈。
这里还有一个图书室。在里面我看到了加里科和法利特。他们好像在这里谈了一整夜,喝着酒,而且喝了不少。此时他们就坐在圈椅里睡着了,显然是刚刚睡着,因为法利特面前桌上的烟斗还冒着烟。地上放着一大叠从书架上拿出来的书。显然他们为某个问题争论了很久,还找来作家、诗人、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来助阵。
我沿着螺旋形的木头楼梯走下去了。谁会出来与我分享这宁静的早晨呢?
客厅里的人也都在睡觉。我朝厨房张望了一眼,除了一条躲在角落里的狗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你又活过来了?”我问。
猎狗露出犬牙,哀号起来。
“谁叫你昨晚袭击人的?”我蹲在狗面前,从桌上拿了一块火腿,受过训练的狗是不敢自己动的。“给。”
狗儿张开嘴在我的手掌上“吧嗒吧嗒”地吃起火腿来。
“对人要友善,这样对你自己——也是有好处的!”我解释道,“别缩在角落里。”
不会吧,我怎么也能再找到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吧?
我自己也拿了一片火腿,嚼着走过客厅,并朝书房张望。
那里的人也都在睡觉。
角落里的沙发尽管拉开了,但还是很窄。因此他们躺着很挤:伊格纳特在中间,伸开粗壮的胳膊,露出甜美的笑容。莲娜向右侧身紧贴着他,一只手抓住他浓密的浅色头发,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胸部搭在我们这个好色之徒的第二个女朋友身上。斯维特兰娜把脸埋在伊格纳特刮得很干净的腋下,她的手伸在半掀开的被子下面。
我很小心地轻轻关上了门。
这家餐厅很舒适,被命名为“莫斯科的狼”,以海鲜和令人喜爱的船舶形状的内部装修而闻名。此外,它离地铁很近,对于偶尔去饭店消费,交通费则能省则省的衰败的中产阶级来说,这一点还挺重要的。
这位顾客是开车来的,车子有点旧,但却是一辆十分体面的“日古力”2106型。然而侍者一眼就看出,他的支付能力远远超过那辆车的身价。这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喝着昂贵的丹麦白酒,不计较价钱,也不担心交警会找麻烦,这一切更坚定了侍者们的判断。
当一个侍者端来他点的鲟鱼时,男人迅速地朝他抬起了眼睛。之前他一直坐着,用牙签在小台布上划来划去,时不时地停下来不动了,望着油灯玻璃罩,而此刻他突然抬头看了侍者一眼。
侍者没有对任何人讲他在那一刹那产生的幻觉。好像他是朝两口闪闪发光的井里看了一眼。井水的耀眼程度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似的。
“谢谢。”客人说。
侍者离开了,努力克制着自己加快脚步的欲望。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这只不过是舒适、昏暗的餐厅里灯光的反射而已,只是黑暗中光线不巧反射到了眼睛上。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继续坐着,折断了手中的牙签。鲟鱼凉了,长颈玻璃瓶里的酒开始发热。在用粗绳索、仿造的舵轮和人造帆布制成的屏风后面,有一大伙人在为某个人庆祝生日,他们在道贺的同时,咒骂着炎热的天气、税收和某些“不守规矩”的黑道分子。
格谢尔,守夜人巡查队莫斯科分部的头儿在等待着。
呆在院子里的那些狗一见到我,便蹿到一旁。它们瞬间被冻僵在半空中时很痛苦,真的难受,身体不听使唤,不能呼吸,也不能吠叫,口水凝固在嘴里,空气沉重得像热病患者的一只沉甸甸的手掌似的。
可是心还活着。
这个时刻对狗来说真是不好过。
大门半开着,我走了出来,站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儿,准备干什么。
去哪儿和干什么还有什么要紧吗?
不委屈,甚至不痛苦。我一次也没有同她亲近过。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自己努力设置了障碍。我可不是只活在一刹那,我需要一切,要就得要全部,而且要永远拥有。
我摸到腰间的随身听,打开了随机选择键。它在我手里一直用得很可心。难道我也像小虎一样,早就能用魔力遥控不复杂的电器了,只是自己还没发现这一能力吗?
你累了,这是谁之过?
你没有找到什么,你如此期待着什么?
你失去了努力寻找的一切,
你升上了天——却又失足跌落?
生命日复一日地
按别人的方式飞逝而去,
这是谁之过?
你的家变得孤零零的,
你的窗子里空荡荡的,
光线暗淡,声音消失,
双手在寻找新的痛楚,
一旦你的痛楚消失——
新的灾难又将接踵而至。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要的,自己造成的,所以现在我谁也埋怨不着。与其昨天整个晚上和谢苗一起讨论善与恶、和平对立的复杂性,还不如和斯维塔在一起。与其仇视格谢尔和奥莉加以及他们诡诈的真理——不如坚持我自己的。而且不要想,永远也不要去想你不会胜利。
只要这么一想——你九九藏书就已经输了。
谁之过,你说,兄弟,
一个人成了家,一个人发了财,
一个人很可笑,一个人在热恋,
一个人是傻瓜,一个人是你的敌人。
到底是谁之过,这里和那里
每个人都在互相等待,而且就这么活着。
然而,白天寂寞,夜里空虚,
温暖的地方都被占满了。
光线暗淡,声音消失,
双手在寻找新的痛楚,
一旦你的痛楚消失——
新的灾难又将接踵而至。
谁之过,秘密又是什么,
没有悲伤,没有幸福,
没有失败,没有胜利,
成功和挫折的比分相同。
谁之过,你独自一个人,
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如此漫长,
如此寂寞,而你一直在等待,
等待死亡来临。
“已经结束了,”我小声说,同时摘下了耳机。“别等了。”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被教导——要贡献且不求回报,为了人类勇于牺牲自己,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枪林弹雨中,每一个眼神——都要崇高而理智,既不能有丝毫无聊的念头,也不能有半点罪恶的想法,因为我们是他者,我们站在人群之上,打开自己毫无瑕疵的旗帜,擦拭靴子,戴上白手套。噢,是的,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随心所欲,任何一个无伤大雅的行为都找得到正当而高尚的理由。我们拥有独一无二的编号:我们是最先登台的群体——通体洁白纯净,而周围的一切——都身陷粪土之中。
我受够了!
火热的心、干净的手、冷静的头脑……在革命时期和国内战争时期,几乎所有的光明使者都加入了肃反委员会,这不是偶然的吧?而那些没有加入的,大部分都失踪了。是黑暗使者干的,但更多的是那些受我们保护的人类干的。由于他们的愚蠢、下流、伪善和嫉妒。火热的心,干净的手,头脑还是让它冷静点好,不然可就完了。除了这一切,其他的我都不同意。还是让心干净,手火热吧,我更喜欢这样!
“我不想保护你们,”我冲着清晨寂静的林子说道,“我不想!无论是孩子、妇女、老人还是傻子,我谁也不想保护。你们请自便!你们就自己避开吸血鬼,哀求黑暗魔法师和亲吻山羊的屁眼吧!如果你们自己要这么做——那就自己承受结果吧!要是我的爱情不及你们的幸福生活来得重要,那么我也不会希望你们幸福!”
他们可以也应该变得更好,他们是我们的根,他们是我们的未来,他们是受我们保护的,从小人物到大人物,从扫院子的清洁工到总统,从罪犯到警察。他们心里还有微弱的光明,它可以燃烧起来,产生令人鼓舞的温情,或者是变成置人于死地的火焰……
我不相信!
我看过你们所有的人——从扫院子的清洁工到总统,从强盗到警察。我见过母亲揍儿子,父亲打女儿;我见过儿子把母亲赶出家门,女儿给父亲下砒霜;我见过刚刚把客人送出门外,脸上的微笑还没消逝的丈夫抽怀孕妻子的耳光;我见过妻子刚安顿好醉酒的丈夫,就借口要去商店买东西而出门跟丈夫最好的朋友热烈地拥吻。瞧——这很简单,只要你会看。因此他们在教会我们透过黄昏界观看之前就先教导我们——教我们别看。
但是我们还是在看。
他们是弱者,他们活得短,他们畏惧一切。不要鄙视他们,不要憎恨他们,只要爱他们,可怜他们,保护他九九藏书们。这是我们的工作和职责,我们是守夜人。
我不相信!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被迫去干下流的勾当。名誉是不可能会被他人破坏的,只有自己才破坏得了。无论处境怎样,都没有堕落的借口,也不会有这样的借口。然而人们依然在寻找借口,并且总能找得到。所有的人类都是被这样教导的,而在这方面他们都是优秀的学生。
而我们呢,大概,只是这一群优秀者中的卓越者。
是的,也许,是的,当然。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有一些不想做他者而成功巧妙地继续作为普通人类生活着的例子,不过这种例子很少很少。也许我们只是害怕仔细看他们吧?害怕看到可能暴露出的东西?
“为了你们而活?”我问,林子没有吭声,它早就同意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为什么我们应该牺牲一切?牺牲自己和我们所爱的人?
为了那些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也从不懂得珍惜的人类?
而就算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那么我们将获得的惟一报答——就是人们会摇着头惊呼一声:“笨蛋!”
或许有必要让人类见识一下什么是他者?见识一下一个不受和约的束缚,并摆脱了巡查队控制的他者能做些什么?
我想到那幅情形整个画面的时候,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我想象的是全景式的画面,而不是其中的自己——我很快就会被阻止的。凡是决定违反和约和在人类面前展示他者世界的伟大的魔法师或伟大的女魔法师,都会被阻止的。
那将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同时在克里姆林宫和白宫登陆的外星人都不会干出那种事。
肯定不会的。
这不是我的道路。
首先,因为我不需要控制世界的权利,也不需要大骚乱。
其次,我想要的只是:我心爱的女人不要被迫牺牲自己。因为成为伟大的魔法师就意味着牺牲。他们所具有的那种超凡魔力会将他们彻底改变。
我们大家——不完全算是人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记得做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而且我们还会欢笑和悲伤,能爱也能恨。伟大的魔法师和伟大的女魔法师则已经远离了人类情感。也许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感受,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就连格谢尔这个超级魔法师,也还算不上伟大的魔法师,奥莉加同样也不可能成为伟大的女魔法师。
他们不慎出了什么错,因此没有完成与黑暗对抗的大业。
所以现在急着要把一个新的女候选人抛入突破防线的缺口之中。
为了那些无视光明和黑暗的人。
她被驱赶着完成了一个他者应该上的所有课程,她的法力急速地提升到了三级,现在她正在被强化训练意识部分,以非同寻常的速度。
也许我在这一场朝向未知目标的疯狂赛跑中也占有一席之地。格谢尔利用了只是偶然落入手边的所有的人,包括我。无论我干了什么——抓捕吸血鬼、追赶野人,或是以奥莉加的面貌与斯维塔交谈——这一切都只是为头儿在演戏。
无论我现在在干什么——头儿大概也都预见到了。
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格谢尔不会需要预知所有的事。
希望我能找到那惟一的方法来毁坏他的计划,光明力量的伟大计划。
而且同时不会带来恶,否则黄昏界将是我的归宿。
而等待斯维特兰娜的依然是——伟大的职责。
我发现自己站着,脸紧贴在细细的松树干上。我站着用拳头敲打着树干,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痛苦。我放下已经受伤出血的手,但声音没有停下来。它从林中传出来,从魔法屏障的界限上传出来,那种有节奏的敲打声、神经质的颤抖声。
我稍稍弯下身子,仿佛在彩弹军事游戏中被追击的人一样,在林子间奔跑起来。我基本上已经猜到了会看到什么。
一只老虎从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上一跃而过,准确地说那是一只母虎。黄黑色的皮毛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母虎没有看到我,现在它什么人、什么东西都看不到。它在林中奔跑,尖利的爪子撕拉着树皮,松树上爆出了一道道白色的伤痕。有时候母虎停下不动,竖立起后腿,开始用爪子撕拉树干。
我慢慢地朝后退去。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地找时间休息。因为我们不仅要与黑暗作战,也要与光明作战,因为后者有时也会令人目眩。
不过不要可怜我们,因为我们非常非常自豪。我们是善恶世界大战的战士,是永远的志愿兵。
Chapter 4
小伙子走进饭店时态度是那么自信,好像他每天都来这儿吃早餐似的,但情况并非如此。
他直接朝一个坐在餐桌前的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男人走去,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似的,不过这也不是事实。他走到餐桌前,缓缓地跪了下来。他不是“扑通”一声跪倒,也没有以额触地,他跪得平静而自然,不失尊严,没有低三下四。
从旁边经过的侍者咽了一下唾沫,然后转过脸去。
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像这种黑帮的小喽啰在老大面前奴颜婢膝的情形他见得多了。不过这个小伙子不像小喽啰,而那个男人倒是像老大。
而且情况有些不妙。这种不妙的预兆他感觉到了,他知道情况会比黑社会算账还要危险。他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感觉到了,因为他是个他者,尽管还没有被激发。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就彻底忘记了刚刚看到的场面。尽管他心里仍残留了一些不安的感觉,但那究竟是为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站起来,阿利舍尔,”格谢尔轻轻地说,“站起来。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习惯。”
小伙子站了起来,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面前坐下了。他点点头说:
“我们那儿也是,现在已经不习惯这么做了,但父亲要求我跪在您面前,格谢尔。他是个守旧的人。要是他在这里的话也会跪下的,可惜他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是的,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亲身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把他的痛苦传给我吧,阿利舍尔,杰翁那和人类女子所生的儿子。”
“收下您所要求的那种东西吧,格谢尔,除恶者,与不存在的诸神平起平坐的人。”
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格谢尔点点头道: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你父亲的仇指日可报。”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不,你不能,你没有权利。你们是非法进入莫斯科的。”
“吸收我加入你们的巡查队吧,格谢尔。”
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摇摇头。
“在撒马尔罕我是最优秀的,格谢尔。”小伙子专注地看着他,“别笑,我知道,在这里我会是最后一名。吸收我参加巡查队吧,让我做您学生的学生,做一条用链条拴住的狗。我以父亲的名义请求您,吸收我加入巡查队吧。”
“你的请求太过分了,阿利?99lib.舍尔。你这是请求我让你去死。”
“我已经死过了,格谢尔。当父亲死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死了。我笑着走开了,而父亲却留下来把黑暗力量引开了。我跑到地铁里去了,而他的骨灰在被人用脚践踏。格谢尔,我有权请求。”
格谢尔点点头。
“好吧,就这样吧。你就留在我的巡查队,阿利舍尔。”
小伙子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点点头,立刻用手掌按住胸口。
“你们带来的东西在哪里,阿利舍尔?”
“在我这儿,主人。”
格谢尔默默地把手从桌子上伸过去。
阿利舍尔解开腰带上的包,很小心地取出一只长方形的粗布小包。
“收下它,格谢尔,解除我的责任吧。”
格谢尔的手掌按住了小伙子的手掌,手指合拢起来。过了一会儿,当他把手拿掉时,手中什么也没有了。
“你的任务结束了,阿利舍尔。现在我们休息一下。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喝点酒、睡睡觉,回忆回忆你的父亲。我会告诉你我还记得的一切。”
阿利舍尔点点头。看不出他是对格谢尔的话感到满意,还是只是服从他的所有旨意。
“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格谢尔顺口说,“然后黑暗使者会到这里来。他们还是找到了你的踪迹。已经太迟了,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
“要发生战斗了吧,主人?”
“不知道。”格谢尔耸耸肩膀,“有什么区别?扎武隆在很远的地方,其他人对我来说不可怕。”
“要发生战斗了。”阿利舍尔若有所思地说,他环视了一下餐厅。
“把所有的客人都驱散吧,”格谢尔建议,“温和些,别使人感到讨厌。我要看看你的本领。然后我们一边休息一边等待我们的客人吧。”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大家都睡醒了。
我在凉台上等人,很随意地躺在躺椅上,伸出脚,不时地喝几口高脚杯里的滋补汁。我感觉不错——一种受虐淫患者才会喜欢的甜蜜痛楚。当有人从门里出来时,我就友好地一挥手,并用叉开的五指向空中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以示问候。游戏是儿童式的,所以大家都报以微笑。哈欠连天的尤利娅看到这种问候仪式后尖叫了一声,然后放出了一道彩虹以示回应。我们比赛了两分钟,然后两人合力筑成了一道奔往树林的相当大的弧光。尤利娅说,她要去寻找放金子的瓦罐,于是高傲地在五颜六色的拱形虹下走了过来。一条猎狗顺从地跟在她脚旁跑着。
我等待着。
我等候的人中第一个进来的是莲娜。她兴高采烈,精神饱满,穿着一件游泳衣。她看到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匆点了一下头,然后朝大门口跑去。欣赏她的一举一动是件愉快的事,她身材苗条,动作优美,充满活力。现在她正在微凉的水中游泳,一个人嬉戏一阵子,然后胃口来了就会回来吃早饭。
紧接着来的是伊格纳特。他穿着游泳短裤和橡胶拖鞋。
“你好,安东!”他高兴地打了个招呼,走过来,拖过旁边的一把躺椅,一屁股坐在上面。“情绪如何?”
“充满斗志!”我端起酒杯说。
“好样的。”伊格纳特用目光寻找酒瓶,没有找到,便把嘴唇伸向吸管,不管不顾地从我的酒杯里喝了一口。“调得太淡了。”
“我昨天已经喝够了。”
“这是对的,要保重身体,”伊格纳特建议道,“而我们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狂饮香槟,然后夜里又喝白兰地。我还担心头会痛,但是,没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
想怪他都怪不了。
“伊格纳特,小的时候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问。
“卫生员。”
“为什么?”
“噢,有人告诉我,男孩不能当护士,而我想给人治病。于是我决定,长大了就当卫生员。”
“好,”我赞叹道,“那为什么不当医生呢?”
“责任太大,”伊格纳特自我批评地承认道,“而且还要学习很长时间。”
“你当过卫生员吗?”
“是的,我在急救中心呆过,在精神科也呆过。医生们都喜欢和我一起工作。”
“为什么?”
“首先,我很有魅力,”伊格纳特说,还带着一贯的单纯称赞自己。“我和男人、女人都能很好地沟通,使他们安心,并自愿上医院接受治疗。其次,我看得出什么人是真的病了,什么人的病是瞎想出来的。有时候只需要轻声跟他谈谈,解释说他一切正常,不需要打针。”
“医学可能因此损失不小。”
“是啊。”伊格纳特叹了口气,“但是头儿说服了我,说在守夜人巡查队我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是这样吗?”
“也许是。”
“没意思。”伊格纳特沉思地说,“你不觉得无聊吗?我已经想开始工作了。”
“我好像也是。伊格纳特,你有什么爱好吗?就是工作之余。”
“你干吗问这个?”魔法师惊讶地问。
“就是很想知道。难道这是秘密?”
“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伊格纳特耸耸肩膀,“我在收集蝴蝶。我有世上最好的收藏品,它们占满了两个房间。”
“确实不错。”我同意道。
“你无论如何要去看看,”伊格纳特建议道,“和斯维塔一起去,她说她也喜欢蝴蝶。”
我笑起来,笑了那么久,都让他觉得不自在了。伊格纳特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微笑着,说:
“我走了,去帮着准备早饭。”
“祝你成功,”我勉强地说。但当我们熠熠生辉的花花公子走到门口时,我到底没有忍住,对他喊道:“喂,头儿担心斯维塔不是没有理由的,是不是?”
伊格纳特以优美的手势托住下巴,想了一会儿说:
“你知道,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真的是有点紧张,怎么也放松不了,要知道她面临着伟大的事业,可不像我们。”
“那你有没有尽力呢?”
“看你问的!”伊格纳特生气地说,“一起来吧,说真的,我会很高兴的!”
杜松子酒变热了,杯子底下的冰块化了。吸管上留下了一点点口红痕迹。我摇摇头,放下杯子。
格谢尔,你不可能预见所有的事。
但是为了与你厮杀一场——当然不是进行魔法决斗,这一点光是想想也觉得可笑——在惟一可行的语言和行动组成的场地上厮杀,我应该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应该知道你的底牌,以及你手上握有的是什么。
还有,参与这个牌局的都有谁。
格谢尔是策划者和鼓动者。奥莉加是他所爱的人,一个犯了错误的女魔法师,顾问。斯维特兰娜是一个精心培养出来的执行者。我是培养她的工具之一。伊格纳特、小虎、谢苗、所有其他的光明魔法师可以不考虑。他们也是武器,作用更为次要。所以我不能把他们考虑在内。
黑暗使者呢?
当然他们会参加,但是不会公开。无论是扎武隆还是他的助手,都担心斯维特兰娜会出现在我们的阵营,但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要不是暗中捣鬼,就是在准备一个毁灭性打击,使双方巡查队陷入战争边缘的打击。
还有什么?
宗教法庭吗?
我用手指敲了几下躺椅的扶手。
宗教法庭。巡查队之上的组织。它审理有争议的事件,惩罚任何一方的失足者。它保持警惕,收集有关我们中每一个人的资料。然而它的干涉是极少发生的事情,而且它的力量不在作战上,具有极大的隐蔽性。每当要审理法力超强的魔法师的案件时,宗教法庭就会从双方巡查队中挑选战士帮助它完成这项工作。
反正宗教法庭被卷了进去,我了解头儿,他从中至少可以得到两三个益处。不久前发生的野人他者马克西姆事件就是个例子,马克西姆现在在宗教法庭工作。头儿在这一案件中把斯维特兰娜训练好了,给她上了自我控制和何谓阴谋的课,却也顺便发现了一个新的宗教法庭的法官。
但愿我能知道他们训练斯维特兰娜是为了什么目的!
现在我在黑暗中行走。最可怕的——是我正在远离光明。
我戴上耳机,闭上了眼睛。
今夜蕨类将会绽放美妙的花朵,
今夜灶神将会回家。
北方飘来乌云,西方刮来狂风,
也就是说,女巫很快就要向我招手……
我生活在对奇迹的期待之中,像一支毛瑟枪装在枪壳里,
像是坐在网中的一只蜘蛛,
像是荒漠中的一棵树,
像是巢穴中的一只黑狐……
我在冒险。我在冒大险。伟大的女魔法师们在走自己的路,可是就连她们也不会冒险去与自己人作对。孤独者是无法生存的。
我通过望远镜逃离孩子们受惊的目光,
我想要与美人鱼睡一觉,
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我想扭转电车,驶进你的窗口,
风从郊区吹来,但我们已经无所谓,
风从郊区吹来,但我们已经无所谓,
成为我的影子、一级咯吱咯吱作响的阶梯、
一个缤纷的星期日、一场有利于蘑菇生长的雨。
成为我的上帝、白桦树的树汁、
一股电流、一支哑火的枪。
我是你变成风的见证人,
你在吹拂我的脸,而我在笑,
我不想未经战斗就与你分手,在我梦见你的时候。
成为我的影子吧……
有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早上好,斯维塔。”我说着睁开了眼睛。
她穿着短裤和游泳衣。头发湿漉漉的,梳得很服帖。大概她洗过淋浴了。我是猪,甚至没有想到。
“经过昨天之后,你现在心情怎么样?”她好奇地问。
“正常。那你呢?”
“没什么。”她转过脸去。
我等待着。耳塞里响起了《忧伤》。
“你想要我怎样?”斯维塔生硬地说,“我是正常的、健康的、年轻的女人。从冬天起我就没有男人了。我明白,你向自己灌输了一种想法,那就是格谢尔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就像使马儿交配似的,所以你犟在这儿。”
“我没有想要你怎样。”
“那么请原谅这次意外的情况!”
“你感觉到我在房间里留下的痕迹了吗?当你醒来的时候?”
“是的。”斯维特兰娜勉强地从狭窄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了起来,“我累了。即使我只学习,不工作,但还是觉得累。因此到这里来休息。”
“你不是自己说过,装出来的快活……”
“你也乐于响应呀!”
“对。”我同意道。
“后来你就去灌伏特加和策划阴谋了。”
“哪有什么阴谋?”
“反对格谢尔的,顺便还反对我。可笑!连我都能察觉到!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伟大的魔法师……”
她猛然打住了话头,但太晚了。
“我不是伟大的魔法师,”我说,“我只能到三级,也许是二级,不会再升级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不能超出的范围,即使能活一千年也一样。”
“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斯维塔不知所措地说,她放下了拿烟的手。
“别胡说了,没什么可以伤害到我。你知道,为什么黑暗使者那么频繁地组成家庭,而我们却愿意在人类中间寻找妻子或丈夫吗?那是因为黑暗使者对于不对等的力量和不间断的竞争更能安之若素。”
“人和他者——这更是最大的不对等。”
“不能这么说。我们跟人类是两个不同的种类,完全没有可比性。”
“我想让你知道,”斯维特兰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并没有打算让一切走得那么远。我一直在等着你下楼,看见这一切,我想让你吃醋。”
“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吃醋。”我真诚地忏悔。
“后来,我就有点晕乎乎的,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我全都明白,斯维塔……这是正常的。”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说:
“正常吗?”
“当然,谁都有这种事。巡查队是个紧密的大家庭,各种各样的事都有。”
“你是个畜生,”斯维塔叹了口气,“你竟然还是我们这方面的人!”
“斯维塔,你是来和我和解的吗?”我奇怪地问,“我正在跟你和解呀,所以才说这是正常的,我什么也不计较。这就是生活,什么事都会发生。”
她跳起来,用冷冰冰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我心慌意乱地不停眨巴着眼睛。
“白痴。”斯维特兰娜突然骂了一句,然后走进屋子里去了。
你想要什么?抱怨、责怪、忧伤吗?
不管怎样,这都不重要了。格谢尔想要什么?如果我不再扮演斯维塔的倒霉恋人的角色,那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另一个人会占据这个位置吗?还是她应该独自一人留下来——一个人单独面对伟大的命运?
目的,我需要了解格谢尔的目的。
我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走进屋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奥莉加。她一个人在客厅里,站在摆放着宝剑的陈列柜前,伸出的手中握着一把长长的利剑。她观赏着它,不对,人们会用这种眼神观赏一把古董剑的。小虎也用相似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宝剑,对她来说,这种对古董武器的喜爱是抽象的。但对奥莉加来说——并非如此。
当格谢尔迁到俄罗斯生活和工作时,顺便说一句,是为了她才迁来的,这种宝剑应该还十分常见……
八十年前,当奥莉加被剥夺所有权利时,战争是另一种打法。
曾经的?99lib.伟大魔法师。过去的伟大目标。八十年了。
“要知道,一切正如我以前预料的一样。”我说。
奥莉加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
“单凭我们自己是战胜不了黑暗的,必须要启蒙人类,让他们变成善良、亲切、勤劳、聪明的人。让每一个他者,除了斯维塔,看不见更多的东西。是什么样的目的……圈子兜了那么久,才让这目的隐没在血泊之中。”
“你,还是搞清楚了,”奥莉加说,“大概是猜到的吧?”
“是猜的。”
“很好。接下来怎么办?”
“奥莉加,你在哪儿捅了娄子?”
“我只是让步,对黑暗做了一个小小的让步。可结果我们输了。”
“我们吗?我们总能安然无恙的。我们善于调整、适应和习惯起来,然后继续进行战斗,只有人类才会输。”
“退让是不可避免的。”奥莉加轻巧地用一只手抓住双柄剑在头上挥舞,“我这样像不像空转的直升飞机?”
“你像个挥着剑的女人。奥莉加,难道我们就什么教训也学不会吗?”
“我们正在学,还能怎么学?这一次一切都与以往不同,安东。”
“一场新的革命吗?”
“我们连那次也没想要革命的。一切本该不流血地、几乎是不流血地过去的。你应该明白:我们只有通过人类才会获胜,通过他们的被启蒙,通过他们的精神完善。共产主义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完美制度,只是因为我的过错,它没有实现。”
“噢哟!如果这是你的过错,你为什么没有被关进黄昏界里?”
“那是因为一切都是获得了批准的。每一步都得到过赞同。就连那个招致不幸的让步,就连它也是得到了许可的。”
“而现在要重新尝试改变人类吗?”
“这只是例行的尝试。”
“为什么——在这里吗?”我问,“为什么又在我们这里?”
“在我们哪里?”
“在俄罗斯!它还要经受多少次尝试才够?”
“需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为什么又要在我们这里?”
奥莉加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宝剑插入鞘内,放回到陈列柜里。
“因为,我亲爱的孩子,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可能达到某些目标。欧洲、北美洲——这些国家已经完全开化了,所有的可能都被尝试过了。有些东西现在正在没落。他们已经困倦,已经打起了瞌睡。一个穿短裤和背摄像机的身体健壮的退休者——事事如意的西方国家现在这是这么一副样子。应该在年轻人身上进行尝试。俄罗斯、亚洲、阿拉伯世界——它们才是今日的出发点。你不要摆出一副愤怒的面孔给我看,我比你更爱祖国!为了祖国我流的血比你血管里流动的血还要多。你要明白,安东,整个世界都是战场。这点你知道得并不会比我少。”
“我们是和黑暗战斗,不是和人类!”
“是的,与黑暗战斗。但是只有建立了理想社会之后,我们才能获胜。那将是一个充满爱、善良和正义的社会。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毕竟不是在街上捕捉变态的魔法师以及给吸血鬼发放许可证!所有这些小事占用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但它们是次要的,就像电灯散发出的温暖一样。灯的首要目的应该是照明,而不是给人取暖。我们应该改变人类世界,而不是要扑灭黑暗力量的小规模骚乱。这就是目的。这就是通往胜利的道路!”
“奥莉加,这点我明白。”
“好极了。那么你要明白那些大家不能直接说出来的话。我们战斗了几千年。而这些时日以来我们在试图扭转历史进程,建立新世界。”
“美丽的新世界。”
“别挖苦,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通过流血,通过受苦受难,世界还是逐渐变得更加仁爱了。但.99lib.是它需要真正实质性的变革。”
“共产主义曾经是我们的理想吗?”
“不是我们的,但我们支持它。它十分吸引人。”
“那么现在是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看到的。”奥莉加微微一笑,非常友好地一笑,“安东,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我需要知道整件事。”
“不,你不需要。不用担心,不会再策划革命,不会再有集中营、枪决和法庭审判。我们不会重犯旧的错误。”
“不过会犯新的错误。”
“安东!”她提高了嗓门,“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们有非常好的机会取胜!我们的国家将得到和平、安宁和繁荣!我们要领导人类,战胜黑暗。我们整整准备了十二年,安东。不仅是格谢尔在运筹帷幄,所有的高层领导都已参与。”
“是吗?”
“是的。你以为做这一切是未经思索的吗?”
我大为惊讶。
“你们关注斯维特兰娜十二年了?”
“当然不是!我是指仔细制定出一种新的社会模式。计划的某些部分已经通过了测试……全部细节就连我也不是非常了解。从那时起,格谢尔就一直在等待着计划的参与者们在空间和时间上汇集到一起的那一刻。”
“是指谁呢?斯维特兰娜和法官吗?”
她的瞳孔收缩了,我明白九九藏书我猜到了。猜到一部分。
“还有谁?给我的是什么任务?你将做什么?”
“在适当的时候你会知道。”
“奥莉加,用魔法干涉人类的生活从来不会有好结果。”
“不需要跟我说书生气的道理。”奥莉加果真发急了,“别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我们不打算利用魔法。你安心休假吧。”
我点点头:
“好。既然你阐明了自己的观点,那么我也表示不赞同的立场。”
“这算是正式表态吗?”
“不。是私下发表意见。作为个人我认为自己有权反对。”
“反对谁?格谢尔吗?”奥莉加瞪圆了眼睛,她的唇角翘起来,露出一丝微笑,“安东!”
我转过身走了。
是的,可笑。
是的,荒唐。
可笑的不仅是格谢尔和奥莉加实施的一塌糊涂的行动,荒唐的不仅是反复进行的不成功的社会实验,还有这次早有预谋、而我也不幸卷入的新行动。
这场战斗最高层领导是赞同的。
光明是赞同的。
为什么我全身在颤抖?我无权这样做,一点也没有。也毫无机会,绝对没有。我可以用“钟表里的一粒沙”的智慧名言来宽慰自己,但我现在却更是石磨里的一粒沙。
最可悲的是,我处在友好和关心的磨盘上。谁也不会迫害我,谁也不会与我斗争,他们不过是要阻止我去干傻事,因为那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可为什么我的胸口会那么痛,疼得难以忍受呢?
我站在阳台上,无奈而又愤怒地紧紧握住拳头,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大概你弄明白什么事了,安东?”
我望着谢苗,点点头。
“感觉很沉重?”
“是的。”我承认。
“你只要记住一点:你不是沙子。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沙子,更何况是他者。”
“要活多少年才能这么准确地猜透别人的心思?”
“大约一百年吧,安东。”
“那样的话,在格谢尔面前我们所有的人不都像一本打开的书?”
“当然。”
“就是说,我应该放弃思考。”我说。
“你最开始就应该学会这个。你不了解城里发生的骚乱么?”
“什么时候?”
“一刻钟前,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从东方什么地方来了一个信使找头儿。黑暗使者想抓住并杀害他,当着头儿的面。”谢苗冷笑了一下。
“那不就是向我们宣战?”
“不是,他们认为自己有权这么做,因为信使是非法进入莫斯科的。”
我看看四周。谁也没有急着要走。汽车没有发动,东西没有收拾。伊格纳特和伊利亚又把烤肉盆烧了起来。
“我们不用回去吗?”
“不需要。头儿自己摆平了。一场小小的战役,没有伤亡。信使被吸收进了我们的巡查队,黑暗使者不得不一无所获地离开。只不过餐厅遭受了一点损失。”
“什么餐厅?”
“头儿和信使会面的餐厅,”谢苗耐心地解释。“反正我们获准继续休假。”
我看了看天空——炎热的、碧蓝的天空。
“你知道吗,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休息了。我要回莫斯科。我想,谁也不会见怪的。”
“当然不会。”
谢苗掏出烟抽了起来,接着漫不经心地说:
“我要是处在你的立场上就会想去了解,信使从东方究竟带来了什么。也许这是你的机会。”
我苦恼地笑了起来。
“黑暗使者都没能了解到这个,你是在建议我去翻头儿的保险箱?”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黑暗使者都没能抢走,你也没有权力拿走,甚至触碰一下这东西,这是当然,然而,如果只是去了解一下那是什么东西的话……”
“谢谢,真的谢谢你。”
谢苗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我的感谢。
“我们在黄昏界再会合吧……对,你知道我也厌倦休假了,午饭后我借小虎的摩托车到城里去,带上你?”
“嗯。”
我感到惭愧。大概这种惭愧只有他者才能够充分体会。因为我们总能明白,什么时候会有人迎合我们,什么时候会有人送给我们受之有愧却又无法拒绝的礼物。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我不想看见斯维特兰娜、奥莉加、伊格纳特,不想听到他们的大道理。
至于我的真理,只能永远留给我自己。
“你会开摩托车吗?”我一边问,一边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我参加过第一届巴黎—达喀尔的摩托车大赛。走,我们去帮帮同事们。”
我忧郁地望望正在劈柴的伊格纳特。他是用斧子的高手。他每劈一下,就停一会儿,朝周围的人瞥一眼,展示着自己的二头肌。
他很爱自己。当然世上其他的东西他爱得也不少,不过自己是放在第一位的。
“我们去帮忙吧,”我赞同地说。我挥了一下手,用手势穿过黄昏界抛出一枚三刃刀。几段木头散开来,垛成了整齐的劈好的柴堆。伊格纳特正好抡起斧头再要砍木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在地。他一脸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自然,我这一击在空间里留下了痕迹。黄昏界一边嗡嗡作响,一边贪婪地吸收着能量。
“安东,你这是在干吗?”伊格纳特有点受伤害了,“为什么要这样?又不是运动竞赛!”
“不过这很有效率。”我边走下阳台边回答道,“还要再劈吗?”
“得了吧你……”伊格纳特弯下腰,收拾劈柴。“这样我们还不如直接放火球烤肉串得了。”
我没觉得自己有错,但还是开始帮忙收劈材。木柴全部劈完了,它们的横断面闪现出鲜润的琥珀般的黄色。我为这么美的东西要被用作劈材而感到惋惜。
然后我朝屋子里张望了一下,看到奥莉加在一楼的窗户里面。
她很认真地观察着我的恶作剧,未免太认真了些。
我朝她挥了挥手。
Chapter 5
小虎的摩托车不错,假如这个含意模糊的词能够用于称赞“哈雷”牌摩托车的话,无论“哈雷”的基本款——常见的“哈雷·戴维奇”,还是其他的款型。
小虎干吗需要它,我不知道,我猜测她一年顶多骑一两次。大概这个东西的意义与她那幢只在休假时才用得上的别墅一样。不过幸好有它,我们还不到下午两点钟时就回到城里了。
谢苗技艺高超地驾驶着笨重的两轮摩托车。我永远做不到这点,就算我施法术启用“技术熟练”的记忆模式,并完全忽略现实世界的交通标志,也还是不行,我可以用几乎与他一样的速度行驶,只不过要消耗相当大的储备能量。谢苗却只是在稀松平常地开车——和人类司机相比他的全部优势恐怕就在于他有着丰富的经验。
就算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开车,空气也仍旧是热的。风像粗糙扎人的热毛巾一般拍打着脸。好像我们是在穿越一个炉膛——一个没有尽头的烧沥青的炉膛,里面挤满了已经被太阳烤熟的、正在费劲地爬行的汽车。有三次我觉得我们就要飞进一辆汽车或撞倒一根突然冒出来的电线杆。
恐怕我们不至于会撞死吧,如果伙伴们感应到了并迅速赶来,却要为我们收拾碎尸,恐怕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我们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在过了市区的外环线之后,谢苗大约有五次利用了魔法,只是为了引开城市交通警察的视线。
谢苗没有问地址,尽管他从没有去过我那里。他在大门口停下车,熄了火。几个在儿童游戏区里狂饮着廉价啤酒的半大孩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直瞪瞪地盯着摩托车看着。啤酒、疯狂蹦迪、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友和胯下的“哈雷”摩托车——生活中有着如此简单和明确的梦想该有多好。
“你早就预见到了吗?”谢苗问。
我打了个寒战。事实上我并没有特别对谁说过我有这种能力。
“相当早了。”
谢苗点点头。朝上面我的窗户看了看,好像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疑虑,但他没有深究。
“要不我和你一起上去?”
“喂,我好像不是姑娘,还让你送我到大门口。”
魔法师笑了,说:
“你别把我和伊格纳特弄混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也许凡事都要小心。”
摩托车发动起来了,魔法师摇摇头说:
“有点不太对劲儿,安东。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小心点。”
摩托车猛地冲出了原地,在年轻人的一片惊叹声中,轻松地驶进了一辆停着的“伏尔加”和一辆缓慢行驶着的“日古力”之间的窄道。我看了看后面,摇摇头。我不用任何预见未来的能力也知道,谢苗将会在莫斯科飙一整天摩托车,然后跑到一家摇滚同好俱乐部,在那里呆上一刻钟,就会引出一大堆关于一个疯狂的老摩托车手的传奇故事来。
要小心……
小心什么?
重点是,我为什么要小心?
我走进大门,本能地按了大楼密码锁的密码,再按下电梯按钮。我早晨还在休假中,和朋友们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好。
一切如旧,只有我不在那儿了。
据说,一个光明魔法师要离经叛道之前,会有一些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预兆,就像病人在癫痫发作时一样,会盲目地使用法力;比如用火球消灭苍蝇和用战斗的咒语劈柴,比如与心爱的人发生争执;意外地与朋友吵架,以及与另一些人莫名其妙地亲密起来。所有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光明魔法师一旦要离经叛道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要小心……
我走到门口,伸手拿钥匙。
不过门没有锁上。
我的父母也有钥匙。不过他们从来不会不预先告知,就从萨拉托夫跑到我这儿来的。而且,要是他们过来的话,我会有感觉的。
一般的人类强盗不可能闯入我的住宅,门口墙上的障碍魔咒会使他止步。对他者来说这个魔咒也是一道屏障。当然要越过它们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法力高低的问题。但是警报系统应该会对闯入者有反应的!
我站着,望着门和门柜之间的一道窄缝,一道不可能会有的缝隙。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没有随身携带武器。手枪放在家里。十个战斗用的护身符也放在家里。
也许应该按照行动守则办事。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发现外人潜入处于魔法保护下的住宅时,应该通知值日作战队员和监护人,之后……
我一想到要呼叫两个小时前眨眼间就驱散了整个守日人巡查队的格谢尔,遵守行动守则的想法立即烟消云散。我交叠起手指,念起咒语“速冻”。这大概是因为我想起了谢苗的这一招很见效吧。
要小心?
我推开门,走进原本是我自己的、但转瞬间却变得陌生的公寓里。
我一边进去,一边猜测,谁会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厚颜无耻地不经邀请就来到我家里。
“你好,头儿!”我一边朝书房望了望,一边说道。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没有叫错。
扎武隆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奇怪地扬起眉毛。他把正在阅读的《论据与事实》报放到一边,仔细地摘下细细的金丝边眼镜,然后才回答说:
“你好,安东。你知道,我要是成为你的头儿会很高兴的。”
他微笑着,这个超级黑暗魔法师,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像往常一样,穿着一套非常讲究合体的黑西服和浅灰色的衬衫,身形瘦削,头发剪得很短,完全看不出年龄。
“我搞错了,”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扎武隆耸耸肩膀说:
“去拿好你的护身符。它在桌上放东西的地方,我感觉得到。”
我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条挂在钢链条上的骨制的颈饰。我握在手中,觉得护身符开始发热了。
“扎武隆,你没有权力指挥我。”
黑暗魔法师点点头说:
“很好。我只是不想让你对自己的安全有任何怀疑。”
“你在一个光明魔法师的家里干什么,扎武隆?我有权诉诸法庭。”
“我知道。”扎武隆挥了一下手,“我全都知道。我不对。我愚蠢。我藏书网让自己置身于被动的地位,让守日人巡查队也很被动。但我不是以敌人的身份来你家的。”
我没做声。
“是的,你可以不用担心观察装置,”扎武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们的人也好,宗教法庭委任的那些人也好,你都可以不必担心。我能使他们,这样说吧,能使他们入睡。我们今天说的一切将永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人可以相信一半,对光明使者,可以相信四分之一,对黑暗使者永远不要相信。”我低声含糊地说。
“当然。你有权不相信我的话。理应不相信!但是我请你听完。”扎武隆突然微笑了一下,态度出奇的坦率谦和。“你不是光明使者吗?你应该帮助请求帮助的人,甚至是帮助我,我就是来请求你帮助的。”
我犹豫了一阵子,然后走到长沙发前坐了下来。我既不脱鞋,也不摘下挂在身上的饰物,生怕自己会可笑地扮演成一个与扎武隆厮杀的人。
有外人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的房子是我的堡垒,在巡查队工作的几年内我几乎相信了这一点。
“首先——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
“我先是拿了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但是……”
“扎武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保安系统的障碍可以清除,但不会失灵的。它们在别人潜入时应该起作用的。”
黑暗魔法师叹了一口气。
“是科斯佳帮助我进来的。你不是允许他进来吗?”
“我希望他成为我的朋友,尽管他是吸血鬼。”
“他是你的朋友,”扎武隆微笑了一下,“而且想帮助你。”
“按他自己的方式。”
“按我们的方式,安东。我来你的家,没打算伤害你。我没有看保存在你这里的公文,没有留下跟踪标记,我来是想跟你谈一谈。”
“说吧。”
“我们两个都有个问题,安东。同样的问题。今天这个问题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我知道,一看到扎武隆,我就知道他要谈什么。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很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黑暗魔法师身子往前移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安东,我不会制造幻象。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们对自己职责的理解也不相同。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也会产生交叉点。以你们的观点看,我们黑暗使者在某些方面可能要遭到谴责。我们有时行动的方式与你们完全不一样,而且按照我们的秉性,我们不太爱护人类,尽管是不得已的。是的,这一切情况都是有的。但是请注意,没有人,从来也没有人指责过我们企图全面干预人类的命运!在签署了和约后,我们安心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希望你们也这么做。”
“确实没有人指责过你们,”我同意道,“因为不管愿意不愿意,时间都对你们有利。”
扎武隆点点头说:
“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我们比较接近人类?或许我们是对的?不过,我们还是不要争论了,这种争论是没完没了的。我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我们尊重和约,而且我们对和约遵守得要比光明使者精心得多。”
这是争论中常用的技巧:一开始承认自己的某些笼统的错误,然后轻描淡写地责备对方也不是完全无辜,数落一阵,再立即把手一挥——让我们别放在心上。
只有在此之后才会切入正题。
“话又说回来,谈主题吧。”扎武隆严肃起来,“我们别兜圈子了,在最近一百年内光明力量做了三次全球试验。俄罗斯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现在又要再来一次,以同样的模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回应道,胸口却开始闷痛。
“真的吗?那么我就来给你解释一下。社会模式的改良,总是以巨大的社会动荡和大量的流血牺牲为代价的,它会把人类或一部分的人类带到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去。一个从你们的观点来说是理想的社会,但我不会争论这一点,绝不会!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幻想。但是你们的方法确实很残忍……”他又苦笑了一下,“你们责备我们残酷。是的,是有理由的,但与法西斯儿童集中营相比,在黑色弥撒中被杀害的儿童又算得上什么呢?要知道法西斯主义也是你们的杰作。你们起初的国际主义和共产主义——没有实现;后来是民族社会主义。也错了,出了问题,你们观察结果,不成功就叹口气,抹掉一切,再着手新一轮的模式试验。”
“这些错都是因为有你们捣乱才造成的。”
“当然!要知道我们有自卫的本能!我们不会以自己的道德观为基础建立社会模式,那么为什么要通过你们的方案呢?”
我缄口不语。
扎武隆点点头,显然十分得意。
“就这样,安东。我们可能是敌人。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今年冬天你干涉了我们,而且相当严重。春天,你又抢在我前面,打死两个守日人巡查队队员。当然,法庭判定你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卫的必要反应,但是请相信——我感到很不高兴。如果一个组织的领导人不能保护自己的手下,那算什么领导人?总之,我们是敌人。然而现在出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又一次试验即将开始,而你被间接地卷入了其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扎武隆笑了起来,举起双手说:
“安东,我不想从你这儿套出什么话来,也不会再提任何问题,更不会向你要求什么。你听我说完,然后我会离开。”
我突然想起,今年冬天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女巫阿利莎利用了自己的干涉权,一种非常微弱的干涉,只是让我开口说出真相而已,就是这个真相让小男孩叶戈尔转到了黑暗力量一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为什么光明采取行动要用说谎的方法,而黑暗却是用说真相的方法呢?为什么我们这一方的事实是那么无力,而谎言却是有效的呢?为什么黑暗会很好地利用事实作恶呢?这是谁的本性,是人类的呢,还是他者的?
“斯维特兰娜是个非常不错的女魔法师。”扎武隆说,“但她的未来,不是领导守夜人巡查队。她被利用是为了惟一一个目的,为了完成奥莉加没有成功执行的任务。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一个信使从撒马尔罕闯入了城里?”
“我知道。”我不知为什么承认了。
“我可以告诉你他带来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我咬紧牙关。
“你想知道。”扎武隆点点头,“信使带来了一截粉笔。”
永远别相信黑暗使者。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一小段粉笔。”黑暗魔法师笑了一下,“可以用它在学校的黑板上写字,或者是在柏油马路上作画,或者可以用它擦擦台球杆的头子。做这一切就如同用国王的大印敲碎核桃一样轻松。但要是伟大的女魔法师把这段粉笔掌握在手中就不一样了,必须是伟大的女魔法师——普通的魔法师法力不够。必须是伟大的女魔法师——粉笔在男人的手里只能是普通的粉笔。此外,女魔法师还得是光明魔法师。对黑暗力量来说,这种人工制品是无用的。”
我隐约觉得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做声。
“一小段粉笔。”扎武隆坐在安乐椅里往后一仰,前后摇了一阵。“它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了,它不止一次被握在那些眼睛里闪现着明亮光芒的美丽少女的纤纤素手上书写,于是大地颤抖,国家的边界线消失,帝国兴起,牧童变成了预言者,而木匠则变成了神,弃儿被认作国王,军士成为最高统帅,一知半解的家伙、缺乏教养的人和平庸的艺术家成了霸王……只是因为用了一小截粉笔而已。”
扎武隆站起身,摊开双手。
“我亲爱的敌人,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你自己会弄明白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扎武隆。”我松开拳头,看了看护身符。“你是不折不扣的黑暗的产物。”
“当然,但只是这黑暗,源于我的内心,这黑暗,是我自己选择的。”
“就连你的实话也会带来邪恶。”
“给谁?给守夜人巡查队吗?那当然。给人类吗?对不起,我不同意。”
他朝门口走去。
“扎武隆,”我又叫住了他,“我看到过你的真面貌。我知道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黑暗魔法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手掌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顿时这张脸变了样,替代皮肤的是无光泽的鳞片,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细缝。
湿冷的迷雾慢慢消逝。
“是的。当然啰,你看到了。”扎武隆又恢复了人的面貌,“我也看到了你。所以请你承认吧,你不是举着熠熠生辉的宝剑的白天使。这得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再见,安东。请相信,除掉你我会很高兴……但这以后再说,现在我要祝你成功。衷心地,尽管我没有心。”
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警报声仿佛如梦初醒般从黄昏界里吼了出来。墙上的朝鲜处容面具做了个鬼脸,它那木头的眼睛窟窿里闪现出怒火,嘴也咧开了。
什么警报系统……
我用手做了两个动作,迫使警报声停了下来,又对着面具抛出了现成的“速冻术”,这咒语此时还真派上了用场。
“一小截粉笔。”我自言自语道。
我听说过这东西,是很久以前听说的,而且十分偶然。也许是老师在讲课时说过,也许是一伙人闲聊时提起过,或许是学员们在讲故事时议论过。总之是听到过一截粉笔的事儿……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举起一只手,把护身符扔到地上。
“格谢尔!”我透过黄昏界喊道,“格谢尔,回答我!”
影子从地上朝我扑过来,依附在身体上,吮吸着我。光亮暗下去了,房间飘浮了起来,家具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四周静得难以忍受。炎热消失了。我张开手站着,贪婪的黄昏界吮吸着我的力量。
“格谢尔,我在呼唤你的名字!”
一些线状的灰蒙蒙的雾气在房间里游动。我不在乎还有谁能听到我的呼叫。
“格谢尔,我的老师,我在呼唤你——回答吗?”
一个无形的影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叹了口气。
“我听到你的喊声了,安东。”
“回答我!”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扎武隆没有撒谎吧?”
“没有。”
“格谢尔,停止吧!”
“晚了,安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信任我。”
“格谢尔,停止吧!”
“你没有权利提要求。”
“我有权!如果我们是光明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应该行善的话——就有权!”
他沉默了。我甚至在想,也许头儿决定不再跟我说话了。
“好吧,一小时后我在‘帕拉酒吧’等你。”
“在哪里?”
“就是空降兵的酒吧。地铁‘屠格涅夫’站。老邮政总局后面。”
周围静了下来。
我后退了一步,费力地走出黄昏界。独特的约会地点。这是不是格谢尔对付守日人巡查队的地方?不是的,好像这地方过去是一个饭店。
算了,“帕拉酒吧”也好,“玫瑰酒吧”也好,“机遇酒吧”也好,这都不重要。空降兵也好,雅皮士也好,男同性恋者也好,也不重要。
但在与格谢尔见面前,我必须知道一件事。
我取出手机,拨了斯维特兰娜的号码。她马上就应答了。
“你好,”我简短地说,“你在别墅吗?”
“没有。”听到我一本正经的口气,她好像慌了神,“我正往市里走。”
“和谁在一起?”
她结结巴巴地说:
“和伊格纳特在一起。”
“好,”我诚恳地说,“听着,关于粉笔的情况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关于什么?”
现在她显得更慌张了。
“关于魔笔的情况。还没教过你它在魔法中的应用方法吗?”
“没有。安东,你一切正常吗?”
“再正常不过了。”
“没发生什么事吧?”
女人的一贯作风——每个问题都要用两三种方式提出。
“没有特别的事。”
“你希望……”她突然中断,“你希望我问奥莉加吗?”
“她也和你们在一起?”
“是的,我们三人一起进城的。”
“大概不需要。谢谢。”
“安东……”
“什么,斯维塔?”
我走到桌前,打开放着各种魔法用具的抽屉。我看了一眼那些有些混浊的水晶,一根削得很粗糙的魔杖——当时我还希望自己成为魔法斗士。我关上了抽屉。
“原谅我。”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
“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你们离市里还很远吗?”
“在半路上。”
我摇摇头回答说:
“不行,我有个重要的约会。稍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挂了电话,微笑了一下。在很多情况下,实话有可能是不幸的,也许还可能有瞒骗的性质。例如,在你只说了一半实话后就表示不想说了,也不想解释为什么的时候。
就让我通过恶来行善吧。别无他法。
为了以防万一,我检查了屋里的每个房间,看了卧室、洗手间、厨房。凭我的感觉,扎武隆真的没有留下“礼物”。
我回到书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放入一张载有魔法信息库的光盘,输入了密码,再键入“粉笔”一词。
我没期望出现什么特别的结果。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可能属于那种从来没有被输入到计算机数据库里去过的高级准入范畴。
带“粉笔”一词的信息被搜出了三条。
第一条谈到白粉采掘场,十五世纪在那里发生了一场一级光明魔法师和一级黑暗魔法师的决斗。在决斗结束时他们没有能够走出黄昏界,两人都死了,死于能量消耗殆尽。此后五百年里大约有三千人死于这个地区。
第二条谈到如何利用粉笔画出魔力标记和保护圈。这一条的信息相当多,我把所有的信息匆匆地读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使用粉笔相对于煤炭、铅笔、血或者油画颜料来说没有任何优势,只是要擦去它的痕迹大概要比擦去其他东西的痕迹都容易。
瞧,第三条谈及“粉笔”的信息出现在“神话和未经证实的资料”篇里。当然这里充满了胡说八道,例如介绍如何用银和大蒜与吸血鬼斗争,或是描写一些不存在的礼仪。
但我却不经意地在那些神话里看到了一些真实、却已被完全遗忘的信息。
粉笔是在一篇名为《命运之书》的文章里被提到的。
读到一半时,我明白了这正是我要找的东西。信息是完全公开的,它就在眼前,它是任何一个刚入门的魔法师都可以得到的,而且也可能在那些向人们公开的文献资料里出现。
命运之书。粉笔。
一切都吻合上了。
关闭文件,关掉电脑。我咬着嘴唇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手表。
该到我们奇怪的约会地点去了。
我冲了淋浴,换上衣服。从护身符中挑了防御扎武隆的椭圆形颈饰、守夜人巡查队的标记和伊利亚以前赠送的一张作战用的古老的青铜小圆片,尺寸比五卢布的硬币稍大一点。我从未使用过这张碟片。伊利亚对我说,可用这碟片防身或作战,但只能用一次,最多两次。
我从密室里取出了手枪,装上了弹夹。银制爆破弹,对付变形人不错,对付吸血鬼难说,对付黑暗魔法师非常有效。
我好像是准备去战斗,而不是去和领导谈话。
当我站在门口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安东吗?”
“斯维塔?”
“奥莉加想和你谈谈,我把电话给她。”
“好吧。”我一边开锁一边说。
“安东,我很爱你,请别干愚蠢的事。”
我还没找到话儿回答——奥莉加接过了电话。
“安东,我想让你知道: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一切很快就会发生。”
“就在今天夜里。”我随声附和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感觉到的,只是感觉到的。就是因为这个,巡查队才离开了莫斯科,不是吗?而斯维特兰娜被叫回来,是为了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你怎么知道的?”
“命运之书。粉笔。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都白费口舌了,”奥莉加简单地说。“安东,你应该……”
“我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只对斯维塔负有责任。”
挂断电话后我关上了手机。够了。格谢尔不用任何科技产品也能联系上我,奥莉加只会继续试图说服我。斯维特兰娜……反正斯维特兰娜也不会明白我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干。
我决定走到底,就这样一个人走,不叫任何其他人卷进来。
“坐吧,安东。”格谢尔说。
这个地方很小,只有六七张餐桌,分别用隔板隔开。一个吧台,里面烟雾腾腾。静音的电视机在不断地播放慢速跳伞。墙上挂着照片——也是这种东西,在飞行中伸开手脚的、穿着鲜艳的跳伞服的一个个身体。顾客不多,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对:午饭时间已过,晚上的高峰时段还没到呢。我扫视一张张餐桌——然后看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坐在角落里。
头儿不是一个人。他面前放着一盘水果,他正懒洋洋地从一串葡萄上往下揪葡萄粒儿。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儿小伙子两手交叉地坐着。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压力。
他也是他者。
我们互相对视了约五分钟,暗暗地彼此施加力道。他有潜能,相当大的潜能,只是经验少了一点。我找了个机会减轻了对抗之势,避开了他的探针,并且在小伙子设好保护茧之前,对他进行了一次扫描。
一个他者。光明魔法师,四级水平。
小伙子咧了咧嘴,好像是疼的。他用一种挨了打的狗似的眼神望着格谢尔。
“认识一下,”格谢尔提议道,“安东·戈罗杰茨基,他者,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队员。阿利舍尔·加尼科夫,他者,不久前才加入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
信使。
我把手伸向他,同时解除了保护茧。
“光明魔法师,二级水平。”阿利舍尔说,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鞠了个躬。
我摇摇头回答:
“三级。”
小伙子又看了看格谢尔。现在他的眼神不是抱歉的,而是惊讶的。
“二级,”头儿确定地说。“你已达到自己的巅峰状态了。我为你感到高兴。坐吧,我们谈谈。阿利舍尔,你放哨。”
我在头儿的对面坐下。
“你知道吗,为什么我把约会定在这里?”格谢尔问,“吃葡萄吧,很好吃的葡萄。”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因为这里有莫斯科最好吃的葡萄。”
格谢尔笑了起来。
“不错,嗯,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水果是我们在市场上买的。”
“那么,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好吧。”
头儿耸耸肩膀说:
“这里没什么特别的,餐厅很小,那扇门那边还有一张台球桌,两张小桌子。”
“您私下跳过伞,头儿。”
“好像二十来年没有跳过了,”格谢尔不动声色地修正了我的话。“安东,亲爱的,我到这里来吃土豆焖牛肉和葡萄,只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个小环境,小小的群体。你现在放松一下,坐一会儿。阿利舍尔,给安东一杯啤酒!你看看周围,都是士兵。看看他们的脸,听听他们的闲聊,感觉一下气氛。”
我转过脸去,不看头儿,目光移到了木凳边上,为的是尽量少看周围的人。阿利舍尔站在吧台旁,等着那杯给我的啤酒。
空降兵酒吧常客们的脸都很古怪,彼此之间有点难以捉摸的相似之处。特别的眼睛,特别的动作。别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每个人都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印记。
“这是一个集体,”头儿说,“一个小环境。我倒是可以在同性恋俱乐部‘机遇’,或许是在采德埃尔饭店,或是随便哪个工厂旁边的小酒馆里进行这场谈话。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儿已形成一个狭小的封闭的集体,在某种程度上是与社会隔离的,不是‘麦当劳’,不是豪华的饭店,而是或公开或地下的俱乐部。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就是我们,这是我们守夜人巡查队的模式。”
我没有吭声。我看到一个小伙子架着双拐走到了一旁的桌子边,他摆手拒绝了让他坐下来的建议,而是靠在隔板上,谈起了什么。音乐声盖过了说话声,但谈话的大致内容我借助黄昏界搞明白了。降落伞没打开。用备用伞降落。骨折。妈的,半年不能跳伞!
“这里是一个很典型的群体。”头儿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有冒险,有刺激,有外人不理解而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有对正常人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问题。还有,顺便九九藏书说一下,受伤和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儿。你喜欢呆在这里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回答:
“不喜欢,来这里的似乎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人。或者,或者也不完全是。”
“当然啰,任何一个这样的小环境都让人感到好奇,值得一看——只去一次。接下来你要么接受它的规则融入其中,要么就脱离这个环境。所以……我们与他们也一般无二。按自己本质。每一个被激发的他者一旦了解到自己的本性时,就面临着抉择:或者是参加自己一方的巡查队,当一个士兵、战士、必定要死的人;或者是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让魔法潜能得到特别的发展,他可以利用他者的许多特长……但也会充分体会到这种生活不好的一面。如果在最初作出了不正确的选择,那将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如果有他者因为某种原因不想接受巡查队的规矩,想要离开我们的组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说,安东,离开巡查队你能够生存吗?”
当然,头儿从来不讲空话。
“大概不行,”我承认道,“我会很艰难,对一个普通的光明魔法师来说,几乎不可能在边缘生活太久。”
“如果不加入巡查队,你就无法用与黑暗交战的利益来为你的魔法行为辩护。是这样吗?”
“是这样。”
“整件事情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安东……真是不幸。”头儿叹了口气,“阿利舍尔,别像根柱子似的站着不动。”
他简直是在恣意地对待这个小伙子。但是我毫不费力地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信使落魄了,好不容易才为自己在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求得了一席之地,现在正在品尝必然的后果。
“您的啤酒,光明的安东。”小伙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把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
我一声不吭地拿起啤酒,这个年轻、有才干的魔法师一点过错也没有。也许我们本来可以交朋友的,但现在我甚至可以说恨他:阿利舍尔来到莫斯科,使我和斯维特兰娜永远分离了。
“安东,该怎么办?”头儿问。
“老实说,问题在哪?”我用老圣伯纳犬那种忠诚的目光看着他回答。
“斯维特兰娜。你反对她肩负的使命。”
“当然。”
“安东,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无须证明的道理。你无权出于自己个人的利益反对巡查队的政策。”
“怎么能说是我的个人利益?”我的确感到惊讶,“我认为你们正在准备的行动是不道德的。它不会给人类带来益处。不管怎么样——所有要根本改变人类社会的尝试已经失败了。”
“我们迟早会取得成就。注意,我也不确定这一次我们就会成功。但机会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机会。”
“我不相信。”
“你可以向最高领导提出申诉。”
“在斯维特兰娜把粉笔拿到手里,打开命运之书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还来得及审查这事儿吗?”
头儿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不,来不及了,我们的时间已到,今天夜里一切就会发生。你满意了吗?你知道行动的时间吗?”
“鲍利斯·伊格纳奇耶维奇,”我叫他的名字时特意加上了父称,“听我的吧。我请求您。您曾经抛弃祖国来到俄罗斯。不是为了光明的利益,不是为了信使,而是为了奥莉加。我多少知道点您的背景。一切行为不外乎出于仇恨、热爱、背叛和感激。所以您应该理解我,可以理解我的。”
我不知道我在等着的是什么,是移开的目光,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关于取消行动的一句承诺。
“我非常理解你,安东。”头儿点点头,“你甚至想象不到我有多理解你。正因为这样行动才要继续。”
“为什么?”
“是因为,我的孩子,有一样叫做命运的东西,它比其他的一切都更为重要。有的人命中注定被赋予改变世界的使命,有的人就不用背负这样的使命,有的人命中注定是要撼动政权的,而有的人则注定是站在幕后的,用被粉笔弄脏的手拉住木偶线。安东,请相信,我知道我做在什么。请相信。”
“我不相信。”
我站起身,放下没有喝过的、已泛起泡沫的啤酒。阿利舍尔询问地看看头儿,仿佛要制止我。
“你有权做你希望做的事,”头儿说,“光明在你心里,但你的身后却是黄昏界。你知道,任何一个错误的行为将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也知道,我随时准备着,并且应该来帮助你。”
“格谢尔,我的导师,谢谢您教会我一切。”我鞠了个躬,这引来了伞兵们好奇的目光。“我不认为自己现在和以后还有权期待您的帮助。请接受我的谢意吧。”
“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义务了,”格谢尔平静地回答,“就照你命运指示的去做吧。”
就这样,他轻松地回绝了过去的学生,可见,他有过多少像这样不理解最高目标和崇高理想的学生啊?
大概成百上千吧……
“再见,格谢尔,”我说。我朝阿利舍尔看了看,“祝你成功,新巡查队员。”
小伙子责备地看了看我说:
“如果允许我说……”
“说吧。”我应许道。
“如果是我就不会急于走你的那一步,光明的安东。”
“就这样我还嫌太慢呢,光明的阿利舍尔。”我微微一笑。在巡查队我习惯将自己视为最年轻的魔法师之一,但时过境迁,在现在这个新手面前我已经成为权威,目前还是。“有一天,你也会听到时间怎么刷刷地流逝,就像沙子从手指里流掉一样。到那时——你会想起我的话。祝你成功。”
Chapter 6
热。
我在阿尔巴特老街上行走。路上有画呆板肖像画的画家,演奏单调音乐的音乐家,出售千篇一律的小商品的商贩,眼睛里露出标准的感兴趣的神情的外国人,带着司空见惯的气愤神色从千人一面的套娃旁匆匆路过的莫斯科人……
想振奋一下吗?
要看看小小的表演吗?
要看变戏法吗?要吞吞真正的火吗?要让条石马路裂开来并喷出矿泉水吗?要治愈十个乞讨的残疾人吗?要用凭空气变出的馅饼来给流浪儿充饥吗?
为什么?
人家会为那些本该用来打击妖魔鬼怪的火球而扔给我一把零钱;矿泉水喷泉原来是迸裂的自来水管,这些以乞讨为生的残疾人原来比大多数过路人还健康和富裕,流浪汉散开了,因为他们早就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是的,我理解格谢尔,理解所有的高级魔法师,他们与黑暗斗争了几千年。不能永远无所事事地活着,不能永远坐在战壕里——这会比敌人的子弹更能毁掉自己的军队。
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必须用我的爱缝制胜利的旗子吗?
这与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很容易被推翻和建立,但谁能够帮助人们不跌倒?
难道我们什么教训也学不会吗?
我知道格谢尔打算干什么,准确地说,是斯维特兰娜将按他的指示干什么。我了解了他想怎么办这事,我甚至还想象得出,他将利用和约里的哪些漏洞为他干涉命运之书的行为进行辩解。我掌握了行动时间,惟一我想象不到的是作战地点和将被改变命运的对象。
这真是命中注定的。
该去请扎武隆帮忙了。
然后直接消失在黄昏界。
我走到阿尔巴特老街中心段,这时我觉察到了——微微地、刚刚能感觉到,有种力量在动。有人就在我身旁运用魔法,能量不大,但……
黑暗!
无论我怎么看待格谢尔,无论我们如何争论,我仍然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战士。
我把一只手伸向口袋拿护身符,召唤来自己的影子,然后跨进了黄昏界。
噢哟,这里好像一切都荒废了。
我好久没有在黄昏界里进入莫斯科市中心了。
青苔像一块密实的地毯似的覆盖在一切东西上面,那缓慢颤动着的条状苔藓正在造成一种水在晃动的错觉。一圈圈的能量正在从我身上流泄出去——青苔既在吸收我的激情,同时又在努力往远处爬。但是现在我对黄昏界的这些玩意儿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阴沉沉的空间里,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看了一下背朝我站着的姑娘。我看着,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阴笑。一个与光明魔法师不相称的笑容。好一个“能量不大”!
三级魔法干涉?
噢哟哟!
这是很严重的,姑娘,这太严重了,你大概发疯了。三级水平——这可不是你本身的力量,你在利用别人的护身符。
我试着凭自己的实力来解决这事儿。
我走到她跟前,而她甚至没有听到柔软的绿草地上的脚步声。模糊的人影在四周轻快地移动——她太专注了。
“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我说“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被捕了。”
女巫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她的手里拿着法器——一块水晶棱镜,她刚才正是透过它观察行人的。她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想把棱镜藏好,接下来,却将棱镜向我照来。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我们并排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慢慢地加了劲儿,把女巫的手臂扭脱臼了。要是男人和女人之间出现类似场面会显得相当可耻。但我们,即他者的力量并不来源于性别,甚至也不来源于鼓起的肌肉。我们的力量来源于周围——即黄昏界以及周围人们的身上,不知道阿利莎从周围世界里吸取了多少力量,也许超过了我。
但我在作案现场碰到了她,而且旁边可能就有其他的巡查队员。如果她想要抵抗正式宣布拘留她的巡查队员,那么我就有了就地消灭她的理由。
“我没有抵抗。”阿利莎说,并且松开手掌。棱晶轻轻地落到青苔里,青苔马上像炸了锅似的波动起来,把水晶棱镜蒙上了。
“魔法棱镜吗?”我问道,“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进行了三级魔法干涉。”
“四级。”她迅速地回答。
我耸耸肩。
“三级,四级——没有原则性的区别,反正你都要上法庭,阿利莎。你倒霉了。”
“我什么也没有干。”女巫徒劳地想表现出镇定的神态,“我有携带棱镜的个人许可证。我还没有开始使用它。”
“阿利莎,任何一个高级魔法师都能从这东西上获取全部信息。”
我放下手,迫使青苔散开,而让棱镜跳入我的手掌里。它是凉的,非常凉。
“就连我也能从它上面读出过去的事情,”我说,“阿利莎·东尼科娃,他者、黑暗力量、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四级力量,我现在正式指控您破坏和约。如果您试图抵抗,我将不得不打死您。把手放在背后。”
她服从了。接着她说起话来,说得既快又有说服力,似乎把自己所有的理由都用上了:
“安东,等等,我求你,请听我说……是,我试过棱镜,但你要明白,他们第一次把这种力量的护身符托付给我!安东,我不是傻瓜,在莫斯科市中心攻击人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安东,我俩——都是他者!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一切吧?安东!”
“怎么和平解决?”我一边把棱镜藏进口袋里,一边问,“走吧。”
“安东,我愿意以四级或三级干涉作为交换!任何一种在三级法力范围内的干涉权,这对光明使者绝对是有利的!不是我这种愚蠢的棱镜游戏,而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干涉!”
我能理解她感到惊慌的原因。这事会使她名誉扫地。作为守日人巡查队员,竟然出于私人目的而从人们身上吸取生命力——这是多么大的丑闻!阿利莎定会被黑暗力量毫不犹豫地交出来受制裁的。
“你没有做这种妥协的权利。黑暗力量的领导不会承认你的保证。”
“扎武隆会承认!”
“是吗?”她那坚定的语气让我有些疑惑。可能她是扎武隆的情人?总之挺奇怪的。“阿利莎,还记得有一次我和你缔结了和解的个人协定……”
“当然记得,要知道那次就是我建议原谅你对人类的干涉行为的。”
“这协定引发了什么后果?”我微微一笑,“还记得吗?”
“这次情况不同了,现在是我违法了,”阿利莎垂下眼睛,“你将有权……有权回击。难道你不需要三级光明魔法的授权吗?任何一种光明魔法的干涉权都不要吗?你可以借此把二十个坏蛋改造成正人君子!就地把十个凶手烧成灰烬!可以预防灾祸,使时间发生局部的收缩!安东,这还抵不上我愚蠢的举动吗?看,周围的人都活着!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干,我只是刚开始……”
“你说的一切都会对你不利。”
“是,我知道,知道!”
她的眼睛里闪出泪水,这也许不是假装出来的。在女巫本质之下,她仍旧还是个最普通的姑娘。一个可爱、胆小、有过失的姑娘。难道她错在走上了黑暗之路吗?
我发觉我的情感盾牌即将被压弯了,于是摇了几下头说:
“不要给我压力。”
“安东,我请求,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一切吧!你是否需要三级干涉权?”
噢……当然需要,任何一个光明魔法师都幻想得到类似的自由行事的无限权力!哪怕一瞬间能感觉自己是个当之无愧的士兵也好,谁也不想做那种呆在战壕里沮丧地望着休战白旗的、浑身长满虱子的士兵。
“你无权提这种建议。”我坚定地说。
“会有的!”阿利莎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扎武隆!”
我把作战用的护身符小圆盘紧攥在一只手里,等待着。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她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我发现,周围的人影移动得有点快了:人们感觉到莫名的不安,加快了脚步。
她能不能又一次叫来黑暗力量的头儿呢?
如同在“马戈拉朱”餐厅,扎武隆差点用“夏巴藤”打死我的那一次吗?
那次他差一点没把我打死。
尽管那次挑衅是格谢尔策划的,但扎武隆似乎真的认为我是屠杀那些黑暗魔法师的罪人。
这么说,他还有其他和我算账的计划?
难道是格谢尔秘密地、不易察觉地进行了干涉,才使我那次幸免于难?
我不知道,像往常一样,用于分析的情报不够。就这事儿可以想出三十三种版本,但它们全都是相互抵触的。
我甚至希望扎武隆不要应答。那么我就能把阿利莎拉出黄昏界,把头儿或者某个作战队员叫来,99lib.直接交出这个傻女人,到月底能得到一笔奖金。唉,可现在我还能撑到得领取奖金的时候吗?
“扎武隆!”她恳求地喊道,“扎武隆!”
她不知不觉地哭了,眼泪将眼影化开,如同墨汁般流了下来。
“没有用的,”我说,“走吧。”
就在这时,约两米外的地方,打开了两扇黑色的大门。
最初我们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以至于我们留恋地怀想起笼罩在人类世界的炎热。青苔突然着火了,沿着整条街燃烧起来。自然,扎武隆不是故意要烧坏它们,只不过打开大门需要一股大得使青苔来不及消化的力量。
“扎武隆。”阿利莎小声说。
在离条石马路五米的地方,一股紫光冲上天空。闪光很刺眼,我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当我又朝这个方向看时——昏暗中有只蓝色的气泡慢慢地移动着。从里面费力地走出一个胡子拉碴、长满鳞片的怪物,看上去隐隐约约有些像个人。扎武隆穿过黄昏界的第二层或第三层应声走来,与黄昏界的第二层或第三层相比,这里的时间流逝得就像人类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那样缓慢。
我突然感到脆弱,对于这脆弱我以前似乎已经习惯了。扎武隆或格谢尔轻而易举地使用的那些才能,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无法触及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
“扎武隆!”阿利莎依然把手放在背后,朝畸形的丑八怪扑去。她靠住他,把脸埋在扎人的鳞片上,“帮帮我!”
当然扎武隆以恶魔的面目出现不是为了让我印象印刻。他要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黄昏界的深层里恐怕活不了一分钟。而现在他大概必须不得不呆上几个小时,甚至可能是几天。
丑八怪用细细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从嘴里滑出一条长长的分为两半的舌头,在阿利莎的头上舔过,头发上留下了白色的黏液。他用尖利的爪子抓住阿利莎的下巴,小心地抬起她的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信息的交换是短暂的。
“傻女人!”恶魔吼道。舌头缩回嘴里的牙齿之间,差点被犬牙咬伤。“贪婪的傻瓜!”
是啊。我还没尝过三级干涉权的滋味呢。
恶魔的短尾巴在阿利莎的腿上抽了一下,撕碎了她的绸裙子,把她掀倒在地上。丑八怪的眼睛一亮——深蓝色的光笼罩住女巫,她立即变得像石头一样了。
阿利莎没有得到帮助。
“我能把被捕的人带走吗,扎武隆?”我问。
丑八怪靠两条罗圈腿有点摇摇晃晃地站着。脚趾上的利爪时而缩进去,时而重新滑出来。然后他走了一.99lib?步,在我和一动不动的姑娘之间停住了脚步。
“请确认拘留的合法性,”我说,“否则我必须得求助了。”
恶魔开始变身。身体的比例改变了,鳞消失了,尾巴缩进去了,阴茎不再像扎上钉子的粗棍子,接着扎武隆的身上出现了衣服。
“等等,安东。”
“要我等什么?”
黑暗魔法师的脸色难以捉摸。看来,以恶魔面貌出现的他感受得到更多的情感,或者说那时他认为不必要掩饰这些情感。
“我同意阿利莎作的承诺。”
“什么?!”
“如果这事能不公事公办的话,守日人巡查队就将容忍你的包括三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干涉。”
他显得特别认真。
我咽了一口唾沫。从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那里得到这样的保证……
“永远不要相信黑暗使者。”
“包括二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干涉。”
“你就这么不想张扬此事?”我问,“或者,你有什么原因需要她?”
扎武隆的脸上一阵抽搐:
“需要,我爱她。”
“我不相信。”
“我作为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请求您,巡查队员安东,这事儿就和解了吧。这是可行的,要知道我的被监护人阿利莎·东尼科娃还没有给人们带来很大的损害。作为对她的‘尝试’的一种补偿,”扎武隆特别着重突出了“尝试”一词,“守日人巡查队以三级的黑暗干涉行为与你个人的包括二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光明的魔法行为达成交易和解。我不求你对这个协议保密。我一点也不限制你的行动。我要着重指出的是,巡查队员阿利莎将为所犯下的过错遭到严厉的惩罚。让黑暗做我言语的见证人。”
大地在微微地颤动,地下发出轰隆声,出现了飓风临近的呼啸声。扎武隆的手掌上出现了一个很小的黑球,并且旋转起来。
“该你说话了。”扎武隆说。
我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被咒语缚住的阿利莎。不管怎么说,她真是个可憎的坏蛋。而且我对她有个人恩怨。
可能就因为如此,我才不想用妥协的方法解决这件事吧?完全不是因为与黑暗达成协议具有危险性?阿利莎利用棱镜的魔力干涉人类世界,企图吸收某个人生命的部分能量。这是三级或四级魔法。为此我会获得二级干涉权。这是——很多,很多的干涉。事实上是全面干涉!我可以让一个昼夜一起犯罪案件都不发生,可以让一个绝妙的、同时又是有益的发明出现。在巡查队的历史上,有很多次我们需要三四级干涉权,可是没有,只得盲目行事,胆战心惊地等待对策!
而现在二级干涉权就在眼前,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
“就让光明成为你的承诺的见证人。”我说。然后向扎武隆伸过一只手。
我还从没呼叫过自古以来就有的力量来作证人。我只知道,这不需要任何特别的咒语。然而,让光明屈尊为我们所做的事做担保的时候不多。
我的手里迸出了白色的火花。
扎武隆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拿开手。当我们握手签订协议时,黑暗和光明在我们的手掌之间相遇了。我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一根没有尖头的针扎进体内。
“协议签订了。”黑暗魔法师说。
他也皱皱眉头,也感到一阵刺痛。
“你希望从中得利吗?”我问。
“当然。我总是希望从所有的事情中得到好处。而且一般都会达到目的。”
但是,至少协议的签订没有使扎武隆感到明显的喜悦,不论他企图通过这个协议达到什么目的,显然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我知道,信使带什么和为什么从东方到莫斯科来。”
扎武隆微微一笑:
“好极了。局势使我感到紧张,所以很高兴得知现在有人和我一同分担这种不安。”
“扎武隆!以前守夜人和守日人有过这种合作吗?有过真正的、而不是在捉拿变节者和疯子方面的合作吗?”
“没有。任何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意味着某种失败。”
“我会谨慎的。”
“要谨慎。”
我们甚至彬彬有礼地互相鞠了个躬。好像不是两个敌对力量的魔法师,不是光明的拥趸和黑暗的仆人,而完全是关系很不错的熟人。
然后,扎武隆朝一动不动的阿利莎走去,轻轻地举起她,搭在肩上。我等他们离开黄昏界,但是他们没有马上离开,黑暗力量的头儿温情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才走进大门。他稍停了一下,而后慢慢消失。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有多累呀。黄昏界喜欢大家走到它里面去,而且更喜欢——大家在里面不安宁。黄昏界是一个来者不拒、贪得无厌的淫妇。
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猛地一下从自己的影子里跳了出来。
过路人的眼睛习惯性地朝旁边看。人们啊,一天中你们有多少次遇见我们,遇见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遇见魔法师和变形人,女巫和巫医。你们看我们——但是没有权利看到。即使将来也是这样。
我们能够活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们很不容易被打死,但人类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就像是一年级学生在本子上把竖写斜了一般无足轻重。
但是有得必有失。如果可能,我情愿跟你们交换,人类。请拿走看到影子和进入黄昏界的本领,并接受巡查队的守卫任务和改变周围人的意识的能力。
你们则要给我那个我永远失去的安宁!
我在路上被撞了一下。一个健壮的剃光头的小伙子,腰间别着手机,脖子上挂着金链条,他用鄙视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话,然后晃着膀子继续走他的路了。挽着他手臂的女友笨拙地模仿着他,也做出了那种小混混所特有的“幸福的笨蛋”式的目光。
我由衷地哈哈大笑。
是的,大概我看上去真的不错!
我呆立在路中央,一眼看上去像是在瞪大眼睛打量着摆在橱窗里的那些缺乏创意的青铜像、画着国家领导人面孔的套娃以及仿制的霍赫洛玛装饰画。
现在我有权使这整条街振作起来。进行一场全面的道德重整——让剃光头的小伙子到精神病医院去当护理员,让他的女朋友飞奔到火车站,乘火车赶到被她成功地遗忘掉的那个正在外省某地苟延残喘的老母亲身边去。
想行善——想得手也在发痒!
所以就不行。
即使心是纯洁的,手是热的,但是脑袋还应该是冷静的。
我是个平庸普通的他者。我没有也不会有格谢尔和扎武隆所有的力量。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对发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甚至连这个意外的礼物——光明的魔法权——我也不能利用。这才合乎我一向遵循的棋赛规则。
而我惟一的机会却是——离开这场棋赛。
并带走斯维特兰娜。
对,这样就能摧毁筹备已久的守夜人巡查队的战斗!对,不再当战斗人员!变成一个普通的、自己能使用一鳞半爪法力的光明魔法师。这是最好的情况,最差的情况则是——等待我的将是永恒的黄昏界。
就在今天,今天午夜。
究竟是在哪儿?对象是谁?女魔法师会打开谁的命运之书?就像奥莉加说的,战斗准备了十二年。寻找一个能把储存至今的一小段粉笔掌握在手中的伟大魔法师用了十二年时间。
打住!
我真想朝整条阿尔巴特街嚎叫,说我是个多大的傻瓜。但是我脸上的表情已足以说明这一点了。
何须再为这昭然若揭的表情配音呀。
高级魔法师算得到以后很多步棋,在他们的游戏中不会有所谓的偶然。有皇后,也有小卒子,绝不会有多余的棋子。
叶戈尔!
一个差一点成为非法狩猎的牺牲品的小男孩。一个为了躲避牺牲而在恐惧中走进黄昏界的人,因此而被推向黑暗。一个命运尚未被确定、生物电场还保存着婴儿般鲜洁的小男孩。是的,这很少见,还在第一次看到他时,我就为此感到大为震惊。藏书网
我感到惊奇——然后就忘了。我后来才了解,小男孩的潜在能力是头儿有意注入的,以便吸引黑暗力量,同时也让叶戈尔能够稍稍抵抗一下吸血鬼。
这样一来,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次个人的失利,因为是我先发现他是他者的,而且还是个好的他者。目前他还是个普通人,在未来的善与恶的永恒之争中,他将是我们的一个敌人。只有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还记得他的命运尚未确定。
他还可能成为任何一方的人,他的未来具有模糊而不明确的可能性。一本翻开的书。命运之书。
当斯维特兰娜把粉笔拿到手里时,他会站在她面前,而且是心甘情愿地站在那儿——在这之前,格谢尔会明智认真地对他解释所发生的事。他,作为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莫斯科光明力量的领导,伟大的老魔法师,会讲得很好。格谢尔将会谈到有关错误的纠正。这是真话;格谢尔将会谈到展现在叶戈尔面前的伟大的前途,要知道,这很关键,这也是真话。黑暗使者会提出许许多多抗议——但毫无疑问,法庭会考虑那个事实,即一开始小男孩因为黑暗的行为而遭受到的痛苦。
大概,斯维特兰娜将会被告知:叶戈尔的失败使我苦恼,因巡查队忙于救她,斯维特兰娜,而使男孩饱受折磨。
她甚至不会怀疑这些话。
该做什么她都会听话地去做。
她接触到粉笔,普通的粉笔,可以用它在柏油马路上画画,或者在学校的黑板上写“2+2=4”。
她也可以用它来安排尚未确定的命运。
他们打算利用他来做什么?
让他成为什么?
是首领、领袖、新的政党和革命组织的主席吗?
是一种尚未创立的宗教的预言家吗?
是创造新的社会理论的思想家吗?
是以创作改变千百万人意识的音乐家、诗人、作家吗?
光明力量从容不迫的计划还将延续多少年呢?
是?99lib.
的,他者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叶戈尔将是个很蹩脚的魔法师,由于守夜人巡查队的干涉——他终究会成为一个光明的魔法师。
但是要改变人类世界的命运,也不是一定要成为他者。做他者甚至有碍于事。好得多的做法是利用守夜人巡查队的支持……带领,带领那些人群,他们是那么需要我们臆想出来的幸福。
他将会带领人群的。我不知道他如何带领,也不知道他将会把人群带往何处,但他一定会带领的。只是黑暗使者也将相应地作出自己的反应。
每一位总统都有自己的刺客;每一位预言家都有一千个阐释者,他们会歪曲宗教的原意,会用宗教法庭的篝火取代光明的火焰;每一本书有朝一日都终将会被扔入火中;交响乐将被人改编成流行小曲,并将在小酒馆里被人演奏;任何一件坏事都会找到牢固的哲学基础。
是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学到。或许是我们不想学。
但是,至少我还有一点时间。还有权走自己的一步棋,惟一的一步棋。
要是还能知道怎么走这步棋就好了。
要求斯维特兰娜不要同意格谢尔的意见,不要掌握最高魔法,不要操纵别人的命运吗?
可是为什么呢?要知道一切都是正确的。这样做有可能纠正所犯的错误,为个别被选中的人和整个人类世界创造幸福的未来。这样做还得卸除我背负的犯错误的包袱。而对斯维特兰娜来说,她会认识到她的成功是以别人的不幸为代价的。她会加入到伟大的女魔法师的行列。
我模糊的疑虑会有怎样的代价?而在这些疑虑中什么是真正的关心,什么是小小的个人利益?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
“喂,朋友!”
一个挑着货郎担的小贩站在我旁边望着我。他并非充满恶意,但很生气。
“要挑选什么吗?”
“我像白痴吗?”我问。
“当然。要么买东西,要么走开。”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但这时我却顶撞道:
“你不懂,这是你的运气。我在为你招揽人群,吸引顾客。”
他是个独特的小贩。身体结实、面孔红润、胳膊粗壮,胳膊上的脂肪和肌肉比例均匀。他打量着我,显然没有觉出有什么威胁,于是出语挖苦:
“好,招揽吧。只是要积极些。假装买东西。你还可以故意装作付钱给我。”
他的反应还真是奇怪,令我颇为意外。
我笑笑回答:
“你真的希望我买些什么吗?”
“你要它们干什么,这都是卖给游客的破烂。”小贩不再笑了,但脸上没有了先前那种紧张的、含有敌意的神情。“热得要命,所以我不管逮着谁都想发泄一下,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我看看天空,耸耸肩膀。好像是有点变天了,像烤箱似的清澈的蓝天上有一团东西移过来了。
“我想,马上会下雨的。”我说。
“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们互相点点头,然后我走了,加入了人流中。
即使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也已经知道该往哪走了。这也不错。
Chapter 7
我们的力量——很多是借来的。
黑暗力量在别人的苦难中吸取力量,他们轻松得多了。甚至不必给人们带来痛苦,只要耐心等候,仔细地观察周围……然后吮吸别人的痛苦,就好像用麦管吸鸡尾酒似的,这就够了。
我们也差不多,只是稍有不同。我们只能够在人们感到轻松和幸福的时候才能获取力量。
只是有一个关键点,它使这一过程对黑暗使者来说是可行的,而对我们来说却是禁忌。幸福和悲痛根本就不是人类情感刻度表上的两个极端,否则就不会有幸福的悲伤和恶毒的高兴了。这其实是两个平行的过程,是两股意义相同的力,他者能够感受和利用它们。
当黑暗魔法师吸取别人的痛苦时,痛苦只会增加。
当光明魔法师拿取别人的欢乐时,欢乐就会融化掉。
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能吸取力量。但我们却很少让自己这么做。
今天我决定允许自己这么做。
我从互相拥抱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地铁入口处的情侣身上吸取了不多的欢快。他们是幸福的,现在非常幸福。不过我还是觉察得到他们即将分离,而且是长期分离,这对恋人仍然逃不脱悲伤的触摸。我断定自己有权做这件事。他们的快乐是灿烂和辉煌的,像是一束红玫瑰花,多么娇嫩而又傲慢的玫瑰。
我碰了一下从旁边跑过的孩子,他看上去不错,没有在意难以忍受的炎热,他跑去买冰激凌。他恢复得很快。他的力量是单纯干净的,如同野外的洋甘菊,被我用毫不颤抖的手摘下。
我看到窗户里的老妇人。死神的阴影已经在她身旁徘徊,大概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不过老妇人还是微笑了。今天孙子到她家来了。很可能他只是来核实一下奶奶是否还活着,莫斯科中心地段高级住宅是否腾空了。她也明白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感觉到幸福。我感到羞愧,难以忍受的羞愧,但我碰了她一下,吸取了一点力量。一束凋谢的橙黄色的紫菀和一把秋天的叶子……
我走着,就像有时候在自己夜间的噩梦中行走那样,边走边向左右两边分发着幸福。发给所有的人,并且让每个人都不会委屈地离去。只不过我背后此刻留下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踪迹,是即将消失的微笑,聚集在前额上的皱纹,瞬间就抿紧的嘴唇。
总之,我在行经之处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即使路上碰到守日人巡查队,他们也不会阻止我。
就是光明使者看到发生的事,也不会说什么。
我在做那种我认为需要做的事,做那种我认为自己有权做的事。说这是拿也好,或者说这是借也罢,甚至说这是偷也无所谓。我用这些我所取得的力量来做什么,这将会决定我的命运。
或者是我搞定一切,完全搞定。
或者是黄昏界在我面前敞开胸怀。
一个开始吸取人们力量的光明魔法师,把一切都押在一张牌上了。巡查队行动的一般行为规范现在已起用。行善的数量并不是非得超过我所作的恶的。
我甚至不应该对我能偿还一切有丝毫怀疑。
情人、孩子、老人。在纪念碑旁刚喝完啤酒的一帮人。我担心,他们快乐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但实际上是真的,于是我吸取了他们很多的力量。
请原谅。
在每个人面前我可以道三次歉,我可以为偷窃行为付出代价,只是这一切都是谎言。
我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爱而战斗。首先为自己的爱,然后才是为你们,有人正为你们准备闻所未闻的新幸福呢,人们。
也许,这说的也是真话?
在每一次为自己的爱而战斗的同时,你其实也都是在为全世界而战斗吗?
为全世界——可并不是与整个世界在一起。
力量!
力量!
力量……
我一点点地收集力量,有时候收集得既谨慎又小心,有时候则是既粗鲁又生硬,以免手发抖,以免因羞愧而移开目光,因为收集的几乎是最后一点力量。
也许对于这个小伙子来说,幸福本来就是一位稀客吧?
我不知道。
力量!
或许女人失去了笑容就失去了某人的爱情吧?
力量。
或许明天这个健壮的、露出讥讽笑容的男人会死去吧?
力量。
口袋里的护身符帮不了我的忙。因为不会有战斗。头儿说过的“状态的巅峰”帮不了我的忙。这些东西是不够的。扎武隆那么慷慨地给予的二级干涉的权利——是个陷阱,毫无疑问。他把自己的女友推到前线,使概率线靠拢得能让我们相交,并且神情哀痛地呈递了致命的礼物。我看未来没那么远,以至于我的善永远不会变成恶。
如果自己手中没有武器——就从敌人的手中接过它。
力量!
力量!
力量!
如果我和格谢尔之间的那根把年轻的魔法师和他的导师联结在一起的细线还保留着的话,那么他早就会觉察到正在进行中的事情了,会觉察到我充满了能量,大得出奇的能量,是不假思索地和不知为什么目的而取来的能量。
那样,他会做什么呢?
留住一个已经开始走这条路的魔法师是毫无意义的。
我徒步朝“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走去。我知道一切事情将会在那里发生。当高级魔法师们指挥时,不会有意外的情况出现。一幢难看的“有支架的盒子”——扎武隆在那里输掉了争夺斯维特兰娜的战斗,格谢尔在那里发现了自己的傀儡,并把他带进宗教法庭,顺便还训练了一阵斯维特兰娜。
为这一整套计谋提供场地的中心。
这次是第三次。
我已经不想吃,也不想喝。但我还是停了下来,买了一杯咖啡。这咖啡毫无味道,好像没有一点咖啡因。人们开始让道,尽管我走在普通世界中。魔法的压力在周围滋长。
我没有隐瞒自己到来的踪迹。
而且我也不想蹑手蹑脚地从自己的埋伏地点走出来。
一个年轻的孕妇小心翼翼地走着。在看到她微笑时,我浑身打了个哆嗦。而当我知道,她那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在自己可靠的小天地里微笑时,我差点转身逃走。
他们的力量就像白芍药——一朵含苞待放的大花朵。
我应该吸取路上我遇到的所有力量。
毫不犹豫,毫不怜悯。
周围的世界似乎也出了什么问题。
好像炎热的程度加剧了,厉害得像是一种绝望的痉挛性大发作。
黑暗魔法师和光明魔法师在这些日子里试图消除炎热,大概不是没有根据的。不知将发生什么事。我停下脚步,抬起头,透过黄昏界望着天空。
一圈圈呈环状的纤细云朵。
地平线上有道微光。
东南方升腾起雾气。
奥斯坦基诺电视塔顶尖周围的光晕。
这会是个奇怪的夜晚。
我碰了一下跑过去的小姑娘,并夺走了她简简单单的快乐:缘于她那个没有喝醉就回家的父亲。
她仿佛一支被折断的带刺的和脆弱的野蔷薇。
请原谅。
当我走近“有支架的盒子”时,几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最后触及的是一个喝醉的工人,他靠在大门的墙上,就是那个我第一次打死吸血鬼的大门。他几乎失去了自制力,可是他很幸福。
我也吸取了他的力量,一朵蒙满灰尘的、被唾脏的车前草花,一支难看的土褐色的蜡烛。
这也是力量。
过马路时,我明白我在这里不是独自一人。我唤出影子,然后进入了黄昏界。
大楼的四周是封锁部队。
这是我见到的最奇怪的封锁部队,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混合在一起。我看到了谢苗,点了点头,得到的答复是他平静的、几乎是责备的目光。我还看到了小虎、大熊、伊利亚、伊格纳特……
什么时候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召来了?当我在城里徘徊、吸取力量的时候吗?假期还没结束呢,伙伴们。
还有黑暗使者。就连阿利莎也在这里。她看上去很怪:女巫的脸像一副皱皱巴巴舒展开的纸面具。好像扎武隆没有撒谎,他曾谈到过要惩罚她。站在阿利莎旁边的是阿利舍尔,我觉察到他的目光,我明白,这两人相逢,将会展开一场殊死搏斗。也许不是现在。但是一定会展开的。
我跨过封锁区。
“此区域已被封锁。”阿利舍尔说。
“此区域已被封锁。”阿利莎回声似的跟着说。
“我有权进去。”
我身上有足够的力量,不经允许就能通过封锁。现在只有伟大的魔法师才能阻止我,可是他们不在这里。
他们并没有阻止我。就是说,不知是什么人——格谢尔,或者是扎武隆,也可能是巡查队的两个头儿一起下的命令,叫他们只是警告警告我。
“祝你成功。”我听到身后传来低语声。我转过身,觉察到了小虎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大门口空荡荡的。整幢房子都安静下来了,就像那场空前巨大的戾气在小虎头上盘旋时一样,那种恶是她自己招来的。
我走过灰色的黑暗。地板就在脚下闷声颤抖:在这里,在黄昏界里,就连土地也会响应魔法,就连人类建筑物的影子也会响应魔法。
房顶上的清扫孔敞开着。谁也不打算对我加以哪怕一点儿阻挠。最郁闷的是,我不知道,这使我高兴,还是伤心。
我走出了黄昏界,不用呆在黄昏界了,此刻真的不用了。
我沿着楼梯爬上去。
我最先看到马克西姆。
他完全不是先前那个模样,这个天生的光明魔法师,野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杀黑暗使者的人。也许,他们改造了他,也许他自己改变了。有一种人,他们可以成为理想的刽子手。
马克西姆是走运的。他就成了刽子手,法官。凡是位于光明和黑暗之上的人都在为大家服务,也就是不为任何个人服务。他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脑袋微微垂下。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是来自扎武隆的,让我想起第一次看到扎武隆时的感觉,而有的东西则是来自格谢尔身上的。看到我的到来,马克西姆稍稍抬起了头。他用清澈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睛。
就是说,我确实被准许靠近正在发生的事情。
扎武隆呆立在一旁。他紧紧地裹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对我的出现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来了,他知道了,就是这样。
格谢尔、斯维特兰娜和叶戈尔站在一起。这时他们看到我的到来非常高兴。
“你还是来了?”头儿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斯维特兰娜。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连衫裙,头发披散着。她手上的一只皮套微微闪光——仿佛是一只装过胸针或者是装过圆形颈饰的皮套,这是用上等山羊皮革做的皮套。
“安东,你知道,是吗?”叶戈尔喊道。
如果说在场的人中有哪一个是幸福的,那么就是他了。他十分幸福。
“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到他跟前,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的力量就像一朵黄色的蒲公英。
现在,我好像收集了能够收集的一切力量。
“快开始了吧?”格谢尔问,“安东,你打算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99lib?他。不知什么东西使我警觉起来,情况有点不对头。
啊,对了!为什么奥莉加不在?
指示已经下达了吗?斯维特兰娜已经知道她面临的是什么了?
“粉笔,”我说,“短短的、两头削尖的粉笔。可以用它随便在什么地方写字。例如,在命运之书上,划掉过去写的字,写上新的一行行字。”
“安东,你说的对在场的任何人都不是什么新闻了。”头儿平静地说。
“得到许可了吗?”我问道。
格谢尔看了看马克西姆。审问官好像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
“得到许可了。”
“守日人巡查队一方持反对意见。”扎武隆干巴巴地说。
“反对无效。”马克西姆冷漠地回答,然后又把头垂向胸前。
“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可以握住粉笔,”我说,“但命运之书中的每行字都将取走她的一小部分灵魂。取走——以便抵消被更改的命运……只有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我知道,”斯维塔说。她微微笑了一下。“安东,请你原谅,我觉得这是对的。这能带来益处——给所有人带来益处。”
叶戈尔的眼睛里闪现出警觉的目光。他感觉到什么有点不对。
“安东,你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战士,”格谢尔说,“如果你有反对意见,你可以说。”
反对意见吗?说实在的,反对什么?是反对叶戈尔没有成为黑暗魔法师,却成为光明魔法师吗?是反对就算失败一千次,也要为人们带来良善的尝试吗?是反对斯维特兰娜成为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吗?
就让她牺牲掉她身上暂时还有的人性吧……
“我无话可说。”我说。
我觉得——或许格谢尔的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的目光。
难以明白,伟大的魔法师实际上在考虑什么。
“让我们开始吧,”他说,“斯维特兰娜,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她望着我。我往旁边走了几步,格谢尔也一样。现在只留下他们两人,斯维特兰娜和叶戈尔。他们一样茫然若失,一样紧张。我斜眼看着扎武隆——他也在看我。斯维特兰娜打开套子——套子的扣环“喀嚓”一响,就像枪声似的,她慢慢地、像是反抗一股力量似的从套子里取出粉笔。非常小的一块粉笔。难道它在光明试图改变世界命运的那一千年里被磨损得如此厉害了吗?
格谢尔叹了口气。
斯维特兰娜蹲了下来,开始在周围画了一个圈,把自己和小男孩圈在里面。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什么好做的。
我收集了如此之多的力量,以至于它快要溢出体外了。
我有权行善。
还差最小的一点东西——理解。
风胆怯地、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停了下来。
我朝上看了看,浑身一哆嗦。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在这里,在人类世界,天空被乌云遮住了。我甚至没发现,乌云是什么时候飘来的。
斯维特兰娜画完了圈,站起身。
我想透过黄昏界朝她望去,但马上就转过了脸。好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煤在她手里燃烧。她会不会感到疼痛呢?
“风暴要来临了,”扎武隆在远处说,“真正的风暴,好久没有过的。”
他笑了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除了风——风刮得更稳了,越来越强。我朝下望了望——下面目前还很平静。斯维特兰娜用一块粉笔在空中画着什么,画的是只有她能看得见的长方形,里面有图案。
叶戈尔轻声地哼哼起来。他向后仰起头。我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来。我不能越过界限。再说也没有必要。
问题不在于此。
当你不知道如何行动时,什么也不能相信,不管是冷静的头脑,纯洁的心,还是火热的手,都不能相信。
“安东!”
我看了看格谢尔。头儿显得有点担心。
“这不仅仅是风暴,安东。这是飓风。会有受害者的。”
“黑暗力量的受害者吗?”我简练地问道。
“不。自然界的。”
“我们不从力量的中心吸取点什么吗?”我有点好奇地问。头儿没有理会我的嘲笑。
“安东,你能使用几级魔法?”
他肯定知道我与扎武隆的协议。
“二级。”
“你可以制止飓风,”格谢尔说。他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让一切以下雨结束。你收集了相当多的力量。”
风又刮起来了。它已经不打算停了。风使劲地刮着,仿佛拿定主意要把我们从房顶上掀下来,接着又哗哗地下起了雨。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头儿补充了一句。“不过,还要由你自己决定。”
伴随着一阵玻璃的响声,他的周围出现了强力保护茧——格谢尔好像从头到脚被罩在用软玻璃纸做的护身甲里了。我还一次也没有见过,魔法师用这种方法来遮挡一般的大自然的肆虐。
斯维特兰娜穿着飘动的连衫裙,继续在描绘命运之书。叶戈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钉在了一个无形的十字架上。或许他现在没知觉了。在人失去旧命运,却还没有获得新命运的时候,他身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格谢尔,你想安排这么一场台风,让这场大变革与之较量——什么也不……”我大声喊道。
风吞没了我的话。
“这是无法避免的,”格谢尔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很轻,但每个字却都听得很清楚。“这——已经在实现。”
命运之书开始显现,甚至在人类世界里也能看得见了。斯维特兰娜当然没有用普通意义上的文字来描绘它,而是从黄昏界的最深层次中把它拿了出来。在复制它,对它的任何一处改动都会在原件中反映出来。命运之书原来是个模型,是一动也不动地挂在空中的、用熊熊燃烧着的火线制成的模型。雨点碰到它时,发出了闪光。
现在斯维特兰娜开始改变叶戈尔的命运。
以后,过了十年,叶戈尔将改变世界的命运。
像以往一样——向善。
像往常一样——徒劳无益。
我步履踉跄。一瞬间,完全出乎意料地,猛烈的风变成了飓风,周围出现了难以想象的状况。我看到一辆辆汽车在大马路上远离树木,泊在路边,听不到一点声音——大风的呼啸声压过了汽车的隆隆声。在十字路口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轰隆一声倒塌了。深夜的一些行人向房子那里跑去,好像希望在墙边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斯维特兰娜停下了脚步。一个烧红的小玩意在她的手里燃烧。
“安东!”
我勉强听到了她的喊声。
“安东,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安东,我应该这么做吗?”
粉笔画的圈掩护着她——可能掩护得不彻底:她身上的衣服差点被扯掉——但毕竟还是让她能够站得住。
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了。我看看她,看看已经准备改变别人命运的烧红的粉笔。斯维特兰娜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是我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朝狂风大作的天空举起了手,看到了自己手里的虚幻的力量之花。
“你能对付吗?”扎武隆同情地问。“狂风越来越强。”
他的声音在狂风轰轰的呼啸声中那么清晰,就像头儿的声音一样。
格谢尔长叹了一声。
我张九九藏书 开手掌,朝天空伸出去——天空不再有星星了,只剩下一朵朵乌云、一道道雨水和闪电。
道德重建。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咒语。好像是在受训的最开始学过的。
无需做任何说明。
“别这么做!”格谢尔喊道。“不许这么做!”
他动了一下,改变了位置,挡住了斯维特兰娜和叶戈尔,使他们看不到我。仿佛这可以阻止咒语。不,现在已经不能止住它了。
我的手掌里射出了一道人们看不见的光线。射出了我从人类身上毫不留情地收集来的所有细小的力量。浅蓝色的矢车菊、火红色的玫瑰花、黄色的翠菊、白色的铃兰、黑色的兰花。
扎武隆轻轻地在背后笑了起来。
斯维特兰娜手握粉笔站在命运之书上面。
叶戈尔伸出手,在她面前呆立不动。
棋盘上的棋子。力量掌握在我的手中。我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力量,它是不受监督的、满得溢出来的、准备流到随便哪个人身上去的力量。
我朝斯维特兰娜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射出彩虹光芒的手掌移向自己的脸。
“不要!”
扎武隆的惨叫声不仅仅冲破了飓风,甚至还压住了它的呼啸声。一道闪电划开了天空,黑暗力量的头儿朝我扑来,但格谢尔迎面跨上去,于是黑暗魔法师停下了脚步。我没有看到这情景,但感觉到了。我的脸上泛出彩色的光辉,头晕。我再也感觉不到风了。
只剩下一道彩虹,一道无尽头的彩虹,我已被淹没在其中了。
风在周围打转,没有碰我。我看了看斯维特兰娜,听到一直挡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墙在倒塌。墙倒了,是为了把我们圈在壁垒里。飘动的头发像微微的波浪般垂在斯维特兰娜的脸旁。
“你全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是的。”我说。
“用了你吸收来的全部力量吗?”
她不相信。她至今无法相信。斯维特兰娜明白,从别人身上借来的力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用尽了最后一滴!”我回答。我觉得很轻松,非常轻松。
“为什么?”女魔法师伸出一只手。“为什么,安东?你能制止这场暴风,能使许许多多人感到幸福。你怎么可以——把一切都花在了自己的身上呢?”
“为的是不犯错,”我解释说。这句话甚至使人感到难堪,她,未来的伟大的女魔法师不明白这种小事。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火红的粉笔。
“我该怎么做,安东?”
“你已经打开了命运之书。”
“安东!谁对?是格谢尔,还是你?”
我摇摇头。
“这还是你自己判断吧。”
斯维特兰娜皱起眉头。
“安东,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你为了这个拿了这么多他人的幸福?为了这个浪费掉二级魔法干涉?”
“你要明白,”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里有多少信心,就连现在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有时候,主要的不是有所为,而是有所不为。有的事你应该自己判断,不要听别人的意见。不要听我的、格谢尔的、扎武隆的、光明的、黑暗的意见,只能由自己判断。”
她摇摇头说:
“不!”
“是的。你得自己判断。谁也不能替你背负你的责任。而且无论你怎么做——你还是会对你没有做的事感到遗憾。”
“安东,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所以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这是你的爱吗?”
“只有这才是爱。”
“我需要建议!”她喊道。“安东,我要听你的建议!”
“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命运,”我说,这句话甚至超出了我能说的范围。“决定吧。”
当她朝命运之书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手中的粉笔像一根细细的火焰针在闪耀。在她挥手之间我听到了书页在光彩夺目的羽缎下面窸窣作响。
光明和黑暗——仅仅是命运之书上的斑点。她手一挥,笔下出现了一行花体字。
火红的一行行字在飞速地奔跑。
斯维特兰娜松开手,命运的粉笔掉在她脚下,仿佛一颗铅弹似的重重地落了下来。飓风刮得它满地乱滚,我赶紧弯下身子把粉笔藏在手中。
命运之书开始融化了。
叶戈尔身子一歪,弯下腰,膝盖顶在胸部,侧身倒下。他蜷曲成一团躺着。
他们周围的白圈已经被雨水冲掉了,因此我可以走近了。我蹲下来,把小男孩扛在肩上。
“你什么也没写上!”格谢尔喊道,“斯维特兰娜,你仅仅擦掉了字迹!”
女魔法师耸耸肩膀。她从上到下看了看我。雨冲破了正在消失的屏障,淋湿了白色的连衫裙,把它变成了一层遮掩不住身体的薄薄的粉浆。刚才斯维特兰娜还是身穿雪白连衫裙的女祭司,转瞬之间——她就成了一个浑身湿透、垂着双手站在暴风雨中的姑娘。
“这是对你的考验,”格谢尔压低声音说。“你错过了自己的机会。”
“光明的格谢尔,我不想在守夜人巡查队工作了,”姑娘回答说。“请原谅,光明的格谢尔。这不是我要走的路,不是我的命运。”
格谢尔悲伤地摇摇头。他不再看扎武隆,而扎武隆就在我们旁边几步远的地方。
“就是这些吗?”黑暗魔法师问。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斯维塔,看了看叶戈尔。“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吗?”
他把目光投向法官——后者抬起脸来冲他点了点头。
再没有人回答他。
扎武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
“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而一切竟以闹剧结束,只是因为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想抛弃自己优柔寡断的心上人。安东,你太让我扫兴了。斯维特兰娜,你使我感到高兴。格谢尔,”黑暗魔法师看了看头儿,“祝贺你有这样的同事。”
扎武隆背后的大门打开了。他微笑着走进了黑色的云彩里。
大楼周围传来叹息声,我没有看到,但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黑暗力量巡查队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黄昏界。有的冲向泊在附近的汽车,急着把它们驶到离树林远一些的地方;有的弯着腰,朝邻近的房子跑去。
接着离开封锁线的是一些光明使者。其中一些人——是因为那些应该只有人类才会在意的小事而离开的;不过大部分人,这我明白,还留在原地,凝视着上方,凝视着大楼的房顶。小虎的脸上带着羞愧之色。从未经历过如此厉害的暴风雨的谢苗的脸上浮现出他者的苦笑,伊格纳特——带着一成不变的真诚的同情神色。
“我不能这么做,”斯维特兰娜说,“格谢尔,请原谅,我不能。”
“你不能,”我回答,“此外也不应该……”
我张开手,看了看那一小段粉笔,它在我手里变成了一段不仅湿漉漉,而且还黏糊糊的粉笔,一头削得很尖,另一头被不整齐地折断了。
“你早就明白了吗?”格谢尔问。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的保护茧在我们上空伸展开来,飓风的呼啸声停息了。
“不是,刚刚明白。”
“发生了什么事?”斯维特兰娜大声说,“安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格谢尔回答她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小姑娘。有的人主宰别人的生活,或者是摧毁帝国。有的人就是普普通通地活着。”
“在守日人巡查队等着你的行动时,”我阐述着,“奥莉加拿着另半段粉笔,改写了某人的命运,就像斯维特兰娜要做的那样。”
格谢尔叹了口气。他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叶戈尔。小男孩动弹起来,想站起来。
“马上,马上,”头儿温柔地说,“一切已经结束了,结束了。”
我搂住小男孩的肩膀,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又安静下来。
“既然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未卜先知,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
“我也不是全都知道。”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都应该是自然的,”格谢尔有些激动地说,“只有扎武隆会相信所发生的事,相信我们的计划,相信我们会失败。”
“这不是全部的回答,格谢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远不是所有的!”
头儿叹息道:
“好吧。是的,我也可以按另外的方法办事。那样斯维特兰娜就会违背她自己的意愿,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而巡查队也就不会这么亏欠叶戈尔,让他成为我们的工具。”
我等待着,很想知道,格谢尔是否能说出全部实情,哪怕只有一次。
“是的,我可以做到的就是这样,”格谢尔叹了口气,“就是这样,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除了光明和黑暗的伟大战争……我在二十世纪里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一件事……当然,不会有损于事业……”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难以忍受的可怜。也许,伟大的魔法师、无上光明的格谢尔、恶魔的歼灭者、国家的捍卫者千年来第一次被迫彻底地说出实话,不说那些他已习惯说的漂亮和崇高的真理。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大声说。
但伟大的魔法师摇摇头。
“我做的一切,”格谢尔清清楚楚地说,“还为了另一个目的:迫使领导完全撤销对奥莉加的惩罚。还给她所有的力量,允许她重新握住命运的粉笔。她和我应该是平等的,否则我们的爱情就会消亡。而我爱她,安东。”
斯维特兰娜笑了起来,轻轻地。我以为她会给头儿一个耳光,可是,大概我至今没有完全了解她。斯维特兰娜跪在格谢尔面前,吻了吻他的右手。
魔法师震惊了。他仿佛失去了无穷的力量——保护茧的穹顶抖动起来,并慢慢消融。怒吼的飓风重又把我们包裹起来。
“那我们还要.99lib.重新改变世界吗?”我问,“不顾那些小的一己私事吗?”
他点点头,问道:
“这么做你不后悔吗?”
“不。”
“也好……安东,不会事事如意的。我都做不到这点,你也办不到。”
“我知道,”我说,“当然知道,格谢尔。可不管怎样,还是非常想做到这一点。”
一九九八年一月至八月
莫斯科
书中引用了“野餐”、“复活”、“苦闷”、“布莱克摩尔之夜”乐团的部分歌词。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