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秋我做主》 第一章突遇动乱 周平王初年,齐国东北葵丘城邑一座大府中。 “飕”的一声,身着紫色深衣的少年拉满橘木之弓,蓦地他弓弦脱手,宽大的衣袖自然扇开,箭镞应声直入箭靶正中,蒙布的木架兀自在噔噔摇晃。 数尺外二人正在观摩,其中那十三四岁的少女已啧啧连声。她拍手称快道:“小君子这最后一箭甚是漂亮!这就是你们士族常考的剡注吗?” 那少年剑眉星眸,笑了笑,道:“小夏,你就别埋汰我了,这仅仅是射艺中的基本箭法而已,理当熟悉。” 小女孩提着褐襦下摆,碎步趋至木架后,拾起那地上稀稀拉拉的箭矢转身返回,又一根根丢进箭筒里,说道:“这百尺之遥,小君子在半柱香内已如此迅速地连中十馀箭,这身手便是上阵杀敌,也足以令敌胆寒了罢。祝师傅,你说是不是呢?” 她回到原处,歪着头,一双清澈的杏眼看着身旁一高大汉子,满含期待。 那祝姓汉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豹头环眼,身型高大魁伟,满脸虬髯。他笑道:“小夏说得好,的确已可百步穿杨……但是呢,小君子仍然欠了些火候。” 他声若洪钟,从箭筒中抽出一支兽骨箭,又上前接过少年的弓,立于少年身旁,双腿平分站好,说道:“士族皆会射这一门技艺,其中大周将剡注设作基础之技,原意是使得我辈能在瞬息万变的疆场上能以最快的速度上箭、发箭,毙敌于倏忽之间。忽儿,你看好了。” 少年便立于一旁,他只比这汉子矮了些许,气质尺身高,体型略为清瘦。 那汉子左手举弓至顶,又慢慢翻手展直;同时右脚脚跟数寸,身子自然微微右侧,右臂轻轻拉开木弓。 他双手忽紧忽松,将弓拉满。倏地右腿挺直,腰腹一振,羽矢携着劲风穿过鹄中,其势竟将木架哐啷啷震得倒了下去。 那少女惊得说不出话来,竟忘了前去扶正木架。 少年欠身作揖,形貌恭谨,说道:“不知我何时才能达到师傅这一成就?” 祝姓汉子也还礼,又大手一挥,笑道:“忽儿,今日你已是第五次向我行礼了。 我刚来召府做你武师不久,我俩就达成了默契,平时无外人在旁不必多礼。 想我俩往日习武之后常常一齐喝酒,谈天论地,何等畅快,这几天你是怎么了,如此拘谨?”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瞒你说,这礼数用以框定君臣、父子,上下等各层之言行,让人在世上时时恪守心中原则,这些都是极好的。 只是本朝周礼实在太过繁杂,祝某还好,如你召忽小君子以后嘛……嘿嘿……到时你更知什么叫作千结百扣、不厌其烦了。让我说嘛……好多规矩实在是没甚必要。” 名为召忽的少年心中一凛。他于后世修完工科硕士,接着读文科博士,却在熬夜撰写论文时猝死,穿越到了两千多年前的周朝已有数天时光了。 其实来到周朝这一连几日他都是兴奋莫名,他倒极想设身处地,感受一下这奠定后来朝代三纲五常基础的时代究竟是怎样的。 这几日昼夜交替间,他慢慢捡起了这前世的回忆,也深深感受到了周代细至穿衣吃饭的繁冗礼数。 无须出言交谈,远远地从一人之衣着,动作即可看出他的阶层。 他时常暗暗庆幸身至贵族阶层,其父为一城之主,且有如此豪放、不拘小节的武师执教射、御两门技艺。 譬如他所处的士一层,这射箭之艺就是必须掌握的重中之重。上阵杀敌、王侯考察、士人玩乐竞技等都要依仗于此。 其中剡注要求搭箭、瞄准、发出均短促有力,一气呵成,且须射至鹄之正中。自己已得心应手,熟练之至了,可师傅祝似熊要求极高,仍不断提升标准要求自己。 他回过了神,哈哈一笑,说道:“无须待得以后,我现下已经头疼不已啦……” 双方正在打趣,只见一精壮男子领着数人行色匆匆地从走廊尽头转入后院,正是家宰薛辛。之后是本城邑宰姚余,之后二人身着翠绿袍甲,神色郑重。 众人趋近,薛辛朝召忽和祝似熊拱了拱手,说道:“小君子,祝师傅,本邑邑宰姚余你们是认得的。这两位是本邑的司马程怀和他账下牙将费倪。” 众人招呼之后,召忽问道:“各位可是有要事造访?” 姚余体型壮实,目光精灿,道:“小君子,大事不好,西北汤邑发生动乱了!” 召忽和祝似熊顿时变色,召忽问道:“汤邑离我葵丘不远,听说当地邑宰一向治理得井井有条,怎地好端端会动乱呢?通知主公和阿父了没有?” 姚余道:“汤邑是我齐国去年底刚从白狄手中夺回,当地农田贫瘠,产出堪忧;加上民众长期受狄人教化、风俗影响,不易教化。 主公当时听取左司马公孙玄的建议,命原邑宰继续任职。 此人对我齐国一向忠心耿耿,在狄人管控之时就深受百姓拥护,他又暗中积蓄有志之士,在我国出兵之时里外应和,因此左司马得以轻松夺回此邑。” 祝似熊问道:“听说主公在战后定要将此邑封给公孙玄,他坚辞不受;之后又让公子无亏的舅舅士谷前去赴任,却被国人赶了回来; 最后没奈何,还是听从公孙玄的建议,仍然让原邑宰任职,却想不到国人拥戴,安居乐业。这不挺好的吗,何以会产生变故呢?” 姚余叹了口气,道:“祝师傅有所不知,此人上个月因病生故了。” 召忽和祝似熊同时“哦”了一声。 姚余又道:“因上个月主公和宗主前去西边境平城治水未归,此人又无后,因此我国太宰按祖制,委任他的远方堂弟继任。想不到产生了动乱。 主公因事未归,宗主已经在归来的途中了。具体情况请司马和牙将说明。” “宗主”正是召忽的父亲召沫大夫。他受封于葵丘,是实际上的统治者。 第二章决定出击 司马程怀向二人拱手作揖,又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据费倪将军报,军中收容有前线逃亡的国人和野人,以及对汤邑了解的军士禀报,此次动乱是因为汤邑治下一丘的司徒带着胥吏下井收租,因去年收成很差,这接连几井的野人都交不齐米粟。 此司徒想着回去定会被按渎职罪论处,心里急躁,和野人产生了冲突。 本来这是小事,怎奈有小人在汤邑城中煽风点火,说无论国野,这两个月交不齐租赋的人家都将充军发配; 又取得了狄人的支持,汤邑倒有一半族军都参与了叛乱。” 祝似熊急道:“此地还未委派卿大夫,哪来的族军?平时不都是征兵制吗?” 程怀道:“因为汤邑接近狄人边境,原邑宰常备有族军。他一死,众人没了主心骨,不知道受了谁的挑拨,固有此难。” 牙将费倪身子骨清瘦,话不多,轻轻说道:“禀小君子、姚公、程公,听说周边大小城邑有的自发相救,有的尚未发兵。” 姚余拱手说道:“宗主归来尚需些时日,眼下局势如何处理,请小君子定夺。” 召忽想道:“自己刚来没几天就有这种事,正好考验能力的时候到了。” 当即朗声道:“正所谓唇亡齿寒。何况此次有狄人插手,如若放任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敢问三位,我葵丘尚有多少公族军?” 姚余看着程怀和费倪。程怀道:“我邑原有公族军八千人,今年退役三百人,还有七千七百人。” 召忽道:“好。兵贵神速,留下两千人守城以防袭击,你们去点齐剩下的,加上辎重,争取明日之内就能出发。” 三人面面相觑,好半天,姚余才开口道:“汤城虽然不大,但是其作为大齐防范狄人的西北重镇,想必族军不少……加上……加上此次有狄人相助……” 召忽道:“却又怎样?” 姚余欲言又止了一会,道;“小君子仅率五千人出征……这够吗?” 召忽笑道:“我还以为姚邑宰在担心何事。叛军倒行逆施,人心必不稳;而我军养兵千日,此次又为国剿逆,师出有名;一消一长,吾预计不出十日便可荡平叛军!” 姚余膛目结舌,显然对这句结论深感怀疑。然此城就是他们父子的,自己说穿了也就是个打工拿薪水的。既然城主都这么说了,那就拭目以待吧。 商议停当,天色渐黑,众人走过宽广的后院,穿过内院的环形走廊,转进大堂。 召母已设下大筵几,端坐于上首,身后站有一女仆侍候用餐。 她听见堂侧门边众人的脚步声传来,远远地便说道:“快来,快来,都饿坏了吧。” 又嘱咐身后年轻女仆给堂中大案、堂内横排木架的铜碗里都点上了油灯,其时日照渐没,稍显昏暗,这一下屋子霍然亮了起来。 姚余,程怀和费倪行礼告辞,回去准备一干出征事宜。 召忽见那案几长约一丈,宽半丈有余,甚是宽大,两侧靠里各有二案腿,腿间刻有缕空圈心。 案上正中便是一台四脚长形青铜长俎,其上正盛着烤好的一只肥羊,俎里有葱花、蒜泥等调味,肉香四溢,嗅来只让人舌底生津。 他和祝似熊拱手行过礼,将膝盖枕于方形苇席上,跪坐了下来。祝似熊就座于次首,召忽居于对面末席。薛辛、夏分侍两旁。 每人面前更有蒸好的鲤鱼数个陶盘中,另有一些小盘和小碗分别盛着小米粥和肉酱,韭菜、芹菜羹汤等。 那俎是周代礼器,铜制,祭祀和寻常食用均可,一般用来装放羊、牛等; 而由于当时还有大片土地未得开发,人迹罕至,熊、豹、鹿、彘、豚、兔、羊、牛、马等野兽家禽随处可见,只是当时生产力低下,牛马作为少数人依仗的耕地、通行工具,颇为昂贵,一般人是用不起的。 没错,中原大地,许多国家还在人工用木制、石制工具耕田种地。 而齐国因背靠渤海、西北济水之故,各种原生海鱼、河鱼随处可见,并不贵重,不少人便从事渔业。 此时的酱料,即各种动物剁成的肉泥经过发酵生成的油,周天子更有一百多种酱作为调料,其中蚁酱、螺酱等召忽更是闻所未闻。 二人在后院练箭半日,都觉饿了,坐下用箸噔噔捣剥羊身,吃将起来。 召母名葵襄,葵是以葵丘作氏之意。 她四十余岁,慈眉善目,头发盘成结椎式,见二人坐下便开始狼吞虎咽,不由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啊哟,你们慢点吃,可别呛着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家君子这些日子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请祝师傅一定多担待着。” 祝似熊刚剥起一块羊腿,赶紧放下木箸,拱手道:“宗妇说得哪里话来?我到召府这几年,宗主宗妇从来没把我当外人,我一直铭感五内。 宗妇不用顾及我这粗人,请用饭,您对我越客气,我就越发不敢动箸了!哈哈!” 他见她定要先看着自己俩人先吃才放心,颇为感动,连连请她动箸。 葵襄应声就食,她无论吃肉、嚼菜都以左手托着颏下,细细咀嚼,尽量不发出声响。下首二人却狼吞虎咽,不住地发出“吧唧”“嚓嚓”之声。 召忽来到今世,只和父亲召沫待过几天,他就随齐僖公去了平城,只与母亲葵襄朝夕相处。 她待人温雅、和善,又婉婉有仪,对自己更是无微不至,召忽渐渐地已在召府里安常处顺。 他见葵襄边吃边频频望向自己,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征战事宜,又不好过多询问,便主动开口道:“方才邑宰、司马等人已向您禀明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在明天出征汤邑。 数日便归,您请保重身体。” 葵襄果然微微蹙眉道:“虽说祝师傅和吾儿都是武道之人,可是刀枪无眼……” 她边说边不由自主看向薛辛,虽然明知道他无法参言,却下意识望他出言相劝。 召沫不在,召府里也就他们三人管事了。 薛辛面露尴尬,却不便说话。召忽笑道:“母亲请放心,不过是几个蟊贼蛊惑人心,眼下阿翁不在,汤邑又离我葵丘不远,无论如何我们也应该去看看。” 祝似熊道:“宗妇放心吧,我会全程照应着小君子。正好我可以作为他的戎右,以我二人的武功,最不济全身而退应该问题不大。” 薛辛趁机附和了几句,葵襄对祝似熊的武力一直很信任,这才心下稍宽。 三人吃得饱了,薛辛出堂去马厩检查马匹,小夏也依言去倒座房就食。 葵襄缓缓起身道:“祝师傅和忽儿尽管饮酒把欢,老妇年纪大了,身子不适,无法久陪。昨日薛辛从野中收了些羊绒回来,我这两天正在织一件新袍心给忽儿呢。” 召忽和祝似熊赶紧起身行礼,侍女冬也随着葵襄转出侧门,向内院走去。 第三章酒中含忧 二人复又坐下,开始频频从铜缶中往角器中倒酒。角器原是改良自商代爵器,往往广口如喇叭、瓶身、三足,一般为士族所用。 春秋初年,士大夫家里的酒器往往是盉,以及罍(异体字,通缶),均为青铜制。 其中盉跟后世的水壶差不多。圆腹带盖,前有尖流,下有三足或四足,召府中多为三足。周代青铜工艺发达,尖流往往被做成鸟头或兽头状。 而缶要大得不少,同样承于商代。其状正像酒坛,敛口,腹广且深,肩两侧有双耳,以用手提起。 商代时缶全身雕满纹饰,往往有龙纹,饕餮纹,蕉叶纹等。其胎体厚重,花纹繁缛,显得深邃神秘,凝重大方。 周代崇尚内敛,不似商代礼器那么豪放,纹饰减了不少。饶是如此,召忽每每喝酒时,看着仍然啧啧赞叹称奇。 召忽笑道:“前日对饮,我不敌于师傅,来来,今天我们再试试。” 祝似熊笑道:“拼酒原是拼身体素质和内劲。身体素质你是很棒的,但我少时有幸得尊师授业,修习本门功法已有十余年了。这一方面,你恐怕暂时不是对手。”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你生性缓和又不骄不躁,习武稳扎稳打,不像我喜事好胜,其实更符合本门要旨。” 召忽哈哈一笑,说道:“师傅可别这么说,其实我喜欢和你喝酒,是因为钦慕你的人品和气度;小子或许稳妥有余,要说豪迈,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他一面说一面单手提起大缶斟满了酒,觥筹交错间,不知不觉已各喝了三十馀杯,春秋时代的醪酒度数很低,虽稍有后劲,二人也只是面不改色,略有酒意而已。 两人兴致渐浓,祝似熊笑道:“说实话,以前都是从军,最后一次想想都好多年前了,你什么感觉?” 召忽笑道:“感觉嘛……挺兴奋的,正好试试武功和兵法。可是行军打仗不比儿戏,战术上还是得重视。 这两天应该会有前线情报传回,根据不同的情况得采取不同的策略…… 谁叫阿父不在呢,我们不能坐等敌人发展,得主动出击。” 祝似熊抚掌举角,道:“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种积极,又考虑周详的做事态度!来,预祝我们驰骋疆场,杀光那些通敌叛军!” 二人顿时热血沸腾,又干得数十杯,那几台铜缶中酒也差不多了,便又让三名仆役拿走空缶,再盛满了提上堂。仆役进得堂中,见短短时间几台缶中均空空如也,忍不住纷纷咋舌,相顾愕然。 至此二人已喝了四十多杯,那角器容量不小,后劲发来,召忽已经有些眩晕。他见祝似熊也面红耳赤,眉目间却隐隐有些忧色,忍不住问道:“师傅频频蹙眉,可是有心事?可否告知小子,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祝似熊默然不语好一会,又呷了两口酒,道:“恩……近日有……有强敌……寻来,但……” 召忽道:“便是再强的敌人又怎样?我师徒二人还拿不下他了?又或者,我葵丘还有公族军,我随便调出数百人,便是武功盖世之人,来了也只保管他束手就擒。只要你没事就好!” 祝似熊拱手称谢,道:“小君子如此厚待祝某,我很承你的情。其实这也不算多大的强敌,祝某自可料理了他。这人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哎……” 说完又连连摇头,言下之意,是说给你听了也没用。 召忽和他相处数年,二人向来是无事不可言,此时见他数次嗫嚅,显然是有难处。 只见他抬起了头,脸色蓦地舒展,道:“嗨!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想你为我担心。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说与你听。 现下这明月美酒,可不能辜负啊。来来,我们继续喝!”说完端起铜角,与召忽隔空相碰,一饮而尽。 这时侍女夏已吃完了饭近得前来服侍,召忽见他心里终不免挂怀着那事,此时已大有薰薰之态。二人又饮得数十杯,召忽也觉头脑不清,见祝似熊已东倒西歪,无法坐直,便叫夏携着自己之手,而自己搀扶着祝似熊起身,三人往侧门内院走去。 出得大堂,踏上走廊,好不容易将他扶到内院正东的东厢房门口,推开门,召忽轻声道:“师傅,到房外了,今晚你就在这睡吧。” 按周制划分,祝似熊的住所在国人聚居的“里”区,召忽已派了仆役去通报他的家人。有时二人喝得晚了,他偶尔也在召府歇息。 祝似熊醉眼乜斜,指着屋内说道:“这……这不……不是我家,我家房中哪有这般大的?你们……你们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两人好容易哄着他,将他扶上床躺下,夏又为他除了鞋袜,盖好被子,两人轻带房门,立于内院天井之中。 繁星满天,晚风拂面,召忽顿觉清醒了不少,见北边正房中窗里透着光,织布机的“哐”“哐”声隐隐传来,想是葵襄还在制衣,顾谓小夏道:“此时……已是亥时过半了吧?” 夏点了点头,奇道:“小君子和祝师傅往日饮酒,常常是夤夜方休,今日为何这么早他就喝醉了?” 召忽摇了摇头,又回头看了看祝似熊睡下的东厢房,并未作答。又轻声问道:“前几日你说,这东首大房一直是为我备着的?” 夏点头,又指着对面走廊正中大房说道:“那边同样的厢房就是你姊姊的居室,只不过要小一些,她嫁人后搬去了历下。小君子性格和别人不同,一般大户人家的嫡子都是住这东首的大厢房,小君子偏偏喜欢那挨着宗主妇的最里一间耳房。 你八岁的时候我才刚来不久,那天除夕夜,你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我在旁侍奉。宗主笑着说:‘忽儿,你都这般大了,年后可以去东厢房住了。’ 你嘟着嘴说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便要紧挨着阿爹阿媪住!’宗主宗妇没办法,就一直由着你,直到现在。” 召忽哈哈一笑,道:“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日还得准备出征事宜。” 夏打来热水,为他擦了脸,除掉鞋履、衣服,转身出了房门。 第四章少年论马 次日天刚亮召忽就醒了,师徒二人日常习武,解酒很快。 小夏服侍洗漱后,召忽找到祝似熊道:“现下我得去马厩检查马匹的情况,如有好马,就选出来作为我们的战车之用。” 祝似熊道:“宗主往日随着主公开疆扩土,必定少不了良马。正好去见识见识。” 习武善战之人,也必是爱马之士。 三人转身返回,进得内院、大堂、外院,出得屏门,影壁的另一边那堵随墙门后就是通往马厩的走廊。 穿过长长的走廊,就来到了空旷的马厩场,那些圉人都住在这里。 马棚里多为高头大马,正在进食,两匹马立于高栏前望着栏外,仿佛想出去撒欢。 这些圉童大多都是十二至十六岁,有的正在马厩喂马,有的两两在那嬉戏。 昨日小君子欲发兵汤邑的消息早早传遍了召府,见到召忽和祝似熊到来,一股脑的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人人想自己喂养的马被召忽选上立功。 到时自己的身份地位自然有可能水涨船高。 他们是没资格选上戎右的,世世代代只能在这里喂马牧牛。 春秋的战车宽大,在战场上往往是两匹或四匹马拉动,只有专门经过“御”的训练的士大夫才能妥善驾驭。 传说西周全盛时期,周穆王的战车是由八匹神马拉动。 众人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召忽和祝似熊微笑着一一作答,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了人群最外围的一名少年身上。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高高瘦瘦,嘴唇较薄,眼神清亮。 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人正在马槽边抚摸着一匹棕黑大马的鬃毛,神色款款,又似在轻轻拍打。后来急匆匆转过身迎来,是以站在最边上。 召忽看着他笑道:“你一直喂养那匹马吗?” 少年回头望了望,徐徐答道:“回小君子,家宰薛辛规定,每人每月轮流换马饲养,月底以马当月的精神与否,出行是否听令,以及马槽的干净程度评定成绩等,决定下月的饭食优劣。” 召忽心想:“他倒挺会管理安排。”又问:“那么你这个月是负责驯养那匹马咯?” 不料那人回道:“回小君子,那匹马得下月才轮到我手上。” 召忽奇道:“那你为何如此关心它呢?” 少年道:“因为整个马厩里,那匹马最为聪明,通人性,又是众马中最适合作为战马的。 我闲时便爱和它聊聊天,唠唠嗑。它方才告诉我背上有虱子,叫我给它挠挠。” 众人哗然,召忽却不以为意,他在后世什么没见识过?听说很多良马驯养的久了,即使主人轻微的动作也可以契合、领会,此人必是爱马成痴。 召忽问道:“何以见得?” 少年道:“请小君子随我来。” 他引着众人来到那马的马厩前,解开它面前的围栏,双手轻轻一拍,那马便哒哒跨步而出,围着那人踱来踱去,神色甚是亲昵。他轻揿马头,那马又低头不动,恭顺无比。 他娓娓说道:“小君子请看,此马的骨架看起来大,实际上骑上去,就算身材矮小的人也可驾驭。 马头和颈骨都较大,马头高俊,鬃毛长且厚实,胸部突出却又平直,所以他肝肺好,肺活量大,可以长途奔袭不疲劳; 脊骨英朗,背上虽然不长,但是宽广,平稳没有凹凸,适合长时间乘骑; 腹部平坦又充实,腹部皮毛短小向前长,肋骨张开,代表容易养活; 大腿短而小腿长,四肢有力; 眼睛生得高,又饱满有光泽,代表它心大,心大则不容易受惊吓……” 那马一动不动,似乎知道别人在夸耀他,不住摇尾。召忽边听他解说,边跟着这拍拍那瞅瞅,心下暗暗纳罕。 他又轻轻一掰马嘴,那马顺从的张开马嘴。他说道:“小君子请看,这马嘴修长厚实,牙齿深邃、密集,代表他食欲好;牙齿整齐,白净,代表耐用; 牙齿比一般的马厚实,代表久走不容易疲劳。” 这时一名矮小尖嘴的少年忍不住说道:“义,我真是服了你啦,我喂养这马算起来断断续续算起来也有小半年了,从来没注意到有这么多的名堂。” 义笑道:“云,这是我多年来总结的些许经验而已,不足为晒。” 云不服气地说道:“要我说来,没那么多有的没的大道理。我自认我驯养的马并不输于他!” 祝似熊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开口说道:“正好。你们何不拉出来溜一溜,比一比?只是,如何定输赢?” 召忽笑道:“这马厩场纵向正好百余步,你们不如上马试试谁先从这南边大门到最北边的那棵槐树下? 小夏,你就来给他们当裁判吧!” 小夏拍手称快:“好好!我可是很少看到这种场面呢!” 双方从打开栏栓,牵出了各自的马匹走到南门口。云的马稍微矮小一些,但更壮实。浑身如淡淡火炭,却又红里透黑,只是身姿不如义的黑马矫健。 当时并无马镫,少年不易跨上高马,二马却甚通人性沉背曲腿,让二人轻易上了马背,看来这云驯马的功夫也不差。 小夏一声令下,二人双腿猛抽马肚,二马如箭一般疾奔向北! 最终义的黑马还是稍快,众人齐齐鼓掌喝彩。 二人下了马,云恨恨地说道:“我不服气,我们再比比别的!” 召忽笑道:“好!少年人就是要有这种不服输的精神,你还要比什么?” 云说道:“我这马,对我的站、卧、跳、跑等指令都听得懂,你能做到吗?” 义笑了笑,正欲作答,忽听得墙外人声鼎沸,一干人等正在纳闷,家宰薛辛引着姚余赶至,召忽奇道:“大清早的,外面何以如此喧嚷?” 姚余道:“国人听说了此事,甚是兴奋,都聚集在宗庙外,均想参战杀敌。” “哦?那是好事啊,我们去看看。”召忽想了想,又说道:“义、云,在我看来,你们不相上下,都是好男儿。你们随我一起去。” 众人刚出大门,府外果然人不少,召忽朗声说道:“大家一起去宗庙!” 召府在葵丘城东北,而葵丘宗庙在西北角,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宗庙前的高台下,只见台上男女老幼,黑压压的已是围的水泄不通。 第五章汇合上卿 众人登上数阶的高台,国人见是邑宰和宗主之子到来,都自发让开了一条通道。 立于宗庙前,召忽转身看了看宗庙里的牌位,又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朗声说道:“各位,这几日宗父不在城中,汤邑动乱,本来和我们干系不大,奈何离我们太近,所以必须要前去平叛。” 国人纷纷喝彩,便有人说道:“宗主对我们大伙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租赋向来只少不多,酌情减免,我们葵丘邑的国人只望报效宗子,参战杀敌!” 召忽环顾四下,以四十岁以上居多,另有一些年轻人,更有不少孩童以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他心下感动,大声道:“感谢各位的支持。常言道:术业有专攻,参军打仗是军人之事,但是后勤、辎重也离不开大家的生产和发展。请大家安心,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得胜归来,让大家伙早日亲人团聚!” 又是一阵掌声,忽见远远地数辆兵车急速前来,待得近了,原来是牙将费倪,跟着军士数人。国人中有不少人认得他,见他一身戎装,顿感鼓舞。 他于台下拱手道:“禀小君子,五千族军已于城外三里集结完毕,司马程怀已坐镇中军,随时等候指令!” 召忽道:“好!现在就去军中。”转头对义和云说道:“你们即刻回府,驾马前来军中汇合,这次我要用这两匹马作为我的主战车之驹。” 二人下台飞速地奔向召府,姚余留下来主持城中事宜,召忽和祝似熊登上兵车,在掌声、喝彩声中向城外驶去。 须臾之间,见得前方军寨,召忽和祝似熊下了车,换上皮甲进得中军寨,程怀和几个牙将正在校对各方面情况,见到二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各人见礼后坐下,召忽问道:“程司马,各方面准备停当了嘛?” 程怀道:“禀小君子,兵员、皮甲、战车、辎重等俱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召忽道:“善!我葵丘族军五千五百人,一百二十五人一乘,共四十四乘,也就是四十四辆战车。 我自己的战马即刻牵到,很荣幸师傅祝似熊为我车的,只是……这御者用何人?” 费倪作揖道:“宗主对我屡有恩德,如小君子不嫌弃,请让我为你驾车。” 召忽笑道:“那岂不是屈才了。” 程怀道:“费将军御术本来就高超,何况这次出征,宗主并不知,小君子的安全也很重要。” 正在谈话间,营外报知义、云已驾马来到,众人出寨一看,见两匹骏马颜色各异,暗暗称奇; 当时并未发明马镫,专业御者尚且经不住长途奔袭,何况他两个少年?加上二人生怕耽搁了大事,一路未曾停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召忽勉励了二人一番,先让人领了两个少年下去休息,又校验了各方事宜无误后,登车领军出发,向西北开去。 周代属火德,崇尚赤色,是以打着“召”字朱红大旗。 汤邑离葵丘不过百余里,召忽想起出城来一路上国人殷切、期盼的目光,心绪沸腾,嘱全军快速前进,到得第三天戌时,已到汤邑十里外。 路上不断遇到流亡奔出的汤邑国人,细问之,情况和之前程怀说的八九不离十。其正是惧怕被发配戍边。 召忽知是有人造谣,各个安抚后或留于军中,或指引其前往葵丘安家。 齐国大地多是平原,大军再向前行一会,见前方立有一排排的军营。 召忽差人打探,却原来是临淄的上卿高傒领军在此。 因为临淄在葵丘的东南不远,自然离汤邑也不远。 召忽领军上前汇合,得知因齐侯齐僖公治水未归,左司马公孙玄又正率军东征莱夷。那么国懿仲和高傒作为天子委任于齐国的监国之臣,自然有权利调动族军进行紧急军事行动。 齐国宫中另有禁卫军,他们无权调动。 召忽想道:“看来这高傒是个正直的人。毕竟他就算不来冒险,他人也没有资格说他什么。” 皓月当空,大军营前晚风阵阵,辕门前和营中数名甲士正精神抖擞地执勤,而中军大寨中烛火通明,一干主将正在商议如何攻城平叛。 高傒官爵最高,担任作战主将,居于主席。他正值壮年,国字方脸,两鬓却已有片片鬓发。 召忽居于右边首席,其他将领各居其位。 只听高傒说道:“叛军龟缩城中,我打算明日一早即开始攻城,各位有何看法?” 祝似熊说道:“高上卿明见。叛军不得人心,只能猥琐防守。我军乃正义之师,正好一鼓作气拿下他们。” 高傒见召忽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行军做事颇有法度,此时又见他眉头微蹙,问道:“召忽小君子,你有何高见?” 召忽先问程怀道:“请问程司马,我军粮草可用得多长时间?” 程怀道:“葵丘军原本的粮草可以支持月余所用。” 高傒道:“临淄军大约也是一个多月,小君子这是何意?” 召忽这才娓娓道来:“我的意思是,叛军虽然不得人心,但最关键的是,汤城中的国人,因原邑宰以我大齐礼法教化,听说在他的治下百姓温顺,安居乐业,甚是顺服。 何以他一死,叛军就得以聚集这么多人造反呢?而且看情势,仿佛决心不小。 我认为我们先按兵不动,待得探清楚其中的原委,再做定夺。正所谓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 高傒道:“小君子说得有道理。听说是有北狄的人掺杂其中,可能百姓和军士畏惧狄人,从而被迫就范。无论如何,我认为大家不可太过长他人志气。 我意已决,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将士饭后即开始全力攻城!” 众将领命,各自回营休息。 次日一早,晴空万里,大军在营前列阵完毕。 此次高傒领临淄族军七十乘,接近九千人。他自率三十乘攻北门,命程怀率其余三十乘攻东门; 召忽领葵丘军二十乘攻南门,另差将领率领二十乘攻西门。其余将士守寨,防止敌军劫营。 分拨已定,大军有序进发。齐地富饶,军士皆雄壮,腰挺背直,气势惊人。 第六章智取竖武 费倪驾车娴熟,召忽和祝似熊于车上却如履平地。只见前列的一排排战车如坦克也似,声势浩大。 那战车作为春秋战国高级兵种,往往由双马或四马拉动。轮毂巨大,车舆一般一半木制一半铜制,齐国的车舆一般都是铜制。 广约一丈,可站立三人。中间为御者,负责驾驭马车,对驾车技术要求很高。特别遇到颠簸不平的路面,更考验御者的水平。所以春秋士大夫必须习得的六艺中,就专门有“御”这一门技艺。 右首为戎右,或称骖乘,往往手持戈茅等长兵器,负责保卫左首的主将。 而左首就是一乘军士中最重要的,地位最高的将领了。其主要凭借六艺中最重要的“射”。 所以大国往往是千乘之军,当战场上,面对一排排宽大的兵车驶来,心理压力是巨大的。 约莫半柱香大军就开到了汤邑的城门前。见得城门紧闭,虽然城池不大,城墙不高,但是墙上甲士肃立,各持长戈、大弓待战。高旗遍布,显然敌军准备负隅顽抗。 高傒立于车上,朗声叫道:“敌军主将请出来答话!” 只见一将现出城墙之上,头戴白色缨盔,一身银色犀牛皮甲,腰粗膀圆,浓眉大眼,横提铜戈,高声喊道:“竖武竖某在此,来者何人?为何无故犯境?” 高傒道:“乃公临淄高傒是也!尔等鼠目寸光,犯上作乱,再不开城投降,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竖武仰天大笑道:“真乃笑话!我汤城百姓向来和临淄来往甚少,朝廷也不敢如何管制我们!今全城百姓已决意投白狄,从今往后,你们也别来管我们之事!” 只见城上有不少狄人,披发露肩,手持大刀,有些齐声喊道:“哈利巴拉,临淄,卢布鲁西!”声音沉闷,却似大犬吼叫。 高傒回头问道:“他们说的什么?” 召忽望向城上兵士,见其各个目光坚定,并无畏惧感,反现恨意,心下奇怪,此时却来不及细想。 竖武也正瞧着他,笑道:“他们叫你们滚回临淄和葵丘去!哈哈!连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都带来打仗,齐国是没人了吧。 瞧他那模样,断奶了吗?哈哈哈哈!” 高傒大怒,传令攻城。 齐军开始擂鼓,众将按令分拨开来,各自开始攻城。 高傒率部转到北门,那竖武恨他入骨,也去北门防御。 召忽离城门不过数丈,他身后是站着数千人,想到一路走来,葵丘百姓寄予重望的目光,更感热血沸腾,高喊道:“今日要扫平叛军,杀!”大旗挥动之间,他开弓搭箭,暗运内劲,须臾之间竟将城上数名敌军射倒! 将士见主帅如此奋勇,各个士气高昂,喊声雷动,搭梯的搭梯,射箭的射箭,如潮水般往城上爬去。 城郭之上,箭如雨下,首当其冲地射向召忽,毕竟他是主帅。祝似熊挥动长戈,轻易拨开了一大半的羽矢。 齐军阵法规整,二十架战车横列于汤邑南门下,主将和身后箭手不停地开弓射向城上将领,用以掩护登城兵士。 可叛军实在悍勇,箭失、大石不断飞来;前面的倒下,后面又填上,召忽注意到,偶尔有国人为叛军递上铜箭、兵器,甚至给伤者就地敷药。 双方损失惨重,召忽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其他三部也陆续回归军营。 回去清点人数,各部损失约莫五分之一的兵力。众将商议之下,决定先暂缓攻城。 回到自己的军营,召忽、祝似熊、费倪冥思苦想,祝似熊最是性急,说道:“如此这般攻下去,怕是要不了多少天,我们的兵力就会损失殆尽了。” 费倪皱眉道:“按高大夫的设想,这汤城不过一小邑,应该是摧枯拉朽歼灭之。他们军士也不是很多,为何如此顽强呢。” 召忽沉吟片刻,说道:“既然是叛军,必然不得人心,其中必有貌合神离之人。关键是,得让城中的国人知道朝廷并无强制收租的政令。这样,你吩咐将士……如此如此……” 次日中军朝会,各人仍然是一筹莫展,高傒再直,也知道这样强攻不是办法。 左看右看,程怀低头不语,自己手下的将士也都唉声叹气。 却见召忽双手抱胸,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奇道:“小君子气定神闲,可有对策了?不如说与大伙儿听听。” 召忽笑道:“高上卿莫急,如我所料不错的话,应该五日内会有结果。” “五日?我们就在这里无所事事?等惊雷将叛军劈死不成?” “哈哈,这时节正是春意盎然,哪来的惊雷?” 众人面含讥笑,都不相信。 汤城邑宰府内,竖武正在和手下将士开怀畅饮,一边投壶、蹴鞠,好不热闹。 一狄人将领会说汉话,赞道:“齐人向来善战,想不到完全对将军无可奈何,真是佩服。” 竖武眉飞色舞,面带得色,说道:“不夸张的说,他们再敢来犯,保管让他们跟这大壶一样,箭刺全身,有来无回!” 那狄人说道:“将军稳住了此城,我回去禀报主公,以后再加派兵力,慢慢蚕食齐国边境,岂不美哉!” 几人正在大笑间,一探子慌慌张张来报:“将军,不好了!里、市间国人都议论纷纷,说朝廷并无强制收租之意,恐人心不稳!” 竖武霍地站起,吼道:“什么?他们是如何得知?真是奇了怪了!” 探子道:“小人不知,只知道此事不单百姓,已传进了军中。” 竖武须发尽张,便欲大发雷霆,想了想,又不愿在狄人面前失了礼数。 他强按怒火,众人面面相觑,府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狄人将领安慰了他一番,便离席而去,酒席不欢而散。 当日子时,竖武正在房中酣睡。忽听得外面喊声如雷,他急急坐起,亲信慌忙奔入房中,告知他城已被攻破,请他速登车从北门奔逃。 竖武匆忙批衣登车,出得府邸,见齐军已杀入城内,街上喊杀声渐浓,自家军士已无力抵抗,遍地哀嚎。他慌不择路,终于从北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转身一看,身边已不过寥寥数人。 第七章束手就擒 他惊慌失措,刚奔出北门数里,来到一处小山坳口,众人正准备喘口气,忽然数百人如同旋风一般飞驰奔近,直冲向自己的战车。 为首戎车前一黑一红骏马飞驰,如同黑红双煞一般,转瞬即至,气势惊人。 车上一将拉动弓弦,只听得“嗖嗖”几声,自己车上的御者和戎右俱已阵亡。 战马惊惶欲奔,那人拔出长矛蹭蹭几下轻点,已将马儿制住。 竖武拔出大戈,定睛一看,才是召忽! 他又惊又怒,叫道:“是你!” 召忽朗声道:“不错!贼竖子,还认得你家召爷否?” 竖武挥戈钩刺,召忽挺矛格挡。车上祝似熊正欲帮手,召忽叫道:“师傅请稍待,看我如何拿下这贼竖子!” 果然短短数回合,召忽突然左肋夹住铜戈,长矛刺出,铜戈哐当落地,竖武手上、腿上俱已中矛。 他见自己身边的亲信军士也死的死,投降的投降,也不知是自愿还是腿上有伤,噗通跪地,不断地稽首。 召忽大喝道:“你之前不是说我们齐国没人了,连小娃娃也上阵打仗吗?这下服气了吗?” 竖武磕头如捣蒜,颤栗道:“服……服气了……召英雄,召家小君子……您开恩啊……” 祝似熊哈哈大笑,啐道:“看你和我一样大的块头,还以为你是个真汉子。想不到是个脓包角色,我呸!” 竖武抬起头,目光惶恐道:“只是……只是我自认防守严密,不知……不知阁下是如何短短几日便杀入城中的?这……。” 召忽笑道:“哈哈,走吧,回城去,以后你会知道的。给他绑上了!” 费倪亲自下车给他绑了个结实,心里仍暗自惴惴,眼见小君子寥寥数招就拿下了这虎狼也似的大汉,这可真奇了?他哪知道召忽和祝似熊身怀上乘武功? 车队缓缓进城,叛军见主帅逃亡,本来就丧失了斗志;眼见竖武被五花大绑,剩下的人都弃甲投降。 竖武立于囚车上,眼见路边百姓俱走上街道,夹道欢迎齐军;犹自大惑不解,何以这些国人转变如此之快? 他被两个甲士推搪进得城北邑宰大庭,于大堂门外站定,见高傒已端坐北边主席,其他将领分作两旁,唯有上首之位空着,显然是留给召忽的。 又见几个狄人将领同样被缚,立于身旁,更有昨晚所谓庆功酒的会汉话的将领,都垂头丧气,正悻悻地看着自己。 想到昨晚几人还在规划未来,自己又夸下了海口,今日却同沦为阶下囚,物伤其类,不由得羞惭难当,抬不起头来。 召忽和祝似熊、费倪就坐,高傒抚掌大笑:“我军除了第一日攻城,略有伤亡;却不过短短几日,就轻而易举拿下叛军,此全赖着召忽小君子。你又生擒了贼首,这功劳可不小啊!” 召忽谦虚说道:“吾只是略施小计,这大功可不敢当,这得赖着高上卿统帅有度,大家伙各司其职。” 高傒道:“小君子太过谦逊了,召沫大夫作为我齐国大学名师,果然虎父无犬子,这一次回临淄,我得在主公面前好好地给你记上一大功。主公定要为你封爵进赏。” 他手下一将领进言道:“召忽虽然年少,但显然文武全才,我大齐日后开疆扩土,可少不了他。” 召忽道:“上卿可别啊。我学业未成,还未加冠礼,哪当得起这些,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譬如这御术,就得请费将军多多指教。” 费倪拱手道:“好说,好说,只要小君子有空,以后回了葵丘,我们自可多多研习。” 高傒抬头望着竖武,喝道:“贼子!尔妖言惑众,蛊惑国人和军士,更勾结狄人作乱,如今被擒,还有何话说?” 竖武这时就跟斗败了的公鸡也似,声音干涩,缓缓道:“我……我只是想不通,你们用何手法,让国中军民都丧失了斗志?” 费倪笑道:“尔自以为尔等狼子野心,能骗得了大家一世? 你散布谣言,说这月无论国野,交不齐栗赋都将被国家发配边陲,害得多少人举家外迁知道吗? 光我们行军路上就遇到了好几十家!其中大半被我们留于军中,你知道他们有多少至亲还在城内来不及迁走吗? 我们只需让他们在夜里寻得熟识之人守门时,假托归家,赚开了城门,他们自然会将你的阴谋扩散开来。” 召忽道:“我向城内军民承诺,破城之后齐军秋毫无犯,且租赋按收成度按比例减少,你觉得你还会得民心?”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又引入数百狄人,想威慑国人,让他们惧服,我同样给他们承诺,齐国不会容忍这些蛮人对中原的浸润,全数斩首于市!” 那狄人将领听懂了此言,脸色大变,其他人都觉大事不好,果然,几人叽里咕噜了几句后,齐齐下跪稽首,那人不住重复:“请小君子饶命!我们再不敢踏入中原半步!” 其余狄人也有样学样,只不过他们不会汉语,喊得不伦不类,逗得一干人等不住嘲笑。 召忽指着竖武问道:“你们如何和这乱臣贼子勾搭上的?速速禀来!” 那狄人将领仍匍匐于地,抬头说道:“汤城的原邑宰健在时,他作为亲信将领,就偷偷和我们主人来往,常常通信送礼。 逢原邑宰病故,他称其为天赐良机,怂恿主人趁机发兵。他还许诺,待在汤城站稳后,以后攻城略地,都和我狄人平分。” 狄人原是猃狁的分支。春秋初年,生产力低下,齐、晋、卫国的北部大部未开发,由狄人占领,周人称为白狄。 他们以部落的形式,零零散散地居于冀地。 部落首领往往被其子民称为“主人”,跟中原的“天子”、“主公”、“卿士”等相比,显得极为落后。齐国西北这一带的狄人部落为潞氏。 高傒“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竖武,道:“你这……你这无耻之徒。齐国待你不薄,你竟为了一己私欲,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将他拖出去斩了!” 召忽道:“高上卿息怒,这人肯定饶不过。不过……恩……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说罢击掌数声,堂后转出一个年轻将领来。 竖武望见了,颤声道:“你……你……原来是你!” 原来那人也是竖武的亲近将领。 召忽道:“不错。正是他,你这种倒行逆施,注定不得人心,你以为人人都是心甘情愿跟着你做这大逆不道之事?昨日夤夜,正是他和有志之士为我们大开城门,里外应和,这才大举方便而入!” 又对着那青年将领说道:“这次平叛后,我们会禀明主公,为你犒赏食邑,现下请将军领粟米、绢布之赏!” 便有甲士上前,请他同去府库领赏。 他立于堂中,转身对高傒和召忽等人躬身行礼,道:“多谢高上卿和小君子的抬举之意,吾不愿受赏。” 众人一片哗然。 他昂然道:“这只是我分内之事。每每看到因他一人,国野百姓流离失所,我心痛如绞。今可亲见此人伏诛,便已了结我心中最大所愿。 作为军中之将,我只愿能世世代代为我大齐驻守西北边陲,保我汤城百姓平安,便是我的夙愿。至于财物,请分于汤城贫困百姓即可。” 高傒道:“好!如我大齐卿士将领都如你这样,何愁天下不定?还未请问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不敢!小将甯戚!” 召忽心里猛地一震!这就是作为齐桓公肱骨之臣,被后世誉为相牛第一人的甯戚? 甯戚说罢转身而出,经过竖武身前,“呸”地一声正唾于其面。竖武一连愧色,不敢抬头正视。 祝似熊霍地起身,大声道:“等一等!” 甯戚回头道:“将军有何指教?” 祝似熊上前携着他手,笑道:“心怀黎民百姓,视财如粪土,我祝某生平最钦佩的就是你这种汉子!如不嫌弃,我们现下就去喝个百八十碗,将军意下如何?” 甯戚见他身形魁伟,出言豪迈,也有意接纳,二人欣然出得邑宰庭。 召忽知他不喜政事礼数,却往往喜欢结交江湖上豪杰,也不以为意,一会去酒肆或者军中寻他便是。 这下又看到竖武等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朝门外甲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害群之马速速拖出去斩首!” 大堂外抢进数名甲士,拽着几人便要往市里拖去,忽然庭外一温车疾驰而来,车上之人高叫道:“等一等!” 第八章禽兽不如 所谓温车,即是卧车,车舆宽大,由虎皮或羊皮毡座,乘坐之人可横躺其中。一般在春秋时期,是作为特殊人士所独享的交通工具。 果见车上下来一人,一身帛制赤色深衣,低头疾进,正是宫中内侍(太监)的标准打扮和动作。 宫中之人从临淄来汤,叫停处斩叛军之首,众人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这人高高瘦瘦,快步趋进堂中,尖声叫道:“主公有喻旨,暂饶竖武和狄人性命,将他们带往临淄,由主公亲自审问!” 众人“啊”地一声惊呼,都说不出话来。 那内侍说完后向高傒躬身行礼,道:“小人庆,见过高上卿。” 春秋之时,地位低下之人,如诸侯宫中内侍,或者奴隶,野人等,往往都为单字,有名无氏。贵者才有氏。 高傒疑惑地问道:“你是?主公身边的人?” 庆恭敬地说道:“正是。小人进宫服侍主公不久,却屡屡在外朝、治朝见过高上卿公干。” 高傒点头道:“难怪。主公何以要保这几人?我大齐和狄人常年征战,区区几个小将,有必要亲自过审吗?” 庆回道:“主公之意,小人不敢妄加揣测。还请高上卿往开薄面,让小人带了这几人回临淄去交差。” 他向高傒求情,并非妄自菲薄。春秋初年,周王室往往会派遣王室重臣或者宗族前往重要的国家监国。 所谓监国,最主要就是分诸侯的权,以防诸侯坐大。 这高、国两家已监国数百年,家族势力庞大,所以这次平叛,也只有他两家可在不需齐僖公授权的情况下,擅自率临淄的公族军出征平叛,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权力。 可见其权力之大。加之两家都家世显赫,为人刚正不阿,所以在齐国声望过人,是以就连齐僖公的亲近太监都对其很是忌惮。 高傒沉吟道:“这……”显然不好决断。 召忽在旁细细观察,见那内侍边说边偷偷瞟了竖武两眼,竖武脸上顿现得色,随即又隐去,摆出一副苦恼不堪的模样,顿时心下雪亮,知其中必有内情。 便在此时,外面有亲近侍卫疾速进堂,道:“禀上卿、小君子,庭外有两家国人在外嚎哭,说被这几个狄人羞辱,出了人命。” 高傒尚未答话,召忽疾冲堂外,已见得庭院朝门外一角有老媪哭喊的身影,又很快被门外侍卫拖开。 他胸中顿觉要喷出火来,望着那侍卫大声喊道:“把他们都带进来,谁都不准阻拦!” 报信的是高傒贴身侍卫,这些日子也和召忽天天见面,此刻见他目眦欲裂,前所未见,颤声道:“是……是!” 转身快步跑出,不一会就带了几人进来。 召忽见两家人踉跄而至,都是老媪老翁,衣衫篓缕,头发花白,还有一家人带着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尽皆痛哭流涕。 小孩见到那几个狄人,躲在老人身后,哭的更凶显是害怕。 召忽和高傒好言安慰之下,几人才断断续续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狄人凶悍无礼。一日下午在竖武府上酒足饭饱,出来在街道上看见两个妇女结伴回家。见其有姿色,兽性大发,就街上强抢回府,玷污了人家。 其中一位正是此小女孩的母亲,其时小孩正在身旁,亲眼目睹其母被抢走。 二妇女被禁在狄人府中两天两夜,回家精神恍惚,想到这事街坊领居全都知道了,无脸做人,便夜半投井自尽了。 两对老媪老翁和女婿天天去司寇署上告,司寇衙门知道这几个狄人将领是竖武请来的援兵,谁敢受理?只得草草打发,天天听得这几人一来,就跟躲瘟神一般避而不见。 妻子已含冤寻死,作为其夫无力报仇,也感绝望,也跟着自尽了,两家人短短数日家破人亡,两家的孩子没了父母。 四个老人几乎哭绝于地,召忽听得血脉喷张,胸中快要炸了一般,拳头早已捏得咯咯作响,还未待得他们说完,便呼呼几拳打在那两个犯下兽行的狄人身上。 这一下使出了十成之力,他身怀武艺,二人纵是皮糙肉厚,又如何耐受得住? 只听得一声惨呼,二人飞出一丈开外,堕入庭中,肋骨咔嚓嚓齐断,已晕了过去。 召忽怒不可遏,指着二人道:“去打水来,给他们冲醒!”扶了几个老人起来,好言相慰。 甲士去打了水来,连冲几波冷水,二人醒来一会,复又晕了过去。 召忽又命人拿尖兵器过来,不住的往他们身上戳。 二人又醒了来,但已奄奄一息,已是出气多而进气少了。 高傒见召忽行为异常,忍不住上前,轻拉其臂,说道:“小君子,内侍还在这看着呢……” 召忽转头瞧着那内侍庆,他目光如冰,看得庆浑身一颤。 他稍为平复,缓缓说道:“吾情绪使然,擅自僭越,高上卿,庆公公,见笑了。” 庆本来就比他身板小不少,此时见他如此神威,心中悚惧,心想那一拳如果打在自己身上,自己肯定活不了。 念及此,又是一颤,嗫嚅道:“不……不妨……小君子为民除害,小人……小人敬佩之至。” 召忽哈哈一笑,道:“大人亲眼所见,非吾不遵主公旨意,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几人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如果不将他们正法,以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高傒初听得僖公口谕,本有些犹豫。但眼见狄人做出此禽兽之行,也气愤难当。 且召忽刚立下了平叛大功。其父召沫在朝中甚有威望,目下又在国学馆中担任名师,现为几位齐侯公子的恩师。 于情于理,都应该站在他这边,便立即附和道:“小君子大义凛然,高某此次力挺你的决定!” 庆想道:“现下高上卿都站在召忽这边,这几个狄人是保不住的了,只好带了竖武回去,主公也怪不得我。” 一念至此,心下总算是安稳了一些,捏了捏祖父母身后的小女孩的小脸,干笑道:“这小女孩这么乖巧,多可怜啊,依我看,最好将这几人马上问斩,以正视听!” 竖武以为这话包含了自己,吓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上,抱着庆的腿,哀嚎道:“大人,小人可没强占民女啊。主公可是下旨遣我回临淄啊!” 第九章代补税赋 庆轻轻扶起竖武,细声细气地说道:“你先起来,我说的是这几个狄夷,你别如此紧张啊。” 竖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如蒙大赦。 召忽心想:“狄人可以杀,但是这人却不能杀了。主公要人,肯定有他的原因,都杀了就太不给面子了。 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不如我来捉弄捉弄此人。” 随即喝道:“大人此言差矣!此人虽没有强抢民女,却是此次动乱的罪魁祸首!不是他,这些狄人哪有机会大摇大摆地来我大齐汤城犯下如此弥天大罪?” 又看着竖武,说道:“你现在知道还有主公了?之前佣兵自乱的时候,恐怕眼里只有自己吧!” 顿了一顿,对庆说道:“我认为,这姓竖的一样不能留!” 竖武眼见当下就是齐僖公都不一定保得住自己,这姓召的小子要无脑用强的话,这里谁也拿他没法子,立马又噗通跪地咚咚磕头,恳求道:“小君子饶命啊!高大人,您老开恩啊!” 召忽诡秘一笑,道:“免死可以,但是活罪难逃。你之前不是造谣说国家要严收赋税粮秣吗,现在好多人家交不齐赋税,一家人吃住在我们营中。 可这不是个长久事儿啊,只能你来负责了,你去把他们欠下的税收补齐了吧。” 竖武伏在地上,抬头苦笑道:“小君子莫非是在开玩笑?一家人一年至少需要交两石栗米,我家又不是开米行的,这许多家人加起来,我怎么补得齐?” 召忽笑道:“嘿嘿,恐怕不止两石吧。我听他们说,你指示手下各级司徒长期对他们放贷,利息滚得飞快,现在恐怕好多人都是四石了。你们从中谋了多少利,自己心里清楚。” 竖武不能答。召忽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钱连命都可以不要了,那好,你和这几个狄人一起去阴曹地府作伴吧!” 竖武大急,顿时磕头如捣蒜一般,道:“交……交,我交还不行吗。” 召忽笑道:“那好。”言罢,招来甲士,使其带他先去军营后勤营,校对和偿还那些百姓的债务后,再将其带回来报道。 竖武无可奈何,想到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虽然去了临淄还不知道下场如何,起码这项上人头暂时是保住了。 召忽喝道:“别高兴的太早!营中的事做完了,你还得补齐城内外国野百姓的欠款!” 竖武那五官都快挤到一起了,愁眉苦脸道:“还有汤城内的?” 召忽剑眉一竖,道:“那是当然,城内一时来不及迁徙的,你就想逃得了了?你自己种下的恶果,你不吞还想别人来帮你吞吗?” 竖武心下盘算,这加起来,怕不得赔个上百石粮食,自己府库耗尽都不够,只能节衣缩食,辞退一些仆役,再卖掉些家中藏品了。 抬头看了看面前这英姿挺拔的少年,不禁愁眉苦脸,又心里泛着嘀咕:“这混小子是哪里来的瘟神?召沫大夫的名头倒是常有耳闻,没听说他的儿子有如此能耐啊……” 心里还在琢磨呢,听得召忽又是一声大吼:“还不快去!想跟着这几个狄人一起去市口问斩吗!” 竖武一个哆嗦,战战巍巍地随着两个甲士蹒跚着往外走去,短短一晚,仿佛老了十岁。 想到数年的计划付诸东流,以及以前的意气风发,又回头看了看那几个狄人将领,叹了口气,缓缓地出了大庭。 这下庭内只剩下了齐军一干将领和那几个狄人,之前被打晕在地的两人已被甲士拖去了牢笼,等候发落。 庆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毕竟竖武是保住了,这几个狄人如何发落,还未定夺。 召忽和高傒对望一眼,在高席旁新设一位,请他坐下了。 其实在春秋时代,内侍的地位很低,比之卿大夫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毕竟那时君王的地位是否稳固,就得取决于卿大夫,甚至国人的支持。 召忽心下也在盘算,这人作为齐僖公身边的亲近太监,毕竟代表了君候,所以肯定是要给面子的。 因周代实行的是分封制,从血缘关系来说,诸侯家的嫡长子继承君位,是为大宗;其他庶子即分封于治下城邑,称为卿大夫,是为小宗。 卿大夫的庶子再分封至各行各业,如邑宰、司寇、司马、司理等。 所以当时正是妥妥的贵族政治啊。就连打仗的时候,一乘军士里,战车上三人一般也都是贵族。 至于野人和皂隶,是没可能上战场的,贵族骨子里就不信任和瞧不起他们。 国人也同理,最后一层层分封开来,末端的贵族再无权利继承,只好进入各行各业延续自己的子嗣。但是可不能小瞧他们,很可能他们的舅舅、伯伯或者七大姑八大姨就是城中、朝中大员。 所以当年周幽王宠信褒姒,任性胡来,民不聊生的时候,族军预备役的国人可以抄起兵器,自发暴动,将他赶下王座。 几人重新坐定下来,那听得懂汉话的狄人将领知道自己一干人等会被斩首,连齐国君候都保不住自己,早就吓得浑身哆嗦; 其他人虽然听不懂,但瞧他那模样,料想也没什么好下场,一个个形如槁木、面如死灰。 费倪出征前一直以为召忽的所谓十日之内平叛,只是少年心性,盲目自信的表现,现在对他才是真的打心底地佩服,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欣赏和赞叹。 高傒唤甲士先端上了糕点和水果,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有鲜嫩饱满又多汁的猕猴桃,有清脆爽口的鲜梨。酥软的白嫩蒸面里裹着棕红色的饴糖,还有精心制作的烤饧饼,将饧糖和面粉混合后,用膏油微烹,表皮金黄后撒上杏仁,酥脆可口。 召忽终是少年,这一宿未睡,车马奔劳,一看到如此美味,忍不住拿起便吃。又给几位老人和小女孩也分了不少,其他人也没客气。 庆边吃边赞不绝口地说道:“想不到这汤邑的庖厨,并不亚于临淄宫中的膳夫呢!” 第十章议定问斩 待得填了些肚子后,召忽精力恢复了大半,他目光扫视一周,见众将领对自己显然已有敬畏诚服之意。 他心想:“如现在定要立马斩杀这几人,高大夫面前,倒显得我太独断专行,性子刚烈了,何不让他们来开口?” 念罢,他开口问道:“各位将领,你们认为这些狄人该如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各自心想盘算着,其实谁不知道高傒和召忽主意已定? 于是纷纷建议立马将几人斩首。有的说我大齐子民被狄夷掳掠,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的说除了这几个狄人将领,其他狄人军士应该齐齐问罪; 还有的说,汤城的司寇署不予受理这人神共愤的案件,应当全部问罪。 召忽唤来若干甲士,将那狄人将领连同投降的狄人军士全部收监,明日通告全城,于市口全部斩首。 那四名老媪老翁感激零涕,上前就要下拜,众将赶紧起身拦住。其中带小女孩的那名老翁年过六旬,头发花白,说道:“今日幸得小君子,否则不知何年何月,老儿一家奇冤才能得以昭雪啊。” 他一面说,一面又拉过自己的孙女,让她下拜叩谢恩人。 召忽阻拦不住,颇是难为情,众人又是好一番忙活,最后众将打圆场,说夜深了,几名老人孩子才回了家。 众将忙了一晚,也累得不行,都各自告辞先歇息了。 大堂中只剩下了高傒,召忽二人。 高傒道:“小君子,这几个狄将是死有余辜没错了。但是投降的狄人,也尽数问斩,有否不妥?” 召忽沉吟道:“这关节我是想过的。如若换了是诸夏之国,这样显然不行,太过暴虐,必被诸国群起而讨之。 可是汤城以北这潞氏狄人一族,对我大齐疆土的狼子野心人尽皆知。 《周礼》有云:‘人以礼敬我,我必更敬之‘;对这等虎狼之人,我认为只有以暴制暴,才能慑服。如果放还了,他们难以知道我们的决心。” 高傒道:“高某在官场多年,佩服的人极少。小君子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识,且做事并不教条,我是衷心佩服。” 召忽躬身行礼道:“上卿过奖了。小子不过随口胡诌,有妄言之处,还请上卿海涵。” 商议停当,二人先行辞别,准备出城回营。 召忽练武多年,精力充沛,和费倪又去寻祝似熊和甯戚二人。 城中战乱甫毕,酒肆未营业,那多半就是在营中了。 二人跨进辕门。夤夜之下,好多人都已歇息,却果见中军大营旁祝似熊的营中还灯火辉煌。 大喜之下,进得营内,见祝似熊和甯戚犹对坐于正中案几南北,把酒言欢,案旁地上是一地的盛酒否器,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甯戚背对寨口,祝似熊坐北朝南,一眼就看到二人进寨,兴高采烈地呼其进账喝酒。 二人坐定,仿佛侍卫拿了酒器,又多抬了几台否进来,好一阵忙活。 祝似熊说道:“忽儿,费将军,你们来得正好。我和甯戚将军正喝得痛快呢!事儿办完了吗?” 召忽将内侍庆携旨强保竖武,狄人抢占民女后其家人进庭喊冤,以及众人一致决定明日斩首狄人将士的事一股脑说了。 甯戚听得竖武暂时逃得一死,大奇道:“主公何以要将其遣往临淄?这种乱臣贼子,不应该当场问斩,以正天下吗?” 召忽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主公认为他罪大恶极,要亲自提审,明正典刑吧!” 甯戚道:“这贼子在原邑宰过世后,每日在府中花天酒地,或用财物,笼络族军重要将领;又纵容手下军士胡作非为。 国野之人不识真相,想到起码以后不用因缴赋不足而受那充军、城旦之苦,也就忍了。” 祝似熊道:“是啊。对百姓来说,谁作主都不是第一重要的。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是不能税赋过重,否则何以生存?” 召忽想:“师傅出自平民阶层,自然是明白这层道理。野外之人,恐怕更惨。看来这农业社会,果然生产力才是关键。以后得想方设法提高,否则生产力低下,百姓永远过的是苦日子,自然国家难以富强。” 甯戚顿了一顿,又道:“我看透了他的把戏,强忍怨恨,为他鞍前马后办了不少事,逐渐取得信任。 加上对耕事方面,我自有些心得,他许诺我,事情稳定之后,让我出任汤城三县中的最大的县中司农之职。我呸,谁稀罕?可是表面上我还得装得感恩戴德。 后来慢慢他交予我管负的职位越来越多,我才得以在昨晚夤夜,偷偷献城,以迎王师。” 召忽问道:“耕事?能否请将军详细说说,是耕事哪方面?” 春秋之时文武不分家,有才之将或者大夫往往上马能挥戈打仗,下马能赋诗、弹琴、治国,而当时是农业社会的早期,农事自然是治国的重要内容。 甯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实不相瞒。小将祖上是从鄙野耕农,因识牛有方,得到井老、乡老的重视,后来一步步进得国中为生。是以我家相牛术世代相传,在这方面我倒有些擅长。” 召忽进一步询问,甯戚讲了一些自己的识牛心得。 召忽熟读历史,知道虽然上古时期各种珍奇异兽满地跑,牛马更是不缺。 对交通、军事来说,马自然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同理,这个时代已开始运用牛耕,对于这低下的生产力而言,能挑选或买到好牛耕地,好处也不言而喻 他对甯戚愈加敬佩,举起铜角,斟满了酒,正色道:“此番不是甯将军高义,我们还不知何日可拿下此贼子,请让我敬你三杯!” 甯戚倒满了酒,二人喝了。费倪又满敬了他三杯。 后来又听得狄人强占民女,甯戚和祝似熊顿时拍案而起,愤懑至极。 待费倪说得小君子和高上卿已下令明日午时将这些狄人军士全部斩首,二人又齐齐喝彩,又约定明日同去市口观刑。 四人又喝得一会,费倪身子清瘦,首先抵不住,回营睡觉去了。 召忽来之前甯戚和祝似熊已喝了不少,他未曾习武,不知用内力淡化酒劲,那角器身子高、口又广,如何受得住? 再喝得几杯,便已有些走不动路了。师徒二人叫来侍卫扶了他下去歇息,召忽也告别师傅,回营睡觉。 第十一章提取囚犯 第二日一早,召忽起床洗盥完毕,出得寨门呼吸新鲜空气。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芳香,甚是清爽。 只见营内军士来来往往巡逻有度;大营东北角和西北角各有小队甲士正在操练阵法,演**战技巧,一切都显得欣欣盎然。 他顿觉神清气爽,高傒还未起身,应该是年纪稍大,昨日累了一天,需要多休息一会吧。 自己和其他将领的营外侍卫也已换了班,此时见得辕门外去城内采购军中食材的伙夫也已归来,拉着一车车的猪肉、羊肉等,还有各种新鲜时蔬。 身旁侍卫跟刚下车指挥搬运的庖厨、火夫打招呼,道:“老许,今日的伙食很丰富啊!” 那叫老许的火夫哈哈一笑,回道:“昨夜战事甫毕,上卿特批我们多加采购,犒劳大家伙儿呢!” 又笑着对召忽道:“小君子这下成了大名人了,我们不过去市里跑了一趟,国人一股脑围了上来,向我们探询狄人的处置办法是否属实。” 召忽道:“哦?那你们怎么说的?” 老许笑道:“我就实话实说啦。想不到他们纷纷说午时要等着观刑呢!坊间把你和高大夫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你们是从天而降破城的。” 召忽大笑:“国人说笑了,哪有此事。” 这时费倪、程怀也已起来了,将召忽请进了营中。 三人坐定后,召忽笑道:“二位将军,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程怀道:“末将昨日回营细想,这叛军刚平,城中商业一应待兴,虽说我国传统罪大恶极之人,都是在市口或者宗庙外行刑,以儆效尤,可是这次投降的狄军有数百人之多,我担心干扰市内商业秩序。” 召忽沉吟半饷,道:“恩,你说的有道理。何况这次受刑者众多,场面恐过于血腥,国中小孩子看见了,怕是连续好多天晚上都睡不着,对他们的身心健康也不好。” 程怀和费倪相顾愕然,这小孩子的身心健康是什么意思?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这个概念。 召忽接着说道:“这样,我们一会禀明高大夫,于城外一里之地设刑场,将狄人午时押于当地行刑。” 高傒睡醒后,同意了此事。众将于是率兵士数百人进城干事。 春秋之时,城池规划往往接近,都是市前坊后。 即进得城门首先是沿街店铺列于主道两旁,之后是交易用的专门修建的“市”。 “市”是春秋时期经官方规划,用来集中交易各种货物的区域。 同样有东市、西市分列两旁。 里面多是小店小铺,和各种作坊工坊,位置当然没有临街的那么好,也没有那里的店铺看起来高洁规整。 一般四面设有大门,各有市吏负责把守、开关。每天商贩们早早来到各方大门前,等待夯土台基上的市楼上的旗杆升起后,商贩的身份和所载货物都得经过市吏的逐一检验,合格方得入内经营。 市楼即是官员办公和管理市的地方,各国对官员称谓不同,齐国称为“市掾”,鲁国称为“贾正”,宋,郑,卫称为“诸师”,楚国称为“市令”,名称各异。 市后就是国人居住的“里”。同样也从大门进入,夜里有人值守,负责国人居住安全。 再之后就是各种国家机构,和卿大夫的各种豪华宅邸,以及诸侯、大夫宗庙等。 众将进城后,刚过了店铺,来到主道的十字路口,见东西市的南门、东西门入口已站满了百姓,见得召忽、高傒等到来,一股脑的围了上来。 那汤城虽然不大,但是比葵丘也小不了多少,主道不窄,却被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前进不得,只好下车安抚。 国人接踵并肩,像前世的记者一番,围着几将问个不停,什么行刑时间,狄人有没有漏网之鱼,以免报复等等。 众将哭笑不得。最后高傒发了话,告诉他们狄人无一逃脱,都关在司寇署牢里,请大家尽快放心; 又申明,官方决定将行刑之地改为城南一里之地,时间仍然是午时,欲观刑者可移步当地,国人这才空出一条道。 进得司寇署,那司寇早就迎了上来。他也听说召忽昨夜盛怒之下打断了行凶狄将的肋骨,传言还要治他的罪,一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时一脸疲惫,却只能强打精神逢迎。 作为他城的宗主之子,按理来说管不到自己这汤城司寇身上来。 奈何本城暂时既未分封,又没有邑宰,他又和朝中上卿刚平定了本城叛乱,自己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唯他几人马首是瞻了。 惹得他们不高兴了,自己这职位还不是说撤就撤,还有何面目回家?到时又去哪讨营生? 召忽看他脸色发黑,眼窝深陷,讪笑道:“大人昨夜休息不好吗,何以如此憔悴?” 那司寇矮矮胖胖,一脸横肉,苦笑道:“禀小君子。下官听得昨夜上卿大人和小君子审问罪犯至深夜,担心几位大人操劳过度,是以没怎么休息……” 召忽哼的一声,道:“是吗?我看是怕那两对夫妇的冤魂来找你伸冤,吓得睡不着吧?” 这一下口气颇重,此人被说中了心事,额上汗水顿时涔涔而下,吞吞吐吐道:“禀……禀小君子……下官并非……并非不愿受理此案……实,实是当时竖武大……竖武那那贼徒一手遮天,下官不敢冒犯了他请来的人啊。” 几人这时正站在司寇署大堂最里的署案旁,也不就坐,召忽听得火起,啪得一声拍在案上,一尺厚的署案顿时从中断开。 召忽朗声道:“那你冒犯了如此冤屈的两对老夫妇,就不怕了?你就不怕被人戳断了脊梁骨?你的周礼都读到肚子里去了?” 那司寇汗如雨下,不能回答。 召忽本是想吓吓他,现在见目的已达到,高傒也已嘱众人坐下,又问道:“现下有更重要的事。那些狄军将士,可都收押妥当了?我们目下就要尽数提走行刑。” 胖司寇也不敢坐,立于堂中,答道:“不敢……不敢有误,随时可以提人。” 众将见他怕得厉害,都是一阵窃笑。 于是将狱中数百狄人尽数押付南门郊外刑场。 第十二章人头滚滚 这一路出来,几百将士两两押着数百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白狄人,在这不大的汤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汤邑本来是齐国边城,又被白狄军侵占,其作为游牧民族,蛮横而无礼,国人深恨之; 后齐军在前邑宰的配合下夺回此城; 此番竖武勾结狄人,又将其引了进来,竟出现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的事,国人深以为耻,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眼见齐军从大牢里提出囚犯,走在大街上,齐军将士各个案首挺胸,颇为解气,竟一路自发跟随向城外行去。 这一下军士行进速度放慢了许多,那两个行凶狄人受了伤无法行走,被置于囚车里,国人早就认出了他们,各种残渣菜叶一股脑的往脸上、身上招呼,看得随军将士哈哈大笑。 数名国人边跟着走边喊道:“简直是作孽!这两个天杀的贼竖子,今日终于恶贯满盈了!” “那可不嘛!老谭和老赵两家人多可怜啊,孙子还这么小,就没了爹娘!” 那两个狄人听不懂汉语,料来也没好话,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好容易来到刑场,数十个刑台整齐地排列开来,刽子手正在一旁磨刀霍霍,囚队前面的数名狄人已经双腿哆嗦,走不动路了,大喊大叫。 齐军将士听不懂狄人语言,纷纷催促其受刑,还有的便叫道:“磨蹭个啥呢!你们踏进齐国国土的那一天,就应该预料到今日了!” 此时空旷的刑场上,前面的数十名狄人已立于各自的刑台后,旁边便是刽子手和一名见证行刑的齐军士卒,剩下的百余人或被反绑着双手,或立于囚车中,在一旁数丈外等候受刑; 再外层便是数千名国人,互相挤蔟着,伸长脑袋观刑。有的小孩子在人群中看不到,便由大人或抱着、或高举于顶。 召忽本来立于刑台前方准备下令,一时少年心起,便走到一旁数丈外那会汉语的狄人将领跟前,询问刑台前这几人说的什么。 原来那几人说,齐军残暴,自己已经投降了,还要被戕杀,狄人不服。 召忽又回到原处,对其朗声道:“你们不服?你们来到齐境,强抢国人财物、甚至大白天强抢民女的时候,我们齐人也不服。 没错,我们就是杀降,要怪,就怪你们生在了狄族;要怪,就怪你们主子,把你们派来了这里吧! 不服气,就去阴曹地府,跟那些被你们害死,杀死的齐国军士、百姓说去吧!” 这几句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外围的国人掌声雷动,连那些刽子手的眼中都似喷出了火来,一个个握紧了大刀,顿觉自己简直是替天行道。 此时一阵劲风刮来,将召忽和众人头上的帻巾和衣角吹得呼呼飘荡,方圆之内寂静无声。 召忽一声令下:“行刑!” 一阵整齐的手起刀落,十余颗人头滚滚落地! 刽子手又赶紧磨刀,这样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百余名狄人尽数身首异处,遍地是殷红的鲜血。 高傒早已回了大寨,召忽和祝似熊、程怀、费倪等收整军士,正准备列队归营。前日晚那两队老夫妇拉着孙女突然从人群从奔出,匍匐于地,哽咽道:“今日终见仇人受死,小君子帮我们报了大仇啊!这汤城也动乱了这么多天,就请小君子接管吧!” 国人也高声附和:“是啊,请小君子出任邑宰!” “本城换了这么多邑宰,唯有召忽小君子,我们一致拥戴!” “小君子为我们补齐了租赋,诛灭了狄夷,德行高洁,舍他其谁?” 召忽赶紧扶起了老人、小孩,听到这些话更是双手乱摇,说道:“不不不,各位乡亲都过誉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而已。” 眼前的小女孩清亮的眼睛瞪着召忽,笑道:“小君子在这里,我就不会晚上再做噩梦,梦到那几个坏人和哭喊的阿媪阿翁了。” 召忽俯身抚着她的头,笑道:“小妹妹不用怕。坏人都已经死了。以后我会经常来汤城看你的。” 又有国人说道:“我们汤城无人主持大局,终是不利于生产发展,难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嘛!” 旁人附和道:“是啊!就说那族军吧。现下无大夫组织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更别说邑宰了,本城司马也无人出任,一盘散沙似的。以后狄人再来犯,如何抵挡?” “竖武之后,各司无人统一调度,安排事务,短时间可以应付,时间长了,我们这里岂不是一团糟?” 召忽抚着下巴,沉吟道:“这倒是说得在理……” 忽然他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人群中,揪出了一人,正是甯戚。甯戚同样身高八尺,却被他轻易拽出了人群。 嫉恶如仇的他,早就乔装打扮,混在国人中前来亲眼目睹侵略者受刑了。 召忽笑道:“乡亲们。大家认得他吗?” 不少人高叫道:“这不是甯戚嘛!谁人不识啊!他家大父(祖父)以前就是靠相牛术,从本城小小皂隶一步步晋升至副司徒的!” “这次破城,听说他是首功呢!” “阿大,你小子尽吹牛,这等机密你都知道了?我看你还是去预测隔壁老里家生的是男是女来的在行。哈哈!” “老钱,你懂啥!我家米行就是给本城族军供粟米的。军中之事,难道你比我还知道的多?” 众人禁不住哄堂大笑。 召忽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可别争了。我来证实,此次平乱,确实是甯戚的首功!” 四下一片哗然,国人看甯戚的眼神都带着崇敬,不少人纷纷小声议论。 召忽接着道:“吾尚未行冠礼。目下正在临淄和众位公子,以及卿大夫子弟同堂学习六艺,更是远未出师。 无论从年龄、资格来说,我都差得远了。退一万步说,就是成年了,也得由主公来委任、诰封。” 谈及齐僖公时,他不由得向天拱手致敬。 他说的没错,这个时代,等级、秩序极为重要。每个阶层有他自己的分内之事,绝不可僭越。 再杰出的人才,未及成年,也不可能出任朝廷卿大夫之职,更无可能接管一城之户。 只是,召忽坚信,规矩是人定的,一切皆有可能。 第十三章拟定邑宰 大家听召忽说得在理,俱是垂头丧气,彷徨无措。 召忽接着说道:“不过呢,这里有一位现成的好人选,正是甯戚将军。 他刚正不阿,又心怀仁德。而且,论及对汤城各大司邑、行政人员,以及汤城内大大小小的情况,不比我一个外来汉清楚得多吗?” 国人听到此,眼前一亮,纷纷点头。 费倪一直没说话,这时不失时机的说道:“更何况,召忽小君子、祝似熊师傅昨日和甯戚将军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我葵丘离汤城也很近,日后贵城但有差池,无论是帮忙,又或者是需要驰援,我们都会义不容辞的。” 召忽欣赏地看着他,不住点头,显然觉得他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为自己解了围,也表达了葵丘对汤城的关心和不离不弃,宽慰了国人的心。 召忽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有甯戚兄在此,我相信汤邑在他的治理下,只会井井有条,越来越好的!” 甯戚道:“不成!不成!吾不过是一个做牙将、幕僚的料,又或者你叫我去料理耕地之事,我还有些信心,哪能担此重任! 如治理不济,但有差错,吾有何面目面对乡亲们,面对列祖列宗?” 祝似熊大手在甯戚肩上一拍,大笑道:“甯兄太过谦虚了! 虽然我们不过昨日相识,但是从将军的言谈举止和流露的德行观之,你绝对可堪重任!所以你就别推辞了吧!” 当时甯戚自发联系城外齐军商议开门献城之初,和他接洽的正是葵丘牙将费倪,他参言道:“祝师傅言之有理。 现下汤城百废待兴,这里又千余名乡亲看着,如果将军过于推辞的话,反而显得不为大家伙儿尽力了。 何况,只要管理得好,贵家宗庙先人高兴还来不及,有何可指责于你的呢?” 甯戚听罢肃然鞠手道:“多谢众位抬爱,费将军此话不错。只是……”他欲言又止,看着召忽。 召忽当然知道他想什么,爽快地说道:“甯将军请放心。 我和上卿高大人回去后必向主公力荐,主公对国、高两家现下是言听计从,这点齐国谁人不知。”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召忽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自己违背了主公的谕旨,擅自诛杀了狄人。 也不知齐僖公脾气如何,若是三国时吴国孙皓那种刚愎自用的暴君,自己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吧。”召忽自忖道:“说也奇怪,平城小小水患,需要亲自前去吗,还去了这么久?” 召忽心里正在犯嘀咕,这边甯戚向一旁的人群躬身行礼,道:“各位乡亲,如若甯某有幸出任邑宰,请各位大力监督,有何不妥之处,尽可直言!如若有违此言,昊天大帝必不饶我!” 昊天上帝是中国神话中天的尊号,正是周朝开始出现的,历代天子和诸侯官方祭祀时的最高神。 是以无论朝廷还是民间,以昊天为誓确是最重的誓言。 百姓喝彩声不断,有人便高叫道:“甯将军的口碑在国中有目共睹,我汤城必回重现当年的富庶辉煌!” 大事已定,几人收军归营,今日是大犒三军之日,召忽几人又拉着甯戚要他前去一起同欢畅饮,甯戚左右无事,于是便同归营中。 召忽、高傒、祝似熊、甯戚、程怀、费倪聚于中军大寨,高傒手下大将在旁边一寨。 其馀将士各据等级分坐于营寨或营内各处。 待得不久,美食、美酒俱已献上。 先秦时,周天子及诸侯、乃至部分崇尚奢华的卿大夫,宴飨已是极尽奢侈,规模巨大,种类繁多,非后人所能揣度。 在当时贵族已开始用刀叉进食,当然,一般仅是用作切割、叉食类似砧板的铜俎上的炮豚、烤羊肉等。 其他种类的熟食都这样的话明显是装X。 所以几千年后所谓“优雅“、“高级”的西餐餐具,不过是老祖宗淘汰不用的东西而已。 但齐军营内毕竟都是粗人,所以当那一台台盛着烤好、炮好羊肉的巨大的铜俎抬进来时,众将已经按捺不住,开始用手撕配合着铜箸夹扯那鲜美的羊肉了; 那铜俎大约六尺长,各有四足。看起来跟后世的露天烤羊肉店的案子差不多; 只有聪明的召忽、高傒、甯戚,仍然用刀叉,切割和叉起来毕竟比用手和箸效率要高。 烤好的羊肉鲜嫩入味,众将也顾不得所谓礼仪了,寨内吧啧声不绝于耳; 高傒刚吞下一块羊腿肉,笑道:“各位别急啊,还有好菜呢!” 接下来就是用几台铜鼎炖煨好的蹄髈了,鼎内调料丰富,有盐、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酱和肉酱等。 召忽在前世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玩意,嘴里还没嚼完呢,又提起大箸去夹蹄髈。 这还只是烤羊肉和炖蹄髈两种常规菜而已,其他还有脍、煮、蒸、烤、渍等各种烹饪方式。 没错,古人在公元前的上古时期,已经将餐食开发的淋漓尽致了。 众将大快朵颐后,又各斟满了酒开始饮酒。 酒足饭饱,又玩起了六博、投壶,当然,这仅仅是中军大寨几个高级将领的娱乐方式,普通小将是没有养成这些贵族习惯的,他们更多的是跳万舞这种舞蹈来娱乐大家和自己。 万舞是只属于男性的舞蹈,强健而魁梧的武士,手持干戚,肢体灵活,彪悍而刚劲。 这一顿狂欢从下午一直持续到了夤夜,其他营寨不断有将士进来敬酒。当然,敬酒的对象和数量,除了高傒,就数召忽了,大家心知肚明,这次行动他占了首功。 人人都觉得此子尚未行冠礼,便表现如此出彩,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召忽内力深厚,酒来即干,这一天下来喝了不下七八十余杯; 祝似熊内力更甚于他,虽然敬他酒的人要少一些,他却天性豪爽,频频主动找其他人干杯。 甯戚、程怀和费倪却早早就坚持不住了,待到子时,甯戚早已瘫倒在地,无法起身召忽只悄悄地告诉他:“以后注意城内的胖司寇,此人行事猥琐,吾甚不喜。” 至于甯戚是否听懂,召忽也不知道了,只见他边听边不住地点头称“唯”。 第十四章黄斑高鹿 翌日清点人数,两军除了第一日攻城激烈,各折损千余人,另有轻伤、重伤者共有两百余人,之后基本毫发无损。 检查辎重、皮甲、兵器、粮耗,也都在正常损耗范围内。 竖武也已代缴了汤邑国人的税赋,联军将他交给了宫廷内侍,回临淄复命。 大本营辕门外,即将离别,高傒看召忽的眼神颇含欣赏:“小君子,经此一役,老夫看到了你身上的潜力。 我和你爹爹也算老交情了,以后在齐国、临淄,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便是。” 召忽心里狂喜,却赶紧躬身行礼道:“岂敢!小子不过撞了大运,此次征战全赖着上卿大夫指挥调度、有方。以高上卿之声望,两军岂敢不将士同心,全力以赴? 高大夫日理万机,小子岂敢再给你添麻烦?” 高傒笑道:“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无你一半的谦逊。 你以后来临淄就学,我们还会经常见面;以后非正式场合,小君子大可叫我阿叔就行,不用这么客气。” 召忽道:“好。不过……高叔叔……小子尚有一事担忧……” 高傒奇道:“何事?小君子但说无妨。” 召忽忸怩道:“家父爱民如子,高叔叔是知道的……我担心的是……他回葵丘后,会怪我擅自行动……造成了族军的损失……” 高傒听罢莞尔,他知当时非召忽同意,葵丘定无人敢擅自领军出征。 必是当时召沫尚在远地,程怀、费倪和葵丘邑宰等人请他拿主意,其时情况紧急,而他当机立断,决定立即出兵。 而少年往往事后才考虑后果,又怕其父责怪,也是人之常情。 可如非他的一腔热情,若像其他人那样权衡利弊、审时度势,时机早没了,何以能如此快就剿灭叛军? 他拍了拍召忽的肩膀,说道:“你也看到了,这次动乱,汤城周围大小数十城邑,愿出军相助平叛的寥寥无几。小君子果断出兵,正是证明了你的一身正气。 至于族军损失嘛……这个只要遇到战事就无法避免,何况不是你的话,单我临淄军,还不知何时才能攻下此城呢。 如果你爹爹非要责怪下来,说不得,你就把责任推到老夫身上便是;何况,本来第一次强行攻城,就是老夫下的命令。” 召忽告诉高傒自己的心事,只是出于少年男儿对父亲天然的畏惧感,而对长辈的自然流露,原不盼他能帮到什么。听到他如此承诺,显然这监国上卿对自己父子俩极为看重,已经大感欣慰了,更无话可说。 另外对甯戚一事他极为上心,恳求高傒能在僖公面前说得好话。高傒也是个正直无私之人,头日甯戚的嫉恶如仇自己正看在眼里,当下许诺日后有机会必大力举荐。 虽然同在东南方,因归路不同,双方又寒暄了一阵方才告别。高傒率军拔营,径自班师望临淄方向行去了。 召忽、祝似熊等也和甯戚告别,一个爱其才,一个重其品,都犹为不舍。 归去的路总是比去往的路要短一些,虽然连日小雨,葵丘将士急于归家,第二天黄昏之时,已到葵丘城外三十里一小河床边安营。 用完晚饭,几人正在营内饮酒,忽听得营外一阵喧嚷。 几人招来营外侍卫询问,原来刚才营外跑过了几只“黄斑高鹿”,是以将士们惊呼喧哗。 “黄斑高鹿?这是什么品种的鹿?”召忽心下好奇。 侍卫解释道,此物比一般的鹿高大不少,较为少见,是以称为高鹿。一般来说,往往通体白斑,黄斑的更为少见。 上古时期,各种珍禽异兽经常可见。就连齐鲁大地、河北平原、河东等日后物阜民丰之地,在这个时代都多被原始森林所覆盖;楚越等蛮荒之地甚至大部都是沼泽、森林,常可见犀牛、大象成群的壮观景象。 是以将士虽看到这黄斑的异类,心下惊讶,但平时各种奇珍异兽听得多了,也不甚在意。 召忽却好奇心大起,又想到家中母亲近日身体不适,何不捉了来进献于她,以作食补? 他立刻叫侍卫牵来自家的两匹好马,和祝似熊一起翻身而上,背上弓箭,问明其奔往了北边,还不等程怀、费倪等人反应过来,两人已疾驰而去。 为何两人要骑单马而不戎车呢,因此地临近河边,地势不平,且北边多有森林。战车在开阔之地还好,若论林中,那是无论如何都开不进去的。 幸得这个季节日照较长,太阳犹自如血红一般挂在西边。 踏上前方一块小丘陵,再往前便是一片茂密的小森林。两人四下一望,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看来要继续搜寻的话,只能往里前进了。 这下了一天的雨刚停了不久,也不知林里是否有各种蛇、毒虫等,但二人身怀武艺,怎会畏惧?只一对望,便下马栓了疆,要一头扎进去。 忽听得远处车马奔喝之声,二人一看,东边一里外,一辆宽大兵车带着十余乘单马风尘仆仆疾奔靠近。 这些人来得好快,片刻之间已只有数十丈之远。其中高马上一人大喝道:“前方何人!” 这口气甚为无礼,二人相顾一怔,均想:“这人口气好大!这般大呼小叫的!这荒郊野外的,难道我们来此还要向你们报备不成?” 待得众人近了身,勒止了马匹,召忽、祝似熊和车上左右之人两两四目相对,同时呼了一声:“咦!是你!” 召忽和祝似熊对望一眼,又同时问道:“你认得他们?” 原来车左之人正是齐僖公的二公子吕纠,人称公子纠。 一月之前临淄国学馆开馆之日,齐僖公携朝臣和自己的几个儿子前往馆里参加奠基仪式,召沫作为主讲师,也带上了召忽,二人即将为同堂学艺的同学,这才得以相识。 只是吕纠向来自负,待人接物中便自然流露了出来,召忽没来由地就不喜欢他,是以虽年龄相差不大,两人却从来都相见话少。 此时他立于车上,身形健硕,长眉若柳。他本来就和召忽身高差不多,看起来显得甚是潇洒。 召忽见他身着细绸,在夕阳之下流光灿灿,犹显富贵气象。车后放着皮甲,却并不穿上,身后的数十骑清一色的赤色深衣,面色泛白,忍不住心生厌恶,心想:“这人好会装蒜,打猎也要穿得如此堂皇,又带这么多内侍、仆役,架子倒摆得挺大!” 又见他的戎右也是个青年男子,但比自己和吕纠都年长不少,倒和师傅祝似熊的年纪相仿。此人身材修长,眼小眉细,一张瘦瘦的马脸上颧骨高耸,神色冷酷。其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身怀武艺。 吕纠见召忽、祝似熊师徒二人身被大弓,时不时瞧瞧林中,面现焦急,便下车拱手行礼,下巴一昂,笑道:“我身旁这位是华烽将军账下总教头申服高士。见二位这模样,可是在寻着什么物事?南方不远河边有好大一片军营,召忽兄可知是哪一军在此?” 他们沿河追鹿过来,是以见到葵丘军安扎的军营,但猎奇兽心切,无暇下车询问。 申服和身后内侍们早已下车,召忽和他相互行礼致意,回吕纠道:“公子,别来无恙,想不到隔了这许久,却在这里遇见你。”又在心里盘算如何回答他所问之事。 说罢右手摊向祝似熊,向他介绍道:“这是教我射艺的恩师,祝似熊,祝师傅。” 吕纠和祝似熊也两两作揖,召忽见得,这申服看师傅的眼光却有些意味深长。瞧他二人的神色,显然是事前便已相识,却互不言语。 互相攀谈之后,才知吕纠早上和申服一起,带着内侍、仆从出城打猎。 二人沿途斩获不少,兴致高昂,又一路来到葵丘附近,忽见几头“黄斑高鹿“,吕纠兴奋莫名,催促众人急追,这一路就追到了这河边荒野里。 召忽瞧见大车后铁栏上正挂着几只野兔子、两头小羊,又见后面马上两人各自提着一口大~麻袋,里面显然装着猎物,可见战绩斐然。 第十五章寻找猎物 申服是军中人士,对军事敏感,突然问道:“公子的问题小君子还并未作答,诚望告知。” 召忽心想:“这申服揣摩心思好生厉害,他知道吕纠心怀疑虑,出于礼数却不便再问,于是宁愿自己得罪于人。” 于是便将自己率军一路往汤,汇合高傒,后大军班师,今日到此荒僻之地安营扎寨,后听到黄斑鹿的事情,这才和师傅一路搜来的事简略说了,却将主要功绩都说在了高傒身上。 吕纠听罢大笑道:“高上卿忠君爱国,亲自领军出征,我是衷心佩服;可召忽兄未免有点惊弓之鸟了,那汤邑小小城池,军民又受我大齐教化多年,想来乱得到哪去?高大夫亲领葵丘族军,自可荡平乱贼。 但,无论如何,都得感谢你为国出力,吾是衷心佩服。”他边说边躬身行礼,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召忽听得他口气,又是打压,又是夸赞,套路不少。心下厌烦,于是淡淡回礼道:“公子过奖了,值此多事之秋,我军尚和东边莱夷鏖战不断。这汤城毕竟是西北重镇,我放心不下,这才出兵,想为高大夫尽绵薄之力而已。” 吕纠心下终是惦念着几头奇兽,见天色不早,话锋一转,说道:“待君父归来之日,我再禀明他老人家,请他好好犒赏召忽兄,以及葵丘众将。眼下我们要进林捕猎了,既然二位也饶有兴致,不若我们打个赌,瞧瞧谁先猎货此奇兽如何?” 召忽见他眉毛轻佻,显得尤为自负,心下有气,说道:“好!可不知赌什么?” 吕纠略一沉吟,说道:“我们即将同堂就学,不要伤了和气,就赌小点,粟米五十石,帛布百匹,如何?” 二人一惊非小,召忽想:“这吕纠好大的口气!随便一赌就是普通人家几十年所交赋税,百匹帛布更是可缝制几十件上等衣物了。 我若不答应,岂非显得我葵丘之人软弱小气?” 于是爽快地答道:“好!一言为定,谁先获得此鹿,便算赢了!输者双手奉上!” 身后一内侍大声笑道:“你们输定了!公子和人打赌,还从未输过呢!” 吕纠听罢捋起长袖,反手便是一掌打在那人脸上。这一下打得好重,那内侍脸上肿起一块,捂着不敢吭声。 吕纠怒斥道:“没礼数的东西!朝廷大夫子弟前,岂容你出言讥笑?给我滚回临淄去!” 那内侍一脸委屈,大气也不敢出,低头爬上马驹,转头望南边临淄方向而去了。 吕纠抱拳道:“吾管教无方,让召忽兄见笑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要进林了,告辞!” 召忽回了礼,吕纠留了几人守着车马,便寻了个空档处,和申服等人拨开略为稀疏的乱枝,进了林中。 召忽和祝似熊也一头扎了进去。 这细雨刚停不久,脚下都是一深一浅的泥泞之地,眼前处处又是半人高的灌木、乱藤等,二人披荆斩棘,一路筚路蓝缕,越走越深,渐渐地已听不见另一道吕纠一伙人的声响。 因走时仓促,来不及贯甲,二人衣服被划得到处是口,却仍不见大鹿的踪影, 不过召忽也已大开眼界。这上古原始森林好大,二人一路探进,看到了不少前世罕见的动物,且都是异乎寻常的大,如数尺长的蜈蚣、硕大的野兔、甚至还有火红的赤狐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百年来躲避人类的追捕,这些野兽才进化了基因,变得越来越小。 初见那半人高的红狐是在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下。那树干粗如大盆一般,这畜生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两人尚离得如此之远,就从那大树根部的树洞中钻出来,召忽只看了个大概,此物就一溜烟不见了。 召忽兴奋异常,赶紧拉着数尺外尚在勘察不知是何物脚印的祝似熊撵上前去,却见那树洞里除了湿漉漉的内壁、杂乱生长的杂草青苔,就只有一个鸟窝而已,不知道这红狐是不是来捕小雀儿的。 召忽一阵失落,忽然想到刚才林外一幕,便问道:“师傅,你认得那申服吗?听说华烽将军近来跟着左司马劈波斩浪,在东方战场屡力大功,名声大噪。” 祝似熊沉吟道:“算……算是吧。他是华烽军中的总教头,武功了得。” 召忽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好再多问什么。想了半天,二人还是决定继续在地面从大鹿的足迹寻起。 可是鹿的四肢虽然筋腱硕长,终究不甚粗大,脚印和寻常四足野兽没甚区别,又从何寻起? 眼见头上天空被繁密乱布的粗枝覆盖甚多,本来阳光就不充足,现下天色越来越黑,两人回头一看,早已不见了来时林口,心下彷徨无措,越来越急。 正在两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召忽骤觉双耳耳内一热,左耳里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吼,似是嘶哞吼叫,又带呜咽之意。 他猛地抬起头来,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一般,又来不及细想,于是听声辨位,望那西北处一幽深小径走去。 祝似熊不明其意,见他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眼中却又大放光芒,不由得跟着他一深一浅地走近那小径口。 拨开径口那密织的篙草丛和树藤,又行得一阵,借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终于看见前方两根如树枝一般分叉开来的大角,从北边半人高的密丛中伸出。 祝似熊看着召忽,饱含疑惑:你是怎么知道它们在这数里外密织的篙草丛众的? 召忽来不及回答,点了点头。两人亢奋莫名,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猫着腰,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靠近。 待得近身一看,只见眼前密丛的一片空地上,正是两头黄褐相间、一卧一立的大鹿! 其中一头横躺在地上,腿上长长的一条伤口历历在目,不知是被猎户的陷阱伤着了,还是被大荆条所刺。 但见鲜血汩汩流出,不过出血量已很少,应该无甚大碍,召忽推断,应该是鹿群奔了甚远的路程,它却吃痛不过,在这歇息。 而立着的那头鹿正俯身查看它的伤势,一双明亮的小眼在伤鹿的腿上转来转去,不时轻添数下,又忽而低声咭咭嘶叫,显得甚是关心。 第十六章满载而归 召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鹿的体型之大,超出了召忽前世对鹿的想象。 见得此兽长近七尺,高约四尺有余,站立时近于二人腰腹之上,四肢筋腱,比一般鹿种大得不少,而之前所见大角正是此鹿之角。 大角主干粗壮,主干上又渐次分出二叉、三叉,伸展甚广,远非召忽在前世电视上看的寻常梅花鹿可比。 通体赤褐,间有零零散散的黄色斑点,甚是夺目。而他的头部、脸部、颈部狭长,正是像马一般,且为深褐色。 卧着的那头鹿体型稍小,其余体貌特征都和它类似。 此时二人已离它们只有两丈之远,那伤鹿背对着二人,未及反应。 而那立着的大鹿已觉察有人近身,侧头一看,并未理睬,又俯身关心那伤鹿的伤势去了。 召忽一怔,心想这个时代的野兽都不怕人的吗? 原来鹿的智商很低,远不如猫狗狐狸等聪明。 只要人不予伤害,它们就不会警觉。 祝似熊貌似已经习以为常,淡定地从背上取下荆木弓,抽出囊中箭筒,张弓搭箭,拉满了弦。 他蓦地撒手,骨箭已穿进了伤鹿的腰腹,鲜血急喷而出,这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它不由得吃痛大叫。 高鹿见此情形,转身对着二人,张开大嘴,嗬嗬怪叫,露出健硕的森森白牙,马一般的脸已接近扭曲,显得极是愤怒。 倏地,大鹿低头横角,向祝似熊疾奔而来。 此鹿力大腿长,来得极快,间不容发之际,祝似熊侧身闪过,召忽此时已飕飕连补了两箭,都射入伤鹿胸中,直没入羽,伤鹿低声咭咭数声,已是奄奄一息,眼见不活了。 大鹿见此情状,怪叫连连,怒火更炽,前蹄连连擦地,转身又向召忽冲来。 召忽早有准备,看准时机纵身跃起,噗通一下刚好骑在它背上。 大鹿全身毛短,召忽双手握紧它的大角,使力拧得几下,那长角咔嚓嚓数声,已从主干根部断开,鲜血直流。 人的头发被齐齐扯断,尚自疼痛难耐,何况是头上肉生的角?此鹿霎时狂吼不已,兽性大发,狂奔乱跳,却又拿背上之人无可奈何。 祝似熊起初担心不已,但见召忽伏于其背,双腿紧紧夹着它腹间,如同磁铁一般,这才放心,但一时也想不到办法使大鹿停止窜跳,只得紧随其后,始终不让一人一兽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一番下来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它身子、腿上也被乱石、荆条扎得到处是伤,终于瘫软了下来,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晕了过去。 召忽这才翻身下来,二人回头一看,幸得此鹿虽奔跳不停,却多在原地打转,是以离初见时的草地并不甚远。 又细细一看大鹿的上半身,召忽才想起来,这是前世电视上看到的马鹿啊。 因其脸颈修长,又似马的脸一般,故名马鹿。这可是前世的国家级保护动物,早已濒临绝种,想不到这两千多年前这么容易就能碰见,还是身带黄斑的,想必是上古时期的稀有品种,忍不住暗自庆幸。 这时二人已冷静了下来,这才傻了眼:猎物是倒手了,可是两人匆匆赶来,这两头鹿少说也有四五百斤,怎么带回去? 此时天色已黑,正是彷徨无计之时,忽然远远地见到几人打着火把,从小径口进来,待得近了,才见是程怀、费倪和几个军中侍卫。 原来二人匆匆上马离去,二将放心不下,带着数十名亲近侍卫沿途寻找,待到树林口,见到二人的坐骑,及负责守卫马车的宫中内侍,才知道师徒二人、公子纠等人已分别进林捕鹿了。 待得听到这大马鹿发狂怒吼,循着叫声,这才寻着二人。 众人见到两头大兽一死一伤,师徒二人却气定神闲,都纷纷拍手称奇。 于是召忽和祝似熊、程怀、费倪各抬大鹿的四只腿,另有两个军士扛着那体型较小的马鹿,正待走时,召忽突然想起,这鹿角的价值也极高,连忙指挥其余军士拾起几截断角,带回大营。 众人纷纷不解,上古人士哪里知道这鹿角的妙处?召忽莞尔一笑,发令让众人往来路折返。 出得林口,几个内侍见众人抬了两头体型硕大的怪鹿出来,张大了嘴,都说不出话来,同时又心存侥幸,只盼林里尚有多余之鹿,供自家公子猎杀。但隐隐都觉得他这一番豪赌恐怕要输了,却谁也不敢说出口。 回到辕门,将士们见到众人猎得异兽归来,其中一头角都被折断了,纷纷拍手顿足,都围了上来这看看,那摸摸,啧啧称奇,又对几人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待得知道了这是召忽师徒二人的单独杰作,更是佩服不已,都缠着祝似熊,要拜他为师学武,把祝似熊逗得连连憨笑。 闹腾了好一阵,才放几人回中军大营用饭。 召忽心想:“大家跟着我这十来天,甚是辛苦,不如今晚就把这头小的煮了,让将士们分了吃了。断角的这头留着,回家献与娘亲。 恩,怎么烹调呢?就烤和炖一起吧,一大半烤着吃,下酒比较香;内脏和部分肉骨可以用炖的,也很营养。” 当下让厨房抬了那头已死的马鹿下去,照着吩咐如此如此,军士们听令去了。 中军大营中,几人正在笑谈方才林中奇遇,忽然营外侍卫来报,公子纠一行人正在营外等候相见。 召忽心想:“他又来干什么?” 当下不及细想,赶紧率众将出去,将一行人迎了进来。 他见众人一脸倦意,大车上还是挂着之前的几只野兔子,公子纠身后内侍们也都两手空空,看来他们无所斩获,料想是驰骋了一天,想于营中分点鹿肉吃了,歇息歇息,再回临淄。 公子纠让内侍们和葵丘军士提了自己打来的那些野味下去,一会烤了一同就食。 进得营中,众人分主宾坐定。召忽坐北朝南,居于主位;公子纠居于右边上首;申服在他之后,居于下首; 左边分别为祝似熊、程怀、费倪。当然,都是跪坐,不过地上垫着芦席。 寒暄了几句,公子纠直奔主题,笑道:“吾运气不佳,于林中寻了这好半天,却没见到高鹿。小君子一击即中,贺喜,贺喜啊! 这次是我输了,明日我便差人将赌注抬到你葵丘府中去。”那申服总是有意无意的看着祝似熊,一言不发。 召忽拱手道:“多谢公子美誉,我也不过是运气好而已,现下那头完好的马鹿已经快开始宰杀了,一会大家伙儿就一起尝尝这异兽的美味吧! 至于赌注就不用了,有伤和气。” 公子纠大惊失色,忙道:“且慢杀鹿!请小君子即刻收回此令,吾要将此高鹿带回临淄去!” 召忽、祝似熊、程怀、费倪相顾都是一愕,不明他是何用意。 第十七章重金求鹿 申服只听得他这一句,便一跃而起,已稳稳地落在门口,再一转瞬,已不见了人影。 公子纠满意地点了点头,召忽和祝似熊对此毫不惊异,而程怀和费倪却面色一变,均想:“这人身手好快,还未见他起身,就已到了军营门口。他的位置离彼不下三丈,这是如何做到的?” 人人皆知他是去后营厨房阻止庖厨宰杀马鹿,但如此不给面子,召忽如何受得了?他忍不住大急道:“公子如此是否欠妥?我已答应了军士们,讲这马鹿立即宰杀,用作晚餐,犒劳将士!” 公子纠不慌不忙,拱手道:“小君子深明大义,主动对高大夫施以援手,为国除害,这一点吾是衷心佩服。他们随你奔波数百里,辛苦之极,你用此鹿犒劳将士,也很正常。 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样,加上我输的赌注,我明日一共奉上贝币百两、粟米百石、帛布两百匹,如何?” 此时程怀和费倪虽然表面上泰然自若,其实内心已经恼怒不已,均想:“传闻公子纠为人倨傲,果然不假,哪有如此强买强卖的?” 贝币是齐国的法定货币,指天然海贝、或者官方发型的铜制海贝货币。程怀这种葵丘高级将领,一月的俸禄不过区区五两,这百两就是他近两年的收入,更别说费倪、祝似熊了。 可召忽已对将士许下了承诺,人尽皆知,何况手下二将还在这看着,如果就此答应,如何面对他们? 果然祝似熊身子一挺,正色道:“公子财大气粗,可这是我和小君子辛苦得来,便是千金,也是不换!” 公子纠脸一沉,问道:“果然是千金不换?” 祝似熊决然道:“正是!” 此时营内气氛尴尬又紧张。 召忽却比他沉得住气,缓缓道:“师傅息怒,且听他怎么说?” 又转头问公子纠道:“敢问公子,可否告知,你有什么苦衷?” 公子纠沉吟了半饷,又叹了口气,说道:“请屏退左右,方能相告。” 召忽这下回得极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不住之至。这是教我多年武艺的师傅,于我就如亲人一般;余下这二位,此次北讨贼逆,和我一同在沙场出生入死,是以我无法做到! 如若公子不想说,那么我也只好得罪了!” 公子纠心想:“申服的武功是极高的,可是这里有数千人之多,真要硬来,还是我们吃亏; 何况召沫如今深得君父宠信,在朝中人缘又好,此次治水,君父独独带上了他; 听说这混小子和四弟彭生关系也不错,我和他也即将同窗就学,何必把关系弄得这么缰?” 他并不知召忽和祝似熊武功不在申服之下,当下叹了口气,将缘由娓娓道来。 原来三个月前,齐僖公将甥女嫁于宋庄公,双方关系一向不错,宋庄公为了讨好齐国,亲到齐国边境迎接送亲队伍。 齐僖公刚好带着世子吕诸儿,二公子吕纠送亲,宋庄公与其言语相投,定要僖公至宋盘桓数日。本来按周制,国君嫁女,最多只能送到国境便返,奈何周平王即位时,王室大衰,好多礼法无人遵守。 其时国中无事(东周初年生产力低下,就连大国的国事都不多,且因为分封制,几乎每个城邑都自有卿大夫管辖),齐僖公本喜好结交朋友,奈不住庄公盛情,便同去了宋国商丘,诸儿性情乖张,不愿长途受累,定要归国,吕纠却欣然同行。 一路上宾主说说笑笑,不日到了商丘。齐国此时是和楚、晋并驾齐驱的三大强国,宋国君为了巴结他们,极力款待,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父子二人在宫中也住得挺开心。 待得第十日,宋庄公邀约齐僖公、吕纠同去郊外狩猎,同行宋臣南宫长万膂力惊人,表现出色,一大半的猎物都是他捕获的,更生擒了一头大鹿,也是这般模样,不过是通体白斑。 不说宋庄公、齐僖公,单说齐侯宫室内,吕纠最为逞强好胜,这一天被南宫长万一人抢尽了风头,大感脸上无光,当时他就向宋国君臣夸下海口,说齐国遍地都是同种之鹿,但更大,更漂亮。 其时此种鹿力大如牛,且四肢通常筋腱发达,奔跑速度很快,四海之人都知道极难捕猎。听说当年周幽王猎得此物,在诸侯朝觐之时就大肆宣扬,以示周王室功德盖世,否则何以取得如此珍异之物? 宋庄公当时对吕纠的豪言壮语不置可否,南宫长万却在朝廷上就跟吕纠杠上了,两人争执不下,不欢而散。 待得上个月值国学馆开馆仪式,宋国仰慕齐国风俗文化,遣重臣于让来齐国观摩学习,正好那南宫长万作为陪护,也跟着来了,僖公接见之后,他重提旧事,定要见识齐国的“更大、更漂亮”的大鹿。 没奈何,吕纠只得推说之前所获之鹿已尽数斩杀,用以宴飨朝臣。 待自己田猎之时,再抓来几头供其带回宋国瞻仰便是。 国学馆不日将开馆授徒,宋使臣在馆驿已住了半个月,要学习齐国先进的教学模式、制度。 南宫长万每每碰到吕纠,便以言语挤兑;吕纠碍于其为大国来使,又不好发作。他每每悔恨之前夸下海口,自己食言是小,国家丢脸事大,心急如焚。 今日好不容易在葵丘城野外遇着这黄斑马鹿,是以马不停蹄追赶搜觅,才有现下这一出“重金求鹿”之事。 召忽刚听到公子纠提到南宫长万的名字之时,顿时心头一震。 他前世饱读史书,在平王年间所载史料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宋国猛将。 史书记载,其人身高逾九尺,鸳肩龟脊,更有触山举鼎之力、万夫不当之勇,堪比三国之吕布。只是因三国演义太火,所以名气远不如吕布响亮。 宋庄公身故后,他因和继任者宋闵公在一起田猎中争夺猎物,被闵公在大庭广众之下,屡屡讥讽他之前兵败被囚之事,后终于爆发,用棋盘将闵公活活砸死了。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行拥立了宋国新君。怎奈这继任的小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又被人赶下了台。 南宫长万逃到陈国,后被陈国遣返,被宋新任国君剁为肉泥。 恩,听起来很悲催的人生啊。可其之前为宋国出战,可是百战百胜,就因为一次不慎吃了败仗,就被那脑子缺根弦的宋闵公多次在众人前出言嘲讽。 偏偏这南宫长万也是个一根筋的人,两人脑子都缺根弦,后果也可想而知了。 第十八章凯旋归家 召忽听得吕纠讲到其在宋国几人一起出猎之时,南宫长万一人抢尽了风头,已是暗自好笑;待听得其来了临淄,定要吕纠牵出这野生马鹿,更是捧腹不已。 他又想,这等不世猛将,若能阻止其的悲剧下场,以为我用,岂不美哉? 这样于公来说,为国争了光。于私来说,又给了公子纠面子,使其不至于在南宫面前丢脸,使其心生感激,又可趁机让他引荐南宫长万,岂不是一石二鸟? 至于葵丘将士,为了国事,大家也可以理解,就算有饕餮之徒心里记恨,也是恨公子纠。天下事没有好处都占了的道理,有其利必有其弊。 他见祝似熊、程怀、费倪等人听完果然脸现平和之色,知道他们已经理解了公子纠,于是笑道:“公子言之有理,我能为国尽绵薄之力,不甚荣幸。 今日我师徒二人擒了这马鹿两头……” 说罢看了看祝似熊,公子纠奇道:“此物何以名为马鹿?” 召忽一时语塞,只得推脱说因其脸长似马,又接着说道:“其中一大一小。大的这头因被我折断其角,已自晕去;小的这头虽然公子可带了去,可是其鹿已死,公子确定任南宫载回宋国不妨?” 公子纠沉吟半饷,道:“活鹿断角,无法欣赏观摩;完好之鹿虽死,但世事无法周全,他只要见到了我大齐却有此物,也就是了。” 他知召忽自留断角之鹿,必自有其道理;何况将这黄斑马鹿交予南宫长万一行,便为自己和齐僖公争了面子,至于这等异兽,要想生擒,难度何其大?他自然能理解。 想到这里,又不禁对眼前这师徒二人暗自佩服。 召忽道:“那好。不过到时还请公子代为引荐南宫长万,让我认识。” 公子纠道:“此人不谙世事,说话咄咄逼人,之前在宋国之时,我已看出来宋庄公对他甚是厌烦。识之何益?” 召忽想到这些天他被此人逼得焦头烂额,心里暗暗好笑,微笑道:“实不相瞒……早就听说此人力大如牛,武艺高强,我倒想好好向他讨教。” 公子纠冷笑道:“力大倒是确有其事,说到武艺高强却未必了……” 便在此时,一内侍引着两名甲士进营,那领头的甲士拱手行礼,道:“禀小君子,方才有人突然闯入后营厨房,说是……”说罢瞧了瞧公子纠。 召忽笑道:“但说无妨。” 那甲士道:“说是公子纠要领这头大鹿回去,也不说原因,便扛了那头鹿出去……我们拦不住……” 话犹未尽,听得门外有人喧哗,众人起身,掀开营门帷帘一看,见申服已肩扛那硕大的马鹿,正立于营门外,身后蔟着数十名甲士,围着他骂骂咧咧,还有几人脸上鼻青脸肿,显是双方说缰了,动了手。 这些甲士如何是他的对手?召忽命程怀和费倪带了那些甲士下去,好生安慰,又嘱咐他们给营中军士解释今晚之事。 公子纠命申服将那马鹿扛到大车上去了。一行人立于辕门外,他转身朝里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君子今日让鹿之情,吾铭感心中。 这两日听于让说,南宫长万去了莱芜探往他嫁到齐国的阿姊,待他归来,定为小君子引荐。 众位葵丘将士,实在对不住之至,事关国体,吾不得已而为之,今晚吾打的野味不少,这些羊啊,兔啊,獐等就请大家分来吃了吧。” 申服和他身后的内侍、仆役也都躬身行礼,一行人转身离去。 幸好他们打得野味也不少,召忽几人为了平息众军士的怨气,都让他们层层分来吃了,自己只吃了些营中常用的猪头肉、小米粥、混着荠菜汤等,也甚是可口。 饭后召忽从侍卫口中探知,将士们本来都胸中不平,后经过程怀、费倪等人的解释,加之公子纠赔罪态度诚恳,这才得以释怀。众人一夜载歌载舞,喝酒吃肉,好不欢畅。 当夜,召忽躺在寨中寝室床上,想起白天之事,心里尽是怀疑忐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不断地重复:“当时我们彷徨无计,到寻得二鹿之地,怕有几里远,到底耳中那声音是哪里来的呢?” 次日一早阳光灿烂,大军班师回城。怎料国人早早探知,齐齐聚于北城门外相迎。 姚余携着手下众臣、以及家宰薛辛都迎了上来,见几人神采奕奕,开心不已。 百姓见大军得胜归来,召忽等人又猎得如此奇鹿,都手舞足蹈,欢声动地,簇拥着将士们进得城去。 那马鹿早已醒来,将士们出发之时胡乱喂了些野草给它。此时力气尚未完全恢复,更被五花大绑,接受百姓的围观,小眼睛半睁半闭,不时低声嘶叫,引得人们啧啧称奇。 进了城,一路缓行,召忽见市井如故,丁壮萧然,心下甚喜。 召忽吩咐姚余、程怀、费倪等人处理军中事宜,薛辛驾着轺车,载着他回到召府,两匹战马和载鹿之车也由亲近侍卫驾着紧随其后。 祝似熊惦记着家中妻儿老母,也早于里区和他辞别离去了。 想不到召府门口也是人山人海,葵襄率领全府仆役、婢女、计吏、庖厨、圉人等早于门外等候多时,这时都迎了上来。 葵襄见召忽脸上多了些风霜之色,却又神采奕奕,自然是得胜立功之故,心头一直悬着的大石登时落地。 她摸着召忽的脸,爱怜地摩来摩去,问起军中伙食是否吃得惯,平叛途中他二人是否遇险,为何师傅祝似熊未一起回来等,召忽都笑着一一作答。 她身旁便是自己的婢女冬和小夏了,其中小夏更是笑靥如花,寒嘘问暖。 又问起身后大车上的大马鹿,召忽将两人如何射倒小鹿,跟着自己如何掰断了大鹿的角,将其累得力竭后俘获回营简略说了。 召忽昂首四顾,从人群后面唤了义和云出来。圉人地位低下,两人年纪又小,居于最后,好不容易挤到前方来。 召忽看着二人垂手立于眼前,目光殷切,朗声说道:“大家亲眼见到,义和云两位圉童,培养的好马,助我在汤城战场上立下了大功。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再是隶臣了,由家宰薛辛先生教你们御术,以后你们就努力练习,作为我的御者,这两匹马也由你们专门驯养。 对了,我再给你们起个氏,改个名吧,白义,山子,如何? ” 两人这下一惊非小,激动地跳了起来,周围圉人都是一片羡慕的眼光。 召忽既已当众承诺,这下两人已经不再是隶籍了,只需随时去司徒那里登记入册,便成为了野人的身份,更有了升级成为国人这种高级公民的资格。 薛辛于御这一门技艺颇为精通,他祖上正是靠着这个,世代为召家驾车,后授予家宰一职。 召忽见两人聪明伶俐,对马的习性又甚是了解,正是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再由薛辛指导御术,更是锦上添花。 而白义和山子,是周穆王的八匹御用骏马的名字,传说能日行万里。 召忽之所以当众宣告此事,让他们的阶层有质的飞跃,就是要让众人知道,在他召家治下,只要有才能,无论贵贱,都能得以重用。 两人齐齐下拜稽首,又咬破手指,将血涂在嘴角,向着昊天神发誓效忠于召家,召忽接过两人按过手印的石片,揣入怀中。 事毕,众人簇拥着葵襄和召忽进得府中,穿过外院,登上左阶,于大堂坐定,白义、山子以及圉人们则将两匹骏马和绑着马鹿的大车牵往廐苑; 召忽又特意吩咐庖厨,将折断的两根鹿角小心收好,自己更有它用。 第十九章营养价值 主堂宽大,横竖都有七八丈之多。此时正是巳牌时分,阳光灿烂,葵襄坐于首席,满脸笑意。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身后的冬几句。 待得她转身进了内院,对召忽说道:“你走得这十天半月,为娘日夜不缀,为你赶制新袍子,赶巧了,昨天刚刚完成,我让冬入内拿了出来,你正好试试。” 说罢咳嗽不止,似胸中有滞,略有隐疾,小夏忙上前为她捶背揉肩。 召忽心里一紧,关心道:“孩儿的四季衣服,一应俱全,娘亲请保重身体,无须如此辛劳,孩儿深感不安。” 葵襄道:“无……无妨,只要你穿着合身,为娘就开开心心了。” 召忽心知定是因为爹爹随僖公远行公干,自己又领军远征,葵襄放心不下,加上在府内活动不多,所以劳心费神,气血不足所致。 想到这,自然想到了这马鹿,精神一振,欢然道:“幸承上天保佑,孩儿和师傅归途中在郊外猎得这珍奇之鹿,其价值连城,全身是宝,定能为娘亲一扫此疾。” 一面吩咐身旁垂手侍立的管家薛辛,让其嘱咐庖厨如此如此。 葵襄道:“哦?看来我儿似乎对这鹿的用处甚是了解?可为我详解一二?” 野鹿营养价值高,春秋之人早已知闻,至于具体怎么个高法,却不得而知了。 召忽一路上早就想了很多遍,努力回忆前世书上、电视上所述,道:“请让孩儿从头说起。” 葵襄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此鹿名为马鹿,然其异于寻常之鹿,通体黄斑,夺目至极,因其吸收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而然。 将此鹿之角锯成长段,用热水浸泡、软化,再将其刨薄片晒干,即成鹿角片;将鹿角片研成细粉,即为鹿角粉,可活血、补血,补气、益精。” “另,宰杀此鹿时,取其血,经风干后,制成紫棕色片……” 他想了一想,这时候还没有炒菜的用法,又道:“后可用小火炖之,可治虚损腰痛、心悸、无法入睡等……” 说到这里,想起前世经常吃的炖、炒鸭血,以及鸭血火锅,忍不住伸舌舔了舔嘴唇。 顿了一顿,又摇头晃脑道:“将此鹿宰杀后,剥去皮,剔尽肉,将骨置大鼎内,熬煮至骨肉分离,再除尽残肉,得起骨骼。” 说道这里,想到资料记载,其骨可补钙,这可不易描述了,于是说道:“其可补人之虚羸、强人之筋骨,缓解冷痹和关节疼痛。” “至于这鹿肉嘛……”他顿了一顿,只见小夏已垂涎欲滴,笑道:“其可补脾益气、温肾补肾。最关键的是,因为很少能猎到这种大马鹿,它的肉自然比寻常鹿肉尝起来更为鲜美。” 小夏正为葵襄轻轻捶背,这时听他一股脑将鹿的食用价值道了出来,小声惊呼道:“小君子真是博闻广识,这君子六艺果然不是白学的啊!” 召忽见葵襄也面带微笑瞧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想到自己那烂得不行的乐、礼,更是难为情了。 葵襄笑道:“忽儿强闻博记,真乃我召家之福!” 召忽道:“孩儿方才已吩咐了庖厨,即刻宰杀、烹饪,想那鹿角粉、鹿血都非短时可制好,这鹿肉和鹿骨,想来今日便可请娘亲食用,以强身健魄。” 这时,侍女冬已手捧一件崭新的米色袍子转了进来。 葵襄站起身来,接过长袍,左右手各执一角展开,在召忽面前比量着尺寸,笑道:“应该合身的。那大鹿还需用得一些时候……恩,夏,快服侍小君子进房更衣,试试尺寸大笑。” 边说边将长袍递给小夏。二人出了侧门,转入内院,像召忽居室走去。 那内院颇大,小夏抱着袍子,边走边仰着头,看着召忽说道:“小君子一去数日,婢子天天……天天都睡不好觉。现下见到你平安归来,还打了胜仗,那可太好啦!” 头上两只羊角辫翘得高高的,似乎自己打了胜仗一般。 召忽转头一看,见她双眼下绕着两道黑眼圈,心下感动,停下脚步,从她手中拿过了袍子,又抚了抚她的头,笑道:“傻丫头,我和祝师傅学了这么多年武功,还拾夺不下那几个蟊贼吗? 何况这次由高傒高上卿主持,凭他在我大齐的威名、声望,将士无不拼死效命,我们一路就跟杀鸡一样,咣咣几下,就将叛军尽数歼灭啦!” 小夏伸手想去拿过袍子,怎料自己轻轻用力,却纹丝不动;她不敢大力,怕扯坏了宗妇刚做好的新袍,又心下感动召忽体恤自己。 此时听他说得甚是轻松,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掩嘴,道:“小君子真会说笑,哪有杀人跟杀鸡一样的……恩?刚才你说高傒领军?他是上卿?爵位很高吗?那想必打仗很厉害吧?” 召忽知道她们这些婢女身份低微,也不通国事,除了国君,对朝中大员几乎一无所识。 自己这一时半会也跟她说不清楚,便解释道:“除了主公,再无比上卿爵位更高之人啦,他们家是周天子派来协助国君执政的,天子派来的官员,你说厉不厉害?” 小夏以指抵颚,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点头说道:“恩……天子派来的人,打起仗来,肯定是所向披靡啦!” 召忽莞尔一笑,心想,你哪知道现在周天子手下兵微将寡,自身都快难保了。 两人进得居室,召忽将袍子放在床上,脱了外衣,小夏贴着他的背脊,正从后至前为他掩上衣襟。 此袍服夹层里缝制有御寒的丝絮,交领曲裾,左衣襟加长,向右掩,绕一圈后用帛制腰带系扎。 其服上下衣裳相连,被体深邃,正是春秋战国时期最为流行的深衣,多为诸侯、卿大夫和士族寻常穿着。 小夏为召忽扎好了腰带,见新衣服甚是合身,而召忽本来就健硕高达,穿上新袍后深衣广袖,尽显贵族风范,想到葵襄日夜辛劳才制成此衣,喃喃道:“真好看,不枉宗妇整日坐在那织布机前……恩,她手上可被纬线、纬刀打了好多口子。 但是见到小君子穿上如此合身、英姿挺拔,她肯定会觉得一切都值了吧!” 召忽听到这句话,心下顿时一酸。 第二十章彭生来访 两人一路转回大堂,召府内院颇大,侍女冬已在侧门等着了,说道:“两位请快点啊,宗妇急于过目,都等得不耐烦了。咦,小君子……”边说边上下打量。 召忽奇道:“怎么了?” 冬笑道:“很合身啊,真好看!来来,快进去。” 三人刚从侧门进得堂内,葵襄见新衣合体,召忽穿着神采飞扬,不住地夸赞,眼中满是怜爱和欣喜,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此时仆役来报,齐僖公四公子彭生在门外请见,葵襄一听,连忙起身,催着召忽一同迎了出去,生怕怠慢了这位公子贵客。 召忽心里泛着嘀咕,想到此人同样是一月前国学馆奠基之日识得,当时只觉他天真烂漫,说话赣直,两人挺聊得来; 后来听他说起,他和自己在几年前的葵丘乡射礼上还一同较量过射箭艺业,召忽后来努力回忆,好像倒有这么回事。 又想:“不过今天他来是干什么?这小子时候倒找得挺准,眼看鹿肉要开锅了,他就来了。” 正琢磨着,已到了召府大门外,果见吕彭生背手候在外面,一瘦瘦高高的内侍拉着轻便的轺车,立于身后。 所谓轺车,即是贵族子弟用的轻便之车,其不同于戎、兵车,往往由单马拉动,又由车轮、车轴、车舆和伞盖组成,用作单人或双人出行、通勤之用。 那彭生身高八尺,长得膀阔腰圆,眼如铜铃。 葵襄道:“哎哟,这是贵宾到来啊,快请进,请进!”夏和冬也纷纷敛衽行礼。 彭生大嘴一咧,边笑边躬身行礼道:“这位就是伯母吧,小子不请自来,实有要事,还请伯母见谅。”说罢嘴一努,那内侍牵着马,跟在众人身后进得大门。 进大门左转,过了屏门,来到外院,召忽笑道:“是那阵风把你吹来了呀?” 公子彭生搭着他肩膀,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访,只为了两件事……”一面瞅了瞅堂内,道:“我们进堂再说吧。” 召忽暗笑,心想:“瞧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准没好事。” 须臾间,到了大堂阶下。按周制,堂作为会客用之用,而宫殿、庙宇或高级大宅等重要建筑的堂前都设有左右数层台阶。 有宾客来时,主人要请客人先从右边台阶登堂,自己再从左边台阶上去,已示尊敬。这就是《周礼》之中规定的迎宾之礼了。 进了堂中,分宾主坐定,葵襄自然是首座,而彭生居于右边上首,召忽居于左边上首,二人相对而坐,内侍早将轺车交于召府仆役,牵去了马厩,垂手侍立于彭生身后。 夏、冬端来水果、糕点,放于各自身前木案上。 刚寒暄了两句,又有仆役进堂,说那大鹿已炖了许久,将要呈上前来请宗妇、小君子品尝。 彭生顿时笑开了花,道:“实不相瞒,教我射艺、武功的师傅近日不在,君父和小妹也去了西境,我在宫中憋得好生无聊,所以来找召忽兄打打猎,切磋切磋武艺,顺便嘛……” 召忽说道:“顺便什么?你倒说啊。” 彭生忸怩道:“恩……这个嘛……昨晚二哥使人抬了好大一头鹿回宫,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杀来吃了,分我一杯羹,他却呵斥于我,说那是要交付宋国使臣的……他还说……” 一面说一面瞟了瞟右边首座的葵襄,道:“他还说这鹿是召忽兄和贵师擒得,贵处还留有一头活的,想来今日便会宰杀,若我嘴馋的话……” 夏、冬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掩口嬉笑,葵襄也咯咯笑道:“原来是此事,口腹之欲,原是人之常情,一会公子请一起就食。 我这儿子最近小病一场后,就对礼数忘了好多,不日我家忽儿就将和公子同窗学艺,还请公子多多提携、指教。” 原来召忽穿越到这里,还未全部拾起记忆,礼数方面闹了些笑话。 彭生听得此言,禁不住连连摇手,说道:“不……不……小子在这方面也是不成的。要说周礼,我那三哥和五弟,比我可强多了。” 召忽知他原是心直口快,不喜弯弯绕绕,故意讥讽道:“是吗?我看你礼数倒挺周全的,这么久没来我家玩,一来就照着这奇鹿来啦!哈哈!” 彭生被这一番说词给挤兑得面红过耳,扭捏着说不出话来,连身后内侍都觉得手足无措,大感无光。 葵襄瞪了召忽一眼,怪他出言无状,召忽抱拳行礼,大笑道:“刚才这话是开玩笑的,公子请勿见怪。奇珍异兽之味,正需与同道之人分享,一会我们还得多喝几杯!” 彭生听到这话,登时眉花眼笑。 召忽突然想道:“哎哟!糟糕!说起同道之人,我怎可忘了师傅!此物本是他与我一同猎得,我若独食,良心何安?” 立马起身吩咐府内一年轻腿快之人,催其速去祝似熊之家,请其前来同尝甘肥。 不一会,薛辛带着数名仆役,两两抬着几台热气腾腾的大鼎上得堂来,鼎内正是已经炖好的鲜美鹿肉汤,混着白菜,上面洒有葱花。 周礼规定,卿大夫用食最大只能用直径一尺之铜鼎,那鹿生得高大健硕,是以每人面前木案上放有二鼎。饶是如此,薛辛解释道,由于此鹿的腿部和背部些许地方肌肉过于结实,暂未炖好,这里呈上的也只是一半鹿肉而已。 仆役又呈上肉酱、小米粥、荠菜汤、芹菜汤等各种菜肴,放那几张五尺见长的案几上顿时摆得满满的。 小米粥用簋盛放,而鬲则用来装着各种菜汤、羹汤。 簠是春秋时祭祀和宴飨时盛放黍、稷、粱、稻等饭食的器具。《周礼·舍人》记载:"凡祭祀共簠簋。" 簠的基本形制为长方形器,盖和器身形状相同,大小一样,上下对称,合则一体,分则为两个器皿。 而鬲的形状一般为侈口(口沿外倾),有三个中空的足,便于炊煮加热。 出府之人也已回报,说祝师傅家里有事,不便前来,好意心领了。 葵襄坐于首席,见彭生看着眼前二鼎,不住地咽口水,笑道:“公子饿了吧?请用食,忽儿天未亮就领军从郊外出发了,这么久了也没吃饭,快快动箸吧!” 彭生眼看鼎内,鼻闻清香,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待得听到祝似熊来不了,已是伸手执著了,幸得那内侍在身后轻拍其背,方才恍然大悟,忍痛停手。这时听得葵襄开了口,哪还管得了这许多,夹起一块肉急急于酱上一滚,就送入了口中。闭眼品味,神色满足之极,忙不迭又去夹那第二块。 第二十一章有事相求 召忽早就饿了,用箸拈起一小块胸腹之肉,同样在酱上蘸了一遍,只觉肉质细嫩,甚是爽口。 只吃了一块鹿肉,心里咯噔一下:“啊哟,不好,这鹿是我和师傅一齐打得,他是出于谦逊,不好专门跑来就食,我却怎能心安理得一家独食?” 连忙吩咐薛辛,去厨房将还未开始煮的鹿肉都给祝似熊家送了去。薛辛听命去了。 待得几块鹿肉下肚,两人都觉得腹中有一股热气缓缓升起,甚是舒爽。彭生边吃边赞道:“好肉,好肉!” 鹿肉跟羊肉差不多,但比起羊肉,瘦肉更多,结缔组织更少,略带腥气,不过在鼎中大量的葱花和白菜的加以调味下,却并不明显。 先秦用以调味的酱类繁多,主要有肉酱、鱼酱、菜酱、梅酱、卵酱等,譬如周天子的食谱上,就常有蚂蚁卵做的酱、蜗牛捣碎做成的酱以及螺酱等。当时的酱还没有后世发酵的工艺,只是食材剁烂,调以佐料而已。 召家是贵族家庭,今日之酱,就由带汁的猪肉,混合着韭菜一齐作酱。而寻常的国人、野民等,一般用水芹、竹笋、韭菜等菜类酱品为主,偶尔辅以肉类。 常言道:“骨头上的肉,啃起来最香。”召忽这两大鼎内的骨头肉又很多,他二人一阵风卷残云,毫不停歇,没用多久,就将鼎内鹿肉吃了个精光,连鹿肉汤都喝了个见底。 葵襄不由笑得合不拢嘴,轻声呼道:“啊哟,你们慢点吃,可别呛着了!”。 两名少年都吃了个八分饱,又喝了几口小米粥和菜汤,只觉浑身精神抖擞,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只想跑到院里大施拳脚。 召忽见彭生和自己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呼唤仆役抬了酒上来。 葵襄吃饭却甚是斯文,总是以手托颏,尽量不发出声响,这也是她从小的贵族教育养成的习惯,看起来优雅得体。 这样一来,她就吃得很慢。她年纪上来了,消化得也比较慢,眼前两人已经吃完了,她连面前左边的鼎都还没动,便觉吃得甚是饱了。 她见两人搔首弄耳,神情兴奋,均都仰背挺腹,望天连连吁气,就差没岔开双腿,箕坐于地了,笑道:“公子吃饱了吗,这鹿肉还不赖吧!” 彭生笑道:“美味!美味啊!小子今日口福不浅啊!”一面左手抬起铜缶,斟满了酒,对着召忽隔空举起酒器,朗声道:“召忽兄神力惊人,猎此珍兽,真是佩服,佩服啊!请满饮此杯,表我敬仰之心!” 召忽端起角器干了。 身后那内侍见彭生佳肴下肚,高声呼叫,又手舞足蹈,在大夫长辈前全无礼法;那召忽也就罢了,自己的主子毕竟是诸侯子弟,岂可如此不循礼法?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连忙在身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他是阉割之人,自然不知这鹿肉下肚,有补气益精之功效,加之两人少年阳气甚足,又朝夕习武,那更是如火上烧油一般难以控制。 彭生听得背后声响,回过头来,问道:“阳,你是身子不适吗?那也没关系,回宫之时,你慢慢驾车便是。” 那名为阳的内侍见他毫不醒悟,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明说,神态忸怩,大觉尴尬。 这时彭生案上因摆放角器,小夏上前和仆役帮忙收拾他吃完的米粥。她用抹布边擦边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君子岂止擒了异兽,更平定西北汤城叛乱归来。田猎之事,只是顺手牵羊罢了。” 彭生大惊,问其故,于是召忽将这些日子平叛,以及和公子纠分别寻鹿,后他因无所斩获,找上自己求鹿的事简略说了。 高傒率大军,行军自然不及公子纠轻车便服来得快,尚未归还临淄,是以吕彭生知道高傒出征平叛之事,却不知已得胜归来,更不知召忽出了这么大的力。 他似有所悟,猛地一拍大腿,道:“我说呢,昨夜问二哥那鹿从何而来,他又为何知道你这里还有一头,可他支支吾吾,我也不敢多问,原来那头也是你送他的啊!” 召忽端起酒器,呷了一口,笑道:“谈不上送,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说到运气,想起那莫名的鹿声,召忽不由得又是一阵迷惘。 彭生天性开朗,见他脸上似有怅惘之意,又端起了酒器,笑道:“这可得再敬你一杯了!这杯是恭喜召兄立此大功,君父归来,定会嘉赏你父子二人!” 召忽想到自己父亲回来怕有怪罪之意,摇头苦笑,喝光了酒。 彭生又道:“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二哥一向自视甚高,你却从他手中赢得了这么多钱粮,这手本事,我宫中几兄弟可都没有啊,哈哈哈!” 他不提此事,召忽几乎都忘了,笑道:“说起来,你今日回去,得跟你二哥说说,能为国争光,是我的荣幸,所谓赌注,大可不必。” 葵襄也说道:“是啊,那么多贵重的物事,我们怎么能要?不行,不行。” 此时召忽想起,彭生说今日来召府有两件事,问道:“公子说今日造访有两件事,这鹿肉的鲜美你是饱尝了,敢问另一事为何?” 彭生挠了挠脑袋,嗫嚅道:“这个嘛……”一面又看了看葵襄。 葵襄知道他二人必是有什么秘密,打发了薛辛、小夏,以及侍候的几个仆役下去,自己也和冬转去了内院正房里,彭生也让身后内侍出去外院等候。 彭生起身,将铜缶抬到召忽案边,又拿来角器和芦席,坐在了旁边。 召忽笑道:“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快说啦!” 彭生又斟满了酒,自饮了一杯,好一阵,才支吾道:“恩……我家五兄弟中,以我最为不学无术,这一节你是你知道的了。” 召忽心想:“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笑道:“那也不尽然,说道射艺、武功,宫中就没一个及得上你。” 彭生道:“那倒是。可是我齐国祖制,诸侯子弟,必须得面面俱到,对那六艺精熟于胸啊! 实不相瞒,御这一门,我还有点天赋;礼嘛,每天日常都会涉及到,那是总有一天会谙熟的。 可是那乐、书、数,那是真的它们认识我,我半点也不认识他们啊! 从小每每君父考察至此,都说我不堪大事,只会逞匹夫之勇。” 召忽想道:“主公这评价很中肯啊。” 彭生道:“从我六岁开始,君父就给我找了第一批教授乐、书、数的三位老师,至今为止,每门课也各换了十来位老师了。” 召忽惊道:“怎地换了这么多的?” 第二十二章大石落地 彭生啜了一口醪酒,愁眉苦脸道:“因为我学不好啊,第一次学不好,三位老师上报君父,我被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君父最后喃喃地说道:‘可能是这三人的授艺方法不对。’ 于是次年我七岁的时候,君父又给我找来三位老师。 这三位教得更严格了,君父还特意告诉他们,如我不开窍,不用顾及诸侯子弟的身份,怎么严怎么来,打骂皆可。 可是这三门课程后来的内容更难学了,我更学不好了。半年后君父又来考察,还是一阵呵斥,然后又给我换了人。” 说到这里,他笑道:“学习难度日渐增强,老师也越来越严格。可是他们越是骂我,我越学不好,越没兴趣,心下又恐惧他们和书本,如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于是几乎每半年到一年,教我这三门的老师都会换一批,这几年下来,不就是每门都换了十来个吗? 直至去年,君父最后一次考察我三艺的时候,叹道:‘哎,朽木不可雕也。也罢,看看今后召沫大夫能不能雕雕你吧。’竟再没让我换过老师。” 召忽心里暗笑道:“主公这法子无异于缘木求鱼。譬如前世很多同学,就不擅长读书,那家长们心生恼怒,强迫高压,学生更是紧张、害怕,就更学不好,形成了恶性循环。” 于是拍着彭生的肩膀,叹气道:“彭生兄,这不能怪你。人天生就不一样,不可能有人面面俱到。 比如你不擅长读书写字、短于计算,可是你身强体壮、膂力过人,射艺精湛,武艺高强,无论单打独斗还是上阵杀敌,就强过了绝大部分人。 你为人又赣直诚实,不会撒谎,和你打交道轻松、放心,这更是美德,也是一个人最难得的品质。 所以,你不必过于挂怀,也勿以自己的短处去跟别人的长处相比,那样只会让你妄自菲薄。” 彭生眼中放光,顿时大有引召忽为平生知己之感。须知君父老是觉得自己难成大事,说起来就是长吁短叹; 自家其余四个兄弟,除了三哥吕小白,其余各个从小嘲笑糊弄自己,却无一人像他这样全面客观的评价自己。 感动之余,忍不住和召忽连干了三杯。 召忽笑道:“慢慢地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长处的。对了……你还没说完呢,刚才你说到换了很多师傅,然后呢?” 彭生道:“上个月不是国学馆开张,君父带我们几兄弟,前往馆内磕了头、拜了你父亲为师吗?回宫后,君父对我说道:‘反正现下你跟着三位师傅也学不了什么了,召沫大夫可是我们齐国最博学的高士。如若你再学不好,就别来见我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所以我想趁他和君父一同赴平城未归之际,悄悄先来你这里打探一下,你父亲教学严格吗?会打骂我们吗?如果我学得很差的话,他会给君父打小报告吗?” 召忽不禁莞尔,心想这吕彭生真是个脑子转不过来弯的。 齐僖公和自己的父亲共同倡导筹备了这国学馆,其意是为齐国开一个给君候、大夫子弟高质量教学的先河,主旨是选拔高才为老师,探讨新的教学模式而已; 更何况,卿大夫子弟众多,几位老师都是大室中同时授艺数人,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管他?更何况,若无齐僖公亲自授意,谁又敢打骂他的儿子? 眼见这公子力大如牛,却对文师如同惊弓之鸟,如此害怕,又觉得好笑。 于是问道:“上个月在国学馆,你和我父亲是见过面了,你觉得他怎么样?会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 彭生以手支颐,想了想,说道:“恩……上次会面,先生随意问了我几个关于《尚书》,《周易》的典故,让我解释,可是我一个也答不上来。 先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没说话。 虽然接触不多,不过我感觉他是个性格和蔼的人。 但是前车之鉴,我那些师傅刚见面的时候也是温文尔雅,哪知道时间一长,个个凶得要死!” 召忽暗笑道:“遇到你这么罕见的蠢蛋……脾气再好的人教久了也没耐心了。” 当下宽慰他道:“公子说得不差。不过有一点请放心,我学习六艺多年来,就是遇到再不开窍的地方,父亲也极少责骂我; 仆役们做了天大的错事,父亲也是很少动怒,遑论动手了。 这点公子大可放心。” 彭生听他如此言说,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忍不住连饮了两杯,又站起身在堂内踱来踱去。 他被多位文师长年累月斥责不断,内心早就疲惫不堪。 好容易近年齐僖公没甚过问此事,他得以放纵了一年之久。 这下眼看又要进堂学艺,更是和自己几位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同堂,要是再被召先生当众喝骂,那无论如何脸上都挂不住。 他天性开朗,但这一月一来,天天担心的便是此事。 此刻得到召忽的承诺,登时若释重负,心中一片开朗。 两人吃了两大鼎鹿肉,火气正旺,又喝了这许多酒,彭生拉着召忽,喜道:“这鹿肉跟那羊肉一样,食之肝火甚旺。走走,我们打猎去!” 召忽道:“好,不过得等我先去禀明母亲。” 说罢告知了葵襄,葵襄嘱其不要贪玩,晚上还有余下的鹿肉吃。 他从房中拿出了自己的橘木弓和箭矢,又唤了薛辛作为御戎,和那内侍同去马厩,套上了车马。 四人出了大门,车明马快,望城外驰去。 齐国多为开阔的平原地形。两车绕过葵丘城周边农作物茂盛的田野,来到荒野之处。 细细一看,那野地里奔跑的、山涧口的、丘壑下的各种大小野兽都颇多。 正值天气晴朗,阳光充足,两位御者深谙驾车之法,大车或左冲右突,或直线狂奔,紧跟众禽的步伐。 车上二人武艺、箭术高强,又均血气方刚,心情舒爽,纷纷架弓搭矢,使尽了浑身解术。待到后来,不自觉互相竞赛,可谓是十矢九中,好不畅快! 待到酉时,日影渐渐西斜,两人细细一比量下来,竟然所获相仿。 与彭生道别后,带着猎物,召忽回到府中。 第二十三章核对账目 到了召府大门,刚下了车,小夏和几个仆役早迎了上来,纷纷搭手接过野味。 小夏说道:“宗妇下午吩咐庖厨,说这几日小君子车马劳顿,甚是辛苦。如果打得野禽回来最好,如果没打到的话,那上午炖的腿部和背部鹿肉就让你吃了。” 召忽想道:“母亲近日起色不好,必是因为我和爹爹都不在,她忧心忡忡所致,我可不能吃独食,得让她多补补身子。” 召忽和彭生下午发挥超常,打得猎物不少,有五只野兔,一头小豕,另有两只跑山鸡。他心情甚好,对几个仆役说道:“等下把兔子和山鸡一起一半烤,一半炖,我母子俩仅需一半,其余的你们分来吃了吧!” 又道:“豕皮粗肉厚,短时间不宜煮好,今晚先杀了用小火炖着,明日上午再接着来,仍旧一半炖、一半烤。” 众仆役无不兴奋非常,他们平日连粟米都吃不上,常常是米糠、豆叶羮、菜羮等,搭配着菽豆等各种菜酱佐食,这种野禽甘味,一年都难得尝一回,今日又是鸡,又是兔的,简直是发了大运了。 薛辛督促着他们拿着野味,往大门里影壁后走去,厨房正在那边,和马厩一个方向。而召忽和小夏左转进了屏门,进得大院,往堂中走去。 葵襄此时正坐在堂上,面前案几上堆着一摞竹简,案几后站着一人,背对着自己,拿起其中两片竹简,一边看一边在说些什么。 这时天色已黑,堂内点了不少油灯,一排排的放在木架上,奈何距离尚远,看不清楚。 这时听得那人呼道:“不可能的!昨天我已经仔细核对过了,这才呈报上来,怎么会错呢!” 召忽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头都大了,原来是府内教他书和数的老师,也是府内的计吏计均。 所谓计吏,正是府内负责核计各类账目的财务,后来汉朝时称为主薄。他长于数学计算和书法,因此也兼任召忽的老师,以嗓门大著称。 因为长期在召府担任这一职位,干脆从他这一代改氏为计。 召忽赶紧拉着小夏转过身往外走,想从另一边绕过去,先去自己房中躲着,一会他走了再出来。 岂料计均已经看到了他,大声道:“忽儿,过来!往哪跑呢!上次让你抄《诗》中的《小雅·六月》三十遍,怎地现在还没交上来?” 召忽心里暗道:“该死,这都被发现了!”不得不转过身来,登上台阶,进得堂中。 那计均四十多岁,和召沫、葵襄年龄相仿,可由于长期案形劳牍,计研心算,显得大了不少,头上已是成片的白发。 召忽尬笑道:“计先生好,几日不见,身子骨还是这么清健呀!” 计均皱着眉,说道:“少来跟我贫嘴了,说正事。你出征前几日就保证两天内写完,交于我效验,过去了这许久,怎地还是杳无音讯?” 召忽最不擅长的就是书和数,尤其是书这一门。 春秋时代,各国流行的字体都介于大篆和小篆之间,虽然细节各有不同,但是都大同小异。 即便是后来简化的小篆,召忽看着也只有头晕目眩的份,何况当时齐国的古文字比小篆还繁琐,字形不整齐不说,字中还常常带有鸟虫形状、点饰、拖有长尾等特点,召忽长期是写得叫苦不迭,那是真正的写出来后“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了。” 每次计均来上课,他就跟上刑场一样。偏偏这计均又恪尽职守、一毫不苟,一笔一划都要求写得清清楚楚,召忽常常边写边琢磨上古人士写字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这一走神,字就更写不好了,屡屡被骂得狗血淋头。 当日要求背诵和书写的《小雅·六月》短短一百多字,却有不少生僻字,齐国篆体写出来是极尽繁复,在竹简上写字慢,效率又低,写错了还得用铜削刮掉。 计均整整教了他三天,还是写得怪模怪样,既像甲骨文,又像简体字、繁体字、篆体,整整一个“四不像“。 计均见他实在写不好,只好叫他抄写十遍,两天后效验成果。 召忽此时见他一定要检查“家庭作业”,没奈何,轻声吩咐小夏去自己屋内床角旁那个大箱子里将竹简抱来,小夏依言去了。 召忽站在葵襄案前,看着案上的竹简,笑道:“刚才听计先生说,这个月府内账目不对吗?”一边脑袋转得飞快,想着一会用什么理由来逃过这次的书法检查。 葵襄说道:“这个月并没什么大事,但算出来,开支比以往整整多了四十多两,是以我和计先生正在核对账目。” 召沫和葵襄家中只请了祝似熊和计侨两位老师教召忽射、御、书、数,而礼和乐由召沫亲自教授。 家里除了他两位以及薛辛以外,其他大多都是皂隶,没有俸禄,只有饮食开支;而召沫和葵襄生性节俭,是以召府开支比其他卿大夫府中小得多,此时见突然比平时多用了这么多钱,自然要好好查对一番。 召忽回来之前,两人已经核查了半个时辰了。 计均又拿起手上的竹简,逐字逐行看了起来,一边嘀咕道:“不对啊,不应该这么多才是……啊,有了!啊……” 他捂了捂嘴,像是说漏了什么。 葵襄奇道:“先生似是想起了什么?诚望告知。” 计均沉吟片刻,绕木案半圈,将竹简呈到葵襄眼前,指着上面一角说道:“宗妇请看这里,上月初三,大夫士谷生子摆宴席,宗子送钱……” 葵襄一看,上面并未写明送了多少,问道:“恩,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只是那几日我去了阿城,看召姜去了,他去赴宴,送了多少?怎地不写明?” 召姜是召忽的姐姐,外人已经不这么称呼她了,这只是家里的称谓。 计均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葵襄笑道:“但说无妨。现在公子无亏甚是得宠,士谷作为他的舅舅,也水涨船高。 众大夫送得比一般人多,也是有的。” 计均道:“本来宗子是吩咐了我,这件事万不得已不能告知你。可眼下若不说,势必会影响我的声誉,这可怪不得我……” 他咬咬牙,接着说道:“宗子送了士谷贝币三十两,作为随礼。” 葵襄和召忽一齐惊呼道:“送了这么多?” 第二十四章考察功课 计均道:“那也不算多,你们是没见其他大夫。听宗子说起,那都是数百两。士谷的阿姊现在甚是得宠,朝中人人都想巴结讨好她,自然他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只得费力为召沫大夫解释了。 召忽想道:“没想到春秋时期就有随礼的习惯了。我召府这些仆役,估计都加起来,一个月才吃得十余两银子,这都够他们吃两个多月了。” 葵襄道:“恩,听说那狄姬长得妖艳妩媚,当年刚嫁入宫中,主公就如获至宝、极其宠幸,竟然连续一年不进其他嫔妃的寝宫。 待其生下公子无亏,主公更是对母子二人疼得不得了,年年诞辰宴都为他办得极为奢华,超过了以往所有的公子们。 我看啦,就是他母子俩说要天上的星星,主公怕也会想办法给他们摘了来。” 她顿了顿,又道:“君子是怕我心疼这许多钱币,所以悄悄瞒着我。可这也是情势所迫,我当然可以理解。”说罢叹了口气。 召忽点点头,想道:“娘虽然平时很节俭,但是很会审时度势,知道这开支无法避免。”心里暗自佩服。 三人正谈着狄姬、士谷和公子无亏的事,小夏已经拿了召忽抄好的《诗·小雅》回来。 计均远远地就看到她手上只持着薄薄的两三片竹简,他熟悉召府中竹简大小,依大小推断,显然召忽远没有抄写十遍,只怕一遍都够呛。 待夏走近,他接过竹简仔细地看了一遍,冷笑道:“小君子平日真是繁忙啊,这都好几天了,竟然一遍都没有抄完,你这是糊弄为师了?” 一面将竹简递到葵襄眼前,逐个指着竹简上的字,说道:“宗妇请看,好多字小君子写得完全变了形,特别是这个‘玁狁’的‘玁’字……这中间的部分……还有还有这末尾的一捺,原是有长长的一笔倒钩上去,一直到上面两个‘口’字那里,他却完全没有写出来,让任何人来看,都认不出这是个玁字。” 召忽心里暗暗叫苦,那《小雅·六月》里原有这个玁字,其是春秋时期的民族‘猃狁’中‘猃’的繁体字形,即是后来匈奴的前身。 可齐国古文里写出来极其复杂,到处弯来钩去,比他前世所学的书写方法繁复了许多。 当日计均拟定好功课离开后,召忽便让小夏在一旁陪着写,聊以解闷。 那《六月》全文一共有四个玁字,召忽每次都写很长时间。 他好不容易写完一个,小夏就嘻嘻哈哈哂笑一阵,待得第四个写了一半,他实在不想写了,将毛笔一丢,便拉了小夏出去捉麻雀去了。 葵襄皱着眉看完后,脸一沉,说道:“忽儿,你也太过分了,写得烂不说,为何连一遍都没有抄完?还说谎来糊弄计先生?” 召忽早已想好了说辞,道:“回母亲和计先生的话,当日计先生教授完毕后,下午祝师傅来传授射艺,我本拟定完事之后回去继续写,这不后来遇到汤城叛乱,军务繁忙,后来实在挤不出时间嘛,并非小子偷懒不愿写。 我每天都背诵无数遍,直到滚瓜烂熟为止,就是刚才和彭生出去打猎,一路都在用心揣摩其意。” 计均听到这里,脸色稍缓,道:“哦?那请小君子现下就背来听听,看看你对这《六月》是否烂熟于胸了。” 这下正中召忽下怀,他反复强调自己天天背诵,就是因为自己记性颇好,想来这样便可抵得一些过失。 他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诵道:“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玁……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他将全文背了一遍,果然一字不差。 眼见计均和葵襄频频颔首,有嘉许之意,他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说道:“禀计先生,此番平叛途中,我每每背到此文,想到尹吉甫北伐玁狁,大获全胜,便有如神助,这才屡屡化险为夷,战败了侵略的白狄军。” 计均见他倒背如流,确实用了心得,且他这几天平叛功劳甚大,也不好过多指责,点了点头,道:“也罢。既然乱势已定,就再给小君子几天休息时间吧,三天之后再交功课。” 召忽赶紧躬身行礼,心想至少这一下是糊弄过去了。 这时仆役已将炖了一天才炖好的鹿腿、鹿背,以及召忽下午打到的野味都煮好呈了上来,按照他的要求,一半炖一半烤。 一鼎是鹿肉,其他三只鼎则是混合盛放着炖好的小豕、跑山鸡和野兔子。 饶是一半的量,也用了六个铜俎,四只鼎。 计均见工作已毕,他母子即将用食,告辞要走,召忽道:“好东西要一齐分享嘛,计先生既然都来了,就一起用餐吧,也好聊表我的感恩之心!” 葵襄也极力挽留。计均心下感动,又拗不过两人,便依言就坐。 召忽担心母亲的身体,定要她自己吃鹿肉,于是仆役将盛着鹿肉的大鼎放在了她案上。 又在每人面前次第摆好二俎一鼎,以及装着各种羹汤的鬲,簋等。 数名家丁循序传菜,穿梭来回,却都不自禁透着笑容,召忽知道他们因有机会遍尝美食,心里开心,体贴地让小夏、小冬连同众人赶紧下去用食。 召忽前世就甚是喜欢在夏天烧烤撸串,在野地里驰骋半天,早就饿了,此刻见两只铜俎上肉香阵阵,各种鸡腿、猪蹄、兔脑参差其中,心里大呼饕餮盛宴,手口不停。 这一顿是吃得是全府上下都怡然不已。饭后三人正在歇息唠嗑,忽听得府外车马呼哨,马嘶声不绝,听声音显然人数不少。 三人正在奇怪,府内两名皂隶急急奔进堂内,喊道:“宗妇,小君子,不得了……外……面……” 葵襄奇道:“有话慢慢说,急什么,外面怎么了?” 仆役道:“好多……好多大车……装了好多钱币、粮食……和布匹!” 第二十五章如山钱粮 几人急忙迎出大门外,果然见巷里车拥马堵。当先是一辆轻便的轺车,除了御者,还载有两人,而其后全是宽大的兵车,均是双马所拉,除了车把式,车上都装着满满的钱粮帛布,每一辆都堆得像小山一样,这一辆辆连绵不绝,直排到了百米开外的大街口上。 众人一溜烟的宫中内侍打扮,轺车上两人和御者见三人出来,赶紧翻身下车,躬身行礼道:“见过召忽小君子。”后面驾车之人也纷纷下了车行礼。 这三人召忽头一天见过,正是公子纠的贴身侍卫,其他人并不认识,但看动作神色,显然地位不如这两人。 他点了点头,向三人介绍道:“各位是公子纠身边的人吧?这是家母,这位是召府计吏,也是我教我书、数的计均计先生。” 众人又纷纷向葵襄和计均行礼。 计均当了一辈子计吏,从未见过这过这如山的钱粮,指着兵车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葵襄是贵族家庭,比他的见识广得多,但她勤俭惯了,一下子也是颇为吃惊。中午吃饭时,她便听得召忽说赢了公子彭生的哥哥公子纠,却不想赌得这么大。 跟着三人一齐出来的仆役更是看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先一人道:“昨日我家公子和小君子一齐田猎,兴致来了,便以谁先猎得神鹿作为赌注,和他打赌竞赛。怎料小君子技高一筹,加上小君子还赠送公子一匹神鹿,给予宋国。咱们这是送赌注来啦。” 计均瞧着召忽道:“这……田猎打赌……都赌得这么大?” 召忽点了点头,心想计先生是少见多怪,他熟读史书,知道齐地富饶,其公子、贵族往往都是大手笔。饶是如此,自己第一次回到古时亲眼见到这延绵如山的钱粮,也是暗暗纳罕。 又想:“这公子纠倒愿赌服输,很是爽快,算是个汉子,就是为人太过倨傲。恩,看来史书上面说春秋之士,崇尚言必行行必果,诚不欺我。”心里对他的印象倒有几分好转。 那内侍又道:“因物事众多,公子准备、调度都得不少时间,是以这时才送到府上。小君子是这时候验验,还是待会搬去贵府府库后再点数?” 葵襄说道:“这么多物事,我们如何能收?我看,你们还是带回去吧。”一面望向召忽,望他拿个主意。 召忽想到初见时吕纠盛气凌人,自己倒是觉得受之无愧,但见母亲这样说了,又颇为踌躇。他沉吟片刻,说道:“要不然你们抬一半进府,也就是了。其余的,还是退回去了吧。” 那内侍道:“那可不成。出宫之前,公子吩咐了我们,要是不好好给公子搬进府库内,我们就不用回去了……” 说罢三人对视了一眼,面露难色。 召忽哈哈一笑,心想:“你既然这么大方,我何必跟你客气?倒显得我小气了。” 于是大手一挥,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回头对两个仆役吩咐了下去,两人赶紧转身进府给薛辛报告。 薛辛听到消息,早已迎了出来,见此情形,下令全府的家丁、庖厨,以及粮仓、钱库的看守一齐出来搬货,连马厩的圉童都一齐喊了出来。 召府家的粮仓和钱库设在后院西北角,看守们平时对大堆钱粮进出府库都习以为常,饶是如此,陡然见到这小山一般的物事,还是惊奇不已,待得知道这只是一次赌注,更是张大了嘴,遑论身后的府内几十名仆役和圉童、庖厨? 召府方圆百丈,一群人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才把东西都搬入了府库,折腾了整夜。召忽关心母亲的身体,早早请其回房歇息了。 到了子夜十分,终于忙活完了,临走时分,那内侍说道:“公子让我给小君子转达,宋国使臣南宫长万三日后回归临淄,公子将在东门馆驿宴请他和于让大夫,请小君子出席。”召忽答允了。 东门馆驿是齐国设置的专为列国到访的君候和大夫来访时的住所,此次宋国使臣于让和南宫长万就居住在这里。 次日醒转,召忽百无聊赖,突发奇想,唤了薛辛过来,问他葵丘城最大的木匠工坊在哪。 薛辛奇道:“最大的木匠店正在南门第一条街,叫文氏木器,他们的工坊就在店后,小君子问这个是做什么?” 召忽反问道:“你知道六博吧?” 薛辛答道:“是,那是知道的,偶尔也和家丁们玩玩。” 召忽说道:“我要造个新玩意,也是棋类游戏,比六博高明得多,叫‘象棋’。” 薛辛奇道:“象棋?这可从来没听过了,那是什么?” 召忽神秘地一笑,道:“你跟我去一趟,就知道了。虽然我召家的工坊只产青铜礼器,但这百工之法,其理相通,以后可以考虑做出来后,大规模推广。” 六博是一种上古的博戏,发明于商朝,从西周开始便流行于贵族之间的游戏。 双方各排列六枚棋子,一个色子,根据色子执行命令,其中还包含双方的猜拳行弈。 六枚棋子中,一枚用作王棋,叫做“枭”,五枚称作“散”,以“枭”为大。对博时,双方先轮流掷著,再根据掷得的“箸”的数量多少行棋。数越大,走的棋步越多。 行棋时,双方要互相逼迫,“枭”一得便即可吃掉对方的“散”。同时,“枭”在己方“散”的配合下,调兵遣将,争取时机杀掉对方的“枭”。对博的胜负以杀“枭”来决定。 六博被认为是后世军棋种类的鼻祖,虽然较为考究智力,但是正因为要“掷著”决定走向,六博的偶然性很强。 召忽对此颇为不屑,而对象棋这种完全信息的博弈,他就很喜欢。 两人上了轺车,马不停蹄地赶到南门前, 找到了文氏木器,那店主正在台后兜售自家各种木制品,店门有数名国人正在咨询木床和木架。 他见到召忽和薛辛来到,连忙让店伴招呼顾客,将二人迎进了内院大堂,仆役将轺车拉去了马棚。 第二十六章文氏木器 这是一个三进院。外院不大,三人从店铺后门进去,穿过不大的天井,就进了堂内。 坐定后,那店主吩咐店伴上了水果、糕点,说道:“小君子和薛管家造访敝舍,必有赐教。是上次给宗妇送的案几不好用了吗?” 召忽笑道:“赐教倒不敢,听说葵丘一大半高档木器都出自你们家?” 路上薛辛告诉他,这家店由于世代潜精研思于这门行当,加上善于经营,已近乎垄断了葵丘中高端的木器市场。 他又道:“在贵店购得的大床、案几、架子等都精致又好用,今日我们是为了其他事前来。” 文进哈哈一笑,说道:“那就太好了!我还担心出了什么差错,须知宗子、宗妇一直对我们家的东西赞不绝口。” 召忽道:“恩,我在家中也常常听爹娘说起。今日我却是为了请文老板为我造另一件物事,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 于是将象棋的大致样式说了与他,又拿出了自己早早画好的草图。 文进接过竹简,琢磨了一会,道:“这看起来是一种棋类游戏啊。” 召忽道:“正是,棋盘为方形,和六博的棋盘差不多,棋盘上以墨线,划出九条竖线、十条横线分割,只不过棋子比六博多得不少,也复杂许多。” 文进也问出了和薛辛同样的问题:“敢问小君子是如何想到这游戏的?” 召忽莞尔一笑,道:“无他,前日发梦,梦中于山中遇到一仙,巍冠博带,鹤颜童发,手持棋具,对我说道:‘今赐汝象棋之术,盼汝能将其发扬光大,弘扬我神州文化。’后飘然而去。” 他知道上古时期,人们甚是相信各种神话、仙人传说,这么说更无怀疑……总不能说自己在前世就经常下象棋吧? 文进惊道:“真是奇哉妙也!听说我朝文王被纣王禁在羑里时,就于一日晚,见天上星联成珠,又进入了一座华丽非常的大殿,殿中金炉瑞霭,银烛辉煌,借着流光溢彩的烛光,拔下了殿中那闪耀的龙光神剑,这才创造出了《周易》一书……啧啧……” 召忽顺水推舟,笑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梦到的神仙,正是文王。而这象棋,也是按照八卦五行的原理设计的。” “啊!”文进这下更是大惊。 薛辛道:“有此事?这倒没听小君子说起。” 召忽道:“我于梦中游于泰山,辗转始到深处,见得上帝文王正和泰山神对弈,正是此棋。 我正暗自称奇,文王手指棋具,谓吾:‘此棋乃高于六博之术,汝可学得此棋,教化于吾王室及各分封诸侯,进而传遍中华。‘” “这,这……祥瑞啊!”文进喊道,:“自古以来,凡是梦见本朝先王,并幸得其传授数术的人,无不成事。好,好……我马上就草图拿给工匠,请他们按图打造。 小君子要做多少副?” 召忽笑道:“不急,你先做两副出来就好,这几天左右无事,我和薛先生下着玩就好。” 他看了一眼薛辛,又道:“过几天国学馆开始授课了,我带去学校,看看能不能先在君候、大夫子弟中推广。” 文进抚掌大笑,道:“哈哈!好主意!自上而下,当然推广得更快。” 原来春秋以来,人们就有上行下效的习惯。包括后来齐桓公喜欢紫色服饰,齐国全国上下都以紫色衣服为美; 后来的楚灵王偏好细腰,于是楚国全国无论男女,都每天吃一顿饭,每天早上起床,用束带将腰勒得极紧,以至于需要扶着墙,才能站起来。还有好些人节食后估计得了厌食症,活生生饿死了。 当然,这是后话。 文进道:“既然已经议定,这就请两位去这旁边的工坊看看如何?” 两人点头称是,召忽也想看看传说中的文氏木器工坊的生产状况如何,也好为之后自己打造各种器具做参考。 于是三人出得大堂,再往后走,只见眼前一排屋子,屋内传来嗤嗤嗤的锯木声,两人一看,原来他将后面的一排后罩房都改成了造木器的工坊。 进得第一间屋子内,见得中间两个赤膊大汉正蹲在一块厚实的木板旁,用矩正在量角度,边上两人将铜袍子按在两根粗壮的树干上,正在前后反复推着袍子上的尖头,来锯平树干,看样子是在做木案的四足。 矩即是后来的角尺,早在几千年前,古人就发明了规和矩。 召忽前世逛博物馆,在汉代的墓里面出土的,很著名的一幅画就是女娲、伏羲两个人。他们人面蛇身,下半身是蛇缠在一起。 头顶上是太阳,那两个蛇尾是夹着月亮。 正好女娲手上就持规,而伏羲呢手持着矩,即是曲尺。 后来的孟子有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以及荀子的“规矩诚设矣,不可欺以方圆。”都是指的这个意思。 文进对量着尺度的一个大汉说道:“老许人哪去了?方才不还在这里吗?” 那大汉抬起头看了看几人,笑道:“刚才那边的老郑过来找他,说昨天那大户人家订的大床,草图上有些疑惑的地方,他好像过去指导了,你们去旁边看看吧。” 召忽和薛辛,一听就知道那老许是他们这里的高级木匠,即高级设计师。 那时候还没有设计师这一称谓,聪慧的木匠往往又从事设计,自己又亲自动手。 文进嗯了一声,便带着召忽和薛辛一间间看了过去。 几人从东至西一路过去,见每间房的工匠或都手持各种测绘、切割等仪器,兢兢业业地做着木工活;又或在研究、改进各种设计图纸,显得颇为专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文进见两人眼含赞许,得意地说道:“这里只是我们的其中一处工坊。还有一处在城北的市内,规模更大,小君子如感兴趣的话,我还可以陪你们去那看看。贵府上很多器物就产自那里。” 召忽笑道:“改日再去吧。看来贵店果然不愧是葵丘的大商家,难怪就连官家和很多大户人家都在你这里定制呢!” 文进笑道:“不瞒小君子和薛先生,时至今日,我家的木器、家具等已经开始销到了周围的莱芜、昌城、汤城等几个大邑去了,就连临淄,我们也正在筹划开个分店。” 召忽笑道:“那样就太好了!最好你们文氏木器以后在临淄也家喻户晓,那样在朝中说起,我爹爹也脸上有光啊,哈哈!” 文进道:“小君子说笑了,听说临淄的竞争比葵丘大得多,各种木器店林立,要想成功谈何容易,只能说尽量吧!” 三人谈笑间,在西边最后一间屋子里遇见了老许。 召忽本就在葵丘名声颇响,此番打了胜仗归来,更是无人不知。 前日在城外迎接葵丘军士的国人中吗,老许一家人正在前列,是以看到文进带着召忽、薛辛进了屋子,连忙将草图放在一旁,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文进向他们互相介绍了之后,将召忽设计的草图交于了他,又将他的来意简要说了。 那老许阅览了草图,笑道:“呀,这个简单!小君子请放心,我经手的很多物事比这个复杂多了。 这次我亲自率徒来做,不敢说百分之百,至少不会让你失望!” 召忽想这象棋棋具本来就不复杂,笑道:“那就有劳了,你经手我肯定放心的。” 老许又道:“不知小君子第一批想做多少副?” 召忽说先做两副出来,看看适不适合大规模推广。文进又嘱咐他马上停手身边一切物事,先把这象棋做出来。 不觉到了午时,文进定要留二人在店内用饭,召忽盛情难却,吃罢了饭,才和薛辛回到召府。 第二十七章踪迹不定 回府的路上,刚过东市,召忽突然想起一事,让薛辛将轺车左转,穿过大街,径往西里区行去。 齐国的城中规划都大同小异,一般进得城门,过了临街各大店铺和食嗣、酒馆,后面便是交易用的市和国人居住的里。 再往北就是各司衙门,之后就是君候、大夫、贵族府邸,以及宗庙等。 召忽去西里区,正是去看看祝似熊,这两日本来是约定的练箭之日,祝似熊却没来召府。他心下记挂着师傅,催促薛辛快马加鞭,不一会就到了里区东门。 里和市一样,都有东南西北四门,每道大门都有里掾和市掾派人把守,实行宵禁,一般晚上都不开放。 因召忽常常从东门去祝似熊家中,那东门胥吏对他的轺车都认熟了,两人刚下车牵马步行,他迎上来连声说不用,召忽道:“齐国有规制,里区国人进出大门都得下车步行,我家是朝中大夫,怎能知法犯法?” 里区街道纵横交错,好在两人对祝似熊的家都很熟悉。 东倒西拐,行了几条街,转进了一条小巷,祝家的宅子正在巷子末尾槐树下。 薛辛上前唤门,须臾,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开了门,召忽认得是他的女儿,笑道:“祝家阿妹,你阿父在家吗?” 那小女孩回头向院内呼道:“召忽哥哥来啦!” 屋内一中年妇女应道:“快快将他请进来啊!” 正是祝似熊的母亲,说罢即从院内迎了出来。 小女孩又转过头来,向两人笑道:“召忽哥哥快请进,阿父不在家呢!” 那小女孩小脸圆润,笑起来酒窝窘现,又是一双月牙眼,非常的可爱。 召忽和薛辛进得门,祝母也迎了出来,将两人请进了堂中。 召忽笑道:“伯母这几日身子还清健吧!昨日送来的鹿肉味道还不错吧!” 祝母还未开口,女孩在一旁手舞足蹈:“简直太好吃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黄斑的鹿肉呢!阿父和召忽哥哥真是英雄!” 祝母笑着啐道:“没大没小的,大母和小君子说话呢,你还来插嘴。” 那小女孩作了个鬼脸,在一旁嬉笑。 祝母说道:“本来嘛,祝似熊回家说起你们打了两只异鹿,又送了公子纠一只,何况听他说起,宗妇最近精神不大好,我们想正好让她好好补补……” 一面看着薛辛,接着说道:“哪知小君子还让薛管家亲自送了许多宰好的鹿肉来,这可多谢了。” 又看着孙女道:“云儿,还不谢谢小君子和薛先生?” 云儿笑着称了谢,召忽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敢当!我两人在林中,正是凭着师傅的神箭,射死了其中一头,否则我俩肯定无法如此顺利捉得这两头罕见的大鹿。” 又问道:“怎地师傅今日不在家中吗?” 祝母道:“他这两日踪迹不定,这会尚在家里,一会转过头来,又不见人影了。 昨晚子夜还有人来敲门,他出去后不知道说了什么。 过了约莫半柱香,他回到居室外,正逢老妇被他声响惊醒,于是出门问道:‘吾儿夤夜出去会客,却是何人?’ 他勉强答道:‘没事,是因前些日子在军中我遗失随身匕首,被军中甲士拾到,特来归还。’ 可我见他双眉紧锁,神***,哪像没事的样子?何况,正常人哪有半夜来送东西的?” 召忽正自疑惑,突然想起出征前一夜自己和他在家中饮酒时,师傅也曾提到这事,莫非真有人欲行不轨?可这些年两人隔三差五就在一起练武,并没听他提起过啊?何况在葵丘城还有人敢打召家和祝家的主意? 他脑子一转,又想道:“莫非是前几日处决了汤邑的狄人,还有余孽寻来报仇?不对……我们出兵的头一夜,师傅就提到此事了…… 又或者,昨夜造访祝家的,不是他之前提到的人?” 劝慰了祝母后,带着疑问,召忽和薛辛离开了祝家。 路上召忽沉默不语,又想:“那日在林中补鹿,为何我能听到数里外马鹿的低鸣?瞧师傅那模样,他是显然毫无感觉,这是开挂了?” 这问题他在回葵丘前一夜的军中就想了许久,现在想来,还是迷惑不解。 须臾就到了召府,下了车,早有仆役上来牵马,又说马厩这几日有圉童为驯马之事起了争执,薛辛听罢,和他同去马厩察看。 望着薛辛的背影,召忽想:“过些日子国学馆开学,不可能我也老让薛辛驾车送我啊,他可没这义务。虽然他向来勤恳,也毫无怨言,但我怎可长期如此? 看来今日开始就得抓紧时间,让他将这御车之术教给白义和山子了。” 刚进外院,小夏迎了上来,问他吃饭了没有?召忽答已在祝师傅家吃过了,又问她这两日是否见过祝师傅? 小夏否定了。召忽刚出言就即后悔:“我都没见过,她几乎不出府,又怎会见到?” 随即吩咐一个仆役,让他去马厩,将白义和山子唤来,又请薛管家前来堂中议事。 不一会,一高一瘦两名少年就进得了堂中。 召忽见他们精神神采奕奕,甚是高兴,笑道:“两位近日可好?那两头立下了大功的骏马在外撒欢久了,现下回了马厩可服管?” 两人都脸上含笑,白义性格较为稳重,山子最是少年心气,急忙答道:“回小君子:托您的福,我们两人现下可是颇受欢迎啦! 他们(指圉童)见我们驯出了好马,随小君子出兵立下了大功,竟让我们脱离了隶臣身份,这两日都缠着我们,要我们告知驯马之术。 往日较为散漫的,现在也勤勉得多啦!” 召忽笑道:“那是好事啊!就是要这种效果。那你们教他们没有呢?” 白义说道:“回小君子,当然有。我自小来到召府,大大小小许多事,都幸得他们照顾提点,又怎敢自密?我家的大父(祖父)就当了一辈子圉人。他对马极为喜爱,整日价就研究高矮、胖瘦等天南地北的马,饮食习惯、性格等无所不专。 是以我也从小就学会了相马、驯马之术。只是这短短两日,实在教不了什么。” 召忽点了点头,心想他所言不错。春秋之时,往往世世代代子承父业,贵族的后代仍是贵族,工匠的后代仍是工匠。 白义显然是从小就耳濡目染,也痴迷于这行,在家人言传身教下,才学得这一身本事。 就算他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旁人短短数日,哪里学得会? 山子的回答也和他差不多。 召忽看着这两名黝黑的少年,又缓缓道:“你们先坐下,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两人听罢,大吃一惊,急忙跪下稽首,道:“小君子是折煞我们了。这可如何使得?旁人看到,会笑话我们的!” 他们这话倒不假,先秦时,对礼制规定地甚严,便是管家薛辛,在召忽一家人面前议事,也只能站着,何况是他们两名刚从隶臣升上来的野人? 但召忽来自前世,早习惯了朋友之间平等相待,再三要求,两人只是不肯。 这时薛辛也已到来,立于二人身旁,无奈之下,召忽让他们先起身,又说道:“我觉得,你们今后就无须在马厩里住了,让薛先生给你们安排,搬到外院倒座房住吧。” 两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 第二十八章改籍学艺 原来虽然同是隶臣、贱籍,但圉人地位最为低下,因终日吃住都混迹于污秽脏乱的马厩中,比之其他杂役,尚且不如。 召忽心疼二人,想大力栽培,便特批他们去外院的倒座房居住。那倒座房是外院最外侧的一排屋子,背靠墙桓,向来是各仆役的住所,茅厕、打水等都比较方便。 出言之前,召忽也想过:“我这几日为他们起了氏,改了籍,又马上让他们移位而居,是不是太过于僭越了,还是该请示一下娘为好。” 但心下不忍,还是说出了口。 此时薛辛也已进堂,见召忽当机立断,目含赞许。 不料两人却异口同声,道:“小君子大力栽培,小子怎不感激涕零!但我们在马厩中生活了数年,早已习惯了和其他人朝夕相处。其他生活习性、作息无不相同,是以还请小君子收回成命!” 召忽默然不语,心想:“他二人所说也不无道理,他们和其他圉童早已如兄如弟,打成一片。人各有志,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必强求。 再说,只要他们以后能学好御车之术,也就是了。” 当下心里释然,说道:“你们行不忘本,正是丈夫本色……” 看了看他二人稚嫩的脸庞,又道:“恩……好男儿本色。” 他又顾谓薛辛道:“麻烦薛先生一会带着他们去司徒署一趟,为他们改了籍。” 薛辛道:“是!小君子雷厉风行,薛某好生佩服!” 召忽笑道:“还有一事,你最近无事的时候,就备好车马,可于后院中,或带着他们去郊野多多习练这御驾之术。 他二人善于驯马养马,但这驾车之术,非同小可,还得劳你亲自授教。 日后我去临淄就学,或其他公干,正是要用他们的时候。 再说了,等爹爹回来了,你的事就更多了,我不能老是麻烦你。” 薛辛道:“唯。” 召忽道:“好了,如果没事的话你们现在就去吧。” 他顿了一顿,又道:“对了,他们驯服的那两匹红黑二骏马,以后就让他们专用。” 白义、山子再拜稽首,称谢不已,三人告退了下去。 召忽问侍立一旁的夏道:“小夏,娘在正房吗,我有事得禀告她。” 小夏笑道:“宗妇这两日食了野鹿,精神大振,趁今日阳光灿烂,早上便和邑宰夫人逛街去啦!听她说,邑宰家近日新修了一口小池塘和赏花亭,下午正好去她家做客赏花呢。” 召忽听得母亲身子好了,心下大宽,笑道:“哈哈,好事,好事啊!看来那马鹿果然效力非凡,不愧是国家一级保护……” 说到这里,顿觉失言,接道:“恩,各国争相逐猎之物!这次就连宋国人,也想讨一匹回去,以慰他们的好奇之心!” 小夏以指抵颏,奇道:“宋国人?听说离我大齐挺远的,他们千里迢迢来我大齐,就是为了这……这马鹿吗?想来果然是宋国地处僻壤之地,未见过这上等野兽?” 召忽莞尔,道:“小夏你就有所不知了,宋国和我国隔着鲁国,并不甚远,两国时有往来; 另,宋虽不像我大齐背靠鱼盐之利,地宽将广,但其为先朝殷商后裔之封国,辟野千里,地势仍然为一马平川,肯定是少不了这马鹿的。 只是,想来此兽原本稀少,又力大速快,不易捕获,是以南宫长万欲求之回国,君臣百姓一观吧!” 他知道小夏和府中很多仆役一样,连葵丘的很多地方都不知,这么多年的生活、活动范围也就周围百里,甚至十里之地,对宋国如何了解? 于是将僖公和公子纠送亲至宋,后于田猎之中,南宫长万如何大抢风头,这才惹得公子纠夸下海口,后向自己重金求鹿一事简要说了。 他又道:“但这次宋国使臣于让和南宫长万前来,却主要不是为了这马鹿,而是为了学习我大齐的先进教学模式……当然,这国学馆正是在爹爹的倡导下,主公才授命修建的。” 小夏拍手笑道:“好耶!宗子善于治学,平日就喜好读书,书房里那一堆堆的简书……” 她又吐了吐舌,道:“有时我去书房打扫,看到了都只能称奇,我可是一个字都不识得。宗主真是……真是博学多才。” 她顿了顿,又道:“这南宫长万也太不晓事了吧,两国君候在此,他一个人臣却如此抢眼,成何体统。” 召忽笑道:“人上一百,形形**,各有优缺点。只不过他这缺点将来……怕是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他又道:“说起书,现下你便陪我去书房看看吧,爹爹的藏书,有很多我都没看过。” 小夏立马像焉了的皮球一样,小嘴一嘟,道:“好吧。” 召忽知她不识读书乐趣,暗暗好笑。 两人过了大堂转入内院,那书房就在北边召沫正房的旁边,以西耳房改造,而东首的耳房正是召忽的起居室。 原来召沫向来喜好读书,中年后更是沉浸于黄帝养生学、易经算术等,常常整日伏于案前,皓首穷经。 又钻研乐理,以琴律调养生息。 召忽进得书房,正中便是一台大案几,长宽丈许,案上摆有一台七弦琴。 房角是一排宽大的木架子,上堆满了竹简,分门别类,每台架上都用毛笔写有“易”“数”“乐”“医”等字样。 窗下又有高竖的石台,放有菊花、梅花等,花香迎风扑进,甚是清爽。 召忽驻足“易”架前,摸索了半天,看到一本简上写得有《归藏易》,顿时双眼放光,心想:“前世就听说这《归藏易》为黄帝所作,称作易经之首,和《连山》、《周易》统称为易经,只是后来早已失传。 记得《周礼·春官宗伯·大卜》有云: “(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其中《筮人》又云: “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这周代的太宗、太祝、太卜等一行人必都熟悉这归藏之学,就是大儒,也必定熟读此书,我万万不可错过。” 又看简上的归藏易三字龙飞凤舞,甚是难辨,心里忐忑。 连忙拿起书本,坐于案前,翻开第一页,不由大为叫苦:只见经书果然和计均先生教的古齐国文字一样,稍微复杂一点的字就歪来扭去,像人似兽,那是真正的“象形字”了。 幸得计均先生授课仔细认真,召忽又拾起了不少当世记忆,才能勉强读下去。 第二十九章《归藏易》 召忽见开篇写道:“天地开辟,万物浑浑,无知无识;阴阳所凭,天体始于北极之野。” 心想:“轩辕黄帝不愧是上古圣人,短短数字,便将这易、医、哲的纲领道了出来…… 咦,等等,这和我派内功口诀第一句‘有物负阴而抱阳,先天地生,我以心察之,始觉其从丹田而生。’怎么这么像?” 正在沉思,小夏端了水果上案,他也不答,连头也不抬。 小夏见他沉浸书中,不敢说话,轻声放下,又悄悄走到门外侍候着。 召忽见下面又说道:“定天之象,法地之仪,作干支以定日月度……” 后卦序为:“坤、震、坎、艮、兑、离、巽、乾……” 这一段里“震”、“巽”、“乾”等字颇难识别,召忽想了好一会才辨明,心想:“这八卦之名,倒和《周易》颇为相通。” 这一分神,才看到木案上已摆放着蜜桃、苹果等。他抬头一瞧,见小夏背靠房门,立于门外台阶旁,于是轻声呼道:“小夏,今日天气甚好,你去和其他婢女玩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了。” 小夏回头一看,笑道:“小君子专心看吧,我正好在外面晒晒太阳……呵,好舒服……”说罢伸了个懒腰。 召忽摇了摇头,又埋头细读起来。 看到后面是:“盖震下一阳生于纯坤,之后进坎而中,进艮而上,乃交于中五而得兑之二阳,然一阴犹在上也。”心下揣摩,隐隐已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 又见得后面一句是:“至离而中阳进上,至巽而初阳进中,于是纯乾体成,此阳气渐长之序也……” 再后面便是:“反而推之,巽下一阴生于纯乾,之后进离而中,进兑而上,乃交于中五而得艮之二阴,然一阳犹在上也…… 至坎而中阴进上,至震而初阴进中,于是纯坤体成,此阴气渐长而阳气归藏之序也。” 召忽读一句,便以手支颐,琢磨一会,待得看到最后一句,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拍大腿,呼道:“是了……是了!这正是本门移形轻功的另一种说法!” 小夏听他呼叫,转过头来,见他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奇道:“小君子,什么是了?” 召忽笑道:“没……没什么。” 又将几句话细读了两遍:“恩……至离而中阳进上,至巽而初阳进中……至坎而中阴进上,至震而初阴进中……这正是本门步法口诀:‘前脚跟抵地,脚掌后落,而后脚弓而上,脚跟抵地,再脚掌轻落。’的另一版本。 后面的阳气渐长之序,此阴气渐长而阳气归藏之序,和轻功口诀‘步法神妙,保身避敌,积气阴阳,以气移形。’又颇为相通……” 他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跃出了书房,在内院中练习起来。 召府内院颇大,小夏见他跃前纵后、左窜右闪,霎时便跃便了四角,一会又立于几处假山后,身影莫测,忍不住掩口轻呼。 召忽心里却在暗中不断的验证书上之法,有时奔到一处,身形扭侧之时,觉得气血不畅,无法自然地旋窜到下一处,便停了下来,又进了书房,细细品读,冥思苦想。 待得心念通透,又奔出房中,依口诀演练,如此反复,过了数个时辰。 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小夏见过他和老师祝似熊练过数次这轻功之法,此时瞧他神采奕奕,脚步轻灵,浑不知疲倦,知道他是又在练武了,也不开口打扰。 又过了一会,召忽止住了步伐,进了房中拿出竹简,低头看一会,又抬头望望天,后终于进房,坐于案前,拿起一只桃子咬了一大口,才见小夏还站在门外,轻声呼道:“小夏!” 小夏转过身来,笑道:“小君子,可练完了吗?” 召忽招了招手,笑道:“快进来。” 小夏脱了鞋,趋进房中,苦笑道:“未时洗好的桃子,小君子现在才想起来吃啊。” 召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见这经书上写得神妙,和我派武学有共通之处,忍不住自行练习了这许久。” 他顿了顿,又道:“我此时方知,原来我派武学有些出处是来自这《归藏经》,这可奇了。单单是第一章这几句,就对我大有裨益。”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非常,一面指着竹简上的文字,一面为她解释。 又道:“改日有机会,我一定问问师傅,本门师祖到底是谁?他又如何创造本派这博大精深的武功。” 说着说着,召忽见小夏眼神不定,似懂非懂,恍然大悟:“我真是个书呆子,她既不识字,又不习武,怎会觉得这里面的妙处?” 忙放下了竹简,缓缓道:“这天都黑了,小夏吃饭了吗?怎地今日晚饭准备这么久?” 他又瞧了瞧房外:“何以母亲还未归来?” 小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矮着身子,苦笑道:“小君子沉迷武学,早已忘了时辰。仆役来了数次,待问什么时候开饭,我都挥手打发他们走了。” 又道:“宗妇想必是在姚夫人家中就餐了吧!往日她们聚会游玩后,就常常在对方家中用饭,何况今日姚邑宰府上修缮美亭良池,必然会设宴款待她。” 召忽哈哈一笑,道:“那岂不是全府上下都还没吃饭?你去吩咐了厨房赶紧煮饭,不要饿坏了大家…… 对了,让厨房做简单点,今日我就随便吃了,一会让下人将饭菜端来书房,不用去堂中了。” 这时府中的大黄狗也奔了来,卧于在书房外,垂头沓耳,望着屋内两人摇尾乞怜。 召忽大笑道:“你这畜生也饿着了吧,这就给你做饭吃啦。” 小夏依言转身,唤了大黄狗,往外走去。 原来周代朝野规矩、礼数颇多,如贵族家里,主人未用饭的话,没有命令,下人也只有跟着挨饿。 召忽刚穿越来的时候,偶尔父母不在,自己因沉迷书本或练武,就累得全府上下无法用食,今日钻研《归藏易》,想不到又重蹈了覆辙。 第三十章读经诵典 今晚就召忽一个人,他又特意吩咐了,饭食相当简单,仅是些许猪肉,配着小白菜、荠菜、小米粥而已。 召忽心不在焉,点上了烛灯,一边翻看经书,一边胡乱吃了。 小夏来收拾餐具,召忽仍在细细品读。 过得一会,听得一阵堂后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原来是母亲葵襄和小冬回来了。 他连忙迎了出去,但见葵襄步履轻快,精神矫健,施了一礼,高兴地说道:“娘,你回来啦!今日可玩得尽兴了吗?” 双眼一瞥,见小冬手中抱着一小麻袋,料是母亲上午于市中购得物事。 葵襄笑道:“我儿真是刻苦,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啊…… 恩,上午逛东市,买了些好看的发簪子、香囊、玉镯子,都是些小玩意……对了,忽儿,我给你也选了一根。” 说罢让小冬打开袋子,取出一根木簪。 内院走廊上装有不少壁灯,点着蜡烛,召忽细看,那簪子却是用荆木做成,簪头互相缠绕扭结,成麻条状,虽非名贵之品,却也显得精致。 召忽接过簪子揣好了,道:“谢谢娘……另有一事,想禀明娘知道……” 葵襄笑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于是召忽将责成薛辛授教白义、山子二人御驾之术说了,又道:“方才我问了夏,她说薛先生方才吃饭的时候才归来,应该下午带着他们去野外了。 就是……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有些自作主张……” 葵襄扶着召忽双肩,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说道:“儿啊,你也慢慢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自己做主了。 何况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开学后,你爹爹政务倥偬,肯定是常驻临淄了,要是你也不回来,为娘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也挺孤独的……” 她顿了一顿,又道:“娘知道你心怀大志,那么提拔身边亲近之人,作你的御戎,以后走南闯北,也正好派上用场,还有什么人比自己府中的人用着放心呢? 如你所说,府中擅御之人,除了现下随着你爹爹去平城的淳荣,便是薛先生了,可他不能每天的时间都用来接送你啊。府中那么多事,需要他来管。” 召忽见母亲知情达理,大喜道:“谢谢娘不加责怪!” 葵襄又道:“但是有一事我得提醒你,手下之人你不用则以,用了就不能过于苛刻,或是怀疑。 你爹爹当年随僖公南征北战,为他立下大功的,却有几位都是出自召府中。” 召忽躬身行礼,道:“谢谢娘的教诲,孩儿一定铭记心中。” 葵襄笑道:“好了,你去看书吧,你父亲书房中不少典籍,都是对你以后大有裨益的。你爱钻研典籍,这点和你爹爹很像,为娘很是欣慰。” 她掩了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为娘在外一天,也有些累了。” 召忽应道:“唯。”施了礼,退回书房中。 想到母亲在旁边正房休息,这一夜他并未再奔入院中,印证书中所载哲理,而是静静研读文字,一面和自身轻功验证。实在心痒难搔时,边悄悄走去后院练上一阵。 须知任何学武人士,一旦遇到能拓宽自身视野的秘笈或方法,必定是废寝忘食,昼夜不停地研习。 就连躺在床上,召忽仍在背诵书中那些句子:“至离而中阳进上……至巽而初阳进中……”后来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小夏刚服侍他盥洗完毕,他又一头扎进了书房中。 他翻过昨晚的那一卷竹简,不由得“哦”了一声。 原来他苦读一晚,只是那《归藏经》的序文,正文卷更含有《初经》、《齐母经》、《郑母经》、《启筮经》、《本蓍篇》、《遗爻逸》等六篇经卷,每一卷都写由数片竹简装订而成,一共六卷。 他翻开《初经》,见第一句话便是:“初乾,其争言。”心想:“这里的初乾应是卦名,和《周易》中的乾卦一样,但是这其争言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托腮苦思,又想道:“《周易》中的乾卦象征着天,意指天行健,君子要顶天立地,自强不息……恩,这个争言,要么是争辩,要么就是直言告诫。 那么结合乾卦,这里应该是后面的意思。就是说君子要刚正不阿,不可说谄谀献媚之词。” 又接着往下看,是:“初舆 荣荦之华。” 他一边读,一边想:“这里的初舆应该是对着上面的初乾,也是卦象名字。只是…… 这是指的什么卦呢?” 又想:“荣应该是荣华、荣枯,荣誉的意思;荦是指回旋缠绕。 这连在一起,荣荦之华嘛……恩……” 他冥思半饷,将这四个字连在一起,翻来覆去解读,却始终不得其解,叹了一口气,道:“要是爹爹在这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嬉闹声,他心中烦躁,于是出得房中,听声辨位,转入了后院。 原来是几个圉童,爬到院角那小梧桐树上嬉戏。 他突然灵光一现,想道:“恩,梧桐……《诗经》中有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荣正是梧桐的别称,那么这里的荣是指代草木荣盛了,荣荦之华……就是说地上的草木、鲜花怀绕争艳,生机勃勃,光华灿烂…… 那么这是说的大地了?那这舆卦就是指的大地,通《周易》的坤卦?” 带着疑惑,他又往下看,见后面是:“初狠,徼徼鸣狐。”召忽在前世学过徼徼鸣狐这几个字,那是指秦末陈胜、吴广在众人篝火用饭之时,诈学狐鸣,煽动众人造反之意。 “这先秦之人,怎么会知道后来秦朝的事情?或是周代的人,就已经认为狐鸣是天下不祥之征兆?” 他心中狐疑,稍觉烦躁,让夏盛了两碗清水、一盘水果进来,用以清神。 屋外阳光明媚,小夏心情甚好,见他却眉头紧锁,心里嘀咕:“看来小君子又在书中遇到难题了。 哎,他这动作神态,像极了宗子。 不知道这天下的读书人是为了什么,偏偏要自寻苦恼…… 像我们这样,虽然不读书,却整天快快乐乐的,不好吗?” 第三十一章初次弈棋 召忽啜了两口水,清了清神,又往下看,得是:“初兑,其言语敦……”,之后是:“初荦,为庆身不动……” 后面则是:“初离,离监监……初釐,燂若雷之声”都是卦名,和卦象的解释。 他都一一从拆解,遇到不明之处,便暂时用毛笔在其字下划线,待日后再寻其意。 这一下来,就用了一上午。 吃过午饭,他又回到书房。 好不容易将《初经》看完,他在房内踱来踱去,想道:“看来这《归藏易》果然和《周易》有共通之处。其不但有卜筮之法,也有君子为人之理。” 又在心里默诵了一遍,正待坐下,准备开始看《齐母经》之时,薛辛进房通报,文进和那设计师老许来了。 召忽双眉一挑,道:“哦?看来他们做好了象棋了。走,我们出去看看。” 又问道:“白义和山子学得如何了?我给你安排的两个徒儿,学业可曾让先生操心?” 薛辛笑道:“小君子眼光不错。这两名少年资质颇佳,昨日居然已学会了基本驾车之法,只是一些细节尚待巩固。 想来不日可为小君子的称职御者了。” 召忽点了点头,道:“恩,还得劳薛先生费心教授了。” 他心下大宽,又觉自己颇有识人之明,不禁暗暗有自鸣得意之感。 须知要短时间驾驭那宽大的冰车,可不是简单的事,而这两名少年居然能让得到要求严格的薛辛的赞扬,实非易事。 并且驾驭马车,就跟前世开车一样,讲究个熟能生巧,非一两日可成。 两人出得大门,果见文进身旁的两名小工手捧木盒。 文进笑道:“我们深夜赶工,这就给小君子送上成品啦!” 召忽道:“多谢,这可辛苦你们了。” 老许道:“辛苦倒谈不上,既然小君子急着要,我们肯定是优先为你工作的。” 他又道:“昨日照着你的草图,我和徒弟忙活了一夜,终于做出了成品,请小君子过目。” 文进从小工手中接过木盒,递给召忽,召忽掀开木盖,见棋盘方正又不割手,线条整齐,棋子大小适中,圆润厚实,木香扑鼻,显然是刚做出来的。 他喜道:“这可太感谢了。” 顾谓薛辛道:“烦请薛先生,去账房取了贝币出来,付与文老板…… 啊,对了,昨日走得匆忙,忘了说价钱……” 他瞧那棋具显然材质不差,笑道:“两副棋,我付二两,如何?” 先秦时期,全国四处是深山密林,草木茂盛,木材并不稀缺,所以召忽按着比一副六博高一倍的价格付款。 文进双手直摇,道:“不,不……哪能要你们的钱? 寻常人等来我店里**木器,我们向来是要先给订金的,可你瞧昨日我提到订金二字了吗? 宗子爱民如子,省邢薄赋,我们能为召家做点事,是我们的光荣,这钱万万不能收。” 召忽坚持要给,文进只是不收。 薛辛一直没说话,突然开口道:“这样吧,文老板收一两贝币如何?毕竟日后小君子可能要量产,如文老板一分不收,下笔生意如何开展呢。” 召忽见他说的颇为有理,点头称是。文进这才收了钱币离去。 召忽和薛辛走进堂中,将一副棋具让人收了进房。铺开余下一副的棋盘,说道:“这几日没甚事做,读书之余,薛先生就和我对弈吧!” 又狡黠一笑,说道:“先生学会之后,保管会喜爱上下棋。” 薛辛自然答允。 召忽当下将兵卒、车马炮、士相,和老帅的走法都说给他听了,两人便在堂中开始对弈起来。 召忽在当世第一个便教薛辛,自然有他的道理。 薛辛虽然岁数长他不少,但为人沉稳、细心,又通得文理。 那象棋原是按照八卦五行之理创造,符合传统哲理,很讲究逻辑,又极其考验人的耐心、心性,薛辛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几名仆役见到这新物事,都感好奇,小夏也围了上来,一时堂中甚是热闹。 便在以往,他们也只在偶尔见到召沫宴飨宾客之时,玩玩六博,那也是贵族游戏,对这象棋更感新奇。 前面几盘,召忽都轻而易举获胜。可薛辛性子聪颖,三盘之后,就懂得用四个兵种联合布阵、进攻了。 可召忽在前世边常常和身边老师、同学下棋,更是喜爱在网上和高手厮杀,薛辛不过学得短短时间,如何是他对手? 那象棋入门简单,便是孩童也可轻易学会,仆役们很快看懂了规则。 眼见召忽往往一步只需思考片刻,便即落子,薛辛却得想老半天,那正是易学难精了。 这时两人下到中局关键之处,召忽在河口的车、马、炮互相呼应,层层推进; 而薛辛却节节败退。接下来召忽一招“炮打二怪“,一下打中了黑棋的命门,对方思考量久,却无破解之法。 仆役们却看不懂,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有人道:“哎,我看这步应该走左炮啊。” 还有人道:“你说的大大的不对。这玩意就跟打仗一样,肯定是车最厉害,应该用剩下的这一车去最下面攻打红棋的帅府吧!” 召府家宽于待人,按周制来说,就连管家、老师和宾客行棋,下人都无权参观,更不要说参言,指责了。 召忽却不以为忤,笑骂道:“嘘!观棋不语真君子!哪个觉得自己能行的,下一盘来上就是。” 说话之人都纷纷吐舌,要让他们真上阵和召忽对阵,无论输赢,自己可没那胆识。 这一步召忽破了对方阵法,三下五除二,短短七个回合就将敌将斩于马下。 薛辛苦笑道:“小君子神乎其技,我不是你的对手啊。” 召忽心里却对薛辛很是满意,须知初学之人,又是古人,进步如此之快,已是很难得了。 葵襄本在房中歇息,听得堂中热闹,也带着小冬走了出来。 待见到众人围观堂中二人下棋,也觉得有趣,坐于大案另一端,默默观看。 见召忽每盘棋都布阵有法,行军无往不利,总是能寻着对方的破绽,抽丝剥茧,攻入将府,缓缓点头,心想:“我儿果然是个将才。” 她微微抬头,见小夏在一旁也看得欢喜,又想道:“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好好培养,我这孩子将来的成就,恐怕会在君子之上。” 她初闻自己儿子得胜归来,只是觉得少年气盛,刚好遇到叛军不得人心,又依附于德高望重的高傒,这才侥幸克敌。 但这几日见他赢得齐侯公子、为府库添粮进财不说,又无气得志满,勤于读书、练武; 现下又创造出这深合推演规律的棋类,大放异彩,心下欢喜,对他又看重了一分。 第三十二章再开先河 象棋对弈之时,如两人棋逢对手,往往下到最后一兵一卒,极其费时。 但薛辛刚刚学会,落后召忽不少,两人下了整个下午,却已经下了六七盘。 其中仅有一盘是因为召忽大意失荆州,输给了他。其实是他潜意识里认为全胜的话太过于削他面子了。 实际上召忽自己也是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上午未看完的《归藏经》。 他不停地思索:“看序经里,都可以和我门中轻功之法一一印证,这样推断的话,很可能其纲领就出自这上古经书。 可为何《初经》里又和《周易》一样,只是卦爻之文呢? 后面的《齐母经》、《郑母经》等又是写的什么? 那荣荦之华,和徼徼鸣狐,是否真是我推断的那样?” 他越想心里越痒,巴不得早早结束,却又不好开口;薛辛作为雇佣之人,偏偏今日下午又没什么事需要他去做,就更不好开口,这一下众隶臣、仆役倒饱了眼福,满足了稍许“指点江山”的幻想----须知观棋之人从旁指点,就跟自己甚是聪颖一样,其实那只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已。 何况象棋正是秦汉之时发明的,那车、马、炮都正是当时的主战兵种,当然,此时的骑兵没有马鞍、马镫,远远不能作为主力作战; 相应的,早期的象棋里是“砲”,而不是“炮”,也是因为后来有了投石车,可作为攻城之用。 第七盘召忽颇为留情,隐晦地让薛辛吃了两车一马、数个兵卒,还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啊哟,没注意,怎么被吃掉了?” 最后用余下的一马、两炮,二兵攻破了对方的将府。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经书,打了个哈欠,说道:“时候不早了,先生有事的话请去忙吧。” 薛辛道:“是!小君子请注意休息。另外,小君子的棋术实在是太高明,我还差得太远。” 召忽道:“非也,非也。我只不过是侥幸胜出,譬如这最后两盘,我就差点输了。 我只不过占了些便宜,因梦中仙人授予了我一些独门的行棋之法。 但,绕是这样,我还是输给了薛先生两局,可见先生的确聪慧过人。” 他知道古人极为迷信,只好说自己赢棋是有天授之法,这样也让薛辛在下人面前保全了面子。 果然薛辛连连点头,道:“小君子天资聪慧,又有神明相助,我如何能敌?只好多加练习,改日再来讨教。” 召忽心中想起一事,抬头看了看背后的数人,笑道:“这副棋就放在大堂里,传我的令,府中有人对这象棋感兴趣的,尽可在业余来大堂下棋。 从今往后,要将它渐渐在我召府中推广开来,任何人不得嘲笑、或非议别人,否则严惩不贷。” 他这样说,第一是以召府为试营,看看是否有群众基础;第二是觉得母亲头日的告诫甚为有理: 象棋这种信息完全公开的博弈,下棋过程中既可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也可察到人的逻辑能力、耐性等特质,若是能在府中选出天资过人的人,以后作为自己的副手和门客,对于以后办事、朝中立足、甚至打天下岂不矢为一种好的选拔方式? 果然他此话一出,堂中一片喧哗,人人交头接耳,仿佛不甚相信此话:仆役有作为此时代最下等的人,连公民都算不上,有何资格上得大夫堂上下棋? 召忽回头看了看母亲葵襄,见她也有惊讶之色,心想:“毕竟我还未及冠,这样确实有点用力过猛了,不知父亲看到,会作何感想?” 他心念一转,又道:“咳……这样,哪些人想下棋的,现下将棋局拿到外院石台上。 每日你们自行拟定棋规,三局两胜也好,七局五胜也好,胜出之人,这棋具当天就由他保管。 但,若有人胆敢因为下棋起了私斗、或损毁了棋具,我一定严惩不贷,知道了吗?” 众人齐声称“唯”。在召忽目光的鼓励下,便有两名胆大、心痒的仆役进得前来,从案上收起了棋具,带去了石台上。 召忽转身对葵襄躬身行礼道:“孩儿心中记挂着那《归藏经》,这就去书房了。” 葵襄见到召忽如此好学,连连点头称善。 …… 翻开第三本竹简《齐母经》,召忽逐字读来,见得前面均是:“僕,良人得其玉,小人得其粟……”“鼎,鼎有黄耳,利取鳣鲤”等卦名和卦象等,他稍觉乏味,但一边读一边在心里解析其意,倒也自得其乐。 翻到后面,忽然看到一句:“瞿,有瞿有觚,宵粱为酒,尊于两壶。 两羭饮之,三日然后苏。士有泽,我取其鱼。” 召忽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想到祝似熊所授一招正是名为“满壶捞鱼”。 其正是当敌人跃起落地之时,趁其刚着地,重心不稳,左拳横劈过去佯攻,而此时右手暗中快速蓄力成爪,抓取其丹田,腰腹,当时师傅解释道,这招便似用酒壶在水中一舀,抓鱼一般,可重伤敌人。 当时召忽已投入祝似熊门下学武良久,学的招一直是走的含蓄内敛,大气之道,初学此招之时,只觉甚是阴毒,便问师傅,怎觉这招和之前学的全然不同,感觉极为突兀? 犹记得当时祝似熊支支吾吾,说那时自己和师祖临近分别,师祖有急事要离开,很多招来不及传授,这招只是数十招的其中一招。 仓促之间,师祖只是简单演练了一遍就走了,之后也没机会向其请教,但大体应该是不错的。 又想起,当时师傅演练此招之时,就是似而非,就连看起来都觉得大相凿枘,更别提自己练起来了。 可此时见到这经书上的名字这般相像,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 召忽忍不住逐字读了起来:“瞿是戈的他称,觚是酒器的一种,羭是黑山羊的意思。 嗯……这整句话即是说,两位黑衣之士,以高粱做酒,将其分别导入两壶中,大醉三日方醒。 醒来后看到对方身后有水泽,我用壶去取他水中之鱼?” “嗯,不对……二士在一起饮酒,必然相识,怎么会醒来才知道对方身后有水泽、水池?这逻辑上说不通。 何况,这里专门提到有瞿有觚,那这里的瞿又作何解释?” 心里满腹狐疑,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入院中,再自演练此招。 他练了几招,接着身子右仰,伸左手横击,右手斜刺抓去,却仍然觉得下盘不稳,大违本门武学敦厚、扎实的宗旨,甚觉勉强。 第三十三章宗子归来 “不对,不对,这里大大的不对,是哪里呢?” 召忽凝神苦思。 他又移了几步,将院角一小树当做假想敌,右手慢慢抓去,心道:“宵粱为酒,尊于两壶……两羭饮之,三日然后苏。 三日后苏……对了!能大醉到三日方醒的,必是知己,怎地会用如此毒招,攻其下身呢?” 他想通了这一点,顿时兴奋莫名,望天大笑。 高兴了一会,又蹙眉苦思:“那这招到底是怎样的呢?跟那瞿又有何关系?” 小夏本在房外侍候,此时站在走廊上,见他出得房来,手中比划,又忽喜忽忧,叹了口气,心想:“小君子这老是读着读着就出来练武,难道那经书还跟武功有关系?别走火入魔了……” 召忽想不出结果,又回到书房中,翻来覆去读《齐母经》。 吃了晚饭,他禀明葵襄,正要回书房继续看书,忽然仆役来报,宗子已到了城外,即将回府了。 召忽和葵襄大喜,连忙同薛辛率全府上下转出大门迎接。 原来下午召沫已经差人回府通报,只是召忽在书房读书练功,小夏进来告知之时,他正凝神细想那“满壶捞鱼”那一招,左耳进右耳出了,并未注意。 母子两人站在宽巷子口,其后是薛辛和几十名府中仆役,以及庖厨、圉童等,其时天色已黑,手下点了烛灯,一行人就这么静静地候着。 过得一会,听得前方车马呼哨之声,当先一轺车宽大,奔到巷子口后停下,驾车之人正是召府知名御者淳荣,而黑色车盖下,端坐的正是召忽的父亲,葵丘之主召沫。 只见他束着头发,头上一顶长冠,鬓发如丝,颏下数缕长须,面如冠玉,身着赤黑色深衣,腰悬青铜短剑,宽衣博带,甚是儒雅。 召沫并不好武,只是因为春秋时期,文武不分家,卿大夫往往上马能驰骋沙场,下马亦能舞文弄墨。当时从周天子到小国大夫,都随身佩剑。 他笑着缓缓下了车,后车几名仆役也都下了车。 葵襄和召忽上前,分执其左右两手,一个叫道:“君子!”一个叫道:“爹爹!” 召沫笑道:“贤妻、忽儿,月余未见,想煞我也!” 一面仰头看着召忽,道:“忽儿又长高啦!” 召忽笑道:“爹爹终于回来了,你不在,府中好是冷清!” 身后几十人也齐齐跪下稽首,喊道:“恭迎宗主回府!” 呼喊声洪亮整齐,甚是壮观。 召沫提声呼道:“快快起来!一家子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又说道:“咱们快进去,这么多人别挤在这大街上。” 众人应了,前呼后拥地随着一家人进了府,召沫携着葵襄之手,一路上两人互相轻声问候,甚是亲热。 召沫和葵襄端坐堂上,冬在一旁侍候;下首不远坐着召忽,身后是夏;大堂正中是薛辛,其后是淳荣,以一干人等依次站了开来。 饶是那大堂甚为宽大,府中几十人一个不落挤在一起,还是站到了棠外台阶边。 薛辛首先简要汇报了近日府中事务,召沫一面听一面点头,笑道:“一切正常就好,正常就好啊!” 召沫意甚开畅,笑道:“吃过啦,贤妻进府之时便问过啦。” 葵襄一拍脑袋,笑道:“瞧我这榆木脑袋,忘性真大!” 召沫见妻子如此关心自己,心下感动,执着她手,道:“我出城之时,贤妻就时不时身子不适,现下精神好些了吗?” 葵襄笑道:“你别说,多亏了忽儿……” 一面瞧着下首正襟危坐的召忽,爱怜地说道:“忽儿前几日在外打得好大的一头黄斑神鹿,将其炖了献于老妇,又做了鹿茸粉、鹿血让我食用,现下我身子已经刚健多啦!” 她笑了笑,又道:“便是没有这些物事,冲着忽儿这份孝心,我这当娘的,也只能快快好起来。何况目下你父子二人都归来,更是大快我心。” 原来这几日庖厨将鹿茸粉和鹿血都做好了,葵襄平时没事就用鹿茸粉混着热水喝着解渴,又顿顿吃烧好、炖好的鹿血,恢复得挺快。 召沫拍着葵襄的手背,道:“这就好,这就好啊!” 一面瞧着召忽,脸色一沉,道:“忽儿,你现在越来越长进啦!这次领兵出征汤邑,折损了多少兵士?” 召忽见父亲望着自己的目光含有深意,正在忐忑,这时见他严词询问,低着头,嗫嚅道:“回……回爹爹……损失了,损失了千余人……” “什么?这么多?”召沫霍地站起,面带不虞之色。 顿时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大气不出。 召忽心想:“看来爹爹还未见过姚邑宰、程怀等人,那他也就不知道我违背君令,杀了狄人一事,那就好说。” 一面缓缓道:“启禀爹爹……那叛军凶悍,又有狄人助战,蛮狠无比,死命相抗……” 召沫道:“有狄人帮忙?看来……这汤城叛逆非同小可,这可棘手了……”眉头紧蹙。 召忽瞧他脸色稍缓,忙道:“是啊,高傒大夫带领我们第一日团团围住四门猛攻,都拾掇不下,城上百姓受了蛊惑,还帮着叛军呢。” 当下他将头日如何攻城无果,后利用外迁之人进城辟谣,以及甯戚献城之事简要说了,只是将自己违背君令,擅自杀狄人之事隐去了不说。 葵襄轻拉召沫的宽袖一角,轻声道:“君子息怒,一家人嘛,有事请坐下再说。” 召沫最疼的就是妻子,于是缓缓坐下。 葵襄道:“本来嘛,忽儿也是因为汤城离我葵丘太近,当时邑宰姚余、司马程怀等人急急进府,让我拿个主意。 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做主,便让他们找忽儿商量。 我想的是,忽儿自幼跟着你熟读圣贤书籍,自然比我的应对方法高明得多。 如今打了胜仗归来,你还是要责怪的话……就怪我好啦。” 召沫叹了口气,轻言安慰道:“贤妻,他打了胜仗。这是好事,就连我和主公在平城之时,听到捷报,我也觉面上有光。 只是……只是我葵丘这这千余名将士……哎,我心中不安那。” 他摇首叹气,显得心痛不已。 葵襄见他怒气已消,忙给召忽使眼色,召忽忙道:“禀爹爹,我们破城之后,缴获不少物资,高上卿下令都带回去,给予临淄和葵丘的伤亡军士家,用作抚恤; 我又责成那叛军首领竖武代为补缴汤邑国野百姓欠下的赋税,也算……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召沫沉吟道:“恩……竖武这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主公听到捷报后,立马让内侍带他口谕北上汤邑,说是要等回了临淄后,亲自审问此人。” 第三十四章当众训诫 召沫又抬头看着召忽,道:“恩,你刚才说的这甯戚,倒是个有原则的汉子,颇有我大齐国士的风范。” 召忽躬身行礼道:“孩儿自作主张,已经于宗庙前将他荐举给了汤邑的国人,让他暂时代为邑宰一职……另外……” “什么?我儿继续说下去……”召沫为人正直,平生最看重的就是甯戚这种刚正不阿的人,加上汤城离此不远,其安危、繁荣与否都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葵丘邑,是以大为关心。 召忽笑道:“高傒大人也对甯戚的拒不受赏甚为感动,决定待主公回临淄之后,向他大力举荐,让甯戚接手此邑。” 召沫点了点头,道:“高大人慧眼识珠,这是好事。” 说道这里,他环目四顾,扫视大堂一周,眼神平和,又隐隐透着威严,堂中众人都不敢和他目光接触。 他看着召忽,又道:“那几日你在高上卿手下,想必行军布阵是学了不少了?现下就说与为父的听听。” “这……”召忽顿时语塞,当时甯戚献城后,齐军就势如破竹,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哪来的行军布阵之法? 突然他灵光一现,连道:“回爹爹的话,高上卿不愧是监国上卿,功成之时调度排布各将分打四门,这点我甚是佩服。 另外,他知道小子是第一次领军时,第一日攻城的前夜,他亲自为我讲授了不少车战的要素,以及布阵之法,也对我大有裨益。” 召沫道:“你详细说来。” 召忽恭谨地说道:“是!他道:‘战车是我大齐的主战兵种。一乘军士,正是由一辆戎车的车左、车右、以及御戎三人,和周围、身后的七十二名步卒构成。 其中,对于不同的作战形势,又有不同的阵法。’ 爹爹,当时他拿出笔墨、竹简,简要给我绘制了几种主要阵法。孩儿都珍藏着,时时拿出来温习一番。” 一面顾谓夏,说道:“小夏!” 夏连忙垂首道:“是!小君子!” 召忽正色道:“将我房中箱子里,那几片绘制阵法的简牍拿了出来,呈上给爹爹看看。” 夏应声而去。 召忽回头看着召沫,又道:“当晚众将都在中军大营里,向我介绍了战车的大体阵法后,高上卿又说:‘明日我军因是从南至北,上前搦战,因此我们用川字长蛇阵。’” 召沫问道:“川字长蛇阵?” 召忽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当即发问,他解释道:‘这是我的独创阵法,一般用作急攻城之用。 明日程将军的三十乘军士,和你的二十乘军士正中并行,向后一字排开,此为川字正中这一竖; 因我是攻北门,离南门最远,因此我率精兵一字延开,离你们十丈开外,此为川字的最右边这一竖; 我手下大将同理,率部最左,因他攻西门,离南门最近。’” 召沫微微颔首,似乎在思索他这阵法的合理度。 召忽接着说道:“他说:‘贼子必不肯降,趁他注意力尚在南门之时,川字即刻散开,我攻北门,程将军攻东门,我部大将攻西门,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正是此阵的优点,变幻迅速,攻敌不备。’ 爹爹,当时我听完了就大赞此阵之妙。” 召沫听毕,抚掌大笑,道:“妙啊,妙啊!想不到高大夫不但在朝中守正不阿、直言正谏,对兵法也如此有研究。 佩服,佩服,沫不及矣……” 此时小夏已将竹简抱了出来,献于案上。 召沫凝神细看,见其上将每阵的布阵、兵种搭配、变幻、优缺点等都写明了,又有简易图示、图标,连连点头,不住微笑。 堂下众人见宗子面露笑容,都舒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葵襄打趣道:“君子在朝中和高大夫时有往来,原来却不知其文武全才,一至于斯。” 召沫道:“是啊。吾和高上卿在学问、礼制、琴韵上道志同道合,常常互相探讨,对于戎事上,我们倒是少有涉及……” 原来两人在中年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沉醉于礼乐、黄帝养生上。 葵襄趁机岔开话题,问道:“君子随主公西去平城,已有月余,不知那济水泛滥真有如此严重?需得主公亲去治理,还费了这老大功夫…… 现下可稳当了吗?” 召沫沉吟道:“想那平城地处济水上游,地势又高,能严重到哪去?” 济水是古时存在的一条河流,如今已成为黄河的一部分。而春秋时期,黄河入海的路径正在济水北部上下摆动。 黄河水势强盛,又携带大量泥沙,流经济水时就常常出现倒灌现象。 而平城在齐国西部,刚好在济水上中游转折的地方,所以时有淤塞,淹没屋田。 但平城地势高,是以就算那济水泛滥,又能严重到哪去? 堂中的仆役听起来一头雾水,但这点齐国读过点书的士族却都知晓。 召忽还未开口,葵襄果然奇道:“济水隔几年就会小范围决堤泛滥,原是常事。当地邑宰就能治理。 今次主公何以不但携你同去,听说还带了几名重臣前往,还去了这么久?” 召沫叹了口气,道:“哎,不提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三人这么问答了许久,堂中众人却是一声不吭。方才召沫发怒之时,更是人人噤若寒蝉。 召沫看了看众仆役,看人人如常,和自己走时没甚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好像脸色红润了不少? 他想起一事,又问召忽道:“你刚才说道打得黄斑神鹿,却是怎么回事?” 召忽于是将归途中,和祝似熊进森林寻鹿,又遇到公子纠一行,如何赢了他粮刍、贝币,又赠了他其中一头献于宋国使臣,于是杀鹿让全府饱餐,他又遣人来召府献上赌注、赠金之事简要说了。 召沫开始还面带笑意,听到后面,越听越惊,召忽说完之时,看他已是面若冰霜,心里大叫糟糕。 薛辛上前一步,躬身鞠手道:“禀宗子。方才小人未寻得机会,向宗子上报。 前日公子纠已派人送来……” 一面瞧了瞧召忽,道:“一共是贝币百两、粟米百石、帛布两百匹,已尽收入府库矣。” 薛辛甚是精明,知道召沫听到此事必然动怒,是以原本下来私下找个机会向他禀报,以免召忽有当堂告状的感觉; 但现下见此事无法隐瞒,急忙向他澄清,表明自己并非有意隐瞒。 召忽道心知肚明,知道此事有些荒诞,也怪不得他左右逢源,想来换了自己,也是这样处理比较妥善罢了。 召沫站起了身,在案前踱来踱去,朗声道:“荒唐……简直荒唐!” “那公子纠是齐国出了名的高慢矜傲,铺张奢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主公都拿他没法子。 现下你惹了他,以后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召忽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吭声。葵襄看着他在堂中怒斥儿子,又一面瞧着召忽,心急如焚。 他一个转身,又说道:“你收他这么多钱币粮刍,传到朝中,像什么话?我看,明日就给他送还宫中去吧!” 召忽道:“父亲息怒。你是没瞧见他在那林外,他是何等的趾高气昂……” “住嘴!他怎样是他的事,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枉你自幼随我读书,连这点忍让的道理都不懂? 强横之人多了去了,你就让他一时,便又怎样?还不是过了,何必去竖敌?” 召忽知道当下不是争辩的时机,低着头一言不发。 第三十五章意外之喜 葵襄急道:“君子请冷静。试想,若不是忽儿和祝师傅打得这神鹿,给我补了身子,何以我恢复得如此之快?至于他和公子纠的事,不过是细枝末节,又真有那么重要吗?” 召沫对妻子的身体极其关心,果然葵襄一提到这点,他忍不住侧头一看,见妻子面色红润,起色大好,心里果然大宽,平和了不少。 葵襄又道:“何况,公子纠生活奢侈,向来人所众知。主公就算听到此事,想必也是一笑了之,如若我们专门去退还,反而更着行迹……更何况……” 其实这些话都是召忽想说的,只是母亲代自己说了出来,此时忍不住说道:“请母亲保重身子,让我来说吧:更何况,用此鹿堵住了宋国人的嘴,让他们见识了我大齐的富饶,也是美事一件啊。” 其实召沫心里对这独子甚是钟爱,特别是他小病一场后,突然像换了一个人,读书、练武都刻苦了许多,也明理了不少,心下更是欢喜。 当然,他自然是不知这时是来自后世的召忽穿越而来。 他中年后深谙圣贤中庸之道,受黄帝养生、出世之念影响极深。倒不是真的对召忽此行有多大的憎厌,无非是想趁机敲打他罢了。 此刻见他娘俩一唱一和,也确实有道理,当即缓缓点了点头,又挺了挺身子,对召忽说道:“忽儿,为父并非指责你什么。 你年轻人心气盛,又办了不少好事,为父也感到欣喜。只是……” 又环顾众人,道:“这话也是我想对大家说的。我召府中人,不去惹事,但也不怕事,若果有人欺上门来,我们必定奉陪到底。 但……天下诸多事宜,原无争执的必要。若我们学会古圣人的智慧,心胸开阔,凡事学会退一步,对自己只会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 众人齐声应了,都在咀嚼宗子这句话的深意。 召忽见父亲这时重回案后坐下,想到白义和山子一事,说道:“另有一事,孩儿需禀明父亲。” 当下将白义和山子唤出了列,将改了两人贱籍一事说了。 召沫瞧着两人,沉吟道:“恩,你不久就须常去临淄读书,天天这来回,也需要一个驾车之人。府中之人,知根知底,必然比外面再去请人好。” 葵襄趁机打圆场,笑道:“好了,好了……你都疾言厉色这许久了,就少说两句吧。 出去这么久了,也没说给我们带些平城的特产回来?” 召沫回到原位坐下,笑道:“怎地没有?田,将东西拿上案来。” 随行的那名叫田的仆役应了,手捧一麻袋,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置于案上。 葵襄心下好奇,探过了身子察看,众人也都凝神细看。 只见召沫从麻袋里取出一个以绢布制成的小荷包,其上绘有一黄鹂、一些回型花纹,看起来甚是精致。 他望向堂中,呼道:“渠!” 那名叫渠的仆役是厨房里帮忙切菜传递的,列于人群中,这时听到宗子呼唤,心下奇怪,出列后,小跑到案前站定了,一身短衣短褐,说道:“小人在。” 召沫笑着将荷包递给了他,说道:“出行前几天,听宗妇说起,你家喜添新丁,还是个姑娘,平城邑宰陪着余闲逛之时,我就让他的婢女推荐了这玉镯子。 虽然余谅得宗妇已经送了物事给你们,但是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她日后可以带着,算是我迟到的贺礼了。” 原来春秋时代,人人喜好配饰,男子往往是剑、佩玉等;而女子往往是镯子、发钗等物。 可这些仆役地位低下,能吃饱饭,寻得粞身之地,不被冻死,就心满意足了,要是遇到对人和善的主人家,一辈子安安稳稳,那更是祖坟冒了青烟,岂望能有如此待遇? 召沫夫妇爱民之心,可见一斑。 渠心下感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召沫夫妇连忙起身,绕至案前,召忽也站了起来,三人一齐扶起了他,召沫说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渠揣起了荷包,回身队列中。 召沫让妻子回去坐下,又呼道:“喜,上得前来!” 那名为喜之人只是马厩里一名圉童,人才矮小,听得唤声,连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跪在召沫面前,稚声稚气地呼道:“小子叩见宗子!” 召沫扶了他起身,将整个麻袋递了给他,只见他接了过来,双手一沉,显然袋子不轻。 召沫道:“听宗妇和薛先生说起,你家阿媪近来身子不适,你常常在厩里哭泣。这是平城的市掾送我的十余斤大红枣,是平城的特产,有大补之用。” 春秋之时,齐国管理市场的官成为“市掾”,负责颁行市场法令、治安,监督买卖双方的契约,以及稽查走私等。 各国称谓不同,鲁国的叫“贾正”,楚国的叫“市令”,这还比较靠谱,而宋、郑、卫的管理市场的官吏却叫“褚师”,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一城之主,竞在外出公干,对府中一名小小养马的小童家如此上心,还带了补品回来,这的确让人感动。 喜顿时大感殊荣,又匍匐在地,哽咽道:“宗子、宗妇对我恩重如山,小人……小人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 召沫和蔼一笑,扶了他起来,笑道:“我向来把你们看成一家人一般,喜无须如此,快起来吧。” 又道:“放你三天假,你带回去给了你家阿媪,顺便看看她老人家,记得不要一个人偷吃了哦!” 他说话诙谐,此时堂中之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喜站了起来,连连躬身诚谢,这才转身回到人群中。 召忽站于一旁,也对父亲佩服不已,想道:“恩,爹爹饱读诗书,现已大有后世儒家‘仁者爱人’之风范,这可值得我多多学习了。” 召沫立于案前,葵襄和召忽立于他身旁。他朗声道:“此次随主公西去,公务繁忙,来不及关照到府中每一位,还请大家理解。” 薛辛拱手道:“宗子事务倥偬,犹能体谅下人之苦,实是我等之幸。”说罢率领众人下拜稽首。 召沫凝视众人,道:“都快快起身。看到大家都好好的,我很欢喜。” 他顿了一顿,又道:“现下天色已晚,大家都早日下去歇息吧。” 几十人齐声道:“是!” 召沫对召忽说道:“爹娘都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言毕,携着葵襄之手转出了堂后。 第三十六章赈济军士 次日召忽醒得格外早,一家团聚,想到父亲平安归来,不久就将前往临淄,主持主讲于国学馆中,到时召家便更加平步青云了。 他心中高兴,昨夜还做了个美梦。 小夏刚服侍他洗漱完毕,仆役过来通知上堂吃早饭了,召忽暗叫惭愧,自己一习武之人,尽比爹娘还睡得久。 春秋之时,因无产品及,只有贵族子弟是早中晚三餐,普通的国人,野人都是中、晚两餐,甚至一餐。 随齐地物产丰盛,相对来说百姓过得更好,但不少人充分发挥华夏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节衣缩食。 上得堂中,他见爹娘都已坐于大案边,有说有笑,今日不同昨夜有众人在场,是以召沫和葵襄相对来说比较随意,没有那么正襟危坐。 吃罢早饭,召忽正打算找个机会,向渊博的父亲请教那《归藏经》类的疑问,这几日府中事多,他却每时每刻对此事念念不忘。习武之人,武学上的事自然是头等大事,当然,这是因他暂时还未尝到权力的快感。 突然仆役来报,邑宰姚余率着本邑司徒、司空、司马、计吏等人前来谒见,召沫让他快快有请,正说着,薛辛已带着众人进了外院。 召沫礼贤下士,连忙率着母子二人下阶迎客登堂。 姚余和司马程怀召忽已经很熟了,尤其程怀,在汤城一役中二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召忽和那司徒、司空召以及计吏等人却只是或有一面之缘,倒不认识,姚余向他做了介绍。 召忽见他几人都身着正经的玄端朝服,头戴高冠,显然是一副向上级汇报的正式穿着。 几人进堂,按宾主坐定,葵襄吩咐冬、夏献上糕点、水果,自己转去了内院。 周代时还未有茶,这对前世偶尔喝茶的召忽来说稍稍不习惯。 姚余首先拱手说道:“小人今日方知宗子归来,有失远迎,惭愧,惭愧啊!” 召沫手一摆,笑道:“吾前夜归得匆忙,未曾来得及告知各位,姚大人不必自责。” 姚余使了个眼色,左首末位的计吏站起身来,和胥吏一起,将其怀抱的一堆简牍呈上。 姚余道:“因春季遭遇蝗灾,所以今年收租减了不少,计田。” 那名为计田的计吏站在大案旁,应声道:“在。” 姚余道:“你将今年的田赋上计情况报与宗子知晓。” 计田道:“是!”转过头道:“禀宗子,今年葵丘治下两州、八里,三十二丘的产出都少了约莫三分之一,是以……” 召沫点了点头,笑道:“说下去。” 召忽从见到计田以来就觉得面熟,这时终于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和计均是一家人啊,难怪长得这么像……看来这计均一家倒挺能干,兄弟俩一个在城中任职,一个在我府中任职。” 又想:“恩,相比之下,当然是在我府中当私人计吏和老师的计均先生舒服了,差事会少得多。” 计田又道:“野中共产出粟米三千八百余石,其中公田和庶民的租赋共收入三千两百余石……” 春秋早期,齐国的行政规划,以及收田赋都秉承周制。 一城分为州、里、丘,大概等于后世的县、镇、乡。 一丘之下管辖十六井。 一井,是由中间的一块公田,加周围的八块私田构成,因像一个井字,所以称为井田制。 一田约为一百亩,九块地加起来约为九百亩。 国家划分一井的时候,将中间最肥沃的那一块土地作为公田,周围八田的野人庶民,每年得先种公田,才能去种自己的私田。 邑大夫抽取中间公田的产出,以及私田的大部分产出,再层层上缴到诸侯、天子那里。 因春秋时,一亩地约为今天的三分之一亩,当时的一石约当今之五分之一石,即二斗,所以换算下来,一家野民每天一家人几口人的粮食所得不足半斤,这还是普遍情况下,遇到饥荒时刻,就更少。 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周公设计的井田制。 但,这只是理想情况,其实自从周幽王亡国,周平王东迁以来,周室威望大降,很多诸侯国不按时朝聘、纳贡。 召忽心里清楚,这四千多石粮食,并非他召家独享,绝大部分都要作为“社闾尝新、春秋之祠”、以及养军等公家开支,加上交给临淄的上贡,自己家只能得到一小部分。 不要小看这“社闾尝新、春秋之祠”,春秋诸国极其重视祭祀,用资极多。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下至大夫,上至诸侯、周天子,除了需要祭天地、祭各种鬼神,春郊祈谷、夏季的求雨祭、年终的丰收大腊、蜡祭等最为复杂繁琐,军队出征前也需要祭祀。 另外、祭祖、婚嫁、生子等都要祭祀,周天子更多。 虽然周代相比商朝,对鬼神的敬畏和崇拜程度以及大为减弱,更崇尚“以德配天”“君子仁德”,但每次祭祀仍要耗费大量粮刍、牲畜。 果然,召沫双眉紧锁,对姚余和那司徒说道:“除葵丘公用,以及向临淄纳贡之外,我府中剩得多少?” 司徒是周代设置的,专门管理农田、人口的官职。 姚余和那司徒都面露难色。 召沫道:“没事,你们说吧。” 那司徒拱了拱手,说道:“启禀宗子,因今年产出太少,合计下来,除去临淄之用,可向宗子府中上缴三百余石。” 召沫又问程怀道:“清点下来,我葵丘公族军具体伤亡多少军士?” 程怀欠身行礼,道:“禀宗子,伤两百三十人,死一千一百人。” 召沫沉吟半饷,道:“好。你们现下就将我府中应得的粮食都剃了出来,遣人分送到伤亡兵士家中,作抚恤用。” 几人大惊失色,忙道:“宗子不可啊。小君子在汤城之时,已将缴获物资都分了他们,何须再……” 召沫手一挥,说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若是一家人的独子参了军,而不幸阵亡,其父母、子女怎么办?你们想过了吗?” 姚余想了想,道:“某愿捐献出三月俸禄,赈济亡者!” 程怀和那司徒、司空也纷纷拱手道:“某也捐献三月俸禄!” 召忽道:“父亲,孩儿有个请求。这些不幸的兵士都是随我出战而亡,请准许孩儿前去分发抚恤物资,以表我的愧疚之情。” 召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随即点了点头,说道:“恩,你有这份心是很难得的,准。” 又顾谓众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前往司徒署,我要亲自核对此次收成的账目。 忽儿,你随我们同去,点好物资,你就和司马程大人一齐前去伤者家中。” 众人鞠手,齐声道:“是!” 薛辛唤了淳荣,备好了马车,召沫、召忽父子二人同坐一车,姚余等人乘坐着自己的车子,一行人刚行至街衢路口,只见前方一赤色温车向召府疾驰而来! 第三十七章勘察账目 温车车舆上有宽大的赤色车厢,可供人横卧,前有帷幔,其他三面有窗,精致无比。路上的国人见之,纷纷躬身,避让一旁。 车至众人跟前,驾车之人面如白纸,白眉白须,高高瘦瘦,召忽顿时回忆起来,这正是那天陪公子彭生来府的内侍阳。 果然彭生笑嘻嘻地从车厢中一跃而下,行至召沫眼前,单膝跪地,正色道:“弟子彭生,见过师傅!” 召沫和召忽赶紧下了车,扶他起身。其余众人听得是公子彭生,也都纷纷下车。 召沫轻拍彭生之臂,和蔼地说道:“公子,我来给你介绍。”一面依依向他介绍了姚余等人。 彭生和众人都行了礼,除了程怀,几人都明显比彭生矮得不少,眼见他腰粗膀圆,形似铁塔,心下都暗暗纳罕称奇。 之前开馆之时,召沫已见过了他,还浅谈了几句关于礼乐之事,是以认得。 召忽见他一面和其他人说话,时不时又狡黠地瞧着自己,想道:“这傻公子怎地又来了?我们这可没时间陪他玩啊,爹爹不便说,就由我来说好了。” 正待开口,彭生转过了身子,和阳一齐伸臂吆喝道:“快点!” 众人一看,一辆缁车正向街口赶来,车把式满头是汗,不住地挥动马鞭。 待得近了,召忽一看,见缁车的铜板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笼子,大笼子里面是两只小豕,正瞪着眼睛看着众人,呼哧呼哧地出气。小笼里是几只野鸡,笼子旁是成堆的兽肉,也不知是何动物的,缁车两臂挂有数只死兔子。 彭生这才过回头来,躬身鞠手道:“弟子听得师傅回了葵丘,是以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些许薄礼,请师傅补补身子。” 召忽暗笑道:“这傻公子还有机灵的时候,生怕我前几日跟他说的话当不得真,先投石问路,博得爹爹的好感,以便日后学习不得力的时候,爹爹会少责罚他。” 召沫抚须笑道:“公子一片诚心,老夫心中大慰,不过……老夫昨夜方归葵丘,公子何以这么快就知道了呢?” 彭生憨厚地笑道:“小子昨日北出临淄狩猎,不想太过沉醉,忘记了时间,天色已黑,就在南边五十里的馆驿杀了猎物用了饭。 其时师傅一行人刚过得不久,是馆里的胥吏告诉小子的。 是以今日一早我就赶来见师傅,这些猎物都是昨日所获。” 馆驿,是周朝天子和诸侯设在驿路上,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 召沫点了点头,道:“我们昨晚确实经过了临淄,在那用了便饭才赶路的……如此看来,公子确实有心了。 恩,我和几位大人正要前往邑宰署办事。 忽儿。” 召忽躬身道:“是!” 召沫道:“事不宜迟,你先将公子送回府上稍待,等老夫回来,再跟公子研讨礼乐事宜。” 召沫见彭生备礼拜访,定是学习上有事找自己,怎料他看着召忽,大奇道:“师傅、召兄和几位大人如此匆忙,所为何事啊?” 召忽简要说了,急道:“你先去我府中待一会吧,后院有练箭场;要不,你就去酒肆喝会酒呗!” 彭生大急,忙道:“不不不!我和你们同去吧,一会搬运物资,我还可以搭搭手!” 一面对召忽耳语道:“你不知道,我在宫中都快闷死了!” 召沫忙拱手道:“如此,那有劳公子了。公子如此爱民,主公知道了也定然欢喜。” 他公事匆忙,也来不及跟彭生寒暄了,招呼姚余等人各自上了车,彭生让仆役将缁车之物事运至召府内,自己和阳也紧随其后,往邑宰署驰去。 那邑宰署位于北边正中,其后便是葵丘北门,出了召府,对着宽巷口,连过两条主干道便到了。因召府的轺车甚是轻便,没有帷幕,仅仅是一铜制的遮阳伞盖,沿途百姓都认得是召沫父子,纷纷上前一步,热情地打招呼。那和刚才闪避彭生之车的敬畏之意,又截然不同了。 召沫爱民,在城内行车都较慢,那是不愿惊扰了他们。薛辛久侍召家,自然知道他心意,一路上父子二人热情地向国人挥手致意,召忽心里好不乐呵。 沿着铺满石子、宽阔的官衙道,只见重堂邃宇,几大办公衙门如司理署、司寇署、司徒署等都连在一起,那邑宰署便在正中。春秋早期,人口不多,相对来说公事较少。 邑宰署占地颇大,地基高过地面尺许,两扇宽大的朱漆大门正敞开着,门顶匾额写着“葵丘邑署”四个铜漆大字,当然,在召忽看来还是歪歪扭扭,龙飞凤舞,只是凭感觉认了出来。 几人匆忙进门,早有胥吏上来牵了马车。 这是个二进院子,穿过宽大的外院,登入堂中,召沫坐定后便急忙要求司徒将司徒署里的账目,以及各州、里、丘等下级行政单位的简报都拿过来。 未进门之前那司徒早已吩咐计田前去取了,不一会,计田带着几名胥吏,抱着一堆厚厚的简牍进了堂,呈于宽大的案上。 召沫摊开账目,将简报置于其右,开始逐个校对各级上缴租赋的数目。 公案下,人人正襟危坐,饶是生性好动的彭生,为了在召沫前争取一个好印象,也一动不动,鼓着铜铃大的双眼看着案上之人,召忽心里暗暗好笑,心道:“我看你坚持得了几时。” 召沫边看边轻声念道:“恩……东州槐里乙丘,收入粟米八十八石……唐大人,我记得前年可是一百五十多石啊,怎地每年都在减少?快只有一半了。” 他说完,盯着那姓唐的司徒,一言不发。 那司徒支吾道:“禀宗子……那槐里乙丘之地,向来水位很深,灌溉不足……夏季又遇旱灾,是以产量……产量严重不足。” 召沫哼了一声,道:“是吗?我记得前年夏季,也是小规模干旱,他那一丘就这么幸运,全部躲掉了?” 那司徒不能答,嗫嚅道:“宗子高见……想必……想必是的吧?” 召沫不再理他,又翻到下一片,忽然说道:“这槐里庚丘第五井,全年只产出了十五石粮食?” 那司徒道:“这……” 召沫忽然双眉一轩,厉声道:“换算下来,一家人每天的粮食不足一两,我问问你,换了你你吃得饱吗?” 一面“啪”地一声,将那庚丘的上计书摔到地上。 那司徒额上汗水涔涔而下,苦笑道:“禀……禀宗子……这遇到蝗灾,又是旱灾……我们……我们也不想啊……” 召忽想道:“若是真因为灾害,爹爹必然不会如此恚怒,显然这里面有蹊跷……” 他脑子一转,已知其中关窍。 这显然是井、丘、里的司徒、胥吏等层层克扣,但这事史书屡有记载,自古便有,无法断绝,因这本是人性。 以召忽穿越过来这么久,在召府中耳濡目染所知,他葵丘邑在召沫的治理下,已算得是齐国最廉洁的城邑之一了。 再加上先秦时低下的生产力,又不幸遇到蝗灾这种极具破坏力的物事,野中百姓自然难免食不果腹,要说全然怪管农田之事的司徒,也不客观。 “恩,难怪最近两月常常听薛先生和小夏说起,府中某某家中又卖了唯一的木床、炊具等。 不过,爹爹这几月越来越严厉了,特别是从平城回来后,却又是为何?” 位于宾位上首的彭生见未来的师长对下属如此严格,忍不住浮想联翩,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本长相粗狂,但此刻畏畏缩缩,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第三十八章大倒苦水 主位上首的姚余拱手朗声道:“宗子请息怒。今年天象不顺,非人力所能控制。” 召沫似有所悟,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哎!在所难免,在所难免啊!” 他看了看那司徒,又和颜悦色道:“余此次随主公西去,见平城哀鸿遍野,灾民饥肠辘辘,衣不蔽体,心下大恸……是以听到本邑的产量如此低下,痛心疾首,有失礼数,请唐大人莫怪。 其实我葵丘田邑多年来在唐大人治下,已算是我国少有的物阜民安了。” 那司徒欠身鞠手道:“宗子匡君辅国,忧国忧民,下官钦佩不已,还请宗子多加注意身子。” 召沫“嗯”了一声,又埋头简牍中。 召忽想:“爹爹这一招好生厉害,敲打了治下官吏,又赏他糖吃,这我可得学着。” 召沫突然抬起头,对姚余和唐司徒道:“收上来的粮米现在何处?” 两人道:“正在一旁司徒府库中。” 召沫道:“嗯。事不宜迟,忽儿,你现在就和司徒、司马大人去库中搬了出来,送往里区去吧。公子也同去吗?” 彭生最是好动,又对这政务之事完全无感,自觉在里面如坐针毡,这时眉花眼笑,忙道:“是,是!” 召沫又道:“今日公子来得正好。事毕后,请公子和忽儿同回我府中,我要看看公子的礼乐功底如何?” 他顿了一顿,又道:“伤亡者众多,分布里中各处,这事须得几日方成。 你们事毕后不必再来邑宰署,申末酉初,直接回召府便是。” 彭生暗叫糟糕,苦笑道:“是。” 召沫道:“公子和忽儿将我那三百石粮食运出府库,锁上库门后,唐大人就请归来邑宰署; 另,司空大人,计先生留下,一会我还要查看今年的修路、沟渠等的用度。 你们先去吧。” 司空,又称“司工”,掌百工(手工)、筑城、修路、开沟恤等工程。 几人行了礼,退了出来。下了台阶,堂外的内侍阳跟了上来。因司徒署就在旁不远,是以几人步行,并不乘车。 出了大门,程怀先行离开,他要先回司马署中找来掌管军士名册以及缁车。 他刚走,彭生就拉着召忽的宽袖,行于一旁,说道:“召兄这几日可有啥新鲜事物吗?不瞒你说,我在宫中可是要淡出鸟来了。” 召忽想:“你以为我是开心果吗?”反问道:“公子在宫中,要啥有啥,还会闷吗?” 彭生叹了口气,道:“哎,你是有所不知。君父和大妹西去未归,我那武师也离了府,大哥性类穷奇,和我性子不投,二哥又沉迷军务,说我不求上进,听说……” 他说的大哥,是世子诸儿。 召忽听到公子纠,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听说什么?” 彭生道:“听说他最近在向那个什么教头……学习武功呢。” 召忽道:“申服?” 彭生忙道:“对,就是申服。他来找二哥议事的时候,我倒见过几次,我……我不怎么喜欢他。” 召忽问道:“怎地?此人武功高强,你这么喜欢武事,不找他练练?还有,宫闱禁地,他怎进得去的?” 彭生道:“二哥老说我像小孩子,那个叫什么……道不同……那申服和他走得近,又怎么会和我练武? 另外……我总觉得他性子那个……那个有点……有点阴鸷,反正我不喜欢。” 他不按文墨,憋了半天才憋出阴鸷二字。 他又道:“申服来找二哥,往往都是在阙门外等着…… 不过,君父不在这段时间,我倒在中庭外见过他一次……他是公孙玄哥哥手下重臣,可能……可能宫中无人敢管吧?” 召忽心想:“那一日在葵丘郊外猎鹿之时,师傅见他的神色就不寻常。这人须得提防着。” 他听彭生说起宫中之事,倒也有趣,又问道:“那你三哥,五弟呢?都不和你玩?” 彭生的三哥,即是吕小白,后来的齐桓公,这是召忽在这个世代最关心的人之一。、 彭生愁眉苦脸道:“三哥说我只好戎武之事,不会全面发展,可……我看他和大哥、二哥好像也走的不近,对大哥尤其不喜。 我们这四兄弟吧,都有点貌合神离的感觉。” 召忽暗笑道:“那当然,人各有志,越长大越孤单。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傻白甜,以为兄弟、朋友还像儿时一样形影不离呢?” 又问:“那公子无亏呢?” 彭生听到他,更是一脸苦相,说道:“哎,他就更别提了……这些年因为他和他娘……” 说到这里,他猛地住嘴,道:“总之,我都快闷死了。今日来拜见师傅是主因,还有一因嘛……便是想和你练练箭,打打猎什么的。” 召忽笑道:“你没见这正事呢,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要在国学馆见面了,到时课后要练箭打猎,有的是时间。” 说话这当儿,众人已进了司徒署。那司徒署不比邑宰署小,过了外院,几人进入宽大的内院,眼前便是一排高大的粮库,每一座府库都有几丈长,且都是夯土所成。 因一城的存量都在这里,每隔一丈便有一名甲士把守,加起来几十人之多,各个披甲戴胄,手持尖戈,显然守卫森严。 召忽啧啧慨叹道:“我葵丘的粮仓建得真是扎实。” 那司徒笑道:“那是当然。粮为国家之本,宗子当年专门采集的上等石料,又用浓浓的粟米汁和土浆混制而成,比我们这几大官府还修得厚实呢!” 他一面说一面将守库之人叫了来,先向其介绍了公子彭生,又言明宗子遣小君子前来,现要取出府库三百石粮食,抚恤军士,让其速速拿出另一半的开门钥匙。 原来齐国的官家钱库、粮库、昭狱等,大门钥匙往往由官员和具体执事之吏各执一半,要合拢一处,才能开得大门,以防一方监守自盗,召府中也是如此。 那阍者不敢怠慢,忙交出了他那一半的钥匙。 司徒说道:“粮库不小,三百石开一个仓便够了,我这就为小君子开仓。”说罢插入钥匙,众人推开了库门。 召忽倒吸了一口气,只见门内纵深不小,约莫数十丈,地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陶制的粮仓,有几百个之多! 第三十九章送粮到家 春秋早期的所谓粮仓其实就是后世的陶罐、米缸一样的作用,但整体造型更为精致。 几人站在门内,召忽脚下便是一排粮仓,他随手提起一台,由于粮仓为陶制,里面还装满了粟米,颇是沉重,估摸有七十来斤。 只见其为房屋式连体造型,上面的仓顶为瓦楞式屋檐,仓身正面有两扇不开口的小门,门上绘有瑞兽衔环的装饰,很是生动。 整体为素色陶制,没有多余的纹饰和彩绘,屋檐长约两尺许,一台粮仓高约一尺半,虽然并不是很大,但胎制坚实厚重,召忽不由得暗自慨叹先秦人民的智慧和对美的追求-----只是一台粮仓,都要做得这么漂亮。 这时程怀、费倪已带了十余名胥吏,赶着数十辆缁车来到粮库外,打过招呼后,召忽还在那感慨,众人已开始动手,那司徒招呼之下,又来了十余名甲士帮忙。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一会就将那库内的几百个粮仓都尽数搬到了缁车上,司马署的胥吏们早听程怀、费倪二人说了这些粮粟是召府之物,作抚恤用,人人不住地称颂召家的恩泽百姓。 司徒署的甲士听了,也拍手称赞,召忽在前世从来没这种百姓爱戴的感觉,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四方抱拳作揖,谦逊称谢。 又想:“无怪乎古往今来,人人赞叹尧舜禹汤,以他们为榜样。 纵是家有千金,却对百姓敲骨吸髓,盘剥压榨的话,这一城之主,当着又有甚意思?” 又瞥了一眼彭生,见他正和阳聊着昨夜和宫中之人饮酒投壶之事,嘻嘻哈哈,显然全无感觉,心想:“无怪乎你几个哥哥都说你,果然不是个从政的料啊。” 几百台粮仓都搬到十多辆缁车上,好在齐国的缁车甚是宽大,只放了不到两层便即够了。 押着缁车出了大门,唐姓司徒先回邑宰署报道去了。几人在门口一合计,军中这么多人,得分几批行动才行。 于是召忽和彭生、阳为一批,带领五名胥吏,赶着车去了东里区,程怀和费倪也各自行动。 到了东里区北门,只见人来熙往,原来这是早市的高峰期,出去买粮买菜的人甚多,很是热闹。数名买菜归来的老媪老翁在大门外闲聊,他们的孙子三三两两在树下嬉戏打闹,早上的太阳暖烘烘的,一片祥和。 召忽、彭生一行人一合计,决定每人各押一辆缁车,分头行动,这样下来每人只须去四五十家,大大减轻了任务量,预计今天之内就可完成;五名胥吏和军内有些兵士家庭都较为熟悉,各自赶着车去了。 召忽、彭生两人正站在门口跟北门的阍者核对名册地址,彭生一摸肚子,问道:“这忙活了一个早上,腹中饥肠辘辘,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召忽白了他一眼,笑道:“就知道吃,没见这忙活着吗?事情办完了再去吃吧。” 彭生愁眉苦脸道:“我们这分得有几十家,这一家一家走完,不得太阳落山去了?” 召忽哼地一声,道:“你不想去就和阳先去吃饭,然后回邑宰署,听我爹爹吩咐吧!最好…… 最好把你带回府去,让你背一下午《尚书》、《周易》,你就舒服了。” 彭生回头看了看阳,苦笑道:“那我还是跟着你一起送粮吧……” 三人只站在门外不久,但那葵丘城几乎人人识得他父子俩,一时围了不少人上来,听得事情原委,都自告奋勇,要帮忙指路。 那几名手提粮刍的老媪老翁来得最快,又唤过了自己那各自留着总角发型的孙子、孙女,语重心长地说道:“看见了吗,以后你们就要学习宗子和小君子这种心怀黎民百姓、大公无私的精神。” 小孩子们瞪着大眼睛瞧着召忽,一字一句地喊道:“我们都要早日参军杀敌,保我葵丘一方平安!” 召忽摸着他们的头,心里甜滋滋的,这种感觉确是前世体会不了的。 原来春秋时期,齐国人人尚武,不但因周朝从渔猎社会的商朝手中接过政权,农业社会还未完全形成; 另,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各国可控制的疆界越来越大,冲突不断增多,是以男子往往在三岁后便开始学剑习武;官方又定期组织狩猎和各种大射礼、乡射礼,整个社会,都以武力高强,能上阵杀敌为荣。 召忽正在自我陶醉,突然暗道不好,这种情形在君候眼里可是大忌,忙警惕地瞟了彭生一眼,见他揉着肚子,愁眉苦脸,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又想:“那阳作为彭生宫中的内侍,自然也不会多嘴; 自古以来,官场上讲究一个‘瞒’字,谁也不会没事给自己找事,何况他一个内侍呢?” 又见老媪老翁和百姓都围着他几人,议论道:“小君子,虽然说今年的蝗灾不是很厉害,但这粮食涨了近一半,还听说野里不少同胞已经揭不开锅了,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的说:“是啊。我那五叔父就在槐里丁丘,听说他们那一井,八家人都没卖鬲卖床了……” 顿时人人都脸现忧色,这下召忽立时转喜为忧,一阵头疼了。古时的蝗灾是对农业破坏力极大的灾害,所谓蝗虫过处,寸草不生,农作物轻则减产,重则颗粒无获,其对乡农的心理摧残力也是极大的。 在这个时代,显然人们并没有科学的防虫治虫的办法。 召忽也问了府中不少人,听说,幸好这次的灾害并不严重,只是有两三个丘遭了殃,但每当谈起这个话题,看到仆役脸上惶恐无比的脸色,已可知这时的人对它有多害怕了。 嗯……召忽一面安抚着众人的情绪,一面在心底筹算,看来晚间回去,得问问爹爹,现在这个时代,官方有甚法子?一面又努力回忆着前世所学、所用的农田防虫的办法。 ………… 葵丘国人的居住区虽然不是很大,却也不小,但因有东里区乡亲指路,三人送粮的效率顿时高了许多。 按照名册,三人由外及里,一家家送去,每到一家,便搬下一台粮仓,往陶罐中倒粟米; 召忽的办法挺科学,有些人为家中独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便赠其一整石; 家中有几兄弟,又或还未有儿女的,以及受伤军士家庭,便少送一些。 虽然严格来说,一石粮食不过是一百多斤,但对家中人少的、或老幼妇孺等食量较小的家庭,已可吃得较久了; 更何况,之前他们已经领了不少抚恤物资;此时推开门,见到的是小君子亲自送粮,一同前来的还有不少乡亲邻里善言关怀,更是心下感动,无不感恩戴德。 有些家里住得甚是偏僻,往往七倒八拐,甚至是在缁车无法通过的小巷子里,这样一家家送下来,再出里区大门,已是太阳斜挂了。 五名胥吏的体力、角力均不及二人,三人在大门外又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他们纷纷出来。 召忽谢过了帮忙的百姓,彭生哭丧着脸,道:“现下我们该去就食了吧?我已经饿得快走不动啦!” 召忽笑道:“好!今日可苦了我们的大公子啦!”顾谓众胥吏,道:“大家伙都辛苦了,我们一同去吃了饭,你们再回衙门吧。” 彭生饥不可耐,早已展开轻功,飞也似地向前冲,阳在后大声呼喊,彭生哪里理得他来,早早不见了人影。 召忽带着众人绕着里区了一圈,又过了两条大街,只见彭生早坐于一食嗣中,宽大的案上已摆了不少美味! 第四十章无奈抄诗 召忽不急不慢地挨着彭生坐下,又招呼胥吏们坐了下来。 这酒肆不大,但几人等了一会,鸡、鸭、鱼以及配菜等都尽数呈了上来。齐国靠海,打鱼方便,葵丘一个不大的食嗣,鲤鱼、草鱼、鲢鱼等也是随时备奉。只是鲟鳇鱼、江豚、等就只能在大酒馆中看到;大夫、诸侯的餐桌上甚至还有朱鳖、鳐鱼等高级物种。 一名胥吏见彭生好说话,瞧着他刚把一块鸡脯肉塞进嘴里,笑道:“今日可是沾了公子的光了,我等小吏平日可是难得吃到这么多鲜禽,你们说是不是啊?”周围四人都笑着附和。 彭生此刻只能顾着吃,哪有时间来搭理他,抬头憨笑一下,又埋下头去,左一箸右一筷的根本停不下来。 众人奔波一日,也都饿了,一阵风卷残云,只见案上那五鼎、两俎、八簋中的肉食、饭菜几乎都被他们一扫而光。当然,召忽和彭生面前是单独的两鼎,供二人食用。 那阳动筷咽食,却破是斯文,和彭生完全是两个样,召忽心想:“毕竟是宫中内侍,礼仪方面确是不错。” 彭生天性接地气,好交朋友,和几名胥吏聊了一些下午送粮之事,便口中呼喝,大声叫店里的伴当盛了酒来,几人开怀畅饮起来。 彭生功力不弱,那角器容量不小,他喝了二十余杯,只是脸色泛红,竟无醉意,仍大声嚷嚷。 那五名胥吏却全无武功,虽然喝得少些,也经受不住,纷纷摇头晃脑了。 召忽自然清醒得很,只是见彭生脸红非同一般,知道他是属于喝酒上脸的人。 阳在一旁侍候斟酒,此时忍不住开口,细声细气地说道:“公子,你已喝得不少了……” 彭生叫道:“你少管,我还早着呢!” 阳见店内和屋外街上来往的人甚多,心里着急,忙给召忽使眼色。召忽见不能再让胥吏们喝下去了,否则他们回了司马署,程怀和费倪少不得一通责罚,须知因商纣王好酒亡国,周代可是无论官民都不鼓励酗酒的。大夫子弟也就罢了,这些小吏是肯定会被上司责罚的。 他朝着阳点了点头,说道:“公子,天色快黑了,我看差不多了吧。你忘了回府后,我爹爹还要考究你礼乐了?” 这一句点醒了梦中人,彭生一个激灵,顿时酒兴全无,忙点头道:“啊哟,我都差点忘了!我们走吧!” 又对召忽说道:“本来我是想过来找召兄练练武、比比箭法,看样子今天是不成的了。”又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扫兴。 召忽道:“以我对爹爹的了解,这几日他肯定是亲力亲为,为这次的灾害、伤亡等善后、抚恤,我得跟着学习。 另外,我对经书还有些不解之处得请教他,这几天是不成的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过几日我会来临淄一趟,会见宋国的南宫长万,到时再找你切磋吧!” 彭生哼地一声,说道:“没错,他和宋国使臣于让一齐来的。碰巧君父不在,高傒、国懿仲两位上卿和大哥在高家府邸宴飨了他们,我几兄弟都出席了。 只是席间我见那南宫长万大喇喇的,说话鼻孔朝天,倒仿佛我齐国是他宋国的属国,有求于他似的,看着就来气。是以宴席未完,我就找借口走了。 怎地……你对这种人还感兴趣啊?”他瞧着召忽,一脸讶异。 召忽见一时半会跟他也说不清楚,随口打个哈哈敷衍了他。 阳结了账,三人起身和那五名胥吏道了别回府,几名胥吏歪歪倒倒,互相搀扶着往司马署走去。 进了府中,召忽问过隶臣,知道召沫已回得府中,已用过了晚饭。进得外院,见院角石台边,有两名仆役正在下象棋,周围有几人围观,这时光线已经不足,有人更点了火烛,显然战事焦灼。 进得堂中,只见召沫拉着葵襄的手正在说着什么,又带着一阵叹息声,显得甚是烦恼。 计均坐于下首,此时半趴在地上,一面看着眼前的竹简,一面移动算筹,在计算着什么。 召忽暗暗叫苦,心道:“不好!这几日沉迷于经书和练武,忘了抄书那事了!现下约期已过,这可糟了!” 这下召忽和彭生二人心思一样,都是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和召沫、葵襄,以及计均行礼。 召忽反应最快,先说道:“计先生又在苦算什么啊?教教我成不成?” 计均头也不抬,道:“我正在算圆长和直径比呢……哎,等等……” 他忽然抬起了头,问道:“小君子,上次我让你抄的《小雅·六月》,为何已过了三日,还不见你交上来?” 原来昨日下午计均就来了府中,召忽急于解那《归藏经》,只好让小夏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改日再见,不想他今日又来了。 此时见爹爹正瞧着自己,面色不虞,现下又无法隐瞒,只好老实说道:“回计先生……小子因心中挂怀着文王的圣言宝训,前两日都在爹爹书房中看那《周易》和《归藏经》,却沉迷其中,实在无法分身抄文……” 他说话时本低着头,此刻抬头看了看召沫,见他脸色稍和,又道:“本想今日闭门不出,专心抄诗,怎料……怎料今日需赈济伤亡军士……是以……” 召沫道板着脸,道:“这是借口吗?” 葵襄拉了拉他的深袖,劝道:“无论如何,忽儿也是因读书所致,起码比出去玩耍好多了吧?” 又对召忽道:“忽儿,现下左右无事,你就赶紧去抄吧,计先生也是为了你好。” 召忽见父亲未明确反对,连忙借驴下坡,向三人行礼道:“爹、娘,我这就回房抄书,计先生,争取明日我就把抄好的文本给您送到府上。” 计均见召忽态度恭谨,站起了身子回礼,道:“小君子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召忽拔腿欲行,见彭生笔直地立于身旁瞧着自己,一脸讪笑,显然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心道:“哼,你以为你就好受了?” 小夏跟着召忽回了房,为他铺好笔墨、范文,以及空白的简牍,平铺于案,又垂手侍立一旁,笑道:“小君子今晚可有得写了。这三十遍,啧啧……让我写一遍都要了我小命啊。” 召忽啐道:“你个死丫头,你懂啥,本君子不是写不出来,只是对此确实不感兴趣而已。 真要写,还不就一会功夫的事?你在一旁候着,一会等计先生走了,我们去看看象棋。” 小夏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心想:“虽说那下棋和抄书同样无聊,起码那里人多热闹一些。”遂拍手称好。 召忽问道:“对了,刚才进院之时距离太远,我还未看清是谁在那下棋呢?” 小夏道:“嗯……好像是昨日宗子赏礼的渠和喜。” “哦?是他们两个?一会我们去看看。”说罢奋笔疾书,开始抄那《诗》了。 第四十一章特别满意 召府大堂上,召沫目送召忽转去了内院,和蔼地对吕彭生说道:“公子请坐。” 彭生依言,在计均下首坐下,阳侍立身后。 彭生坐在莞席上,心里忐忑不安,想道:“召先生这就要考究起来啦?” 却不料召沫和颜悦色地说道:“请问公子,是几岁开始学习礼乐这两项的?” 礼乐作为“君子六艺”排名最前的项目,在周代最为受重视。周武王灭商后,建立了一个全新的,以农业为主导的大一统国家,这和以渔猎为主导的商朝截然不同,商朝更像一个联邦,大大小小的部落,奉商族为联盟长。 周朝吸取了商朝的教训,认为将自己的嫡子分封到全国各地,再依据亲疏,封给他们大小不等的封国,而他们的子孙后代,嫡子就继承诸侯国,庶子就继承国内的各个封邑,这不比商朝那种政治结构稳固多了吗? 为了和这套硬件所搭配,周公又创造了一套操作系统,这就是礼乐,用以维护等级制度,区别尊卑贵贱,以正有序人伦。 其规定,上至天子,下至野民氓隶,每一个阶层,都有对应的礼法和音乐配套,这样长期教化、耳濡目染,这种政治理念和固化的阶层就会深入他们的骨髓,各层人士都按照礼乐的规定,井井有条的生活,这样周王朝就可以千秋万代。 《礼器》曰:“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后来孔子的《论语》曰:“不学礼,无以立。” 比如,天子吃饭,可以用九鼎,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 都城规模上,天子都城方九里,有十二座城门;诸侯国都城方七里;大夫采邑方五里; 都城中有宗庙,天子七庙六寝,诸侯五庙三寝,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无庙; 在乐上,祀天神:"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 祭地示,"乃奏太簇,歌应钟,舞《咸池》"。 关于乐队和歌舞队的编制,也有严格规定。"王宫县",即排列成东西南北四面;"诸侯轩县",排列三面;"大夫判县",排列两面;"士特县",只排列一面。 甚至就连天子、诸侯、大夫和士能坐的席子,穿的衣服等,都有严格规定。 所以后来的孔子为礼乐崩坏四处奔走疾呼,大力提倡“克己复礼”,因他说过:“用政令去统治老百姓,用刑罚约束他们,他们虽然暂时没事,但却不会产生羞耻心;用礼乐制度约束他们,不但让他们生出廉耻之心,还能让他们遵守正道,人心归服。” 到了春秋初年,很多国家各个阶层已经不同程度地违背了礼乐制度的方方面面,正所谓僭越。其中齐国因原住民是莱夷人,诸夏和华夏人糅杂居住几百年,商业、渔业发达,更为开化。 但礼乐制毕竟还是现在一国的立国之本,彭生不敢怠慢,欠身抱拳,恭谨地说道:“回先生,小子五岁时,君父就开始为我择师,学习礼乐,如今已有十余载了。” 召沫抚着长须,点了点头,道:“嗯……看来公子必然是对这礼、乐、书谙熟于胸了?”这三门正是召沫负责的科目。 彭生登时大急,面红过耳,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召沫见状,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这样吧,我们到后面书房去,为师和你谈谈。” 说罢,向计均道了别,领着彭生转去内院,葵襄也起身回房,只有计均入了迷,应了声后,又趴在地上算了起来。 彭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心里既欢喜,又惭愧、惶恐。欢喜的是,既然召沫先生毫不避嫌,直接将自己带入内院,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 而想到自己不学无术,对这三门技艺一窍不通,一会先生考究起来,自己必然大大出丑,又感到惭愧不已,惶恐不安。 阳跟在彭生后亦步亦趋,心里倒颇是欢喜,想道:“今日我齐国的礼乐名士第一个就教公子,他可有福了……嗯,正好,盼公子以后在召先生的**下,能够略通文雅之事,成为文武全才。” 三人从东侧门转出,从环抱的走廊绕至书房,路过自己的正房东边的偏房时,透过墙上的窗纸,见房内有烛火,毛笔在简牍上写字的唰唰声应声入耳,刚正有力,显然是召忽正在运笔如飞,召沫满意地点了点头。 召忽在房内确实运笔如飞,案上已经堆了厚厚的一摞简牍,只是写出来的……跟范本上的看起来,很多时候有点像两个字…… “管他呢,写完就着数,起码我态度端正。”他想道。 眼见最后一遍只剩得最后一句“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召忽蘸了墨,正准备下笔,突然听得房外传来“叮”的一声,声音响亮,紧接着又是“嗤”的一声,像是走了音,却跟前面的琴声殊不相符,跟着后面又断断续续的传来七弦琴的音声,前后脱节,颇为难听。 召忽心绪被打断,抬头问小夏道:“这是什么声音?” 小夏一脸茫然,摇了摇头打,但柳眉紧蹙,看起来很是难受,显然深受其扰。 召忽猛地醒悟:“原来是彭生在弹琴。府里除了他,也没人有此劲力,弹得如此洪亮。哎,这和爹爹弹起来完全不像是同一种乐器所出。” 立马撩撩几笔写完了最后几句,快速起身,拉起小夏的小手,道:“走,我们去前院看他们下象棋去!” 小夏也被琴声折磨,只想速离,两人快步来到了外院。 其时天色稍晚,已近于二更天,两人只见院角的石桌边仍打着烛火,有几人围观二人下棋,风声吹来,听得几人正小声争论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走近一看,原来渠操纵的红方被喜镇上了中炮,黑方的一卒已过河,马已跃至河口,黑车横起,两步就可以开至红方阵营。 反观红方,士相飞不起来,一路车挪到了二路,作直出,马二上了三,但黑炮却已后撤了一步,够不着。 见得小君子到来,众人纷纷行礼,渠却因为棋局艰难,托腮苦思,只是坐于原位行了个礼,并不像喜仍然起身。召忽见地上已丢着数根烧尽的木把,灰烬遍地都是,显然两人饭后便对弈至今。 “嗯,此人爱棋之切,可见一斑。从我回府到现在,已近两个时辰了,可见两人都是真心喜好这门竞技运动。”他心里也不以为忤。 又见喜小小年纪,在棋上却无师自通,自行走出了炮镇中央的套路,心下也颇为欣慰。 旁边一小仆说道:“喜太厉害了,已经连败了渠三局。这一招又是如此厉害……” 另一仆役说道:“小君子棋力高超,请为渠支个招吧!” 召忽微微一笑,道:“观棋不语。我是不会插嘴的,各位稍待,让他们接着下吧。” 这渠冥思苦想,本来右手托腮,又换了左手,一会又换了右手,仍然不得其法。右手拈起数个棋子,复又落下,觉得走哪步都会露出破绽。 慌乱之际,他抬头望着眼前的小君子,只盼能为他出个主意。 召忽微微一笑,在征得喜的同意之后,开口说道:“你试试先上一步‘帅’?” 渠一看棋盘,顿时眼前一亮,把那帅挪上一步之后,接下来便可左移,和左方的车马炮可以配合起来抵御黑方的攻势了。连喜都抬起了头,眼中见得钦佩之情。 古人内心淳朴刻板,在前世很简单的上帅防空头炮这一着,他们却意想不到。 围观仆人纷纷称赞。召忽笑道:“只能说一步,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渠防下对方的这轮攻势后,越战越勇,这局下得挺久,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吃子,后来渠反败为胜。 旁人赞道:“你得多歇歇小君子呢,如果不是那关键的一步提点,你早就输啦。” 渠这时才想到方才未曾起身相迎,连连起身稽首。召忽笑着让小夏扶了他起来。 渠和喜又让召忽来下,召忽推辞了,他要好好看看二人的资质,并鼓励他们继续弈棋。 人学习任何新鲜物事,都是初始兴趣甚浓,两人见小君子执意不肯,便又坐了下来,互换了棋子厮杀,召忽正好可以从头至尾看看两人的行棋路数。 这一局也下得挺久,因初学棋之人,往往难以找到对方的破绽-----尽管在召忽这“前十大高手”眼里,双方都是破绽百出,但对初学者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过了半个时辰,约至亥正时分,双方已拼至两马一炮,兵卒两个对三个,快要分出胜负之时,见彭生高大的声影从台阶下现出,脚步轻快,阳紧随其后。 召忽和夏连忙迎了上去,见他满脸喜色,调侃道:“彭生兄如此开心,是我爹爹对你的礼、乐、书评价很高吗?” 彭生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召先生对我的乐特别满意呢!” 又见召沫踱了出来,笑道:“忽儿,送公子出城回宫。” 召忽差点没一口鲜血喷出来,他弹的乐……能听? 第四十二章不如友生 几人出了葵丘城门,已是明月高悬。其时百姓都休息的很很早,街上已没什么人了。 召忽和彭生立于葵丘南门下,天上星星点点,冷风吹来,稍嫌凛厉,但两人身强力壮,正觉清爽。阳和白义在马车旁等候。 “先生问我:‘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 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明扬侧陋。‘ 这是记载的谁的言行?”召忽还没开口,彭生便主动“交代”了在书房的事情。 召忽心想:“这不是《尧典》里,帝尧准备禅位的时候,问各诸侯长的话吗?”他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彭生道:“我当时紧张的不行,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左想右想,都想不出来…… 先生看我半天不能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没关系,我遇到很多学生都答不出来的。’ 我顿时大感宽慰。” 召忽想:“爹爹这是安慰他的。这尧典故事短小,用词简练,又绘声绘色,往往士大夫一族首先学习的经典就是它,怎么可能很多人都答不出来呢? 何况,这夏商两朝,在位七十载的帝王除了他也没两人了,蒙也蒙出来啦。”心下暗暗觉得好笑。 嘴上却说:“恩,这个问题确实有点难度。爹爹后来又问了你什么?” 彭生道:“先生又陆陆续续考究了我不少三坟五典的典籍,我都支支吾吾,过了好一会,他又问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句话是谁说的,表达了什么意思? 我心想,这次可不能再让先生失望了……终于,想了好半天,我想起来了,那是我朝武王伐商时所说……” 召忽暗暗点头,心想:“这是武王伐纣时,在誓师大会上所发布的檄文,原文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 意思是自己伐纣代商,是出自天意,也就是民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继承了商汤的精神。” 又想道:“爹爹果然厉害,见他答不上,就选了一段更简单的来考验他。 这一段话也是周族思想的精髓,即将民意作为天意,奠定周王室的统治基础,这也是本朝和商朝区别最大的地方。 爹爹故意选了这句话,是想看看他是否掌握本朝的统治基础。” 拱了拱手,赞道:“呔!厉害啊公子,这句话你都记得。” 彭生道:“这句话我的每任老师都屡屡强调,我耳子都听出茧来了……” 忽然猛地醒悟,问道:“这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吧。召忽兄是在讽刺我吗?” 召忽摆着双手,笑道:“岂敢,岂敢。我怎敢讽刺公子呢?你快接着说吧。” 彭生登时来了精神,道:“先生后来又让我背了一些《诗》、《禹典》、《盘庚》、《周易》等内容,我都背不出来,急得我汗如雨下。 先生道:‘公子,别担心。学习之事,本来就不可能人人一样,差别之事,原是人之常情。日后馆学之时,吾当尽力按照公子的基础执教……’” 听到这里,召忽忽然灵光一闪,心道:“是了!无怪乎爹爹说这次向主公建议,在国学馆中实验新的教学模式,这不是后人所谓的‘因材施教’吗? 彭生这基础,难怪每任老师都将他骂的狗血淋头,甚至用简牍击打。换了我,可能直接掷牍走人了。 爹爹却对他毫无不耐之意,看来爹爹心胸宽广,远超当世一般的文人。” 心下却爹爹召沫更是佩服。 彭生又道:“先生又让我试试瑶琴,那是要考我乐的功夫了。说罢,让我挪了位置,坐于旁边案几弹琴。” 召忽想起他弹琴,就是一阵鸡皮疙瘩,连忙打断道:“嗯!这我们都听到了,公子内力浑厚,琴声悠扬有力,充满阳刚之气,后来我出去观棋,府中下人无不赞叹!” 彭生顿时大生知己之感,得意地说道:“那可不嘛?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召兄,我觉得我和你们一家子人甚是投缘啊,往日在宫中,可没人这么夸我。” 召忽拱手行礼道:“公子所言甚是,某也深有同感。日后在临淄就学,还望公子多多关照啊……” 彭生此时对召沫的畏惧之心已经大减,心中只有亲切、炽热之感,再无挂碍,大手一挥,豪爽地说道:“召兄说哪里的话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召忽道:“好!日后我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一言为定!” 召忽心中记挂着那经书和蝗灾之事,说道:“我得回府去啦。天色不早,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两人行礼道了别,彭生跃上温车,徐徐而去,召忽听得他边走边唱道:“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 召忽跟着哼着歌,心里忽然一阵暖流划过,心道:“这首歌是士大夫和诸侯宴会上常用乐曲,推崇和规劝朋友、兄弟友爱为主题。他一定是常常听到,喜欢此意境,却屡屡遭到自己兄弟的排斥。 这时心情畅快,忍不住哼了出来,看来这彭生待人果然忠厚赤忱。” 召忽坐于轺车之上,心情甚是舒畅,铜制的伞盖和车厢挡住了大半的冷风,白义立于车前,手持双辔,不急不慢地驾驶着双马轺车。他口中不时轻声呼喝,以免惊扰到小君子,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义啊……”召忽还是习惯叫他的本名,显得更加亲热。 白义关注着路况,不及回头,应道:“唯!小君子是冷着了吗?” 召忽就是喜欢他这认真劲,笑道:“非也,暖和的紧呢……嗯,薛先生这几日教你和山子御车了吗?” 白义见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这才回头笑了笑,说道:“回小君子,薛先生这几日,一有空就督促着我们练习。” 召忽道:“嗯,我瞧你这水平,已经和我差不多了……不知山子练得如何了?” 白义道:“回小君子,山子练习刻苦勤勉,比我的水平只高不低。” 召忽见他胸能容物,毫不嫉贤妒能,心中欢喜,顿时有意考考他,问道:“今年野中蝗灾,你是知道的吧? 现下爹爹甚是头疼,你有什么看法,或者有甚好办法?” 白义思索片刻,提高了些音量,道:“回小君子,义实在是不通此道……只是……只是我记得小时候,大人都喜欢在农闲之时,带着我们去野地里,寻找那形如蜂巢、遍地小孔之处,说那便是蝗虫产卵之地,将其掘除,可以治本。 除此之外,小人便确实不知他法了。” 召忽点了点头,心想白义甚是实诚,又道:“这几日我和爹爹应该会一同前去葵丘治下遭受蝗灾的野地,你和山子到时和我们一起去吧。” 白义朗声道:“宗子和小君子有命,无所不从!” 聊着聊着,就快到召府了,召忽又问道:“你对我所创之象戏,如何看待?” 白义道:“这几日我和山子都在琢磨这御术,没甚时间去学那象棋。但,在我心中,小君子确是无所不能。 况且,这几天连我们马厩中也有两个小子,没事就往那外院石桌上跑,回来就跟我们说那象戏多么有趣…… 我想,小君子创造的物事老少皆宜,自然有它吸引人的地方。 日后有机会,我们也想学学……但我想……” 召忽微微一笑,说道:“但说无妨,不必多礼。” 白义道:“嗯……我想的是,最重要的是让大夫……大夫子弟接受他们吧?” 召忽心中一阵惊喜:“看来这白义地位虽低,脑子却很活络啊!” 第四十三章解惑 回到府中,小夏立时迎了上来。见堂中无人。进得内院,见正房和书房都亮着灯,显然爹爹在书房中,于是径直寻去。 房门虚掩,案前一人踱来踱去,神情焦虑,正是召沫。他见召忽回来,问道:“进来吧,送得公子回去了?” 召忽脱了鞋履进房,躬身道:“唯。” 召沫道:“这两日听你母亲和薛辛说起,似乎你造了个新东西,叫什么象棋?” 召忽于是将那象棋的行棋之法简要说了,仍然是托言梦中仙人所授。 召沫点了点头,道:“恩,吾儿近日大有长进,为父心中甚喜。待得为父告老之时,也不乏为一消遣度日之物。” 召忽听到前一句,还庆幸现世的爹开明,待听得后面一句,急道:“爹爹正当壮年,又为主公肱股之臣,何以便想到告老还乡了?” 召沫叹了口气,说道:“为父年轻时,也曾叱咤疆场,开疆扩土,风光无限。可那又怎样?吾早已厌倦了朝堂上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 如同我葵丘国人、又或市中的小商贩,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又哪里不好了?何况……”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些年来吾读书愈多,愈觉黄帝之学,确是至理。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吾为了一己私利,杀了多少同类,他们的儿父母,又是何等心痛,悲戚?此乃有违天意也…… 吾只盼这次辅佐主公,将新的执教模式推广开来,便即屏官归家,修真导性,和一家人同享天伦之乐,岂不妙哉?” 召忽不愿他老是想着此事,见他提到国学馆,忙转移话题,鞠手道:“爹爹贤明过人,这新模式比之以前的读死书,岂不好到哪去了?一定会受众人推崇。 我听说这次宋国人派使臣前来,也正是因为上次主公送亲之时,和宋候、大夫提到此事……不过,第一个派人来的为何是宋国呢?” 召忽沉吟道:“说来惭愧,这些道理都记在圣贤之言中,只是这近年中,吾苦心孤诣于各家典籍,才领略一二……” 他又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宋国。我诸夏众国中,宋国也算得是百乘大国;何况,其作为先朝后裔的封国,出身正统,其志不小。 国高二卿已遣人来府中传信相邀,待这几日料理完了葵丘的事务,吾便前往临淄,为其讲解此法。” 召忽暗道:“爹爹真是有先见之明。宋国确有大志,可惜实力不够,只是心余力绌而已; 想那几十年后的宋襄公,可不是妄想称霸天下,却为天下人耻笑。” 又趁机道:“请让小儿和父亲一同前去。方才彭生便言,过两日大宴宋臣时,自己在礼、乐、书上的不明之处,不便请教父亲的话,也可向小儿讨教。” 召沫捋了捋长须,笑道:“向你有什么好讨教的了?还不是你两人想在一起瞎混?嗯……也好,你多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提到葵丘事务,他又双眉紧锁,道:“现下我东州有三丘惨遭蝗灾,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这三丘,慰问国野百姓。 忽儿,为父想将府中余粮和钱库取出,赈济灾民,你有何看法?” 召忽忍不住单膝跪地,鞠手道:“爹爹慈悲仁厚,实乃我葵丘之福。孩儿有个提议,想前日公子纠送来那么多赌债,岂不是正当其用?” 他来自后世,一时半会,老是不习惯稽首之礼。 召沫眼前一亮,也不以为忤,反而喜道:“好一个借花献佛。嗯,本来府中也用不得这许多物事。 我记得你和薛辛所报,是贝币百两、粟米百石、帛布两百匹对吧?” 他想了想,又道:“这帛布嘛,野民却没甚用处,何况,根据礼法,他们也不得用绢帛制衣。 嗯,明日一早,便将这钱币和粟米都取了出来,赈济灾民。” 召忽道:“爹爹,还有一事,孩儿一直不明……”便将那《初经》和《齐母经》中的疑惑,都提了出来。 召沫沉吟道:“你去架上,将那《归藏易》的《初经》卷,以及《齐母经》卷都取了过来。” 召忽依言取来了经书,朝里坐于案前,召沫端坐案后,令他翻开了竹简,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荣荦之华,正如你所想,乃是歌颂大地淳厚,能载万物,是以草木群花都欣欣向荣,一片繁华。” 这时天色已晚,葵襄出得正房,来到院中,见右边书房外小夏正恭谨侍立,又见房门虚掩,烛火照耀下,见得父子俩一里一外端坐案前,正在谈经论道,心中欢喜,又悄悄进了自己房中。 书房中,铜架上烛火明亮,召沫又道:“而那‘徼徼鸣狐’,确如你所想,实非吉卦。 因狐这动物,向来诡诈狡黠,从尧帝以来,我诸夏之人便将狐鸣看作不祥之兆。 现下你可清楚了?” 他一一为召忽解释。 召忽鞠手道:“多谢父亲,都清楚了。然则那两羭饮酒,敢问父亲,又作何解释?” 召沫站起了身子,从案头踱到案尾,转身反问道:“你方才说,你怀疑这经书上所载之事,和你所习武功有关?” 召忽也站了起来,急道:“正是!孩儿这几日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法,爹爹饱读诗书,知古博今,还请爹爹参解一二。” 召沫笑道:“为父虽然不习武,但早年征南战北,倒也见过不少江湖上的奇人。 我曾听说,我周代武学,很多门派的纲要宗旨,都来自于上古经典中,或是开创之人从其中所悟。 譬如我国开国之君太公所著《六韬》。以此为纲的武功,往往如同其兵法,如鬼如魅,变幻莫测。六韬分为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六篇,而武功也延伸开来,包罗龙、虎、豹、犬等猛兽于一身,千变万化,莫测难料。” “又有以《山海经》所创的武学,如同书中所载一般,往往从常人难以想象的路数出招、行事,神秘莫名。 再有,就是以《黄帝内经》,以及《归藏经》、《连山》、《周易》,这三易延出来的武学了。 依忽儿之见,你所学武功,来自何处?又或是其他路数?” 召忽暗道:“爹爹文武全才,见多识广,融会贯通,不似那许多腐儒,将武学视为末流,认为不配和上古典籍相提并论。”心中更加佩服。 他想了想,道:“孩儿愚钝,师从祝师傅时日不短,却无法参悟其理。” 召沫道:“无论治学,或是习武,讲究一个悟字,和一个精字。只要你勤学苦练,精进不休,他日机缘得当,未免不能参悟。 至于这两羭饮酒,为父暂时不予告知,你可从这方面去想:什么情况下,士族之人会将自己喻为两羭?想通了这一点,后面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了。” 第四十四章心如刀绞 翌日一早,召沫便唤来了薛辛,开粮库、钱库,因府中平日只备得两架缁车,又差淳荣快马加鞭前去司徒署,押来缁车,另,知会姚余、司徒、司马等人,即刻于宗庙集合,下乡赈灾。 司徒署的胥吏立时押来了七八辆缁车,众人将贝币、粟米都装进了麻袋,淳荣、白义、山子分别为父子二人套上了车马,一行人往宗庙驶去。 那宗庙筑基于台上,其时去古未远,平日就有不少爱国志士喜好在此聚会,谈论时事。这便是春秋时期的“民主制”。有时候碰上存亡关头的大事,各诸侯和大夫还会邀请全体国人到邑中的社庙公议,投票站队解决。 此时虽然天色尚早,台上已有三三两两、单衣步履的国人,也有外披皂衣、内着文采的商人,其多因赶集市,但早市未开,在此闲谈时政。 召忽自从是从祝似熊以来,耳朵往往比他人灵敏许多,尚在台下,已听到其谈论的多为近日自己讨逆、射神鹿,以及昨日父亲下令捐出今年所得钱粮之事,当然,自是赞叹声一片,或庆幸自己身为葵丘子民云云。 国人见到召府人到来,纷纷热情呼喊,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召沫命府中众人在台下看守缁车,携着召忽登上高台,向四人热情招呼,甚是亲热。 父子二人等了不少时间,眼见各署的副手、牙将等都陆续到来。召忽心下奇怪:我爹爹身为一城之主,早早赶赴至此,何以这各署一把手却迟迟拖延? 又过得一会,见姚余首先来到,其后同样是一辆缁车,车上大小麻袋、葛布袋堆放车板之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履行昨日诺言,收拾这俸禄物事去了,以便捐献。” 姚余上台,躬身行礼道:“某拾掇粮刍钱币,来迟了这许久,宗子莫怪。” 召忽笑道:“不怪,不怪!” 不一会,程怀、费倪、司徒等人都陆续到来,各自都带着府中物事。 其时正值巳初时分,艳阳高照,甚是暖和。召沫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各位父老,想必不少人已经知道,我葵丘东州槐里,有三丘之地遭受了蝗灾;就算不知,想必各位也感受到了物价的变化。” 一时之间,台上台下议论纷纷。召沫又道:“今年这几丘收成大减,吾这几月常常夜不能寐,却一时寻不到好办法。偏偏上个月主公又命我同去西边平城治水,吾见灾民饥寒交迫,想到吾葵丘子民,心急如焚,是以治水完毕,便急急赶了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昨日公务繁忙,今日吾和姚邑宰、程司马、唐司徒等人都捐出了各自府中多少不等的钱粮,给那丙、丁、己三丘送去。请大家放心,近日之内,吾等自必想个妥善法子,规避那蝗灾。” 台上台下国人纷纷振臂喝彩,又都骂那蝗灾可恶。其时召沫说这话时,自己心里也没底,想那蝗灾自古便是农业的心腹大患,一时之间,又想得出什么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葵丘以南北城门之间的经线为中轴线,将其治下各国野之地分为东西两州,受灾之地,便在东州的槐里,离葵丘城尚有十余里路程。召忽一路上,也在车中苦苦回忆前世在新闻、史书中所载的防虫治虫的办法,并加以总结。 虽说如今条件所限,并无可能完全防治,但总好过束手待毙。无论如何,这两千多年前的人再是精明贤德,这方面也不可能及得上自己。 想到此处,他心下稍安,但这一路上,连白义和山子并不完全谙熟的御术带来的些许颠簸之苦,也毫无感觉。 两人每遇颠簸,便忍不住回头察看小君子的神色。帷幕之中看不清楚,隐约可见他锁眉苦思,显然是忧心灾情,庆幸之余,却又暗自惭愧。 这一路行去,经过数个田野、荒地,尽管走的是官道,众人押着缁车,浩浩荡荡,行驶却速度快不起来,沿途经过一个驿馆,召沫令众人歇了歇脚,喝了水,再即出发。 再行得一会,从官道走上了一个教细的岔道,胥吏传报,已进入了槐里地界。召忽走出车厢,四下眺望,果见两旁田地已有半数荒芜不堪,一片凋零,看来这丙、丁、己三丘的蝗虫之灾已延祸至此。 又见道旁的国人,以及正在田里收割粮刍、剪除杂草的野民大都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有些下拜稽首,口中喃喃有词;有些田中野民抬头望向车队,眼神迷惘而疲惫,众人见了无不长吁短叹,心酸不已。 又行得一里路,上了一段坡道,终于可见槐里那低矮的城墙。槐里的城市比葵丘自然要小得不少,繁华程度也远远不及,其颇像后世的一个小镇。路上的国人零零星星,但看众人的衣着打扮,显然都是贵胄,尽皆下拜。 众人迤逦而行,不多时便到了里寺,即邑宰署。里寺占地稍广,有高过地面的地基,阶梯与地面相连。 里宰早早率司徒、司马以及寺中胥吏等人上前迎接,见宗子父子二人以及葵丘的长官亲自下来基层慰问灾民,无不感激涕零,跪地稽首。 召沫唤起了众人,说赈灾要紧,一行人进得大堂内。 众人坐定后,召沫问道:“伯梁,你将三丘的灾情向大家道来。” 那名叫伯梁的里宰作了个四方揖,说道:“今年夏季,蝗虫肆虐,我令大小官吏、胥吏和丘长、丘三老等轮流排班,组织隶民下地捉虫,掘除虫卵,但……” 他叹了口气,又道:“但实在是杯水车薪,那虫群一来,漫山遍野,无处不在,其又弹跳甚快,往往收效甚微,这……这实在是人力难及啊……” 位于他下首的司徒、司马等人也纷纷长吁短叹。 召沫道:“眼下我们这百余石粮食和钱币,自然可让饥民撑得不短的时日……可,沿途大家也看到了,灾民的自信心完全被其摧毁,各位,吾是心如刀绞啊……” 说罢环顾四周,问道:“不幸中的大幸,是此次受灾之地不甚广泛,可来年若虫群再来,怕是远远不止这三丘之地,彼时可如何是好?难道我偌大一个葵丘城,就无人有法子防治这虫患?” 众人谁不知道蝗虫的厉害?却人人无计可施,纷纷垂首叹气,堂内愁绪弥漫。 召沫很快整理好情绪,道:“诸位,事不宜迟,我们先将钱粮分送到灾民手中,这治虫之法,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伯梁道:“已近午时,宗子不等吃了饭再去吗?我已吩咐庖厨,备好了饭菜。” 召沫道:“灾民食不果腹,吾等哪有心情在这用饭。回来再说吧。”言罢便要起身。 但见一人起身出班,向其拱手道:“我有法子可缓解这蝗虫之患,不过……” 众人一看,正是召忽。 第四十五章治虫之法 召沫一惊,想道:“你这束发少年,能有甚法子?”便想出言呵斥,但见最近自己儿子最近确是让人眼前一亮,又改口道:“嗯,你且说来听听。” 召忽作了个四方揖,在堂中来回踱步,道:“依我之见,需得从‘捕打’和‘立法’两方面着手。” “捕打?立法?”众人呼出了声来。 召忽点了点头,道:“没错。以往我们的办法,是用掘除法,但蝗虫产卵太多,且这种办法收效甚微。 咱们再教野民捕打的办法,辅以掘除法。 蝗虫是挺多,可我们葵丘乡野之民,却也不少啊……” 召沫问道:“那蝗虫弹跳力极强,捉之不易,如何捕打?” 召忽看了看程怀和费倪,见二人瞧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热忱和信任,又转身对爹爹说道:“对付那些刚长出翅膀、以及无法高飞的蝗虫,便可用这种办法,可由两人持一张大网,迎风执网奔扑蝗虫密集的区域 ,可将蝗虫捕赶入网内,加以捕杀。” 召沫沉吟道:“恩,这网倒不难制成,吩咐各里司空署,做成了分发给野民便成。” 召忽又道:“对付田地里的成年蝗虫,就需要用竹竿、旧履等拍打,此法简便易行,随走随打,又不影响田里庄稼。这法子比较适合天性活泼好动的幼儿、少年,可由其大人教之。” 他顿了一顿道:“因为全国各处,无论哪家隶民野人,无不恨极了这蝗虫,因此,动力是不用担心的,唯一麻烦的是,需要逐层逐级地官员下地手把手教他们…… 特别是各大里宰、司徒,必须高度重视,亲力亲为。这就需要爹爹和姚大人强力执行了。” 召沫道:“这好办,回去之后,我和姚大人即召集两州,八里的行政官员来葵丘,敦促他们尽快落实。 不过……感觉这法子并不能治本……” 召忽目光坚定,道:“刚才我说立法,便是这个意思了。 想《周易》所述,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人为捕杀,毕竟能力有限,这里我们就要利用蝗虫的天敌了。” “天敌?”毕竟这春秋之时,众人听到这个概念都很新鲜。 “对!飞禽中,鹊、雀、燕、鹤、这几种鸟极其喜欢捕食蝗虫,尤其是在育雏阶段。据统计,一窝燕子要长大,每月需得捕食蝗虫上万只……” 那伯梁忍不住问道:“小君子是如何得知的?哪里统计的?” 召忽顿时为之语塞,只好推说是古书典籍里看到的。其实这时哪有对禽兽、山川等的统计书籍或百科书?都是他这两日拼命回忆前世的知识。 他接着道:“所以回葵丘之后,爹爹需要奏明主公,立法的第一项,便是禁止民间捕杀或者弹杀这些鸟类,违令者严惩不贷。” 一时间堂中议论纷纷,召沫也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他接着道:“你先说完。” 召忽道:“鸟类毕竟不好捕杀,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就是家禽走兽了。 大伙儿都知道,我们齐国人最爱吃的走兽,便是猪、豕、鸡、鸭、鱼,蛙、羊这几大类,其中这鸡、鸭,蛙,恰恰也是是田间杀虫的高手。所以……” 由于上古时期,人力短缺,且先贤极为重视对生态的保护,是以各大家禽野兽极其丰富,随处可见,人们也没什么保护意识。召忽还听说,特别是当今周天子周平王,最爱吃的便是蛙类和熊类,每餐必有。 再比如,几十年后大坡宋襄公的那位楚成王熊恽,临死之前,还请求其子,让其吃一顿熊掌再死。 费倪忍不住问道:“难道这也要立法?以后葵丘都禁止人们贩卖、食用?” 召忽摇头道:“那肯定不行,人也需要从这些动物身上补充营养。 我的意思是,以后立法,且公之于众,从葵丘治下开始,市掾监管商贩的交易数量,抬高其价。再限制国人每家每户每月的食用数量,这样就可以从根本上缓解蝗灾。当然……” 他最后总结道:“要完全消灭蝗虫,是不可能的。不过,可从我葵丘试点,让全国看看,这样做的效果。”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须知整个周朝,法都是藏于天子和诸侯、大夫的宫府之中,不外示于民的。国人庶民除了懂得些基本的道理,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犯罪,贵族说你犯了,你就犯了,也没有证据可寻,无处说理去。顿时人人都觉他这是异想天开。 连程怀这次都不站在他这边,首先起身出列,说道:“小君子此法虽妙,但万万不可行。须知‘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此乃祖制,怎能说改就改?何况以往的法令,都是从一国首都开始推广……”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这样是违反了祖制,也容易引起齐僖公的猜忌。 召忽道:“然则依你之见,要是过两年蝗虫群再来,便任凭它们肆虐?”又转身对着召沫正色道:“依孩儿之见,咱们现下先去丙、丁、己三丘,分发钱粮,这立法之事,回去之后,再想不迟。” 召沫点了点头,众人起身,押着缁车,先往那丙丘行去。 出了槐里城门,往北走得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受灾之处,一眼望去,只见大片大片的田地光秃秃的一片焦黄,遍地杂草,还有几名骨瘦如柴的孩童坐在自家田边,断断续续地唱道:“去其螟螣(螣即蝗虫),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声音嘶哑无力,甚是凄楚。 那受灾的三丘田地连成一片,众人顺着坑坑洼洼的乡道,沿途所见,除了衣衫篓缕的饿殍,便是倒在路边的些许野狗,惨不忍睹。众人见了,无不酸楚掉泪。 来到丙丘的丘寺打谷场外,那丘长和司徒正在寺内一筹莫展,相顾生叹,远远见大队人马开来,忙出寺们,赶至打谷场边相候。 众人由远及近,只见两人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显然是被灾情折腾地心力交瘁,均好言劝慰。 这下连进寺歇息的功夫都没了,两人强打精神,引领众人挨家挨户发放钱粮。 所到处,隶民屋中无不是家徒四壁,男女老幼,或坐于门边,或匍匐床沿,目光呆滞,便似丢了魂一般;甚至不少家中正在给幼童**喂野树皮、树根。 野民们本来就是文盲,一生之中,往往活动范围就在方圆数十里的田间,对所谓的“宗子”,“城主”都没甚概念,只知道是比丘长、里长大得多的官送粮来了,激动之余,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一个劲地磕头。 第四十六章早朝面君 一丘之地,便是一百多家野民,忙活了一天,也仅仅是走完了一大半。天色暗了下来,召沫坚持打着火把,把剩下的十余家走完了,却已近亥初时分。 一行人回到丘寺用饭,召沫心下难过,只寥寥几口,就没了胃口,大家伙儿见了,也都舍箸不食。 回到葵丘,一路无言,一进府府召沫便转去了书房。召忽在外院,见得角落石凳上仍有人举火弈棋,近前一看,又是喜和府中一仆役,旁边围观之人凑趣说道,这几日的棋具保管权力都归了他。 召忽眼前一亮,细细观之,喜在这象棋上果然甚有天赋,那对弈之人可用丢盔弃甲来形容,形势一面倒。 旁人笑道:“果然还是渠可和喜一战啊。”偏生渠今夜跟着庖厨学艺去了,召忽又看得一会,回了房中休息,但是至少他知道,这象棋魅力不错,从早到晚,石桌旁都有人下棋、学习,便是基础不好之人,看得久了,也愿意上阵厮杀,至少看得出有群众基础。 是夜,躺在床上,召忽记挂着灾情,辗转反侧,想道:“不知爹爹肯不肯同意这立法之事?嗯,至少得用些时间考虑,照这情势看去,爹爹很可能会同意这事。 若他坚持祖制的话,说不得,只好等主公回来,自己想法子了。” 又想到几日未见师傅祝似熊了,心下忐忑不安,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又去了槐里,将钱粮都分发完毕,回到葵丘,太阳已近落山了。 召沫准备安排第二天的工作,进了邑宰署,却发现一身穿赤衣之人大喇喇的坐在邑宰大案之后,动作轻浮,身后是一名仆役侍立,两名胥吏正点头哈腰在一旁侍候、奉承。 召沫心头一阵火起,进堂一看,原来是内侍庆。 两人自然是熟识,召沫强压火气,拱手笑道:“不知道是哪一阵秋风,将庆公公吹来了?” 庆起身回礼,道:“主公已经回宫,请召夫子和小君子明日参加早朝和为宋使设下的宴飨。” 召忽认得他正是之前来汤城传诏之人,鞠手笑道:“庆公公别来无恙啊,主公还指名叫了我?你没听错?” 数日前在汤城邑宰署,召忽怒发冲冠,庆仍是心有余悸,回道:“是……是的,主公指名点姓,请小君子同去……” 这下召沫也觉奇怪,须知君候宴飨外国使臣,指名卿大夫作陪,却是有的,但点名卿大夫的家子赴宴,却极其罕见,当下忍不住问道:“敢问庆公公,这是为何?” 庆道:“这个小人不知。想来……想来是小君子靖乱之故?” 召忽心下也大生疑窦,想道:“要说平叛,也非我一人之功,在主公看来,应该还是高叔叔的功劳。莫非……莫非是因为我擅自杀了投降狄军,主公要治我罪?” 转念一想:“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去了再说,正好尝尝宫廷美味。” 一想到筵席的山珍海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召沫又问道:“主公已罢朝数月,现下又恢复了?” 庆瞟了瞟众人,说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 庆传旨已毕,和宫中仆役回宫去了。召沫见时间匆忙,只好吩咐姚余,命他将治下两州官吏召集进城,将扑杀蝗虫的法子传递到每井每户。并要求基层官吏强制制作两三人可用的大网,挨家挨户发放,若日后查到有哪一家没有,对当地官吏严惩不贷。 父子二人回至召府书房,召忽忍不住首先问道:“爹爹,你刚才说,主公已罢朝数月?”心下好生奇怪,虽说史书里没有过多提到齐僖公,但起码评价是齐国的中兴之主。正是他为后来的齐桓公打下称霸的基础啊? 召沫叹了口气道:“现下你也大了,有些事我也该慢慢告诉你了……这十来年,为父随主公南征北讨,齐国的疆域起码扩土三分之一,特别是从东夷手中占得不少土地……” 召忽“啊”地一声,显然不知这些年齐僖公如此英明神武,这些东西史书上是没有记载的。 召沫背着手,接着说道:“可近些年,主公不知为何,性情大变,时而……惫懒不已,时而又奋发向上,令人难以琢磨。比如这早朝,就时罢时兴,今年已有数次了,反反复复,朝中大夫都很头疼。” 召忽奇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爹爹经常和他待在一起都不知道?” 召沫叹了口气,道:“君候的事,我一个臣子,怎么可能尽皆知晓?要说近些年主公因为父文史经书之能大进,诸多文治之事委托于吾,那是有的,但其余之事,吾可是一概不知了。 譬如他对小儿子公子无亏,就越来越纵容了,听说上个月主公临行之时,公子无亏因没带他去,在宫中闹性子,当着后宫数位嫔妃和公子的面,将主公头上的皮弁抢过掷地,主公也是笑笑没说话,只是令内侍、宫女捡起来而已。” 召忽惊呼道:“啊!有这等事?主公居……居然不加惩戒?这……” 他大吃一惊,须知周代礼制极为严明,这若换了其他国家,这儿子肯定轻则喝骂,重则笞打,若是太子、世子之类还会有废黜的危险。 召沫道:“是啊,当时传开了,朝中大夫无不摇头,须知主公虽然对其母狄姬和公子无亏向来宠爱,但在礼教上,可没有半点含糊,怎地……怎地越来越……” 他言下之意,显然是管教其子越来越倒退了。 他又喃喃道:“难道……难道是那个人的关系?” 召忽道:“爹爹,你说什么?” 召沫道:“没……没什么,明日去临淄早朝,你这便早点睡吧。对了,明日可不能穿得这么随意了,虽说你尚未及冠,也未有朝服,但也得选了干净、体面的深衣,带好了发髻、佩剑等。” 召忽笑道:“那是肯定的了,爹爹就放心吧,娘前几日逛东市,刚给我买了一根漂亮的木髻呢!” 第四十七章局部突出 次日天未亮,召忽便起了床,小夏服侍盥洗完毕,又为他束好发,带好发髻,穿好了府中最体面的赤黑色曲裾深衣,系好彩帛镶边的腰带。 召忽又从床榻边的箱子里找出自己最爱的饕餮青铜剑,系于腰上。此剑系多年前召沫领兵大败东夷,扩疆百里后,齐僖公专门为其打造,已示嘉许,共有两把,父子俩分而持之。 春秋之时,青铜礼器、食器、武器等均发展至顶峰,其时尚未出现铁器。当时的剑身都比较短,一般都为两尺以内,因召沫战功卓著,僖公命临淄铜匠特铸饕餮纹、火焰纹两把,一长一短,均锐利无比。因召忽日常习武,是以佩戴饕餮长剑。 其近乎三尺,剑格上嵌有绿松石饕餮纹,精美华丽,召忽一般都不轻易佩戴,连师父祝似熊看了也赞不绝口。 召忽本来就身体健硕,盛装之下,更显神骏,小夏赞不绝口,笑道:“小君子此去临淄,不知有多少淑女会倾慕于你呢!” 召忽笑着刮了刮她的脸蛋,道:“那么你想不想府中添个小主母啊?” 小夏登时低眉垂眼,一抹红晕上脸,召忽哈哈一笑出了房。 来到外院,见山子早已套好了赤焰红马等候。此番小君子头一回进朝,他如何敢怠慢?而之所以以山子为御,也是召忽的刻意安排,前两日下槐里,对他们的御术已胸中了然,正式出行之时交相变换,正可考验他们的执行力和遇事的应变能力。 回到堂中,不多时,召沫也穿好了朝服,其为丝织黑色玄端,袖口宽大,直角左衽,服上刺有几个零星的粉米、脯、献图案作点缀,又头戴筒冠,腰间佩玉,以及火焰纹青铜剑,显得极为大气庄重。 周代因属火德,尚赤色,但君臣的朝服都是黑色的素裳。 用过早饭,淳荣和山子分别驾车载着父子俩奔往临淄,其时天色初明,街上人已不少,两车一前一后,疾驰而过。 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临淄城外,其时天色已大量,召忽忍不住掀开窗帷,见得临淄城墙高耸,城门极阔,朝阳映于其上,显得庄重无比。 进得城内,光是正道两旁的街铺已是人流穿插,甚是热闹。街道宽阔,可容三车并行,当然,召忽的轺车可不敢和其父并行。 齐国和葵丘一样,也是前店后市,再后便是国人居住的里,路上人来熙往,却正应了那句“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刚过了市区,向北远眺,雾气朦胧间,已可隐隐见得宫内一座座高台邃宇的屋顶。宫外是两台高耸的阙门拱卫着,约有十余丈,甚是雄伟。宫门外是十余名甲士,虎背熊腰,身披厚甲,手持闪闪发光的铜戈。 进得前去,父子两人急忙下了车,却见一贵族打扮的老人正在和几名甲士闲聊,神色和蔼,身后停着一辆驷马大车,这便是和高傒同为监国上卿的国懿仲。原来他性情随和,在国中人缘极好,多年来和高傒为齐国效力尽忠,是以宫中的卫士、内侍人人都可和他聊得几句。 召沫上前招呼,又介绍了儿子召忽给他。国懿仲早已悉闻召忽讨逆之事,此刻瞧着他身姿挺拔,精神抖擞,心下欢喜,执了他手,不住地嘘寒问暖。 片刻间,数名大夫陆陆续续到来,召沫一一向儿子介绍了,还有几位主动向召忽攀谈,原来是其从小就认识的。 一行人入了宫门,眼前是一个极其宽广的广场,之后的连栋结阶的高台,台上重堂邃宇,延绵不断,显得甚是威严。因当时建筑技术的限制,统治者都是用夯土制成高台,成片的重堂连接在一起,来体现权力的威严。(有一种说法,因古时屋顶都用瓦片,如果单独的堂室,在雨天很容易让雨滴顺着屋檐溅入屋内,削减统治者的权威感,是以用这种建筑建构,既显大气,又规避了屋内进水的缺点。) 上得一排不算很高的石阶,入了皋门,又穿过广场,来到了外朝,也就是后来的正殿,作为君候登基、朝会所用。其上飞檐雕栋,殿外矗立着数十根粗壮无比的方形楹柱,并蜿蜒到堂后,显得甚是**。 召忽第一次来到齐国宫殿,忍不住瞠目结舌,一时间立于殿外,四处观望,舍不得进去,暗道:“想不到两千多年前的东周时代,诸侯之宫殿已是如此堂皇。” 召沫正和几位大夫有说有笑,准备跨进殿门,不见了爱子,回头一看,轻声呼道:“忽儿,看什么呢,快进来。” “哦!”召忽这才回过神来,随着众人进了殿。 外朝仍然是一个大堂,但显然和召府的堂不是一个概念了。顶高三丈有余,纵深更是数倍。 各大夫陆陆续续到来,鱼贯而入,这时地处朝堂,召沫只是简单地给召忽引荐了,众人按资排辈立于两旁,等候齐僖公上朝。 东首前二人正是高傒、国懿仲,之后是召沫父子,隰朋,以及太史、太祝等朝臣;西首是太宗公陈陶,公子无亏的舅舅士谷,太傅庸癛,接下来便是管至父、太卜、太士等。 其时去古未远,因生产力所限,齐国还未设置太宰、相等职位,除了周天子派来监国的国高二卿是上卿,也无下卿;另外,按爵位算起来,其余均是大夫级别,也没有上中下大夫之分。 人来得差不多了,殿内的几名内侍开始给众人分发笔、铜削、笏板。笏板是从夏朝便即沿用至今的,其用象牙、木、玉石等制成,长约两尺多,用来记录天子、君候的会议纪要,以及自己当日需要奏报之事,以免有些朝臣因紧张而忘却发言内容。 另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出班奏对之时,用以遮挡自己之面,显现出天子、诸侯的威严。铜削即是用来擦除在笏板上写错的部分。 按照周礼,根据不同的爵位,各人使用的材质好坏不等。如卿士、三公用上等玉制笏板,六卿用象牙笏板,而普通的士大夫和内外庭朝臣,只能用木制笏板。但姜太公接手齐国以来,制定了因地制宜的政策,慢慢地简化,不再限制。 只见众人接过奏对器具,多有叹然之意。召忽悄悄问爹爹,才知本来这些器具都是各人自带上朝,但因齐僖公近三月未朝,是以又让内侍发放一次,以免有人遗忘,君臣尴尬…… 这时朝暾已初上,第一缕阳光洒进了殿内,殿内一片肃静。 等得好一会,听得钟鼓礼乐响起,礼官立于中央大案旁高喊:“主公临朝!” 只见内侍们簇拥着齐僖公,从殿侧门登朝,那庆正在僖公之后。 齐僖公头戴冕冠,身着七章纹饰的冕服,徐徐落座,哪七章?除了召沫所着玄端上的粉米、脯、献外,更多了华虫、宗彝、藻、火,看起来华贵了许多。 原来冕服作为周代吉服的重要一部分,其最显明的区分等级标志之一,便是衣裳上章纹数目的差异。 根据周礼,祭服上一共有十二章纹:“天子备有焉,公自山龙而下,侯伯自华虫而下,子男自藻火而下,卿大夫自粉米而下。” 《尚书·益翟》中记载舜对禹说“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辅、献,稀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齐僖公作为侯爵,最多只能穿着刺绣七章纹的冕服,否则便是僭越。 身此时礼乐已毕,礼官又喊道:“早朝开始!诸卿见礼!” 于是召忽跟着爹爹、众人齐齐下拜稽首,高喊:“参见主公!”心里暗道:“一个诸侯也要下跪,见什么礼嘛……” 他心里这样想着,便只是轻声嘟哝,对着口型,怎料抬头一看,齐僖公此时正注视着他,心中一惊,暗忖道:“糟糕!我比周围人小了至少二十余岁!怎可如此麻痹大意,这下更显局部突出了!” 礼毕后众人起身,却见齐僖公脸现笑意,盯着召忽道:“召忽小君子,怎地数月未谋面,见了寡人如此生疏?” 第四十八章一城之宰 这下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望向他,召忽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为好。 他定了定神,躬身鞠手,道:“禀主公,小子在葵丘,便天天向天祷告,主公这次平城治水一帆风顺…… 家父也时常说起,如果不是主公领导有方,齐国绝无今日的辉煌……譬如……”他瞟了瞟齐僖公,见他点了点头,正抚着颏下长须,和颜悦色,又道:“譬如这次的国学馆,如无主公的大力支持,不知何年何月,得偿所望啊……” 僖公哈哈一笑,向着召沫说道:“召夫子,你家召忽小君子可是越来越会说话啦……说起国学馆嘛……稍时宋国使臣于让和南宫长万将进宫朝见,下朝之后,寡人将亲自和召夫子一齐引领他们游览学馆,届时,还要辛苦召夫子作主要讲解了。 毕竟这次,他们是宋候专门派来学习我大齐的新模式的。” 又瞧着众人道:“大家伙儿一会没事,便同去吧。” 召沫举着笏板,躬身道:“是!主公重视经学礼教,英明之至!” 殿中朝臣欠身行礼,齐声呼道:“主公英明!” 齐僖公兴致甚佳,又道:“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在我和召夫子西去平城的这一个月里,西北重镇汤城发声了叛乱,逆贼勾结狄戎,声势浩大,但在高上卿和召忽小君子的打击下,不出五日,便将叛贼横扫了! 高傒上卿,召忽小君子。” 召忽和高傒出班,躬身道:“臣在!” 齐僖公道:“高上卿,你监国十余载,立功无数,此次又顺利平定动乱,为寡人分忧,寡人决定赏卿户州之田百亩,粟米五百钟!” 高傒高声道:“谢主公隆恩!但此次平叛,实以小君子为首功,高某不敢领赏。”当下将第一次强攻汤邑,损失惨重,后来召忽如何用计破城说了。 召忽忙摆手道:“不,不,没有高叔叔的领导和坐镇中军,小子便有三百六十计,也是无用啊。” 齐僖公看着堂中二人,眉开眼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这也是我请召夫子带你来的原因了。 这样吧,汤城现在不是没有邑宰吗?就赐予召忽小君子了。” 召忽见时机到了,忙道:“禀主公,小子尚未及冠,按周制,是不能封官赐爵的……但是,眼下汤城有个极好的人选,请主公明鉴。” 齐僖公见他连封邑都不要,面色不虞,向召沫说道:“看来召夫子果然家教甚严。” 召沫正色道:“禀主公,老臣也认为不可,此事尚未有先河。” 齐僖公没答话,又问召忽道:“你且说来听听,那么谁适合去执掌汤城啊?” 召忽低首正色道:“城中愿有一将,名为甯戚。此人擅长相牛,在农事方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况且,方才高上卿所说,也全仗得了他作为内应开门,我军方得破城而入。 此人正直无比,原则性极强,不肯和那乱臣贼子竖武同流合污,且百姓拥戴,正是……” “不要说了!”齐僖公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谁都可以,偏偏他就不行!” 召忽一时语塞,道:“这……”他本来数日一直忐忑不安,此时见齐僖公丝毫不提自己盛怒之下,擅杀狄人之事,本已暗喜。但此刻又心中大奇,想道:“为何素未谋面,主公却对他如此反感?” 抬头一望,见僖公身后的庆一片幸灾乐祸之色,又回头四顾,果然见众人都面有奇色。 齐僖公清了清嗓子,续道:“嗯……因为……毕竟我朝向来是分封制。此人庶民出生,不好越级,一步遍为一邑之宰。” 他正了正身子,又恢复了蔼然可亲的模样。毕竟作为一国之君,要喜怒不形于色,想方才自己言语过重,满朝愕然,确是不妥。 此时士谷出列奏道:“主公赏罚分明,实乃圣明之君,我大齐之福!想那甯戚不过是略有军功,最多也是考虑各署中担任副手,甚至是胥吏,如何能一步登天?” 他这番谄谀之词,表现极为露骨,众臣都暗暗鄙夷。 齐僖公登时眉花眼笑,向士谷说道:“像公子无亏,便是整日只喜欢和内侍、宫女们玩乐,既不爱练箭,更不爱经史,还需得你这做舅舅的多加敦促啊……” 春秋之时,君臣相对来说都比较憨直,不似后来君王深谙帝王之术。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自己的小儿子不似召忽这么文武全才,这种话在后来的君王口中却难得听到了。 士谷忙躬身称是。 齐僖公续道:“既然召忽小君子执意不肯做汤邑的城主,那么便担任邑宰吧。眼下汤城无主甚久,再这样下去怕会生乱,这正是考验你的好机会,小君子不得推辞。” 召忽稽首谢恩,心中暗喜不已,须知前世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尚在学校念书,哪有可能做什么一城的一号人物? 召沫连道:“这……这……”堂中众人,登时小声议论了起来。 僖公清了清嗓子,道:“想我太公入齐地以来,因地制宜,改弦更张,我大齐才有如今之辉煌。周礼规定,诸夏之地,不得让狄、戎、夷人居住,太公还不是改了?若当年死守旧制,定要驱逐临淄一半人口,何以能发展这么快? 如今仅仅是封他为邑宰,又有何妨?” 他说到后来,语气渐重,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他又示意高傒领赏谢恩,但高傒坚持说自己功劳甚小,不受田邑,僖公也没法子,只得赏了他钱币和粟米,已示犒赏。 两人刚回班中,堂外内侍尖叫道:“宋国使臣于让、南宫长万已在宫外,等候谒见!” 齐僖公端正了坐姿,高声喊道:“宣!” 内侍高声呼叫,众臣整理仪容,只见门外两人一高一矮徐徐趋近,走在前面一人较矮,身子清矍,深衣广袖,风度翩翩; 后面那人却极为高大,比朝中众人都高了至少一个头,浓眉大眼,走路生风,自然是今世知名的南宫长万了。 两人走近身前,齐齐下拜,僖公让他们起了身。 召忽见南宫长万鼻孔朝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想道:“这人便在大齐国也是如此目中无人的模样,难怪后来惹得宋公厌恶讽刺。” 又见他比自己还高着一些,虎背熊腰,又生爱才之意。 齐僖公笑道:“前几月在宋国,承蒙贵君款待,甚是感激。两位远道而来,寡人却因西边水患,今日方归,未及迎迓,不甚惭愧。” 那于让彬彬有礼,躬身行礼,道:“上君爱民如子,整治水患,以免齐国百姓遭那水深火热之苦,外臣佩服之至。” 齐僖公引荐道:“此乃我国高士召沫大夫,此次国学馆,将由他出任馆长,担当主讲。” 召沫出列,和于让、南宫长万互相行礼致意了。僖公续道:“二位本是为问业而来,下朝之后,寡人和召夫子便引导二位参观国学馆,如何?” 于让道:“如此甚好!有劳上君!” 南宫长万却突然说道:“听说贵国前些日子生了叛乱,是召夫子的爱子出军平定的,便是这位吧?”说罢看着召忽。 第四十九章谄谀之徒 召忽拱手笑道:“不敢,全赖高傒上卿的功劳。我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齐僖公哈哈一笑,道:“南宫将军果然是好武之人,进朝这许久,问的第一句,便是召忽小君子。 召忽小君子虽年纪很小,确是一员福将。短短几日,便剿灭了勾结外贼的叛军。你们可以多谈谈。” 自己治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便已立下奇功,让自己在外来使臣面前赚足了脸面,言辞之间很是满意,说话之间,冕旒上的数条彩玉微微抖动。 南宫长万仰天大笑道:“某在召兄这个年纪,虽然未曾单独领军破敌,却已有过独自格杀黑熊的经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于让在旁连连给他使眼色,他却浑然不觉。 果然满朝皆露出惊讶之色,也有人明显持怀疑的态度。那时候的黑熊可不像召忽前世所听闻的,动不动就是直立起来一丈到两丈之间,力能搏虎,且野性十足。 召忽谦逊道:“南宫将军勇武盖世,当今天下谁人不知?独自擒黑熊,小子自然是没那本事了。” 心里却暗暗好笑:“主公之意,明明是夸我领军作战的本事,这南宫长万却以蛮力相比,还颇为自得,果然情商堪忧……” 这时列中有人说道:“我大齐的人才多了去了,譬如公子彭生,少年之时已打死过一头斑斓虎的!” 朝臣一片哗然,便听得有人小声议论,说起那次彭生和宫中内侍出去狩猎,在森林中偶遇一头斑斓猛虎,内侍被拍晕了过去,醒来却发现彭生全身是伤,那虎已断了气,后来将其抬回宫中,举朝震惊。 召忽望去,见说话之人正是大夫管至父,他见南宫长万太过倨傲,心中不服,便出言挤兑。 不料南宫长万满脸佩服之色,拱手道:“原来上君的公子如此勇武?不知小臣可有机会和他见见?当然,召兄我也是一样的佩服,这几日左右无事,若是能和两位一同练练箭,打打猎,更是天下快事。” 齐僖公心情甚好,笑道:“好说!待会游国馆,寡人那几个儿子都会来的,届时你们可同去游玩。请二位使臣在宫外稍待,下朝之后,寡人和召沫大夫亲自陪同你们。” 召忽心中暗喜,他正想找机会接近南宫长万,齐僖公在中间塔桥牵线,自然更好。 于让和南宫长万听毕,向齐僖公行了礼退了出去。 国懿仲一直没说话,这时出班奏道:“主公治水有方,高傒、召忽二位又讨逆得当,实是可喜可贺。但东夷之事,却……” 齐僖公止住了笑容,紧皱眉头,道:“东夷之事若何?左司马前线奏报,说道征讨莱夷,总体来说尚属顺利,国卿若有更详细的战报,可详细奏来。” 这时朝堂中一片寂静,人人都没说话,国懿仲缓缓道:“左司马公孙玄从安平东征,一路披荆斩棘,已是两月有余,已攻下了纪城、夜邑、艾陵三座重镇; 怎料莱夷人悍狠凶恶,在莱西城组织了顽强的抵抗,军中粮草不足,前几日大将华烽已回了临淄催粮……这些细节,公子纠应该也知道。” 召忽想道:“难怪那日猎鹿,华烽手下的申服会和公子纠在一起,原来是回来催粮的。” 齐僖公沉吟道:“左司马是我大齐最得力的大将,深谙兵法,他也前进受阻,这可如何是好?莱夷和我国是世仇,若能一鼓作气,直捣黄龙当然最好,以免后患。” 这时陈陶出列道:“禀主公,今年我国多处遭受蝗灾、旱灾,收成过低,左司马此次带兵数万出征,已耗粮颇多,兵士也必疲惫。 这三城离我国优势兵力区已有不短的距离,那莱夷人又一向不服王化,臣的建议是,不若暂且班师,巩固已获之地,休养生息,待来年粮草充足,兵士士气回复,再行征讨。” 太宗公掌祭祀、礼仪,以及朝中礼器,众人见陈陶已执礼事几十年,头发花白,却仍满面红光,对战事分析全面,有条有理,都暗暗佩服。 召沫道:“陈老所言极是。鄙邑葵丘,便已有数丘之地遭遇了蝗灾,其地可谓是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吾甚是心痛。” 国懿仲续道:“陈老言之有理,但据说左司马此次,粮草不足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越接近莱夷人的腹地,其顽抗越甚,据说那莱夷首领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种新奇事物,名为机关弩。 听说其可装填大量箭矢,一次性可同时发射数支,且力道强悍,杀伤力惊人,用来守城极为方便。 幸得那机关弩工艺复杂,莱夷人生产力低下,不及大规模产造,是以目前仅在以其首都莱西为半径的几个核心城市使用……” 众人第一次听说“机关弩”,都觉惊讶,一时朝中议论纷纷。 齐僖公也颇为诧异,道:“机关弩?这物事听起来倒很新鲜,据闻几百年前的武王之时,镐京城中便有天资盖世的奇工巧匠,发明了弩,后来逐渐流传到列国。 但弩这东西难以量产,且较为笨重,携带起来大大不如弓方便,又装填极慢,是以不用做主流。东夷这荒蛮之地,何以造得出更方便的机关弩?” 召忽也暗暗吃惊,但他更奇怪的是,说到蝗灾,为何父亲却不向主公提及那立法之事?瞧他神情,相似欲言又止,莫是和主公有了隔阂?又或者觉得眼下不方便言说? 士谷一脸媚笑,出班奏道:“主公不必多虑。史书有载,便是前朝纣王当年因东夷不服朝歌统治,怒而率数十万大军征讨,也因其地广人多,擅长游动之战,未得佳果; 太公建齐以来,我国便屡受其滋扰,后来胡公迁都薄姑,也是因为此故。 但天佑大齐,我国现有左司马这样杰出的将才,近年来数次出征,为大齐攻城略地无数,大大压缩了他们的生存空间。 现今东夷人不过依仗着其腹地山陵众多,崎岖险要,暂时得以苟延残喘,区区机关弩,更是雕虫小技、奇技淫巧。 主公不若泰然自若,安坐中央,待左司马的捷报便了。” 齐僖公近年来对士谷和其妹妹狄姬可谓是言听计从,听毕果然转忧为喜,笑道:“士谷爱卿说的极是!有左司马在,何须担忧!” 又微微叹气,道:“哎,同为姬姓公族,不知寡人的五位公子,何时才能有左司马这般文韬武略?” 士谷续道:“主公不必担忧。左司马也是及冠之后,打了不少仗,才有今日之成就,武事是需要实战来磨炼的。 几位公子都各有所长,来日方长,未始不能有文武双全之可能。 现下我大齐国富民强,百国艳羡,否则的话,为何宋国这礼仪之邦,不去他国,却偏偏来我大齐取经呢?” 朝中之人,如国高二卿、召沫、陈陶等人无不是齐国宿老,向来堂堂正正,光风霁月,此时见士谷阿谀逢迎,巧言令色,无不皱眉。 齐僖公登时眉花眼笑,道:“士谷爱卿说的极是,咱们就等着左司马的捷报吧。好了,退朝。 众位请在宫外稍待,容寡人换上常服,唤上几位公子,大伙一齐给远道而来的宋国使臣讲讲治学之道,哈哈!” 第五十章因材施教 众人在库门外和于让、南宫长万汇合,待得不久,僖公已换好了常服,领着几位公子出来,一行人上了车,浩浩荡荡望国学馆驰去。 临淄城比葵丘大了不少,街道四通八达。那国学馆是扩建,已贴近城墙,便在东北角一干大夫的府邸旁边,且临近召沫的府邸。 转过一排排豪华的府邸,眼前现出一条宽阔大街,国学馆便映入了眼帘。其建构宏伟,大门宽阔厚重,门上的铜钉闪闪发光。 门前左右两边石坛上各立有一面锦旗,迎风招展。大门敞开,门外的阍者短褐劲装,向内一声轻呼,馆内的侍者一齐趋出,为齐侯、公子,以及群臣安置车马。 外庭占地不小,东边一排古桑树,郁郁葱葱,更添文艺气息。眼前数间学堂,皆宽有七八丈,同样建有台基,各有数十级石阶沿了下来,甚是气派。 僖公授意下,召沫引着众人登上石阶,从右首一间间参观开来,同时不断为宋国使臣于让讲解。他和僖公、于让、国高二卿、太宗陈陶行于前列,之后便是五位公子、召忽,以及一干朝臣。那南宫长万对礼乐没甚兴趣,只想着和同样擅长武艺的公子彭生攀谈,奈何前面几位长辈正谈着治学之事,不得其便。 召忽和几位公子低声寒暄。除了最小的五公子无亏,因上月剪彩,和其他几位公子已是较为熟悉了,当然,公子彭生更不用说了。 世子诸儿最为年长,他略为肥胖,脑袋圆滚滚的如同小西瓜一般,不知是不是长期无节制饮酒的缘故,眼神略显空洞; 二公子纠仍是像往常一样精神健硕,神色倨傲,穿着上等细绸,在朝阳之下流光灿灿,更显富贵气象。 三公子小白脸颊稍长,皮肤白皙,细长的双眼上眉毛甚浓。他身着宽大的赤黑深衣,衣袖和膝上各有少许涡纹刺绣,显得儒雅,又有一副大家气派; 公子无亏比几人都小了几岁,一路吵吵闹闹,引得僖公数次回头呵斥。 众人行得一会,来到了最中的一间屋子。这间宽有十余丈,纵深更广,北边是一张大案几,案上笔墨、竹简一应俱全,偏右摆着一张瑶琴;下首两边又各有三张案,丝麻织成的毡席细密暖和,虽然不如兽皮温暖,已很是精致了。 显然,这正是主师召沫讲学之地,几位君候公子,自然是待遇最好的,六个位子,正是为召忽和五位公子所设。 僖公笑道:“这国学馆和屋子都是召夫子亲自设计的,于让大夫觉得如何?” 于让见每间屋子四周墙上都开有数个格栅窗,阳光照射进来,室内明亮,且采光甚好,频频点头。 召沫转过身子,面向众人娓娓说道:“这国学馆专为君候公子、卿大夫子弟而建,其用意是以新的教授方法,加深、提高其六艺水平。” 于让奇道:“哦?不知是什么新方法?” 召沫道:“此是老夫近年来总结出来的。以往我们各国夫子、老师都是按着周制照本宣科,要求学生精晓六艺,可人天资各异,怎可能礼、乐、书、数、射、御尽皆精通? 若有其中一项学得吃力,夫子们往往便觉得学生愚钝,开始不耐烦,甚至责骂起来。 越是责骂,学生往往越是畏惧其师,久而久之,对这门课程也失去了信心和兴趣。 譬如老夫还算粗通礼、乐、书,对射艺,仅仅是过得去,而数和御就简直是一塌糊涂了,当年学这两门,可谓是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了。” 众人都莞尔,高傒笑道:“召夫子是太过谦逊了,你文武双全,举国皆知,若是你都仅仅是粗通、过得去,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陈陶捋着颏下白须,笑道:“是啊,你们是没见老夫当年学艺,那才是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呢!”众人又是哈哈一笑。 召沫续道:“所以啊,老夫认为,我们得施行‘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那是什么意思?”于让奇道。 召沫道:“对其擅长的课程大加勉励,着重培养;对其不擅长的课程,也不必责备,只需循循善诱,温和引导,这样便不会打击到其学习的热情。” 僖公道:“我馆明日便将开始授课,于让大夫、南宫长万将军二位可在临淄多待几日,亲眼瞧瞧这因材施教之法。” 于让和南宫长万都点头答应了。 召忽心想:“原来这两千多年前的时代,古人已想到了因材施教,足见我华夏人何等智慧。” 公子纠道:“南宫将军不是要瞧瞧我国的黄斑高鹿吗,前几日你远去探亲,不得其便,今日正逢其时,现下正事已了,咱们现在就去冰窖看看如何?” 古时没有冰箱,但聪明的周人已有了保存之法,名为冰鉴。 《周礼·凌人》记载:“春始治鉴,凡外内饔之膳羞鉴焉,凡酒浆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鉴。” 早在商朝末期,天子、贵族就在尊、缶内装酒,又在鉴和缶壁、尊壁之间的空间放冰块,保鲜各种珍馐美味,当然,主要是为了贵族们夏日饮到冰镇酒。 而到了周代更为先进,已流行打造更大的各种铜器和铜鉴,用以保存各种珍奇的飞禽走兽,以供延时享用。 显然,这种尊贵的快乐,普通百姓是无法拥有的。 普通人家制冷保鲜,用的是低配版冰鉴——水井。即是在井中放一口大瓮作为食品冷藏室,或将食物放在篮子中,用绳索系于井下保存,这种“井藏法”也能为普通百姓带去几丝清凉。 南宫长万还未回话,公子无亏抢白道:“二哥,你又打到什么宝贝了?想那冰窖里,除了四哥外,就数你和三哥贡献的奇珍异兽最多了,带我一起去看看成不成?” 公子纠眼睛一翻,冷冷地说道:“五弟又来说笑了。这些年齐国大大小小,什么新鲜物事你没见过?你四位哥哥和朝臣无论打到什么珍兽,不都是你先觑探?” 南宫长万抱拳道:“数月前在宋国田猎,公子便言称齐国也有此物,想不到言出如山,现下果然为你猎得,佩服,佩服。” 公子纠回了礼,笑道:“不怕各位笑话,实际上这黄斑高鹿并非为我所猎,而是召兄和其师祝似熊擒得,却因将军欲观,将其赠给了我。” 众人都是一惊,齐僖公道:“小君子如此了得?想寡人数十年前在郊外,也遇到过此物,因此兽反应奇快,速度又惊人,穷尽身边数十人之力而不可得,你和你师父两人便抓到了?啧啧……”他之前听说召忽小小年纪,和高傒力擒叛军主将,已很是惊讶,现在看召忽的眼神更充满了欣赏之意。 召忽躬身行礼,道:“主公太过抬爱了。小子和师父不过是运气好,遇到其中一鹿受了伤,另外一头凝神照看之际,才偷袭得手,实在是不值一提。” 陈陶颔首道:“不错,不错,小君子少年英才,且不骄不躁,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啊。”一面说一面看着召沫,微微点头。 召沫拱手称谢。彭生咧嘴笑道:“嘿嘿,那黄斑高鹿美味之极,我已有幸在召府中尝过了。实在是美馔、美馔啊……” 公子无亏急道:“不行,不行!我没吃到,我没吃到!”顿足跺脚,几欲哭了出来。 齐僖公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无亏,众位大夫面前,不得无礼!” 公子小白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开口道:“既是如此甘味,南宫将军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料南宫长万却道:“不急,不急。我和于让大夫还要在临淄待得几日,那鹿虽然珍贵,终究不过是畜生。我现下最想的,却是和公子彭生、召忽兄一齐去野外驰骋狩猎!” 第五十一章比箭 诸儿问道:“南宫将军不愧是宋国骁将,无时不刻留意田猎之事。”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公子小白道:“大哥,这就叫兴趣所在了,就如我俩兄弟好酒,不也时时刻刻关注着哪里有新酿的美酒吗?” 国学馆的一行人,除了召忽、吕彭生,以及南宫长万,都不好武,因此怎么也理解不了,狩猎随时可行,怎地会比那神鹿还有吸引力? 他们可不知,和自己同等水平,甚至是更高明的武者在一起,能学到的东西,往往比自己很久悟出来的更有用。 僖公对于让和南宫长万道:“今次贵国一文一武两位名士来到敝国,文臣是为吸收教学经验,而寡人的几位公子年幼好武,正好可以向南宫将军请教武事、射艺,南宫将军不会拒绝吧?” 南宫长万虽勇冠三军,当时也才十八九岁,也就比召忽、彭生、小白、公子纠等大三四岁而已。他年少成名,早在几年前就以力大无穷著称,更是在宋国和郑国的一次大战中以一敌百,极其危险的情境下救出了宋庄公,一战而红。 从此宋国军士给了他“战神”的称号,中原诸国凡是在战场上遇见他,无不头疼不已。齐国因和宋国隔着鲁、卫,并未有国土接壤,因此并无纠纷,多是因相互朝聘而往来,颇为友好。但饶是如此,南宫长万的名号在齐国贵族阶层也多有耳闻。 征战戕杀之事贯穿整个东西周,因此诸夏几乎是人人尚武,东周初年又以齐、楚、晋最为夸张,所以但凡有一国出了一位“力拔山兮”的名将,口碑自然很快传开来。 齐僖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两人自然不会拒绝。于让口齿伶俐,先说道:“那是自然,南宫将军,烦请你给大家伙瞧瞧吧。” 南宫长万作了个四方揖,道:“那小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齐僖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这才叫礼尚往来嘛。” 召沫趁热打铁,道:“正好,咱们这国学馆里,练箭的靶场、练习剑技的剑室、巩固御术的车道都一应俱全,学堂后面便是练箭场了,大家伙儿正好同去,见识见识南宫将军神乎其技的箭法,几位公子和小儿也好观摩学习,如何?” 齐僖公抚掌道:“好!这就走吧!” 一行人出得屋子,浩浩荡荡穿过堂边的甬道,便来到了练箭场。众人都没带自己的弓矢,侍者小心翼翼问几人要哪种箭矢。齐国和狄、莱二国交战频仍,极其看重射艺,这国学馆自然各种材料的弓、箭一应俱全。 召忽穿越而来才知道,先秦弓箭文化已颇为发达,各国公室都有专门制作弓矢的“矢人”,虽同为百工之一,但地位和制作礼乐之器的匠人一样重要。有光是弓干,便有柘木、檍木、檿桑、橘木、木瓜、荆木、竹七种材质; 粘和弓身的胶便有鹿胶、马胶、犀胶、牛胶、鼠胶等; 矢的箭头都是铜制,更有杀伤力,箭翎也有雕羽、鹰羽、燕羽、鹅羽的区别。 从弓的重量来分,又有五十斤、七十斤、九十斤、一石、两石、三石等。 选择多重的弓,要根据各人的力量来决定,并非越重越好。若气力和技巧达不到的话,强行拉弓很容易拉上臂膀和韧带。 五十斤的弓多为少年所用,而一般的成年将士,多用七十斤上下的弓,至于九十斤以上,都是为那些力大之人所用。 国学馆里各种材质、重量的弓矢一应俱全,五位公子中除了彭生,自然都是用最好的拓木弓,那样才能发挥自己的最佳实力。 召忽和彭生都习武多年,已深谙射箭技巧,且都比较随便,并不用最好的弓,只叫侍者取了橘木弓便行。 侍者问到南宫长万时,他却说道:“小将生来就用不来好东西,阿媪说我用珍贵之物是暴殄天物,是以给我拿一张荆木弓就行,其质地坚硬,握起来踏实,便是上得战场,我也用习惯了。只不过……” 他挽起了宽袖,又道:“我要用三石的。” 这一下众人一惊非小,便是召忽和彭生这种常年习武的人,也是用的两石到两石半之弓。本来他就身高八尺之多,最高的召忽和彭生也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又见他手臂比碗口还粗,肌肉虬结,无不咋舌。这下连那一直吵嚷着要去看神鹿的公子无亏也不说话了,只暗暗好奇,都想看看他如何拉开三石之弓。 不一会,侍者将各人用的弓、箭、扳指都拿了过来,又摆好了七张张射架和射候,即是用来张箭靶的木框和箭靶。 按照周礼,以六尺之外为标准,箭靶为方两寸;一百尺之外,箭靶为广三尺;三百尺之外,箭靶为广一丈;其余以此类比。 馆里的箭靶约莫三尺大小,众人便退到了百尺距离。 南宫长万的弓由于太重,是由两名侍者一起抬过来的,他猿臂一伸,却毫不费力地接了过来,一边掂量着,笑道:“不错,不错,和我常用的那把差不多,公子、召兄,咱们这就开始吧?” 众人见他如此神力,无不啧啧赞叹,又见他目中无人,视公子诸儿、纠、小白如无物,无不愤恨。 齐僖公见他比自己最为得意的四子彭生气力还大,反而来了兴趣,笑道:“按照周礼,宾客先射,便请南宫将军一展神技……” 彭生最是鲁莽,且平日和三公子小白最为亲近,见他如此看低自己兄长,意气上来,朗声道:“君父请等一等!小儿已经许久没练箭了,今日甚是手痒,请让我和南宫将军同射吧!” 不等僖公答话,又对南宫长万道:“我和将军比试三场,按照难易顺序,从剡注、井仪到叄连,如何?” 齐僖公眉头一皱,说道:“射艺重在练心,以展现君子风度为主,我儿何必显得如此急躁?” 众人均感讶异,连召沫心中都打了老大一个问号。须知举朝皆知,四公子彭生本就喜事好胜,以前有外国使臣到来,若有切磋射艺之时,每每主公都是鼓励彭生上场试炼,怎地这两年如此保守? 彭生听得这话,一时心中踟蹰,瞧了瞧召忽,意存询问之意。 在武事上,他和召忽各有千秋,他招式迅捷刚猛,召忽是连绵浑厚。 但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悟性不如召忽,且数月前国学馆剪彩之时,他两人在箭上已有过一次切磋,较量了数局,虽各有胜负,却明显感觉相斗越久,其力越是连绵不绝。两人虽意气相投,交情甚好,但自己脑筋确实不如他活络,是以犹豫不决之下,自然而然就想看看他的意见。 召忽毫不犹豫,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彭生立马躬身请命,坚定地说道:“非是小儿急躁,实在是在射艺上许久没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了,请君父成全!” 齐僖公转念一想,自己的儿子彭生自幼跟随国内几大名师习武,功力精纯,他既然奋勇上前,自有他的道理。众臣面前,也不好再三拂他之意,便点头道:“也好,我儿须得以切磋为重,无论胜败,不可存意气之争。” 公子无亏见气氛凝重,一时童心大起,调皮地笑道:“君父,请让我来担任这次的司射吧。” 司射即是周代大射礼、乡射礼中主持射箭比赛的官员,负责唱喊射箭时机的获者、记靶的算者另有其人。他随着君父观摩多次大射礼,对人员配备、流程都很熟悉了。 齐僖公看着他,登时转忧为喜,笑道:“好,便由你来主持!” 彭生领命,转身对南宫长万道:“南宫将军,请了!” 南宫长万笑道:“公子请!” 两人分别立于两张射候百尺之遥,摆好了姿势,众人都捏了一把汗。谁人不知此次名为切磋,看架势彭生却是铆足了劲要和这宋国神将一较高低。且从南宫长万的态度看来,显然有瞧不起除了召忽、彭生之外的齐国公子和武将之意,众人既想看看这举世名将的神勇之处,却又都盼着彭生胜出,从身形、弓重来看,似乎他又差着一截,一时间都心潮澎湃。 召忽瞟了瞟齐僖公,见他面无表情,又有些微微出神的样子,感觉越来越捉摸不透他了。 第五十二章剡注,井仪 公子彭生天生就未在武事上惧过任何人,便是对自己的数位师傅,以及后来武艺精纯的召忽,也只是崇敬,真要成为敌人,他是不怕的。更何况,从行步上便可看出南宫长万只是天生神力过人,但并未像他一样有名师传授武艺,习练内外功,以气运箭。 以召忽的眼光看来,他和南宫长万一样,原则便是直来直去,宁死不屈,不同的是,南宫长万不似他出自教养更好的宫闱之中,个性上比他更矜傲,太容易得罪人,不过凡是有才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傲气,召忽雄心勃勃,只想拉拢这盖世勇将,自然不会太放在心上; 另外,相比之下,南宫长万比彭生更死脑筋,这一点,从彭生知道送礼给自己爹爹,而南宫长万来了齐国,除了索取神鹿,便是一直锋芒毕露,便可看得出来。 召忽不知道的是,练箭场数十人里,以宋国老臣于让最是提心吊胆:宋庄公本来派他们前来,是取经问道的,眼下第一天见到齐僖公和召夫子,还未习得具体的法子,若南宫长万就在强盛的齐国胜了齐侯的公子和其颇为看重的新秀,双方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如若败了,又有负他神将和宋国的威名。 自己一路上就千叮万嘱,叫他去了人才济济的齐国,得锋芒内敛,不要太过招摇。他却不知这傻小子只把他当做自己长辈一般,虽口头上喏声连连,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而已。方才在学堂里,他置众人观鹿的要求于不顾,执意要和二人一起去田猎,他就暗道不好;想不到此时来到练箭场,他又旧病复发,口出狂言,将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自己更是胸中满腔怒火,只是无法发作。也不知道主公是哪根筋不对,要把这事精搭上?或许他也厌烦南宫得紧吧,这就是所谓“眼不见为净”? 齐僖公说道:“你们便从剡注开始吧。” 周礼规定,射艺从易至难,分别是剡注、井仪、叄连。剡注是基本的技法,井仪要求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这一点,便可难倒百分之八十的贵族,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做不到;而那叄连同样是四箭,却要求后三箭如同连珠一般相衔,矢矢相属,皆入正中。 如此要求后面三箭一次比一次力大,才能钉住前箭,又最考验射手的精准度,以及对力道的把握。若非天资绝顶之人,绝无可能办到。史书记载,整个西周两百余年来,也就周穆王一个人做到了,无怪乎他征战四方,无往不克。 公子无亏一脸兴奋,说道:“君父,今天不是大射礼,鼓乐和获者就免了,这司射、算者就由小儿一人担当啦!” 一面大声对着百尺外的侍者喊道:“张候!”侍者忙将皮质箭靶张在木架上固定好。 他立于两人数尺外,见两人已挂好了箭囊,拈弓搭箭毕,稍稍顿了一下,大喊道:“请射!” 只听得飕的一声,两支箭矢同时从鹄之正中穿出,远远地落下,那木架兀自微微地颤动。 在周代里,箭靶正中那一圈称为鹄,即是后来的一环,鹄的正中,也就是圆心叫正。 两人顺理成章,几乎没有难度地完成了剡注,一时间旁人纷纷击掌喝彩,齐僖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召忽暗忖道:“二人的剡注之功不相上下,但看箭矢的势头,显然彭生并未催动内劲。嗯,若是我二人比试,会比他们这一箭势头更劲。”想道多日之前练箭,师傅祝似熊评说自己功力未至化境,但瞧二人的身手,怕是比自己还差了一些。 公子无亏又叫道:“井仪之礼,请准备!” 彭生斜眼瞟去,见南宫长万举重若轻的样子,心下好奇,想道:“我也是近年来拜了名师,武艺大进,才达成这井仪,偶尔状态不好,还射不中呢,难道此人就真的这么有自信心?”一面跨步站定,从箭筒中抽出四支铜矢夹于五指,暗运内劲于指上。 阳光照射下,召忽见他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心下暗自佩服。 两人眼睛一动不动地瞄着箭尖和箭靶中心。 于让在一旁心神不定,瞧着公子彭生的架势,似乎不比自己国家的神将气势弱,心里暗暗祝祷,最好南宫长万熟悉的井仪今次出错。 随着公子无亏的喊声,飕飕飕连响数声,箭带劲风地一支支飞出,却速度各有不同。 彭生是以内力催箭,速度极快,而南宫长万第一箭射出后,以飞快的手法从箭囊中分别抽出剩下三支,虽速度稍有不及,但也比常人快了许多。 公子无亏飞快地奔至射架前,射架不远处的几名侍者也忍不住趋近察看,只见得他看了一会,回头大喊道:“全中了!全至正中!” 远远地,召忽见那几名侍者长大了嘴,已经说不出话来。恐怕他们一生之中,也见不到一人可以完成这“井仪”之技,现下却同时看到两人达成,如何不惊讶莫名? 南宫长万对彭生呼道:“公子好箭!不愧是拳打猛虎之人!” 彭生拱手笑道:“将军神力惊人,我长这么大了,就没见过两人能完成这井仪,佩服!” 连老成持重的召沫都忍不住大声鼓掌,心道:“看来人果然各有所长,公子彭生之射艺恐怕和我忽儿不相伯仲。” 接下来是最高难度的叄连。由于两人力大,前面几箭已将鹄之正中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公子无亏令侍者重新搭好了皮靶。 场上一片安静,这四箭若是射好了,可是能载入史册啊!齐僖公、召沫、国高二卿,以及陈陶在一旁看着两人,面露微笑; 其他臣子都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唯有那于让,头上已沁出了汗珠。在他看来,这虚名并不重要,他注重的是实惠:若是惹得齐侯不高兴,取经之道自然是告吹了,要是他对自己和宋国心生厌恶,那可是大大的不利。 这一次两人取过手帕,擦了擦手中之汗,各自使力,运劲搭箭。 第五十三章不相伯仲 公子无亏叫道:“现在是最后的叄连,请准备!”他声音也比之前宏亮了许多。 彭生暗催内力,右臂发力拉开弓弦,同样右手夹好四箭,铜铃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百尺外的射候,心中回忆起数位名师所授心法。饶是他胆大如斗,手上又沁出了滴滴汗珠。 他想道:“这是第几次挑战叄连了?最后一位武师授业期间,我总是在功力精进后便摩拳擦掌,却总是失败,这次还会重蹈覆辙吗?” 南宫长万比他更是心大,虽面皮紧绷,手中却并无汗水。 周围数十人一言不发,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正在一触即发之际,南宫长万突然高声叫道:“等一等!”说罢持弓之手垂了下来。 这下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齐僖公问道:“怎地?南宫将军为何突然喊停?” 公子无亏是个急性子,登时没好气地说道:“南宫将军被誉为神将,原来也是个草包,也会怕的。这可无趣死了。我还以为有好戏看呢!” 又对彭生说道:“四哥,他怕了你了。” 这句话极为无礼,场上之人都皱眉不语。齐僖公正待出言呵斥,南宫长万也不理他,朝着彭生一拱手,笑道:“虽然今日比试,既非大射礼,也不是乡射礼,可我们射这最后一箭之前,还是按照周礼,先饮酒致意,如何?” 众人登时微笑地点了点头,颇有刮目相看之意,彭生听起来更是大为受用,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周礼之中的射礼,本来就不是以分出胜败为主,而是比试双方的气度、心胸,其意在于练心,所以后来的孔子有言:“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意思是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与他人所争之事,如果有,必然是射箭了。互相作揖,谦让后登场,射毕下场饮酒,这是君子所争。正因为如此,后来世世代代无论是任何朝代,这射艺都是王公贵族必修之课。 召忽暗忖道:“看来无论再鲁莽的人,也有他心细的一面。但这南宫长万除了对我和彭生,对其他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无礼。” 齐僖公吩咐侍者抱来了美酒,在南宫的示意下,两人连干了三大爵(饮酒之器),面不改色,人人鼓掌叫好。 公子无亏又道:“这下酒也喝了,可以开始了吧?” 南宫长万毫不在意,举起了橘木弓,朗声道:“公子,请了!” 彭生回了礼,二人重新搭箭。 听得公子无亏喊出口令,二人飞快的射出了四箭。彭生使出了十成功力,劲风飒然,那四支羽箭便如同一支,连珠架直飞箭靶。 南宫长万纵是天生神力,但未修内功,人人都看得清楚,他的后面三箭离前面一箭各有不短的距离,速度更是大大不及彭生。 远处几名侍者离木架、射候已有不短的距离,可二名射者力气惊人,眼见数箭飞至,仍是吓得跳到了一旁。 人人都快步趋近那远处的射候,诸儿、公子纠、小白、无亏等年轻人更是飞快地奔了过去。 左面彭生的木架已被射倒在地,但皮候之鹄,正中却有两个小洞,正中的稍大,显然是被前面三箭连续击穿,可惜那最后一箭却偏了寸许。 而南宫长万那候上,正中也是有两洞,但偏差比彭生更小,两洞相隔不到一寸。但各人瞧得明明白白,他的速度却差了不少。 彭生极为懊恼,想到师傅离开自己数月时光,淳淳叮嘱自己好好练功,相会之际,会再考验他这叄连之际。自己这些日子,连最爱的酒都喝得很少了,几位兄长数次盛情相邀,自己都坚定拒绝,日日夜夜练功练箭,想不到还是差了一些。他失落无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齐僖公扶了他起来,轻拍他肩膀,道:“我儿不必如此沮丧,你这箭法已经在齐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就算在列国中,也是独步天下,至少寡人未曾见闻过其他人有更好的成绩。” 一旁的南宫长万叹了口气,向于让摊手道:“某实力不济,给夫子和宋国丢脸了。”他不似彭生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也没日日苦练,付出那么多,心情轻松不少。 于让长长的吁了口气,对他来说,这乃是最好的结果了。 南宫长万又哈哈一笑,上前搂了搂彭生之肩,道:“来来来!我们再饮三大爵酒!”一手提起铜觥(公候常用盛酒之器),盛了酒递给彭生,双手高举,道:“某甚少服人,久闻齐国公子彭生之名,今日得见,平生无憾了,公子请!” 彭生生性豁达,对他来说,结交到豪迈之士,比什么都重要,登时转悲为喜,也举起了爵器,和南宫长万一齐干了酒。 那觥是周时公候宫中常见盛酒之器,(周王或者生活奢靡的公候用的盛酒之器更好,)多腹为椭圆,底有四足或圈足支撑,带盖,盖做成有角的兽头,如虎、牛等形状,或长鼻上卷的象头状,也有全器作为动物状。其腹内广阔,往往可盛数尊之酒,甚是沉重。后世的成语“觥筹交错”里的觥就是这里来的。 众人见南宫长万单手提觥倒酒,那铜觥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无不暗暗纳罕。又见他将胜负看得这么淡,两人豪迈洒脱,都击掌赞叹。 公子无亏满脸不耐,道:“人人都说,南宫将军神力绝伦,我看呀,也不过如此;听内侍们说道,四哥这些日子在宫中勤学苦练,常常半夜都不睡觉,还是……可惜啊,可惜! 真是扫兴……” 齐僖公正待说话,他又接着道:“几位哥哥还要找南宫将军学箭吗?要学便快点吧,我们一会去吃了饭君父、二哥再带我们回冰窖,看看那神鹿,如何?”说道鹿,他又笑了出来,现出了两个酒窝。 诸儿、纠、小白齐声道:“要的,要的!一定要学!” 公子纠又道:“五弟,你是不是今日废话太多了?宋国贵使远道而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又瞧了瞧齐僖公,意在等他示下。 连续三场比试,三人在一旁目不转睛,都不吭声,暗中却都不自觉将南宫长万和自己的射师对比,都觉得他高明了许多,眼见机会难得,怎可错过?那五弟无亏,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天生爱玩,喜欢新鲜事物,怎可由他来决定?公子纠最是心高气傲,因此虽有外臣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齐僖公喝道:“无亏,不得无礼了!”又朝着于让和南宫长万拱手道:“寡人国务倥偬,疏于管教劣子,请于大夫和南宫将军见谅。” 两人回了礼,齐道:“不怪,不怪!”那南宫长万方才颇为倨傲,为何却对公子无亏的话置若罔闻?原来之前射箭之时,他专心致志,无暇相顾。何况他另有一优点,即只要是黄口小儿,无论怎样口出不逊,他都不会气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儿时便是如此,所以能够理解? 公子无亏嘟起小嘴,瞪着僖公,叫道:“好啊,好啊!临走之前,君父天天和娘在一起,再三保证以后会对我母子俩加倍的好,想不到…… 想不到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君父居然如此说我!” 齐僖公对这小儿子极为宠爱,又连连出言安慰,旁人都哭笑不得。 公子纠道:“好了,现下请南宫将军评点我们的箭法吧!”一面瞧着侍者:“取新架和皮候来!” 召忽突然朗声道:“等等!南宫将军刚才说,要和我俩比试。他和公子彭生不相上下,我可还没上呢!” 第五十四章两羭饮酒 彭生登时眼前一亮,他和召忽切磋射艺,两人都是心平气和,点到为止,也摸不准他的功底,这时见他挺身而出,显然是要现出真功夫了。 高傒、国懿仲和召沫都是礼乐大家,匡君辅国,一向同心同德,关系甚好。他俩爱惜召忽青年才俊,都朝着他点了点头,目含嘉勉。 士谷朝着召沫媚笑道:“小君子打仗的本领了得,射艺想必也非同一般,这下咱们可以好好见识见识了。 ” 召沫却皱着眉头,问道:“忽儿,近日吾不在葵丘,你可曾日夜不缀地读书?那《尚书》和《黄帝内经》开始看了吗?” 召忽登时会意。《尚书》他已读了一些,其中含有《尧典》、《舜典》、《牧誓》等先贤语录和生平记事,其中尧舜禅让、武王伐商前的誓师之词,无不推崇一个德字。 爹爹之意,很明显是要让他注意言行,不要事事争强。 而《黄帝内经》自己还没开始翻看,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方才自己鼓励公子彭生上场比试,现下自己却退缩一旁,如何说得过去?更何况,若不以绝技震撼全场,如何能让南宫长万心服? 他向召沫行礼道:“孩儿已读了多遍《尚书》,那《黄帝内经》还没来得及诵读。” 召沫点了点头,道:“好,那么你上吧。” 南宫长万躬身行礼,道:“召忽小君子力擒神鹿,名声鹊起,今日能同台射箭,实是我的荣幸。” 召忽食指勾住那羊状铜觥的羊角,轻轻一提,便将盖子掀了下来,又以拇指、食指拈住尾部的把手,内力催出,竟以二指倒转觥身,转瞬间便斟满了酒。他笑道:“今日有幸和当世名将南宫将军射箭,请先共饮三杯。” 这一下人人为之耸动,几位宫室子弟都知道彭生日常习武,以他的本事,单手提起沉重的铜觥自然不稀奇,如同刚才的南宫长万。但要以两根手指来倒酒,这就实非常人所能及了。 南宫长万接过了酒,两人一仰头,一饮而尽。又连倒两碗,都仰着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 南宫长万喝完一抹嘴,将铜爵递给侍者,大笑道:“爽快,爽快!一会练箭完毕,我们三人去喝个三十大碗!” 召忽和彭生都笑着答允了。 众人重新回到射箭之处,侍者正在重新张搭射候。公子无亏道:“召忽哥哥能猎得神鹿,身手自必不弱,只是比起我四哥,恐怕还差了一些吧?方才南宫将军的武勇你也看到了。” 召忽心平气和,道:“到底差不差,一会便可知了。”他言词不卑不亢,但心里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却想不起来。 彭生笑道:“五弟,你千万莫小瞧召忽兄。他的能力,只会在我之上。” 这一下语出惊人,人人都现出了狐疑之色。公子无亏尤为稀奇,连连拍掌,说道:“四哥此话当真?好啊,好!这下又有戏看了。” 一面瞧着身旁的僖公,说道:“君父,请仍然让我担任司射!” 齐僖公道:“好,好。不过除了发令喊号外,可不得再多嘴了。” 无亏答允了,那边新的布候已经张好。 第一轮剡注,毫无悬念,二人轻松完成。众人喝彩叫好,诸儿、纠和小白见召忽射箭之际动作柔和,气度闲雅,另有一番风采,无不纳罕,均想:“瞧他这身手,光是剡注这一射,显然已在我等之上,莫非召夫子真有这么厉害,果真是文武全才?” 他们不知召沫虽然射艺不错,但召忽早早学到了召沫十成的本事,眼见召忽对武学如同渴骥奔泉,四处打听,才寻得祝似熊来授艺。 接下来是井仪,召忽运气夹起四箭,彭生凝神看去,见他双腿平分,左手抬起弓,却高举过顶,慢慢手臂翻转,伸平展直;同时右脚脚跟轻起后移得数寸,身子自然微向右侧,右手又是轻轻拉开弓。 这一下心中顿生疑窦,心想:“怎地召忽兄的武学路子和我全然不同?” 观战之人见他动作极慢,双手又似无力,看起来应该拉弓费劲,又见他一脸轻松,却又无比顺畅,均感不解。南宫长万不明所以,也感诧异,心道:“齐国地大物博,高人辈出,我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他们不知,这是祝似熊所授的独门功夫,以意行气,以心为主,须得形神合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表现出来的拳法、剑法便柔中带刚,有圆又有,有快有慢。不明之人,若轻敌露出了破绽,一旦被其连绵不绝的后劲粘上,往往是无论向哪个出力,都如同击中棉花一般,如此无休无止,至死方休。 两人都已准备完毕,彭生见召忽却看着两丈之外准备发号、矮小的公子无亏,呆呆出神,明显心神不属。 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瞧着远处的箭靶,公子无亏喊出口令,只见召忽手中之箭如同闪电一般飚出,又以极快的手法换箭,连射三下,这动作比南宫长万自然快得多,便是比之方才的彭生,也更为迅捷。 果然,两人都全中目标,这下掌声雷动,南宫长万说道:“佩服!小君子这几箭,实在是超过了鄙人太多!”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叄连之技,却不必比了,实话实说,方才和公子彭生那四箭,实在是我近年来最好的成绩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了。如小君子要射,我在一旁观摩便是。” 召忽却呆立当场,也不答话,心里却想着:“两羭饮酒……有瞿有觚……我取其鱼……两羭……两羭。”突然心中电光一闪,叫道:“啊,是了!” 众人面面相觑,彭生奇道:“什么是了?” 召忽心下一片雪亮:“有瞿有觚,不正如今日,我们都是腰悬宝剑,饮酒比武吗? 那日爹爹要我想想,两名高贵的士人,何时会将自己比喻为两羭?我和南宫长万拼命献技,公子无亏却屡屡出言讥讽。在上位者看来,便如同看戏一般,他们哪里懂得士人的荣誉感? 是了,这里根本不是说拼酒捞鱼,而是说要看重两人之间志同道合的意气,武学之道,也是一个人的修为之道,如若太看重胜负,反而落了下乘。 那日师傅叫我运气于神阙、中极、气海三穴,待敌跃起将落之时,即刻出招取鱼,但既然这招不是此意,那么我同样运气三穴,却用在即将跃出的铜箭上,却又如何?” 想到这里,登时感觉一身轻松,信心十足,不自觉已夹起了最后的四箭,运劲张弓上箭。 数十人见他表情不定,后又大喜不已,现下又一言不发,准备射这最后的叄连,均感骇异。彭生见他立于当地,一副渊渟岳歭的气势,阳光射来,挥洒自如,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心下顿生敬佩之感,想道:“是了,他要露出真功夫了!” 南宫长万退立一旁,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看他如何射这最后一箭。 第五十五章石破天惊 山子方在马厩里喂马,听进来牵马的侍者说起,召府小君子和宋国名将南宫长万正在比箭,已进行到了第二轮,齐国重要朝臣都在练箭场观摩,一时心痒难耐,拴好赤焰马后,忍不住绕到练箭场来了,正好赶上这最后一箭。 此时召忽运气于神阙穴、中极穴、气海穴,潜心催动之际,顿觉臂上小海、支正之穴大畅,一时间仿佛气力大增。双眼看去,远处皮候之圆心无比清晰,登时信心更足,自觉学武以来,从来未有今日这么充沛的精力。 公子无亏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连口令也忘了喊了,只想欣赏这一出大戏。 他慢慢拉满了弓,旁人听得那弓弦被拽得吱吱声响,便似要断开了一般。倏地,他撒手放箭,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似乎他右手动了几下,只听得得飕飕几声劲响,待得看清楚时,四箭已是首尾相连,笔直地飞了出去,这一下连成直线,便如他只是射出了一支极长之箭一般。 原来召忽使用上乘武功换箭,只有彭生一人瞧出了一些端倪,但他也只看出召忽是用手指波动余箭,具体之法,他便不清楚了。 对面射候旁的两名侍者见来箭如电,又似流星一般,势如破竹,惊骇之下,竟连本能的闪避都忘了。 只听得嗤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哐当一声响,那木架竟然直飞出一丈有余,赫然倒地。练箭场边大树上的十几只雀儿受了惊吓,扑腾扑腾声不断,在空中四处乱飞,羽毛掉落了一地。 原来召忽悟出了那《归藏经》中所载,新的运气法门,将自身射箭之速度、威力都提高了倍余,四箭连线,将那木架竟带得往后飞起,又落在地上。 这一箭石破天惊,人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场上众人尽皆呆住,说不出话来,竟都忘了喝彩,连那桀骜不驯的公子无亏也张大了嘴巴。 刹那之间,人人又争先恐后往北边射候奔去,都想看看结果,连陈陶那老成持重之人也忍不住快速趋近,只有齐僖公和召沫二人稍稍沉得住气,只是加快了速度。 北面的两名侍者也反应了过来,一溜烟将那倒地的木架扶起,又指着皮候和地上的四只飞矢道:“这……这……” 数十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鹄之正中只有一个小洞,数丈外地上的四箭,也仍然是连在一起,前箭和后箭都严丝合缝,仿佛人为摆出来的一般。 彭生拉着召忽双手,大笑道:“召忽兄,恭喜,恭喜!这是前所未有的记录啊!本朝自周公以降,还没听说过有人能叄连成功!” 南宫长万也搂着他肩膀,笑道:“今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齐国果然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南宫长万不及矣!” 公子无亏拉着他衣袖道:“召忽哥哥教我,召忽哥哥教我!” 山子常年呆在马厩,祝似熊和召忽练箭却都在后院。他偶尔机缘巧合路过,也只是匆匆一瞥,从没见过自家小君子正经射箭,哪知道初次见识,已是如此了得,一时震撼莫名。 一旁的太史公道:“公子此言差矣,史书记载,本朝是有先例的,那便是周穆王。” 彭生惊呼道:“啊!听说周穆王武艺绝伦,一声南征北讨,无往不克,北戎、南楚尽皆胆寒,我也是以他为榜样的!” 人人都都觉心下好笑,周穆王射箭之神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史书记载,当年他率大军征讨北戎,戎军号称战无不克的名将在乱军之中,被他在百丈之外一箭射穿了头颅。戎主大骇,肉袒牵羊,出城投降,又送了他数箭珍奇物事。 齐僖公竖起了大拇指,笑道:“恭喜召夫子,召忽小将如此了得,实是我齐国之福,寡人大慰!” 召沫谦逊地回了礼。彭生续道:“太史公,快,快,记下来,好教列国得知,本朝几百年来第二位叄连英雄便在我大齐国。” 那太史公老态龙钟,但气度优雅,不急不慢说道:“公子莫急,待会回朝,老臣自然会将今日诸事如实记在史册上。” 召忽却暗忖道:“往日按师傅所授,使这满壶捞鱼之时,我总觉鉏铻,原来是法子不对。但何以《归藏易》上之卦,竟然可以影响到本门的招式,又能提高我的箭法? 难道我派武学,是出自这《归藏易》?这么说来,同为易经的《连山》、《周易》,也是同理?” 自己达成了射艺最高水平,他自然是欢喜的,但又迷惑不解,只想好好问问自己的师傅祝似熊。 他又瞧了瞧公子小白,见他话虽不多,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尽是欣赏,又感舒畅。 南宫长万斟了三杯酒,将铜爵递给他和彭生,笑道:“召忽兄怎地心不在焉,难道还不高兴吗?” 召忽回过了神,笑道:“高兴的,高兴的。来,咱们一起干了。”三人连干数碗,将三台大缶中的酒都喝了个精光,又举起空爵一照,相视大笑,好不畅快。 公子纠心高气傲,向来习惯了前呼后拥,受人奉承,若是往常,受到如此冷遇,早就一走了之了。但今日僖公和宋国使臣在此,不便发作,何况召忽和南宫长万神技惊人,自己实是看得心痒难搔,只觉若是能得他俩人指点一二,那便受益无穷了。 他冷笑道:“三位志同道合,羡煞旁人啊。现下可以指导我们几个了吗?” 公子无亏在一旁附和:“对啊,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齐僖公吩咐侍者去重新抬了架子和射候,笑道:“就烦请召忽小君子、南宫将军多教教寡人这几个不成才的儿子了。”一面瞧着彭生说道:“彭生,你武艺为五兄弟最高,但也别老闭门造车,也多和其他四位哥哥、弟弟多交流,特别是……特别是你五弟无亏。” 三人齐声应诺。齐僖公叫上其余众人回去前堂,继续研讨治学的细节之事,显然比起刚才三人的精彩演绎,自己几个儿子的箭法他已经看了太多,只觉倏然无味。 第五十六章公子无亏 几人目送齐僖公一行人远去,新的三台木架已经摆好,皮候也张好了,公子诸儿持弓立于左首,向南宫长万道:“请南宫将军指教。” 南宫长万见他矮矮胖胖,精神萎靡,想来是前夜酗酒过多,心里不喜,正待拒绝,又见召忽在一旁连使眼色,便答允了下来。 这边公子无亏一个劲地缠着召忽,拽着他的衣角,将他拉到了右首。召忽瞧着公子小白,见他气定神闲,浑不似其他人的猴急模样,奇道:“三公子想什么呢,不来练箭?” 公子小白淡定一笑,道:“不急,不急!吾在想晚上宴飨的美味佳肴和美酒呢!你就先教教五弟吧,看把他给急的。” 召忽一阵无语,心想:“恩,好吃好喝,饕餮之徒,这倒挺符合你在历史上的人设。”见他为人大气,倒挺能让人,暗自佩服。 公子纠也不慌不忙,和彭生、小白退立一旁闲聊。 公子无亏也就七八岁,比几位少年还小得不少,人也很矮,他束着发,便是提着馆内最轻的弓也很吃力。召忽暗暗摇头,让他先按照师傅所授,摆好姿势。 射艺本对步法、持弓的角度和高度、以及拉弦的角度、撒手的时机等都有很高的要求,公子无亏几乎一样都没达标,连站步的姿势都是一副门外汉的样子,显然平日学习是偷懒了。 召忽倒也挺有耐心,一点点的纠正他。时间长了,他却不耐烦起来,道:“召忽哥哥是不是太苛刻了,我师傅向来都这么高的要求。嗯,上一次练箭,他只是说我撒箭的时机还差点火候,但我这站步、持弓、拉弦等都没问题啊。” 原来他被齐僖公惯坏了,性格执拗,初学之时还好,时间一长,凡是纠正过多,他便往往生出恼怒之情,久而久之,其武师也就对他的各种错误之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召忽却没这么好的脾气,脸一沉,道:“公子又要我指引纠正,又嫌我要求过多,那我可教不来了,公子大可请你三哥来教你。” 彭生忙道:“不不,我和他性子不投,还是你来吧!” 公子纠在一旁讪笑道:“五弟要求太高了,你三哥和召忽兄都不愿意教你呢。” 公子无亏已为他的神技所震服,急忙放下檀木弓,道:“好,好,召忽哥可别走啊,你说什么我都耐心听着!” 召忽摇了摇头,在身**着他的小手,正在手把手纠正他的一些错误动作,却听得左首一阵风声,原来诸儿一箭已经射了出去。 对面侍者已将铜箭捡回,媚笑着快步赶近。诸儿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一脸得意,道:“我这剡注还不错吧!” 哪知那侍者苦笑道:“禀世子,没中啊,射到鹄的边缘去啦!” 前面说到,鹄即是后世箭靶的一环之意。诸儿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脸色肥肉一抖,大惊道:“什么!怎么可能?前几日我在宫中练习,都连中几箭呢!” 言毕,拔足便飞快地奔去。这边公子无亏自觉已准备好了,叫道:“召忽哥请松开手,我要射箭啦!” 召忽大吃一惊,急忙握紧了他的小手,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无亏没法扭头和转身,奇道:“为何使不得?” 南宫长万和彭生也重复道:“是啊,为何使不得?” 原来召忽见他不学无术,生怕这一箭射得偏了,射到对面正在勘察结果的诸儿身上,那边大事矣。 小白在二人身后丈许,笑道:“五弟请稍等,等大哥先回来吧。”公子纠也在一旁哈哈大笑。 几人只见世子诸儿垂头丧气地趋回,不用说,定是没中了。他嘟哝道:“没道理啊,为何会偏这么多呢。”说罢向南宫长万拱手道:“请问南宫将军,我哪些地方错了?” 南宫长万娓娓道:“世子持弓之时,铜箭头稍微高过了皮候,另,你拉弦之时,未将弓弦拉至耳后,这是……嗯,这是力气不够的缘故……” 诸儿听得前面,还点了点头,听到后面却奇道:“为何会力气不够呢?” 南宫长万眼睛一瞪,他那铜铃般的眼睛就显得更大了,说道:“我怎么知道为何会气力不够?或许是世子饮酒过多的缘故吧!” 诸儿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对了!难怪前些日子我练习剡注之法,却数箭皆中鹄之正中,原来是那段时间腹中不适,腹泻的**病又犯了,便睡得早,又未饮酒之故!待我再搭箭试试!” 那边召忽已松开了公子无亏之手,听得他言语,心下暗暗好笑,这世子显然是有了肠胃炎,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被酒掏空了身子,又暗暗摇头。 公子无亏瞄准许久,猛地一声大喊:“着!”箭矢飞出,但众人却瞧得清清楚楚,那铜矢已掉在了十尺之外。 公子纠在身后抚掌大笑道:“哈哈,五弟这箭法果然数年如一日,毫无长进啊!”又朝着彭生道:“四弟,你上次见五弟射箭是什么时候?” 彭生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说道:“嗯……好像是半年前了吧?那次还是君父考究我两兄弟,命我们轮番展示射艺之果。” 公子纠笑道:“嗯……那次他也是差了这么远?” 彭生支支吾吾道:“我记……记不清了……总之……”言下之意,显然是他没射中了。 公子纠哈哈一笑,道:“我还是去年底见过五弟射箭,那次嘛……比这次离皮候还近了些。五弟射艺不进反退,你的射师是怎么教的啊?哈哈。” 公子无亏被纠一阵讥讽,不由得大惭,面红过耳,半饷说不出话来,忽地,他转身将弓掷于地,大声道:“二哥出言嘲讽于我,欺人太甚,我找君父告状去!” 这一下世子诸儿也停止了拉弓,侧身看着两人。 公子小白急道:“五弟莫生气,二哥不过是看你不长进,故意这样说来着……君父常常说,我几兄弟须得团结一致。” 又对诸儿说道:“大哥,你说句话啊。” 诸儿道:“这……” 公子纠冷笑道:“告状去……你告我的状还少了?你除了告状,还会什么?” 小白道:“二哥,你就少说两句嘛。五弟生性顽皮,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彭生也道:“是啊,二哥就别说啦。”召忽和南宫长万在一旁倒不好插嘴。 公子无亏右足重重一顿,瞪了纠一眼,发足往前堂奔去。 公子纠道:“我就是瞧不惯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常常出言无状,君父是太宠他了……你们刚才都瞧见了,方才召忽兄、南宫将军和三弟比箭之时,他说什么话来?” 众人沉默不语。好半天,小白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了,大哥你请继续吧。既然五弟不练了,就请召忽兄指教指教我和二哥吧。” 召忽正待他这句话,笑道:“请公子上前,我这便教你了。” 公子纠双眉一轩,道:“那我呢?” 第五十七章始料未及 召忽尬笑道:“这个……这样吧,公子无亏走了,现下正好六人,我们两两一组,你看这样如何?” 公子纠还未作答,小白笑道:“召忽兄说得有理,我看这样最好。大哥已经由南宫将军执教了……”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看诸儿,见他正准备射第二箭,续道:“我们四人如何分呢?” 彭生朗声道:“就由我和二哥一组吧!虽然……”他瞟了瞟公子纠的脸色,道:“虽然小弟比起召忽兄还差了一点,但我毕竟……毕竟……” 他自负武艺卓绝,特别在射箭上,向来是齐国内的翘楚,怎奈今次召忽大放异彩,大哥诸儿和自己性子不投,两人平日就接触甚少; 五弟无亏是小孩子心性,但二哥、三哥和自己关系还不错,却把自己晾在一旁,不由得抢先作主了。 他说到这里,支吾了好半天,一时却想不起该如何形容,急得搔头抓耳。 召忽笑道:“你是想说‘术业有专攻’吗?” 彭生挠了挠脑勺,笑道:“对,对!便是这样!” 召忽道:“其实不必执意要分组。”他指了指右边两丈外、方才南宫长万射箭之处,续道:“你们看,两处相隔并不远,我和彭生大可以同时纵观二位公子的箭法。” 他们四人立于方才召忽的射箭之处,而此时诸儿、南宫长万在左边两丈外的位置。 公子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召忽兄言之有理,请看好了。” 言毕,他蓦地一步跨上前,持弓左手,唰地一声,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燕羽铜矢搭上弦,单说气势和信心,已经超过诸儿和无亏不少了。此时正当午时,艳阳当空,映得紫金色的细绸深衣熠熠生辉。 彭生在身后忍不住赞道:“二哥好俊的身手,我看你这起手式,已经超过了一大半子弟了。” 公子纠嘿嘿一笑,也不答话,双眼紧盯着手上箭头和百尺外的射候之中。 那边公子小白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拈弓搭箭,右手也缓缓拉开了弓弦。他不急不慢,倒有些儒雅。又侧头向右首的召忽问道:“我这动作还可以吗?” 召忽见他左臂过于弯曲,并未完全展开,这样会分散射箭之劲力;右臂拉弦也并未过耳,这样也无法调动背阔肌的力量。 虽说每名武师教授法门不同,但这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施展出劲力,显然他在其他方面用心过多,射艺却不如二哥公子纠。 召忽在一旁一面委婉地提醒,一面又示范给他看,光纠正他的动作就用了好一会。好在小白善听人劝,都照着他的法子改了过来,虽然还是差了些火候,但已经比方才好得多了。 只听得飕飕两声,旁边的公子纠和那边的世子诸儿之箭已经同时射出,彭生嘿的一声,脸上带笑,显然对他甚是有信心; 而那边的南宫长万一脸叹息。不一会,果然对面百尺外,负责公子纠的侍者一阵欢呼,而那边负责诸儿的侍者又是大叫道:“差了几许,差了几许!” 诸儿一脸懊丧,将檀弓掷地,赌气道:“不射了,不射了!这已经连射三次了,一次都不中!我还是看你们练吧!” 公子纠笑道:“六艺中,以射最难,人人都是十次难得射中两次,大哥何必如此赌气?” 诸儿退了开来,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道:“二弟知道我一向不擅长射艺,那也是没法子了。”一面朝南宫长万鞠手道:“多谢南宫将军指教,我久未操练,今日确实射不中这剡注,咱们看看二弟、三弟吧。” 南宫长万本来没甚耐心,见一次不中,显然不是这块料,早就没心思看了,巴不得他自己放弃,回了回礼,道:“无妨,无妨!世子无须多礼!”两人退后一旁,看公子纠和公子小白射箭。 公子小白轻喊道:“着!”箭矢飞出,召忽喝彩道:“好箭!” 果然对面报来,他这一箭也中了。 小白颇为欢喜,抱拳道:“往日我练箭,常常十不中一二,君父考察起来,都摇头叹息,说我比二哥差远了; 方才经召忽兄一番指点,竟然一发即中,真是高人。嗯……怎地效果这么显著呢,难道我之前的武师没教对?” 召忽回了礼,道:“那倒不是。射箭之法,往往在心,须得全神贯注,心、眼、身合一,想必是公子今日精神专注之故。” 他心里知道,定是小白未得武师传授法门的要领,但此话怎能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只好找借口敷衍了。 小白想了想,笑道:“有理,有理。我在酒和田猎上用心过多。 好了,这井仪之法,我却从来没达成过?召忽兄可有速成之法?” 召忽沉吟道:“嗯……井仪要求四箭连发,间时短促,如此须得后面三箭发射极快,要一时半会速成却不容易……” 他脑子一转,道:“有了,有了,咱们来试试这法子。” 公子小白双眼一亮,奇道:“什么法子?” 召忽道:“公子仍按照剡注之法,待得第一箭射出后,请勿放下檀弓,保持姿势; 我立于你身后,将后面三箭为你快速搭上弓身,你只需拉弦便是。” 小白狐疑道:“这样……能行吗?”显然心存怀疑。 召忽道:“不试试怎地知道呢?” 一旁的彭生听到了,说道:“三哥请放心吧,召忽兄业艺非凡,既然他说了,就必然有一定的把握。” 召忽白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子,还没成呢,就来给我戴高帽了。” 南宫长万、诸儿听得此番言语,心存好奇,都趋近过来,要看看这井仪如何速成;公子纠虽向来自负,对这井仪也着实没甚信心,也停了下来,侧身观看。 小白已搭箭在手,凝视远处的皮候半饷,召忽也夹三箭在手,立于一旁。听得小白一声轻啸,第一只铜箭飞了出去,便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身旁的召忽已移到了他身后,将第二支箭矢搁在他并未展开的右手虎口上,又迅捷无伦地退了开去; 小白立马放出第二箭,如此重复三次,间速极短,和之前彭生之速竟相差不多。 这一下只有同样身怀武艺的彭生看清楚了,他赞道:“啧啧,召忽兄的移形换位之法果真非同小可,贵派的轻功如此了得。” 召忽嘿嘿一笑。南宫长万和公子纠常常接触好武之人,早就听说民间有高人会飞檐走壁之功,倒也不以为异。 诸儿倒一脸惊异,小白也奇道:“四弟,轻功是什么?不管怎样,这法子确是前所未见。 走,走,看看去!”一面拔足往对面奔去。 几人奔上前去一看,原来前三箭都正射中皮候之鹄中,只有第四箭差了寸许。 小白登时眉开眼笑,执了召忽之手,大声道:“厉害,召忽兄果真厉害!这么多年,我对完成这井仪想都不敢想。便是师傅在旁,也从来没有信心。 他常常说道,我的第二箭上箭、射箭就不达标。 想不到今日一次即成,虽然最后一箭没中,已经是大出所料了。走,咱们喝酒去!” 第五十八章公子纠之箭 公子纠笑道:“三弟,你倒是满足了,我这还没完呢。再说了,你这样不过是假借于人,并不是自己真正的井仪箭术嘛。” 小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我说喝酒,也是待得大家都练好了后。另,我能托召忽兄的手段达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满足啦。” 公子纠一声冷笑,侧头问左侧的彭生道:“四弟会召忽兄这一招吗?也给我来一招试试?” 彭生也看了看召忽,挠了挠头,道:“我所学武艺以力量见长,但如召忽兄这种移形换位的功夫,倒是……”他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形容。 召忽笑道:“二公子可需要我用同样的方法助你完成‘井仪’之技?” 不料公子纠左手一挥,冷冷地道:“召忽兄的好意某心领了,若是要借助外力,我早就让申服帮我了,总归还是自己来做比较有成就感。”说完已经抽出了第一支箭,搭箭在手。 召忽微微一怔,他见吕纠如此询问彭生,预计他有此意,岂料被当场拒绝。又见他如此说来,想来那申服武功定然卓绝。 又想起数十天前和他俩在葵丘城外野林外分别逐鹿,以及后来在军营中申服所展示的轻功来看,此人身负上乘武艺,公子纠倒没胡吹大气。 此时诸儿已放弃,小白也“完成”了井仪之技,旁人都立于身后数尺外观看公子纠射箭,只有召忽立于他身旁,以便看清他射箭技术。 公子纠连射四箭,虽然只射中两箭,换箭的手法也并不快,但还是比诸儿和小白、无亏强了不少,举止潇洒,颇有贵族风范。 他性子逞强,定要一次比一次好,方才罢休,如此用了半个多时辰,铜箭也用了三十余支,兀自意犹未尽。眼见他次次重复,甚至有时的成绩还不如之前,身后的诸儿已是悄悄打了好几个哈欠,除了召忽和南宫长万偶尔纠正一下他的动作之外,几人在他威名之下,都不敢出言喊走。山子尚在几人身后丈许,也驻足看了许久。 召忽待他再射完四箭,又准备搭箭之时,突然道:“公子箭法高明,且已射了这么多箭了,瘾也过得够啦。现下已近未时,大家都未用饭,方才三公子小白提议大家去吃饭喝酒,我瞧现下就去吧。” 公子纠放下檀弓,侧身瞧了瞧召忽,点了点头,又顾谓众人道:“召忽兄言之有理,让各位久等了,大家也都饿了吧,咱们这就走吧。” 他受召忽赠予“神鹿”之情,又见他武艺高强,且父子二人眼下在君父齐僖公心中正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倒不好拂他之意,便借坡下驴。 彭生拍手叫道:“太好了!我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二哥箭法高强,大哥、三哥、小弟已是佩服不已了。” 因齐僖公刚回城,又是第一次早朝,召忽和南宫长万都早早起床;五位公子前日听得吩咐,今早要和君父、朝臣等同来国学馆,更有宋国的外臣,均不敢怠慢,比平日起得早了许多,这一番下来,人人都觉腹中饥饿。 公子纠收好了弓,搂了搂彭生肩膀,哈哈一笑,道:“三弟就别来挖苦我了,我这箭法比起你还差远了,只是还过得去罢了!”他比彭生矮了一些,又不如他结实,也是勉强一搂。 几人嘻嘻哈哈往前庭走去,说起去向,彭生建议随便找个离国学馆近的地方就食,小白突然说道:“我知道最近临淄新开了一家大酒馆,叫‘篱下酒馆’,正是方兴未艾之时,他那的酒味道挺美,此去正好。” 召忽瞟了他一眼,暗道:“史书上说,公子小白好酒色,果然不假,小小年纪,已对临淄各大酒肆、酒馆了如指掌了,听他言语,显然是这篱下酒馆的常客。”春秋之时,小饭馆往往叫食嗣、酒肆,只有上了一定规模,才能称为酒馆。 南宫长万喜道:“公子说的可是东门外使驿馆旁新开的篱下酒馆?这几日我已去过几次了,酒食确实挺好的!” 公子小白笑道:“南宫将军果然同道中人,走,咱们喝他个三十爵去!” 此时诸儿和彭生、南宫长万听到美酒,已是馋涎欲滴了,恨不得两步便飞至其中,都加快了步伐。 穿过甬道来到外庭,并不见齐僖公等人的身影,众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已引着宋使于让回宫中治朝,继续研究具体教学之法了。 因肚中饥饿,几人快马上车,穿过学馆大街,往东门疾行,不多时便来到那篱下酒馆。那酒馆占地颇大,大门洞开,虽已过午时,从屋外见到内里仍有数十人在里喝酒吃饭。 门顶匾额写着“篱下酒馆”四个大字,下有一排小字,写有“英雄莫问出处,篱下自有定数。”仿佛英雄豪杰得在这里评定一样,所谓的‘评定’,自然是酒上评定了。 第五十九章篱下酒馆 店内一众食客听得门口马蹄声,吁声纷纷,正自奇怪,见数十匹高头大马停立馆外,车厢,马辕均是上好木材,车帷上纹饰华丽,一看便知是贵族公子前来。 召忽等人刚下车,早有店伴出来牵马车进院,召忽吩咐山子不用看马,和自己进店吃饭便是,山子爱惜那烈焰高马,定要和店伴同去,待得喂食妥当了再出来。 酒馆掌柜亦迎出大门来,鞠手作揖,叫道:“凉公公,今日公子又大驾光临啦!哟,这不是世子诸儿和四公子彭生吗?” 原来篱下酒馆开业以来,小白经常领着自己的贴身内侍凉等人过来喝酒,偶尔也和诸儿、彭生前来。掌柜和小二连他们的马车模样都记熟了,对他身边几个宦官也是是熟悉之至。 诸儿和彭生还了礼,小白笑道:“这是我二哥公子纠。”一面向公子纠介绍道:“二哥,这位便是篱下酒馆的老板黎季仲。” 召忽心道:“原来他叫黎季仲,不知他是家中老二呢,还是老幺呢?或者是双胞胎,他的爹爹不知道叫季还是仲?或许他的同胞兄弟就叫黎仲季了?”暗暗觉得好笑。 他打量着酒馆,见大门、店内中柱等都是新漆,显然开店不久。店内猜拳行令的吆喝声、几名店伴的传菜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黎季仲一副中年儒商的模样,身子微胖,此刻满脸笑容,连连行礼,道:“啊哟,公子纠亲自来了,荣幸,荣幸啊,哈哈!今日君候的几位公子都来了,就差……嗯就差五公子无亏了吧?”一面左右看了看,显然人群中并没有小得多的公子打扮的人。 公子纠还了礼,哼的一声,冷冷地说道:“咱们五弟习惯了宫廷飨食,怎地会跟我们在宫外吃饭?” 小白又将身旁召忽和南宫长万介绍了给他,一面连使颜色,黎季仲会意,不再提公子无亏。他抬头瞧着二人,笑道:“召忽小君子前些日子和高上卿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轻松平定了汤邑的叛乱,临淄早就传开了; 南宫将军神勇盖世,齐国谁人不知?真是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一面啧啧道:“今日幸得君候的公子们和召忽小君子、南宫将军齐齐来到,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南宫长万最是性直,奇道:“咦,召忽兄的事就在最近,听说葵丘城离临淄也不远,那也罢了,我前几日还是第一次来齐国,这久仰大名,从何说起?” 黎季仲打了个哈哈,笑道:“不瞒南宫将军,黎某从事这酒食行当已有数年之久,从昌城、成邑一直开到临淄,做我们这行,除了临淄的其他城、他国名人多多少少都须得了解一些嘛。” 南宫长万哈哈一笑,握着黎季仲的手连连摇动,显然想不到相隔甚远的齐国也有自己的“粉丝”,甚是欢喜。他手如蒲扇,捏得黎季仲生疼,又不好放手,只得连连尬笑。 公子小白笑道:“黎掌柜,大家伙儿都在门口站着,倒挺凉快,还不请咱们进去用饭,可饿坏咱们了。” 黎季仲忙道:“对,对,瞧我这榆木脑袋。大家伙快请进。还是往日的那间房吗?” 众人一齐进店,小白笑道:“是的,咱们还是用那间大屋子,今日可有人吗?” 黎季仲笑道:“没有,没有,公子来得巧,哈哈。” 却见公子小白的目光已落在了柜案之后,不由得一阵尴尬。 召忽等人顺着小白的眼光望去,见那比食客的案几稍高的大案后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正在和店小二说笑。她见得众人进店,笑道:“阿翁,来了这许多人。啊,这不是公子小白嘛。怎地今日来得如此晚?”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召忽等人。 黎季仲将众人介绍了与她,原来此女名为黎落秋,是他的女儿。 黎落秋站起了身子,从案后饶了出来,向众人挨个敛衽行礼,只见她身材婀娜,声音柔细,倒颇有些知书达理之感。 但听得小白哈哈一笑,道:“君父今日归来,上午咱们去国学馆商讨治学之事,又练箭半饷,所以来得晚啦。”他将召忽、南宫长万、彭生三人在箭场展示“神技”之事简要说了,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瞧着黎落秋。 黎落秋脸颊一红,也不答话,待听得召忽完成了“叄连”之技,一双杏眼瞧了过来,颇有欣赏之意,黎季仲更是张大了嘴,连连称赞。 召忽心下暗暗好笑,看了看黎落秋头上盘着的发簪,想道:“这公子小白果然好色,这黎落秋显然早已成年,比我们还大的几岁,难道他喜欢御姐? 嗯,难怪他隔三差五便喜欢往这酒馆跑,原来是看漂亮女子来着。” 大堂内三三两两喝酒的国人瞧着柜案前几名少年衣着华丽,器宇不凡,特别召忽、南宫长万和彭生都身材高大,在人群里很是显眼,都瞧了过来。 黎落秋脸上又是一红,道:“大家伙请上楼吧。” 小白微微一怔,忙道:“是,是。咱们上去吧!” 黎季仲、黎落秋和两名店伴引着众人从大堂靠里的木阶上了楼,左转推开了正中一间屋门,召忽惊道:“好大的房间!” 整个屋子长近四丈,宽两丈有余。正中间摆放着两张大案几,案几四周整齐地摆放着苇席。 最西边便是一张四柱架子床,围栏、床柱、牙板镌有镂雕花纹,床前是一张床榻。床和案几都似松木制成。 北面开大窗数个,上面都摆得有花盆。每扇窗下又摆有木圆墩,上有花瓶。窗外阳光洒进房内,甚是明亮。 “古代果然是地广人稀啊!放前世之首都有这么大一栋楼,这店主岂不是吃喝不愁的大富豪了!”召忽想道。 众人坐定后,彭生摸着肚皮,愁眉苦脸道:“快饿死啦!请黎掌柜速速将美食呈上!” 黎季仲笑道:“是,是!请问三公子,还是要往日常用的菜吗?” 小白道:“今日人多,烦请黎掌柜将店内的鸡、鸭、羊等美食一并烹了上来,对了,我最爱吃的鲟鳇鱼,今日要多来几条!” 黎季仲道:“对不住公子了,这些日子临淄以及周边城邑暂时吃不到鲟鳇了……嗯,今日有炮豚、生鱼片,可否?” 彭生叫道:“好!我最爱吃炮豚了!”一面瞧着站在黎季仲父女身后的店伴,道:“快去通报庖厨,速速献来!” 小白道:“等等。为何吃不到鲟鳇了?” 黎落秋道:“公子有所不知,最近临淄、昌城的郊野之地出现了几头‘貘兽’,你也知道,那怪兽最喜欢吃鲟鳇鱼了,所到之处,这类鱼无不被它们扫荡一空。” 召忽等人同时惊呼道:“什么,貘兽?”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