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魏东宫》 白日既匿(一) 利刃直冲魏王咽喉而去。 寒光凛冽,穿风铮铮作响,女子从宴乐舞女之中一跃而出,身姿轻捷如燕,茜色的舞裙随之摇曳,柔弱似菡萏又狠厉似刀剑。 我推案起身,追着刺客的影子向堂上奔去。 魏王安然靠在御座上,仿佛遁世仙者在欣赏一场毫不关己的殊死搏斗。 我在她踏上朱漆御案之时顿住她的衣摆,她的丝履无所畏惧地碾住我的手,借力妄图再向前刺去。 殿上十六名佾人纷纷从腰间拔出匕首,以圆作阵,散向两侧宾客。 殿内立时混乱,武官手无寸铁,文臣四窜逃离。 女子被我牵制,转身持刃刺向我的眉心。我侧身闪开,钳住她的手腕,回首向曹休哥哥喝道:“文烈!金吾卫护驾!” 女子腾身脱离我的禁锢,又向魏王杀去。 事态危急千钧一发,我顾不得臣礼子道,掣住她的左肩,在她之前跳上御案。她力不敌我,渐占下风。 打斗之际,我间或避让回身,看见魏王的寒眸迸出幽光,似能将这千秋殿吞噬冰冻。 金吾卫持剑而来,我的近卫经安拔剑出鞘,隔空扔向我:“殿下接剑!” 我右手扼住女子,左手持住剑把,回身直刺。女子以匕首挡住,两锋相对,白光耀眼。 我勾下她的武器,把她反手按在桌上,宫卫近前将其压制。 我挥剑直下,高声令道:“金吾卫听命,大王寿辰,不得见血,刺客连首十七,不能放走一个!” 俄顷,剑声退,风波止。 宫卫缉下刺客,千秋万岁殿复归平静。 禁卫持刃侍立,朝臣扶冠心悸。 我舍剑向魏王俯首道:“臣失职失礼,请大王降罪。” 魏王抚掌大笑,端盅起身,高声道:“众卿与孤同饮。” 宾客惶惶,只得各自斟酒回敬。 我不解其意,兀自蹙眉俯身,无策以对。 “吾儿精勇,力挽狂澜,何罪之有?归座罢。”魏王勾唇一笑,不曾看我一眼。 “臣遵旨。”我揽衣起身,退向原位。 我只觉得“力挽狂澜”四个字听起来异常刺耳。 魏王想必仍是不悦的,毕竟我上了他的堂,翻了他的案,在他面前挥剑,当得起一句“肆无忌惮”。 我微微侧身看向高台,却发觉魏王的眼神同样扎在我身上。 我一惊,低眸沉默。 那真是一道锋利的目光,仿佛在质问我——我已经染指了他的尊仪,是不是接下来,还要染指他的权力和江山。 魏王与我,不过是君与臣罢了。 我叫曹丕,时任五官中郎将。 我是魏王的嫡长子。 只不过。 有嫡之名,无嫡之实。 有为长子之辛苦,无为长子之优宠。 但我仍是很骄傲的——毕竟我的父亲,曹操,曹孟德,是拯救乱世的英雄——我深深为其凌云之志所感佩,大魏的子民亦深深为其万丈雄心所折服。 我生来就在山巅之上,仰观天地之浩渺,俯瞰朝堂之百态。我生来就在深渊之沿,进一步,有王命所忌,更为凶险,退一步,有党争相逼,粉身碎骨。 魏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妄议。 我二十多年揣度魏王心意积累出来的经验就是——永远不要揣度魏王的心意。 红纨蔽日,美酒长流。 千秋殿外,曜日照在石阶上,溅起刺眼的光明,如同悬石堕入茫茫江水。初夏时节,后殿栖槐,蝉鸣隐隐,可那蝉鸣一声,我便能领受一分彻骨的寒意。 立世难,立乱世甚难,立乱世之魏尤难,做魏王之子,难上加难。 我随宗亲依序向魏王献礼。 我的贺礼,正是一把长剑。 刺客跃起时,我自知身边有此凶器,却万不敢用呈给魏王的贺礼去诛杀刺客。 我庆幸不已,若我当初真的一时冲动启用了这把长剑,那想必比跳上魏王的御案还要大不敬。 魏王向来喜爱宝剑,为了讨他欢心,我费尽心思寻访天下名剑。 南地有商,祖先是越人,家藏昔日越国宝剑纯钧。我派去的府吏使出浑身解数,那商人才肯借我一观。 年初我斥巨金下血本请名匠照其仿制,为了区别真剑,我给它取名纯筠,刻在剑鞘上。 酒过三巡,魏王蒙上淡淡醉意,兀自拔出长剑试手。 恰时,代天子刘协贺寿的使臣从许都而来,由内监引上大殿。 魏王的眉心微动,似笑非笑睨着阶下,突然将剑在空中舞起来,白刃承光,如银鳞竞跃,宏观之,恰似朗月隐隐,灵蛇行山。 魏王收手之时,剑刃正对着使臣的鼻尖。 使臣面色煞白,匍匐于地,张口失语。 魏王气势凌人。 魏王将剑插入剑鞘,重重地搁在案台上:“天子的使者,这膝盖怎么这么软啊?” 他无所顾忌地借酒意大笑起来。使臣在欺人的蔑视与嘲讽中扶正朝冠,颤抖着向父亲行揖礼:“司空福寿绵长,天子特令臣……” 如此观来,这使臣当真是被方才的挑衅扰得六神无主,胡言乱语了。 我立刻打断,怒目而视:“大王晋爵魏王,任丞相,加九锡,冕十二旒,礼乐制同天子,你怎么仍敢称司空?” 使臣闻言,恢复的脸色霎时又被苍白覆盖,失色伏拜无措。 魏王故作嗔怒,斥责我道:“吾儿无礼!你吓着钦差了。” 我向堂上行揖,亦向使臣微礼,礼罢归座无言。 魏王勾唇,将金樽中的醇酒一饮而尽:“天子心意,臣领了。不过听闻天子在许都过得清简,这礼,孤就不收了罢。免得陛下……” 魏王环视众宾客,故意讽刺道,“送穷了……” 我看着使臣困窘地伏于大殿之上,甚至不敢抬眸仰视魏王。我看着这座规同天子之仪的千秋万岁殿,不由得同情起刘协来。 堂堂天子,蒙此羞辱,可谓旷古烁今,又何必守着汉家残破。 我暗自一笑,欣赏殿外的,大魏的翻涌风云。 刺客之乱已定,天子遣使来访的风波渐平,曜日敛光西斜。 我坐在下首,看见曹植与杨修对饮。 曹植曹子建是我的四弟,行事潇洒,才高八斗,是除过冲弟仓舒以外,魏王最宠爱的儿子。 论诗,我难敌他。论风度,我不及他。论臣属,我亦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属下,像他和杨修那样。 我听闻,杨修亦是聪颖过人,才学深厚。他家中四世三公,门楣显耀,即使是不官不禄,供养后世也绰绰有余。他原本不必投身朝堂,经历如履薄冰之苦。 可是子建初见他时便倾心于他,后来更是为他赋诗百篇,杨修自然感动得涕泪交横,最终应征成为子建的谋臣。他们两人从此心心相印形影不离。 我真是羡慕他们的情谊,也向往他们恣意的才华。 虽然,我们已在这场东宫之主的较量中,不可挽回地成为了敌人。 我见杨修在子建耳边低语,猜测子建又要借酒兴吟诗了。果然,他站起来,向魏王献作。 “君王礼英贤,不吝千金璧。从容冰井台,清池映华薄。” 台下无不是交口称赞。魏王也笑了,将酒樽靠在脸上,半醉半醒,仍牵着子建的手不放。 杨修向我淡淡勾唇,锋芒毕露,春风得意。临淄侯府的属臣亦意气风发,不怀好意地将挑衅的目光砸在我身上。 我冷笑,临淄侯府总是不懂得收敛,仗着魏王对子建的宠爱,愤恨我居于嫡长的位置,视我为眼中钉。 我轻啜一口清酒,兀自宽慰自己。 不与他们针锋相对也罢,我之志不在于内斗党争。 本以为这一天我终于能够安然度过了,然而不料—— “荀令君为何未到?” 魏王突如其来的话语如同铜雀台顶的千钧鸣钟一般,直惊得我心里沉沉地颤抖起来。 白日既匿(二) 谈笑立时遁迹,原本喧闹的大殿陷入死寂。我心中一沉。我此前曾祈祷,希望魏王不要提荀彧荀令君,可他还是想起来了。 他是魏王。 令君正是因为反对他称魏王才推脱不来的。这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高堂之上,也只有荀彧这样的直臣君子胆敢公然对抗魏王的滔天权势。 荀令君一生忠于汉室,他的心中,永远是天子在前,魏王在后。 我曾多次劝令君,可他非常坚决固执,他曾立誓,言荀彧既一生为汉臣,则必生生为汉臣。 魏王对此一度非常恼怒,然而碍于荀令君的才干谋略和他们多年的情谊,魏王一直不忍杀他。 或许是不敢杀。 我此刻已然忧患非常,毕竟荀彧是朝臣中主张立嫡立长一派的中流砥柱,若魏王迁怒于他,对我将会很不利。 魏王说立嫡立长是迂腐祖制。 我握着酒盅的手颤抖起来,几滴黄浊的酒液溅出,印深了桌案的颜色。 立我是定统定基,绝不是迂腐祖制。我狠狠地将酒盅立在小几上。 我会证明给他看的。 魏王昔日震怒,许都伏尸三千。众人看到他面上已染了愠色,都惊惶地提着一颗心。 魏王没有说话,他蹙起长眉,抓着桌上的剑,倏地拔剑出鞘,剑锋寒光四射,似是自陈,似是自叹,似是自问:“荀文若,你不来贺孤?” 我见状,心中不免危机四伏。我甚至盼望着荀令君点到即止,不要再触逆鳞。最好他能遣人来告罪,平息一下魏王的怒火。 气氛微妙至极,仿若凝固,原本已经攀升的温度又骤降下来。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有内侍来报,言荀府大公子荀恽求见。 魏王忽然开怀大笑,声音里淌着不可遏制的怒气和成竹在胸的快意。 “荀文若,你终究是不敢!” 还有一句低语,是他复坐之后呢喃出来的,我似乎能够听到。 “孤已是魏王,你奈我何?” 他有些颓然。我不知为何。也不想知道。 我关心起这位荀公子的命运来。一字不慎,他或许就要揽祸满身。惹怒魏王的结果,轻则仕途绝断,重则性命交天。 子建此时已不敢喝酒,杨修更是警惕地盯着阶上那位称孤道寡的桀骜王者。 可是,这个荀恽竟然伶牙俐齿,丝毫不需要我为他担心。 “草民荀恽,恭贺大王千秋无期,千岁千岁千千岁。”荀恽俯首。我坐在一旁观战。 “非万岁?” 魏王一只手撑在案上,饶有兴趣。 刁难。刻意的刁难。 万岁者,天子也。可魏王眼中,又根本没有天子。 荀恽没有抬头,垂眸却从容。 “千上有万,而万已至极。凡世事满则亏,盈则虚,物极则反,故称大王千岁,永不至极,永世鼎盛,永生垂青。” 漂亮。足以令古今辩客汗颜。 我注意到杨修的手紧紧攥着——他也在嫉妒荀恽的才华。 我了然一笑,幻想着荀恽若是能为我所用,对子建杨修,可谓是劲敌。 魏王冷然无言良久,又忽然笑得恣意狂妄,指尖抚着下颌的短须,连声言道“后起之秀”。 魏王复问:“令君,可安好?” “家父虽然身患风寒不能前来,但时刻牵挂大王,故令草民向您请罪。” “让令君好生将养,近日朝会亦可免。” “草民代家父谢大王恩典。” 荀恽抬首,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我这时才看清楚了他的容颜。 他的眼睛真是明亮,灵灵眸光,清清眼波,漂亮极了。荀令君乃颍川丽者,荀恽尽承其父君子之风,通身聚盈着才华,却谦逊安静,毫不傲物。 “为荀公子设座。” 魏王扬手一挥。 侍从抬了小案上来,却已然无空余地方放置。 魏王的目光扫过我,似笑非笑道:“丕儿与令君私交甚好,让荀公子与你同坐罢。” 荀恽低眸浅笑,深施一礼,向我走来。 “令君之徳,臣仰之弥高,绝无攀附之意。” 我立即起身言明态度。 魏王不睬,视我如无物,我的辩解淹没在复起的谈笑声中。 我幽幽叹息,只得坐下。荀恽此刻就在我身侧。 其实,我与令君的家人并不熟悉,因此和这个素未谋面的荀公子同席共饮,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时过良久,终于是他先开口。 “见过殿下。草民荀恽。” “哦。”我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他不复言语,但我总觉得他在观察,在探问,不知所谋。 我寒意骤起。 宾客纷纷去与子建饮酒,也许是为了逢迎魏王投其所好。我这里少有问津。我只得端起酒盅自饮。 荀恽为我斟酒。 “世人,都与凡者亲善,而不敢与尊者交游。” 我闻言一惊,持酒之手顿在空中。 “我是凡者,却无人与我亲善。”我似是自嘲地笑了笑。 荀恽举杯敬我:“殿下想做凡者还是尊者,殿下自己明白。” 我诧异,不过初见而已,他又何必对我说这些。 “是令君让你带话给我?” “是草民自己想对殿下说的。”荀恽的声音很清亦很轻,“草民方才见殿下不惊不乱,气度非凡,故而十分景仰。” “何必讽刺我?”我扯出一丝笑容。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荀恽侧身看我,“殿下何必压抑志向?” “你我初识,你怎知我有志向?”我放下酒盅,“荀公子是聪明人,看得清楚局势,为何浪费时间与我多言?不如拜访对面,沾一沾子建的才气。” 荀恽垂眸:“大王让草民陪殿下,草民便要陪到底。” “大王让?” 我不免疑惑。 “窃以为,大王是怕您身边无人,面上无光。” “父亲还会这么体贴我?” 我带着讽刺之意冷笑,毫不客气地驳回他。 “到底选择谁,大王尚处矛盾之中,家父亦处矛盾之中。”荀恽低声道。 “大王矛盾,因为他要在礼法与偏爱之间周旋定夺。家父矛盾,因为他支持您,便是在为大魏着想。可他不晓,身为汉臣官在汉籍之人,是否该为大魏着想。” “令君认为我能够担得起大魏的重任?” “正是。” “那你呢?你怎么想?”我追问他。 “草民愚见,不敢扰您视听。” 我知道他是怕人多耳杂,惹来祸患。 我于是靠近他:“你告诉我,我不对外人言。” 荀恽看着我,终究是浅笑未语。 夕阳西下,宴毕回府,一路上我都忘不掉荀恽。 他的笑,他的话,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记着,我都赞叹。 他很厉害,能看到我志在何处。 我沉稳了心绪。 此等佐世良才,当与我共建天下。 白日既匿(三) 美人去兮音尘绝。自千秋万岁殿一遇,荀恽仿佛堕入仙世一般,消声于朝堂,独匿于府邸,不得闻不得见。魏王征辟荀恽为丞相主簿,亦被他称病回绝。 我猜测着他的心意,浑然不觉一场阴谋的恶火向我扑近。 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碎暖印在纹窗上,扫空浓荫的沉郁,日光柔软金黄,似少女掩唇轻笑,落下点滴的巧倩,缓缓流转。我的笔尖划在竹简上,亦不知觉的温柔起来。 这样美丽的时光,于我却果真是奢侈。 经安面色凝重地进堂,言语时满目忧虑:“殿下,大王有召。” 我立刻停笔起身。 “召您去……”经安的声音紧张得仿佛只有气息,“大理寺。” “大理寺?” 我凝眉惊起,只觉一股未知的威胁正在翻涌,只待我踏入漩涡,便可将我吞没。 我行至府门之下,檐角狴犴飞立,石拱两侧方隶各书“推情定法”“刑必当罪”。我低眸,看着自己官服上的玄纹红镶。 衽上的红色不知何时竟如此黯淡了。 王莽曾言汉衰是因缺火德,故百官皆着红衣。不知我如今,缺的又是什么。 我揽起长裾,径直前行。 奉命等待我的是大理寺丞许籍。他迎上来加额揖道:“大王在后府狱内,满廷尉,钟寺卿,临淄侯府曹掾丁仪侍驾。下官为殿下带路。” “有劳许寺丞。” 许籍侧身立在我之后,躬身言道“请”。 “伯文,你可知大王为何召我?” 我疾步行于阔阔府道,向许籍探听消息。许籍见我直称其字,知我有求,他又素来对我尊重客气,便直接答道:“前日大王宴客,经查,刺客乃长门都尉猎利所布,猎利如今不知踪迹。” 我停住,只觉天雷劈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喘息。 “殿下莫慌,猎利出逃,尚无法定罪论处,自然不能牵连殿下。”许籍亦随我停下。 我又启步,一路进了暗狱,却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来的。我心中如沉巨石,连呼吸之力都荡然无存。 “臣奉召,特来听宣。”我伏跪俯首,尽力使自己的嗓音不会过分颤抖。 “长门令,五官府,原来是专为行刺所设。”魏王毫不留情地讽刺我,言语之间有剥皮抽筋之狠厉,又将我残存的冷静削去多半。 “臣不知大王何意,请上明示。” 他说的正是我,五官中郎将,执长门禁令。金吾卫是王城护卫,由曹休执令。长门禁是王宫护卫,由我掌管。天下纷乱,叛逆者众,剑指魏王者甚多,魏王的安危乃第一重要。我曾自荐担任长门令,却不料属下长门都尉竟然公然行悖逆之凶事。 “你不知何意?”魏王挤出一丝冷冷的嗤笑,“难道需要孤命满廷尉来审你吗?” “臣万万不敢纵徒行凶!”我闻言惊惶抬首。 “大王如今对臣之信任,已经微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也不要来质问孤了。”魏王冷目相对,“带上来。” 狱吏带上一名白衣女子,散发垂肩,昳丽不复存,鞭伤可怖,玉容也被烙铁毁灭。 满宠上前,将其从地上拖起:“主使。” “听命……猎……利……旁的,不知……” 我膝行冲上前去箍住她的双肩:“猎利现在何处?” “说过,不知……”女子凄然一笑,仰倒下去。 我伸指覆在她鼻下,已经没了气息。 我的手颓然垂下。 临淄侯府曹掾丁仪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对我道:“子桓殿下,此人是当日佾人之首,她如今一死,别人也问不出什么。看来猎利在何处,只有你知晓了。” “放肆!”我抬眸,目光狠狠锁住他,“你竟敢污蔑我。” 丁仪勾唇冷笑道:“是否污蔑,自有水落石出之日。若非殿下偏袒,猎利怎可出入都城如无人之境?” 我的眼眸几乎要因愤怒而迸出火来。 我看向满宠钟繇:“满廷尉,钟寺卿……你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为臣为子,怎么会对君父行凶?” 满宠沉吟良久,方向魏王禀道:“行刺当日,子桓殿下亦奋力与凶徒搏斗,想来的确不知情,还望大王待缉捕猎利之后,明查。” 魏王颔首,锋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好像屠者持刀,正在思索从何下手。 “猎利剑术过人,能力超群,他曾言自己志在四方,臣是因为惜才,才不忍将他限制在职所之中。” “臣有失察之罪,然绝无谋逆之心!” 我叠手触地再度俯首:“大王因臣失察,治臣死罪臣毫不冤屈,但臣之丹心……” 我的眼神扎向丁仪,恨不能将他刺穿。 “臣之丹心,不容小人诋毁!” 丁仪面色一沉,拂袖后退。 “罢了,猎利在逃,尚不能牵涉长门令。” 魏王抚眉,玩弄着案上酒器。大狱晦暗之所,能供上的饮器也极简陋,只是陶土烧成杯的形状,不曾覆漆,也不曾绘图,但魏王却似乎对其兴趣盎然。 他见我言辞凿凿,便笑道:“孤自知自己的儿子是没有胆量纵下行凶的。就算他有,也不会蠢到用自己直系的属官为自己办谋逆之事。” “你只要把那个猎利抓回来就行了。” 我听见酒器触碰砖地的声音。 我抬首。魏王一手将酒器放在地上,想要磨平器壁的蚀纹。 我心中一沉,他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我只消回府,猎利就会在那里等着我。 “臣斗胆……一问……不知大王的期限是?” “七天。” 魏王睨着我:“够长的了。他是你的属下,你应该了解他。” 魏王起身向外走去,一众随侍立即跟上。他经过我时,忽然厉声喝道:“七天无果,长门令与叛逆同罪!” 我木然看着他的背影,发觉满宠,钟繇,许籍的面容上无一不流露着惶惑和惊惧——像此时的我一样。 丁仪见我仍然跪着,笑意盈目俯身对我耳语:“望殿下行事顺利。” 他那么可恨,可我却早已经没有力气愤怒了。 许籍待王驾离开,上前扶起我。 “伯文,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吗?”我有些趔趄,双膝因久跪而十分疼痛,只得借着许籍的力量倚靠在他身上。 “殿下若想调用校事府,可去找卢洪,再不济,夏侯尚将军的中护军也是可以一用……” “伯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回应他,“人手再多,都找不到他的。我了解他,我也相信是他图谋行刺。是我太容易信任别人,若我此次有幸生还,我不会再任由他们蒙骗了。” “多么难得的好剑客。” “我真的不想葬送他。” 我牵动唇角,流淌一丝笑意。凄然无力的,一如那位行刺失败的白衣女子。 白日既匿(四) 临淄侯府。 杨修奉酒,言笑晏晏:“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曹植举樽,一饮而尽:“德祖知我。” 杨修上堂,坐在曹植身侧:“子建放心,偌大一个邺城,七日之内,曹丕不可能找到猎利。您只需再等七日,便是我大魏的太子。” 杨修拭下唇角酒渍,伏案倚在曹植身边:“无德无能,居于嫡长十余载,简直是笑话!” 他抬眸直视曹植,开怀笑道:“不过好在,从此,再也不会有人阻挡子建的似锦前程了。” “德祖,实话说,这是你计划好的,还是事发突然,你并不知情?” 曹植的质问迫使杨修敛住笑意。 “是我计划好的又如何?”杨修呷酒,一双凤目蒙上阴云。 “捐躯赴国难为荣,捐躯赴党争为耻。”曹植顿时了无快意,起身欲离开。 “殿下且慢。”杨修攀住曹植的衣袖,“不是我做的。我不知猎利会图谋不轨。” 曹植方回身归座,不置一词。 “子建,我知道你崇尚高洁的修养和自由的生活。”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构陷我的兄弟。父亲喜爱我,是喜爱我的豪情,而不是心计。” “你不必担心大王迁怒。”杨修不以为然,“大王委派我与丁仪辅佐你,正是因为他知道,登大位需要能力,也需要手段。肮脏的事情,我来替你做,贤德的名誉,由你来传扬。这才是大王想要的。” 曹植沉默良久,只言四字“胜之不武”。 “能胜已是不易,何必去在意旁的。”杨修扬眉微笑。 “沽名钓誉,我之不齿。”曹植双目炯炯。 “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杨修放下酒樽,“好了,我们谈谈正事。” “猎利此人,我早知蹊跷。”杨修展卷执笔,“他初是五官中郎将招募的剑客,我当时觉得他的名字颇有趣味,便记了下来。我曾琢磨良久,才解破玄机。” “何意?”曹植蹙眉询问。 “殿下请看。”杨修的笔尖落在竹简上。 “一人一犬为猎,一人一犬,正是伏字,其姓乃伏。刀立禾旁为利,禾是魏字之首。利其意也,正是诛杀魏首。” 曹植眸中一凛,难掩诧异。 “汉室皇后伏寿勾结伏氏族人于大内秘害大王,反被大王揭穿处决。这个猎利,极有可能是伏氏后人,与大魏有难泯之恨。” “你很早就知道了,为何不说?这不是让二哥养虎为患吗?” “当时我只是猜测罢了,说成是巧合也未必不可。何况这是我解字解出来的,上不得厅堂,旁人又如何肯信我?” “也对。”曹植沉默片刻,“原来这正是他的障眼法。当初二哥于西市建台招募剑客充任长门禁,亲战百人,无不三式之内败之,唯有猎利,与他旗鼓相当。饶是二哥门承王越师从史阿,也要惊叹连连。毕竟武才难得,他一时忽略了猎利的不纯心意,也是情有可原。” “我当时还好笑,这个猎利,猎的是什么利?是高位,是财帛?想不到,猎的竟是大魏的庙堂。” 杨修眸光一转,朗声道:“如此,子建当信我了罢。是他曹丕自己遇上大祸,与我等无关。” 曹植颔首。 “权且让他自己去避,若避不开,亦非我之过。这是父亲给我的机会。”曹植喃喃自语,眼中似有流光闪过,能诉青云之志,“我不会让他失望。” 曹植捧起酒樽,指尖轻轻抚摸着器身的蚀纹,满眼蓬勃的少年气。 “子建,你能这样想,也不费大王一番苦心经营。” 杨修畅然自叹。 荀府。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荀粲朗声悠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荀恽啜茶笑道:“奉倩,春天已过,你怎么赶不上时节呢?” “我是浸在子建公子的诗句里了。”荀粲垂眸,满目向往之色。 “子建殿下乃是以美人代指志向,慕屈子香草美人之辞而仿之。可你呢,你不过是整天想着漂亮的女孩子罢了。” 荀粲不理会哥哥的戏语,接着道:“我想子建殿下也该是风度翩翩超凡脱俗。若是有幸到他门下……” “奉倩,官家和私家不一样,庙堂和楼阁不一样,文章和诗词不一样。” 荀恽打断他。 子桓与子建也不一样。 “你好好研习你的大道心境,哥哥很支持你。入仕,还是先放一放罢。”荀恽浅笑,“等你说起谎来如吟诵礼易一样心安理得的时候,再去做官。” “大哥,你自己整日歪在家里,也不许我入仕,这是什么道理?是怕我超越了你?”荀粲满心豪情,直言快语。 “奉倩哥哥,我看你在家里抱着竹简的模样就最是妥当了,定比你站在朝堂之上要妥当得多。” 清丽的声音滑过荀粲耳畔。 “妧妧,你说话真是不好听。”荀粲轻哼一声。 “妧妧说的对。”荀恽不免开怀,“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都比你懂事。” 堂上走进一位姑娘,虽无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明媚朗丽,却也通身佼人僚兮舒窈纠兮的慧敏秀雅。 玉人坐在荀恽身边。 “奉倩哥哥,你整日吟着子建殿下的诗,却连人家的面都见不着,你还是别白日做梦了。” “见不着又怎样?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单是听听这些极有力量的话,我便也知足了。” “可我怎么没听过子建殿下统过兵平过乱?” 玉人毫不留情地掩唇笑道。 荀粲眸中一黯,无言相对。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像这样力敌群雄逐鹿中原的人,才值得称道呢。”玉人眉眼微弯,看向荀恽,“哥哥,你说对不对?” “你们呀,我是一个也说教不得。” 荀恽苦笑。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也不知妧妧从何处窥得了五官府那位的气宇,许是半年前他在西市建台招募剑客的时候? 可惜荀恽并不知道五官府那位已经徘徊于峭壁之缘了。 五官中郎将府。 曹丕召来长门持节茂德。 “猎利何时挂名出走?” “已离职大约半旬了。” “什么?”曹丕一手支在案上,长眉蹙起,“为何不报?” “猎利是长门都尉,官居臣上,臣不敢阻拦。再者,他素来行动自专,又有殿下亲令宽谒,臣便以为他此次出职,殿下也是默许的……” 曹丕心中一冷,却无言可驳。 “你将长门禁中官在八品之上的统领的官牒全部拿来。” 他指尖轻叩在小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刺客既是死士,难道不该齿内藏毒,失败后立时自尽吗? 为何她们什么都不肯招,偏偏说出猎利的名字? 猎利自己为何不现身,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还想做些什么? 白日既匿(五) 卷卷竹册占据着我的桌案,如同缩小的起伏山丘,不高不耸却傲然地挺立着,毫不客气地挑衅我。 “殿下,你还记得大王明日要在宫外求廉巷尾的景行楼召见太学诸生吗?”经安沉静地敛着眸子,心中大抵纷乱,但手上合卷的动作依旧迅速敏捷。 “自然是记得。” 月初太学会考,题目是讲贤问策,拔得头筹的太学生皆是一等一的人才,故有幸受到魏王的接见和嘉奖。讲贤乃忆古,问策乃视今,以古治今,博古通今,只有揽尽这样的能者,我大魏的士族才能长盛不衰。 “大王没有调用长门禁。”经安满目忧虑,眼中失神,“殿下,难道你不着急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昨晚我与曹休在章华门等到深夜,才见给事中吴周阔步而出,颇具特使张扬之气,似笑非笑地对我微礼。 魏王是否宣长门禁随驾,关乎他是否仍然相信我。 然吴周的目光冷淡地扫过我,转而视向曹休。 “奉旨宣执金吾。” 我的心在那一刻有如跌进冰冷的江河,随滚滚波涛而逝,不知方向。 我看着经安拢住的剑眉。 他有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可惜里面充盈着对刀枪剑戟的警惕,从来不曾荡漾过笑意与青春。 我抚上他的眉梢,他惊得侧身,随后顿觉失态,便又坐在我身边不敢再移动。 “别整日愁容满面的,你还年轻,这样会长皱纹的。”我扬唇微笑,“小心将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经安舒展了骤缩的眉心,话音里却仍充满怅然与无奈:“殿下,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说笑。” “不过这样也好,大王不召您伴驾,您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寻找猎利了。” 经安转念,眸中的黯色稍有消退。 但那一点点清明很快又被担忧所替代。 “猎利现在肯定不敢抛头露面,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他为什么不敢抛头露面?”我无意识地接着经安问道,原本并无过多思虑。 “因为他现在被全城通缉啊。” 经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心中却忽然一凛。 如果众人皆像经安一样,认为猎利无处可逃无力回天呢? 那么魏王也许会更危险。 “不行,我还是要去。” “去何处?”经安见我自语,不解其意。 我并未回答他,思绪百转之间想起一人。 “你拿着我的帖,去荀府请荀恽公子来。” 经安颔首领命,转身之际,我止住他。 “罢了,我亲自去。” —————————— 荀府。 “大哥,我看见五官中郎将了。”郭妧摘下帷帽,疾步走进堂内,“我方才去了石金巷,他正是向这里来的。” “你看清楚了吗?你戴着幕离,也许会眼花。” 曹丕来访的时间显然较荀恽心中所料提前许多。 “当然不会错。” 荀恽入室,将自己冠上葱倩色的独山玉簪改换成青金笄。 —————————— 谦谦堂。 我环视一番,荀府室内陈设之具皆是木器,隐隐有青松之气。荀恽请我上座,我见荀令君未在堂内,便也不再推辞。 我向荀恽陈说近日缠绕着我的祸事,言毕,他并未言明自己是否有应对之策,反而对猎利这个名字极有兴趣。 他兀自思索,我也不忍打扰,抬眸正看见一位丽人。 斜绾燕尾髻,耳下泛璟珰,青青罗绡袖,碧蝶舞云裳。眸色正清泠,浅浅似秋棠,揽裾移步际,曜退昭朝阳。 她自捧茜朱漆盘向我拜道:“民女奉茶,恕礼难周。” “无妨,反是我应多谢姑娘。”我的目光追随着她淌在唇角的盛盛笑意。 她放下茶盏,我转眸看向荀恽,却又发觉身边女子的目光悄然在我面上停留。我便正视她,她亦不曾被我惊退,而是带着一瞬的讶异接着毫不收敛地看着我。 “姑娘有事?” “民女只是猜测,殿下看到这茶,会想什么。” 我闻言低眸,见青茶的子叶浮在水上,迷蒙白汽蒸腾而起。 “妧妧,不得失了体统,你先下去罢。”荀恽见气氛不正常,适时说道。 我反而好奇。 “那姑娘以为,我会想什么?” “殿下会想,这青茶浮在水上,是因为骨子轻,没甚分量。真正好的茶,是沉在水底,半点不躁的。只可惜殿下来的时节不巧,府上暂拿不出好茶来待客。” “妧妧。”荀恽长眉蹙起,微露嗔色。 “确是妙人。”我笑道,心里却有了一丝说不出含义的波澜,“姑娘何以会这样想?” “民女方才听到了殿下与大哥的谈话,自然也就知晓了殿下的处境。” “妧妧,不禁闭你几天,你就不知道冒犯二字怎么写!整个天下的儒生学士都不如你聪明是不是?殿下是什么人物,需要你来多言?抬举你两下,你就飞到天上去了是吗?” 荀恽的嗔色已经全然变成了警惕的怒色。 丽人眼中像是一紧,垂眸起身退开,唇角却隐隐牵动一番,带了两分似明未明笑意。 “荀公子不必恼怒,想来令妹乃是无心。” 我被荀恽的喝辞逗笑,宽劝一句。 “殿下,在下略有些看法,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但讲无妨。” “一人一犬为猎,一人一犬,正是伏字,其姓乃伏。刀立禾旁为利,禾是魏字之首。利其意也,正是诛杀魏首。” 荀恽的话如惊雷一般,彻底将我击醒。 “我此前只隐隐觉得猎利心冷,原来,他是伏氏之后。” 我似是喃喃自语。 “伏氏三族已夷,此人也许是侥幸脱逃。” “三族已夷……那真是如天高地阔一般的仇恨。” 我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那个少年。我初见他时,他一跃跳上募台,玄衣无纹,蒙上微微黯色的银冠虽低,却衬得起他凌人的锐气。他的弦月眉,朗星目,棱骨分明的颌角,和我心中一个人竟有三分相似。我们持剑互礼时,他坚毅的身形和慎然的风度,和我心中一个人竟有七分相似。他出手凌厉,进退有度,侧刃如烈火般逼人,攻守有法,攻势尤强,未过十招竟直来取我中宫。 他完完全全地将我吸引住,不容我有片刻迟疑。我一时间只知抵住他的利锋,毫无还手之力,亦豪无还手之意。 继以朗月(一) 翌日。求廉巷。 我独自匿在景行楼正对的酒肆。魏王并非私服,护卫极其森严,原本熙熙攘攘的求廉巷也被肃清,如同冬日的街道,半晌,也只有一阵风踱过而已。 我选择一处隐蔽的位置,将景行楼的布控尽收眼底。金吾卫未着戎装,曹休也难得不披甲执锐。外臣自在外守候待遣,景行楼想来是滴水不外泄,束暖不进堂。 我有些失望,对于猎利是否会冒险再度行刺,也愈发思绪游移不能笃定。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我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樽,却发现器壁上有碎痕。 我最厌恶的就是平坦之上有曲折,洁净之上蒙尘埃。我于是不由自主地想磨平那些恼人的蚀纹。 我把酒樽在桌角磕一磕,忽然心中一颤,顿时像受了炮烙一般扔下酒器收回左手。 因为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那日大理寺中的魏王。 我怆然一笑,笑意还未完全敛住,就听到对岸大呼“走水”。 我闻言一惊,立即便想去接应魏王脱离险境。然而我走到小酒肆的门口,却转念,止住了。 我兀自把自己掩在门内,心跳骤急。 我窥探着形势,曹休将金吾卫分开,一列去景行楼后井取水,一列去求援,一列进行营救。 但曹休似乎并不惊惶。 良久,金吾卫带出来的皆是喘息不已的太学生和微有烟熏创伤的几名随诫博士,独独没有魏王的踪影。 疑惑间,我惊觉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握紧手中长剑,自从侧门追出。 是猎利,大抵亦是伏德。 他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领,我不得不寻找一棵枝叶参天的老树,也攀上林立的高轩青顶。 我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想他早已发觉。 我丢失目标之时,他倏地从我侧后窜出,我听到了剑刃穿风的声音,立即回身闪开。 他满目狞厉,举剑再刺。我一边拔剑,一边躲闪,因不及避,被他挑破了衣袖。我索性把赘下的锦衣扯断,横剑相迎。 他的剑术较之半年前更加精湛,我却是疏于练习,技难敌他。 他所工习的,是岱舆剑法。我曾向他学习过。他的一招一式我熟记于心。对峙良久,初时与剑的疏离消退,我后发制人,渐居上风。 他回身退开,我很清楚,此是岱舆剑法的精髓所在,周旋,诱敌,一剑诛心。 但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他转身,利刃刺入我的左肩,而并不是胸膛。 我痛得一颤,却仍强忍着对他笑道:“伏德兄,别来无恙。” 猎利冷目中迸出寒光,又毫不留情地将剑推入我体内。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沾满了我的衽襟。我觉察到浓郁的腥气,不由蹙眉。 他一字不言,只是神色扭曲地紧盯住我。 “猎利,魏王出宫是假,你今天想必又没有如愿罢?”我只消微微移动,都会疼出冷汗,“你和我回去,我会替你向大王求情,大王向来爱才,他也许……” 猎利迅疾地拔出剑,我只觉疼痛贯穿肌骨,趔趄倒下,看着眼前傲然的剑客被仇恨湮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殿下,岱舆末式,我教过你,你却不躲。” “可你刺偏了。想必你也笃定,我根本不愿去躲,也不会去躲。” “你已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同我待在一起,就是谋逆。” “谋逆……”我忽然笑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挣扎着站起,捂住肩上的深伤:“跟我回去,好吗?” 猎利冷眼相向。 “回不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我心中那个人,竟有十分相似。 我心中一软,兀自敛眸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这个我苦苦寻找的,掌控着我命运的人。 一边走着,一边想起那些时光,恍若昨日的时光。 —————————— 深秋。 五官中郎将府。 “猎利,你瞧这个你喜不喜欢?” 我把手中长剑递出,猎利欠身接住,仔细查看一番,眸色竟是微变。 我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笑道:“这不是真的,是我请城郊工匠铸的。专诸之刺王僚,飞鹰击殿,鱼肠黑剑,是为勇绝。我知你是勇绝之人,你年长我几岁,这把剑就送给你做见面礼罢。” 猎利眸光微凛,还捧给我:“属下无功不受禄,当不起殿下以宝剑相赠。” 我推回他的手。 “功,总会有的。自古宝剑配英雄,你是英雄,当的起,当的起。” 我当时并没有发觉,猎利牵动唇角勾起的一抹谦逊的笑容,是那么惊诧而痛苦。 我们愈来愈熟悉,他很冷淡,行动自专,可谓来无影去无踪,但称得上尽职。我对他的勇气,智气,甚至戾气都无比欣赏,故而从不过问他的行迹。 时值初冬,天寒风劲,我时而同他在堂内秉烛夜读,间或交谈,总是我说他应。我常常透过飘摇的烛焰,看到他的脸颊被映得红红的。只有在火下,他面上才会染暖色。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似乎从来不展颜,但我能发现他眼畔的浅纹。他以前一定经常笑的,只是不知何故,后来不肯笑了。 他笑起来应该极清朗的,可惜我从未见过。 有一天晚上,我一边摹帖,一边对他言道:“你的剑术这样高超,要是懂得一点为官之道,前途必是畅通无阻。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就去大王面前引荐你,到时候你就不必屈居在一个小小的长门都尉上了,可以做统兵,做将军,甚至……” 猎利忽然将竹卷散在案上,刺耳的碰撞声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 “怎么了?” 我惊起,不知缘故。 “属下近日染上风寒,今日尤其头痛,恕先告退。” 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我看着他孑然的背影,知他所言是在搪塞我,却无可奈何。 他总是一袭黑色。我曾赠与他许多布料裁衣,缥的、缃的、鸦青的、绀紫的,他从来没有穿过。 我曾去过长门职府,他的房间里除过几件平常的器具之外,再不摆放其他。只有我赠给他的黑剑悬在壁上。 我忽然忆起。 每一次他拔出那把剑的时候,眼中都是无法释怀的,沉重的痛苦。 —————————— 继以朗月(二) 孟春。 我倚着正堂外的槐树,远远看到猎利自府门而来。年宴不过才结束,他就又用玄色将自己裹挟起来,仿佛暗影的使者。然而在这白茫茫的末冬时节,他如此装扮却极是显眼。 槐树的枝叶仍然枯败,默然垂立在庭院里,似乎永远也不会萌出新翠。 我扬手唤他,猎利闻之即垂眸趋步而近。 “陪我练练剑。” 我笑嘻嘻地将白刃持在手上反转,如旋水击石一般,绕出银圈,切割东风。 “是。” 猎利握住剑柄,将手抬至自己眼畔,蓄势待发。 我疾攻疾进,他亦退亦守。我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终于胜了他一筹。 他移步退却,骤然急转,长剑划破了我的衣袖。 我被击得踉跄,兀自怔在原处。 “殿下恕罪。”猎利冷冷睨着我。 “好厉害。”我并不恼怒,反而笑道,“和我大哥一样厉害。” 猎利长眉蹙起,不解我言中何人。 “我说曹昂,子修。”我停剑,转向杵在院里的老槐,失神。 “大哥智勇双全文武兼修,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举孝廉。” 可惜他已死了。 猎利以他浓重的鼻音轻哼一声,不置一言,只是看着我。 我回眸,惊觉此时面色庄正的他同大哥真是极像。比几月前西市募台一战,我初见他时要像得多。比他训练长门禁时要像得多。比任何一次都要像。 几乎是曹昂再世。 我心中欢喜,赞词愈发飘逸。 “踔绝之能,破竹之势,傲雪凌风,清风朗月。” “不敢。” 猎利浅浅地回应我。 “你练的什么招式,教我。”我靠近他。 他竟有了警惕之色,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我们礼尚往来。我精于燕支剑法,我也教你。”我见他踌躇,索性一物换一物。 “是。”猎利举剑,轻声道,“岱舆。” 我心中惊喜,也立刻举剑跟在他身后模仿。 领略多招之后,他收剑,我却意犹未尽。 “你真的全部教给我了?”我戏语。 猎利眸色一紧,眉锋颤动着。 “那殿下会全部教给我吗?” 猎利似乎原本并不想说这句话,却下意识脱口相问。所以他话音一落,就后悔了,独自站在我身旁,沉默。 “当然。不仅毫不保留,还想杜撰出来一些教给你呢。”我笑道。 时光溯回,好像我身旁站的仍是曹昂。 好像我身后,仍是司空的宅邸,而不是什么五官府。 好像,我仍是一名少年,而不是什么魏王之子。 “我是真心欣赏你,我从未见过如此英气之人,给我兄长的感觉。” 猎利不语,只是迈开脚步,退离数步,迅疾回身而刺。 我一惊,似乎听到了空气的悲鸣。这正是他打败我时所用的招式。果然方才他不肯尽授所能。 他内心剧烈地挣扎着,良久,缓缓言道。 “岱舆末式,周旋,诱敌,一剑诛心。” 他冷冽的声音如寒水,永远冻结在我的记忆里。 “周旋,诱敌,一剑诛心。” 我会一生都记得。 —————————— 我走回府第之时,肩上的血已经将我的前襟,束腰甚至衣摆全都染红了。 夕阳无限好。 天边晚霞穿云而过,如箭矢刺入花青胭脂,溅起缤纷流光的色彩。碧空高远,云角翻腾,炽烈如火烧一般,形容变幻,瑰丽仿若隔世,坠入仙境。 我独自坐在堂上,忘记了疼痛,也没有唤人来侍。经安奉我之命去长门职府取籍册,还未归来。我于是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坐到夜晚。 我的妻子甄宓来的时候,不禁花容失色。 她的柔荑玉手颤抖着触到我的左肩,旋即去后院取来药散。 她才是真正的婉如清扬的丽人。花信之年,早已不是少女,端庄的深邃代替了天真,我曾喜爱过的天真。 无形的芥蒂横在我们之间,鸿沟一般。这堵难以启齿的墙,我实在不愿去触碰。 她静静地为我拭去血渍。我低眸看着她,却不知有何话说。 她极善解我意,缓缓道:“叡儿近来很好,读书习字,一点也不曾懈怠。” 曹叡,我的儿子。 我颔首。忽然有一些悲哀。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痛哭一场吗?” 甄宓指尖微颤,良久无言。 “妾想,叡儿一定会的。” “答非所问。”我苦笑道。 “那,父亲会为我痛哭一场吗?” 又是沉寂。沉寂过后。 “妾想,母亲一定会的。” 我忽然大笑起来,任凭眼角的咸涩滑入我的喉咙,涩哑了我的嗓音。 “我明白了。”我握起她的手,迫使这双指若削葱根的柔软的手离开我的身体。 “你回去罢。” 她亦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敛眸答“是”,退出我的视线,如同不染纤尘的天仙。 我独自扎好伤口,尚未来得及换下血衣,就有府吏来报,言魏王召见。 “我可是经不起召见了……”我喃喃,王宫像鬼门关一样。 七天为期。今日,是第二天。 我装作从来没有受过伤的模样,步履稳健地走进崇德殿。 “丕儿,近前来。”魏王用眼神指了指他身侧的座位。 我于是缓步上前。 “猎利找到了?” “没有。” “今日景行楼走水,想必不是偶然。” “近来凶徒猖獗,大王一定要严查。” “杨修进言,说猎利是伏氏余孽。” “有此事?”我装出惊诧惶惑的模样。 “既然是伏氏……”魏王沉声,“孤也不想赶尽杀绝了。毕竟当初夷伏三族,也是与南征孙权失利有关,是孤负气所为。” “大王这是何意?” 我蹙眉,他的意思似乎是不用再缉捕猎利了。 魏王扬眉一笑。“孤自然不忍让你负罪,也相信你不会纵徒行刺,但是那日在大理寺,许多双眼睛都瞧着呢,孤又向来注重律法,才不得不那样逼迫你。” “既然孤已下令,猎利是一定要缉拿的。但是你若实在找不到他,孤也可给你一条退路。” 我倾耳。 “孤若真要杀你,必定有朝臣求情。孤便顺势将你外放,过两年给你封地加爵,如何?你不是一直向往昔日南皮之游吗?孤也希望你能逍遥自在。” 我仿佛跌进火里,接受着焚身之痛。 他就这么不想把大魏留给我吗? 他就这么想剔除我吗? “谢大王。臣尽力为大王解忧。” 我颤声,载着失望的眼泪被我极力忍在眼眶里。 “好。你回去罢。” 我揽衣站起,走到堂下,忽然心中一狠,转身伏地。 然而,“请大王收回成命”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变成了“臣再拜,谢大王恩德。” 我当时只想一拳把自己打醒。 —————————— 卞夫人捧着漆盘,将茶碗奉上。 “大王,你为何又要给子桓恩惠呢?” “给点希望,让他听话。他听话了,就不敢有自己的势力。这样,孤想让他输的时候,他就会一败涂地,再也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魏王拨动着茶碗,似是笑语,眸中的寒光却刺进了卞夫人的心。她大惊失色,惶恐的眼神仿佛在看着陌生人。 “怎么,怕了?”魏王嗤笑,“你不是一向喜欢子建吗?” “可妾也没有要……这般对待子桓……” “你以为你逃的掉吗?” 魏王抚摸着平滑的漆器——没有一丝杂纹,果然比大理寺那只杯盏要可心得多。 “要不是孤喜爱子建的才华,要不是你喜爱子建的贴心,子桓,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魏王咬牙切齿,仿佛“子桓”二字,根本不是他的儿子的名字。 “瞧瞧他,一双阴阴沉沉的眸子里,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孤讨厌这种未知的压抑。” 魏王冷冷地笑着。握着茶碗的右手,青筋暴起。 —————————— 继以朗月(三) 月色深深地自远空映下,是如此阴沉暗淡。微弱的虫鸣匿在草隙,仿佛没有力气面对天地。经安一车接一车地取来竹卷,卷上载着各样的、以规正的字符堆砌起来的名字,每一个,都有可能是我的威胁。 “你去请吴质来。” 经安应声,转身出堂。 “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把猎利抓回来!”我一拳击在桌案上,阖眼,满心构想的皆是魏王对我的阴谋和圈套。 这句话,我很熟悉。一年前,我去尚书台的时候,听到崔琰对贾诩掷地有声的承诺。“就算天上下刀子,我等也要扶保子桓做太子!” 我睁眼,用力地捏紧自己手指的骨节。 吴质来时,险些被堆积如山的竹简惊倒。 “季重,你帮我把记案可疑的都找出来。”我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 吴质眼中却是波澜骤起:“殿下,这么多归档,臣就是看瞎了双眼,恐也难看出端倪。” “我又没有让你核查每一件事。”我率先展开记录着所有长门禁名字的卷册,“你需要找出来……” “那些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一毫破绽可寻的。”我盯紧了他,“没有破绽,就是最可怖的破绽。” 吴质会意,忐忑低下眸去。 我开始解字,像荀恽解出“猎利”含义那般。 三更。烛火燃灭了数次,我仍然专心致志。我,再也不会容忍欺骗和背叛了。 “殿下,此人……颇有疑点。”吴质熬红了双眼。 我心间一疼,泛起怜惜,让他坐在我身侧:“正好,我也找出来一个。” 吴质展卷,我亦展卷。 一模一样的,“志唁”二字。 吴质惊诧,随后牵动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你怎么看?” “此人行迹端正无比,根本抓不到把柄。长门禁卫是为王室效忠的剑客,入职前大多是浪迹江湖的人,甚至还有作奸犯科者,理应有污点。有污点的人更容易被辖制,没污点的人……不畏威胁,岂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正是。”我颔首,“此人名叫志唁,若志无心,唁无言,是什么?” “士口?”吴质偏眸疑惑,随后立刻面色一凛,“吉!” 他到底是聪明人。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给大王进献毒药的吉平。” 建安十九年,太医吉平以医治丞相风疾为由,在丞相药中下毒。失败后被诛杀。 “吉平已死,难道他还有遗孤?” “总之也是与大魏有血海深仇的人。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倒是很贴切。复仇之人当然须要无心,须要无言。余生只一把长剑在手雪恨便可。” “单凭解字不能下定论,可你的矛头也指向他,就不得不多虑了。”我低声道,“季重,我告诉你,我原本以为大王肯相信我,要追究我的罪责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所以先前我有心放过猎利。但是现在……” 我看着案上摇曳的烛辉:“我必须抓到猎利,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这辈子都别想染指东宫。” 吴质凝眉,郑重地对我颔首:“想来志唁和猎利是一伙的,说不准志唁就是他的帮手和耳目。” “好了,明天我自有安排。” 我抬手覆住自己的双眼:“季重,听我讲讲子修,好吗?” 吴质沉默良久,方轻声回应:“斯人已逝,殿下再莫伤悲了。” 往事涌来,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 十八年前,我八岁。 那天是子修的冠礼,丁夫人亲自为他笄发。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一天。傍晚,他带我去许都城外骋怀策马。 “孝廉哥哥,你及了冠,就可以真正登堂入室了。” “你怎么整日惦记着我举孝廉的身份?羡慕啊?”我与他同骑,他将我拥在怀中开怀笑道。 “当然羡慕了。”我回眸仰视他,“大哥,你是长子,是不是将来父亲打下的江山,会由你来坐?” “这话现在说来不合适。”子修蹙眉,“不过,哪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 我笑嘻嘻地靠近他低语:“大哥,我问你要不要做天子,你却回答我什么士兵将军。” “你人不大,心思倒不少。”子修敲了敲我的前额,“坐好了。” 他扬鞭,风瞬时在我耳畔呼啸起来。我惬意地阖上双眼。 “大哥,若天下真的归了曹家,你真的成了四海共主,你可不能亏待我!”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星星要月亮,我就给你搭个通天的长梯。” 我知他在戏语,兀自自己遐想起来。 “我要一个园子,有草木虫鱼,能看到风云日月。” “我还要良驹宝剑,要能射天鹰的好弓。” “我还要给你当将军,你让我去哪里打仗,我就去哪里。我会保护你的!” 子修朗声大笑,将下颌温柔地靠在我头顶。 十六年前。我十岁。 宛城营外,杀声连天。 我从梦里惊醒,慌乱中难寻子修踪影。 黑夜,一个巨大的黑夜,连营的火光也不能掩盖这一天的晦暗。我冲出营帐,一名士兵正倒在我脚下,我惊呼一声躲进帐中,追来的叛军一刀刺进亡兵的脏腑。我转身,从帐后奔出,处处是未凝的鲜血,我连一匹马都找不到。 张皇失措间,我看见子修驾马赶来,一路连斩数人,行动却因过度疲累而显得吃力。 “大哥,你……” 子修一跃而下,一手将我揽起举上马背,用力扬鞭,高声道:“低头!避箭!快走!” “大哥……”我回头看他独自应对潮水一般扑上来的敌人。 典韦拖着伤躯怒目举刀,我的堂兄安民亦陷进包围里。 大哥的马儿一向伶俐,躲避坑洼越过绊索。前行不远,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大喊“放箭”。我立即回首,典韦难觅踪影,大抵已经遇害,我焦急地寻找子修。 我终于发现了他,他在千军之中显得那么脆弱。他的青冠早已被砍下,长发散落肩上。长箭破风刺来,我亲眼看着他倒下去,全身被箭矢扎得一块好地都没有。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泪水被苍风挟走。 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 吴质垂眸不语,我望着两侧的梁柱,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你知道,大哥为什么会死吗?你知道张绣为什么会降而复叛吗?” “因为魏王,强占了他叔父的遗孀,他怀恨。” 我自问自答。 吴质大惊失色,立刻退下堂俯首道:“臣什么都没听到。” 我一哂:“你过来坐。” “这是司马懿告诉我的。” “他怎么敢……这是损王誉啊。”吴质长眉蹙起。 “司马懿喝醉酒的时候,无意说的。”我冷笑,“不过我不信他是无意。他是有心挑拨我和魏王,好让我狠下心来争太子位!” 我掀案站起,竹卷滚落满地,灯盏也翻下桌去,点燃了简册。 吴质连忙上前,想要踩灭火苗。 我将两手撑在案上,一字一句,每说一字,都似有锥心之痛。 “大哥死了。魏王,害死的。” 吴质闻之一颤,怯怯地回首注视我,眼中甚是忧惧与惊惶。 继以朗月(四) 我与吴质编排了一出好戏。 晨曦初上,飞鸟脆鸣,我与吴质临窗对坐,在面前交汇纵横的漆线上落下一枚白子。 “殿下,志唁已经到了,正等在堂外。”经安欠身微礼,向我通报道。 “让他等待片刻,我与吴曹掾还有要事处理。” 我透过蒙着白绢的纹窗,依稀看到志唁徘徊的身影。他神情间隐匿的忐忑在我看来是如此明显。他装作无意地靠近西阁窗下。我勾唇,牵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坐等他进入我的棋局。 我将棋子握在手里,以不大却足以让外间人听到的声音对吴质道:“你可有听说,伏皇后的衣冠冢就在邺城南门外的埸山?” “怎么可能呢?”吴质装模作样地讶异,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窗外,低声道,“伏氏其罪当诛,竟然有人立衣冠冢私祭?” “千真万确。我派人去过。” “就算有墓,也该立在许都,谁会冒险将其建在邺城呢?”吴质继续引诱志唁。 他的疑惑就是他的疑惑。 “我听闻,有人找过一个巫者,他经占卜,发现伏后的命格会克死魏王。大概是一些汉室的老顽固想借此戕害大王。” “原来如此。” “若是民间私设也就罢了,可据说这墓里确有伏后生前信物。” “什么信物?” “她嫁入汉室时,她的父亲伏完请人打制的九凤金冠和青丝扣。” “果真尤物。” “这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 我见志唁的人影仍未远离,声音略高了一些。 “其实猎利的生死于我来说已不重要了。七日之期只不过是以法服人的幌子。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从现在起就不必再白费力气寻找他了。” “难怪殿下一直不甚着急,原来大王早已不再追究了。” 吴质适时接着我说道。 我凝眉,向他颔首,吴质会意,起身言辞。 “请长门丞卫进来。” 我回身对经安说。 再低眸时,见黑白双子旗鼓相当,似是死局。 “殿下有何吩咐?” 我闻声抬眸,志唁的神色比猎利要轻柔许多,这也表明,他一定不及猎利心坚。 “最近长门禁有失大**任,我决意整改,你传命下去,即日起,长门禁卫互相监视,揭发可疑者,赐百金。受到检举者,一经查实,尽诛无赦。” 志唁眸色一变,眉峰亦微微颤抖。 “长门丞卫,你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我将他从怔愣中拖拽出来。 “是。属下明白。” 我挥手让他退下。 他转身的动作慢了许多。 我与猎利,都无路可退了。 “经安。”我从座后取下长剑,“备马,去伯仁处。” 散骑常侍职府。 我径直而入,见到夏侯尚后拱手揖道:“伯仁哥哥,你今日政事繁否?” “子桓,你怎么还有心情来我这里?”夏侯尚亦向我微揖,语调中难掩焦急,随后又领悟道,“你是来向我借兵找猎利的?我知道,现在长门禁信不得,调金吾卫或是校事府又惊动不小,难免遇上有心之人使绊子。” “伯仁聪捷。”我笑道,“请遣中护军。” “多少?一千够不够?”夏侯尚一手揽住我的肩。 “哪里要一千。”我向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百。” “一百?一百个人怎么可能五天搜空邺城?五个月恐怕都不行。” 夏侯尚诧异不已。 “就一百。有劳你让他们明晚扎在城郊埸山下,一定要隐蔽,等我号令,切记切记。” “城郊埸山?为何?猎利在那里?” “也许在,也许不在。” “那你这是……” 夏侯尚剑眉耸起,满目忧疑。 “好哥哥,多谢了。”我向他扬唇一笑,转身告辞。 “对了。”我忽然停住脚步,靠近他低语,“万万不可告人。尤其王宫,尤其临淄府。” 夏侯尚颔首:“放心,我明白。” “子丹哥哥那里也不能提。” 子丹是我的族兄。 “我担心他一时冲动一定要来帮我,反而泄露了消息。” 我从夏侯尚处离开时,白日当空。 我想起,那也是一个像今日一般烈烈的正午。 —————————— 汉室初尊外姓为魏王,曹氏初迁邺城。 丞相,领冀州牧,武德侯,曹孟德,从此雄踞中原。 可是我并不像我的父亲一样恣畅快意。 他做武德侯时,我为嫡长,故称世子。 他如今称公称王,万人之上,却没有分毫为我正太子之名的意思。 一月可忍,三月可耐,然而半年以来消息全无,这的确堪称顶级的折磨。 如坐针毡,如炙烈火之际,我迎来了与司马懿的初遇。 那时,他只是丞相府的主簿而已。 他在五官府的堂上坐定,直入主题。 “下官斗胆,殿下是从何时开始忧急?” “忧急?”我嗤笑,“为何忧急?” “请殿下肃答。” 司马懿以他炯炯的双眼威逼我。 “下官是代贾诩军师,荀彧令君,崔琰尚书和邴原征事来问的。”司马懿义正言辞,“当然,也代下官自己。” 我的笑容凝住,随后立刻敛容沉声道:“你和诸公的意思,一样吗?” “下官誓死捍卫嫡尊礼法。” “那么……”我垂眸。 “从子建第一次留守都城开始,我觉察异样。建安十二年,大王东征,我留守。建安十五年,大王南征,我留守。可是近年来,大王频频令我随军,而使子建理政,我不得不思虑他的心意。君主亲征太子监国,我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司马懿闻言眸中微光,立即离座拜下道:“下官敬服殿下。” “何意?”我亦离座扶起他。 “下官来府之前,文和公曾对我言,若殿下是从大王久久不诏册您为太子时方发觉自己处境之难,则臣等弃之。若殿下是从大王为子建殿下进爵时发觉自己处境之难,则臣等勉力一辅。若殿下是从大王令临淄侯留守都城时便明察先觉,心存忧患,则臣等,誓死追随。” 我凝视着司马懿。 我看着他被我欺骗的模样,是如此真挚。 我在心中冷笑。 你们都错了。 建安十七年暮春,我与曹植同登铜雀台作赋。 当他写出“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的战争,一发不可收拾了。 —————————— 继以朗月(五) 埸山。 “殿下,两天了,我们连猎利的影子都没看到。” 经安随众隐蔽,心弦紧绷:“中护军原听夏侯将军号令,本就不好指挥,现在他们奉命驻此,却又不知道任务是何,都有些涣散了。” 我靠在山坳的草地上,尽量压低声音:“那你去帮我安抚一下。” “安抚?”经安连连摇手,“我怕说不好话,引得他们不满。” “让你去你就去。”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动静,并无暇看他,“猎利若出现,我就得先去截住他,脱不开身。你去给中护军说清楚,让他们即使发现异常,也不要妄动。” “这……属下恐不能胜任。”经安垂眸。 我颇为无奈,只得将目光收回来,转而投在他身上:“我告诉你,今日是第六天,今晚我若再等不到猎利……”我睨着他冷笑,“要么,我被魏王处死,要么,我被魏王外放。总之,一个好结果也没有。” “什么?您前日不是说魏王不再追究了吗?”经安神色一变。 “那是编出来骗志唁的。” “大王总不至于追罪于自己的儿子吧?” “这世上,有他不敢做的事吗?有他不能做的事吗?”我反问,直问得经安噤口无言。 “你再不去,一旦出了差错,我缉捕猎利失败,那你可就没主子了。”我牵住他的小臂,“到时候,谁给你开冠设府,谁给你娶妻成家呀?”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以一双坚毅忧郁、彻净明通的桃花眼凝视我,眸中盈盈,点点晶光,诉着他无尽的矛盾、痛苦和忠诚。 我心中微颤,眼中也蒙上一层涩涩的清波。我勾唇,宽慰一笑:“好了,你说清楚就是了,他们是伯仁哥哥的亲兵,都是讲理的。” “那……殿下,猎利真的会来吗?他万一担心有诈,七天之期过后才来,怎么办?” “也有这种可能。”我沉吟,“但是他是伏家长兄,伏皇后是他亲妹妹,伏家满门皆绝,就剩下他一个了。他心中一定痛苦难当,不甘躲藏。我想,他没有耐心等完这七天了。” 经安颔首,自退无言。 夜色渐沉,山下仍是一片宁静。夕鸟双飞归巢,彤日中带些妃色,匿进天地的交缝。明花翠草的颜容亦黯淡下来,嫣红褪为浅绛,碧绿被微弱的天光映成石青。 纵使我再沉得住气,此时也是心跳不止。留给我挽回残局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命运不得不由那个人掌控。 我最厌恶被人掌控。 不过是一场赌局罢了。 转机到来时,已是深夜。 “经安,取剑。”我摇醒身边困倦的少年,一边揉了揉眼睛迫使自己清醒。 “看见了吗,”我对他附耳低语,“志唁和猎利。” “怎么办,要动手吗?”经安瞬间聚精会神起来。 “不,再等等。”我眸中一凛,“要是有变数,你就去拖住志唁,我来对付猎利。” “是。”经安的目之所及比我更远,“殿下,他们到墓丘了。” “这墓丘前日才急急搭成,不会有什么意外吧?”我伏在凹地里。 “不会的,属下昨日看过了,这是极为逼真的。您不是也找安阳公主借了一顶凤冠和青丝扣吗?” “她那是双尾的凤冠,只要猎利打开灵柩一辨,就会觉察异样了。”我愈发忐忑起来,“他们似乎要给伏皇后烧纸。这样最好,时间还能充裕一些……你现在立即去山下让所有中护军待命。” 经安离开时,我见猎利俯身捻起一些黄土。 两人身边的火瞬间熄灭,我依稀辨出他们疾退下山的身影。 “不好,一定是他发现墓顶新土未干,知此圈套了。” 我在心中暗悔失算,毫不犹豫提剑追去。 深林中一片寂静,此二人又常着玄衣,极难寻找。 也许经安也会找不到我,我凝眉,顿觉此事危急。 我明敌暗,我担心反陷猎利阴谋,索性匿在树后,等待他先现身。 清风浅吟,沙沙草动。我倾耳,屏息敛声。一个敏捷的、稳健的、轻盈的脚步声谨慎地靠近我。 我缓缓握紧剑柄。我的手紧张地顺着柄上的纹路抚下去,划出一个鹰击长空的图案。 霎时,只听得银剑出鞘的铮铮响声。 “你来了。”我正对猎利,侧锋直逼他的肩颈。 “你虚情假意地放走我,又处心积虑地寻找我,何苦呢?”猎利抵住我的剑刃,低沉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用力而扭曲。 “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我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毫不退让,“即使我向敬兄长一样敬你。” 猎利冷哼一声,志唁从一旁的树顶降下。我一惊,立刻退开数步,以防他从我身后袭击。 我的汗水悬在额角,只期盼经安能尽快赶来。 “我们死在一处好了。”猎利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几近疯狂,“我本知曹家都是杀人吮血的逆贼,你偏偏那样对待我,在我面前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忍耐了!” “你怕你会心软是吗?我对你那么真诚,你会愧疚,会后悔,会犹豫……” “我不会!”猎利咆哮着,他从未如此失态。 我知道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回眸见志唁亦不敢妄动,就尽力冷静下来,一步一步向中护军的方向退却。猎利此时已没有了理智,只是穷追不舍。 “殿下!” 我闻声回身,见经安向我疾来。 猎利眸中一凝,惊觉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充满阴森与威胁气息的山地。 我向经安略一侧身,他会意,按照我们的约定,举剑向志唁刺去。志唁挥刃挡住,两人瞬间陷入苦战。猎利见状,眼中似能迸出火光,径直向我冲来,扬言与我同归于尽。 “你相信我,魏王不会杀你的,他只是想利用你牵制我。你别再顽抗了。” 但是似乎我越解释,他就越愤怒。 “伏氏生是汉臣,死是汉鬼,绝不与贼同流合污!” 我听到他的诅咒,亦十分恼怒,手下没了限制,攻势汹汹。 “忠汉则天下纷乱,投魏则天下悉定,你这个看不清楚局势的蠢货,枉我舍命保你!”我只觉苦心付诸东流,愤恨至极。 “舍命?”猎利冷笑,“你不过也是利用我罢了,你们整个曹家,就是为阴谋诡计而生!” 我心中一痛。阴谋诡计,我咀嚼着这四个字。 我把真心捧给他,鱼肠黑剑,秉烛夜读,往事种种,于他看来,竟是皆为利往。他竟敢将我的真心踩碎。 他竟敢认为我只是一个玩弄阴谋诡计的竖子。 “你去死!” 我顿时急火攻心,不容思索地,一剑扎入他的身体。 血色迷蒙了我的眼。我颤抖着扔下剑,仿佛全然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躲避。丝毫没有躲避。 “猎利!” 我托住他的身躯,然而他仍是倒下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