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叶落血辰》 一 我叫颜四,一二三四的四。 这个很有些乡土气息的名字是我那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据说,这是他抓耳挠腮一整夜后的思虑成果,仅从这点来说,我不得不小看他的文化程度和见识。 我是山西太原府人氏,这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尤其是煤和醋更是享誉全国。现在好了,不仅全国人都知道我们这有两样宝贝,连日本人都知道了,还大老远的跑过来一看究竟。 山西沦陷了。 1942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河南发生了***,据说饿死的人数以百万计,我们的队伍一直被迫往后撤,难民怎么也追不上同样跟难民似的国军败军,两条腿跑不过两条腿。国军一路敗难民,难民一路死。 悲伤散落了一地。 对于我来说,也发生了很多事。一,在我被抓壮丁抓走的第三年,我独自留在太原的母亲来信说,给我找了门亲事。不知道哪个这么不开眼的姑娘能看上我这个随时都能变成一坨血泥的人。 照片中的姑娘我也看了,倒是长得挺清秀,大眼睛,白皮肤,除了下颌有点向外突出外,其他也挑不出太大毛病。她在我家小牌楼附近开了家杂货店,她跟着她爹两个人打理着。 我一直想不起来,我这个人除了性格乖张,不饶人待见外,还有什么优点,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我想就只有睡觉不打呼噜这一条了。后来才知道,对方姑娘之所以能看上我们家,完全是因为我母亲的一通胡说八道。她大言不惭的说我现在是中央军某部上尉连长,管着一二百人的长官。那个年代,能有个当官的亲家是相当荣耀的一件事,不光是不被人欺负,而且也是方圆十里地之内乡亲们的饭后重要的谈资之一。 忘了说了,那个有着河马般强壮下颌的姑娘有个好名字——何思。 何所思,无所思。 我所在的队伍是一支地方武装,后来战争爆发,被并入晋绥军,再后来我们一路敗到了湖南境内。在这里,我们不再败了,不是因为我们终于打了胜仗,而是日本人也累了他们也停下了车轮,转而去接受每一个城镇和乡村了——占的地方太多了,需要消化吸收。 还有个不得不提的愿意就是我们没路可退了,这不是指的真没有路了,而是有人不给我们退路。我知道这话有些拗口,但这的确是来自那些重庆大后方大员们的死命令。用他们的话说,我们再退,就要把国家退到青藏高原了,而**里所有的大员们只能去穿着毛牛皮,去当追赶藏羚羊的粪便的野人了。 这是逼着我们死在这里啊。 还别说,我觉得我娘有时候还真是个神仙,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我还真当官了,不是连长,是个少尉排长。这并不意味着我立下了什么赫赫战功,而是因为我活得长。对,没错,活得长。我们这个连里,从山西退到了河南,再湖北又退到了湖南,百分之九十的弟兄都留在了那些所不能被埋葬的战场。我们不会知道日军在掩埋自己人的同时,能否稍发善心也顺便埋一下他们,哪怕是推倒坑里集体掩埋呢。只要身上有层土就好,我们不想他们死后还感觉到寒冷。 当你知道能活下来也是能当上官的诀窍后,你就会在以后的战斗中更有理由装孙子逃避了。我从不主动冲锋,别的弟兄也没有主动冲的,除非被强迫当排头兵。不过,那个死亡率在百分之一百万的工作,长官一般都会被拍给入伍没几天的新兵。说我们是出于歧视随便,因为就算我们不歧视,他们也很难活过一场战斗。什么叫老兵,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才是,而是知道怎么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在那个阿鼻地狱一样的炼狱里能活下来的才是军队里最珍贵的东西。 我——因为活到了全连的最后被提升为排长。 纵使这个说起来有些不那么让人血脉贲张,但我就是不想随便的壮烈成仁,我远远没有活够。我还没有看够我家乡的的那条汾河,还答应未实现的给我娘买的秀着黑色牡丹的旗袍,更重要的是我要一尝那个能轻易碾碎我下巴的巨大下颌。所以我不能死,起码现在还远远不是我成仁的时候,所以就是这些意念让我欢呼着,坚持着,昂然的,懦弱的走到今天。 从昨天那场突围战中生还的全营弟兄,加上我一共只有三个人,我,舒庆,那个营部通讯员,一个从不参加战斗的,只会给营座当仆人的保定孩子。还有一个就是我们同连的四川人耗子,那个在河南郑州北被编入我营的川兵掷弹兵。虽然口音上我们相差很多,但我最喜欢的四川佬里,耗子绝对首屈一指。不光因为他也是活到最后和我最熟的,更重要的是我欣赏他那无赖起来还能气定神闲的样子,总给我以巨大的安慰感。 在一处破庙里,我们在靠着半截子墙烤着火。 “排长,你的手都黑了,你还烤?” 舒庆,因为他这个姓氏实在太烦人,想来个简称,不管是叫小舒还是老舒都让人有种被占了便宜的错觉,后来我们干脆叫他梳子。 “你以为我想烤啊,我再不杀杀细菌,整只手就真废了。” 我的右手在战场上被日军的*****不小心烧伤了,死在这个火龙下的我军弟兄就有二十四个,受伤的只有我一个。 耗子:“吗的,龟儿子的,你们不饿我饿了,早知道饿死在这里,我还不如死在刚才的地方,起码不晓得肚子的难受了。” 说着,耗子站起身来,拿起他那只赛过他年纪的老汉阳造。 “去哪啊?外面还不知道日本人走干净没有,你不要命了?” 我用手捏着我的右手小拇指,那个快要流脓的部位,类似于浓汁一样的东西滴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像是在翻烤着一块上好的牛排。 耗子,“你们别动了,就在这里等我,我出去转转,等找到了就回来。” 梳子看看我,作为这里唯一的长官,自然是万事我定夺。 我“你去吧,快去快回噢,别让长官等的不耐烦,顺便看看有药没。”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四个钟头。 耗子还没回来,我觉得再等下去,我就会石化了。关键问题是我们每次想起渺无音信的耗子,就会想起某种啮齿类动物,即使是这个也会让我们勾起食欲。 “咱们也走,去附近转转,说不定和耗子能碰上。” 我和梳子把火堆灭了,怕让鬼子发现以此来断定我们离开的时间,老兵油子和新兵的区别。 二 我是由母亲一手养大的,父亲从我记事起就没任何印象,对他的印象大都来自同学们的嘲弄声,据他们煞有其事的传言说,我娘是山西某军阀的第十九房姨太太,因被大奶奶打出了家门,而只能独自养活孩子,而我就是那个和十九个孩子拥有同一个父亲的孩子。这一点确实让我抬不起头,正好趁着战争我辍学了,整天游荡于小云的店铺周围,寻找着一个冠冕堂皇的机遇让我可以认识一下,这个多次在我梦里出现的女孩,直到有一天我被抓走了。 开始我还悲观的以为是我不齿的行为被棒槌(我们对衙役的蔑称)以骚扰罪罪抓住了,后来才知道是国军某部在抓壮丁,这个结果让我更加悲观。当我想到从此我就要去远方某处浴血奋战,而小云即将要以新娘的身份和某个让我恨之入骨的家伙共度余生时,我就有种相当逃兵的冲动。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在刚被抓来的几天里我果断的采取了绝食的对抗方式,最终以一顿皮带和只有长官才有资格穿的皮鞋招呼声中结束了。 我决定换个方式对抗,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消极代工,我故意不好好练习射击,枪枪都打在除靶外的任何地方。也不安心执勤,专门趁着上级长官来视察时脱岗,当上官和我们连长营长被当成孙子似的被上级长官训斥时,我有种胜利者的感觉。但人算不如天算,凡事就是这样,你越想破罐子破摔,你就越摔不成,不仅摔不成,还抱了一个更大的。营长和连长被训斥当天,营弹药库发生了意外爆炸,一颗迫击炮蛋落在了营部,把除了厕所外的一切设施都炸的稀巴烂。营长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在火光中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开始无条件恨我的命令:颜四是个福兵啊,没有他我今晚也不正烧着了,别站岗了,去当个排长吧。 就这样,一枪未放且故意捣乱分子的我莫名其妙的升为了排长,正因为营长的无脑选择,营里的弟兄们没一个喊我排长的,包括背后和当面,除了活着的舒庆。 “排长排长,咱们去哪?我说话你听得见吗?” 舒庆几乎在趴在我耳边喊出这句话的,好在干涸的喉咙中已经崩不出半滴口水了。 “我听得见,不用这样喊,再把鬼子招来。” 我悻悻的说,手上的疼痛让我脸色看着有些苍白。 “鬼子?在哪?” 舒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手已经在拉枪栓了,固然那杆汉阳造已经准星都被炸歪了。 我不愿意再说话,我讨厌新兵,不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而失去耐心去一件件的解释,而是因为他们活得时间都是短暂的,一般在战场上不超过半小时。更普遍的是,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被吓死,更多的则是被呆若木鸡式的傻死。 这里除了我俩说话,就是正在燃烧的尸体发出的滋滋声,血液的腥味,**的味道,和燃烧尸体的焦皮味儿刺激着我黑乎乎的鼻孔,我承认我快吐了,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的肚子告诉我:对不起,你还欠我顿饭。 我摸了摸我那头痛欲裂的脑袋,耳朵上粘粘糊糊的全是凝固了的血,再次确认了我的听力没大问题之后,我断定这血是死在我旁边的机枪手兄弟那只断手上的。我独自向前走去,其实要去哪里,我一点没谱,对我这样的幸存者来说,只要不在这里呆着,哪里都是前方。舒庆紧紧跟着我,生怕我把他丢下,都在这个能使你忘了是活人还是死人的阿鼻地狱。 我们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的介于逃兵和成仁之间的游走在战场边缘。 忘了说,这里是一九四二年的湘南某地。 我们走到了一处谷仓附近,有谷仓的地方一定有人家,而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饭吃,这才是我推理的关键之处。我蹑手蹑脚的走到了矮墙下面,一手握着毛瑟枪的盒子,一手扒着墙边慢慢抬起头,感觉自己才更像个日本人。 “你做啥子嘞?这是我家。” 一口浓重的湘南口音在我背后传来,吓得我一哆嗦,牵动了按在枪盒子的右手伤口,在一番龇牙咧嘴之后,我慢慢转过头,以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说道“大姐,我是国军将士,我们………” 这位怀里抱着一小捆柴火的妇女,警惕的看着正在意图不轨的我,而且我的手还在枪上。 “想要问路我可以说撒,但要吃的东西,我这里没得,走吧。” 她在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其痛恨的状态不亚于在和一个汉歼对话,这一幕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按照我从书本上的来的历史经验,老百姓对待抵御外族入侵的将士,无一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动人场景,而不该是现在一个农妇加一把镰刀的对峙。 这时候舒庆提着裤子跑了过来,“排长,对不起,我肚子不好受,去解决了下,有什么情况吗?” 说实话,就冲他这句类似于嘲笑的言语我就可以过去抽他,毕竟我也好歹是个长官——最底层的长官,它也是长官啊。 我用一种任天由命的眼神对舒庆发布命令,“你就原地待命吧,我这里一切正常,目前都在掌握之中。”舒庆轻松的嘘了口气,继续系他那还挂在臀部上的裤子。农妇的敌意一丝没少的瞪着我,“快走吧,我这里没得吃的,走走。”放下柴火用手推我,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残害国军战士了,我几乎怒发冲冠,喊出了我这辈子最没水平最掉价儿的豪言壮语:“别推我!要口吃的而已,给什么我吃什么,又不是想要一顿吃穷你家的存粮!” 看来有时候加大音量的效果还是有的,这番话一出口,把舒庆和农妇都震住了。几秒钟之后,农妇扔下手里的柴火拽着我,但另一只手上的镰刀并未松开,开始往院内拖我,这动作我只在过年杀猪时见过,我不知手上的枪盒是否该打开,但事情的发展让我来不及思考。 三 “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看看,这是我和娃儿几个月的吃的,全被你们有没得了,还有脸回来要吃的?我这里只有这捆柴火可以吃,你现在吃给我看,给,吃吧。”原本我以为不善言辞的村妇控诉起来我们的罪恶竟是如此的流畅,真是令我大出意外。我明白,这一定是我军某部溃兵不要脸的偷了人家的食物,难怪恨我恨到骨子里,看来我注定要当一回冤大头了。我不敢再去看这位怒发冲冠的农妇,现在的她渴望战斗的情绪一点不比我们上阵前低。 我拼命挣脱了大婶的手,跑的如丧家之犬,而就在这所房子的路边有一条真正的黑狗正在警惕的看着我,看见我跑过来,原本卧着的四条腿也站了起来,用漆黑的眼神盯着我,像是在质疑:我们俩到底谁更像狗? 我入伍后的第一仗就是在中条山,那次战斗经历让我学会了不顾一切的玩命奔跑。在这场由何应钦指挥的奔着成仁去的战役中,许多同袍都没能活着走出大山,而我就是靠着不停的奔跑才捡回一条命,也正是因为如此,被那帮营里的王八蛋们戏虐为“斑马”。一是因为我跑得快,二还是因为我的绑腿是黑色的,和灰色的军装搭配起来,有点像斑马的格调。这绝对是对我人格的一大侮辱,我决定洗刷这个罪恶的称号。但靠我在战场上能上天入地的枪法吗? 我在自我鼓励了多次之后,参加了第二战斗,发生在河南某县城的保卫战。原本一副成仁架势的我居然一听到日军的75步榴炮又怂了,之后就是继续不停的奔跑,不顾一切的跑,直到听不到炮声为止。我怕什么啊?反正我又不打算升官发财,所以代价就是连里面没一个兄弟喊我排长,连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直呼其名还是不错的,连新兵都肆无忌惮的叫我“斑马”,自尊心在我这里不值一文,而我唯一的收获就是又活了下来。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就简单了,我们一败再败,而我一跑再跑。后来不光我跑,连耻笑我的那些同袍也开始跑,连长也在跑,营长也在跑,直到战死在沙场才得以休息。 现在我又再跑,多么熟悉的一幕啊,过去是日本人追我,现在竟然连一个深山里的砍柴农妇也有检验我专长的资格,你说我气不气?在身后不远处,还有个人在喘着气,那是营部通讯员舒庆,这次倒是紧跟我,起到了掩护我侧翼的作用。 “梳子,看下那大婶和狗追来了没?” 这话喊的不是时候,在气力最接近极限的时候这么大声的说话,是故意让自己剧烈咳嗽的做法,果然,我开始咳嗽,以一种能把肝脏都咳出来的力度。 舒庆,这名字不好,不好在没法简化的称呼,你叫他小舒或老舒都让人有种备受**的感觉,所以我们都喊他梳子,毕竟这个姓氏不是那么常见。 大约三百米我停下了,不是跑不动,而是饿的肚子疼,加上我的右手的烧伤严重,那种疼痛感不是刀伤和枪伤所能解释的,能让人疼到抽搐却又不流一滴血。“哎,行了哥俩,狗没跟过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右方的草垛上传来。 作为下意识的反应,我还是第一时间的把手握在了枪盒上,至于能不能起到保身杀敌的效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摆明了我不惜一战的态度,让对方不敢小瞧我。这是个孱弱的老人,说他是老人,其实我也把握不了对方的真实年纪。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年纪可以游走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让你云里摸不到雾里,这人就是。瘦小的个头,背着两个钢盔,一个是黔军常用的英式M1917的锅盖盔,还有个是看着更加脏兮兮的日军头盔。 他没有配枪,整个身上没有一件能杀人的武器,就连稍微粗壮点的树枝都不具备,就是两只空手和背后两个头盔。但他身上的国军衣服还是完整的,至少比我这个被火烧掉一只袖子的尉官军装看起来要体面的多。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膛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被**咋的,好像永远洗不干净。头上的布制军帽的帽檐已经卷成了一朵花了,竟然还正儿八经的不歪一点。以鼻梁为中轴线整齐的带着。 “你是在和我们说话?” 我明知是废话也还是说出了口,目的是先探探对方的底,最坏的结果是碰上了督战队,那等待我的可能就是军法从事,因为从任何角度看我也具备齐了逃兵的特征——谁能证明被炸晕不是自己主动晕过去的? “看来你们是还不饿啊?继续跑吧,啊,我没什么事。” 这话说的风雨不透,果然年纪大的人不大好对付,我给舒庆使了个眼色,试图让他过去缠住对方,因为舒庆还是孩子,容易让对方放下戒心。 在这方面我永远是少年老成的。 舒庆可能是没懂我的意思,径直走向对方,拉开了枪栓,用没有装刺刀的枪口对准了老人。 “老实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这藏着?别人都去打仗了,一定是逃兵来着,对不?排长,怎么发落?” 老头笑着从腰间拔出了烟袋,绕了半天把烟丝装上,摸了下口袋,抬头问舒庆,“有火柴吗?”那感觉好像枪口指的不是他,而是不想干的人。我心里有底了,从烟袋上可以判断这人不是什么督战队的,因为督战队没有人会抽这个,都是抽的烟卷居多。 “干嘛!你是不是彪啊?别动不动就拿枪对着别人,你才开过几枪?” 我坐在草垛上和颜悦色的看着老头,“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您老别……” “是不是以为我是督战队的或是哪的长官?瞧把你吓得。” 虽然被戳穿了心事,但狡辩是我唯一保护自己可怜尊严的惯用伎俩。 “老哥,话不是这么说,误会吗是有点,但不至于像您说的那么严重,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督战队,再说了,我们俩看起来像是逃兵吗?” “像。” 老头子一句话让我气结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去捡回我拿掉在地上被踩的稀烂的脸面,如果我还有的话。 “这个话题暂时搁置,您能告诉我你是哪个部分的?我好像看见你的兜里是不是有点吃的,呵呵,没看错吧,哪个部分的?万一咱们是兄弟部队呢也说不定啊?” 我用一种近乎卑躬屈膝的表情讨好着老头,只为了对方鼓囊囊的兜里半个窝头,英雄气短啊。 四 我是个排长! 我一想到堂堂排长能混到去民居讨要食物被打出来,向一个落魄老兵乞讨半个窝头,我就想仰天长啸,向老天控诉我对我不公。 “别装了,绕了一圈不就惦记着我的窝头吗?本来我喊住你们,就是给你们留的,拿着,别忘了分给这位壮士些,举了半天枪也辛苦了。” 老头把窝头递到我手中的一瞬间,我就以光速分成了两半,那一半还没到舒庆手中,我这半已经塞进了满是血泡的嘴里。 “排长,你不用给我这么多,我还没那么饿,再说了,你是长官,理应多分点。” 说着又掰了一点塞给我,而我满嘴里都是棒子面,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指了指我那饱满的口腔。而舒庆辉错了意,把窝头送到了我嘴边。 “你啊,真是头活猪,我的意思是我嘴里有东西,不能说话,你还硬塞,球势。自己赶紧吃吧,我可以了,稍微垫点就不一样。” “老头…大爷,你说吧,我喊你什么好,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随便,怎么叫着顺口就怎么叫,反正只是个名字,哪有用一个不掉血不见血的名字找自信的?” 老头的理论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还真有比我更把名声看的不值一文的人,更可贵的是,他似乎对作为指使舒庆持枪行凶的幕后操纵者一点没有报复的意思。 “我是个做饭的。” 老头呼出一大口烟,在烟雾缭绕之中说到。 “哦,是伙食兵。也很好啊,虽说升不了官,但是起码不会饿肚子。” 我紧跟着拍上马屁,为了那半个窝头,我什么都能付出。 “不,我就是做饭的,但我不是兵。” “我是黔军保安三旅四团的,我是天津卫人,但是在贵州开个小饭店,有次一些兵爷来我这吃饭,吃完了没给钱,那哪行啊?小生意人家,两顿不给,我就关门了,可其中一个兵爷说,出门没有带半开,想要跟他们回军营取去。去就去,你们该我的钱,去哪取咱也不怕啊,好嘛,谁知道这一去我就回不来了,他们团长说正好团里缺个做饭的,就当为国抗战做贡献了,直接把我扣在军营了,这一扣就是七年。所以。我不是兵,我只是个做饭的。更不是什么督战队的,别怕,现在可以让你的人把枪收起来了吧?” 这时候我才发现舒庆心不在焉的还端着那只破中正式呢,我勃然大怒,“日你大大的,赶紧把你枪收起来,还端个球啊,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舒庆忙不迭的把枪背在肩上,对着老头和我陪着笑脸,这个小孩什么都好,就是太轴,有点像日本人的二杆子劲儿。 “原来你也是被抓……” “怎么?你也是被抓进来的?” 我及时的制止了我的低级错误,这个错误能导致我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威严尽失。 “没有,没有,我怎么回事被抓进来的,我是主动投军的,民族存亡之际,读书还有什么用?响应委员长对我号召,毅然弃笔投军才是我辈该做之事,我一点不曾后悔当初的我决定。” 说这话时,我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让老头惊讶不已。 梳子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因为这和他以前听到的版本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我及时的用语言扰乱了这个二杆子的勤务兵。 “那个谁,你去周围警戒下,我和老人家说几句话。” “是。” 梳子一个标准的敬礼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大叔,这附近还有咱们的队伍吗?我的意思是,没有打散的,还能吃上饭的。” 说这话我一点不觉得臊的慌,生存这个字眼在我的世界里比尊严和理想重要了一百倍不止。 因为我要活着见到我娘,当然还有那个戴围裙的小云。 “大约是没有了吧,我在这里都转悠半个多月了,也没打听到任何队伍的消息,按说这场战斗咱们败了,可日本人也同样打残了,也就是说战线已经往东线推移了,一切都是为了保卫陪都。” 我明白他指的是重庆,那个目前是全国抗战大本营的城市,全国最高的长官和领袖都在的地方,势必成为最重要的防守地域。而我们团就是为了这个才和日军血拼了九个小时给打光的,除了我们俩。 这里距离重庆是七百六十三公里的湘南穷地区,一个装备良好的机动师能在一天之内,就杀到城下,所以在前线防御作战的不止我们部队,还有其他地区调来和我们一起送死的兄弟,老头的保安三旅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好消息,咱们的队伍没了,说明日本人也没了,目前这片土地上除了土人就是你我这样的散兵溃勇了,想吃饭,自己想辙吧。” 这答案然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在我们的队伍彻底消失后,是该庆幸终于可以回家见我娘了,还是继续找个看似壮烈的理由,留在这里傻了吧唧的等待着什么。我的犹豫让老头也进入了各自的思绪,我们俩就这样干坐了十分钟,在这时间内,我相信对方一样有着和我同样的心结。这一点在老汉抽烟时一时舒展如初,一时又闭卷如云的皱纹中可以体现,因为人的大脑活动除了能从眼睛看出来外,就是额头的皱纹最能说实话了。 我听我家叫二驴子的邻居说的。 “要不咱们还剩下一条路。” 站在草垛上望风的梳子也蹲下来问,“什么路?” 我看着这个抢了我的对白还一无所知的下属,白了他一眼,“什么路?” “去百丈镇。” 从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有种莫名的不安感,像是命中注定要和这个什么百丈镇发生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不是改变了我就是改变了它。 “在北面离这里二十几里的山路,沿着上去就是,大概那里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咱们的队伍,而且这是个几千人的大镇,想必也饿不死咱们几个,找口饭吃是不难的。咱们先呆着那里,慢慢打听消息,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如何?” 老头的最后两个字竟然开始拽文了,看得出来他不仅主意已定,而且对此的前景也相当乐观。 五 我看了眼眼神发亮的梳子,对于我们俩这样除了人和砖头什么都能吃得下去的恶鬼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堂般的所在,还用得着假装任何虚假的犹豫吗?我立刻站了起来,甚至都忘了招呼梳子,扭头就走。 “北在哪?” 梳子震惊的看着我的雷厉风行,在我从泡病号的新兵到空衔排长之后,就没见过这么效率的行动力。 “你不去是吗?” 我脚下不停转过头问还傻在草垛上的梳子。 梳子如梦方醒的紧跟着我的脚印追了过来,“大叔,咱们快走吧,一会天就黑了,天黑走山路那是比和日本人拼命还危险。” 老头笑了笑爬了起来,把两个钢盔转到了身后又背了起来,同时还把一个黑乎乎的家伙从背后移到了腰间。 那是一把榔头,不大不小,别在腰间不怎么显眼,比同样插在腰间的烟斗大不了多少,但从气势上一下就改变了我最初对老头的看法。 “我以为做饭的都该别把刀呢,什么时候流行别榔头了?” 心想还是自己大意了,如果刚才不小心和老头发生了争执,很可能会被对方打个出其不意。 “过去是别着刀,在武汉会战时,给打丢了,准确说是跑丢的,后来在地上捡了把没人要的榔头,就别起来了,开始以为什么用都没有,你想啊,又不能切不能剁的,就是和鬼子打也几乎用不上啊,谁知道越往后用处越大。刀是用来切肉的,可只有烂菜叶子,用手直接开撕就成,肉?别逗了,这两年除了死人,我就没见过肉体动物。这时候就显示出榔头的作用了,肉没有了,可满地的骨头有啊,我捡起来,跟砸核桃似的一个个敲的细碎,放大锅里熬熬就是骨头汤了,嘿嘿,要不说啊,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你和我这些俗人拗不过人家,还是认命的好。” 老头边走并不妨碍发泄长久以来的感慨,更多时候,几乎分辨不出是在和我们谁在说话,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己提出问题,然后自己再做出消极抵抗的对答,乐此不疲。 我和梳子互相看了看对方,不知道是否该打扰这样的单口相声,出于基本的礼貌,我还是决定加入谈话。 “你可不是俗人,我们俩都是,就凭你能从36年一直奔走在战场,还能胳膊腿儿完整无缺的站在这里对我们谆谆教导,就说明你不是个俗人,俗人都已经躺在战场上沤粪去了。” 老头对我刻薄的话并不在意,过来追上我的脚步,像搬动自己家灶台上的锅盖一样,把我的脸扳正对着他的皱纹脸,一字一句的说.“死在战场上的那些人绝不是沤粪,日本人才是,他们是去了那里了。”指了指头顶上满是乌云笼罩的天空。 “我们团两千多人,除了一个守备连外,全都躺在了这里。” 我停止了正准备着的争辩词语,猜的出来他指的就是和我们营一起躺着的地方。那个同样的残肢断臂,同样的燃烧着各种造型尸体的战场,让我差点失去一只手的地方。 “老榔头,哎,以后我们喊你老榔头吧?” 我急需打破这种悲伤而尴尬的氛围,随口胡诌了一句话。 老头并没有刻意回答我,他背着两个驼峰般的头盔一摇一晃的径直走他的路。氛围较方才是更加悲伤了,我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随着上山的路越来越宽,我们开始不断的看见路人和山民,但无一对我们有好脸色看我们的,其原因不得而知。而保定人舒庆则用警惕的眼神看着这些随时可能对着我们从背后掏出枪来的普通人,就像他们看我们三个一样。 这二十几里山路真成了寂寞的山路,不光是我们,迎面而来的和从背后赶上来的每个人似乎都忘记了怎么说话,这一点冷漠绝对在北方是见不到的。我在太原的时候,当学校听说平型关大捷的消息后,所有人都在激动的抱头痛哭,为的是验证一个道理:中国人是可以打败日本人的。为了等待这个答案,全体国人等过了九一八的炮声,又熬到了尸横遍野的淞沪会战。 而在湘南的山上似乎比我被气浪掀翻的战场还冷。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老百姓恨我们恨的比肩日本人,这事我还是第一回见,从此我不再和他们的眼神对峙,这一点疑惑从进入到百丈镇解开。 中国腹地南方的冬天是比夏天更难熬的,因为如果说夏天只给你一种炙热的痛苦,那么冬天就是潮霾与刺骨冰冷的双重感受,百丈镇就是这样。南方的雨后天气就是这样,潮呼呼的石板路歪歪扭扭的铺满了大街小巷,中间巨大的缝隙里也长满了厚重的苔藓。临街的门板大多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掉色掉的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红色,旧旧的摆在街边,只有这样的门脸才提醒过往路人——这是个有主家的房子,闲人免进。 街上的镇民不多,偶尔路过的也是匆匆赶路,但三五成群散兵游勇随处可见。他们大多身上有伤,或是心里有伤,都选择沉默或目光呆滞的盘坐在稍微干燥点的地方。而只要有士兵在的地方,则一定没有老百姓做买卖。仗打到这份上,士兵和土匪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你无法想象一帮子死里逃生的家伙,面对一堆食物还抱有君子情节。如果真能抱有君子成仁的情节,早就都撂战场的死人堆了。 在这些即没有长官来管,又没有任何可期待派发下来的食物的残兵们,静静地坐着不失为一种保持现有体力的最好方法,尤其是在找到下一顿饭之前的漫长等待中。 这里的镇民大多是土族土著,都穿着青蓝色粗布衣服,那统一化让人觉得他们也是一种颇有组织化的武装力量,但在这些只有面对食品才露出笑容的士兵来讲,他们温顺的就像一只只小白兔。而他们这些士兵才是这个镇上真正的我主宰,没枪的士兵也是士兵。 虾米就是这样看自己的。 六 “你莫走,把鸡子放下!” 声音在我们背后传来,我们回头看见一个身穿地方军半截子制服的人影忽的一晃而过。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个本地人拼了命的追赶。我们面面相觑,当兵的在这个鬼地方都成了过街老鼠了?即便我们总是打败仗,但血总是流过的吧?梳子把背后的枪挂到了肩上,这姿势紧急情况下,一抖肩枪口就指向前面了。 “紧张什么?几个臭老百姓而已。”说完我把烧黑的手指放到了枪扣上。 老榔头是唯一对刚才的事没发表意见的人,他的目光飘忽不定的扫着镇子上的植物。 “哎,老榔头,和你说话呢?” “怎么了?” “问你怎么回事到底?这地方是老鼠吃猫的鬼地方,没枪的追着有枪的打?刚才没看见?前面那个窜过去的逃的跟孙子似的?透着邪门。” 我小声的说着,其音量勉强够三个人的收听范围,我可不想步逃命的那个后尘。 “他抢了人家的鸡子,不追他才怪呢,这还是看在他是军人的份上,如果是平民早就开骂了。” 老头估计是走的有些累了,说这话时还喘着大气,“四啊,咱们赶紧先找个地方歇歇吧,老身体比不了你们啊。” 其实我也是饥寒交迫加腿沉,从战场出来,一路上狼奔豕突的只吃了老头半个窝头,此刻早在大肠的终点了。可能去哪呢?镇子看起来不小,可没一处属于我们的一片瓦。想起刚才那两个人的彪悍劲头,硬闯民居也不敢在考虑之内。 正想着呢,抬头看见一处破旧的祠堂,这种祠堂在祖国的南方遍地都是,敬着某类叫不出名字的神仙。在这个让人连活着都要咬牙的岁月里,能有半个门都算令我们吃惊的了,满地的野草都齐腰深了,不要指望桌子上还能有什么被老鼠吃剩下的贡品。以我们三个现在肚子中的饥碌状态,就是老鼠也能扒皮吃下去。 很小的一个院子,更小的贡堂,神仙保保持了一个我认为可笑的姿势,迎面看着这三个混不像当兵的走过来。 “晚上就这里了,蛮好。” 我兴高采烈的学着当地人的口音,一仰身倒向了身后的草垛。突然,被一支枪顶在了后背,速度快的令我连求饶的词都想不起来,我慢慢站了起来,“有话好说,兄弟,咱们都是自己人,都是为党国效力的,你不叫我我是绝不会转身的………” 这一变动把梳子和老头也吓了一跳,梳子举着枪,哗啦把枪栓上了,但当他看清是怎么回事后,笑的直接跪在地上了。 “排长,你回头看看,哈哈………” 我慢慢的回过头,这速度保持在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安,但我看到的并不是一支什么枪口,而是插在墙上的一只伸出来的竹杆,一看就是晒衣服用的,而现在被草垛挡住了而已。 “海,四儿啊,你能不能别老这么艮儿,好嘛,这枪戳的厉害的,愣让一个少尉吓成这样。” 老榔头话带了点嘲讽,对于一个父亲般年纪的下属,我能怎么计较呢? 我讪讪的笑着,一把把竹杆拔了下来,“跟我调皮。”一副淡定从容的面对着下我半死的竹子,狠狠的在脚下踩成个稀烂。 等等,不对,我好像在草垛里还看见了什么,我拔出毛瑟枪,一声断吼,“出来!举起手别动啊,手里的可是二十响的家伙,我能喘口气的功夫半梭子扫你身上。” 本想收起枪的梳子又一次把枪口对准了草堆,老头也把他唯一能具有杀伤力的榔头握在了手里,三个人蓄势待发的对待这一堆干草。 草垛分成两半,慢慢真走出了一个人,我两只手握着枪,牵动了那只快烤熟的手,龇牙咧嘴的大喝,“手举高点!两只,对,两只都要举,哎,你这球势,对喽………” 出来的是一个比梳子还瘦弱的土人,之所以这么想说,完全是因为他那好张永远没干净过的脸蛋。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被人追赶丧尽军威的大概就是此人,是他那半截子军服告诉我的。一件拧巴无比,还满是油渍的军服上衣,下身则是当地老百姓的半截就快穿成苦裤衩子的裤子。 最令我忿然的是他的嘴里叼着半只鸡,半只被啃了一半只剩下鸡头鸡脖子鸡爪的鸡,最好的部分都已让这个混蛋下了肚子了。 我第三声大吼,“吐出来!还敢吃鸡?!” 对方嘴里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迫于我们三个的韵味手又不敢轻易放下,这场面让我有了报复心理,谁比我吃的好,我都会有种强烈的惩罚欲。 “哎呀,你不让他放下手,他还真能把鸡吐到地上不成?放下来,放下来吧。” 毛瑟枪还是无情地指着他,而我腾出的左手把嘴里的鸡给拉了过来时,还不忘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之所以用拉这个字,是因为对方的牙齿紧紧咬着鸡,直到我到手的鸡被他成功的撕掉一大块。 “战时抢劫物资,该拖出去枪毙!” 枪说起来了,榔头也别回腰上了,我们三个坐下,分享着战利品,那个人就这样看着我们,既不愤怒,也不潸然,嘴里嚼着属于他的最后一块鸡头。 “四儿,别光咱们自己吃,记得给人家都分点,这是人家的。” 老头还不忘发起他那不值一文的善心。 “是他抢的。” 老头,“可你也是抢的。” “哎,这在黑道上就叫黑吃黑,谁手腕狠,手腕硬,谁就能吃到鸡肉…………” 我始终相信报应轮回这回事,但没想到会是现世报。 “那你该现在放下鸡肉了,我也是黑。” 一阵四川口音后,八个同样是军服的人端着枪闯了进来。 看服色就是川军本地的土兵,我们对军阀一向这么称呼,虽然我们也不是什么中央军。 “还瞅啥子?放下肉,慢慢的,别想着拿你的驳壳,老子对你们这些瓜娃子一整套……” 看军衔这是个上尉,最低也是个连长,我当即让下手里的鸡肉,“快给长官放下,听长官的命令。”这句话说的非常识时务,惹得他身后的兵都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你还倒挺识趣的,就是这样挂上排长的吧?胡子还没长齐全,不然怎么可能当上少尉。” 我苦笑,我同样愤怒,我恨别人说我的无能,尤其是耻笑我排长的不光彩来路。 “哪个部分的?” 七 川军连长的几个手下六七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们,但他自己腰间的那把勃朗宁没有拔出来,我不知道一向穷的恨不得卖裤衩换茄子的川军,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支枪,相比之下,我的毛瑟顿时失去了它本就不怎么夺目的光芒。 老头手里拿着的榔头掉在了地上,砸住了自己的左脚,蹲在地上直哼哼,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梳子肩上的枪早被下了,正听天由命的看着我。 此刻,我是他们唯一的解决者。 “一个屎壳郎般的小子,当个芝麻小的排长,还真以为自己是官长了?笑死人喽,把他的枪也下喽!还挎着盒子?” 川军连长没怎么难为梳子和老头,但唯独对我是不依不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拉仇恨。 我的背带,我捡来死去营长的枪,只打了一枪就和我分别了而且看意思还是永久性的分别。 三个待宰的羔羊用三种眼神看着无情的友军,老头倔强,梳子恐惧,而我虚假的无辜。 仗打到现在这个德行,中华大地上的军人,没有一个能称为无辜的。连国民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因为这个国家就是全民的,只要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没有一个纯粹的无辜者。谁也不可能被怜悯,包括我这个快残了一只手的排长。 说实话,对待鬼子我可以有许多法子。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可以跑,甚至装死都是我的戏码。但对付自己人却让我捉了难,我第一次被自己兄弟用枪指着。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件事:微笑。 不停的微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 “啪”。 我被抽的横着趔出去两米有距,涕水横流下,我眯着眼睛看着面前高大的施暴者,而迷茫中,后面的帮凶笑的也趔趄了起来,好像等了一天的他们就是在等着看我的洋相。 我瞬间有种想扑上去拼了的壮烈想法,但看着我身边瘦的腿能打晃的天津卫炸油条的老头,还有一脸比我鼻涕还多的梳子,我在自己人中成仁的勇气又消亡殆尽。 我还在微笑,笑容努力掩盖着火烫般的疼痛,一点不减。 连长踢了躺在地上的我一脚,“把他的军衔也下喽,不定是在哪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还没爬起来的我再次被摁倒,军衔不是被下的,而是被拽的,以至于我的一个领子也被祸及,漏了一块白色的底布。 没有了带星的领章,我发现我连屁也不是。 这是我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现在也被剥夺了,虽然这个混蛋并没有这个权利。 没有了背带和枪盒子,没有了领章,右手上的袖子差了半截子,露出一只黑色的手臂,仅从形象上来说,现在的我比刚被我们俘虏不到一分钟的小偷还像叫花子。 “滚吧,这里我们给接收了,以后别让我们在这里再撞见你们喽,这里是我们川军的天下,你们这些地方军阀,就该在自己的地盘上和日本人拼命,能跑到这里来的都是怕死的,不要脸,知道淞沪决战中我们川军打的多英勇不?死了多少的弟兄?” 我们坐在地上像俘虏一般的仰头看着面前的胜利者,他们说的是对的,我无法狡辩,事实上,我也确实早该死了。 我早在中条山就该死,在河南交界被日本人包围的那个凹地也该死,在今天从上午打到下午的战斗中更该死去。 但我没有死。 但是我怕死。 这并不矛盾,看起来甚至还很充满着逻辑和统一性。我受不了子弹划破身体里的那个声音,那个跟布莊里扯布的声音,受不了被日本人的九儿重机枪打成筛子,血同时从几十个孔流出来的样子,也受不了自己看着自己半截子下半身被七五山炮炸飞从头上跃过的情景………,有时我宁愿我是那个筛子或那块布,但我就是受不了看或听。 从我被抓来穿上这身注定要死亡的衣服开始,我就一直徘徊在不停的撕布和筛子当中,我曾亲眼看过一个被抓回来的逃兵,在所有人面前,被副营长一枪打在后脑上,像个被锯断了一棵树倒下栽在土里,在所有人嫌弃的口水中下葬。 所以我是跟着长官跑的,我一直都是溃兵,我不算逃兵,逃兵可以正法以儆效尤,但溃兵你只能嫌弃。 我走出了祠堂,不得已而为之的义无反顾,梳子和老头摇头跟着,连梳子的枪也被下了,他手里现在除了能让人上吊的绑腿带了。 那个被我打劫的偷鸡者也在队伍里。 我竟然叫起队伍这个不合时宜的字眼,在这个队伍里我还是排长,那个混蛋没资格撤我的职,只有我们连长可以,但他此刻还在战壕的弹药箱上趴着,下半身则在敌人车轮下被碾成了血泥。 我认为我这会的大义出走是体面的,是识时务为俊杰的那个俊杰该做的事情,我并不觉自己像丧家犬。 我正色看着老头:“咱们像是一群逃兵吗?” 老头:“刚才不像,现在真像了。” 我漠然。 梳子赶紧插话:“排长,这下我们可真完了,没枪没地方没吃的,………还无辜被打了一顿……,跟谁说理去?四川兵也太蛮了吧?我哪里是什么逃兵啊………” 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像是再激昂一会,学就会流出一样,“嚷什么?我们至少还吃了点鸡肉不是?没吃什呢亏啊,不就是没枪了吗……” “我吃亏喽撒。” 那个差点被我执行了的偷鸡者木木的说了句。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情,愤怒?纠结?痛苦?犹豫?惋惜?不甘?什么都没有,像是刚出土的青铜器文物,上面几千年的尘土还没被清理,除了一副让人不知所以的欠打形象外一无是处。 我慍怒拽着他的领子,一副审讯战俘的神态,“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大意到被川耗子偷袭丢了吃饭的家伙,我扇死你个奈各揽(山西方言他吗的意思)!” 八 我们在镇子的一个废弃的小道旁,看见了两个孩子站在路边,脸和手黑的能赛过偷鸡者。等走近了我们才看见,在两个矮小的孩子脚下躺着一个男人,脸朝下埋在黄土里。 老榔头一步冲过去,用手探了探男人的鼻子和手腕,鼻息全无。看来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但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稍大点的女孩左手牵着弟弟,用一双大大明亮的眼睛无声的看着我们四人,看的出来他们幼稚的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父亲。 可能他们认为那是睡觉的另一种方式。 老头回头看着我,我看了看梳子,也看了看那个自愿跟过来的俘虏。我们同时摸了摸身上的所有口袋,非常惭愧,除了我那只快被烤熟的右手,我一无所有。我用一种无能为力的眼神看着两个懵懂的我孩子,他们还在看着我们,在等我们,等我们把他们带走,或是换来一顿够活下去的饭。 时间就在我们六人的对视中划过。 “走!” 我低下头,喊了一句。 把孩子吓了一跳,两个小孩子哆嗦起来,其实更多是受饥饿的影响。 “你神经啊,再吓着孩子了,怎么彪呼呼的?” 老头搂住孩子们愤怒的看着我。 谁都明白我是对着老头喊的,我没有任何能力能带走孩子或出于好心给点什么,面对他们我们是惭愧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捡起所谓的尊严赶紧逃离。 至于孩子,谁让他们身逢乱世呢? “真把他们丢下吗?……排长……。” 梳子说。 孩子们跟哑巴似的看着我们四个和他们一样无助的废物,俘虏嘶哑的说,“起码我们可以帮他们埋了父亲。” 四个人同时动起手来,没有工兵锹,梳子解下刺刀就地开掘,我和俘虏捡了两截尖锐的树枝刨着,活像两只为了交配权苦苦争锋的鼹鼠。 老头的任务则是把孩子领在一边,尽量不让他们看着自己父亲被我们埋葬。 除了一片索索的掘地声就是寂静,充满悲伤和死亡的寂静。 以我们几个饿死鬼现有的体力和不具备的原始工具,我们只能做个类似于散兵坑一样简陋到不能在寒碜的坟墓,只要别让山上的野兽能轻易毁掉尸体就行了。 我正发愁需要给坟墓树什么名字时,老头看见女孩的脚腕处有个埋在半截裤子里的铃铛。 朵。 老头看着我,“这是她的名字吧?” “你家在哪呢?” 女孩终于开了口,“大山。” 这算是什么回答。 我有些泄气,墓碑上总不能不写地名吧? “就写山外山吧?” 俘虏说了话。 我们三个齐齐望向他,这个有些诗意的名字我不信是一个叫花子嘴里冒出来的,把我这个半高中生晒的无地自容有些。 “嗯,这个好,让死者也享受下好的去处,生前虽然不能做到。” 老榔头说。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虽然我一直绞尽脑汁的想推翻这个答案,但以我的简陋学识连这个词汇都只能是百年灵光一现才会有的大作。 山外山小朵父亲之墓。 梳子按着两个孩子的头点了点,算是磕头告别了,本来是想让他们跪下的,但我担心他们瘦弱的身体,跪下了是否还能站得起来就免了。 现在不带着他们也不行了,在孩子眼里,只要是个活物,他们都会当成能指望的对象,我们四个责无旁贷。 六个人最终到了一处被炸塌的半个院子内,看来这是我们所能找到最棒的栖息处了。几个人粗手粗脚的大概收拾了一下,就开始集体坐着开始互相相面。 “这样不行啊,咱们不吃没事,孩子不行,我刚才拉他们走的时候,就感觉到那个女孩脚下发软,再不吃东西不行,…不行,……” 老头一旁絮叨着。 我看了看孩子,怕是因为饿的缘故,他们既不因为失去父亲而痛苦,也没有因为饥饿而嚎哭,他们眼里只有人濒死前的无助挣扎的眼神。 反复抽打着我们四个的心。 “梳子出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野菜,树上半生的果子,只要没毒就行,你…也去。” 我指着“山外山”说道。 “我来给你看看手,你在路上一直抖的厉害,我都看见了,好嘛,跟筛糠似的,伸出来……” 老头慢慢的把我的黑手轻轻的搬出来细细的端详了起来。 “再不治你整只手就保不住了啊,有根手指已经开流脓了,哎。” 一声叹息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会看就不要乱碰!你他吗有不是医生。” 我恼怒异常。 我说过了,我是那种只能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痛苦的人,我不会在他们面前流泪,那是娘们干的事情。 “啧啧,你急什么?我只是告诉你实情,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我看过被截肢的伤兵,还要我说下去吗?” 我慍怒道,“那又能怎么样呢?这里没有阿斯匹灵,没有消炎药,甚至连切除用的手术刀都没有,我总不能活生活用牙齿把断指咬下来吧?我不是关羽,我也不想当关羽!” 好像是个绝地,只能等着整只手完全溃烂,直到整只手截肢了,我以后只能用一只手去抱我的小云了。 巨大的沮丧让我留下了珍贵的眼泪,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而哭,这之前,我只为我母亲哭过两回,为小云却哭过十三回。 “哭什么呀,你瞅瞅这还有孩子呢,像什么话?要不………” 老头抽出了腰间的脏的发亮的榔头晃了晃。 “什么?” “你准备砸下………来?”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友军还是一个日本宪兵说出来的话,这完全可以想象出的疼痛现在已经让我汗流浃背了。 “你和我没仇吧?” “瞧你说的什么话?” 老头“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要做我就开始准备东西,你不做,我也出去找饭去。” “……这个……有多疼?” 老头“我不知道,但肯定比刀疼的多,真的,我觉得这没谁受得了,只能先把你打晕再动手。” 我“打晕我?!” 梳子和山外山挂着一阵风进来了,手里拿着几把野菜和果子,山外山手里脖子上竟然还挂着一串辣椒,不知道又去哪偷来的。 “我来吧?” 老头掂了掂手里的家伙,那把发亮的榔头。 “不,你别动!梳子……你,来………” 九 梳子忐忑的握着榔头,不断在我后脑比划着,挑选着适合下手的合适部位,其样子比我一个受害者还要紧张。 老头一把夺走榔头,“你干嘛你,我只是要你打晕他,不是要你给后脑勺开个瓢。我来吧,如果你不想看见自己的**子的话。” 我给梳子翻着白眼,吓得那孩子忙着做吃的去了。 山外山“不行还是我来吧,我以前干过这个,手拿的稳些。” 我“你干过医生?” 语气中带着一线生机的问。 “没有,以前我三舅家是屠户的,我见过他收拾家畜。” 老头嘻嘻的笑着,我站起来“我不砸了,手烂成什么样就烂吧,最次也就是个残疾,我不能以后被个杀猪的搞死,连成仁都算不上。” “谁都别拉他,这事不能勉强。” 山外山点着火堆,忙着收拾手里那些辣椒去了。 老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着我们其中谁说话,“人啊,都是看着别人容易,觉得自己难,就像他吧,觉得自己豁不出去挨那一下,却不知道下手的人也是要豁出去才行的。没点功夫谁敢呀?是不是。” “第一步先是烂手,第二步就是截肢,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这才二十多岁,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我大叫“闭嘴!要不你过来试试?就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躺下我来给你来一下,保证稳准狠,让你享受到最贴心的痛苦,好不好?” 除了我的回音在屋内回荡,就是下雨声敲打着节奏。 我来回踱着步,越走越快,猛的从地上一把抄起榔头,在满是汗的手里掂了又掂,干裂的嘴唇舔了又舔,从梳子手里抢过一根木柴咬在嘴里。 “排长,你自己动手……吗?” 我眼里含着泪,抬头最后环视了一遍,不知道他们在我的眼泪里看到了什么,是决绝,是软弱,还是苍悲。 我不知道下手的那一秒我想的是什么,我犹豫了半小时三千六百秒,可让我晕过去却连一秒也不到,说实话我没感觉到什么痛苦。只是感觉头痛的厉害,那种想睡又睡不踏实的感觉让我崩溃。 最后我是在一阵拍打中转醒过来,五张脸在我朦胧的面前晃动不息。 “你醒啦,真行,你把先晕倒再下手砸合成一步了,直接把自己砸昏死过去了,唉,你也是个狠人呐………,能成事,能成事。” 这话一定是老头说的,也只有他这么老气横秋的絮叨。 “排长,你刚才都把木头咬断了,那喊声能传出去十里地不止,吓死我们了,你好些没?喝点汤吧?” 梳子端起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浑浊的汤,但那味道绝不是我想要的。 “你傻了?现在让他喝了,立刻就会吐,不把整个胃吐出来不算完,用水给他湿湿嘴唇就行。” 梳子把汤又倒回正烤在火上的钢盔里,用手捧在外面接了一把雨水轻轻的擦拭着我的嘴唇。 山外山“你刚才的喊声能把附近的狼召开,山里的孩子今晚是肯定睡不着了,你现在好点没,能说话吗?” 我浑身在剧烈的发抖,抖的像打摆子,我知道那是疼的,手指头上火辣辣的烧着疼,我的双脚在乱蹬,几个人使劲儿在帮我按着。 “那个……,……关羽……刮骨……绝对是,……虚构的……” 费劲全身力气说完这句后我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已经天亮了,我睡了一整夜。 两个孩子还在我脚下依偎着抱在一起睡着,山外山在一旁还在烧着火,已经被烧变形的日军钢盔里还是昨天的那盆怪诞不经的汤。 老头子和梳子没有看见,不知去向。 “你醒啦,那就好嘛,昨天多亏了老头,在你身旁守了一宿,整夜没合眼,说是怕你半夜有莫子事,这会他们出去找吃的喽,你等一下啊,汤马上就好,是我们湖南风味的辣子葛根汤,有消毒舒血的作用哦?” 我口渴的嗓子已经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干脆就继续躺下去,等汤入口。 我看着我的右手还在疼,那仅剩一截手指的小拇指被缠上了结结实实,是军装的布条,看着山外山随风飞扬的破衣服,我知道我夺走了他最好的一件衣服。 泥地里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老头丢盔弃甲的跑了回来,“梳子……梳子,………让人抓走了……快……” “啥子?梳子被抓走了?让谁抓走了?” 山外山一下跳了起来,手里的柴禾掉下了,惊醒了两个孩子的美梦,这是他们失去父亲后的第一个美梦。 “几个土家人,扛着几杆土枪把他抓走了,赶紧去救他吧,我怕……” “土家人的土枪抓走了?”我问。 “是是,我们只是……几个芋头子而已,真是的,他们干嘛……” 老头子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人家有土枪,梳子的汉阳造呢,就是烧火棍吗?” “你你,睡糊涂了吧?你和他的枪昨天就已经让别人给卸了!” 噢,对,我们现在没枪了,我们现在彻底成了溃兵了,没枪没军衔,说自己不是溃兵,真是连自己都不信。 “我记得他还有刺刀……” “哎呀,人家的土枪再土,那也是枪啊,你这话……” “别急了,老头,扶我起来,咱们一起去看看。” 猛的站起来,让我脑袋有些眩晕扶着墙好一会才缓过来。我端起来已经凉了的汤大喝了几口,起没起到缓解饥饿我不知道,但倒是不出意外的让我有了尿意。 老榔头“孩子呢?也带着一起去?” 这时候需要我这个长官定夺了,我想起了耗子临走前说的马上回来的话,“带上一起去,你照顾俩孩子就行了,我和山外山在前面。” 我在柴禾堆里选了一根抓起来比较顺手的棍子,挥了几下,呼呼挂风,“就它了,走。” 这模样活像几个山贼去下山劫投名状,我学着日本人的口气说道,“你的带路的干活。” 用棍子指着老榔头含笑说。 十 老榔头一手牵一个孩子走在后面,嘴里指点着梳子刚刚被伏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那帮人就在那堆白房子里,是我去喊,还是………” 我没有理他,对一个被吓破胆的老头,你不能指望他还能做什么。我把棍子塞在腰后用衣服盖好,看了眼同样紧张的山外山,淹了口口水,“别怕,有我呢。” 等我敲门的时候才发现一个问题——这地方根本没门。这是个类似于回廊的老式建筑,看砖瓦和木雕的造型应该最晚也是明清时代的,有点破败不堪,但让人感到了深深的年代感,这个房子的主人不那么简单。 “有人吗?” “有人在吗?” 几秒钟的延迟后,一个声音传来,“进来吧,莫喊莫喊。” 我看见了一个空院子里摆放着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抽着胳膊粗的土烟,边抽边被呛的直咳嗽,看见我们进来,说不出话,直接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椅子。 “两位军爷,想必你们是来找你们弟兄的吧?请坐,咳咳。” 一路上我想过很多激烈的以少搏多的场景,被无数支和身高一样高的破枪指着头的场景,但就没料到会是以现在这样茶话会的形式进行的,着实让我和山外山一番苦心的准备打了水漂。 “军爷,不瞒你说,我还是蛮佩服你们这种单刀赴会的大义之风的,连支枪都莫得带,我发自内心的敬佩,喝茶先,请。” 男人放下了烟筒,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端起茶杯,看着碧绿的水,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那种叫鹤顶红的毒药,但当我看见山外山正舔着喝干的茶杯时,心一横也干了。 “我们的人呢?” “先莫急,听我说完,这事情还是有点误会的。” 听这个人说话好像是个读过书的人,虽然穿着一身土家族蓝青色的粗布,但同样收拾的干干净净,脸也不是南方人那种高颧骨撮腮的模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长得比较开。 “你们那个小军爷是被我们的人扣住了,但我当时不在场,我去县里另有公干,不管怎样说,都是我们这些山民做的不对,得罪了你们这些为国家为民族流血报国的英雄,我已经关那几个盖子的紧闭了。” 事情的发展出呼我的意料,紧绷的神经轻松了一些。 “真巧,上午我也去处理些军务,正好也不再现场,是我的同僚告诉我说有弟兄被当地土族山民给绑架了,看起来还真是误会啊。” 茶水清肠胃的作用,这时候起了效果,使我原本就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声音大到想装作听不见都不难演戏。 男人笑了笑,“来呀,给两位军爷端上些点心。” 一个赤膊着上身的壮汉端来几盘用玉米和糯米制作的当地点心,我最担心他身上的垂涎欲滴的汗水会不会洒到精美的点心上,。 我挑了块压在下面的一块点心,本想吃的斯文些,起码让眼前这个也同样斯文的男人尽量不要以看土匪的眼光看着我们,但食物一进口腔,舌头就拼死抵抗我的指挥,卷起还没咀嚼的点心下了肚子,我甚至都清晰的听到了食物落在我那空荡的腹腔里的声音。 男人很懂礼貌的浅笑着,既不让人尴尬,也不使气氛冷落,“咱们这些将士辛苦啊,打起仗来确实是风餐露宿,慢些吃,吃完还有,我给你们准备了还有一只鸡,已经让人包好了,一会带走就好。” 忽然从侧房内冲出一个年轻人,一脸剽悍,“爹,凭什么给他们鸡子,那是给我娘治病用的,咱们不去告他们入室抢劫就蛮客气了,还吃点心?还送鸡子?你们晓得那是莫子鸡子不?那是芦花鸡!五块大洋换来的!” “哪个让你出来的!滚回屋里去!” 中年男人大怒吼道。 “我就不!我就是有话说,我就是看他们不服气,打一仗仗输,偷鸡人被捉,哪里还有比你们失败透顶的人喽?” 年轻人梗着脖子,“咱们也别管啥子紧闭喽,先出来教训这几个兵痞好了!” 呼的从屋内冲出来几个大汉,把我和还在大嚼特嚼的山外山围了起来,来之前本想打他们个歼灭战,没料到鱼肉与刀俎的位置互换了。 我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表明我宁死不屈的态度,还是装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硬撑下午,但目前这个形式即使对方不拿土枪,仅凭那几双铁耙子一样的手,也能撕碎我们俩。 “休得无礼!” 中年***在了我们中间,“两位军爷不晓得这是鸿门宴?不晓得他弟兄是被你们用枪绑来的?人家是莫的枪还是莫的炮弹啊?为什么人家空手而来?还不晓得?这就叫度量!大将风度正是于此。你们几个啊,永远成不了气。还不退下?” 山外山:“排长,你说怎么办?” 山外山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眼睛却看向放在屋角的一把扫帚。 我霍然正气的环视四周蓄势待发的土家人,站起身,“你们这是……” 咣当。 腰后的棍子非常不识时务的掉在了地上。 “哈哈,爹,你不是说他们还是空手来的吗?这是什么?那一位把你的家伙也亮出来吧。” 如果此时有镜子,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不去表演川剧变脸一定很可惜。 气氛被这跟不算整齐的棍子彻底破坏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弯腰捡起棍子和这帮子野人拼了,纵使全军殆尽也是天命,算是对梳子有了一个悲壮的交代,还有一条就是指望被中年人解救,但看目前的状况他也控制不了局面了。 “别让他们跑喽,门外还有一个他们望风的老头,也别放走!” 我没有捡那根棍子,但我也没指望中年男人,我看着这些同样是同胞的中国人,无比的悲愤。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啪的往桌上一拍,震的杯子摔落在地上成了细碎。 那是一截人的手指,是我昨晚晕过去三回的代价换来的,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只是一块成炭黑状的带着腐臭的肉。 “这是被日军的***烧糊的手指,是我的。” 我眼含泪花的伸出了右手,露出了才被止住血的断指,那根断指部位被我的泪水打湿了,感到一阵的涩痛。 十一 “你们看清楚了吗?是人肉,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人肉。是,我们一直在打败仗,很少赢,但这怪我们吗?啊?” “一场差距了五十年装备的战争明知是输,但我们也得去送死啊,这就是我们仅能做到的事情。不妨告诉诸位,我前几年一直逃跑,在一堆堆的尸体中爬起来逃跑,为的不是再败一场,而是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胜利!比起你们,我的痛苦不比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少,你们只看见上去了一拨人,完蛋一拨。再上去一拨,又完蛋一拨,日本人和我们的战损比是一比四甚至是六,是我们怂成这样了吗?啊,是吗?我告诉你们,一个每天只能吃上盐水煮草根,米饭拌着沙粒的饭,一个营里只有一支十几年的破轻机枪的部队,你拿什么打胜仗?” “你们不知道吧?只有我们老兵才配发二十颗子弹,新兵,就是被你们抓住的那个新兵上去只发五颗,遇上第一次上战场的,能再一分钟之内全部打光,而且还杀不死一个人。之后就是用**砸,用牙齿咬,这就是每场下来,新兵几乎死光的原因。呵呵,是不是很可笑?我们这些所谓国家柱石和栋梁的国军竟然是用牙齿抗击日本人的坦克和九二步炮,和一米四长的三八大盖的。” 不知道我是如何说出这一番激昂慨然的话来的,我自己知道说完的时候我竟然哭了,也不知道是为我的残疾手指哭泣还是为了那只芦花鸡。包围我们的土族人似乎被我注定成仁的态度所震慑,一片噤若寒蝉。 “壮哉!壮哉呀!” 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军爷说的对,仗打败了,不光是军队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事,而是我们民族所有人的责任,谁也脱不了干系。你们几个的枪不是用来指着自己人的,还不收起来!孽畜!” 两个偷偷又把土枪搬出来的家伙,又偷偷放回了地上。 “爹,那他们也不能骚扰民居啊,荣营长说过的,哪个乱兵敢枉顾军法,就绑了送交给他惩治啊。” 中年人,“他们是乱兵吗?啊?你看着他们那点子像是乱兵?一个娃儿,一个老人家,乱兵?就为了几口吃的糯米团和一只鸡子,就成了乱兵?你个瓜娃子,我看你还不如乱兵,起码乱兵也是兵,也是血洒疆场下来的,你呢?就晓得和几个族人护着自家的庭院。还不赶紧把人放了?打死你个狗鈤的!” 年轻人脸成了猪肝色,摆了摆手,梳子从房后走了出来,并没有像我想象中被捆成待宰的猪的模样,而是走出来的。 “排长!你来了,还有………山外山……” 中年人“军爷,噢不,长官,实在抱歉,自家的娃儿欠管教,是我的过失啊,做人失败啊……” 看情况大概能全身而退了,我舒了口气,方才紧绷的神经让我心跳一百八,手心里全是汗,右手的伤痛让我还有些发抖,越想控制住就越控制不住,很容易让别人认为这是被吓得。 我拿起一块吃剩的点心仍在嘴里死命的嚼着,以掩饰我的极度不安。 门外人影一闪,露出了是老榔头的脑袋,“呦,这么多人啊,我是来………,哎梳子找到了,长官………咱们可以走了吗?”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点心,“那个谁……,把鸡子拿上……” 山外山和梳子互相看了看,不确定这是给他们中谁说的,同时把手伸过去抓住了被一层油布包裹好的鸡子。我瞪了一眼,梳子一把打开山外山的脏手,抄起了鸡子跟在我身后走了出去。 又是四大两小,和来时的队伍又一样了,我用不是很刻意的余光看了看身后刚才差点被歼灭的房子,没有人出来送行,或许说追击更合适我的心情。 “几位军爷。” 半山腰的白房子传来中年人的喊声。 “多多保重,他日还有见面的机会!” 我们回头看着已经看不清脸的渺小的绰绰人影,依稀能去看到中年男人还在抱手行着礼,汉不汉,土不土的礼。 我们没有回那个半堵墙的房子,而是找了一处被日军炸的剩下三分之一屋顶的破房子里栖身——好歹也是有房顶的。几个人吃着相遇以来最像样的一顿人饭,俩孩子也吃的不亦乐乎,好像把昨天死去的父亲葬在哪里都没时间去关心。 一阵疾风似的脚步声,我机警的抄起树枝,在山腰房子里的那件趁手的家伙丢了没拿回来,随手找了个替换品。 还是中年男子的那个倒霉儿子,他面无喜色的站在根本没有门的门口,“我爹说,长官丢下的宝物我们没资格保存领受,还请长官收回。” 递上了一个布包,那个包着我断指的包。不过这次他是弯着腰提过来的,想必是出门前他爹再三嘱咐过的。 自己握着自己掉下来的肉的感觉很奇妙,不是心疼,也没有痛惜,而是恶心。我把刚刚才吃下去的那点鸡肉吐的干干净净,我没资格再去吃不多的鸡肉了,我找了个散风的借口离开了屋子,独自一人站在潮湿的屋檐下数着水滴的速度。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做的这一切?这和抗战有关吗?为了打击日本人而去抢一只五个大洋的芦花鸡?还差点被土族人包了饺子。一场接一场连绵不绝的败仗让我除了丢失一截手指外,最大的收获就是成了山匪似的溃兵,连我自己无数次的自我暗示都抵制不了的暗示——我只是败兵而已。 旁边的孩子吃的很欢实,老头子则把自己分到不多的鸡肉一条条撕给孩子,他只是拿起来嚼着最不济的那一块,能嚼到腮帮子发酸为止。 “你莫给佬子翻………” 地道的武汉发言来自于山外山睡着后的梦呓,梦里的他不知道在和谁又较劲。 我找了个自认为是风水宝地的草地,用刺刀刨了个坑把断指包扔了进去。 “此为太原颜四埋指处。” 心里在为我离去的指头悼念着。 十二 第三天了,没发生任何让人意外得事,这几个人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如何不让自己尽量的虚度。老榔头的选择是领着两个破衣烂衫的孩子去挖野菜,漫山遍野的跑着,通过几天前的那次“伏击”之后,也仅限于方圆几公里之内的山头。梳子可能是上辈子就少一根主心骨的家伙,他只有跟在一个自认为靠得住的人身边,才会产生能说得过去的安全感,而我就是目前那个人。他跟屁虫似的缠着我,一会亮亮他的刺刀,一会和我谈谈他的保定老家里的那只叫黄皮的狗。大多数时间都是他自己在说着话,我付之以“嗯”,“哦”,之类的严重带有敷衍色彩的回答,有时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则偶尔说个带有自我疑问的“啊”?以示还在听他说话让他高兴下。 山外山则比较奇怪,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比较奇怪。他没有跟着我扯淡,也没去跟着老头子做野外觅食工作,只是静静的靠着半拉门框,望着天上的鱼鳞云一发呆就是一天,且一句话不说。 这是个真正的呆子,比梳子还呆。 时间就在我们几个人的自我忙碌中冉冉度过着,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一大诀窍就是别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人一闲下来就会思考,而以思考就止不住胡思乱想。 想的太多就会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活的造孽想法,人的进步和痛苦都是源于思考,充满了统一的讽刺。 我觉得我不该这样再下去了,如果我那只被打散了的队伍还能幸运的找到的话,兴许我这个半拉子排长还能继续当下去,更可能因为我是尸山血雨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升一级官也不一定。要么就该把这丐帮的黄色军装扔的远远的,就当我从未当过兵,顺着北方一路乞讨回家,去和我的那个河马妹妹相聚,也好过在这里天天当山顶洞人。 死于中毒的野菜或者饿死于山上也算不上体面。 “大家商量下,咱们下一步怎么办?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不然真成土匪了,回头再让兄弟部队剿了就恶心了。” 我在晚上嚼着野菜根子,躺着看着露出天上月亮的房顶说道。 老头:“你想咋着?回家去还是往西找部队去?” 梳子:“我觉得都行不通吧,回家再让人逮着,这就是逃兵啊,真是要枪毙的,乖乖勒,我宁愿和排长在这里当土匪也不回去。” 我踢了梳子一脚,“谁说当土匪了,我真当土匪头一个投名状就是先灭了你,废物。” 老头:“咱们今天就是商量,能不动手尽量别动手嘛,过去的朝廷里还讲究个好皇帝不杀言官呢。” 我:“我没动手,我动的是叫脚,对吧。” 梳子“回家不行,那找部队去?” 老头子:“找部队,我问你,部队在哪呢?在哪座山头扎着呢?还是在那里的县里驻防着呢?你说找到就找到了?想嘛呢,静会说点孩子话,不懂就和这朵儿一样安静的闭嘴等吃饭多好。” 我觉得谈得正热闹的话题里少了一个人的加入,“哎,山外山,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又饿了?你晚上吃的不少啊?虽然你的身份不是正规部队,但我允许你以民团的身份享受了国军的待遇了,还有什么能满意的。” 山外山没理我的话茬,径直走到门外,蹲下抱着双膝,把头深深埋两腿之间的弯内:“我想回武汉。” “什么?” 我们三个同时问。 “我想回武汉,我只要回武汉。” 当山外山再把头从腿间伸出来的时候,眼里画着泪水,是的,泪水就像画上一样透亮。 我说了句不地道的话,“你回武汉继续偷鸡去?武汉的鸡好吃嘛?” 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笑着说的,我期待着下一秒的山外山跳起来和我红着脸为了故乡的记忆争辩,而他并没有。 “武汉没鸡了,日本人进城后扫荡了三天三夜补充军需,全抓走了。” 山外山没急反笑:“我们全家的粮食也全被抢光了,本来留了点够吃到夏天的,这一下全没了,六口人坐在地上就这么互相看着,小孩哭着,但……没办法。” “后来饿的实在不行了,我爹出去想用家里的几个古线孤本去换点吃的,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天我娘带着我一起出去找,才发现我爹被挂在照相馆的没了玻璃的橱窗里,用支架撑着,就像一件衣服……” “不过和出门前不同的是,身体已经凉了。” 我们三个的心都颤了一下,但没人说话,说白了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此刻最好的安慰方式就是静静地倾听。 “我娘扑上去哭着,哭的昏天暗地的,我在一旁站着,可怎么也哭不出来,就那样看着,这时走来几个刚大获而归的日本兵,和我一起站在旁边笑着,我陪着他们站在一起。” “我娘又扑上去去撕咬他们,其中一个抽出腰间的刺刀在我娘的脖子上扎了下去……,那血……血就像被泼上了红油漆一样的涌出来,最后身体蜷成一团。你们见过狗中毒死去的场面吗?我娘就是那杨像条狗一样的,在我面前死掉,我还是站在一边看着,夹杂着日本人的笑声……” 我们都站了起来,老榔头拍了拍山外山颤抖的膀子,“嗨,孩子甭说了,叔全懂。” 山外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可不变的是他刚才的画一样的泪水已经无声无息的滚到了嘴里,和着唾液被吞了下去。 “我亲眼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杀死他的那个日本人还有手拍拍我的肩旁,对我笑的很开心噻,嘿嘿,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这个结果啊………” “别说了,山外山,休息下吧,太晚了……”我不得不打断这次谈话了,我很后悔让这个陷入绝望和极度嬿痛之中的陌生人加入我们无聊的生活消遣。 “没事,长官,我没得事,真的……”山外山的笑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肃杀的凉气袭人。 十三 为了获得更多充足的补给,我们决定再次踏入百丈镇——这个曾让我们丢尽颜面和武器的地方。虽说这主意是我出的,但我暗自祈祷了好几遍,别再碰到那个川军的连长。 在他面前我是没有丝毫自尊可言的可怜虫。 一路上不变的是镇里的居民对我们的冷眼旁观,我们一致认为应该是和那些比土匪强不了多少的纪律败坏的川军所为,为了把自己和川军分开的彻底些,我们几个故意说话声音很大,好让当地人知道这些来自北方部队和那些人没什么相似之处。 我发现一个令人心碎的景象:凡是看到身穿军装的人,镇里的居民一律关掉门窗,正在摆摊做小生意的以光速收起来,即使是卖白菜豆腐的也跟护金条似的架起来就跑,好像这几个从几千里外的地方赶过来就是为了那点白菜炖豆腐。 我很无语,我很悲哀。 整个镇子都陷入悲哀之中。 这里面只有一个例外。 在镇子西北角的石桥旁有家门脸很小的店面,本来并不引人注意的它,在所有店面都关门看上去一片黑色木头当中,偶尔出现的一丝光亮让我们几个人脚步停住了。 吸引我们的不光是半开的店面,更多的是因为这家主人的不同。说白了,其实就是漂亮,我承认我庸俗了,我很想告诉自己我不是因为这个令人唾弃的理由而走过去,但实际上的确如此。 我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僵尸一般移了过去,以非常慢的速度。 如果要我形容这女的什么样子的话,我只能用柔语浅笑来说明。不能用漂亮形容她,那不够确切,那是一种集端庄,典雅,稚气,灵动,为一体的综合性女人。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她永远露出带着美丽酒窝的笑容看着你,眼神丝毫没有怯场和害羞,那是自信和对他人的信任。 “哎,那个什么,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我……我给钱……” 我甩开缠绕在右手上的绷带,这个让我有失军人飒爽的风采。 老榔头,梳子几个人笑着蹲在路边看我的笑话,好像刚吃饱了撑的看戏的农民一样。 姑娘抿嘴笑着并未说话,看了看我发黑的右手上的断指,转身回了屋。 梳子唉叹道,“完了,就剩这一个也被你吓回去了,咱们今晚又吃野菜根了啊吧?” 老榔头嘬了一大口旱烟,吐出一大块云朵似的的烟雾,“我看不尽然,那姑娘如果对咱们有敌意的话,就会把东西收回去,再往回跑也不迟,估计还有戏,看吧。” 山外山补充道,“我就认为老老爷子说的有道理,咱们怎么对待人家,人家就怎么对待咱们,这不,人家回来了………” 等我回过头,女孩已经捧着几个菜馒头(还是野菜和着面)站在了我的面前,就像没有移动过。 我想说我很意外,因为这是我们进入到百丈镇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没有把我们当伪军看待的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 姑娘一点不吃惊,“你看出来了?就因为我没说本地话?” 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那个酒窝让我着迷。 “可你还没说话呢。” 我讪笑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妥当,不知道为何,在老家那个河马般的姑娘面前我还能谈笑风生,怎么一到这女孩面前我竟然会吞吐起来。 “是因为别人都关门跑了,而你没有。” 女孩:“噢,其实,我只是给房东看会摊子,她有事去拿药了,一会才来。” 原来如此,不是不跑,而是要跑的人没来。 我失望到了极点,这一刻我甚至想重回战场,让日本人的子弹从我身体里也无情的穿透死在那里。 “你不要多想,我觉得你们不是坏人,我不会收摊,只要房东没来。” 女孩的话前半句让我拨云见日般敞亮,但后一句再一次让我们俩面面相觑,不知何为能谈下去的话题。 我打起精神,“你是南方人?江浙一带的?” 女孩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南京口音还很重吗?我都已经改了很多了,看来还是差的很远的。” 看起来很沮丧的女孩因为口音的问题被困扰着,而我们几个心思早就在她手上的几个菜馒头了。梳子和山外山不断的用并不掩饰的假咳嗽来提醒我什么最重要,而不是装犊子。 女孩看见了我那泛着绿光的眼睛似有似无的总在她手上扫过,当即明白了一切,不好意思的笑道,“真是对不起,光和你说话了,给那去吃吧,不够了我再想法子。” 我没有丝毫犹豫的接过了野菜馒头,转身就朝老榔头他们走去,几个人把我围住,很快就传来一片野兽分食的声音,这一过程,我忙的都忘了什么是迷人的酒窝,甚至连声谢谢都没说。 我抹着嘴边残留的馍渣,把它们全部收拾进口腔里,意犹未尽的看着女孩,这才想起我刚刚充分的表现了一个职业乞丐的素养,脸顿时红了起来。 “我……实在是,唉,真是的………对了,你还有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丧尽天良不要脸的话居然是从我嘴里吐出来的,人在饥饿的条件下是可以做出任何没有底线的事情的,更别提什么不值一文的自尊心和廉耻了。 没想到女孩比我还不自信,她的脸红的不亚于我,“对……对不住,今天只有这么多了,明天才能……” “噢,我也是……随意问问,刚刚才吃过,哪能转过头再要二回的?就是要饭的也不会这么不专业,哈哈哈。” 我的干笑并未缓解尴尬,反而火上浇油了。我干笑,女孩也干笑,我们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中间隔着一块看似不大,但根本不可跨越的木板摊子。 “哎呀呀,你这龟女仔啊,把午饭都给外人了,你你……你今天到明天这时候都没你的饭了,好好饿着吧,真是大方的很啊!” 一阵让人躁狂的犹如铁皮搓地板的刺耳声音在我背后传来,是个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的胖乎乎的大婶,她用审视的目光扫荡着我们,也扫荡着那个好心的把自己食物送给我们的酒窝女孩。 十四 我们竟然吃掉了这个比我们孱弱的多的女孩一天的伙食! 巨大的内疚涌上了我们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吃的最多的那个人——我。 姑娘在胖女人不断的恶语相向下,收掉了没什么东西可卖的摊位,关掉了这扇唯一曾向我们敞开过的小门。 这一刻,整座镇子达到了完美不约而同的高度统一。 又剩下我们四大两小了,我们又开始无所适从的出发了,目的地:任何可以让我们睡觉的地方。 “等一下。” 还是那个给我们食物动物姑娘,她叫住了我们,这次的声音明显是为了不让胖女人有所察觉才降的很低。 “这是给两个小孩的,留在路上慢慢吃。” 递过来两颗糖果,那种简单的包着白纸糖衣的水果味的糖果,从渐渐发黄的糖纸看得出来,在兜里已经放了有些年头了。 我们几个人有些枉然的看着女孩,有些兴趣索然甚至失望的看着兴致依然冲冲的女孩,满意为这次的喊声是要把我们几个重新请回去或是再翻出几个野菜窝头什么的,没料到仅仅是两颗哄孩子的糖果。 这也值得背着人? “轰!轰轰!轰!…………” 一阵连续的天崩地裂的响声吓到了我们所有人,都条件反射的哆嗦了起来,像我和老榔头这样的老兵早已经做出了:趴下—抱头—把脸埋进土里等一系列战术动作时,梳子和山外山还傻子似的呆若木鸡的站着打晃,两个孩子更是怕的连唯一能做的哭泣都忘了。 “都趴下!” 我大喊起来。在我看来,这又是日本人的一次空袭。 “不是空袭,这声音不是咱们这里的,来自常德方向。” 女孩撩了撩因为汗水粘在额前的发丝说道,眼里透着无法形容的淡定和从容,我们称之为勇气。 这让从未见识过空袭的我很是有些尬然,一个“久经沙场”的国军长官被来自于远方几十公里外的一阵爆炸声,吓得做撅腚状——我的卧倒姿势一向不大规范。 我腆着脸拍拍土麻利的跳了起来,好像刚才发出颤抖声音动物那个人根本不是我一样,主动照顾起孩子来了。 “别怕孩子,离咱们远着呢,且炸不到咱们这里,叔叔喂你们吃糖。” 老榔头也潸然的干笑了笑,“别给孩子拍土了,趴在地上的又不是他们………” 我的脸红了,尽管没有镜子我也知道。山外山此刻不识时务的说了句,“长官,你是见过空袭的是吧?我是说,你的动作最快……” 我狠狠的看了他一眼,眼角里充满着恶毒,这问题我没法回答,于是干脆不回答,而以冷笑代替。 梳子“常德那里又打起来了?” 这句话是对着女孩说的。 “应该不是打吧,好像只是一阵爆炸,并没有零星的枪声。” 女孩的话让我们所有穿着碎条军装的人感到无比的寒碜,现实让我们分不清楚此刻谁是老兵油子了。 我再次腆着脸说道,“对,应该是日军的九二重炮或是105**炮。” “别说了咱们该走了。” 老头子说到。 我问:“走去哪里?” 老头子,“去哪里也不能在这里。” 这句话我个人理解为,再呆下去,恐怕那个满身看起来混不是饥饿区域出来的胖女人就快要再次杀出来咆哮了。 我们一起远离女孩而去,只要离开这所房子,我们和女孩相对都是安全的。 “活着。” 女孩在背后说道。 我一扭身,“什么?” 女孩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大声的一字一句的说,“活—着,我让你们都活—着………”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一幕让我想起了我在太原被军队抓走上车前,我娘对我喊的话,和这个是同一句。 也许这就是在这个年代下,最简洁也最奢侈的愿望,所有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个动物界视野般的目标奋斗—活下去。除此外,不敢再有奢望以外的奢望。女孩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否能在下一次的战斗中以及任意的遭遇战的中,还能幸运的四肢健全的回来吃她的野菜窝头,我们则不知道她能否还能在下一次的空袭中躲过一次又一次的**。这个时代就是让人不得不迷信起来的时代,让你无时无刻不向着广大的各路神仙们祈祷着可祈祷的一切。生存,呼吸,胳膊腿儿还在身上,还能回我家看娘,还能见到属于自己的河马小云,还能在明天吃上野菜不是太多的粗饭粒敌人的子弹最好能绕着自己前行…………。愿望太多就不灵了,就像佛祖从不会对嗔欲众多的弟子给予任何的点醒一样,我们只能也只敢盼望着活着,这条简单而又包含一切的要求。 几千年的发展让人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科技高度,而而今又因为这种高度下,人类回到了石器时代的初始状态,不知道山顶洞人山顶有知会做何感想? 我们漫无目的的流荡在镇子里的一条靠着河边的弯曲街道,同样的是没人,而不同的是整条街道干净整洁了许多,看起来满不像是仅靠无人踩踏才如此干净,到像是人工操作下的痕迹。 “你们闻到了莫子?” 山外山剧烈的运动着自己鼻子上的嗅觉肌肉,活像一只在努力工作的狼犬。 “什么?怎么了?” “还莫子闻到?饭香啊!” 在山外山的蛊惑下,几个人一起做狼犬状,你别说,还真有股让人久违了的饭菜香——不是饭香,而是地道的饭菜香。那种一盘盘的菜,挂带酒水的那种香气,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梦境中的味道。 这是一间同样没有门只有转弯回廊的房子,和扣押梳子的山腰那股土匪的老巢如出一辙。 我们互相对视,仅用眼神相互激烈了一下,抬腿就走了进去,没人考虑过屋子里面是不是还有几杆土枪瞄着我们,饥饿之下,人人都是楚霸王。 门廊的正墙上大大的红纸上用这个地区少见的楷书,写着三个斗大的字“英雄宴”。 “排长,写的什么字这是?” 梳子探着头问道,几天前被绑架,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部分难以愈合的伤痕。 “英雄宴?” 谁是英雄?又是摆的什么宴?这里面只有我一个是认字的,但山外山和老榔头虽然不识字,但听过的故事不少,什么水浒英雄人物,三国英雄传,都是耳熟能详,所以这几个字的含义不言而喻。 “宴就是宴席啊,甭管什么,吃去!” 老榔头头一次果断了起来。 十五 转过门廊那个弯才看见,廊下站立着两名真正的我士兵。我之所以特意强调真正的,是因为他们是区别于我们这样的,介乎于兵民之间的那种兵。 整洁的军服,干净的面容,让人看起来不像是士兵反倒说是哪个学校的学生更贴切。在我们看着他们时,两个执勤的士兵也在打量着我们。是我们身上千奇百怪的军服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四目相对。 “站住!你们是干嘛的,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入内,没看见牌子呐?” 一个上等兵喊道,他用他觉得足以吓到一般百姓的音量对我们说。 “我们不认字。” 山外山一句话把两个人噎着趔了。 “这里今天摆的是庆功宴,这三个字是英雄宴,懂不,赶快走!” 梳子跳了起来,“我们野杀过鬼子,我们团都死在那里了,我们排长打死的更多………” 另一个大板牙的士兵蔑笑,“呦,你也杀过鬼子?这么说你也是国军?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军帽和枪呢?你们那个这么能打的团不会只用刺刀杀鬼子吧?” 这句话激怒了一向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梳子脸色不对劲,我一把把梳子拽到老头子身旁,老榔头趁势死死拉住。 我从小就明白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的含义,我们这样子的确很难给人以信任。尤其是我,领章也让那个暴戾的川军连长拽走,半条袖子也被烧成了黑色,要说我是排长,连我自己都需要说服自己。我们的目的很简单,仗着自己曾在战场上干掉过几个日本人的资格,足以在这里混顿饱饭,然后继续我们的流浪之旅。为这点事情还落不着兵戎相见,于是我腆着脸上去了。 “长官,别听他瞎说,我哪是什么排长啊,我就是一下士,下士,嘿嘿,不过他也不是全骗你们,我们团的确在几天前的忘山战斗中都躺那了,看见没,只剩我们几个,一路下来好几天,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过……” 说着我留下了并不悔恨的泪,双手捂着脸并用指缝中偷看着对方的反应。 “哎哎,我说,你,别装了,这套戏我演的比你像,你应该再哽咽一下,把鼻涕不经意的流到嘴角效果会更好,要不要我给你来一遍?”第一个说话的上等兵奚落着我的自尊心。 我把本来就没多少的眼泪一擦,“这就没劲了,兄弟,多少看点面子,不管我们是不是中央军,我们和鬼子血拼过,这点不假吧?至于这样数落孙子一样,数落自己人吗?” “呦呦,看见没,这就急了,这就现形了不是?怎么着,准备硬闯?” 上等兵把手放到了腰上的枪盒上抚摸着。 “我不妨告诉你们,今天摆的这个宴席,就是上级官长来此慰问你们这些从忘山回来的人的,吓唬你们几句就快说露馅了,自己都快把自己说笑了吧?记住,即使是谎言,坚持不放,就是真话。” 我觉得我这几年的书都白读了,在一个小小上等兵面前等同于半文盲的小贩,我看了看他刻在肩膀上的独特标志——一个红红的扇子。 “你们进去吧,把衣服都尽可能的整理下。” 我们特别不自信的对望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跺跺脚,抖掉粘在鞋子上的脏污。没有帽子的我,一伸手把老榔头背后那顶头盔戴在了头上,当然没敢带日军那顶,怕被当成自投罗网的日本人给活活点了天灯。 “记得,见到文长官后,要老实说话,在他面前你就更别想抖什么机灵了,咱们都嫩点。” 老榔头一拽我,低声道,“这人是北平口音,应该是隶属于西北军。” 伴随着我们走进大门的是两个士兵毫不掩饰的嬉笑,我们装作选择性失聪,在来到百丈镇的这几天里,自尊心已经被丢的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在忘山战斗中找回的自尊再一次被击得粉碎。 一踏进大门,我们四个人就后悔了,感觉到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圈套。 宽阔的院落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八张桌子,五十多个士兵一言不发的肃穆在桌旁,正以各种难以言表的眼神对这几个闯进大门的人行注目礼。一向以见多识广的老头子也慌的手足无措,只能用两只手抱住两个孩子的头借以安放自己无处安放的手。 梳子则更绝,干脆把头低下,深深埋在我的背后,估计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鸵鸟。令我吃惊的是山外山,这个并不是兵的“兵”,在被众多饿狼环绕的环境下,没有及时昏倒令我刮目相望。 这种情况之下,我只有一个选择——硬上。别想着一起埋头退出去,那是最愚蠢的办法,充分说明了自己的心虚。而心虚的后果则不是被当作奸细绑起来,就是被这群狼打个七荤八素。 我血气涌上了头,双脚用力的一磕后脚跟,打了个漂亮的军礼,朗声喊道:“四十二军第七整编师三团少尉排长颜四报道!” 等来的不是我所期望的回答,而是一阵哄堂大笑,五十多人的大笑。 “你这傻啦吧唧的玩意,一看就是缺根弦,这里都是大头兵,长官还在出恭呢。” 一个极北地区口音的人大声说着,这态度放到我们太原,就属于严重的挑衅事件,不打个狗血淋头绝对没完。 但今天这里是百丈镇,一个迷离的小镇。 “出恭?什么时出恭?” 梳子不知深浅的问道。 换来的又是一阵大笑,“就是拉屎啊,这孩子咋这么彪呢?连文化人的话也听不懂啊?我说你们部队真够呛啊,都找了一些什么人来凑数啊,都是抓来的吧?” 东北人说这话,大伙笑着,但没人敢移动身体半寸方位,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定在原地,这一幕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一面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另一面是某种居心叵测的强大纪律。 我没工夫和东北人嚼舌头,我没时间,目前我的第一功夫应该花在评估当前进退失据的状况。 一阵皮靴碰撞木质地板的清脆声以欢快的节奏响了起来,来了一位上身白色衬衣,下身笔挺马裤军服的中年男人。他注意到了我们四大两小的这几个新来乍到人员的尴尬。 “文官长好,四十二军整编七师三团少尉排长颜四向你报道。” 没有任何回应。连哄笑都没。 我举着敬礼的手迟迟不敢放下,渐渐感到了酸麻。 十六 “四十二军?” 叫文什么的长官一脸枭横的说。 “怎么现在就连郭崇敬的队伍都成叫花子了?过去可是在山西境内打的最好的一支。” 郭崇敬,我们军长,最高长官。对于我这层级的来说,只听过没见过,但关于他的传说可听过不少,这多多少少和农村闲唠家常的大婶有些像。听人说,郭军长是从文职干起的,自黄埔一期毕业,从连长干到师长只花了十二年时间。有人说他是南京方面有背景极大的靠山,但靠山是谁就无人再敢细说了,这关乎脑袋存在于否的问题。 郭师长是靠着忻州战役从而一举当上军长的,但令人起疑的是,那场战役怎么看我们都不像是获胜的一方。但来自南京的某大员视察完战役过程后意味悠长的说了句:“自古以来,大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死了十几万,可日本人也死了一万,算是平手吧。” 仅此,升任军长。 全战区哗然。 就是我们这位战损比高达对方九倍的军长,平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纵马站在距离战场十公里开外的大后方,看着远远的硝烟。听着隆隆炮声,挥舞着马鞭吟着那些类似于“大漠孤烟直”的军旅诗以壮自己的豪情。 联想起今天文长官说的那句“贵军如此能打”的话,我才慢慢品出什么叫骂人不吐脏字。 可你又能好到哪去呢?这是我们四个人此刻共同的想法。 “上菜。” 姓文的一声招呼,后厨流水似的一下上来十多人,好像这帮人一直就偃旗息鼓的埋伏在我们周围。他们每人托着盘子里都放着四五个菜式,颜色淡的是素的,深的则是肉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跟着深色菜走,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牵着一样。 等菜都摆起了,大家才闻到酒香气,那是地道的湘酒的味道。一股满载湖南人火辣和浓醇的香气,环绕在整个院子中。 这一刻,我们都置身于天堂里。 “这几桌上的是四荤六素,五年陈酿,打死过五人以下的坐这里。” 姓文的指着最外面四桌。 “这几张六荤四素,十年陈酿,杀死过五个鬼子以上的坐这里。” 没人叽叽喳喳的热烈讨论,只有各自潜伏的心里盘算:可不可以虚报数字?但这个愚蠢的想法很快就被自己的理智推翻了,国军的战场统计相对来说还是严格准确的,而且被查出来虚报战功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当官的降职,当兵的延长服役期,为了几块肉,实在是不大值得。 很多人都坐在了最外面的四张桌子旁,连梳子也找了个离肉菜最佳操作的位置坐下,那个位置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居高临下,可以俯视众生。 老榔头还在一旁苦恼着,我明白,他恰恰是属于那种一个都没打死的那种。一个厨子而已。 搓着手不停的原地彷徨时是他的写照,想就此离去,心头不甘。但听文长官说,这里确实没有厨师队伍的位置,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去和刚才上菜的那帮子厨师去后厨是慢慢吃。 我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坐在外面四桌里尽管坦然的放开吃。就凭着他背后挂着的那顶日军头盔,谁也不好意思把他轰下来。可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头却视而无见。 气死我了。 我径直走向里面的几桌肉菜较多的位置,大大咧咧的坐下,颐指气使的看着梳子外面那几桌。 我也有着自己不可或缺的资本—那节断指。 所有人都坐下了,就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落当中,我这才想起来,山外山从未从过军,杀过东洋人。 “嗯哼,嗯……你是不是该坐外面那几桌去……” 我露骨的打着自己的暗号,已经吸引了众多质疑的目光,好像现在连我坐这里也受到了怀疑。 但山外山并没有任何回应,我说的太客气含蓄了,真正的情况是他自豪没搭理我,这让我这个长官无比的慍然。 “我问一下啊,杀五个坐里面几桌,那杀了更多的坐哪哩?” 一口武汉话及时的飙了出来。 “武汉人吧?” “那你说你杀了多少东洋人?哪个部队的?” 文长官看着他的眼神里读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反倒带着令人不安的杀气。 “噢,那叫我算一下啊,莫急先。” 山外山板着自己十根手指翻来覆去的计算,有时不够用了,恨不得脱下鞋子把脚指也算上。 足足五分钟,这五分钟内所有人都在香气四溢的桌旁看着一个白痴进行着最原始的算法,无人烦恼也无人强行按耐,因为直觉告诉他们,眼前的这个人并非像看见的那样讨厌,因为他的清澈目光告诉所有人:我不是骗子。 一直以斯文见称的文长官倒是第一个打破僵局,他慢条斯理的想揭穿这个骗局,好像他是专业的特务,“你叫什……” “日本人小队满编是二十到三十人,加上看守仓库的两个流动哨兵,被我杀死的日本鬼子应该在二十二到三十二。” 想打断别人,反倒被打断的文什么长官一时愣住了,很多人都在嘴里念叨着“二十二,”和“三十二”两个数字,在他们看来,如果说成某个农场里的鸡的数量会更加可信。说鬼子?信你了才有病! 众所周知,日军的战斗力如何,从武器装备到单兵素质无不比我军高出几个台阶,战损比六比一和五比一那算正常模式,能达到四比一就叫做胜利。凭你自己个儿干掉了二三十人?说梦话也该有个谱才是,又不是神话故事,西游记此时还没出线大规模流通的续集呢。 姓文的慢慢站了起来,用挑衅的口吻说:“你?用什么方法?” 山外山面对同样看不清善意与否的文长官,低着头认错般的说道,“就我,一个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姓文的仔细打量着山外山那张脸,细细端详着,想从他的微细表情中寻找出一丝的慌乱,但是令他失望了。山外山的脸上除了一层污土之外,在没有别的可看见的信息。他淡定,悠然,即使是低着头认错也只是害羞式的。 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理所应当。 十七 这一刻的山外山或者叫虾米,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我用第一次相见的方式再次审度着这个人。偷鸡贼,,胆小如鼠者,打架功夫低微的弱者,不明来路的逃荒人………,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可以像任何人,但决不可能是个宰杀了二十多个鬼子的勇士,这不符合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期许,或者说我们宁愿他是个废物,这样我们才能在他面前有着更多相形见绌的自信。 但他恰恰不随我愿,只冷不丁的功夫让自己成为了宴会的主角。 我嫉妒他。 我玩弄着桌子上的酒杯,放倒了的酒杯滚来滚去,发出摩擦劣质木板的声响,倒是成功吸引了一个人的目光。 姓文的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我识趣的停止了自己幼稚的举动。 “说说,你怎么办成的这件事,如果真如你所说,别说你杀了二十几人,你就杀了十个日本人,我文半农给你鞠躬行礼,为你斟酒,再送你五十大洋。” 听着文长官每一句话,人群便发出一阵唏嘘,文长官一顿,话音变得不再柔和,一股刀子般的话语扑向了所有人。 “但如果这是假的,全是你杜撰的,你可以喝上这最后一杯酒,我亲自送你上路。” “啪!” 一把蓝面锃亮的崭新勃朗宁摔在了桌子上,同桌的几个人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枪会自动走火。 “大人,我能用用你这的锅吗?” 山外山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莫不是这人是用一口锅毁掉了三十个鬼子的生命? “一般的就行。” 文长官再次耐着性子满足了他的要求,在他看来,山外山的这个要求无所谓是找理由多活几秒而已,且看他如何表演。 一口旧锅放在了山外山面前滴溜溜的转,他弯下腰用一只手把住了锅耳,“底部是圆形的锅。” 下面那个东北人压低了声音对同桌人说到,:“废他吗话,难道还有方形锅不成,这犊子今天死定了。” 山外山继续着他的叙述:“放在平地上的时候它是不会倒的,但如果把一边用绳子拴住,再往里面注入水的话,它就会慢慢的向一边倾斜对吗?” “那又怎样?” 不用问,这话是这个叫文半农的说的,如此奇怪的名字也只有这个奇怪的人才会有。 “如果在它底部放上个已经安好的**包,提前把引线都安好,拉环处连接一根绳子,当水溢满锅的时候,锅开始往一边倾斜,以这么多水的重量,足以拉动引信,所以……” 说到这,山外山比划了一个轰然爆炸的手势,代替了词穷的语言。 “就这样几十个鬼子全部干掉了?噢,我明白了,你一定会仙术,你一定是某个大仙的关门弟子,能用手那么轻轻一指,就能把所有人定在原地而不动是吧。” 文半农在努力压制着自己快要爆发的火气,用嘲讽的口气奚落着山外山的漏洞百出的发明创造,目光再次移到了桌子上的勃朗宁。 “当然不是了。” “人是会动的吗?我哪里会什么仙术哎,那些鬼子睡觉的地方是个废旧的仓库,两面有前后门,但却没有窗子洒噻,晚上他们睡觉的时候我用锁把门锁住了。弹药库的门有多厚,你们不是不知道,就是用**炸也要几个小时,更何况谁会在睡觉的地方带上**?那不是找死吗?即便等他们发现自己被锁住了,也无可奈何,用枪砸,用子弹打都不管用,只能活活的憋在里面当乌龟。” 五十多人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此刻巨大的好奇心已经让他们忘记了什么是饥饿感,就连刚才说风凉话的东北人也长大了嘴巴,留着口水听着这个离奇却又不失逻辑的神话。 直觉告诉他,别再去惹眼前这个人。 “我是提前几个小时赶去的忘山日军弹药库,他们以为这场战斗我们输了,就会全线溃败撤退,可没想到还有我们这几个想跑没跑了的人。” “我把两大包当量能炸翻二十辆谢尔曼坦克的**放在他们仓库的两端,因为我猜到他们会不顾一切的想法设法砸那个永远砸不开的门,这样爆炸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嘿嘿,果然,一个没跑了。” 文半农站了起来,踱到破衣烂衫的山外山面前,“你到底是谁?” “当然,还有有几个流动哨兵站岗的是要提前收拾的,这也不难,其实远不必让我再去挨个儿杀了他们,被困在仓库里面的人是会喊叫求助的,他们一定会围到一起砸门,即使有个把人漏网也没什么,大多数人终会被一锅端起……,统统上天,在那个阳光普照下的上午………” 山外山的故事讲完了,他又恢复了他一贯的谨小慎微的表情,束手站立在所有桌子外面。 “你到底是谁?” 文半农再次问了刚才的问题,但这次的**味儿好像少了不少。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逃难掏逃出来的。” “放屁!” 文半农被气笑了,“老百姓知道怎么摆弄***?知道什么叫当量?没把**当咸盐吃下去就是不错了,你到底是谁。” “其实这些并不难,我也只是和一个武汉会战中被炸断双腿的老兵聊着告诉我的,真没……” “放你的狗屁!” “炸断了双腿还能活着?还有力气和你说话老家常?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来人哪!” “有!” 门外那个上等兵登登登的小跑进来,啪的打了个敬礼,膜拜般的看着文半农。 “再不说实话,我就以虚报战功为名,执行军纪了,绑起来!” 上等兵立刻按住山外山,掏出不知哪来的带子捆住似的忙了起来。 “我说我说,我说长官,捆我前也得让我吃饭吧,哎哎,松点兄弟。” “三十军独立旅四团上尉连长——何必,请文长官训示。” 我呆若木鸡的坐着,不是我不想动,而是动不了,巨大的反差让我身心俱疲到了极点,更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来自于眼前这个曾被我欺负过半个月面似忠良的湖北佬。 被欺骗后的感觉就是愤怒。 十八 一桌子的饭菜还没吃到嘴里,就让我们认识了两个人,文半农与那个何必,也就是我嘴中的山外山。 一会功夫,这个看似农民一样的混子就成了我的长官,这让我第一次对身边的所有人产生了不信任感,包括跟我混了两年的梳子。我生气的是我竟然被蒙了个结结实实,还是在以最高长官的位置上,用我们军队里的一句话套用就是:严重的玩忽职守。 我看着在文半农面前低眉顺目的山外山,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促使他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吗?抱歉,我实在没看出来,这个,还得让文长官来解释。 “你为什么说你是老百姓?还去穿着百姓的土族裤子,哼,哦,你是个逃兵。” 何必:“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逃兵,我大概可能是吧。从淞沪会战出来,我们师就打光了,我是在死人堆里睡了三天,才被收尸的搬弄醒的。那会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了,我无处可去,却又不甘于此,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我想去追上队伍,可我始终追不上咱们败退的速度,我用的是腿啊,比不过撤退时的车轮子。我走到开封,开封被日军占领,我追到信阳,信阳也插上了膏药旗,还差点我被当作奸细抓起来。我抬眼望去,只有家可去了,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家——汉口。” “我见到了五年没见到的家人,我外婆,外公,我娘,我那还在上中学的妹妹,还有一个学校里打架的弟弟,还有我家的姆娘翠喜大妈,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共九个人,也算是其乐融融。” 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所有人就这样素着,筷子至今还是干净的,酒杯还是干燥的,只有饭菜已经变凉结油了,引来了几只及时赶到的苍蝇,但谁也没空驱赶这些肮脏的食客,因为他们眼中的投影全是这个没有军衔的上尉。 唯一例外的是文半农,他一杯杯的喝着杯里的黑茶,喝完了一壶又一壶,像极了我们太原茶馆里听书的闲人。对于山外山的讲演,从他的表情判断,起码目前是安全的,因为桌子上那把勃朗宁已经插回了腰间。 “本想就这样算了,虽然是败军之将,但也算为国报效过……” 文半农冷笑,“你也算败军之将?上尉将军?” 山外山脸一红,“文长官,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为什么不死在那?不死在上海?你回来干什么?” 文半农的一连串问题,再次让已经冷却下来的良好氛围再次凝固起来。 “**投入前后百万大军,二十万将士血洒上海滩,伤者更甚,怎么?唯独你找不到队伍了?还一直追不上部队撤退的速度,我军在中条山没人吗?山西,绥远,直隶,河南,无不是我军将士战斗的地方。就你找不到了?我什么都干过,就是没亲手处决过逃兵,正好,你替我弥补了这个缺陷。” 说着,第二次掏出来了腰间的枪,提着走到了脚步从未移动半分的山外山面前。周围的几个亲兵立刻围了过来,看意思这会山外山注定在劫难逃了,我开始为他做最后的祷告。 “哎哎,文大人,大人呐,什么话让他讲完再定也不迟啊,不能不让他说完是吧?我们天津讲究个合契,合起来才能达到默契不是?” 文半农看着一直躲在孩子身后从未张嘴的老榔头,端详着他插在腰间的家伙—那把榔头。 “你是王贵强的人?也是跑出来的?” 老头子吓了一跳,两只手摆的跟风车似的。“哪里哪里,大人这么说,实在让我担当不起。我可不敢逃,说句寒碜话,我也不知道怎么逃。” 老头子眼神黯淡了下来,“真是要跑,两年前就该跑了,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说完老头委屈的看着文半农,“大人,能不能听老头子一句,句算我虚长长官几岁,不敢以长辈居,算是兄长吧。现在是乱世,谁的命都跟草一样,今天还在这里迎风摆着,明天就不知被吹倒哪去了,古人说得好,战时命如狗啊……” 文半农低头皱眉思索着,这句诗不诗词不词的到底出自哪位古人之手时,老头的白活还继续着。 “听这位老弟说到,他从军已经四五年头了,怎么说都是连座了,也是靠杀敌战功升的吧?” “连座。” 连座——文半农笑了起来。在他看来,这是这一个小时里听到的最有喜剧色彩的笑话了。 老头子不断的朝山外山挤眉弄眼,提醒他及时的求饶,但那个人就像瞎了一样,还在低头束手中,看意思,他是做好了随时成仁的打算了。 但逃兵不能算是成仁。 “后来武汉会战开始,整整打了几个月,这几个月下来,整个武汉三镇大都化为废墟,但幸运的是我家九口人丝毫无损的熬了过来。直到破城的第四天……” “全家都死在家中,有被刺刀挑死的,也有从背后被枪打死的,外公外婆,两个老人……,竟是被人用皮带活活勒死的,哈哈,留个全尸我是不是该感谢他们一下。” 我必须承认,我也恨日本人,是他们让我有家不能回,有媳妇不能娶,但我和山外山恨的方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我是方式,他则是灵魂上的,没有愤怒,没有癫狂,没有哭喊,有的只是令人不解的沉默,一波接一波的沉默。在被什么川军连长伏击暴打的时候,他沉默。在看着朵儿的父亲死在眼前,他继续沉默。在跟我去土族人解救梳子双刀赴会时,也是沉默的。在今天诉说这段最为悲伤的往事时,竟然更加沉默。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种沉默打败了,我们害怕这种沉默,因为我们清楚的知道,沉默往往就是愤怒的顶点。 没人想看见这个顶点。 “然后你就再一次幸运的成为了战后的唯一幸运者,来到了这里?” 文半农这句恶毒的话让我火冒三丈,要不是他有人有枪,我真想为了谁跟他拼了。 “这支让我家九人死掉的队伍是日军最为精良的第四师团,打下南京的也有他的份儿。我一路寻踪而来,为的就是想见见他,看看他的样子。” 依然是让人窒息的沉默与岑寂。 “他们的长官有个非常好听充满诗意的名字——西江奈绪。” 十九 后来,山外山就坐在了文半农那一桌——有八个肉菜和十年陈酿的一桌。据说那桌子上吃宴的都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像山外山这样靠端一个弹药库就坦然坐下的人只有他自己。就连跟个私塾先生似的文长官据说也是杀敌无算,也只是据说,没人真看见。 饭桌上,文半农没有和山外山说一句关于日后打算的话,山外山也没有问一句自己即将被发配的地点,闷着头就是吃,这倒真是不负我们刚来时的初衷。 饭了,文半农掏出腰间的那把勃朗宁,在山外山眼前比划着,“你还继续当你的连长,我给你枪支钱粮,但是人你要自己想办法。我这里只有五十多人,你想要都带走,外面都喊我旅长,但国府什么都不给我,让我当球子的旅长?我卖掉了百丈镇上的田地和祖屋也就能勉强养你一个连。” “这个也带走吧,记住,你用它杀不了西江奈绪就直接玉碎得了。” 山外山指着那个大舌头的东北人,“我只要他,其他的都不要。” “你能发展一个连,我让你当连长,能带回一个营,让你当营长。” “你什么都不给我,总不能让我上街拉一帮叫花子拿着捅火棍充数吧?好歹也给点装备钱粮啥的。” “没有,都是你自己想办法,有了你自己的人了,我再去重庆给你落实建制,就这么定了,吃饱了可以滚了。” 好一个简单粗暴的文半农,说句话来哪里有一点斯文人的架势,完全是个屠狗之辈。 “还有一件事………” “你他吗有完没完?” 文半农忍了半天的怒火快到临界点了。 “孩子,孩子怎么办?” 山外山把俩孩子推到面前,无辜的看着文长官。 这件事忘了,谁知道这几个叫花子从哪找来了两个孩子?闹不好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造的风流孽,“这事自己看着办,你可以打日本人的时候带着孩子发起死亡式冲锋,说不定日本人会害怕。” 山外山闭上了嘴,朝着那个还在懵逼的我东北人使个眼色,转身出门,临走时还不忘抓了桌上的两个大白细面馒头。东北人则哭丧着脸,哀求似的看着文半农,可文长官丛刻却突然忘性大了起来,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转头过去和别桌聊去了。 队伍现在成了五大两小,虽然小了点,但还是扩充了一个人,还去吃了顿梦寐以求的饱饭,怎么想都该是个不小的进步,山外山一改往常跟在后面走的猥琐样子,头一次走在了队伍的前面。我紧跟在第二个,小声骂着这个白眼狼,是他让我丧失了还没习惯的长官称呼——排座。 东北佬则作为一个新人却有了他不该有的老练和健谈,这会不知道说了什么,已经和梳子打得火热,俩人在队伍后传来一阵阵笑声,让人不断侧目。 “去常德。” 什么?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我们去常德。” 这个山外山说的这句话让我们所有人如坠冰底,常德?就是那个第九战区打的最惨烈的地方?吸引了纵横千里之内的所有日军主力决战的常德?为了争夺一块一条街道半个小时报销我军一个建制连的人间地狱——常德? 我一步窜到山外山前面,几乎是脸挨着脸的目光对视,“你是不是疯了,啊?我没听错吧?你要带咱们这几个有六十岁老人和五岁孩童的要饭队伍去常德?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准备报效党国的最好方式。” 老榔头拽着孩子踱着老迈的碎步也凑了过来,“山外……,噢不,何长官,你这是真打算带着咱们这老几位去支援前线?我一把年纪了,死就死了,可孩子呢?” “不去!谁都不去!他要想去他自己去想死还不容易,不至于跑到常德,那个脸盆装满水都能让人溺亡,你是不是有病啊?” 山外山并不看我,还只顾着抬头往前走,我急了,一把拽住他满是油渍的衣领,“你看一下,请你回头好好看一下咱们这老几位,有一支枪吗?连刺刀也五个人合用,说好听点这叫不畏生死,一身赴国难。难听点,就咱们这老几位?这几头烂蒜似的,日本人拿咱们蘸酱吃都嫌寒碜。” 东北人凑了过来,“咋的了,咋的?日本人也吃俺们东北大酱啊?没听说啊?” 我一脸嫌弃的说了一句,“一边呆着去,东北人也不是人人都带着脑子上街的啊。” 山外山说:“你们别激动,瞎激动啥子?我的话没说完呢,要去肯定不能这么去撒?咱们得先扩编。” 东北人,“你可拉倒吧,扩编?就咱们几个,兜里一共俩大馒头还扩编?你问哪个不长眼的二球子会跟咱们?那得眼神多差啊?哈哈哈。” 东北人说的正是我想表达的,梳子也忙不迭的点着头,跟啄木鸟似的,他从来都是随大溜,毫无个人主见的的一人。 “颜色?你不相信我?” 山外山头一次喊我没用长官,而直呼其名,令我愤怒的是,他还故意喊错让我成为了几个人的笑柄。 “麻烦你,是颜四,不是颜色,请你的发音准确点。” “我知道是颜四,但今后我就管你叫颜色了,好听,真的好听哦,还朗朗上口。” 我想跟他拼了,这个混蛋只是一个逃兵嘛,还真把自己当长官了?要不是文长官心软受他蛊惑,早该在吃饭时就执行军法了,还在这里得瑟。这队伍让我带,最次结果也是几个人好聚好散,各回各家。 “颜色,艾,你别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嘿嘿,俺喜欢。” “你叫什么?” 我咬碎了牙问东北佬。 “俺叫马六春,这名字是俺三舅起的,他是俺们屯子里唯一上过私塾的人,学问老鼻子大了……” 看意思要是不打断他的话语,东北佬能夸大到后天早上,“名字不错挺好,但我觉得你叫马瘤子更好,好听又好记。” 东北人明白过来了,“你这人挺大的个头,怎么心眼这么小呢?跟个娘们一样,一点也不澎湃,一点也不。” 队伍在无休止的沉默争吵和无聊谩骂中继续前进着,虽然慢,但去常德的方向从未偏离一寸。 二十 我们似乎掉进了文半农画给我们永远摸不着的一张大饼里:他答应给我们一个连的钱粮,但前提是得先把队伍拉起来。但就连村里没读过书的农妇都明白一个道理,没钱靠什么拉人?没钱就没人,没人,文半农答应的钱粮永远不会兑现,这是个死结。 “你不觉得咱们被文半农耍了吗?啊?翻开咱几个兜看看,能找出半张纸钞算我栽,咱们这是去干嘛?” 休息的时候我又开始不断的游说那个神经病,不是我怕死,而是真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去死,尤其是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情况下的绝地战。 “离这里十几里地有个镇子,叫启相镇。前几天我去弹药库探路的时候,打听到这里驻着伪军一个中队和两个日本人,咱们就先去那——扩编队伍。” 山外山大口嚼着揣在怀里的馒头,上面被染上的油渍让人失去了任何胃口,我一度觉得那是他不肯和我们分享食物的一大损招。嘴里边说边喷出一堆的馒头渣子,直扑我的脸,让我避之不及。 “一个中队就是一个连呗?哎呀,拿那不咱们就直接扩编成了呗?澎湃,老澎湃了。” “澎湃你大 爷!” 我一把把东北佬马瘤子推到了一边,挺不喜欢和思维程度低的人谈话,拉低谈话质量。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这我得先说明一下,一个能从淞沪战场上全身而退的人我们还是本着钦佩的态度交往的,但您老人家这个五比一百多的战斗比例,还让你如此的昂扬锐气是怎么做到的?不会还是把他们困在某个地方堵着门,在再用炸,药,炸吧?和你在一起没几天,我都觉得自己聪明了。” 山外山眯着眼听着我的挖苦,思索着自己不便外露的心事。 梳子从远处喘着大气跑来,“不……好了……,前面来了几个日本兵,像是斥候,怎么办长官?” 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我说的,显然在习惯上还没把山外山当作连座看待,我咳嗽一声,指着已经在找趁手家伙的山外山,“那才是长官。” “连座,咱们……” 何必一挥手打断了梳子的连篇重复的话,“把你的刺刀给我,你拿这个好不啦?” 说着递过去一块煤球大小的岩石,最具有杀伤力的是这块石头有一面是天然被削尖了的锋刃面,梳子愣了几秒钟,短促的嘘了几口气,躲在了道路旁边的草堆里。 “您的高见呢?或者叫计划也行。” 我把腰间的皮带抽了出来,这是我唯一能找到还可以吓唬人的玩意儿,能否有效杀伤,还得看运气。 “这些斥候一定是纵队前进,我们放过前面的,等最后一个走过的时候,我先出手解决掉。你们看见我动手之后,老榔头不要现身,只要在暗处仍石头砸,大喊就行,记住没?喊的声越大越好。这时候日本人会全部回头攻击我,这时候,马瘤子和颜色你们俩个负责冲上去,不管你们是掐还是咬,一定要缠住两个人,只要等我解决掉最后一个后,我会支援你们的,梳子你的任务就是看谁腾不出粗手,你就上去给谁下黑手,很简单的计划,懂了吗?” 简单吗?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感觉跟过了一万年似的,不敢相信我们的命居然被一个才认识半个月的神经病把控着,看情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分开准备。 老头子低声在给俩孩子不停的交代着,梳子一直用手往本来就不怎么干净的衣服上抹着手汗。马瘤子则是赤手空拳,看意思一会注定要玩空手道了,他看见我手里的皮带,伸手想拿过来,让我一巴打了回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系在腰间的绳子,这玩意儿似乎杀人够呛,顶多上吊用得上,于是他又听天由命的看着鬼子即将出现的地方,嘴里不停的叨咕着,大概是在祈祷着各路神仙。 随着几声怪笑,五个日本兵鱼贯出现。一看就知道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距离间隔三米左右,这给我们一网打尽的计划增添了难度。我们心底更没谱了,总不会还没见着常德的面,就和这五个鬼子一起玉碎了吧?那真成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几个日本兵越走越近,我们几乎全能听到他们的腰间悬挂的水壶里晃来晃去的水声,刺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此刻我们却希望这些刀越锈越好,太亮的刀捅进身体的速度会更快。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第五个刚走到山外山躲着的草堆的时候,一个像动物界捕猎才能看见的动作,让山外山完美的演绎了。他跃起来左手捂住对方的嘴,同时右手的刺刀飞快的插进了右边的脖子里,只发出了一点撕裂衣服的声响,以至于前面的四个鬼子毫无触觉,直到枪掉在地上时才发觉被偷袭了。 “上!” 我咬了咬牙,此刻长官的模范带头作用体现出来了,有了山外山第一个偷袭的成功,我们顿时有了信心,除了老头子窝在草丛里,剩下三个人都扑了上去,和日本人兵揉在了一起。 需要强调的是,在搏斗的过程中,我们和日本人的嘴里都没闲着,各自吼着自己的方言和脏话,以壮“军威”。 “哎,还动,还动?看我不撩你个鳖犊子的,你就在这吧……” “我各揽遛死你我!吗球势的!” “你还敢还手,………哈哈看你还厉害不……哎呀,还真敢下黑手啊……” 这里面梳子战绩最差,和第三个鬼子缠斗的时间最长,话也最多,我和东北佬则一人解决一个,我用皮带活活把日本兵的脖子勒的像胳膊一样细才拉到,呼呼喘着大气跑去支援东北佬。可我刚转过头,就看见马瘤子骑在日本兵的身背上,用粗壮的胳膊把那个倒霉鬼的头拧了二百七十度不止,那个角度绝不是活人能做出来的。 此时,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杀死两个没反应过来日本人的我们的长官,赶来支援梳子。此时的梳子正被日本人反压在身下苦苦挣扎着,一刀从后心直插透胸膛,从前面露了出来。鲜红的血滴在梳子脸上,梳子跟死了一回一样,连擦都不知道擦一下,只顾大口喘着气。 “有人受伤吗?每个人报个数……” 山外山此话未落,一块石头砸在了后脑勺子上,顿时昏厥了过去。 二十一 山外山躺在地上,脑门上一道血印子,嗡嗡作响的头痛让他睁不开双眼,索性睡一会,就这样,在这场只有两分半钟的伏击战里,何必成了我们当中唯一的受伤人员。 受伤者正是战役的发起者和制定者,这听起来有些讽刺和悲壮。 老榔头在一旁跺着脚后悔不迭,“你说,你说怎么就会这样了,我是按照何长官说的做的呀?可怎么就会砸着他了……” 一脸的皱纹都堆积在额头,像黄土高原上一道道的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尘埃与不堪痕迹。 我倒笑了,“要我说,你大概是故意的,安排你在一旁摇旗呐喊,关键时刻扔石头给我们助战,可你倒好,从从头至尾,你老一块没扔,我们都打扫战场了,你倒扔了,还扔的贼准,说你不是成心鬼都不信。这在军法处怎么判决来着?好像是十五年吧梳子?” “没那么重。是判刑入狱五年,严重的直接死刑,嗯,我去应该没记错,在营部里有军法书我上厕所经常翻。” 梳子的话让老榔头天昏地转,如坠深渊,跳着脚的喊着,“这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我……我又不是成心的……,哎我求求你了,颜长官,颜排座,你就救救我吧……” 我忍住笑,“这会想起我这个长官来了,早干嘛去了?” 地上躺着的山外山长吁了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老哥,你莫听他胡噻,北方人嘴里就喜欢跑火车,呜呜叫的火车,我莫的事,哎呦,不过你拿下子也太准了些,投掷弹筒有这么准的就好了噻。” 老榔头一把拉住何必的手:“你真没事何长官?吓死老头子了,如果你真死在这里,我……我……,” “你咋的?” 东北佬瞪着眼睛看着攥紧拳头做就义状的老榔头。 “你倒是说啊。跟便秘似的使了半天劲,我都快拉出来了。” 我和梳子几个哈哈大笑,连山外山也在慢慢习惯着我们这些北方佬的笑点节奏,笑着但没有出声,我总觉得这种笑声有些阴暗,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笑声,这笑声背后藏着很多的心事。 “你也会笑?” 我捡起地上的三八大盖跨在肩上,翻着鬼子的衣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物件。 “咋?我笑不得?你连死人东西也摸啊?” 我看都没看他,“他们是人吗?我就从没把他们当人看过。” 抬头看见被我这句话说的若有所想的山外山愣在原地。 山外山说道,“但他们也有灵魂的,任何人的灵魂都应该得到,安息,无论他生前做过什么。” “你怎么没幽默感呢,总是时不时的噎我一下,让我下面的话没法说,刚加入我们哪会可不是这样啊,是不是梳子?” 梳子凌乱的眼神无处可藏,在我犀利逼人的注视下慌乱的答道“可能……也许……是……的吧?” 我气笑了,为梳子这句双重疑问又不成章法的答案笑了,“什么玩意儿?这么明显的问题还让你为难成这样?你说,马六春弟兄。” “哎呀,这么客气啊,准没好事,不是陷阱就是坑,我告你说,我啊,还真不上套,你们俩长官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们大头兵谁也管不着,哎……” 马瘤子背起三支枪,哼着东北小调走到了队伍的前面,就剩我和这个还捂着头的何必,我们俩就这样四目相对着。 “我晓得你是气我骗你,我也有我的苦衷噻,我这种身份很容易让人认定我是个逃兵,所以我……” “所以你就一路装孙子,还瞒着我们晚上偷偷去炸了军火库,再装着睡觉?第二天我们在和那个女孩谈话时,听到爆炸我说怎么你没什么反应呢,还以为你是生瓜蛋子,噢,原来在这等着呢,这出戏就是你演的!从头到尾都是!” 我怒不可遏,不知道这样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头,但我就是不想这么就算了,被一个人玩于股掌之上是最伤尊严的一件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被我们早早定性为流民的山外山。 出人意料的是何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回答的意思。他搜出鬼子身上的压缩饼干,扔给老榔头,然后抽出鬼子的皮带系在自己腰间,把搜集来的六七颗九二**放到随手的袋子里,边走边看着我笑,是诡笑。 “你什么意思?” 我追了过去,“为什么笑?你凭什么笑?” “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我笑你啊,别去看这些人里就数你天天喊起的声响最大,其实所有好事你都赶不上。用你们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屎——都吃不上热的。呵呵呵。” “………” “谁的话?谁说的?哪个球势说的?” “我……” 东北佬装作没事人似的回头说了一句,然后继续和梳子白话着。 我捡起一块泥土朝着马瘤子扔了过去,渴望着也给他来一下何必头上的血印子,可马瘤子跟后面张了眼睛似的,一低头给躲了过去。 “你真不想吃饭了吗?” 何必从兜里掏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钞。 “哪来的?”我问。 “鬼子身后搜的。” “怎么可能,鬼子吃饭还要钱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都有点不认识了。” “说你这人思维狭窄就是狭窄,鬼子就不会抢别的大户的钱啊?村里单位维持会长,地主的?懂了嘛?” 我恍然大悟,“咱们出去他们的钱,就也当是抗战的另一种形式,让他们没钱给日本人买粮食,此消彼长,咱们也算是功臣了。哈哈。” 忽然,山外山停住了脚步,“你们先在前面的林子里休息哈,我回去一趟拿点东西,很快回来,千万不要乱跑。” “你去哪?不是武汉吧?” 老榔头拉了我一下,提醒我羞辱人要点到为止,毕竟连绵不绝的方式是有些缺德。 “我回去找文半农,让他给我写封信,拿到后就回来。” “信?什么信?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刚刚是谁说的我屎都吃不上热的的?我现在就要吃热的!你带我去!文半农怎么让你当连长,这纯粹是要把我们几个带坑里。你先把钱都给我,免的你携款潜逃。” 我对这个脸变得比小孩的尿布还快的何必说出了我真正的意图——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暂时掌握主动,甚至回家也不是不肯能。 出乎我的意料,只两秒何必就把钱塞给了我,我纳闷的问,“你就不怕我携款潜逃了?回家娶媳妇抱孩子去?” 我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何必。 何必只用了一句话就击碎了我的自尊和虚假面孔。 “不会的,因为你来时失败了一路,你不会再失败回去,那就跟真死了没两样了。” 二十二 几个人窝在草地上,这就是今晚的宿营地。 “哎,排长,你说连座去找文长官要什么信?是不是回家的路条啊?” 梳子一脸天真的说着。 我嚯的坐了起来,吐出了嘴里嚼着的一根草,“呦,说不准还真是,我把这茬给忘了,这孙子一直就想回去,这一路上打的这么厉害,可不得有路条吗?吗的,还绝死一战呢,还以身成仁呢,呸。” 转念一想,不对,武汉已经在日军手里了,这一路遇上自己人也许路条管用,可日军谁会买账?那不扯淡嘛?我伸手打了不长脑仁的梳子头一下继续闭目神游去了。 老榔头和俩孩子不知道说什么窃窃私语,跟难民分面包似的,我低着头偷偷凑过去,想知道幼稚的谈话为内容,好让这段无聊的时光能增添一许可嘲笑的谈资。 “朵,在你们家乡,是有大山对吗?那没有大河嘛?就是那种很宽很宽的大河,鱼都游不过去的大河。” 老头子啰嗦的话让我想起了远在太原的母亲,忧伤的感觉把我恶作剧的念头冲的一无所有,换之而来的则是做了一名真正的倾听者。 “………” “你怎么不说话呢?这孩子可别是个哑巴吧?我的老天爷啊,弟弟呢?你弟弟会说话嘛?哪怕会唱一句家乡的歌也成啊,真急死我了……” 老头子看着俩孩子像木桩般的状态,一时无言以对,但心里的眼泪水任何人都看得见。 有时,沉默是人世间最悲伤的表情。 俩孩子虽然不说话,但两只手确切无疑的死死抱着:老头子那瘦的比他们强不了太多的腰,在孩子眼里,这个比他们死去父亲老很多的男子,已经成了他们最大的依靠,但这个依靠能持续多久却没人知道,在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时代,任何承诺和发誓都是不切实际的,远远比不上吃顿好的来的实际和贴切。 我非常识时务的放弃了偷听偷窥这一下作行为,开始考虑着属于自己的大事——活着,或者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回家。我已经厌倦了和身边的人不断相识却又不断失去的过程,有时我宁愿自己是个被孤立者,没有获得也就永不会失去。今天身边一群人,到明天很可能就变成一堆肉和一滩血,这样的落差总能让我神经错乱,以为自己当初就是在和一堆这样的血肉交往,说话,打浑,恶语相向中提升着友情。每当我从尸体中爬出来,看着满地的死人,这些昨天还在一起笑骂着说谁放屁熏着谁了,打呼噜吵醒谁了后来又遭报复的玩笑的大活人时,我就觉得自己没能在这一次战斗中死去是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让我承受了比死亡还痛苦的煎熬,这种感受就像有人在用烧红的烙铁烙遍我的肌肤。 我羡慕这些死去的人,至少他们再也不用不停的奔跑,不断的重逢而又不断分别,继而永元失去的过程。 他们是幸福的。 在家时,母亲洗刷碗筷时,总是不小心把本来就没几个的旧碗打碎,每到这时,她总是自己对自己说,“老了,手慢慢不听使唤了。” 我在一旁则心不在焉的接话,“那怎么样才不会摔碗呢?” 母亲沉默了一下,“永远不刷碗,也就永远不会打破碗。” 这一刻,我觉得这个为我操劳了半辈子的普通妇女是位能与黑格尔和王尔德比肩的哲学家,一句话就道破了人生的真谛。不管这话是诡辩还是真理,能有这样的见识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一种并不虚伪,以最浅薄的道理直达哲理最高峰的胜利。 我想着想着不知何时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天黑了,老榔头和东北佬不见了,留下梳子照看两个孩子。孩子在梳子面前表现的并不像在老头子面前那样的顺从,显然是打心底不信任的结果。任凭梳子连做鬼脸又蹦又跳依然无用,孩子还是嗷嗷的哭着,我想我大概就是被哭声吵醒的。 “他们去哪了?” “老头子说咋都要去孩子寻点吃的,都快大半天没进食了,咱们多少大人顶得住,可孩子不行,马瘤子吵吵的也要去,他说他认识野菜。” 我嘟囔着,“这里又不是东北,这的野菜他看见了也不会认识,这只是怕吃东西时抢不过咱们,去给自己找个能多分点的借口罢了。” 我有时挺恨自己的这种总是把人往坏里琢磨的人,可能我的初衷并不是这样,但我那张破嘴总是不受控制的非要说出来,用山外山的话说就是,我总喜欢用一种享受别人异样而崇拜的审视自己的态度,老头子的话说则是人心不古。 也许东北佬就是简单的想去帮忙,我也知道这个时代你即便想做坏人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做的。去偷东西嘛?一个个穷的衣服都能随风飘起了,偷谁的去?去上山打劫?更别逗了,连山上目前仅存的山大王都揭不开锅,打算下山不是想向国军投降,就是想被黄皮狗们收编,因为几年了都不见一个像样的过路客,再呆在山上,会有被饿死的危险。 这就是我的病,就好像我想活着回家,却又不想当逃兵一样,这个看起来是个相悖的话题,却常常被我当作哲学问题来思考。我总觉得自己能像母亲那样,在悟道问题上,会灵光一现的让所有人呆若木鸡。 “你想家了排长?有时我也想。” 梳子一脸的憧憬。 “有时我在想,这个仗如果能在十年内打完的话,还来得及回家娶个老婆,在我们那里,三十以上的男人就不大好娶婆娘啦,我可不想一辈子素着。” “保定地区的规矩?” 问完我才觉得问了句不折不扣的废话,在太原,在全国各个地方但凡年过三十,都不太好成亲了,不光是保定。 “我是民国十五年生人,你呢排长?” “我是十二年的,那一年是中原大战刚结束,太原打成一堆烂泥破瓦了,我妈是在庙里生的我,那天是初四,所以的名字才叫颜四。” 思虑又被梳子打断了,导致我不能更科学的考虑我的去留问题,心中怅然,不禁脱口而出,“不管了,等到明天天亮,他再不来,我就回去。” “什么?” 二十三 “你真真准备逃啊?” 我瞟了梳子那傻乎乎的脸一眼:“什么话怎么从你这球势嘴里说出来,就差这么多呢?什么叫逃啊,我是逃兵吗?啊,你说你说,我是开小差吗?咱们团打光了是事实吧?就剩下咱俩也是事实吧?总不能咱们活着都是种错误了吧?转过头自杀去追随队伍去?什么叫逃,建制还在那叫逃,咱们这叫不得已的自我遣散!没找团长要遣散费算客气的了。” “你也找不到了团长了,他已经被炸成两截了………” 梳子的话不经意间触动了我的神经敏感处一下,那个被炸成两截的团长至死也没想过要自我遣散,他也没法遣散,一千多弟兄还在呢,他走了,这些人怎么办?原地做鸟兽散?要不说有时候做士兵的比做长官的自由得多,我们至少可以有胡思乱想的权利,而他们这些看起来平时这些穿着马靴,动不动就踢人屁股的官长,只能对着更高上级发来的命令不断的立正。 要是团长还在,听到我说这话会作何感想呢? “哎呀,哎呀,这一趟刷的,可回来了,这南方啥土地啊,长得那菜一个个还不如草呢,要不是老头说这就是晚晚饭,我就是擦屁股也不会用,嫌剌的慌。” 一口大剌剌的话音裹着一股风进来的马瘤子,手里拿着一大捆草不草,树叶不是树叶的东西,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历尽了千辛万苦采摘来的晚饭。反正我是看着这些该去喂兔子的东西死活提不起食欲,索性继续睡着自己永远睡不着的觉。 “得了,谁有盐,掏点呗?就说你呢,年纪不小了,还抠抠索索的,啥玩意啊……” 老榔头仅有的一点盐在纸包里珠宝一样的包裹着,慢慢的充满了仪式感的被一层层揭开,往乱炖的锅里抖了几抖又包起来了。 本来我是铁了心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人得要脸啊,可脸看起来还是不如肚皮重要,我腆着脸盛了一碗汤稀溜嘬了起来。不用环视我也知道,他们在用目光杀死我。 晚上后半夜,我最不希望的那个人还是适时的回来了,这让我丧失了体面的回家借口。山外山先是灌了一大头盔的水,平复了一下快跑断的肠子说“拿到了。” 从怀里掏出一张大大的牛皮信封,里面的叠的非常规矩的一张纸上赫然写道:兹委任少校营长何必为湘南新编第二旅一团营长,以下人员职务由何营长全权负责委任。 一个大大的深红色图章异常的显眼:重庆公署参谋部少将旅长文半农。 这个景象很安静,出乎山外山的意料,原本他认为一定有人会祝贺他从一个疑似逃兵瞬间脱变成少校营长欢欣鼓舞,我是一定指望不上的梳子和老头子肯定会买账,可谁知道现场竟然还是一片肃静,就像没头这回事。 “营长了都?那我呢?我呢?没给我升个排长什么的?” 梳子这人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在他眼里都能看成喜事,哪怕是去当前炮灰也在所不惜。他总能给自己找到个希望憧憬着,也许这希望本身就代表着死亡。就像山外山带回来的这张擦屁股纸,除了我们几个老兵油子看出塔不具备一点实用价值外,也就是梳子能义无反顾的继续自我蒙蔽下去了。就连五岁的朵儿都知道那张纸当不了半顿饭吃,吓唬不住这里路过的任何一个山民,可梳子还是要自我勉励式的激动一下。 明知是假的,可山外山还就吃这套。 “排长?太小了噻,我本来是想给你个连长干干呢,排长不嫌小吗?” “不嫌不嫌,连长好嘛管着百十号人呢,我哪干的了?还得颜排长才行。我在他手下当个警卫排长就行。” “屁,一个连长,总共就百十号人,光警卫就要一个排?官不大,排场倒是不小,是不是颜连长?” 山外山挑衅的看着我,希望能激怒我,但我明显没有上当,因为我正忙着给正拉大便的男孩擦着屁股,顺手把用完的纸扔到了山外山的脚下不远处,他也很硬气,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更没有被我激怒,反倒笑了起来。 “你是受不了我的官比你越当越大,还是对你自己的前途彻底绝望,继而把得不到尊严的痛苦演变成打击别人的尊严?因为这样是你唯一能做的非常熟练事情,是这样吗?” 我说:“我说什么了?从你进门我一句话没说,我既没有对你的嫉妒眼红,也没有对自己仕途前景全无的失望,干嘛把别人想的和你一样龌龊呢?有事说事,没事一会我也要出恭去了。” 说完,在地上捡了一大把树叶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 “好啦,好啦,都是自家兄弟,非得拌拌嘴才好受吗?颜四,何长官也是为了咱们,才跑了老远搞了一身的大汗,这不还给你升了官了?连长,呦呵,手下也一百多呐……” 老榔头这番不在点子上的劝解反倒激起了我的斗志,“连长?谁让他给我要个连长了?他是营长,你看看他手下有一个人吗?有一条枪吗?这些都是文半农骗傻子的玩意,到他这里成宝贝了,醒醒吧,让你们送死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咱们国军什么时候会不惜给下属升官,赏钱?你们还不明白吗?” 东北佬说“哎呀妈呀,可不是咋的,颜色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哦来,每次只有打仗前,而且还是死战前官长才会这么大方,舍得来本赏下面,还不是哄着咱们呗?还能有啥………” 梳子原本涨红的脸慢慢变得铁青,拿起桌子上的委任状看了又看,“不会吧?这么说,咱们真的又快上战场啦……” 我看着山外山鼓囊囊的兜,“一定还有些许安家费吧,或者换个名字,叫丧葬费也行…………” “哗啦啦……” 一把银元撒到了桌上滴溜溜的转着不停,何必把武汉人极快的说话语调放慢了,“你猜了很多,就只有一件事没猜对,这张委任状不是文半农给我的。” “而是我自己伪造的。” 二十四 应该承认,山外山说的一点没错,我分析了整个宇宙,却恰恰忽略了事情的始作俑者不是文半农而是何必自己。 就像辛辛苦苦写满了整张试卷,却写错了别人的名字,如此惋惜。 “伪造的?你不想活了!” 东北佬咆哮着,可仅仅一秒过后就为自己和长官说话用如此不当的方式感到了惴惴不安,“……不是……,我意思是这以后文长官肯定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知道撒,可实在没得时间了,再不这样真的来不及啦,所以我才动了歪脑经。” 何必到这会也没露出半点后悔的样子,他说着怂话,却一脸的喜笑颜开。 梳子无不担心的发着愁,“咱们要真这么干了,这以后怕是不会都掉脑袋吧?这在军法处叫伪造公文,还得崩。” “所以我才回来和你们商量撒?从长计议……” 山外山一脸的轻松,大有拖我们下水的意思,让人看着恶心。 “从长个屁,我要听你的当了这个连长,也得受牵连挨枪子儿,谁愿意当谁当。” 我站了起来,“走吧,该去哪去哪,该干啥干啥,反正我也尽力了,我该回家了。” 几个人都狐疑的看着我,似乎我这话说的尤其出人意料。老榔头那油炸的天津强调又叨叨开了。 “颜色,你真要走?不是诓人?你走我也走,你好歹也是长官,就算被抓到了军法处,我也有的说,就说我是跟着长官,他去哪我去哪,这总没错吧……,崩谁也不能崩了我。” 我说,“我命令你不许跟着我!要走你自己走去,再说天津和太原也不在一个方向。。” 老榔头,“都是往北哪不是一个方向了?到了直隶再分路都行,哎,到哪都跟着长官好呀,有饭吃,有钱花,就算碰到散兵游勇也有长官顶雷,不会找到我们大头兵为难,什么时候开拔,颜排长?排座?” “………” “走个大锤子啊,日本人在湖南打成了这样,四处开花,长沙,衡阳,还有前几天的常德,就跟我们那疙瘩乱炖似的,到哪不得让人家逮着啊?你能活着走出二百里地去,我都算输我给你说……” 马瘤子的这番话看似是冲着伤害我来的,可他那难受的表情却像是受伤的是他自己,就因为刚才的发言中谈到了“乱炖”两个字。这俩字在他脑海里代表的就是他最早失去的家乡,那白山黑水的家乡。而他的家乡早在他的大脑里被封存在了最不能触碰的角落中,那里有着他最深沉的爱和最美好的回忆。而这些东西是在马瘤子梦到时都会痛醒的事物,但在今天为了留住我,他又一次不得已的自我伤害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这时候就像最初的原始社会里的原始人,没有集体主义精神的单个个体是生存不下来的。在目前这个阶段,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单个行动的都无异于自杀。因为双方都处于犬牙交错的态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也是为何百丈镇的几千人的活动范围一直都在镇子附近方圆二十里内,去远了上个茅房都能被日军射杀。 是我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他们是对的,我低下了脑袋不在于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似乎看见了远处影影绰绰的有黄色影子。每次看见这影子都代表着死亡,这次也不例外。 我低声吼道,“日本人来了,别喊,赶紧走!” 这会才发现来的鬼子不止我看到的那些,山顶上,山脚下到处都是日本兵,是以散开的队形进行包抄过来的,足有六七十个。 无疑上午的那次成功的伏击战激怒了他们。 他们是来报复的。 问题来了,一共五个鬼子的斥候,都杀的一个不剩,为什么他们还能知道,要知道,在我们发动突击的时候,很确定对方没有来得及飞鸽传书。 可能性只有一个,在五个人的后面,一定还有负责接应的第二波斥候,这也是日军的发明。斥候后面还有斥候,这谁能想得到,真是厉害。 要论到各个民族的聪明程度,大概没有哪个民族会主动承认自己是个发育不良的笨蛋民族。但要说到狡诈和处心积虑方面,世界各个民族在日本人面前都要绕着道走。从九一八的搜查失踪士兵为借口的事件中,我们不难看出日本人是很擅长编个瞎话来发动战争的,哪怕这个谎言是无比的蹩脚,所有人都知道是假的,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开战就好。 这就是日本人,狡猾和冷酷交织的对手。 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包围圈已经在慢慢缩小,虽然他们没有开枪,都猫着腰走,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们还没有察觉。用逃回去的斥候的话说,五个丧命的士兵完蛋的相当迅速和彻底,凶手的手法看起来不会是一般的士兵,应该是特战部队之类的精英。 于是他们把附近的两个小队的日军都派来了,可等他们来到这里时,在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时候,却也让他们傻眼了,他们看到的是一群高矮不齐,年纪差距在五十岁左右的几个人。这五个士兵的服装分成了五种不同的搭配和色调,在准备充分的日军看来,也许正是我们用于迷惑敌人用的迷彩服之类的装备。 但还有两个孩子有些说不清楚了,他们出来执行任务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呢?没听说现在世界上那支特战部队有用孩子搞特殊战法的啊? 在摸不清我们的真正意图的时候,日军的小队长下达了作战命令,短促而威严。 “不要往要害处打,抓活的!” 终于这场悄悄摸摸的哑剧演变成了闹剧,三八大盖的枪声撕破空气,发出一声声让人吐舌的音响扫在我们脚下。 腿部受伤这是想让我们无法逃走的最好方式。 马瘤子一把抄起枪拉动栓子,“啪!”的回射了一发,嘴里还骂道,“狗日的,也不打招呼就开枪,太不敞亮了。”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正式拉开了序幕,我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往常的战斗中,幸运的看到明天的日出日落。 二十五 我在慌乱中用余光扫去,到处都是鬼子黄绰绰的矮小身影,和永远打在我们身边的枪击起来的尘土,光那声音就能让你心跳停止。 只有一个方向还没看到敌人,低洼处的小树林。 本能促使我们向那个树林跑去,我和山外山,东北佬断后,梳子和老头子一人扛起一个孩子,玩命的飞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时不时的摘歪的身体像极了东北的大秧歌,东北佬放完了一颗子弹,看着笑了起来。 “这大秧歌扭的叫什么玩意儿啊,哈哈澎湃,真他吗澎湃!” 笑声中且战且退。 敌人从三面围了过来,我心里一直有个让人不安的声音在响彻:为什么他们只围住三面,而故意放开一头呢?很快,这个疑案在几分钟后将要揭开。 我们三个越过了土坡,拼了命的往下冲,却看见梳子和老榔头还有俩孩子呆呆的站着不动,而他们的前面是一条河。 一条四十几米宽的大河。 这就是鬼子为什么只围住三面的原因,在军事前期的部署上,日本人从未有过丝毫懈怠。 我们所有人都傻了,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是该把枪里的子弹打光,然后肉搏至死,还是干脆图个轻松直接跳下去成仁。 几天前一秒是一万年,现在是一万年成了一秒。 我敢打包票的是,我们这几个人平时嘴再怎么损,相互间怎么攻伐,对国家和时局再多不满,也不会有一个人会选择活着屈服。这就是我们能拧在一起的原因,几个互不相干的天涯人,在这个不知所谓的时代,来到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地方,干出了一些又不知所谓的事情,但是!死的时候绝对不能不知所谓,而一定要清清楚楚的去死。 这是我们几个人共同的信念,代表俩孩子我也敢这么说。 “赶紧拿主意啊,什么破长官啊,憋瘪犊子的,真是一将无能害死三军。跟着你,我们真是倒血霉了,还不如死在东北的酸菜缸子里呢……” 马瘤子一边弓腰射击着不多的子弹,一边抽空嘟囔着豪言壮语。 旁边的何必大喊,“都跳河!” 激烈的战斗中马瘤子一愣,“什么玩意儿?……跳河……?集体玉碎怎么着?” 正说着,一颗子弹“嗖”的擦着头顶掠过,吓得马瘤子一缩脖子,“这帮混蛋玩意儿,现在舍得下死手了啊,朝头上打了,都注意啊,谁要挨家伙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掀起尘土,因为它钻进的是人体。 山外山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一股血小溪似的缓缓冒着,冷汗瞬间下来了。 ”冒搓得,搞得好日人哦……,给老子又开了个肚脐眼子,这叫莫子事嘛……” 我蹲下按住伤口,把他往后拖,想拖到相较安全些的地方,但现在这情况下,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躺下别动——等死,或者叫装死。这招曾是我的不传绝密,自从当了排长后就很少用了,因为长官是不用自己当排头兵的。 我使劲拖着山外山,却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正在和我对抗,他没有顺从我的意图,而是用衣服把伤口勒了一下,连最简单包扎都算不上,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梳子面前,大手挥了过去。 “啪!” “还愣着做啥子?报抱着孩子跳河,把枪都扔掉!只留下衣服和裤子,只要不光屁股,剩下的都扔掉!” 何必顺手抄起大一些的朵儿,把小男孩留给了梳子,这个曾让老榔头和梳子狐疑了几分钟的大河,在何必面前连一秒都没耽误,直接跳了进去。 “还愣着做啥子?跳撒!” 何必的头不时的被河水没过头顶,等露出来时拼尽全力的呼吸,双手却死命的托住哇哇大哭的孩子。梳子把枪扔掉,也抱起另一个男孩跳了进去。老头子看着涛涛河水犹豫了半天,没敢下去。 “可……,可我不会……水…啊,” 马瘤子跑了过来,扔掉他腰间的两顶钢盔,正准备伸手扔他那把锈迹斑斑满是油渍的榔头,却被老头一把掐住了手,“这个不能扔,我跳,我跳还不行吗?” 两个人在水中翻滚着,扑腾着,马瘤子努力使老榔头的头始终浮在水面上,他自己则熟练的仰泳,仅仅露张脸继续呼吸。我也跳进了水里,在水里的时候,我有种听天由命的赌徒心理:谁管身后鬼子的枪子儿打到谁,只要还有活气就游到对岸。 我看见隐约间,水里有股血腥味,那是何必的伤口留下的印记,可在我目光所及范围内怎么也看不到他,包括朵儿。在我们身后日本兵放炮竹似的开枪,子弹在水里翻出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当你伸头进入水中,能看见原来打出来的子弹进入原来不是直线的,而是弧线。 当我用快要窒息的体力挣扎着爬向岸上,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还能听到枪声就落在我身边半米的范围内,我把头压的很低,因为老兵都知道,跳弹杀死人的概率不比直射低多少。 左边的草堆里趴着的是马瘤子和老头,他们那表情用四个字概括就是:恍若隔世。那死里逃生的感觉真跟大街上白捡了一条命似的,马瘤子竟然还哈哈哈笑着。把旁边的老头笑的一脸的茫然,只顾着摸着自己背后插着的榔头在不在。 还是没看见梳子和何必,还有两个孩子,这让我那颗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来。且不说何必他是否会水,就是他那刚被开了口的枪眼也会因为失血过多,在河里的任何地方沉下去,而这些我们是看不见的,因为那会我们也在拼命的鸭子般划水求生。 “山……,” 这是朵儿的声音,就在我们脚下的石堆后面,我喊了一句,“山外山,是你吗?” 没人说话,我的心一沉,“有活气儿的吭一声啊,好让大家伙知道我们还有领袖,有领袖这个队伍就在……”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我不顾身后的枪声爬了过去,看见梳子正在按住何必的腰眼上的伤口,那伤口已经不在流血了。 这种情况老兵都知道,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止住血了,要么血流干了。 二十六 东北佬背起山外山猫着腰顺着草丛的掩护一路跑了下去,我们几个跟在后面,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又在奔跑了。 上一次奔跑还是在从战场归来遇见的那个山妇的谷仓里,被一个手里只有扫帚的农夫和狗追的漫山遍野的跑。为什么这几年我总在跑,要么就是在去奔跑的途中?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的踏实而笃定的战斗?我说不出答案来,不能说我们没有尽力,满地的残肢断臂足以证明这一切。但流着每一滴不妄军人风采的我们还是一直在跑呢?我想不出问题在哪?这问题谁也说不清楚,能说清楚的就只有老天爷。 我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和此刻凌乱无序的逃命步伐大不相配,以至于终于不出意外的扭伤了脚踝。在山外山腰部中弹后,我成为了第二个非战斗减员者,成了大家的负但,梳子负责搀我。 上午是我们伏击鬼子,下午第二天就被他们反伏击了,报应来的如此之快,让我想开个玩笑,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所有的枪全都扔了,做饭煮水用的头盔也扔了,我们再一次成为了穷光蛋,与几天前一样。 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状态里。 在一处浅显的山洞里,马瘤子把昏迷中的何必慢慢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湿了水的衣服经过这一路奔跑,竟然大部分已经干了。我们的目光都停留在马瘤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那是满满一身的皮鞭印记,看得出已经过去很久了,却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的触痛。 “日本人干的?” 我轻声问道,这问题上从不适合也开不出任何玩笑。 马瘤子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的点了个头,那幅度小的离得远点不一定能看的见。好像这一切难以忍受的苦难在他生命里只是一小段不值得诉说的小插曲,但我知道那是他最不愿触碰的深处,我第一次不再乘胜追击,不再穷追猛打,闭上了嘴去照看山外山。 老头子在一点点的轻轻揭开何必的衣服,那已经被血和汗粘在一起的嘎巴衣服。 “梳子,把你的刺刀拿来。” 梳子不明所以的摘了下来。 “马瘤子,你趁着他还是在昏迷中,把子弹挖出来吧。” “………” “为什么是我?” 马瘤子一脸的不解。 确实,这件高难度的事也只有他能干。如果用排除法来说明的话更简单明了。 梳子太小,手不稳,不适合动刀这么细致的活。老榔头眼神差,一不小心能把何必的腰子当作子弹挖出来就不好了。我?更别提了,除了东北佬,其余两个都知道的原因——晕血。严重到连自己的血也晕。上次截手指的时候,难以忍受的疼痛是一方面,那迸发出来的血才是造成我晕厥的主要原因。 所以,东北佬当仁不让的成了主刀医生。 这时候,东北人敢于顶雷的良好性格就体现出来了,连基本的消毒都没有,马瘤子深吸一口气,手把住刀尖割了下去。两个孩子被我拉到另一边去观赏并不壮丽的景色去了。老头子脱下自己的外衣,撕下一条稍微干净点的布条,准备当作止血用。 “啧啧,都说东北人手黑,果然不用进行任何培训,立刻就能上岗战斗,我先说明,下次我如果中弹,也指定马瘤子当医生。” 我闲的无聊,想缓和一下紧张成固体的空气。 马瘤子听完手还是抖了一下,脸上横肉颤动了一下,立即恢复了工作状态。老榔头和梳子同时瞪了我一眼,怪我打搅了医生的工作情绪。 五分钟,十分钟,我那一点不可笑的小笑话一直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马瘤子终于长吁一口,坐在了地上,手中满是血的托着个那颗几乎要了山外山命的子弹。 所有人都围上来,看着被老头子捂住伤口依然没苏醒的何必。 我说,“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 老榔头,“最少也要到明天,趁着这会,我去找点吃的去,梳子跟我走,带上刀。” 又剩下我和马瘤子山外山断后了,我百无聊赖的靠在山壁上,冰冷潮湿的山壁刚一碰上就像被电击了一下,把我反弹回来。 “你在这里看着他和孩子,我去找点干柴,生堆火,这里太冷,要不晚上没法休息。” 说完马瘤子光着膀子出去了。 剩下我和俩孩子还有一个说不出话来的长官,我看着如同死人般的那张脸。一张没有褶皱却满是忧郁的苍白的脸,那上面让你很难说清是什么表情,是受伤后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是对所有苦楚遭遇的不屑一顾。像是在忍受什么,又像是不知所谓的妖冶微笑。总之,他给人的感觉,让我从一开始就没猜对过。现在就更不敢下任何结论了,只能自己和自己对话。 傍晚,几个人都回来了。老榔头摘了一堆叫不出名字来的山果子,这会才想起煮饭用的头盔已经丢在河对岸了,只能拿着生啃。梳子拿起一个最大的果子,用刀划破,慢慢的挤出水汁滴在何必干涸的嘴上,这就算是病号餐了。 我们点燃了一堆不大的山火,尽量的在洞里拐弯处点,怕的是在山里的夜晚中,火光是敌人最好的目标方位指示。在火光的闪闪照亮下,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盯着火堆发愣,似乎能从火里看到各自的未来,如同远古的占卜。热烈的火光照着每个人的脸,老榔头褶皱斑斑历经风霜的脸,梳子稚气未脱的脸,马瘤子一切深藏于内心只肯露出笑容的脸,俩孩子饿的睡着了的小脸,还有我自己那张看不见什么表情的脸。但我想,那应该是张连我自己看的都烦的脸,一张死皮赖脸还苟活于世上,并且总能理直气壮的给自己找来一大堆借口的脸。 忘了说一个人,山外山。 他的脸映在火光里的是一张半月前当偷鸡贼时,被人追赶玩命奔跑,还挂着幸灾乐祸的脸。 还是张笑脸。 二十七 “你醒啦?” 老榔头看着睁开眼睛的何必,赶紧用毛巾擦拭着他干涸的嘴唇。 “我睡………了多久?” 山外山有气无力的说。 “嗨,没多久,也就一夜不到,下午才把你背到这里的。” 老榔头说。 山外山身体吃力的弹动了一下,“子弹……,挖出来了?” 他是看着我说的,以为是我动手挖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认为我是那个下手最狠的人。 我朝马瘤子努努嘴,“不仅挖出来了,马瘤子还把他的备用裤衩给你当起了止血布,不嫌寒碜吧?弹孔是老头缝好的,我什么都没干。” 在听到我说这句话后,何必的脸山显出了痛不欲生的表情,“难怪我总闻着有股子裤裆里的味道呢,没事,能和东北佬的内裤荣辱与共,一点不寒碜。” 说完看着我们挤出一点笑容。 顿时洞里的气氛轻松起来,两个孩子也被吵醒了,用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何必,“山,叔叔。” “哎,看见没,男孩子说话了,头一次话说的这么利索,我还以为一直是哑巴呢。” 我对小男孩的注意力显然高于半死不活的何必。 马瘤子披上衣服,用胳膊肘捣了我的胸口,“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哑巴?年纪太小,又受到这么多惊吓,这叫恢复期,懂不?不懂别瞎白话。” “不懂别瞎白话。” 我学着东北佬特有的口音,把大家伙逗笑了。我总能在难受的时候说出开心的话,而在开心的时候说出来令人丧气的狗屁话来大煞风景。 在何必不能动弹的这几天里,我们就结结实实的当了几天山顶洞人,成天除了狩猎就是不断的相互间开着无聊的玩笑,用对方的缺陷作为攻伐点,来增添自己的那一点可怜的快乐。我讽刺老榔头当了五年大头兵,也只是个没有挂衔的半农半兵,连个上等兵也没混上,更寒碜的事是,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年代里,竟然没开过一枪!这太能称为奇迹了。不光是对我们国军,对日军而言也是个奇迹,让他们知道对面阵营里有个五年老兵,没朝他们放过一枪,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唱起给天皇祝寿时才唱起的感恩歌。 梳子,那就更没劲了,整个一个我的跟屁虫,哦不对,他是任何人的跟屁虫,唯独不属于自己。不晓得什么原因,快二十岁的人了,脑袋里一点主见没有,连系不系腰带,可否在吃饭前先去小便这种事都要征求下大家意见。 这我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他一个精确的评语——影子。他就是所有人的影子,他也只能当影子,永远做不了真人。 马瘤子复杂一点,他藏得很深,远不是我们平常看到的只会呼来喝去的那个大嗓门,只会说一些“什么玩意儿?”“瘪犊子”“咋这么彪呢”之类的粗线条。其实他的心很细,能细到穿过一根线。当然,这和小心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心细是思虑周全,考虑事情全面,不容易出现纰漏,这也是饭桌上山外山为什么独独要带走他的原因。缺点也有,就是这种人容易内心做暗活,自我痛苦,说的通俗点就是喜欢根跟自个儿较劲。心里总有过不完的坎儿,过完这个还有那个。 山外山?他是个彻底的骗子,从头到尾的骗子。这是我必须要说的,能把谎言从开始说到结束,从不间断休息,死也要把戏演足的那种专业骗子。至于好人还是坏人嘛?这个很难回答,虽说他没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福利,但这一次果断的敢于率先大胆的去跳河这点,我看就很好嘛,而且事情证明他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以我的慧眼暂时还看不透他究竟想要什么?想得到些什么?钱和官位好像都是,也不全是。 “我说一下啊,这几天感谢大家这么细心的照顾我,我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撒,下面咱们也该去做点正事了噢。” 在一堆火光辉映下,何必喜笑颜开的说道。他必须喜笑颜开,因为他得到了第二次生命,而且是我们给的。 我说,“看见没?人啊,就是不能当官,一当官就身不由己的打起官腔来了,这算不算您的训示,连座?” 山外山已经习惯了我的指桑骂槐似的插科打诨,只是继续着他的讲话。 “还记得前几天在河对岸我和你们提到的那个驻扎着一个中队伪军,和几个鬼子的镇子嘛?” 梳子说道,“是启相镇。” 何必赞许的看着他,“年纪小就是好,还记得这么清,这几个老家伙就不行喽,他们现在连那天文长官请客的酒宴上肉菜什么味都忘了吧?是不是颜色?” 我再一次更正,“颜四,不是颜色,不是颜色。” “哦,是淹死,记住了。” 武汉人的口音说什么都是一个强调,反正我也听不出这是在骂我。 老榔头赶紧说道,“那顿饭我最亏了,我压根儿就没吃,连坐的地方都没我的,我吃什么吃?只吃了俩馒头……” “好了好了撒,说好的说正事,又被你们搞偏喽。临走前还记得文半农和咱们许诺过啥子嘛?他说,我要是能拉出一个连,就给一个连的编制和装备给养,但如果咱们能拉出一个营来……”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打断了他的讲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完全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独白。以我们几个半残的身躯,握着一把快生了锈的刺刀,能把一整个中队的伪军拿下来?这话连战区最高陈长官都不敢这么吹。再说了,一个只有两千多人口的镇子,哪去找这么多的兵员?把门口抽筒烟的阿叔阿爸也算上?还有在远离坐着玩泥巴的光屁股孩子也拉上估计能凑够。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是个自杀式行动,和日本人的万岁冲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何必似乎看懂了我,是我们所有人的疑虑,他赶忙说道“当然,以咱们几个的实力绝对不能正面强攻………” 一直没说话的马瘤子开了口了,“哎呀妈呀,还实力,哈哈,咱们有实力吗?还正面强攻?咱们能侧面逃跑最合适咱们。” 二十八 “马瘤子说的太对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往常跟文盲似的原来还是个小秀才?哈哈。” 我在一旁敲着边鼓附和着东北佬。 “我晓得你们怎么哪个意思,怪我胡说八道,胡思乱想,异想天开和做白日梦撒?好,我听你们的。” 何必站了起来。 “你不去了?” 我们都是一脸的惊喜之色。 “不。” 何必一脸的铿锵。 “我去实地调查下子,去看一下到底启相镇是个啥子龙潭虎穴,一切等我回来再定夺。” 说完他把伤口又缠了一层布走了出去。 “他这是准备过黄狗子的路卡。”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说道。 “什么意思?” 不出意外,问话的一定还是梳子,那个单纯而不争气的梳子。 “那还用说吗?过关是要搜身的,不把枪眼缠紧点,让人看出来你倒霉吗?以后你跟着你排长多学着点啊,别整天吃了拉,拉了再吃,那不整个一个造粪机器吗?” 马瘤子苦口婆心的说道。 我瞟了东北佬一眼,“我就只是他排长?” “啊?咋的了?我说错了?没有吧,我觉得我说的挺对的。” 马瘤子一脸的诚恳状。 “对你大爷。” 我也站了起来,“我郑重声明啊,我这个排长不是文半农封的,更不是他吗的山外山封的,是42军最高长官部封……” “我知道,我咋不知道,就是那个靠打了败仗升军长的郭什么来着,那个长官嘛,对不?” 我脸一红,随即恼怒到:“对你大爷,谁说我们一直打败仗,我们也打过胜。在那个中条山阻击战中,要是没有我们三旅当断后,十七军和八十九师都得完蛋!你知道我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嘛?整整两个营的编制给撤销了,两个营啊………” “好嘛,何长官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掀翻天了,都别扯了,仗打到今天,当兵的没一个还有脸的……” 我们沉默了,老榔头的话像一块巨石同时砸在了我和马瘤子心尖上的那个最痛点。他说的是对的,作为军人我们是可耻的,没能报将为土,没能做到保家卫国,让千万生灵涂炭,让千万同胞沦丧家园和人格尊严的生活在外族的铁蹄下。但作为军人我们同样又是自豪的,因为在这片我们曾丢失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洒满了穿我们衣服的士兵们,他们用低于敌人两个层级的武器在玩命。枪打不过,用刺刀,刺刀折断了,用手**砸,手**也飞了,用牙齿…………。 我们身处于这样一个没有选择的时代,也没有别的选择可以很好的生活可以装作看不见这一切去“安心”的生活。喝着酒,抱着老婆孩子,天天吃饱了睡觉的生活。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只有一种权利可供选择:拿起手里所有的武器,无畏的赶走侵略者,夺回我们的土地和尊严。 如果有后人问今天的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看起来像是找死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样说才伟大,我们只能粲然一笑,“不然能怎么样呢?” 对,不然能怎么样呢?没有别的选择,既生于这个时代,就去做属于这个时代的事情,这正是我辈应尽之义务。打烂了重建的事情交给后辈吧,我们管不了了,也很难有机会看到。老榔头说的是对的,他让我们又重新回顾了自己可耻又可怜的这几年,像行尸走肉的几年。 我太久没有当人的感觉了。 我和马瘤子停止了无休止的拌嘴,又去干了另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去河边洗澡。这个和前几天被日本人赶下河的时候不一样,同样是身在水中,一个是血汗未洗,一个是精心慢搓。东北人的搓背向来讲究,这也是我急着和马瘤子妥协都的来由。 只不过马瘤子不知道而已。 “哎,你们俩洗的快点,这地方保不齐也有鬼子,真的。” 老头子明显在吓唬我们,我们轻而易举的识破了他并不高明的伎俩。 我跳进了一条山间流过的小河中,只能漫过脚踝的小河只能躺着让水浸满全身。经过午后的照射,河水并不清凉且有种柔顺的质感,如丝绸般划过全身,舒服的有点乏困。马瘤子也是一句话没有,学我的样子躺在河里享受着。我们的脏衣服包括裤衩都扔在了草丛里,也就是说此刻我们俩的状态是——**。反正大山里能有谁来呢?有了也是男人,大家谁会稀罕谁? 上辈子我大概是巫师,经常被说乌鸦嘴,但心里想的竟也成真就有些让人后怕了。 真来了两个人,不幸的是,还是两个日本兵。 我和马瘤子躺在水里一动不敢动,不是因为我们怕羞,而是我们不知道日本人准备做甚呢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日本人要说还是挺单纯的,和咱们这个斗了几千年的民族来说,涮他们还是有些许把握的。 日本人看见我们也吓了一跳,端起枪指着我们,看意思把我们当山民了。 “大介,小心旁边有人,去看一下。” 一个小个子日本人在草丛里胡乱刺了几下,“应该是没人。” 在路过我们扔在岸上的鞋子时,看见了日军制式牛皮军鞋,顿时如释重负。 “哎呀,上井军士官,原来是自己人啊。” 马上把枪背了起来,笑着来到了我和马瘤子的面前。 “大介,咱们也洗洗吧,上次洗还是在黑炖子屯,一晃都一星期了,身上脏的搜快长虱子了,真是让人笑话。” 日本人的臭毛病边脱着衣服还不忘鞠躬,一万年改不了。 “你们也是派来侦查的吧?我是不是猜中了,想必也是很辛苦的吧?” 那个叫上井的笑着对我们说,身体已经踏进了河水里,腰间还穿着大和民族特有的裤裆式裤衩,带前挡板的那种。 马瘤子彻底傻了,在反应机敏上,我给他打零分。他只适合端着歪把子冲锋陷阵去,玩这套尔虞我诈的还得看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猛的学者鬼子样子使劲的点着头哈哈大笑,但一个字也没说,也不敢说,只是笑。 这就够了。 两个日本兵也笑的也笑的很开心,看来和日本人打交道也简单,就两招:点头和鞠躬。这就学了有五六分像了,如果再留个小胡子信步走到外面,表情再狰狞些,如果有人说你不是正宗的富士山太君你自己都不信。 二十九 两个鬼子聊的很热烈,偶尔也朝我们说一两句,我不是装作正巧把头埋入水中没听见,就是看着马瘤子哈哈哈的傻笑。 “咱们怎么办?你别光是他吗的笑啊……” 马瘤子用胳膊撑着在十几公分高的水里游到我这,悄声的说道。 “我还不知道,你觉得咱们能有机会走吗?在衣服不要的情况下……” 没戏,彻底没戏,一走必定露馅。日本人再憨傻趔呆,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两个敌人在眼皮底下溜掉。而且临走前不穿衣服本身就是一件暴露身份的傻事。我知道自己的话是句废话,我转过了头在鬼子只能看见我的后脑勺的情况下,我可以用眼神和东北佬沟通。 但同时也没忘记继续着我们俩不知所以然的尴尬笑声。 “那只有和他们拼了?他们有枪啊,咱们俩是俩**!公平吗?哈哈哈哈哈……” 我的略带哭腔的笑声让马瘤子差点忍俊不住,呀着舌头陪着我笑。 “可他们现在也是光着腚啊,枪都在岸上呢,这样就公平了。先凑过去,再把他们头按在水里,再……” 这就是我们最后敲定的作战方案,没办法,在河里趴着这种十几公分的作战室里也就能研究出这种短平快的臭皮匠计策。 时间不等人,日本人洗澡也不等人,计划很快敲定,我嘎笑着游向那个叫大介的,原因很简单,那个叫上井的是士官长,老兵比较难对付,柿子要捡软的捏,至于那个难得柿子,交给马瘤子去吧,谁让他只会体力运动,脑力反应是零呢。 要说日本人对待他们自己人还是很有绅士感的,还好意的为我专门腾了一绝佳的位置:正好在大介的后面,避免了上井的支援和夹击。 大介还叽里咕噜的絮叨呢,估计是缅怀自己故乡之类的话,情绪还深入的挺彻底,以至于流了一些眼泪出来。我给马瘤子设了个颜色,然后伸手装作给大介擦眼泪安慰他。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尽全力的往说下塞。然后趁势骑到了大介的身上。一切都在计划中,只有一点我没考虑到:大家都光着屁股,骑到身上开展为肉搏战,稍微让我们有些尴尬。但大介不这么认为,他快呼吸不上来了,他的手一直在抓我的头,头在水中拼命的摆动,渴望像鱼一样换口气。但一切都是枉然,我抛开一切的尴尬和误会,死死的卡住他的脖子,水中的大介吐出了一串串的泡泡,却说不出话来,不一会,腿就不踹了。 我摸了摸水中大介的脉搏,确定已经死定了后,转身扑向上井方向。那边,马瘤子正和士官长裸体缠斗中。要说士官长就是士官长,不仅作战经验丰富,而且裸体搏斗照样一流。一个用日语大吼着,不断使出类似于柔道之类的功夫,一个用东北方言问候着对方祖宗,抡起了失传已久的王八拳,拳拳致命的击打在对方的最薄弱处,依旧不分胜负。 打破僵局的是我。 我及时的参战,让马瘤子士气大振,上井看见我就知道大介已经去面见他的天皇去了,气的哇哇大叫,但一切结局早已注定。我还是用扫堂腿掏下阴之类的下五门功夫来攻击上井,忙着应付我的上井终于忽略了对上三路的防守。马瘤子一记重拳狠狠的击中了他的下巴,这个部位看起来不重要,其实真正是人体的致命点之一。被击中下巴的人有会有两种可能性:咬断自己的舌头疼死,直接晕倒在地任人宰割。其实哪种都够他受的,偏偏上井选的是第三种:原地转开圈了,晕着转。 我和马瘤子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马瘤子一把拍在我的屁股上,“傻子,干嘛不用枪来帮我!” 看来我还是不适应裸体肉搏战,都忘了拿枪来解决的会更快更安全,我跑过去端起了枪,拉开了枪栓。 “别急,等他这个**转停了捆回去,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我们穿上了衣服,出来时一无所有,回去时不仅装备了武器,还赚了个俘虏。只是一进山洞,老榔头就被这个日本兵吓得腿一软,等他看见枪是在我们身上背着时,才放下心来。 我板着老头子的脸,脸对脸的贴近了看,看的他直发毛。 “老实说,被抓到云南前你是不是跳大神的,根本不是厨子,我说对了吧?” “再要不上辈子你才是个算命的或者巫师之类的玩意儿,我一直以为我的嘴最臭,没想到还真有比我灵的。” “胡扯什么呢………” 老榔头一头雾水。 “你上午不是说让我们俩小心点嘛,小心有人来,谁知道真来了,还来俩,诺,这里算一个,还有一个被颜色拍在河沟里了。” “走之前我说嘛来着,说嘛来着,让你们小心小心再小心,你们偏不信啊,这不,惨痛的经历,血的教训……” “哎等等,我没搞明白,谁的血的教训?惨痛的经历来着?” 上井嘴里被塞满了自己的白袜子,听着这几个人没完没了的争吵,内心想着一定是在争着拥有处决自己方式的权利。是枪毙,还是用火烧死,就是脚下这堆,要么就是像大介一样被淹死,或者被推下山崖摔死,用石头砸死,最惨的是像动物一样被扒皮,他看见了一张兔子的皮放在那…… 人影一闪,我和马瘤子立即端起了枪。 “呦呵,刚一天没见,对敌斗争的反应速度都快了撒,可以可以,诸位成长的够快的,个个都可以当排长了……” 何必穿着一身黄皮狗的衣服进来了,同样的也背着一杆老汉阳造,现在我们的队伍又重新拥有了可对敌斗争的武装,一改几天前决然跳河的窘状。 我有预感,前面等待我们的将是一段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何必这个王八旦正堆着满脸的笑容,眼神里发着贪婪的绿光。 上一次发光同样是在伏击五个日军斥候的时候。 三十 何必大剌剌的坐下看着眼前被捆的跟粽子似的的上井。 “这个是你们俩抓的俘虏?长能耐了撒?记一功噢。” 上井一看何必大概就是我们的长官,开始不老实了,拼命的扭动着身体,嘴里呜呜的哼唧着,看意思有话说。 “把袜子拿出来,你们也太狠了,一点不遵守日内瓦协约,他现在是战俘享受战俘待遇撒?” 东北佬把袜子拔了出来,因为塞的太过于狠,以至于拔出袜子后,上井的嘴巴还大张着,完全合不上,活像一只捕食中的雄性河马。想到河马,我再度想起了,太原的那个磕扯姑娘,嘴角泛起了笑容。 “觉得好笑啊,你看你们把人家折磨的,我的乖乖,腮帮子骨头都挪移了………” “没办法,同样是二对二,不下点黑手,遭殃的恐怕就是我们俩了。” “这么说,你们是二打二完胜?还是全身而退?还缴获了两只武器,这么看来,我军的战斗力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差劲啊,什么五比一,六比一的战损比,这就是进步………” “你可别白话了,还进步了?要不是颜色装孙子偷袭人家,能有这么顺利吗?” 马瘤子一边擦着枪,一边泼着冷水,反正横竖不能让何必有任何非分之想。 “啥子?偷袭就不算本事了?偷袭也是一种本事,还是相当上的了台面的大本事。自古兵不厌诈嘛,日本人偷袭咱们还少吗?九一八,卢沟桥,中条山第二阶段战役,还有前段时间停战期间的常德,说打就打的不也是他们?咱们不亏心!偷袭的好,偷袭的秒,偷袭的呱呱叫,要我说撒,以后咱们就得把偷袭当时我军主要作战方式才行,你看人家新四军,打了多少以少胜多的战斗?哪次是硬碰硬的上?像咱谜一样傻子似的了,没有,人家打的很从容,还称得上优雅咧,我看,咱们也要学学新四军……” 我一把把刚从日本人嘴里拔出来的袜子塞到了何必的嘴里,“你行了啊,小心你的脑袋吧,记住,以后要少提那个………” 说着,我指了指朵儿脚踝上的那根拴着铃铛的红绳。 大家都明白了,我的暗指是赤色的那个一直围剿没成功的队伍,至今都还是国军高层的心中之刺,欲拔之而后快。 “对对对,颜排长提醒的是对的,以后那个颜色绝对少提。从启相镇回来一趟就胡说八道的,还好今天身边没外人……” 梳子指着上井,“就他一个外人。” 何必笑嘻嘻的看着连说带比划中的一脸惶恐的上井,以往日本兵的桀骜不驯消失的干干净净,原来他们也有怕死的时候,而且这种时候也不少。 “他还真算是外人。” 何必拍拍上井的肩膀,“你不会去外面瞎说的干活吧?他叫莫子名字勒?” “不知道,我哪听得懂鸟语,你随便给他起个吧。” 我肚子开始叫唤了,经过河边一阵激烈而紧张的“体力劳动”,需要适时的吃点东西了。 “不好吧?这样给人家瞎起名字好嘛?那不干了他爹干的活了?你说好吗?” 马瘤子也笑着拍着上井。 这两个人一脸的善意让上井错意会成在问他:你想活吗?以为自己有了生还希望的上井拼命了点着头,这一下把大伙笑的前仰后翻。 “你还别说,日本人还真是客气,当他爹都不介意,是不介意吧?” 梳子忍着笑问激动不已的上井。 上井顿时朝我玩命的点了七八个头。 “嘿,还真是相当的不介意啊,那你起吧,何长官,谁让你手握军权呢。” 梳子笑的肚子疼,“我看还起啥名字,叫他猪得了,一会像猪一样宰了就是。” “哎,不行不行,杀了可不行,留着还有用呢。他是你们给抓回来的,像猎物一样抓回来………,这样好了,叫他野猪好啦,猎物嘛,挺贴切。” 何必给正犹自庆幸的上井起了个响亮的好名字,引起洞内一片欢腾。 现在该商量上井的去处了,怃然何必的眼睛一亮,看着上井的眼神像看到了一堆宝藏。 “我这次去启相镇转了转,情况给你们简单说一下,……” 我猛地站起来,“可我们不想听。” “我出去找食物去,梳子,跟我走。” 何必惆怅的看着我,幽幽说道,“我还没说话,你说你怕莫子哪?怕死就趁早脱下这身衣服,光着腚滚回山西去,趁着日本人心情好,说不定你还能多活几天呐……” 我举起了右手上那根断指在何必的眼前比划,“你睁大你的眯缝小眼看仔细了,我这叫怕死吗?都快烧出烤鸭味儿了……” “收起来吧,是不是有日子没拿出来显摆了?你这伤也好意思拿出来现眼?你这是被***烧的,灭又灭不得,甩又甩不掉,倒霉罢了。你去看看淞沪的场面,以后你没有被烧熟一半的废肉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负伤了……” 我无话可说,本质上说,比起被炸成两半的我们连长,和被刺刀捅成筛子的营长,我说这话确实涉嫌矫情,而且还很恶心。比起他们任何一个躺在忘山上的人,我和梳子都没资格抱怨。因为那样只会让我们更显得无能和丑陋,我慢慢坐下,不再犟嘴,抬头看着口若悬河的何长官。他现在正处于道德上最至高无上的顶点,这顶点谁也无法撼动,无论这个人有多不害臊,多不要脸。 因为,这是一个堪称为人的最低限度。 何必说了他此趟侦查的所有见闻,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大有作为。 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甚至想过,就算启相镇里驻扎着整整一个精锐师团的日军,他也会说这四个字,因为他就是个一心求死的人,自从他一家九口人都死在汉口之后的那天起,他就想着以某种更惨烈的方式去报复日本人,但所有的臆想里不该多我们几个。 我们还不想去死。 谁也不想死,除了何必。 我想杀了他,不是杀上井,而是何必。上井没让我死,反倒给我生的希望,我把下午河边的肉搏,宁愿想成是上井手下对我留了情。现在要我们死的是何必。 他不择手段,变着法的折腾我们,没个尽头。 我们的死亡就是最终的尽头。 三十一 上井跪在地上看着两个战友汩汩冒血的尸体嚎叫着,发疯似的叫着,万分悔恨自己刚才没有勇敢的做最后的冲锋,完成樱花的凋落。 徐大盒两条腿不停的打晃着,嘴里尽管没有塞袜子,也同样起到了闭口不言的效用。 “你过来。” 何必弯下腰用死尸的衣服擦拭着刺刀上的血渍,朝着徐大盒说道。 徐大盒战战兢兢的走过来,像看着天神般看着这个刚刚表演了一招杀人绝技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徐……大盒。” “好,大盒呀,你现在给三个小队长分别打电话,就说国军重庆总参谋部派我们几个来给大家送钱来了,让他们赶快来这里领钱,来的早了能拿到,晚了撒就只能喝稀粥喽。” “你哪有钱?穷的早就立了,装什么犊子?” 马瘤子小声对着何必嘀咕着,但当他摸到了何必的腰间的时候,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物件,不像是腰带之类的。 徐大盒在给驻守镇里的两只小队长分别打了电话后,又给住扎在牛庄的一个小队长打了电话。 “你这么说不是骗吗?我们哪里有钱?你别没死在日本人手里,死在二鬼子手里你可更丢人了。” 我慍怒的看着这个从来就不知死活不懂进退的疯子。 “乖乖勒,我门外没听到一点动静,你们手够利索的,没人受伤吧咱们?” 这时老榔头和梳子也进来了,看见了地上的一片狼籍不由得让他们心惊肉跳。 梳子拔下日本人一双短靴穿到了自己脚上,拿起那双陪着自己逃过命跳过河的烂布鞋看了看,叹口气扔的很远很远,“我终于穿到牛皮鞋子了,这辈子也不会再脱下来了,死也要穿着。” “大白天别老说死呀死的,多不吉利,小孩子知道头上三尺有神灵吗?神都在你头上看着听着呢,你天天说死呀死的,让神仙以为你是真想死了,看你这么虔诚,心想,干脆成全这孩子都得了。这可好,好不容易麻烦神仙一回,既没让你发了财,也没让你睡了美人,居然让你自己给自个儿许愿许死了,你说逗不?” 我坐在地上也拔下鬼子的鞋给自己换上,对着梳子教导着。 “神仙不会这么……傻吧?他们应该能知道什么是玩笑,什么才是真正的许愿,你说是不,瘤子?” 尽管梳子语气坚决,但语调具有明显的动摇倾向,他已经在后悔自己所说的话了。 “你别老听听白话,山西佬喜欢喝醋就看不得别人有点好,这不,看见你有双鞋子,这马上就去扒了一双。” 我瞟了马瘤子一眼,“小心说话啊,刚才山外山划脖子那招还是我教的,别一回也给你来一下………” 说到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浅笑着看着何必,“行啊,在第一次见面的祠堂里,咱俩被川军连长胖揍那会,你可表演的比谁都怂包啊,藏的真够隐秘的,你当个上尉连长都屈才了,应该去保密局才对,那才是大展拳脚的地方。我们这里的庙太小,文长官哪配得上有你这么个下属啊,气宇轩昂的,他应该做你下属才合适………” “行啦,颜色,你嘴能不能歇会,何长官又没说啥,瞧你没完没了的,像谁欠你二百吊似的,都是自家人嘛……” 老头子真以为是我爹了,我大怒,“得了吧你,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以为你是谁啊?德高望重的一个老者?还是众望所归的老学究?你只是一个厨子!一个厨子!这里不需要你装什么圣人,我就不信你们都不想回家?我就不信你们个个都做梦也想着明天怎么去死,依然还睡得香!山外山他是咱们长官,可我骂他怎么不对了?他是奔着去死的,去死的知道吗?难道你们也去?好,这个坏人我来当,我现在就表明态度:我不去,我现在就回家!我不干了!” 和何必想的没错,所有对着他的一切明枪暗箭都是极力想摆脱他的控制,想活着的这一小小愿望在作祟。我想,马瘤子想,梳子想,老头子更想。因为他出来时间最长,所见过屠宰场般的场面也最多,内心的挣扎也最多,忍着越久,崩溃就来的越猛烈,就像一道有了裂纹的大坝般脆弱不堪。 只需要长官的一个命令,他们就可以扔掉所有装备,转头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去,过上自己想要的安静生活。但他们不能就此离开,在所有人都在前行的同时,没人能做到不顾一切的倒退而往相反方向走去。那样是连自己都需要强大理由说服的,可这个理由却无论如何也大不过:民族生存,这四个字。民族都无生存之空间了,你还回家?回的是谁的家? 这些都是我们日思夜想的东西,总希望一觉醒来,心中有个无比充分的能说服一切的道貌岸然的理由,让我们不受任何指责和批判的回家理由,很不幸,可是没有,也不可能有。 这些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而已。 压抑已久的我第一次对着老头发了火,整个院子在血腥味儿中静了下来。 大门开了,探头探脑的进来几个人。他们所共同的一点是:脸上的表情是惶恐不安的但同时枪口又是对准我们的。但何必的表情却不那么紧张,他甚至连枪都卸下了手里只玩弄着刀。 “莫看了,是我们干的。” “哗啦啦”一阵拉枪栓的操作。 “莫子?想给日本人报仇?还是想啥子主意?” “把你们抓住交给太君,这事和我们无关,对吧?” “对。” “对对对,谁说不对呢?” “对啊。” “噢,明白了,是想抓住我们交给日本人立功洗脱自己?好得很嘛,想的很好,这样日本人就可以把我们碎尸万段给死去的报仇,你们也可以守功领赏去,一举两得嘛。” “可是……” 何必话锋一转。 “你们想过莫得?这两个太君死的这么的残,而你们作为执勤站岗的,却玩忽职守,放了我们进来,还领着我们到了这里杀了人,你们算不算帮凶呢?反正这个实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最怕被拷打了,一动手我就招供,哦不,不动手我也招。” 何必笑嘻嘻的看着这几个面色如灰的黄皮狗们,他们在何必的言语打击下,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 三十二 几个小队长看见了上井这个还唯一还健在的日本人,还有在一旁信步闲庭的何必,这一玄幻而费解的场景让他们真正的进退失据。 “那个谁,来一下。” 何必指着愁眉苦脸的上井,跟唤一只狗一样。 上井拖着没有牙齿的枪低着头过去,何必说,“你和他们说,启相镇现在归国军统辖了,他们现在都是俘虏了,就这么说。” 无疑了,既然这个穿着和自己衣服一样的黄皮狗敢在太君面前如此的堂而皇之的来去自如,刀把子现在握在他们手里是既成事实了。 刀把子现在在我们手里。 一个最先挤进门的叫金峰的小队长把枪赶紧收了起来,刚才还是冷脸子的他,在没有任何过度和酝酿的情况下直接换成了笑脸,而且看起来这幅笑脸笑的是那么自然得体。 “长官,误会误会,我们也只是混口饭吃,在日本人这里实属迫不得已。鬼子知道我家中老父所在,我要是不听话,他就要对家父下死手,我也是委身所致………” “别放你的八级风大呼伦屁了,你爹都死过三年了,什么时候又诈尸醒过来了?还委身所致?不是你第一个看皇军,哦不对,是鬼子来了才屁颠颠的贴过去,非要给人家带路的?鬼子看你表现出色才分你个小队长干,哪像我们哥几个,那都是实打实干出来的,是真正的一刀一枪的功夫……” 这个窜出来的第二个小队长原本是想贬低别人从而达到抬高自己的目的,没想到一下子把自己抬得太高了,直接抬到了卖国的高度。 “行啊,一刀一枪干出来的,怎么个一刀一枪法啊?” 我冷笑着看着那个说话的家伙,手里的枪口似有似无的游走,不管怎样不离他的身影。 “二勇子,你个狗东西,还有脸说呢,就你干的那些好事在这几位国军长官面前都够枪毙你十几回的了。” 徐大盒又蹦了出来。 原来第二个说话的叫二勇子。 那个叫二勇子的脸都白了,一手握着枪,但瞬间又放下了,“几位长官,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我和马瘤子少有的默契出现了,我们俩一人一只手拽过来,摁倒地上,我的刺刀架在二勇子脖子上,马瘤子的中正式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勺,做出了一副要千刀万剐的架势,吓得二勇子哇哇大哭。 “说,那个徐大盒你说,这个狗汗奸都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恶事,今天就让他见报应。” 徐大盒咳嗽一声,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他?这个狗屁队长做的见不得光的事多了去了。那回在李村催缴粮食时候,他把人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给炖了下酒了,你说你炖了就炖了吧,好歹也给人家老李头分个鸡腿什么的呀,可他不!自己呼啦啦吃了个干干净净,你说他混蛋不?还有,那次在镇里站班,他非逼着人家开当铺的老板陪他打麻将,人家说不会打,他说,不会打正好,你会打我还怎么捞钱,您瞅瞅他说那话,还算个人不?人家老板钱都输完了还不让人家走,还让我把钱借给老板继续打,这不让我的钱也变成他的了嘛?你这个王八蛋到现在都还没有还给我………” 徐大盒说的吐沫横飞,意犹未尽,可我和马瘤子的刀枪已经放下了,“这就是你说的人神共愤的事情?对,把你钱拿走了,你是该恨他,不过你再白话下去,我就该崩了你了………” 马瘤子一脸的横肉转过来对着徐大盒,这充满杀气的表情让正在控诉中的徐大盒马上闭上了嘴。 “这个叫二勇子的有什么真正的劣性?我指的是残杀自己同胞和对抗国军的事情?” 何必问徐大盒。 “呸,借他五个胆子,他哪敢干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也就是偷偷霸占些老百姓的财产,和欺负欺负我们……” 何必瞪着徐大盒,眼中精光一闪,差点让徐大盒尿了,“你呸谁呢?” 徐大盒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我不是那意思长官,真的,我呸我,我呸我呢……,误会误会,” “营座,这就是你想招安的人?打算拉起这样一只和鬼子玩命的队伍?没一个是站着撒尿的主。” 我在一旁看着发笑,发自内心的笑,我很欣赏看何必从充满希望到绝望透顶的样子,对我来说这是种享受,是忿恨式的报复享受。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以为靠着自己能改变一切不利因素?梦里想得到的,你梦醒依然得不到,永远得不到,这才叫真实的人生。梦里想的,梦醒后就实现的那些只出现在书上,那些图文还没被人扣下来过呢。 可何必脸上并看不到我所希望看到的那种沮丧,以及恼羞成怒。他只是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正在筛糠的徐大盒,“你们中队长呢?这里面那个是?指出来?” “中队长死了。” “………” “就莫的继任中队长?鬼子没再指定一个?” “没有,本来说过两天换防的时候,他们联队长要来,到那时太君再定,哦不对,鬼子再定的,可你们今天就杀过来了……” 徐大盒畏怯的说到。 “你们一共多少人?” “我们两个中队一共二百三十多人……” 马瘤子一惊,“什么玩意儿?两个中队?何头,不该是一个中队吗?什么时候又蹦出一个来?咱们这事来干嘛来了?我怎么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你呢,颜色?” 我也吃了一惊,“你不是事先做过侦查吗?一个中队和两个中队分不清?” 徐大盒烟了口吐沫继续说道,“但那是虚的,都是在吃空饷,鬼子的我们照样吃,别以为我们真怕了他们了,哼哼,让他们多花钱还不敢不养着我们……” 我实在忍不住了,朝着徐大盒就是一大耳贴子,“你他吗说话怎么带大喘气的,到底多少人,报告个实数!” “一百……另八……人。” “哈哈哈,还他吗梁山一百单八将呢,你们真够出息的了。” 马瘤子笑的前仰后翻。 三十三 “还有驻扎在马甸炮楼的一个小队长怎么没来?” 何必问徐大盒。 “报告长官,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也是照您吩咐的全说了………” “对方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说………” 徐大盒迟疑了。 “放。” “是,我放。” 徐大盒打了个立正,鞋跟碰的啪啪响。 “他说,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不知道哪来的失心疯跑这来找死了。” 徐大盒此话一出,把马瘤子笑的咯咯的跟老母鸡似的,“我说连座啊,噢不,应该是何营座,请问你面对这样的骂大街作何感想呢?你这面好心还给人家送钱呢,那面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在你们那这叫什么来着糟老头?” 老榔头正忙着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我给孩子找东西吃呢,也没细听马瘤子这嫁祸东移的下作手段,仰头就说道,“叫热脸帖在了驴屁股上。” 说完老头才发现自己说的颇具特色的形容词指向对象正是何必,那个正犹自想找个台阶下反而又跌了一层台阶的何必。 “哎呦哎呦,你看我这张破嘴,何长官,何长官,我说的不是那意思……,马瘤子,咱们俩近日无仇……,” 我早已在一旁笑的不像个人样了,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像是成心的,唯独老头子除外,这个一心为着别人而活,从未对自己有过半点私心的老榔头。瘦弱而单薄的背影里藏着的是一颗无比善良的心,他不会杀人,也不懂的什么战场战术,更对各种杀人武器不感兴趣,这点你在他经常背的东西可以看出:两顶钢盔,那是煮汤和保命用的。一把永远擦拭的铮亮的榔头,这是把多功能榔头,既能当做砸断废手指使唤,又能修理各种木器,必要时还是他唯一的武器。这就是老榔头,这个天天去给我们找野菜当饭吃,还乐在其中的天津卫老人。 何必无助的晃晃脑袋,没有去和老榔头为难,一转脸对着那个叫二勇子的小队长竖起了眉毛,“那就再打一个,就说谁相当小队长,只要先把原队长给我捆来,我就让他当。还有,给马甸的弟兄们说,谁先到我这里报道,就能拿到两块大洋。” 说着,何必伸手揭下缠在腰间的包袱由于是紧贴在腰部,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哗啦啦。” 一片白花花的银元滚落在桌上,少说也有一百多个,当时就把这几个黄皮看呆了。因为他们平时拿的军饷都是日军发行的纸钞,还仅限于统治区内流通。说贬值就贬值连个招呼都没有,把日占区的老百姓坑的不浅。可银元就不同了,这是真正的硬通货,全国范围内畅通无阻,真正做到了老少皆宜,人见人爱。 据当时的物价计算,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花销也就不到两块大洋而已,这就是几个人眼神为何会发绿的原因。 “给你们的人也这么说,谁投奔国府,除了罪大恶极的一律赦免既往不咎。” “第二:谁先放下武器,跑到这里向我报道,谁也可以拿到一块大洋,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啊………” 何必拨弄着大洋,发出的哗哗声音撩动着几个人的春心泛滥,有一个已经撒丫子跑出去喊人了。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那天马瘤子给你动手术时,都快把你裤衩扒了,怎么也没看见半毛钱?你从哪偷来的?” 我眼睛盯着这些钱,一点没表现出兴奋的样子,只是说话时我的声带有些颤。 “那是我藏在河对岸了,后来我去启相镇侦查时,才把它挖出来的,带着这么沉的家伙跳河?别开玩笑了,那是真自杀。” “你怎么处处出歪招?你什么时候埋在河对岸的,我怎么就没能看见呢?而为,这个钱的来历不清不楚的,也不怕遭报应……” 何必说,“要不说你这个人是醋喝多了,成浆糊了撒?咱们在文长官那里,记得不记得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给我五十块大洋呢,老夫子,你应该记得,当时你还替我打抱不平勒?想起来了吧?” 老榔头一琢磨还真有这么回事,冲着我诚恳的点头,那表情要多假有多假。 “可那是五十,这是多少,至少一百!文长官不会不识数吧?从一都数不到一百?这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要知道,我也去编个什么**药库的故事,想你也能蒙几十块银元,正好回家娶媳妇。” “颜色啊,就你这记性还当排长呢,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排,你还是当你的排头兵好些。” 何必继续说道,“文半农把他的勃朗宁也送给我,可我没要,我把它换成钱了。一只小鸟枪换五十大洋,这生意做的蛮划算嘛,这五十大洋w能换两只捷克式,或是五支中正式,还可以让对方多饶些子弹………” “你算盘打得挺澎湃啊,五十大洋就想换两只捷克式?哪个没死透的熊瞎子会做这倒霉生意,这不瞎子走山路——自己找死吗?还饶些子弹,啧啧,连座,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哪都好,打起仗来也说不上多怂,一般怂吧,脑瓜子反应也够灵敏,就是喜欢做梦,什么时候都喜欢说梦话,就没有醒来的时候……” 我突然跑过去抱着马瘤子的秃瓢脑袋亲了一口,“喜欢做梦,就是这四个字!没想到一个东北佬还能有这文化,都让我这高材生有点自惭形秽了。” “什么玩意儿?这么大人也不注意卫生,抱着脑袋就亲,你以为你是大黄花闺女怎么的?” 马瘤子用衣袖不停的抹着他的光头,似乎我的口水就跟鞋油一样,越擦越亮。 门被撞开了,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个喘着大气的伪军,他们一进门眼睛只盯着桌上的钱,而没有一个拿正眼看着这个国军正牌长官的。 “这些都什么玩意儿?哎我说,以后真打算和这帮操蛋玩意儿一起共事吗?” 马瘤子的牢骚也是我们几个人心中共同的担忧。宁可少些,也要精些,这是战争的真谛,也是每支战无不胜的队伍的共同点。一群散兵游勇在战场上只能起到副作用,从而拖垮整个战局,造成严重而不可挽回的灾难。我们不知道精锐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们从未见过一支像样的队伍,但什么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老兵油子队伍,我们可见的多了,称得上“感触颇深”。 三十四 进来的这一大群人直奔桌子上的大洋就来了,一个个都是豁出去的样子看情绪的话,真不像刚投诚过来的俘虏,倒像是理直气壮来分享胜利果实的。 “长官,我们先到了,是不是先给我们发饷?说话算话吧?” “人家是正规国军,哪能跟咱们一样,说话就像放驴屁样的不算,人家那叫一个屁崩一个坑,有一说一………” 何必听的直皱眉头,不堪忍受这群人的粗言秽语,“都站好了,有点样子,跟鬼子扫荡惯了,到我这也扫荡起来了?你们莫给老子翻噢……” 站在一边的徐大盒看见了有人似乎要领先一步拿到钱了,不悦之感油然而生,“连投降还有抢生意的?什么玩意儿都是一群?还要不要脸了,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不?老老实实的站在我身后,我是最先被长官拉来入伙的………” “什么入伙不入伙的,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山寨土匪的那套,以后不准说,晓得不?” “明白明白了长官,你放心。” 徐大盒唯唯诺诺的闪到了一边,还抽空小声的对后来的人说,“别看长官表面上对我好像很凶的样子,那是真正把我当自己人了懂不?自己人当然要求要比你们这些外人要严格一些,这是人之常情,骂我越凶,说明心里越和我贴近,哎呀,你说我其实没做什么啊,就是帮着长官干掉了两个鬼子,这叫事吗?根本不是事!我都不好意思给你们说出来………” 我和何必忙着给这些很难叫做队伍的人群做了严格的分类和选拔,把看起来油滑,不能吃苦,有点逃兵潜质的人全部清除出去,但事后我怎么回想就会感觉我竟然全都符合,这令我有些吃惊不小,看来但逃兵和点当士兵也仅是一线之隔。分割完毕后,然后每人发了一块大洋的遣散费。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既不用给日本人冒着危险卖命,还能图个不当汉奸的好名声,每个人乐颠颠的脱了衣服,穿着衬衣衬裤就打包袱回去了。剩下的只有二十来个人了,稀稀拉拉的站了一院子,犹如一群泥塑的百态雕像。有的想留下吃官饭,偏偏被轰走了,而有的想尽办法想走,却偏偏被留在了院子里。各种不满情绪充斥着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其中不出意外的我又一次成了挑头的那个。 “按照您的吩咐,咱们就剩下这么多人了,你看咱们是组织上山打游击去,还是就地竖起山字招牌来,从此拦路抢劫吃大户了。” 何必笑笑,“实在对不住你啊,本想给你个连长,可现在你只能当个班长,这排长还得给我呢。” “谁稀罕?球势的排长,给你最好,我就当个大头兵挺合适,在后面偷偷放几枪,交代完事,也不用往前冲。” “可我还想让你让当排头兵呢,这里我就最信得过你撒,你经验最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忽然门外一阵吵杂声,涌进来一大帮人,领头的几个还捆了一个人。 “请问,哪位是何长官,何营座?” 马瘤子朝此时运交华盖的何必努努嘴。 “长官,这就是我们小队长,噢是前小队长,再去电话里辱骂您的就是他,狗东西,按您吩咐,我们把他抓起来送来了。不过您说的,谁抓了谁就会………” 说话之人一脸的豁然正色却说着如此谄媚奉承的话,而两张脸之间交换自如的程度,难免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人带着张假面皮。 何必也正色道,“算数,当然算数喽,这个马甸小队长就由你继任了,不过你继任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新任队长啪的打个立正,“请长官吩咐。” “就是把炮楼拆掉。” “……………” “什………么?拆掉……炮楼?” “对,还留着做莫子呦?啊?继续封锁更多的同胞?继续和国军作战?继续和新四军游击队抗衡?不拆留着做莫子嘛?” “颜色,你当这个排的排长,这个队长去做你的副手,副排长。” “去你大爷的,排长都够寒碜的了,你又变出个副排长?古今中外开天辟地也没你这创造力,你不怕丢人,我还要脸呢,我去睡觉了,给我哪个班呢?我要带走。” “你带走做莫子?” 何必一脸不解。 “老子要享受享受长官的待遇。” 我居心叵测的笑着。 “徐大盒,你来办件事。” “来了,在呢在呢,长官。” 徐大盒跑去的时候一脸的骄傲自豪,那感觉像比立功受奖还来劲,特别配合的是,徐大盒跑过去的那群人还都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悔恨何必叫唤的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名字。 “这里是六十块大洋,你去拿出其中一半让镇子里的裁衣店做几十套国军军服,剩下的我一半钱都买成酒肉。” “全都买………酒肉?” 何必一脸的气定神闲。 “对的,全都买成酒菜,今天我要犒赏三军。” 下面先是沉寂了几秒,然后是雷鸣般的欢呼声,在这些刚刚改编成国军的我他们来说,属于什么编制不重要,有没有部队建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吃得好穿的暖——这才是他们从军的目的,也是曾经唯一的目的。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还没做,那个上井。几天前这些中国人见到他还跟见到了神一样的去供奉,可现在把他一人晾在角落里成了落满灰尘的破钟表了。可何必没有忘记他,他一直记得他,利用上井混进城,继而又收拾掉两个鬼子之后,还有一件神圣的使命等着他去完成。 何必一脸坏笑的朝我和马瘤子说,“想不想看看日本人的内裤是莫子样子的?” 我和马瘤子不解的请互相对视一眼,没明白何必的意思,还意思他是打算和日本人来个内裤友谊交换赛什么的,只见他已经开始命令士兵粗暴的扒着上井的军服,其动作粗野程度堪称洗劫。中国士兵扒一件,上井骂一句,上井骂一句,中国士兵回骂一句,在骂声中完成了大变裸体人节目。 不一会,赤条条的上井就站在了我们面前,作为军人,他原有的尊严已经被挥霍的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们无尽的嘲弄。他只敢小声的嘟囔着“八嘎”,尽量给自己以安慰。上井一脸桀骜的站在圈子里,四周都是笑作一团的中国士兵,加上上井的姿势竟然还保持着相当正规的立正时,那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幽默感,更让人忍俊不禁。他越严肃,大家笑的越厉害。 这时候有个调皮的士兵用枪口轻轻捣了一下上井的屁股蛋,估计是猛然受凉,让上井惊了一下,上井一回头对着士兵凶神恶煞的喊道:“巴嘎!我的臀部,你的枪口的不要。” 大伙的笑声更大了。 谁也不知道,在这笑声背后,一阵隐藏的危险正在靠近我们,而这次的灾难将是我们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三十五 我们做了一件非常缺德的事情,对上井这个还算实诚的日本人来说:我们把衬衣还给了他,他直到穿上后都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在他后背雪白处写上了一副对联,如果这也能叫对联的话。 上联是帝国之荣光,看起来很有些日本兵的武士道意思,可到了下联意思就变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东洋之野猪。 这就是出自我的大手笔,一个太原的高中学生,还是上到一半的。 上井在接到衣服衬衣后,不停的在给我们点头鞠躬,在他看来,我们无疑让他恢复了一个帝国军人的自尊感。如果他知道我们在他后背写的是什么的话,相信他会用牙齿撕碎我们。 最后我骑着胯子,一种日军专用的三座摩托车,直隶地区喜欢称三蹦子。我和何必押着只穿衬衣,下身只穿内裤,头上还绑着大和民族专用的头带的上井,穿过一路哄笑的路人,送到了距离我们的劲敌—春畑联队大本营汉寿县。在距离县城十几里地的地方我们放下了上井,并好言安慰他,让他放心回去,不要有任何心里负担等云云。上井有很多话也想和我们说,但是说不出来——被塞满了袜子的嘴的确很难说出话。 我们朝他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也没指望他也挥手告别,因为他的双手在他背后捆了个死结。估计上井此刻吃了我们的心都有,这两个说着过年话,尽办坏事的人。 上井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县城下面,守成的鬼子看见了自己人这幅模样,也是大吃一惊。见过死了的战友同胞,但没见过这样生不如死的,也着实让他大开眼界。把他嘴里的袜子拿出来,上井就开始嚷嚷:“联队长在哪里,我有事要汇报。” 一脸委屈的上井一溜小跑跑到了联队长处,为了使长官更好的了解自己受的苦和不幸遭遇,上井并为解开自己捆着的双手,希望联队长能对一同前去执行任务的大介的死去不至于责骂自己。 这就是上井心里的小算盘。 谁知道满满一广场都是站立整齐的鬼子,联队长正在训话。当满满一广场的人都看见了如相扑选手般穿着的上井这幅模样时,个个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奇特景象。 联队长也被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惊呆了,但他认出了这是一个叫上井的老士官长,从东北的关东军调来,一直从北打到南,也算立功不小的老兵了。 联队长冷笑一声,“你的军裤呢,上井士官长?” “联队长,我受到了中国人的无耻伏击,拼死才跑了回来,并没有给大日本帝国丢脸,我一直在做着努力维护日本军人的不朽荣耀。” 其实上井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完全是一股带着反讽意味的反华,在这个严厉冷酷的联队长眼里看来就是俩字——找死。 “和你一同前去的人呢?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 “报告联队长,大介已经光荣的玉碎了,为了帝国的荣耀。” 联队长没有耽误一秒钟,“那你怎么不也玉碎?还回来干什么?日本军队里不需要留着一个连裤子都没有的士兵,承担不起这份耻辱。” “………” 上井一时语塞,他预料到今天不是那么好过关的,但没想到联队长会以最残酷的方式来对付他。 “你们说,大日本帝国有没有这样丢尽脸面的军人,需要吗?” 下面一片整齐划一的山呼海啸, “不—需—要!” 上井心里一揪。 “那你们是懦夫还是勇士呢?” “勇———士!”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上井也待要跟着大家伙说出一阵慷慨激昂的言辞,苦于双手被捆绑着,不能挥舞以助声势,不过他还是喊了两句,但这两句口号好像并为让自己多么的振奋人心,以此来掩盖被俘虏后的无能表现。 联队长示意下,下面送来了一把锋利的短***,上井一看,立刻心凉到了富士山最为寒冷的季节——那是用来剖腹的。 古代日本武士一般都会携带两把刀,长的是用来杀别人,而短的则是来杀自己的。而***不仅造价昂贵,更费事的是保养过程也需要很多的钱,以致于比较穷的武士大部分的日常花销都用来养刀了,而不是养活自己。进入***时代后,虽然枪支是大多数武士阶层的配备,但一向以武士精神为荣耀的日本人,还是带着***,这就是为什么除了日本军官外,各国军官从不配刀的原因。 联队长让底下人送上来的正是当初留给自己剖腹用的短刀,一把不用抽出来就能感受到阵阵森凉寒气的刀。 上井快哭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惨了,还会有更惨的事情等着他,他了解什么叫剖腹,在他看见刀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都轧起来了。 古时候的剖腹和近现代日本剖腹差别很大,可能是因为古人的忍耐力比较好的缘故,剖腹的手法也更令人毛骨悚然,手段之残忍,更让人瞠目结舌。 现代的剖腹不用说了,大家都看过,把刀插进小腹,横着一拉,在哼哼唧唧中痛苦的死去。如果你见过什么是老式的地道武士剖腹,想必你就理解日本军人为什么如此残忍的原因了。 大家如果见过如何杀猪的场面,就知道武士大概是如何剖腹的了,其残忍程度不亚于这个。 这就是日本人为什么个个都跟禽兽一样的残忍,这这也不难理解:他们连杀自己都不择手段,更别说杀别人了。 那跟杀死一只兔子没有任何区别。 上井握着刀颤抖了半天,哭的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可就是迟迟下不去这刀,最后在联队长鄙视的目光中,派士兵把上井拖了下去,不一会,在门外传来了一声枪响,在众人鄙视的眼光里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平白讲,虽然当任何国家的俘虏都不好过,但有证据证明,中国是对待俘虏最优厚的国家,没有之一。在被我们俘虏的那几天里,才是他最为幸福的时光。纵然伙食比不上军营里,但那也是先紧着他吃饱后,我和山外山才开始动筷子,他和俩孩子是吃饭中的先头部队,我们则是第二梯队。 在这一切很快被我们所淡忘的时候,在这一切成为了我们长时间内的笑料的时候,周围一切的情况正在向着疯狂的局势所极速发展,这是我们所不曾预料到的。 这场战争打到这一年,已经是在相持中了,敌我双方都没有力气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或是反攻了,所打的基本上全是遭遇战,就是不小心遇到的碰头战。在这个犬牙交错的形势下,国军,新四军,和日军都安静的守在各自的阵线里,战壕里,碉堡里一动不动的静待着时局的发展和变动,既不主动出击,也不主动放弃任何一个据点,真应了中国武术里的那句箴言:敌不动,我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没能力动。 我们所占领的启相镇位于日军和国军双方共同的最前沿处,这对于日军来说就是前哨,对于我们这是日军的首要堡垒,拔了它,无疑是刺激了日军敏感的神经,加上我们送给上井的那幅前无古人,不一定后无来者的对联,也可以叫做挽幅后,日本人彻底激怒了。这简直是“无理的挑衅”!这就是日本人的天性,在他国土地上还能生气的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的气壮山河。 日本人在沉寂了一年多后,终于行动了。 他们那个堪称治军严明,大有古人儒将之风的联队长叫春畑恕人。 此时,他正在擦拭着那把刚刚枪毙完上井的手枪,并且深沉的看着地图。 三十六 在广场上日本兵山呼海啸的“呜哉”声中,上井死了,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这样就失去了把骨灰运回日本本土的资格,只能随地草草掩埋,就像掩埋一只病死的马一样。 日本人把我们偷袭并占领启相镇看作是无可分辨的挑衅,并且这种挑衅具有极强的侮辱性,这让春畑恕人发誓进行报复。但一向冷静,从不干头脑发热的蠢事的他此刻正在地图上用一只红笔围着启相镇画了半天不知如何的长短线条。这些线条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所有线段的终点都指向了启相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而作为日军精锐的第九师团所属的春畑联队两千多人,此刻也在汉寿县做着紧张的部署。 上井的死改变了这一带地区的战略布局,既有日军的,也有国军的,同样新四军一个支队也包含在内,成了典型的三国局势,这是当初我和山外山自饿对联时所不曾料到的。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让山外山何必全家尽殁汉口家中,燃起何必一腔怒火的西江奈绪师团长,正是这个毙了上井的春畑的亲舅舅。也就是说,作为外甥的春畑正是西江师团着力打造的一支精锐。 真是上天冥冥,运交华盖,让何必踏破芒鞋可算碰着“老朋友”了。 就在春畑恕人在地图上下功夫的时候,我们也在启相镇干着一件大事:开会。 说起来有些滑稽,自从山外山和我们相识以来,仗没打多少,倒是会开了不少,不过也对,在困难面前群策群力总是明智之选嘛。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我们如何面对日军的报复,把人家折腾那么惨,还指望着人家态度明确的不记仇那是不大可能的,何况还是睚眦必报的日本人。 “要我说呀,咱们赶紧招人,这三瓜俩枣的真不够日本人当盘凉菜呢,日军真冲过来,也就是一个照面的事,咱们都得完蛋,不管你是如何精心准备的退敌之策都没戏,真的,你别不信,老头,我还能诓你咋的。” 马瘤子一把夺过来老榔头的旱烟,学者抽了一口,呛的眼泪直流。 “说了这东西你们抽不来,信了吧?” 老榔头又拿了回去,装上了新的烟丝,在火光中再一次点燃了,在东北佬诧异的眼光中大抽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把浓烟在斐中化作青烟。 “我就是个做饭的,打仗这事我也没资格插嘴,我就管饱你们的一日两餐,只要你们不背后骂我老娘就行,我就千恩万谢喽。要真问我下一步该咋办?我只说一句:你们说撤咱就撤,说留下,我也没二话,反正在哪里人也得吃饭不是?你们到哪我就跟着到哪,不管你们,这俩孩子我也不能不管。” 我们还忘了参与会议的除了我们这些元老外,还有两个每次开会都睡觉的孩子,这次不是在火光中睡觉,而是电灯。身上还盖着缴获日军的毛绒毯子,一步从山顶洞人跨到了新世纪里,如此巨大的发差只有在孩子身上才能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 何必看着一直躺在床上的我:“你怎么不说句话啊,颜排长?大家都想听听你的主意。” 我做了个非常慵懒的姿势不情愿的把头拧过来,摆出一副力有不逮的面容,“我的主意就是三十六计。” 大家一片愕然。 马瘤子实在忍不住了,“这都不明白?这白菜帮子的意思就是逃跑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嘛。” 我说“咱能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吗?什么什么就叫逃跑?我哪个字说跑了?三十六计多了,还有美人计呢,真是的。、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度成仓、隔岸观火、笑里藏刀呢多了去了,对了,还有围魏救赵呢。你就偏说我逃跑?你从东北跑习惯了,别看着谁都像跑的。” 马瘤子脸色都变了,感觉要和我拼命,梳子赶忙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把他稳住。我也知道这话有些伤人,也讪讪的闭上了嘴。 一直站在一旁,始终没敢坐下的徐大盒开了口:“长官,我觉得吧,其实就算跑也没什么,咱又打不过人家,就这十几个人,七八条破枪,说寒碜点,也就是个拦路抢劫的材料,说是游击队都算抬举咱们了。不撤退,难道真和日本人拼了?再说,就算咱们拼了,都死了,全镇的我百姓一个也别想活了。” 何必抬头看着徐大盒,“你坐下。” “不敢长官,我就站着挺好,挺好。” “你坐下撒,我抬头看着你,脖子酸。” 徐大盒一听这句话,赶紧找个马扎坐下了,恭敬的看着我们几个,不断的我朝我们频繁的点头示意,到底是当伪军出身,平常耳闻目睹的多,快和日本人一个德行了。 何必不再理他,嘴里一直叨叨着“三十六计”,来回念着。 “围魏救赵,围魏救赵,………” 突然何必猛的站了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机灵,以为抽羊癫疯了。 “我想到个主意,我们既不撤退,也不坚守,我们也学新四军的路数………,打游击。” “什么?” “你小声点……这是外面,这场合你还敢说这话,你是嫌你的脑袋长的太结实了是不?” 马瘤子的意思我们大家都知道,在公开场合下提到“赤色”这个敏感词汇,是要被保密局盯上的,因为你不知道身边哪个不起眼的角色就是他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 “噢,我晓得,我晓得,我的意思是我们也可以去打运动战,避其锋芒,打击日本人的薄弱点去让他腾不出空来打我们,这也叫见着老虎先三刀,不管打着打不着,反正不能坐以待毙。” 我也坐了起来,“什么破指挥官呀,搞了半天你也是在蒙事儿?这叫什么?打一枪试试?有准谱没有?我看你以后再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干脆去摇骰子得了,也比这个靠谱些,什么呀一个个的………” 梳子咯咯的笑着像只老母鸡,但没说话,只是看着几位长官的态度,那就是他的态度,能陪着长官一起共赴黄泉也算是最大的美德。 “日本人最不希望他们哪里受到袭击,咱们就去哪里打,这叫攻其不备。” 何必信心满满。 我脱口而出“东京。” 三十七 我此言一出,大伙都捧腹大笑,眼睛盯看着何必的反应,我们的何必先生想必必是有苦说不出,满腔的热血沸腾中的战术计划被我来个烧鸡大窝脖,我总是能在最该添一把火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泼上一盆冷水。 何必并没有做出我们希望看到的任何出格举动,甚至连视线都没在我们这边。他在怀里掏出了一个包的很严实的布包,红色的那种,上面还绣着这年代作为普遍的鸳鸯。那是普通男女作为定情物的最多写照,可何必不是普通人。他在众人注视下,缓缓揭开了红布,一节黑色的东西露了出来,还有一颗子弹头,是打过了的弹头。 我认出子弹是汉阳兵工厂独有的弹头,我们用的老汉阳都是7.92口径,而且汉阳造弹头呈圆形,三八是尖头,所以在发射初速上比不上三八枪,这也是战争初期我们为何这么大伤亡的原因之一。 “这是人的食指!” 梳子惊呼。 我这才看清,黑色的发瘪了东西原来是被风干了的手指,干不拉几的让人看着心里莫名的想吐。 “颜色,这不是你那根吧?” 老榔头哆嗦着问我。 瞬间我也不那么确定了,我甚至抬起手专门细致入微的观察了一番,才肯定这的确不属于我。 “我的那根是小拇指,已经埋在十里坡了,木碑还是你帮我。” 老榔头拍拍脑袋恍然大悟。 “怎么现在都流行拿手指头说事了?嘿嘿,连座,说一下子,这又是谁的,你又把谁的给切了………” 马瘤子仔细端详着这个富有传奇性的黑色物体,它是如此的难看,根本不像长在人身上那会那么和谐,现在放在哪都是多余的。 “我母亲在汉口被几个日本兵用你脚下那种牛皮鞋子踢死后,身上泼上汽油烧了,而我就在暗处看着。” 何必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知道,他那是在给自己鼓励,鼓励自己又一次的揭开那永不会愈合的伤口。 “等鬼子走了,我才偷偷出来,我把火灭了,因为鬼子的我军营就在附近,我不敢点火把,整整在黑暗中摸了一夜我娘的尸体,最终只找到这么个没烧完的指头。颜色,你说你那烂手指疼,可你知道吗,你是疼在身上,而我………” “是疼在心尖上的那个沟沟坎坎里面,疼来疼去的就是出不来,无论你想什么,那把跟刀子割一样的疼始终在里面搅活着,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被烧伤………” 何必惨然一笑,那种比哭都难看,但那是山外山加入我们以来的第一次发自肺腑的深情悸动。 有时候我发现,其实何必和我是同一类人。同样喜欢言不由衷,同样的形单影孤,同样的内心藏着永远不会吐露的灾难式过往。我为什么总是和何必过不去,就连他放个屁我都要说这也是影响抗战的一大因素,因为严重的影响了我附近的氧气浓度,以致于让长期处于缺氧状态下的我枪法经常打漂,为此必须让何必付出一块大洋的买酒钱,不干不拉到。 因为一个人最讨厌的往往就是他最擅长的,我是在讨厌背后的自己,因为何必做的这些正是我擅长并熟练的。我恨自己,比谁都恨。我恨我一事无成,我恨我在士兵面前第一个逃跑,导致就连新兵都敢不听我的命令,对我让他去当排头兵一职置若罔闻。我恨我做人虚伪,从来没有真诚过,哪怕是一分钟都没有过。别人说假话是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我说谎话却是由于惯性作用——说习惯了,并且损人不利己也乐在其中。 我和何必其实就是一个人,一个孤单寂寞的一天大多数时间里,只能自己和自己自问自答式的对话,多少让人看起来有些不正常。我们的灵魂也是如此的相近,一个是怀着深仇大恨,另一个是抱着满腔屈辱,一样的无法释怀,无处安葬。每当我和山外山看着对方,其实就是在看着我们自己,这一点我和他都确信不疑。我们之间的争吵不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出自各自的缺乏自我面对自己的勇气,这样的争吵又哪里分得清对和错? 一切都清楚了,我知道自己和何必的问题在什么地方了,也理解了何必能为了给母亲报仇,一路从汉口追到湘南,搞的跟叫花子一样也在所不惜。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亲娘在自己面前跟狗一样的死去。他在寻找着某种宣泄的方式,而不停的杀戮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一种。我敢打赌,他此刻早已对生命或者活下去没有任何的期希,他渴望着死去,只不过他还想在死之前再做点什么,好让他走的更安心一点而已。 “一连几天我都等着这几个鬼子出来,一连四天我没吃饭,没喝水没有睡觉,也没有动窝,就一直趴在我娘的骨灰旁的瓦砾中等着他。终于被我等到了,在那个踢死我娘的鬼子再次从这里路过的时候,我用家里藏的老汉阳造打死了他,打在他的头上,卡在钢盔里,我扒了下来………” 我看了看这颗圆头的弹头果真就是汉阳造的独特弹头,难怪何必穷的连裤子都卖了,却不卖上衣——那样就没兜放红包了,那是他这辈子仅存的一点记忆和念想。 他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也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我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转身出门。 马瘤子问我,“颜色,你干哈去?会还没开完呢,瞎溜达啥玩意儿………” “我去看看弹药库。” 这是我甩给他的话,这句话让所有人明白了我的态度。 会议没必要再来开下去了,大家都闷着头各做各事,梳子跑去弹药库帮我整点破烂。马瘤子去那五十个人当中抢了一杆最好最新的中正式,然后心安理得的把他那个已经发了锈的老汉阳扔给了快要哭了的徐大盒。 老头子则把压箱底的好吃的好喝的全部找出来,准备着第二天的大餐,当何必问他准备做什么好吃什么的时候,老头子回头一副咬牙切齿:“按照过年的标准怼,不过了!” 大战在即,每个人都在忙着,尽量让自己没有时间闲下来,避免了更多痛苦和自我审视,这也是一种人为的假设幸福场面。 一切都看起来很美,很美。 三十八 汉寿县的春畑恕人看着地图上的启相镇画了半天圈,而只穿着裤子光着膀子的何必在地图上则同样也画了一个圈——太子庙镇。 这个镇子位于汉寿县的中心地带,左边是毛家滩镇,下方则是岩嘴镇,和太子庙镇呈三足鼎立势,而这个看起来最小的镇子却是日军春畑联队的指挥部所在地。 春畑的计划是由五百多人的“救国军”也就是伪军,名字乍一听还挺唬人,不知道还真以为救的是国呢,由他们为第一路,从大路主攻方向直扑启相镇。原本也没指望这些墙头草能真打出什么花来,充其量就是去摇旗呐喊几声,吸引下我们的注意力罢了。 第二路厉害了,是春畑亲自带领的两个中队大约两百人从山上绕道启相镇的背后,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大后方,直**们的一面软肋。日本人打起仗来一向喜欢搞阴招,很少一上来就玩万岁冲锋什么的,都是能偷掐一下,就掐一下,能偷捣一下就捣一下,相当的不仗义。 作为保险起见,也同样的作为预备力量,春畑也给驻守在别的地方的日军友军取得了联系,让他们派出一个中队的佯攻力量,封锁住我们的去往南方的退路,必要时也可随时改为真攻击。这样一来,这个小小的启相镇竟成为了被日军三面包抄的饺子,如果启相镇的百姓得知这即将来临的大祸全是因为我们几个杀了两个日本人,非把我们咬死不可。 我和何必不知道日军的全盘计划,但可以肯定的是,等待我们的一定会是山崩地裂的苦果,只是来临的方式不同罢了。但如果春畑得知,他费劲心思组织的大规模围剿报复行动,只是为了这区区五十人,而且在这些人当中,有十几个连枪都没打过的“精锐之师”时会作何感想。 “咱们不管是攻还是守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咱们都不干………” 何必抽着烟卷,这是梳子才孝敬给他的,而梳子也是从才招安的那几十人中“友好相处中顺过来的”。 他的话语变得有些迟疑,但看得出来,他是胸有成竹,因为他至少没有蹙眉紧锁。 “那就只剩下投降了。” 我笑着说。 大伙都瞪着我,唯独徐大盒一个劲的点头,“对对,真的,就咱们这些人哪是太君,噢不,是日本人的个儿呀,真干起来,也就是一个水漂的事,哎,投降过去一不为一条生存之道……” “啪!” “你放完了没,这也有你说话的地?什么玩意儿,哪哪都投降这个投降那个,你投了国军还没有两天半呢,正在赶做的帽徽还没戴上呢,就准备再带回去你那五色骰子徽?再说一个字,把你的头塞你自己的肛门信吗?” 梳子一把揪住徐大盒的衣领,刚才那一下扇的有点重,自己的手被反震的有些痛,不断的在衣服上蹭着。 马瘤子说,“哎呀,我说我的手怎么刚伸出来就听见动静了,你小子扇我前头了,扇他,扇死他,搁我们那疙瘩,就凭他说这些屁话,也活着走不出二里地去。” 徐大盒捂着脸,哼哼唧唧的看着何必。何必哈哈一笑,“你看我做莫子呢?谁让你要投降呢?这要在战场上你说这话,你的脖子已经被剖腹了。” 何必转过头对着梳子他们不停的眨眼,“不过,你们也不能动不动就打人撒?现在都是自己弟兄了嘛,现在是去开会,畅所欲言撒,别动粗在我面前,注意团结。” “团结个屁,谁和这些东西团结,谁就是脚气长嘴上了——还是欠抽。” 马瘤子虎着脸吓唬已经被围攻的徐大盒。 “大家听长官的听长官的准没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继续,继续吧,连座。” 老头吐出一股青烟伴随着轻轻的咳嗽声打着哈哈。 “颜色,你又大尾巴狼——装深沉了。你只要一不说话,准没憋好屁,放吧。” 马瘤子笑着看着我,朝着我扔了一个东西,我一看竟是老头子的臭鞋,老榔头唉声叹气的又捡起来穿上,但对马瘤子一句怨言没有,只是摇摇头算拉到。 “我的计划是:咱们兵分三路,一部分还在县城里呆着,这里一定有日本人的耳目,所以不能没人,他们的任务除了维护治安外,就是演戏。” “只要让鬼子认为我们还在这里等着他们就是胜利。” 何必看着我说。 我说,“你说你的,你看我做甚?” 何必说,“你是我唯一的主力排长撒,我当然要征求下你的意见喽?” “你还说完呢,我能有什么球势意见?快说,我等着拉屎呢,再晚就不热乎了。” 徐大盒听见了差点没憋住笑,马瘤子一比划那蒲扇大的巴掌,马上让徐大盒的脸又重新绷住了。 会议的气氛又回归正常化。 “第二路还是作为疑兵,部署在他们汉寿县通往启相镇的大路旁,只要有车队过,就使劲的放枪,别给我节省子弹,打完这仗,我给你们带回来半个弹药库。” “第三路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我准备说什么了,还是咱们老哥几个——精锐中的精锐。什么叫精锐?那就是精英敏锐,能跑,还能打,更懂得动脑,咱们这屋里的全占齐了,当然了,除了老头子跑确实不动之外,剩下的都行。咱们去哪呢?就去他们联队的………” “联队指挥部,好了,散会,我要去拉屎。” 我开始翻箱倒柜的找手纸,还顺便把梳子的口袋翻出来,纸没有,大洋都是有一块,也顺带着揣兜里了。 梳子的脸都紫了,还逼着自己挤出一丝苦笑,看着何必。 “你找手纸,你拿什么人家大洋干嘛?大洋能擦屁股吗?头一次听说,你能让我们见识一下不?” 何必用他那历久弥新的手抚摸着我的屁股,眼神里全是恶心让我肉麻的妖冶。 我一把推开了他,他哈哈大笑着,从我兜里把钱拿出来还给了梳子。梳子一个劲的摇头,“这是干嘛?不就一块大洋嘛?至于嘛?排长,你要真需要你拿走,真的,我才犯不上为这点散碎银子和兄弟们顾不去呢,真的,咱们水里来火里去的,这算什么呀?这算什么呀?” 何必又从梳子口袋里拿钱拿出来,“你在废话,我先拿去换了两双鞋子先。” 梳子刚才的铿锵脸又化成了苦瓜脸。 “就这么定了!老头子坐镇县城,给咱们准备庆功宴。梳子带十几个人去埋伏汉寿镇的路边放空枪,东北佬,颜色颜排座,嗯嗯,还有你……” 何必指着紧张的徐大盒,“咱们四个去太子庙。” “这叫做四大金刚摆阵南天门,且看春畑如何破解咱们的绝密……” 我突然往外拼命的跑去,何必一脸惊诧,我头也不回的喊,“我去茅坑慢慢领会你的会议精神去了。” 三十九 我们四人站在汉寿县城墙外一个陡坡上,看着下面这座不起眼的小县城里的成群结伙的日军在进进出出。 “哎呀嘛呀,这不会是冲着老榔头那十来个人去的吧?这家伙一下来这么多,要把老家伙的骨头给嚼碎了不可。” 一身商人装束的马瘤子,无不担心。 一身长袍大褂的何必尤其像个走南闯北的过路商人,而且还是那种久见风霜,历久弥新的商人,“不会吧,他们再快也莫得那样快撒,一个联队级别的作战部署,从纸上作图,到沙盘推演,再到付诸实际,最快也要五天到一周的时间。这才几天?三天不到。咱们就这几十人还紧赶慢赶折腾了两天,看来这个春畑也不是一般人啊,我还真小看他喽。” 一身搭伴打扮的徐大盒哭丧着脸,“长官,你们能不能给我也……换身行套,不要太好,就你们那样就行………” 马瘤子愣给气笑了,“瞅见没,这叫瞪眼驴子一个劲儿的上窜,你他吗还这套也行,咋的了?我们穿的你也瞅不上啊?你小子档次挺高啊。嘿嘿,真没看出来,咱们这还有个大户少东家呐,哎,你这大盒大盒的,是不是你们家的大洋都是一盒一盒的怼呢?” “行啦,少埋汰他几句,先干正经事。” 我既没穿掌柜的大褂,也没穿搭伴儿的短褂,我给自己挑了一套精干的伙计行套。上身白色排扣立领短衫,下身黑色的宽松绸子裤,白色袜子,黑色布鞋,这一身下来让人怎么看怎么像玩武的练家子。为了不至于太吸引不必要得“火力”,我给自己找了顶灰色礼帽,戴上之后显得文静多了,这下彻底把自己藏起来了。 四个人下来往检查卡走去,步子不敢迈得太大,因为何必的长袍下的马撸子枪怕露出马脚。我怕袖里乾坤的**会提前拉环,东北佬担心别在裤裆里的刺刀不意间先伤了自己的命根子。我们都表情自然的交谈着,既不能过于兴奋也不能过于沉默,不管哪样做过了都会引起伪军和鬼子的怀疑。仗打到现在这程度,双方的各种耍诈兼三十六计都用了好几轮了,个个儿都跟脱了毛的猴精一样,休想玩什么欲擒故纵和暗度陈仓之类的把戏。 还是那句话最简单也最保险:一切源于自然。 即使如此,我们几个还是被几个黄皮狗盯上了,不为别的,就为我们的衣服太干净了。说起来很滑稽,这年头穿衣服要捡脏的穿才适应时代潮流,不然脑袋不保。这一点我们当初也考虑过,只是我们几个怎么看也不像吃大力搬大个儿的苦人家,要是故意穿上破衣服反而造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误差。 几个黄皮狗的枪都不约而同的从背后拿到了手里,我用极其含蓄的幅度踢了徐大盒一脚,上半身看起来平静如常,根本不体现下三盘的扎实功底。 徐大盒一个机灵跳了起来,迅速的小跑到几个伪军跟前,先甩出几根烟卷分别给几个“老总”点上。他以前就是干这行的,知道这里面的行当规矩。刚接受盘问时,无论自己在怎么心虚,也千万不要立刻掏钱出来。因为这样就会让别人断定你是做贼心虚和不打自招,不然你无缘无故出这么大血本干嘛?但是小恩小惠还是要有的,有什么塞什么,什么大枣花生瓜子炒豆一股脑儿的都塞,但是一般以香烟居多。这帮人也不嫌寒碜,平时也没什么油水,有时连军饷都拖欠,吃饭都成问题,所以收的这些东西权且全当口粮了。 “干什么的?” 抽着烟的伪军态度立刻松软了下来,拿在手中的枪又重新背回了身上。 “报告老总们,我们是走商的,走商的。” “走商的………,真是走商的吗?” “真的是,真的是,小的哪敢在几位老总面前说瞎话啊,我还嫌自己命长不成?” 说着徐大盒准备敬上第二轮烟卷儿,但被无情的推开了。 “我看着你就不像走商的,哪有掌柜的不戴帽子,反而当伙计的戴的道理!你就是反日分子。” 这话一出,我们四人同时吓的灵魂出窍。原本还设想挺好,又是深入敌后,又是偷袭弹药库什么的,谁知道连个哨卡都没过去就暴露了。尤其是我,整个儿一弄巧成拙,还彻底的隐藏自己?千辛万苦的最终把自己打扮成导火线了。 要不说在关键时刻就显示出什么是脑力工作者的重要性了,脑回路迅速的一转,“老总,是这样,您眼神真准,这顶帽子确实是我们掌柜的千真万确。不过,因为小的前端时间,头上长了疥癣了,太有碍观瞻,所以掌柜的就把帽子赏给我遮丑用了,嘿嘿,见笑见笑。” “是吗?” 其中一个用枪口试图挑开我的帽子,我赶紧主动摘下帽子,在这个过程中,我使了暗劲儿把头发故意压的乱糟糟,让人看起来就是个不讲究的小跟班伙计。 几个人看着我的貌似刚被轰炸过的爆炸式造型,其中一个宽口大鼻的说,“哎呀嘛呀,是够丑的,离我远点,别把你的晦气染给别人再。” 这句话深深的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刺痛了我虚荣的神经线,我把这个比我还丑的家伙印在了脑海中的仇人录里。 我要你为说了这句不该说的屁话后悔生出来。 何必上前走去,大大方方的一抱拳,“几位老总,何必为了家里的下人耽误时间呢,这点意思请几位去喝个茶,有机会再听老总们的训示,如果没什么事,兄弟就此别过,山高路长,见面时机不会太远。” 黄皮狗一看,手里整整八九块沉甸甸的大洋,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钱面子呀,眼一闭,手一挥,何必领着我们鱼贯而入,消失在人潮中。 “你哪来的钱?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带来的一百多大洋不早抖都花利索了吗?不行,既然来这里了,我要吃顿好的。” 东北佬在后面看着何必的长袍,跟魔术师的长袍一样怪诞,想揭穿可又不敢,在欲罢还休之间摇摆不定。 “莫子是好的呢?” “好的就是横的呀,这都不懂,颜色,和南蛮子沟通是困难点啊,觉得不?” “走,吃去,我也要吃!” 我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字的蹦出来。 四十 太子庙,相传是由于古时候当地人纪念汉昭武帝刘备的儿子刘禅所建。既然是太子庙,那可见那会的刘禅还没当上蜀汉的皇帝,要不也不会叫太子庙了,该叫某某皇帝庙才合适。 我想大概是因为刘备以仁义治理过这片土地的缘故,可这里明明是江东孙权的地盘啊。江东的百姓在江东为蜀汉的皇子立了一座庙,世代供奉不息,也够让人琢磨不透的了。 这个地方似乎有很多谜底等着我们去破解。 首先我们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这里的日军军纪严明,军容严整,根本不像是在他国土地上烧杀抢掠的占领者,说是统治者更为合适。这里的百姓见了日军也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抱头鼠窜,轻一点的也是低眉顺眼的。稍不留神,换来的可能就是大耳帖子,要不就是死亡。 所谓法律就是占领者嘴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它既有可能随时更改,也有可能随时不作数,这都是看占领者心情的。 太子庙的情况似乎与我们想的大相径庭,起码已经推翻了我们脑海中劳苦大众被侵略者百般蹂躏,残暴奴役的场景。因为就在我们诧异非常的时候,更令我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两个日本兵在一个摊贩前选了两盒香烟揣进兜里,然后………然后,他竟然给钱了!这真是耳所未闻的惊人一幕,我们深深为我们能看见这一幕而感到庆幸,不然任凭谁说,打折腿也不可能相信的。这不应该呀,不能够啊?这是一个侵略者该做的事吗?他们配讲刘备式的仁义吗? 别说日本人了,就是看大门的黄皮狗拿东西有几个给钱的?我们深感这个地方有点邪门。噢,不是地方邪门,是这个春畑恕人邪门。 何必最终还是履行了他的诺言,带我们来到镇子上最体面的一家二层酒楼。跑堂的一看几个人都不是一般食客,顿时来了精神,前呼后拥的招呼。 何必挑了几个象征性的体面菜,连酒都没点就打发伙计走开了,伙计走时带着一脸的失望,感觉就这几个菜根本抵不上刚才自己的卖力表现。 “抓紧吃,吃完好干活,酒嘛,回去再喝。” 山外山抄起一筷子肉菜捅到自己嘴里,差点引起反胃效果,哽咽了好一阵。 “这不会是哥几个生前最后一顿了吧?看你吃饭的样子很像断头饭。” 我斯文的吃着猪头肉。 “少废话,你要吃横的,带你吃横的,想死好不容易?只要站在门口大喊抗日口号就行了。” 何必吃饭的脸却始终埋在盆里,像饿死鬼投胎般赶火车票。 “刚才看见了吗?从咱们身边路过的两辆卡车上拉的全是三七战防炮和六十,八十二迫击炮的炮弹,说明这镇子上有个炮弹的老巢,这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可不能让这些大家伙过去大老榔头呀,他那老骨头渣子可经不起折腾。” 何必这么一说,我们倒真是想起来了,只是不像他说的卡车拉的,而是驴车。估计是他的精力全部集中到弹药上了,具体什么载体反倒忘一干净。 “这还是让咱们吃的最后一顿啊,这不很明显吗?四个人捆着手**,先把大门的士兵干掉,然后一个劲儿的冲进去,反正已经被包围了,干脆一拉环,全都玩完儿,我就知道这趟跟你们来错了,吗拉个巴子的,老子还没娶媳妇呢,这事儿干的一点也不敞亮。” 东北佬最后给会议作了结语,然后噙着眼泪汪汪的看着我,看意思此刻又快澎湃了。 “那是你这头蠢猪自以为是,别这么看着我,我一点没觉得你的目光逼人。我的计划比你的还简单,分两步走。一,找人带路混进去,就像刚才混进哨卡一样。二,寻机炸掉弹药库,再溜出来。” 何必放下了筷子,用袖子擦了擦油呼呼的嘴。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感觉这个人说的要不是梦话,要不就是我们三人还在梦里没醒结实。你用七八个袁大头骗骗伪军也就罢了,还想你说这些片日本人?日本人在你中国的土地上,要钱有什么用?有枪就是有钱!还找人带路?你以为你谁啊?这条路无所谓两个下场,第一,你抓的是伪军,日本人根本不卖面子,大门都迈不进去,就地被扫成蜂窝煤。第二,就算你一不留神,狗屎运再次幸运的降临到头上,又让你抓个日本人,在他的带领下,混进了看守森严的弹药库。可日本人不羁低头宁死不屈的性格,是宁可和咱们一起玉碎的,只需要大喊一声所谓的计划什么全都扯淡了,真正做到了集体玉碎。那个上井,只是日军里面一个另类,一个怂货,但千万不要单纯的就认为日本人都是天真浪漫好打发的低智商民族,那可是要吃大亏的。 现在何必就有明显的倾向,我很是为我们几个人的前途担忧,尤其是我自己。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我竟然想起了在百丈镇给我们送自己午饭的那个女孩纸——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她的名字,我竟然没问她名字,多么大的疏漏,简直不可原谅。 她现在有没有帮她姨娘出摊呢?今天的饭食吃不吃的饱?还有没有碰上几个像我们这般不要脸的要饭的?我想起了她最后扭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活着。她要我活着,而我这次百分之九十到像是死定了,可能辜负你了姑娘……。我暗暗笑到自己的无耻,心里一些龌龊的不轨之心,非要装上人文关怀的外衣,也许这样可以看起来不是那么的道貌岸然。不就是想扑倒她吗?难道我敢说不是吗? 我自问自答,还真不敢。我苦笑了笑,看,你自己还是那样庸俗,喜欢用最低廉的东西去换最昂贵的肉体享受,从小云到这个姑娘都是。但我贵在真实,我不否认自己的虚伪和做作。 “老子非要你不可!” 我在臆想中脱口而出的这句豪言壮语一下子把三个人全惊呆了,徐大盒嘴里嚼着半块没咽下去的肉始终挂在腮帮子上。何必到是吃完了,可刚刚吐下去的一口水全都喷在了马瘤子身上。一脸口水的马瘤子第一次没有及时的反击,和那几个人用高山仰止般的眼光仰望着哦我。 而我瞬间一副**宝相的模样说道“继续说这事,说正事,开会就要有开会的样子。” 四十一 我们的桌子在靠近窗子的一侧,正好边吃边看着街上的一举一动,真正有一种身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味道,不过没什么沧海,连条像样的水沟都没。 “我是军事主官,拉链以下的事情本不归我管,可你要知道好歹,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我不管你是想睡谁?谁谁家的姑娘或者娘们,但今天咱们必须……” 何必的话从我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这回事,但我随意的我一眼瞄在街头,一个人影让我全身起了电。 我被电了。 我腾的站起来,把头探出窗子外,不过幅度有点大,三分之二在窗户外,只有三分之一在屋内,差点直接从窗内翻出去,造成跳楼的假象。我冲下楼,临走前还不忘把帽子戴上,遮掩住我那不大能见的了人的爆炸头。 她还是那么单薄,举止得体,在柔语浅笑中就把东西买完了,买东西的固然舒服,卖东西的也舒坦,这就是温柔的力量。 但与第一次见面不同的是,这次她那大块头姨娘跟着一起来了,就在她的身后那人力车上。那老娘们看着还是那么欠抽,要那鲶鱼般的大嘴唇不会翻成跟刚出锅的油条程度,就在那姑娘办事的时候,那老娘们竟在后面磕着瓜子,恶语相出的对那姑娘指手画脚。好几次旁边的不迷糊真相的群众都看不下去了,想过去评评理,都被姑娘以善良阻拦住了。 可我不是群众,也不会被善良阻拦。 我正想过去给这个恶女人一点教训,突然几个黄皮狗从旁边路过,看见了水缸一般的恶女人。适才还嘻嘻哈哈的脸上立刻就崩住了,都纷纷点头恭敬的示意,然后快步走过。 这一点让我,哦是我们都很震惊和好奇,此时马瘤子和何必几个也结账下楼,在我身后站着。 “这老娘们有点道道儿啊,真看不出来啊,不会是那个日军小队长的姘头吧?” 马瘤子一脸的贱笑。 这句话提醒了我,会不会是春畑的相好?或是哪个日军头目的姘头? 这念头才留在脑袋里一秒钟的时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可谓是个极为愚蠢的想法。如果真是和日本人有瓜葛,还敢在百丈镇住下?那不找死吗?早被当作通敌收拾了。那会是什么人呢?就算是黄皮狗的队长的关系在百丈镇也活不了啊? 就在我们苦苦思索的时候,恶女人突然把手里的一把瓜子都摔在了那姑娘脸上,这一幕让我忍无可忍。 我不管你是谁,如果是春畑的女人最好,不是也没关系,就凭她这副尊容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的,收拾她权当替天行道。 我上前一把把胖女人粗粗的手腕抓住,往车下使劲一拽,整个人似一堵崩塌的矮墙倒了下来,倒在了马骝子怀里,马瘤子赶紧抽身闪开,失去依靠的恶女人轰然倒塌下来。 那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但我戴着帽子,她没认出是我。周围人一看要打架,“轰”的围了过来,要看我们就要在这虎口之地成为焦点。何必拉起恶女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往小巷子里拽。我也拉起姑娘纤细的腕子小跑过去。马瘤子在后边一直对着人群说,“两口子闹别扭,没事没事啊,那娘们背着她男人出来勾三搭四,她男人啊,也就是我哥们,这里有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就这水缸一样的娘们,搁咱们谁要啊?“人群中“轰”的发阵笑。“我早劝他休了休了,可就不,这不?今天撞见了,那不能不收拾收拾她。人家的家事咱们就别为这了,散了吧……,那男人不是已经拽媳妇回家了吗?你们也都走吧………” 何必一只手捂住恶女人的嘴,徐大盒在十几米处望风,马瘤子气喘吁吁的过来,“哎呀玛呀,我说颜色,下次你要干啥玩意儿能不能先给说一下,打个招呼什么的,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我给你说,也就是我,几句话铛铛铛的让那帮老帽们都闪开了,这要在围下去,鬼子非来不可。” 那姑娘看着我们几个除了何必有点眼熟之外,谁也不认识,紧张的不说话,一直搓着手,我明白,这是缓解压力的一种下意识表现。我到这会手还拉着那姑娘一直没松开,马瘤子说话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该放手了。 我把帽子摘了下来,顺便用手指把头发拢了拢,用一种无以复加的眼光含蓄的看着姑娘,“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不会怪我吧?”。然后希望她也说出教科书般我渴望已久的那句话,“是你啊?你怎么才来呢?” 可过往告诉我们,你越是希望什么,什么就丢失的越快,竟而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姑娘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是哪个?我不认得你的。” 冰窖。 深海。 无底的深渊。 这就是我的精神写照,“不认识我?”,她的回答我想过几千条,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这条!最伤人心肺的一条!可她还是明白无误的说了,至少四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我很想证明是我的幻听,可从何必和马瘤子那使劲儿憋着的坏笑看,这是真的。 刚才在饭桌上还信誓旦旦的要把人家睡了,可现在人家根本就压根不认识你,好嘛。 丢人丢到家了。 现在的空气在姑娘的话中冷却了十几秒,何必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无辜的看着我,“你说的那个………非睡不可的就是她吧?” 他笑了,咯咯的笑了,我知道,这个桥段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们的谈资,把快乐建立在他人尊严上的谈资。 那姑娘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原来……,原来是你噢,对不住,对不住,刚才一害怕就没认得出来,是你就好了,刚才我还害怕呢,以为碰上土匪了………” “嗯,是我,你怎么到了太子庙,这里很危险我告诉你,晚上关城门前赶紧回去,再不回去你就回不去了。” 刚才的教训告诉我,话还是别说的太一往情深,免得自己没有退路,给这些混蛋再落下话柄。 “你还是穿军服好看一些,穿这个我……没认出来,你们是出来执行任务的吧?” “你姨娘到底是谁?” 我们三个同时说了句,这时候那胖娘们吓的嘴还没合拢,张大了嘴巴,这一刻,我觉得她比远在太原的小云更像河马。 四十二 这时候我们才记得还有个大块头的女人被吓的合不拢嘴,当她看到那姑娘却不仅认识其中一个强盗,还显得尤其火热时,她明白自己是安全的了,脸上又把门帘挂起来了。 “我姨娘,你们日后……自然会晓得的。” “对喽,你们怎么也到这镇子里了,很危险的。” 这句话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得意的环顾了一下那几个人,算是找回了面子。 “人家问你,你干嘛不说,好像我有多么见不得台面似的,告诉他们,我是县长太太。” 说完,肥婆颐指气使的看着我们,这句“县长太太”一瞬间当她从一个待宰的羔羊般,转换为充满自信和有着相当底气的上层人士。 “县长太太?” 何必睁大眼睛问道。 “汉寿县吗?” 我联想起刚才的黄皮狗看她的眼神,始终不敢相信这个超级水桶一般面容憎恶的女人竟是县长太太,那这个县长的眼神得差到何种程度啊?闭着眼睛随便在大街上伸手抓一把拽个女人都比这个强万倍。 “是桃源的,我家老爷是十几年的桃源县长,一方长官,论官位,可比你们诸位高多了,看样子你们怕也只是个营长连长吧。” 说这话时,连鼻孔都恨不得外翻,那里面写满了不屑。 桃源县是距离汉寿县不远的一个县,难怪刚才的二鬼子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好歹是个地方官的夫人。而且看意思,这个官还是做得日本人的官,那就更得当回事了。 “我姨丈去年就称病辞职在家了,现在就住在咱们百丈………” 女孩说。 老娘们眼睛一瞪,“称病辞职怎么了?前县长也是县长,前县长太太那也是县长太太,有什么区别?” 马瘤子想挤上前去狠狠的给趾高气昂的水缸一个大耳帖子,被何必死死拉住,“冷静冷静,别动手,听我的,先别动手。” 但马瘤子已经忍耐了很久的怒火快要烧到了头顶,他用冒火的眼睛等着眼前这个会移动的大水缸,没任何语言只是用手点了点。 然而就这番强忍难下的怒火却被何必用一句话给熄灭了。 “她能带咱们进去弹药库。” 我们三人也明白了何必的意思,即然二鬼子那么给这个水缸面子,想必她老人家要去弹药库里去找个把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至于日本人那里,只要能有效接近弹药库,何必就有办法混进去,我们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山外山这个名字自然的被何必这个名字替代了,过渡的相当的自然。而且他在我们心里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百战百胜,凡事都能逢凶化吉,能够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即使小概率不幸中弹,也能大概率幸运的活下来的何必长官。 他在心目中被我们神话了,这是我们几个人攻共同的感受,尽管我们没就此事开会商量过,但这一段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们别无选择的选择去信任了他。 这个我嘴里常说的大骗子。 只要何必说行,我就觉得基本上靠谱,虽然我嘴上在硬抗不承认自己居然也做了随风倒,但你总要承认,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类人,他们天生就是做领袖的。当土匪是头领,当士兵是军官,做生意是掌柜的,即使当乞丐也是丐帮长老。而我就是个能上也能下的二把交椅,不服不行。 “这个镇子里你都认识那些人?哪些当头头的?说完就放你走。” 何必和颜悦色的对着水缸做着表情。 最终,在何必连蒙带恐吓一番之后,这个胖女人终于答应带我们去找镇里伪军的一个叫李德利的中队长。据水缸交代,这个李德利应该是还和她有那么一腿不干不净的关系,所以大概她提出的要求,对方是不会有异议的。 一路无话,我们簇拥着水缸来到了李德利所在的驻地,这里距离弹药库只有三个路口的距离就是他们和日军换防守卫的,不巧的是今天正好是日本人在值守。当我们知道这个消息后感觉心都沉到了太平洋底,没有一丝可供抢救的价值。 放弃吧。 放弃吗? 不放弃! 何必在我身边过去的时候说了一句,只见他在李德利的房间里关上门说了些我们听不清楚的东西,具体什么我们只能透过窗户看见李德利在拼命的摇头又摇头,何必掏出别在腰间的锋利刀子在他的脸上比划着,似乎已经贴着他的汗毛了,能感受到他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息。然后李德利又极不情愿的点点头,最终的会谈在何必充满善意的笑声中结束,末了,还不忘给李德利一个温暖如春的拥抱,比较良好的安慰了他那颗被伤害了半个小时的心。 “他同意了?” “同意带咱们进去了?” “嗯。” “不过是只带我一人。” “啥玩意儿?只带你一个进去,那还玩个屁啊,我们就在外面吃闲饭看着?你这**药库再是熟练工,这次的也比上次的大得多,这是联队级别的,你一人得忙死。” 马瘤子头晃的跟拨浪鼓一样,对何必的这条决定百分百否决。 要说有人替我去死,我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兴奋不起来,反而觉得一下变得无所适从了。看着别人死不是件困难的事,但要是看着别人代替你去死,那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我在怎么不堪也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苟活下来,这是我最后的底线防线。 我也投了反对票。 徐大盒看着我和马瘤子反对,积极的想要去自投罗网的去死失望万分,显然就在刚刚几分钟前他还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但转眼又被我们俩的愚蠢打碎了。 何必想了想,转身又把李德利拽进了屋子,屋内穿出何必的大声冷笑,紧跟着是李德利的大喊大叫,马瘤子马上准备冲进去,让我拦住了。 我们在窗外看着里面的一切,何必先是拽起李德利的衣领子,然后李德利又做对天发誓状。何必把他发誓的手撅翻,疼的对方杀猪般嚎叫。继而何必再一次的和颜悦色的安抚李德利,还给他揉着刚刚被自己掰伤的手指。李德利委屈的眼泪直掉,何必还体贴入微的给他擦试着眼泪。 最后屋门打开了,李德利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叹出了一个世纪的哀怨。 何必说到,“还愣着做莫子?走啊,我给你们说,进去了弹药库那个门,不安装完**不准出来,都得给老子死在里面。” 四十三 我们扮作李德利的亲兵跟着他来到了弹药库前的哨卡,跟上次一样,李长官还是被何必用**胁迫而来的,即使是这样,还颇有些不情愿。 我一度怀疑这个何必以前到底是干国军还是干绑匪的,后者看起来远远要比前者更为熟练自然。 后来我问起他是不是有意隐瞒了自己做过土匪的经历时,何必立刻板着正能量的脸说,“莫子胡说!那是为国尽忠的一种方式。” 今天这个门卡可比早上经过的县城哨卡戒备森严多了,下面是一个班的伪军,二楼是日军的两个流动哨。前面是两挺捷克式架在沙包上,本来有个后门,为了安全起见被春畑给砌墙封上了,院里是伪军和日军各一个班的巡逻队,十二小时换一半,真正做到了防盗防火防我们。 这就算进去了也别想出来,围墙都是两米多高的铁丝网,是按照监狱的标准设计的,春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做是不做,一做就要做绝。 当班的日军看见我们走了过来,大声呵斥着李德利,李长官迅速的跑过去应付,何必总是跟在他一米半的距离外,似有似无的眼睛游离着他身上的那颗**。李德利看见,更加卖力的和日军交涉着。 好一会,李兄满脸是汗的回来了,“我按照你的话,告诉太君是马甸炮楼需要补充弹药,他们让出示春畑的命令,我让他们打电话去问,你肯定你已经把电话线切了?别一会打通了咱全玩完。” 何必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走到日军面前,“太君,电话线的不通,大大的不行,这个,我们这里有一个是通讯兵,会接话线,让他来进去检查检查吧?” 日本人看着何必,恶狠狠的说,“哪个的会修电话线的干活?” 我一直等着何必指着马瘤子或徐大盒呢,谁知道他笑着指着我,“就是他,太君,别看他长得不怎么样,有点丑,但确实当了几年通讯兵呢,这个不敢骗太君,要是我说瞎话,请太君立刻把他崩了。” 说完何必还劲劲儿的做了个日式的点头礼,表情铿锵慨然,一副正色。 在日本人狐疑的眼神中,我们几个人进去了,一路上我没明白过来:什么叫如果何必说了谎话,请日本人一定办了我,这是哪门子逻辑?合着这是永远不亏本的买卖啊,这买卖我也能干。 什么人呀? 即然说我是经验丰富的电话兵,我只好装着倍儿专业的模样对着库内的一切指手画脚起来。 “你,你去,检查那库里的线路,看什么看,就说你这个呆瓜呢。” 我点着何必的脑门子说。 “是是是。” 何必跑去炮弹库里去安装他的特有的水流式延时**了,所不同的是上次用的是锅,弹药库内没有厨房,只好以头盔替代,好在库内的九零式头盔非常多。 我和徐大盒左右拽着李德利,这里面不能抽烟卷,我抓出一把瓜子,“长官,吃点吧?等着一会好戏就开始了。” 李德利哭丧着脸,“我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哎,你们这一干可要了我老命喽,让春畑知道是我领你们来的,不生剥了我才怪,这可怎么办呦………”,满地急的转圈。 我咯咯的笑着,“你急也没用,就当你为抗战做了贡献了,给你也记上一功,待到国军反攻收复国土时………” “收复个屁你们,我们是二狗子,是帮着鬼子办事的,但凭良心说,每回和你们遭遇不是我们先撤的?我们的人有几枪是往你们身上真招呼的?都是明白人,我们也是混口饭吃,在日本人面前是做做样子,在你们那我们也是做做样子,没一回是真干。包括新四军那帮什么县大队区小队的,我们每次进村,不是隔着老远就开始对天放枪,为的什么?不还是招呼你们赶紧撤嘛?就这,无论怎么帮,你们还是过不来,死活过不来。我都当了四年中队长了,四年啊,被人指着后背骂了四年的二鬼子……” 我没想到李德利竟然在这种环境下发表了自己长篇的感慨,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他发自内心的独白。全篇的主题我可以概括成两句话:都是混饭吃,我们比他们还不争气。 我似乎顿时失去了在他面前占据道德高点的优势,一旦没有这种优越感我会感觉自己混的还不如他,他至少还吃上饭了,我却穿着半身军服,天天吃着野菜,当着野人。 说白了,我只是个被打散了的溃兵而已。 这种兵,在湖南四川到处都是,除了衣服尚有些颜色统一外,和山匪已经没有两样了,有的则干脆就地直接割据成山大王了,还编出个响亮的名号出来。 李德利是为了活着,我和何必马瘤子是为了不停的寻死而做着努力,从百丈镇一直做到启相镇,又到了太子庙。 但不知为何,我一点没有自豪感或者说那种感慨悲歌,以赴国难的样子最使我厌恶。真正的国士当是以一种安静从容的面对死亡,所表现出来的淡定,坦然,笑对人生,感悟宇宙,这才是最令人震撼的。而不是像搭班子唱大戏,吹唢呐扭着大秧歌闹哄哄的起哄,然后告诉所有人:我要去死了。那不是国士般的赴死,而是一群苍蝇被一坨大便粘死在上面,毫无触及灵魂之处。 这时候何必过来汗喊徐大盒过去帮忙赶马车,我知道我们收获的季节来了。何必路过我的时候轻声地说,“跟我来,让你见识下真正的宝贝。” 我说,“一个风骚的日本女人。” 何必贱贱的笑了,“你想得美撒,里面全是钢铁,没有你想要的肉体。” 他把我领进了一间武器室,这里面全是步枪,以三八为主,竟然还有我们尚未装备的中正式,这让我很吃惊。日军一向以自产的三八式为荣,这种枪带领他们打了大半个中国,现在居然要用我们的武器,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日本人的后勤陆续跟不上消耗了,他们的劲儿使完了。 “这里的你挑一个,都是美国的。” 何必指着最里面箱子里的崭新的几支枪说道。 别看我拼刺刀不咋样,可我懂枪,是个真正的枪械师。这些枪我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我一下拿起来两杆,仔细端详起来。 一杆是汤姆逊***,优点是射速高,子弹多,有着“战壕扫帚”的美称。缺点是构造复杂,不易修理,太短,不利于短兵相接时展开肉搏战。 另一只一看就是典型的美国风格枪,我的目光停留在上面再也移不开了。 一支棕色**还泛着油光的M1式加兰德半自动步枪。 四十四 我认出了这是美国在一九二四年研发出来的一种优良步枪,全称叫做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简称M1步枪。 这种枪既能当一般单兵装备使用,也能作为***用,只需要在上面加个瞄准镜即可。别说这种枪在中国少之又少,即是在美国也是才装备上不久,还并未完全普及。更别提在我们共同的敌人日本人手里了,也就是说,我捡到了真正的宝贝。 这宝贝正如何必如言:比日本女人带劲儿多了。 我如获至宝的抚摸着枪的每一个部位,就像是在抚摸着一个心爱的女人的身体,如痴如醉,如饥似渴。 加兰德步枪是我最喜爱的一种枪,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踩了狗屎运,真拥有了这样一支枪,我宁愿抱着枪过一辈子,永不成亲。当初之所以发如此毒辣的誓言,是因为我明白这完全是不肯能的事情,可它就实现了。 我猜灯谜都没这么准过,当我手里握着这支枪的时候,我潜意识里又开始有着一种极不踏实的成就感——不会真让我和这铁家伙过一辈子吧。 当我还沉浸在欣喜若狂中时,何必和马瘤子已经走马灯似的在每个房间装上了何氏**,当然前提是我们已经拿走了我们所能拿走的一切。我背着枪猛然间想起个事情,让我浑身冰凉透顶,感觉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而这个问题让我之前的高兴全都成为了泡影。 加兰德步枪和我们制式的汉阳造,中正式,子弹口径不同,也就是说我捡了根烧火棍还傻高兴半天。 拿着加兰德和日本人拼刺刀和别的枪无本质上的区别,就是死之前手里拿过美国的木头,可以欺骗自己是和美国人民一同战斗过而壮烈牺牲的,仅此而已。 正在忙着往马车上搬****的何必看见了我如丧考妣的脸,“莫子事?死了媳妇了?” 我讪讪的又把枪放回到箱子里,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可能是世间最痛苦的几种感受了。 “没子弹,有个球势用?这本来就不属于我,终归还是不属于我啊。” 何必笑着拍拍马车的屁股,那是由七八个箱子构成的凌乱货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几箱手**。 “你猜,这里面是莫子?” “是你的臀大肌。” 我没好气的答道。 “你这人哎,不会办好事也就罢了喽,关键是你的嘴也臭不可闻,不说好话,难怪没人待见。” “看来你还是不喜欢这支枪噢,算了,回去我还是给连里年轻的骨干舒庆舒排长吧,有些人老的该回老家喝醋晒太阳等死喽…………” 我一听话锋不对,估摸着有些蹊跷,“怎么着?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了?块让我瞅瞅。” 我去粗野的翻着箱子,当我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看见全是金黄色的七点六二口径的子弹时,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吓了李德利一跳。 “怎么了?我的大爷们啊,这里是虎穴,还不是咱家炕头,兜着点吧好吗?我的吗呀,干坏事比站岗的动静还大,什么年头这是?” 四箱,整整四箱加兰德专用子弹,每箱定量是一千五百方发,四箱整整整整六千发,理论上说我够打一个师的日本人了。现在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回到启相镇,我们的根据地一展身手。我们也有自己的老窝了,我们也有家了,这种感受很奇怪,让你本来无所牵挂的人有了牵挂。那个家里其实就有一个老头俩孩子,还有个年轻的二百五,还有一群懵懵懂懂不知该为钱还是信仰卖命的士兵。 但那就是我们共同的家,这个家足以让我们心里又有了底气和归属感,让我们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完了该回哪里。这话虽然有点绕,意思是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不是每个人天生就是漂泊无定的,即使流浪汉也会有个固定的栖身之所。 “先把枪收起来,得瑟个什么劲儿?人家日本人用的还是三八大扫帚,你好意思从人家里拿了比人家还好的东西,还招摇过市?嘿嘿,颜色,有时候我发现你真像个孩子,一个活在自己制造的矛盾里的孩子。” 马瘤子嘚嘚的赶着马车,一路上和我絮叨着切身感受。 到了岗哨了,日本人掀开车长的布看了看,“里面的什么的干活?” 李德利跳下车,永远是那副笑脸,“太君,奉春畑长官命令,这些都是给马甸炮楼准备的这个月的补充弹药,您要不要看一下?” “春畑展馆命令呢?” “……” “是电话命令啊,我怎么拿给你看。” “电话修好了没有,没修好不能走!统统的下车!” 又一个突发事件,几个人知道日本人轴,没想到会轴到这程度,非要跟破电话线较劲。正当几个人一筹莫展之际,弹药库里的**不知为何提前引爆了。 一声巨响伴着冲天的火光震的全镇子都别想睡觉了,强大的气浪一下子把说话较劲的日本兵掀翻了,何必趁势抽出那把汤姆逊***对着几个还站着的就是一顿狂射。疾风似的子弹把整个哨卡全掩盖了,我们第一次见识为什么这枪叫“战壕扫帚”,当真并非浪得虚名。徐大盒为了表现出他在此次行动中的存在意义,拔出一颗日式**朝二楼的机枪点扔了过去。 马瘤子一看,把鞭子玩命的往马屁股上招呼,抽的啪啪响,伴着一阵枪声爆炸声,我们直奔城门口跑去。 因为我们知道再不走,就走不出去了。 当我们来到城门的时候,城门已经被关闭了,所有的士兵都紧张的我爬进工事里,看着这辆玩命狂奔的蹊跷马车。 “开门!我是李德利。” 李德利跳下车,把皮带往鼓起的肚子上提了提,信步走了过去。 “李头,上头有命令,都戒备了,开不了门,等到明天了。” “放屁!我就是来传达上头命令的,刚才的爆炸声知道是什么吗?有新四军潜入弹药库,把弹药库给偷袭了!这还了得。这是我们紧着抢出来的一批弹药,要转往后马甸炮楼,没有这批弹药,就无法阻挡这些新四军的县大队,放走了这些春畑长官恨之入骨的人,你还想活到明天看你的城门?嘿嘿。” 李德利悠闲的点了一根烟,淡然处之的看着这几个不知所措的二鬼子。 马瘤子小声对我说,“这个李德利也是个人物啊,挺神的反正,你看这会演的多像好人。” 四十五 最后站岗城门的伪军头目在尝了李德利一个大耳帖子之后,晕头转向的开了门,我们一溜烟的消失在夜色当中。 “你不回去了?” 徐大盒驾着车问垂头丧气的李德利。 “我还能回去吗你说?” 李德利苦笑道,“春畑的脾气我了解,他不恨和他光明正大拼命的人,但是特别恨和他玩阴招的……” 我笑着说,“比如我们这样的是吧?” “没错。” 李德利茫然的看着前方悠悠黑暗处,像是和他的前途一样黑不见底,找不到出路。 “没地方去,可以和我们走啊,投国军!重新来过,照样是条好汉,和二鬼子彻底划清界线,也算是给你祖先一个交代。” 马瘤子从李德利的上衣口袋掏出一盒烟,给自己点上,剩下的顺手豆都揣自己兜里了。 李德利苦笑着,“我哪还有脸投国军啊,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去处,我去百丈镇。” 我和何必点点头,也不说话了,这件事上李德利充分展现了身为中国人的良知,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利益所能蒙蔽,纵使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他骨子里也不会天生就和日本人亲近,因为我们才是说着同一种语言,吃着同样的饭,经历了同样的几千年打磨和历练的民族。这个民族可能有很多的劣根性,让人不齿,但他们会在民族存亡之际,抛弃一切的纷争,忘记一切的个人恩怨,牺牲一切可以牺牲的东西,来保卫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土地。 此刻,李德利和我们同是中国人。 “我去找我们的老县长去。” “哪个大水缸的……县长?” 我狐疑闻到。 何必用肘部捣了我胸口一下,示意我,不要拿水缸的姘头不当会事。 李德利一愣,稍纵哈哈大笑:“水缸,水……缸,形容的真是贴切,对就是他,那个水缸才算是前县长太太,不过你的嘴确实损点。” “哦,原来桃源县长就在百丈镇,那还真是龙蛇混杂啊。” 何必若有所思的说。 我们已经连续跑了几十里地了,人不累,牲口也扛不住,必须要喝点水吃点料。我们停在了路边的小林子里,马瘤子再次指示徐大盒去找点水来,扔给他一个钢盔,算是最大的资助,可怜的大盒咬着嘴唇,忍着委屈负重前行而无去。 何必靠着树面朝太子庙坐着,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刚刚来的方向。我点起一根烟,就被李德利无情的打掉了,“还老兵呢,还不如我这个二鬼子的经验丰富,纯黑夜里不能点火这都不知道?你想当活靶子?” 我惭愧的无以复加,确实是个低级失误,人就是这样,越是快接近胜利,就越是容易放松警惕,容易出错,很多事情就是倒霉在这最后三分钟上。一路都挺过来了,别最后因为一根烟,几个人一车货全折进去,我就真是千古罪人了。 徐大盒端着一头盔水颠颠的跑来,大声的告诉我们附近找到条小溪,水特甜。 何必问李德利,“你们太子庙过去有这条溪水吗?” “我印象里没有,我在这都六七年了,在民国三十年就在这一片混,没什么印象。” 何必又问,“那你们镇里吃的水都是来自哪?” “自己打的井水啊,还能是哪?” 李德利也紧张起来,“怎么了,你看出什么了?” “这条水距离太子庙不足几里地,却宁愿打井也不喝,日本人不会这么傻……” 何必猛然打翻了徐大盒正端给累的快虚脱的马的水,低声喝到,“大盒,快把刚才喝的水吐出来!快,早晚你就没命了!” 这话吓的徐大盒一屁股坐地上了,还哪里知道去抠嗓子眼啊,原地筛糠开始。马瘤子顿时领悟了,把徐大盒按住,把嘴掰开,用自己的大黑手直接拽着徐大盒的舌头,倒也真不假客气。徐大盒本来没有想吐的意思,可一问道马瘤子那手上有股子正经的鸡屎味道,一股脑的全吐了。由于没有吃晚饭,吐的全是水,不过不是刚才所说的清水,而是带着刺鼻恶臭的黄水。 “这是什么玩意儿?跟驴尿一样。”我捂着鼻子。 何必趴在地上闻了闻,不由得反了胃,差点也吐了,“大概是二甲基亚硝胺的变异产品,比亚硝胺威力只会大不会小喽,大盒啊,你小子要不是今天碰到我,你就死翘翘喽。”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可别又告诉我你恰巧看过关于这个的一本书,那我可是要忍不住给你鼻子来一下的。” 我朝他比划了比划我那可怜的花拳绣腿。 “哦,淞沪会战前两年,我还是汉口王家嘴中学的化学助教。” “什么玩意儿?助教,是老师的一种别称吗?”马瘤子质疑到。 “也不算啦,助教,是帮着真正的老师协助工作的,比方说备备课,搬搬设备用品,准备讲课用的仪器之类的,从未上过讲台,见笑喽,嘿嘿。” 黑暗中,我们都看不见何必的脸,他好像是有意的把脸藏在黑暗之中的,春畑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眼前这个何必也不像是什么善茬。就冲他涉猎广泛,瞎话张嘴就来,根本不用彩排台词之类的准备工作。当你和他接触久了,你就会发现,这个人总是不断的给你一个接一个惊喜,还有惊悲。 马忍着渴继续被我们催着上哭了路了,我们没有加速赶路,只是慢慢的走着。 “车怎么停了?”我问道。 马瘤子回头说道,“前面两条路,五个人三个是长官,哪个长官说吧,怎么走?” 何必看了下,“莫子路到启相镇?” “都能到。” 李德利回答道。 “小路有多宽?能过去咱们车吗?” “勉强过去吧,应该可以。” “走大路,快,马瘤子,大路,我说了,还愣着做莫子?” 何必不断催促着一脸茫然的马瘤子。 “等下,什么意思?小路不是会更安全些吗?距离又近,你有毛病吧?” 我有些急了,我打心底腻歪这种大尾巴狼似的指挥,这只是一种低级的炫耀,根本谈不上艺术。 “你说的没错,是近些,但全是日本人,你还会觉得安全吗?大路虽然远点,但我们可以安全到达,我哪选错了你说下子?” “你的意思是,春畑猜到我们会走小路,才留了埋伏,而一般人躲着走的大路反而是最安全的对吗?” 不一般人都会选择小路,因为更隐蔽,更可靠,但我们好像并不是一般人。 “你也不算太笨啊,就是这么回事。” 我愣愣的盯着何必,一字一句的说道,“还真是条老狐狸。” “说我呢?” “说春畑呢。” 我笑着很甜很天真。 四十六 启相镇守在电话机旁边的梳子焦急的踱着步子,嘴里嘟囔着,“走了这么久也不来个信,是死是活啊,是成功是失败啊,都两天了,你说你何长官不懂,你个颜色跟着队伍几年了也不懂?” 老榔头正在院里给孩子擦脸,听见了回到屋内,“你在絮叨啥呢?你个狗娃儿的,平常对颜色和山外山静若天神一般,这人才走了两天你就要翻天不是?我告诉你,你再这样背后翻闲话干这老娘们的脏事,等他们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们………” 梳子一脸怂样的哀求着老头,“老榔头,榔头叔,榔头大爷,我也就是无聊胡说而已,千万别当真,我其实最zuj敬重的就是颜色哥了,真的骗你我是孙子,看在咱们都是直隶省的,别告诉他们行吗?求你了………” 这时候,马瘤子在院里大喊大叫着,“老头子?人呢?老玩意儿跑哪去了,我的饭呢。饿死老子了,奶奶个熊的,两天了就吃了一顿肉,这会肚子空的,蹲头茅房都蹲不出来……” 老榔头慌里慌张的跑出来,一看见是灰头土脸的马骝子,高兴的喊到,“梳子!梳子?快出来,他们回来了……” 梳子立刻整理了下衣服,把脸上表情固定在喜悦之情上,这才小跑着出来了,一看是马骝子,没有我和何必,颇有些失望的说:“排长连长呢?怎么就你一个跑回来了?” 马骝子上去就给了梳子弹了一个爆栗,“和我说话也没大没小起来啦,哈哈,你小子这两天当镇长当上瘾了吧?你是山中无老虎,梳子当大王了,是吧?” 老榔头说,“瘤子,他们人呢?咋就你自己……” 话音未落,我一把推开大门,和李德利何必前后脚进了院子。 “梳子,你一会没事,安排个人照顾下徐大盒,找个手细心细一点的哦,别再找那铁匠出身那个了。” 我们把大盒留在了营房里的医务所内,虽然叫医务所,但其实就是只有一个二把刀的江湖游医,即便是这样,由于军饷经常拖欠,也是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谋财路,只有战时才来充下门面。 何必拍拍肚子,“老榔头,有米饭莫得?赶了一夜车,又累又饿的,真是要命噢,来坐下吧,李德利,你现在已经是咱们自己人喽,别总当自己还是俘虏的身份啊。” 老头子,“什么?又抓一个?还是个军官呀,谁干的?又是你?” 我在一旁洗着手,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叫又是他呀?为什么要说那个又字啊?凭什么就不能是我?上次那个小河沟里那个日本兵还是我抓的呢?要不是我及时出手相助,马骝子这会已然成仁了,我没夸张吧?” 我笑着看着在一旁逗着孩子的马骝子,马骝子头也不回的答到,“你没夸张,你只是在放十二指肠回旋屁。” 我哈哈大笑,跑过去逗着那男孩子,“叫爸爸。” 小孩不笑也不哭的看着我,“狗子。” 全院大笑。 “哎,这孩子怎么会说脏话了呢?这都是你教的吧?就属你老不正经。” 老榔头笑着说,“你这人啊,我刚才还为了梳子说你的话替你打抱不平呢,你这会就恩将仇报起来,早知道啥子才帮你出头。” 我立刻收起了笑容,“梳子说我话?什么话?” 老榔头后悔不迭的意外把刚答应梳子的事无意吐露了,“没事没事,就是开个玩笑,自己人当什么真啊,真的没事……” “不对,不对,老头,你这人不会说瞎话,我看的出来,梳子到底说什么了?” “颜色,梳子能说你啥?你俩是最早认识的,我们都是后来一个个加入的,你俩最该了解对方才对,最该信任的也是他才对……” 我低头沉吟,“梳子从不敢开我的玩笑,他这次有些反常啊……” 何必插进来说,“先开饭先开饭,李德利长官吃完了还要赶路回去百丈镇哩,万事莫得肚皮要紧哦。” 李德利笑笑,“我都这样了,就别那我打岔了行不?还长官呢,说绑我绑的像个烧鸡的也是你,我的何连座,咱就别客套了。我也不吃了,我这就回去,趁着天不黑,还有去百丈的马车坐呢。” 说着李德利冲着大伙一抱拳,用江湖口气说,“青山不改,咱们后会有期,如果咱们在这场战争中都能活下来,那自会有相遇的时刻。” 说罢,转身离开。 我和何必看着这个认识一天的人,才直到他离开,突然惺惺相惜的感觉,又有了一种像是相交许久,又同生共死患过难的老友一样。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们谁也没空去思索,也懒得去思索,因为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吃饭。 两个帮忙做饭的老乡端出来几个菜和一瓶浏阳老酒。本来老榔头是想拿钱去买点酒菜的,可翻箱倒柜也摸不出一文钱,那是自然,因为钱都让何必给带出来了。于是老头就用仓库里剩下的几条军用裤衩好说歹说换了一点老百姓的菜,所以这桌才是用裤衩换的,这说起来多少总让人感觉别扭。而这瓶酒还是老头子用自己绑在贴身背心里的私房钱换的。 我们都知道老头子有私房钱,总开玩笑说要给他偷了玩女人去,老头子也只是插科打诨一般不放回事。 但我们不知道的是,那钱——是老头留给自己最后的买棺材钱。 天津人讲究这个,生着享受不到的,死后一定要紧好的买,躺的棺材的l越好,投胎就会越早,照这逻辑,阎王爷怕也是个贪腐之人才对,哦不,是贪腐之鬼。 一点破菜在老榔头手里鼓捣出了四个荤素搭配合理的拿得出手的菜肴,我和何必大快朵颐的享受着,老榔头连筷子都没给自己拿,就那样抱着膝盖,笑呵呵的看着我俩吃的像个孙子。 一口酒菜未吃的他乐的却像个亲爹。 我们到家了。 四十七 一片大艳阳天,日头正盛,晒的每一个人都昏昏沉沉,大家却不得不都站在阳光下发着呆,听着一个更昏头的人讲话。 何必说,“这是咱们这支队伍重新改编后第一次集合,我也是第一次给大家说点我这个事儿。我晓得大家都被晒的够呛,………” 我和马瘤子梳子同样站在队首挨着晒,却听着这个武汉人讲着废话。 心中忿忿的我小声说道,“看这架势,真把自己当营长了,戏演的够逼真的,恐怕他都忘了这个营长是他自己给自己封的了。” 马瘤子嘻嘻笑着,“可不咋的,要不说有的人,平时受惯欺辱了,一旦翻过身,可了不得了,那还不得好好造一下?要不怎么对得起自己当这么久的孙子。” 我也嘻嘻笑着。 前面的何必不知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还或许两样都看见听见了,却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教育着他的队伍。 “你们总说打不了仗是因为武器不好,打不了胜仗,是因为鬼子的武器你比你们强太多。这次,我和颜排长,马班长,身陷虎穴,给咱们搞出一批新的武器装备。徐大盒,给大家念一下清单。” “三八式步枪,四十杆,子弹十箱。捷克式轻机枪四挺,子弹四箱。手**,四箱。汤姆逊***一杆,子弹………” “行喽,后面的就不要念了。” 何必咳嗽一声,“现在凡是手里还是老汉阳的出列。” 站出来二十多人,手里都拿着老古董,这些枪如果是人的话,应该都够当我们爹的年纪了。 “徐大盒,给他们每人一杆,旧枪留着给新兵用。” 马瘤子喊一声,“哎,那什么,我别的不要,给我留一杆歪把子就行啊,别的我也用不惯。” 何必没有理他,继续看着士兵领枪,走到我面前,笑嘻嘻的看着我,“颜排长,出来检阅你的队伍吧?” 我看着他也笑嘻嘻的说,“我真看不得你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在我面前装人没事,装孙子我可不答应啊,你那当偷鸡贼的光荣经历弟兄们可都想听闻一下呢。” 何必脸色一软,“颜排长,颜排座,有话好说撒,咱们俩何必要搞这么僵呢嘛?” 我看着他软怂的样子,心中大乐。“你呀,也就是个当连长的料,换成行政职务,相当于村长而已,千万别给自己定太高的位置,你真不行。” “对对对,颜排座说的有道理,很有道理。” “行啦,去给马瘤子送一杆歪把子……” 我一字一句的强调,“你……亲自去。” 何必办完他的事走了,剩下我检阅我的队伍——二十来个三八式装备的士兵。 “大家现在拿的都是和鬼子一样的家伙,再打不过他们,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把这些好枪先给你们知道吗?因为你们是咱们连中的主力排呀,懂吗?主力,那就是在最危险最紧要的关头能顶得上去的排就叫主力排。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指着一个瘦弱的士兵忧心的问道。 那个士兵估计是耳朵有问题,要吗就是脑袋有点短路,东张西望半天才知道我在叫他。 “是,长官,我我…我我…” “我个屁啊我,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叫三蛋,郑三蛋。” “哦,郑散弹,这名字很有预见性嘛,记住,只要好好干,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拿上你梦寐以求的散弹枪的,那才对得起你的名字,散弹,名字蛮好蛮好。” “不,不对长官,我叫郑三蛋,是三颗鸟蛋,不是散弹。因为我生下来时,体质太差,是我娘喂了我三颗鸟蛋汤才让我活下来的,所以………” 大家一片笑声。 马瘤子笑声最大,“继续得瑟啊,哎呦,哈哈,显了眼了吧?没事赶紧散了,要不你还的丢人。” 我嗔怒骂道,“得得,闭嘴吧你,好了,就这么多,总之一句话,跟着我,武器会越换越好,今天用日本人的,明年带你们用美国人的,就像我这杆。” 二十人集体围着我的加兰德一阵啧啧赞叹声。 “好了好了,别看了,再给我看绣了,没事都滚蛋吧。” 我回到连部却找不到何必,问卫兵,回答:“连长去百丈镇了,说是给兄弟们找军饷去。” “他自己去的?” “还有徐大盒。” 我纳闷的说道,“真行啊,知道单独行动了,开始换人了,知道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卫兵看见我如此的态度,当即表态说到,“就是,那个徐大盒算是什么东西?除了一张嘴挺溜,还有什么别的能耐?就知道跟在长官屁股后颠来颠去的,早看他不顺眼了………” 我转身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么大意见,你听见我那句话对徐大盒不满了?我告诉你,大盒是个好兄弟,我看起嘛比你好,站你的岗吧,再多话,发配你当排头兵去。” 该士兵神色大怮,甭提多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判断轻形式就轻易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最担心的就是现在连排长都知道自己的小人嘴脸了,这以后如何面对徐大盒真是个问题。 这几天整个镇子是由我坐镇指挥布防的,说句寒碜话,就这五十来人,布不不防都一个结果,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不是做给日本人看,而是做给镇民。春畑恕人也没空来找我们报仇,现在连弹药库都让我们当炮仗放了,他再来只能来端着枪上来直接白刃战。他重新调动军火,补充弹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现在我们又又了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天的时光了。 这几天我安排马瘤子去训练士兵,我则带着郑三蛋在镇子里闲逛着——还真没真正静下来看过这个我属于我们自己的驻地。 启相镇,听着名字大约也是古时候的某个传说故事或典故之类的出处,这一点从镇子里的古老而坚固的房屋可以确认。南方由于雨水多,木头多容易腐烂,但这个镇子里的木头历经数百年却风雨不摧,原因就是它的建筑格局。 南方的房顶都是尖顶居多,再修建几道滴檐,启相镇却不仅仅是几道滴檐的事,而是加盖了一些水道回廊,环绕在屋子的周围。就像人造的小溪在屋外,有点像房子的护城河。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最大限量的让房顶不存下任何的雨水,长期保持木头的干燥性。 古人还是有智慧啊,不服不行。 四十八 我蹲在街角的地上看着那一条条神奇的小溪,每家都是如此,构成了一副神奇的画面,像极了神话传说中的修道用的仙池,被一群白云环绕着,看着我都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绝了,真绝了。新水来挤走旧水,这样就不会吸引蚊子,盖了帽了。” 三蛋看着我大惊小怪的样子,笑着,“排长,这样的房子在南方到处都是,越往南越多,你是北方人,见的少了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诧异说到,“你是哪的人?你不是陕西人嘛?” “我是江苏徐州人氏,算是半南不北吧,稍微有那么一点发言权。” “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里胡说也不行是吧?必须要听你的谆谆教诲,否则就是显眼是吧?丢人丢大发了是吧?” “排长,我………” “我什么我,让你当通讯员是给你个天大的进步机会,本来看在你的倒霉名字这美差没你的事,但我是那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辈吗?不能够啊,要不怎么你不是排长,我是呢,对不对?所以你以后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又一定要为我挺身而出。反正通讯员这活挺复杂,一句话给你说不清,但肯定不是传传命令那么简单的……,以后慢慢体会吧,现在……,该轮到我慢慢体会了……” 我说的我的体会就在前方百十米处,因为我看着前方的眼睛又直了,或者说已经不聚焦了,成散光了,不是因为我的视力退化,而是我又看到了那个习惯于让我魂飞魄散的人。 今天的女孩穿着一身当地土家族姑娘的大蓝粗布花衣服,要不说,有时候人长得丑穿件貂皮也不搭事,比如…马瘤子。但人要求长得标志了,即使披块抹布也遮掩不住应有的风姿绰约,如那女孩。 我环顾左右,发现今天她那大号水缸的婶子并未跟来,顿时欣喜若狂。我以最快的速度蹲下,在流淌的小溪中看着几乎变形变到夸张的影子拾掇着自己的零碎。五天没洗头问题不大,抓一把水泼在头上,然后伸开五根手指当作梳子把头发向后拢过去,像个成熟的体面人,就像文半农那样。衣服有些褶皱,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我不由分说的把三蛋刚在昨天洗干净的上衣扒掉,以跟女人睡觉的速度脱掉自己的发臭的衣服扔给他。 好了,这是我所能做到最对得起她的造型了——一个久历战阵,却不忘诗情画意的年轻军官,哦,是年轻英俊军官。 这就是我今天到的战场,什么部队纪律,什么未过门的媳妇河马小云统统见鬼去吧,此刻,女孩就是我的长官,我只听从她的调度。 作为历经战阵的我并未傻不唧唧的直接过去搭讪,那是最为低级的套路,都是些没文化的铁匠常用的野路子,我用的是三十六计中的最为狠辣,最为丧心病狂的——欲擒故纵。 我假装抬头仰望着远方,做出深锁凝眉思考状,这种人往往想的都是遥远的大事,但对身边的事物却视而不见。 此刻,我并未“真的”看见女孩。 但她看见我了,她必须看见我,因为我就挡在她面前不足三米的距离,她身上散发对的阵阵绕人的香气让我迷醉。 “哎,你怎么也在?你们………” 女孩压低了声音,“你们都安全回来了吧?都安全吧?你们那个叫何什么的长官也回来了吧?” 不可否认,女孩的前半句话让我兴奋,后半句让我更加兴奋,兴奋到想宰了何必。好端端的怎么提起那个骗子了?就短短两回见面怎么就偏偏记住他姓什么了呢?这什么情况?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脑回路。 “哦,那个何什么的回来了,在我的保护之下,你知道,在这种虎穴之类的险地,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难免有些犯怂,差点拉裤裆里,但我并不怪他,机会嘛,还是要给的,慢慢培养嘛………” “噢,是你保护他的啊,哎,我听人说,就是你们第一天在我家铺子前要东西吃的那天,他好像自己炸了一个军火库吧?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拉裤……裆?” “当然会了,怎么不会,像当初我也………” “你也拉……过?” 我脸一红,争辩道,“我怎么会拉裤裆,我那是尿裤……裆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不能再这么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的人格就彻底分裂了,我的一切在女孩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都将毁于一旦,毁于口头上的裤裆里。 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的自以为是,说不定那女孩冷不丁连我是男是女都要思索半天,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个失败者,我指的是任何境况下。 这是个多么令人悲痛的事实,悲痛到我都不敢想第二回。在学校里,我是个并不显眼的差生,学习不行,打架也不出众,和女孩交往更轮不到我。即没有学业,又没有当黑道成员的天赋,连我自己都想不出哪个女孩不哭会瞎了眼的跟我。 被抓进军队后,被人一直以一种低能儿的视角俯视着,我做梦都想第二天我一定要第一个扔完手**就跃出战壕,回过头对着全营弟兄们笑着高呼一声“跟着我冲!”,迎着枪林弹雨冲上去,用我一腔热血挽回我的生誉。可第二天,枪一响,就像运动员听到信号枪一样,我背着枪林弹雨疯了似的往回跑。 边跑边诅咒自己。 直到这个女孩的出现,再一次的让我有了一种臆想:我的好运还是来了。 那天是,在太子庙那天更加的确信无疑,在今天碰上,按照我自己的推算,大致应该到了该细致的推心置腹的畅谈下彼此间的不幸过往,和对今后人生的徜徉期许什么的。至于见双方家长,现在是在战时,实在不行,推迟个个把月还是允许的。 可今天,我才明白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原来一直是活在我的梦中,还是个梦魇。 如果说人生是不幸的话,那么我的人生可谓是个悲惨无比的绝世灾难,在这个灾难里,我死的粉身碎骨,万事不得永生。 我完了,彻底完了。 四十九 “你还有别的事吗?啊,我是说来启相。” 我居心叵测的问。 “当然有,我是来找人的,不然为什么跑这么远?” 我强笑道: “找谁?该不是那个什么姓何的吧?” 女孩笑了,笑意中我听不出她是嘲笑还是觉得我坦率。 “哪里找什么姓何的,我是找我家阿姨的,她家女儿生娃了,我婶子让我来送些吃的,给她女儿补补身子。” “噢,是这样。” 虽然不是来找我的,这一点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奢望,但也比找那个姓何的强上百倍。 “那你是在这里做什么呢?我看你转来转去的,好像没事一样。” “哪里会没事,我的事多了,是你不知道。我要指挥队伍布防,还要组织这群混蛋们训练,打枪什么的,对吧三蛋。这会是出来检查下镇里的安全工作,注意警戒,别嘻嘻哈哈的,干工作要投入一些。” 我颐指气使的指点江山状。 “噢,那不打扰你工作了,免得你耽误正事,我该走了……” “哎等等,不耽误不耽误,其实我的工作也是到处转转看看。你要没事的话,可以去我们排部看看,休息下,吃点东西,对了,我那还有日本人的罐头呢,挺好吃的,水果味的………” “排长,啥时候你还有罐头,我天天给你叠被子拾掇床的时候妇科没看见啊,藏的真结实…………” “去去去,罐头那东西能在床上放吗?谁枕着罐头能睡着觉?那不叫有病吗?哎,去吧,我亲自带路,很近的………” 我近乎于腆着脸了,但还是要尽量的保持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尊严。 “真去不了了,谢谢你,你自己吃吧,哎,还可以和这个兄弟一起吃啊,我还要抓紧去送东西,晚上之前还要赶回百丈去。” 姑娘笑笑头也不回的走了,她居然没有回头,都不稀得看我一眼,这个哈巴狗一样的男人。 “排长,咱们还去镇口吗?排长?” “不走了,回去,吃东西去。” 三蛋精神一振,“吃什么东西?” “罐头,那个他吗的日本罐头!” “干掉它!” 我咆哮着。 等我回到“排部”,发现何必正鞋也不脱的躺在我床上,手里拿着一个番薯啃的滋滋有味。 “你怎么跟鬼似的,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滚下来,下次再穿鞋上我床我就在你床上大便,非拉一泡最对得起你的臭屎不可。” “呦呵,看意思,有人惹咱们的颜排长生气了,是谁啊,我毙了他。勤务兵,勤务兵,谁惹咱们主力排排长了,告诉我。” 郑三蛋小跑着过来,刚要说话,想起之前我的警告:通讯员不光是传送命令这么简单,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三蛋扭头看着我,那意思是你给个信号呀倒是。我浑浑噩噩,还没从刚才女孩的冷漠打击中拔出来,没看见三蛋那求助的可怜眼神。 何必多么的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玄机来了,“瞧瞧,蛮可以啊,这才两天就把人训练成知道看长官眼色说话行事了?你不应该当排长,教官才是你真正的岗位。” “你去见到他了?” 我插进了另外的话题,因为我不想再因为刚才街角发生的不愉快的一幕再次出现,不管以回忆还是什么别的方式。 何必一愣,随即明白我指的是谁,“哦,见到了。” “谈的怎么样?” “蛮好,蛮好。” 我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兴奋的说,“这么说,文长官真的给咱们军饷了?真金白银的那种?” 何必没有丝毫迟疑的回答,“给了,都给了,是真金白银。” 我掀开他那单薄的单衣,里面漏出了他那白色变灰色的衬衣,“在哪?到底在哪?” “做莫子?别瞎摸,两个男人这样摸让我难受。” “没有女人,有了谁摸你还。我说的是钱呢?你藏哪了?” “瞎激动莫子?明天你就看见了,这得保密,好大一笔钱呢。” 何必神秘色彩让我心里痒痒的。 “能不能先拿出一小部分,咱们几个先去饭店吃顿横的?花不了多少?” “又是横的,北方人说话真是有意思,那竖得是什么?” 我看出来彻底没戏,也懒得再搭理他,我不客气的把他拽下床,自己躺在了上面蒙着被子睡起来了。 第二天,何必一大早就把我的被子掀了起来,“这么大人了,怎么睡觉不穿裤衩呢?这么残忍的一幕让我看见了,哎呀呀,这是惨不忍睹噢。” 我气急败坏的夺过被子重新盖上,“干什么你?大早上不敲门就进来,你是连长就不用懂规矩了?排长也是有隐私的。” 何必哈哈笑着,“不穿裤衩小心烂裆啊,我这可算提醒过你喽,你以后真烂了,可别说我没打过招呼撒?” “你以为我不想穿吗?我的裤衩在哪,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上回咱们集体跳河那次,你被打中了肚子,肠子差点窜出来。在山洞里,没有包扎布,看来看去,也只有我的裤衩还算干净,老子脱了给你垫伤口了,这也算大义灭亲了。” 何必嘴一歪,看的出来他多少对我的内裤存些许偏见的,“噢,原来是你的呀,那你说是马瘤子的,搞得我还谢了他好几回,还给过他两盒烟,他没说什么也收下了,这么说,真正不要脸的是他呀。真够可以的啊!” “你干嘛来了,不睡觉抽这风。” 何必兴奋的把手里的东西一亮,“跟我去招兵买马去,咱们有钱了,这是我写的告示,你看下行吗?” 应该说,何必搞煽动还是很有一套的,估计此人后脑也是有反骨的那一种人。招兵这么重要这么复杂的事情让他用一句话给说的无比透彻,最重要的是对于没上过多少学的普通人来说也是通俗易懂,可谓老少咸宜。 想吃饭,来投军, 既有米,更有肉。 短短十二个字整整齐齐的写在了大纸上,白纸黑字的格外醒目,直击人心。 “钱呢?我怎么没看你搬着箱子?” “这个你就别管了,跟我来吧。保管你下午就当上连长,而我则是货真价实的营长啦。” 末了,他补充一句, “文半农说的,这回是真的。”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