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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恶行》
第一章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通常情况下,他总能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可是那种会制定计划然后有效地将之付诸实践的人。可是这一次,他碰上的所有事情都在跟他对着干,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预料到这种情况。他在A1高速上堵了两个小时,弄得自己昏昏欲睡,等他开到爱丁堡的时候,大半个早上已经过去了。接着他的车在单行道交通圈里发生了故障,之后因为自来水管道爆裂而导致的封路又使他行程受阻。在往北行驶的过程中,雨一直不依不饶地下着,直到车子驶入市郊,雨势才初见缓和。可是尽管下着雨,人们成群结队集合起来的兴致却丝毫未减——他不会想到这是因为爱丁堡正在举办着“艺术节”,狂欢的人群节日期间会在街上围成圈子乱转,就好像这世界刚刚宣布战争结束一样。唯一能够赋予当时的他有关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些微印象的是一次《晚间评论》的电视节目,他之前无意间翻到过,只见一伙中产阶级的坏胚在那里讨论某些矫揉造作的先锋话剧。
他最后来到了这城市肮脏的中心区。这条街道不知怎么就是比周围的其他地方地势要低,像一条嵌在城区当中的黑黢黢的峡谷。雨后的石路光溜滑腻,他把车开得非常小心,街上全是人,不是毫无征兆地穿来穿去,就是三五成群地站立在马路中央,就好像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马路是用来给车子行驶的,行人应该呆在人行道上。
有一条曲曲弯弯的队伍排得跟街道一样长——那些人正等着进入一个看起来像是墙上的炸弹孔的地方,那地方还有自己的名字,写在门外的大幅广告牌上,叫做“先锋会场164号”。
他的驾驶证就放在钱夹里,上面的名字是保罗·布拉德利 。
“保罗·布拉德利”正是那种惯为人所遗忘的名字。他如今与他的真名已经有些隔膜了,似乎不再有曾经使用过它的感觉。不工作的时候,他经常(也并不总是)称自己为“雷”,这是简单到让人安心的名字。雷(ray)是一道光线,来自光明或是黑暗,来自白昼或是夜晚。他喜欢在不同的身份间游走,这就像是在缝隙中穿行。他所驾驶的这辆租来的标致汽车跟他想给人留下的印象很对路,这不是一辆花里胡哨的肌肉车,这就是一辆普通人会开的车,一辆像保罗·布拉德利那样的普通人会开的车。不管是谁,假若问他以何为生,也就是保罗·布拉德利以何为生,他会说:“没劲透顶。我就是个坐办公室的,在公司的客户部里摆弄些档案材料。”
正当他一边开车,一边试图从他那本令人费解的爱丁堡道路图册中找出逃离这条该死的街道的方法时,有人跑到了他车子的正前方。这是他所厌恶的那类人——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架着一副度数很深的黑框.99lib.眼镜,留着两天未刮的胡子茬,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像这样的人在伦敦简直成百上千,都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六十年代法国的存在主义者。
他敢说他们中间没有一个真正翻开过一本关于哲学的书。这样的书他倒是读过不少,柏拉图、康德、黑格尔,他还想着哪一天去弄个学位呢。他大力踩刹车,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像斗牛士避开斗牛那样以小步跳开了,总算没有撞上。那家伙怒火冲天,将他的香烟夹在手中挥舞着,指着他一通狂吼乱叫。既无魅力,又乏风度,他的父母难道能够以这样的教育成果为傲吗?他讨厌别人抽烟,这种嗜好令人作呕,他讨厌某些人指着他尖声叫喊“给我滚”,然后唾沫星子从那家伙肮脏的、被尼古丁染黄了的嘴里喷出来。
他感觉到车子被什么撞上了,就好像深夜开车撞到一只獾或是一只狐狸那样的冲击,只是这次的撞击发生在车子后部,他被这种力量推向前。
幸好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又表演了一次斗牛士舞,要是他还挡在前面,一准被压成肉饼了。他从后视镜里观察后面的情况。那是一辆蓝色的本田思域,开车人已经下了车。一个粗壮的汉子,身上堆着举重运动员那样成块的肌肉,这种人只能在健身房里称雄,要想在极限条件下生存,他还嫩了点。他绝不可能像雷那样在丛林或者荒漠中活过三个月。他连一天也活不了。他戴着驾驶手套,那种指节上开着洞的丑陋的黑色皮革手套。他那辆车的后座上有条狗,一条结实的罗威纳犬,这种家伙就该有这样一条狗。这家伙就是某种典型形象的活生生的例子。那条狗在后座上抽风,口水喷得车窗上都是,爪子拼命扒弄着玻璃。他可不怎么担心那条狗。他知道如何杀掉一条狗。
雷从车里下来,绕到后保险杠处查看损毁情况。本田车驾驶者开始对他叫嚷:“你这愚蠢的、该死的笨蛋,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说的是英语。
雷想要找些不具对抗性的话来说,让这家伙平静下来,要知道,他就像只快要鸣叫起来的压力锅,他简直迫不及待地要鸣叫,双腿弹跳着,像个状态不佳的重量级拳击运动员。雷是既不攻亦不守,脸上的表情既无怒亦无喜,然而他听到人们因为惊恐齐声地轻呼“啊”,他发现那家伙不知从哪里突然操出了一根棒球球棒,然后他想着,妈的。
之后的好几秒里,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当他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手捧着自己头上被那家伙击伤的部位。他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那杂种正在将他的车窗玻璃一面面地砸碎。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不过是徒劳,他顶多只能够跪立着,那姿势就像在祈祷,而那家伙已经提着球棒向他走来了,用手掂量着球棒的重量,准备在他的头盖骨上来一记本垒打。雷抬起一条胳臂自卫,这个动作却让他更加头晕目眩,他再次倒伏到石地上,心里想着,天哪,这就完了吗?他已经放弃了,他真的已经放弃了(他哪里做过这种事),可这时有人挥动着一块黑而方的物体从人群里站出来,将那东西掷向那开本田车的家伙,那家伙肩膀上吃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他的意识又丧失了几秒钟。等他恢复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蹲着两位朝他俯下身来的女警察,一位正在对他说:“先生,没事了。”
另一位在用她的无线电对讲机呼叫救护车。见到警察他满心欢喜,这在他人生中是第一次。
第二章
在马丁的人生中,他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他连房间里的苍蝇都不忍心弄死,他会耐着性子追逐它们的踪迹,用一个玻璃杯和一只盘子扑住它们,再将它们放生。温柔之人必承受地土。他已年届五十,可他从未对任何生灵有过一点点存心而为的暴力举动,虽然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这更有可能是因为他怯懦,而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
他站在队伍中,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希望有人能出手阻止这一切。但是人们都在专心观战,就像有些剧场中的站客,观赏着一出格外残忍的戏剧,无甚心情去搅扰自己的消遣。一开始,就连马丁自己也疑心这是不是一场表演——在如今这个全球媒介联动的地球村里生活,我们早已被动地成了暴力(或者其他)事件的窥探者,这样一出事先策划的好戏既可以骇吓人们,又可以显露人们对于骇吓的承受能力。这是马丁用他头脑的理智部分冷静思索可得到的结果。而与此同时,他头脑中最直接的想法则是,哦,他妈的,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快让这坏人走开吧。不出意外地,他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脑中回荡(拿出点勇气来,马丁)。虽然他父亲已过世多年,马丁依然能够时时听到他那如阅兵场号令一般的低声咆哮和高声叫吼。本田车驾驶者敲完了那辆银色标致的车窗玻璃,转头向车主走去,他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准备打出标志自己胜利的最后一击。
马丁这时候意识到,如果没有人能够做些什么的话,地上的那个人很可能会死的,他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那个狂性大发的家伙的球棒之下。
出于本能,他连想都没有想一下(要是他想一下,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做了),他抖落下肩上挂着的包袋,像挥动榔头一样,向那个发了疯的本田车驾驶者甩了过去。
他没能打中那人的头部,这一点并不使他觉得奇怪(他从来不具备瞄准或是抓取的能力,要是有球向他扔来,他就是那种只会低头躲避的人),不过包里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那东西坚硬沉重的边缘击中了本田车驾驶者的肩膀,弄得他站立不稳,东跌西撞。
要说马丁与真正的罪案现场有什么关系,除非是他最近参加作家协会的活动,到圣伦纳兹警署参观了一趟。除了马丁,参观团团员全部由女性组成。
“你是我们队伍中用来装门面的男人。”有位女士这么对他说。
在其他人礼貌的笑声中,他能够感觉到他们或多或少的失望之情,就好像他作为那个装门面的男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怎么像个女人。
警署用咖啡和饼干(巧克力波旁、粉红华夫夹心,品种之纷繁令他们全体印象深刻)来款待他们,一位“高级警员”在一间崭新的会议室里同他们进行了愉快的交谈,那间会议室就像是专门为像他们这样的团体度身定制的一样。之后,有人带他们逐个参观了警署大楼的不同部分,比如说是呼叫中心,还有个像洞穴一样空旷的房间,坐在电脑前的人们身着便衣(“海军罪案调查处”),快速地向“作家们”瞥了一眼,判定他们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便重新将目光移回电脑屏幕,当然他们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
他们一字排开接受指认,一位成员被采集了指纹,然后他们被关进了一间狱房。虽然只是被关了一小会,他们还是一边曳步跺脚,一边咯咯轻笑,以冲淡幽闭恐惧症的影响。马丁觉得“咯咯轻笑”这个词好像只适用于女性。只有女人才会咯咯轻笑,男人要么就是笑罢了。马丁担心自己就有点喜欢咯咯轻笑。在参观活动的最后,仿佛有意安排好时间以引起他们的重视似的,带着些许恐惧的战栗,他们目睹了一个配备防暴装备的小分队火速集合,准备要将一名“难搞的”囚犯提出监狱。
这次参观活动对马丁所写的那类书并没有太大的帮助。马丁在另一个叫做“亚历克斯·布莱克”的自我的名义下,写出来的是些温情脉脉的洋溢着怀旧情怀的罪案小说,小说的女主人公名叫“尼娜·赖利”,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从她叔叔那里继承了一家侦探社。故事发生在四十年代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这是个让马丁特别感兴趣的历史时期,那时候有色调贫乏的黑白电视,有以无精打采的沮丧情绪为代表的对于曾经的英雄主义的逆流。想想《第三个人》(The Third Man)那时候的维也纳,想想《相见恨晚》(Brief Enter)那时候的伦敦周边各郡。
每个人自愿放弃自我的主张,接受一场正义战争的所有价值标准,经受无数庄严情感的荡涤(不错,其中有不少感情来自政治宣传,不过政治宣传的核心思想没有错),挣开个人主义的枷锁,这一切有多么美好!想想站在毁灭与失败的边缘,就这样挺过来了!然后心里想着,那又怎么样呢?当然,尼娜·赖利不可能有这些感觉,她才不过二十二岁,战争时期她住在瑞士的一家精修学校里,她根本没怎么经历过战争。而且,她压根儿就不存在。.99lib.
尼娜·赖利一直都是个假小子,虽然她并没有明显的同性恋倾向,而且尽管她身边总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追求着她,她却永远守身如玉。
(“感觉就像是,”一位“颇具鉴赏力的读者”来信告诉他,“木屋学校的学生长长成了一名侦探。”)
从地理特点来说,尼娜生活的地方很难说具体是在苏格兰的哪里,因为她只需驾驶她马力强劲的敞篷布里斯托汽车开上一小段,书中所描绘的山岭、大海和绵延起伏的沼泽地就可以在苏格兰任何一个大城镇周边找到(大部分英格兰的城镇也同样符合要求,尽管威尔士是肯定不行的,不过马丁还是觉得他可能会对此做些调整)。
马丁刚动笔撰写尼娜·赖利系列小说时,他把他的写作看成是对过去的时代和曾经的文学样式的饱含深情的致敬。
“如果您愿意,当然也可以称之为模仿作品,”被引见给一位出版社编辑时,他紧张地说,“它带有一种含讽刺性的敬仰。”
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还可以出版,对马丁来说简直是件奇事。他写小说不过是自娱自乐,而现在他忽然间坐到了伦敦一间平淡无奇的办公室里,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一位年轻女士证明自己编造出来的东西是有价值的,而那位女士却似乎很难跟上他的思路。
“您说是怎样就怎样吧,”她勉力看着他,说道,“我的感觉是,这本书可以卖得好。这是一种让人愉快的凶案推理小说。现在的人钟情怀旧,往昔生活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你打算为这个系列安排多少本书?”
“系列?”
“嗨。”
马丁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男人倚在门框上,姿态闲散到了怪异的程度。他要比马丁年长,穿着打扮却显得比马丁年轻。
“嗨。”年轻编辑应道,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个男人。
他们之间至简的对话仿佛包含着自身无法承载的丰富意义。
“尼尔·温特斯,我们的社长,”她自豪地微笑着说,“尼尔,这是马丁·坎宁,他写了一本很棒的书。”
“好极了。”尼尔·温特斯说道,一边同马丁握手。他的手湿而软,像是被冲到海滩上的动物尸体。
“我希望这会是你的第一桶金。”
然而才不过两三周内,尼尔·温特斯就被调往欧洲母公司担任更为高级的职位。马丁后来没再见过他,可他依然将那次握手视作是他人生中明确的转折点。
马丁最近刚刚卖出了尼娜·赖利系列小说的电视剧改编权。
“这就像是躺进温暖的浴池,周日晚点时段就需要这样的绝配好料。”BBC的制片人这么说道,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在羞辱人,不过很明显他就是想羞辱人。
在尼娜·赖利生存的二维虚拟世界里,迄今为止她已经破获了三起谋杀案、一起珠宝偷盗案和一起银行抢劫案,她找回了被偷走的赛马,阻止了匪徒绑架巴尔莫勒尔襁褓中的查尔斯王子,并且在她第六次出场时,几乎可说是单枪匹马地揭破了罪犯企图偷窃苏格兰御宝的阴谋。系列的第七本书《猴谜树》刚刚出炉,人们可以在任意一家书店的“买二得三”栏中找到这本平装书。
大家好像都觉得这第七本比较“阴暗”,(布莱克越来越接近于一种更为成熟的黑色风格。这是“一个读者”写在亚马逊网站上的话。人人都是评论家。)不过根据马丁的经纪人梅拉妮的反馈,他的书的销售情况始终保持“利好”。
“目前还远远没有看到减少的迹象,马丁。”她说。
梅拉妮是爱尔兰人,因此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总是美好的。
要是别人问他(他们常常这么问)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作家,马丁通常会回答说,因为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邀游于想象世界,如果能够因此获利,那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快活,但是并没有咯咯轻笑,而大家都笑了,他们以为他是故意在逗乐。他们不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活在自己脑中。这并不是说他像个学者或是哲学家那样活着,事实上他的精神世界相当陈腐。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是一样。其他人是不是也在痴梦中虚度光阴,幻想着每一天能以更好的样貌出现?没人会谈论自己想象中的生活,除非是用某种济慈式的高雅艺术表达方式。
没人会告诉你那种乐趣,就好像坐在一张放在草地上的躺椅里,盛夏的天空万里无云,你静静地凝望着一位亲切温柔的女士,她正在为客人们分茶送盏,那是真正的老派的下午茶,那位女士有着丰满的胸部和洁净的围裙,她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快点,宝贝儿,快把它喝掉。”在马丁的想象世界中,拥有丰满胸部的温柔女人就该说这样的话,就该说这种近似于狄更斯风格的却有些怪异的话语。
他脑中的世界比他周边的世界要美妙得多。
烤饼,家庭自制的黑加仑果酱,凝脂奶油。举头看去,群燕正划破碧蓝长空,忽而猛然低飞,忽而急剧俯冲,像是二战时的不列颠空战。远远地,柳木球杆击中革球的嗵嗵声一下下传来。热腾腾的浓茶的香气混在刚刚除刈过的青草的气味中。
比起一个火冒三丈地举着棒球球棒的男人,这一切难道不够使人心醉吗?
马丁之所以会拖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到处走,是因为他待会要直接去他的“办公室”(迟到得真是太厉害了),他弯了点路过来,排着队等着看这个午间场的滑稽节目展演。他最近在马切蒙一处新整修过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办公室”。那地方曾经是一家拥有经营许可证的杂货店的店堂,现在只是一间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点的房间,石膏灰泥板墙面,层积地板,有宽带和卤素灯照明,一家建筑事务所和一间信息科技咨询公司曾先后进驻,如今则轮到了马丁。马丁最近正在写作的小说(《黑岛之死》)进度迟缓,这使他相当头疼,他想着如果他能够像其他上班族那样每天离开家工作,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内写作,或许可以摆脱这种窘境,于是他带着这种聊胜于无的希望租下了这间“办公室”。他觉得自己仅仅将“办公室”看作是一种被放在引号中的虚幻概念,而不是一个真正能够做出点成绩来的地方,这恐怕不是个好迹象。
《黑岛之死》这本书像是被下了诅咒,不管马丁写出多少,它的内容就是没有丝毫增长。
“你应该换个名字,那名字听上去就像是丁丁历险记。”梅拉妮说道。在八年前第一次出版小说之前,马丁曾是一名教授宗教理论的教师,不知是因何原因,梅拉妮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认定(之后就再没改变过这种认识)马丁曾经在修道院工作。
马丁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将这两种职业混淆起来。
没错,他发量稀疏,接近于僧侣的戒头,可是除此而外,他想不通自己有哪里长得像个僧侣了。
不管他如何设法劝说,希望梅拉妮放弃自己的执误,可就是不济事,梅拉妮最饶有兴致的就是此事,她甚至把这个伪消息透露给了马丁的公关代理,公关代理接着自然广而告之,向全世界公布了这个新闻。于是,马丁的这条履历出现在了公共信息中,新闻剪辑资料中,上了互联网。马丁无数次地对记者们说:“不,我真的从没当过修道士,这是误传。”可记者们还是将此作为采访的主题——当被问及曾经的修士生涯,布莱克予以否认。或者是,放下早年宗教召唤的亚历克斯·布莱克依然难掩个性中的离世情怀。诸如此类。
马丁觉得,《黑岛之死》要比他之前写的小说更为陈腐老套,像这种书,人们也就是睡觉前坐在床上,要么躺在病床上,要么坐在火车或是飞机上,要么躺在沙滩上,闲得无聊才看,看完也就忘了的。自从尼娜·赖利系列问世以来,他一年一部小说,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江郎才尽了。
他和他那软弱无力的劣质品相携着前进,步伐极缓,最终还是被老梗给堵住了。他害怕他永远无法跟那劣质品说再见,他得一直把尼娜空洞无物的历险记写下去。而他总会老下去,她却永远二十二,一方面是耗尽了生命,一方面是从无生命可言,彼此都不过是煎熬。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梅拉妮说,“你的才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马丁。”
其他人不会像她这么说,绝大多数的人会用的措辞是,趁着摇钱树还摇得出钱来,尽量摇呀。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个笔名(或者干脆直接用真名,那更好),然后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写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
虽然马丁的父亲是个职业军人,一名连队军士长,马丁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却完全没有战斗色彩可言。他和他的哥哥克里斯托弗就读的是英国圣公会开办的一所小型寄宿学校,该校为军人子女提供斯巴达式的教育环境,生活条件比济贫院好不了多少。等他离开那里,不再需要洗冷水澡和越野跑步(我们将男孩锤炼成男人),他踏进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取得了一个同样不好不坏的宗教理论学位,他也唯有这门学科能够拿到好分数——这还得多亏了寄宿学校惨无人道的对于圣经知识的强制性灌输,若不如此,校方实在害怕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会利用课余的空闲时间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大学毕业之后,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好好考虑清楚“究竟”想做什么,他又开始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他真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一个老师,更没想过会是一个教授宗教理论的老师,然而鬼使神差般地,二十二岁的他发现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在湖区坎布里亚郡的乡村地区,拥有壮美的湖泊和群山,是当地著名的度假胜地。19世纪初,以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为代表的湖畔诗人曾居住于此,并因此得名,也为该地邀得盛誉。">的一所小型的私立寄宿学校中当起了老师。那里都是些在升学考试中败北,无法进入更好的公立学校学习的男孩子,生活中唯一使他们感兴趣的似乎只有橄榄球和手淫。
尽管他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老气横秋,可是学校里最大的男孩子才比他小四岁,他不管教他们什么好像都有些滑稽,教授宗教就更滑稽了。
当然,听他讲课的那帮男孩子并不把他当年轻人看待,他是个“老东西”,他们根本瞧不上眼。
他们是些冷酷无情的男孩子,长大以后很可能要变成冷酷无情的男人。马丁能够想到,他们会慢慢被培养成为众议院里保守党普通议员席的后备军,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在一切为时太晚之前试着让他们多少建立一些正确的道德观,然而可悲的是,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似乎已经为时太晚。
马丁本人是个无神论者,虽然他并不完全排除将来某一天皈依教门的可能性(蓦地掀开笼住心灵的尘纱,打开心扉去信仰),不过他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是,注定要永远走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跟大多数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除了那些教学大纲规定的内容,马丁总是尽可能跳过基督教学习,他会将教学的重心放在伦理学、比较宗教学、哲学和社会研究(其实是基督教以外的任何学科)。如果遭到某些信奉英国国教、爱好橄榄球而又专制的家长的责问,他会解释说,这只是他希望“开发知性和灵性”所做的呈请。他花费大量时间教授学生佛教教义,这是因为经过无数次试验之后,他发现佛教教学是重塑学生心灵的好办法。
他当时想着,我只是暂时做这份工作,将来我可能要去旅行,考取别种行业的资格证书,或者找一份更有意思的工作,到那时新生活就会开始。然而旧的生活持续不断地进行了下去,好像一根单调的线被无限地拉长,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苍白无力,最后他觉得如果他不做点什么的话,他将永远在这个地方工作,在永远年轻的学生面前变得越来越老,然后退休,然后死掉,一辈子都消磨在寄宿学校里。他知道自己得主动做点什么,他不是那种等着事情发生的人。他的日子一直过得风平浪静:他从来没有骨折过,没有被蜜蜂叮过,没有体验过一丁点爱或者是垂死的感觉。他不曾为伟大而奋斗,怪不得他的人生如此渺小。
四十岁了。正当他坐在一列呼啸着疾驶向死亡的特快列车上(他总能在这种让脑子发热的比喻中找到安慰)时,他参加了在某个乡村扩大教育项目指导下兴办的创作班。他们在村政府的大礼堂里上课,女老师名叫多萝西,每次都从肯德尔开车过来讲课,但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具有相关的授课资质,她在一份北方的艺术杂志上刊登过两三篇小说,写过一些读物,有几个工作室(就是说有正在进行中的工作),爱丁堡的先锋剧场曾经演出过她的一个关于米尔顿生命中的女人(《米尔顿的女人们》)的剧本,并不成功。
当马丁在课堂上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时,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思乡之情,其实他对那地方根本没什么印象。他母亲是土生土长的爱丁堡人,马丁出生后的最初三年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候他父亲正随部队驻扎要塞。于是就在多萝西大谈特谈形式与内容以及“找到你特有的语汇”的重要性时,马丁想着,有一天,终有一天他要回到爱丁堡,在那里定居。
“还有阅读!”多萝西喊着,大张开双臂,她那件宽松的天鹅绒斗篷像蝙蝠翅膀一样展开。
“阅读前人写下的所有书籍。”教室里响起了不以为然的低语声,大家是来学习怎么写作的(至少某些人是这样),又不是来学习怎么阅读的。
多萝西看上去很精神。她搽着红色的唇膏,穿着长裙子,用银制的胸针或是巨大的白镴饰物固定住红艳艳的围巾或是披肩,下面配着黑色方格纹长筒袜和有跟的及踝靴,头上戴着那种滑稽可笑的压得皱皱的天鹅绒帽子。这个秋季学期开始的时候她总是这么穿,那时候整个湖区都被包裹在俗艳的植被中,而当冬季的湖区乏善可陈地成为湿漉漉的一片时,多萝西的穿着也变得不那么戏剧化了,她开始穿绒毛大衣和威灵顿长筒靴。
她本人也变得不那么戏剧化了。学期开始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地提到她那位留驻某个机构的作家“合作者”,可是当圣诞节到来的前夕,对那位合作者她已经绝口不提,而她那红色的唇膏也不很愉快地被更为适合她肤色的浅棕色系唇蜜所取代。
连他们这些学生也让她失望。这帮乌合之众中有退休人士,有农妇,还有那些希望在一切都太迟了之前改变自己人生的人。
“永远不会迟!”她带着一种传教士的热情慷慨陈词,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有时候就是太迟了。他们中有个粗野的男人似乎瞧不起其他所有人,他喜欢用休斯那样的笔法描写食肉猛禽和山坡上的死羊。马丁以为他的职业应该同乡土有莫大的关联(一个农民或是一个猎场看守人),没想到他居然是个下岗的石油勘探方面的地质工作者,他是后来才搬到湖区来,搬来之后就完全融入了当地的生活。还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是真的瞧不起他们所有人。她喜欢搽黑色的唇膏(跟多萝西的浅棕色比起来很让人不安),描写自己的死亡以及她周围的人们对此的反应。还有几个来自妇女协会的慈眉善目的女士,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想要写作的样子。
多萝西敦促他们写些自传式的抒发内心疑惧的小文,说说在忏悔室里会告诉神父的秘密,或是就他们的童年旧事、梦中幻境和心中郁念编结几段疗伤性的篇章。而他们写出来的不过是天气情况、假期趣事和动物漫谈。那个粗野的男人写的是性爱,当他在课堂上大声念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垂目盯视着地板,只有多萝西神情淡然地听着,并且为了鼓励对方,将头侧向一边,两片嘴唇抿得扁扁的。
“好的,”她说,声音听起来包含着几分挫败感,“今天的‘回家作业’,我希望你们写一次探病或者是住院的经历。”马丁很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不过他身体里的教师天性对“回家作业”这个词产生了反应,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开始做作业了。
妇女协会的女士们深情地记叙了她们到医院探访老人或是小孩的经历。
“很感人。”多萝西说道。粗野的男人血淋淋地描述了他做过的阑尾切除手术的每个细节。
“很精彩。”多萝西说道。
悲惨的女孩写的则是她割腕以后被送到巴罗因弗内斯的医院就医的故事。
“真可惜她没干成。”坐在马丁边上的一个农妇小声说。
马丁这辈子只住过一次院,那是他十四岁的时候——马丁发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每年都会发生一件没碰到过的倒霉事。他从城里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个游乐场。他父亲那时驻扎在德国,马丁和他哥哥克里斯托弗趁着寄宿学校的假期,离开那里的恶劣环境,到德国去过了个夏天。那个游乐场自然是德国人开的,这一点让马丁觉得更加害怕。他不知道克里斯托弗那天下午去了哪里,很可能是跟基地来的男孩子们在玩板球。马丁见过这个游乐场晚上的样子,那种灯火、气味和叫喊就是博斯会喜欢画的反乌托邦题材的绝佳模型。在日光里,它倒没有那么吓人,而他父亲的声音又一如既往地在他脑中出现(真是不幸),叫喊着:“孩子,正视你所惧怕的!”
于是他付了门票钱走进去,蹑手蹑脚地在那些丰富多彩的游乐设施边上打转。他怕的其实不是游乐场的氛围,他怕的是那些游戏设备。他年纪更小的时候,看到操场上的秋千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在小吃摊上买了个Kartoffelpuffer。他对德语并不熟悉,不过Kartoffel这个词他还是拿得准的。油炸煎饼非常油腻,吃在嘴里有种奇怪的甜味,咽下肚后像铅块一样压着他的胃。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父亲的声音真不该又在他脑中响起来,而且当时他正好逛到了一架巨型秋千面前,那秋千的样子像只船。他不知道这种设备用德语怎么说,英语他是知道的,那是海盗船。
海盗船忽起忽落,在空中划出阔大得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抛物线,坐在船里的人们的尖叫声也随着这艘船起落的轨迹此起彼伏,每一次都像是词头的Kartoffel意为“土豆”。突然被恐怖给攫住了似的。不要说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实体,光是想想海盗船就会让马丁心生恐惧,而越是让他恐惧的事物他便越要照父亲的意思去正视。于是他将吃剩下的Kartoffelpuffer扔进垃圾箱,付了钱,登上了那艘船。
后来是他父亲把他从民用Krankenhaus里带回家的。他被发现浑身无力地倒在海盗船里,已经失去了意识,于是被送往了医院。这件事跟胆量无关,他并不是胆小懦弱,他其实就是对地心引力格外敏感。办出院手续时,那位医生笑着说道:“要是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别考飞行员得了。”他的英语说得极好。
他父亲来接他的时候,径直走过了他的床位,一点儿也没有认出他来。马丁努力向他挥手,可他没能看到儿子的手在床单底下有气无力地拍动着。最后是护士台里的工作人员带他来到了儿子的床边。他父亲穿着军装,同那间医院病房显得格格不入。他向马丁俯下身来,说道:“你是个该死的娘娘腔。拿出点99lib? 勇气来。”
“有些事情跟性格软弱扯不上关系。有些事情某些人一生下来就无法做到。”马丁在文章结尾处这么写道,“而且,那毕竟是在另一个国家,面对的是另一种生活。”
“很不错。”多萝西说道。
“故事有点单薄。”粗野的男人说道。
“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单薄。”马丁说道。
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多萝西带来了几瓶酒,几袋里茨薄脆饼干和一大块切达红干酪。村政府大礼堂的厨房里有纸杯和纸碟,他们径自取来使用。多萝西举杯说道:“很好,我们活过来了。”马丁觉得她这祝酒词真怪。
“但愿我们所有人,”她继续说道,“春季学期时还能再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圣诞将近,也可能是因为村政府大礼堂里装饰的气球和亮晶晶的金属箔纸,或者仅仅是突然知道自己活过来了这件事,马丁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确实觉得有种欢庆的气氛荡漾在周围。就连那个粗野的男人和喜欢自杀的小姑娘也变得情绪高涨。人们从随身带着的背包和公文包里源源不断地拿出酒来,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学期结束是否要“闹一场”,不过还是有备而来了。
所有这一切都起了作用,特别是那些酒。第二天早上,马丁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肯德尔镇多萝西的床上。
她脸色苍白,皮肤松弛,拉过床单盖住了自己,说道:“别看我,我早起时很吓人。”她看起来真的有点吓人,可马丁绝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他很想问问她多大年纪了,不过又觉得这话更不应该说出来。
然后,在一间俯瞰温德米尔湖的饭店里,他们吃了价格不菲的一餐。马丁觉得这对他俩来说都是应得的,他们活过来了,不仅是写作班的课程,还有更为难熬的经历。多萝西举起一杯泛着美丽的铅灰色的夏布利酒,敬他说:“你知道吗,马丁,你是班上唯一一个组词造句不会让我他妈的想吐的。真不好意思,原谅我有些粗鲁。不过你是应该当作家的。”马丁等待着本田车驾驶者从地上站起身来,等待着他来到人群中搜索暗箭伤他的罪魁祸首。
马丁试着成为队伍中某个无名的观众,试着假装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他闭上了眼睛。读书的时候他被人欺负了,就曾经这么干过,那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只有相信这种老掉牙的魔法,相信只要他看不见他们,他们就打不到他。他能想到本田车驾驶者已经向他走来,手里的棒球球棒举得高高的,就等着发出它摧毁性的弧线进攻。
可当马丁再睁开眼时,他却惊喜地看到本田车驾驶者回身上了自己的车。汽车开走的时候,有些人故意慢半拍鼓掌来喝倒彩。马丁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在对本田车驾驶者的行为表示不满,还是因为他没有把这场好戏演完而觉得失望。然而不管他们想表达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是些冷酷心肠、无法取悦的观众。
马丁跪在地上,问那位标致车驾驶者:“你还好吗?”然而接着赶到的两位女警察很快控制住了现场,礼貌而强硬地让他站到了一边去。
第三章
格洛丽亚没看到刚刚发生的事。有人被杀了。
这话像一阵风般刮遍了队伍的始末,她还以为他们在玩传话游戏呢。站在她身边的帕姆紧张得浑身颤抖,格洛丽亚就事论事,平静地对她说:“可能是有人插队了。”格洛丽亚在排队这件事上倾向于斯多葛派的坚忍,她老是被人们排队时的埋怨跺脚所激怒,那些人似乎把缺乏耐心看作是个体存在的标志了。排队就像人生,人就该闭上嘴跟着往前走。看来她刚巧没能生在二战时候还真是有点可惜,要不然她身上倒是完全具备了战时所需要的那种长期忍受苦难的精神品质。格洛丽亚认为,斯多葛式的坚忍是被当今社会所忽视的美德。
她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想杀掉插队的人。如果凡事让她做主,有许多人她都想就地正法——比如说,随地乱扔垃圾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乱扔垃圾的后果是被拖到最近的一根电线杆上吊死,那他们在扔掉糖纸前一定会好好想清楚的。格洛丽亚以前是反对重刑的(她记得,在她极为短暂的大学时代,她参加了为反对某个遥远国度里执行的一次死刑而举行的示威游行,那个国度她在地图上都无法找到),不过现在,她的感情倾向于做出完全相反的决断。
格洛丽亚钟情秩序和规则,秩序和规则是了不起的。格洛丽亚喜欢有规则告诉人们不能超速行驶,不能在双黄线处停车,有规则让人们不要乱扔垃圾,不要破坏公物。她讨厌老是听到有人抱怨交通监控摄像头和贴违章停车罚单的警察,他们难道有理由觉得自己可以豁免于这些交通规则之外吗?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幻想着性爱,幻想着养些小鸡和蜜蜂,想长得更高些,或者是带着一条黑白间色的边境牧羊犬在草地上奔跑,而现在她的梦想是站在天堂的门外做个守门人。当人们死后来到她面前时,她就翻开手里的生死簿勾画此人的名字,或者点头让他进入天堂,或者倒竖大拇指让他下地狱。到那时候,那些在公交停靠点停车的,还有在经过人行道时闯红灯的人将会追悔莫及,当格洛丽亚的目光越过她眼镜的上端逼视着他们,就是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时候。
帕姆并不能算是格洛丽亚的朋友,她们只是认识得太久了,格洛丽亚觉得自己已经甩不开她了。帕姆嫁给了默多·米勒,那是格洛丽亚丈夫的最亲近的朋友。格雷厄姆和默多以前在爱丁堡同一所学校上学,高昂的教学费用为他们其实粗鄙不文的举止添上了一些文雅的粉饰。他们如今都要比自己的那些男同学们有钱得多,默多称之为“胜负正在揭晓”。格洛丽亚觉得这跟胜负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只能证明他们要比自己的同学更为贪婪和残酷。格雷厄姆的父亲是个建筑商(“哈特之家”)。他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在父亲手下的某个小型建筑工地上搬运砖块,而他现在则是身家千万的地产开发商。默多的父亲有间小型的安保公司(“黑文安保”),默多最初只是个在酒吧门口维持治安的保镖,而现在他所管理的安保业务遍布俱乐部、酒吧、足球比赛、音乐会等各个不同的场所。格雷厄姆和默多在生意上有许多共同利益,他们的商务活动遍及各处,完全不局限在房地产和安保领域内,为此他们甚至需要到泽西岛、开曼群岛和维尔京群岛之类的地方开会。格雷厄姆已经染指过多业务,以至于他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一根手指是闲着的了。
“利滚利,”他告诉格洛丽亚,“钱生钱。”富人越来越富,而穷人越来越穷。
格雷厄姆和默多都是风光无限的成功人士,他们的房子大得根本就住不了,他们的车子每年都要换个最新的款式,老婆倒是没怎么换。他们穿着白得炫目的衬衫,踩着手工制作的皮鞋。他们的肝脏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良心倒是强悍得刀枪不入,可在他们那正在老去的皮囊中包着的,不过是一颗野蛮人的心。
“我跟你说过吗,我们正在重新装潢楼下的衣帽间?”帕姆说,“请人在墙上手工绘制图案。我一开始还不确定要这么做,不过后来觉得这样也不错。”
“唔,”格洛丽亚说,“很棒。”这场午间广播节目展演(爱丁堡先锋滑稽表演)是帕姆要看的,格洛丽亚跟了过来,想着他们抖的包袱里总归有一个是可笑的吧,虽然说她对自己的这种希望不抱太大幻想。在爱丁堡的一些居民眼中,一年一度的国际艺术节跟疫病泛滥没什么两样,格洛丽亚倒是挺享受这种节日氛围的,她喜欢去看看那种古怪的话剧,或者是去皇后音乐厅听场音乐会。至于说滑稽表演,她不知道会不会好看。
“格雷厄姆怎么样?”帕姆问道。
“哦,你知道的,”格洛丽亚说,“他就是格雷厄姆的样子。”事实如此,格雷厄姆就是格雷厄姆,一点不多,一些不少,格洛丽亚对自己的丈夫只能说这么多。
“有辆警车。”帕姆说着,踮起脚尖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我看到地上有个男人。他看起来像是死了。”她听起来很激动。
关于死亡,格洛丽亚最近想了很多。她姐姐今年年初死了。几个星期前,她收到了一张在学校里时的老朋友寄来的明信片,得知她们一起玩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不久前因为癌症不治去世了。
“吉尔上周走了。我们几个人里她走得最早了!”这句话隐隐地透出种没来由的得意之情。格洛丽亚今年五十九岁,她不知道谁会是她们中最后一个走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场比赛。
“女警察。”帕姆兴奋起来。
救护车缓缓地在人群中驶过。队伍中的人们拖着脚步前进了相当远的距离,她们终于可以看到警车了。一名女警察朝人群喊叫着,让他们不要进入犯罪现场,呆在原地等待警察就此“事件”对他们进行问讯。根本没用,人们还是一点点地向犯罪现场走去。
格洛丽亚在一个北方城市里长大。她的父亲拉里个性沉闷,却爱较真。他挨家挨户推销保险,而那些人家根本买不起保险。格洛丽亚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人干这种营生了,她过去的生活像是一件古董,虚幻地藏在叫做未来的博物馆里。她父亲只有在家的时候,不用拖着那个古旧的公文包吃尽旁人的闭门羹,那时他就会躺倒在炉火边,如饥似渴地看侦探小说,然后从半品脱容量的玻璃马克杯里细细品啜啤酒。她的母亲特尔玛在本地一间药房里做兼职。工作的时候,她穿着及膝的白大褂,耳上却挂着一对金质镶珍珠的大耳坠子,故意冲淡了那种医院装束的沉闷感。她口口声声说在药店工作的好处是可以探知人们的隐私,不过据年幼的格洛丽亚所知,她不过是在那里出售鞋垫和药棉,而她从这份工作中得到的最大乐趣就是在圣诞节到来之际用金属丝线和亚德利礼品装来装点圣诞柜台。
格洛丽亚父母的生活是如此单调乏味、波澜不惊,就算是那副金质镶珍珠的耳坠子和炉火边的侦探小说也无法挽救。格洛丽亚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不一样,会有些光辉壮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名字里也有个“丽”字),她整个人将被点亮,从里到外发出光来,像彗星一样燃烧着划破长空。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格雷厄姆的父母,贝丽尔和乔克,跟格洛丽亚的父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要有钱得多,也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是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同样很低。他们住在康斯特方一处舒适的“爱丁堡平房”里,乔克靠着他那家不算大的建筑公司拥有体面的收入。
格雷厄姆在内皮尔大学进修了一年的民用建筑工程学(“他妈的就是浪费时间”)之后,就帮着父亲打理自家的生意。不到十年,他已经创建起了自己的帝国,稳坐在哈特之家的董事局里。哈特之家,真心为您安家。这条广告语是格洛丽亚多年前想出来的,她现在真希望自己没那么做。
格雷厄姆和格洛丽亚是在爱丁堡结的婚,而不是在格洛丽亚的家乡(格洛丽亚当时在爱丁堡求学),格洛丽亚的父母买了当日来回的火车票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刚刚切完婚礼蛋糕他们就回去了。那个蛋糕原来是格雷厄姆的母亲做了来过圣诞的,仓促之间就成了他们的婚礼蛋糕。贝丽尔总是在九月里就做好了蛋糕,然后用白色的布条将它捆扎起来,放到食品贮藏室里等待成熟,每星期她都会小心地解开布条,像施洗般为它浇上一小点白兰地。等到圣诞节到来的时候,那些白布条已经斑斑点点地染上了掺水白兰地的赤褐色。
贝丽尔很为那个婚礼蛋糕担心,因为它还远未足月(格洛丽亚他们是在十月底结的婚),不过她表现得很坚强,像从前一样为它抹上了杏仁蛋白糊,添上了糖霜酥皮,只是把最重要的雪人装饰换成了塑料做的新郎新娘,这对新婚夫妇正这种圣诞蛋糕里有橘皮、干果和白兰地,保质期可达半年左右。在假模假样地跳着华尔兹。所有人都以为格洛丽亚怀孕了(她没有),就好像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想不出格雷厄姆为什么要娶她。
他们决定在民政局举行婚礼,这点大概让双方的父母都觉得难以接受。
“可我们又不是基督教徒,格洛丽亚。”格雷厄姆这么说,他说得不错。
格雷厄姆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而格洛丽亚(祖父母中有一位是来自利兹的犹太教徒,有一位是来自爱尔兰的天主教徒,从小生长在西约克郡的基督教新教浸礼会教友家庭中)因为找不到让自己心悦诚服的信仰,被动地成了个不可知论者。
两年前,她住进莫利菲尔德医院进行拇囊炎肿切除手术时,曾经在入院表格上将宗教派别填写为“苏格兰教会”,这件事并没有别人知道。如果一定要让她想象上帝的模样,她觉得那东西应该悬在她脑后左肩上方,虽然看不真切,但是很像一只饶舌的鹦鹉。
很久以前,格洛丽亚还坐在爱丁堡乔治四世桥街上一家酒吧里的高凳上,那时她穿着(现在想来真不可思议)短得惊人的迷你裙,忸怩作态地抽着因巴斯牌香烟,喝着加橙汁的杜松子酒,满心希望自己看上去美丽动人,而身边一众年轻学生却正在群情激昂地讨论着马克思主义理论。
她那时的男朋友蒂姆——一个瘦长而难看的年轻人,明明是个白人男孩却留着黑人式的长卷发,要知道不管是什么式样的长卷发都从来没有流行过——是学生中吵嚷得最厉害的一个,每次他说到商品交换和剩余价值率时都要挥动双手,而格洛丽亚则会啜一口加橙汁的杜松子酒,故作聪明地点点头,但愿不会有人要她就此论点发表看法,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她当时在念大学二年级,以一种懒散的态度修习着历史,略过所有政治事件(阿布罗斯独立宣言,或者网球场宣言),只记取浪漫轶闻(罗布·罗伊,玛丽·安托瓦内特),老师们都不太喜欢她。
她现在连蒂姆姓什么都记不得了,她只记得他那一头像蒲公英绒毛头一样的蓬发。蒂姆向那群学生宣称他们现在都是工人阶级了。格洛丽亚皱起了眉头,她可不想成为工人阶级,然而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喃喃附议,尽管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医生或者律师或者生意人的后代,这时忽然有个人大声说道:“胡说八道。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你们,资本主义救了全人类。”那个人就是格雷厄姆。
他穿着一件羊皮大衣,就是那种二手车推销员会穿的衣服,在酒吧的角落里独自喝着一杯啤酒。他看上去像个成年男人,其实当时他还远不满二十五周岁,但是格洛丽亚并不知道这些。他喝光了他的啤酒,看着她说:“你要一起走吗?”她于是从那只高凳上溜下来,像只小狗一样跟着他走了出去,比起长着蒲公英头发的人,他是那么地有说服力和吸引力。
可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昨天,商业欺诈专案组调查人员出人意料地来到了哈特之家位于奎因斯法瑞路的总部,颇为友好地执行他们的调查任务。格雷厄姆终于开始害怕他们的调查会让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肮脏交易的所有细节都公之于众。
他很晚才到家,整个人疲惫不堪。咕隆咚喝下一杯双份麦卡伦威士忌后,他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像个盲人一样注视着电视机。格洛丽亚给他煎了块羊排,热了点吃剩下的土豆,问他说:“他们找到你的秘密账本了吗?”他无所畏惧地冷笑道:“他们别想扳倒我,格洛丽亚。”然而格洛丽亚认识他三十九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用自以为是的腔调说话。他们擒他来了,他知道的。
捅娄子的就是那片野地。他买下了一块政府不允许开发的绿化环带中的土地。不允许开发的土地不过是块野地,那块地的价钱自然很便宜。
然而,在他买下那块地六个月之后,就迎来了见证奇迹的时刻,开发许可证被批下来了,东北市郊开始大兴土木,数量庞大的两室、三室和四室的“家居房”忽然间拔地而起。
只需给政府开发部的某个官员递上一个小小的红包就可以万事大吉,这种事格雷厄姆做过上百次了,用他的话说,叫做通通门路。对于格雷厄姆来说,这根本是小事一桩,他行贿的次数之多、金额之巨、受贿人员之广,绝非市郊的一处绿化地带可以概见。然而大人物往往就是栽在芝麻绿豆的小事上。
救护车刚刚载着标致车驾驶者离开大家的视野,女警察就开始对人群中的人们做笔录。
“我们很有可能会在闭路电视里放出来的。”有人指着墙上极高的地方说道,格洛丽亚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个摄像头。格洛丽亚觉得,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有摄像头监视着每个人,这样真好。格雷厄姆去年在家里安装了一套最新型的监控系统,有摄像头、红外线传感器、紧急按钮,天知道还有什么。
格洛丽亚倒是很喜欢那几个巡视花园的小机器人,张着它们侦察的眼睛,帮了她不少忙。曾经上帝的眼睛注视着尘世的人们,而现在取而代之的则是摄像机的镜头。
“那家伙有条狗。”帕姆搔首弄姿地抓松了她杏黄色的头发,说道。
“大家都记得那条狗。”女警察叹道,“我已经记下了好几条关于狗的精确描述,但是对于那个本田车驾驶者,大家的描述却是五花八门,有说‘肤色黑’的,也有说‘肤色白’的;有说‘高’的,也有说‘矮’的;有说‘瘦’的,也有说‘胖’的;有说‘二十五岁左右’的,也有说‘五十多岁’的。居然没有一个人记下他的车牌号码,难道不应该有人记得这个吗?”
“是应该,”格洛丽亚说,“应该有人记得这个的。”她们没能赶上那个BBC广播节目展演,但是帕姆很高兴,她们看到了真实生活中的戏剧,这要比那些滑稽表演好看得多。
“我星期四呢,要去书展。”她说,“你确定不想跟我一块去?”帕姆喜欢的某位罪案小说家要出席书展的作品阅读会。格洛丽亚对罪案小说不感兴趣。这种东西耗光了她父亲的生命。再说,这世界上的罪案难道不是已经够多了吗,为什么还要凭空创造出来呢?“这也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帕姆为罪案小说辩解道。
格洛丽亚觉得,如果有谁想要逃,那他就该直接跳上车然后开了跑。格洛丽亚最喜欢的小说至今还是《小孤女》,从她少女时代起,这部小说就为她定下了生活的标准样式,虽说非常理想化,但是事到如今依然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杯小茶。”帕姆说。
格洛丽亚跟她道歉说自己去不了:“家里还有事要做。”
帕姆自然要问:“什么事啊?”
“就是有事。”格洛丽亚说。
她参加了eBay网站上一对斯塔福德郡格雷伊猎犬的竞拍,还有两小时就结束了,她想在结束前赶回去看一眼。
“天哪,你现在是个有秘密的女人了啊,格洛丽亚。”
“不,我不是。”格洛丽亚说。
第四章
耀眼的白光忽然间照亮了一个雪白的广场,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看起来越发黝黑了。从广场各个不同的方向走来了六个人。他们走得很快,纵横交错地径直穿过彼此,使他觉得像是阅兵场上的士兵正在进行一种复杂的演练。有个人停下了脚步,开始甩动双手,活动肩部,好像正在为某种需要巨大体能消耗的运动做准备活动。此时六个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纽约有牛,纽约有牛,纽约有牛。”有个男人说道,然后一个女人应和道:“宝宝摔跤推车粘胶,宝宝摔跤推车粘胶。”一边说一边活动起身体来,像是在打太极。
那个甩手的男人这时候正连珠炮似的对着虚空讲话,也不停下来歇一口气。
“你睡得很差老鼠被迫睡在猫耳朵里也没你睡得那么差长牙的小婴儿要是睡在你身边一定会被你弄得大哭就好像你睡觉时候太吵了一样”。
一个疾步走着的女人蓦地停下来慷慨陈词:“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真像是看到了一伙老式精神病院的住户。
一个男人从暗地里走到广场的光明之中,拍着手说道:“好的,要是大家热身完了,我们穿上戏服开始排吧,好不好?”杰克森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现身合不合适。
演员们(“剧团”)整个上午都在进行技术性的排练,他们下午将要进行彩排,杰克森但愿自己能带朱莉娅先去吃个午饭,可是演员们已经穿上了棕色和灰色的宽身无袖长袍,看起来就像套着个装土豆的大布袋子。他看到他们觉得失望极了。
虽然他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是对于杰克森来说,欣赏话剧就跟看一出不错的儿童剧一样,最好是带个兴致勃勃的孩子一起去看。
他们昨天才到,之前在伦敦排练了三周。昨晚在酒吧里,他终于跟他们见了第一面,他们见到他都欣喜若狂。有个女人,比杰克森年纪还大,像个小孩子一样跳上跳下。另一个女人(他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了)忽然双膝跪地,戏剧化地高举起双手向他祷告,口中说着:“我们的救世主。”杰克森心里很难为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演艺人士,他们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成熟和保守。朱莉娅站在一边袖手旁观(这种情况只此一次),将他的难堪都看在眼里,还冲他眨眼睛,好像有点色迷迷的感觉,不过他其实不怎么看得清楚。他最近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眼镜。这是衰退的前兆,从现在起要走下坡路了。
这些演员来自伦敦的一个小型非正式剧团,杰克森之所以会和他们扯上关系,是因为他们在最后关头失去了赞助,如果没有资金他们将无法到爱丁堡某个先锋剧场演出他们排练的话剧。而杰克森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并不是因为他对于剧场艺术有多热爱,只是因为朱莉娅用她惯用的伎俩来连哄带骗。她做得过火了,其实大可不必,她只需开口问他要就结了。这是她长时间以来接到的第一份演出工作,他曾经问过自己(没有问过她,但愿永远不要),既然她几乎从来没有演出过,她怎么还能说自己是个演员呢。而当她知道自己到手的角色就要因为资金不足而化为泡影,整个人立马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她一向不是这样的人,这让杰克森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她快乐起来。
他们排的那出戏《寻找格陵兰的赤道》出自捷克作家(也许是斯洛伐尼亚,杰克森当时没有仔细在听)之手,存在主义的主题抽象而晦涩,内容既不是关于赤道,也不是关于格陵兰(事实上也不是关于寻找什么)。朱莉娅曾经把剧本带到法国让他看,在他看的时候注视着他,每过十分钟左右就要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好像他对戏剧有一星半点的了解一样。其实他根本不懂。
“好像……还不错。”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那你觉得我该接下这活啰?”
“当然,接吧。”他说,答得有些太快了。
后来想想,她根本就不可能不接那份工作,她跑过来给他看剧本或者只是想让他觉得自己多少跟她参加那出戏是有关系的,然后他就想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赞助会泡汤所以故意那么做呢?她不是个爱支使人的人,她的性格恰恰相反,但是有时候她未雨绸缪的本事会让他吃惊不已。
“你看,要是我们演出成功,你就能拿回你的钱了,”听到他答应出钱以后,她兴高采烈地说,“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能赚一笔呢。”做梦吧,杰克森心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昨晚,这出戏的导演托拜厄斯把他叫做“我们的天使”,用女性化的男同性恋的方式拥抱了他。托拜厄斯要比童子军大会上的人更女里女气,杰克森也不是反对同性恋,他只是希望他们有时候能够表现得不那么像同性恋,尤其当跟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时候,而且见面地点又很不幸地是那样一家相当老式的充满了男性气息的苏格兰酒吧。
他们的“救世主”,他们的“天使”,那么有宗教意味的话语却从那么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们嘴里说出来。杰克森知道自己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天使。他就是个人,一个比他们有钱的人。
朱莉娅看到他了,招手让他过去。她满脸通红,左眼的眼皮正在抽动着,这通常说明她过于兴奋了。她唇膏的颜色差不多都掉光了,整个人被包裹在布袋戏服里,好像披麻戴孝一般,简直不像是朱莉娅本人。杰克森猜想上午的排练进行得并不顺利。尽管如此,朱莉娅依然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满抱(朱莉娅为什么那么让人喜欢,喏,她真是个贴心的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听到了她潮湿而轻浅的呼吸声。他们表演的“场地”设在地下,一幢百年老楼下面由无数条四通八达的狭长通道构成的地下建筑成了他们临时性的剧场,那些通道四壁都是湿漉漉的石块,杰克森担心朱莉娅到了那里会呼吸困难,一场表演下来不知她能否平安无恙。
真正的钱是有年头的钱,那种钱你可劲儿花,就是永远都花不完。那是一代代传下来,攒下来的钱,来自圈占你的佃农的田地,来自从工业革命时开始资本原始积累,来自购买奴隶为你收割甘蔗。拥有真正的钱的人们拥有一切。
“可我们不喜欢那些人,”朱莉娅说,“他们是社会主义未来的敌人。社会主义就快来了,不是吗,亲爱的?从那以后就一直是社会主义,永永远远,阿门——但愿我们能够重新在地球上建立起那种堕落之前的理想国,这样我们就能真正活着而不是怨天尤人地度过每一天了。”杰克森疑惑地看着她。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堕落之前的理想国”,可他不打算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没多久以前他还能把她当本书来看,而现在他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她。
“想开点,杰克森,”朱莉娅说,“解放的农奴正在到处乱转,买卖高风险的亚洲股票。”有意思的是,她有时候说起话来就像他老婆。
他老婆也是个好辩的人。
“我只跟我喜欢的人辩论,”朱莉娅说,“这说明我对你是认真的。”一般来说,杰克森只跟他不喜欢的人辩论。比如他的老婆,他提醒自己是前妻,他曾经的妻子。
他生命中的又一个“曾经”。他们离婚后,她再婚了,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可他想起她的时候还是会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理论上的,而非情感上的)。这可能就是他身上近于天主教徒的一面。
可朱莉娅错了。农奴们应该都在看真人秀,这是新出产的用来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他自己有时也看,在法国他有卫星讯号接收系统,电视中人们无知而疯狂的生活让他觉得难以置信。有时候打开电视,杰克森会有种感觉,也许人们未来的生活就是像这样看着电视消磨时光,杰克森可不会像电视中的人们签下真人秀节目的契约那样,签下这么可怕的未来。
他奋力从门口密集的人丛中挤出去,那些人排成长龙好像等着看滑稽表演之类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一张海报,那是一个故意做出疯癫的滑稽嘴脸的男人的相片,上面写着:“理查德·莫特——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杰克森笑不出来。我们那时候,他想着,滑稽还是可笑的。我们那时候,这是老年人才说的话,他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重新回到大街上,迎接杰克森的是街道两旁古老而高大的廉租公寓,它们神情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使人感觉仿佛身处隧道之中,又有些疑心夜幕已经降临。如果周遭没有那么多人,你会以为这里是根据狄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的摄制场地。
你或者会以为这里就是时空中的过去。
朱莉娅说这里是不错的演出场地,虽然没能“登上特拉弗斯剧场的舞台”,他们都很失望。
“不过这里确实不错,”朱莉娅坚持说,“位于市中心,人流量大。”她说得对,这里人流量是很大,简直拥挤。用他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人挤人”。
杰克森的父亲是个矿工,从法夫来到爱丁堡,他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观赏这座欣欣向荣、生活成本昂贵的首府的街景。这里太过浮华了。“浮华”是朱莉娅会用的词。
这段时间,杰克森的脑子里好像总是充斥着别人的词汇,当然主要是法国人的词汇,因为他的“domicile的place”现在在法国,这个词跟“家”是有区别的。
杰克森从没到过苏格兰,顶多就是想过要在艾尔郡度假(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受了父亲影响)。他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件事,现在他觉得真是奇怪,他居然都没来过他父亲工作生活的地方(这多少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某些真实想法)。昨天,当他在韦弗利火车站走出车厢时,他本指望他身体里百分之五十的苏格兰基因会涌动起认亲的冲动。他以为也许他会感觉到一种情感上的纽带,找到失落了的他甚至从不曾经历的过去,当他在街道上走着,会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熟悉的脸,当他转过街角或者跨上梯级,某种心灵的显现会降临在他身上,可是比起巴黎,爱丁堡更像是他的异乡。
他继续挤过人群,努力想要找到去城堡的方向。他头脑的某个部分有着远古时候鸟类灵敏的方向感,不过自从他踏上爱丁堡的土地之后,那种方向感就开始罢工了,这可能是因为他沦为了一个行人(“沦为”这个词用得非常贴切,说句实话,行人就是些低等生物)。要想熟悉掌握爱丁堡的地形,他的头脑必须直接连接到以方向盘为实体的指示工具上。对杰克森这样的男人来说,车是能够帮助他思考的。他搬到法国以后,舍弃了自己的旧爱宝马,如今一辆价值15万欧元的崭新梅赛德斯轿车,正静静地躲在他法国的大车库里。
当然,此时此刻,他有的只不过是口袋里那张当日优惠票。他想不明白人们没有车要怎么生活。
“他们走路。”朱莉娅说。
朱莉娅并不常常走路,她喜欢搭地铁,或者骑自行车。杰克森觉得,再没有比在伦敦这样的城市里骑自行车更危险的事了。(你以前也这么担心骑自行车的人吗?朱莉娅问他,还是从你认识我开始担心的?)朱莉娅就是个无所顾忌的愣头青。杰克森不知道她这样是因为觉得自己死不了,还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死不死。除了一个硕果仅存的姐妹,朱莉娅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她对生存的态度出奇地淡漠(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死的。
是,不过不是现在)。
“跟我说实话,杰克森,你没有车就会觉得自己没有阳刚之气吧。”在从伦敦开往爱丁堡的火车上,朱莉娅这么对他说。
“阳刚之气”正是朱莉娅会说的那种词,陈旧、带有舞台味。
“不,我不是,”杰克森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哪儿也去不了。”
“你现在不就在去别的地方吗?”她指出他的语病,那时火车正驶过莫珀斯站。杰克森在他们刚坐上车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出发了,上苏格兰”,这会儿,都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了,朱莉娅忽然转过头来气愤地对他说:“我们的出发地是伦敦,你不应该说‘上苏格兰’,伦敦是首都,如果去首都是‘上京’,那么现在应该说‘下苏格兰’。”前言不搭后语是典型的朱莉娅式风格。
“我知道,”杰克森说,“我又不是文盲。我只是觉得那样分太傻了。爱丁堡也是首都,而且整个英国北方在地图上明显都是在上面的。”
“哎呀,”朱莉娅柔声说,“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朱莉娅错了。让他觉得失去阳刚之气的不是没有车,而是没有钱。真正的男人要能赚钱买来硬皮面包填饱肚子,也要能赚钱买到铁皮车子。他们能够做像下矿采煤这样高危险的活,他们能够真枪实弹地去解决问题。他们没空去给自己的iPod塞满伤感的乡村歌曲,也没空给两头法国驴子喂苹果吃。
他离开朱莉娅他们的演出地点不久,正巧看到了一辆本田思域(如果什么车能够叫做失败者之车,那就是这种车)撞上了一辆银色标致。从本田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气疯了,这完全没必要,他车上的保险杠都没撞出什么凹痕。
杰克森听得懂他说的方言,不对,他说的是跟他一样的英语。这真是异乡异客。
开本田车的人戴着驾驶手套。杰克森从来没明白过为什么有人会戴驾驶手套。
标致车驾驶者并不高大,可是长得瘦而结实,看起来意志坚定,是那种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旁人侵害的人,然而他的身体语言却说明他是在一味求和,这让杰克森觉得他是经常身处险境的人——军人或者警察。他对这个标致车驾驶者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
而另一方面,开本田车的家伙已经成了个准备大开杀戒的疯子了,他突然抽出了一根棒球球棒。杰克森觉得他肯定是下车的时候就拿着这根球棒了。预谋,重伤,曾经做过警察的他马上想到这些术语。他们现在大概换成其他说法了,他们现在大概把所有曾经的说法都换掉了。本田车的后座上有条狗。他能听到它重低音的隆隆吠声,看到它用那长着大鼻子的脸孔连连猛撞车窗,就好像它可以从那里跳出来,结果了那个标致车驾驶者一样。他们说有其狗必有其主,这话真没说错。朱莉娅小时候养过一条很活泼的小狗拉斯科,她至今为它的死而伤心不已。那就是朱莉娅,一条很活泼的小狗。
看到那根棒球球棒之后,杰克森完全被自己的本能支配了。他迅速地穿越人群,撑起脚跟,仅用前脚掌着地,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在他还没能靠近那两个人的时候,队伍中有人抡起像是公文包之类的东西,把开本田车的人砸得晕头转向。杰克森停下脚步,观察事态的发展。
如果没有必要,他不想介入此事。开本田车的人站起身来,然后就开车跑了。没过几分钟,一辆警车开到现场。听到那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杰克森不禁心跳加速。法国乡村地区可听不到警笛声。
两个女警察从车里走下来,都很年轻,一个要漂亮一些,穿着印有黄色荧光带的夹克,扎着宽大的皮带,看起来气派十足。
那个甩出公文包的人这时正坐在路沿上,那样子好像要昏过去了。
“你还好吗?”杰克森对他说,“试试看把你的头放到两腿中间。”这个建议听起来像是个杂技动作,还包含了性暗示,那个人却乖乖地努力照做。
“需要我帮忙吗?”杰克森在他身边蹲下来,问道,“你叫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好像他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他脸色像牛奶一样白。
“我叫杰克森·布罗迪,”杰克森说,“我以前是个警察。”他突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就是这样而已,他全部的人生都归结在两句话里了。我叫杰克森·布罗迪,我以前是个警察。
“需要我帮忙吗?”
“我过会就好了,”那人吃力地说道。
“对不起。我叫马丁·坎宁。”他又说。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杰克森说,“我又不是被你打倒的那个人。”这话不该说,那个人好像被吓到了。
“我不是故意要袭击他。我只是想帮他。”他说,指着躺在路中间的标致车驾驶者,医疗人员正在对他进行护理。
“我知道,我知道,”杰克森说,“我看到了。这样吧,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要是警察不相信你说的话,你需要找个人来证明,或者是开本田车的那个人找你麻烦,打电话给我。不过我觉得肯定不会出现这些情况,你不用担心。”杰克森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塞进去的某个先锋表演的传单,在上面写下自己的.99lib?手机号,递给了他。
他站起身,听见自己的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他不喜欢呆在犯罪现场,看着两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警察指挥一切。这让他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僧多粥少啊。他的心突然有刺痛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想念起他的警官证来。杰克森刚才默记了本田车的车牌号码,但他没有告诉正在做笔录的女警察就走开了。总有人会记得的,他告诉自己,这儿的目击者够多了。
其实他是不想又卷到政府机关办事的那种繁琐套路中去。既然这起事件不是他在负责,他就不想跟它扯上什么关系。毕竟他只是个无端涉及的旁观者而已。
第五章
阿奇和哈米什制订了个计划。这计划相当奏效,他俩感觉像是在拍电影。他们前后脚走进了一家商店,之间间隔了个几分钟,这是因为十几岁的男孩子要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一起走进一家商店,售货员就会因为疑心病而发狂(真是笑话——有多少次他和哈米什一起走进一家商店却没有犯案?总有上千次吧)。他们分别在商店的两头挑选东西,然后阿奇趁着售货员不注 意的时候拨通哈米什的电话,哈米什接了电话就开始发疯,而且一定要在售货员的眼皮底下发。有时就是怒气冲冲地对着电话狂吼乱叫——他妈的真是该死,你这该死的杂种,你他妈的试试看,诸如此类。
有时他会带来一些悲剧的气息,别人能够很明显地感到电话对面的人正在告诉他某些可怕的意外发生在了他某个家庭成员身上。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吸引住售货员的全部注意力就行。哦,上帝啊,为什么是我的妹妹!哦,老天开眼,不要啊——有时候哈米什也会有点过火。
与此同时,阿奇还是装作在看店里的东西。
那些商品。实际上他是在偷。哈,哈!这套把戏得在小商店里才管用——小商店里没有那么多的售货员,门口也不会装着警报器,碰到衣服上的那种防盗条卡,警报器会叫起来,小商店里都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经验之谈。当然,要是那地方没有警报器,通常表明那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他们不会为了偷而偷,那是扯淡,偷东西当然是因为想要才会偷)。他们有时也换成由阿奇接电话,哈米什来拿东西,不过,虽然阿奇不太愿意承认,他的演技藏书网真是糟透了。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现在是他们学校的午休时间。阿奇没怎么想明白,他们的校服到底是让他们看起来更吓人了,还是相反。他们穿的是一所“好学校”的校服。他妈妈撒谎骗人,为了让他进吉莱斯皮中学虚报了他们的住址,她用的是一个朋友的住址,正好在入学分区范围内。她还说撒谎骗人是不对的!她一天到晚都在撒谎。这下好了,阿奇每天上学还得换公交车,两辆车还都得坐很久。
艺术节刚刚过去了一半的日程,夏天差不多也只过去了一半。游手好闲的来自外国和国内的观光客还在整座城市的各个地方晃悠着呢,其他人都在放假,只有他们要回去九九藏书上课。
“要让个男孩犯罪很容易,对吧,阿奇?”哈米什说。
他说起话来很有意思,阿奇一开始还担心这么说话很娘,可他现在觉得,可能这样才叫做有腔调。哈米什是被费蒂斯学院开除的,今年才开始跟着阿奇的班级学习。他这人很怪,不过阿奇把他的古怪归因于他有钱。
这家商店是个极佳的作案地点。这是家小店,位于格拉斯市场,售卖滑雪装备。非常完美,让人垂涎。店里只有一个售货员,一个目中无人的婊子,浓妆艳抹,态度恶劣。阿奇真想干了她,让她瞧瞧他的厉害。他还没跟女人干过,不过他百分之九十醒着的时间和百分之一百梦着的时间都在想这件事。
他拨通了哈米什的电话,然后挂断了。哈米什立马就撒豆成兵地来了——妈,你说什么?哪家医院?可爸爸早上还是好好的呀……阿奇赶紧把一件奎克斯尔文牌的T恤塞进袋子里。也许哈米什做得太明显了,也许那个目中无人的婊子的警惕性要比她看起来高一些,可是管他呢,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俩已经走出了门口,跑得像两个该死的运动员。阿奇觉得自己快要心力衰竭了,他猛地停下来,弯下腰来伏在膝盖上喘着粗气。
后面的哈米什脚下一滑,撞上了他。哈米什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那头笨牛,根本就没出店门。”他说着,向四周望了望:“这里怎么了?”
“不晓得,出事了吧。”
“打架了。”哈米什说,一边胜利地高举起手臂,“赢啦!”阿奇看到有人亮出.99lib.了棒球球棒,另一个蜷缩在地上。他转过头去,对哈米什说:“帅。”
第六章
一名女警察问道:“你要进救护车陪他去医院吗?”她大概以为他是伤者的朋友。
看到伤者身边没有朋友照顾,马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救护车。你希望别人如何对待你,就如何去对待别人。
到了城郊新建的皇家医院,马丁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他只记得他的包咔哒一声掉在了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滚了开去,之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这算不上是闯了大祸,电脑里的文件在磁盘里的复本都存得好好的(就在他钱包里那张小小薄薄的淡紫色的索尼记忆棒里),而且复本本身还有复本,安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想象那个捡到他的笔记本电脑的人会把它打开,在我的文档里发现他的作品,边看边想着那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大概会大声念出一两段来给朋友听,然后跟朋友们一起笑得满地打滚——在他的想象世界里,那个捡到他笔记本电脑的人不会仅仅是简简单单地笑,他会笑得“满地打滚”。
当然他们绝对不可能咯咯轻笑。那个人不像马丁这样充满资产阶级的柔懦情绪(你真是个小老太婆,他父亲不止一次这么说他),他会对马丁的生活和工作嗤之以鼻。
“有情况,伯蒂。”尼娜轻声说,一边在伯蒂的肩上站直身子,卡斯特尔思勋爵站在邓罗思城堡长满棕榈树的温室里的身影才看得更清晰了。伯蒂十七岁,通过尼娜的帮助得以脱离原来的偷猎生活,成了尼娜的助手。马丁的文件夹里还存着一些信件(非常感99lib?谢您的来信,您喜欢尼娜·赖利破案故事我很高兴,祝好,亚历克斯·布莱克)。有可能,那个笑得满地打滚的陌生人会因此发现他的住址,然后把笔记本拿来送还给他。也可能,他会到他家去,将他其他的东西都卷跑。还有可能,某辆车会直接碾过他的笔记本,弯折它的液晶屏,粉碎它那块神秘的母板。
标致车驾驶者这时候清醒得很。他的太阳穴上肿起了一大块,像有只鸡蛋被埋在了皮肤下面,看起来很可怕。
“善心大好人,”他冲马丁坐的地方点了点头,对女护工说,“他救了我的命。”
“真的吗?”护工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相信这种夸张的言辞。标致车驾驶者像个婴儿一样被裹在一条松织的白棉大毯子里,他努力从缠裹里脱出手,向马丁伸了过去,“保罗·布拉德利。”马丁同他握手,说道:“马丁·坎宁。”他十分小心,害怕用力过猛会捏痛标致车驾驶者的手,增加他的痛苦,可是如此一来,他又开始担心自己刚才的握手太过软弱无力了。马丁的父亲拉里总是坚定地认为在做自我介绍时应当表现出足够的男子气概(你又不是某个柔弱得要命的玛丽·埃伦——像个男人那样握手)。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保罗·布拉德利那出奇的小而柔软的手就像机器人的钳子手,握手只是非常迅速的一抓而过。
马丁有好几个月没有像这样碰触到别人的身体了,除非是在超市里,偶尔从收银员的手里接过找下的零钱,或者是某天晚上,理查德·莫特把一整个晚上喝的酒都吐了出来,马丁只好站在马桶边上扶着他。一个星期以前,他还曾帮助一位老太太上公交车,当他握着她纸一般薄而无力的手时,他的心里居然充满了感动。
“看上去应该躺在这里的人好像是你而不是我,”保罗·布拉德利说,“你的脸色白得像纸。”
“是吗?”他确实觉得全身乏力。
“看样子这是起恶性事件。”护工说道。
“事件”,女警察就用这个词来称呼这起道路殴斗。先生,我们需要对这次事件做下笔录。一个很不错的中性词,听起来就像“无辜”。也许他应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自己的遭遇。哦,是啊,那是我在俄罗斯的时候,那个不幸的事件……他们进入急诊室的时候,前台小姐开始向马丁询问标致车驾驶者的个人信息。马丁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可标致车驾驶者早就被推到里面去了。
前台小姐像老师看学生那样看了一眼马丁,问道:“怎么样,能说得出来吗?住址和亲友也需要各填一个。”
马丁跑进去找标致车驾驶者,在一个拉着帘子的小隔间里找到了他,护士正在为他量血压。
“对不起,”马丁轻声说,“我来问他的个人信息。”标致车驾驶者想要坐起来,那位护士轻柔地推他躺下。
“把我的钱包从夹克里拿出来吧,朋友。”标致车驾驶者平躺着对他说。
一件黑色皮夹克搭在角落里一张金属边框的椅子上,马丁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夹克的内袋里,取出了一只钱包。摸别人口袋里的东西有种怪异的亲密感,好像在做贼,又做得不情不愿。那件夹克的皮质油润,价格不会便宜,马丁猜是羔羊皮,他克制着自己一抖身将衣服套上身的冲动,他想知道成为另外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他向那个护士晃了晃手里的钱包,示意他并没有对她扯谎,护士对他报以嫣然一笑。
“要我帮你看包吗?”他问标致车驾驶者。那是个短途旅行用的旅行袋,放在救护车上随他们一起带过来的。标致车驾驶者回说:“谢谢。”马丁觉得他是认可了。
那个旅行袋看起来没装什么东西,不过倒是沉得很。前台小姐迅捷地搜检着标致车驾驶者的钱包。
保罗·布拉德利三十七岁,住在伦敦北部,钱包里有驾驶证、一叠20磅的纸币和一份与阿维斯公司签订的租借标致轿车的协议。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没有身份证,没有照片,没有那种草草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也没有收据和票根。找不到任何亲友的信息。马丁表示可以把自己填在亲友栏里,前台小姐说:“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虽是这么说,她还是在表格上写下了“马丁·坎宁”这几个字。
“是苏格兰教会吗?”她问道。马丁说:“他是英格兰人,还是写英格兰教会吧。”不知有没有威尔士教会,他想着,他从没听说过。
这家医院与其说是医院,更像是个车站或是机场,人们不是特地来这里的,他们只是在去往某地的路上到这里来做短时的停留。这里有家咖啡店,有个像小型超级市场那样大的商店,但是没有一点迹象表明,这里的某些地方有着生着病的人。
他在候诊室里坐下来了,想着他现在大概不得不把好人做到底了。这里放着的一本《老屋》杂志他都翻遍了,还看了一本刊号在三年前的《你好!》。他想起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说是丙型肝炎的病菌可以在体外存活相当长的时间,人们可能仅仅因为触碰某物而导致传染,门把手、杯子,或者是杂志。这些杂志要比这家医院更老。肯定是有人把它们装在箱子里,从劳里斯顿广场的老皇家医院搬过来的。马丁记得他陪他烫伤了手的母亲去老皇家医院挂过急诊,那是他母亲极为少见的几次来看他的时候发生的事。对于那次来看他的经历,他母亲唯一有印象的不是他们开车去霍普顿宫,在草地上惬意地散步然后去喝了下午茶,不是在卡利多尼恩酒店的蓬帕杜尔餐厅享用午餐,也不是去参观了荷里路德宫,而是她是怎么把茶壶里的热水倒到自己手上的。那是你的茶壶。她说,就好像马丁应该为水的沸点温度负责任一样。
老医院的候诊室像是从第三世界里搬来的,非常脏,老旧的椅子还有股尿骚味。她被带进了一个小隔间,拉上了淡绿色的帘子,干透的血迹点点滴滴沾在那帘子上。老医院现在都变成公寓了,当然公寓只是一部分。马丁觉得这很怪,那里曾经是许多人痛苦和死亡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坐在门诊部里等着与医生的约见,慢慢地对其他人的泪水失去了耐性,这样的地方现在居然有人愿意居住,真是怪事。马丁自己住在默奇斯顿区一栋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里,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那里应该是田野,比起住在曾经是手术室或是停尸间的地方,住在曾经是田野的地方的感觉可要好得多了。大家不在乎这个,大家对住在爱丁堡的渴望简直近似一种原始的冲动。上个星期报纸上有篇报道说是有个车库标价10万英镑,马丁搞不懂难道有人会要住在里面吗,居然开出那么高的价钱。
他三年前买下了现在住的房子。刚搬到爱丁堡的时候(那是他签下第一份出版合约之后),他租了费里路后的一个小套间住着,从那时起就开始攒钱准备买房子。像这个城市所有找房子的人一样,他像着了魔一般的狂热,仔细地阅读每一份待售房产信息名录,每周四晚上和周日下午狂奔向看房地点,像是刚刚离开起跑器的短跑选手一样。
十月里雾蒙蒙的一天,当依然在看房的他走进默奇斯顿区的那栋房子时,他一下子爱上了它。
那些房间半笼在阴影里,似乎装着无数的秘密,彩绘玻璃上迟重地透进了午后正在渐渐消逝的日光。丰美,他心里想。他脑中显出了这房子从前的样子,孩子们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他们都是过去时代的孩子的样子,男孩子戴着条纹的校服帽,女孩子穿着带罩衫的连衣裙和白色的短袜。他们都是些小阴谋家,在儿童室的炉火前策划那种欢乐的恶作剧。这房子到处生机勃勃。有个女仆任劳任怨地洗洗刷刷,她的脸上没有通常女仆会有的那种忿恨的表情,有时,她还会帮助、甚至唆使孩子们用恶作剧捉弄人。一个园丁,一个烹调传统食物(熏鲱鱼、牛奶冻、农家馅饼)的厨子。还有一对用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的爸爸妈妈,他们慷慨和善,只有当恶作剧做得太过火的时候,才会变成不留情面的法官。爸爸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不知“在办公室里”忙些什么,妈妈呢,会邀些朋友来打打桥牌,然后写写信。
后来因为爸爸被误认为是罪犯还是间谍的,他们的生活一度陷入窘境,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们挣扎在贫困线上,是妈妈奇迹般地带领大家度过难关,最后真相大白,家庭又恢复了平静和安详。
“我要这房子。”他对带他来看房子的女人说,那女人在处理该房产买卖事务的律师办公室工作。
“算上你,共有十一个人对这栋房子感兴趣。”她说。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当他说出“我要这房子”这句话时,他说的并不是房屋买卖中在察看、出价和付款任一阶段可能说出的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他喊出的是他内心对于家的呼唤。在经历过随军奔走的童年生活、寄宿学校的少年时期和湖区学校内部小楼中的教师生涯之后,他迫切地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大学里的时候,他帮选修心理学的同学做过一份词语联想测试的卷子,看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个词语的联想是必须要有情感做铺垫的。
他父亲拉里从军中退休之后,他母亲本想劝他搬回她的故乡爱丁堡的,可惜没能劝成,他们来到了伊斯特本居住。事实证明(这一点也不奇怪),拉里的性格根本不适合退休,也不适合住在他们那条安静的街道上清一色的三居室排房中,虽然排房有着漂亮的白木檐口和窗框装饰,距离英吉利海峡也才不过五分钟路程。大海对他毫无吸引力,他每天早晨总会步伐轻快地走到海滩边散步,那是为了锻炼而不是消遣。三年后,当他与邻居吵架突发心脏病去世时,所有的人都觉得解脱了,尤其是他的妻子。他跟邻居吵架的原因是对方将车停在了他的家门口。
“他从不接受门前的公路是公用的。”他们的母亲在葬礼上告诉马丁和克里斯托弗,好像这竟然成了他们父亲致死的原因。
他们的母亲没有意愿离开伊斯特本(她这个人压根儿就没有一点活力),而马丁和克里斯托弗却都被某种力量吸引回了苏格兰(像鳗鱼和鲑鱼),尽可能地住得离她远一些。
克里斯托弗是个估算员,他和他那个神经质的泼妇老婆希娜,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住在博德斯,日子过得入不敷出,那两个孩子倒是出奇得乖巧。马丁和他哥哥住的地方从地理上说来并不远,不过他们几乎从不见面。跟克里斯托弗在一起很不舒服,他的处世方式夸张而不自然,就好像他曾经细细观察过其他人的处世方式,然后决定要去模仿别人,以为这样他在别人眼里会更可靠,别人也更容易接受他。马丁是许久以前就明白了学别人终是学不像的。
马丁和克里斯托弗从不将伊斯特本的房子称做家,他们的母亲缺乏那种将一栋房子注满家的意义的人格魅力。他们之间通常会这么谈到那里,你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去那栋房子?似乎房子比他们的母亲更具指代性。其实那房子几乎没有任何特点,每过两三年重新刷涂上的灰黄颜色总是一样的讨人嫌,漆上没过多久,墙面又会沾染成惯常的尼古丁般的脏黄色。他母亲就是支老烟枪,吸烟可以说是她的主要特点。湿漉漉的星期天呆在他母亲的房子里,马丁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大概只是将那一刻永远延长而已。那通常是在一月里,下午四点钟,没有通风设备的厨房里弥漫着整个牛小腿炖煮着的味道。在缭绕的香烟烟雾里喝着寡淡的茶,吃着甜得腻住人的嘴巴的、注着方丹糖膏的小蛋糕。电视里正在重播《米德索默的谋杀》。
他们的母亲如今已经老得颤颤巍巍的了,但是没有任何即将离世的迹象。在花费与收入之间站立不稳的克里斯托弗抱怨着,照这么下去她可能会活得比他更长,那他就永远别想继承伊斯特本的半栋房子来解决他银行账户的危机了。
马丁的小说上了畅销书排行榜不久,他就去看了他母亲。他指给她看畅销书排行榜本周前50名的名单,然后告诉她:“亚历克斯·布莱克——就是我,我的笔名。”他笑了,而她却叹道:“哦,马丁。”好像他做了什么特别讨人厌的事情一样。
当他买下默奇斯顿区的房子时,他可能并不清楚究竟什么能让一栋房子变成家,但他很清楚什么不能。
克里斯托弗只来过马丁家里一次,就在马丁刚刚买下房子的时候。那次来访本来就很难对付,因为希娜更是雪上加霜。希娜是只披着女人皮的野狗。
“你他妈要那么大的房子来干吗,马丁?”克里斯托弗问道,“就你一个人啊。”
“我可能会结婚,然后有孩子。”马丁辩解道。
希娜吠道:“你?”房子最顶上有个小房间,能够看到花园的风景,马丁将它指定为自己的书房。他觉得在这样的房间里,他可以写出具有个人风格、力透纸背的作品,而不再是重复尼娜·赖利系列陈腐俗套的故事。他作品中的每一页都将是创造性地合理调配激情和理性的产物,堪称足以重塑阅读者人生观的杰出艺术品。让他失望的是,这并没能发生,连他曾经在这房子里感受到的生命力也在他买下房子之后消失了。现在,当马丁从正门走进房子,他会觉得这里从没住过什么人,连他自己也不住在这里。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欢乐的恶作剧。
“欢乐”是马丁格外喜欢的一个词。他一直在想,他要是有孩子,他就叫他们欢欢和乐乐。人如其名啊。
所有那些由宗教衍生出来的名字取得都是有道理的,像是佩兴丝、格雷斯、查斯特蒂和费思。
摊上个易被人忘记的“马丁”之类的名字,倒不如直接用美德来做名字。杰克森·布罗迪,这名字不错。他遇事沉着冷静(我以前是个警察),不像马丁,被激动的情绪搞得死去活来。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弄出来的激动情绪,不是因为欢乐的恶作剧,而是因为事件。
大学时代有一段很短的时间,他曾经跟一个叫斯托姆的女孩子交往过(不像大多数人所以为的那样,他还是有过女朋友的)。那是一场遭遇(是单方面的遭遇而不是双方面的恋爱),他因此相信人的性格行为同他们的名字是一致的。马丁本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乏味,“亚历克斯·布莱克”的出现倒是为他增添了些许生机。出版商们觉得马丁自己的名字不够“有力”。亚历克斯·布莱克这个笔名很费了他们一番思量,在思量的过程中,马丁个人的意见是微不足道的。他的编辑告诉他,他们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结结实实的名字”,他知道她想说“能给你的名字做个补救”,只是她没有说出来而已。
他的脚不经意间踢到了保罗·布拉德利的短途旅行袋,装着换洗衣物的袋子本该是柔软的,他却感觉到里面的东西.99lib.坚硬而无弹性。那样的一个男人,受着伤也没有半点怯懦退缩的感觉,他会把什么东西带在身边呢?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保罗·布拉德利不像是那种为了艺术节而来的人,他似乎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使命。
马丁抬起手腕来看表,忽然想到他今早根本就没找到他的表。他怀疑理查德·莫特“借用”了那块表。他总是借东西,好像住在别人家里就有权尽情享用别人的东西一样。马丁的书、衬衫,他的iPod(你听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马丁)屡屡被住在他家里的这位客人侵占。他还找到了马丁那辆车的备份钥匙,他好像觉得只要他想开他随时都可以开。
那是一块劳力士游艇名仕型机械表,马丁为了纪念签下第一份图书出版合约而给自己买的。
他为自己的奢侈浪费而内疚不已,于是决定拿出相同数目的金额捐给慈善机构以安抚自己的良心。
受捐的慈善机构是人体修复组织,专门为地雷爆炸导致残疾者提供义肢。他的劳力士表的价值,相当于所谓的文明社会无法想象的底层世界里的将近百副手脚。也就是说,如果他不买劳力士,他本可以买下两百副手脚的,想到这一点,他的良心无法平静,负疚感有增无减。跟他买下默奇斯顿区的房子的价钱比起来,手表的花费是微不足道的。要是把买房子的钱拿出来,世界上所有被截肢的人大概都能装上义肢了。虽然那块手表每天都会让他想到在俄罗斯发生的事件,但他还是带着它。这就是他该受的惩罚,永不忘记。
理查德·莫特现在大概已经演完了。接下来,马丁猜想着,理查德会找个酒吧喝喝酒会会朋友——这叫人脉。BBC这回一次性要录下好几个滑稽表演,那个“演出”里的节目不少。理查德的节目通常在十点播出。
“喜剧总在晚上发生。”他对马丁说。
马丁觉得这句话挺逗,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理查德。
“对。”理查德说,带着那种伦敦式的古怪的简明扼要。他在台上插科打诨,可他本人并不是那么有趣。认识他两个星期以来,马丁从没因为他而笑过,至少没有被他逗笑过。
也许他把逗笑的本事都省下来用到十点的节目里去了。八十年代是他的黄金时代,那时候说些政治笑话就可以逗趣。撒切尔下了台,理查德·莫特的好日子就慢慢地结束了。虽然他再也没能恢复从前的风头,不过他并不甘心寂寂无名,他出现在“替代品”智力问答节目里,成了谈话节目的补白大王,甚至有时会去登台表演(演得很糟)。
总的来说,马丁宁愿坐在医院里,翻看陈旧的沾满细菌的杂志,等着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也不愿意跟理查德·莫特到某个艺术节酒吧里去会朋友。
理查德是马丁一个熟人的朋友的朋友。两三个月前,他的来电从天而降,他说他“在先锋剧场有个演出”,想知道能不能在马丁家里租住一个房间。马丁心里暗骂那个把自己电话号码告诉别人的熟人。他总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几年前有个时期,他非常想要快点写完一本书,可是老是被上门来的人打扰,源源不断的来自波洛克的一日游观光客(他觉得是这么一群人)让他不胜其烦,只好在门厅里常备一件外套和一个空无一物的公文包,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他就可以飞快地穿上外套,挟起公文包,然后对来客说:“哦,不好意思了,我正要出去。”
那是他刚从湖区搬到爱丁堡的时候,他试着想要多认识些人,展开自己全新的丰富的社交生活。他再也不是“坎宁老师”那个老东西了,而是,马丁·坎宁,你好吗?我吗,啊,我是个作家。写罪案小说。
现在这本叫《高地舞》。早就进了畅销书排行榜了。我从哪里得到灵感吗?
啊,我不知道,就是想象力总是很旺盛,有种创作的冲动。你懂我的意思吧。可是事与愿违。他没有得到丰富的社交生活,倒是被各式各样的讨厌鬼给缠住了,这些讨厌鬼他需要花上好几个月(有时是好几年)才能甩得掉。他们大多闲着没事干,日夜不休地上门来拜访马丁。其中有个家伙居然缠了他好几年,那人叫布赖恩·勒加特。
布赖恩四十多岁,是个生活的失败者,揣着他未出版的手稿,对英国所有的文学经纪心怀怨恨,因为这些人都没能看出他的天才来。马丁看过几封布赖恩收到众多的退稿信后写作的复信。
你这愚蠢的、愚蠢的、愚蠢的、傲慢的英格兰婊子,还有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你这个傲慢的混蛋,诸如此类的信件,那种疯狂的程度让马丁大惊失色。布赖恩给他看过自己的手稿,那部“扛鼎之作”题名为“最后一个公交车司机”。
“这个,”马丁还给布赖恩时礼貌地低声说道,“确实很不一般。而且你很能写,这是毋庸置疑的。”他没有说谎,布赖恩是很能写,他能够拿起装着青绿色墨水的钢笔,圈圈绕绕地写出硕大的笔画相连的文字。
在那些句子里,动词散得到处都是,任意一个逗号和惊叹号都叫喊出疯狂两个字来。不过既然布赖恩知道马丁住在哪里,马丁可不想去招惹他。
那天门铃又响了起来,马丁套上外套,拿起公文包,猛地一下打开门,却发现布赖恩满怀希望地在门外转悠。
“布赖恩!”马丁的语调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快之情,“你来我很高兴。可惜我正要出门,对不起了。”
“你去哪儿?”
“去搭火车。”
“我跟你一块走到火车站。”布赖恩情绪高昂地表示。
“你没必要这么做。”
“没事,马丁。”结果他们一起搭上了11时30分发车的大东北铁路公司的国王十字列车,去了纽卡斯尔。马丁在纽卡斯尔的市中心随便找了个办公大楼,说道:“好的,我到了。”然后跳进了一部电梯。
电梯停在了八楼,那里的公司经营的是分时享用度假别墅的生意。跟其他人谈谈在佛罗里达群岛购置豪宅,马丁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对方告诉他那别墅“毗邻高尔夫球场和休闲设施”。马丁带走了还没签字的协议,他说他要“好好看看”。
出去的路上,他将那张纸扔在了最近的垃圾箱里。
布赖恩当然还是在门厅里等着他,见到马丁就亲切地问道:“事情很顺利吧?”他们又一起搭上4时30分的列车,回到了爱丁堡。不知怎么的,布赖恩已经跟马丁一起坐进了韦弗利车站外停着的一辆出租车里。马丁再也找不到什么话跟他说,他只想说,你这疯子,快滚出我的生活,永远别回来!可当他付完车钱,走下车,布赖恩已经快走到他家门口了,一边说着:“要我煮壶茶吗?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小说。我正在考虑把小说的时态换成现在时。”
第二年,布赖恩·勒加特在索尔兹伯里崖坠崖身亡。他究竟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失足掉下去的,不得而知(也很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马丁听到他的死讯,心里既觉得解脱又觉得内疚,这两种情绪也难分伯仲。他本该做点什么让这个自欺欺人的人早点清醒过来,可他对他说的也就是“你使用方言的方式很让人吃惊”。
所以,当理查德·莫特提出暂住的请求时,马丁觉得自己很难去拒绝。而当理查德问他“你说多少钱呢”,马丁回答他:“哦,不用。别傻了,我不能要你的钱。”于是理查德带来了他上次巡回演出的DVD作为送给马丁的见面礼。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花钱买过一瓶酒,不过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喝掉的。为了帮忙做家务,有一次他动手把碗碟放进了洗碗机,结果是使人疑心他是想让日常事务变成滑稽表演。理查德离开厨房之后,马丁只好将洗碗机里所有的碗碟都重新放置一遍。
他还花大价钱买过一块牛排,不过他是买来煎给自己吃的,煎牛排的油还溅得灶台上都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他好像都在外面吃。
两天前,也就是理查德首场表演(马丁幸运地没有看成)的当天晚上,他邀请马丁和从伦敦赶来看他的表演的“一些人”去“吃点咖喱”。
马丁因为自己吃素(其实就是不吃有脸的东西),建议去圣帕特里克广场的卡尔普纳餐厅,可不知怎么地,他们最后选的地方充斥着肉食,那家餐厅是伦敦的那些“人”向理查德推荐的。到了付账的时候,马丁居然一个劲儿地坚持要买单。
“谢谢,马丁,非常谢谢你,”伦敦人中的一个说道,“其实你知道,本来可以由我来付的。”
“你介意我在屋子里抽烟吗?”理查德来马丁家还不到十分钟就问出了这个问题。马丁很想表现出热情好客的主人形象,可是他对抽烟深恶痛绝,他支吾着:“这个……”理查德随即说道:“当然我就在自己房间里抽,我不会让你闻到一点那种肮脏的、会让人致癌的烟味。”然而,每天早晨下楼来时,马丁总会在起居室里发现一小堆烟蒂,而理查德所用的烟灰缸居然是马丁搬家时购置的韦奇伍德牌餐具,有时是个茶碟,有时是只盘子,有一次他甚至还找到了个有盖海碗来用。理查德总是很晚回来,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他要是一起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电话。他用的是新买的可视电话,马丁礼貌地夸赞了一番(“是啊,她像个小辣妈,对吧?”理查德说),其实他觉得那电话粗短丑陋,会让他想起《星舰迷航》里的对讲机。理查德下载了五十年代的电视剧《罗宾汉》的主题曲作为电话铃声,那破铜烂铁般的声音细碎而麻痹,简直快把马丁逼疯了。为了解毒,马丁新近为自己的手机下载了“鸟语”音乐做铃声,他欣喜地发现那些鸟语是如此的逼真。
急诊室里的马丁环顾四周,看到墙上的时钟指向一点半。他本以为时间要晚得多了,看来这一天已经变形了,在意料之外的现实的重压下变形了。马丁在《苏格兰人》上读到了一篇关于理查德·莫特的表演的负面评论。文章写道,别的不说,“理查德·莫特现在的幽默感已经随着他那些段子的日渐陈腐而支离破碎了。十年前的冷饭一炒再炒只能是每况愈下。人类在进步,理查德·莫特却没有”。马丁自己看看就觉得挺尴尬的了,要是说给理查德听,那两个人肯定都会觉得很难堪,他不想这么做。马丁自己的小说受到的差评就不少,他看够了,知道这些评论能让人心里多不好受。
“我从来不看关于我的评论。”首场演出结束之后,理查德语气阴沉地主动说起这个话题。
这话马丁不信。没有人不看关于自己的评论。理查德不“做艺术节表演”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管他曾经对爱丁堡有过多少美好的感情(在他演艺生涯的最初几年,他在这里取得过辉煌的成功),他现在有的更多是厌恶。
“你瞧,这城市很棒,”他对一个“伦敦来的人”说,那时他们正在一家拥挤得让人恐慌的印度餐馆里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
“看起来好极了,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力比多。这个肯定要怪诺克斯。”
马丁讨厌理查德用那么轻慢的亲昵口气提到“诺克斯”,他很想说,就算诺克斯是个脸色阴沉的性冷淡的新教杂种,那么他也是我们的脸色阴沉的性冷淡的新教杂种,而不是你们的。
“就是!”另一个人说。
他戴着一副黑色厚边框的窄幅眼镜,烟抽得比理查德还厉害。马丁从八岁起就开始戴眼镜了,他戴的是轻型的无边框眼镜,这样多少还能遮掩一下他视力有缺陷的事实,他是绝不会把视力差作为特点来吸引别人的注意的。
“没有力比多——说得太对了,理查德。”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为了强调自己的赞同,将嘴里叼着的香烟向虚空中刺了一下,“这就是爱丁堡。”马丁很想为自己的家乡说点什么,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们没说错,爱丁堡确实没有力比多,可人们难道想住在有力比多的城市吗?“巴塞罗那!”理查德坐在桌子对面的一个朋友大声喊道(他们闹声喧天,醉得不轻),那个戴着过时而又重新流行的眼镜的人跟着叫道:“里约热内卢!”城市名的叫喊声于是此起彼伏(“马赛!”
“纽约!”)。后来有人喊道:“阿姆斯特丹!”激烈的争论随之引发,他们讨论着阿姆斯特丹到底是有着自己的力比多的,还是只不过是开发买卖他人力比多的商业交易所。
“性与资本主义,”理查德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有什么区别?”马丁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妙语,可是看样子他说不出什么妙语。马丁个人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然而他随即想到了在那间看得到涅瓦河的糟糕的旅馆房间里,他在艾丽娜面前脱光了衣服,那时候蟑螂正沿着壁脚板狂爬。
“家具装饰得不错。看来罗马不会是一天建成的。”他说了句玩笑话,还是尴尬地蜷缩着身子。
“Da?”她附和地笑着,看样子一句话也没有听懂。这段记忆的重现,让马丁不自觉地弯下腰来,像是被无形的拳头打中了。
“女孩子,”忽然有人说,“吃完饭我们去找几个女孩子吧。”大家在极度亢奋中表示赞同。
“钢管舞!”理查德像个青春期少年那样低声偷笑。
“哦,对不起啊,马丁,”另一个人说,“我们不该搞得异性恋瘾头那么大。”
“你认为我是同性恋吗?”马丁惊问。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马丁,好像他终于说了句有意思的话。
“这没什么不好,马丁,”理查德说,“人人都是同性恋。”马丁刚想反驳这句可笑的话,却发现自己正咀嚼着一块混在他的素什锦炒饭里的鸡块。他小心地将鸡块从嘴里取出来,放在盘子边上。那是一块带有软骨的鸡肉,某只在外国土地上被塞满荷尔蒙、抗生素和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可怜的鸡的最后的遗骸。他真可以为它哭一场。
“没事,马丁,”理查德拍拍他的背说,“你有我们这些朋友。”理查德告诉马丁,他在售票厅里帮他留了张广播节目展演的票子,也不问问马丁想不想去看。等马丁真的走到售票厅去要票的时候,只见收银台后那个神情淡漠的女孩问另一个神情淡漠的女孩说:“这儿有叫理查德·莫特的留下的赠票吗?”另一个女孩做了个鬼脸,向四周张望着。原先的那个女孩就又把目光移回到了她的电脑屏幕上。
马丁不经意间注意到了理查德的演出海报,那是做着古怪表情的理查德的面部特写照片。照片下面的标题是这么写的:“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马丁觉得这样的广告语一点儿也不吸引人,简直让人难堪。
两个女孩都没有找到赠票,马丁只好向她们指出后面墙上有个摇摇欲坠的木鸽笼,每个鸽子洞下面都用透明胶布贴了各人的名字,那个贴了“理查德·莫特”的鸽子洞里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第二位神情淡漠的女孩看了看信封上的名字,用怀疑的口气问道:“马丁·坎宁?”不等他确认,就把信封交给了他。他拿出票来,发现一张票背后极为潦草地写着一行字:“你的车停在利斯路麦克贝特外面,谢谢。R。”
“我能直接进去吗?”他问道。第一位神情淡漠的女孩说:“不行,你得排队。”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谢谢。”他说。
没有人再理会他,也没人再看他一眼。于是他走过去排队。然后那个拿着棒球球棒的人就走出了他的本田车。
第七章
杰克森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数不清的苏格兰格呢裙店铺,终于沿着皇家一英里走到了城堡。
城堡高耸于火山岩之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法国的卡特尔城堡。他买了入场券,走进了艾斯普拉纳德广场,广场两边用脚手架搭着高高的看台,是为爱丁堡军事演习准备的观众席——
“军事演习有自己专用的售票厅。”朱莉娅不胜欣羡地对他说,那票子“就像撒着金粉”。
他们抵达爱丁堡不到几分钟光景,就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自称是个风笛手,杰克森却没见到风笛的影子)给了朱莉娅几张军事演习的赠票。她想把票子塞给杰克森,让他陪她去看,可是杰克森觉得,在夏季潮湿幽暗的夜里傻坐在看台上看两小时营地表演,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要知道这些表演跟真正的军队生活毫不相干。
“你别当它是军事演习啊,你就当它是戏剧表演好了。集合起来的风笛和鼓,”朱莉娅说着,念起了那个所谓的风笛手给她的节目单,“还有军队摩托特技队。高地舞者?还有,哦,看哪,‘俄罗斯哥萨克舞者’。听上去很有意思,不是吗?”
“不。”杰克森无法想象朱莉娅演的戏也能有个售票厅出票,不管是哪种类型的售票厅,他就是不能相信真会有人付钱去看《寻找格陵兰的赤道》。
城堡不过是一堆粗粝的建筑物。远看像个美丽的苏格.99lib.兰童话,及至身入其中,仿佛生闷气般怒视着游人的墙体所围住的,只是阴暗潮湿的气氛与劫数难逃的命运。(他父亲所喜爱的大概是这样的爱丁堡。)它不像是大兴土木建造出来的成果,倒像是年深日远疯长出来的野兽,修琢平整的石块同那片犬牙参差的玄武岩石融合无间,沾满了悠长的历史中飞溅来的血迹。杰克森买了本游客指南,没有带音频导游设备。他讨厌那些四平八稳的女人声音(总是女人)刻板地重复着经过压缩的信息。这会让他想到他的车载导航系统发出的那个声音(“简”)。他也试过换别的声音来听,不过那些声音更让他受不了:法国的声音太性感,美国的声音太美国,意大利的呢,就算他能听懂,他也没办法相信一个说着意大利语的声音能告诉他怎么开车。因此,最后他总还是调回到简的声音,那个平静地坚持着自己观点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倒像是他老婆还在他车里一样。是前妻。
他把朱莉娅的相机带来了,靠在女墙边照了几张风景照。朱莉娅从不拍风景照,她说没有人的照片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站到了一点钟大炮边上,请一个日本旅行团里的游客帮他拍张照片。
那些日本人好像觉得这很有趣,嬉笑着跑过来摆着姿势同他合照,拍完照后马上像鱼群一般跟着他们的导游离开了。
朱莉娅总能咧开嘴冲着照相机笑,好像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有些人可以,有些人做不到。杰克森常常会显得横眉立目。也许并不只是在照相的时99lib.候。朱莉娅有一次告诉他,他的“行为举止有点让人害怕”,这种对他的看法让他自己也有点害怕。刚才跟日本人拍照的时候,他努力想要做出友善的表情。杰克森对他们产生过一霎时的嫉妒。成为集体中的一员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个独行侠,可他觉得自己最舒坦的时候恐怕还是待在体制内部的时候,军队或者是警署。杰克森觉得大家都过于强调个人了。
他在咖啡厅外面找了张桌子,点了茶和蛋糕,柠檬罂粟籽的那种蛋糕。那蛋糕撒满了罂粟籽,像是散布着无数的昆虫卵,他几乎没怎么动。朱莉娅认为,要是出游之余不来点茶和蛋糕,那么这次出游就是不完整的。他知道朱莉娅对所有事情的看法。要是去参加那种情侣问答比赛,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能答得头头是道。可是他的喜好和憎厌,她又能答对多少呢,说老实话,他还真不知道。
一点钟大炮还未鸣响,周遭先响起了兴奋的低语声。有人说,爱丁堡市民太过吝啬,他们觉得半天十二响的加农炮太贵了,于是就在一点钟的时候放一炮来虚应故事。杰克森很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苏格兰人悭吝的名声是实有其事吗?他身上有一半的苏格兰血统(尽管他对此毫无感觉),而他倾向于认为自己在银钱问题上一向是慷慨的,即使是在囊中羞涩的时候。现在他有了点钱,他更是乐意到处撒钱——给朱莉娅添一副钻石耳环,给非洲某地的村庄置一群奶牛。如今,人们还可以在互联网上选择慈善项目然后付款,这就跟在乐购网站的虚拟货架上选购商品一样简单,山羊啊,小鸡啊,都可以放进“购物篮”,同一袋糖、一罐豆子没什么差别。
自打他继承下那笔钱,他就明白他得想办法花掉它们,这样良心才不会不安——这是他身上新教徒的一面,内心的声音会对他说,非苦而得,得亦无乐。这也是朱莉娅让他佩服的地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但是朱莉娅并不是没有受过苦,她受过的苦比他还多。他们都有个姐妹被人谋杀,都从小失去了母亲,杰克森的哥哥跟朱莉娅的大姐都选择了自杀这条路。厄运连连。
这种事情你不太愿意去跟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你境遇悲惨可能还会惹来麻烦。而朱莉娅的好处就是,她的家庭背景比他更糟。他们是一对奇异的丧亲佳偶。杰克森和朱莉娅曾经并肩站在警署的停尸间里,凝视着朱莉娅失踪了许久的妹妹奥莉维娅那细弱的枯骨。心灵就是这样蒙上阴影的。杰克森有点害怕,也许正是因为他们都了解失去的感受,他们才成了真正的心灵伴侣。他担心这样的感情可能不太健康,然而这种内心哀恸的共鸣确实要比其他任何伴侣拥有的感情基础更为强韧,别人所有的可能不过是对于滑雪或是泰国美食的共同爱好,诸如此类。
“伴侣吗?”当他说出差不多意思的话时,朱莉娅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这么看我们俩的关系吗?”
“难道你不是吗?”他说,蓦地觉得有些害怕。而她笑了,说道:“我当然也是。”她弄乱了自己的一头卷发,头上的发卷于是像弹簧一样开始忽长忽短地跳动着。他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这通常说明朱莉娅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不觉得我们是伴侣吗?”
“我觉得我们就是我和你,”朱莉娅说,“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整体。”朱莉娅让杰克森喜欢的一点是她很独立,朱莉娅让杰克森不喜欢的一点也是她很独立。她在伦敦过着自己的生活,杰克森会过去看她,她也会到他比利牛斯山下的家来住上一段时间。她过来的时候,他们会在巨大的石质壁炉里架起原木生火,喝很多酒,做很多爱,说着要养一条大白熊的话(主要是朱莉娅在说)。有时他们也一起去巴黎,他们非常喜欢巴黎,但她总会回伦敦去。
“我就像你的罗马假日。”杰克森抱怨说。
朱莉娅说:“可这样很好,不是吗?”为了庆祝朱莉娅四月里的生日,杰克森带她去了威尼斯,住在西普里阿尼酒店。他们俩最后都发现,不管是享受威尼斯还是享受西普里阿尼酒店,一整个星期的时间实在长得有点教人吃不消,更别说是同时享受两者了。朱莉娅说,这就像找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然后除此之外一概不食,最后“最热望的反而成了最倒胃口的”。
杰克森觉得她这话可能是引用了某个剧本里的台词,她经常这么做,可他总是猜不到她引的是哪个剧本。
“我压根儿就不爱吃甜食。”他嚷嚷着说。
“那么,就算人生不是一盒巧克力也无所谓了,对吧?”她说。.99lib.
这回他知道她引的是哪出了。
他讨厌那部片子。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沿着大运河行进的水上巴士上。行到安康圣母圣殿面前的时候,杰克森给朱莉娅拍了张照。不管去哪里,都是身在景中,巨大的舞台,连绵不绝的布景,同朱莉娅真是再搭也没有了。
朱莉娅生日当天,杰克森带着她乘坐贡多拉在夜间“漫游”——几乎每个来到威尼斯的游客都会这样漫游一下子。
“他不会唱起来吧,会吗?”他们舒适地坐到红色天鹅绒座椅上时,朱莉娅轻声问道。
“但愿他不要唱,”杰克森说,“唱歌肯定要另外收钱的。”船夫穿着件条纹背心,戴着顶硬草帽,活脱脱地就是旅行杂志里老掉牙的经典形象,杰克森继而想到了在剑桥水中滑行的方头平底船。
“以前”的时候,他住在剑桥。朱莉娅在剑桥长大,他自己的女儿现在也正在那里长大。以前,杰克森从没把剑桥当成是家,家是军队(很怪),或者是他自己长大的那个黑黢黢的地方,那地方在他印象里老是下着雨,有可能事实就是总下雨。如今回头去想(总要到事后才想得明白),他才知道剑桥可能真算个家,有老婆有孩子有房子,一起安稳地活在一个地方。这样也算一种体制或者组织吧。以前和以后——他这样划分自己的人生。有钱以前和有钱以后。
船夫没有唱歌,一切似乎并不是那么老掉牙。
夜里的威尼斯美极了,黑沉沉的水面上缀着璀璨的灯火,像是流光四溢的宝石。每个转角,总有出人意料的美丽在等着让他们发出惊叹之声。杰克森感到心灵中所有美好的情怀都飞扬起来,直到朱莉娅带着鄙夷的口气附耳对他说:“你没打算跟我求婚,对吧?”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可听到她这样说出来(就跟她之前担心船夫会唱歌的那副腔调一模一样),他感觉自己被激怒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跟她求婚,难道这件事情就那么可怕吗?他知道现在不是跟她辩论的时候(威尼斯、生日、贡多拉,等等),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是不是就算我跟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我?”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你这算是在求婚吗,杰克森?”
“不是。我只是问你,如果我求婚,你会说不吗?”
“当然,我会的。”运河河面上忽然出现了交通拥堵,他藏书网们的船在一艘载着一伙美国人的大船旁挤过。
“现实一点,杰克森,我们都不是适合结婚的人。”
“可我是的,”杰克森说,“再说你又没有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你不适合?”
“你这个论点似是而非。”朱莉娅说。
她别过头去,故意抬起头来做出观赏某座宫殿的窗子的样子。船夫终于将小船轻巧地驶离了那些美国人的大船,船身钻出后在水面上动荡了几下。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他追问着,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追问。
“我们难道就是时不时地见个面,你想要的时候,拼死拼活地做爱,等过几年你厌倦了,一切就都玩完了?你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吗?老天,我说朱莉娅,”他用挖苦的口吻说,“你跟某个人在一起,这次是时间最长的吧。上一次维持了多久——一星期吗?”
“哎呀,你对我们的关系想得还挺多,是吧,杰克森?”
“我当然好好地想过我们的关系。老天,难道你不想吗?”
“我肯定不会想得那么详细,简直是耸人听闻。”朱莉娅温和地说,“老实说,亲爱的,你真的觉得,我们结婚了就不会对对方感到厌倦了吗?”
“我没那么觉得,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是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别再说这个了,杰克森,别那么凶巴巴的,你会毁了这个美丽的夜晚的。”其实这个美丽的夜晚已经被毁掉了。
他并不非常确定朱莉娅就是他要娶的人,但她在这件事上彻底的消极态度让他很头疼。这个话题是不能再提了,提出来又是一场大吵。事情竟会弄得这种地步,他自己也觉得很吃惊。
一点钟大炮的炮声响彻城市的上空,游客们尽职地退避欢笑。这更像是在演戏,而不是在报时,一场演给日本佬和美国佬看的戏。这跟真枪实弹的开炮也没什么关系。要是真枪实弹,炮管会像爆裂般的轰响,炮弹会不可思议地被射向远方,爆炸时候能把周围人的耳膜都震碎。
他在城堡中心的一栋房子里转了转,那里是苏格兰国家战争纪念馆。展馆内部漂亮得让人咋舌——像装着许多手工艺品,手工艺品的名目还是朱莉娅告诉他的。大红书上书写着阵亡者的名字,阵亡的人多不胜数。他知道上面应该有他三个伯伯(三兄弟,上帝保佑他们的母亲)的名字,不过他没有去找。苏格兰人跑遍全世界建立了大不列颠帝国的威望,然后又为了维护帝国而甘心赴死。他父亲二战时倒没有去打仗,矿工这个职业当时是受保护的。
“好像做矿工有多轻松似的,”他父亲讥讽道,“还不是在地下深处两班倒地干活。”杰克森离开学校的时候十六岁,他去了矿上报名,父亲却说自己都没“在这个肮脏的地狱之洞里”干上一辈子,所以他的儿子也不需要这样。于是杰克森参了军,去了约克郡团队,因为约克郡才是他的家乡,而不是这个到处是灰色石头、刮着大风的地方。他的哥哥弗朗西斯在矿上做焊工的时候,他父亲可从没想过要去阻止他。
不过到杰克森十六岁的时候,弗朗西斯已经死了,他父亲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猜自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重要了,不过那老家伙可没怎么表现出对他的重视。
杰克森走出展览馆,那一排排的死亡名单并没有教他动容(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题献给阵亡者、妇女和商船船员的匾额也并不让人伤怀,甚至,镌刻在妇女拥军纪念碑上的比尼恩伦斯·比尼恩(1869-1943),英国诗人、剧作家、艺术理论家。">的诗句,每当夕阳西下,抑或旭日东升/怀念他们的心永不变,这次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令他感动。
真正让他觉得揪心的倒是刻在及膝高的石碑上的一小块浮雕,那是一笼金丝雀和一窝小老鼠的形象,题词写着:“土行者的朋友。”
朱莉娅一定会跪下地去,伸出手爱抚那石碑,就好像它是一只小动物一样。她大概还会亲吻它。
首演结束后,他要带她来这里看看。她会喜欢的。
走出来后,他站到院落对面,拍下了展览馆外部建筑的风貌。他知道等他给朱莉娅看照片时,这照片里的建筑同其他的建筑已经不会有什么区别。
这相机是他上个圣诞节送给朱莉娅的礼物,这台厚实的佳能数码机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它给他一种技术装备的感觉。他们在威尼斯拍的照片还存在记忆卡里,他刚才在城堡咖啡厅里喝茶的时候一边浏览着那些五彩的小照片,好像在看微型画一样。那一整周的春日都融在碧蓝的天色里,液晶屏上出现的照片就像是添上了朱莉娅或是杰克森做人物的卡纳莱托小画一样。
他们的合照只有两张。一张是在里亚尔多区,一个德国游客帮他们拍的。另一张是用相机的定时器拍的,他们一同坐在西普里阿尼酒店巨大的至尊床榻上,举起香槟来干杯。照片拍完之后他们就乘坐贡多拉去漫游了。
朱莉娅很上相,每次张开她涂着唇膏的嘴唇,她都能展开最灿烂的笑容。她的笑很美。杰克森叹了口气,为自己点的茶和蛋糕买了单,将不少小费放在桌上,离开了城堡。
人群拥挤着走下皇家一英里,就像原先以火焰堆叠出景观的熔岩,忽而绕过道上的各种障碍物开始向低处奔流,流过大卫·休谟的塑像,一名哑剧演员,一个风笛手,几个学生剧社,发传单的人(多得很),另一个风笛手,表演吞火的人,抛接火把的人,扮成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女人,扮成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男人。又一个风笛手。
真是一座欢城。谁能想到别处——人们所不了解的遥远国度——正遭逢兵燹。战争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战争曾经让杰克森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也许他根本没有资格对战争表示不满。(虽然有些人有这个资格。)他走到荷里路德宫,买了包土豆片,又走回皇家一英里,心里想着,风平浪静的一天又过去了。
这样很好,他提醒自己,那句中国人的骂人话是怎么说的?愿你活在有趣的时代。可话说回来,稍稍有那么点趣味也不至于让人那么难以接受吧。
他想起了开本田车的家伙和开标致车的人,今天对他们来说可算是有趣的一天。他觉得有些内疚,没有尽到一个关心公共事务的公民的职责,向警察汇报本田车的车牌号码。他现在还能毫不费力地背出那个号码,他对于数字的记性很好,尽管他的数学很差——人脑令人费解的怪异现象之一。
他看起来一定很像本地人,有个瑞典人还是挪威人来向他问路,杰克森只好说:“抱歉,我是个外乡人。”好像不该这么说,不是吗?外乡人——应该说“游客”才对。
“外乡人”的意思就是同这里完全不相干的人,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危险分子。
“游客,”他澄清道,“我也是游客。”
第八章
格洛丽亚打开大门,发现面前站着另一对女警察。她们跟她之前在马路上见到的那两个警察非常相像,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哈特太太吗?”她们中的一个问道,那张脸已经安排好表情,准备要说出坏消息了,“格洛丽亚·哈特太太吗?”格雷厄姆此时并不像格洛丽亚以为的那样,在夏洛特广场跟他的会计们开紧急会议,而是在新皇家医院的急诊室里接受救治,这是因为他在阿佩克思旅馆的房间里突发心脏病,当时他正和某个似乎叫做“乔乔”的人在一起。格洛丽亚觉得乔乔像是个小丑的名字,可是那其实就是个应召女郎,也就是说,是个妓女。
“照直说吧。”格洛丽亚叹了口气。
两个女警察(“警员克莱尔·德波尼奥,这是警员杰玛·纳什”)看上去就像是租了警服去参加化装舞会的十几岁的小丫头。
“打个电话来就行了。”格洛丽亚对她们说,然后她为她们端上了茶点。
在格洛丽亚蜜桃色的起居室里,她们坐在蜜桃色织花布面的沙发上,拘谨地将皇家道尔顿的杯碟搁在各自的膝盖上,礼貌地小口咬着格洛丽亚做的白脱甜松饼。格洛丽亚知道她们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不过她们似乎对忙里偷闲感到非常庆幸。
“调剂一下。”她们中的一个(克莱尔)说。
她们很忙,杰玛说,“夏季流感”流行,洛锡安和博德斯的警务人员“像九柱球”那样纷纷病倒了。
“你家真漂亮。”克莱尔赞叹着。
格洛丽亚环视着自己蜜桃色的起居室,试着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看这一切。如果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不再属于她,她不知道自己会想念其中哪一样。莫尔克罗夫特的瓷器吗?中国风的地毯吗?来自斯塔福德郡的装饰品吗?她钟爱自己收罗的来自斯塔福德郡的物件。
她肯定不会想念壁炉上挂着的那幅画,那是十九世纪众多以围猎牡鹿为主题的画作之一,描绘的是一只受惊的牡鹿被一群狂吠不止的猎狗逼到角落里的情景——这是默多·米勒送给格雷厄姆六十岁的生日礼物。她也绝对不会想念那座丑陋的苏格兰年度商界精英奖杯,它被放置在壁炉架上最显眼的位置。奖杯边上放着的是格雷厄姆和格洛丽亚结婚当天合拍的照片,那天以后,他们居然就没有再合照过。要是不幸碰上火灾,格雷厄姆必须在结婚纪念照和他的苏格兰年度商界精英奖杯之间选一件救离火场的话,格洛丽亚可以不假思索地猜到,他选的必定是那座毫无美感可言的树脂雕塑。事实上,如果要让他选择搭救那座奖杯还是搭救格洛丽亚,她还是非常确定他会救奖杯而不是她。
那个叫克莱尔的女警察拿起了他们的结婚照片,同情地将头歪向一边,好像格雷厄姆已经没有希望了。她说:“这是你丈夫吗?”格洛丽亚不知道本该疾风骤雨般奔向急诊室克尽配偶义务的她,此刻却端着道尔顿牌的精致茶杯喝着茶,这是不是有点古怪。可只要想到格雷厄姆在急诊室里,乔乔这个名字就是无法回避的,想到这个名字,丈夫身处急诊室这件事又变得不那么紧要了。乔乔是格雷厄姆本可能完成的光荣身死的污点。
格洛丽亚从克莱尔手里取过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着。
“三十九年了。”格洛丽亚说。
杰玛说:“你都可以拿终身成就奖了。”克莱尔说:“老天,那么长时间,原谅我这话不好听。真可惜。”她接着说道,“发生了那种事,他被我们找到时又是那副样子,所有这一切,你一定不好受。”
“他们都是下流胚。”杰玛咕哝道。她是两个女警察中相貌较为平庸的一个。
银制相框再沉重,也掩盖不了这张结婚照片并非出自职业摄影师之手的事实。岁月的流逝让相片变得昏黄暗淡,更可见出拍摄者只不过是个亲戚中的摄影门外汉(确实如此)。格洛丽亚惊讶于双方父母对他们听之任之,这使得他们婚礼那天的情景没能真实地被记录下来。
格洛丽亚后悔没有按照传统的方式身披白纱举行婚礼,后悔没有好好装饰布置婚宴场地,如果是这样,她现在就有一本白色皮革封面的大影集可以翻看了。影集中的那些照片足以向她证明她也曾有过家人,家人们比她当初所以为的更爱她。影集将留住所有人最美好的样子,而格洛丽亚则是一切的中心,她身材瘦削,容光焕发,甚至她自己的人生正从指尖流逝而不自知。格洛丽亚觉得很奇怪,格雷厄姆居然会去阿佩克思旅馆开房间,这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他们的婚礼实际上是棕色的而不是白色的。
格雷厄姆穿的是最新款的西服,那种颜色在格洛丽亚小时候会被所有人笑嘻嘻地叫成“黑鬼棕”。格洛丽亚穿的是她在格拉斯广场的旧货商店里淘的皮草大衣,四十年代的样式,加拿大海狸皮毛,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想到要去考虑穿着皮革这件事是否合理。虽然格洛丽亚再也不想在自己的皮肤上加一层动物皮了,不过她现在看着当时的皮革大衣,觉得那海狸虽是死了很久,不过也一定曾在战前的加拿大享受过简单快乐的生活。
如果格洛丽亚有那本白色皮革封面的大影集,那么她的妈妈、爸爸和姐姐的面容都能在相片中保存下来。当然还有那个“走得最早”的吉尔,她带着一帮学校里的朋友从其他地方赶来,喝酒喝到深夜99lib?
,大家都睡了她们还在喝。格洛丽亚的哥哥乔纳森不会在照片里,因为他在十八岁那年就死了。他死的时候,格洛丽亚才十四岁,她孩子气地以为终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现在她年岁大了,终于明白他再不会回来,她比当初他刚死的时候更想他了。
格洛丽亚目送年轻的女警察回到她们的巡逻车里开车离开,她的脑中出现了旅馆房间里的格雷厄姆的样子,他躺在一张有着薄片镶饰的床头板的用料廉价的双人床上,一边乱翻电视频道,一边吃着牛排加土豆片,以及少得可怜的沙拉配菜和半杯红酒,等着一个女人用职业的手法来同他交欢。多少次他用这种肮脏的方式来背叛她,而独自在家的她却只有B&0先锋宽屏电视机相伴?她内心竟不曾觉察到这种事的存在吗?你无辜并不代表你可以无知。
格洛丽亚不经意间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从詹纳斯百货公司买来的羊驼毛开衫,这件开衫钉着铜扣,由方形的前后襟拼缝而成,毫无腰身可言,平庸极了。如果她妈妈有这个钱,也会买这种衣服穿的,而格洛丽亚穿的也不过如此。
这件专为家庭妇女制作的羊毛衫让格洛丽亚长久以来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她已经直接从青春年少迈入了老景颓年,而且这中间本该有的好日子她不知怎么愣是没能体验到。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格洛丽亚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走进一个又一个的房间,然后发现其他人早就从那些房间里走出去了。战争结束刚满一年,她出生了,家里依然弥漫着战时的气氛。
他父亲自称曾“和蒙蒂一同”战斗,好像他们当时是并肩作战的一样,她英雄般的母亲则奋战在家庭的前线上,亲自种菜养鸡。从小到大,格洛丽亚总觉得她和重要的时代擦身而过了,而且这样重要的时代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倒的确是真的),因此她的人生变得无足轻重。六十年代对她来说也是一样。她的性格形成时期就是在两大变革时代之间的真空地带度过的。六十年代的社会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开始擦干净家中的备忘板,一条条地写上需要采购的生活用品。
如果格洛丽亚的人生能够重来,在乔治四世桥街的酒吧里,她不会从那只酒吧高凳上溜下来,跟着格雷厄姆走出去。她会读完她的学位,搬到伦敦去生活。她会穿上高跟鞋和紧窄合身的职业装(保持她的身材),周末的时候大醉一场,同数不清的男人发生关系,她会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是他们的样子了。她看了下时间,意识到eBay网上的那个竞拍活动已经结束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拍到那对斯塔福德郡的格雷伊猎犬。格雷厄姆总能把事情搞糟,即使他到了鬼门关。
在开车驶往小法国外的新皇家医院时,格洛丽亚反复练习着自己准备跟格雷厄姆进行的对话。
尽管杰玛和克莱尔已经告诉过她格雷厄姆现在神志不清,但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会对他与别人的交谈构成障碍。格雷厄姆总能侃侃而谈,只有这样才成其为格雷厄姆。当她在急诊室里见到贴着各种线路的他,线路另一端是一大堆灯光闪烁、哔哔作响的监视器时,她依然期待着他能张开眼睛,说出些典型的格雷厄姆式的语言(“你他妈的别慌啊,格洛丽亚”)。他这样完全闷声不响,真是让人费解。
急诊室的顾问医师告诉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心脏因为“超负荷”运作而停止跳动了。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停滞”了很长时间,所以他现在进入了假死状态,他或许能够恢复过来,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我们认为,”顾问医师对格洛丽亚说,“一百个男人里大概有一个会在性交时死去。男人与妻子做爱时的脉搏是每分钟90下,与情人做爱时能够达到160。”
“那跟应召女郎呢?”格洛丽亚问道。
“哦,那可就乐翻天了,我想,”顾问医师兴致勃勃地说,“当然啦,要是他那时候没有被绑起来,那他还可能恢复得更快些。”
“绑起来?”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想要把他救醒,她好像是那种相当有创意的人。”
“绑起来?”格洛丽亚发现顾问医师口中那个相当有创意的应召女郎,那个拥有小丑一样名字的乔乔,依然无所事事地坐在急诊室的候诊区。她真名似乎叫做塔蒂亚娜。
“我是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说。
“你好,格洛丽亚。”塔蒂亚娜说,过于熟滑的“洛”字让她本是打招呼的话语听起来稍稍有些邪恶,像是出自詹姆斯·邦德电影里的女反派之口。
“我是他妻子。”为免她混淆,格洛丽亚又说。
“我知道。格雷厄姆谈起过你。”格洛丽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格雷厄姆与应召女郎交易的哪个阶段。之前,之后——还是同步?“不是同步,”塔蒂亚娜说,“他做的时候说不了话。”她抬起了自己极富表现力的眉毛,来回答格洛丽亚无声的提问。
“嘴巴会被塞起来。”她最后说。
“嘴巴被塞起来?”在医院的咖啡厅里,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丹麦酥皮面包,格洛丽亚低声问塔蒂亚娜。格洛丽亚是第一次到新皇家医院来,这家医院感觉上跟个超市没什么区别,这让她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为了不至于尖叫。”塔蒂亚娜轻描淡写地说。
她将葡萄干面包卷的长卷打开,小心地啃咬着,那样子让格洛丽亚想起了自家花园里的松鼠。
格洛丽亚皱着眉头,她试着想象一个人要怎么被绑在阿佩克思旅馆的床上。根本不可能,不是吗?(没有床柱啊。)
“他会跟你说些什么,”她问,“在他说得了话的时候?”
塔蒂亚娜耸耸肩:“这个那个的。”
格洛丽亚问她:“你从哪儿来?”
塔蒂亚娜说:“托尔克罗斯。”
格洛丽亚说:“不是,我是说你原来从哪儿来的。”
那女孩用猫一样的绿眼珠看着她,然后说道:“从俄罗斯来,我是俄罗斯人。”
格洛丽亚有一瞬看到了无边无际细瘦枝干织成的白桦林,看到了异国他乡烟雾缭绕的咖啡小屋的内景,虽然她觉得这女孩的家更可能是在某些荒凉得可怕的郊县中的某幢混凝土高层建筑里。
她穿着背心和牛仔裤,这肯定不是她工作时穿的衣服。
“不是啊,”她说,“道具在这里。”她指的是随身带着的大包里的东西。格洛丽亚似乎看到了搭扣、皮革和束身衣,这种束身衣有一瞬奇异地以她母亲曾经穿过的肉粉色的坎普牌矫正束身衣的形象出现在她脑中。
“他喜欢低声下气地听人使唤,”塔蒂亚娜打着呵欠说,“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这样。格雷厄姆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一样的。Idyots。”他的朋友们?
“老天哪。”她想到了帕姆的丈夫默多。她想到,当帕姆轻轻按着她那辆崭新的奥迪A8的喇叭在城里转悠,去赴桥牌会,去健身房锻炼,去Plaisir du Chocolat喝下午茶,与此同时,默多却正在——怎么说呢?格洛丽亚不敢想下去。
格洛丽亚叹了口气。这就是格雷厄姆真正想要的吗?不是温德摩尔或者乡村休闲的衣服,不是平庸至极的铜扣子,而是一个小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女人把他像火鸡那样捆扎起来吗?从没想过的事情这样突然间出现在眼前,她居然也不觉得特别惊讶,这真是奇怪。
格洛丽亚注意到塔蒂亚娜两耳上都挂着小小的金色十字架。她信教吗?俄罗斯人现在不信仰共产主义改信宗教了吗?这没法问,没人会这么问。除非不是在英国。在毛里求斯度假的时候,有个司机从机场载他们去旅馆,他问过格洛丽亚:“你祈祷吗?”就这样问,距离他们拦下他的车,他把他们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才不过五分钟的样子。
“有时候。”她回答说。
这不是实情,不过她感觉得到,要是知道她不信上帝,他一定会相当失望的。
格洛丽亚从没明白过,为什么有人会将致人死命的刑具作为饰品戴在身上。那干脆戴个绞索和断头台算了。所幸塔蒂亚娜的耳环只是两个十字架,没有一对奄奄一息的耶稣基督在上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可是这对十字架就不会惹她的顾客讨厌吗?她的父亲,塔蒂亚娜忽然主动说起,是个“伟大的小丑”。(所以她的别名总算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命名的原因。)她说,西欧的人们把小丑当成是“打打闹闹的傻瓜”,而俄罗斯人觉得他们是“存在主义的艺术家”。她蓦地被一种斯洛伐克式的忧伤攫住了,弯下身去拿了块口香糖递给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谢绝了她的好意。
“那么俄罗斯的小丑不滑稽吗?”格洛丽亚问道,她正从医院走廊里的一台自动取款机上取走500英镑。六个月来,格洛丽亚每天都会从自动取款机上取500英镑现金。她把钱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然后放进她的衣柜里,到现在已经积有7万2千英镑,都是20英镑的纸币。
这些钱占的地方倒是出奇得小。格洛丽亚不知道一百万纸币会占多少地方。格洛丽亚喜欢现金,触手可及的实打实的钱。格雷厄姆也喜欢现金。
格雷厄姆对现金的喜欢要更多一点,他让大笔大笔的现金涌进哈特之家的账户里洗个澡,然后干净无瑕地走出来。格雷厄姆已经尽量不用老办法了(自助投币式洗衣店和太阳浴房),不过他的朋友默多还坚持那么做。帕姆身上穿的简·缪尔和巴伦泰的羊绒制品其实是用“滑稽的钱”买的,她似乎幸运地对此一无所知。你无知并不等于你就是无辜的。
格洛丽亚将取款机里拿出的钱分给了塔蒂亚娜一些,自己留下了其余的。不管怎么说,她们俩都在用某种99lib? 方式赚格雷厄姆的钱。七十年代的女人们曾经要求“家务薪酬”,做爱薪酬似乎更能说得通。毕竟,不管你愿不愿意,家务总是要做的,而做爱则是可做可不做的。
“哦不,我不跟他们做爱。”塔蒂亚娜说着笑了起来,好像这是她听过的最可笑的事,“我不是idyot,格洛丽亚。”
“可他们付你钱,对吧?”
“当然。我做他们的生意。生意无处不在。”塔蒂亚娜摩擦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做着全世界统一的表示钱的肢体动作。
“那到底……他们为什么付你钱呢?”
“我甩巴掌打他们,把他们捆起来,揍他们。我下命令,让他们做一些事情。”
“做什么事情?”
“你懂的。”
“不懂,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来。”
“低声下气地伺候我,在地上爬,然后像狗一样吃东西。”
“没什么有用的事吗,比如用吸尘器打扫屋子?”天晓得——这么多年了,格洛丽亚其实可以打着格雷厄姆的屁股,让他像狗一样吃东西,然后靠这些赚到钱!“在俄罗斯的时候,我在银行工作。”塔蒂亚娜幽秘地说道,好像银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地点。
“在俄罗斯的时候,我总是很饿。”她的表情非常生动,格洛丽亚发现之后想着,不知道这同她当小丑的父亲是不是有关系。
作为收到现金的回报,塔蒂亚娜可能是从她的文胸里面的某处摸出了一张粉红色的小卡片,在背后写上了一个手机号码和“找乔乔”三个字,递给了格洛丽亚。卡片的正面印着黑色的文字:“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最后的惊叹号让人觉得,这家费我思公司的业务好像是为孩子们的派对装饰气球、安排表演人员的。
还是小丑父亲的影响,格洛丽亚想着。她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广告语,费我思不是一个家政公司吗?格洛丽亚在她家附近见过这个家政公司的粉红色货车,去年帕姆家的清洁工得了膀胱脱垂,帕姆就靠他们打扫卫生。格洛丽亚从来都是自己打扫屋子,她喜欢打扫。做这些有用的事情能让日子过得很充实。
“是啊,当然。”塔蒂亚娜耸耸肩说,“如果你想让他们打扫屋子,他们会做的。”她听起来感觉很阴郁的口音似乎赋予了“打扫屋子”这个词以全新的含义,就好像“打扫屋子”这种活动不是要把屋子弄干净,而是要把屋子弄脏(如果还不至于说是弄得阴森恐怖)一样。
原本偎依在塔蒂亚娜胸脯边上的那张卡片还留有她身上的温度,这让格洛丽亚想起了捡鸡蛋这回事。她母亲在后院里养了鸡,她从那几只鸡的屁股下面掏出鸡蛋来,那时候战争已经过去好久了,其实没有必要再做这些事了。塔蒂亚娜把钱塞进了她的文胸。格洛丽亚也常常把贵重物品放在内衣的铠甲里携带,她坚信即使再嚣张的抢匪也不敢侵犯她那绝经期后老太所穿着的黛安芬“多琳”系列42E文胸所筑起的坚实堡垒。
他们一起走到这家医院的门口,路上经过一家商店,格洛丽亚买了一杯牛奶、一本邮票和一本杂志。要是这房子后面还有洗车行,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这幢大楼正面的出口像是隔绝两个不同气压环境的气闸室,人们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或是打着电话,或是等着出租车和来接自己的人,或者只是跑出来喘口气,也不知他们到医院来是迎生、送死还是进行常规治疗。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趿着拖鞋,透过被雨点沾湿了的玻璃墙,忧闷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而玻璃墙的另一面,抽着烟的人也正同样忧闷地注视着里面的世界。
从温室般的医院里走出来,发觉外面很冷。
塔蒂亚娜发着抖,格洛丽亚便将自己丹尼马克牌的绿色长大衣借给她穿。没有了长大衣,格洛丽亚同其他中年妇女没有任何区别,而穿上长大衣的塔蒂亚娜则焕发出一种奇异的似乎不属于丹尼马克牌衣服的光彩。她噼里啪啦地嚼着口香糖,时不时地抽口烟,一边还用手机打着电话,说的是俄语,语速快极了。格洛丽亚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塔蒂亚娜比她自己的女儿要有意思多了。
“这件事肯定让你觉得很意外。”塔蒂亚娜打完了电话,回过头来对她说。
“嗯,是啊,”格洛丽亚说,“可以这么说。我以前一直猜他会去高尔夫球场,看来他并没去过那里。”
塔蒂亚娜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担心,格洛丽亚,他很快就会好的。”
“你这么觉得?”塔蒂亚娜像占卜师那样凝神看向远处,说道:“相信我。”她又发起抖来,这次似乎跟气温没有关系。她说:“我现在得走了。”她一抖身脱下了格洛丽亚的丹尼马克大衣,那姿势优雅极了,甚至有些夸张的舞台感。格洛丽亚想知道她以前是不是学过芭蕾,不过她摇了摇头,一边将大衣还给格洛丽亚,一边说道:“高空秋千。”格洛丽亚最后看到塔蒂亚娜时,她正钻进一辆之前悄悄停在路边的汽车,那车子的窗玻璃上贴着黑膜。格洛丽亚开始还以为那是格雷厄姆的车,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他此刻身在何处。
第九章
那个对马丁嫣然一笑的护士在候诊室里找到了他。她在他边上坐下,马丁这时候还以为她要告诉他保罗·布拉德利已经死亡的99lib. 消息。既然他管上了这事,好像就对他负有责任了,他是不是应该接手安排他的葬礼呢?“还要等一小会,”她说,“我们现在就等医生回来了,医生回来说可以,他大概就能出院了。”
“出院?”马丁惊讶极了,他还记得保罗·布拉德利在救护车里的样子,流了那么多血,他裹着的那条襁褓般的毯子血迹斑斑,就像裹尸布一样。他以为他还挣扎在昏迷的边缘。
“他头部的伤伤得并不深,头骨没有破裂。我们没有理由不让他回家,只要你能整晚陪在他身边看护着他。曾经昏迷过的病人我们都会这么要求,不管昏迷的时间有多短。”她一直冲着他笑,于是他说:“是的。好的,没问题。谢谢你——?”
“萨拉。”
“萨拉。谢谢你,萨拉。”她好像非常年轻,身材娇小,简直是整洁的化身,金黄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紧密的发髻。
“他说你是个英雄。”她说。
“没这回事。”萨拉笑了,可是他没怎么看清楚她是不是在笑。她的头歪向一侧,像只小麻雀。
“你看起来很面熟。”她说。
“是吗?”他知道自己长了张容易被人忘记的脸。他是个容易被人忘记的人,任何见到他本人的人都会对他感到失望。
“哦,你真矮!”去年图书见面会后的提问时间,有个女人大声说道。
“难道不是吗?”她转向会场里的其他听众寻求认同,大家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所有人都点着头看着他笑,好像他一下子变成了个小孩。可他身高五英尺八,真的不算矮。
难道是他写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矮男人写的吗?矮男人写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呢?他还没在书的护封上放过照片,他猜这是因为出版商们觉得放了他的照片对书的销售并没有什么帮助。
“哦,不是的,”梅拉妮说,“这是为了让你保持神秘感。”他最近那本书出版的时候,他们忽然改变了主意,找了个著名摄影师来为他拍照,想要抓出他身上“更有感觉”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让他性感起来”,马丁在一封他们写的邮件里看到了这句话,那封邮件错误地被转发给了他,或者说他希望这是个错误。)那个摄影师,一个女人,向他推荐了布莱克福德池塘作为拍摄地点,她想要在冬季萧瑟的树木旁拍些情调忧郁的黑白照片。
“想想悲伤的事。”她启发他说。
旁边刚巧有个妈妈带着她的小孩子们正在喂鸭子和天鹅,他们张大了好奇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马丁的悲伤并不是说来就来的,只有当意外出现的情境叩开了他心灵的闸门,悲伤才能够汩汩流出,那样的情境可能是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公益广告中的死猫形象,可能是老纪录片里展现的成堆的眼镜和公文包,也可能是海顿第二号大提琴协奏曲的演奏。伤感的,可怕的和崇高的情境都能在他身上产生催泪的效果。
“想想你自己生活里的伤心事,”著名的摄影师劝诱着他,“比方说,你告别教士生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一定很难受吧?”听到这话,马丁终于反常地发火了:“我干不了这个。”
“对你来说太难了吗?”摄影师点着头问,半遮半掩地露出同情的神色。最后拍成的照片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有礼貌的郊区连环杀手,于是那次出版的书的护封上还是没有他的照片。
“你要变得潇洒一点,马丁,”梅拉妮说。
“跟你说这个也九九藏书算是我的工作。”她又说。
他皱着眉头说:“是这样吗?”潇洒的人能够让人过目不忘,而他不行,不管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人,都是那么容易让人忘记。对这世界而言,他不是潇洒的,是消失的。
“准确说也不是面熟,”萨拉说道,“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作家。”他说完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这种话听起来总像是在炫耀(尽管成为作家这件事本身并不能说跟傲慢有什么关联)。而且这句话永远会把他带向对话的死胡同,沿着一条一成不变的轨道。
“真的吗?你是作家啊?你都写些什么呢?”
“小说。”
“什么类型的小说啊?”
“罪案小说。”
“真的吗?你从哪里得到灵感呢?”马丁觉得这最后的问题实在太大了,涉及到神经科学和生存现状,已经超出他所能回答的范围,可他还总得去回答。
“哦,你知道,”这段时间他找到了比较模糊的答法,“这不一定啊。”(“你想得太多了,马丁,”他的中国针灸师陈明说,“这没什么好处。”)“真的吗?”萨拉说,似乎用她涉世未深的头脑努力想象着成为一个作家的全部意义。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作家是个光彩照人的职业,可是对马丁来说,他实在看不出日复一日地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有什么光彩照人的地方,总得控制自己别发疯倒是真的。
“温情的罪案小说,”马丁说,“你知道,再没有比这更糟糕更血腥的了。就像马普尔小姐碰上了芬利博士。”他也觉得自己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在为他写的那些小说开解。这两个人物也不知道她听说过没有,也许都没听说过。
“主人公叫做尼娜·赖利,”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她从她叔叔那里继承了一家侦探社。”这有多傻,简直傻到木了。
事故现场的那两个女警察走进了候诊室。看到马丁,一个先叫道:“你在这里啊,我们要给你做个笔录,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
“我一直坐在这里啊。”马丁说。
“我打赌你们都猜不出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萨拉对那两个女警察说。
她们俩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刚才没有说话的一个说:“不知道。认输。”
“他是个作家。”萨拉带着胜利的神情大声宣布。
“再猜不着的。”另一个说。
原来那个惊奇地摇着脑袋,说道:“我一直觉得作家们很神奇。你从哪里得到灵感的?”马丁在医院里四处走了走,带着保罗·布拉德利的旅行袋,这旅行袋已经开始让他感觉像是他自己的了。他去了商店,翻了翻货架上的报纸。
他去咖啡厅点了杯茶,用的是他口袋里散放的零钱。他想着,有没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在医院里呢,这里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食物、温暖的环境、浴室、床,还有读物。不知是谁在桌上留下了一份《苏格兰人》。他百无聊赖地做起了由德里克·艾伦主持的填字游戏。第一个走上马路的苏格兰人。六个字。碎石沥青路面。
他举起杯子喝茶,某种异国口音的语声(一个年轻女孩,或者成年女人的声音)在咖啡厅里杯碟的喀嚓声和人们的闲聊声中飘了过来。那是俄语。他环顾四周,没办法确定是谁发出了这种声音。皇家医院出人意料地来了个俄罗斯女人,这俄罗斯女人是来谴责他、审判他的。也许他是出现了幻觉。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黑白格上。填字游戏并不是他的强项。北方斯堪的纳维亚城市里培育的鹛鹧。三个字。他最喜欢填字游戏里出现的变形词。简单地变换下位置即可。卑尔根。
Idyot。他确实听到那个难以辨识的俄罗斯女孩在说话。圣彼得堡有家咖啡馆就叫白痴。他在那里跟艾丽娜一起喝过罗宋汤,那汤的颜色跟他以前上学时候每天穿的运动夹克的颜色一模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经常呆在咖啡馆里,他是个与周边那个不道德的冷漠的世界做着殊死搏斗的人,好像圣彼得堡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主要身份是咖啡馆的客人。可以这样说,杰克和小阿瑟去一个首都城市。三个字。雅加达。
他摘下眼睛,揉了揉鼻梁。
那份广告出现在星期六那张报纸的旅游版,版面上都是些同类的随团旅游的广告:“来看北极光——五日挪威海岸漫游”,“布拉格奇幻之旅”,“美丽的波尔多——入门级的红酒品尝指南”,“科莫湖之秋”。
随团旅游很稳妥(胆小鬼的旅游方式),旅行社打点好了一切,你只需带着护照按时报到就行了。适合中产阶级、中年人群和居住在英格兰中部的人。当然也包括居住在苏格兰中部的人。人多使得旅行稳妥,团队能够带来安全感。
去年的那条广告写的是“神奇的俄罗斯——圣彼得堡五夜”。马丁一直想去圣彼得堡,那是彼得大帝的城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佳吉列夫的城市,柴可夫斯基在那里度过了他的晚年,而纳博科夫则在那里出生。占领冬宫的盛大场面,列宁在芬兰车站的归来,1942年8月的围城中肖斯塔科维奇在广播音乐会中奏响了他的第七交响曲——一个地方居然能够承载这样多的历史事件,简直像是醉在了历史中,这真是不可思议。(他大学时怎么就没想到去学历史呢?干嘛要学宗教理论?历史远比宗教理论更富激情,人类的壮举远比信仰更具精神内涵。)如果他能写一部发生在圣彼得堡的小说那该多好,那将是一部真正的小说,不属于尼娜·赖利系列。话说回来,在四十年代末,尼娜要想去圣彼得堡(那时候是列宁格勒)还真不容易。也许她可以假意先去瑞典,再悄悄跑到芬兰,然后偷渡过境,要不就弄艘小船穿越波罗的海(操控平底小划艇对她来说手到擒来)。
马丁这次又毫不费力地成了另一个讨厌鬼的旅伴,从出发那天集合的休息室开始,那人就缠上了他,整个旅行的过程中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左右。那是个来自赛伦塞斯特的杂货店主,自我介绍的时候告诉马丁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他为自己开列了“死前要做的事”的单子,而圣彼得堡之旅就在其中。
广告上说他们住的旅馆将会是“最好的旅舍之一”,马丁想知道,对于俄罗斯人来说,一幢年代可以上溯至苏维埃时期的乏善可陈的混凝土大楼就算是“旅舍”了吗,何况大楼里有的不过是大同小异的走不到尽头的通道和糟糕的伙食。
出发之前他仔细阅读过相关的旅游指南,书中刊出了阿斯托利亚酒店和欧洲大饭店的内景照片,挡不住的奢华气息让人不禁怀想起布尔什维克形成前弥漫在俄国的颓废气氛。而他现在住的旅馆呢,房间就像个鞋盒一样。虽然是呆在鞋盒里,可是倒也颇不孤单。到达的第一天晚上,他正要站起来去浴室洗漱,差点踩到了躺在他卧房地毯上徜徉的一只蟑螂。这房子还正在施工,好像是一面在拆一面在盖。男人女人在脚手架上走来走去,连基本的防护设施都没有,至少马丁没有发现。
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混凝土灰。第二天早上在七楼的房间里醒来,马丁拉开窗帘,发现两个中年妇女正站在窗外,她们裹着头巾站在脚手架上操作着手中的工具。
所幸的是看出去的景致很不错。在玉带般的涅瓦河环绕下,冬宫的全景清晰可见,这幅美景足以概括圣彼得堡这座城市,正如由泻湖登陆最能看尽威尼斯的风貌一般。从他的窗子里还能望见停在冬宫对岸河面上的奥萝拉巡洋舰——“奥萝拉!”第二天早饭时,他对那个死期将近的杂货店主兴奋地高叫道。
“打响了革命的第一枪。”他又说,死期将近的杂货店主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第一天的行程是参观各种教堂,他们乖乖跟在导游玛莉娅的身后,从喀山大教堂来到圣以撒大教堂,从基督喋血大教堂来到彼得保罗大教堂(“我们的沙皇在这里安息。”玛莉娅自豪地告诉他们,好像共产主义运动从没发生过)。
午间稍事休息时,旅行团被领到一个让马丁觉得很像学校食堂的地方用餐,这地方唯一与学校食堂不同的是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抽烟。
“参观教堂你很高兴吧,”杂货店老板问他,“至少你是信教的。”
“我不信教,”马丁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辩解,“我是宗教理论老师,这并不代表我信教。”
“你是说,你教的东西你自己都不相信?”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忽然咄咄逼人.99lib.t>起来。他似乎因为死期将近而变得直言不讳了,也许他本来就是个直言不讳的人。
“不信,是的,我不信。”马丁说。
对话之所以会这么尴尬是因为马丁到现在还装作是个宗教理论教师,尽管他离开学校已经有七年多了。
他很不愿意告诉他们自己是个作家,要是他说了,接下来的五天里他就会被这种定性困死,他知道他们会因此而问他什么问题,也知道自己无处可逃。隔着过道,他们团中的一个人坐在靠外面的一张桌子边,手捧《禁猎的牡鹿》正在读着,那是尼娜·赖利系列的第二部。马丁很想(随意地)问一句:“好看吧?”不过他问不出来,他觉得对方的回答不太可能是“这本书很棒,你也应该看看”,很可能人家会说“废话连篇”,他受不了这个。
马丁不再向杂货店老板坚持自己没有信仰了,因为那个人毕竟已经快死了,而且不管从马丁的角度看到的情况是怎样,信仰可能是支撑他活下去,并完成他死前要做的那些事的唯一力量。可马丁觉得开列这样一张单子并不是很明智,单子开出来之后,当你完成最后一项的时候,剩下来就只能等死了。也许这种单子的最后一项就是死。
从一家教堂里出来,沿着运河旁的小路步行去另一家教堂的时候,他们在路旁看到了一块招牌,树立在人行道上的一块木制广告牌,上面写着:“圣彼得堡新娘——想要就进来。”一些人嘿嘿笑了起来,而杂货店老板正寸步不离地跟在马丁身边,他在死之前大概都不会离开。他说:“这意思大家都懂。”
龙虾大餐遭遇可怕事件。两个字。热月。
马丁不由得觉得羞愧。他上网浏览过类似的网站,当时他正在考虑买个新娘(这是因为,坦白说吧,他没办法免费搞到一个)。他的小说刚刚获得成功的时候,他以为他应该可以讨女人喜欢了,至少他能从另一个更有意思的自我——亚历克斯·布莱克身上借到些男人味。可这根本不顶用,他周身显然散发出不可接触的信息。要是去参加派对,他就是那个到最后只能在厨房里洗杯子的人。
“大概你是无性的,马丁。”有个女孩这么对他说,她或许觉得这是善意的提醒。
如果有个这种类型的网站叫做“传统的英国新娘(不过不像你妈妈那样)”,他大概就成交了,问题是没有,他只好先看了看泰国新娘(“娇小、性感、体贴、柔情、顺从”),不过他觉得买个泰国新娘感觉太猥琐。两三个月前,他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商店见过一对——一个丑陋而肥胖的中年男人臂弯里勾着个娇小的美人,那女孩仰起脸来冲着中年男人笑个不停,好像他就是她的神一样。人们心领意会地看着他们。她跟网站上的泰国女孩一模一样,娇弱瘦小,孩子似的。他觉得一阵恶心,好像自己访问的是色情网站。他是宁死也不上色情网站的,别的不说,那些网站都是受到监控的,想想看他刚刚好奇地瞥了一眼“进来吧”或是“性感照”,下一秒他家的大门就敲门声大作,警察踢门而入,飞奔过来将他逮捕,这有多么可怕。购买报刊发售点最上层货架上的任何一本杂志同样会让他羞赧不堪。他能够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这简直像是他前世作了孽今生注定要受的罪),他拿着杂志来到收银台,然后收银台里的女孩(在他想象里就会是个女孩)朝老板大喊:“《大奶子》怎么卖?”.99lib.
即使是用邮政方式来订阅,那份杂志也一定会在邮递员递给他时从信封里掉出来,那一幕就发生在他家门口,然后门前必然正好走过一名牧师、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小孩子。
哭诉可能惹恼小说家。三个字。海明威。
网上的俄罗斯新娘可不像孩子,她们甚至也没有特别顺从的感觉。柳德米拉、斯韦特拉娜和列娜都是成年女人的样子,而且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卖她们自己,实话实说)的成年女人。她们的性情雅俗兼擅,才能广博无边。她们喜欢“迪斯科舞曲”,也爱“古典音乐”九九藏书;她们参观博物馆,也乐意逛公园;她们看报纸,阅读小说;她们经常锻炼身体,同时会说流利的七国语言。
她们可以是理财专家,也可以是经济学家。她们“端庄”、“和善”、“果敢”而且“优雅”,她们需要的是“体面的男人”,“愉快的交流”或者“浪漫的感觉”。很难想象,像这样无懈可击的个人简介真会实有其人,但是现在这些活生生的女人来了——柳德米拉、斯韦特拉娜、列娜,或是类似的女人们,她们不再漂浮于虚拟空间,打开圣彼得堡(多少有点吓人)街道旁一扇大木门就可以见到其人。这让马丁心慌意乱。他知道自己心慌不是因为想要满足欲望,而是因为受到了诱惑。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娶到老婆了。当然,这些可供交易的新娘并不会就像牲畜一样关在这幢墙皮剥落的大楼里,可他知道她们离他不远了,就在这座城市里,等着他呢。
马丁是有梦中情人的。既不是尼娜·赖利,也不是某个寻求经济稳定或者英国护照的有价新娘。都不是。他的梦中情人来自过去的时代——伦敦周边某郡传统的英国主妇,一个飞行员丈夫在不列颠空战中丧生的寡妇,她独自抚养孩子,坚强地生活着。爸爸走了,亲爱的,他又英俊又勇敢,为了你努力战斗想要活下去,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离开我们。那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叫做彼得或者戴维,灰色的衬衣外面套着多色几何图案的针织运动衫。他梳着用发油涂亮的头发,膝盖上常常有擦伤的痕迹,最喜欢做的事是晚上和马丁坐在一起拼装玩具飞机。(这个很像爸爸开的那架飞机,对吧?)马丁并不介意成为那位飞行员(“罗利”或者“吉姆”)的替代品,那个男人曾经驾驶喷火战斗机雨燕一般划过英格兰碧蓝的长空。马丁明白,他能够主动挑起他们家丧亲后的艰难生活,孩子妈妈是心存感激的,为此她永远不会离开他。
有时候他把她叫做玛莎,极少的情况下她也会叫阿比盖尔(想象世界中,人的身份特征总是不确定的),不过她通常是没有名字的。给了她名字,就会想要给她生命,想到给她生命,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存在。
最好还是把女人锁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一旦逃到喧嚣的尘世间,她们就会变得不那么安定,不那么友善,最后甚至会变得非常吓人。她们会闹出事件来。他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执行悬命判决所需要的器具。两个字。
第十章
杰克森在土坡搭上了41路公交车,心想,也好,如果她想让他搭公交,那他就搭公交好了。
41路公交车线路很长,终点站在克拉蒙德。克拉蒙德在他印象中应该是一支圣歌曲调,而不是一个地方。或者那个曲调叫“克里蒙德”吗?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耶和华是我牧者”,是吗?总觉得不是这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公交站上一同等车的老妇人对他说:“哦,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你可以下车后再去克拉蒙德岛。你会喜欢那个岛的。”他信了她的话,多年阅历告诉杰克森,老妇人说的通常是真理。
他坐在双层公交顶上,而且坐在前排,瞬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他是挨着他姐姐坐的。坐在公交顶上会让一个孩子大喜过望,因为有段时间那里是烟民专用,而且那时候的生活乏味得让人发指。他常常想到他死去的姐姐,可脑海中能够出现的通常只是单一的形象(他姐姐就像是个概念),他很少忆及姐姐真实的生活画面,那种曾经发生过的画面的清晰定格,但在这个瞬间,与尼亚姆并排坐在公交车上的记忆忽然扑面而来,他能够闻到她身上紫罗兰的香水味,听到她衬裙的窸窣声,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倚靠着的她的手臂,他的心被揪紧了。老妇人说得对,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这个爱丁堡的卫星社区看起来就像是个小村庄。走过数栋豪宅,一家令人敬爱的老教堂,他来到港口,看到天鹅正在水里悠然来去。克拉蒙德旅馆的排风扇送来咖啡和油炸食物的香气,飘散在了海湾带有咸味的空气中。他原以为去克拉蒙德岛总得搭班渡船,没想到那小岛离港口近得很,他眼前直接有条岩石形成的短堤可以通到那里。不需看潮汛时刻表,他也能分辨出海水正从岩石短堤上退去。早晨的雨后,空气虽然还是湿漉漉的,太阳却出人意料地露出了笑脸,岩石上被雨水洗刷过的沙粒和碎石因而泛出亮晶晶的光彩来。一大群不同种类的水鸟和海鸥正忙着在岩石缝里寻找食物。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朱莉娅会这么说。
他需要的是挥却郁积胸中的烦闷,找回突然不见了的昔日的杰克森。他走上了短堤。
迎面碰上一对原路折返的夫妇,看起来是退了休的中年人,穿着彼得·斯托姆的夹克,颈上挂着双筒望远镜,气喘吁吁的,步伐却很轻快,他们欢欣鼓舞的“下午好”像铃音一般振动着杰克森的耳膜。
“变潮了!”那个妻子兴高采烈地说。
杰克森点了点头。
观鸟者,他觉得他们大概是观鸟者。这些人怎么称呼自己的?特维秋。天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他不觉得观察鸟类有什么吸引力,当然鸟本身很可爱,可是观察它们就跟搜集自己见过的机车号码一样无趣。杰克森从不会像个自闭型的男人那样忙着去收集鸟类品种和核查资料(这些爱好绝大多数都是独立完成的)。
他刚刚走到岛上,太阳就隐没了,这小岛马上显得令人难以忍受地怪异。时不时地,他会意外发现战时防御工事的遗迹,这些丑陋的混凝土建筑使整座小岛像是被围困中的荒城。海鸥从头顶上俯冲下来,骇人地尖叫着,护卫着自己的领土。
他没想到这岛这样小,眨眼间他就走了个遍。没有碰上其他人,这让他很庆幸,他觉得愿意在这种地方潜行的人肯定是怪异到一定程度了。显然,他没有将自己算到怪人的行列中去。尽管没有碰到人,他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自己从理智上也不愿意相信),有人在看着他。不过是疑心生暗鬼,不可能有其他。虽然他不允许.99lib.自己沉溺在这种幻想中,不过当一片庞大的紫色雨云出现在大海的方位,并势不可挡地向福斯河上空移动时,他很受用地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看了看表。四点钟——朱莉娅星球的茶点时间。他想起去年夏天在格兰特切斯特的兰花茶社度过的那个懒洋洋的温暖午后,他们俩吃饱了下午茶点,惬意地靠在绿树下的折叠躺椅上舒展身体。他们是去剑桥拜访朱莉娅的姐姐的,呆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自在。.99lib?
她姐姐一直都住在剑桥,那天的“短途游览”她没有兴趣参加。
“短途游览”是朱莉娅的措辞,朱莉娅的词典被奇奇怪怪的古老词汇“塞得满满的”,像是“尖新”、“无耻小人”、“噫吁戏”,这些词不像是朱莉娅从自己的生活里听到的,更像是从战前的《女孩报年刊》里摘录的。对于杰克森来说,词汇就如同工具一般,它们能帮助你找到某个地方或者说清楚一些事情。
可对于朱莉娅来说,词汇负载着太多无法说清的情感。
“下午茶”这个词自然是朱莉娅最为钟爱的词汇之一(“不管是‘下午’还是‘茶’都是棒极了的词,放在一起那就更妙了”)。通常这个词后面会有一些较为夸张的形容词尾随不放,比如说“丰美”、“让人馋涎欲滴”、“赏心悦目”。
“热乎乎的面包篮”也是她的最爱,甚至是(原因不详)“秋分”和“灯黑”。有那么些词,她说,会让她的脚趾“开心地蜷成一团”,比如说“古里古怪”、“粗鄙不文”、“洗衣作”、“危危险险”、“背信弃义”、“珍宝秘藏”、“嬉游曲”。
有那么些文字片段和诗句会让她沉浸在感伤情绪中无法自拔,比如说他的骨骼已化为珊瑚,或者是它们如今逃离我,可它们也曾寻觅我。哈利路亚合唱曲会让她抽泣,《灵犬莱西》也是(她的哭声会与整部影片相始终,从片头的片名字幕到结尾的演职人员表)。杰克森叹了口气。杰克森·布罗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情侣问答比赛胜利者。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像只被囚住的蜜蜂。他掏出手机来,远远地辨认着屏幕上的字,碰到现成的机会要想着测试一下视力,这是有好处的。
是朱莉娅发来的消息,你怎么样?我们的厅子里有今晚理莫特的赠票!爱你的朱莉娅,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杰克森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当他想到朱莉娅费力地打了那么多“么”字,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爱怜。
他正要转身离开,在一处混凝土瞭望台的遗迹之下的岩石堆上,有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起初他还以为是别人扔在那里的一堆衣服,但愿那是堆衣服,可惜他很快发现,那是一具被潮水冲上来的尸体,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大风暴时被同船人所弃,还是本身就是海这个年轻女人穿着背心和牛仔裤,光脚,长发。警察的天性使他无意识地思考着,120磅,5英尺6——身高只能说是猜的,因为她的腿蜷缩着,整个人呈现一种母亲肚中胎儿的姿势,好像她是在岩石堆上睡觉一样。如果她活着,他大概会无意识地赞叹她美好的身体,可是既然她死了,就变成赞叹那美好的形状了。这种赞叹不掺杂欲望,纯粹从美学角度出发,就好像他是在卢浮宫里观赏大理石雕像的冰冷躯体一样。
是溺死的吗?看上去是新尸,不是那种沉下去后再浮上来、皮肉变得光滑而肿胀的骇人的“浮尸”。他庆幸她穿着衣服,要是没穿衣服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杰克森从草丛中爬下去,来到岩石堆上,那里吸附着肉眼不及辨识而易致危险的藤壶,缠缚着滑溜溜的海藻。尸体上得不到任何发现,脖颈上没有勒痕,头盖骨完好无损。她没有做手术缝针的痕迹,没有刺青,没有胎记,没有疤痕,她就像一块白净的帆布,除了两耳上挂着小小的金十字架。她绿色的眼睛(半睁着)因为死亡而蒙上了薄翳,眼神也正像卢浮宫里的雕塑般空洞。
他看到她文胸的罩杯里露出一张卡片,好像是那种商户印制的名卡。淡粉色的卡片,就像是多出来了一块起了皱的湿漉漉的肌肤。他用两根手指把它夹了出来。那上面印着黑色的标语:“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下面还有个手机号码。她是妓女吗?是膝上舞者吗?当然,费我思也有可能仅仅是个帮助年老女士购物的慈善组织。对啊,很可能是这样的,杰克森不无讽嘲地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而她确实已经死了。也许他是想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友好。在她英年早逝之后,在法医用解剖刀划开她的身体之前,他想让她知道有人曾同情过她的境遇。潮水冲上来,盖没了那女孩的身体和杰克森的靴子,然后又退了回去。她躺着的位置在潮汛标线之下,他必须将她拖到更高的地面上才行。
又一个浪头冲了过来。他不赶紧做点什么99lib?的话,正在上涨的水位就要把她冲到海里去了。水位是在上涨吗?他站直身子,回望向短堤,岩石上的水坑已经注满了海水,原来那些沙粒和碎石也已经不见了踪迹。变潮了,特维秋女人说过的。并不是他之前所以为的退潮,而是涨潮。该死的。
又一个浪头,潮水拍打着杰克森的靴子。他不能傻站在原地,他必须行动起来。他掏出手机拨打999,手机发出尖利的电讯杂音,这里没有信号。他想起自己口袋里有相机,至少他可以在移动她之前留下现场照片以便交给警方。他迅速按下快门,这不再是一个度假的游客会拍的那种照片。水面上涨得太快了,他不能再多拍几张,他必须要踏着水才能够到她,然而就在他伸手去够的当口,巨大的浪头冲到她身上,她的身体漂起来,然后被卷走了。妈的!杰克森在心里骂道。
他扔下照相机,甩掉身上的夹克,一头扎进冰冷的灰色海水。这水冷得惊人,海浪出奇地凶猛,杰克森于是藏书网难以相信自己的凯尔特祖先真是以海为生的。他泳技很好,可他不喜欢呆在水里,他喜欢陆地,喜欢那足下的土地。
在他法国的家里,他修了个花园中的游泳池,贴着天蓝色的马赛克瓷砖,每当夏天,日光照射在水面上,炫目得让人无法直视。住在剑桥的时候,他可以每天早上出去跑步,不过搬到法国之后,跑步好像成了很滑稽的事。法国乡下根本没人跑步。他们会喝酒,你要是不喝就不算融入了当地的社交生活。法国人可以灌下好几升酒,一点事也没有,而杰克森就不那么轻松了,几乎每天早上他都要为此受罪。于是他就跳到那贴着蓝绿色马赛克瓷砖的游泳池里去游泳,一下又一下,一圈又一圈,把酒精甩掉,把空虚赶走。
八月的福斯河可不是他的游泳池,这里的游泳条件是如此的恶劣。
“射手座,”朱莉娅说,“你是火相的,水是你的敌人。”她居然相信那些胡说八道。
“当心双鱼座的人。”她告诉他。双鱼座说的不就是鱼吗?这些星座术语来自拉丁文,他法国的家用游泳池用拉丁文说起来就是浴池。
朱莉娅是白羊座,也是火相的,不是很配,她说。
以火攻火,他们会有什么结果呢?会烧光自己吗?然后变成灰烬吗?他伸手环过尸体的腋下挟住了她,用的是救生的手势,可不管怎么说,他救的都是个沉重的死人。无情的波涛接二连三地砸向他们,杰克森被灌了满嘴咸津津的海水,他有点呼吸困难了。
他试着踩水保持身体直立,这样他可以想想安全上岸的最佳路线,可是波涛不容他思考。杰克森以前救过失足落水的人,一次是执勤的时候,一次不是。还有一次,周末带着乔茜和玛莉在惠特比度假的时候,他亲眼看着码头上的一个男人跟着他的狗跳进了海里,那条活泼的小狗是因为过度兴奋冲出码头掉进水里的,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那个男人入水后马上艰难地扑腾起来,然后另外两个男人也跳了下去。后两个人是兄弟,三十多岁,结了婚,孩子加起来都有五个了。
最后只有那条狗活着从水里爬出来。如果不是当时才只有四岁、极度紧张的玛莉像铁锚一样圈住杰克森的腿,他也会跳下去的,至少救出一个是一个。虽然他后来告诉自己说,救生船已经从海岸边出发去救人了,但是他至今无法原谅自己。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会拉开玛莉,跳下水去救人。这不是英雄主义,这是基本道德。也许这也是因为他受到过天主教的影响吧。
他开始沉下去了,但还抓着那个铅块一样重的女孩。他恍惚间听到玛莉在尖叫着,爸爸——,听到公交站上那个老妇人说着,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你会喜欢的。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法国他的游泳池里,暖融融的阳光反射在青绿色的马赛克上,这让他觉得幸福。他明白他一直被海浪推向与陆地相反的方向,他明白这死去的女人会将他拖进海底,就像为爱所苦的美人鱼所做的那样。半人半鱼的美人鱼,双鱼座的鱼。
他想起了比尼恩的诗句,他们永不老去,而被他们抛下的我们都老了。如果他为救一具尸体而送了命,这该是多么讽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信心救她。(又是烦人的天主教影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救惠特比码头水下那三个溺死的男人。如果他还想自救,那他就该放开她。可他做不到。
《小美人鱼》,玛莉小时候很喜欢那本书。
她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她像是被放到了某个顶点,将要飞速滑向自己的未来。如果他淹死了,他就看不到未来的她了。深深的海水。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跳进他脑中,这不是他会用的语言。他的骨骼已化为珊瑚。福斯河里没有珊瑚。法国的朱莉娅在他的游泳池里游泳,晒成了像坚果一样的棕色。剑桥的朱莉娅将他踢落到河里。撑船的朱莉娅载着他渡过冥河去。玛莉从前有一本书叫《给孩子看的希腊神话》,她要他读给她听的。
那本书让他学到很多东西,对他而言是古典文化的入门书。
不管当天下午是哪位神祇当值,他向他做了祷告,另外又向玛丽做了祷告,她是上帝的母亲。
这是他隐性的本能,是一个叛教的天主教徒临死之际做出的下意识反应。难道就是这样了吗?没有最后的仪式,没有临终涂油吗?他一直以为他到最后会浪子回头,回到羊群般的教众中,虔心皈依众教之母,将他过去的罪恶洗刷干净,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他想起了他姐姐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一幕。所以说,他当然不会喜欢呆在水里,可他怎么早没想到呢?原来这跟星相完全没有关系。海星圣母。头上戴着星冠的悲哀圣母。
水,哪里都是水。他沉下去了,沉到波塞冬的海底王国去了,美人鱼要把他带回家。
第十一章
格雷厄姆从急诊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室的医务人员表示,他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格洛丽亚不知道他是不是会一直这么下去,像石棺上的雕塑,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也许他还能在某些提供长期护理的医疗机构靠重金治疗活上个几十年,从其他更有价值的人身上买来肾脏或者臀部肌肉替换自己的老化组织。也许他不久就会死,那么他自身的某些器官大概可以被回收利用到更有价值的人身上去。
重症监护室安静极了,生命在这里的脚步比起外面的世界来是迟重的。医院像极了一台隆隆作响的大型机器,吸气又吐气,毛孔里渗出不可见的生命迹象,那是化学药品、静电和电气故障。
格洛丽.99lib.亚后悔没去学编织,她本来可以一边等着格雷厄姆死掉,一边织出有用的毛衣来。重症监护室里的编织者。格雷厄姆的妈妈贝丽尔就会编织,在埃米莉和尤安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会利用日间的时间源源不断地织出各种毛线衣物,像是帽子、夹克、连指手套、儿童袜套、护腿套裤等,这些毛线衣物精细地络着缎带,随处可见的小洞却每每缠缚住幼儿的手指。格洛丽亚把孩子们打扮得像娃娃一样。埃米莉可不这样,她给她那个名字古怪的赞西娅穿的是实用的白色弹性婴儿服,再扣上顶无檐小帽。格洛丽亚根本没怎么见过她这个外孙女。埃米莉宣布自己怀孕的时候,那样子就好像她是这个星球上第一个有小孩的女人。说老实话,格洛丽亚倒宁愿自己女儿生的是个小狗,这样她还能高兴些,那个永远气鼓鼓的赞西娅好像遗传了埃米莉最坏的秉性。
她注视着格雷厄姆平稳起伏着的胸口,注视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孔。他好像变小了。他正在失去他的力量,他萎缩着,不再是半神半人的存在。
英雄何竟扑倒。
格雷厄姆发出了些微杂音,他像在睡梦里一样喃喃低语,而他的脸却依然纹丝不动。格洛丽亚用手背抚触着他的手,只觉得心痛难当。不是为了这个叫格雷厄姆的男人,为的是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叫格雷厄姆的男孩,穿着灰衬衣和法兰绒短裤,戴着学校的制服帽和领带。那个男孩还没有野心,不知道什么叫收购,也不知道什么是应召女郎。
“你这个笨蛋,格雷厄姆。”她的语声里不是完全没有依恋。
关掉那些机器,他会去哪儿呢?掉进某些内层空间去吗,像个被太空船抛弃的独行的宇航员?如果有来生,那该多滑稽(好吧,不是滑稽,是吓人)。如果有天堂那也够呛。格洛丽亚不相信有天堂,不过99lib.t>她有时也会担心,也许天堂只对相信它的人存在。她不知道死后的生活条件要是很糟,人们还会不会那么向往。比如说,死后要在地下生活。或者,阴间住的都是像帕姆那样的人,阴间的生活空虚乏味,让人难以忍受又永无止尽,好比是无限延长的洗礼程序,还不包括洗礼中最让人兴奋的完全浸没身体的全浸礼部分。而对于格雷厄姆来说,天堂应该是喝着三十年陈的麦卡伦威士忌,吃着基督山三明治,然后,似乎就是享受一位女士的鞭打。
他以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可他还是被死亡盯上了。格雷厄姆以为不管自己身陷何地,他都能用钱脱身,可是冷酷的收割者不会接受他的贿赂。冷酷的收割者,格洛丽亚又尊敬地重复了一遍,如果还有谁值得尊敬,那就只能是死亡。格洛丽亚真愿意当个冷酷的收割者。她不一定会那么冷酷,她觉得很可能她会表现得兴高采烈(别闹了,乖乖跟我走吧)。
他们别想扳倒我。格雷厄姆是这么说的。就是那个好像别人永远拿他没办法的格雷厄姆,好像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任意妄为,好像公认的法律法规和传统习俗根本无法捆住他。他永远在为胜利而欢呼,当他成功地愚弄了税务局或者海关和间接税务局,当他将建筑房屋时的健康和安全条例以及其他有关建筑的规定置若罔闻,当他大刀阔斧地推进自己的房产开发事业,当他用贿赂和暗箱操作铺平自己的道路,当他驾驶着那辆车窗玻璃贴着黑膜的该死的豪车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在最外侧车道狂飙。如果不是做着什么非法的勾当,谁会想到要在车窗玻璃上贴黑膜呢?格洛丽亚不喜欢拉上的窗帘,不喜欢关上的门,她觉得人的所作所为都应该是能够大白于天日的。
如果自个做的事都会让自个觉得羞耻,那这种事压根儿就不该做。
他有好几次逃过了针对交通法规的起诉,两次是因为超速驾驶,因为危险驾驶和酒精超标的分别各有一次,这自然要谢谢他在法院工作的兄弟梅森。几个月之前,他还在A9公路上被拦了九九藏书下来,当时他的车速是每小时120英里,他一边打着电话,还一边吃着双份的奶酪汉堡。这还不止!他被要求做呼气酒精测试之后,警察发现他酒精超标。可是这起案件根本没能开庭审理,只因为法院方面轻轻巧巧的一句,警方未曾交给格雷厄姆合乎规定的文件,这是犯了技术性错误。格洛丽亚完全能够想象他开车时的样子,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机,汉堡里的肉油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呼吸里还都是威士忌的味道。格洛丽亚当时觉得,这个肮脏混乱的场景如果要说还缺少什么的话,那恐怕就是个坐在副驾座上为他舔舐阴茎的女人了,可是现在她想这个女人大概确实存在。格洛丽亚讨厌“口交”这个词,不过“舐阴”这个词倒让她很喜欢,后者听起来就像是意大利文的音乐术语——女低音,男高音,舐阴——然而她觉得这种行为本身非常恶心,不管是从何种意义上说。
在最近一次幸免于指控之后,格雷厄姆与格洛丽亚、帕姆、默多邀请司法长官阿利斯泰尔·克赖顿在普雷斯顿菲尔德酒店共敬晚餐以示庆祝,那一晚闹声喧天,男人们都醉得不省人事。要是司法长官是你的高尔夫球友,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格洛丽亚虽然在苏格兰生活了四十年,听到“长官”这个词还不大能跟苏格兰司法系统联系起来,她更容易想到的是美国那些在正午时分顶着烈日、戴着锡质星形警徽的县治安长官,或者是那部年代久远的儿童电视剧《罗宾汉》中诺丁汉地区邪恶的行政长官艾伦·惠特利。她于是哼起了电视剧的主题曲。他怎么能抓着藤条在一个峡谷里穿梭呢?诺丁汉有峡谷吗?格洛丽亚喜欢《罗宾汉》和它传达出的朴素真理,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正义得到伸张。
还有劫富济贫,这是共产主义的基本信条。要是她没有溜下那个酒吧高凳跟格雷厄姆走,她本可以在每个星期六的早上穿上厚呢料的连帽大衣,到那些处在风口里的湿漉漉的街角去叫卖《社会主义工人报》(同时还跟数不清的男人发生关系,她连这些男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是他们的脸了)。
他们别想扳倒我。可他们会的。她想到了起居室墙上画中那被围猎的牡鹿,面对无数猎狗的围追堵截,牡鹿翻唇龇牙,惊惶万状。已经无路可逃了。当然对于格雷厄姆来说,用鹿作比很不合适,鹿这种动物太过善良了。他更像是一只喜鹊,叽叽喳喳粗俗不堪,老是偷别的鸟巢里的东西。
“针和骆驼。”格洛丽亚对格雷厄姆说。藏书网
看来这两个话题他都无话可说,支撑他活下去的机器发出可以听到的唯一杂音。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灵魂,有什么益处呢?回答我,格雷厄姆。”99lib?
这时候,有位来自苏格兰教会的牧师走进了重症监护室,尽职尽责地来看望从他带领的羊群里迷失的羔羊。格洛丽亚在格雷厄姆的入院登记表上填了“苏格兰教会”,只不过是为了惹他生气,要是他还活得过来的话。现在她后悔没能填上“耆那教”或者“德鲁伊特”,要是那样的话,她或许就能跟皇家医院里代表这些教派的长老进行一次轻松而有趣的交谈了。
这位苏格兰教会的牧师不仅对格洛丽亚应用《圣经》语句感到非常惊讶(“现在没人说这些了”),而且还跟她聊起全球气候变暖和蛞蝓为害问题,跟他待在一起可以说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他说到蛞蝓的时候恨得直搓手,说:“要是谁能说服他们只吃杂草就好了。”
“当心你说的话,上帝会听见。”格洛丽亚说。
“是的,不过恶人必不得平安。”牧师说着,站起身来。在离开之前,他用双手热情地久久握住格洛丽亚的手。
“珍爱的人进了医院,日子总是难过的。”他说,粗粗地扫了格雷厄姆一眼。
格雷厄姆就算昏迷在床,看上去也不像个让人珍爱的人。
“我希望情况会好起来。”牧师低声说。
“我也这么希望。”格洛丽亚说。
第十二章
路易丝在跑步。路易丝讨厌跑步,可这总比去健身房好。要去健身房,就得有固定的锻炼时间,她的工作根本不允许她有固定的锻炼时间,她的工作让她无法固定。问问阿奇就知道了。所以,不管怎么说,套上运动服然后咬紧牙关去跑步要容易得多。她会先绕着小区慢跑两圈,做个热身,然后再跑到外面的田野里去,要是她正巧因为自己主动健身而觉得情操高尚,或者因为长久不健身而觉得内疚负罪(事情的另一个方面),她会跑到山上打个来回。跑步的好处是让你有时间思考。当然这同时也是跑步的坏处。二元论,这是爱丁堡的痼疾,杰基尔和海德,暗与光,山和谷,新城与老城,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势均力敌的较量。
一花开两枝,永远判然相别的二元对立。今天休假,她本可以游个泳,读本书,洗洗脏衣服,可她居然想起来跑到这该死的山上锻炼身体。一个清白罪人的忏悔。
“同一个体的两极对抗与苏格兰精神”。
本科毕业论文她写的是霍格,不过当时谁没写过这方面的东西呢?她昨天晚上也就喝了三杯酒,今天却难受得厉害。嘴巴僵硬得像是只旧靴子,昨天下酒的北京烤鸭好像又在肚子里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上了岁数的野禽。迟到的女孩之夜,大家破天荒地在茉莉花餐厅为路易丝庆祝她两周前的升职。这之后,她们又突发奇想,打算跑去“看看艺术节的表演”,完全没有考虑到等她们赶到剧场那里,什么好演出的票子也早卖光了。她们于是去了个低级酒吧,就在警署的停尸间附近,然后又去看了场老掉牙的滑稽表演,那节目糟糕透了,三杯酒后的路易丝只知道对那个表演者连番打岔戏弄。
她们闹哄哄地走过老城区,起劲地唱着“你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真实的女人”,最差劲的女人派对也不过如此。路易丝更愿意相信她们唱的就是卡萝尔·金原来的歌词,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她这是睁着眼说瞎话。没有被警察带走算她们运气好。真丢人。
不过,看吧,她正在为那场胡闹付出代价,要知道古板的苏格兰教会绝不允许自己的好教友做出这种事情而免受惩罚。要想不受惩罚除非你不在苏格兰。
跑到半山腰的时候,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她今年三十八岁了,她担心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像她希望的那样健康,甚至不像她应该的那样健康了。她感到自己的腹部一阵抽痛,正好是在阑尾的位置,如果她还有个阑尾的话。她觉得那里现在应该是空空荡荡的,而从前阑尾曾经像条肥虫那样盘踞在那里。她的阑尾是去年被拿出来的(医院的那班人好像总是喜欢说“割掉”)。她的母亲和祖母都做过阑尾切除手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阿奇的阑尾也一定保不住。
阿奇这次利用初中升高中的放假时间出去旅行了,他对旅行见闻谈得很少,不过对于十四岁的他来说,不管是初中升高中的假期,还是旅行这回事,这两种概念都只是他面前那个神秘莫测又未必成真的未来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在他开始自己的未来之前,她是不是应该说服他把那些可做可不做的手术都给做了,剔除掉一些不必要的器官(如果他能够开始自己的生活的话,她觉得他肯定不会有做这些事的动力的,他太懒了),这样他去新西兰玩的时候,就不会爬山爬到一半发现自己得了腹膜炎。这是早八百年的事了,路易丝差点因为那件事死了。还有牙齿——牙齿上的毛病让许多人送了命,脓肿会引发血中毒。还有抓伤、感冒。不能忽视小病。她自己的母亲死于肝功能衰竭,她后来的肤色就像古代的羊皮纸一样,器官更是像腌制过一样皱缩了起来。
这是她活该。路易丝上周去那家合作社性质的丧葬公司瞻仰她的遗容时,她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拿根针去的冲动,她要把针插进她的鼻子,戳进她蜡黄的皮肉(这皮肉就像放陈了的奶酪),这是海上的老水手对付死人的伎俩。她只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葬礼是三天前举行的,在莫顿豪尔火葬场,正如她的人生一般死气沉沉。她名叫艾琳,教会派来执事的牧师一再将她的名字读成蔼琳,不管是路易丝,还是那些三三两两站着、自称是她母亲朋友的人,都没有心情去纠正他。路易丝甚至对这个“蔼琳”很满意,这名字让她母亲突然间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是个陌生人而不再是她母亲。
她跑回到自家门前,在门外的小径做些伸展运动放松自己的身体,这时候注意到门边放着什么东西,那里本该放着瓶牛奶,要是这地方也有人送牛奶的话。那是个没什么特点的棕色小罐子。
她没来由地害怕起来。难道是炸弹?还是什么奇怪的恶作剧?也许等她打开后,会发现里面是粪便、虫子,或者什么有毒的东西。数秒恐慌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一只瓮,装着她母亲的骨灰。她原本指望这东西能做得更具古典气质、更有品味一些,像是细纹大理石雕凿成的双耳细颈罐,有盖子,盖子上还有顶饰,没想到结果是这种塑料材质的罐子,不管谁看了都会以为是茶叶罐。她还记得她母亲的那位堂亲自告奋勇要帮她去焚化炉里捡拾骨灰。其实真要她捡,她也是无所谓的。现在她的问题是怎么处理这些烧剩的骨灰。
能不能直接扔进垃圾箱呢?她觉得这么做很有可能是违法的。
她拿出钥匙开门,不得不再加上大力一推,那门才终于开了。这个夏天很潮湿,房子里只要是木头做的东西都胀起来了,当然那扇粗制滥造的门是第一糟心的。这房子建成才三年,各种各样的小问题已经让人应接不暇(不管她投诉多少次,这些小毛病就是没法修理好):开裂的墙面灰浆、歪斜的电器插座,厨房里有个洗涤槽的排水管根本没有接入地下排水系统。谢谢你,格雷厄姆·哈特。金洛克房型是市面上能够买到的最小的独栋住宅,可至少这也算是栋房子,一栋名副其实的房子,就像她小时候画的那种有两个眼睛和一个嘴巴的地方。只有房子才能装起理想的家庭,她小时候的画里也画上了理想的家庭,爸爸、妈妈、两个孩子和一条狗。而她现实中的家庭只有她母亲那个讨厌鬼。可怜的路易丝。每当她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她总会把那时的自己当做另一个人。这对精神专家来说,一定会是个值得庆贺的发现,可她绝不会让任何精神专家来研究她的脑袋。
现代人造的房子都是蹩脚货,不过她们的小区(格伦克莱斯特)很安全,史无前例地安全。
这片的住户彼此都认识,至少知道对方长什么样。
附近没有酒吧,只有小区的门卫室。年轻女人推着童车去妇幼活动室,男人们则利用周末时间洗车。一切都正常极了。
她手里捧着骨灰瓮走进了厨房,将它放在了洗涤池边的滴水板上。她旋开盖子,将里面的骨灰倾倒了一些在茶碟上,仔细地观察着,像个法医部的技术员一样,拿了把餐刀戳弄着,翻搅着。都是些小碎块,与其说是灰不如说是渣滓。路易丝其实有那么点希望能够找到半颗牙齿、一块可以辨别出位置的骨头什么的。这些应该分类为有毒垃圾。或许往茶碟里加点水,她母亲能够起死回生,由尘土重新构成形体。她蛾翅般纤弱的肺将变得丰满,她像个精灵一样从瓮里飞腾出来,坐在路易丝面前窄小的料理台上,在这间窄小的99lib?厨房里,告诉路易丝,她为她做过的所有差劲的事感到抱歉。可路易丝会说:“这话说得太他妈的迟了,回你的骨灰瓮里去吧。”她那只患有关节炎的老猫笨手笨脚地跳上了滴水板,嗅嗅茶碟里的东西,看看能不能吃。糖豆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它长了个瘤子,越来越严重,兽医告诉路易丝,是时候该做出那个“决定”了。
糖豆曾经是个横冲直撞的小毛球,那时候它那么小,像羽毛球那样轻,而现在它成了个松松垮垮的大皮囊,里面是一堆骨头。它比阿奇的年纪还要大,事实上,路易丝认识糖豆的时间比她认识任何其他人的时间都要长,当然她认识她母亲的时间肯定比这长,不过她不算。她认识它的时候它还是只小猫咪呢,被人家遗弃在一所空房子里。那时的路易丝还没养过宠物,也不喜欢猫,现在她还是不喜欢猫,不过她爱糖豆。孩子也是一样,她不喜欢婴儿,不喜欢小孩,可她爱阿奇。
这话她不能跟别人说(尤其不能跟阿奇说),别人会觉得她很变态,不过她又觉得,她对糖豆的爱跟对阿奇的爱一样多。可能她更爱糖豆。他们对她而言,是阿喀琉斯的一双脚踝,非常珍贵。
人家说爱让人坚强,可路易丝觉得爱让人软弱。
爱是钻到你心里的开瓶器,一旦钻进去就再也拔不出,真要拔出来,那心也被拔得纷纷碎了。她亲了亲糖豆晃动着的脑袋,胸中觉得一阵哭泣的冲动。天哪,路易丝,振作起来,他妈的挺住啊。
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又啪的一声被摔上。
阿奇在房子里走动的声音永远伴随着摔掉东西、碰倒东西和撞翻东西的声音。他就像是弹球机里的一个球。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差点摔了个跟头。他出生的时候,助产士曾说过:“男孩毁掉你的房子,女孩毁掉你的脑子。”阿奇好像一门心思要把这两样都毁掉。
他好像很热,心里很烦的样子。她记得这种感觉,夏天才过了一半忽然又得穿上校服的感觉。
英格兰的学校都要到九月开学,而苏格兰学校方面似乎永远觉得让孩子们在三伏天就回去上课会比较好。这是教会宗长制的残余。肯定是约翰·诺克斯在某个八月的阳光明媚的早晨从他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看到一个孩子正在街边滚铁环,也有可能是做着十六世纪的孩子会做的其他游戏,然后诺克斯心想,这孩子应该穿着滑稽可笑的校服呆在闷热的教室里受苦。对,诺克斯就是这种人,路易丝想。嗨,诺克斯,饶了那个孩子吧。
她的这个小孩是怎么了,被那个恶魔吞吃掉了吗?不久之前,阿奇还是个漂亮的孩子,丝般柔滑的金发,圆鼓鼓的手臂让人想要亲一口。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那毫不匀称的身体像是用别人不要的手脚拼凑起来的,简直无法想象将来有哪个女人会觉得他迷人,会跟他上床,不管是手忙脚乱地做,还是尽全力互搏,然后颠鸾倒凤,不管那个女人是处女还是已婚妇女,是大学生还是商店营业员。她的心为他新来的丑陋而苦痛着,而他自己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这让整件事变得更为悲戚。
“这是什么?”阿奇漫不经心地看着茶碟里的灰,问道。他没说“好啊,妈”,也没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的母亲,烧剩下来的。”他不太明白地咕哝着。
“我们上周火化了她。”路易丝提醒他。那是一次公开的焚化。她没让阿奇去火葬场,他祖母活着的时候,她就不让他靠近她,现在她死了,她更不会让他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路易丝那天早上请了半天假,说是要去看医生。扯个谎居然人人都相信,这感觉很好。如果有谁费心看看她的工作档案,就会从中发现她的母亲已经死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以为她母亲早就死了。
“对我来说,她一直都是个死人。”如果有人说她不诚实,她会这么回答。
阿奇端起茶碟,认真研究着里面的东西。
“有意思,”他说,“能给我吗?”不能怪他(她每天都得这么提醒自己),是无情的动物本能让他变成了一座超时运作的荷尔蒙工厂,两班倒地生产出过于旺盛的激素洪流。
他本该到外面去踢踢足球,在教会开办的青年俱乐部里打打台球,和其他军训学员一起接受检阅,这些都能帮助他疏导体内的化合沉积物,可他没有,他成天躺在他那个散发着臭味的卧室里,听他的iPod,打他的游戏机,玩他的电脑,看他的电视。他与那些电器形影不离,好像他是个半人半机器人的变异生物,需要电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科幻小说中的异型男孩。
至少他不吸毒(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没有)。
他要是吸过毒,她肯定看得出来,她知道他只看过几本色情杂志(他做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在这方面决不放松,她是查这个的专家,她是个母亲)。几本平平无奇的色情杂志,再没别的了,对于十四岁的青春期来说,看色情杂志很正常,不是吗?与其严防死守,不如现实一点。她知道他不可能看网上的黄色视频,除非他有自己的信用卡,当然这件事也不会太难,因为他对电脑很在行,倒也没有他朋友哈米什·桑德斯那么在行。
不过像哈米什这么在行的,在十四岁的孩子里也难找。男孩子们的脑子肯定是预先安装了那些知识的。哈米什帮路易丝搞定了无线宽带,而且路易丝觉得他肯定是个黑客。她不喜欢哈米什,他是个天生的骗子,张嘴闭嘴都是胡说八道99lib.。虽然路易丝也是个天生的骗子,不过她撒谎是有的放矢,不是无端作恶。其实这也只是她的借口。
阿奇第一次带他来家里的时候,哈米什说:“你好,门罗太太,我叫你路易丝没关系吧?”路易丝很惊讶自己居然没说:“不行,这不好,你这个小坏蛋。”哈米什是阿奇的新朋友,原来在贵族学校读书,被开除之后,父母将他转入了吉莱斯皮中学。直到现在,路易丝还在设法打听他们为什么开除他。
“有点事。”阿奇说。
“哇,你妈这个警察真不赖,”她走开的时候听到哈米什这么说,“很强势呢,我喜欢这样的。”阿奇是不是黑客,她并不是很清楚。如果他们干的是入侵五角大楼电脑系统,或者让某家跨国公司的系统瘫痪的事,那她倒不会太在意,可他们很可能只是在攻击别人的邮件系统,为此新加坡或者杜塞尔多夫的某个可怜虫就得遭殃。
小偷小摸商店里的东西,他可能也做过一次。
每个小孩都做过这种事。路易丝就偷过商店的东西。伍尔沃思商店巴不得你把他们的商品放进自己的口袋,那些糖果、铅笔、钥匙圈和唇膏,要是路易丝不拿,她一样也不可能有。过了几年,她在伍尔沃思商店做星期六的兼职,对于偷东西的孩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自己的儿子就是两回事了。照我说的做,别管我以前是怎么做的。
还是要看到事情好的方面,至少他有朋友(跟他一样,未来必是个阴郁的懒猪,不过朋友就是朋友),而且他活着。这是对待孩子永远的底线。
死亡这种事连想都不能想。想多了说不定就成真了,那些伏都教巫师就是那样致人死命的。
“在学校里好吗?”从他五岁开始几乎每天都要念的经文,“你做了些什么?”从没得到过什么让人满意的答案。我们画树。我们中午吃了蛋奶糊。有个男孩摔伤藏书网了。他压根儿就不提课程,路易丝不知道学校到底教过他们什么没有,而现在的情况是,她连那些弥足珍贵的每日新闻都听不到了。
阿奇咕哝着什么。
“什么?”
“有点事。”他眼睛看着地板说。
她已经记不起他最后一次跟她有眼神交流是在什么时候了。
“你在学校做‘事’吗?”
“对。”
“你就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唔,”他做出思考的样子,不过他脸上的表情空洞而茫然。难道他磕了药?“学了纳粹对我们做的那些事。”他最后终于说道。
“我想你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可能有些偏差。”她真想跟他好好地辩论一番,气势汹汹地吵一架,可他不会跟她吵,她一挑起话头他就安静了,他会耐心地等她把要说的话都说完,然后问:“我可以走了吗?”电话响了。不用接,她也知道是公事。今天她休假,可他们人手不够,大家都得了感冒病倒了,她这一整天就等着他们打电话来催她去上班了。
她一边接电话,一边留神看着阿奇。他在跟猫比谁盯着对方看的时间长,也许别的方面他们更加势均力敌,糖豆的白内障让它老是走着走着就撞上了墙或家具,跟阿奇的情况如出一辙。阿奇对动物好像没有一点好感,不过她没见过他主动对小动物行凶。他不会成为变态的,她对自己说,他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她的小孩。她挂上了电话。
“我得走了,”她说,“克拉蒙德那边出了点事。”
“我知道出了点事是什么意思,”他说,“说明有人死了。”路易丝真希望他说这话的时候可以不要那么兴奋。
“也许吧。”她说道。
第十三章
马丁开始觉得不舒服了。他吃了太多薄荷糖,今天早晨吃下那片并不厚实的烤面包之后,他就再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想起那顿早饭真是恍如隔世。
他走到外面透透气,看了看公交时刻表,然后在一堵矮墙上坐下。天很快下起雨来,他回到室内,意外发现了医院里的小教堂。这家教堂平庸得让人喜欢,如果说来来往往的人流是医院的常态,那么像这样的小教堂偏能让人感觉到安宁和放松。他一直拿着保罗·布拉德利的旅行袋。
黑色的袋子,廉价的人造革质料,难以言说地彰显出男子汉的气魄。袋子软塌塌的,就像一张没牙的嘴,可是沉甸甸的却很奇怪,像是装了一块砖头或是一本圣经。他把它搁在了身边的座位上。
马丁对自己耐着性子等待的那个陌生人感到越来越好奇了,而且他等的时候越是长,对于内中隐情的渴望就越是深,那份好奇像爪子一般挠着他的心。他觉得这里面一定包含着可以写个短篇小说的素材,甚至可以写部长篇,很严肃的那种,绝不是尼娜·赖利系列可以相提并论的。故事围绕城镇中的神秘来客展开。
不对,这听上去像是《荒野大镖客》了。应该是写一个人生活的转变,原来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忽然成了某种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的中心人物。这故事既具存在性,又有吸引力(以马丁的经验来说,这两种特质很少能够并行不悖)。保罗·布拉德利在自己的命运改变之前,是要去哪里?然后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了。有人从人行道上冲到你车前。女孩子说着,要咖啡吗?芝麻绿豆的小事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
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因为瞎逛才走到小教堂门前。难道不是因为他觉得这里会是医院里人最少的地方吗?难道看看旅行袋里究竟装着什么的念头不是像某些总有点下流的念头那样诱惑着他吗?难道知情不该是诱惑的回报吗?夏娃,亚当那位忤逆的妻子,她是明白的。蓝胡子那位忤逆的妻子也是明白的。后者没有名字,就跟他自己想象中的爱人一样。
他这是明知故问。他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了吗?在圣彼得堡的时候,他就被诱惑过,看看后来发生了什么。知情并不一定是件好事。问问夏娃吧。
看人家袋子里的东西,这很不好,这一点毫无疑问,从道德上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自从这念头出现在他脑子里,就再也挥之不去了。他跟保罗·布拉德利是有交情的,他救了他的命,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人生中注定要完成的事情中最了不起的一桩了。难道因为自己这点小恩小惠,他就有权知道更多吗?人生总是充满了诱惑,你当然可以说,不,我不会走进那扇木门,我不会买个柳德米拉或是斯韦特拉娜做老婆,但是你最终发现自己在套娃摊上勾搭了一个女孩。你这个意志力薄弱、百合花肝胆的小三色堇,马丁。
他父亲口中也有花语,什么时候说的呢?想不起来了,可能是他因为完不成突击训练退出陆军训练班的时候吧。那个叫艾丽娜的女孩皮肤白皙极了,她当然,那篇小说也可以是写像马丁这样的人的,一个完全没经历过什么事的人。
“没经历过什么事的人的故事”。
他是怎么毫无征兆地搅和进其他人的生活,他是怎么在袋子里发现足以永远改变他的人生的东西。撒谎,他对自己撒了谎,他一直在骗自己。他不是没经历过什么事。他经历过一件事,那个事件。他经历过那个套娃摊上的女孩。只有一次。但是一次就够了。
小教堂里空无一人。他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这感觉就好像他要在公共场合自慰一样,当然他绝不会在公共场合自慰。想想要是被人撞见,那太可怕了。那么现在,他要假装这是他自己的袋子,然后他需要取些东西,于是他随意地拉开了拉链,袋子被打开了。装洗漱用品的小方包,更换的内衣和一个盒子,没别的了。这个盒子看起来很不显眼,而且是黑色的,就跟旅行袋一样,不过材质是某种致密的塑料,橘皮般凹凸的外壳上镶着钢制的搭扣。如此而已,袋子里的东西他都看过了,保罗·布拉德利的秘密却没怎么发现,除非秘密藏在那个黑色的塑料盒子里,这是套中套啊。也许盒子里面还有盒子,盒子再套盒子,永无穷尽,就像俄罗斯套娃。就像他买的俄罗斯套娃,那个俄罗斯套娃拉开了他对套娃摊上女孩追求的序幕,追求是短暂的,圆房也只有一次。
难道不算是教训吗?这件事告诉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应该做的事情不要做。
小教堂里有人进来了,马丁两手夹紧了袋子口,好像害怕袋子会喊出他刚刚犯的罪。进来的人并不像他以为的,是个病人或者某个病人的亲戚,那是某个教会的牧师,想要安慰他似的冲着他微笑,说:“一切都好吧?”马丁说,是啊,挺好的。那个牧师点点头,又笑着说:“好啊,好啊,珍爱的人进了医院,日子总是难过的。”说完又晃了出去。保罗·布拉德利可能是某种产品的代理商,或者是个旅行推销员,黑盒子里装的是产品的样品。是什么样品呢?也许里面放的是珠宝吧?或者是礼物,要么是他帮谁带的东西。看一下真有关系吗?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能不看吗?他打开那金属搭扣,将盒盖翻起来,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颗炸弹。
“你在这儿啊,马丁!”他猛地合上了黑盒子,心脏像坐电梯般跃上了数层高楼,又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我们到处找你。”那个嫣然一笑的护士萨拉说道。她站在小教堂的门洞里,看着他,灿烂地笑着。
“你的朋友办好出院手续了,他要走了。”
“好的,我马上来。”马.99lib.丁这话说得太大声了,他冲着萨拉咧嘴傻笑,一边偷偷摸摸地猛拉袋子的拉链。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萨拉问道:“你还好吗,马丁?”她用手按了按他的手肘。她看起来很关心他,可他知道到了明天她就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
“你好,马丁。”在走廊里等着他的保罗·布拉德利说。
虽然头上缠着绷带,他的精神显得很好。
他从马丁手里接过袋子,说:“谢谢你帮我保管。”马丁确信,他只要打开袋子看看,就会发现自己翻过他的东西。
“你在里面祈祷吧,马丁?”保罗·布拉德利问道,点头示意着旁边的小教堂。
“不是这么回事。”马丁说。
“就是说你不信教啰?”
“不信。一点也不。”听保罗·布拉德利叫他“马丁”感觉很奇怪,好像他俩是朋友似的。
医院外面,最后一辆出租车孤零零地等在上客处。
马丁蓦地想起了那辆银色的标致轿车,不知道那车现在怎么样了。大概是警方接手处理的,而保罗·布拉德利好像对此全不关心。
“那是租来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马丁自己的车停在圣詹姆斯中心的停车场里,之前理查德·莫特把车丢在那儿了,现在取车已经太晚了,等到明天早上再取也不知要花掉他多少钱,他简直不敢去想。
马丁其实并没想好他们究竟要去哪儿。等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他一下子答不出来的时候,保罗·布拉德利说:“四宗族旅店。”马丁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他可以住到他家里(好像理查德·莫特的苦头他还没有尝够),但是保罗·布拉德利笑了,他说他之所以同意马丁“照看”他是为了要离开医院,现在马丁已经“完成他的任务”了。他问清了马丁的住址,转头对司机说:“你听到了吧?”然后从钱包里那一沓钞票中抽出一张20英镑的递到前面去,“放下我以后再送他回去,知道了吗,朋友?”你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马丁想,他今天差点死了,可是看看他现在,啥事都没有,只有头上护士包扎的绷带说明他曾经偏离过自己原定的日程安排。
马丁之前把钱包还给保罗·布拉德利的时候,心里奇异地觉得有点不情不愿,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是为什么。
出租车停在了西区的一家小旅店外面,原来这里就是四宗族旅店。旅店的一扇窗上挂着块亮着红灯的招牌,上写着“有空房”,马丁觉得这块招牌让这家旅店看起来像个妓院。他想不出“四宗族”指的是哪四个家族。苏格兰人既可以由血缘关系形成宗族,也可以将习惯天性倾向于本宗族的人纳入族中,而爱丁堡人只能生来就是爱丁堡人,无法后天培育养成。马丁觉得自己家乡的文化和历史中的某些方面,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
“我只能订到这家旅店,”保罗·布拉德利透过出租车的玻璃窗看着那其貌不扬的店门,说道,“城里能住的地方都订光了。”
“艺术节啊。”马丁沮丧地说。
保罗·布拉德利下了车,马丁叹了口气,还是毅然决然地跟了下去。这没什么意思,他其实很想马上回家,倒头睡在他舒适的床上,可他就是没办法扔下保罗·布拉德利不管。他跟那个叫萨拉的可爱的护士已经有过约定了。
“说真的,”保罗·布拉德利说,“回家去吧,朋友。”马丁固执地摇着头,站定在原地,仿佛保罗·布拉德利会强行将他按进出租车里一样。
“我不能这么做,”他说,“要是你今天晚上在这家奇怪的旅馆房间里死了,身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是不会原谅我自己的。”马丁觉得自己这番话像是报纸上贴心阿姨对读者来信的回复,对于一个像保罗·布拉德利这样的男人,他不相信这种话能起到什么说服作用。
“我死不了的,马丁。”他说。
“但愿如此,”马丁说,“不过我需要确认一下。你可以走了。”他突然转向出租车司机说道,大力关上了乘客座位边的车门,又用手掌拍了两下,好像那是一匹马的肋部,这种非典型的强调手势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接着他二话不说,拿起保罗·布拉德利的旅行袋大步走上四宗族旅店的石级,陀螺般转过旋转门,免得对方再说些推三阻四的话。
保罗·布拉德利跟着他走进了空荡荡的旅店大堂,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笑着说:“好吧,马丁,朋友,爱怎样就怎样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旅店里却还是弥漫着一股油煎培根的味道,虽说马丁有二十年不碰猪肉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想破戒,不过这味道还是让他直流口水。旅店的价钱出人意料地便宜,不出人意料的是,旅店的陈设相当糟糕。任何可以用上格子图案的地方都装饰着格子图案,就连天花板上也贴着黑色巡逻队的蓝黑格子墙纸,显得死气沉沉。墙上挂着几幅早期爱丁堡的镶框画片,宗族纹章则嵌刻在木制盾牌上供人观瞻。
马丁买过一本关于苏格兰格子图案的书,他当时正准备给自己弄条格子短裙,因此想要找一种适合自己的图案。他想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那种要求穿礼服的晚宴,作为名人出席某种新品的发布会,或者是列席荷里路德宫的招待酒会,那时候他期待着作家的身份能让他过上金光闪闪的生活。给亚历克斯·布莱克的请柬也曾像雪.99lib.片般飞来,可是马丁觉得自己无力担负起人们对前者的期望。人们的眼神好像总是穿过他寻找真正的亚历克斯·布莱克,所以他现在再也不去参加那些活动了。
他母亲娘家姓麦克弗森,于是他最后选了带麦克弗森族图案的绿白格短裙,不过他始终没有胆量穿着它在公共场合现身,那裙子只能不受宠地挂在他的衣柜里。有时他会穿上它在自己家里转转,可是那种感觉很怪,就好像他并不是可以穿着裙子昂首阔步的苏格兰人,而是个不为人知的异装癖患者,好像他的行为是见不得人的。
保罗·布拉德利神情威严地摇响了前台桌上那个老式的铜铃,铃声在这个似乎被包裹住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你不觉得现在才来办理登记入住有点太晚了吗?”听到马丁的话,保罗·布拉德利对他皱起了眉头,说道:“是我在付他们钱,马丁,他们不是无偿为我服务。”值夜的门房不太友好地走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查找保罗·布拉德利的预定记录。他将他们俩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然后说:“上面写的是单人间。”马丁很想说:“我们不是同性恋。”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保罗·布拉德利是同性恋,如果是的话,他会觉得他这话是在故意羞辱他。(也有可能值夜的门房是同性恋。)马丁觉得,如果保罗·布拉德利真是同性恋,那他绝不会和他呆在一起,就算只呆一个晚上也不行。
“我不准备住的,”马丁对门房说,“我是说,我不准备睡觉。”
“我才不在乎你们干什么呢,”门房显出一副自己已经听够了类似的辩解的样子,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保罗·布拉德利太阳穴上缠缚的绷带,“如果你们两个都要进房间,那就必须付双倍的钱。”
“没问题。”保罗·布拉德利欣然应道,从他的钱包里拿出更多的20英镑钞票,放在了柜台上。
马丁又想去拿旅行袋,可保罗·布拉德利说:“给咱个表现的机会吧,马丁,你又不是我的仆人。”他将那个沉重的袋子甩到肩上,就好像那是个再轻也没有的东西,然后朝楼上走去。马丁跟在他后面,走上了铺着斯图尔特红绿格图案地毯的楼梯。楼梯旁的墙上挂着老式的牡鹿头,马丁努力躲避着来自那颗巨大的头颅的悲戚的凝视,要是那头忽然张开嘴巴跟他说起话来,他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多惊讶。他不知道为什么挂牡鹿的头大家都会觉得很正常,挂别的动物的头好像就不行,比如说,怎么不挂马或者狗的头呢?他们的房间名义上虽是单人房,却有一张双人床。保罗·布拉德利将他的袋子扔到那棕色和橘色的床罩上,说:“我睡左边,你睡右边。”他这种自自然然的态度让马丁觉得他是个到处睡惯了的人,而且是个在与性无关的情况下跟其他男人睡惯了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认识许多有保罗·布拉德利这样习惯的人。军人。
“你当过兵吗?”他问道,然后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问对方私人问题。保罗·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停留得要比一般人长一些,马丁马上说:“对不起,我没想打探你的隐私。”保罗·布拉德利耸了耸肩,说:“没事,我没打算隐瞒什么。准确地说,我是在海军里待过,在特种舟舰团。我们不像特种空勤团那些人那么爱出风头。现在我就是个坐办公室的,弄弄文件什么的,很没劲。你也在军队里待过吗?”
“也可以这么说,”马丁说,“我父亲是个连队军士长,我们小时候是被他放在国内的新兵训练营里长大的。”
“我们?”
“我哥哥和我。他叫克里斯托弗。”
“你们很亲吗?”
“不,”马丁说,“一点也不亲。”他知道保罗·布拉德利正在转换攻防位置,他不停地问马丁问题,这样马丁就没有机会再问他的情况了。
“我今晚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他说,“我不准备睡觉,我要看着你。”
“随便你。”保罗·布拉德利说着,拿起旅行袋走进独立浴室,关上了门。马丁真想堵上耳朵,这样他就不用听到另一个男人洗漱撒尿的声音了。
他打开电视,希望用电视机的声音掩盖掉他不想听的声音,可是所有的频道都在飘着雪花。他找到了房间里唯一可读的东西,一本苏格兰旅游景点的宣传册,便闲闲地翻着那混杂着威士忌酒厂、毛纺厂和历史文化遗迹的书页。
“我好了。”保罗·布拉德利探身出来说,他身上散发着廉价香皂和牙膏的味道。马丁就像一个以处女之身来欢度蜜月假期的娇羞的新娘,他无言地泛起了潮红,而新郎根本未加留意。
保罗·布拉德利打开了酒柜,说:“来点喝的吧。”
“矿泉水就可以了。”马丁说。
看过酒柜才知道,水这个要求实在太高了。这个酒柜是最基本配置,没有水,没有调酒用的饮料,没有三角巧克力,没有难吃的日本薄脆饼,没有小瓶装的香槟,连盐花生也没有,有的就是罐装啤酒、微型瓶装烈酒和铁饮。看到微型瓶装烈酒之后,马丁倒是有了喝酒的冲动,他需要酒来帮他把这一天所有的混乱不安都抛到脑后。
“让我给你弄点喝的。”保罗·布拉德利从酒柜里取出一个小瓶威士忌和一罐铁饮,对他说,“稍等,我到浴室里去拿个杯子。”保罗·布拉德利端着一杯橘黄色的液体从浴室里走回来,马丁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不得不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他确信自己的肝细胞消受不了这两种苏格兰国饮搀和成的极品鸡尾酒,部分细胞肯定已经放弃自己的排毒职责而毅然选择自裁了。房间里黄铜基调的装饰,铁饮荧光橘的颜色,还有窗外街边的钠蒸气照明灯透进来的橙子酱般的色泽,都让马丁感觉自己身处异度空间,就好像来到了科幻小说中遭遇生化危机而发生生物变异的世界一样。
“怎么样?”保罗·布拉德利问。
“嗯,很好喝。”马丁说。
他又啜了一口,喝下那橘黄色的液体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可是竟有种奇特的吸引力。说时迟那时快,保罗·布拉德利已经漫不经心地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灰色的T恤和灰色的平脚短内裤。马丁注意到那内衣裤用的是舒适的棉质针织面料,肯定价格不菲,虽然他看了一眼就立马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了。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悬在床头的一幅画上,画的是卡洛登之战,那被刺刀和长剑洞穿的身体,大张开的嘴,还有滚落的头颅,居然绘得都栩栩如生。当他的目光再一次下移时,保罗·布拉德利已经上了床,他看到他躺在橘色和棕色的床罩上面。马丁不知道这床罩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洗的。不一会,保罗·布拉德利已经悠然入梦了。
马丁走进浴室,锁上了门。他尽量不使自己小便发出过大的声音。
他洗完手,在一块薄薄的毛巾上擦干,这条被保罗·布拉德利用来洗过澡的毛巾还是湿湿的。
水龙头边的玻璃杯里竖着保罗·布拉德利的牙刷,那是一个稍息的姿势。牙刷很旧了,刷毛全都外翻着,它们诉说着保罗·布拉德利在他们这次奇特的相遇之前的人生。一支孤零零的牙刷常常会让马丁觉得心酸。没有一次他走进自己家里的浴室,能够有幸看到两支牙刷并排站着的情景。
旅行袋大开着口放在地上,马丁看到了里面那黑色的盒子。如果袋子里有什么私密或是非法的东西,保罗·布拉德利一定不会就这样随地放着。
亚当的老婆在咬他的耳朵了。蓝胡子的老婆咬着另一只,她们教唆他,就看一眼嘛。潘多拉,别忘了还有潘多拉,正站在他身后,说着,打开盒子,马丁,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小时候看个电视节目叫“机会难得”,所有的观众都对台上的选手大喊着,打开盒子!理智的人拿钱走人,爱冒险的人才会打开盒子。马丁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填塞着一整块焦炭色的海绵,海绵中间掏挖出空间搁着一座高尔夫比赛的奖杯,奖杯至少有八英寸高,镀铬外壳像镜面一般反射着浴室里的灯光。那是个高尔夫选手的塑像,身着方格图案的运动衫和宽大的运动裤,头上戴着苏格兰无边呢帽,手臂已经挥动到了最高位置准备打出漂亮一击,而那个表面有许多小凹坑的球则在他脚边永远地等待着。塑像底座刻写着此人的名姓“R·J·本森——1938”,不过他是哪个锦标赛的胜利者就不得而知了。这奖杯看起来很廉价,像是那种等某人老死之后,其他人清理他的屋子时会选择扔进慈善商店的平庸之物。这个老死的人通常会是个独居老人,浴室里只有一支牙刷。
这样的奖杯并不值得装进这种填塞海绵的盒子,而且盒子的尺寸也不对,这么大的盒子里应该还有许多剩余空间。尼娜·赖利一定会马上发现这盒子底部是有夹层的,而马丁想到这一点所花费的时间则要相对长一些。他将高尔夫奖杯放到洗涤池边,挨着保罗·布拉德利那支寂寞的牙刷,开始拉扯那块焦炭色的海绵。海绵摸上去又湿又粘,像是他母亲从前半真半假地修习艺术插花时,用来插满花枝的绿色古旧花泥。潘多拉、夏娃、蓝胡子那不知名的妻子,还有“机会难得”台下那些幽灵般的观众,都在他身后起着哄,催促着他。
最后,那海绵终于被扯掉了。
里面是一把枪。
他没想到盒子里会有枪,可这把枪既然出现在了他面前,整件事情就变得再合情合理不过。
枪本身就是最好的解释,再去寻找原因没有任何必要。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两手撑在洗涤池边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绝不是把老枪。这是韦林枪。在特种舟舰团待过的人有把韦林枪很正常。他父亲就有把老式的韦林枪,当然并不是以合法的手段获得的。
那把枪被他父亲放在衣柜上的一个鞋盒里,那里还放着马丁母亲的“派对鞋”,一双轻浮得过了头的金色银色皮革镶拼的鞋子。尽管马丁出生时距离战争结束已经有十年了,可是克里斯托弗和他依然是听着他父亲战时的传奇经历长大的,那是他父亲最好的时候,在敌占区空降,与敌人肉搏,然后英勇地突围,这就像是他们那些男孩子看的连环画中的内容变成了现实。哈里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现在看来可能未必吧。而战后的生活一定是九九藏书让哈里觉得失望透顶。马丁从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自己成为英雄的机会已经被他父亲用光了。
对于如何用枪,马丁并不是一个门外汉。他父亲对待枪支的态度很随便,是他教他们两兄弟打枪的。克里斯托弗打得很糟糕,而让马丁父亲跌破眼镜的是,马丁的射击技术居然不赖。马丁或许无法在参加板球比赛时击球得分,不过他却能瞄准靶心,一击即中。可他打不了活物(他父亲厌恶他这点),这使他只能在初级比赛中打打无生命的目标物。
哈里喜欢带他们去林子里,用猎枪打兔子。
马丁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他极不愿意想起的一幕,他父亲像剥香蕉皮那样剥掉一只兔子的皮。直至今日,兔子那隐在皮毛之下的糖果一般亮闪闪的粉红色尸体依旧让他觉得恶心。
马丁和克里斯托弗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他俩放学回家,看到他们的父亲正用枪(就是那把韦林枪)指着他们母亲的脑袋。
“你们怎么说,孩子们,”他父亲将枪管死死按住他母亲的太阳穴,说道,“我要不要毙了她?”他显然是喝醉了。马丁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那时候才八岁,对于这一“事件”的后续情况,他只能说出自己构想的结果。他希望自己能够帮他母亲说说话,虽然苍天可鉴,要是他陷入这种境地,他母亲很有可能不会帮他说话。他总觉得,他父亲最后会开枪自杀,打得自己脑门开花,可是他居然死得那么平平无奇,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今的世道,看到枪可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他抚摸着枪管,发觉自己的手微微地发着抖。那金属的平滑表面,他本以为会是冰冷的,其实同双手的温度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英国在战时制造成功的这种韦林枪广受各特种部队士兵的欢迎。
这种枪是真正能够做到静音的。9毫米口径,只有一发子弹。不能用作长距离射击,距离越近越好。
如果你需要在近距离内射击单个目标,而且要保证射击的隐秘性,那么韦林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杀手专用的枪支。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要做的是悄无声息地走出浴室,走出这间房间。他要蹑手蹑脚地下楼梯,穿过大堂,奔出旅店大楼。然后他要拦下他看到的第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载他去离这里最近的警察局。
他打开了浴室门。保罗·布拉德利睡得很安详,那轻柔的鼻息声和毫无顾忌地伸展开的手臂,就像个孩子一样。马丁想要穿过房间去开门,可是他的腿软了下来。低头看时,眼前的地毯就像浮在水面一般飘忽。他的头晕起来了。他忽然觉得一种反常的疲倦,好像他这一生从没有这样累过,他甚至不知道人有可能累到这种程度。他必须躺下来睡一小会儿,就在这张让人糟心的格子地毯上。
第十四章
格洛丽亚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都锁上了,然后启动了防盗警报系统,再到地下室来查看安全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
前门的花园一片寂静,只有一只狐狸轻快地在草坪上跑动。格洛丽亚晚上经常会为狐狸们在外面放点吃的,刚开始的时候是一些剩菜剩饭,现在她会专门为它们准备食物,有时是一小包猪肉肠,有时是一块红焖牛排。她给刺猬(来光顾的刺猬应该不止一只,不过具体数量她可说不上来)准备的是猫粮、面包和牛奶。这些东西当然狐狸也会吃。有时候会看到兔子在草坪上跑来跑去(狐狸也会吃它们的),左邻右舍跑过来的猫多得格洛丽亚都数不清,还有单单在夜间活动的怕见生人的小鼠。狐狸最喜欢怕见生人的小鼠了。
有时候,在地下室里看监视器,就好像在看《动物世界》一样。
夜视摄像头拍出来的图像全是怪异的绿色和灰色,花园因此完全变了样,成了幽灵眼中鬼影幢幢的世界。车道旁有一大片杜鹃的灌木丛,那密叶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闪闪发光的,像是煤玉上的两颗钻石。那是一对眼睛。格洛丽亚想不出有什么动物能有那么高。熊吗?马吗?好像都不是。眨眼工夫,它已经溜了。它是夜的生灵。
摄像头虽然是高科技的结晶,可是它们没法跑出去,在树丛中嗅来嗅去,没法对贸然闯入者又吼又叫。要是格雷厄姆死了,格洛丽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希菲尔德的宠物之家去领一只眼神温柔的猎狗或者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狗回家。格雷厄姆不喜欢动物,家里没有养过宠物,就是因为他说自己对皮毛严重过敏。格洛丽亚从没见他因为皮毛而过敏过,她甚至从没见他过敏过。有一次,她从邻居家养的猫身上弄了点毛回来(可怜的小东西那时候在脱毛,只要摸它99lib.几下,走开时就能搞到一手的毛),将毛放到了格雷厄姆的枕头底下之后,她放弃了大半个晚上的睡眠来观察他的反应,没想到他像往常一样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还想着要吃“两只水煮蛋”。格洛丽亚觉得,要是有只小狗陪着她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她那两个孩子的个性可能会好些。
她想到了重症监护室里弥留之际的格雷厄姆,在那个生死之间的荒凉绝地,他等待着天上伟大的造物主向他揭示他该何去何从。格洛丽亚独自守着这一切,这是她的秘密,在造物主做出最后的安排之前,她自己要做好接受的准备。她没有打电话通知尤安或是埃米莉,没有告诉他们父亲正徘徊在死亡的门口,不知道那扇门是否会为他打开。事实上,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她明白,按照惯常的做法,她应该告诉别人,可她不知怎么就是没有那么做的心情。他们会弄得煞有介事,可是照格洛丽亚的想法,等待死亡这件事只有以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才不会变得那么难熬。而且,不管怎么说,在格雷厄姆死之前,在人们知道这件事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她还没为将来的寡妇生涯做好准备的时候,她要让格雷厄姆乖乖呆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最常见的公共场合躲开众人的视线。他那么突然地滑向死亡,弄得她措手不及。格雷厄姆并不是经常让她那么措手不及的。在一杯好立克麦乳精、一盘文斯利代尔奶酪配燕麦饼、一本梅芙·宾奇的厚小说的陪伴之下,格洛丽亚爬上了床。文斯利代尔奶酪是她不变的选择,她从不吃兰开夏郡奶酪,她对家乡的忠诚根植在骨髓里。出于同样的感情因素,她看肥皂剧会选择《艾默代尔》而不是《加冕街》,因为《艾默代尔》的故事发生在约克郡,就算不是如此,至少片中所反映的真真切切就是她所了解的那个约克郡的样子。
原本需要夫妇分享的双人床忽然之间变得大而美好。她洗过了床单,将床垫翻了面又拍松了,还用吸尘器吸掉了格雷厄姆遗留在枕头上的死皮。
正当她惬意地躺倒时,有够多倒霉,电话竟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格洛丽亚一直认为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应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巨大的代价,所以她拒绝在自己的床边安装电话。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她已经上了床,那么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睡觉,而不是跟别人说话。而格雷厄姆的手机就像是经过外科手术安装在他耳朵边了一样,他也不需要在卧室里配备固定电话。
而且床边还有个应付“紧急情况”的紧急按钮,虽然格洛丽亚想不出卧室里会发生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她按下紧急按钮。也许是格雷厄姆“紧急”地需要做爱。她极不情愿地下了床,走下楼去。
最好,她想着,这通电话可以解决掉那些人所有的问题。电话上的来电显示提示着“帕姆”的名字。
格洛丽亚叹了口气,拿起了听筒。对方却不是帕姆,而是帕姆的丈夫默多。
“格洛丽亚!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了,可是我一直打不通格雷厄姆的手机。”她听得出来,默多尽量使用着和善的语气,可是他本不是个和善的人,因此假装和善只能让他听起来像是在说着胡话。
“我们今天下午本该一起开个会,可他没有来。他现在在家吗?已经睡了吗?”
“不在,他去了瑟索。”
默多听到这话,简直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瑟索?开什么玩笑!你说什么,瑟索吗?帮帮忙,格洛丽亚,他去瑟索干吗?”她为什么选了瑟索呢?可能是因为瑟索和默多是押韵的。或者说因为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他正在那里建个住宅区。”
“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刚刚开始。”
“可这也没法解释他不接手机啊。”
“藏书网他忘带了。”格洛丽亚不屈不挠。
“格雷厄姆会忘带他的手机?”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这倒是真话,事实如此。)默多发出了恼怒的咆哮声,这其中既包含着挫败感,也包含着相同程度的恐慌。这时候,格雷厄姆的手机在屋子里间的某个角落里响了起来,那讨人厌的“女武神骑行”的铃音赶来救场了。
格洛丽亚循着瓦格纳的这段乐曲的曲声穿过屋子,好像跟随花衣魔笛手的老鼠,慢慢走进了杂物存储室,装着格雷厄姆的随身物品的塑料袋自她从医院回来之后就被她扔在那里了。格雷厄姆要是知道他那套所谓轻薄宜夏的羊毛西装和那双手工打造的皮鞋被装在医院的一个垃圾袋里,他一定会气急败坏的。
她在袋子里翻了一阵,终于在格雷厄姆的西装内兜里找到了那部手机。她把手机举起来,好让默多听到那手机铃声。
“听见了吗?”她说,“这是‘女武神骑行’。我告诉你他忘带了。”默多好像哼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谢天谢地,瘟神跑路。”格洛丽亚说。某些人根本毫无礼貌。
她接通了格雷厄姆的手机,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格雷厄姆,是我,玛吉。你在哪里?我整个下午都在打你的电话。”
“玛吉·劳登。”格洛丽亚轻声自语,试着在脑中勾画出她的形象。她是格雷厄姆的销售部门里新添的一员,一个年近五十、长着张瘦削的脸蛋的女人,染黑的短发头盔一般贴在她脑袋上,像甲壳虫的硬壳一样。格洛丽亚最近一次见她是在圣诞节的时候。每年圣诞节,他们位于格兰奇的家里都会嘉宾满堂,法官啊,高级警司啊,砖石供应商啊,屋顶承包商啊,还有哈特之家某些格外有幸的员工都会被邀请来共享香槟和肉馅饼。
她还记得玛吉穿着那双不合脚的库尔特·盖格牌高跟鞋,像只蟑螂一样在大厅里的瓷砖地上走着。
格洛丽亚不记得之前有哪个销售人员曾被邀请来参加过他们的圣诞派对。
正当格洛丽亚想要回答些什么,跟对方说“你好,玛吉,我是格洛丽亚”的时候,玛吉说:“格雷厄姆,亲爱的,你在听吗?”亲爱的?格洛丽亚皱起了眉头。她想起格雷厄姆和玛吉·劳登、默多·米勒、司法长官克赖顿一同站在圣诞树前的情景,格雷厄姆一只手端着杯威士忌,另一只手明目张胆地放在玛吉的后背上,正贴着玛吉那件黑色绉纱的礼服裙与她白色皱褶的皮肤之间的界线。当晚的侍者都是专门雇来的,有一个托着一盘肉馅饼走到他们身边。
格雷厄姆拿了两个,而且将它们同时塞进了嘴里。
玛吉·劳登依然像躲避放射物质一样挥手示意他们走开。格洛丽亚觉得不喜欢甜食的人是有问题的,他们存在人格上的缺陷,就跟那些喜欢喝淡茶的人一样。茶和糖是性格的试金石。她当时就该明白这一点。
格雷厄姆向玛吉侧着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下巴的赘肉都快擦到她那虫胶清漆一般单薄地裹在头上的头发了。格洛丽亚觉得他好像不太可能是在评价她最近刚从多比园艺中心买来的圣诞树装饰灯,不过她那时又想着,他做出这样的举止只是因为他是格雷厄姆。她总是觉得,要是他是个扫垃圾的,或者是个报亭老板,他肯定就不会那么招女人了。如果他没钱又没权,也没有那种领导气质,他也就是个老男人而已(实话实说)。
她手里的手机忽然发烫了。
“做成了吗,结束了吗?”玛吉说,“你甩掉格洛丽亚了吗?你把那个老太婆甩掉了吗?”格洛丽亚惊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格雷厄姆想要跟她离婚?格雷厄姆跟自己销售团队中的一个人搞外遇,而且这对奸夫淫妇还想着要甩掉她?格洛丽亚重新将手机放回西装口袋,让玛吉·劳登去跟格雷厄姆那件轻薄宜夏的羊毛西服讲话吧。她依然可以听见她那被外衣笼住了的声音:“格雷厄姆?你在吗,格雷厄姆?”就像某个通灵的神人在招魂的时候一再地呼唤着亡灵。
远远地,格洛丽亚听到了烟火在空中绽开的声音,那是城堡的军事演习结束的标志。资本主义真的救了全人类吗?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不过再要去跟格雷厄姆争论恐怕已经是太迟了。
第十五章
他还是放掉了她。他听到玛莉的声音轻柔地在他耳边响起,爸爸,好像她就在他身边,跟他一同踩着水,于是他放弃了那死去的美人鱼,向岸边游去。人们把他从海里捞起来,带他去了克拉蒙德旅馆。一杯威士忌和一碗热汤终于让他活了过来。警察赶到的时候,他整个人包裹在几条毯子里,他的所有衣物已经全部被拿到房子里间某处的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里去洗涤和烘干了。
接着,他就开始向一个接一个过来问话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碰到的事情,这过程漫长得好像永无止境。
“你一直在喝酒吗,先生?”第一个到场的是个穿着警服的普通警员,颇有深意地看着他手中被重新倒满了酒的玻璃杯,这么问他。要是杰克森还有一点气力,他说不定会揍他。
但是平心而论,虽然很不情愿,他知道这家伙只是在照章问话而已。
最后赶来的(“今天我可是休假的。”他听见她这么跟其他人说)是个警探,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她递给他的名片上印着“探长路易丝·门罗”,“探长”两个字用圆珠笔圈出改成了手写的“督察”。他觉得这很滑稽。一位刚刚走马上任的督察。
但愿她没什么要问的了。跟别人一样,她也问他是不是一直在喝酒。
“是,我一直在喝酒,”他说着,给她看了看手中半空的杯子,“要是你像我一样碰到这种事,你也会喝的。”
“我不想听假设。”她厉声说。
她长得还算漂亮。嘴巴对于脸型来说有些太大了,鼻子太小了,前门牙有点歪,不过她还是挺漂亮的。算是漂亮吧。
四十不到的年纪,深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杰克森好像还没有机会遇到金发的美女。她留着个整齐干练的短发,偶尔会抬起手将头发捋到耳后,这动作每次都让杰克森觉得很迷人。至少对于成年女人来说可以算是迷人的。杰克森几乎是下意识地欣赏着对方的美貌,他本人早已经疲累不堪,昏昏欲睡,只好努力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来。
她好喜欢问问题:他在克拉蒙德岛上做什么?他上岛之前就没有注意到开始涨潮了吗?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坐公交车。”他很不情愿地说,好像在交代自己属于低等人群一样。除了身上裹着的毯子,他什么衣服也没穿,他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脆弱不堪。这样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出行会坐公交车,吃饱饭没事干跑到荒凉的小岛上鬼鬼祟祟地晃悠,还正好赶上涨潮的时候。这有够多蠢啊,实在是蠢极了!他到爱丁堡来做什么?他耸耸肩,说自己是为艺术节而来的。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让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撒谎。他显然不是那种会来为艺术节捧场的人。他想说“我女朋友要演一出戏,她是个演员”,不过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女朋友”这种话听起来很傻,只有年轻人才有女朋友。杰克森试着去想,要是自己来经手这次的调查工作,他会做些什么。
他会像路易丝·门罗那样对他自己所代表的这个人的可信度表示怀疑,还是早就要求派出满载潜水员的警艇,让警员们去海岸附近的水域搜寻尸体呢?
“大多数人看到死尸后很难平静,”路易丝·门罗说,“通常他们的反应会是‘惊骇’或者‘恐惧’,而你却似乎冷静得出奇,布罗迪先生。你以前见过死尸吗?”她在想什么——难道他会把一只海狮错认成一个女人,把一堆浮木错当成一具尸体吗?
“见过。”他说,疲劳过度的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见过成千上百的死尸。死尸长什么样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不管是炸死的,烧死的,吊死的,淹死的,被枪杀的,被刺死的,被殴打致死的,还是被分尸的,我都知道是什么样子。我还知道站在时速一百英里的火车正前方被碾过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死在公寓里烂了一个夏天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小孩子才三个月大睡梦中莫名其妙就死掉了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死尸长什么样,可以了吗?”
路易丝·门罗身边那个长得像男人一样的女探员作出一副准备掏出手铐将他铐住的架势,路易丝·门罗却只是点点头说:“可以了。”这让他对她平添几分好感。
“你是警察?”她问道。
他说:“军队和警署都待过,在剑桥。”姓名、军衔、编号,除此之外对敌人守口如瓶。
武装指挥部里的某个部门,她告诉他,肯定有人认为那个女人还有可能活着,海岸警卫队已经派出皇家全国救生艇协会的救生艇进行搜救,皇家空军的一架直升机也已经接到警戒命令。
“所以你就不必自寻烦恼了,布罗迪先生。”要是他来说,就不会用“自寻烦恼”这种词。
“这根本没用,”他说,“她已经死了。”他要是说“尸体”,她只会将话题扯得更远。
“没有人来报过女孩失踪吗?”他问道。一直都有女孩失踪,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不过没有一个失踪的女孩或者成年女人符合他所描述的特征,路易丝·门罗说。
“哦,很有可能人们还没发现她失踪,”杰克森说,“她浸泡在水里的时间并不长。有时候有些人即使不在他们该在的地方了,身边的人也需要过段时间才能发现。有时候人们根本不会发现这些人失踪了,他们压根儿不关心这些人。并不是所有人的身边都有那种可以发现他们不在了的人。”谁会关心他在不在呢?朱莉娅,玛莉,就她们俩了。要是没有朱莉娅那就只有玛莉了。
“你身边带了斧头吗?放在你口袋里啦?”她说。
杰克森皱起了眉头。藏书网
“你什么意思?”
“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带那玩意,要不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耍大斧了。”这个泼辣的小东西。
也没有那么小,她比朱莉娅要高,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能比朱莉娅更矮了。
要是她失踪了,杰克森在想,她家里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发现这件事。她手上没有结婚戒指,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他自己的老婆(前妻)就从来不戴戒指,也从不署他的姓氏,然而有趣的是,去年收到她寄来的圣诞卡片,卡片背面的地址栏里倒是颇为含糊地写着“D.拉斯廷汉姆先生和太太”作为寄信人名。杰克森一直兢兢业业地戴着他那枚结婚戒指,直到去年年底,在一个周末去巴黎游玩的时候,他脱下戒指,把它从新桥上扔进了塞纳河里。他本来想用夸张一点的动作来扔掉它,可是他受不了周围的人们可能会对此产生的想法(人到中年、伤心失意的失败者刚刚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婚姻),于是他安安静静地放开了自己的手,那戒指在冬阳里划出了一道短促的金光,然后坠入了河中。
“也可能是自杀。”他说。
(是的,就算没有斧头,他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只是她并不是鲁班。)“不过很少有女孩子会选择跳水自杀,溺水身亡的女人是很少见的。也许她是失足落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很可能喝醉了酒。现在酗酒的女孩子太多了。”总有一天,他的女儿玛莉也会喝醉酒的。统计数字表明,她很可能从青春期就开始抽烟,至少会吸一次毒,险些碰上一次交通事故,被一个男人(或者好几个)伤透心,怀孕生产两次,离婚一次,生一次大病,动一次手术,然后渐渐老去。
老了以后,她会有骨质疏松症和关节炎,拄着拐杖或者在陪同购物者的陪伴下拖着脚步在路上走,她会需要做髋关节置换术,她会看着自己的朋友一个个死去,然后她会搬到一家养老院里,自己也跟着死去。
“布罗迪先生?”
“在。”傍晚时候,一大堆隆隆作响的重型机器在附近地区转悠着,皇家空军的直升机,皇家全国救生艇协会的救生艇,警署的汽艇,港口当局的领航船,还有不少人手,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找到,连他下水前丢下的相机也没找到,他们只找到了他那件夹克(谢谢你们),这至少证明他是去过岛上的,现在似乎连这个都让他们觉得可疑了。
“好,至少这件事不是你想象出来的。”路易丝·门罗说。
她笑了,这种歪着嘴的笑让人很不舒服。
“我没有想象任何事。”杰克森说。
最早在现场出现的往往最有可能是凶手。她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如果换了是他,也会做这种假定。你到克拉蒙德来的目的是什么,先生?他能说什么呢,来闲逛的?说他终年无事可做?他想说“我明白你们在想什么,我跟你们是一样的人”,可他其实不是,至少不再是,他不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了。非俱乐部会员。他有那么点好奇(很变态,毫无疑问),要是他的身份跟这个圈子是对立的,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曾经有过那种对立身份,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五岁那年,他跟朋友闯入一家本地商店偷窃香烟当场被抓。警方赶到后将他们押到警局,凶神恶煞般地审问他们,他们差点被吓掉了半条命。
杰克森的罪犯生涯就这样开始,也就这样结束了。
“有张卡片,”他突然对路易丝·门罗说,“我刚才忘了。那是一张商务卡片。粉红色的,印着黑色的文字,写着——”写着什么呢?那张卡片仿佛就在他眼前,那些字也就在他眼前,可他没办法念出来,好像那上面写的是外语,他没法破译,或者说这些只是他梦中看到的意象,过于飘忽难认。费瑟思吗?费特西吗?还有个手机号码的。
他对数字应该有极好的记忆力,可是现如今好像所有他本该清晰记起的内容都不再眷顾于他。
“名字开头是个‘费’字。”他说。
他记不得那张卡片被他放到什么地方了,照常理来说他应该会放到他的夹克口袋里,可是那里没有。
“我们在岛上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粉红色的卡片。”路易丝·门罗说。
“当然喽,你们又没有找,对吧?”杰克森说,“那张卡可一点也不大。”
“你给一具死尸拍照片?”探员男人婆猛然说道,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这个神经病。
他脑中出现了相机中的那些照片,连珠似的一长串,威尼斯时拍下的朱莉娅那些美丽动人的模样跟个不知名的尸体的图像连在了一起。
“我确实拍了。”他说。
探员男人婆叫做杰茜卡什么的,她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没听清她的姓。“杰茜卡”这个名字很女性化,可是叫这个名字的人却很不女性化。
“你确定不是在耍我们吗,布罗迪先生?”杰茜卡什么的说。
他不去理会她,卡片上的名字就在他舌尖转悠,费瑟思、费特西、费丹戈——“费我思!”他冲口而出,就是这个名字,那张找不到了的卡片上写的就是这个。
他要走的时候,听见路易丝·门罗正在请求警署派出潜水员进行增援。他不知道搜寻活动要是最终一无所获,她会对他有多生气。她大概会勃然大怒。一个穿警服的普通警员让他搭了顺风车,带他回到城里。他来到朱莉娅他们演出的剧场,正赶上彩排间歇,演员们都在休息。
这时候的朱莉娅已经不只是满脸绯红,而是苍白憔悴了。她跟他一起走到外面,点上一根烟来抽,每一次吞云吐雾都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样子十分吓人。
“托拜厄斯是个蠢蛋。”她愤愤然地说。
先前见面的时候,她情绪很消沉,又不爱说话,现在的她情绪紧张,显得话很多。
“你认识莫莉吧?”
“唔。”杰克森支吾着,他当然不认识。
“那个神经兮兮的人,”朱莉娅说(没用,对于杰克森来说,他们没有一个不是神经兮兮的),“连台词都背不出。她还排在上面呢。”
“是吗?”杰克森说道,他想要表现出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虽然他并不很清楚“排在上面”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根据经验,他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今天在这里再排下去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老天保佑我们明天还有几场预演。你看到我跟你说理查德·莫特演出票子的消息了吗?”原来她的那条消息是这个意思。理查德·莫特这个名字听起来有几分耳熟,不过他想不起这个人长什么样了。
“你怎么会有免费的票子?”他问道。
“午饭的时候,我跟他喝了一杯,他给我的。”
“就你和他?”
“对,就我和他。”他清楚地记得她没有时间吃午饭。我们决定要用上午饭的时间加紧排。
杰克森皱起了眉头。
“你放心,”朱莉娅说,“理查德·莫特跟我不是一个类型的人。”
“我没有不放心。”
“你总是不放心,杰克森。你的系统默认值就是不放心。看完表演,你再过来找我吧,我们还要好几个钟头呢。”朱莉娅叹了口气,摁灭了香烟,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下午过得怎么样?”杰克森知道自己有一大堆的话好说(我今天差点淹死了,我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我一句话,警方进行了大规模的海空搜救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哦,警察还觉得我是个得了妄想症的疯子),可是他只是说:“我去了克拉蒙德。”
“那很好玩,你拍照了吗?”
“相机被我弄丢了。”
“不是吧!我们的相机?哎呀杰克森,这太糟了。”他蓦地觉得充满柔情,当她说“我们的相机”而不是“我的相机”的时候。
从朱莉娅的角度看来,丢掉个相机大概确实是糟糕的事,不过想想他这个下午遭遇到的其他事情,他觉得丢失相机真的算不了什么。
“是啊,”他说,“对不起。”他陪她再度下到那个地狱的底层,看着她走上那充满忧惧气氛的舞台,站到她的位置上。她要在那里盯着一块黑色的方块看上十分钟,那方块在当时情景下(这个布景是多功能的)代表的是一扇窗,可以看到窗外呼啸着的北极风暴。杰克森之所以知道这些,仅仅是因为他之前去伦敦找朱莉娅的时候曾经跟她一起研究过台词。他当时觉得,如果有必要,自己完全可以成为她的替补演员(现在看来,替她出演会是场噩梦)。她此刻这种无声的姿态传达出高贵和悲剧性的气质,加上她身上的布袋和头上的乱发,她就像某些可怕而难以言说的劫难的幸存者。他不知道她在出演这些场景的时候,是不是会想到自己的过去。
他猛地掉头走开,钻出了这个洞穴。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又让他心潮起伏,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当直升机和汽艇赶到克拉蒙德的时候,他多想亲自坐镇指挥,他简直没办法坐视路易丝·门罗控制一切。一天之中,他两次看到比他年轻的女人行使比他大得多的权力。其实这跟她们是不是女人没关系(毕竟他自己珍爱的孩子也是女的),关键是杰克森自己算不上是个男人了。不是那种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不会接受一个年老女士死去后留下的钱,然后住到法国去。他开始想念自己的警官证,想念他的孩子,想念他碰巧没带来的iPod。他想念那些唱着伤心曲调的女人,她们愿意让他分享她们的痛苦。露辛达、伊丽莎、凯瑟琳、吉莉恩、埃米萝。而他最想念的那个就是朱莉娅,虽然朱莉娅一直在他身边。
为了不至于一个人回到住的地方,孤孤单单地躺在床上,无法抑制地开始想他所失去的东西,他去售票厅拿了那张理查德·莫特演出的票子。
杰克森八十年代时看过理查德·莫特的表演,那时他就不觉得他搞笑,现在他还是不觉得他搞笑。大部分观众看来跟杰克森的想法一致,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和嘘声让他颇感惊愕。有好几次,他打起了瞌睡,可是那里的环境实在不适合睡觉。
当理查德·莫特终于不再费尽心机地逗引观众鼓掌时,杰克森心里想着,又有几个小时在我生命中消失了。他已经太老了,太明白来日无多了,再也经不起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乌七八糟的滑稽表演上了。
他尽可能快地离开了那里,回到朱莉娅他们的地下剧场,发现剧场里漆黑一片,寂无人声。也许他会在这里找到弥诺陶洛斯的同类。朱莉娅说过他们还得排好几个小时,可是现在竟然一个人都找不到。他打开手机,看到了朱莉娅的消息,排完了,回公寓见。藏书网
他发现了一条安全通道,可是他不该从安全通道里出去的,因为从那里出去之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国家地理杂志》上有篇文章说到(他最近开始订阅杂志了,这一点毫无争议地表明他已踏入了中年人的生活状态),遗传学家已经证明,女性是根据地标来确认自己行路的方向,而男性则是根据指示方向的路标。外面天色已经大黑了,附近没有任何路标,于是他开始寻找地标。他寻不出皇家一英里在黑夜里应有的形状,望不见那宏伟壮观的城堡耸入天际的尖顶和落满乌鸦的山墙,找不到钱伯斯街那幢博物馆厚重魁伟的建筑,也看不出那座内陆桥横跨新老两城区的桥身,他面前只有一条小巷的入口,小巷狭窄而幽暗,连着一段望不到尽头的石级。他能看到高处亮着的灯火,那里有条挤满了闹腾腾的艺术节参观者的街道,于是他没有多想就走进了这条小巷,这应该是条近路。
“通道”,他小时候会这么说。年纪不一样了,说的话也不一样了。
杰克森常常告诫玛莉(说起来还有朱莉娅,可是她从来不听),走到黑暗的小巷里去是很愚蠢的事。爸爸,你们根本不会让我在天黑的时候出去。玛莉说得很在理。当然啦,一个女孩,或者说一个成年女人,就算没有走到黑暗的巷子里去,也很有可能遭到袭击。坐在火车上,或者从公交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甚至是给复印机加纸的时候,疯狂的家伙随时随地都会让她们过早地结束自己的人生。倒也不是因为他们疯狂,这些家伙其实大部分都并不疯狂,他们只是男人,就是这么回事。要是杰克森生命中的女人都能乖乖待在家里不出门,他大概会安心得多。可就算不出门,也不能保证她们就是安全的。你就像只牧羊狗,朱莉娅对他说,死死看住羊群里的每一只羊。
杰克森可不怕黑暗的巷子,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比在巷子里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来得更危险,不过他显然没有算上那个开本田车的人。那个类固醇聚合成的无敌巨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晃动着身体,像个橄榄球比赛中的第一排边锋向杰克森奔袭过来。老天啊,杰克森摔倒在地上,心里想着,这可是在城里啊。看来弥诺陶洛斯逃出迷宫了。
他本能地站了起来,不能趴在地上,趴在地上意味着被击倒,意味着死亡,可是还没等杰克森理清自己的思路,想出个可能的来龙去脉(为什么?这个问题应该是个不错的开始),本田男的拳头已经像攻城槌那样猛捶过来。杰克森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响,整个人简直要背过气去,接着便无力地倒伏在了地上。他胸腹之间的横膈膜瞬间石化了,他再没有兴致去理清自己的思路,唯一想做的只是搞清自己的呼吸系统为什么停止,如何才能重新使其运作。他挣扎着用四肢撑起身体来,像只狗一样匍匐在地上,本田男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下死劲碾着,杰克森觉得这种行为恶毒至极,可是钻心的疼痛让他真想叫出声来。
“你很快就能忘记你见过什么了。”本田男说。
“忘记什么?我看见什么了?”杰克森喘着粗气说。
还想着要接他的话,给你打满分,杰克森,他在心里说,被打得趴在地上还能侃侃而谈,给这个人一块奖牌。他终于舒了口气,接着又吸了口气。
“你他妈的别跟我装蒜,你看见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
“是吗?”听到他这话,本田男漫不经心地朝他肋部踢了一脚,他立刻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这家伙说得对,他不该再装蒜了。
“我听说你把事情闹大了,布罗迪先生。”(这家伙知道他的名字?)杰克森想说他没做什么,其实是他自己主动决定不去向警方报告这起道路暴力事件的任何情况,而且他真的没有兴趣去做该案的目击证人,不过他能够说出来的只是“啊”这个字,因为本田男又抬起他厚重的靴子给了他肋部沉重的一击。他得从地上爬起来。永远都不要放弃站起来的努力。《洛基》系列电影中的所有画面齐刷刷地涌到他眼前。史泰龙在影片结尾处高喊着妻子的名字,就好像他要死了一样。阿德里安!《洛基》系列,第一部到第五部,富有教益的人生课堂,男人能从中学到很多。可是电影里有没有说到过,碰到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应该如何应付呢?即使没有胜算,也要坚持战斗。
因为当舍此别无选择,你所能做的也只有坚持到底了。
本田男像个相扑运动员那样蹲伏着,手里做着奚落杰克森的手势,那样子就好像他是在停车场里指挥他倒车一样,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这种手势是在挑衅。
这家伙的块头是他的两倍,与其说他是个人,不过说他是自然界不可阻挡的力量。杰克森知道跟他打,自己绝对没有可能赢,甚至跟他打,自己绝对没有可能活。他猛然间想到了那根棒球球棒。去哪儿了呢?藏在他袖子管里吗?不可能,那太滑稽了,那是魔术师的伎俩。他们俩压低重心,像两个当街决斗的人那样转着圈子。本田男显然没有任何幽默感,否则他一定会笑杰克森不自量力,难道杰克森认为自己有任何打赢他的可能吗?可是棒球球棒去哪儿了呢?杰克森经常告诫玛莉(还有朱莉娅)的另一件事就是,如果她竟然愚蠢到忽视了他的第一个告诫,走到黑暗的巷子里去了,那么当她遭遇袭击的时候,她必须按他说的做。
“你们处在劣势,”他教导她们说,“不管是身高、体重,还是力量,对你们都是不利的,所以你们要玩阴的。用大拇指戳对方的眼睛,用手指叉对方的鼻孔,抬起膝盖顶对方的阴部。还要大声叫,别忘了这个,越大声越好。要是情况不妙,你们就咬,能咬哪里是哪里,鼻子、嘴唇都可以,要坚持住。那个时候也别忘了叫,要不停地叫。”他必须放弃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他要用上女孩子打架的方法。但是采取娘子军的作战方法并没能让他占到什么便宜,不过他至少伸出大拇指去戳本田男的眼睛了,虽然没能戳中。戳那家伙的眼睛就好像跳起来去扣篮板一样困难。他开始攻击对方的鼻子了,狠狠咬一口,咬死不松口。
算不上是他做过的最下作的事情,不过也可以说八九不离十了。本田男像故事书里的巨人那样发出了可怕的吼叫声。
杰克森松了口。本田男的脸上满是鲜血,杰克森的嘴里也是一样,那血里满是铜臭味。他像他自己教导过的那样大声喊叫,他希望能引来警察,他希望能引来某些有公德心的市民或者无辜的旁观者,不管是谁,只要能把这个发疯的巨人制服就行。不幸的是,他的喊叫引来的是条狗,他记得这条狗,原来需要担心的不是棒球球棒,而是这条狗。那条狗径直向他奔过来,恶狠狠地露着牙齿,好像来自地狱的猎狗。
他知道怎么杀掉一条狗,可那也仅限于理论。
从理论上来说,你可以抓住狗的两条前腿,然后直接将它撕裂。不过现实生活中的狗跟理论中出现的狗是不同的,现实生活中的这条狗肌肉发达、牙齿锋利,盛怒之下只想把他的喉咙咬断。
本田男早就停止了喊叫,他开始对那条狗发号施令了。他指着杰克森,厉声道:“快上!干掉他!”那条狗跳跃起来扑向了杰克森,杰克森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恐惧让他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
第十六章
理查德·莫特在惊悸中醒来。他觉得好像有个警铃在他脑袋里响了起来。他不知道现在几点。
马丁没有在客房里放个钟真是有欠周到。外面很亮,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这地方几乎从来不会有黑夜。
“乔克兰”,他现在开始这么称呼这里。
爱丁堡,北方的雅典,他妈的真好笑。他感觉自己嘴里的那东西好像不是他的舌头99lib?t>,而是趁他睡觉时爬进去的一只蛞蝓,蛞蝓爬行时留下的鼻涕印子还挂在他下巴上呢。
他是四点后才上床睡觉的,那时候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回来那一路上他妈的都是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他是搭出租回来的,还是走回来的呢?他一直在特拉弗斯酒吧喝酒,那是午夜过后许久的事了,然后他去了洛锡安路的膝上舞俱乐部,他对俱乐部的记忆倒是奇异而生动,那个叫“沙妮娅”(如果他没有听错)的女人将她的阴部贴到了他脸上。真是个贱货。展演进行得很顺利,中午时分的BBC录制活动总能吸引那些有教养的老年观众,他们永远觉得BBC就是高品质的代名词。不过十点钟的那场演出就……卑劣的人,大部分都是些卑劣的家伙。
卑劣的杂种。太阳冷淡地将它的手指透过窗帘捅了进来,他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戴着马丁的劳力士表。四点四十分。马丁不需要这样一块表,他的气质根本配不上劳力士。他有没有可能把表送给他呢?或者,也许他可以“不小心”把这块手表带回自己的家。
他脑袋里的那个警铃又响起来了,他这才发现是门铃在响。他妈的马丁干嘛不去开门呢?又响了,时间更长了。老天啊。他晕晕乎乎地下了床,走下楼去。大门居然只是关着,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插销、锁和链条重重叠叠地牢牢锁住,马丁总是喜欢那样禁锢住自己,他在有些方面就像个老太太。他基本上就是个老太太。理查德·莫特打开门,刺目的阳光立刻照在了他身上,终于知道吸血鬼碰到日光是什么感觉了。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既不是邮递员也不是送奶工,更不是其他任何需要在大清早就来把他吵醒的人,就是那么个家伙。
“干吗?还没到五点呢。帮帮忙好不好,现在等于还是昨天啊。”
“对你不是,”站在门外的那个人说,粗暴地将他往里推,“对你,现在就是第二天。”
“搞什——?”理查德·莫特说,那人已经把他强行推到了起居室里。
这家伙身形魁梧,鼻子丑陋地肿起来了,好像刚刚打完一架。他说起话来鼻音很重,说的是英语,有些降调的感觉,也许是诺丁汉郡或者兰开斯特郡人。理查德·莫特想象事情过后自己到警局做笔录,他大概会这样形容这个人,而且会这么说:“我熟悉.99lib.各种口音,这是我的工作。”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他曾经尝试过影视剧表演,在《条子》里出演一个小角色,那个人(是个喜剧演员,所以他算是本色出演)被个发了疯的女人跟踪,那女人想要杀了他,太阳山警察局的探员提供给这个人的建议是,如果他想要活下去,那他就必须想着他能够活下去,他要去想象自己在遇袭之后的生活。这些话此刻又回到了理查德·莫特的脑中,然而他马上想起来,他饰演的那个角色最后还是被那个发了疯的跟踪者杀掉了。
这个神经不正常的陌生人带着驾驶手套,理查德觉得这可能不是个好兆头。这家伙的指关节在手套的洞口里凸起着,像是白色皮肉做成的小型环礁,理查德觉得这其中应该包含着某个好笑的段子,也许跟粗俗的年轻人都喜欢文在指节上的“爱”和“恨”的刺青有点关系,不过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任何与之稍微沾点关系的段子,更别说是好笑的段子了。这家伙忽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棒球球棒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电影中应该处理成慢动作镜头,掐掉声音,以背景音乐取而代之。音乐可以是“滔滔不绝的家伙”的《变态杀手》,也可以是某些忧伤的古典音乐,像是大提琴演奏的东西,这个马丁会知道。
理查德·莫特的腿一下子软了,他跪在了地上。他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你可能听过别人说这种事,但是谁会想到这种事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很好,”那人说,“这种姿势很适合你。”
“你想要什么?”他口干舌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想要什么都可以,没问题。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你的。”理查德·莫特的脑子在绝望中飞快地过了遍马丁家里的财物名录。一台不错的立体声音响,还有一台棒极了的宽屏电视就放在他身后的角落里。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朝那台电视的方向伸出去,忽然发现了自己手腕上的劳力士表,于是又想要让那个人注意到马丁的这块表。
“我什么也不想要。”那个人说(平静得很,他这样平静真是太糟了)。
理查德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们两人之间那种奇特而浓烈的私密气氛被打破了。他们都抬眼注视着咖啡桌上的电话,这个外界干扰显得非常怪异。理查德·莫特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伸手去拿起电话,打开它,不管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会是谁,冲对方喊道,救救我,有个疯子跟我在一起,然后告诉对方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告诉对方这里的地址(就像电影里那样,他突然记起了朱迪·福斯特在《战栗空间》里的样子),不过他知道这根本没用,他的手还没摸到电话就会被那疯子的棒球球棒给打折了。这疯子的力气那么大,他简直无法想象那一棒子甩下去得有多疼。他九九藏书听见自己像只狗一样呜呜哀嚎起来。朱迪·福斯特比他有骨气得多,她是不会像这样呜呜哀嚎的。
电话不响了。那疯子将电话揣进了自己兜里,大笑着唱起《罗宾汉》的主题曲来。
“要是你问我这歌怎样,我会告诉你,要多娘有多娘,”他对理查德说,“你不觉得吗?”
理查德感到一股尿液的热流正沿着自己的大腿流下去。
“你今天做的事让我很不满意。”
“是说演出吗?”理查德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来找我就是因为你不满意我的藏书网演出吗?”
“你这么称呼这件事?”
“我不明白。我们根本没见过面,我们见过吗?”理查德过日子,从来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得罪人,他现在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过去应该多长点心眼。
“你给我跪好了,把脸对着我。”
“你要我吮吸你的鸡巴吗?”理查德带着最后的希望说道,他试着表现出饥渴的样子,尽管恐惧让他的嘴巴发干,裤裆里已经被热烘烘的液体沾湿了。他不知道为了使自己不用被这个人打伤,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很可能他什么都会做的。
“你这个下流胚。”那人说。
(好吧,他错会了对方的意思。)“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做,马丁。你他妈的给我闭上嘴,做不到吗?”理查德·莫特张开嘴,他想说自己不是马丁,马丁正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而他很愿意帮他带路,这样他就可以去打马丁而不用来打他了,可是他只能够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我是个滑稽演员”这句话。那人仰着头大笑起来,他的嘴大张着,理查德·莫特甚至能够看到他靠里的那颗补过的牙齿。他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啊呀,你他妈的还是,当然啦。”这家伙说着,将棒子急速地砸了下来,动作比理查德·莫特想象的还要快得多,于是理查德·莫特的世界一下子爆裂成了金星点点(像是老式电灯泡那样有着细细灯丝的无数盏灯亮起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完了他的最后一个笑话。他听到了掌声,这点他可以起誓,然后那些小灯泡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周遭只剩下黑暗一片,理查德·莫特跟着就飘入了这黑暗的深处。
他最后想到的是他的讣告。会是谁来写呢?能写好吗?
第十七章
杰克森从噩梦中醒来,感到混乱不堪。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递给他一个袋子,他辨不出那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这袋子非常珍贵,要是他失落了它,那么某种无法形容的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
袋子很沉,可是又非常不好拿,它似乎没有固定的重心,一直在他胳臂上滑来滑去,不管他多么努力,就是无法好好地抓住它。最后,当那个袋子将要从他的臂弯里滑落,再也拿不回来的时候,他被惊醒了。
他爬起身来,坐在那个用来当床的地方的边上,觉得自己狼狈不堪。他的身体昨天晚上就像被扔到巨大的碾压机里碾过,而他的眼睛好像在他睡着的时候被水煮过了(也可能是被油煎过)。
他的两胁剧痛难当,受了伤的手已经肿起来了,正在不停地抽动着,上面靴子踩过的印记清晰可辨。
昨天灌进他体内的海水冲淡了他血液的浓度,没有好几加仑又热又浓的咖啡,原来的血浓度无法恢复,杰克森这个人的生气也不可能回来。他不知道进入他体内的海水包含着多少种毒素和污染物质。还有污水,肯定有污水吧?或者,最好还是别再想了吧。
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他不可能忘掉她),他不知道经过这一夜,她是不是又被冲到了某处的岸边。
如果他人在法国,那么现在该是他跳进水池游泳的时间了。可他不在法国,他身在爱丁堡圣伦纳兹警署拘留所里的一个狱房里。
他以前从来没在牢房里待过。他曾经将别人投进监狱,曾经从监狱里提出犯人,可是他自己还从来没被锁在里面过。他也从来没被从拘留所的狱房里提出来,坐在押解犯人的警车后排去往地方法庭受审,坐在那辆警车里的感觉,就好像是坐在他想象中那种运送马匹的大篷车和公共厕所的某种结合体里。他也不曾站在法庭的被告席里,而且绝对不曾因为侵犯人身安全被认定为有罪,需要交付100英镑的罚金,在司法长官爬行动物般冷漠迟缓的眼神注视之下,他忽然从一位正直的市民变成了一名罪犯。这种新奇的感觉每分每秒都在增长。他还记得,在路易丝·门罗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想着要是他属于司法系统的对立面,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就是这话,显然他昨天想到的那句中国人的骂人话应验了。
离开法庭之后,他拨通了朱莉娅的手机,想要告诉她自己又恢复了自由身。他好像记得她说过,他们在11点的时候有个预演,所以他觉得这通电话应该会转到她的语音信箱,没想到应答的正是她本人,她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朦胧,好像他的电话吵醒了她的好觉。
“哦,天啊,亲爱的,你还好吗?”他终于在这天早上从她那里感觉到了真诚的让人感动的关切之情,昨天晚上他打电话告诉她发生的事时,她表现得太不像朱莉娅了,使他感觉很受挫。
“被捕了?你这人真是诙谐啊,杰克森。”她叹气了。
“不是,真的——我被捕了,而且被指控了。”他说。
诙谐?这算是什么词?“罪名是打架闹事吗?”
“我觉得法律上应该叫做侵犯人身。我明天要到法庭受审,今天要在监狱里过夜。”
“看在上帝份上,杰克森,你一定要这样自找麻烦吗?”
“不是我自找麻烦,完全是麻烦找上我。你不准备问问我现在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看,我的手伤得很严重,不知道是不是有根肋骨断掉了,也许还不止一根。”
“你看,这就是你做那些冒傻气的事情的后果。”
“冒傻气?”他的处境竟然让她倒腾出那么多怪词(这个比刚才那个还要怪异)。他还以为她会同情他的遭遇,可是她最后简直是摔掉了他的电话,当然他在警局接受完审讯之后再打电话给她时可能已经是半夜了,他猜想他的电话把她从睡梦中吵醒了。或许她后来给他发了条情真意切的消息,而他的手机和其他随身物品一起放在某处,暂时并不在他身边,可事实是她并没有发来什么消息。
他知道,不管怎样,那条狗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告诉朱莉娅。
“你杀了一条狗,杰克森?”
“没有!那条狗正好死了,我没杀它。”
“你是不是用意念的力量杀了它?”
“没有!它是突发心脏病,也可能是中风,我不太清楚。”他听见朱莉娅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她的肺好像手风琴一样鼓起来又缩进去,发出病态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当那条狂吼乱叫的狗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靠近,像个超重的体操运动员准备要跨越鞍马的时候,他吓得动弹不得,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想着,圣母啊,因为在这种情况.99lib.下,似乎只有神灵才能解救他。他站稳脚跟,在脑中温习了一遍杀狗的规定程序,抓住它的腿,把它撕开,可是,看哪,圣母玛利亚一定是为他求过情了,就在那狂怒的畜生触到他的那一刻,它忽然像只被戳破了的气球那样瘫倒在地上。杰克森惊魂未定地看着它,等着它重整旗鼓,再接着用它的牙齿将他撕裂,可是它连尾巴都不曾再动一下。本田男见到爱犬丧命,无法抑制内心的剧痛,跪在那条狗身边,发出了可怕的吼叫声,尽管他就是个狂躁的精神变态者,可是眼见他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杰克森不由得觉得有些同情他。
他挠着头,站在本田男身边的他就像站在奥利身边的斯坦,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许他应该跑掉,可是就这么走掉好像不太好。还没等他下决定采取何种行动(是杀了本田男还是去安慰他),现场来了一个警察。虽说他们身在黑暗的小巷某个临水的区域,可是这地方毕竟距离皇家一英里很近,他们弄出的声响又很大,早已扰到了长眠在仅有一箭之隔的墓园里的那位可怜的格雷弗莱尔斯的博比的清梦。看来大声叫还是有用的,他要记得把这件事作为例证说给玛莉听。
还有朱莉娅。
杰克森猜想,用警察的眼光看来,现在的情况大概很糟。本田男扑在地上,哭着他那条死去的狗,他的鼻子已经被咬得不能看了。而杰克森则站在边上看着地上的两个,不知所措地挠着头,别人的鲜血几乎从他的嘴里流淌下来。也许他应该举起双手说:“请依法逮捕我吧,被您抓个正着了,警官。”可他没有,他顽强地做着辩白(我是自卫,是他袭击我,他精神不正常),最后他被铐上手铐,强行押进了一辆警车的后座中。
今天早上在法庭回答问题的时候,他表现得干净利落。逮捕他的那个警官宣读了自己的证词,大意是他发现“特伦斯·史密斯先生”的时候,对方正跪在一片血泊中,对着他的狗的遗体哭泣。
受害者指控被告杀死了那条狗,然而狗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被告似乎咬伤了史密斯先生的鼻子。史密斯先生果然是个让人信服的受害者,他穿着雨果博斯的西服,打扮得时髦漂亮,青紫的鼻子肿得那么厉害,昭然宣告着杰克森的罪行。
他说他遇袭时正忙着自己的事,他在遛狗。遛狗,无辜的市民还能找到比这更清白的消遣吗?杰克森昨天晚上拒绝了警方为他延医的好意,他对他们说自己“很好”。这不过是男人的自尊,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伤在身,其实很愚蠢。
“你不是本市的市民,布罗迪先生,”司法长官阿利斯泰尔·克赖顿用警示的口吻对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将会被驱逐出本市。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感到很遗憾。”他最后以侵犯人身罪罚了他100英镑,还告诉他让他“留点神”。
“你怎么能认罪呢?”朱莉娅说,“你这傻子,杰克森。”她的声音不再睡意朦胧,事实上恰恰相反。
“谢谢你帮我说话。”
“好吧,然后呢?”
“不知道。我也许从此就改邪归正了。”
“我是说认真的。”
“除非你打算做个歹徒的姘妇。”
“我是说认真的。”杰克森听到电话对面传来一扇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嘈杂的人声。有个男人的声音问了个什么问题,杰克森没听清楚.99lib.,朱莉娅转过头去背着电话,说道:“好的,谢谢。”
“你在商店里吗?”
“不,我在彩排。我要挂了,待会见吧。”她挂断了电话。她不可能是在彩排,他们的剧场在那么深的地下,电话信号根本不可能穿越岩石到达那里。杰克森叹了口气。巴比伦的艰难时世。
第十八章
路易丝不得不花二十分钟叫阿奇起床。要是她现在不花这个工夫,那么等她下班回来的时候,他肯定还在床上睡觉。他冲澡已经冲了有将近半个小时了,她觉得他很有可能又在浴室里盹着了,或者待会等他终于能够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一定会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她不愿意去想,他或许正在用他发育中的身体做着什么其他的事情。
想起他曾经新生儿般的粉嫩和纯洁,就像糖豆还是小猫咪时脚掌上的软垫一般,真是让人情难以堪。现在他身上有了毛发,下巴上长出了胡子茬,脸上冒出了粉刺,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坐过山车,时不时地会猛然从高处跌落。他正在发生着某些很不自然的转变,就好像他在从一个男孩变成一种动物,其实他更像是一个狼人而不是一个男孩。
现在想想真是难以置信,阿奇居然是从她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她想不出他怎么可能被装进那里。夏娃来自亚当的身体,而现实中的男人却来自女人体内,难怪男人们为此耿耿于怀。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有时候真让人弄不明白,既然人生的道路如此艰难,人们为什么还急着从摇篮里爬出来呢。她不应该去想这种事情,抑郁的母亲通常会养育出抑郁的孩子(她读过一篇临床医学的论文),她原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打破规律的人,可是有很多事她也只是做得差强人意。
她喝着咖啡,一边怒视着那个骨灰瓮,这东西还搁在滴水板上。女人也是妇人所生。她不如干脆将这些骨灰像肥料那样撒到花园里,要知道花园里的地面可是几乎连土壤都没有(谢谢你,格雷厄姆·哈特),如果那样做的话,至少她母亲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派上了用场。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咬着嘴唇,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来了。她喜欢自己的血的味道,咸咸的,有铁的滋味。她肯定在哪篇文章里读到过,血里面有盐分是因为生命起源于海水,可是她觉得这种理论很难让人信服,这不像是科学论证的结果,倒像是诗情画意的想象。她想象着阿奇还是个胚胎的样子,那应该更像是条鱼而不是某种鸟,他蜷缩在身体周围的水域中,在她体内像只海马一样打着滚。
她叹了口气。她还是决定不了如何来处理她母亲。
“这件事我明天再想。”她喃喃自语。郝思嘉的幽灵从她面前闪过,她微微欠身向她打了个招呼,见到你很高兴,奥哈拉女士。这本来可以是她升任督察以后经办的第一桩谋杀案,可是最终却成了一场空。潜水员们在日出时分归了队,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派了桑迪·马西森帮她照看那里的工作,不过她早就有种预感,潜水员们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结果。她也许会因为滥用警署的财力和物力而受到严厉的申斥。她希望那个死掉的女人赶快出现,这并不是因为她愿意看到某个女人死掉,而是因为她想要证明这女人并非杰克森·布罗迪的凭空想象。
她想要证明杰克森是清白的。一个清白的罪人。
他是个罪人吗?谁不是呢?昨天,杰茜卡·德拉蒙德向剑桥警察局质询了他的身份。是的,他曾经在他们那里工作,职位是刑侦科督察,不过他离开那里去做私家侦探也有些年头了。
“一个侦探,私家侦探,”杰茜卡哼了一声说(她确实是哼出了声),“《男孩专属》里那种奇遇记的好材料。”
拼命三郎,路易丝曾经听到别人这么叫杰茜卡。她干活很卖力,简直把自己当成了个男孩,那样子都会让人疑心她已经开始刮胡子了。跟她站在一起,路易丝焕发出无穷的女人味,就像一团硕大而松软的粉红棉花糖。
这还不算什么,杰茜卡接着说,布罗迪从一位委托人那里继承了一笔钱,搬到法国去安度晚年了。
“多少钱?”路易丝问。
“两百万。”
“开玩笑吧。”
“真的。一位年纪很大的女士留给了他两百万英镑。这种事明摆着是他使了手段的。脑子不清楚的老太太在某些人花言巧语的哄骗之下修改了自己的遗嘱受益人。我想我们的布罗迪先生恐怕有那么点不太厚道,”她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懂吗,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恶作剧,他怀念从前的警察生涯,怀念曾经拥有一份真正的工作的时候,于是他决定要让别人都注意到他。这家伙是个幻想家。”
“这听起来也太肥皂剧了,”路易丝说,“而且我一点儿也没看出他会说花言巧语。”正好相反吧。他银行里有两百万还去坐公交车?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坐公交车的人。并不是所有人的身边都有那种可以发现他们不在了的人。他在说他自己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看着她,.99lib.难道他觉得她身边没有谁会想念她吗?阿奇会想她的,糖豆会想她的。糖豆会比阿奇更想她。
阿奇会躲进自己的房间里,玩《佣兵纪元》,看《恶搞》、《蜗居》或者《打扮我的车》,打电话叫披萨外送,然后用她的信用卡来买单。
可然后呢,钱花光了可怎么办呢?他这个人大概连个豆子罐头都不会开。要是她过早地死了,那么阿奇就成了孤儿了。阿奇成了孤儿,这个念头刺伤了她的心,虽然不像他死去(别去想)那么糟糕,不过也非常可怕。可是所有人最终都会成为孤儿,不是吗?她自己现在不就是个孤儿吗,虽说她母亲是死是活,对她来说差别极小。
路易丝希望自己的死是寿终正寝,这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阿奇,她希望到那个时候阿奇已经完全长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这样她这个心满意足的老太太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他会有老婆孩子,会有自己的事业。也许他会变成个右翼的投资银行家,然后告诉他的孩子们,“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很叛逆的。”或者是其他类似的话。到那时,路易丝虽然即将死去,可是她知道其他人都会好好的,她自己也会好好的,她的血脉会通过她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传递下去,这世界就是因此而生生不息。
路易丝能够想象老去,可是她无法想象心满意足。
溺水身亡的女人是很少见的。也许杰克森·布罗迪说得对。路易丝在心里默数着那些溺水身亡的女人,玛吉·图利弗、弗吉尼娅·伍尔夫、纳塔莉·伍德、丽贝卡·德温特。是啊,她们中还掺杂着虚构的人物呢,而且严格来说,丽贝卡并不是溺死的,她是吗?她是被谋杀的,而且她还得了癌症。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拉斯普京——看来坏女人也需要一杀再杀。好女人很容易被制服,但是坏女人就不行。路易丝从圣安德鲁斯大学毕业之后就到警局工作了,她毕业时的语文成绩是第一名,可她从来没想过要继续深造。他们想让她去念哲学硕士,可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当了警察,她可以走出来,来到大街上,做些实实在在的不一样的事,她可以破门而入去解救那些受制于他们的醉鬼母亲的幼小无助的孩子,要么帮他们找到养父母,要么带他们去孤儿院,总比任由他们在家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童年生活被毁掉要好得多。杰克森·布罗迪看起来不像是个会搞恶作剧的人,不过搞恶作剧的人和骗子就有这种特点,不是吗,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那种人。他很有可能因为失足落水受了点惊吓,于是出现了幻觉,所以就无事生非了。他编出一具尸体来其实不过是蓄意作怪,或者是幻觉使然,也有可能就是常见的神经错乱。他表现得太过专业,开始的时候她有些措手不及(他对尸体的描述很精准,对于发现尸体时的现场环境说得非常到位,她所能要求她手下的那些警员的也不过如此),可谁能说他不是个病态说谎者呢?他拍过照片,可是相机不翼而飞了;他发现了一张卡片,可是卡片再也找不到了;他想要将那个死去的女人从水里拉出来,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他说的一切都站不住脚。他其实可以早点过去的,丢下他的夹克,然后在克拉蒙德港口跳进水里就可以了,如果这是个恶作剧,那么他似乎弄得有些太复杂了。
又或者,确实有那么个死掉的女孩,而杀死她的人正是杰克森·布罗迪。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永远是首要嫌疑人。虽然他是目击者,可是他很像嫌犯。(怎么会呢?)他说他想把她从水里拉出来,以免她被潮水冲走,可是他也很有可能是在把她推进水里。他主动报了案,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了。
她听见阿奇跌跌撞撞地一路滚下楼来,最后掉进了厨房,他咕咕哝哝地说了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早上好”。他脸上的粉刺爆得一塌糊涂,火腿色的皮肤看上去像是被煮过了。要是阿奇现在的样子并不是转变期的表现,要是这不是他发生蜕变的蚕蛹阶段,要是他以后就是这副样子,那该怎么办啊?她将威特比克斯牌麦片倒在一个碗里,放了些牛奶,把调羹递到了他手里。
“吃。”她说。
连条狗都比他能干。年纪长到十四岁,他仿佛在进化的阶梯上一下子滑到了不能与人沟通的阶段。
路易丝认识的某些男人在滑落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她想跟他谈谈他那次在商场里偷东西的事情。
她要理性地跟他谈,要平心静气,不冲他喊叫,也不骂他是个该死的白痴。有很多孩子在商场里偷过东西,但是他们没有以罪案为生,她自己就是个例子。不过她其实是以罪案为生的,她只是站在了正义的阵营中。希望阿奇也能像那些孩子一样。
也许他是个惯犯,也许他只做过那么一次,她不知道。当时他跟路易丝在一起,所以她认为那应该是出于一种叛逆心理,某种心理学上的行动宣泄。他们是在圣詹姆斯中心的狄克逊商场购物,买了一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仿佛是在庆祝她母亲的死亡,因为路易丝正满心期待着拿到一笔保险金。路易丝从几年前开始为她母亲购买人寿保险,她觉得她母亲活着时既然无法为她带来一丁点好处,那么她或许可以靠她的死亡赚到点钱。她签署的是笔小额保单,她没办法一直在这上头投那么多钱,有那么一两次她会想,如果获赔的保险金真有一大笔钱的话(两百万),她可能会受不了这个诱惑,动手把她母亲干掉的。就做成一次意外好了,毕竟喝醉酒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多得很。再说办案的人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得干净。
阿奇拿的是一包AA电池,这很愚蠢,这种小东西他完全可以花钱买。当然这跟花钱多少没有关系。门口的警报器响起来的时候,她还在商场的最里面,有个保安从她身边快步跑过,猛扑向阿奇,就在阿奇出门的当口,两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部和肘部,将他扭转身,硬是拉了回来。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她觉得保安的抓捕干净利落,如果放弃专业的操守,她真想跳到那个保安的背上,用拇指戳他的眼睛。没人会告诉你,母爱竟是这么凶猛。其实说到底,谁又曾经告诉过你什么呢。
她想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去求保安放过阿奇一马。不幸的是,装可怜这种事她并不在行。
她大步走向那两个人,飞快地掏出警官证,然后冷冷地问保安,是否有她可以效劳的地方。保安开始长篇大论地向她说明情况,她说:“没事,我会带他走,跟他谈谈发生的事情。”在保安还没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她架起阿奇就往外面走,阿奇也就没办法说出什么蠢话来(像是妈妈之类的)。她听到保安在她身后喊着:“我们一般都会起诉的!”她知道他们有监控录像,事后她也曾烦躁不安地等待着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所幸什么事也没有,谢天谢地。她也许可以想办法让那段录像消失。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吃了那卷录像带。
出来之后,坐在没有发动起来的车子里,身边是地下多层停车库幽暗的环境,他们透过车窗注视着面前那被汽油沾染的地面和几根混凝土的柱子,那些妈妈们正推推搡搡地把一、两岁的孩子塞进或者抱出汽车或者手推童车的座位。老天啊,她真是讨厌购物中心。问他为什么那么干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不过是耸耸肩,垂下眼帘看着他的运动鞋,含糊地小声说:“不知道。”逮不着的机灵鬼。
她知道,他肯定觉得很不公平,她可以对别人呼来喝去,而他却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她的内心被一阵痛苦的痉挛攫住了。开瓶器又往里钻了一圈。那是爱。就跟她第一次触碰到他时的感觉一样强烈。他那时才刚刚出生,在老辛普森产科医院分区病房(现在,在那家新开的医院里,分区病房已经更名为辛普森生殖健康中心,再怎么说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的产房里像只藤壶一样依附在她怀里。路易丝知道,从她的手第一次触摸到他的那个时候开始,不管世事怎样变化,他们两个的命运将会永远缠绕在一起。
如今在这个停车库里坐着,她觉得他简直跟刚出生的时候一样无法自立,这使她很想转过身去猛敲他的头。她还没打过他,一次也没有,不过想打他的念头出现过几百几千次,这个数字就是从去年开始激增的。她还是没有打他,她将自己的手搁在喇叭上,不停地搁在那里。车库里的人们都把目光投过来,他们还以为是车上的防盗警报在响。
“妈,”他终于又开了口,轻轻地说,“别这样,别按了。”这是他几周来对她说的意思最明白的一句话了。所以她不再按喇叭。这大概就是代价,谁叫她因为绝望而无所顾忌,在酒醉后跟一个已婚同事发生了关系呢,那个人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有了个孩子,不过这代价也太过高昂了。
创造阿奇时碰撞和碾压的一幕忽然间不请自来地闪回她脑中。普通警员路易丝·门罗,地点是在一辆毫无特点的警车后座里,对方是刑侦科督察迈克尔·皮里,时间是对方离职派对的当天晚上。他虽然早已成了家,而且刚刚升了职,可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人们曾经认为,受孕时的环境会直接影响到将来孩子的性格。她希望不是这样。
“怎么了?”阿奇瞪着她说,牛奶在他嘴上画了一圈胡须。
“奥费利娅,”路易丝说,“她是溺死的。奥费利娅是溺死的。”
路易丝上楼来到浴室里,打开窗子,将淋浴室弄干净,捡起湿透的毛巾,然后给马桶冲水。
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学会基本的生活技能。改变他的行为是不可能的事。她不知道以酷刑相威胁能不能对他起点作用,也许她应该把他卖给某个实验室或者某支军队。美国中央情报局会发现他是个罕见的奇葩——永不屈服的男孩。
她戴上隐形眼镜,稍稍化了点妆,既不算素面朝天,也没有花枝招展,身上穿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的是从奈科斯特商店里买来的黑色修身套装,脚上穿的是无带浅口皮鞋,这双鞋的跟并不是特别高,除了一副并不招摇的金色耳钉和一块手表之外,她并没有佩戴什么珠宝首饰。她很想尽快回到克拉蒙德,打起全副精神,跟警队里的其他人一起把那起案件的各个疑点都调查清楚,可是今天早上她必须到阿利斯泰尔·克赖顿法官的庭上为一起汽车倒卖案提交证据。这起案件的被告将爱丁堡偷来的高档轿车另装牌照运到格拉斯哥出售,她和探长吉姆·塔克为了将这起案件提起公诉真是大费周章,克赖顿这个老混蛋对司法程序实在太过斤斤计较,他们好不容易将案件所需的所有材料备齐,她不希望自己的穿着打扮对这次的证据提交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影响。她去年帮了吉姆一个大忙。他有个十来岁的女儿莉莉,是那种整洁体面的孩子,长着浓密的头发,牙齿矫正得很整齐,并且一直在念钢琴考级课程。那时候莉莉在刚刚结束的升学考试中发挥得很好,拿到了皇家海军颁发的奖学金,准备升入大学后攻读医科,而路易丝却在执行对欣斯区一所公寓的毒品搜查时发现了她。
搜查出来的毒品分量很小,屋子里聚集着的也不过是吉莱斯皮中学一帮六年级的学生和另外的两个大学一年级学生。路易丝一眼就认出了莉莉。这些学生都被带到了警局,有两个因为藏毒罪遭到了起诉。这次行动也是一次事后看来有些过火的行动,警员们反复地喊话和随后的破门而入对那些学生来说其实根本没必要,而路易丝却正好趁乱将莉莉反剪着手带出了公寓,走出来之后,她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快跑”,或多或少推了她一把,让她跑下楼梯,跑向外面的黑夜,跑向她万无一失的成就卓越的未来。
吉姆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对她感激涕零,只要她一句话,他都可以把自己的腿切下来放在玻璃匣子里献给她。莉莉肯定把这件事告诉她爸爸了,她真是出奇地诚实。路易丝觉得她在她那个年纪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像这样的事情,她在任何年纪都不会承认。关于警方的那次突击搜查,路易丝自己不会对吉姆透露一个字,她不觉得打小报告有什么意思。她只是希望,要是阿奇也卷入这样的事情而被吉姆给抓到了,阿奇也算有了张免死金牌,洛锡安和博德斯警察局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挺身保护他。当然,加上他妈妈,就有两个了。她将半罐滴答糖倒进嘴里,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第十九章
理查德·莫特再没有醒来。他安详地躺在马丁·坎宁位于默奇斯顿区的那套房子的起居室里。
那是一栋维多利亚时代的新哥特式宅第,有那么点像牧师住宅。一株硕大无朋的猴谜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房子前面的草坪,此树初植之时这房子也不过刚刚建成。草坪里还长着数排成荫的大树和浓密的灌木,从公路的那边根本无法看到避居其后的屋宇的真容。如今那猴谜树在地下早已是盘根错节,牵缠不清的根须向草坪以外的四面八方延伸,盘卷在了街路下铺设的天然气和排水管道上,甚至静悄悄地探到别人家的园地里去了。
理查德·莫特腕上的那块劳力士表被砸烂了,时间停止在他死去时的四点五十分(刚好是一条直线),周遭死气沉沉,只有电视机(那台“棒极了”的电视,有一刻他曾经指望用它来交换他的生命)上的小红点像鬼眼一般注视着这一切,而隐隐传来的郊区生活的市声也随着清晨迟重的脚步渐次喧嚷起来。送牛奶的货车咯噔咯噔地在街道上驶过。这个富足的郊区至今还有这种送牛奶的货车,将装在玻璃瓶里的牛奶送到订户的门前。邮件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信箱。在伦敦的时候,理查德·莫特的一天从收到邮件开始。他总觉得那些没有邮件(虽说邮件天天都有)的日子并不曾真正开始过。今天邮件如期而至,而且都是寄给他的,这些邮件改写地址后写着“马丁·坎宁转交”,其中包括他的经纪人寄来的一张支票,身在希腊的朋友邮来的一张明信片,有两封喜欢他的人写来的信,却还有两封讨厌他的人写来的信。尽管邮件是来了,可是这天对理查德·莫特来说却不会再开始了。
发现他的是打扫的女佣。这位女佣是捷克人,来自布拉格,在学校里学的是物理学。她的名字叫索菲娅,正在利用夏天的时间“死命干活”来赚点小钱。她们不是“女佣”,她们是清洁人员,女佣这个称呼已经过时了,太过傻气。她们供职于一家叫做费我思的公司,通常是手里拿着拖把,在清洁团队领班的监管下由一辆粉红色的货车送到指定地点工作,这个被称为“管家”的领班是个最初生活在刘易斯岛的女人,她对所有的女佣都很刻薄。
一周请清洁人员来打扫个两、三次,其实花不了太多钱,但是加上代理费和没有明确开列的辛苦钱,请费我思的人来打扫就要花上三倍的价钱。所以一般来说,她们去干活的那些人家不是太有钱就是太愚蠢(或者既有钱又愚蠢),他们居然想不到要去换个省钱些的清洁工。她们公司印制了粉红色的商务名片,名片上的公司名下印着一行题语:“我们为您煞费心思!”
“题语”这个词(还有“死命”及其他)是索菲娅从她的苏格兰男友那里学来的,她的男友是营销学专业的毕业生。女佣结束工作后,需要在那张粉红小卡片上写上“今天为您服务的是女佣玛丽亚和莎伦”,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然后将卡片留在这户人家家里。公司的女佣半数都是外国人,大多来自东欧,人们称其为经济移民,其实就是廉价劳动力。管家会交给她们一张工作清单。这份清单是他们事先和房主人沟通确认的,那上面总是无可争议地写着诸如“清洁浴室水槽”、“整理楼道”、“换床铺”等显然在清洁人员职责范围内的工作,清单从不告诉你要“弄干净猫的呕吐物”、“更换暴爽过后的床单”、“把浴室排水孔里缠着的头发弄出来”,可这才更符合她们工作的实质。
有些人就跟猪一样,他们会把自己漂亮的房子折腾得令人作呕。“暴爽”这个词当然也是索菲娅从她的苏格兰男友那里学来的。他是她了解本地话的好渠道,虽说他很肤浅,不过他床上功夫很好(他的话),交个外国男朋友不就指望这个吗,要不然谁愿意找男朋友呢?管家通常会开着那辆粉红货车载她们到工作地点,放下她们之后,天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大概不会做什么太累人的事。索菲娅想象着她坐在某处的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正在吃巧克力饼干,看电视里的《早安》新闻节目。
她们在默奇斯顿区有三栋需要打扫的房子,而这三栋房子都离得不远,看来是口耳相传的结果——别的不说,费我思的女佣做的家务那是没得挑。她们每周都会去那栋长着猴谜树的房子(漂亮极了,索菲娅真想住在里面),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房主人,每当她们从前门进去,他就像猫咪一样从后门溜走了。他是个作家,管家这么说,所以只要是纸张,或者是写着字的东西都不可以乱动。那是她们打扫过的最干净整洁的屋子,所有东西都在它该在的地方,床是铺好的,毛巾是叠好的,食物都收纳在湖地买来的塑料容器中,有条.99lib.不紊地放在冰箱里。你简直可以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厨房里,边喝咖啡边看报纸,看完报纸走人,管家永远不会知道你偷了懒。不过索菲娅不会这么做,她是个勤快的人。在这栋房子里,她又擦又抹,比往常更尽心地打扫,因为这位作家本人那么于净,他值得她那么做。现在又多了一条理由,因为这位作家家里来了个客人,这个客人是头猪,不光抽烟喝酒,把衣服扔在地上,要是他看到她,还会说些肮脏的下流话。
他跟一个女佣开了个价钱,那个愁眉苦脸的罗马尼亚女孩就跟他上了楼(“去干一场”),可他最后只给了她一半的钱,还有他的一张签名照。
“坏胚”,女佣们都觉得他是坏胚。这个词是索菲娅教她们的,也是拜她的苏格兰男友所赐。
这词很有用,她们说。
不过那个女孩跟他上楼实在是太傻了。她哭了好几天,泪水滴在擦得锃亮的家具表面上,还不知弄脏了多少洗干净的毛巾。那以前她还是处女,她说,可她需要钱。所有人都需要钱。许多女孩是偷渡来到这里的,有些女孩的护照是伪造的,有些女孩来了不久就失踪了。
性交易。那个罗马尼亚女孩很可能会碰上这种事,你从她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有传言说,为费我思公司工作的一些女孩遭遇了不测,不过传言这种东西无处不在,而且女孩子永远可能遭遇不测。这就是生活。藏书网
索菲娅愿意相信,这位作家没有找一个固定的清洁工并不是因为他太过富有或者太过愚蠢,他也许就是喜欢费我思清洁服务这种非个人化的特点。索菲娅觉得作家应该是那种不能跟其他人走得太近的人,老是跟别人接触也许会让他们无法写作。
今天公司里人手不够,最近流感盛行,不过管家对她说“你自己先做起来”,于是索菲娅敲响了那位作家的家门。她有钥匙,但是按规定要先敲门。她又用力敲了几下。作家家的门环是个铜质的狮子头,制作精良,让人敲门时有种满足感,好像自己成了威风八面的警察一样。还是没人应门,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为免作家正在床上和某个人干一场,她用一种抑扬有致的节奏高声喊道:“费我思来了。”其实那应该不太可能,这屋子里没有一点这位作家拥有性生活的迹象,不管是跟某个女人或者是某个男人。连色情杂志、色情照片都没有。倒是有几张放在相框里的照片,她认出了巴黎圣母院,运河边的丹麦房屋——都是像明信片一样的观光照片,里面根本没有人。
他有一套俄罗斯套娃,很贵的那种。现在布拉格的纪念品商店都在卖俄罗斯套娃。作家的这些套娃排成一排摆在窗台上,她每周都会为它们掸去灰尘。有时候她会把它们一个个套起来,她小时候用她自己的套娃就是这么玩的。她从前觉得套娃们是在吃掉对方。她那时候的套娃很廉价,画工拙劣,颜色单调,作家的套娃却异彩缤纷,上面绘着普希金诗中的场景,必定是出自一位艺术家之手——现在俄罗斯有那么多艺术家没有工作,他们画匣子,画套娃,画彩蛋,游客爱买什么他们画什么。作家的套娃一套居然有十五个!要是她还是个小女孩,她不知该有多爱这些小东西,现在嘛,她当然不会那么孩子气了。她不知道这位作家是不是同性恋。爱丁堡的同性恋男人可是多得很。
他的书房里有一架子他自己的书,好多都是外文的,连捷克文都有!她翻了几页,那些书是关于一个叫尼娜·赖利的女孩的,她是个私家侦探。
把枪放下,亨特斯顿勋爵!我知道松鸡猎场上发生了什么,戴维的死并不是意外。放屁,她的苏格兰男友肯定会这么说。
费我思公司里的人称呼这位作家为坎宁先生,可是他的书上写的并不是这个名字,他书上的名字是亚历克斯·布莱克。
屋子里整洁如常。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花钵,从花园里采摘来的玫瑰正散发出阵阵幽香。
他通常会留下10镑的小费,就塞在花钵底下,慷慨的人。他一定很有钱。今天居然没有那10镑纸币,这不像他。餐厅依旧像从未有人使用过的那般干净。她打开了起居室的门。起居室里拉着窗帘,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屋子里很暗,像是起着雾一般。可即使光线不足,她依然可以感觉到出了什么糟糕的事。她小心翼翼地在地毯上走过,脚下有玻璃碎屑咯吱咯吱地响着,就跟发生了爆炸一样。她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进屋子,照亮了一片狼藉:壁炉上的镜子,屋子九九藏书里所有的装饰品,甚至是古董灯具那精致的玻璃灯罩,都被砸得粉碎。咖啡桌被掀翻了,桌灯倒伏在地上,黄色的丝面灯罩变形了,而且破碎不堪。所有挂在墙上和吊在顶上的物件都掉到了地上,这屋子就好像被一头大象践踏过似的。那一定是头极为莽撞的大象。作家的套娃散落在各处,像是撞柱游戏中被撞飞了的小木柱。她不假思索地捡起一个,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用手感觉着它那令人愉快的浑圆光滑的形体。
索菲娅感到一种奇异的慌乱不安,就好像她知道某些刺激的事情要发生了,而这件事情以前从没发生过。就像有次她看着一幢巍峨的公寓大楼被炸毁的感觉。轰!一大朵灰土积成的浓云腾起来,像火山爆发,也像双子楼倒塌,只不过那时候双子楼还是好好的。
接着她就叫了起来:“哦天哪,我的上帝啊。”说的是她自己的语言。虽然她并不信教,可她手里划着十字,又说了遍“我的上帝啊”。她能够想到的语言似乎只剩下这句话了。看到死在地上的那个人之后,索菲娅的词汇数据库仿佛暂时被清空了,不管是英语还是捷克语。
她其实是个科学家,而不是清洁工,她提醒自己,她应该具有那种冷静客观地观察事物的能力。她命令自己走近前去。这一定是那个作家,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就好像他是在祈祷的时候突然仰天倒下的。那种姿势看起来不太舒服,不过他现在大概也不会在乎九九藏书舒服不舒服了。他的脑袋整个地塌陷了进去,一只眼睛爆了出来。苏格兰豌豆粥一样的脑浆溅得到处都是。还有血。不知有多少血都渗进红地毯里去了,所以她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漆着红漆的墙面上也有血,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上也有血。这房间就好像等着一场谋杀一样,等着用它的四壁像海绵一样把谋杀案的遗迹都吸干净。
她渐渐适应了看着他的感觉。各种词汇(英99lib?语词)又回到了她脑中。她知道她现在可以叫出“救命”或者“杀人了”之类的话了,可是既然最初的那份震惊已经消退,再要那么狂呼乱叫似乎有点傻气。她于是静静地退出了这座房子,走出大门回到街道上,瞧见管家还站在粉红货车的车厢后面,将车里的塑料桶和拖把往外搬。她告诉管家,作家的屋子今天肯定不需要打扫了。
第二十章
“我听人说你杀了一条狗。你气色很糟。想喝杯咖啡吗?”路易丝·门罗。路易丝·门罗指着马路对面正对着法院的皇家博物馆,冲他咧嘴笑着。
“与敌人亲善?”
“那里有家不错的咖啡厅。”她说。
她拾掇得很像样子——黑色套装,白色衬衫,高跟鞋。
她昨天穿的是T恤、牛仔裤和一件绒面革夹克。
他觉得她穿牛仔裤最好看,不过这套西装很漂亮。
她的脚踝很美,他哥哥要是看到,会说“像在车床上转出来的”。杰克森可算是个脚踝控。女人身上的每个部分他都喜欢,不过他格外钟情于漂亮的脚踝。对路易丝·门罗的脚踝浮想联翩可不太好,这种行为自然来自那个坏杰克森,那个潜伏在他头脑中的邪恶替身。好杰克森,坏杰克森。
这两个家伙这些天真是打斗正酣。杰克森不愿去想,要是坏杰克森打赢了会怎么样。杰基尔博士最终战胜海德先生了吗?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呢?他不知道,他没看过那本书,只看过那部电影《玛丽·赖利》,其实也只是看过一半,当时看的是录像带(乔茜选的),因为之前吃了披萨,看到一半他就在沙发上呼呼睡去了。
“那条狗不是我杀的,”杰克森说,“它刚好死了。也许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不过狗确实是会因为自然原因死亡的。我想你还没找到她吧?那个死了的女孩?”
“没有,抱歉。”还没有这个回答会更合适一些。她说“抱歉”,就好像是他在求他们找那个死去的女孩,可这本就是警方应当处理的案件。杰克森猛然间瞥见了特伦斯99lib.·史密斯,他将电话紧贴在自己耳边,正走出法院的大门。
“嗨,你。”杰克森叫道,跳起来就要跟上他。路易丝·门罗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拽了回来,说:“安静点,老虎,你不想再回法庭受审吧。”特伦斯·史密斯伸出两根手指向他致意,然后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谎话连篇的杂种。”杰克森嘀咕着。
“大家都这么说。”
“所以你虽然是无辜的,但还是认罪了?”路易丝·门罗沉思着问道,她面前放着一杯牛奶咖啡,而杰克森则像喝药一样灌下了三人份的浓咖啡。
“你肯定是个天主教徒。”
“我母亲是爱尔兰人,”杰克森说,“她非常虔诚。我让她很失望。”
“我是天主教徒,又是苏格兰人,这简直是厄运成双——天主教徒已经够糟的了,还老是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那你让你母亲失望吗?”杰克森问道。
“不。她让我很失望。”
“认罪似乎更容易一些。”
“合情合理啊,布罗迪先生,因为你是来自颠三倒四国的吧?”布罗迪先生,朱莉娅以前就是这么称呼他的,那时候他们才刚认识,这种叫法赋予他的姓氏以一种私密而充满挑逗意味的感觉,好像他是摄政时期浪漫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现在她会直接叫他“杰克森”,老夫老妻似的。
“我只是觉得这样会快一点,要是提出无罪申诉,就要启动庭审程序,我还得找个律师,有许多繁杂的手续,那就不是一次出庭可以解决的了。而且我没有目击证人,对方受了伤,而我在被指控的?99lib?时候根本没有提过自己的伤。”他抬起手来给她看,原本还要掀起衬衣展示下那些青紫的“战利品”,可是博物馆高雅的氛围让他放弃了后者。
“我的持剑手。”他抱憾地说。
“他踩你的手了?”她说,“是你倒在地上的时候踩的?你还不申诉你是自卫?你这傻子。”
“有人这么说过我了。”
“你从前是个警察,一贯表现良好,这是你第一次犯法。”
“我弃明投暗了。”
“为什么?”
“我想知道那边什么样。”
“什么样?”
“暗得很。”两肋疼痛得让他眯起了眼睛,他龇牙咧嘴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费我思呢,”他说,“查到什么没有?”
“我昨天让杰茜卡跟进这条线了。电话号码簿里没有这家公司的条目——”
“想不到,想不到。”
“企业登记所那边也没有什么线索,这家公司既没有电子邮箱地址,也没有网页,互联网上能找到的叫费我思的商家倒是成百上千,做的生意从代人遛狗服务到提供露骨的色情作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过没有哪家可以明确看出是设在爱丁堡本地的。分区特别职务队的人说,他们连叫费我思的桑拿浴房都没听说过,叫这个名的膝上舞俱乐部也是一样闻所未闻。”
“你们应该去找那种粉红卡片,到电话亭、公共厕所、酒吧、俱乐部,这些地方去找。”杰克森开始体验到一种久违的感觉,有一刻他并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可是后来他明白了,那是办案的感觉,想尽办法将断裂的线索连起来,想尽办法让连起来的线索通向一个答案,这些足以让人精神亢奋。(跟我说实话,杰克森,你觉得自己没有阳刚之气吧。)“你们找街妓问过吗?”她说:“我知道你开始转动警察的触角了,把它们收起来吧。”她的嘴唇被她咬出血过,他看到那上面有个伤疤,看来她是经常咬嘴唇的。她看起来自制力那么好,可是这种让自己出点血的行为表明她可能患有多种导致行为异常的神经官能症。他想到了吃自己尾巴的蛇,大口大口地把自己吞吃掉。他不知道她来法院做什么。他没有问,他只是说:“昨晚袭击我的那个人,特伦斯·史密斯,你也可以叫他本田男,他跟昨天的一起道路暴力事件有关。他是个躁狂的疯子,完全无法无天,会让你想到北欧的狂暴武士。”
“你看到了吗?你是做什么的呀,难道是职业目击证人吗,四处游荡寻找罪案现场?”
“不是,我是被诅咒了。”她笑着说:“谁诅咒你了?”他说:“我想是我自己吧。”因为他就是个傻子。她笑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看到他在大街上拿着根棒球球棒要打一个人,而几小时之后,这家伙又想要对我不利,他威胁我,让我对自己看到的事情守口如瓶。他知道我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你是那次道路暴力事件唯一的目击者吗?”
“不是,”杰克森说,“有好几十人都看到了。他没看到我,照道理说他应该去找那个插手阻止了他的人才对——有个人把公文包扔到他身上了。说不定他也已经警告过那个人了。”
“说不定他就是想行凶打劫,没别的,威胁之类的都是你联想到的。”
“联想?”她一直那么专注地听着,他还以为她是相信他的。他一下子觉得灰心丧气了。
“看看现有的证据吧,”她说,“你说你目击了一场道路暴力事件,那次事件的所谓行凶者后来袭击了你,可事实是你自己对袭击对方的指控已经认罪了;你说你发现了一具死尸,可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死尸的存在。你是个百万富翁,可你到处闲逛,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给自己找麻烦。我们得承认,杰克森,证据对你很不利。”他的名字意外地从她口里出现,这比她提到他的经济状况更让他惊讶,不过他马上想到,她肯定调查过他的背景了。她可不是个傻子,而他则是头上有罪名,身上有淤青。他说:“你的嘴唇上有血。”
第二十一章
马丁被大自然的清晨合唱曲给吵醒了。尽管刚睡醒的他脑子一片混沌,他依然觉得好生奇怪,他呆的地方好像不可能会有鸟鸣叫,事实确实如此,过了一会之后,他发现那其实是他的手机铃声而不是任何鸟类的叫声。
他摸索着戴上眼镜,忙乱中将手机碰到了地上。虽说戴上了眼镜,他眼前依然像涂了一层凡士林般的模糊。等他重新捡起手机的时候,手机已经不再响了。他仔细地看着显示屏,一个未接电话。打开来电显示,是理查德·莫特。理查德大概想问问他昨晚怎么了,虽然他绝不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更有可能的是,他想借点什么东西。
他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正被架在木桩上焚烧的女人。她的嘴巴张成了个椭圆形,死命地嚎叫着,而环绕着她的木头堆上蹿起的火苗已经烧上了她的身。这是一幅挂在墙上的木刻版画,底下的标牌告诉人们这是“老爱丁堡”。为了辟建王子街花园,北湖的水被抽干了,人们因此发现,北湖不仅是城市污水和垃圾的藏污纳垢处,还是城里的女巫们最后的安息之地,她们的白骨像捆扎四肢准备用来烤制的禽类一般,拇指和脚趾捆在一起被绑作一团。这些白骨的主人是清白的,因为她们沉到了水底。
马丁总是无法理解这种理论,难道清白本身不应该像充气物质一样使清白的人漂浮在水面上,而邪恶则是沉重地拽着邪恶的人沉到水底,沉到那臭烘烘、粘糊糊的淤泥里吗?如今,烧死女巫的原址上已经建起了一家索价不菲的餐厅,那里是爱丁堡中产阶级的精英分子用餐的地方。世界就是这样,世事变迁,可现在比从前也好不了多少。
马丁觉得脖颈很疼,四肢就像是被绑了一个晚上似的难受,好像他也被捆扎起来过了。他人在床上,可是他并不记得自己在保罗·布拉德利边上躺了下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摘下了眼镜,脱掉了鞋。看到自己衣衫完整,他总算松了口气。
油煎培根的味道从房间外面飘了进来,让他觉得反胃。他眯着眼睛看着床边收音机上的数字时钟——十二点钟,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至于保罗·布拉德利,这人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旅行袋,没有夹克,什么都不见了),也许这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想到那把枪,他的心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居然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旅馆房间里一起待了一个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房间里还有一把枪。一个杀手。
他小心翼翼地舒展身体,将两只脚放到地板上。后背下部的痉挛使他停止了动作,等到痉挛过去,他才能够站起身来向浴室走去,他的两条腿一个劲儿地打着颤,好像果冻一样。他的舌头就像一块塞在嘴里的硬纸板,脑袋仿佛胀成了原来的无数倍那么大,以至于他麻秆似的脖颈根本无法承受它的重量。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下过麻药了,有一刻他甚至疑心保罗·布拉德利大概是某个复杂的窃盗计划的组成部分,他们专门盗取无辜的过路人的器官。莫非他是一氧化碳中毒吗?难道是臭名昭著的夏季流感的前期症状,或者是宿醉难消的铁饮发生的后期反应吗?他口渴难当,捧起水龙头里流出的带有化学药品味道的水来喝个痛快,然后在浴室的镜子里检查自己的身体,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可见的手术伤痕。难不成他是吃了罗眠乐吗?被约会强暴了?(这个他应该也看得出来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给他吃了某种能改变心态的毒品,于是他正在失去理智吗?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对他做这种事呢?唯一的可能是神灵下毒,神灵打算要毁了他。他们一直在等待时机,已经一年多了,自从在俄罗斯发生了那次事件之后。
最后一天,导游玛莉娅把他们带到了涅夫斯基大道后面的一个广场里,让他们自由活动,那里的买卖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卖的都是旅游纪念品:套叠起来的俄罗斯套娃,漆面盒子,彩蛋,共产主义的纪念物,还有饰有红军徽章的毡帽。
不过最多的还是套娃,成百上千的娃娃,过了一拨又是一拨,还不止是那些能够见到的,还有那些没能看见的——娃娃里的娃娃,像是一组镜子里的重影般,无穷无尽地复制和消失。马丁想象着写作一部环环相扣的小说,比如说每个故事的主干都包含在了上个故事中,或者是其他什么结构,就像博尔赫斯的那些小说一样。当然不会是尼娜·赖利系列(那种故事也就只能平铺直叙),而应该是能够体现出写作者的智识的作品(优秀作品)。
马丁之前没怎么考虑过要买套娃,但是到了圣彼得堡之后,他发现套娃无处不在,简直让人无法躲开。旅行团里的人们仿佛在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了俄罗斯民间艺术的鉴赏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讨论着该买什么样的套娃带回家,并且计算着手头的卢布可以买到多少个一套的娃娃。所有人都觉得俄罗斯人肯定会抬价痛宰他们,于是他们决定要不顾一切地杀价来痛宰他们。
“既然他们已经自愿接受了资本主义,”有个男人说,“他们就该付出该死的代价。”
马丁不知道他话里的“该死的”究竟是骂人话,还是只是用来形容“代价”的。
在进入讨价还价阶段之前,马丁就已经发现,人们在跟团旅游时通常会产生严重的异域恐惧情绪,不管是在欣赏奇幻的布拉格,还是美丽的波尔多,游客们(永远采取防守姿态的小心眼的英国人)始终将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视作心怀叵测的恶棍。
他们住的那家满是蟑螂的旅馆,大堂里也有家商店,玻璃的墙面,里面很热,灯火通明,那些出售的套娃上贴着明显抬高了的价格标签。没人买过那家商店里的东西。有天晚上,马丁顶着那个看店女人失望的目光(我就看看。他怀着歉意低声说),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浏览了那里的货品,对那些套娃进行了研究、评估和比对,以便为将来圣彼得堡街头不可能公平进行的零售交易做点准备。套娃们有大有小,有高有矮,五官倒好像大同小异,玫瑰花苞般嘟起的小嘴,蓝色的大眼睛,那眼皮总是睁开着的,像充气娃娃般惊恐地瞠视前方。
也有做成猫、狗和青蛙的样子的娃娃,还有美国总统和苏维埃领袖的样子,有五个一组的,也有十五个一组的,有宇航员那样的,还有小丑模样的。有的套娃制作粗陋,有的套娃画工精良,出自真正的艺术家之手。马丁走出旅馆商店的时候,已是目眩神迷,眼前晕晕乎乎地浮现出无数套娃的脸庞。等他爬上他那张狭小而并不舒适的床,开始做起梦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只巨大的共济会上帝之眼正在天上看着他,那眼睛继而变成了绘在他外祖母夜壶底部的一只眼睛,那夜壶上还有一句色眯眯的题词:“有心看,没心说。”他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他有好多年没有想到他的外祖母了,更别说是她的夜壶了。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从来没有真正走出那个时代,她那位于方廷布里吉区的工薪阶级的公寓装点着绳绒线和过时的天鹅绒,总是显得昏黑幽暗。她很早以前就死了,马丁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还会记起她的事来。.99lib.
“给我的小侄孙女带个娃娃回家。”他们仔细地查看着各排货摊时,那位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说。
天又要下雪了,早雪的那种大而湿的雪片会在碰到柏油路面或者皮肤之后即刻融化。前一天也下了雪,还未融尽的雪积成的灰泥让街道显得阴湿冷峻。湿冷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杂货店老板于是打算买一顶带护耳的毡帽,正在跟货摊主人讨价还价。马丁不明白人都要死了,讨价还价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开始怀疑杂货店老板是不是真快死了,或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
马丁趁着他为那顶帽子讲价的当儿开溜了。
这个人一点点毁掉了马丁神奇的俄罗斯之旅,就在这天早上,在埃尔米塔日博物馆里,他还寸步不离地跟着马丁,一边参观一边不停地抱怨着那过于繁复的装潢(当然他这点说得很对),还设想着他们的晚饭不知会是怎样“可怕的猪食”。
连伦勃朗也没法叫他闭嘴。
“可怜的老家伙,对吧?”他凝视着那副画家的自画像说。
马丁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暂时的解脱,一旦杂货店老板戴上了他的新帽子,他毫无疑问会成功地在纪念品众摊位中将他揪出来,然后在这个下午余下的时光里,他都得听他抱怨自己身上的钱被卖帽子的人搜刮一空,那个卖帽子的人骨瘦如柴,如果说死亡也可以是场赛跑,他看起来甚至能打败杂货店老板,更早地迈入另一个世界。
马丁想给他妈妈买一组套娃。他知道他买的套娃将被她搁在架子上,静静地落满灰尘却再也无人问津,就跟她另外一些廉价摆设放在一起,有陶瓷“小塑像”,有穿着传统服装的玩偶,还有十字绣花样。他买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获得她的欢心,可他要是不给她买点什么,她又会抱怨他从来就想不到她(她这个逻辑再没人能给拗过来)。
如果有人给了马丁一块用纸包着的石头,马丁也会心存感激,因为这个人至少费心找了块石头,费心用纸包了起来,而且是特地为了他而这么做的。
他决定给她买点差不多的就行,因为她也只值差不多的礼物——小件的农妇系列吧,扎着围裙、系着头巾那种,他将这样的一个套娃拿在手里,感受着它光滑的质地和象征富饶的体型,他正想着他妈妈呢,看货摊的女孩对他说:“很漂亮的。”
“是的。”他说。
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它漂亮。
他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因为她太美了。她戴着无指的羊毛手套,一条披肩裹住了她金色的头发。
她从货摊后面走出来,拿起各种不同式样的套娃打开,像敲鸡蛋一样咔嚓一声将它们分开,然后再将它们排列开来。
“这个美丽的,这个一样。这个套娃特别的,很好的艺术家做的。普希金诗里的场景,普希金有名的俄国作家。你知道他?”
这种软销售的手段让马丁觉得要是不买点东西会很失礼,他最后买下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十五套娃组合,买下的主要原因可能不是出于为他妈妈买礼物的需要,也不是因为觉得这些套娃真值那么多钱,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失礼。那些套娃很讨人喜欢,圆滚滚的肚子上绘着普希金诗中的“冬景”,绝对是艺术品,送给他妈妈未免太好了些,他决定还是自己收着。
“很美。”他对那个女孩说。
“没有美元啊?”当他将一大把卢布递给她时,她沮丧地问道。
她穿着一双高跟的及踝靴,身上是那种很耐穿的旧式大衣。圣彼得堡的女孩都穿高跟靴子,她们步伐轻巧地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而马丁却总像个闹剧演员一样走得东倒西歪。
“你要咖啡吗?”她问道,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让马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她会从某个地方拿出个小瓶来,可她只是用尖厉的口气冲隔壁摊那个卖红军旧徽章的男人喊了几句,那人也同样语声尖厉地回了几句,然后她拎起自己的手袋走出来,朝马丁挥舞着手袋示意他跟上,好像他是个小孩一样。他们没有喝咖啡。他们喝了罗宋汤,然后是热巧克力,又浓又甜,99lib.装在狭长的马克杯里,配着的是某种裹着蛋奶糊的酥皮点心。东西都是她点的,而且她不让他付钱,冲他手里拿着的那个轻薄的塑料兜摆着手,那塑料兜里装着用报纸包裹着的套娃们,它们此刻正紧密地依偎在彼此的怀抱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他出大价钱买她东西的回报。也许俄罗斯人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只要你给的钱足以让他们应付一周的生活,他们就会带你去某个暖融融的蒸腾着水汽的咖啡馆,然后将吐出的烟圈喷得你遍身都是。有次在克里特岛度假的时候(去发现那里古老的奇趣),他发现他只要在一家店里多买一样什么东西,店主人都会坚持要额外送他点什么,好像他们想要藉此消减自己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似的。赠品通常是钩针编织的装饰性餐垫,于是当马丁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行李箱里有了一大堆这种餐垫。他把它们都捐给了乐施会的慈善商店。
“艾丽娜。”她说,伸出手来和他握手。她脱掉披肩的时候,头发像瀑布一样倾落在她背上。
“马丁。”马丁说。
“马蒂。”她说,微笑着看着他。他没有纠正她的错误。从前没人叫过他马蒂,“马蒂”听起来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比他自己要有意思得多,这让他觉得很好。
他试着向艾丽娜解释说他是个作家,可他弄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普希金。”
“Idyot!”她高声叫道,她那娃娃般美丽的脸庞霎时生动起来,“这里是idyot。”他后来才发现原来这间咖啡馆就叫做白痴。
他希望能用他事业上的成功给她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他还没跟人说起过自己在写作之路上碰到的好运气呢。他的经纪人梅拉妮从不满足于现在的成绩,她认为他可以做得更好,而他仅有的那几个朋友都不是春风得意的主,他不希望他们会有一丁点他在向他们吹嘘的感觉,他母亲对他是否成功根本不在意,而他哥哥则心怀妒忌,所以他觉得他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秘密。
不过他愿意让艾丽娜知道,他在自己的国家里是个有那么点分量的人物(他每出一本书,销售成绩就随之增长),可她只是微笑着舔干净沾在她手指上的酥皮点心的碎屑。
“自然啊。”她说。
她吃完了以后,突然就站起身来,也不看看表上的时间,便说道:“我走了。”她一抖身穿上了大衣,还不忘喝干杯里的饮料,那种贪吃的样子让马丁很心动。
“今晚?”她说,好像他们已经约好了似的,“大饭店的鱼子酱餐厅,七点钟,好吧,马蒂?”
“好的,可以。”马丁见她已经一路小跑冲向了门口,赶忙说道。她没有回头,扬起手来向他挥别。
他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这似乎很浪漫,雪花飘舞,他结束了和一个用披肩包裹住金色长发的女孩的约会。那女孩就像是《日瓦戈医生》中的朱莉·克里斯蒂。
在四宗族旅馆房间的浴室里,他注视着自己镜中的影像,那面镜子长着稀疏的锈斑。也许他之所以觉得恶心是因为他太饿了。他已经记不得他上次正经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他体内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眨眼间他已经跪倒在地上,捧着面前的抽水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冲完水,他看着自己的呕吐物混合在某些让人恶心的从马桶贮水器中流出来的蓝色化学液体中打着漩涡,一个念头猛然间击中了他——劫财?当然!他快步走出浴室,伸手到他的上衣口袋里找钱包。没了。想到他为此必须不厌其烦地分别给几家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挂电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钱包里还有他的驾驶证和100英镑现金,而且(简直是噩梦)他想起了那个小小的淡紫色的索尼记忆棒,那块存有“黑岛之死”的塑料片。
没了。他吓得全身发冷,但很快就感受到一种幸免于难的暖流——放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光盘上存有小说的备份文档。马丁救了保罗·布拉德利的命,他竟然偷他的东西来回报他。他这样辜负马丁的信任让马丁很受伤,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渗出了泪水。充斥着培根味道和格子图案的大堂里空无一人,感觉像是遭到遗弃的玛丽·西莉斯特号。他摇响了铜铃,许久之后才见一个穿着厨房员工制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那年轻人点着住房记录一行行地看去,速度缓慢得惊人,最后他终于确认保罗·布拉德利已经退房了。99lib?t>
“钱已经付了,”他说,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你可以走了。”这话给人的感觉好像他在放马丁出监狱一样。
马丁没跟这个男孩提起自己被偷的事,他不像那种会关心别人的遭遇的人。可他又为什么要关心呢?马丁有种难以抑制的想法,他是糊里糊涂地自作自受了。
第二十二章
格洛丽亚醒得很早,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好像怕吵醒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似的,其实屋子里就她一个人,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格雷厄姆在的时候,这屋子总是闹声喧天,即使是他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也不得安宁。如今没了他,日子又恢复了宁静的本来面目,那轻柔的色彩和斜照进来的光线都是格洛丽亚从前无法见到的。
她光脚踩在燕麦色的柏柏尔楼梯地毯上,感受着脚趾间那小羊羔皮毛般的凸起物,她的手掌抚着俄勒冈红松木的楼梯栏杆,栏杆扶手倾斜的表面光滑无比。她不由得想到了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木质才能被磨砺到这样丝缎般顺滑的程度,一百五十年吗,也许更多,当然她也为此添了一份力,她经常用一大块坚硬的蜂蜡而不是光亮先生来为栏杆抛光。格洛丽亚已经训练出了自己欣赏小趣味的能力,而小趣味在这房子里多得是,就算等到格洛丽亚长眠地下以后,这房子还能屹立好多年呢。
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她告诉自己,有生之年天天都是生日。他们会失去这栋房子,格雷厄姆弄出的烂摊子会把房子也搅进去。根据《非法所得法案》(她近来在网上阅读了该法案的全部条文),这房子将被没收,然后出售,并藉此为格雷厄姆多年来所做的坏事稍作补偿。纸板房,这就是他造出来的东西,幻象一般不牢靠。
他的死,或是商业欺诈专案组的调查结果,总有一样要先来,到那时遮掩的帘子被掀开,阳光照进所有肮脏的角落,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格洛丽亚打开起居室的落地窗,原地站了一会,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有只麻雀轻巧地在篱笆柱上单足跳跃。棕色羽毛的小个子,嘴下面的一圈毛是黑色的。多希望上帝之眼正看顾着它,不过就算上帝无暇顾及,格洛丽亚和闭路电视的摄像头也会注意到它是否摔倒。一只喜鹊唧唧喳喳地猛扑下来,格洛丽亚将它赶跑了。
格兰奇区的这栋房子(叫上帝,这名字在格洛丽亚和格雷厄姆拥有它之前就取了好久了)跟那些让格雷厄姆富起来的标价过高、实则垃圾的豆腐渣工程没有一点相同之处。格雷厄姆造的房子里有的是铰链没装结实的柜门、人造石质表面的水泥壁炉和大批量低价购进的地毯,那味道闻起来就像房子是用塑料和化学制品做成的一样。
去年,格雷厄姆曾经说起过要搬出格兰奇区这栋房子的想法,他说他们已经“太有钱了”,不能再住在这里,而他“看中了”北边的一处庄园,那里有数亩田地可供他钓钓鳟鱼,或者从天空中打落毫无防备的飞鸟。多年以来,格兰奇区的这栋房子已经完全适应了格洛丽亚的脾性,格洛丽亚住得很舒服,现在要为了不知在哪里的什么华庭洞府而甩掉它.99lib.,她觉得有点残忍。
格洛丽亚说,她不懂人怎么可能太有钱,如果你太有钱了,你可以送掉点钱,这样你就一般有钱了。或者你可以把钱都送光,这样你就没钱了。而且他们并不真正有钱,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们的生活依附在那些不干净的钱上。
她移步到厨房,开始煮这天的第一壶咖啡,将咖啡豆放入碾磨机之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咖啡香气。厨房的地板上铺的是意大利大理石瓷砖,阴冷而无生气,她像是在墓石上行走。这些瓷砖贵得离谱,不过格雷厄姆到手的价钱便宜极了(这是自然)。房子去年重装过,格雷厄姆的工作团队派出了更有资历的几位师傅负责重装工作。别的不说,他们敲通了一面墙,改造出了一个极为宽敞的美国式厨房。
“对我太太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格雷厄姆豪爽地对他的建筑师说。
“怎么样,格洛丽亚——冰柜、加格瑙的灶台,灶台还带有可以浸没食物进行煎炸的油炸锅?”
于是格洛丽亚说她想要粉色的洗涤池,她在某个关于住房改造的电视节目中见到过,但是格雷厄姆说:“粉色洗涤池?除非我死。”那就随你便吧。
格洛丽亚喜欢到哈特之家新建的每一个住宅区参观。这些住宅区离家越远,这种参观就越像是一次短途旅行。她有时会包一点食物去野餐,有时会找到当地的茶室喝个下午茶。她喜欢在房型展示区里四处转转,听听销售人员吸引买家的噱头(这房间舒适宜人,太有家的感觉了)。格雷厄姆对她的这些远足游览一点不知情。
有时候,格洛丽亚会装成是一个潜在的买家,比如说是一个眼睛发直的弃妇,或者是一个新近丧偶的寡妇,因为失去了丈夫正想换套“尺寸小些”的套间。另一些时候,她则是在为她的女儿找“家庭用房”或是为她在海外工作的儿子找“首房”一套房,通常以贷款的方式购买。">。
这没什么不好,而且这样她就有机会开关橱柜门,到那些逼仄的独立浴室里去仔细察看一番,那些浴室小得只够发育不完全的人使用。一切都是按照最紧凑的规格建造的,尽可能小的花园,小极了的浴室——就好像决定建造这些房子的人是个吝啬鬼似的。
复活节前,她开车去看了法夫的一个住宅区。
建筑工人已经都搬出去了,最后一批住户也已经搬了进来,不过那里的房型展示区和售房移动办公室还在,有面印着“哈特之家——真心为您安家”几个醒目大字的旗帜依然飘扬在售房处的上空。
方便旗。
她为这些新到的住户觉得格外的不好受,要知道这片住宅区的原址是一片垃圾填埋场,而现在各家门前撒上几英寸厚的壤土就算是个花园了。
(“可你确定这是符合规定的吗?”她对格雷厄姆说。
“Caveat emp-tor,格洛丽亚,”格雷厄姆说,“这是我需要知道的唯一一句拉丁文。”)玛吉·劳登当时正好在移动售房处里,看到她大吃了一惊。
“哈特太太?需要我为您服务吗?”脱下了她的小礼服,她似乎变了样,穿得老气横秋的,自然不会有什么节日气氛了。
“我就看看,”格洛丽亚用两句废话搪塞她,“我喜欢关心周围发生的事。”不过她小小的出游计划已经被毁了。她本打算装成是某个有钱人的情妇,正想从购置房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种构想的境况现在看来很具有讽刺性。
格洛丽亚夜里又回去了一次,偷偷摸摸的像个恐怖分子一样,她在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放上了一盆长势可人的盆栽。一株盆栽填不满一个花园,不过也是一份心意。
格洛丽亚有时会想知道,格雷厄姆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家庭太不尽如人意才决心建造家庭住房的。他们原来准备去吕克昂剧场看《大建筑师》(哈特之家算是该剧的赞助商),这使得格洛丽亚情不自禁地将格雷厄姆和片中人物做起了比较。
她那时就在想,格雷厄姆有一天会不会从事业的顶峰跌落下来,或者仅仅是失去他向来的优越感。如今他真成了那副样子。那就随你便吧。
咖啡机咝咝地冒着热气,唾沫四溅,最终像往常一样达到了暴怒的顶点:格洛丽亚倒了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到了蜜桃色的起居室里,惬意地坐到沙发上。她打开吃剩下的半包巧克力消化饼干当作早餐。格雷厄姆在的时候,他们总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吃早餐。他喜欢吃烹调出的食物,像是炒蛋、阿布罗斯熏鱼、培根、香肠,甚至是腰子。
他们会一边吃,一边收听广播里的《早安苏格兰》,播音员无休无止地唠叨着那些脱离现实的政治新闻与天灾人祸,格雷厄姆觉得这些新闻至关重要、不可或缺,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未因为任何一条新闻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观看一对蓝山雀啄食装满的鸟雀喂食器中的花生米,要比一边喝粥一边咒骂苏格兰议会有意思得多。
她将无线电广播调到了特里·沃根主持的频道。沃根主持的东西很不错。
电话响了。打从格洛丽亚五点整睁开眼睛起,电话每隔段时间就要响起来。她已经给医院去过电话,证实格雷厄姆现在的情况毫无起色,除此之外,她真没兴趣去跟所有来电询问的人解释,为什么正值工作日,格雷厄姆会突然消失在地球表面,而且还不接听手机来电。她任由这些人去跟答录机讲话,与其说是怕他们烦着她,不如说是她不想再撒谎了。
她站在门厅里,听着最新的留言(格雷厄姆,你这混蛋,你去哪儿了,我们今天不是应该一起打高尔夫球的吗),早晨的报纸喀嗒一声被投进了信箱里。
是什么样的人会把小猫咪的头给咬下来?是什么样的人竟会走到根本不认识的人家里的后花园里,拎起一只三周大的小猫咪,把它的头给咬下来?这种人竟然没被告上法庭!格洛丽亚厌恶地将报纸扔在地板上。
要怎么来惩罚一个把三周大的小猫咪的头给咬下来的人(肯定是男人)才算正当呢?死刑,很显然,但是难道死刑不是过于快速而无痛苦可言吗?如果是那样,就好像送了那人一份他没资格接受的礼物。格洛丽亚认为惩罚应当与罪行相称,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应该是以头还头。可要怎么把一个人的头给咬下来呢?除非能用某种方法让鲨鱼或是鳄鱼来为人们做这件事,格洛丽亚想,看来只能勉强用砍头这个办法来代替了。
报纸上说,这个咬掉小猫咪的头的人当时正处在嗑药以后情绪亢奋的状态。这不是借口!格洛丽亚在大学求学的短暂时光中曾经吸过一根大麻烟卷(主要是出于礼貌,没什么别的原因),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喝得烂醉,不过她确信一点,就算她摄入再多非法物质,她也不可能会有冲动,非去咬掉一只无辜的家庭宠物的头不可。一篮子小猫咪——格洛丽亚想到了颈上系着缎带的长毛斑猫,就像老式的巧克力盒子上印的图里的那种。
弱小而无助。很无辜。现在的巧克力盒子上还有这种图吗?她从eBay网上买了一幅可爱的画,两只小猫,篮子,毛线球,缎带——画里该有的都有了,可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来挂这幅画。再说,当然啦,格雷厄姆说那幅画“矫情”,他更欣赏即将被杀死的牡鹿之类的画作。
那是在烧烤的时候,一次“家庭烧烤”,那个人不请自来又不经通传就闯了进去,他拎起一篮子小猫咪中的一只,像咬泡泡糖一样把它的头咬了下来。那人难道把小猫咪的头给吃了吗?还是咬下来又吐掉了呢?应该把这个咬掉小猫咪头的人扔进关着老虎的笼子,然后对他说:“来呀,继续,让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把这些动物的头给咬掉的。”不过,把老虎关在笼子里是不对的。布莱克有首诗是写老虎的,不是吗?难道他写的是知更鸟吗?
棚屋里传来不清晰的丁零当啷声,园丁比尔一边捣鼓着工具,一边宣告自己的到来,好像他虽然想让格洛丽亚知道他在这里,又不想跟她发生过多的语言交流。他姓蒂凡尼,跟那个珠宝品牌一样。格雷厄姆在他们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时曾给她买过一块蒂凡尼的手表,红色的真皮表带,表面镶着一圈细钻。那块表昨天被她掉进鱼塘里了。附近有只鹭已经渐渐将鱼塘里所有的鱼都吃尽了,单剩下一条体型硕大的金色高体雅罗鱼。
格洛丽亚不知道那块表是否还在计时,如果是的话,那它应该在鱼塘底部的稀泥和绿色的粘液里滴答滴答走得很沉静,一点点勾销掉那条橘金色的大鱼剩下的时日,还有格雷厄姆剩下的时日。
格洛丽亚又多煮了点咖啡,在烤饼上抹上黄油,然后打开了电脑。格洛丽亚很会用电脑。在电脑屏幕还是绿黑两色,电脑性能让人愤怒的阿姆斯特拉德时代,她就学会用电脑了。那时候她还帮哈特之家管理九九藏书账目。他当时就已经在伪造账目了,不过数额相对来说还比较小。哈特之家一直都是家庭产业,由格雷厄姆和格洛丽亚所有。
它没有在证券交易所发行过股票,因此也没接受过那种永无止尽的严苛审查。审计工作是由他自己的会计师们完成的。那是一张目力难以穷尽的合谋网络,包括会计师、律师、秘书和销售人员(销售人员兼情妇)。那些年里,文件、单据、合同,不管是什么放到了格洛丽亚面前,她都会签上自己的名字。她从不质疑,而现在,她想做的似乎只有质疑。你无辜并不代表你可以无知。
格洛丽亚有台专属的笔记本电脑,连在厨房里的宽带接口上——毕竟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厨房度过,所以为什么不行呢?格雷厄姆不会来用她的电脑,他会在办公室里完成他所有的肮脏事。
她想象得到,他会登上色情网站,通过那种摄像头观赏世界某处(任何地方)的某个房间里的女人为他倾情表演。
格洛丽亚唯一可能收到的信件(除了她的子女偶尔发来的函件之外),不过是布茨网发来的愿意为她增大阴茎的邀约,或者该医药网站的其他特供品信息。她很想看看格雷厄姆收到的邮件,可是他的邮箱有她不知道的密码。在昨天那件事发生之前,格洛丽亚已经为此惴惴不安了好久,可她始终没有找到芝麻开门的口诀——她连这都试过了,还有任何其他她能够想到的词和词组。
“金洛克”、“哈特福德”、“布雷克罗夫特”、“霍普顿”、“维利耶”和“韦弗利”。都不是。
这些是哈特之家六种基本户型的名称,“金洛克”最便宜,“韦弗利”最贵。“哈特福德”和“布雷克罗夫特”是半独立住宅。格雷厄姆现在造的独栋住宅比从前多多了。不管这些房子多么小,人们还是喜欢独栋住宅。“金洛克”型的房子简直小极了,会让格洛丽亚想到玩桌游《地产大亨》时用的那种绿色小房子。
下个月格洛丽亚就六十岁了。她听到广播节目里说,六十岁在现代人来说就等于四十岁。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傻的话。六十岁就是六十岁,假装自己年纪还小,一点意义都没有。谁能在未来的日子里赡养老去的她呢?格雷厄姆是生是死,对于警方和法庭来说根本没有分别。他们将会毁掉哈特之家。正义之举,格洛丽亚这么觉得,可是如果她能够在他们行动之前为自己保住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养老金,那就更好了。她想象着一本大黑书正在某处躺着,里面记录着格雷厄姆所有的秘密,掌控着他所有的钱。魔术师的魔法书。
至于资本主义是否能救人类,现在再想问他已经太迟了。
她不再费神去想密码,打开了网银账户查看收支。他们有个联合账户,主要用于支付日常账单和购买生活用品。格洛丽亚在经济上完全依赖于格雷厄姆,他们在一起几十年,她却刚刚发现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前一分钟你还坐在一张酒吧高凳上喝着加橙汁的杜松子酒,担心自己看上去是否美丽动人,而下一分钟你离一张免费乘车券仅有一年之遥,破产和在舆论面前蒙羞也已是近在咫尺。而六十岁还是那个六十岁,就跟从前一样。
日用账户由哈特之家的账户自动补给,不管何时账户借方记入了一笔钱,贷方总会记入更多的钱,今天用光了的,一夜之间充盈如故。这简直像是魔法。似乎没人注意到格洛丽亚每天从账户里取出了500英镑。那是孵在她怀里的蛋。这件事完全合法,要知道那是个联合账户,上面有她的名字。一天500,除星期天外每天必拿。星期天是格洛丽亚的休息天,作为浸礼会教徒,她的良知不允许她在这天拿钱。新出台的遏制洗钱的法规让大额提现变得非常困难,不过每天500似乎并未引起哈特之家的会计师和相关银行的怀疑。
迟早有一天,她想,他们会察觉到的,不过到那时候,所有的账户大概都已经被冻结了,而如果这世上还有公理的话,格洛丽亚就该带着她那个装着傥来之财的黑色塑料袋远走高飞了。要开始一段新生活,72000英镑并不算很多,可是总比没有好,总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所能拥有的好多了。
格洛丽亚将格雷厄姆的随身衣物从袋子里一股脑儿取出来,一件件分开放在洗衣房的枫木滴水板上。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鞋,散发出甘草糖般的光泽;他配套的西服和西裤,奥斯汀·里德商场买来的衬衫;他昂贵的丝织袜子,有人把它们叠成了个小团,大概是某个护士叠的;购自马莎百货的棉线马甲和平脚短内裤(他的内裤让格洛丽亚觉得格外沮丧);最后,还有他那条平庸的公司制服领带,无力地蜷缩在塑料袋底,像一条无精打采的蛇。
看着他的衣物这样平放着会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些平扁的二维物体让人觉得格雷厄姆好像是在穿着他们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如今取而代之、穿在格雷厄姆身上的是一件棉褂子,他那像罗克福尔奶酪般肥大的腿和不那么紧实的臀部暴露无遗。而这件棉褂接下来也会很快被一条裹尸布所取代。如果运气好的话。格洛丽亚忽然想起了她们家人到医院的太平间瞻仰她哥哥遗容的那一幕,她哥哥的残躯用白色的床单包裹着,像个木乃伊,或者说像一份礼物。
可是不管尸体有没有被恰如其分地包裹好,格洛丽亚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怎能让他们十四岁的女儿去看她哥哥的死尸,难道他们有谁觉得这主意很好吗?乔纳森当时已经获准在某个学院修习取得国家高等技术教育毕业证书所需的课程,他仅仅只是打算在那家制造厂里工作一个夏天的时间,从中学毕业到踏入学院的那个夏天。在格洛丽亚还未成年的时候,她的家乡有好几家制造厂,现在是一家也没有了。有的是被拆除的,不过大多数改头换面成了公寓和旅馆,有一家现在是美术馆,有一家则变成了博物馆。在那家博物馆里,过去的制造厂工人们将他们曾经使用的器械对公众展出,告诉人们,他们以前做的工作现在已是正式成为历史了。
她哥哥死前的一周,他曾经带她到那家制造厂里面去过。他对自己工作的地方感到很自豪,他觉得自己是在做“男人的工作”。那里既不阴暗,也没有什么罪恶的气息,学校集会时演唱的“耶路撒冷”圣歌让她形成的印象是错误的,那里明净光亮,像天主教堂一样大,真该为此唱一首工业的赞歌。纤小的羊毛线段和毛絮像羽毛一样漂浮在空中。藏书网
还有那种声响!那种“咔哒咔哒、吱嘎吱嘎、循环往复的声响”——她后来“仿效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风格”在初中的校园刊物上发表了一首诗,以为这首诗多少可以慰藉内心的忧伤,可是诗写得很糟(“羊毛点点染就的白色空气”),那是用头脑写的,而不是用心写的。
乔纳森死后,家里人也曾说起过起诉的问题(这家制造厂一贯无视员工健康和安全工作方面的各种法律),不过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格洛丽亚的父母缺乏将此事追究到底的劲头。他姐姐(新近去世)那年二十岁,以一身黑色的翻领运动衫加牛仔裤的装束出现在乔纳森的浸礼会式葬礼上,抢尽了死人的风头。格洛丽亚对她姐姐的这种举动佩服得五体投地。
格洛丽亚另外一次得以深入工业天主教堂的穹顶之下是在很久以前,全校师生一起去约克的朗特里甜品工厂参观的时候,这也是她仅有的两次体验之一。从巧克力糖被倾倒进某种像铜制的水泥搅拌机似的东西,到包装车间的女工们在巧克力盒子上扎上缎带,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让她们全班同学啧啧称奇,那些巧克力盒子上(是的)都印着小猫咪图案。参观活动最后,每人都得到几袋各式各样的样子做坏了的巧克力零嘴,而格洛丽亚则带着几十块两块连排的奇巧巧克力凯旋而归,那些巧克力像乔纳森一样被机器碾坏了。
她从格雷厄姆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他的手机。
玛吉·劳登昨晚说了些什么?做成了吗,结束了吗?你甩掉格洛丽亚了吗?你把那个老太婆甩掉了吗?她是那样的吗——一个老太婆?玛吉·劳登早过了四十岁了,她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个老太婆。
手机没电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格雷厄姆的西装需要送到干洗店去,可是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呢?如果他死了,那么除了葬礼上为他入殓应该准备的一套之外,他所有的西装都得送进莫宁赛德区乐施会的慈善商店去。这套就可以入殓,稍微刷毛熨烫即可,就要埋下地去等待腐烂了,还拿去清洗不是很多余吗?
她将格雷厄姆的手机插上了厨房里的充电器,然后字斟句酌地键入给玛吉·劳登的消息。她先是打出了“在瑟索,明天打给你、”“g”(她相信格雷厄姆是绝对不会费心加上标点,更不会关心语法),继而又换成了“抱歉”、“亲爱的”、“在瑟索”、“明天”、“打给你g”,然后又重写了一遍,改成了“抱歉”、“亲爱的”、“在瑟索”、“这里信号差”、“别费心打电话”、“明天打给你”、“g”。
最让格洛丽亚难以忘怀的是,约克镇的空气里都是巧克力的味道,而她自己家乡的小镇里的空气却都是煤灰的味道。当然,你再也不可能去参观朗特里甜品工厂了,这家工厂现在属于某个跨国的联合大企业,他们不会再让员工之外的任何人进入他们内部,观看他们工作。现在她姐姐也死了,格洛丽亚成了唯一一个还记得她哥哥的人。一个人的生命痕迹竟能这样迅速地被抹去,太不可思议了。死亡又得意地笑了。
她走到洗衣房里,从洗涤池下的柜子中取出一袋鸟食,倒了满满的一碗。走到外面之后,她将鸟食撒在草坪上,那一刻她心里圣洁无比,那么多鸟儿落到她的花园里,仿佛全爱丁堡的鸟儿都来了。
第二十三章
路易丝冷静地察看着停尸台上的尸体。她觉得既然尸体已经被送来解剖,最好还是把不必要的情绪先放在一边。如今在很多电视节目里都会看到,警方和法医们不厌其烦地告诉人们死尸并不仅仅是死尸,它也是人。病理学家总是跟已经死去的人说着话,好像那些人还活着似的,(这是谁干的,亲爱的?)好像他们会突然坐起来,然后说出杀死他们的人的姓名和住址。死人就是死人,一旦死了就再不是人,他们不过是那些人走了以后剩下的东西。是残余。她想到了她母亲,她于是伸手去掏滴答糖。
停尸房里挤满了人,例行公事抓来的嫌疑犯,一位摄影师,几个技术人员,几位法医,两名病理学家——验尸专家们组成的诺亚方舟团队。吉姆·塔克远远地站在一边,路易丝知道他看到验尸就会反胃。他瞧见了她,皱起了眉头,在这里见到她让他很意外。她给他做了个拇指向下的手势,他的嘴形显示他对她反驳道:“哦,胡扯。”病理学家阿克罗伊德也看到了她,说道:“那么多好东西你都错过了,胃,肺,还有肝。”阿克罗伊德这人有些傻头傻脑。
另外一个在一边旁观的病理学家向她略微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以前从没见过他。只有大部分常规尸检是由一位病理学家单独完成,通常都是由两位共同完成,这是“为了佐证”的需要。一拖一。
“尼尔·斯内登。”他说着又笑了笑,这感觉就像他们是在社交场合结识一样。
他在跟她调情吗?当着一具尸体?不坏啊。
“你为她来的?”他问道,点头示意那个停尸台上的女人。
“不是,我有话得跟吉姆,就是塔克探长说。”这个死去的女孩看起来很不健康,这种不健康的状况比她已经死了的现象更明显。阿克罗伊德将她的心举在手里掂分量。一个助手,如果路易丝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希瑟,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两手托着的金属盘子就像一只棒球手套,那副架势看起来就好像病理学家就要把器官朝她的方向扔过去一样。那颗心终于没有被扔到哪里,而是放到了碟子里,希瑟端着它走开,称着它的重量,好像她打算用那东西来烤蛋糕一样。
路易丝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背触碰着那女孩木然的手。温热的皮肉和冰冷的尘土。活的和死的。她蓦地记起了她母亲最后躺在丧葬公司里的样子,那张脸就像融化了又冷却了的蜡油——西方恶女巫。吉姆·塔克带着询问的表情冲她扬起了一道眉毛,她做手势让他跟她到某个边上的位置说话。
死去女人的衣物放在近旁的一张凳子上,它们将被装进袋子里,带去给豪登豪尔警署的法医做鉴定。文胸和内裤并不配套,不过都带有马塔兰百货的商标。这就是为什么要穿配套内衣的原因,路易丝告诉自己说,不是为了不太可能发生的一夜情,而是为了发生这种不测的可能性。验尸台上的尸体就好比别人的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到时候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身上穿的是从廉价商场买来的不配套的内衣。
“这是个街妓,我们是在科伯格街一户人家的门99lib?口发现她的。死于毒品摄入过量。分区特别职务队说他们认识她。”吉姆·塔克说。
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克赖顿因为程序问题驳回了案件诉请。说是没有目击证人。”
“开什么玩笑!他可以将案件审理延期,然后叫我们去找的呀。”
“我们会上诉的,”路易丝说,“这样就可以了。”
“妈的。”
“我明白。”凳子上的衣物边,有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放在培养皿里的一小叠商务卡片。
“这些是什么?”
“在她口袋里找到的,”吉姆·塔克说,“这位女士的名片。”浅粉色,黑字。费我思。一个手机号码。跟杰克森·布罗迪说的一模一样。
“我们觉得她可能来自一家应召女郎事务所,”吉姆·塔克说,“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能从这个电话号码上得到任何线索。”
“她身上有应召女郎的名片,你怎么还觉得她是个街妓?”路易丝费解地问他。
“她是个瘾君子,我想对她来说,在旅馆房间里接客和在别人家门口拉客没什么太大的分别。”路易丝觉得这话说得并不很对。如果她准备要把自己卖了的话,那她会更愿意在一间温暖而舒适的旅馆房间里,至少那样别人就会知道她在哪里。
“我也正在找费我思,到现在为止,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你那个案子的情况对我这个案子有帮助吗?”吉姆·塔克说。
“不一定。那是一个失踪的女孩,不过根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让我相信她确实存在。”
“啊,你们昨天那个所谓的死尸。我听说你出动了所有的武备,可是一无所获。还没人发现她?”
“还没有。”
“我听说默奇斯顿区有具尸体,那个怎么样了?”阿克罗伊德冲她喊道。
“不知道,”她说,“那地方在爱丁堡南部,跟我没关系。”
“我住在默奇斯顿。”阿克罗伊德嘟囔道。
“做不成邻居了,汤姆。”尼尔·斯内登笑道。
他朝路易丝眨了眨眼睛。路易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这样一个在死亡面前顾盼生辉的人发生关系。
她想这应该取决于这个人有多英俊。斯内登一点也不英俊。
阿克罗伊德拿出一把小型电锯,开始像切白煮蛋一样将那个女孩的头顶切下来。
“凑近看,”他对脸色发绿的吉姆·塔克说,“这是你唯一能够真正看清楚女人脑袋里有些什么的机会。”今早上看到杰克森·布罗迪从法院里走出来,让她吃了一惊。她的心跳泄露了她的心事。路易丝很想知道杰克森·布罗迪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时他就形成了自己所有的品质(还有缺点)了吗,所以应该可以从一个男孩身上看到一个男人的素质吧?那么,可以从一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个男孩的影子吗?粉红卡片是存在的。证据现在就在路易丝的口袋里,当所有人都在观赏阿克罗伊德表演他的精彩小节目时,路易丝偷走了那叠卡片最上面的一张。好吧,这是在擅自挪用证物,不过这又不是唯一的一张。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少掉一张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她给杰夫·伦农挂了个电话,他是警局里的万事通。距离退休仅有几周的伦农探长有乌龟的脸庞和大象的记忆力。膝部的疾患让他窘于行走,他如今正不甘心地重新操持文书档案工作,来站好他的最后一班岗,如果能有机会做点别的,她知道他是非常乐意的。
“帮个忙吧?”她对他说。
“看你怎么说了。”
“我会好好说。你能找下昨天老城区一场道路暴力事件的卷宗吗?那个袭击者开车逃走了。能帮我看看有没有人记下车牌号码吗?”
杰克森说那里除他之外有“好几十个目击者”,不过几分钟后,杰夫打回来说,案件报告里写着没人记得车牌号码,只有“某个人觉得车子好像是蓝色的”。
“好吧,我带来了好消息,”她说,“蓝色没错,还有其他的,那是辆本田思域,我可以告诉你车牌号码。我找到了个目击证人。”她当面叫过他“杰克森”。那感觉很不专业,即使事实并非如此。
“杰夫?再帮我点小忙吧?帮我查下特伦斯·史密斯的住址,他今天早上出过庭。”吉姆·塔克发现了一个身上带着费我思卡片的死去的女孩。杰克森·布罗迪发现了一个身上带着费我思卡片的死去的女孩。吉姆找到的那个女孩已经确定是妓女,具体是哪种妓女不详,因此杰克森找到的那个女孩也很可能是妓女。她发觉自己似乎正以同等的地位思考着吉姆·塔克和杰克森·布罗迪。请将以下文字写十遍,杰克森·布罗迪不是侦探。他是目击证人。也可能是嫌疑犯,尽管那起案件本身正在浪费警方的时间。而且他已经被证实犯有侵犯人身罪,即使他自认为他是无辜的。让我们再说一遍,路易丝——他是一个目击证人,一个嫌疑犯,和一个罪犯藏书网。
第二十四章
再没有比在牢房里待一晚更能让人胃口大开的了。杰克森饥肠辘辘,搜遍了逼仄的厨房间里的橱柜,他能找到的只有脱水的即食肉汁颗粒和一些孔隙纸袋装的茶包,茶包散发出一股草木味,让人反感。他今天终于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了,找家超市,或者能找到味道不错的熟食店就更好了,多买点像样的吃食,然后烹调出他俩今晚的晚餐,健康的晚餐。杰克森的烹饪保留节目由他发挥上佳的五道菜品组成,比朱莉娅能做的菜多出五道。
他想象着在法国他家附近的本地市场今早的样子,铺天盖地的番茄、罗勒、奶酪、无花果和果肉厚实的法国大桃子,桃子熟透了,好像要裂开似的。难怪说北方人是可怜的家伙,几千年来就靠着酿酒后剩下的醪糟和稀薄的麦片粥来进化。
朱莉娅昨天看起来像是根本没吃过东西,虽说她午饭时同理查德·莫特“喝了一杯”。不过,看到那个人之后,杰克森算是松了口气,那个人对他构不成威胁,朱莉娅绝不会被那么没水准的人吸引。那家伙简直可以说是死在了舞台上。
水壶上贴着朱莉娅留下的便条。她用重重的笔迹简略地写着:“待会见,爱你的J。”她名字的首字母边只有一个吻,连一个惊叹号也没有。
她是那种随意使用惊叹号的人,她说惊叹号会让每句话都看起来很友好。杰克森觉得惊叹号会让每句话都看起来很吓人,不过现在它们不在了,他倒又发觉自己很想它们。他有点过度阐释了,其实从待会见,爱你的J这句话里根本解读不出太多的意义。是这样吗?惊叹号没有了,“亲”少得可怜,签名是首字母而不是名字,待会见那变幻莫测的时间和地点——在哪儿见他呢?他们已经预演过了,(结束了吗?)他记起她说过托拜厄斯会给他们做些“点评”。他相信她今天晚上没什么可忙的了。他会为她准备香蒜通心粉、美味的沙拉,还有草莓,不,她更喜欢覆盆子。再来点戈尔贡佐拉奶酪,她喜欢这个;他受不了那个味道。再来一瓶香槟。香槟会不会太像是在庆祝什么?会不会反而凸显了他们两人根本没什么好庆祝的事实?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么多的?他冲了澡,刮了胡子,换了衣服。他并没有因此感觉自己焕然一新,但是比起站在法庭上那个寒酸的罪犯样子,他现在看起来是好太多了。
他的靴子从昨天到现在还是潮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办法,比这更坏的状况他也经历过。他脸上没有挂彩,为此他真该心怀感恩。他希望自己的手能被包扎一下(主要是为了美观起见,没别的),不过淤青被挤压可并不好。他在野外训练的时候有过?99lib.许多次急救的经验,他懂一点医疗的基本知识。他将自己的手握紧张开了几次,剧痛难当,不过手还是能够活动的。如果真是骨折了,那么他现在也应该能知道了。
至少这些淤青有力地证明了他确实同本田男打过一架。而另一方面,那个水中的女孩在他生命中则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经历过的事。也许克拉蒙德的整个事件都是出自他的幻觉。也许他想要某些事发生,有趣的事,于是他编造了这些事。谁知道人的大脑能造出多么诡异的事件来呢。可是并非如此啊,他触碰过她苍白的肌肤,他观察过她散了神的海绿色眼睛。他必须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撒谎。她是真实存在的,她死了,而且她现在就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租赁套间外面街角上的一家烘焙坊咖啡厅里,用过一顿名副其实的伴着咖啡的早餐,电力满格的他起身穿过草地公园往市区走去。
草地公园那里的人多极了,没有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能够称得上是有意义的。难道这些人里就没有需要上班的吗?那里有打着日本鼓的鼓手,有一帮人(面色苍白,应该是苏格兰人),大多数是中年人士,正打着太极拳——杰克森不理解这里居然会有人打太极,在电视上看着人们在中国打太极,会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可是在苏格兰,实话实说吧,那样子那叫一个蠢。草地上有些人懒洋洋地走来走去,他们穿得像是《勇敢的心》里的群众演员,那副样子简直能教威廉·华莱士吓得发抖。历史演绎者,应该这样称呼他们。去年夏天有两周时间,朱莉娅也在演绎历史,为某个国家基金组织演绎内尔·格温(“有一小笔津贴,还有橘子吃”)。朱莉娅“将自己按小时出租”(她的话),去做任何世俗的工作,从宴会女仆到宾果游戏叫号者。所有的工作都是一种表演,她说,妓女或是商店售货员都是某种角色。.99lib.t>
“那么当你只是朱莉娅的时候呢?”他问。
“哦,”她说,“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表演,亲爱的。”他一边走一边喝着一杯咖啡,咖啡是从一个自动售货亭里买来的,那个售货亭由一个蓝色的警用电话亭改造而成,一个时光穿梭机。那个故事怪异得很,杰克森想着。是的,先生。
爱丁堡这个城市好似无人工作,人人都在尽情玩乐。那么多年轻人,岁数都不到二十五,他们那种无忧无虑又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让他生气。
他很想告诉他们,不管他们现在感觉多么快活,生活总有一天会叫他们整日苦恼。他们脸上的笑容终将被抹去。杰克森心底竟涌起一阵苦涩,这让他吃了一惊,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因嫉妒而泛起的黑色胆汁。这不属于他,这属于他的父亲。他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在青绿色的泳池中一圈圈地游泳,哪有什么费力的事需要他做,他怎么可能有理由去嫉妒呢?一个戴着那种傻气的弄臣帽子的年轻人站在路当中,挡住了杰克森的去路。他正在练习抛接三只橘子,就好像是因为杰克99lib.森想到了内尔·格温,所以他才像变魔法一样地出现了。当然,朱莉娅出演内尔·格温再合适不过了,想想她凹凸有致的体形、丰满的胸部,还有,她走到哪儿都不忘了跟别人调情。她给他看过她的定妆照,扎束得紧紧的紧身胸衣将她的胸部撑起来,像橘子一样圆,不过橘子可没她的胸那么大,照片中的她挺胸扬乳,极具诱惑力。杰克森很想知道是谁拍了这张照片。
“你变成内尔·格温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曾经问过她,她换上了一种乡村口音,德文郡或是萨默塞特郡的,说道:“橘子啊,谁来买我可爱的橘子?”内尔·格温并不真是个卖橘子的,朱莉娅说,“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演员。”
“就跟你一样。”杰克森说。
尽管他的本意并非揶揄,不过这句话听上去可能非常讽刺。或者,他的本意就是打算这么揶揄她。朱莉娅是国王情妇的最佳人选,也是任何男人的情妇的最佳人选。不过她会是最糟糕的妻子。他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也更步履维艰。
杰克森克制住自己想要用肩膀将杂耍男孩从小路上顶开的念头,怒目瞪视着他,用一种锋利的讽刺语调说:“借过。”杰克森其实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借道走到草地上绕开这个男孩,这并不麻烦,不过这里有个原则问题。路是让人走的,不是让这种戴着帽子的傻瓜站在上面玩杂耍的。
杂耍男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移到路的一边,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橘子。杰克森走过的时候撞到了他的肘部,这下橘子掉到地上,在草地上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滚去。
“抱歉撞到你。”杰克森说,难以克制自己脸上的嬉笑。
“坏胚。”男孩在他走后低声说道。杰克森转过脚跟,大步冲回去,挺直身体站定在小路上。
“你说什么?”他问,一边将自己的脸威胁性地探到男孩的脸边。他血液里的肾上腺素追逐着胆汁,他脑中出现了个小声音随之鼓动着,来呀。
他忽然很不舒服地想到了昨晚的情景,特伦斯·史密斯那狞笑着的丑陋的嘴脸。
那男孩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哀求着说:“没有,朋友,我没说什么。”他脸色阴沉,看起来畏惧而顺从,杰克森意识到他顶多不过十六、七岁,几乎还是个孩子(尽管杰克森在这个年纪已经参军了,那个做了士兵的男孩一心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他记起昨天特伦斯·史密斯从车里走出来,愤怒地挥舞着他的棒球球棒。道路暴力就是这样的。小路暴力。杰克森笑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尖利笑声让这个男孩缩成了一团。杰克森局促不安地跑去追那几个橘子,将它们各自捡起来,送了回来。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橘子,好像接过的是手榴弹一样。
“对不起。”杰克森说着迅速走开了,不想给这男孩造成更多的难堪。
你这杂种,杰克森对自己说,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该死的杂种。他竟变成了自己的敌人,那绝对是他最坏的自己。
第二十五章
马丁在利斯路的一个加油站里给车加满了油。
当他看到自己的车依然呆在圣詹姆斯中心的停车场里等着他,就像畜栏里一匹耐心的小马,他觉得着实松了口气,他的头脑之前一直处于紧张的急速运转的状态,就好像总是上蹿下跳地翻着筋斗似的。他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那辆车,理查德·莫特的话真是说得不清不楚——你的车停在利斯路麦克贝特外面,谢谢。R,潦草地写在昨天那个装着他的票子的信封上。等他找到那辆车的时候,发现车身上贴满了违章停车的罚单。
他隔壁的汽油泵旁停着的是辆丰田轿车,车后座的小男孩冲他做着鬼脸,那种可怕的低能的鬼脸让马丁觉得这孩子是某种程度上的智障儿童。
孩子的母亲正在商店里付汽油钱,马丁不知道她怎么敢把孩子单独留在车里。如果车门上了锁,要是起火了(这里都是汽油),那孩子就会被烧死。
如果车门没锁,那也许有人会把孩子偷走,或者孩子自己也许会偷偷从车里溜出来,跑到马路上,然后被压死在卡车的车轮之下。没有孩子的好处之一就是他不需要做出有关孩子生死的决定。
一个女人找不到伴,至少还有精子库,可是男人要怎么办呢?除了买个老婆,他想男人也只能付钱雇一个女人来为自己生孩子了,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还是商业交易,要是孩子以后问你,他的母亲是谁,你要怎么来跟他解释这一切呢?你当然可以编故事给他听,可是那些编出来的故事一定会常常自相矛盾,即使编故事的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或许他真该剃度出家,至少这样他就能拥有社会生活了。马丁修士。也许他会开办一家医疗机构,然后在四面围着围墙的草药园里闲步,侍弄着那些具有药效的植物,那时候身畔的蜜蜂发出轻柔的嗡嗡声,悠悠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而薰衣草和迷迭香的气息正氤氲在温润的空气中。小教堂里飘扬着素歌或者额我略圣歌那种抚慰人心的乐声——额我略圣歌是不是就是素歌呢,如果不是,那么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呢?食堂里简朴的餐点,面包和汤,还有从修道院自家的果园里摘来的香甜的苹果和李子。
每到周五,餐桌上会添上一条从鱼塘里钓来的肥鲤鱼。冬日里疾步走过寒冷的回廊,他呼出的热气随即在修士会堂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白色的云雾。他所想象的自然是宗教改革之前的修士生活,不是吗?那是卡德菲尔系列小说和《圣阿格尼丝之夜》所描述的生活的混合物,而不是历史上的真实。
不过不管怎么说,“历史上的真实”其实是不存在的,真实就是当前的这一微秒,是当下,它甚至比瞬间还要短促,它只是瞬间的无数分之一。最小的,最微小的事物。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都并不真实存在。每个人都不过是用指尖紧紧抠住那丝丝生机而已。
住在他想象世界里的无名妻子不需他支付任何价钱就来到了他身边(虽说她对他来说比红宝石还要贵重),他们共同居住在某个令人称心满意的村庄中的一间农舍里,从那里去伦敦只需不到一个小时,只要你想去的话。他们的农舍架着屋梁,内部装饰着摩擦轧光印花棉布,屋旁还有个可人的花园,跟米尼弗夫人的屋子非常相像。
马丁最近在清晨的特纳经典电影频道收看了《米尼弗夫人》的续集(《米尼弗家的故事》),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让可怜的格里尔·加森死去,好像只是因为她在战后世界再无用武之地,这让他至今觉得义愤填膺。她当然还是有用的,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她甚至对于她那无名的疾患(显然是癌症)都没有过挣扎,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她没有病容,不呕吐,不流血流脓,她没有因为精神压力把起居室里的东西砸得到处都是,也没有因为时日将尽而陷入极度痛苦中无法自拔——她只是吻了她的丈夫向他道晚安,然后上楼去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死亡不是这样的。死亡往往是在你最不想碰上它的时候出现。起因可能是大街上的一次争吵,或者是发疯的俄罗斯女孩张大嘴巴开始尖叫。就是些最小的事情。
他那生活在战后时代的高贵的妻子,像米尼弗夫人一样知道怎样修修补补将就过日子,她知道怎样安慰一个眉头紧蹙的人,怎样让对方从低落的情绪中振作起来,她知道悲惨的全部意义,然而她却能够用隐忍的方式来对待它。她就像是空谷百合。
总是早春时节,浅淡的天色,峻冷的气候,寒风刺骨,而水仙已从它们眠居的地府里抽出了新芽。又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他老是在寄宿学校里度过周末),似乎总是周日早晨。厨房里,一整条羊腿(鉴于这不过是幻想,所以没有任何动物会受到伤害)在淡奶色的旧阿加灶台上嗞嗞作响。马丁早已将他们自家花园里摘来的薄荷叶剁碎。他们坐在起居室那以威廉·莫里斯的“偷草莓的小贼”织物包裹的扶手椅里,各自端着一小杯雪利酒啜饮,一边听着《哥德堡变奏曲》的唱片。这位无名的女子在音乐、诗歌和戏剧各方面都与他品味相投,琴瑟和谐。99lib.
享用过羊腿(佐以肉汁、豌豆和烤土豆)之后,他们分食了一只家庭自制的蛋奶糊馅饼,那颤动着的浅黄色饼面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肉豆蔻。餐后,他们在旧式的陶瓷洗涤池边携手洗碗。她负责洗,而他负责擦干,那个叫彼得还是戴维的孩子负责把餐具放进柜子里(分菜匙放在这个抽屉里,亲爱的)。
抖去桌布上的碎屑之后,他们就到外面去散步,辨认着周围的鸟儿和早春的花朵。他们登上栅栏边的台阶,趟过水塘,一路欢声笑语。他们应该养着一条狗,一条精力充沛而与人为善的小狗。
男孩们最好的朋友。回到家的时候,他们已是脸色通红,神清气爽,他们接着会喝点茶,一边吃着糕点罐里家庭自制的可口糕饼。
晚上,他们用吃剩下的羊腿做了三明治。餐后,他们会一起玩拼图游戏,或者收听广播里的节目,等到彼得/戴维上床之后,他们会各自读着一本书,或者来一段二重奏,她演奏钢琴,而他吹奏双簧管。让他耿耿于怀、伤心不已的是,他从未学过某种乐器,不过在他的想象世界里,他技艺精湛,偶尔也颇具灵感。她经常做些编织的活,彼得/戴维的多色几何图案运动衫和马丁那显得相当女人气的背心都是她织的。冬日里,他们坐在火苗蹿得高高的煤火边,马丁有时会用铜制的烤叉做些烤饼或是小甜饼。他喜欢有时候朗读诗歌给她听,不过绝不会是现代的诗篇。
然后当然就是他俩上床安置的时候了。马丁给钟上了发条,检查了门锁是否锁上,然后等待着女人在寒冷且有些潮湿的浴室里做完她的事。
总有一天,这间农舍会被纳入现代化的进程之中,现代化的浴室和厨房单位,电气化的炉灶,再安装上中央供暖系统,不过此刻这种特定的贫乏感是英国社会史上那个时间和地点所不可或缺的。
接着他也会爬上楼去(狭窄的松木楼梯,长地毯和铜制扶手杆),走进他们那位于倾斜的屋檐之下的卧房,她身上一袭花枝缠绕的睡袍,端坐在他们那上个世纪制造的桃花心木床上,正在床头上方那盏罩着仿羊皮纸灯罩的壁灯朴实无华的光晕之中读着她的书。马蒂,到床上来。
不,不应该是这样,她从来不会叫他马蒂的。
不应该是这样。错了,错了,错了。马丁,她叫他马丁,这个普通人会取的普通名字,没有人会记得的名字。
丰田车里那个男孩的母亲从加油站的商店里快步走出来,手里抓着薯片、可乐和巧克力棒。
她恶狠狠地看了眼马丁(他找不出一点可能的原因),将她弄来的那些吃食递给后座的那个男孩,然后在排气管冒出的烟气中一溜烟开车走了。那男孩转过头来面向马丁,将一根手指抵着玻璃窗,做了个清楚明白的手势。
他走进商店去付钱的时候,才想起他的钱包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马丁将车驶入他的房子面前的街道,发现私家车道已经被罪案现场的封锁带隔离开来,旁边还有个穿着制服的警员看守着。马丁不知道房子是不是发生了火灾,或是有人入室盗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经意间犯了什么罪——也许就发生在四宗族旅馆里他大脑一片空白的那段时间里。
或者,他们终于还是找来了吗?国际刑警追踪他来到此地,他们即将逮捕他,然后将他引渡到俄罗斯去吗?“警官,”他说,“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吗?”(警官,别人是这么说的吗,还是只有美国电视节目里的人才这么说呢?马丁的脑袋还是糊涂得可以。)“有情况发生,先生,”那警察说,“恐怕你不能到屋子里去了。”马丁猛地想起今天是星期三。
“今天是星期三。”他并不想这么大声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这样子肯定像个白痴。
“是的,先生,”那警察说,“今天星期三。”
“星期三清洁工要来,”马丁说,“费我思,那是家清洁事务所,是不是有哪个清洁工发生意外了?”那些帮他清理屋子的穿着粉红制服的女人,马丁只匆匆见过一两个。他不喜欢在她们擦洗揩抹的时候呆在屋子里,那是些帮他做着脏事的仆人,他总是想法在她们看到他之前从屋子里逃走。
难道是因为他的电路出现故障,致使某个“女仆”触电了吗?难道她在擦得过于光滑的地板上摔跤了,或者被未曾铺放平整的楼梯地毯绊倒了,然后摔到了自己的脖子吗?“有哪个清洁工死掉了吗?”那位警员低声向肩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咕哝了几句,然后对马丁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先生?”
“马丁,马丁·坎宁。”马丁说。
“我住这里。”他又说,心想这句话或许他早就该说了。
“你身边有带任何证件吗,先生?”
“没有,”马丁说,“我的钱包昨晚被人偷了。”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很难令人相信。
“你报案了吗,先生?”
“还没有。”在利斯路的那家加油站里,他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4镑71便士。余下的钱,他提出可以打个欠条,不过对方对这个建议报以疯狂的嗤笑。马丁这人觉得任何人在被事实证明其信用有问题之前,都应该被当做诚信之人来对待(这一信条经常使他遭人痛宰),可现在竟无人愿意用同样的仁心来对待他,使他感到很受伤。他最后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他的经纪人梅拉妮,请她用她的信用卡来为他付款。
在他家门外看守着的那个警察长时间地逼视着他,然后又对他的无线电对讲机低声咕哝了两句。
一位老太太带着条看起来同样年老的拉布拉多犬缓步走了过来。马丁对老太太全无印象,倒是认出这条狗是住在这附近的。狗和女人都在门口徘徊着。马丁意识到马路另一边站着好些人(有些他猜想是邻居,还有午休时间跑出来的两个工人和几个路人),这些人都清一色地闲站着。有一刻,他们让他想到了昨天观赏保罗·布拉德利那场血腥的街头表演的观众们。
带着拉布拉多的老太太碰了下马丁的胳膊,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似的。
“难道不吓人吗?”她说,“谁能想到啊,这里那么安静。”马丁揉着那狗皱巴巴的后脑勺,狗僵硬地直立着,一动不动,只有尾巴那里轻微的颤抖说明它很享受。这条狗让他想起了那种给孩子玩的、带轮子可以推着走的玩具狗。他和他哥哥克里斯托弗小时候就有那么一只,样子就是某种很平常的活泼的小狗。
他们的父亲有天给它绊了一跤,怒气冲天地抓着那玩具的手柄,将它拎起来朝起居室的窗外大力扔去。这样的行为在他们家里可说是司空见惯。
那不是家,那是“家庭前线”,正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这对他后来将他们那条活生生的狗,一条杂种狗,扔出窗外可说是次彩排,这件事发生在德国已婚军官营地房舍的起居室里。玩具狗大难不死,而活生生的狗可就没那么好运了。马丁想起了他昨天扔笔记本电脑的动作——他身体里是否有某种基因是在享受着那个暴力时刻呢?那种从他父亲身上遗传到的基因?但愿不要。
“想想看,都没人听到些什么。”带着拉布拉多的老太太说道。
“听到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马丁问她,一边瞥眼看着那个警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问,总不见得这里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大秘密吧。也许他们发现理查德·莫特是个恐怖分子——考虑到那家伙对理查德·莫特以外的任何事都全无兴趣,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理查德!难道是理查德出事了吗?“理查德·莫特,”他对警察说,“一个滑稽演员,他住在我家,他出事了吗?”那位警员对他皱起了眉头,又开始冲他的对讲机说话,这次语气更为急迫,然后他对那个带着拉布拉多的女人说:“恐怕我得请你站开些了,女士。”老太太没有站开些,而是拖着步子挨近马丁,像个同谋似的窃窃私语道:“亚历克斯·布莱克,罪案小说作家——他被人杀了。”
“我是亚历克斯·布莱克啊。”马丁说。
“我以为你是马丁·坎宁,先生?”那警察表示了反对意见。
“我是。”马丁说,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明显缺乏说服力。
一个认真坚决的男人向马丁做了自我介绍:“罗伯特·坎贝尔警司。”他和马丁一同走过整个屋子,就好像他是一个急于要把这套格外麻烦的房产脱手的地产经纪一样。有人递给马丁某种看起来像是纸质浴帽般的东西,要他套在脚上(罪案现场的取证还没有结束,先生),而坎贝尔警司则轻声说:“小心点踩,先生。”好像他打算引用叶芝的诗篇一样。
起居室的狼藉中,马丁瞥见两个仍旧在工作着的罪案现场技术员,他们很仔细,也很平凡,不像《CSI犯罪现场》中的人物那么光彩照人和相貌出众。不管是哪种类型的技术员,在马丁的小说里都不存在,他小说里的罪案是靠着上天的巧合或是侦探的直觉和奇思异想来破解的。尼娜·赖利有时会向她叔叔的一位老朋友求助,问问这个自称为“退休的犯罪学家”的意见。哦,亲爱的塞缪尔,如果没有像您这样优异的头脑可以求助,一个可怜的女孩又能怎么办呢?马丁一点也不明白“犯罪学家”的确切含义,不过这样的一个人物确实可以弥补尼娜·赖利在受教育上的许多缺失。
事实上,这个犯罪学家住在爱丁堡,尼娜刚刚造访过他位于皇家植物园附近的家。她现在正在第150页,回黑岛的路上,吊在福斯桥的横杆上,从爱丁堡驶向邓迪的火车在她头顶上“像火龙般呼啸而过”。火龙会呼啸吗?哎,伯蒂,我们爬到这儿来真是自讨苦吃,不是吗?我只能说,谢天谢地上面那列不是开往因弗内斯的国王十字列车!他的起居室散发出动物内脏的气味。难道理查德还在里面吗?马丁打了个寒噤,他发现自己的左手在颤抖。不,不,坎贝尔警司让他放心,尸体已经被送到警局的停尸间里去了。这房子曾经被生前的理查德污染过,如今又被死后的理查德污染了。真实并不存在,他提醒自己,除了当下的这一微秒,瞬间的无数分之一。这瞬间感觉就像是身处肉铺之中。他现在庆幸自己早饭和午饭都没吃。
“他怎么死的?”莫非他真想知道吗?“我们还在等尸检报告的结果,坎宁先生。”马丁想等个合适的时机说:“我在旅馆里被人下了药,跟一个带枪的男人过了一夜。”不过坎贝尔不停地问他是否能看出这房子里“少了什么”。马丁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的表了,不过那只表从前天开始就不见了。
“劳力士。”他说。
那侦探扬起了眉毛,说道:“18开金牡蛎白的游艇名仕吗?跟莫特先生戴着的那块表一样吗?”
“他戴着吗?你说理查德的死会不会是入室盗窃的小偷铤而走险的结果?闯进来的小偷本以为屋子里没人(因为我在旅馆里被人下了药,跟一个带枪的男人过了一夜),理查德却从楼上走了下来,撞上了那个小偷?”马丁觉得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像是《案件透视》的主持人,他很想停下来,可是他好像办不到。
“他坏了某个擅闯私宅的家伙的好事吗?”
“这起案件很可能是意外发生的,”坎贝尔审慎地说,“入室盗窃的窃贼撞上了屋里的人,就像你说的,不过我们现在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而且这房子没有被强行闯入的痕迹,理查德·莫特要么为杀害自己的人开了门,要么带这个人一起回了家。我们估计他的死亡时间在今天早上五点到七点左右。”
他们站在楼梯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察从他们身边走过。他家里到处都是陌生人。他觉得自己也像是个陌生人。那女警察手里拿着的塑料大盒子让马丁想到了面包箱。她很小心地端着盒子,不让盒子碰到她的身体,好像那里面装着某些危险的或是易碎的物品。
“楼梯喜相逢。”她兴高采烈地对她的上司说。
“运气真差啊。玻璃碎屑都在楼下。”她又说,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
坎贝尔对她的轻浮态度反感地皱起了眉。
“我们还没有找到凶器,”他对马丁说,“我们需要了解这房子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而那件东西又能否被用来杀害莫特先生。”在他可人的默奇斯顿居所,“凶器”或是“杀害”之类的词听来似乎有些可笑。这些词语属于尼娜·赖利的字典。所以你看啊,伯蒂,杀害领主的凶器其实是鸽房檐边垂下的冰柱。凶手杀人之后,径直将它扔进了厨房的炉子里——这就是警方之所以无法找到它的原因。他猜想这个杀人手法应该来自阿加莎·克里斯蒂,他是在拾人牙慧。
可是人家不是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吗?“我们并不排除这可能是出于个人恩怨,马丁。”马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先生”变成了“马丁”。
“你是说有人专为杀掉理查德来这里吗?”马丁说。
马丁能够理解,理查德确实会让别人有杀人的冲动。
“是啊,这个当然可能,”坎贝尔说,“不过我说的是你。你有什么仇家吗,马丁?有谁会想要把你杀掉吗?”这时仿佛厄舍府厄运的迷雾陡然升起,像一块湿漉漉的裹尸布般铺展开来,罩住了这栋房子。
死亡在屋子里潜行。他感到头痛欲裂。死亡找到他了。它还没有抓住他,可是它找到他了。结结实实的报应就要来了。
罗伯特·坎贝尔陪同马丁来到了“他朋友的房间”。马丁想说“他不是我的朋友”,不过考虑到已经发生的事,这样说似乎显得太过残忍了。
马丁自从第一次带理查德来这房间之后,就没再进来过。他那时对理查德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说。”那时候这间“客房”墙上贴着蓝白两色的漂亮的茹伊布墙纸,地板上铺着一块淡奶色的地毯,法式雪橇床上的客用白色毛巾叠成了宝塔状,上面还压着一块C&E的空谷百合香皂。
(你一直都是这么娘的吗,马丁?理查德·莫特走进房间后就开始大笑起来。是。马丁说。)
这间客房现在就像是一间劣等旅馆里的房间。味道难闻极了,好像理查德一直在这里吃外带食物一样——确实如此,床底下有只披萨盒子,里面还剩着一块重辣硬香肠披萨,显然已经放了好久,失去热度了,床下还有一只可能装着什么中式食物的铝箔容器和一些堆满了烟头的盘子和茶碟。地板上垃圾泛滥,卷成一团的脏袜子,内裤,用过的纸巾(天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各种各样被乱涂乱画过的纸片,还有两本色情杂志。
“他这人不太整洁。”马丁说。
“这房间里有少什么东西吗,在你看来,马丁?”
“对不起,我说不出来。”少了理查德·莫特,不过这是明摆着的事。
一位警员伸手在一个装满信件的塑料袋里翻找着。
“先生?”他对罗伯特·坎贝尔说,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捏住某封信的一角,将它递给坎贝尔。罗伯特·坎贝尔皱眉读完信,问马丁说:“有谁跟莫特先生有过节吗?”
“哦,他经常收到观众写来的信。”马丁说。
“观众的信?是什么样的信?”
“理查德·莫特你这个坏透了的坏胚。诸如此类。”
“那么他是?”罗伯特·坎贝尔问道。
“是的。”
“我能问你昨晚在哪儿吗,马丁?”坎贝尔问道,他的表情明朗而友好,看来他绝不可能认为马丁跟他家里发生的这起导致他“朋友”丧生的命案有任何关联。等待马丁回答的当儿,他叹了口气,沉重的长长的叹气声,像是出自那些忧郁已极的马儿之口。
马丁感觉到胸腔下方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像是消化不良的那种疼。他确认这就是罪恶感,虽说他是无辜的。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可这有关系吗?罪恶感就是罪恶感。它总能对应到某件事上,总会以某种方式让你付出代价。如果真有那种囊括万有的公理存在的话,那马丁倾向于相信它正在对他发生着作用,各方面倾斜的天平总归要被拨正。以眼还眼。
“昨晚?”坎贝尔催促他回答。
“哦,”马丁说,“有个拿着棒球球棒的男人。”听起来像是某个故事的开头,而且可以是任何故事——他是重点联赛的冠军球手。或者悲情一点——当他发现自己离死不远时,他将球棒留给了他最钟爱的孙子。比起这些虚构的桥段来,真实故事的发展脉络似乎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马丁终于还是没提那把枪,他能够想见,要是他提了,坎贝尔会觉得他这故事说得有些太细了。
第二十六章
园丁比尔像个幽灵般出现在法式落地窗里,把格洛丽亚吓了一跳。天开始飘起小雨来了,不过比尔好像从来就不会注意到天气情况。每当格洛丽亚说起天气的时候,比如今早上天气难道不好吗,或是天哪,今天好冷啊,诸如此类,他总会带着疑惑的表情环视四周,好像他想要看清某些不可见的东西似的。这种个性出现在一个园丁身上显得很奇怪,难道天气不该是他天性的组成部分吗?像往常一样,她请他喝咖啡,尽管在过去的五年中他从未接受过。比尔总是会带来一个卡其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一个老式的保温杯和用各种吸油纸包起来的食物——三明治,格洛丽亚想,和蛋糕,可能还有一只完全煮熟的鸡蛋,这些都是他的妻子为他准备的。
格洛丽亚从前也给格雷厄姆准备自带的午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世界还远没有现在这样成熟,格洛丽亚自豪地“用托盘烤制”蛋糕和香肠面包卷,然后在特百惠小饭盒里装满生菜、番茄和胡萝卜条,只为了格雷厄姆在某地路边的停车处漫不经心的一餐。或许他会直接将特百惠小饭盒里的食物倒进最近的垃圾桶里,然后跟一个胸部正点的女人到酒吧里去点蒜味明虾和油炸土豆条来吃。有时候格洛丽亚也会想,女权主义运动兴起的时候她在哪里——大概正在厨房里制作有趣的自带午餐。当然,格雷厄姆已经有几十年没吃过自带的午餐了,现在他是连饭都不用吃了,某些管道会负责增加或减少他身体里的神秘物质,他现在就像个宇航员一样。格洛丽亚不知道比尔为什么不去棚屋里打开他那包着食物的纸包,至少那里没人看得见他。
他很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他个子很矮小,像个骑师,他让格洛丽亚觉得自己像头大象。
“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她问他。他永远是“比尔”,而她却永远是“哈特太太”,她很久以前就不再把“叫我格洛丽亚吧”这句话放在嘴边了。他曾为居住在博德斯的可以说是贵族的人家服务过,所以女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会让他觉得更自在。格洛丽亚甚至觉得他可能会碰触他的额发来显示身为仆从的顺服。
沾在她白衬衫上的一点巧克力污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猜想那是早上吃巧克力消化饼干留下的。她想象着正在她身体里吸收巧克力、脂肪和面粉(可能还有可以致癌的添加剂)的细胞们组成的小工厂,它们吸收完毕之后又将这些物质像传送带般运送到各个加工部门。这份工业协同合作,利益均享,为的是那个叫做格洛丽亚的大众福祉。在模范的格洛丽亚工厂里,细胞工人们情绪激昂,心情愉快,它们会跟着一台坦诺伊牌的广播播送的《工人娱乐时间》里的歌曲哼唱起来。
它们组织了工会,受惠于分配住房和医疗保险措施,从不会像她的哥哥乔纳森那样被工厂的机器卷进去轧死。
看来比尔的妻子得了脑疾,比尔对她说,他妻子的脑子正在“变成海绵”,所以他以后不能再在星期三时过来照料格洛丽亚的花园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哈特太太”),他需要照料他那个海绵脑子的妻子。格洛丽亚想跟他说说格雷厄姆现在的状况(他们现在终于有了共同点,他们的配偶都身患重病),可是他们今天说的话已经是破天荒地多了,再要说下去,就算只有一句半句,她担心他也可能会受不了。
电话又响起来了,总有一百次了。格洛丽亚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等那铃声停止,比尔却没有对此表示疑问。格洛丽亚不知道嫁给这样一个闷声不响的男人会是什么感觉,大概会很让人恼火吧。格雷厄姆的好处就是,他总算没有让她虚度此生。
说完他该说的话,比尔躲进了棚屋,他应该是像往常那样在吃他的午饭,因为他直到30分钟之后才又出现,他掸掉唇髭上的食物碎屑,然后用一个像刑具一般的工具来给草坪通气。格洛丽亚给自己做了块奶酪酸辣酱三明治(醋栗酸辣酱,是她自己调配的,醋栗是几个星期前到斯滕顿农场摘的),站在厨房的工作台边把它吃完了。之后她走到大厅里,开始听答录机里的留言。留言太多了,开始的那些已经被后来的留言录音给抹掉了。格洛丽亚觉得这就好像她自己的记忆,不同之处在于她的记忆是后来的被从前的抹掉。
为了这个或那个理由,人人都要找格雷厄姆。
哈特之家的员工们已经承受着商业欺诈调查小组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精神压力,如今格雷厄姆的缺席更是在公司里激起了越来越严重的恐慌。你不会搞得像罗伯特·马克斯韦尔那样,对吧?这是他的副手的声音,加雷思·劳森忧心忡忡地说。
帕姆语速极快地颤声说道,哦,格洛丽亚,你能告诉我土耳其奶酪蛋糕的制作方法吗,我知道我以前在什么地方抄下来过,不过我现在找不到了。那法子妙极了——一袋费城奶油奶酪,一罐富塞尔消毒奶油和六个鸡蛋打成的蛋糊混合成团,裹上焦糖,放到双重蒸锅里以慢火煨成。任何人一旦得到这种食谱,就应该谨守勿失。粗心大意的帕姆别想从格洛丽亚这里第二次拿到这份食谱。
默多·米勒粗暴地咆哮着格雷厄姆,还在该死的瑟索吗,而埃米莉则无休无止地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这两句话。粗声粗气的带有西海岸口音的嗓音,格洛丽亚认出那是他们的会计,说着,怎么了,格雷厄姆,你怎么不接手机,昨天我们开会你也没有来。阿利斯泰尔·克赖顿那洪亮的声音高音喇叭般响着,你他妈的在哪儿,格雷厄姆?难不成你消失在这该死的地球表面了吗?格洛丽亚知道自己即使沦为罪犯,也不愿意出现在他的法庭上。如果他自己也能被审判一下的话,那这个审判者会被发现是不够格的。
“公正跟法律没什么关系。”在某次宴会上,隔着一盘开胃薄饼,他漫不经心地对她说。
格雷厄姆,你为什么不接你的手机?我们需要谈谈,你明白吗?但愿你不是想抛下我甩手走掉。
这条留言还没放完,电话又响了,答录机即刻抛弃了司法长官克赖顿,转头录下克里斯蒂娜·坦南特那很不愉快的声音,她十年来一直忍辱负重地担任格雷厄姆的秘书。(“应该是私人助理,格洛丽亚。”她一遍遍地带着歉意纠正格洛丽亚的说法,可是格洛丽亚觉得,如果这个人负责的是打字、记笔记和接电话的工作,那么她就是秘书。话要照直说。
)她往常说话时那种哀苦的调子这时候流露出接近歇斯底里的情绪。格洛丽亚,人人都在找格雷厄姆,公司离不开他。
你知道我怎么才能跟人在瑟索的他取得联系吗?多年来,格洛丽亚偶尔也会想,格雷厄姆到底有没有跟克里斯蒂娜·坦南特发生99lib? 关系。她跟着他毕竟已经有十年了,而她对他似乎还是那么喜欢,这实在不同寻常。难道不是只有犯着单相思的女人才能保持对格雷厄姆的喜爱吗?可是话说回来,格雷厄姆从来就是个凡俗之人,跟自己的秘书睡觉这种事他自然是会做的。在他的墓石上应该刻上这样的墓志铭:格雷厄姆——凡俗之人。火化的人是不会有墓石的,对吧?那样什么也不会有,只有写在风中水上的墓志铭。
当然,如果发现有谁不见了,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给医院打电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那些急需找到格雷厄姆的人们却似乎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格雷厄姆其实一直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的那张灵柩台上,他藏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而且等待着被大家发现。
一束闪烁的光线照到了格洛丽亚眼睛上,杜鹃树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反射着日光。她伸手拿起了望远镜,为了观察鸟类,她将望远镜放置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花了点时间来给望远镜调焦,当油光锃亮的绿叶终于变得清晰可见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脸,在葱茏绿叶的映衬下就像是奥维德的脸。那张脸隐没到了枝叶丛中。至少她可以肯定那既不是熊也不是马。也不会是某个变形为树的女人,或者是变形为女人的树。格洛丽亚大步冲进花园,惊起了一群麻雀,等她走到杜鹃树丛旁,发现那里并没有私闯民宅者,而只有比尔隐在灌木丛中撒尿。九九藏书
那扇自动门甩开门板,为格洛丽亚的红色高尔夫让行。她每次从这里开车出门的时候,总有种犯了事正要逃之夭夭的感觉。她朝乔治街开去,停车位提示器帮她找了个停车的地方,就在格雷车行外面,于是她走到车行里买了把散热器钥匙和一瓶污渍净(用以清除口香糖、胶水和指甲油),然后她慢悠悠地把车开到城堡街街角的皇家银行外面,从银行里取出了今天的500英镑。
她回到家的时候,比尔正在整理东西,将工具放进他车子的后备箱里。尽管他们棚屋里的工具应有尽有,可比尔还是更喜欢带自己的工具过来,有些工具旧得都可以拿到农业博物馆里去展示了。
“好了,”他相当简练地说道,“那我就走了。”格洛丽亚不知道如果她没能像现在这样回来,他是否会不说一声再见就离开。五年了,她所能听到的不过是一句“那我就走了”。格雷厄姆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与此大同小异。她努力回想他昨天早上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我可能会很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该死的商业欺诈科警察搞出的那些事,然后是我得走了。他真是有先见之明。
她应该送点东西给比尔作为告别礼物,她在市区的时候应该买点什么的,可是她根本没想到。
她可以给他钱,可是钱总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尤安和埃米莉就要求大人在生日和圣诞节时给他们钱。格洛丽亚喜欢送礼物,而不是钱。钱很好,可是没有人情味。钱就像是一种交易。
比尔啪的一声盖上了车子的后备箱,可她说:“停下,等一会。”她快步走进屋子,想找一样合适的东西送给他。要想弄清楚这么少言寡语的人会喜欢什么,实在是件难事。她考虑着,要么是那对神气地蹲伏在皇室蓝颜色底座上的精致的斯塔福德郡达尔马提亚犬瓷塑(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喜欢狗的男人),要么是一只美丽的限量版莫尔克罗夫特花瓶?就在那时候,她想起某天他曾经站在法式落地窗外(五年来他从未跨过那个门槛)神往地看着墙上的围猎牡鹿画。她取下了这幅画,这画比它看起来要沉得多,她把画拿出去递给了比尔。
他不愿意接受。
“太贵重了,哈特太太。”他腼腆地咕哝道。
“不值什么的,”格洛丽亚说,“快点,收下吧,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打开一扇窗的。”她想到了比尔那海绵脑子的妻子。有时候上帝打开的窗是那么微不足道,而他关上的门却是那么至关重要。
格洛丽亚最后还是说服了他,在劫难逃的牡鹿终于有了一个家,他将那幅画塞到后备箱里那些工具上面,然后最后一次开车从这里离开。格洛丽亚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可是现在不能再见到他了,她居然觉得悲痛不已。尽管他们几乎从没有过什么交流,她还是在心里把星期三视作“比尔日”。星期一是“安养所日”,那天格洛丽亚会带着灿烂到可笑的微笑,推着茶点车在本地的末期病人安养所里转一圈,那上面放着上好的瓷器和自制的饼干,一切尽善尽美,因为那里的人们离死不远了,而且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星期五是“贝丽尔日”。现在看来,贝丽尔可能要比她儿子活得长了。她住在几条街外的一家疗养院里,格洛丽亚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去看望她,尽管贝丽尔根本不知道格洛丽亚是谁,她的脑子已经软化成了一团海绵。格洛丽亚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某种坚硬的、不很友好的物质,也许是珊瑚。在马尔代夫度假时,他们见到了“脑珊瑚”,那是格洛丽亚初次尝试潜水,羞涩地来到海底世界的时候。她穿的是旧式的海军蓝一件式泳衣,她平常就是穿着它去沃里斯顿游泳池游泳的,她非常清楚自己穿着泳衣的身体就像雕成蜥蜴形的船头图案,至少从肩膀到臀部之间是像极了。除她之外,所有出现在滚烫的白沙滩上的女人似乎都身材苗条,棕色的皮肤上衬着价格昂贵而用料极省的比基尼。
他们总是在一月时去热带地区度假,塞舌尔群岛、毛里求斯、泰国,住在最贵的酒店里,享受最周到的服务。格雷厄姆喜欢端出富人的样,喜欢别人一看便知他是个有钱人。如果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能活下去(但愿别这样),他能够承受成为穷人的事实吗?大概不行吧。所以死亡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他们在马尔代夫住的那家酒店里住着许多俄罗斯人。俄罗斯女人金发而消瘦,总是忙着照料孩子,俄罗斯男人魁梧而多毛,那形象让格洛丽亚想到了海象,他们终日带着金首饰,穿着过紧的泳装晒着太阳,皮肤上渗出的汗水弄得全身油光锃亮。
“匪类。”格雷厄姆冷冷地对格洛丽亚说。
格洛丽亚一度觉得俄罗斯男人很像某个人,可是想不起是谁,后来她终于意识到那是格雷厄姆。
他们比格雷厄姆还要格雷厄姆,这实在是了不得的事情。
那是格洛丽亚最后一次跟格雷厄姆做爱,在马尔代夫,在塞得紧紧的白色床罩上面,头顶上是热带硬木蛇形盘旋而成的天花板。他们做得很别扭,稍稍有些太过激烈。
格洛丽亚不知道要是她自己进了疗养院,会不会有人来看她。她无法想象埃米莉能够在固定的时间来报到,带来新的内衣、护手霜和风信子盆栽。她无法想象埃米莉能够一周又一周地坐在她对面,替她梳理头发,按摩她的手,尽管无人回应,依然说些无甚意义的话来给她听。她根本无法想象尤安会来看她。
电话又响了。格洛丽亚走到大厅里,注视着那部电话。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个性,让人恼怒而冷酷无情,同现在正开始将“妈妈”的叫喊声送进答录机的录音带上的那个嗓音不是没有相同之处。今天的《晚报》舌头一般从信箱里探出头来,格洛丽亚将报纸拉出来,一页页地翻看着,而埃米莉则继续唱着她单声调、双音节的赞歌——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也曾翻来覆去地这样念咒,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可当格洛丽亚问她要什么的时候,她会耸耸肩,表情空洞地说:“没什么。”
“妈妈!妈妈!妈妈!我知道你在,快接电话。快接电话,要不我报警了。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他们最后一次全家团聚是在圣诞节的时候。尤安任职于一家环境保护机构,他从巴塔哥尼亚搭飞机回到了家中。为环保事业效力并不表示尤安就是个特别和善的人。他觉得格雷厄姆的商业帝国显然在为“全球资本主义密谋”奉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他为自己不要任何股份而自以为极有道德。可这并不能阻止他每次回家都向格雷厄姆伸手拿钱。尤安从来都让格雷厄姆觉得失望,他对格雷厄姆虔信的苏格兰教义(酒、足球和受害感)毫无兴趣。格雷厄姆正打算买下一支参加英超联赛的足球队以偿夙愿,昨天却被自己的宿命给攫住了——尚未签署的合同就放在他的公文包里,而他却倒在了塔蒂亚娜面前。
当尤安宣布自己已经加入绿党时,他父亲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愚蠢的小混蛋”。埃米莉对于格雷厄姆的钱倒是没有任何原则。当然,格雷厄姆完全可以将她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她会成为绝佳的资本主义投机商人。
埃米莉小时候非常讨人喜欢,温柔可爱、无忧无虑,她崇拜格洛丽亚,觉得她做的每件事都很了不起。可是有一天埃米莉长大了,她十三岁了,从此之后她便永远停留在十三岁,至少格洛丽亚是这样认为的。她现在三十七岁了,她嫁的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的小孩,而这种母性如果说真在她身上起了什么作用的话,那只能说是让她的个性变得更糟。她和她的丈夫尼克(“IT公司的项目开发经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住在贝辛斯托克,夫妻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对彼此的不满中度过。99lib?
在圣诞节聚会的闲谈中,尤安和埃米莉总喜欢说他们这一年来的变化,对他们生活中的进展和成绩侃侃而谈,可是年复一年,他们希望格洛丽亚永远是老样子。但凡她提到某件生活中的新事,比如说“我开始健身了”,(她报过一个叫“时髦50”的健身课程,虽然努力过,但仍以失败告终。过了五十岁阶段的可以参加“靓丽60”的课程,过了六十岁阶段好像就没有什么课程可以参加了。)或者“我想去法语学校说说法国话”,他们永远是那一个反应:恼怒地说道“哦,妈妈”,好像她是个特别愚蠢的孩子一样。
上一个圣诞节的前夜,格雷厄姆还是个手脚灵活、能说能笑的家庭成员,而不是个飘浮于外太空的宇航员,而那时她正在厨房里制作巧克力原木蛋糕。他们圣诞节的时候总要吃巧克力原木蛋糕,是跟布丁一块吃的。格洛丽亚做了个蛋糕卷,不加面粉,只有鸡蛋、糖和大量的昂贵巧克力。蒸制成熟之后,她给蛋糕卷裹上掼奶油和栗泥,又用巧克力奶油装饰出木质的纹理特征,然后再撒上象征冰雪的糖霜。最后,她从花园里剪来常春藤的枝条,用蛋白和糖为它装饰糖霜,将它缠绕在原木蛋糕周围,并在蛋糕顶上安放了一只红色的塑料知更鸟。她觉得蛋糕看上去漂亮极了,就像从童话里偷来的,要是她当时还在执行瘦身专家的减肥建议的话,那这块蛋糕足以用掉她一整年所允许摄入的总热量。
到了开吃的时候,尤安会说(他们就像是说着一成不变的台词的演员),“我不吃这种东西,我吃圣诞布丁就好了”,埃米莉会说,“上帝啊,妈妈,这种东西对身体来说简直是毒药”。而且因为她现在有了赞西娅,她会恶狠狠地加上一句,“一口也不许给赞西娅吃”,当然,格洛丽亚能够看出来,一岁大的赞西娅已经断了奶,开始吃小米了。最后,逃不开的结局就是格雷厄姆会说,“我真不明白你干嘛要做这种烂东西,根本没人要吃”,于是格洛丽亚会说,“我会吃”,然后给自己切下一大块蛋糕。然后吃完它。以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把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切下一大块来吃,直到最后只剩下带着知更鸟的那块,她会把它放到屋外,给松鼠和小鸟享用,当然她会拔掉那只塑料知更鸟,以免松鼠们一不小心把它咽下肚。或者说,是免得另一只知更鸟把它当做侵入自家领地的全身瘫痪的侏儒敌人而进行攻击。
他们的角色总是固定不变——格雷厄姆是恶棍,尤安是受人尊敬的男主角,尼克是常年做他陪衬的好搭档,而埃米莉则是永远长不大的天真少女,一个(看来)被其他所有人侵害了自己的人生的坏脾气的女儿。格洛丽亚退居幕后,扮演在厨房里忙活的女人。他们还用轮椅将格雷厄姆的母亲贝丽尔推来共度圣诞节,她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流口水。一个没有台词的临时演员。
“你的个性是典型的被动攻击型。”埃米莉对格洛丽亚说道,那时格洛丽亚正在为圣诞火鸡浇汁。格洛丽亚不清楚她是否知道什么是被动攻击型人格,更别说典型不典型了,不过这种性格显然不对埃米莉的胃口。
“你总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埃米莉说。
“这样不好吗?”格洛丽亚问道。
埃米莉把装着烤土豆的大海碗咣的一声放在工作台上,就像格洛丽亚没说过话一样继续说道:“可是你的内心充满怒火。你知道我最近开始明白什么了吗?”埃米莉正在接受某种咨询,每个星期三下午,贝辛斯托克的一个叫布赖斯的男人会帮她“重装”她的大脑,使她脑子里的东西“更为规整有益”。
“不知道,你开始明白什么了?”格洛丽亚问道,她想知道,如果她用那个正在浇汁的汤勺打中她女儿的脑袋,难道不能为她重装大脑,而且比那个叫布赖斯的人更为便宜快速吗?“我发现我这一辈子都没在做我自己。”
“那你在做谁?”格洛丽亚觉得她应该表现得更有同情心一些,不过她就是没法做到。
“哦,问得很好,妈妈。我没有把精神放在做我自己上,我这一生都诚惶诚恐地想要成为你。”格洛丽亚并不觉得自己为人很好,其实她对自己的看法恰恰相反,不过她想这种事情都是相对的,比起埃米莉来,大多数人都有资格被封为圣徒。
圣诞节菜单上只有一道菜出自埃米莉的手笔,那是一道无花果和帕尔马火腿做成的开胃菜。埃米莉所做的只是将无花果和火腿从夏菲尼高百货商店的食品柜台买回来,将这两种淡红色的食物放到盘子里去,不过她为自己的开胃菜准备的介绍词倒是非常振奋人心,现在将要呈上的这道菜会让大家耳目一新,接下来的喝彩声差点把屋顶掀翻(都是她自己在叫),难道不诱人吗?换换新花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这道开胃菜上菜的同时附带着警告,当埃米莉将盘子放到桌上的时候,她情绪激动到躁狂地对尼克发出特别警告:“亲爱的,看你敢赏析我的菜!”
埃米莉是在伦敦大学金匠学院取得文学硕士学位的,因此她会将“赏析”这个词用为动词。藏书网而且用在食物上。她最近“跟尼克的关系并不那么好”,她在厨房里向格洛丽亚坦言,她甚至还在考虑“试分居”。一想到埃米莉可能搬回家来住,格洛丽亚只觉得心惊胆寒。
“要同甘共苦。”格洛丽亚说。
埃米莉回说:“什么——像你和爸爸那样,两个人根本不想看到对方,还生活在一起吗?”有了孩子也不让人省心。
如果他们知道那将是他们犯有贿赂、通奸和欺诈等多项罪行的一家之主最后的一个圣诞节,他们会做出点不一样的安排吗?格洛丽亚也许会烤一只鹅而不是火鸡,他喜欢吃鹅,不过她愿意为他做的可能也仅限于此了。
格洛丽亚坐在蜜桃色系的起居室里的蜜桃色织花布面沙发上,喝着茶,吃着她去市里时买的三明治。三明治里夹着莫兹里拉奶酪、鳄梨和芝麻菜。这些食材在格洛丽亚那个珍藏过去的博物馆里一样也找不到。格洛丽亚还记得那个只能买到生菜三明治的时代。软绵绵的生菜,吃上去的感觉就跟三明治里什么都没有一样。英国的生菜。
她还记得莫兹里拉奶酪和鳄梨出现之前,以及茄子和西葫芦出现之前的那个时代。她还记得在那个北方城市的某个便利店里看到她平生第一杯酸奶时的情景,那城市曾经是她的家,现在还是,尽管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还没有外带食物,没有泰国餐厅,最有异域风情的可能要算是维丝塔牌的即食食品了。那时候的食物是鲱鱼、肉糜和午餐肉。
她曾经对埃米莉说起过,说她还记得那个茄子出现之前的时代,她女儿对她厉声喝道:“开什么玩笑!”她最后以一片热那亚海绵蛋糕(制作秘诀是要加上一勺热牛奶)结束了自己的午餐。维多利亚时代的篮中猫咪图已被她挂在了原来那幅阴沉沉的围猎牡鹿图的位置,虽然后者在墙面上留下的尘灰印子依然阴魂不散地模糊可见。这房子重新装修也就是去年的事,那是在新的安保系统安装完毕之后,然而格洛丽亚总是屡屡吃惊于灰尘那飞快的积聚速度。墙上的猫咪看起来终于是找到了归宿。
她凝神注视着天真无邪的小猫咪,陶醉得竟没有注意到有个大块头出现在了法式落地窗外,直到那家伙抬起多肉的爪子在玻璃上敲打着。格洛丽亚几乎从沙发上摔下地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气恼地说着,起身离开了蜜桃色织花布面沙发,打开落地窗。
“我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特里。”
“对不起。”特伦斯·史密斯。格雷厄姆创造的泥人,来自英格兰中部某地底层世界泥塘底部的污泥之中。
有时候默多会把他借去,充当门卫或者担任保镖(默多的安保公司负责保护那些驾临首都的娇嫩的名人),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就是格雷厄姆豢养的恶棍,在格雷厄姆醉得找不着方向盘的时候为他驾车(格雷厄姆拒绝将自己了不起的身体塞进格洛丽亚红色的高尔夫里),或者忠心耿耿在格雷厄姆四周转悠,那副死忠的样子就跟他那条狗一样。格洛丽亚会把蛋糕喂给这人和他的狗吃,不会让他们靠近猫和小孩。今天那条狗却不见了踪影。
“你的狗今天去哪儿啦,特里?斯派克在哪儿呢?”他发出了怪异的哽咽声,摇着头,可当他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是询问控制他这傀儡的主人格雷厄姆身在何处。
“他在瑟索。”她说。
这很滑稽,不过她说的次数越多,就越觉得像是真的,至少从比喻意义上来说是如此,因为瑟索就像是流放之人受苦的炼狱。格洛丽亚去过瑟索一次,她觉得那真是个贴合此意的好地方。
“瑟索?”他疑惑地重复道。
“是的,”格洛丽亚说,“在北边。”她怀疑苏格兰地理在特里的专业知识表格里不会是最重要的几项之一,她对他皱起了眉头。他的脸通常很丑,如今更是新挂了彩,让人看了觉得非常不舒服。
“特里——你的鼻子怎么了?”他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好像突然觉得难为情了似的。
电话又响了,他们俩在寂静中听到了埃米莉微弱的喃喃声。妈妈一妈妈一妈妈。
“是你的女儿。”特里最后说道,好像格洛丽亚会听不出埃米莉的声音似的。
格洛丽亚叹道:“跟我说说吧。”然后,不怎么明智地,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一直都在打电话,”埃米莉说,“可每次都转到了答录机上。”
“我一直在外面,”格洛丽亚说,“你应该留言的。”
“我不想留言。”埃米莉气鼓鼓地说。
格洛丽亚看着特里笨重地在小路上走远。他让她想起了金刚,不过他没有金刚那么善良。
“妈妈?”
“唔?”
“有事发生吗?”埃米莉尖声问道。
“发生?”格洛丽亚重复着她的话。
“是的,发生。爸爸好吗?我能跟他说两句吗?”
“他现在不能接电话。”
“我有事告诉你,”埃米莉用她那不太悦耳的声音说道,“好事。”
“好事?”格洛丽亚问道。她不知道埃米莉是不是又怀孕了,(这算好事吗?)所以当她听到埃米莉的下文时,她真是吃了一惊。埃米莉说:“我找到基督了。”
“哦,”格洛丽亚说,“他在哪儿呢?”
第二十七章
路易丝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外面的雨。这地方下起雨来真是萧瑟。不下雨也一样萧瑟。
车子停在克拉蒙德海湾南边的地方,正好可以望见克拉蒙德岛。车里是他们仨,探长桑迪·马西森、拼命三郎杰茜卡·德拉蒙德和她自己。车窗玻璃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好像车里坐着的是爱侣或者密谋者,其实他们根本没在做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他们不过是在谈论房价。
“在爱丁堡,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就说这事。”路易丝说。
“供求关系啊,头,”桑迪·马西森说,“这城市供少于求。”路易丝更喜欢听别人叫她“女士”而不是“头”,“女士”至少让她听起来像个女人(像是介于贵族和女校长之间的某种身份,而这两种身份本身都相当吸引人),而“头”却使她成为了男人堆里的一个。不过,不成为男人堆里的一个,又怎么发号施令呢?“我在《晚报》上读到一篇文章,”桑迪·马西森继续说道,“说是爱丁堡的高价房还不够多。百万富翁们为高档房源争得头破血流。”
“俄罗斯人迁进来了。”杰茜卡说。
“俄罗斯人?”路易丝说,“哪些俄罗斯人?”
“富人呗。”
“看来俄罗斯人就是当代的美国人。”桑迪·马西森说。
“上星期有人出10万买下了一间车库,”杰茜卡发着牢骚,“这是有多不正常啊!我连乔奇区一套首房都买不起。”
“那是间两车位的车库。”桑迪·马西森说。
路易丝笑了,她打开车窗,让热气跑出去。海水正在退潮,她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并不强烈的污水的气味。她从来说不清楚,桑迪·马西森是不是故意在逗乐。应该不大可能,他这人好像从不爱刻薄人,自然就不可能说出什么俏皮话。他是人如其名,那姜黄色的头发,小胡子,还有长颈鹿色系的雀斑。他会让路易丝想到饼干,白脱甜松饼或者姜味饼干,也可能是消化饼干。
他是那种中规中矩的人,已婚,有两个孩子和一条温顺的狗,持有观看哈茨足球俱乐部比赛的季票,周末还会和岳父母全家一起烧烤。他曾经对她说过,他现在已经拥有了自己过去所向往的一切,他愿意为保护其中的任何一样而去死,甚至是那张哈茨俱乐部的季票。
“这真的很好。”路易丝当时这么说,其实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那种讲究牺牲奉献的人。她愿意以死相护的也只有阿奇一个而已。
“你住哪儿,头?”杰茜卡问道。
“格伦克莱斯特。”路易丝很不情愿地说,她一点也不愿意跟杰茜卡谈论自己的私人生活。
她读书的时候就见识过这类人,拼命打探别人的隐私,然后利用这些消息来让她好看。路易丝·门罗的妈妈是个酒鬼,路易丝·门罗的伙食是免费的,路易丝·门罗是个骗子。
“布雷德山外那个哈特之家开发的住宅区吗?”桑迪·马西森说,“我们去那里看过,我们都觉得价钱太贵了。”
“我们”听起来像是加重了语气,路易丝注意到了,那个词包含了他的小世界,我和我的妻子和我的两个孩子和我的温顺的狗。一个带着个说不出父亲是谁的孩子的单身女人没资格说这个词。桑迪虽然不聪明,不过是个肯努力干活的人,他没有一点想象力,因此他不会对妻子之外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所以他不太可能超越目前的职位。
不过他总能为自己的孩子做该做的事情,他不会闪烁其词,他不会编瞎话,他也不会乱施小惠——有事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样的人更不会在一辆警车的后座上跟刑侦科的督察发生关系,烂醉如泥,甚至忘记了性交作为一种生物必需只能是指向一种目的。(我在对你滥用职权呢,路易丝。嘻嘻哈哈,他们笑得多欢啊。天哪。)“我的房子很小。”路易丝替自己解释说。
“这样还……”桑迪说,好像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格伦克莱斯特的房子现在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杰茜卡问道。
“问题?”路易丝说。
“沉降啊之类的。”
“怎么?”
“真心为您安家,”杰茜卡说,“谁不知道格雷厄姆·哈特快垮台了。”
“‘垮台’?你听起来好像《条子》里的临时演员。”对,那就是杰茜卡,路易丝甚至能够看到她晚上回到家,将穿着沉重的藏书网靴子的双脚跷到桌子上,边吃外带食物边看《条子》的样子。
“为什么‘垮台’?”
“这个啊,有个小家伙说他们正在调查他,有关洗钱还有其他一些事。不过他犯的事看来大得很,涉及贿赂政府高层之类的事情。”
“小家伙?”路易丝说。
“我有个朋友在商业欺诈科。”
“是吗?你有个朋友?”
“告诉我一个溺水身亡的有名的女人。”路易丝说。
杰茜卡看着她,脸上显出忧虑的神情,好像她以为这个问题是某种强制性测试的一部分,如果想要成为便衣警察,就必须知道这些神秘问题的答案。她攒着那对粗短的眉毛,努力想要记起某些她本来就不知道的东西。
“你看,”没有等来任何答案,路易丝说道,“溺水身亡的女人是很少见的。”
“我想我更喜欢《我是观察家》。”桑迪·马西森说。
路易丝在法院办事的时候,她那个因流感而人员锐减的小团队一整个早上都忙得不可开交,大部分人是在挨家挨户做着盘查。有人发现什么不寻常之事吗?有人看到过一个女人掉进水里吗?有人看到海岸边有一个女人吗?有人看到过一个女人吗?有人看到过什么吗?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潜水员什么也没找到。路易丝看着他们钻出水面。蛙人,以前是这么称呼他们的,现在不大听到了。他们让她想到《大西洋底来的人》。藏书网
他们白白搜寻了一场,照在水上的光耍了大家一把。
“我看到死人了。”杰茜卡吟诵道。
这几天来,克拉蒙德发生的大事不过是车载警报大肆鸣叫而无人过问,以及一条狗不幸被车撞伤的事。狗现在似乎恢复得很好。惊人的低犯罪率——这就是花上一笔小钱,住到爱丁堡最为舒适宜人的地区之一的此地来的好处。
她给自己的团队看了那张从停尸间里拿来的粉红卡片,没告诉他们这是怎么搞到的,只是让他们四处去问问有没有人听说过费我思,可是克拉蒙德那些怡然世外的好居民似乎从未接触过那些个女孩子会递出写着电话号码的粉色小卡片的人群。
路易丝派出了两名警员,去市里的那些廉价首饰商店查访十字架形状的金色耳钉。
“真不敢相信那些地方居然有那么多9开金的玩意儿。”一名警员向她报告说。
看来十字架耳钉要比想象的多得多,可是却没人记得有一个身高5英尺6英寸、体重120磅的金发女郎来买过这么一对。
“戴十字架耳钉的女孩”,像是维米尔那幅失落的画作。路易丝和朋友一起到电影院看过《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她的朋友也是两个单身女人。那部电影就是拍给到了一定年纪的单身女人看的——宁静而柔和的情境、让人心酸的剧情、浓重的艺术氛围和彻头彻尾的哀伤情调。它使她(片刻之间)很想生活在十七世纪的荷兰。她年轻的时候常常幻想生活在过去,这主要是因为现在太让人失望了。
“谁在管默奇斯顿区的谋杀案?”她问道。
“罗伯特·坎贝尔,科林·萨瑟兰,”杰茜卡接口答道,“出风头的名人谋杀案就得老江湖来办。”
“名人?”
“理查德·莫特,”桑迪·马西森漫不经心地说,“八十年代的滑稽演员。你听说发生的事了吗?”
“没有,什么事?”路易丝说。
那名字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他们弄错了死者的身份。”杰茜卡说。
“开玩笑吧。”桑迪笑了起来。
“他跟另外一个人住在一起,那是个作家,对吧?”他质询地转向杰茜卡(天哪,他们俩真像在说双口相声),杰茜卡点头称是,接了他的茬往下讲。
“而且他戴的是他男朋友的手表。”她说。
“谁戴着手表?”路易丝听得一头雾水。
“理查德·莫特,”杰茜卡拿出十二分的耐性说道,“戴着另一个人的手表。他的男朋友。而且,那个男朋友,注意听,是个罪案小说作家。”
“生活模仿艺术。”桑迪说道,好像他刚刚创造了这句话。
“亚历克斯·布莱克。听说过吗?”
“没有。”路易丝说,“他们仅凭手表就确定了死者的身份吗?”
“这个嘛,看起来大概是脸没了。”杰茜卡说,那种随便的态度就跟别人说“你的薯条要放醋吗”别无二致。
路易丝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早饭之后她就再没吃过东西。
“你有什么吃的东西吗?”她对杰茜卡说。
“对不起啊,头。”厚脸皮的女人。路易丝不相信她的话,如果不是身边常备食物,她怎么可能长得这么肥呢。路易丝觉得自己应该对女同胞多点温情厚意,全国警察部队中只有25%是女性,她们应该互相扶持啊,多的是这种姐妹情深的话,可是坦白说,她真想把杰茜卡推到墙角,恶狠狠地给她点厉害尝尝。
警方的无线电一直伴着他们的谈话播放着。
有很多在商店偷东西的案件。要是阿奇初试偷窃之后没能收手,那会怎么样呢?要是他下次再被抓,她又会怎么做呢?路易丝看了看她的表,他现在应该放学回到家了。
桑迪转头看着她,突如其来地问道:“你那小子现在怎样?”父母之间的对话。
“好啊,”路易丝说,“.99lib.阿奇很好。好极了。”她试着用一种更明朗的声调说道:“他好极了。”桑迪也有个儿子,不过才六、七岁大,还是天真无邪的时候。
她从车里走出来,朝桑迪和杰茜卡挥舞着她的手机,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要打个电话,不过不想让你们听见谈话内容。她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怎么说她。只要他们觉得她工作出色,其他的事她也她走到短堤上,她手机的信号只剩下了一格。杰克森·布罗迪说过岛上收不到一点信号,所以他没法打电话报警。
她走了回来,终于又有了信号。数声铃音之后,她的答录机咔哒一声切入,她听到一个自信的男性声音告诉她,现在无人接听电话,所以她需要“留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说“请”或者“谢谢你”(我是个但求冒犯的彬彬有礼的女人),没有说“对不起,家里没人”(开门揖盗),也没有许下肯定会有人回电的承诺。这个男性声音是一个朋友的丈夫的,路易丝在被垃圾电话骚扰得不胜其烦之后录下这声音并安装了留言系统。虽说她的电话并未列入电话簿,骚扰电话还是多得令人发指,有些人就是会逐个拨打电话号码,直到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这样的人成百上千,他们不厌其烦地99lib.打电话给没有防备的女人,来打发他们微不足道的光阴,以为对方都是好心肠的撒玛利亚人,或是儿童热线的咨询员。坏胚,卑琐又下流。她有种感觉,那个打骚扰电话的人可能是阿奇的朋友哈米什,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如果你在的话,阿奇,能接下电话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路易丝不明白她干嘛要自找麻烦,他是从来不接电话的,除非他觉得打电99lib.话来的是他的朋友。她又试着拨打了他的手机,可是马上被转入了答录系统。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在他颈背处植入跟踪装置。
她终于不再打电话,转而使用唯一能被十四岁男孩理解的沟通方式,给他发短消息。你在家吗?到冰箱里找点东西吃。我可能会很晚。爱你的妈妈,亲你。给她自己冠以那个称呼,再把这称呼写成文字,这种感觉很怪,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妈妈”。或许她就是错在这里了。她错了吗?也许吧。
阿奇能做的也只有把披萨或是汉堡从冰箱里拿出来,然后放到微波炉里。再怎么试着劝说他完成更富挑战性的任务也只是徒劳(煎个蛋吧,煎蛋这种事你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电话响了,来电的不是阿奇而是吉姆·塔克。
“我这个女孩是因为海洛因摄入过量而死亡的,”他劈头就说,“还没有确定身份。牙科的法医说她的嘴里都是,我就引用原话吧,‘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指的是外国的补牙填料。看起来像是东欧的。”
“牙科报告还没出来吗?”路易丝说。
“没有,还有虽然我觉得好像不太可能,不过有人说他们觉得费我思是家清洁公司。”
“清洁公司?”她刚同吉姆·塔克道完再见,她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刚刚打你电话打不通。”阿奇抱怨说。
“我一直在打你电话,可你就是不接。”
“哈米什今晚可以在家里过夜吗?”
“你们明天还要上学。”
“我们有个地理课题要一起研究。”
“什么课题?”接着是无法听清的一段短促的对话,毫无疑问是哈米什在教阿奇怎么说,阿奇重新对着电话听筒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洋洋自得。
“讨论交通因素对于工厂选择其地理位置的影响。”这不是没有可能,哈米什擅长这些。
“他妈妈同意他过夜吗?”
“当然。”
“好的。”
“我们可以叫外卖吗?”
“可以。你有钱吗?”
“有。”
“别忘了喂猫,行吗?”
“什么都行。”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
“好好好。行了吧?老天。”路易丝叹了口气。她迫切需要喝一杯。一杯酸橙代基里酒。要够冰,这样才能冻住她的脑子不必再思考。喝完之后,她想要尽情做爱。不期而遇地,不动脑筋地,不记得对方长相地,不用付出感情地做爱。大家都以为随便找个人上床很方便,其实并非如此。阿奇进入青春期之后,她几乎就没有不期而遇的做爱经历。当你十几岁的儿子正在像华夫饼干一样薄的石膏灰泥墙面的另一面玩着《侠盗猎车手》游戏的时候,你怎么可能带个男人回家,然后就跟他做爱呢?每年都会有出人意料的新鲜事发生,你根本不知道有个孩子会碰到这些事。也许生活会一直像这样进行下去,也许等到阿奇六十岁,而她八十好几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哦,我不知道六十岁的男人会做这种事”。
她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员敲了敲杰茜卡那边的车窗玻璃,然后递给了她什么东西。
“制服警什么事?”她钻进车里,问道。
“给我们这个。”杰茜卡说着,将一份《晚报》递到她手里,她已经帮她把报纸翻到了里面的一页,现在正将那一页上的某个小标题指给她看,“警方请公众协助调查”。
“说得不是很明白,对吧?”桑迪说,“警方征询,是否有人见到女人落水——‘落水’?这太含糊了。”
“这个嘛,就是很含糊,”路易丝说,“她是在水里被发现的,总归是以某种方式落水的。”
“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杰茜卡说。
她打了个喷嚏,于是桑迪说:“但愿你没有染上流感。”路易丝并不在乎杰茜卡是否染上流感。
路易丝突然觉得不可思议的累。
“去他妈的鬼差使。他们明天会在福斯电台的广播里打点简讯,不过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也就只能这样了。如果海里有尸体的话,那尸体大概总会冲上岸来的。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
“我不觉得真有什么尸体,”杰茜卡说,“我想那都是布罗迪编出来的。这整件事肯定是有问题的,而且问题绝不是出在我们的调查上。”
“我不喜欢那个人。”桑迪斩钉截铁地说,他一向认为自己的道德判断是不容指摘的。
“我坚决主张结束调查,”他转向杰茜卡说,“回家,詹姆斯。”
第二十八章
杰克森总是能在乘坐某辆公交车时堵在路上,这真是一种劫数。这次是一辆敞顶的双层旅游巴士,这种笨重的车辆在英国的各个城市里都是影响交通的祸害。杰克森去年的时候曾经带着玛莉在剑桥乘坐过这么一辆,他以为这样可以轻松简便地获取一些(可能是属于修正主义的)历史知识,可是他现在是一点也记不起当时他听到的那些东西了。巴士顶层上很冷,寒风吹着杰克森的后颈,那风似乎是专门为了让杰克森吃点苦头而大老远从北海赶过来的。杰克森对自己说,这就是他迁居异国的原因。
皇家一英里现在对杰克森来说几乎已是非常熟悉的了。他很想转过头去告诉离他最近的乘客,哪里是圣吉尔斯大教堂,哪九九藏书里是新的议会大楼(建造过程中有十次超过预算——居然还有十次超过预算的建筑工程)。导游其实是一位言行举止有着通俗剧倾向的中年女人,没有小费她是不会为你服务的。朱莉娅要是急需赚钱的话,她大概会做这种工作。
巴士笨重地在王子街上行驶着——这里没有阴森的哥特式建筑,只有丑陋的商业街连锁商店。
天开始飘起了小雨,意志不那么坚强的外国人躲进了巴士的下层车厢,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英国人,要么蜷缩在有兜帽的长雨衣里,要么躲在雨伞下面。导游正在对他们说着女巫(当然也可以说就是女人的另一个名称)被活生生扔进北湖的故事,现在人们已经无法从我们“世界闻名的”王子街花园处(看来爱丁堡的一切都是“世界闻名的”。他不知道是否确实如此——索马里的人也知道吗?不丹呢?)辨认出那里曾经存在过的北湖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忽然注意到一辆粉色货车,是一辆雪铁龙康博,就在他们边上的车道里。
他们前面的路口亮着红灯,黄灯一亮,那货车开动了。杰克森当时没想太多,只不过闪过一个念头,“不大能看到粉色货车的”,然而他大脑的某部分却在有意无意之间读到了货车的车厢侧面印着的黑色文字——“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大脑的其他部分又在有意无意之间记起了昨天那个死去的女孩文胸里的粉色小卡片。
杰克森大脑的这两个有意无意的部分终于还是接上了头。这个接头的过程要比过去慢得多了——这速度让杰克森想到了信号旗而不是过去的高速宽带。有一天,他想着,他大脑的不同部分将无法解读对方的信息。旗帜无力地在风中挥舞着。就是那么回事。衰老。
杰克森疾步冲下楼梯,挤过车厢前部拥在一起的人群,要求司机把门打开。粉色货车已经开到了王子街的前面。杰克森只需小跑起来,就能与其并行,不过车子迟早会离开交通拥挤处,那样他就再也追不上它了。他冲过马路,窜到了一辆猛按喇叭的公交车跟前,那辆公交差点撞上他(公交车不知怎么已经成了他的大患),他跑到汉诺佛街上的出租车上客处,跳进了一辆黑色出租车的后座。
“去哪儿?”司机问道。杰克森对于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他终于又有机会说这些话了:“看到那辆粉色货车没?跟着它。”他们在爱丁堡郊区浓荫蔽日的街道间穿行,景致颇为宜人。这些街道还不赖,杰克森心想。
这辆黑色的出租车感觉很笨重,而且很显眼,绝不是进行隐秘行动的理想车型。尽管如此,粉色货车的司机却并没注意到他们,可能黑色出租车实在太显眼了,所以别人根本不会把它当回事。
他觉得他可能应该打电话报告下情况。路易丝·门罗给他的名片上有她警署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小喽啰,他说“门罗督察”现在“不在办公室”,请问他需要留言吗?他不需要,谢谢你。他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根据他的经验,一部电话几乎不可能连续两次由同一个人应答),第二次获悉路易丝·门罗不在办公室的情况。他向对方询问她的手机号码,然而对方拒绝透露。如果她?99lib.真的希望他能跟她保持联系,那么她就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他,不是吗?他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如果他只能单独行动,如果他因此成为反叛者,一条老独狼,那么罪不在他。
破案吧。
那辆康博停了下来,杰克森对出租车司机说:“继续开,转过街角。”转弯停车之后,他付了钱,从出租车里走出来,从容不迫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朱莉娅一样的惊叹号。杰克森想知道,从严格意义上说,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比方说,他们能把《寻找格陵兰的赤道》变成个好本子吗?他们能够治愈病痛,能让跛脚的人行走如飞吗?能帮他找到福斯河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吗?“这是句标语。”一个一脸凶相的女人说,她正在把货车里的拖把和水桶搬到地上。她那件粉红色的制服的口袋上绣着“管家”两个字,这个称呼让杰克森觉得有那么点吓人。据说黑手党就将与其缔结协议的杀手称为“清洁工”,不是吗?(也可能是他偶尔读过的某本小说里的内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管家”又是什么呢?超级杀手吗?“费我思,”杰克森温和有礼地说,“好名字啊。”
“我们是家清洁事务所。”一脸凶相的女人说,压根儿就没瞧他一眼。
“我想知道,”杰克森说,“你们公司有办公地点吗,怎么我哪儿都找不到呢?”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要知道这个干嘛?”
“哦,你知道的,”杰克森说,“我只想进去聊聊天,说说请清洁工来家里的事。”这么说听起来简直是流氓腔调十足。
“所有事都在电话里谈。”这个管家说。
她那副样子就好像她早餐吃的是柠檬,“一张歪脸”,他父亲会这么说她,可她的口音却像苏格兰的雾一样轻柔。
“都在电话里谈?”杰克森说,“那你们怎么招揽生意呢?”
“口耳相传。用得好的人家会推荐给别人。”一个面色蜡黄的年轻女人从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房子里走了出来,农妇般的身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敌意,她一声不响地拎起水桶和拖把,又走了回去。
“两小时内我会回来接你们。”管家朝她的背影喊道。她没再看杰克森一眼,上了车,开着那辆货车就走了。
杰克森向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开,努力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样子,以防管家正在后视镜里观察他。
等到粉红货车开出目力范围之后,他才原路折回,走进了那栋房子的正门。他能够听到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有人走上楼梯的咔嗒咔嗒声,还有从房子后面传来的被调至最大功率的真空吸尘器发出的噪声,因此杰克森判断这房子里至少有三个女人。当然,这些人也许并不都是女人。不要因为性别歧视而做出错误的假设,这样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管怎么说,不要轻易对女人做出假设。
他决定把厨房里的那个作为作战目标。放轻松,杰克森,他对自己说,你现在已经不是危险人物了。军队式的话语。军队生活现在想起来多么遥远,然而那种思维方式依然根植在他心中。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他父亲任由他下坑干活,他因此没有参军会怎么样呢。他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将变得不一样,他自己也将会是个不一样的人。
当然,那样的话,他现在就该是个废物了,多余的、没人要的废物。可他现在难道就不是吗?
1995年,他记得那一年,他记得那个时刻。那时他在剑桥的家里,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前妻,他呢还在当着警察,而她正怀着玛莉,挺着那个硕大的肚子(杰克森想象着他们的孩子像卷心菜的菜心一样被严实地包裹在他妻子的肚子里),当时他们已经吃完饭,杰克森正在刷碗(那时候他的语言还没有被他妻子抹上中产阶级和南方的特点,他会把刷碗叫做“茶点”)。她生产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们晚饭吃得很早,稍晚点她就会说她饱得睡不着觉,所以他一边刷锅,一边还听着第四电台播放的六点新闻,而当晚的新闻简报念到一半左右的时候,他听到一条消息说他父亲毕生工作的那个煤矿从此关闭了。杰克森记不起来这家煤矿为什么要发布这样一条新闻,那么多煤矿都悄无声息地关闭了——也许是因为它拥有当地最大的煤田,也许是因为那个地区只有它这一家矿场还在运作,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当时站在那里,听着播音员朗读新闻的声音,手里还拿着一只沾满肥皂沫的盘子,眼泪竟然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为逝去的一切,他猜想。为了他没有选藏书网择的人生道路,为了他不曾生活过的那个世界。
“你怎么哭了?”乔茜摇摇摆摆地来到厨房,问道——那个阶段的她几乎都很难挤过厨房门。他那时候所有的情感变化都能得到她的关怀。
“该死的撒切尔。”他说,男子气地耸耸肩避过话头,好像让他伤怀的是政治因素而不是个人缘由,尽管在这件事上,两者并无差别。
之后他们有了孩子,有了洗碗机,杰克森的生活一如既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再想过他未曾选择的那条人生道路和未曾经历的那种生活方式,然而他心灵的某个角落却无法不因此而不明就里地疼痛着。他选作目标的那个女仆也正站在洗涤池边,她拧干了一块抹布,然后卖力地前前后后擦拭着滴水板。虽然她背对着他,正在跟着无线电广播带着异国口音哼唱歌曲,不过他看得出来,她耳朵上没有十字架饰品。房子里充斥着各种杂声,因此杰克森不知该怎样开始才不会吓到她。他注意到三点,第一,她不是刚才被管家厉声呼叱过的那个农妇身形的女人;第二,她的屁股长得很美,在紧身的粉色制服裙的衬托之下显得更美了。
一块手帕包着两只煮得硬梆梆的鸡蛋,他哥哥曾经这么评价过女人的臀部。他哥哥是个美女鉴赏家。有一天,男人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来看他女儿,那一天会来得非常快。如果他发现有谁像这样看她的话,那他就得他妈的给他一顿好揍。
杰克森的大半生都穿着制服,他对此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早起穿衣这件事因此而变得简单了,至少你不用考虑穿哪件衣服,可是也正是这样,穿着制服的女人会让他觉得很奇怪。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制服都是如此,纳粹军服、食堂阿姨和停车监督员的服装除外。他试着回忆他是否见过朱莉娅穿制服的样子。此时此刻,他还真想不出有哪种制服会适合她,她其实一点也不适合穿制服。路易丝·门罗的黑套装和白衬衫可以算是一种制服。有脉搏在她的咽颈处微微地跳动着。这使她看起来很柔弱,也可能她本人并非如此。
他还没能把第三点从他的头脑里整理出来,那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已经看到了他,她把手伸到洗碗机里,从架子上抽出一只正餐大盘子,像扔飞碟似的对准他的脑袋抛过去。杰克森俯身躲过了,那盘子飞越厨房的开放式门框,砸到了客厅里。
他不等她拿起第二只盘子,赶快将双手高高举起。
“你喜欢赶尽杀绝,对吧?”他说。
“我是大学生铁饼冠军。”她说,对于自己差点削去他的脑袋并无半点悔意。
“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走过来?”
“我没有偷偷摸摸,我只是想找人帮我打扫房间,”杰克森说,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像个无助的男人(“应该没有那么难的。”他听到乔茜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我看到了那辆货车,然后……”
“我们不是打扫房间的清洁工。我们是女仆。”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对不起,我很紧张。”她在桌旁坐下,抬起手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脑袋推动着,纠缠在头发里的双手红通通的,某种皮炎的创面还未痊愈。她说:“今天早上,索菲娅,一个女仆,也是朋友,她在我们负责打扫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可怕极了。”这个外国女孩用悲哀的调子说着。
“我想想也觉得很可怕。”杰克森说。
“就那么点工资,我们还得碰到这种事。”钱。根据杰克森的经验,钱永远是个不错的开始。他从钱包里取出五张20镑的钞票,放到了桌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对那女孩说。
“玛丽尤特。”
“好的,玛丽尤特,”杰克森说,一边按下了电水壶的开关,“来杯香茶怎么样?”
“一个年轻女人,”杰克森耐着性子一遍遍说道,“我想知道你们的名单上有没有这个人。”费我思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氛,管事的女孩说着一口极为糟糕的英语,而且似乎有意曲解杰克森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这幢大楼里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杰克森开始不自觉地使用某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洋泾浜英文,因为在他倾向返祖的土著灵魂深处,他认为外国人不可能将英语说得流利,当然英国人也没有能力说好外语。
“耳朵啊?十字架啊?”他高声说。
这间办公室位于商业街旁一条无人问津的圆石小路上。很久以前,曾经覆盖在爱丁堡这座城市表面的煤灰已经被大风吹尽,可是此地的砖石墙面依旧蒙着一层黑垢,向人们诉说着这座首府一度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滚滚黑烟的过去。这地方让人扫兴,难招人爱,然而苏格兰启蒙运动未曾波及,地产开发商不曾染指,倒是咄咄怪事。
费我思的门面挤在一家餐馆(自称为“小餐馆”)和87号先锋剧场之间。杰克森朝那家小餐馆阴暗而满目肉食的内部张望了一眼,最后几个享用午餐的客人还没有离去。他在心里暗暗记下,绝不能在这家餐馆吃饭。那个先锋剧场从外面看去像是一家桑拿房,不过事实证明,那房子里是一班心怀不满的美国高中学生正在演出《高加索灰阑记》,观众席上只有两个男人,据他们的表情看来,他们大概也是错把这个剧场当成桑拿房才走进来的。朱莉娅曾经就爱丁堡的“桑拿房”专门给过他忠告。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相信这些地方真的是桑拿房,杰克森。
这间办公室门口安着扇平平无奇的黑漆大门,门的侧柱上装着一块廉价的塑料门牌,上面写着“费我思——进出口”几个字。他发现这行字里竟没有出现那个带着惊叹号的满足他愿望的承诺。
“进出口”,没有比这个词更能将各种罪恶尽数囊括的了。门铃上方安装着一个安保摄像头,所以只要一站在门口,就不可能不受到监视。他打点出一副最为诚实可靠的脸孔,自称是快递员,踏进了这座楼房。好像没人会要求查看快递员的身份证。办公室在二楼,他还得上一层楼,过一条走廊。
走廊里堆放着巨大的清洁剂箱子,有个箱子上标示着“危险品”字样。另一只箱子上黑色的骷髅图案极为显眼,只是那上面的字杰克森不认识。
他想到玛丽尤特用她那双洗衣妇般的手将抹布拧干,擦去滴水板上的污渍。至少他可以向环境卫生部门检举费我思。又是一面箱子垒起来的墙,那些箱子上都印着一个神秘的词:“Matryoshka。”也许费我思是某种罪案联合企业,这城市里所有的不法行为都是由他们控制的。那么十字架又说明了什么呢?一家梵蒂冈旗下的罪案联合企业?“这个女人戴着十字架耳钉。”杰克森对前台小姐说。
“十字。”他从她办公桌上拿过一支钢笔,在一本拍纸簿上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指着自己的耳朵。
“耳环,”他说,“就像你戴的那个。”他指着前台小姐耳朵上的银质耳环。
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觉得他疯了。玛丽尤特对他说过她不记得有哪个女孩戴过十字架耳钉。他的那些描述,“5英尺6英寸,120磅,金发”,她认识的女孩里总有一半符合这些条件。
“比如说我。”她说。
前台小姐也一样。
杰克森敲敲电脑显示屏,说:“在这里找找吧。”那女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漫不经心地滚动页面。
“你要找她做什么?”她问道。
“我不是为了要做什么才找她。我想知道她在不在你们的名单里。”杰克森伸长了脖子,努力看着屏幕上的内容。那女孩打开了一个文档,看起来像是份简历,左上角有一张拇指指纹的图片,不过她随即浏览起别的文档来了。
“慢着,”他说,“回去,回到刚才那个。”那就是她,他能对天起誓他看到了她。他那个死去的女孩。
“她已经不做了。”前台小姐说。
她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好像她正在说笑话似的:“她的合同到期了。”她不由分说地点击关闭了那个文档,然后摁掉了屏幕的电源。
“我在找的这个女人,”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女人死了。”杰克森在自己的脖颈处做了个砍杀的手势。那女孩吓得向后躲开。他实在没什么哑剧表演天分。他应该向朱莉娅好好学学,再没人会像朱莉娅那样对“我演你猜”游戏那么热衷,也许除了玛莉。你怎么表演死人呢?他将两条胳膊环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管家”已经站在他面前,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他说他是快递员。”电脑前的女孩用讽刺的口吻说。
“是吗?”管家说。
“我在找一个人,”杰克森依旧负隅顽抗,“一个失踪的女孩。”
“她叫什么名字?”管家问道。
“我不知道。”
“你在找人,你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可以给你介绍其他人。”电脑屏幕前的女孩提议说。
“我不需要其他人,”杰克森说,“你们这家事务所到底是干什么的?”那女孩隔着办公桌将身体探向杰克森,对他展开老鸨般的淫笑,说:“你想要我们这家事务所为你干什么呢?”
第二十九章
“旅馆里没有房间了。”被派来照看马丁的女警察说。
他们坐在警署停尸房外面的一辆汽车里,听着无线电中传来的声音,等着那个总部人员为马丁找个过夜的地方。他根本就没办法入睡,可他即使能够入睡,在他那栋作为“取证还没有结束”的犯罪现场的房子里,由那场屠戮所引发的一切也使得他睡意全无。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这样你就可以去99lib?朋友那里过夜了?”女警察说道。
不,他没有。她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他哥哥在博德斯,不过他哥哥的家庭无法给他带来一丁点庇佑的感觉,甚至他能不能受到欢迎都是个未知数。
“克莱尔”(“警员克莱尔·德波尼奥”)看起来很像昨天赶来援助保罗·布拉德利的两个女警察之中的一个,不过穿着制服的女警察看起来都挺像的。而警车现在差不多就停在昨天那辆本田撞上标致的位置。谁能想到那起事件就这样湮没于无声了呢?“艺术节的关系,”克莱尔从无线电对讲机上转过脸来说,“好像哪里的旅馆都没有房间了。”坎贝尔警司将马丁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上,那个人的态度甚至略微显得更为谦卑(“刑侦科总督察科林·萨瑟兰”)。他将马丁从家里带(“陪同”)到了警察局,采集了马丁的指纹,这跟作家协会组织的那次参观活动的内容如出一辙。那位督察说这是为了“比对”之需,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跟作家协会的那次参观活动不怎么一样了,他们将一件白色的纸质连体衣交给马丁让他穿上,拿走他所有的衣服,然后让他在审讯室里接受长时间的讯问,问题包括他跟理查德·莫特是什么关系,理查德死亡的时候他在哪里。马丁觉得自己像一个犯人。他们给他茶和饼干吃——富茶饼干,这说明了他身份的转变。粉红华夫饼干和巧克力波旁是给作家协会那些清白无罪的成员的,而口味寡淡的富茶饼干则是为他这种在不靠谱的旅馆房间里嗑药之后同男人过了一夜的人准备的。(那么说你跟布拉德利先生睡在一起了?在一张床上?)他还是没提那把枪。萨瑟兰督察很喜欢装出大惑不解的样子。
“你让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坎宁先生——你救了个陌生人的命,跟他过了一夜,而他天还没亮就没了人影。与此同时,在你自己的家里,你的朋友却被棒打致死。”保罗·布拉德利在伦敦的住址,马丁记得急诊室里的护士把这个住址抄下来过,而且他看到保罗·布拉德利在酒店登记册上写下的也是这个住址。
“伦敦警察厅正在帮我们查这个。”萨瑟兰说。
萨瑟兰让马丁想起某个他说不清是谁的人。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微笑,这让人很不舒服,而马丁是那种别人对他笑,他也会跟着笑起来的人,于是他发现,自己在听到像是莫特先生的头盖骨被一件钝器砸得粉碎之类的话时,居然咧开嘴傻笑起来。
萨瑟兰边上坐着一位女探长。自始至终,她都缄默不语,像个哑巴。墙上有面镜子,马丁不知道这镜子是不是单向透视玻璃。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在审讯室里安装镜子的理由。镜中世界里的某个人正在看着他将罪犯级别的饼干放到茶里浸一浸吗?“是有这么个人的。”马丁说。
“没人怀疑这个人不存在,坎宁先生。”萨瑟兰说,像个卖弄学问的哲学家。马丁很想念坎贝尔警司那声亲切的“马丁”,就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似的。
“他跟一起道路暴力事件有关。”萨瑟兰继续说道。他微笑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然后说:“同样的一起事件,你说你也与之相关。”
“是的,”马丁说,“我做过笔录的。”
“根据记录,这起事件发生在昨天正午刚过的时候,受害者——你的保罗·布拉德利——头部受了轻伤,在皇家医院进行治疗,后来在四宗族旅馆签字入住。有几百号人都在昨天见过他,毫无疑问是有这么个人的,问题是……”他又微笑着适时做了停顿,笑容撑开了他脸颊的轮廓,这位萨瑟兰总督察的笑脸完全可以与柴郡猫相媲美。
“问题是,坎宁先生,没人记得你。”
“警察在医院里对我做了笔录。”
“可那以后呢?”
“我跟保罗·布拉德利在一起。”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位警员,他将一张纸条放在了那位沉默不语的探长面前的桌子上。她看完了纸条上的内容,然而她那如斯芬克斯一般的五官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变化,她只是将纸条递给了萨瑟兰。
“神秘的布拉德利先生。”萨瑟兰喃喃道。
“确有其人,”马丁提出反对意见,“他的名字还留在旅馆的登记册上。”
“可那里没有你的名字,对吧?”他朝马丁挥舞着那张纸条。
“我们请伦敦警察厅调查了保罗·布拉德利给的住址,那里原来是一排车库。神秘的布拉德利先生好像并不存在。”
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女探长这时候突然前倾身子,那副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她想要帮他,就好像她是某种疗法的医师或者顾问,她对马丁说:“你和理查德·莫特是情人吗,马丁?你们俩拌嘴了吗?”
“拌嘴?”
“吵得不可开交,然后就开始动武了吗?你跟别的男人去旅馆开房是不是让他醋意大发?”
“不是这样的。完完全全不是这样的!”他摘掉眼镜,揉着眼睛。他希望别人不要再问他问题了。
“或者,你可以允许我这样来描述整件事,”萨瑟兰督察友好地建议道,“你卷入了一场同性恋三角恋,而这场三角恋带来了非常可怕的结果。”
理查德·莫特的父母从米尔顿凯恩斯赶来认尸。理查德的常规节目中有一整套关于他父母的保留笑料,他调侃他们的政治倾向、宗教信仰和糟糕的品位。然而他在舞台上所说的那些,跟如今在警署停尸房里这对极度伤心又满怀疑惑的夫妇似乎毫不相干。
确认尸体的身份一度令警方头疼不已。为了不让莫特夫妇见到他们的儿子那惨不忍睹的模样,警方选择了将那块属于马丁而被理查德拿去的停止运转的劳力士手表给他们看,这让整件事变得更为迷雾重重,莫特夫妇在看到手表后便宽慰地叫出了声,因为这表“绝对不是理查德的”。
警方将手表拿给马丁看,马丁说是的,这是他的表(玻璃上有条裂痕穿过了整个表面,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击打能够造成这样的损坏),莫特先生于是指着马丁喊道:“看吧,是你!”好像这手表足以证明死去的是马丁,而不是他们的儿子。理查德·莫特似乎侵占了属于马丁的一切,甚至是他的身份。
“我们会等牙科报告出来,”彬彬有礼的萨瑟兰对马丁低声说道,“不过那得花点时间,而且这整件事变得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马丁知道他们会要他出庭,他实在没有理由不这么做。像个男人一样行事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温柔之人必承受地土。他希望萨瑟兰能对他有个好印象,于是在一段相当长的情况介绍(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受到惊吓,那些伤口很吓人)之后,他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里,房间里不仅有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一种甜得让人恶心的气味,而理查德·莫特遭到猛击之后的残躯就被掩覆在一条白床单之下。跟他想象中的比起来,那死尸的样子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只能说是完全不一样,有那么点人造的感觉,好像理查德·莫特是电影里虚构出来的人物(马丁想到了迈克尔·杰克森《恐怖片》的音乐录像带),不过那确实就是理查德。这一点毫无疑问。马丁以为自己会惊恐万状,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厥或是呕吐,可是这些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他只是为躺在这里的是理查德·莫特而不是自己而感到庆幸不已。毕竟,他已经经历过比观看理查德·莫特的尸体更为糟糕的事情了。
“这就是命。”萨瑟兰说。
“我不明白,”马丁大惑不解地说道,“是谁把我当成理查德·莫特的?是谁把理查德·莫特当成了我?”他想,这大概取决于别人看这个问题的角度。
“我相信是你的哥哥,坎宁先生。”萨瑟兰说。
“我哥哥?”他自己的哥哥错认了他吗?这倒是充分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出了什么问题。
萨瑟兰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手腕。马丁不知道这是不是共济会员的某种手势,然而他却说道:“那块表,我们给他看了你的手表,马丁。手表可以说是不太正式的身份标识,不过我们最终会找到真相的。”
“我最好给他打个电话。”马丁说。
“也是。”事实证明,这样的对话古怪极了(“我没死,老天啊,警察弄错了”),而且进行得并不顺利。
克里斯托弗还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我刚过哈丁顿,”他说,好像他现在的地理位置跟他们的谈话内容有什么关系似的,“等一下,我没有用免提。”
接下来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和一句咒骂声,听起来像是手机掉到了地上,然后又被摸索着捡了起来,最后终于又听到他说:“我可不想被哪个该死的警察拦下来。”
萨瑟兰就隔着张桌子坐着,马丁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诽谤。
克里斯托弗继续说着,他的情绪飞快地从不相信转变为震惊,从震惊转变为失望,最后归结为一句恼怒的“帮帮忙,马丁”,就好像马丁像个精神病人似的对他胡闹了一场。马丁猜想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那误以为丧亲的哥哥已经打点好了全副精神来迎接未来七十年中对于马丁小说版权的所有权,更别提那栋默奇斯顿区的房子了。
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打电话通知他住在伊斯特本的母亲。他试着去想,他母亲听到他死去的消息会有何反应。他觉得她可能会对此不屑一顾。
不知名的总部人员又开始说起话来,听到他们仍然无法为马丁找到过夜的地方,克莱尔翻了个白眼。
“总该……”她说,这句话看来并不需要说完。
马丁叹了口气,说道:“我想我知道哪里会有空房。”
“这件事可以说完全被搞得一团糟,对吧?”克莱尔兴致勃勃地对马丁说,“文件都发出来了,你知道的,关于你的死亡。”
“我的死亡。”马丁跟着说道。他们已经宣告了他的死亡,宣告了这次谋杀事件。这就像某个巫医对他下了一道咒语,他因此注定要消失或是死去。难道这不就是发生的事吗?巫医告诉你,你要死了,然后你就死了,这甚至不是因为他施展了任何确实的法力,而是因为暗示的力量,然而虽说具体手法不得而知,但是结果已经确定无疑了。马丁让克莱尔在乔治街的一家报刊经销点门前停下。坐在警车里的好处之一,或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想停哪儿就可以停哪儿。
“本地作家遇害。”回到车里,他将《晚报》上的新闻读给她听。
“关于我去世的报道写得太夸张了。”他加上一句。
“哦,是啊,”她一脸茫然地说,“因为你并没有死,不是吗?”
“对,我没死。”他说。
大标题下面放了一张照片,看上去像是度假时候拍的那种像素很低的照片,马丁记不得自己以前见过这张照片,他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
拥堵的交通使他们在会议大楼外面的路段停住了,大楼墙面上贴着为国际特赦组织举办的公益晚会的海报,那上面还留有理查德·莫特的名字,这名字的字体略小,印在靠近海报底端的地方。克莱尔利用堵车的空档迅速地浏览了报纸上的内容。
“你很出名啊。”她说,那语气听起来很是惊讶。
“亚历克斯·布莱克,真名为马丁·坎宁,在成为一名宗教理论教师之前曾经作为教士修行过,”克莱尔继续念道,“……晚年转行开始写作。”
“我从没当过教士,”马丁说,“这是误传。”
“还有四十二岁,”马丁说,“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算晚年,你说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依然带着那种怜悯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多大了,她看起来像是只有十二岁左右。
他打开那袋他从报刊经销点买来的明斯特瑞尔巧克力,倒了一些在她的手心里。
“你写的是些什么书呢?”她问。
“小说。”
“什么小说?”
“罪案小说。”马丁说。
“真的吗?很讽刺,不是吗?虚构离奇胜真实,诸如此类的说法。”他们的车又开动了,在堵塞的车流中费力地前行,直到下一条斑马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看似无穷无尽的行人在他们面前拖着脚步没精打采地走过。
“他们故意走得慢,”克莱尔说,“这让他们错误地觉得自己有了那么点权力,不过总的来说,他们步行,而我开着车呢。”
“该作家写作了七部小说,主人公为私家侦探尼娜·赖利。”她继续读报,并不理会他人的感受藏书网。
“你用女人做主人公,这很好,”她说,“她真的很厉害吗?”马丁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喜欢尼娜·赖利很厉害这个说法,这让她不再停留在那个充斥着花呢大衣和珍珠项链的战后世界,而平添了几分活力。她知道怎么开飞机和攀登山岭,她驾驶着一辆赛车,她会击剑,虽说使剑的机会总是寥寥无几,而且即使有,也常常隔着相当长的时间,甚至是在四十年代。那家伙要跑了,伯蒂。我需要一件兵器——把那根曲棍球棒扔给我!“嗯,她有自己的方式,是的,我想她是厉害的。”
“那你是以此为生的吗?”克莱尔问道。
“是啊,跟大多数人比起来是好多了。我很幸运。你书读得多吗?”他说,想要将谈话的重心从自己身上移开。
“从不。”她笑了。马丁无法想象一种从不阅读的人生。
“他的文学经纪,梅拉妮·莱内汉——哇,绕口令一样——的原话是这样的:‘这完全是个悲剧。马丁刚要开始享受他巨大成功的硕果,他正处在创作的巅峰时期。’”马丁觉得失望到痛心,梅拉妮竟然找不到高度以外的比喻来形容他的成就,或许她认为他就只值这种比喻。
克莱尔陪同马丁来到了四宗族旅馆,摇响了柜台上的铜铃。马丁开始注意到警察有这么一种特点,他们表现得像是完全不需要征求别人允许一样,当然,那是因为他们确实不需要这么做。
保罗·布拉德利身上也有这么一种做派。他们做起来是那么自然而不牵强,他们是些不把时间浪费在说抱歉上的人。
一个女人不太情愿地从大堂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她抹去嘴角的食物碎屑,很不友好地瞪视着他俩。她身形庞大,光是那并不合身的灰色套装和刻板的发型就足以让马丁想到监狱长的形象(或者说是他对于监狱长的想象,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从未碰到过那种人。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没碰到过),更别提她那种言行举止了。她佩戴的名牌上写着“莫琳”两个字,可是以她那副可怕的尊容,没人敢用那么亲昵的名字来称呼她。
马丁瞥见了后面房间里的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份已经翻旧了的《晚报》和一盘吃了一半的烤三明治。尽管是远远地站着,马丁依然可以看到那个醒目的标题写着“本地作家遇害”,依然可以辨认出那张有明显颗粒的照片中他自己的样子。
“莫琳”为他办理了登记入住手续,他身边陪着个警察这回事丝毫没有令她慌张。关于付款方式,她也只字未提。他就这样拿到了房间钥匙,就好像他是个获准自己把自己锁到牢房里的囚犯一般。
“好了,那我就得走了,”克莱尔说,“祝你好运,写作顺利,还有……一切都好。”马丁疲倦地拾级而上时,接触到了那只牡鹿的目光。它默然地凝神看着他,那令人嫌恶的五官做出一副含着愠怒的冷漠姿态。
第三十章
“被谋杀了,杰克森!”朱莉娅说,她的脸呈现出哑剧里的那种惊恐地圆睁双眼的表情,可是她掩饰不住自己声音里的兴奋之情。
“被谋杀了?”杰克森跟着说道。
“我昨天还在跟理查德·莫特吃午饭,今天他就死了。表现抢眼,被老天选中,就那么简单——没了。”
她把“没”说成了“么”,带着那种迪克·范戴克味的伦敦口音。比起今天早上,她看起来明显快活多了。
“警察到处找人问话,一个也不放过。被谋杀了,杰克森。”她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让她回味无穷。他们正在朱莉娅演出的剧场里,站在那间权做女士更衣室的囚室门口,另一部戏的女演员们也挤在这间更衣室里换衣服,大多数人身上只穿着内衣。杰克森努力不去看她们。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某个表演脱衣舞的舞台的后台,尽管这个脱衣舞表演似乎相当高端,人们还会说出“真不敢相信,昨天整场表演他都挡着我的光”之类的话。朱莉娅已经换掉了她那身布袋丧服,但是依然兴奋地打着哆嗦,似乎对于自己的表演状态感到意犹未尽。当然,对于朱莉娅来说,每天都是表演。
“你说你跟他喝了一杯,”杰克森说,“你没说你吃过东西。”
“这有关系吗?”朱莉娅皱起了眉头。
“好了,现在没了。”杰克森说。
“你什么意思,‘现在没了’?要是他还活着就有关系啦?”朱莉娅提高了她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戏剧化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不借助扬声器为整个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的观众表演节目。
“我吃了奶酪面包卷,他吃了意大利面,我们可没有舐阴。”只穿内衣的女演员们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
“拜托。”杰克森压低声音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变得这样摩擦频频?午饭钱是理查德·莫特付的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除非是为了钓大鱼。
“你觉得怎么样,朱莉娅?”朱莉娅说,“你们的预演顺利吗?”
“对不起,”杰克森说,“你们的预演顺利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
“另一场预演?今晚吗?”杰克森说。
“哎,苍天有眼,我们实在需要再来一遍。”朱莉娅说着深吸了一口烟,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们站在剧场外面的街道上。也就是24小时之前,杰克森还在这个地方亲眼目睹了本田男企图杀害开标致车的人的那一幕。
“我今天早上告诉过你了。”朱莉娅心不在焉地说,她那伤痕累累的肺终于从突发的咳嗽中恢复过来了。
“我今天早上又没见到你。”杰克森说。
“你不听我讲话。”朱莉娅说。
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多么奇怪,这根本是老婆才说的话。
“我没有不听你讲话,”杰克森说,“我没见到你。我在监狱里。”
“那你会来看预演吧?你没有其他计划吧?”他叹了口气。
“没,我没有其他计划。现在怎么样?我们去喝一杯吧。下午茶?”这个词肯定可以打动她的心。
“现在喝下午茶太晚了。”朱莉娅气恼地说。
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她又叼起烟来不顾一切地狠吸了一口。
“再说托拜厄斯还要给我们做点评。”
“你们总是要听点评。”杰克森抱怨说。
“好了,谢天谢地我们还能听到,”朱莉娅厉声说,“因为我们实在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她用她的靴子底碾着那根香烟。她穿着一双黑色的系带高跟靴,这让杰克森脑中泛起一些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教师的不那么纯洁的念头。
“我很抱歉。”她说,幡然悔悟似的,将身子挨近了他。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就好像她身上绷着的弦突然被砍断了。他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穿着那双靴子,她比平时高了一些。他们只是倚靠在一起,两只手都垂在身侧,就像两个失去平衡的人互相支持着对方。他嗅到了她的香水味,那种辛辣如豆蔻的味道是她从前所不曾用过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的耳环,那是一对细小的陶瓷三色堇,他从前应该没见过这对耳环。她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地狂乱,你都可以想象鸟儿在那里做窝。如果真有一群秃鼻乌鸦晚来归巢,回到这里栖息,他一点也不会觉得惊讶。(“那样不是很美好吗?”朱莉娅说。
)一根筷子实现了创造力对于事物的物理特性的胜利,它似乎独力支撑起了巍峨的三千烦恼丝,但是它所在的位置却差点把杰克森的眼珠给戳出来。
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寻找格陵兰的赤道》的海报,海报中的朱莉娅向观众伸出手去,那样子据朱莉娅说应该是在乞求着什么,不过在杰克森看来却觉得很怪异。其他演员的头像在她身边垒成了一个金字塔似的形状,很不幸,这让他联想到了皇后乐队那首《波西米亚狂想曲》的音乐录像带。就在这张海报边上刷着理查德·莫特的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的海报。有人用毡制粗头笔在他脸上草草写下了“取消”两个字。
她退后一步,离开了他的身体,说道:“预演要到九点左右才能结束,虽然我们今天下午已经排演过了。我们之后应该会去吃点东西,然后喝一杯。过来找我们吧,你可以帮我们把伤口舔干净。”他真希望她出演的是个好剧,那种会让评论家赞不绝口、最后可能会被搬上伦敦西区剧场舞台的优秀剧作。
他蓦地想起了什么,觉得惊恐不迭。
“你姐姐不会来看你的首场表演,是吧?”
“阿米莉娅吗?”她这样问实在很奇怪,好像她还有其他姐妹可供选择似的,好像奥莉维娅和西尔维娅还活在世上似的。也许对于朱莉娅来说,她们确实还活在世上。
“对啊,阿米莉娅。”
“是的。我叫她晚点过来,等这个戏演得顺溜点再看。可不管怎样顺溜,她是不可能喜欢这出戏的。这不是她的菜。她喜欢的是莎士比亚、易卜生、契诃夫。我觉得她可以过来呆几天,那样会很不错,不是吗?”
“你要拦着我点才行。”
“别这样,杰克森。我身边就剩下阿米莉娅了。”杰克森本想说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对她说你还有我,可他忍住了,免得引起更多的争论。
“哦,我差点忘了。”朱莉娅说,突然间变得活泼起来。(她的情绪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得这么快的?)她伸手到她那个硕大的地毯包里去,摸出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东西,天知道都是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免费票!”她带着勉力做出的欢乐表情说道。杰克森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收下的样子,她于是将票子塞到了他手里。
“你又是跟谁吃了午饭才拿到这票的?”杰克森说。
他为什么就不能闭上自己的嘴呢?他本想像开玩笑那样说出这句话的(必须承认,这玩笑根本没什么意思),可是最后听起来就是在挖苦人。可朱莉娅只是笑着说:“哦,亲爱的,我可是干倒了两个小丑和一头大象才拿到票子的。马戏团,杰克森,这是看马戏表演的票。他们现在免费发放票子,为了招徕生意,马戏团里一个管事的家伙给了我这些票子。会有意思的,去看看吧。体验一把你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童年。”
“一杯酸橙代基里、一杯格伦费迪诗,谢谢。”杰克森对酒吧招待说。
这间老式酒吧的环境让人觉得很舒适,没有音乐和游戏机,满眼都是擦亮了的木质和彩绘玻璃。他并不是个天生爱喝威士忌的人,不过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似乎喝了不少这玩意儿。他的苏格兰血统里一定带着对威士忌的渴望,这些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召唤。
“可你以前从没来过苏格兰吗?”路易丝·门罗说,“这很怪,你不觉得吗?你说你是不是在逃避着什么,从心理层面上来说?”谈得还挺深的,杰克森心想,没有刚开始认识的那套东西,缩手缩脚地打探彼此的过去什么的,我在法国度假,哦,哪个地区?或者你喜欢乡村音乐?好巧啊,我也是。而是直接转入追问环节了——你在心理上受过创伤吗?你在回避着什么吗?“我不知道,”杰克森说,“你呢?你会逃避吗?”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她说,那口气好像他没能通过刚刚结束的测试。
“可是这其中存在的精神机能障碍很耐人寻味,不是吗?”
“好深奥的词,”杰克森说,“漂亮又聪明,啊?”
“也许你做出来的事情很像个傻子,不过你并不笨。”杰克森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恭维。
“别管他了,干杯。”她说,端起她的酸橙代基里酒来喝了一大口。
“愿国王和暴君永不安宁。”杰克森举起酒杯来祝道。他还以为代基里是那种需要小口啜饮的酒呢。他从不点鸡尾酒,担心送上来的酒杯上会堆叠着小阳伞和甜得要命的带梗樱桃,不过代基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很值得尝试。
“喝喝看。”她说着就将杯子举到他面前。
她这个突然的亲密举动让他吃了一惊。他从小在一个节俭到苛吝的家庭环境里长大,那时候他们通常会想着要从别人的碗里偷点吃的,而不是主动给予。他哥哥弗朗西斯冲他眨巴眼睛的样子又闪回他脑中,那是因为他刚刚偷了他姐姐的一根香肠吃——为此他正眨着眼睛呢,就吃了尼亚姆的一顿好揍。朱莉娅则完全不同,她甚至愿意跟一条狗分享食物,她总是将叉子和调羹强行塞进他嘴里,尝尝这个,吃掉这个,她会舔舔她的嘴唇,吮吸她的手指,他从没见过有哪个人在吃食与性爱之间的界线是如此模糊。她吃一颗草莓所玩的花样足以教一个成年男人脸红。突然间,她穿着内尔·格温演出服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胸部奉献给摄影师,橘子是唯一的水果。
他看过那个电视剧,朱莉娅读过那本书,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别。她的门牙之间有条小缝,这让她说话带着非常轻微的咬舌音。这很滑稽——虽说他从前总是留意到这件事,可他倒是从没怎么认真想过。
“不用,没关系。”他对路易丝·门罗说,一边举起自己的杯子,表明他对自己选择的饮料很满意。可她说:“我又没要让你分享我的遗传基因。”
“我也没这么想。”
这间酒吧位于皇家一英里边上的一条街道上,离费我思的办公室很近。
“我知道你已发现爱丁堡这座狼犹蠢大的城市那被煤烟熏黑、被鲜血染红、被威士忌酒浸透的形而上学的精神实质。”她在铺着圆石的小路上见到他时,这么说道。
“对。”他说。
熟了以后,她讲起话来真是辞藻联翩。就像朱莉娅。他最后终于打电话找到了路易丝·门罗,她对他的所有评价就是:“你应该在来这儿之前打电话给我。哦,不对,你又不是警察,对吧?你压根儿不该来这儿。”
“我联系不到你,你没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好了,我现在来了,可我到底是来找什么的呢?我能看见的就是一家看起来像是不怎么靠谱的桑拿浴房的地方,里面正在上演注定要失败的《高加索灰阑记》。”
“该死。”杰克森看着那个门口说道。那里已经没有那块写着“费我思——进出口”的门牌了,那里根本什么门牌都没有了。门铃也没了,摄像头也没了。不过门还在,这让杰克森感到很欣慰,这证明他没有进入某种异度空间,这门经路易丝·门罗推动后,发出了一阵极为夸张的吱嘎声,如果这种声音出自某个音效师的杰作,其人必定会为此而自豪。他们沿着梯级走上楼去。
如果身处此情此境的是两个美国人,那么他们必定已经亮出了他们的枪,杰克森心里想着,可是事实是,这里的两人一个是苏格兰人,一个是半苏格兰人,所以除了他们的智慧,他们不会用任何其他东西自卫。
“二楼。”杰克森轻声说道。
“你干嘛说得那么轻?”路易丝大声问道,那响亮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着,“你不是说他们是家清洁事务所吗?”
“他们是,”他说,“在某些方面。”
“某些方面?”
“不,他们是,绝对是。”杰克森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见过她们打扫房间——洗洗刷刷,用吸尘器除尘,做着诸如此类的事。她们穿着粉红色的制服。”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玛丽尤特的臀部有规律地摆动着的样子,不过他马上赶走了这种想法。
“就是有那么点……他们有点奇怪。我说不清楚。你知道的,很多大型清洁公司会雇用有前科的人,也许跟这有点关系。我在莫宁赛德区见到的那个女孩倒确实是正规的清洁人员。我想我在他们的数据库里看到那个死去的女孩的照片了。”这地方已被弃置不用了,没有计算机,也没有公文柜和办公桌。管家和前台小姐已经带着所有东西逃走了。这地方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里本来就空无一人。不管是廉价的批量订购的地毯,略微有些粘脚的地板,还是刮落的漆面和未曾洗刷过的窗子,没有一样能够说明两小时前曾经有一家公司在这里办公。空气中有股陈腐而略微有些难闻的味道。
“那是什么样的数据库呢?”路易丝·门罗环顾着空荡荡的四周,咕哝道,“放在那儿的一台隐形电脑里的数据库吗?”
“我不知道。”杰克森咕哝道。他在地毯上发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只彩绘的木头娃娃,小得比一颗花生米大不了多少。他把它捡起来,仔细打量着,路易丝·门罗却说:“你需要戴眼镜了,别对自己那么自信。”杰克森没有理会这句话。
“这是什么?”他将娃娃举到她眼前供她查看,然后问道。
“是那种俄罗斯娃娃一组里的一个,”她说,“那种娃娃一个套着另一个。叫什么娃来着。”
“套娃吗?”
“对。”
“这个是实心的。”杰克森说。
“因为这是最后的一个。小宝宝。”杰克森将娃娃放到了自己口袋里。不到两小时之前,他还来过这里,她们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卷起铺盖跑路,什么东西也不落下,一点痕迹都不留呢?不对,她们还是落下了东西——他在窗台上发现了那件东西。一张粉红色的卡片。
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他猛冲过去抓起这张卡片,将它举起给路易丝·门罗查看。
“看吧,”他得意地说,“我99lib? 可没有说瞎话。”
“我知道,”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对儿。”
“你从哪里搞到的?”
“从一个妓女的死尸上。”
“死了?是被谋杀致死的?”
“不,她摄入了过量的毒品。牵扯不到什么恶劣罪行,当然,除了买卖毒品、卖淫、经济剥削、偷渡这些罪。这不是我的案子。”她边说边耸了耸肩,好像她对此事全不在意。杰克森非常肯定事实并非如此。
“24小时内相继出现两个死去的女孩,”杰克森说,“而且她们的尸体上都找到了这种卡片吧?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这些卡片是她们唯一相似的地方。”
“这就够了,”杰克森固执地说道,“我敢跟你打赌,这家清洁事务所就是个幌子,也许他们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些女孩弄到这个国家来,也许他们会挑选那些较为软弱的女孩下手,拿走她们的护照,然后威胁那些没有被挑中的。看在上帝份上,这类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你知道的。两个女孩之间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必然存在。这种联系就是这儿带来的。”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你是在故意唱反调。再说我不相信巧合,”杰克森说,“巧合都是可以而且需要被解释清楚的。”
“愚蠢的人居然能说出这么智慧的话,我想我需要再提醒你一次,你不是警察,这也不是你经手的案子。”
“对,这是你的案子。”因为侦查受挫,他身体里那个好的一面又被激发了出来。他真希望那时候他能啪的一声给“管家”戴上手铐,把她跟最近的重物铐在一起。或者,如果他能将那个死去的女孩弄到海里的航标上,抑或将下午看到的粉色货车扣下,把玛丽尤特带到拘留所扣押着,所有这些可以为他所说的话提供铁证的事他都没能做到,如今便只能看着线索断裂,像海市蜃楼般消逝于无形。他有种试图抓住流水的无力感。
“如果你一开始就能相信我,那情况会好得多。”他说,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并不是他的本意。
他以为她会对他发火(又一次),然而她却走到一扇脏兮兮的窗户旁,凝视着外面的景致——对面是一面石墙。然后她叹道:“好了,太阳下山了,我也该收工了。我想喝一杯。”
“你喜欢乡村音乐吗?”路易丝·门罗疑惑不解地说,“好心肠的女人和过得很差的男人,诸如此类的东西?”
“嗳,也不都是这样。”
“那你住在法国吗?”这不像是在交谈,好像是一次审讯。他觉得他还是更愿意听她对他的“精神机能障碍”提出疑问,然后把他叫做傻子。
“我从没去过法国。”路易丝说。
“连巴黎也没去过?”
“没有,巴黎也没去过。”
“连迪士尼乐园也没去过吗?”
“老天,我没去过法国。行了吧?”
“好吧。你要再来一杯吗?”他问道。
“不了,谢谢,我还要开车。我根本就不该喝酒。”
“可你喝了。”他们的交谈在某种无关痛痒的范围内进行,像是男人之间的对话一样,虽说杰克森坦陈了自己离过一次婚,然后她耸耸肩说:“从没结过,所以离不了。”他知道了她喜欢绅宝汽车,以及她快速晋升到了督察的位子,“踩着尸体往上爬”,还有她戴隐形眼镜(“你应该试试”)。然后她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有女朋友吗?”于是他说:“朱莉娅,她是个演员。”他能够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歉意,就好像演员是个让人难堪的职业似的(通常来说,确实如此)。
要是路易丝不问,杰克森会把朱莉娅给招出来吗?从男人的角度来说,恐怕会是那个可悲的回答:不会。
“她在艺术节的一出戏里演出。”
“朱莉娅什么样?”
“她是个演员。”
“你说过了。”
“我知道,不过这句话差不多可以把她给说清楚。很难说,她很矮,是个乐观主义者。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他加上了后面这句。
“你说一具死尸的样子还说得比这好些。”路易丝说。
“朱莉娅很难说清。”他说,凝神看着杯中威士忌的残液,就好像其中埋藏着答案一般。没人能把朱莉娅说清,你不认识她就无法了解她。
“她就像……她自己。”
“哦,这很好,不是吗?”路易丝说。
“是,我想是的。”他说。
可是他却感觉并非如此。当然,这就是症结所在。开始的时候,你喜欢这个人,因为她就是她自己,可到了最后,你却希望她能够变得不一样。
他喜欢路易丝,因为她桀骜不驯,对自己充满自信,还有点愤世嫉俗,可要是跟她处上几个月,她的这些性格特点肯定会叫他发疯。跟她处上几个月,他在想什么呢?“好了,谢谢你请我喝酒。”路易丝·门罗忽然说,她站起身来穿上了她的外套。
“我得走了。”他本可以主动帮她穿上外套的,可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这样做。至少出门的时候他为她带着门了。他母亲给他灌输过这些行为礼仪,大多数时候是拍着他的脑袋对他耳提面命。永远不要忘记为别人带着门,永远不要忘记给别人让座。
绅士是不会让一位女士走在人行道的外侧的。她从小生长在爱尔兰一个偏僻落后的地区,那里他们甚至都没有人行道可以走,但是她不想让她的儿子跟父辈一样长大。他从没弄明白过走在人行道外侧有什么不妥。(这当然是因为如果一匹马或是一辆马车突然失控转向,那先死的那个就会是你啊。朱莉娅解释说。
)他和路易丝一起在商业街上走着。他们沿着这条路走得越来越远,碰到的那些欢笑嬉闹着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还得算上那帮常规嫌疑人——吞火的,玩杂耍的,踩独轮车的,或者是把这三种技能任意进行排列组合的。有个人一边骑着独轮车,一边抛接火把玩杂耍,简直是在玩命。还有个女人自以为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活雕像。
这种工作对一个女人来说真的合适吗?说起来,这种工作又对谁是合适的呢?要是玛莉长大了,对他说她要做这种工作来谋生,他会有什么感想呢?“哦,我不知道,”路易丝·门罗说,“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话,一段时间我也许可以。”
“这可不像其他人想的那么轻松,相信我。”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颇为尴尬地犹豫了好几秒,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来说再见。杰克森霎时间觉得有那么些晃神,他以为她要过来亲他的脸颊,有那么一个他希望她亲他,另外的一个他却害怕她这么做,好的和坏的杰克森又小小地缠斗了一下子。然而她只是说:“行了。如果我们发现什么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发现什么?”
“你的女孩啊。”
“他的”死去的女孩,他陷入了沉思。她是他的女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除了他,再没有人愿意接纳她,或者声明自己享有接纳她的权力,或者仅仅是承认她确实存在。
“好了,晚安。”她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看马戏表演的,对吧?”
第三十一章
马丁在四宗族旅馆的另一间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想要试着小睡一会。他的身体疲累已极,而他的大脑却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工厂,无穷无尽的安非他命药丸噼里啪啦地被生产出来。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作的印刷品,伯克和黑尔正乐呵呵地把一具尸体从土里挖出来,这幅画略胜于之前住的房间里那副焚烧女巫画,不过也并非十分出色。他坐起来,转过身子看床头挂着什么画。
那是弗洛登战役,苏格兰人正在遭受惨烈的大屠杀。24小时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四宗族这家旅馆,而现在他的整个人生似乎都被装进了这几面装饰着格子图案的墙里。他正在被这些苏格兰格子图案洗脑。
关上了电视。他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苏格兰晚间新闻简报。谐星理查德·莫特……遭受重击死亡……罪案小说作家亚历克斯·布莱克家中……早先死者身份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混淆……隐居的作家亚历克斯·布莱克真名为……洛锡安与博德斯警局的发言人称他们希望知悉这起谋杀案的公众能够主动与他们联系……爱丁堡的默奇斯顿区。
他关上了灯。
他身边没带什么书,当然他的笔记本电脑也不可能在他身边,因此他既不能读也不能写。马丁不曾想过这两种活动在他人生中竟然占据着如此大的比重。要是他瞎了,他该怎么活呢?要是他瞎了,他至少可以去弄条导盲犬——凡事总有光明面,乌云后面是阳光,那阳光就是善解人意的拉布拉多犬或者气质高贵的德国牧羊犬,它们迫切想成为他的眼睛。那要是他聋了呢?也有那种专为聋人准备的犬,不过马丁不是很清楚这些犬是怎么工作的。也许是用力拉扯你的袖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99lib?什么。
他的电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然后他听到了他的经纪人那浓重的都柏林口音。
“你死了吗,马丁?”她问道,“还是没死?我只是希望你能打定主意,因为我这边向我询问情况的人还真不少,我得给人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没死。”马丁说,“电视新闻里说我是个隐士。他们为什么那么说?我没有隐居,我可不是隐士。”
“哦,你也没有很多朋友啊,马丁。”梅拉妮压低了声音,好像房间里除她以外还有其他人似的,她说:“你杀了他吗,马丁?你杀了理查德·莫特吗?我知道我们常说,只要能炒作,做什么都不过分,不过谋杀是个例外,真的弄死人就不好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到底为什么要杀理查德·莫特呢?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梅拉妮问道。
“在旅馆里。”马丁说。
“跟女人在一起?”她说,显得很惊讶。
“不,跟男人。”这事不管他怎么说,听起来也不会显得正常。他无法想象要是他把那把枪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说。
那把枪已经成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让他良心不安的秘密。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方的,随他们怎样怀疑,他就应该大着胆子说出来,可是跟一个持械刺客共度一晚看来并不是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据。
“天哪,”梅拉妮说,“你有律师吗,马丁?”她显然是自以为得体地停顿了片刻,然后她说:“那么书写得怎么样了?”她真以为在所有这些事发生的同时他还可以写作吗?有人,而且是他认识的人,在他家里被谋杀了。他的咖啡桌上还留有一坨一坨的脑浆。
“这是灵丹妙药,”她说,“艺术是苦难生活的灵丹妙药。”尼娜·赖利系列压根儿就算不上是艺术。这简直炫极了,伯蒂,我们应该多来海上游览。现在我们只需证明莫德·埃尔芬斯通就是我们要找的窃贼,而她出生证上的名字就是马尔科姆·埃尔芬斯通。必须承认,这根本就是些胡说八道。
“你还在听吗,马丁?你知道明天你要去书展做活动,别忘了这事。你希望我过来给你点精神上的支持吗?”
“不,不用了。我准备取消活动。”
“各方面都很关注这件事啊。”
“所以我必须取消活动。”他挂断了电话,又开始盯着天花板发呆。马丁腹中空空如也,从昨天开始他就没吃过什么东西,除了在警车里跟克莱尔一起吃的那包明斯特瑞尔巧克力。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为了这个或那个原因而感到恶心(先是早上那骇人的宿醉反应,然后是玷污了他那间可爱屋子的血污场面,还有理查德·莫特那僵尸般的脸),不过现在他突然觉得饿极了。他很想来一份傍晚茶——橘黄色蛋黄的水煮荷包蛋搁在涂着黄油且烤得滚烫的吐司上。桌上还放着一个装满茶的大陶瓷茶壶和一块圆鼓状的蛋糕,那是樱桃热那亚蛋糕或是撒满糖霜的核桃蛋糕。他妻子则安静地在某个角落织着毛衣。
他在四宗族旅馆的另一间房间里,然而这里的酒柜中依然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看到一罐铁饮潜藏在酒柜内部,他感到一阵反胃。他想回家。
他想走进他的房子,爬上他自己的床,用被单盖没自己的脸,让这一切都消失不见,可是这一切永不会消失不见,因为这是他应受的惩罚。他的惩罚将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他的整个人生分崩离析,直到所有人生的小碎片都被扔进碾压机里压扁,再没有人能够把他重新拼凑起来为止。片刻之前他还是资历丰富的社会成员,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他就成了社会弃儿。惹祸的都是些最小的事。棒球球棒划出的弧线,一碗罗宋汤和一个披散下长发的女孩。
一位金发美女想要跟他(马蒂)在欧洲大饭店的鱼子酱餐厅见面。他不知道异国的她是不是从他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英国腔调里发现了某种吸引人的东西,是不是旁人眼中的反应迟钝在她眼中成了有所保留而别具魅力。
他带杂货店老板去欧洲大饭店吃过下午茶,结果那个人动作极为夸张地查看着那些个头较小的三明治和蛋糕,然后说道:“花大钱却吃不到大餐,不是吗?”好像付钱的是他而不是马丁。
那里有很多女孩,是些穿着极为华丽的俄罗斯女孩,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对马丁扬了扬眉毛,冲着那些女孩中的一个的方向点头示意,说道:“我们都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对吧?”马丁说:“是吗?”杂货店老板对于马丁的无知很不屑,他哼了一声,又做了个鬼脸。
“圣彼得堡新娘啊。”他说着笑了起来。
一小片烟熏三文鱼粘在了他肥厚的嘴唇上。跟杂货店老板在一起的感觉就像陪着一具可以行走和交谈的骷髅一样。
“不是的,真的,”他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她们就是些吸引人的年轻女人,我觉得她们不是……你知道的。”
“对,不过你又知道什么,马丁?”杂货店老板故作高人一等状说道。
他们先是喝茶,在明亮又通风的咖啡厅里,鱼子酱餐厅的氛围则要显得更为幽暗和高雅,那些精美的彩绘玻璃和铜饰体现了俄罗斯现代派风格。
“我们把这叫做新艺术。”他对艾丽娜说。
“Da?”她回答的样子好像这是别人对她说过的最奇妙的东西。
即使是一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可以看到那红黑色珠玉般的鱼子在盛满碎冰的小玻璃碟子里闪闪发光的样子。他一点也没吃;光是想到鱼就已经够糟了,再说那是鱼卵,这简直令人恶心。艾丽娜好像并没察觉到,她吃光了所有的鱼子。他们喝的是一种俄罗斯的香槟,价格便宜,但是口感极好。那是她点的,并没问过他的意见,香槟送上来之后,她与他碰杯并说道:“我们玩得很开心,马蒂。”她赴约之前已经换了身打扮,头发盘了起来,脚上的靴子换成了单鞋,那身连衣裙却是庄重的高领式样。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在露天摊位上卖纪念品,她的经济出现了困难吗,或者这就是她的工作吗?可是他无法同她进行如此复杂的交流。
从白痴咖啡馆分手之后,到来欧洲大饭店赴约之前,那几个小时里他一直设想着即将到来的相遇。他想象着他们愉快地聊着天,她的英文奇迹般地发生了突飞猛进的改善,而他仅有的那些不那么熟练的俄文单词也变得流利起来。他本来应该跟其他人一起去马林斯基剧院看芭蕾舞表演的,可当杂货店老板过来叫他的时候,他说自己“有点肚子疼”。杂货店老板很不高兴地走了,对于一个与死共舞的人来说,腹痛看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99lib.t>
马丁担心艾丽娜对这一切的想法跟他有所不同,她也许就是想要他的钱,可她先前在咖啡馆里付账的行为又说明她并不是在出售她自己。或许她想找个丈夫。他不介意,一点也不。没人会在圣詹姆斯中心用看泰国新娘的眼神看着她。或者说就看两眼,没人能知道她是他买来的。(能吗?)是的,艾丽娜·坎宁,我的妻子。哦,她是俄罗斯人,你知道。我们在圣彼得堡相识,然后相爱了。那是一座非常浪漫的城市。她会学英文,他会学俄语。他们会有小小的拥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孩子,萨沙和阿娜斯塔西娅。他会让她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经济上的保障,温馨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会在富裕的西欧成长,她衰老的母亲将得到医疗保障,她年少的弟弟或妹妹将有机会求学深造,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用爱将他的眼睛蒙住。得与失,财货与服务,说起来就是那么回事。
交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喝香槟,而是喝起了伏特加。冰冷的伏特加让他头皮发麻,犯起了神经痛。
马丁发觉自己醉得厉害了。他不是一个能喝的人,晚间一杯上好的葡萄酒是他的极限,而廉价香槟加上80度的俄罗斯伏特加既非他的肠胃所能消受,又非他的酒量所能承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以一连串快照的形式跌跌撞撞地演进着:某一刻他还为了找出足够的卢布来付账而把自己的钱包翻了个底朝天,下一刻他就坐在了一辆横冲直撞、速度惊人的出租车的前排座位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绑架了。他听到艾丽娜用俄语对那个出租车司机低声说了些什么。马丁想要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可是出租车司机冲他咆哮着“”,然后又对艾丽娜说了些什么,艾丽娜笑了起来。
“不需要。”他说,好像马丁的所作所为是对他驾驶技术的侮辱。马丁也笑了,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一个疯狂的俄罗斯出租车司机和一个未来的俄罗斯新娘身上。他感觉到一种意料之外的快活。有些事情将要发生,有些事情将要改变。
在四宗族旅馆他床边那只桌子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张光面塑料卡片,那上面有附近外卖的电话和菜单。他的肚子隆隆作响,喉咙里泛起了一阵酸液。他可以打电话叫他们送个披萨过来,不过他知道披萨送到的时候会像那菜单上的照片一样让人没有食欲,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付账。
“我出去一小会找点东西吃。”他对前台接待员说。
他知道他完全不需要向她解释他的行踪,不过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马丁挥之不去,那就是他觉得自己是被拘禁在四宗族旅馆里的。他现在几乎是一文不名,不过他觉得他可以到某个便宜的小店里来点薯条或是一碗汤什么的。
“很好啊。”招待员冷冷地说。
她下巴上沾上了一点看起来像是血的红印子,不过马丁觉得那比较有可能是番茄沙司。
他最后在一家网吧里坐下来,这里的价钱很便宜。这家网吧看起来很像是那种老式的便利店,不同的是它的墙面被漆成了黑色,外面用某种荧光紫色的油漆写着它的店名“e咖啡”。店堂里弥漫着陈年的咖啡渣和人工合成的香草香精的气味。
马丁点了一份他那羞涩的钱袋可以负荷的番茄汤,那汤有股放久了的干牛百叶的味道。
他身边都是网藏书网吧里的电脑,他于是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对那台与他朝夕相伴的笔记本电脑的想念是多么的强烈。他对萨瑟兰督察提过他遗失电脑的事情,可是对方除了提笔记下并以此作为案件的细节补充之外,并未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如果萨瑟兰将自己的重要事务编个表格,那马丁可以想见这件事在那个表格里将是垫底的。
“在过去的24小时里,那么多糟心事发生在了你身上,坎宁先生。”他说。
“可是,”他又情绪高昂地说道,“你应该想想,有一天,那时候所有的事件都平息了,你就可以把它们都写出来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马丁想要上网看看。
他有那么点想知道他的死讯有没有对他的书在亚马逊网站上的排名造成影响(前进后退都是有可能的,他猜想)。可他最终还是决定,既不去看亚马逊网站的排名,也不去搜索他自己的名字(或者理查德的名字)。他实在不愿意看到他自己的死讯在网络上被散布得铺天盖地。
他用口袋里的零钱为那份汤结完账后,他的名下便只剩下61便士了。这地方到他的办公室(他下定决心不再给这个词加引号)步行只需十分钟,他觉得自己可以散个步,走到那里看看。也许明天他可以从四宗族拘留所里逃出来,买个充气床垫,然后在办公室的层积地板上像露营那样过夜。
马丁实在无法想象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就算警方完成了他们在那里的工作,可他要怎么把理查德·莫特在他的起居室(讽刺的是,死人是无法起居的)里被谋杀的记忆给赶走呢?再说,他要怎么把那间屋子清理干净呢?他无法想象费我思那些穿着可爱的粉色工作服的女人把地毯和墙面上沾到的理查德·莫特的脑浆给擦洗掉的样子。办公室里有一个卫生间和一间窄小的厨房,厨房里有水壶和微波炉。他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他可以在办公室里过简单的生活,毋庸虚饰,就像修道士一样,虽说他并未做过修道士。
小时候,他和克里斯托弗经常去野营——跟着那帮童子军(克里斯托弗对他们假意逢迎,往往如鱼得水,而马丁则是勉强对付),也有几次跟着他们的父母,那时候他们的母亲会成为哈里唯命是从的下士,在那个行将散架的普赖默斯煤油炉上一刻不停地将壶里的水煮沸,而哈里本人则会向他的小型部队教授较为凶残的生存技巧(掰断野兔的脖颈,捕捉鳟鱼以及与鳗鱼角力)。如此看来,要是不把自己以外的什么东西弄死,生存之说是无法成立的。
尼娜·赖利绝对是个野营达人。战争时代,她在瑞士养成了对户外生活的爱好,她经常将口粮装进她那辆布里斯托尔汽车的后备箱里,驱车来到她高地之家的山间。她有双适于走路的结实的靴子,一顶军用帐篷和一只老式的皮制肩带的帆布背包,背包里装着她的保温杯和超厚的芥末牛肉三明治。她会从泥煤般棕黄的溪流里取水煮沸,用来泡茶。她会抓鱼(河里的鳟鱼或是咸水湖里的鲭鱼),煎熟了以后当早饭吃。之后她将出发进行远足,走上一整天,在路上她很可能会碰到某些可疑的人,于是她就得悄悄地跟去监视对方。我觉得此人看起来99lib?非常可疑,伯蒂。我想我们的朋友可能是个凶徒。而伯蒂这个人总是不大说话。电视台的制片人向马丁建议说尼娜和伯蒂之间应该“存在某种两性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们俩都显得有些平淡无味,你知道吗?”马丁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疯掉,是不是这样就不平淡了。
从网吧到办公室的路上,他经过了一个建在草地公园里的马戏场。他一直觉得马戏表演很让人不安,那些表演者那么脆弱,他们的存在对于这世界能否正常运转显得太过多余,然而马丁觉得他们好像表现出了一副了解某些他所不了解的事情的样子。说不出的秘密。这是个俄罗斯马戏团。当然啦,还会有其他的吗?俄罗斯母亲全体出动来城里找他,要为她们失去的女儿讨回公道。
这个套娃是特别的,很好的艺术家做的。普希金诗里的场景,普希金有名的俄国作家。你知道他?卡夫卡已经执笔要为他书写人生了。他被清除了,被从别人的记忆和历史中抹去了。这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对艾丽娜就是这么做的。他像扔垃圾那样扔掉了她。他把她从地球表面一笔勾销了,所以他自己也会被一笔勾销。
办公室里有人来过了。这地方倒没有被捣毁或是弄塌,只是细微的地方不一样了——微波炉的炉门没有关上,厨房的垃圾桶里有一只聚苯乙烯塑料盒、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和一只空可乐罐。
地板上有一张糖纸,原来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一张椅子被移到了这边。原本被他整整齐齐紧挨着码放在桌上的各色便利贴纸簿完全被人弄乱了。这里不像有小偷光顾过,情况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倒像是有个不那么整洁的秘书,手头没有那么多的工作,百无聊赖地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的时光。
他打开了桌子的抽屉。一切整齐如故,钢笔和铅笔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回形针和荧光笔也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马丁自然知道那样东西应该在什么位置,在没打开抽屉之前他就知道。存有“黑岛之死”副本的光盘不见了,那可是他的小说最后的避难所。他跌坐在那随屋出赁的高档的办公椅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在桌子对面那朴素的白墙正中心贴着一张粉红色的便利贴,那是从桌上那本便利贴纸簿上撕下的。有人在贴纸上给他留了言,那上面写着,去死吧,马丁。他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打着鼓点,心脏正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整个人像是被病毒入侵了。从早上叫醒他的电话开始,到晚上被拘禁在四宗族旅馆里,糟心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早上叫醒他的电话!那是理查德打来的。一个未接电话。他当时还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之中,没来得及接那个电话,后来他就把这件事全给忘了。他应该告诉警方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他掏出了手机,却发现手机被用得只剩下最后一格电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多希望他能接到早上那个电话,他本可以是最后一个同理查德说话的人。
“哦,我的上帝啊。”马丁高声说道,他的嘴巴张成了惊恐的椭圆形,就跟四宗族旅馆房间里的那副版画中被火焚烧的女巫的嘴巴一样。如果理查德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遭受……他那痛苦的折磨,那又当如何?如果他当时正在绝望地寻求帮助,那又当如何?如果马丁接了那个电话——他能否用某种方法阻止理查德被害呢?(住手,你这凶徒!)马丁伏在桌上呜咽起来。不过他接着想到了另一件事。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贴在墙上的粉色便利贴。理查德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十点,马丁还记得当时身在四宗族旅馆里的他看了眼床边的时钟收音机,可是坎贝尔警司说理查德的死亡时间是在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所以他不可能在十点的时候打电话过来。除非是他死后给他打了电话。正好在这时候,他手里的电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连尼娜·赖利系列都不可能做到。他的心脏那砰砰的撞击声来得更猛烈和不规律了。理查德·莫特。
屏幕上这样显示着。
他又一次坐到了那艘海盗船上,感觉到船体正在不可抑制地向某个可怕的高度攀升,他的身体被带到了高空,而他的思维仿佛被留在了原地。
海盗船逐渐上升到了极点,那一微秒,它在自己运行曲线的顶端停顿了一下。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上升,真正可怕的是下落。
他想象世界里的妻子无所畏惧地织起了毛衣。
她最近开始为他织一件格恩西渔夫衫。
“让你在冬天也暖融融的,亲爱的。”
马丁正用一根铜烤叉烤着食物。炉火熊熊,串烤着的食物被炙得滚烫,一切都安然而适意。理查德·莫特已经升天,他无所不知。马丁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他觉得难受极了。难道他在发心脏病吗?他的妻子对他说了些什么,可他听不清,因为炉火熊熊,声响实在太大了。艾丽娜那蓝色的娃娃眼睛突然间张开了。不,她不在这里。她不可能在他可人的农舍里出现。他不允许这种事。他渐渐地变得虚弱不堪,慢慢地倒下地去,一幅窗帘缓缓地被拉上了。他心里藏着的那些阴暗可怖的东西正在他胸中拍打着翅膀。他妻子的织针敲打出气势汹汹的劈啪声,她打算靠拼命织毛衣来救他的命。
马丁试探性地对着他的手机说话。
“喂?”他说。
没人回答。他的手机发出了最后的几声微弱的吱吱声,然后英勇就义了。罪与罚。以眼还眼。
囊括万有的公理进城了。他哭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这里没什么大象,这是当然。马戏表演已经不再使用动物了。杰克森的童年记忆中只有那么一个马戏团的印象;朱莉娅想错了,他其实是有过童年时代的(很差劲)。四十多年前(他真有那么老了吗?)的那个记忆中的马戏团驻扎在一个煤渣堆的背阴面,那地方属于城郊的煤矿场区。
那次马戏表演中的动物多极了,大象,老虎,狗啊,马啊,甚至还有(杰克森好像还记得)企鹅做主角的表演,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记错了。他至今还记得大帐篷里那种刺鼻的味道(锯木屑和动物的尿液,棉花糖和糖果),还有来自异域的诱惑,那些异国人的生活与杰克森如此不同,这让他觉得很难过,难过得好像身体某处真的出现了病痛一般。
路易丝·门罗没有接受他的邀请。虽然不管怎么说,朱莉娅只给了他一张票,可要是路易丝答应来,他是可以再买一张的。
草地公园里的这次马戏表演远远比不上长久以前的那一次,它既没有让他那样兴奋地翘首以待,也没有让他那样胆战心惊地观看。这是个俄罗斯马戏团,不过转盘子、高空秋千和踩钢丝之类的杂技表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俄罗斯风格,倒是小丑在用俄罗斯套娃表演时表明了他们国籍上的属性——“套娃”,节目单上就这么写着。这个词概括了他的这一天。他想到了费我思那间办公室的穿堂里堆着的那些箱子,上面印着“套娃”两个字。他触摸到了自己上衣口袋里那个花生大的小娃娃。像洋葱一样层层包裹起来。中国人的套盒。中国人的传话游戏。俄罗斯人的传话游戏。
秘密套秘密。娃娃套娃娃。
马戏团的领班(大概是朱莉娅说的那个“马戏团管事的家伙”)看起来同全世界的马戏团领班没什么区别,黑色高顶大礼帽,红色燕尾服,手里拿着鞭子,那样子与其说是要在这片闪闪发亮的俗气玩意儿中担任司仪,倒不如说是要调度指挥某次猎狐行动。他个子实在太高了,朱莉娅不会对他感兴趣的。这家马戏团,节目单上还说,与“曼谷变性人”共用场地。那些在他眼前走过的变性人没有把他/她藏书网演出的票子送给朱莉娅,这让杰克森觉得很安慰。
“被谋杀了。”朱莉娅说。
昨晚他还看到理查德·莫特在舞台上表演,而现在这可怜的人已经不知被放到了哪个冰柜里。如果杰克森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他会更为慷慨地献上自己的掌声。难道是因为他说的笑话不好笑,别人才把他给杀了吗?人们甚至会因为比这更小的事情而去杀人。杰克森当警察的时候,常常觉得人们杀人的理由看起来非常微不足道,可是他猜想当局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曾经负责过一起案子,一个八十岁的老翁用一把捣锤敲烂了他妻子的脑袋,因为她煮糊了他早上要喝的粥。杰克森对那个老家伙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个能够成为呈堂证供的理由,而他说:“可她天天早上都把粥煮糊,已经五十八年了。”(“你应该早点跟她谈谈这件事。”一位探长干巴巴地对他说。
不过在婚姻关系里,光是谈谈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杰克森对此心知肚明。)如今再次说起这件事,简直会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可是看到那个老妇人的脑浆洒满那张用旧了的亚麻油地毡,看着那个双眼迷蒙、两手发抖的老人被带进一辆警车的后座,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老实说,让杰克森感到惊讶的是,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不去杀人。有些事情,朱莉娅肯定是对他撒了谎。
马戏场对面的人山人海里,有一张脸孔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是在乱用成语,那确实是人山人海,这让他觉得很难把视线集中在一张脸上。
他一直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远视能力应该会相应得到改善,而近视能力则会慢慢地退化,(难道情况刚好相反吗?)不过他似乎正在同时失去自己的远视和近视能力。可要是他集中注意力呢,不,最好还是不要集中注意力,那样看得更清楚些,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她的脸侧向一边,向前探着脖子,正在看着那个表演高空秋千的艺人,她的神情快乐而安详。她半睁着眼睛,似乎欣赏表演的同时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她太像那个死去的女孩了,这简直匪夷所思。他的女孩,蜷缩在岩石上,沉睡中的美人鱼,是他打搅了她的美梦。
他眯起眼来,想要看清观众席上那个女孩的五官,可是他的视线又模糊了,于是她不见了,沉入了那人山人海。
杂技演员们搭人墙的时候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觉得昏昏沉沉的。大帐篷的屋顶是深蓝色的,缀着闪闪发光的银色星子,这让他想起了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他终于想到那是一座天主教堂耳堂里的附属小礼拜堂的屋顶——天堂的穹顶,他母亲在周日那天里要把他们强行拉到那里三次,那时候他们还很小,直到她最后再没有力气管他们了,只能任由他们投入魔鬼的怀抱。
也许朱莉娅真没有对他撒谎,她只是没有说实话。当杰克森与其他观众一起走出马戏场,来到外面的草地公园里时,迎接他的是那珠灰色的暮景。正是黄昏时分。走出来感觉身心为之一畅,一束稍纵即逝的北欧阳光照亮了他的心。他在长凳上坐下来,打开了他的手机。有一条来自朱莉娅的消息,特拉酒吧来找我们(这次连“J”或者一个“么”字都没有,他留意到,更别说是“爱你的”或者标点符号了)。这不像是在邀请他去喝酒,更像是在挑战,或者说像寻宝游戏。他猜“特拉”就是特拉弗斯,这个地点可以说好,也可以说坏,好的是这地方离这儿很近,他确定自己认得过去的路,坏的是他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已经跟朱莉娅和其他演员去过那儿了,那烟雾弥漫的环境里四处可见的是从伦敦来的装腔作势的家伙。也许他可以说服她离开那儿,带她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城里的?99lib?这个区域有很多意大利餐厅。他好像还记得他原来的方案是晚上做饭给她吃。
人鼠之间的最佳方案。他们读书的时候学习过那本书,就是说他的同学们在读书的时候学习过那本书,杰克森当时大.99lib.概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要不然就是逃学了。他记起了苏格兰战争纪念馆里那块小小的题词牌。土行者的朋友。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孤立无援。
虽然草地公园里四处乱转的人还多得很,不过天色暗得很快,在路边排列着的那些街灯照不到的地方,浓得化不开的幽暗已经为各种违规乱纪行为大开方便之门。杰克森周遭突然间似乎变得更暗了,他意识到大帐篷亮着的那些灯被熄灭了。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了,铅块一样沉,那是牵着他母亲的手(他母亲如今不过是记忆中一个虚浮不实的影子)从马戏团走回家的记忆,他们走上一座山,他的家乡是一座山城,然后他回过头去看,灯火辉煌的大帐篷忽然间被黑暗吞没了,这已经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觉得心绪烦乱,可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没办法将那种感受表达出来。现在他明白那是抑郁。抑郁质,胆汁质,粘液质——路易丝·门罗昨天就是这么说他的,你似乎冷淡得很,粘液质哦,布罗迪先生。
第四种是什么?多血质。不过只有抑郁才是他本人真正的特质。换句话说,一个可怜的混蛋。
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他心想。老天,这句该死的名言。拜亚马逊所赐,他最近读了许多军事史方面的书。他又一次想起了比尼恩的那句诗。每当夕阳西下。其他的诗句都是蹩脚货。
格雷子爵一定是亲眼看到街灯亮起来了,而不是熄灭,虽说有些人认为这句话的出处不足凭信,当然会有这种怀疑。老天,看看这个人吧,傍晚时分坐在公园长凳上的一个悲伤的中年失败者,心里想着他从未参加过的一场年代久远的战争。
杰克森不太会想到他参加过的那些战争。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罐陈啤。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如果朱莉娅厌烦他了,他是不会怪她的。
接着,这种自怜自艾的情绪瞬间被他抛到脑后,因为她来了。就是她,他那个死去的女孩。
在大帐篷里看到她并不是他的想象,她确实在那儿,而现在她到了这里,她向草地公园的另一头走去,在树木投下的影子间忽隐忽现,而且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走来。她穿着一条夏季短裙和一双高跟鞋,这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她那无懈可击的长腿心生艳羡。他猛地站起身来,开始向她走去,心里想着该说什么呢——嗨,你长得就像我知道的一个死去的女孩?根据交谈策略对于起头第一句话的要求,这里还有一些改进的空间。他知道她并不真是他那个死去的女孩,除非死人已经可以行走了,他很肯定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样,他简直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混乱局面将会接踵而至。
接着(杰克森觉得这种桥段已经有那么点让人厌烦了),不知是谁从阴影里闪出来,除了他的老对手还能有谁,就是本田男。特伦斯·史密斯蹑手蹑脚地跟上那个还没死去的女孩,那副样子让杰克森想起了一个卡通人物。这个人就是红坦克的翻版,红坦克不应该让自己踮起脚尖走路。
这女孩也许并不是个死人,不过看起来特伦斯·史密斯正打算要把她变成死人,他这次使的不是那根战绩卓著的球棒,而是一段看上去很像尼龙绳的东西。狗、球棒、绳索,他一个人就是一座兵器库。
“嗨!”杰克森喊了一声,想要引起那个女孩的注意,“看你后面!”他真的这么说了吗?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跟哑剧中的笑料完全没有关系,这绝不是哑剧舞台上那种虚假的凶杀劫掠,特伦斯·史密斯的绳索已经勒住了她的脖颈。然而杰克森喊出的警告还是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的手设法抓住了那根绳索,正在用尽全力拉扯着不让特伦斯·史密斯勒紧它。
杰克森沿着小路向那两人狂奔过去。附近也有其他人,比他离得他们更近些,可是那些人对于眼前有人正要勒死一个女孩这件事似乎并未留意。在杰克森跑到他们那里之前,那女孩动作迅速而且极为有效地来了那么两下子,这动作似乎牵涉到了她高跟鞋的鞋跟和本田男的阴部,伴着一声让人厌恶的喊叫,可怜的老特里倒在了地上。
没有阳刚之气,杰克森想。那个女孩没有在原地停留,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朝着她走来的方向跑了起来,那是马戏团的方向。等杰克森来到因为惊悸而打着干呕的特伦斯·史密斯身边的时候,那女孩已经跑得没影了。
本田男的呻吟声引来了两个路人,他们好像觉得本田男是因为受到别人的袭击而受伤的,而那个袭击者肯定就是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这个男人。来过了,做过了,烦不烦?杰克森心想。他的大脑还停留在过去的那至关重要的几秒钟里,还在试着搞明白他的老朋友特里、长得像福斯河边死去的女孩的那个女孩和他自己怎么就撞到了一起。那个女孩在袭击者怀里挣扎时,他看到了她戴着的十字架耳钉。你说巧合吗,他想,我说是联系。一种让人困惑、让人猜不透的复杂的联系,可是联系就是联系。杰克森觉得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去追那个与死去的女孩相像的女孩,还是对特伦斯·史密斯来一番盘问,问完以后顺便还可以把他揍个稀巴烂。
还没等他做出决定,一辆警车开到了现场,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麻溜地跳出车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小路一路走来。那是一男一女,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们的样子让杰克森觉得似曾相识,他对于自己处境的分析花去了过长的时间,不过接下来的行动他可以毫不延迟地加速完成。路人甲指着杰克森喊道:“就是这个人干的!”哦,谢谢,杰克森想,非常感谢。他今天已经以袭击特伦斯·史密斯的罪名被宣判过一次了,再来一次的话他大概就会被直接送去坐牢。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很疼,然后撒腿跑了起来。
那对警察中的女的留下来照看特伦斯·史密斯,那家伙还在为他失去的阳刚之气而呜咽哀鸣。
杰克森其实很想知道那个女孩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他要把这种秘技传授给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个女人,这样如果她们被别人用绳索勒住,双脚离地,她们就可以用上这招.99lib.了。可是,但愿不要发生这种事吧。
另一个警察在小路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追赶着杰克森。他身材颇为肥硕,按常理来说,杰克森本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他甩掉,可是肋部的瘀伤多番掣肘,于是他决定放弃直线奔跑较量,猛冲进大帐篷周围停放着的大篷车和卡车的车阵之中,打算在这里跟他来一番缠斗。他绊了一跤,撞翻了什么东西,有人骂了他几句。他还是在跑,在各种各样的车子之间穿进穿出,就像是在马戏团的防御阵地里穿行。
在几辆卡车围出的通道中,他停下来喘口气。
他听得到那个警察正和某个人说着话。这时候他真希望那些马戏团成员身上的某种流浪汉天性能够发生作用,他们会帮助他,为警察指一条错误的路线(他朝那边去了)。没这么好运气。这个警察虽然体格不行,盯住人却不肯放,他来到了卡车围出的通道的一端,正穿过通道向另一边走去。杰克森赶忙将自己的身体平贴到一台载有发电机的巨型卡车的一侧,不过太迟了,那人已经看到他了,他口齿含糊地喊了句什么,突然间撞上自己正在寻找的目标仿佛让他吃了一惊。杰克森身上的警察特质想要让自己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可怕。他的搭档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不可能照顾到各方面来的袭击,而且他并不知道杰克森有多大能耐,所以他很有可能比杰克森更害怕。可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呢?他很想知道。
他并没有等在原地去探索彼此的能耐,而是又跑了起来,在为他护航的那些车辆间四处奔忙。
可跑了那么久,他开始有点吃不消了,他的肋部疼得那么厉害,简直让他直不起腰来了。正当他觉得自己不得不放弃这场猫鼠游戏时,不知是什么(不知是人是鬼,他希望那是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了黑暗中。
倒也没有那么黑,依然有足够的光亮让他辨识出他正站在大帐篷的中心区域的某处,正是表演者们等待上场的地方。他面前是一条进入马戏场内部的地道,这条地道一时间让他想到了古罗马圆形剧场。他去年带玛莉去了罗马。他们吃了好多冰激凌和披萨。近来让他印象深刻的都是关于度假的经历。
这地方的光线同样足以让他瞥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咽喉处。他最先想到了特伦斯·史密斯,这家伙的武器之多,真不输《妙探寻凶》中的凶器,不过他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这里。他转过头往后看,他能感觉到那把匕首刮擦到了他颈上的动脉,稍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身后是那个与死去的女孩相像的女孩。
她微微一笑。她身上有种野性难驯的气质,这让对方难以用微笑去回报她的笑。这时候就差再来几个小丑了,要不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都齐了。
“闭上嘴,行吗?”她说。
听起来她是个外国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此感到惊讶,他碰上的每个人好像都是从外国来的。
“好吧。”他说。
她将那把匕首从他脖子边稍许移开了些。他靠得她那么近,他都能闻到她身上那种混杂在香水味中的烟草味,这让他很想来一根烟。这让他很想做爱。考虑到眼下的处境,这想法真是让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那副耳钉是不是表明了她的宗教信仰,她是不是信奉基督教徒的某种重生教义呢?她看起来同他之前碰到过的那些基督教徒很不一样,可这种事情是看不出来的。她从警察手里救下他是为了要杀掉他吗?这说不通,不过,其实也没有哪种说法是完全说得通的。
“你长得很像一个死了的人。”他轻声说。
不错,他已经想到过这句话可能是谈话的大忌,不过他没想那么多,还是说了出来。
“我知道。”她说。
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她将那把匕首移得更远了。
“是你的姐妹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不,是朋友,”她说着,耸了耸肩,“我们俩就是长得像,没别的。”
“本田男,我是说特伦斯·史密斯,他为什么要袭击你?”她眯起她绿色的眼睛,笑了起来。
“那个残废吗?”她轻蔑地说,“他是个白痴。”
“对,我知道他是白痴,不过他刚才可是想要杀了你。”她打了个手势,他猜想那在她本国代表某种下流意思。俄罗斯,听她的藏书网口音应该是。
“Da。”她表示同意。对于刚刚有人差点杀了她这件事,她看来安之若素,着实令人钦佩。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经常碰到这种事。
“我在马戏场里看到你了。”他说。
“马戏表演现在是犯法的吗?”她说。
轻松点的话题似乎她并不在行。
“你叫什么名字?”他放胆说道,“我叫杰克森·布罗迪。”我以前是个警察。
“我没有名字,我根本不存在,”她压低声音说道,“如果你再不闭上嘴,你也将不存在。”真的不能跟她谈点轻松的话题,这方面她简直是一团糟。
“我们站在同一边啊。”杰克森说。
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这样,不过他敌人的敌人难道不就是他的朋友吗?“我没有站在哪一边。听着——”为引起他的注意,匕首在他肋部轻刺了一下。
“这很疼。”
“是吗?”他无法想象自己之前居然还为她遭到袭击而担心。匕首又轻轻地捅了下他的肋部。
“行了,行了,我听着呢。”他说。
“别再多管闲事,我会处理的。”
“处理什么?”她将匕首的尖端在他的肋部扎得更深了些,就在那瘀伤累累、剧痛不止的肋部上,然后她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语气坚决,不容争辩。
她带着他穿过幽暗的马戏场,异彩幻梦全失的场地显得非常怪异,在场地另一边空荡荡的座位席后面,她让他从帐篷的帘布下匍匐而过。外面的草地上,夜晚的凉风习习,既没有特伦斯·史密斯,也没有警察的踪迹。
“我让你绝处逢生。”她说着笑了起来,看来对自己熟练使用成语感到很满意。
“现在滚吧。”她走了开去。虽然她正光着脚,可她似乎并没注意到。他跟着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像只跛脚狗。
“滚远点。”她说,压根儿就没回头看他一眼。
“跟我说说你的朋友,那个水里的死去的女孩,”他不依不饶地说,“她是谁?”她继续走着,只是将匕首举了起来,亮给他看。那把匕首比他想象的要小,不过看起来很锋利,而且她绝对是那种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进别人的身体的人。
他钦佩使匕首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见过许多被刀剑伤到的受害者,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再开口讲述自己的遭遇。
“是特伦斯·史密斯杀了你的朋友吗?”他们经过了一小群人,这些人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可是想想,光着脚的女孩,匕首,一瘸一拐的男人,让人疑窦丛生的对话。杰克森猜想他们大概被当成是先锋艺术的表演者了。
“你简直烦死了,杰克森·布罗迪。”那个女孩喊道。他们走到了一条主干道的附近,突然间到处都是车辆和人群。杰克森大概认出了这条街,就是那条靠近钱伯斯街的博物馆、靠近治安法庭的街道。治安法庭就是他今早受辱的地方。
真难相信这一天居然还没过去。
在她逃出他的视线之前,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将事情理出个头绪。特伦斯·史密斯试图杀死这疯狂的俄罗斯女孩。疯狂的俄罗斯女孩是他那个死去的女孩的朋友。特伦斯·史密斯袭击过他,让他忘了他看到的事情。杰克森以为他指的是那起道路暴力事件,可是如果他指的是发生在克拉蒙德岛的事,那又如何呢?因为他是除了疯狂的俄罗斯女孩外,唯一知道那女孩死了的目击者吗?而特伦斯·史密斯不是还想杀了她吗?从他一头扎进那冰冷的河水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有了头绪。这是实实在在的联系,而不仅是巧合。
俄罗斯女孩正等着过马路,她站在人行道边上寻找着车辆之间的空隙,就好像一只格雷伊猎犬焦急地等待着捕猎机关打开的瞬间。正当马路上的车流在红灯前停下时,他赶上了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回来。他有那么点觉得她会用刀刺他,或是用嘴咬他,可她只是怒视着他。人行横道线上的那个绿色小人闪了起来,在他们身后嘟嘟地叫着。等绿色又变回红色的时候,她还是那样怒视着他。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变成石头。
突然间传来轰然巨响,杰克森惊得跳了起来。
他曾有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家被炸毁,所以对于这种巨响表现得有些谨小慎微。
“是烟火,”女孩说,“军事演习放的。”果然如此,远处,闪闪发亮的火星构成的巨型花朵绽放在了城堡的上空,然后缓缓地落向地面。
接着,毫无征兆地,她向他靠过来,将嘴唇贴在他的耳畔,似乎要吻他,而她却说道:“真心为您安家。”她随即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刚刚说了个笑话,好笑得不得了似的。
“什么?”她转身走开,慢慢抽开了她的手臂,于是他说:“等等,别走,等一下。我怎么才能再联系到你?”她笑着说:“找乔乔。”接着便不顾红灯向马路对面走去,并且冲着那些开过来的车子霸道地做着停止的手势。她的腿真的很完美。
等他赶到特拉弗斯酒吧的时候,朱莉娅和剧组的其他人早就走了。他以为朱莉娅回家了,可是等他最终顺利到家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了。他给她打电话,但是她的手机关机了。他实在是累极了,连她后来爬上床来躺到他身边都没怎么察觉到。
“你在哪里?”她说。
“你在哪里?”他说。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这是场熟悉的战争,这场战争他打过多次。矛盾还未升级,他的手机先响了起来。路易丝·门罗打来问他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看来她有个儿子。他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妈妈。
“为什么会有女人半夜给你打电话,问你十几岁时候的事情?”朱莉娅倦意惺忪地问道。
“也许她们觉得我很有趣。”朱莉娅嘿嘿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着喉音。
这使她咳嗽起来,咳了好久方才恢复过来,再要问她为什么觉得这话那么好笑已经不太合适了。
第三十三章
路易丝在车上拨了他的电话,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抢先问道:“你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
“十四岁?”
“对,十四岁。”她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让她面红心跳。他正是那种亦正亦邪的类型。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道,“我肯定不是那种上得了祭坛的纯洁少年。有那么点莽撞吧,我想,跟许多那个年纪的小男孩一样。”
“我一点也不明白十四岁的男孩子在想些什么。”
“哦,你为什么要明白呢?”
“我儿子今年十四岁。”
“你儿子?”他好像很惊讶,“我不知道你是个……”
“妈妈吗?”她主动说道,“我知道这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很老套的故事——精子遇上卵子,嘭的一声结合了。我们谁都可能碰到这种事。”她叹了口气。
“十四岁的男孩真是让人糟心。”她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抓着车子的方向盘,好像那双手正发生尸僵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
“阿奇。”他叫什么名字?这是做父母的人才会问的问题,路易丝想。阿奇出生以后,那些问她“他有多重”的人都自己已经有了孩子。那些还没当爹的人不会有兴趣知道阿奇的体重,也没兴趣过问她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所以,她做出了推论,杰克森·布罗迪有孩子。她并不想了解这种事,她对带着个包袱的二手男人不感兴趣。孩子就是包袱,是你需要拖着到处走的东西。行李。
“你有孩子吗?”她问道。她控制不住自己。
“只有一个女孩子,”杰克森说,“玛莉。她今年十岁。我一点也不明白十岁的女孩子在想些什么,但愿这话能让你好过些。”
“阿奇没有犯过罪,”路易丝说,好像杰克森指控阿奇犯了什么罪似的,“他本心不坏。”
“我十五岁的时候差点因为偷东西而弄到要吃官司。”
“后来怎么样?”
“我参了军。”哎呀。军人阿奇,这主意不错。
“你打来就为这个?”他问道,“取取家长经吗?”
“不是。我打来是要告诉你,我正在伯迪豪斯的一个住宅区里。”
“这住宅区的名字真不错。”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我在一家用木板盖起来的商店外面。我想这里从前是家邮局。商店的一边是一家卖鱼和薯条的店,另一边是一家苏格兰中部合作公司的门店。一层平房,商业用房,顶上没有公寓,一点也不像是可以住人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还有你为什么一个人大晚上的呆在那里?”
“你真是非常贴心,不过我可是个大女人。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愿意知道,这里就是特伦斯·史密斯今天早上提交给法庭的住址所在地。”
“本田男提交了一个假住址吗?”
“这是犯罪。你应该知道。我告诉过你,傻子才会像你那样去认罪。顺便说一句,没人记得那起道路暴力事件中涉案车辆的车牌号码,所以你为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协助了调查。”
“还是控告我吧,”杰克森说,“实际上我刚刚还见过他,他想要杀死另一个人。”
“特伦斯·史密斯吗?”她尖声说道,“麻烦你告诉我,你没有跟他再度交手吧?”
“没有,不过警察很想找我问话。”
“老天,你这是怎么回事?”
“麻烦是我的朋友。”
“他想要杀死某个人吗?不会又是你的幻觉吧?”
“我没有出现过幻觉。至少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的那种。如果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甚至会觉得我比你之前所想的脑子更不清楚,更喜欢胡言乱语呢。”
“试试看。”她说。
“我看到一个女孩,长得很像我那个死了的女孩,而且她也戴着那种耳钉。”
“你比我之前所想的脑子更不清楚,更喜欢胡言乱语。”
“看吧。”
“你到哪儿都能看见死去的女孩。”
“不对,我到哪儿都能看见同一个死去的女孩。”他是个疯子,已经不可救药了,她暗自认定。
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是那么吸引人。她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谢了。我要回家了。做个好梦。”凡事总有个原则。做警察的工作原则就是,不要被目击者耍得团团转,不要被嫌疑犯耍得团团转,不要被宣判有罪的犯人耍得团团转。而杰克森·布罗迪却同时兼有了这三种身份。是的,路易丝,你当然知道怎么样在这些人中择其善者而从之。而且,很显然,你不能被一个已经有了女人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至少这说明了他来爱丁堡的原因。
“为了艺术节。”她第一次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艺术节观光客。现在还是不像。不过朱莉娅?99lib?的戏正要上演。
“朱莉娅什么样?”说出这个名字时,路易丝的内心泛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嫉妒之情。咬住嘴唇,忍住不说。
“她是个演员。”这让她很惊讶。他说出她的名字时皱起了眉头。
诚实点吧。有时候诚实很难,甚至是对她自己。
她天生就喜欢掩饰自己的感情。甚至用“掩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也是一种掩饰,她没有大方承认自己就是个骗子。诚实点吧,路易丝,你喜欢杰克森。这个词多傻啊,小年轻才用的词,“喜欢”。
路易丝·门罗喜欢格兰特·尼文,四年级的时候这句话写在学校的卫生间里。警员路易丝·门罗和刑侦科督察迈克尔·皮里在一辆毫无特点的警车的后座上享受着后者离职派对那微不足道的几个小时时间。老天,我一直喜欢死你了,路易丝。
黑暗中他的结婚戒指闪着幽暗的光彩,放纵淫欲之后的猛推狂挤启动了阿奇的诞生。新生婴儿在道德上最为纯洁无瑕,可是他们居然是由这种粗鄙行为创造出来的,这是多么奇怪啊。双背合体怪兽。也许她并不真的喜欢杰克森,也许她只是很欣赏他历经世事却依然愿意为旁人付出的那种品质。
“你不能指望两头都不落空,”她有个女朋友这么说过,“又要硬汉又得温柔。男人就像牛排,要么硬要么软。”硬和软,一对反义词,黑格尔式的综合命题。
其实那是可能的,路易丝很肯定,不过也许只在银河星系某个无数光年之外的角落里。或者在杰克森·布罗迪身上。也许。
爱丁堡的痼疾,她注意到,他眉下有出水痘时留下的疤痕。
阿奇也有,而且几乎和他在相同的位置,那块长在皮肤上的小小的让人沮丧的盾形记号,她觉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消退了。
他的黑发已经变成灰白斑斑。至少他没有像大多数中年男人会做的那样,留胡子去遮盖自己的双下巴,这并不是说他有双下巴。他要是留胡子的话,看起来应该不会太糟。往后倒退几年,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觉得一个长着灰白头发或是胡子的中年男人有一丁点吸引力。这只能证明一点。可是别忘了朱莉娅。不过她是个演员,而且他在说到她的名字时皱起了眉头。这两点使得朱莉娅处在绝对不利的地位。
人竟然会这样被另一个人吸引,想一想也只是因为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多么奇怪啊。那不过是他们递给你饮料时说的一句拿着吧,不过是水痘留下的疤痕的那一点点凹陷,不过是当他们说到朱莉娅时脸上突然布满愁容的样子。
路易丝将车缓缓驶进车库。她记得桑迪·马西森说过有间车库卖到了10万镑。爱丁堡这座城市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城里某些最高档的居所居然也没有车库,这使得有钱人因为街旁停车而担惊受怕,而路易丝这栋乏善可陈的现代住宅(可依然贵得离谱)却有个两车位的车库。谢谢你,格雷厄姆·哈特。装着她母亲的骨灰瓮这会儿已经被搁到了车库里的架子上,呆在一只用剩一半的两升装油漆罐和一盒钉子之间。她走出车门的时候,对那个骨灰瓮做了个带有讽嘲意味的招呼手势:“嗨,妈。”糖豆就在大门后迎接她,一直在那里等着她。
阿奇的房间里传来了轰隆隆的低音音乐声,颤动的节奏弄得震天价响。糖豆跟着她走上楼去,在它向下一个台阶进发之前,它必须把自己的四个爪子都99lib?弄到当前的这个台阶上。它曾经在这部楼梯上往来如飞,那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心里的开瓶器又往里旋转了四分之一。
我有那么点莽撞吧,我想。“莽撞”这个词不错,要是以后阿奇犯了什么事,她可以这么说。
阿奇就是有那么点莽撞,不过他是个好孩子。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幕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让她心神不宁,她看到自己正坐在法庭里看着阿奇受审,阿奇的人生从此将失去任何希望和价值,而她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你在他仅有三岁的时候将他送进托儿所,然后自己跑去工作吗,门罗女士?你历来将自己的工作放在首位,对吧?你不知道谁是他的父亲吗?她当然知道,她只是不打算说出来。本心不坏,我的小家伙,她想道,他就是有那么点让人头疼,就是这样。
她敲了敲阿奇的房门,不等里面的人应声,迅速开门进去。力争在嫌疑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拿住。阿奇和哈99lib.米什(该死的,她把哈米什给忘了)正挤在阿奇的电脑前。她听到哈米什偷偷地发出警告:“来了,阿奇。”阿奇就在她走进房间的同时按掉了电脑屏幕的电源。那很可能是色情视频。她关掉了音乐。她真不应该那么做,毕竟他有听任何音乐的权力。不,他没有。
“怎么样,孩子们?”她说。
她知道自己这话像是出自一个维护法律的警察之口,而不像是出自一个母亲之口。
“我们很好,路易丝。”哈米什说,一边粗鄙地大张着嘴对她笑。该死的小哈利·波特。阿奇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怒视着她,等着她离开房间。
如果她生下的是个女孩,那她女儿和她的朋友现在应该正在说着私房话,说着关于衣服、男孩和学校的种种。一个女孩会躺在床上捯饬她的化妆品。一个女孩会跟她分享自己的秘密、愿望和梦想,而所有这一切路易丝都从来没有跟她的母亲说过。
“你们明天还要上学呢,你们早就该睡了。”
“你说得对,路易丝,”哈米什说,“来吧,阿奇,是时候要睡觉觉了。”小混蛋,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出了房间。她走了开去,又踮着脚尖跑了回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音乐并没有被重新打开,他们好像在读一本书,一个人读一段,然后另一个人接着读。
不管怎么说,他们读的并不是色情刊物,虽说这两个人就像在读那种东西一样嘿嘿地笑个不停。
哈米什那自信的声音隔空听来显得男子气十足,他朗声念道:“‘你知道,我觉得这要比肉眼所见复杂得多,伯蒂,’尼娜说,‘莫德·埃尔芬斯通似乎比成语所说的无瑕白璧还要更为玉洁冰清,不过据我看来,这位女士戏演得有些太过了。’”然后阿奇那急转直下的、粗哑的嗓音响了起来:“‘怎么了,伯蒂,我可看到你脸红了。’”他们是同性恋吗?如果她儿子是个同性恋,她会有什么感觉?实际上,这会让她长舒一口气,至少她以后就不用去处理那些因为男性荷尔蒙过剩而惹出来的蠢事了。购物有伴了,总是听到那些人这么说,那些有同性恋儿子的母亲,不是吗?她不喜欢购物,所以这可能是个问题。
“‘我觉得你恐怕是恋上了可爱的莫德,伯蒂。’”有那么一刻,在他们道别的时候,她以为杰克森要吻她。如果是这样,那她会怎么做呢?回吻他吧,就在大街上,像十几岁的小年轻一样。
路易丝·门罗恋上了杰克森·布罗迪。因为路易丝·门罗是个傻子,显然。
第三十四章
格洛丽亚整个傍晚都待在医院里。她凑近了注视着格雷厄姆,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装假,他是不是觉得,让整个世界都以为自己死了是逃避所有在他面前越积越多的问题的好办法。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格雷厄姆?”她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如果他能,那他就是在装傻充愣。巨大的破碎雕像如今比猫咪还要柔弱,比老鼠还更安静。奥西曼提斯垮塌了。半掩在沙砾之中,那一张破碎的石脸。几年之前,格洛丽亚曾经非常喜欢雪莱。
在格雷厄姆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她送了他一本雪莱的诗歌选集,那是佛利欧出版社出版的印有精美插图的版本,因为她觉得要送给别人的礼物应当是能让自己觉得乐于接受的东西。
当然,他是格雷厄姆,他体味不到诗歌的真意,只看到那几句自鸣得意的夸夸其谈,吾乃万王之王是也,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格洛丽亚一时间想不起来,家里有哪个曾经送过她一件真正让她中意的礼物。去年的圣诞节,埃米莉(“和尼克”)给她买了台食物搅拌机,比她已经有了的那台搅拌机的牌子要差多了,格雷厄姆送给她的是詹纳斯百货公司的礼品券,这样的礼物根本不需要花什么心思,而且很可能是由他的销售人员兼情妇兼未来老婆玛吉·劳登代为购买的。格洛丽亚当时看着那个女人站在她的圣诞树前,摆手让端着碎肉馅饼的侍应生离开,她的直觉却没能告诉她,这个女人正计划着要成为下一任哈特太太。刻像的手和像主的心。九九藏书
她一边喝茶,一边翻阅着一份《晚报》。这茶是一位可爱的护士给她端来的,报纸是她在楼下的商店里买的。警方征询是否有人看到年轻女人落水。十字形的耳钉这几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放下茶杯,开始从头细读这篇短文。落水——这是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以后,格洛丽亚来到地下室启动晚间的安保系统。闭路电视的一只屏幕上出现了什么,那是一双在夜幕中闪着怪异的光芒的眼睛——一只狐狸,是一只公狐,它独享了格洛丽亚那从昨晚放到今天的晚餐剩饭。接着,出人意料地,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
然后所有屏幕上的画面都一个个地消失了。
小机器人不再到处走动,用它们的电子眼监视四周了。警报系统的信号灯闪烁了几下就灭了,整栋房子跟着就断了电。格雷厄姆以后死的时候应该就像这样。
肯定有根保险丝烧断了,格洛丽亚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地下室里漆黑一片,她摸索着向墙上那个保险丝盒的位置走去。然后她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脚步声,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一块地板条吱嘎响着的声音。
她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那种砰砰的撞击声是如此清晰可辨,以至于她觉得即使是在黑暗中,她的心跳声依然能够像信号灯一样为别人指出自己的方位。今天早上,默奇斯顿区的一个男人被殴打致死,谁能说凶手接下来不会到南边的郊区来呢?她真希望自己有武器可以自卫。
她在脑中过了一遍可以派上用场的物件。花园里的棚屋算是最大的兵器库了,那里有杀虫喷雾、一把斧子、电力控制的树篱修剪器和线式割草机,她想象着线式割草机大概可以对别人的脚踝造成极大的损伤。不幸的是,她在走到花园棚屋之前,就一定会撞上那个已经登堂入室的家伙。他们的眼睛像是煤玉上的钻石吗,他们像熊一样高大吗?她猛然间记起了玛吉·劳登说过的话。做成了吗,结束了吗?你甩掉格洛丽亚了吗?如果她说的不是离婚,那又如何?如果她说的是谋杀,那又如何?没错,这就是格雷厄姆会做的事!如果他跟格洛丽亚离婚,他将失去他所拥有的半数财产,而格雷厄姆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钱拱手让人,可要是格洛丽亚死了,他的钱还是他的。
这种想法的狗血程度简直不输《艾默代尔》中的任何情节,可是不知怎么地,就是有着惊人的可信度。他会雇人来做的,格雷厄姆从不弄脏自己的手,这是他做事的风格。他会给那个人钱,那个人会帮他甩掉她。或者,他会用上特里。对,这是他的做派,他会让特里来干。
格洛丽亚捂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掩住那授人以柄的怦怦心跳声。又一块地板条吱嘎响了,这一次比刚才听着近多了,格洛丽亚发现有人已经站在了通向地下室的那部楼梯的顶端,从大厅顶上的玻璃天窗里照进来的融融月晕勾勒出了那个淡淡的人影。
那个人影开始走下楼来。格洛丽亚深吸了一口气,放胆说道:“我想在你回不了头之前,应该让你知道,我可是有武器的。”骗人的,自然,可是身处如此境地,诚实是一点用都没有的。那个人影停住了,弯下身来仔细打量着这间地下室,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九九藏书响了起来:“你好,格洛丽亚。”格洛丽亚惊恐地轻轻尖叫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第三十五章
马丁回到四宗族旅馆时,藏书网发现那个样子活像监狱长的接待员已经换成了昨晚值夜的门房。萨瑟兰不是说他度假去了吗?他把钥匙递给马丁,眼睛都没从那张铺在前台柜台廉99lib?价的镶饰桌面上的《晚报》上抬起来。一支香烟在他嘴角晃悠着,摇摇欲坠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吗?”马丁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值夜的门房极不情愿地将视线从那张报纸上移开,香烟上积了一寸长的烟灰抖落了下来。他瞧了一眼马丁,好似并没发现任何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又低下头来继续看报。?99lib?藏书网
“知道啊,”他说,一边翻过一页报纸,“你就是那个死掉的人,不是吗?”
“对,”马丁说道,“我就是那个死掉的人。”
第三十六章
晨鸡报晓。没有比这更好的闹钟了。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一周里他最爱的一天,于是他躺在床上惬意地伸展着四肢。无须起床赶着上班。
他现在不再写作了,感谢上帝,新工作给了他某种奇异的解脱,每个工作日的早上,他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乘车去伦敦,来到一个作风保守的工作地点,那里有高高的天花板和老式的大办公桌,那里的新进职员和秘书们叫他“坎宁先生”,老板会用手轻拍他的背,然后说:“你娶到的那个完美女人怎么样了,老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办公室里都在做些什么,不过中午时分,他会到一家餐厅用餐,那家餐厅的服务员穿着白色网眼花卉绣饰围裙,头上戴着小帽子,会给他送上牛尾汤和淋着蛋奶糊的蒸布丁。午后时分,他的秘书(琼,或许是安杰拉),一个穿着柔软的针织两件套、速记手法简捷快速的、活泼的年轻女人,会在三点准时为他送来一杯茶和一碟饼干。
99lib?报晓的公鸡并不知道今天是休息日。很快,其他的鸟儿也加入了它的行列。在百鸟齐鸣织出的音乐花毯中,马丁只能辨别出由乌鸦欢快的啭鸣成就的一缕,花样里其他的鸟声则难以猜度。
他的(完美的)妻子应该会知道,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一个农场里的姑娘。喝着牛奶长大的健康的农场姑娘。他用肘部撑起身子,细细地察看她那张健康的农场姑娘的脸。睡着的时候,她的样子显得更加可爱,虽说在其他男人眼中,这种可爱无法激起欲望,只能引来敬慕。即使只是欲念的萌动对她都是一种侮辱。她是尽善尽美的。一缕棕色的柔发披散在她的脸颊上,他温柔地将它拨开,然后吻了她那嘟起的至为珍贵的红宝石色的双唇。99lib.
他会帮她准备早餐,让她在床上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餐,鸡蛋和培根,还有油煎面包。今天他们准备烤一块上好的英国牛肉作为午餐,虽然肉类依然是定额配给的,不过村里的屠夫跟他们是朋友。人人都是他们的朋友。(他不知道另一种生活里的他为什么频频食用肉类。)这个早上还会是那种快乐的星期天早上的老样子。等到午餐差不多快好了的时候(肉汁渐渐烧浓了,而牛肉正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他会笑着(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玩笑)对她说:“餐前放松一下吧,亲爱的?”然后拿出从她父母那里传下来的沃特福德牌雪利酒细颈玻璃瓶。他们会坐在“偷草莓的小贼”图样织物包裹的扶手椅里,一边啜饮着蒙蒂拉葡萄酒,一边听着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
他听见浴室里的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有脚步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彼得/戴维模拟着飞机的声音,他正单枪匹马与纳粹德国空军展开斗争。
马丁听到他说:“受死吧,你这肮脏的纳粹!”然后模仿出机关枪哒哒的声音。他是个好孩子,他会长成像他当飞行员的爸爸那样的人,而不是马丁这样的人。昨天晚上,他们坐在舒适的起居室里的时候(熊熊炉火,等等),马丁正在弄烤饼,而他的妻子则在织着另一件多色几何图案的羊毛套衫,彼得/戴维亲过他们俩道过晚安,上楼去睡觉之后,他的妻子停下了她手里的活,微笑着说道:“我觉得他应该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不是吗?”弥足珍贵的人生中又一个弥足珍贵的时刻。
他再度伸展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双臂环住了他的妻子,嗅着她发间空谷幽兰的香味。她略微挪动了下身子,这说明她已经醒了,而且非常乐意由他抱着。他将手探到了她睡袍的皱褶内,握住了一只如苹果一般浑圆的乳房,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这时候他该说些柔情蜜意的话才是,要温柔地对她倾诉爱意。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同她进行亲密的对话,也许他要是给她取个名字,这件事会变得容易些。
她转过身来抱着他。
“马蒂。”她说。
他惊醒了。床头桌上那台廉价的无线电数字时钟告诉他现在是早上六点钟。他或许应该掀开床单看看自己有没有变成一只巨大的昆虫。
外面的日光已经完全盖过了街灯的光亮,正从橘黄色的薄窗帘里透进来,整个房间仿佛沐浴在核弹爆炸之后,焦土上重新升起太阳的那种囊括万有的光明中。如卢克扎德饮料般颜色的惊人阳光照亮了马丁的脸。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再度入睡。房间的墙壁薄得好比纸巾。
这旅馆里不管哪里的马桶冲了水,不管是谁喉中有痰而清嗓咳嗽,不管是那张床上的性行为被挑起或是完成,任何声音都好像有传送通道直接通到马丁的房间里。
他要是不知怎么地就被困在这里了,那该怎么办呢?他要是已经踏入了某种荒诞小说中的生活怪圈,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四宗族旅馆的一个不同的房间里醒来,那该怎么办呢?这家旅馆里有多少房间呢?要是房间数是无限的,要是这里就跟《阴阳魔界》里的那些旅馆一样,那根本不存在的第13层楼,那个其实99lib? 是原来住客的鬼魂的工作人员,如果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如果这是一家你永远无法退房的旅馆,那该怎么办呢?青天白日之下,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昨晚打电话给他的并不是理查德·莫特。归根结底,哪种情况更可能呢,是死后的理查德·莫特打电话给他,还是杀了理查德·莫特的那个人拿走了他的手机呢?一个谋杀犯给他打电话总好过一具死尸给他打电话。这件事他自然应该向警方报告,不过想到要跟萨瑟兰再次碰面,他觉得极为沮丧。
要是昨晚他的手机还有电,不知道那个杀死理查德·莫特的凶手会对他说些什么。或许是下一个就是你。以眼还眼。
他昨晚跟梅拉妮说他打算取消今天出席书展的活动,可是他现在觉得,在书展上露面是一种勇气的体现。拿出点勇气来,孩子!正视你所惧怕的。他或许已经沦为了众神的玩物,不过他至少还是亚历克斯·布莱克。这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竞技场。亚历克斯·布莱克的人生或许无法出类拔萃,不过他目前也仅剩下这个了。
在过去的48小时内,他丢失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他的钱包、他的小说、他的家和他的身份。
他仅有的就是亚历克斯·布莱克了。
前台配备的接待人员这会儿成了一个穿着条纹丝缎马甲、戴着领结的男孩,他看起来像是理发店四重唱的一员。
“我能用下电话吗?”马丁问道。那个男孩说:“当然,坎宁先生。我妈妈把亚历克斯·布莱克所有的书都读过一遍,她可是你的头号粉丝。”
“谢谢你,也谢谢她。你们太好了。”他从口袋里翻出那张传单,回想拿到这张传单的时候,感觉已经是恍如隔世。如果你需要帮助,那个男人这么说的。是啊,他需要帮助。他需要有人,至少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正视你所惧怕的。拿出点勇气来,你这该死的娘娘腔。你就像个小老太婆,马丁。
他不会被无端猜疑吓倒,也不会被打电话给他的死人吓倒。他要高高昂起自己的头颅,继续走自己的路。囊括万有的公理要来就来吧,抓住他吧,不过那得按他认同的方式来。
他拨了99lib.那个电话,等到有人应答的时候,他说:“布罗迪先生吗?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第三十七章
杰克森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后面抱住了朱莉娅热乎乎的身体。她通常是裸睡的,可是现在却穿着一套令人吃惊的睡衣裤,这套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以前某些时候应该是她姐姐穿着的。杰克森知道这套睡衣裤很重要,可是他并不特别愿意去想究竟有什么重要。他想念肌肤相亲的感觉,想念朱莉娅蜜桃色的浑圆肉体。他将自己嵌入朱莉娅身体那熟悉的曲线和凹凸中,可是她并没有靠过来,紧紧贴住他的身形,而是从他身边挪开,嘴里咕哝着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词句。朱莉娅很喜欢说梦话,都是些含混而无意义的声音,不过杰克森还是会专心致志地听着,说不定她会把什么瞒着他的隐密事情给抖落出来,如果能知道这些事,他会觉得好受些(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觉得更难受)。
他又一次挨近了她,亲吻着她的脖颈,而她依然睡得很沉。要想把朱莉娅弄醒并不容易,除非用力将她摇醒。有一次,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和她做了爱,在他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事后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因为他不知道她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他无法想象她会为此大光其火(她毕竟是朱莉娅啊)。她大概也就会说:“我不知道吗?你怎么能这样?”严格说来,这当然算是强奸。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逮捕过的那些趁着女孩酒醉或者被迷药弄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占她们便宜的人多了去了。还有,如果他能够坦白点的话,要知道朱莉娅睡得那么沉,这整件事还有点恋尸癖的嫌疑。他曾经把一个恋尸癖患者投进了监狱,那家伙在停尸间里工作,而且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好”,因为“我的爱恋对象都已经超越尘世间的俗事了”。
从阿米莉娅的睡衣裤到恋尸癖,不管杰克森醒来的时候有着什么样的欲念,这个时候都已经完全没了踪影。不管怎么说,朱莉娅很可能还在生他的气。杰克森将耳朵贴到她的后背上,好像用听诊器看病一样听着她那快速搏动的心跳声。
玛莉三岁的时候他也这么干过,那时候她得了气管炎。朱莉娅的肺到最后一定会要了她的命。她身体的某些迹象显示她不可能活到骨质老化的时候。还没等她领到养老金,肺气肿肯定就早早地让她呼吸困难,她于是不得不拖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氧气罐走来走去。她又挪动了一下,离得他更远了。
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甚至是性,甚至是爱。
激情渐消。当然不包括他对他女儿的爱,那是一条永不断裂的纽带。或者是对他的姐姐。他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姐姐,不过尼亚姆“超越尘世间的俗事”已经太久了,他无法从她那里感觉到爱的牵扯和紧迫。剩下的只是伤悲。
他用肘部撑起自己的身体,仔细察看朱莉娅的脸。他有种感觉,她并不是真的睡着,她可能是在表演。
“别这样。”她说着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埋到了枕头里。
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朱莉娅正挨着他跪在床上,身上只包着一条毛巾,手里拿着个托盘,他看到托盘上有咖啡、炒蛋和面包吐司。
“吃早饭啦!”她欢快地叫道。杰克森的手表显示现在是七点钟。
“有那么一会我还以为你真是朱莉娅呢。”他说。
“哈,有意思。我睡不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乱糟糟地扎了个99lib?
马尾,歪在头侧,身上散发出香皂的味道,感觉洗得很干净。一束菱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打上了天然的聚光灯,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黑眼圈和发黑的印堂。也许印堂发黑只是因为伤心失望。她盘起腿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大声地将他的星座运程念给他听。
“射手座此刻正在遭遇艰难时势。你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都做不成,不过别害怕,风雨之后会有彩虹。是这样吗?正在遭遇艰难时势?”她问道。
“一直都是这样啊。”他没有问她,她的星座运程是怎么说的,也许星座运程会让某种预兆变得更为可信,虽说在他看来,那种预兆相当荒谬。他怀疑朱莉娅自己也觉得星座运程之类的预言非常荒谬,也许她一直都在装假。
“你正遭遇艰难时势吗?哦,对啊,是这样,不是吗?在大街上打架,闹事,杀狗……”
“我没杀那条狗。”
“被扔进监狱,被宣判有罪。他们现在再也不会让你回警局了,亲爱的。”
“我没想回警局。”
“没错,你就是想。”一顿烧焦了的早饭居然能够全面拯救一个男人的情绪,真是怪事。蛋炒得像橡胶,吐司烤得跟焦炭差不多,可是杰克森把这些都咽下了肚。
他以为今天早上能够尝到的不过是昨晚争吵所留下的冷战气氛,然而炒蛋和朱莉娅友善的笑脸却着实是一个惊喜。
朱莉娅端起一杯淡茶来喝了一口,他问她为什么不吃东西(朱莉娅对食物的热爱堪比一条狗),她说:“肚子不舒服。首演让我紧张。新闻媒体要来看了,这有多么可怕?别人要来评论我们的戏,这太吓人了,简直就跟没人评论我们的戏一样吓人。而且你知道现在是艺术节,没有一个像样的戏剧评论家会来看我们的戏,他们总是太忙,忙着看那‘下一出好戏’。来看的肯定是那些平时只做体育版的蠢蛋。要是我们能再预演一次就好了。”
“昨晚的预演怎么样?”
“哦,你知道的,”她耸耸肩说,“糟透了。”杰克森对她感到极为同情。
“我很抱歉,我对你态度很差。”朱莉娅说。
“我态度也不好。”杰克森宽宏大量地说。
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态度很差,不过殷勤一点总没有坏处,尤其是这会朱莉娅正包着条毛巾给他把早餐端到床上来,他料想接下来该是做爱的时候了。然而,当他玩闹似的抱住她的时候,她却像小猫一样轻捷地从床上跳下,说:“我要做事情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走出了卧室的房门,她转过身来说道:“我爱你,你知道的。”一段感情开始的时候,杰克森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人们说“我爱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当一段感情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们说着同样的话语,脸上的表情却很忧伤。朱莉娅的表情带着彻头彻尾的悲剧色彩。不过,这就是朱莉娅,永远有点过火。
杰克森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不太想去接。好消息永远不会在正午前醒来,人们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或者,这是烟枪牛仔某首歌里的一句歌词吗?他接通了电话,然后在记忆里翻找了好一会才想起了这个名字。马丁。
马丁·坎宁,那个用公文包砸向特伦斯·史密斯的人。一个奇怪的小个子。
“嗨,马丁,”杰克森说,努力表现出某种听起来大概很假的同志间的关怀,因为那个人让人感觉略微有些精神错乱了,“你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布罗迪先生?”杰克森现在听到“帮忙”这种词,总是会想到某些罪恶的勾当。
“当然,马丁,我今天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还有我是杰克森,叫我杰克森吧。”
“你今天要做什么?”朱莉娅问道,她已经穿戴整齐,而且一颗心都装着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所以对他的日程安排并不真的很感兴趣。她正对着一面支在厨房桌子上的小镜子化着妆。一只烤箱专用的玻璃盘子上盛放着垒成金字塔形的橘子,橘子上面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香粉。杰克森不记得自己买过什么水果。
“我找了份工作。”他说。
“工作?”
“对,一份工作。有人今天需要个保姆。”
“保姆?”杰克森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重复他的每一句话作为回答。不是说女王就是这么做的吗?在交谈中,这会给人很有礼貌的感觉,这会让人感觉这个人是发自内心地对别人正在说的事情感兴趣,其实那人压根儿就没有从意义层面上真正理解过别人说的话,或者说根本没有在听。为了检验这个理论,他对朱莉娅说:“还有,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去跳福斯河自杀。”可是朱莉娅这次并没有鹦鹉学舌般跟着说:“福斯河?”而是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仿佛看到了他心里去而不仅仅是看着他的外表,说道:“自杀?”杰克森马上觉察了自己的错误。朱莉娅的大姐西尔维娅是在浴缸里自杀的,这种死志坚决的壮举几乎让杰克森都为之折服。她是个修女,所以杰克森觉得可能就是那么多年的清规戒律造就了她灵魂中铁一般的意志。他自己的姐姐不是溺水身亡,她是被人强奸后勒死,然后抛尸在运河中。
水,水,哪里都有水。他们紧密相连,他和朱莉娅,这些陈年旧事将他们连结在一起。
“像是某种宿命的勾连。”她曾经若有所思地说。
他翻字典查过“勾连”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有些天主教的渊源,其实并没有。它源自拉丁文“a”,锁链的意思。证据链。傻瓜一长串。他真希望自己接受的不是军队的教育而是传统的人文教育。
念好学校,拿文凭,像他自己的女儿那样长大。
朱莉娅也是这样长大的,可是看看朱莉娅现在都给弄成什么鬼样子了。他想跟朱莉娅说说福斯河里的那个女人,说说自己差点淹死的经历,可是她现在已经没空搭理他了,她搽着唇膏,用一种冷静超然的专业态度仔细察看着镜中的双唇,她抿了下嘴唇,然后做着怪腔,好像她要亲吻镜中的自己似的。
如果你都无法对“爱恋的对象”诉说自己是怎样像一条快要淹死的狗那样从水里被捞起来,那么这段恋情究竟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呢?杰克森不知道。那条兴高采烈地冲出惠特比的码头的小狗叫做“幸运”(意料之中)。狗的主人就是那天第一个跳进水里淹死的男人,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杰克森不知道那条狗后来怎么样了。她们把幸运带回家了吗?“演出之前,你应该可以把事情做完吧?”朱莉娅说。
“演出?”正要出门的时候,朱莉娅说:“哦,趁我还记得,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把记忆卡留在隔壁的药房让他们打印了。我想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取一下照片。”
“如果我有要紧事要做呢?”
“是吗?”朱莉娅说,那种口气与其说是讽刺,还不如说是惊奇。
“等一下,”杰克森说,“刚才说的——什么照片?什么记忆卡?”
“我们相机里的记忆卡啊。”
“可我把相机弄丢了,”他说,“我告诉过你,我在克拉蒙德弄丢的。”
“我知道,而且我跟你说了,我给费蒂斯的警局失物招领处打了电话,有人捡到相机交公了。”
“什么?你没跟我说过。”
“是的,我说过,”朱莉娅说,“除非床上那个躺在我身边的人是假冒的杰克森。”朱莉娅哪儿来的时间把东西拿到药房去,哪儿来的时间装满水果盘,哪儿来的时间打电话,哪儿来的时间跟理查德·莫特吃午饭?她有时间做这些,却匀不出片刻来给他。
“斯科特·马歇尔,”她漫不经心地说,“演我情人的那个漂亮的男孩,开车去费蒂斯帮我把相机给拿了回来。”
“他们就这样把东西交给他了?”杰克森惊讶地说(我的情人,她说这话的样子,实在太随便了),“什么证据都不需要吗?”他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女孩被围在相机框里的样子。有人看到那张照片了吗,把它印出来了吗?
“我在电话里描述了记忆卡里前三张照片的样子,”朱莉娅说,“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可以了。然后我告诉他们有个叫斯科特·马歇尔的人会来取相机。他给他们看了他的驾照。哎呦,杰克森,我们是不是要把警方关于失物招领工作程序的每个步骤都研究一遍啊?”
“记忆卡里的前三张照片是什么样的?”杰克森问。
“你在考验我吗?”
“不,不是,我觉得很好奇。我不知道那几张是什么照片。”
“是你的照片,”朱莉娅说,“你的照片,杰克森。”
“可是——”
“我得赶紧走了。对不起啊,亲爱的。”怪不得现在冒名诈欺案件是越来越多了。药房的人就跟那些警察一样疏于防范。杰克森没有收据,没有证据证明那些照片是他的,可听到他说是“朱莉娅·兰德”早上拿过来的,药剂师马上手脚麻利地将照片递给了他。那位药剂师(一个男人)冲杰克森微笑着,一副心领意会的样子,说道:“是的,当然。”杰克森由此推断出,朱莉娅已经将她卖橘子的浑身解数都用在了他身上。
如果你是个男人,也许你藏书网已经八十岁了,需要依靠行动支架方能行走,可是朱莉娅会一边搀着你过马路,一边和你调情。她就是那样的人,会带着老年人过马路,在超市里会去帮盲人的忙,会抱起走失的猫和受伤的小鸟,这也是他之所以爱她的原因之一。
她是控制不住的,她跟别人调情是那样自然而然,这种调情天分简直像是根植在了她的人格中。朱莉娅还和狗调情,看在上帝份上。他甚至还看到过她跟没有生命的物体调情,她会甜言蜜语地哄一只水壶,让它快点烧开;哄一辆车,让它快点开动;哄一件易燃物,让它快点燃起来。哦,来吧,亲爱的,再加把劲你就做成了。
也许,他应该把这当成是对社会的奉献,而不是对个人的威胁,他应该把她送到那些老年人家里,让老家伙们雄风再展,找回昔日的自信。
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老男人说起来就是有那么点可悲。那些在战时打过仗的人,曾经亲眼目睹过帝国倾覆的人,以前在董事局的会议室和工厂的楼层间像帝王般昂首阔步的人,那些挣过面包、缴过赋税,大步走路、痛快说话的人,现在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们甚至连撒泡尿都无能为力。而那些老女人呢,不管看起来多么孱弱,她们好像绝不可能这般可怜。如今还在四处走动的那些老人里头,男人当然是远不及女人来得多。她们或许如同放久了的柴火一般干瘪易折,不过她们生来就可以耐久。
他拿着照片走进了烘焙坊咖啡厅,在一个火车座里坐下。心情就像正要打开一份礼物,一样的期待,一样的急不可耐,只是此刻他要迎来的并不是光明与美好,而是黑暗与丑恶——彼是方生,这绝对是个生僻词,朱莉娅会愿意用这个词。
那张99lib?照片可以证明他在福斯河边的经历并不是幻觉,这是让人欣慰的事;不幸的是,那张照片同样也可以证明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已经死了,这却是让人揪心的事。
女招待给他端来了咖啡,等她走回到柜台后面,他确定她再也看不到他的时候,他打开了那个装着6×4光面照片的包裹。这些照片是按照记忆卡里的排列顺序打印的,前三张确实是杰克森的照片,圣诞节的时候在飞雪漫漫的法国拍的,那时候朱莉娅正在试用她的新相机。三张照片里的他看起来都是一个样,摆着不自然的姿势,在摄影师朱莉娅尽职尽责的多番劝诱之下,他终于在最后一张里露出了半个笑脸。
哦,来吧,亲爱的,再加把劲你就做成了。他讨厌拍照片。
接下来的两张照片也是在法国拍的,然后就都是威尼斯的照片了,因为朱莉娅年后回伦敦的时候不留神把相机给落下了。她的行李收拾得很匆忙,典型的朱莉娅风格,而且在她应该已经坐在开往机场的车子上的时候,他们还在做爱,最后一分钟的告别场。
他拨了路易丝的手机号码。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
威尼斯依然美不胜收,只是那些卡纳莱托的小画片如今已不再是单纯的假日照片,而更像是一去不返的甜蜜过往的真实写照,诱人鼻酸。它们记录了他俩作为伴侣共度的美好时光。恰恰就在矛盾出现之前。伴侣?你这么看我们俩的关系吗?昨天,路易丝·门罗喊他“杰克森”的时候(我们得承认,杰克森,证据对你很不利),好像某种开关一下子被打开了,电流蹿遍了他全身。坏蛋,杰克森。他还以为自己没那么坏呢。
她是他喜欢的类型,这点得承认。朱莉娅差得太远了,说到喜欢的类型根本不用考虑她。路易丝。这就是你弃明投暗要付出的代价。你摇身一变成了坏杰克森,然后就开始对其他女人馋涎欲滴了。当心双鱼座的人。朱莉娅这么说过。路易丝·门罗是双鱼座的吗?跟她在一起会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不一定好,也不一定坏,可是必然不同以往。
数声铃音之后,一个男性的声音(花哨的爱丁堡腔调)应答道:“门罗府,你有什么事?”杰克森有点乱了阵脚,他完全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个男人,更没想到会是那么一个听起来自命不凡的恶心家伙。还没等他有时间说点什么,她已经接起了电话,厉声说:“喂?”
“我是杰克森,杰克森·布罗迪。”他说。
他已经翻到了威尼斯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从他们酒店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的风景,泻湖风光,在他们即将出发,最后一次乘坐西普里阿尼酒店的游艇去圣马可广场之前,朱莉娅抓住最后的机会拍摄了这张照片(等一下——要不我们会忘了这幅美景的)。她是对的,要不是这张照片,他已经不记得那窗外的风景了。可是从各个方面来说,不管有多美,那也只是一帧风景照而已。
他能够理解她希望照片里有人的想法了——如果当时她能站到窗边,背倚泻湖风光,那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就会是一张完全不同的照片了。
然后是他站在一点钟大炮旁的照片,跟日本人一起拍的,然后是国家战争纪念馆的照片。最后只剩下了一张照片。是黑色的,一张全黑的照片。
杰克森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开始重新翻检起来。
结果是一样的——一无所得。死去的女孩一点影儿也没有。只有那张黑色的照片。他想起了朱莉娅夜夜凝视着的那个黑色的方块,北极风暴正在呼啸。他不知道关于死去的女孩的那张照片可是被删除了,也许是不小心删掉的。他知道数据不可能被彻底删除,所谓删除数据并不是将数据销毁,而是用新的数据覆盖了旧的数据。专门有那种重新获取图像的程序软件的。这对相机门店里的工作人员是小菜一碟。对警方的鉴证科来说同样如此。
“你想干什么?”路易丝问,“难道你打来就是为了吵我吗?”
“你并不习惯起早,对吧?”他说。
他忽然间把整件事给想明白了。他拍照的时候太过匆忙(死尸、上涨的潮水,等等),居然没有把镜头上的盖子拿掉。哦,该死的。他将自己的脑袋猛砸在桌子上。烘焙坊内除他之外的主顾都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喂?呼叫杰克森。”
“没什么,我没什么事。你说得没错,我打给你就是想吵你。”他想起了一句话,疯狂的俄罗斯女孩昨晚对他说过的话。他问路易丝真心为您安家的话她听过没有。
“松鼠正在吃掉我的房子。”路易丝·门罗出人意料地说。
“好的。”杰克森半晌方道,他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他不知道正在吃掉她家的是不是一些特别大的松鼠。
第三十八章
路易丝被一种奇异的恐惧攫住了,那是关于某部纪录片或是电影(真实或是虚构,她说不清楚)的一些模糊的记忆,有个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发现就在他睡着的时候,他全家人都被屠杀了。
他跌跌撞撞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眼前出现的都是家人的尸体。
她一下子惊醒了,醒得太过突然,导致心动过速、大汗淋漓,她甚至花了好几秒钟才认识到那是个梦。她是听到那种喀嚓咔嚓的声音才醒悟过来的。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吗?或者,是从她头顶上传来的?确实是头顶上。指爪抠木头的声音,喀嚓咔嚓,有东西在跑。停下来了。又跑起来了,又停下来了。她努力地想那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阁楼里的啮齿目动物奥运会。要是两年前,她还可以把糖豆放到那上面去,猫科终结者来了。它现在正在床上睡着,这会儿挨着她的脚挪了挪身体。她很想了解它对于这种喀嚓咔嚓事件的专业意见,可是她不想打搅它的睡眠。
它现在几乎日夜酣睡。既然这已经是它最后的日子了,她就开始想到诸如这可能是它最后一次吃早饭,这或许是它最后一次洗澡,这说九九藏书不定是它最后一次到外面散步之类的话。她不再给它买猫粮,而是到马莎百货的食品柜台选购有机的烟熏鲑鱼、煮过的鸡胸肉片和整盒的新鲜蛋奶糊,这些东西它顶多只能勉强吃下一两口,路易斯猜想,它这么做更多是为了让她高兴,而不是真有什么胃口。最后的晚餐。阿奇抱怨说,喂他吃的东西都比不上喂猫吃的,他没说错。
她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打开了阿奇的房门——她就是想确认一下,噩梦是不是只是个噩梦。两个男孩都四脚朝天做着春秋大梦,阿奇躺在自己的床上,哈米什则裹在地板上的睡袋里。房间里充斥着男孩子的那种臭味。
路易丝想象着女孩子的房间大概会有指甲油、铅笔和廉价糖果的味道。而阿奇的房间则好比是睾丸酮和臭脚丫混合的浓味精油。昏暗中,她唯一能辨识出来的只有阿奇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
至于哈米什是否依然存在生命的征象,她可没功夫细看,就她个人而言,像他那样的男孩早就应该被清理掉了。
她从枕头下面取出她的警用重型玛格牌手电筒,来到楼梯口,把天花板活板门上安着的拉姆齐牌梯子拉了下来。她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将活板门抬起来,心里想到某些东西跳到她头上,缠在她的头发里出不来,然后啃咬着她的耳朵和嘴唇的可怕画面。
晨光从阁楼天窗里倾泻进来,再加上瓦片缝隙间渗进来的亮光,阁楼的光线倒是比她想象的要亮一些。可是路易丝确信瓦片之间是不应该有缝隙的。这里一点也算不上是个阁楼,既没有铺设地板,也没有架设电线,这里只不过是个放水箱的屋顶平台。一条电缆曲里拐弯地横穿过整个地面,它本应该被收藏在某些管道中的,如今她能看到的是,电缆的一截塑料封套已经被彻底吃干净了,就剩下裸露在外面的电线了。屋椽和托梁的木质粗陋不堪,甚至已经朽烂碎裂,而且根本没有铺设隔热材料。路易丝不知道建造未加装隔热材料的新房子是不是一种违法行为。屋顶的情况似乎更为清晰地表明这房子给人的感觉就是完全没有竣工。
远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小而灵活,拖着一条灰色的扫把尾巴,钻进了花蛇电缆与底楼起居室上的小吊顶交界处的一个小洞里,不见了。那是一只松鼠。
路易丝用她的玛格牌手电筒扫视了一遍墙面。她现在能够看得很清楚松鼠是从哪里跑掉的了——房屋的墙体上有道裂缝,肯定有一整块水泥面都发生了向外倾掀的情况,或者(既然是哈特之家,这种情况更为可能)这块水泥面一开始就是这样倾掀着的。她又将手电照向山墙,活像个打开法老墓穴之门的考古学家,当她发现有条裂缝向下发散为数条,在砖块间的灰浆中延伸出金字塔形状时,她不由得愁眉紧锁。这种事情应该怪不到松鼠头上吧。
她笨手笨脚地穿过活板门,从梯子上爬下来。
爬到最后一级的时候,她感觉到有只手在她裸露的手臂上碰了一下,差点惊得魂飞魄散。哈米什正要把一杯咖啡递到她手里,那样子像是一个得力的管家,除了他只穿着一条平脚短裤之外。太早熟了。她忽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用来当睡衣的这件旧T恤是如此之短,这小混蛋在她从梯子上爬下来的整个过程中一直都仰着头往里面看呢。
“我在里面放了牛奶,不过没搁糖,路易丝,”他说,“我觉得你应该是那种比较注意身材的人。”她很想揍他,可是她不想让咖啡溅得走廊里都是,也不想被他当银行家的老爹起诉,那个老混蛋路易丝在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一次。无怪乎银行家和“淫行家”是同音的。
“谢谢。”她说着,从他手里接过咖啡,“你得抓紧时间了,哈米什,上学要迟到了。”她格外用力地说出“上学”这两个字,就是为了提醒他,实际上,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过是个孩子。她很想看到他那圆滑的资产阶级面孔呈现出受窘之后的怒容,可是他却说:“天哪,路易丝,你真该降降火气。”路易丝套上件松松垮垮的运动衫,跑到了屋子外面。哈米什让她气得七窍生烟,现在还没有平复,而那家伙现在却正在她的厨房里做着早饭,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无所拘束。可他煮的咖啡倒是惊人地好喝。阿奇根本不知道怎么煮咖啡,他只会泡速溶咖啡。路易丝不知道哈米什会不会煮咖啡给自己的妈妈喝。能有人为你做事,这种感觉肯定很不错。也许他在自己家里就跟阿奇一样沉默寡言、四处乱撞,或者相反,也许到哈米什家之后,阿奇会像方特勒罗伊小爵爷那样跑来跑去,对哈米什的妈妈说着“让我给您再倒点茶吧,桑德斯太太”之类的话。
不,这个梦做得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她站在马路另一边的人行道上,一边啜饮咖啡,一边仔细察看房子石墙上的裂痕。
房子里面,她听见她的手机不知在哪个房间里响了起来。
“裂得真够厉害的。”有人说。
她回头看见住她隔壁的一个邻居正用钥匙给车解锁。他冲着她家正门的方向点头示意,然后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他的家庭成员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入。路易丝脚步敏捷地从她原来站的地方挪开几步,向上看去,门廊之上有条极为深长的裂缝在砖石墙面中延伸着,已经形成了阶梯式山墙般的脉络。
吹口气,吹口气,把你的房子来吹倒。故事里的大灰狼没能把砖石修成的房子吹倒,那是聪明的小猪造的。不幸的是,路易丝的房子并不是聪明的小猪造的。路易丝的房子就是出自大灰狼之手,那就是格雷厄姆·哈特。杰茜卡是怎么说的?沉降啊之类的。
“妈的。”她说。
那个邻居摇了摇头。他是某个派别的基督教徒,车子上贴着一张那种鱼形贴纸.99lib.,他自然会对警员有更高的期望。每个工作日早晨,他开车送他的孩子们去上学,星期六早晨,他开车带他们去游泳,星期天早晨,他们要去教堂报到。正派人先生。正常家庭。她讨厌他们。
“妈的。”她说着,看见他又摇了摇头。
“妈的,妈的,妈的。”他的车气鼓鼓地绝尘而去。
哈米什出现在正门前,手里高举着她的手机。
“有位绅士向你致电。”他说。
他有时候真是喜欢忸怩作态,这么说来,也许他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是个色迷迷的异性恋者。她有勇气对康斯特方警署她那些同事们说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吗?要骄傲地大声说出来。不知怎么地,她就是无法想象这种话该怎么说出口。十四岁,她提醒自己,他们还是孩子,他们根本无法认清自己,无法明白自己的需求。她穿过马路,将她的手机从哈米什手里抢了过来。
“喂。”路易丝冲着电话厉声说道,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打电话来的是杰克森·布罗迪。
然而她接下来对他的态度就更粗鲁了,他的声音竟让她感到喜出望外,为此她要惩罚他。
“我只想知道,”他说,“听到‘真心为您安家’这句话,你会想到什么?”
“什么?”
“真心为——”
“我听清楚了。你不会还在做你的侦查工作吧,是吗?‘真心为您安家’是哈特之家的广告语。这家公司总部在爱丁堡,现在还是家族产业。格雷厄姆·哈特是苏格兰大亨,百万富商,头衔很多。我就住在一栋哈特之家的房子里,那根本是一堆豆腐渣。松鼠正在吃掉我的房子。”
等到阿奇和哈米什舒舒服服地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边吃早饭,一边看音乐电视台的节目,对于他们那个无聊的小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都视而不见的时候,她悄悄溜进了阿奇的房间。她敲击了那台休眠中的电脑的空格键,某个文档中的一个页面于是出现在了屏幕上。她向下翻页看着,“你知道,伯蒂,你得记住有钱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小姐。他们比我们有钱。”这是一部纪实文学或者小说。
阿奇在写小说吗?那样的话,猪都会飞了。而且就算阿奇真的在写小说,他也不会写这种小说,他会写的是计算机系统控制的机械怪物毁灭地球的故事,额外附赠像充气娃娃那样顺从的女性人物。她打开了我的文档,发现这部小说存在一张光盘上。这张光盘肯定不是阿奇的。里面还有署名为“亚历克斯·布莱克”的信件,看起来是对粉丝来信的回复。另外一些署有相同地址的信件则是一个叫马丁·坎宁的人写的。这里存着作者手稿的一部分,是一部小说——其中的这几个章节被冠以“黑岛之死”的名字。阿奇和哈米什昨天晚上大声念出来的就是这个。
“我觉得这要比肉眼所见复杂得多,伯蒂。”然后她突然想起来了——“亚历克斯·布莱克”是那个房主人的名字,理查德·莫特在他的房子里被谋杀了。马丁·坎宁是他的真名——或者,另外那个才是真名吗?她的儿子,她本心不坏的儿子,居然非法持有一件肯定来自谋杀现场的物件。除此之外,他们还做了什么?她感觉自己?99lib.的五脏六腑仿佛瞬间被掏空了。
第三十九章
格洛丽亚本打算让清晨花园火盆里的这把火烧成一种象征性的仪式,旧日的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妻子)将被熊熊烈焰燃尽,而未来的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孀妇)则将踏着烟气而来。在她的想象里,她将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因此看到她的衣柜没能好好表现,她感到颇为失望,即使衣柜里装着的不过是两件晚装——昂贵的设计师制品,她穿着它们去参加过公司的正式宴会。
在过去的三十九年,格洛丽亚每每想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进一间又一间的酒店宴会厅时的样子就觉得别扭极了,她的身体被塞在缀满亮片的晚装那闪闪发光的硬壳之中,而她的小脚(“小猪蹄子”,格雷厄姆是这么叫它们的)则被裹在不合适的鞋子里,再怎么打扮也是枉然。
因为他快要死了,她对这一点感到非常肯定。驾鹤归西,一去不返。像门钉一般死得透透的。
为什么要说门钉呢?难道门钉就比其他东西死得更厉害吗?(比方说,就是门这东西——不也是一样没有生命吗?)难道死亡这种事也可以用上比较级吗?可以说这个比那个死得更厉害吗?死的,死得更厉害,死得最厉害。格雷厄姆要比格洛丽亚死得更厉害了。他会是死得最厉害的那个。
格洛丽亚花了一生的时间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讨厌格雷厄姆。
火盆里的火小了,一蓬蓬地冒着烟,于是她将某件易燃的引火物扔了进去,然后看着那蓝绿色火焰的小舌头舔到了她那件雅克·弗特的莱茵石镶饰的前襟敞开的短外衣。矿石归矿石,尘归尘。
这件衣服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烧成细碎的粉末。
电门忽开忽闭了好几次。如果格洛丽亚事先不知道安保公司里来的人正在地下室里测试系统,她会觉得是来了一大群看不见的人,这些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挨个进入这处房产。
她看着一只鸫鸟将一条弹性十足的虫子从草坪里揪出来。鸟儿(除了喜鹊)总是好的。即使是它们杀死其他生物的时候。鸟儿吃虫子,虫子很快就能吃到格雷厄姆了。格雷厄姆曾经也喜欢吃鸟呢(鸡、火鸡、鸭子、雉鸡、松鸡、山鹑),这样就形成了一种轮回。自从格雷厄姆的集权统治突然间停顿以来,格洛丽亚再也没吃过任何能够呼吸的生物。格雷厄姆总是说他希望死后能被火化,而不是埋葬,可是格洛丽亚觉得剥夺那些勤勤恳恳的小生物美餐一顿的机会是可耻的。让犯罪者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她去年在国王剧场看了由业余剧社表演的《天皇》,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她非常喜欢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合作的歌剧,至少是那些脍炙人口的作品。有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比方说,一个人踢死了一条狗,他自己也应该被踢死,最好是由狗来把他踢死,不过这不太可能,因为狗的身体结构不允许它们踢别人。好好想想就会明白,这一点充分说明了狗的善良天性。若有必要,格洛丽亚会欣然接下代狗踢人一事。至于格雷厄姆嘛——什么样的惩罚对他才是合适的呢?也许应该强制他坐在(或者,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牧师那样站着,这样更好)一间没有窗户、通风不佳的办公室里,一整天没完没了地倒腾一大堆单据文件(保险单子、增值税申报单、税收申报单、复式账目表),这些单证他必须亲自如实填写,而且保证数字的准确性。或者,站着会更好些,应该让他在有生之年日夜站立,数着别人的钱,而他自己连一个法寻不允许放进口袋里。格洛丽亚想念法寻这种硬币,想念那枚小极了的钱币上的小极了的鸟。
她最后捅了那火盆一下。也许她还是应该把格雷厄姆火化,这样说什么他都不能再回来了。
报纸上(她必须停止订阅报纸,报纸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健康)刊载了一篇文章,是关于一桩正在审理中的案件的——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闯进了一个老人家里,把房间里的钱包、皮包和手表都偷光了,然后他从笼子里把那老妇人的宠物鹦鹉给抓出来,用透明胶带缠住它,把它扔到了窗户外面——六层楼高的窗户外面。这就是文明社会!如果能把那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缠上透明胶带,从六层楼高的窗子里扔出去,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这世界难道就没有人主持正义了吗?那些粗俗的小年轻,那些喜鹊,那些格雷厄姆,那些咬猫的家伙,那些把鹦鹉裹上透明胶带的十几岁的年轻人,难道就这样逍遥法外了吗?在楼上的卧室里,格洛丽亚把衣柜里那个藏着20英镑钞票的黑色塑胶袋挪到一边,找到了一件没怎么穿过的红丝绒“休闲西装”,这件衣服她只在某次短途出游中穿过一次,之后就给塞到了衣柜的后部,因为格雷厄姆看了它一眼就嫌弃它,说她穿着它就像一只大番茄。在嵌入式衣柜那面硕大的镜子里,她端详着自己的样子。确实有点像番茄,而且这件衣服让她的屁股看起来很大,不过她那中年妇女的下垂胸部和鬣蜥般的圆肚子倒是被藏了起来,这衣服穿着还很舒服,看起来相当时髦,喜欢出风头的女版圣诞老人大概会选择这样的服装。格雷厄姆向来不喜欢她说“屁股”之类的词,他说女人应该有“淑女样”,就像他的母亲贝丽尔那样,在罹患海绵脑综合征之前,贝丽尔总是把她的屁股称作“derrigre”,这可能是她所知道的仅有的法语单词了。
“屁股,屁股,屁股。”格洛丽亚对镜中照出的那个部位说。
红丝绒西装穿起来柔软而舒适,她猜想婴儿在襁褓中就是这样的.99lib.感觉。她将那双为上“时髦50”课程而买的软运动鞋穿在脚上,那双鞋几乎还是全新的,纯白无暇。当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她感觉双足轻快极了,那感觉就好像她已经准备好要做点什么了。准备好要跑了。
格洛丽亚叹了口气。她能听到格雷厄姆牢骚满腹的秘书克里斯蒂娜·坦南特又在跟答录机说着,格雷厄姆,这里真的需要你!格洛丽亚接起了电话,说道:“克里斯蒂娜,你有什么事吗?”她用上了一种雷厉风行的说话口气,会这样说话的是那种穿着窄小的商务套装和高跟鞋的女人,而不是溜下酒吧高凳,像条狗一样跟着自己未来丈夫走的女人。
“商业欺诈调查组又来了,”克里斯蒂娜说,“他们想找格雷厄姆问话。他不是真的在瑟索,对吧?”她又说,声音里只有悲伤而没有怨恨:“他辜负了我们大家对他的信任,不是吗?他跑了,把我们所有人扔给了这残酷的现实。”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她放下了听筒。
她简直为克里斯蒂娜觉得委屈,死心塌地地苦干了那么多年,最终什么也没能得到。她或许应该给她送束花或是送个果篮。收到果篮肯定会让人心情愉快的。安保公司派来的那个人冷不防地像鼹鼠一样从地下室里钻了出来。
“你家电门的传感器出了问题,”他郑重宣布,那样子更像是在舞台上说台词,而不是在说着什么与格洛丽亚密切相关的事情,“我已经让你的那些屏幕重新回复到了正常状态,还有紧急按钮,不过我过会还得带新部件过来。我不清楚那下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个子很矮,格洛丽亚注意到,矮男人通常会有的那些性格缺陷他大多数都有。他挺直了身板,展现出自己最为伟岸的高度,然后说:“你没有让什么可疑的人进来,对吧?”
“我为什么要让可疑的人进来呢?”格洛丽亚表示难以理解。
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怎么令他满意,说完他待会儿还会回来的话之后,他像个首长一般趾高气扬地沿着花园小路走了出去。一只知更鸟从小路的另一边单足跳跃而来,鸟和人都无视于对方的存在。小路两边的狭长花坛里种着夏季的花坛植物——金鱼草和鼠尾草,这两种植物格洛丽亚都不喜欢,不过比尔是那种旧式的园丁,所以就园艺而言,她不想用任何过于先锋的做法去要求他。
如果她真要在这栋房子里待下去,她会搭起架子,让蔷薇和忍冬爬藤形成拱廊的样子,然后种上一畦又一畦的香豌豆花。可她不准备待下去了。
浓烈的咖啡香钻进了格洛丽亚的鼻孔,她像布里斯托肉汁调味粉广告画里的孩子那样循着气味走进了屋子。香味引她来到了厨房,在那里,塔蒂亚娜正坐在桌旁,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报纸。
她用涂过的手指甲敲了敲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实验滑稽戏演员惨遭谋杀引发大规模搜查行动”),说道:“坏人多得很啊。”
塔蒂亚娜昨晚睡觉的时候和今早吃饭的时候都穿着格洛丽亚一套耐穿的睡衣裤,现在却换上了一套更为高档得多的服装。她脚上的鞋子很雅致,“马克·雅各布斯”,她说着向格洛丽亚展示着自己的鞋,并自我欣赏着。她身上穿着丝质印花上衣,搭配一条简洁的黑裤子,“普拉达”,她边说边抚摸着那件衣服。
“普拉达就是真理,”她又说道,将烟雾直喷到天花板上去,“我懂得真理,也知道很多事的真相,格洛丽亚。”
“是吗?”格洛丽亚说,“那你最好当心点。”昨晚塔蒂亚娜走到地下室来的时候,格洛丽亚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格洛丽亚对她说。
塔蒂亚娜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正门没锁,”她又说,“别人可以在你睡觉的时候把你杀了,格洛丽亚。”
“我没在睡觉。”格洛丽亚说。
她跟着塔蒂亚娜上了楼,走进厨房,在抽屉里手忙脚乱地翻找蜡烛和火柴。结果什么也还没找到呢,电就来了。
“报纸上说,警察觉得可能有个带着十字架耳钉的女孩淹死了。”
“啊,是啊,”塔蒂亚娜说,“那不是我。”
“那是谁?”
“你没给我打电话,格洛丽亚。”塔蒂亚娜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做出失望的样子,微微撅着嘴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打电话啊。”
“我给你电话号码了。”格洛丽亚年轻的时候曾经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过很多人,但她从不指望那些人中有哪个会给她打电话。塔蒂亚娜开始在橱柜里细细翻找吃的东西,格洛丽亚于是让她坐下,给她和自己做了烤三明治吃。吃完三明治,塔蒂亚娜点起一根烟,开始剥一只蜜橘。格洛丽亚还从没见过有人可以边抽烟边吃水果。她让抽烟变得如此惬意,格洛丽亚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戒烟。可能跟怀孕有关吧,不过这真是个很好的理由吗?“格雷厄姆有情妇。”格洛丽亚说。
“啊,对,玛戈,”塔蒂亚娜说,“大婊子。他准备离开你了。”
做成了吗,结束了吗?你甩掉格洛丽亚了吗?你把那个老太婆甩掉了吗?没打算杀了她,而是准备离开她,这让她松了口气。
“那他得活得够长才行。”格洛丽亚说。
塔蒂亚娜没有兴致再谈下去。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于是格洛丽亚带她来到埃米莉以前住的房间。她睡在那里,大半个晚上都像个当骑兵的男人那样鼾声震天响,醒来之后就嚷着要吃培根三明治。
“要加腌菜的。你有腌菜吧?”
“只有布兰斯顿牌的。”格洛丽亚说。
并不是每天都会有像这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的俄罗斯女暴力狂在你家里走来走去的。
格洛丽亚跟着塔蒂亚娜进了起居室,看着她把摆饰一一拿起来审视一番。莫尔克罗夫特的瓷器似乎得到了她的首肯,而斯塔福德郡的那些陶塑则惨遭嫌弃,尤其是那对做成奶牛形象的1850年的奶油壶,更是被她评定为“劣质”。她检查了窗帘的用料,嗅了嗅花朵是否新鲜,在好几把椅子上坐了坐,看是否舒适。格洛丽亚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月圆之夜嚎叫。
接下来,塔蒂亚娜开始玩B&O牌电视机的遥控器,尤其对那个可以使灯亮灯灭的按钮情有独钟,之后她又停下脚步,开始仔细观察一面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然后她从果盆里拿起一只苹果,吃苹果的时候(非常大声),她把收音机能调到的所有电台都听了一遍,调到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时,她停了下来,那是为了把音量给调高。
然后她的捣腾永恒。
“这歌很棒。”她说。
格洛丽亚被迷住了。这就像被困在了一只笼子里,而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只不知疲倦、固执己见的动物。从任何方面来说,塔蒂亚娜都是完完全全的外国人。如果可以用餐刀将她切开来吃(尽管更有可能是别人被她切开来吃),格洛丽亚疑心她会是生驯鹿肉和熏茶的味道,还有散发着浓烈钢铁气息的血液。那是其他人的血。
最后,塔蒂亚娜倒在沙发上,嘴里呼着气,那样子好像她将要因为无聊而死去。她将自己的每一个指甲都挨个察看了一遍之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格洛丽亚,说道:“好了,格洛丽亚。我们能做笔买卖吗?”
格洛丽亚这一生中从未做过买卖。她在法式落地窗边站着,看着一只斑尾林鸽摇摇摆摆地走过草坪,那只鸽子壮实得像一架货运飞机。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塔蒂亚娜,她正躺在沙发上狂翻电视频道。虽然属类不同,不过她也是野生动物这一点是无疑的。
“买卖?”格洛丽亚说,“是什么样的买卖?”
第四十章
“愉快午餐,怎能少了罪案小说家”——听起来就好像他们要被那些参与者给吃了似的。所谓的“愉快午餐”有咖啡和带馅白面包卷,由镜篷后部的餐厅提供,是免费的。而作家则是用来消遣的。
就像跳舞的熊。人们以前为了教会熊跳舞,把熊的幼崽放到滚烫的煤块上。这就是对你的人道。马丁曾经在圣彼得堡见过一只熊(不是跳舞的那种)。那只熊跟着它的主人出来遛弯,用一条皮带牵着,是一只像大狗那么大的棕熊,就在靠近涅瓦河的一小片草地上。有两个人举起相机来给它拍照,然后给了那个人钱。马丁猜想那个人就是为这才养的熊,为了赚钱。在圣彼得堡,人人都在想方设法赚钱:没有养老金的教师在卖书,一脸沧桑的老大娘在卖小件针织品,姑娘们在卖自己的身体。
这次书展活动是由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主持的,她的专业资格看来很值得商榷,不过在她的开场白中,她称自己“酷爱世情文学”,而“今天能够请到三位风格迥异的作家与我们共度午餐时光,真是非常荣幸”。拍手,拍手,拍手,大家的手朝着他们仨举得高高的,而他们则低眉顺眼地微微弓身,对大家报以艺妓般的鞠躬。
马丁与其他两位作家共用一个台子。其中有个叫E.M.沃森的美国女人正为推销书而进行巡游,“力求打进英国市场”,她写的是关于连环杀手的充满暴力的非主流作品。马丁本以为其人会是严谨而素朴的,身穿黑衣,散发出哈佛大学的气息,结果却发现她其实是个来自阿拉巴马州的有些邋遢的金发女人,一口黄牙,看起来大大咧咧的。
她说话的时候会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马丁还以为这是为了掩饰她的黄牙,可她却转过头来对他说:“我不想开口说话,他们都会讨厌我的口音。”这句话从她嘴里出来就成了“吾弗想开口刚闲话,伊拉塞会厌鄙吾额口音额”。不,他们不会的,马丁让她不必担心。可他们确实如此。
杜格尔·塔维特是他们这个三件套的最后一件,他住在北边,尼娜·赖利的地盘,写的是将真实生活中发生的案件进行大幅度改编后创作的“心理惊悚”小说。
马丁曾经试着读过两本,总觉得书中根本就没有真正发生过什么事,于是就失去了兴趣。
镜篷里挤满了人。马丁猜想大家都是因为有便宜可占才来的(免费的食物,买一送二的作家消遣服务),不过在他们开始阅读前的空档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人们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有些人说得还很大声,好像他并不在场似的。他分明听到一个来自莫宁赛德区的口音颇为强横地发着牢骚:“可我以为他死了呢。”说这话的是位女士,那意思好像就因为他活着出现在她面前,他就使她受到了欺骗似的。
E.M.沃森侧过身来说:“嗨,亚历克斯,你还好吗,甜心?”马丁让她放心,自己很好。
“我的真名是马丁。”他又说。
E.M.沃森又该怎么称呼呢,他不知道,肯定不是艾姆吧?“不是,”她笑道,“将缩写还原,我的名字是伊丽莎白·玛丽——两个女王的名字,算是买一送一,我妈妈以前这么说,不过大家都叫我贝蒂·梅。”
“老天,”他们都清楚地听到杜格尔·塔维特低声说道,“真像被关到了该死的《钢木兰》里。”
塔维特瘫坐在椅子上,就好像无精打采、坐没坐相是男子气概的表现方式似的,他似乎对身边的两位作家极为不屑——看不起E.M.沃森是因为她是个女人,看不起马丁则是因为他写的是些“娱乐大众的庸俗玩意”,这话他简直就是直接冲着马丁的方向扔过来的,这针尖对麦芒的60分钟过得真是愁云惨雾。(“好了,摆弄解剖刀那种故事现在好像已经不流行了。”骨瘦如柴的女人说着,颇为紧张地四处张望,留神看着镜篷里是否有人提前退场。)“我还以为这就是个阅读会呢,”E.M.沃森小声对马丁说,“没想到还有辩论。”
“这不是计划里的。”他小声回说。
杜格尔·塔维特瞪了他们俩一眼。马丁现在后悔没让梅拉妮来,别的不说,他的经纪人可是吵架高手。杜格尔·塔维特根本不会什么辩论技巧,完全是虚张声势,他绝不是梅拉妮的对手。如果不能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将他挑落马下,她赤手空拳也足以打得他满地找牙。
“他就是嫉妒,”贝蒂·梅小声对马丁说,“比如你在现实生活中碰上了一桩真实的谋杀案,他就没有。”
“请你们每人将阅读时间控制在十分钟以内,”他们开始阅读之前,骨瘦如柴的女人说,“以便我们有时间来回答问题。”
最后环节的问题会同以前的那些活动一样,参与者多是中年人,而且多是女性,不过杜格尔·塔维特尖酸刻薄的风度倒是引来了为数不多的一些年轻人,大多数是男性。马丁的读者通常无一例外都是比他年长的女性。他开始寻找杰克森的身影,发现他正站在靠近餐厅的地方,背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身前,那样子就像罚点球时如临大敌的守门员。只消穿上黑西装,戴上耳麦,他就跟那些总统特派的秘密行动人员没什么分别了。杰克森纹丝不动地站着,像只聪明的牧羊犬那样警觉,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转悠着,密切注意着屋子里的所有情况。他是那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这一点让人觉得特别放心。杰克森的专业作风让马丁感到骄傲极了,他的心甚至因为这份骄傲而奇异地疼痛起来。
真是找对了人啊。
“有我在,没人能把你怎么样,马丁。”杰克森说得言简意赅。马丁以为只有电影里的人才会这样说话。
贝蒂·梅第一个读,她读得太快了,几乎都不带喘气的。可怜的女人总共被打断了三次,有两次是听众提意见,要求她“大声点”、“吐字清楚一点”,还有一次是因为某只手机突然开始播放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开头那几个小节。
塔维特则恰恰相反,他像老戏骨演戏那样读得酣畅淋漓。原本在马丁看来平平无奇的句子,在他口中却有了一种戏剧的张力。他读了很长时间,远远超过了预先商定的十分钟。马丁偷偷瞟了眼手表,看到的却只是自己的手腕——手表不在身上,他还是不习惯。理查德·莫特在最后的那几分几秒里,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没办法去想这种事情。那个杀掉理查德·莫特的人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呢?难道他会回来把他也杀掉吗?难道他想杀的一直就是他,只是后来才发现自己杀错了人吗?马丁的肚子叫起来,声音那么响,他敢肯定所有人都听到了。干坐在这里看其他人吃东西,这实在有点过分,更何况他今天起床后根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贝蒂·梅把一粒薄荷糖塞到他手里,露出满口黄牙微笑着,请他吃下去。
塔维特让大家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读完之后,大家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意犹未尽的叹息,好像他们还想让他继续读下去似的。拜托不要,马丁心想。骨瘦如柴的女人再次走上台来,说道:“太棒了,杜格尔,这让后面的人很难继续啊,不过我敢肯定亚历克斯·布莱克一定会接下挑战,再创佳绩的。”谢谢,马丁心想。
“麻烦你读快一点,亚历克斯。”她对他低声说道。
提问环节里,大家的手此起彼伏地举起来。
学生样子的年轻人拿着话筒四处传递,于是马丁就得打起精神来99lib?应对那些司空见惯的问题。(你是用笔写作的,还是用电脑?你会给自己设定每天的写作进度吗?)当然,他也曾经坐在台下,用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问题来询问他崇拜的那些作家。福克斯先生,你在写作上受到了谁的影响?我就是那个读者,马丁颇为伤感地想着。他开始觉得,如果他没有转变身份该有多好。
让马丁错愕不已的是,他最新曝光的丑闻给他带来了连珠炮般的提问——成为现实生活中一起谋杀案件的调查活动的焦点人物,您有何感想?这次的事件是否使您能够从实际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呢?据说理查德·莫特的头被砍掉了,这是真的吗?骨瘦如柴的女人急忙站出来阻止类似的问题。
“这些问题可能有些不太合适,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应当讨论这件事,毕竟警方还在对此进行调查。让我们提些与作品有关的问题,好吗?毕竟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啊。”所有与作品有关的问题,问的都是贝蒂·梅或是塔维特,没人来问马丁,除了一个说话不依不饶、固执己见的女人,她想知道马丁的宗教信仰究竟是对他的“创造力”起到了好的作用还是坏的作用。(“很难说。”马丁说。
)骨瘦如柴的女人(马丁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再知道了)拍着手说:“好了,我很抱歉,由于时间限制,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了,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不过如果大家能够移步到我们的签售帐篷去的话,那您就可以买到我们这些作家的作品,并得到他们的亲笔签名。现在请大家抬起手来鼓掌吧……”签售帐篷里,他们在三张一模一样的桌子后面坐下。每当某位读者怀着迫切的心情走向他的时候,马丁心里总要小小地惊慌一番,脑中浮现出这个人在他签名的时候从桌子的另一边俯身过来,用匕首刺中他,或者用枪射中他的情景。或者,真有可能是冷不防地掏出不知什么样,反正是把理查德99lib.·莫特的头盖骨砸得稀巴烂的那件凶器,然后对准他的头顶砸下来。当然,大多数读者都是上了年纪的女士,大多数女士都穿着花呢外套,老天啊。
“死神穿着花呢外套。”马丁忧闷地想着。
这句话用来做尼娜·赖利系列小说的书名,应该会很不错。
杰克森站在他身后,还是一样的保镖架势。
过了一会以后,马丁也就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机械劳动中放松下来。
“要写谁的名字?你的吗?还是这本书是要送给其他人的?”
“这个克莱尔是有‘i’还是没‘i’的?”
“给帕姆,祝一切都好,亚历克斯·布莱克。”
“还有一本要给你的朋友,格洛丽亚吗?当然可以啦。”排队签名的最后几个人也终于满意而归,在他们往“作者毡包”走回去的路上,贝蒂·梅·沃森拉住了他的袖子,说:“跟罪案小说家吃顿愉快午餐,怎么样?”马丁一眼就看到了她嘴唇上边那淡淡的唇髭。
“很抱歉,他得跟我走。”杰克森说着,抓住了马丁的手肘,将他硬生生地拉开了。
“哎呀,”马丁听到贝蒂·梅·沃森低声说,“你的宣传人员还真是不讲情面。”
第四十一章
你瞧,谋杀案调查就是这么回事。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大伙儿都围着一具如假包换的尸体转,而钉在墙上的谋杀现场照片就证明了这具尸体的存在。房间里因为一个死人而生机勃勃。路易丝在圣伦纳兹警署的重案组办公室里,仔细察看钉在墙上的理查德·莫特尸首彩照。豪登豪尔警署是庙小容不了大案,这桩案子才派到这里的。
路易丝原来也在圣伦纳兹警署工作,那时候她还是个穿着制服的警员。这就像回到了自己的母校,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藏书网头部遭到重击。”有人在她身后说道,吓了她一跳。转过头去看,站在她身后的原来是科林·萨瑟兰,他又在为苏格兰微笑了。要是他出现在《条子》里,八成会得个“微笑的萨瑟兰”之类的诨名,不过这是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他通常会被叫做“那个傻瓜,萨瑟兰”。
“你是来找我的吗?”他问道,脸上带着憧憬的神情。
路易丝回报给他一个微笑,找了个话题说:“那个叫坎宁的人怎么样?他有杀人嫌疑吗?”
“没有,”坎贝尔说,“他是个滑稽的小个子男人,依我说,有点像小老太婆,我不觉得他会杀人。”
“那么,”路易丝漫不经心地说,“九九藏书你认为是入室窃贼做的吗?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他的手机吧。”
“没别的了吗?”
“就我们所知,没有。”她没办法大着胆子说,电脑光盘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没有丢吗?他们能够注意到有张光盘不见了吗?很可能发现不了,不过马丁·坎宁应该知道啊,不是吗?“他在哪儿?坎宁?”
“在旅馆里,四宗族旅馆吧。”她真想说,那么你不认为两个十四岁的男孩有可能闯进房子,把受害者殴打致死吧?她凝视着理查德·莫特的某张照片,他的死状真是让人惨不忍睹。这种事会是她儿子干的吗?不,绝不可能。哈米什也许有可能,可她的宝贝是不会的。
“你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啊,路易丝。你要我把你调到专案组里吗?我们有两个人得了流感没办法工作了。如果你现在手头没什么事,我们可以把你从康斯特方调过来的。”他向她走近了一步,她于是向后退了一步。正合拍,他们都可以开始跳狐步舞了。
“不用,不用,我就是好奇心泛滥,头。”比起说真话来,说谎总是更容易些。她搜寻记忆,翻出一个名字来。
“其实我是来找鲍勃·卡斯泰尔斯的。”
“几个月前上楼去了,路易丝,你没听说吗?”
“上楼?”
“去见我们所有人的头了。”这个人就像是活的谜语书。
“死了。心脏病,”萨瑟兰咧着大嘴笑道,“一分钟前还在这儿,下一分钟就不见了。”他像魔术师那样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回到康斯特方警署之后,她到处找杰夫·伦农,原来他藏在了开放式办公区域的一个角落里,正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啃着巧克力棒。路易丝想象着他退休后的样子,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然后慢慢地开始发福。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走在上楼去见“99lib.所有人的头”的路上。
“你查过本田车主是谁吗,杰夫?”杰夫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他在上瑜伽课似的。路易丝练过一段时间瑜伽,不过她发现自己很想朝瑜伽教练怒喝一声,让那家伙把动作赶快做完。现在她很想朝杰夫·伦农怒喝一声。
“当然查了,”他终于说道,“我正想过去找你呢。”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那种正想着要赶快去找谁的人。
“是一家叫做上帝物资的公司。”
“那么不是特伦斯·史密斯啰?”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杰克森·布罗迪说本田男是道路暴力事件的施暴者是说错了(或者在撒谎)吗?或者说,本田男开的是别人的车,某个他为之工作的人的车吗?上帝物资。
“没听说过啊,”她说,“你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不过我帮你去企业登记所查过了。”
“然后呢?”
“老板叫做格雷厄姆·哈特。”
“那个格雷厄姆·哈特?”
“同一个人。”杰夫说。
“就是说,本田男——我是说特伦斯·史密斯——为格雷厄姆·哈特工作?”杰克森今天早上也问过“真心为您安家”这句话。满世界找他那种该死的“联系”。他知道什么了,却没告诉她吗?隐瞒证据,这可是犯罪,老天啊。那个男人到底怎么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调查道路暴力事件的小组了。”杰夫·伦农说。
“调查那个案子的是个小组吗?”
“哦,不是,就两个小妞。”哎呀,性别歧视,你的名字叫做杰夫·伦农。
“你真行啊,杰夫。我欠你的情。”
“那可不。”他快活地说,“你那个儿子怎么样?安迪吗?”
“阿奇。他很好,谢谢。”
第四十二章
杰克森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打哈欠的冲动。镜篷里空气混浊,热得够呛。具有反讽意义的解构浪漫主义作品,台上那个正在介绍几位作家的形容枯槁的女人说,她的话好像并不是专门说给面前的观众听的。杰克森不知道她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她穿着一件低领上衣,从裸露的皮肤中可以看到那嶙峋的胸骨,而衣服包着的两只干瘪的乳房则无力地悬垂着。来人带这女人去好好吃一顿吧,杰克森心想。他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脑海中却浮想联翩地显现出朱莉娅双乳的模样,这对乳房他近来少有机会看到。路易丝·门罗的乳房要小得多了,这一点不用看到她光着身子的样子也能知道。不过至少她还是有的,这毫无疑问。他不应该去想路易丝·门罗光着身子的样子。
他感到一种仿佛与有夫之妇通奸而产生的内疚情绪深深地刺伤了他。彻头彻尾的坏家伙。
然后,他注意到,这里那种看起来好像不用上班的人就更多了,国家的经济怎能不垮塌呢?还有谁是真正在工作的呢?那些被剥夺权利的外国人——名叫玛丽尤特和索菲娅的女孩。还有电脑怪杰们,成百上千脸上长着粉刺、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男孩子,开在金融区的旅馆套间,那些卖橘子的人,也就这些了。当然,还有紧急情况救援单位,这些部门是从不休息的。他不知道朱莉娅今天会做些什么。他态度谨慎地看了一眼手表,也许她正跟某个人吃午饭。演戏不算是真正的工作,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是。
马丁显然应该躺在一间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听听舒缓的音乐,可是他歇斯底里地坚持要来书展,虽然今天的活动在杰克森看来好像无关紧要。有位记者想要采访马丁,杰克森同他小声交流了几句。
“再议。”杰克森对那个人说,其实他并不想表现得这样不近人情。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同别人纠缠。
从星期二开始,马丁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当然杰克森身上也发生了许多事,不过马丁可是平白无故地获得霉运的眷顾的。
“我把笔记本电脑朝开本田车的人扔过去之后,电脑就没了。”杰克森在夏洛特广场的书展会场里同马丁碰面的时候,他急促地说。
他似乎有些精神错乱了。当然,各种各样的精神错乱也多得很。杰克森不是很肯定马丁是否属于精神错乱的第二种类型,不过马丁看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或许有点太过条理分明了,这让杰克森感到有那么点嫌恶。
“因为医院方面担心开标致车的人可能存在脑震荡的情况,所以我到旅馆里跟他待了一个晚上。他的名字是保罗·布拉德利,可是事实证明:这根本不是他的名字,因为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并不存在。可是他确实存在的呀,你看到他了,不是吗?他有把枪,一把韦林。可接下来我失去了知觉,我觉得是他给我下了药,然后他偷了我的钱包。我根本不介意这个,可是我救过他的命啊。”
“一把韦林?”杰克森问道。马丁怎么会懂枪支的?还知道韦林呢,看在上帝的分上。
“然后有人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嗳,不是闯进,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不过地板上有张糖纸——”
“一张糖纸?”
“我不吃糖的!而且现在发现保罗·布拉德利根本就不存在!可他是我的不在场证人啊。”
“不在场证人?”
“发生了一桩谋杀案。”
“谋杀案?”杰克森得修正一下自己刚才的观点:也许这就是精神错乱的第二种类型。
“有人在我家里被谋杀了!理查德·莫特,一个滑稽演员,然后他给我打了电话。”
“等等!理查德·莫特在你家里被谋杀了?”
“是的。然后他给我打了电话。”
“嗯,你说过了。”马丁知道真实和虚构之间的区别吗?别忘了他可是个作家。
“不是他打的,我知道不是他。凶手肯定拿走了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已经找不到了——然后他用那个手机给我打了电话。”
“为什么打?”
“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冷静点。”杰克森叹了口气。
你跟别人说了六个字而已(你有什么事吗?),好像你把灵魂都抵押给他了。
尽管马丁的话句句听来都是匪夷所思,不过他的故事还是有点可信度的。再说杰克森有资格去说别人吗?他不是还想救一具落水的死尸,他不是用自己意念的力量杀死了一条狗吗?杰克森不知道马丁是不是还跟他母亲住在一起。并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杰克森就会非常愿意跟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了。不,马丁不跟他母亲住在一起,他跟理查德·莫特住在一起,不是吗?“不是住在一起,”马丁纠正他的说法,“他只是因为过来参加艺术节,要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实际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甚至都不喜欢他。如果杀死他的凶手下一个要杀的是我,那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应该把这些告诉警方,马丁。”
“不!”
“把你的手机交给他们,他们就能想办法查出那通来电是怎么回事了。”
“不!”他们这帮人还挺爱吵。不管是杜格尔·塔维特,还是E.M.沃森,他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说起来,在昨天傍晚之前,他连亚历克斯·布莱克也没有听说过。到书展来的路上,他拐到一家书店里待了一会,在书店的咖啡吧里把亚历克斯·布莱克的一本小说粗粗地翻了一遍。小说里反映的是某种反乌托邦的英国社会,无关宏旨但又无伤大雅,贵族和猎场看守人充斥在纸间——可是这些人好像都没有性生活(这一点跟马丁给人的中性感觉是吻合的)。谋杀似乎荒谬地成了某种清白无碍的日常事务,随之而来的也不过是些并不怎么讨人嫌的尸体,这就像是星期天晚间档的电视节目情节,可以在泡着热水澡,喝着一大杯热可可的时候轻松享用。农奴们并没有揭竿而起,他们在枷锁中怡然自得,满心欢喜,而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特权阶级也并未毁掉尼娜·赖利那充满原野气息而又温和有礼的心境。
“别去那儿,赖利小姐,”她那个男仆说,“那可不是一个可爱的年轻姑娘应该看的东西。”尼娜·赖利有个助手,他们这些人不都有助手吗?蝙蝠侠身边的罗宾。我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伯蒂。我必须见你。有个叫伯特的人曾经是他哥哥弗朗西斯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是焊工,都喜欢玩橄榄球。在弗朗西斯的葬礼上,伯特悲痛得难以自持(对于哥哥的葬礼,杰克森能记起的也只有这个了),他站在墓穴边哭泣,喉头哽咽着,那种男性化的笨拙的抽泣样子,这个壮汉大概自从断奶之后就从来没哭过。弗朗西斯是自杀的,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杰克森现在觉得这就是他哥哥会做的事。
“你这个笨蛋,该死的杂种,弗朗西斯。”伯特冲着正被抬入墓穴的棺材愤然喊道,接着就有两个人生拉硬拽地把他从墓口拉开了。别人叫弗朗西斯向来都是叫他的全名,他从来不是“弗兰克”或者“弗兰”。
他因此具有了某种尊严,这种尊严他这一生可能都从来不曾真正得到过。
他姐姐的葬礼没有给杰克森留下任何记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参加,那时他正跟一个邻居待在一起。贾德太太。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贾德太太了,同样久违了的还有她家房后会客厅里那加了厚软垫的剪绒毯的煤烟味,她嘴里那颗为她稍稍添上些吉普赛的浪荡风致的装在上颚犬齿位置的金牙,虽说这个跟煤矿结下终身不解之缘的人(父亲是矿工,丈.99lib.夫是矿工,儿子也是矿工)其实处处都循规蹈矩。杰克森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参加尼亚姆的葬礼了(他还记得他当时穿着的那套黑西装,那种廉价的毛毡面料,这套西装他之前从未见过,之后也再没看到),可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他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听到他父亲说,“该走了,儿子,”他只是默默无言地摇着头。弗朗西斯粗声粗气地说,“来吧,杰克森,要是你不去跟她好好说声再见,你会后悔的。”可是杰克森对于没去参加那个可怕的葬礼从来没有后悔过。不过弗兰西斯说得没错,他也从来没有跟尼亚姆真正说过再见。
那年他十二岁,还从来没有穿过西装,再次穿上西装也是好多年以后了(弗朗西斯的葬礼看来并未重要到要穿西装的地步),他对葬礼那天所有的记忆,就是穿着向其他人借来的并不合身的西装,坐在贾德太太家厨房里的小桌边上,一边吃着鸟眼牌的鸡肉馅饼,一边喝着甜茶,瞧见那桌子上铺着的塑料桌布斑斑点点都是烟灰烫出的印子。记住的竟都是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伯蒂,这不是意外,这是谋杀!
他本以为咖啡吧里会有人走到他面前,带着轻蔑的嗤笑问他是打算把这本书买下来呢,还是准备坐在这里看上一整天的免费书,不过他后来发现,根本没人会管这事,只要他乐意,他真可以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在一杯难以下咽的牛奶咖啡和一块更难下咽的蓝莓松饼陪伴之下,不用付一个子儿就将亚历克斯·布莱克的全部作品看个遍。没有人工作,所以书也是免费的。
杰克森不大看小说,几乎从来不看,也就在度假的时候会偶尔翻翻谍战或是惊悚类的作品。
他更喜欢真实的故事,看真实的故事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获取知识,即使他看完就忘个精光。他其实并不觉得小说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不会四处去说,因为那样别人会觉得你是个下里巴人。也许他就是下里巴人。朱莉娅非常爱看小说,她手边永远有本阅读正酣的小说,不过说起来,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建立在这样那样的虚构故事的基础上,而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却都是建立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
他对艺术同样不在行。印象派所有那些模糊的图像都无法激起他一点共鸣,他曾经看着那些无穷无尽的睡莲,然后心里想着,这有什么意义呢?而宗教画则让他感觉像是置身天主教堂。他喜欢具象派美术,那种能够告诉别人某件事的画。
他喜欢维米尔,所有那些冷静超然的室内场景表现的都是他所能触及到的生活琐事,永远定格住了的某个时刻,要知道生活并不是圣母玛利亚的传奇经历,也不是无休无止的睡莲,生活是细碎的平庸——手捧罐子倒着牛奶的女人,坐在厨房桌边吃着鸡肉馅饼的男孩。
很明显,塔维特是个傲慢无礼的讨厌鬼,而E.M.沃森(这算是个什么名字)简直就是怪胎:她或者是个身材奇差的女人,或者就是个穿着女人衣服的男人。异装癖总是让杰克森搞不懂。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穿戴过一样女性的衣物,除了有次和朱莉娅出去散步,问她借了条羊绒围巾来戴,结果那天下午他就被颈上那种软绵绵的感觉和那股香水味弄得叫苦不迭。马丁似乎对E.M.沃森向他暗送的秋波毫无所知,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这家伙确实给人一种禁欲的感觉,他让杰克森想起牧师或是修士的形象。E.M.——尤斯塔西娅·玛格丽特,还是爱德华·马尔科姆呢?不管她叫什么,这位E.M.就别再对马丁白费心思了。在“签售帐篷”里(刚开始,他把名字看成了“唱歌帐篷”,这让他觉得既惊奇又困惑),杰克森像个秘密行动人员那样站在马丁身后,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滑稽。整个书展就是帐篷大集会,这有那么点让他想起军队的营地。突然间,他记起了昨晚大帐篷里的气味,那种帆布盖在草地上的熟悉的气味。疯狂的俄罗斯女孩,像个女土匪头子,她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
每当下一个等待签名的读者走向马丁的时候,他那抬起来看着对方的脸总是透着几分紧张,就好像他觉得那个要来杀他的陌生人马上就会出现似的。杰克森不明白,如果他那么不放心自己的安全,又为什么要来参加活动呢。
“我不会躲起来的,”马丁说,“人必须正视自己所惧怕的。”按照杰克森的经验,通常来说,人最好还是避开自己最为惧怕的事情。有的时候,真是不知进退非真勇啊。
“可是与此同时,你又担心某些人会找到你?那个偷了理查德·莫特手机的人,那个闯进你的办公室的人?”
“不对,要来找我的不是某个人,”马丁说,“要来找我的是囊括万有的公理。”
“囊括万有的公理?”马丁说得这好像是个人似的,启示录的四名骑手的护驾者。藏书网
“我曾经犯过罪,”马丁说,“现在是时候要惩罚我了。以眼还眼。”杰克森很想说些让他振作起来的话。
“得啦,马丁,甘地是不是这么说过,‘你也以眼还眼,我也以眼还眼,那世界人民都瞎了’?”
不管怎么说,应该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八十年代核裁军运动某次示威游行,他在维持治安的时候看到队伍里有人穿的T恤上就印着这行字。去年在朱莉娅的劝说下,他参加了一次反战游行。由此可见,他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抱歉,”马丁说,“你来帮我的忙真是太好了。”杰克森并不介意,保护马丁这份差事具备一份工作该有的所有必要条件,他终于可以做些什么,而不用成天无所事事了(尽管这份差事做起来似乎同无所事事没什么差别)。近身的一对一保护其实并不是他所擅长的,不过他年轻的时候学习过保镖的细则,知道其中的要领。
“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马丁。”他请他放宽心。这种话只有电影里的人才说,不过马丁听了似乎觉得很满意。
杰克森不知道马丁犯过什么“罪”。在公交车靠站点停车吗?写那些胡说八道的小说吗?马丁做得很好,彬彬有礼地签名然后微笑。
杰克森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以示鼓励。接着他转回身来,发现她就站在他身边。
“老天啊,”他低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他开始找那把匕首——没看到并不代表它就不在她身上。在前世里,在上一个王朝的统治下,他觉得她会是个间谍(或者,很可能是个刺客)。
也许今世里的她也是。
“好吧,疯狂的俄罗斯女孩,”他说,“你怎么样?”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句话也不说就将一张照片递到他手里。
照片里是一个背对海堤站着的女孩,不知是在哪里拍的。
“圣安德鲁斯一日游。”疯狂的俄罗斯女孩说。
他不能老是这么叫她。她说过——她说了什么呀?找乔乔。这好像不太可能。那是妓女的名字。
“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她。对杰克森来说,真名向来是很重要的。我的名字叫杰克森·布罗迪。
她耸了耸肩,说道:“塔蒂亚娜。也不是什么秘密。”
“塔蒂亚娜?”杰克森不知道这名字是否与“提泰妮娅”同源。他看过朱莉娅在某个戏剧学校排演的《仲夏夜之梦》中饰演仙后的剧照,她光着脚,几乎赤身裸体,她那蓬乱到惊人程度的头发披散着,头上戴着花环。一个野姑娘。但愿他当时就能认识藏书网她。
“对,塔蒂亚娜。”
“那照片里的女孩呢?”
“莉娜。她二十五岁。”照片里阳光明媚,女孩的头发被风吹得四散飘动,小小的十字架在她耳垂上依稀可见。他的美人鱼。她看起来同塔蒂亚娜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她的眼神要柔和得多。
“所有人都说我们像姐妹俩。”塔蒂亚娜说。
塔蒂亚娜不会使用过去时态,杰克森注意到,那个死去的女孩因此继续留在了已不再属于她的现在里。他想到了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看到过的所有那些死去女孩的照片,忧郁又像沉重的铅块那样在他心里往下坠。
乔茜有好几本相册的照片,里面记录了玛莉自从出世以来的成长历程。有一天他们都将回归尘土,或许之后会有某个人找到一本相册,从跳蚤市场或者汽车后备箱集市或者将来可能会有的任何其他市场里,然后这个人也同样会为这段已经消逝的不为人知的生命感到伤悲。99lib.
塔蒂亚娜用自己尖锐的肘部在他受伤的肋部撞了一下,发着嘶嘶声说道:“当心点。”
“十字架耳环是怎么回事?”他问。
“她在首饰店里买来的,圣詹姆斯广场的首饰店。一对给自己,一对给我——是礼物。她信教。好人。碰上了坏人。”她点起一根烟,望向远处,那样子好像正在看着什么不甚可见的东西。
“非常好的人。”
看到那根香烟,穿着书展T恤的男孩子快步向她跑了过来。她只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就自动停在了二十步以外。
“我发现了她,”.99lib.杰克森说,“我发现了你的朋友莉娜,可是后来又找不到她了。”
“我知道。”她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张照片。
“你昨晚告诉我要少管闲事,”杰克森对她说,“可是现在你却自己跑来了。”
“女孩子有改变心意的权利。”
“我的想法是,特伦斯·史密斯想杀你是因为你知道你的朋友莉娜是怎么死的。是他杀了她吗?”塔蒂亚娜把香烟扔到了地上。穿着书展T恤的男孩原本还在她那具有杀伤力的目光的安全距离之外打转,这时候疾步冲过来,捡起了那个还在燃烧着的烟头。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为了保护其他人会把自己的身体扑到手榴弹上的男孩。
“特伦斯·史密斯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杰克森问道。
“他帮坏人做事,坏人法子很多。他们有熟人。”杰克森觉得这话说得实在太不清不楚了。
“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告诉过你了,”她有些生气地说,“真心为您安家。”她向他靠过来,样子有些吓人,两只绿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你真笨,布罗迪先生。”
“把实情告诉我。是特伦斯·史密斯杀死莉娜的吗?”
“再见。”她说着,朝他挥了挥手。他开始没有意识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再要挥手就显得像是在故意挖苦人了。然后她就走了,一闪身消失在了那些热切的爱书者中了。
杰克森成功地将马丁从E.M.沃森别有企图的魔爪中扯开。
“她更喜欢别人叫她贝蒂·梅。”马丁小声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杰克森。
“是吗?”杰克森说。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没有车,是吧,马丁?”
马丁的车停在他家外面的街道上,昨天早上他把它扔在那里了。罪案现场的封锁带把整条私家车道都拦在了里面,能够看到不同级别的警察正从房子里走进走出,有穿制服的,也有便衣。
杰克森不知道他昨晚在草地公园里逃跑之后,警方是否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很可能没有,不过最好还是离那张疏而不漏的法网远点。马丁肯定跟他是一样的感觉,杰克森刚刚拿起一份地产报,他就拿过来盖住了自己的脸。如果马丁真的接到了杀死理查德·莫特的凶手打来的电话,那么他现在就是知情不报,连带着杰克森也成了他的同犯。想到自己身上居然重复累加起了那么多罪名,杰克森只能长叹一声。
他想起了穿着粉色制服的玛丽尤特,一个女仆,也是朋友,她在我们负责打扫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了一个被人杀死的男人。又是费我思。他们似乎把触角伸到了杰克森去过的所有地方。你说联系吗,我说的就是联系。马丁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呢?“都是些和气的女人,”马丁说,“优秀的清洁人员。穿着粉色衣服。”
“你怎么付钱呢?”
“当面付现金,给管家。我通常会给她们留点小费。”
“她们就没人……叫我怎么说呢,马丁?她们就没人提供点特殊服务?”
“当然没有。不过有个叫安娜的好姑娘提到过要帮我给冰箱除霜。”
“好的。要我开车吗?”杰克森说,突然间觉得跃跃欲试。马丁的那辆威达一点也不诱人,不过它至少有四个轮子和一台引擎。
“不,不用,没关系。”马丁礼貌地说,好像他是帮杰克森的忙一样,看在上帝份上。他说着就钻进了驾驶座,发动了车子,那车子像袋鼠一样跳跃了几步之后,终于开起来了。
“放松离合,马丁。”杰克森喃喃道。他其实没想把这话大声说出来,没有人会喜欢有个不开车的后座司机(在当前的情形下是前座司机)在那儿瞎指挥,至少他的前妻曾经一再地这样提醒过他。如果说女人其实是混迹在人群中、未被识破身份的神的话,那么男人活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不起。”马丁说,他差点擦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快递员。杰克森很想从他手里抢过车子的驾驶权,不过或许还是让这家伙感觉到自己正在掌控着什么才好,尽管这种掌控很糟糕。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顺便问一句?”马丁说。
“我们要去买房子。”
第四十三章
“我们要去买房子吗?”
“唔,我们是要去看房子。”杰克森说着,在地产报上搜寻起来。
“我们要去看新建的住宅区。哈特之家的,你知道这家公司吗?”
“真心为您安家。我看过一套,那房子造得有点粗劣。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新造的住宅区。”他想到杰克森也许就住在某个新造的住宅区里,担心自己的话会惹他不高兴,不过杰克森说:“我也不喜欢。”
“我们看房子其实并不是为了要买房子。”他又说,马丁不知道杰克森是不是觉得他很迟钝,“我们就是去装样子。我在找一个人。当心点,马.99lib?丁,旁边那辆公交车好像要擦撞到你了。”
“对不起。”
“这房间舒适宜人,太有家的感觉了。”带他们参观布雷克罗夫特房型展示区的女人说到这里顿住了。马丁猜想那是因为他和杰克森看起来并不那么有家的感觉。这女人穿着天蓝色的套装,戴着一条五颜六色的领巾,看起来像个度假胜地的职业陪游人员,她的名牌上写着“玛吉”两个字。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弄一块名牌来戴着——“威廉”或者“西蒙”,反正不是马丁的某个名字。用这种方式,改变身份好像会很简单。
“不错。”杰克森面无表情地说。
这是一间朝北的房间,完全得不到阳光的眷顾。马丁开始为自己的家觉得心疼起来。等那些警察完事之后,他是不是就要搬回去,然后终此一生与理查德·莫特的鬼魂相依相伴呢?要是他想卖了它,能脱得了手吗?或许他应该雇用“玛吉”。他想象着她陪同看房者在房子里四处转悠的样子,口气明朗地说道,这是起居室,这房间舒适宜人,太有家的感觉了,而.99lib. 且这就是理查德·莫特被砸出脑浆来的地方呢。
“当然啦,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哈特之家都能让他们住得舒心,”玛吉说,“不仅仅是家庭。再说,家庭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皱起了眉头,仿佛正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一副神经紧张、焦虑过度的样子。
他们拖着脚步跟她上了楼。
“你们预算很紧张吗?”她回过头来问道,“要知道韦弗利房型要宽敞得多,而且花园更大——这当然不是说布雷克罗夫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布雷克罗夫特房型可以说是创造性地利用了空间。”
“麻雀虽小。”杰克森喃喃道。
“这间就是主卧室,”玛吉自豪地朗声说道,“带独立浴室的,这是自然。”马丁在床上坐下来。他很想躺下来睡一觉,不过他猜想他们不会让他这样做。
“好的,谢谢你,玛吉。”杰克森说着,转身向楼下走去,“我们肯定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感觉到一笔买卖飞了,她仿佛很失望,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精神。
“到移动办公室里来,让我记录一下你们的姓名吧。”她说。
走到外面,阳光似乎比方才更烈了。这个住宅区建在两山之间的斜坡上,地势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音效,即使眼前什么车也没有,高速公路的那种隆隆声依然在耳畔不住地轰鸣。移动办公室的门边放着一盆满是灰尘的红色天竺葵,这似乎是唯一可以见到的自然生命的迹象。一辆JCB式挖土机缓缓地开了过去。
这个住宅区虽然已经有半数住户入住,建筑工程却还在进行当中。移动办公室里有几张硬背椅子,马丁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太累了。
“你叫什么名字?”玛吉对杰克森说。
“戴维·拉斯丁汉。”杰克森脱口而出。
“你的朋友呢?”她看着马丁问道。
“亚历克斯·布莱克。”马丁疲惫地说。
这是他的名字,这名字可以说是属于他的,但是他猜想戴维·拉斯丁汉不管怎么说都应该不属于杰克森。
“联系电话呢?”杰克森随口说出了一个号码。马丁不知道这号码是否真实存在。
“哦,顺便问一句,”杰克森随意地向玛吉提起,“我是特里·史密斯的老相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到哪里能找到他吧,你知道吗?要是能叙叙旧那就太好了。”玛吉的脸上立时显出极为厌恶的神情。
“我不知道特里今天会在哪里。”这时候有手机铃声响起来,她将手伸进了她的手袋,说着“对不起,我得走开一会”,就出去了。让马丁惊讶的是,杰克森居然像个小贼似的扑到文件柜旁,开始仔细地翻找起来。
“我想这不合法吧。”马丁说。
“我想你说得对。”
“我以为你以前是当警察的。”
“没错。”这种情形通常会让马丁情绪紧张,他焦虑地站在门边,看着玛吉一边讲电话,一边踱来踱去。
手机信号好像很不好,她因此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而且每隔几秒钟都得停下来说:“你还在吗?”他听见她说道,“他好像在瑟索。我知道,我也不相信。我想他已经不要我了,虽说他跟我承诺了那么多。”她这么说着的时候,似乎已经难以控制脸上的表情。她挂断了电话,用手轻轻地按了按眼睛。
“她回来了!”马丁向杰克森压低声音说道。等她回到移动办公室里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镇定的神态,而杰克森则正在全神贯注地翻看一本小册子,那里面有哈特之家所有在售房型的照片。
“这些房子都太好了,”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他这样子实在是太假了。
“再说吧,”他说着转向马丁,“回蝙蝠车吧,罗宾。”
“我想应该是这里。”马丁说着,把车子停在了一扇大开着的电门前面。他们已经来到了格兰奇区,面前的这个地方的地址应该是杰克森从玛吉的文件柜里偷到的。
“上帝”,门边的一块标牌是这么写的。
“住在这儿的是谁啊?”马丁问道。
“格雷厄姆·哈特,哈特之家的所有人。特伦斯·史密斯是受他雇佣的,所以我想他应该知道他在哪儿。”
“那谁是特伦斯·史密斯呢?”
“说来话长啊,马丁。”我有时间啊,马丁心想,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时间是他目前仅有的东西了,那滴滴答答不停流逝着的一微秒又一微秒。
“你去吧,我就呆在这里等你。”他打了个哈欠。他不知道那位所谓的保罗·布拉德利让他喝的那杯铁饮鸡尾酒是不是一种慢性毒药,它是否会以某种方式长期扰乱他体内的新陈代谢。前一分钟他还激动到要抽搐的地步,下一分钟他就疲倦到简直无法不合上眼睛。
“不会很久的。”杰克森说。
马丁打开车里的贮物箱,想找些可以读的东西。他唯一能找到的是理查德的一叠演出传单,“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海报的微缩版本,这些传单肯定是星期二那天他落在车里的。
马丁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正当他要开始浅浅地打起盹来的时候,他猛然听到了一串他绝不可能听错的曲调。他脑后的毛发像刷子毛一样根根竖起,《罗宾汉》主题曲那熟悉的开头几个小节正从车窗外飘进他的耳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仿佛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理查德·莫特的手机在响。
就在街上。就在身边。马丁眼冒金星,搜寻着那段转瞬即逝的主题曲是从哪里传来的。一辆蓝色的本田轿车驶了过来,停在了他的车后面。一辆蓝色的本田轿车。蓝色本田?不,这世界上有成百上千的蓝色本田,这辆车不一定就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使棒球球棒的人的。《罗宾汉》的主题曲又响了起来。马丁打开车门,从车里滚下地来。
没见到有什么人。然后他终于找到了他,那个正在沿着车道向哈特家走去的人,电话就在他耳边。
他绝对就是星期二见过的那个开本田车的人。开本田车的人拿着理查德·莫特的手机。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他杀了理查德·莫特吗?可他为什么要杀理查德·莫特呢?——难道就是开本田车的人拿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找到了他的住址,然后来到默奇斯顿区为的就是要杀他马丁吗?他的心被某种东西攫住了,并压迫着。那是恐惧。
马丁以为开本田车的人会按响门铃,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就像通常人们会做的那样,可他却直接穿过草坪,站在了99lib.那几面法式落地窗前。
挂上电话,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根棒球球棒,就像上次那样。他高高举起球棒,仿佛准备打一个外野球,然而他只是用球棒将窗玻璃砸得粉碎。
第四十四章
所谓买卖原来如此。席琳·迪翁扯着喉咙大唱特唱的时候,塔蒂亚娜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吃光了水果盘里的水果,她把手伸到文胸里,像变戏法似的摸出张记忆棒来,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格洛丽亚?”
“记忆棒吧。”格洛丽亚说。
“谁的记忆棒呢,格洛丽亚?谁的?”
“你的吗?”格洛丽亚试探性地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种斯拉夫人的苏格拉底反话式提问。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她又加上了这一句。
塔蒂亚娜将记忆棒递到她手里,说道:“不对,这是我们的,格洛丽亚。你跟我共同拥有,我们五五开。”
“共同拥有什么?”
“一切。”魔法书。格雷厄姆所有的秘密账簿都收藏在一块小小的塑料片里。就在格雷厄姆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在阿佩克思旅馆房间里的床上翻腾的时候,塔蒂亚娜从他那件薄型羊毛西装的口袋里拿走了这块塑料片。
“我以为你当时想把他救醒呢。”格洛丽亚若有所思地说。
塔蒂亚娜做出小丑的悲哀表情。
“别这样。”格洛丽亚打着哆嗦说。
今早的广播里播了点关于马的事。有人任凭12匹马被锁在马厩里,自己却跑掉了,结果那些马都饿死了。格洛丽亚想到了那些马棕色的大眼睛,她想到了迄今为止最为催人泪下的作品,《黑美人》。如果能有一大笔钱,不知能帮到多少匹马呢,她想到了所有那些长着忧伤的棕色眼睛、可能获得救助的马。还有被咬掉头的小猫咪,被缠上透明胶带的鹦鹉,被机器碾坏的男孩。
“唔。”她说。
格洛丽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博德斯柯利牧羊犬幼崽的屏幕保护图片看了一会,跟着敲击了一下空格键,她的电脑便又回复到可使用的状态。
她键入了“奥西曼提斯”这几个字;就这样打开了格雷厄姆的那些秘密账簿。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密码的?”她问塔蒂亚娜。
“我无所不知。”格洛丽亚能够想到一大堆塔蒂亚娜很可能并不知晓的事情(烤饼的制作方法、锡利群岛的位置以及老境将至所带来的恐惧),不过她可没有心思去质问她。格雷厄姆用雪莱的诗题做密码,这一点让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动。或许,毕竟他还是喜欢她送给他的礼物的。
又或许,他只是想找个最不容易让人想到的词语而已。
格雷厄姆的记忆棒里存储着许多单调乏味的商业数据——可行性研究、计划数据、薄利。他的世界里充斥着那么多不知所云的概念,不过还是会让人很想问一句——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甚至,这些东西真的存在吗?)
一个人的生活难道不应该建立在简简单单、让人碰得到摸得着的实物上吗?比方说,攀在那立在花园狭长花坛的桩柱上的香豌豆,荡着秋千的孩子,冬日阳光那倾斜的角度。还有一篮子的小猫咪。
那里面还有格雷厄姆保存的他与玛吉·劳登的来往信件,这些电子情书的数量多得惊人,都是我亲爱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之类的缠绵情话。塔蒂亚娜用一种吸血鬼般的拖长音节的调子朗声将它们念出来,那些柔情蜜意因此而显得滑稽可笑了。
“你跟格洛丽亚谈过离婚的事了吗?你答应过这个周末要跟她谈的。”其中的一封邮件有个附件文件夹,里面有好多照片,有些是格雷厄姆与玛吉的合照,不过大多数都是玛吉的单人照片,大概是格雷厄姆帮她拍的。格洛丽亚已经想不起格雷厄姆上一次为她拍照是在什么时候了。
“大婊子。”格洛丽亚说。
他带她去约克赛马场参加过女士日的活动,格洛丽亚自己还曾经向格雷厄姆提议过在女士日那天一起去看赛马的事,出去玩一天。玛吉和格雷厄姆住过米德尔索普大楼(漂亮极了,亲爱的,你就是神)。
他给她买过一颗粉钻——美呆了,美呆了,美呆了。真的好大啊!(就像你!)今晚有个人将会得到盛情款待!他写给她的邮件则要显得枯燥乏味得多。新的艾凡赫房型是有四个卧室的排房,车库建在房屋构架内。我们要尽可能在动工前把房子都卖出去。注意洗衣房,这是个大卖点。万事皆商,连爱情也不例外。
格洛丽亚连个粉红洗涤池都要不来,而他的情妇却能有颗跟巴尔莫勒尔平顶圆帽那么大的粉钻。看来格雷厄姆即将不久于人世还真是种遗憾,这样格洛丽亚就不能看到他在离婚诉讼的法庭上痛苦地坐立不安的样子以解心头之恨了。他半数的经商所得都得放开,于是塔蒂亚娜在电脑前坐下,她的双手在键盘上方保持着举起的姿势,就像一位即将开始演奏的钢琴大师。
格洛丽亚好奇起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在转账吗?把钱转到家用账户上吗?”她满怀希望地加了这最后一句。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得杀了你。”塔蒂亚娜说。
她就像个俄罗斯滑稽演员。格洛丽亚不知道她是否真是俄罗斯人。没道理她说自己是谁,她就非得是谁。任何人说自己是谁,他都可以不是那个人。人们总是别人告诉他们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听说格雷厄姆在瑟索,就以为他真在瑟索。
等以后,这个不久的将来到现在的距离大概也就是那条两边植着金鱼草和鼠尾草的小路那么长,那时候格洛丽亚希望自己是谁,她就可以是谁了。
塔蒂亚娜突然间放声大笑,拍着格洛丽亚的手臂(劲可真大)说:“开玩笑而已,格洛丽亚。我正在把钱弄到那几个瑞士账户里的一个去。调查商业欺诈案的那些警察要想找到它可得花大功夫,其他账户早就冻结了,他们还找不到这个,等他们找到的时候,我们俩已经——”她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噗!不见了。”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把钱取出来呢?”格洛丽亚不解。
“格洛丽亚,你真是太蠢了!这是哈特之家的账户,你是公司的老板,只要你想,拿什么都可以。你可是重要的女生意人啊。你最好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拿钱了,要知道那可是一大笔钱。别担心,格洛丽亚。记住,我在银行工作。”门铃响了。来的是帕姆。
“现在真的不是很方便。”格洛丽亚说。
“你们的安保门大开着,”帕姆说着,走到了门厅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我是刚从书展回来。”她自说自话地径直来到起居室,在蜜桃色织花布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格洛丽亚跟着她走进去,心里想着怎么才能甩掉她。也许她只需打个响指,然后噗的一声,她就不见了。
“我得说,你不去是对的,”帕姆说,“这次的活动很不尽如人意,没什么意思,还吵吵嚷嚷的。我觉得那些带馅面包卷压根儿就不能让人值回票价。杜格尔·塔维特倒是不错,至于说亚历克斯·布莱克嘛,简直太让人失望了。”
“哦?”
“太矮了。肯定做过什么亏心事,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些调查理查德·莫特谋杀案的警察居然没有把他关进拘留所,真是奇怪。”
“哦?”
“我给你买了本书,签过名了。”
“哦?”
“别再说‘哦’了,格洛丽亚,你就像个会走路的零蛋。你难道不准备煮点茶吗?我听说可怜的老格雷厄姆给困在瑟索回不来了。”门铃又响了。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格洛丽亚说。
“布罗迪督察。”那个人说,探身进门,握了握她的手。
“有位督察上门拜访。”格洛丽亚说。
她觉得他肯定是调查商业欺诈案的,不过调查商业欺诈案的警官不都是成群出没的吗?他尾随她进了起居室。她真希望自己能让他留在门外,他要说什么就在那里把话说完,就像那些耶和华的见证人一样。所有这些不速之客都让格洛丽亚无法照看到正在厨房里进行非法资金跨国转账的塔蒂亚娜,监督着这种欺诈活动的唯有格洛丽亚那台红色的厨房救星食物搅拌机和迪莉娅·史密斯的那本《完全厨艺教程》。
“喝茶吗?”格洛丽亚礼貌地问道,她想不起来他有没有给她看过什么证件了。他的警官证在哪里呢?他正在说着什么关于道路暴力事件的事情时,塔蒂亚娜悄悄地从厨房溜了进来,像滑稽闹剧里演技拙劣的女演员那样说道:“大家好。”
“哦。”帕姆说。
“我们不能老是这样见面,”那个警察对塔蒂亚娜说,“人言可畏啊。”接下来大家还要说的话都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格雷厄姆的泥人这时候举着一根棒球球棒从法式落地窗那里破门而入,于是帕姆开始尖叫起来,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就好像她打算将地狱里的所有恶魔招来此处,直到有个陌生人出现在花园里,并一枪命中那泥人心脏,帕姆的尖叫都没有停止。
第四十五章
杰克森并没打算冒充警察,可是当门打开,他说“哈特太太吗”,然后她说“是”之后,这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了,他接着就说:“布罗迪督察。”格洛丽亚·哈特穿着一套红色的运动衣裤,这让他从遥远的记忆深处忆起了《吉姆帮你搞定》里的主持人吉姆·萨维尔,幸好她没有像他那样佩戴奖章,也没有叼着一根雪茄猛抽。她好像觉得他是商业欺诈调查组里的一员,他没必要浪费时间去纠正她的这个想法。
当他说起本田车和那起道路暴力事件时,她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于是他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你当时也在那里吗?”一个有几分面熟、长着橘色头发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马丁最新的小说《猴谜树》。单是重新见到那本书就足以叫杰克森头晕脑涨。盒子套盒子,娃娃套娃娃,这个时空套着那个时空。万事皆 有联系。全世界的万事万物无一例外。
电话响了,不一会儿线路被切到了答录机。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尖声叫着,她简直可以用这样的声音来宣布外星人入侵,格洛丽亚!我是克里斯蒂娜!他们来了。他们正在把电脑搬走!杰克森没再听下去,因为塔蒂亚娜出现了。他心里想着,这有点过了,而事实确实如此。当本田男像恐怖片里的人物那样出现在法式落地窗外面,手里圆满地举起了那根棒球球棒,并且将原来是玻璃的地方敲得空空荡荡的时候,杰克森开始揣想自己是不是掉进了某种新开发的真人秀节目设下的圈套之中,这种节目可能是将《偷拍》的形式与周末侦探片的内容相结合而推出的新产品。99lib?
他有那么点觉得会有个主持人从格洛丽亚·哈特起居室的沙发背后跳出来,冲他喊道:“想不到吧!杰克森·布罗迪,你以为你在福斯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你以为你看到有人手持棒球球棒袭击别人,你以为站在这里的这位柔弱的来自俄罗斯的女士悄悄将线索告诉了你(是的,她一人分饰两角,还出演了那具神秘的尸体),可是错了,这全是编出来的。杰克森·布罗迪,你现在正面对的是几百万的观众,全新体验不同凡响吧。”
人都齐了,塔蒂亚娜,本田男,唯独少一个马丁了。可是,他这话说得为时过早了,因为,看啊,马丁正迈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步伐走过格洛丽亚·哈特家那保养得极好的草坪,还有为我们倾情演绎骗死人不偿命的傻瓜作家马丁·坎宁!
塔蒂亚娜用俄语喊了句什么,像是骂人的话,而格洛丽亚·哈特则表现得没有那么激烈,她只是说:“特里,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他不见了。”他对她喊道。那些从他嘴里溅出来的唾沫让杰克森想到了他的狗。
“哈特太太,他跑路了。他把我留下来背黑锅,对不对?”接着,他轻悠悠地将自己的身体和那根球棒向边上一甩,一个放满了动物摆设的玻璃展示柜立时被撞得粉碎。这个人确实很喜欢听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又回转身来面向房间,迟疑了一会,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从哪里下手,杰克森立马抓紧这点时间将格洛丽亚·哈特和她那个橘色头发的朋友带到沙发背后躲好(那里并没有什么电视节目主持人,谢天谢地)。
特伦斯·史密斯仿佛这才注意到杰克森,他那丑陋的眉眼皱缩了起来。
“你?”他疑惑地说,“这里?为什么?”然后他看到了塔蒂亚娜。
“你也在?”他又一次将球棒举了起来,向塔蒂亚娜的方向挥去。杰克森做了个鱼跃动作扑了过去,目的是掩护她卧倒,并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这个橄榄球中的擒抱动作做得很不是时候,还未扑到目标,杰克森腰部就吃了特伦斯·史密斯狠狠的一记棒击,他痛得身体像中间装了铰链那样折叠起来,跟着就倒在了地毯上。地毯棒极了,他注意到,是那种厚实的中国地毯,上面的图案就像是雕刻出来的。他的眼睛离地毯的距离近到像是拉了大特写的镜头。他只要稍稍转过头,尽管这非常困难,也特别疼,他还是可以看到马丁——依然坚定地在向这栋房子走来,一条手臂笔直地前伸着,仿佛他正带领着一队骑兵向敌军发起冲锋。他那条手臂的顶端是他的手(当然如此),他的手里则握着一把枪。韦林枪。马丁今早提到这种枪时还让杰克森颇感疑惑。
杰克森心想,嗯,很好,专为近身暗杀设计,一定距离之外同样具有杀伤力,不过那必须是在会使枪的人手里,因为韦林枪的瞄准器是非常原始的。而且你只有一发子弹的机会,因为在你重新装进子弹之前,你就会被杀死或是逮捕。而马丁其人,必须承认,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射击技术肯定相当糟糕。
本田男看到马丁后着实吃了一惊,他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转动,看来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他要杀的人如今都齐聚一堂。可他接着就把这个问题完全抛诸脑后,将他的注意力转回到杰克森身上。如果他一定要选一个人先开刀,他脸上的表情是这么说的,那就应该是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的这个。他举起了那根球棒。杰克森将身体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并试图用手来护住自己的头。他那并不很清晰的意识这时候想着,正当他的头盖骨即将被砸开的时候,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塔蒂亚娜肯定可以用她的匕首来对他略施援手吧?就算匕首不行,她也绝对可以用她的牙齿撕开特伦斯·史密斯的?99lib.
喉咙。可她两样都没做,他能听见她正在讲电话,说的是俄语,语速很快。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叫人送来律师、枪支和钱吗?橘色头发的女人正在尖叫。她倒是做得没错。声音够大就能把警察引来。这样就好了。
他就像被装进了蚕蛹里,时间仿佛静止了。
个体生命的终点到了,开始倒数最后的几只羊吧。
他又回到了家里,在那栋小排房的光线幽微的厨房里(他记忆里的过去总是光线幽微,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当时的穷人用的都是低瓦度的灯泡),他坐在一张桌子边上,他的哥哥和姐姐分别坐在他的两边,他的父亲已经结束煤矿当天的工作,刚刚回到家冲完澡,他的母亲端上了一盘像是炖菜的食物。他姐姐那美丽的长发编成了发辫(小辫子,他父亲会这么说),他哥哥面色苍白,脸上稚气未脱,他身上穿着的那套初中生的制服,杰克森过几年也会穿上。这不是《偷拍》里的胡编乱造,而是《这是你的人生》中的真实故事。不过是人生中的某个时刻,平常极了,像那个手捧罐子的女人倒着牛奶那样。
他们吃着茶点,他母亲等他们吃完之后,再坐下来将残羹剩饭消灭干净。他哥哥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下,虽然很疼,不过他知道这是弗朗西斯表达感情的方式。他母亲正在说着什么,不过他一句也听不清楚,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房子一般的物体向他倾倒下来。
杰克森嗅到了鲜血和硝烟的味道,这让他永志难忘的战场的气息。他唯一能听到的不过是那细微的啪的一声。这必须得归功于韦林枪,这种枪是真正当得起消音手枪的美誉的。倒在他身上的不是一栋房子,那是特伦斯·史密斯,他像只被击中的大型猎物般倒下,把杰克森压了个半死。杰克森不知道等这件事彻底结束之后,自己能不能搞个新的胸腔来用。
龇牙咧嘴地挣扎了一阵,他终于把身上那犀牛一般沉重的躯体推开,哼哈着坐了起来(相当困难,疼极了,一言难尽),看了看他的手表。
这个动作完全是自发的反应,来自某个逝去的时间和地点——死亡时间……嫌疑人进入现场时间……案件发生时间……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不过对于杰克森来说算是正午。朱莉娅的演出将在15分钟后开始。这一整天,他都在准备着去赴这个约会。演出之前,你应该可以把事情做完吧?他的手表,他眼冒金星地看到,上面溅满了血污。
塔蒂亚娜漫不经心地点起一根香烟,试了试特伦斯·史密斯的脉搏。
“死了。”她说,这话显得有些多余。他连死前的挣扎都没有出现,他死得透透的,他的心脏已经被子弹爆开了。
“正中靶心,马丁。”杰克森咕哝着。谁知道马丁深藏不露,原来是个神枪手呢?塔蒂亚娜走过来,跪在了杰克森身边。她细细地看着他,然后说:“还好吗?”
“可以这么说。”
“你救了我的命。”她说。
“我想应该是站在那边的那个人救了你。”杰克森说。
马丁依然站在草坪上,那把枪松松地挂在他手里,现在正指着地面。他看上去很镇定,就像那些跨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的人一样。杰克森听到警笛声响了起来,心里想着,真快啊,而格洛丽亚·哈特却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平实口吻自言自语道:“紧急按钮。”塔蒂亚娜挨近了杰克森。她眼睛里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让他想起了在马戏场里初见她时的样子。她在他颊上亲了一口,说:“谢谢你。”他心里异样地感到不胜殊荣,就好像有一只野性难驯的动物竟然愿意让他抚摸它似的。至于特伦斯·史密斯的死,杰克森真是一点也不在乎。也许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再看到一个也不会有什么不好受的感觉,又或许这只是因为本田男是个坏家伙,地球上连好人生存的地方都已经不够了,更别说是坏人了。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那些遭受折磨的人们,还有那些别的没啥就是穷得叮当响的人们,他们都会让那些本该被本田男吸入的氧气消耗得更有价值。他并不是这房子里唯一对特伦斯·史密斯的去世感到无动于衷的人。
“以眼还眼。”格洛丽亚·哈特以一种超然的冷漠态度说道。似乎只有那个橘色头发的女人被所发生的事情扰乱了心神,她正在沙发上安静地啜泣着。
杰克森艰难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向马丁走去。凑近了才发现,他的眼里饱含着惊悸的神色。按照自己过去的经验,杰克森发觉对待这种眼里饱含惊悸神色的人,最好像对待受惊的动物那样——它们也许压根儿就没什么恶意,可是它们还是会咬人或者踢人。
“放轻松,马丁,”他柔声说,“好了,现在把枪给我吧。”马丁毫不犹豫地把枪递给了他。
“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他的双腿再也支持不住自身的重量,跟着他就倒在了草坪上,忧伤地缩成了一团。于是,当第一位警员赶到现场时,站在特伦斯·史密斯尸体旁的唯有杰克森一人,手里还拿着那把韦林枪。
“看起来很糟,对吧?”杰克森说。
第四十六章
路易丝将车子开到了哈特之家位于奎因斯法瑞路的总部的车库门口。有个穿着制服的小喽啰过来质问她是否有在此停车的权限,她于是将自己的警官证啪的一声贴到挡风玻璃上给他看,还差点将那个人给撞倒了。真心为您安家。杰克森是怎么发现哈特之家与特伦斯·史密斯之间有联系的呢?她可以打包票,他肯定已经在追查此事。
真没见过像他这么爱惹麻烦的人!她现在是光杆司令了,杰茜卡和桑迪·马西森都被流感弄得病倒了。她来这儿之前,曾经弯到四宗族旅馆去看过,不过马丁·坎宁已经没影儿了。那张光盘已经藏好了,夹在劳拉·尼罗的一张旧唱片里。这一招万无一失,她觉得其他人绝不会想到东西藏在那里。
走进哈特之家的办公大楼,她发现那里简直是一片狼藉。她认出了商业欺诈调查科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对她说:“哪里都找不到哈特。”
“你们到他家里去找过吗?”她问道。那个商业欺诈调查科的人说:“接下来我们就要去那儿。他太太是公司的第二个老板,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她开始寻找那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哈特的秘书(“克里斯蒂娜·坦南特”),这个女人被找到之后立马哀嚎起来:“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无辜的。”在路易丝看来,这位女士未免表现得有些过激,倒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了。她想起了她家房子正中的那条裂缝。
就算不说别的,哈特公司的建筑技术绝对是糟糕透顶。克里斯蒂娜·坦南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果篮,路易丝能够读出那张用缎带系在果篮上的卡片上的字:“以此聊表心意,祝好,格洛丽亚·哈特。”
“特伦斯·史密斯?”她向克里斯蒂娜·坦南特发问。
“他怎么了?”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很可怕。”
“也许吧,不过他做什么呢?”秘书耸了耸肩,说道:“我一点也不清楚。他有时会为哈特先生开车,也会做他吩咐的差事,帮点忙什么的。不过哈特先生现在正在瑟索。据说是这样。”她神神秘秘地加上了这最后一句。
“你能把哈特先生的住址告诉我吗?我想跟他太太谈谈。”克里斯蒂娜·坦南特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个地址。在格兰奇,好地方,路易丝心想。她敢打赌格洛丽亚·哈特的房子绝不可能有裂缝。
在去哈特家的路上,路易丝心里想着,不知道阿奇放了学是直接回家了呢,还是在外面到处游荡,搞破坏和整人呢?阿奇和哈米什都应该被拴起来,关在某个静悄悄、黑乎乎的地方,这样他们就没办法做坏事了。而现在,他们肯定是在商店里、公交车上,或者街道上,像白痴99lib.一样地傻笑着,像猴子一样嚎叫着,然后惹是生非。如果他能有个父亲,如果他能有个像杰克森那样的父亲(或者,甚至是像桑迪·马西森那样的父亲),他会跟现在不一样吗?无线电对讲机噼啪响了一阵后突然接通了,全体警员注意——莫顿豪路上帝宅发出人身攻击警报。能照应的人员请回复编号及所处位置。路易丝并没有费心去回复。她已经到了。不知怎么地,对讲机里提到的那起事件让她觉得并非巧合。
杰克森是怎么说的?巧合都是可以而且需要被解释清楚的。
“这看起来很糟,对吧?”杰克森说。
“对,”她说,“不过毫无疑问,你肯定有个稀奇古怪的解释。”
“一点也不怪。你来得好快。”
“巧合。我好像又错过了精彩的部分。”他的脚边躺着特伦斯·史密斯的尸体,手里拿着一把枪,身上都是血。她的心不安地收紧了。他受伤了吗?“你伤着了吗?”
“是,伤得很厉害,不过我很好。我想这应该不是我的血。”草坪上坐着一个男人,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念有词,像是在赌咒发誓,她的目光再次移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仿佛打起了盹。有个蜜桃色头发的女人坐在沙发上轻微地发着歇斯底里症,她的发色同沙发的颜色很相称。
“哈特太太吗?”路易丝99lib?问她说,可是她并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谁,”杰克森说,非常及时,“睡在草地上的那个人是马丁·坎宁。”
“那个马丁·坎宁?那个作家吗?跟理查德·莫特住在一起的那个人?”哦,这太怪了。
怪事一桩接一桩。
“你应该保护犯罪现场,”他说,“不,你知道的,对吧?当然啦,你是刑侦科督察。”
“现在可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他擦掉了枪上的指纹,把枪放到了地上。老天,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敢这么做!她应该把他铐起来,抓他个现行。他说:“这把枪的主人叫保罗·布拉德利,不过这个人并不存在。”他环顾四周,问道:“另外两个呢?”
“什么另外两个?”
“哈特太太和塔蒂亚娜。”
“塔蒂亚娜?”
“疯狂的俄罗九九藏书斯女孩。她们刚刚还在这里。你瞧,我很想留下来跟你说说这件事,可是我得走了。”现在他简直开始嬉皮笑脸了。
“这里是谋杀案的现场,如果我让你走了,我的饭碗就砸了。往好了说,你是个目击者,往坏了说,你可是个嫌疑犯。”她好像曾经想到过这茬。第二次了,路易丝,目击者、嫌疑犯,还有罪犯。
“我知道,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非常重要。”警笛的声音渐渐近了,他们都听到了。他就像一只听着唿哨的狗。
“我不存在,”他说,“你没见过我。拜托。帮我这一次,路易丝。”他是个清白的罪人。就像路易丝自己。路易丝。
他喊她名字的样子……她摇了摇头,想把他从脑袋里摇出去。
正当他从后门出去的时候,吉姆·塔克已经迈着大步沿着正门的车道走过来了。她在心里细细地思考着要怎么把这一切说给吉姆听。她真的要把杰克森从自己刚才的那段记忆中抹去吗?其他的两位“目击者”看起来对于周围的情况都是视若无睹。她跨过那扇已经不再存在的法式落地窗,示意吉姆·塔克到正门那里说话。
“路易丝,”他说,“我不知道你已经到地方了。”她看到一位探员和两个制服女警进了门,正在沿着小路走上前来。接着她的电话响了,于是她的世界倾坍了。阿奇。
“我马上过去。”她对他说。
“是阿奇,”她对吉姆说,“我得走了。”他感觉到她在递给他一个烫手山芋,开始摇头叹气。她努力想把事情说得明朗些,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打这种诳语谈何容易。
“你瞧,吉姆,我也才到这里没多久,我跟你一样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实际上你才是第一个到场的警员,我恐怕得走了。”那位探员和那两个警员原本是在向着法式落地窗的方向走着的,当他们发现那里是犯罪现场,而自己可能会因此破坏现场情况时,他们转头向正门走来。有个女警察停下脚步,没有跟上前面的两个人,而是走到了马丁身边。路易丝听见她说:“坎宁先生,马丁?你还好吗?我是警员克莱尔·德波尼奥,你还记得我吗?”这会儿外面传来的警笛声更密集了,还有一辆救护车的鸣笛声。路易丝在嘴唇上舔到了血的味道,她一直都在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没有说,记得我帮过你的忙吗,你欠我的,吉姆,她没有说,你那个可爱的女儿在大学里怎么样了,我敢说她过得快活极了,因为她没有吸毒的犯案纪录啊。
她根本不需要那么说,他知道该是报答的时候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一句话也没说,冲房子后面的方向点头示意。
“谢谢。”她嘴动而不出声地对他说,然后就赶紧走人。她不知道在过去的五分钟里,她到底犯下了多少纪律问题和可能的罪状。她没时间管那么多。
阿奇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怪(非常焦虑,稍稍有些绝望的感觉),因此她很肯定,他要么是被逮捕了,要么就是杀了人。可事情比这糟得多。
第四十七章
那时他和艾丽娜正走进他的蟑螂旅馆,门口依然有几个十分吓人的男人来回走动着。他们的职务是门童加警卫,身上永远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嘴里永远叼着一根香烟。他们会为客人开门(有时)、叫出租车,不过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恶棍。
其中有个人对艾丽娜说了些什么,她挥挥手把他给打发了。
然后不知怎么地,他们就到了他的房间里,不知不觉地,他身上就只剩下一条内裤,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家具装饰得不错。看来罗马不会是一天建成的。”然后时间再度快进,他们到了那张窄小的床上,她脱得只剩胸罩和鞋子,两腿叉开跨在他身上,嘴里发出短促的尖叫声,似乎她已经进入做爱的癫狂阶段,不过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马丁藏书网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这等艳遇,事情发展的速度之快令他始料未及,惊讶之至。他无声无息地快速达到了高潮,这让他觉得很难为情。
“对不起。”他说。
她耸耸肩,将身子向他倾伏下来,美丽的长发拂过了他的胸膛,这是个挑逗的姿势,不过看起来完全是敷衍了事。他看到了她黑色的发根,那里的漂染剂已经褪色了。
她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他脑中因为酒精而引起的混沌状态终于稍稍有所缓和,然而看到她点起一根香烟,一种让人作呕且烦闷的沮丧情绪随即又充斥其间。一个异国的女人,一个你根本就不怎么认识的女人,是不会免费脱光自己衣服,就穿着胸罩和鞋子像骑马一样骑在你身上的。她也许还谈不上是个妓女,不过她想要钱。
她捡起衣服来穿上,嘴里的香烟晃荡着。发现他正在看着她,她笑了。
“怎么样?”她说,“你很开心吧?你要给我点小礼物,谢谢我让你开心吗?”他从床上爬起来,单足跳跃着,想要把自己的裤子穿上。这个晚上简直让他丑态毕露,他从前都是小心地绕开这些让人难堪的事,即使是在自己的想象里也是这样。他翻遍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口袋,能找到的不过是一张20卢布的钞票和一些小额硬币,他身边大部分的现金已经在大饭店里花光了。艾丽娜鄙夷地看着他手里的钱,他试着向她解释说,他可以下楼到前台去,用自己的维萨卡去取些钱出来。她皱着眉头说:“,不要维萨。”
“不,不是,”他说,“我没打算给你维萨卡。我会去换钱。我会下楼去拿钱给你。”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接着,她指着他的劳力士手表说:“很好吗?”她这时候正在重新裹上围巾,并且把她大衣的扣子一粒粒扣起来。
“是的,”他说,“是真货,可是——”
“你给我。”她的口气开始变得尖锐,毫不让步。这时候是早晨四点(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上一次他留意到时间的时候还是十一点)。隔壁房间里住着的是一对来自格雷夫森德的退休老夫妇。如果他们被一个跟人上完床吵着要钱的俄罗斯女人吵醒,他们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开始大叫大嚷,然后乱扔东西?这太可笑了,这块手表的价值超过1万英镑,这样的交易是不等价的。
“不,我会拿钱给你。”他坚持道,“然后旅馆人员会为你叫一辆出租车。”他想象着那些吓人的黑皮夹克男人中的一个将她送进出租车里,然后看着马丁,脸上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他知道他已经跟她上了床,并且付了钱。
她说了几句俄语,向他扑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腕。
“别这样。”他说着跳开去。她又一次向他扑来,他也再度让开了,可是这一次她绊了一跤,身体失去了平衡,尽管她伸出双手想要扶住什么,她的头最终还是撞在了那套廉价的饰面桌柜组合的角上,这套桌柜组合几乎占据了这个小房间一整面墙的地方。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像一只受伤的鸟,然后就再没声息了。
她应该站起来的。她应该捧着自己的额头站起来。那上面会有伤口,也可能是淤青,会很疼。
他或许会把腕上的劳力士手表脱下来给她,为了向她头上的伤表示歉意,为了让她不至于再无九九藏书理取闹。可是她并没有站起来。他蹲下身来,将手放在她肩上,试探性地问着:“艾丽娜?你伤着了吗,你还好吗?”围巾已经从她头上滑落,她面朝下躺在那劣质的地毯上,没有回答。她的后颈苍白而娇弱。
他想把她翻过身来,他并不十分清楚,对于撞晕过去的人而言,这样的处理方法是不是正确。她很沉,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而且很不好使力,仿佛她存心不配合他的救助似的。他终于翻起了她的身体,她的后背于是沉重地砸到了另一边的地板上。她的眼睛大张着,空洞地瞪视前方。他害怕极了,心脏有一会都停止了跳动。他猛地从她身边跳开,撞到了床尾,小腿和脚都被撞得生疼。
有东西从他胸中冒到了嗓子眼里,一阵抽噎,然后是嚎叫,他都不知道这样的哭叫是怎么开始的,可那终究也不过是可笑的粗声叫唤,这让他感99lib?t>到颇为惊讶。
并没有明显的致死原因。她太阳穴上有个红印子,仅此而已。一百万次里大概只有一次,他猜想——她应该是某节脊椎发生了断裂,或者是颅内出血。几个月以后,他在有关头部损伤的书籍里读到了这些。
最小的事。如果她没有穿高跟鞋,如果地毯不是磨损得厉害,如果他能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像这样的女孩绝不可能看上他这种人。有那么一会,他试图通过别人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旅馆的管理人员,那些穿黑皮夹克的男人,警察,英国领事,来自格雷夫森德的老夫妇,还有那个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以对他有利的方式来看待这件事。
接下来就是恐惧。恐惧在他的胸膛里跳动,像旋风般在他头脑中回旋,一阵肾上腺素的浪潮流遍了他的周身,冲走了所有其他的想法,只余下一样——扔掉她。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想看看她有没有遗下什么东西。唯一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她的手袋。他把手袋翻了个遍,想知道里面是不是确实没有留下能够将他定罪的证据,她没有写下他的名字或是旅馆的地址。没有,包里装的不过是一只廉价的钱包、几把钥匙、一包纸巾和一管唇膏。一个塑料皮夹里放着一张照片。婴儿的照片,性别不可知。这张婴儿照片肯定有着某种重要意义,不过马丁不愿意去想。
他猛力拉开窗户。这是在七层楼,可是窗户外面没有任何防护设施——蟑螂旅馆里没有卫生和安全可言。他把她拖到窗边,像个糟糕的舞者那样笨拙地环抱住她的腰,然后把她从窗台上拽到窗外。他厌恶她,因为她就像个难以控制的牵线木偶,像是用来进行刺刀演练的沙袋人偶。他厌恶她,因为她就这样将身子一半留在房间里,一半悬在房间外,仿佛对世间万事都已无牵无挂。
一个俄罗斯娃娃。街上是死一般的寂静。如果她从七层楼掉下去,如果人们在人行道上发现了她,没有人会知道她是跳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的,没有人会知道她又是不是因为醉酒神志不清而失足坠落的。她喝了那么多酒,她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肯定都要达到100%了。没有人能够指着他的窗户说,那里,马丁·坎宁,英国来的游客,她是从他房间的窗子里掉下来的。他窗户下面的人行道上放着一只旧料桶,里面几乎装满了工地废料。
他不想让她掉进那里,因为那样一来,别人就会以为是有人故意要处理掉她的尸体,而不会觉得她只是单纯地失足坠落。
他将她手袋的背带绕在她脖子上,又把她的手臂穿了进去,就像小孩子背着书包一样,然后他两手握住她两腿的膝盖,将她来回晃荡了几次,终于松开手将她扔了出去。
如果他瞄准的是那只工地旧料桶,那他应该无法命中目标,可正因为他想让她掉到人行道上,她偏偏就径直落进了旧料桶里。她在空中打了个转,面朝上砸进了那些木头、石块和碎裂的石膏板之中,发出了类似硬物折断的喀嚓声。一只流浪狗吓了一跳,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除此之外,街上平静如初。他关上了窗户。
他抱膝坐在地板上,缩在房间的角.99lib.落里。很长时间他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精疲力竭,根本动弹不得。他看着晨光一点点照进了房间,想着艾丽娜那双空洞的眼睛再也没有见到光明的希望了。一只蟑螂爬过了他的脚背。他听到街上响起了第一辆电车的声音。他等待着那些建筑工人的到来,想象着他们爬上脚手架,然后低头看到一个女人像被丢弃的玩偶那样躺在那里。他不知道在他的房间里是否会听到人们发现尸体时的喊叫声。
他听见一部大型的发动机在轰鸣,接着是齿轮咬合的声音,于是爬到窗边去看。旧料桶已经被运到了半空中,远远地看去,摇摇晃晃地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在过去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不知怎么地竟会觉得她或许已经消失了,可是她还在那里,残破的肢体显得软弱无力。旧料桶终于被运到了那辆体积庞大的轻型货车后部的装货区上,伴着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它被放了下来,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着。货车跟着开走了。马丁目送它远去,看着它缓慢地在道路上开动着,然后转弯驶到了涅瓦河的一座桥上。开到那座桥的尽头时,货车从马丁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一个人。
在机场通过护照检查处的时候,他以为那些吓人的办公人员中会有人伸出手来放在他胸膛上,感觉到他快到不正常的心跳,或者直视着他的眼睛,看出他内心的罪恶感。然而他们只是面色阴沉地做了个放行的手势,他就这样安然通过了。
他以为报应会来得很快,可是正义看来是要慢慢伸张的,正义会把他整个地压扁,直到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在一家小型的免税店里,他给他母亲买了一只冰箱贴,那是一个涂了清漆的木质小套娃。在回国的飞机上,杂货店老板坐在来自格雷夫森德的老夫妇身边,他的身体塞在那个对他来说过于窄小的座位里,同那对老夫妇说着他那张“死前要做的事”的单子上又被勾掉一项的事。飞机餐被送了上来,结成一团的意大利面让人心情低落。
马丁不知道艾丽娜的摊位是不是就这样关着,还是已经有其他人接手了呢。杂货店老板在飞机降落的时候病发了。一辆救护车开到飞机跑道上来接下他。马丁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边的一个女人他记得之前来参加过签售活动,他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手里捏着一本《猴谜树》,正在放声尖叫。他想着或许可以开个玩笑,对她说:“这本书没那么糟,对吧?”可他没有。有个金发女孩朝那个疯狂的本田车驾驶员喊了几句俄语。本田车驾驶员正打算要杀了金发的俄罗斯女孩,杰克森挺身而出救了她,却伤了他自己。本田车驾驶员怒火冲天。这种人的脑子绝对有些问题,这种会把狗扔到窗外、会用枪指着自己妻子的脑袋的人。坏脑反应式。如果尼娜·赖利在场的话,她会说,放下你的武器,你这坏透了的恶棍。不过她并不在场,马丁能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本田车驾驶员举起了那根球棒,挥出了那条并不陌生的毁灭性的弧线。
俄罗斯女孩转过身来面向他。她的五官在动。她那蓝色的娃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张开说道:“打死他,马蒂。”于是他开枪了。
第四十八章
一根验孕棒。
杰克森跑(一路狂奔)回出租套间,将沾满血污的衣服扔在浴室的地板上,打开水龙头就开始冲澡,要将特伦斯·史密斯从他的人生里冲走。
有那么一刻,他疯狂地想着要一路从哈特家跑到朱莉娅的剧场去,可是他知道浑身是血地去看戏,这可能有些太富于戏99lib?剧性了。还是把这种事情交给麦克白之流吧。
正当他同时执行多项任务(别人是这么说的),一边穿衣服,一边打电话叫出租车,一边还在那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里打量自己那张苦瓜脸的时候,他不经意地低头瞟了一眼,然后看到了那东西。
他把验孕棒从废纸篓里拔出来,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东西看,仿佛它是从月球上掉下来似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现这玩意,不过为什么就不会呢?他们在一起的两年中从没有过这事,不过它现在来了。蓝色的。验孕结果是蓝色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这说明了一切,她为什么情绪不稳,她为什么没有胃口(不管是食物还是性),她为什么反常地露出怯态.99lib.
。朱莉娅怀孕了!这简直太不寻常了——朱莉娅有孩子了。他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朱莉娅的孩子。说起这件事可能可以用上许多不同的方式,不过归根结底就是一件事:有个显微镜才能看到的新生命正在朱莉娅体内孕育着,一个小生物正惬意地藏在他爱的这个女人肚子里。他不知道那会不会是个男孩。
有一个儿子,履行他自己的父亲没能尽到的父亲的责任,这样难道不是很棒吗?那个花生般大的套娃宝宝还在他的口袋里。他抖身穿上了那件上衣,把手伸到口袋里抚摸着它,它就像个护身符,像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他把99lib?它放在手里转了又转。
孩子会是治愈朱莉娅的良药。夭折的奥利维娅最终在朱莉娅自己的孩子身上获得新生。孩子会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对朱莉娅来说是这样,对他俩来说都是这样。伴侣。如果他们即将成为父母,那她就得让自己以某种方式接受这个词。
孩子也会是治愈杰克森的良药,他的某些伤口将因此而结疤。路易丝是怎么说的?精子遇上卵子,嘭的一声结合了。我们谁都可能碰到这种事。现在朱莉娅也碰到了这种事。
展现在眼前的不是一条新路,而是一整个全新的世界。
第四十九章
路易丝听到了起居室里传来的古典音乐的乐声。房间里没有亮灯,有人在壁炉里点上了一根香水蜡烛99lib.。是他把收音机调到了古典音乐的频道。
他花费心思打点了这些,她为此觉得心碎。她从沙发后面瞧见了阿奇的后脑勺。主啊,您知晓吾辈心中的秘密,请用您慈悲的耳朵来倾听吾辈的祈祷吧。99lib.
她一定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他略微转过头来说:“妈?”她能听出他声音里那种悲戚的颤动。
“阿奇?”她缓九九藏书缓地走到了沙发边。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想让自己不叫出声来,可是那声悲嚎仿佛不愿听从她的安排,铆足了劲儿要从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跳出来。
阿奇抬起头来看着她,轻声说:“我觉得很遗憾,妈。”他的眼眶都红了,看起来面无人色。他的怀里抱着糖豆,就像抱着个刚出世的婴99lib.t>儿,然而糖豆的身体已经萎缩了,像只泄了气的气球,生命已经离开了它。
它身上包裹着路易丝的一件旧运动衫。
“我想他会愿意闻你的味道。”阿奇说。
开瓶器又往里钻了一圈。她的心一点点地碎裂成片。
“哭出来吧,妈,没关系的。”他说。
于是她终于将自己心中的悲痛都发泄了出来,她放声恸哭,尖声喊叫,声音之惨烈,音域之高广,简直让她感觉这些声音是别人发出来的。
她的猫咪出生的时候她就不在场,现在她又没能在它临终时陪伴左右。
“可是你陪它度过了整整一生。”阿奇说。
他现在说话太像个成年人了,这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等着,”他说,小99lib? 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包裹起来的让人伤心的布团交到她手里,“我给你煮点茶。”她掀开裹布,亲吻了它的脸、耳朵和爪子。
万事转眼成空。
阿奇回来时端来了一杯茶,那茶很甜。他肯定在看电视的时候听到过——难过的时候要来杯热而甜的茶。她以前喝茶从来没有在茶里放过糖,不过这茶让她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
“它活着时过得很好。”阿奇说。
他的年纪还小,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能算是陈词滥调。
“我知道。”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如果有人告诉你并非如此,千万别信。
第五十章
“我们得走了,格洛丽亚。”塔蒂亚娜说。
机器依旧发着嘶嘶声,喷着气,格雷厄姆依旧漂浮在外太空。格洛丽亚俯下身来,在格雷厄姆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是祝福,或者是诅咒,或者既是祝福也是诅咒,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中,再怎样对立的情况都可以被兼容并包。黑与白,好和坏。他的皮肉已然像是粘土一般了。
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罪行呢?资本主义,宗教,或者是性吗?谋杀呢——通常是的,可是也不一定。偷窃呢——同上。残忍和冷漠同样也是罪过。
包括举止失仪和麻木不仁。顶坏的就是冷漠这一样了。格洛丽亚跟格雷厄姆结婚没多久,就去了他父母乔克和贝丽尔家里拜访,全家人一起吃顿星期天的午餐。餐桌上有只骨瘦如柴的烤鸭,格洛丽亚记得,另外有块硕大的脆皮李子馅饼,主人的面子算是被后者保住了。格洛丽亚常常感到惊奇不已,上个星期五发生的事她都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而四十多年前吃过的饭菜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天他们的车停在了车库里(格雷厄姆专为结婚成家而买了辆凯旋使者),于是格雷厄姆的父亲开车送他们回到那栋朴素的哈特宅(老式的彭凯特兰德房型,现在久已停止建造了),那房子是乔克和贝丽尔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这种房子据说叫做“首房”。可是没人卖“末房”,对吧?
开到半路上,父亲和儿子决定弯到“场地”去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格洛丽亚现在早就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事了。那个时候的哈特之家不过是一个有着简陋办公室的建筑场地。格洛丽亚从车里下来。她以前从没来过.99lib.场地,也没去过那间办公室,不过她当时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成了哈特家的一员,自然就应该试着去了解这些。她真不应该把娘家的姓刘易斯从名字里去掉。而如今她既然已经沦为一个亡命寡妇,也是时候可以把这个姓重新用起来了。人们随时随地都在改变身份,她自己的祖父只身从波兰来到利兹的时候就把名字改成了刘易斯,因为他原来的姓根本没人能够读得出来,而当时他身边仅有的除了一只徒有其表、中无所有的公文包外,也就只有这个姓了。
两位哈特先生走进办公室之后,格洛丽亚就开始在场地里转悠起来,发现了那些神秘的托板和麻袋。她无法想象建筑工人是怎么开始把房子造起来的。她不知道要是把人们第一次用燧石引火和第一次制作工具的重担交到她99lib?身上,那人类的现状会发生怎样重大的改变。她是绝不可能制作得出有一点难度的东西的,连搭一个架子对她来说都过于复杂了,如此说来,现在家里的东西大概都得放在网兜和袋子里了。她不过是个农人,而格雷厄姆则是个以伏特加橙汁鸡尾酒为武器的猎人。他会走出家门盖房造屋,她则留在家中养儿育女。他们婚后一月光景,新婚的甜蜜还尚有余温,格洛丽亚已经为购置配套的茶碟和橡皮拖把而忙得不亦乐乎了。
就在那时,格洛丽亚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循声而去才发现(喜之不胜),就在场地角落里的一堆旧木头后面藏着一窝小猫咪,还都闭着眼睛,小鼠一般99lib.蜷在母亲身旁。
哈特家的人,老的和小的,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这位新晋的岳父冲她喊道:“你找到这些该死的猫啦,格洛丽亚?”格洛丽亚心里正盘算着要弄一只羊毛绒毯包边的篮子,让至少是两只,甚至可能是全部的猫咪都能有个温暖的家,这样哈特宅里就能有个哈特小窝了,于是她说:“哦,它们可爱极了,哈特先生。”想着那些可爱的小猫咪,格洛丽亚的脚趾激动地蜷成了一团。
她还是没办法亲昵地称呼他“乔克”,事实上,在做他媳妇的那三年里,她从来没有那么叫过,三年之后,他就因为心脏严重衰竭,头朝下倒进了正在建造的某栋房子焦渣石框架的稀泥之中,死在了工地上,他的工人们围拢过来,也只能惊讶地瞅着他那已无生命可言的尸体发愣。提坦已经离开了他的神殿。而与此同时,奥林匹亚神正在未完工的厨房里考虑着能不能偷工减料地装个小尺寸的窗户来蒙混过关。
“格雷厄姆,”乔克·哈特说,“去把那些该死的东西处理掉行吗?”
“当然。”格雷厄姆说着,将五只猫咪那柔软而温热的身体一股脑儿地全部抓起来,然后毫不手软地将它们投进了办公室旁的大水桶中。
格洛丽亚实在是太吃惊了,有一会她根本没能醒过神来,她无声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不动不动,好像着了魔咒一般。然后她尖叫着,想要冲上去,从格雷厄姆手里救下那些猫咪,可是乔克拉住了她。他个子很小,力气却大得惊人,不管她再怎么扭动身体,再怎么想甩开他,她就是没办法从他手里挣开。
“必须这样做,丫头。”等她最终放弃挣扎时,他柔声说道,“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格雷厄姆将那五具娇小无力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扔进了一个用来扔垃圾的旧油桶里。
“该死的猫。”后来在他们那栋首房的一体式厨房中,当格洛丽亚情绪激动地质问格雷厄姆时,他这么说,“你该把你该死的好心肠收起来了,格洛丽亚。那就是几只畜生。”被谋杀了。在塔蒂亚娜嘴里,“谋杀”这个词听起来很怪异。那种卷舌音仿佛雷电般划破天际。格洛丽亚不知道被划破的天空是否会裂成碎片,纷纷掉落在她脚边。她只觉得五内如焚、晃晃悠悠、心跳加速,对于一个已经等着领免费乘车券的女人来说,这太不健康了。塔蒂亚娜的朋友被人谋杀了。莉娜。一个好人。
格洛丽亚知道塔蒂亚娜接下来要说什么。最可怕的是,虽然她还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格洛丽亚已经完全相信就是那个人做了这件事,于是她先开了口。
“格雷厄姆。”她淡淡地说。
“对,”塔蒂亚娜说,“格雷厄姆。他是个非常坏的人。他叫特里把她杀了。这跟他自己杀人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一样,”格洛丽亚说,“没有区别。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莉娜要去报警,告发她知道的一切。”
“她知道什么?商业欺诈吗?”塔蒂亚娜笑了。
“商业欺诈算什么,格洛丽亚。很多比商业欺诈坏得多的事情。格雷厄姆在跟非常、非常坏的人做生意。你不会想知道的,他们要抓你的。我们真得走了。”
格洛丽亚贴近她丈夫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看我盖世功业,强者谁不心折!”她们离开了一起谋杀案的犯罪现场,这真是实打实的逃跑。格洛丽亚这次可是违反了法规,虽说并不算破坏她自己的规矩。她带出了那个装着现金的黑色塑料袋和那块记忆棒,可是除此之外,跟着她们逃亡的也就只有各自身上的那套衣服了。塔蒂亚娜打了个电话,一辆黑色的大型轿车开过来停到了后门口,于是她们跳进了车里。
如果格洛丽亚没有认错的话,这辆车就是格雷厄姆心脏病突发之后,在医院门口接过塔蒂亚娜的车。司机在整个开车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格洛丽亚也没有询问这辆黑车的主人是谁。窗上贴着黑膜的黑色大型轿车通常属于坏人。像格雷厄姆那样的坏人。
车子在向南边开,开往机场,格洛丽亚却提出来要到某个地方“稍稍弯一下”。
“为什么?”塔蒂亚娜问道。
“有事。”格洛丽亚说,而那位沉默不语的司机正听从她的指示,打转方向离开主干道,来到了一个住宅区里。
“有点没做完的小事。”
“格伦克莱斯特路。”塔蒂亚娜朗声念出了路牌上的字。格伦克莱斯特路之后是格伦克莱斯特小道,格伦克莱斯特大道,格伦克莱斯特道,格伦克莱斯特花园和格伦克莱斯特胡同,塔蒂亚娜一个都不放过地念出了所有的路名,她就像是带有异国口音的导航系统,而黑色轿车里原有的卫星导航系统则因为该住宅区的道路过于复杂而罢工了,这个住宅区如此曲折难认,仿佛是被格雷厄姆徘徊不去的幽魂所笼罩着,有知之云可以蔽日。
“格伦克莱斯特住宅区。”格洛丽亚说,这时候黑色轿车已经停到了街沿边,所以再说这99lib.句话有些多余了。
“真心为您安家,而这家是安在从前的矿坑上的。”她拖着那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出了车门,那里面足有73500镑,都是20镑面值的钞票。
塔蒂亚娜靠在车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格洛丽亚将黑色的塑料袋从一户人家拖到另一户人家门前,把一叠叠的钞票放在那些人家的门口。
分摊到每个人头上肯定不是那么多,不过这会让那些人惊喜一把的,他们会觉得人生就像买彩票。
“是像悲剧吧,”塔蒂亚娜摇着头说,“你是个疯子,格洛丽亚。”她们回到了黑色轿车里,车子开动了。那一叠叠的钞票并没有捆起来,傍晚的微风吹得它们四散飘扬,像是硕大的纸灰一般。从后视镜里,格洛丽亚瞥见有人从格雷厄姆那粗制滥造的房子里(布雷克罗夫特)走出来,他看着那漫天飞舞的钞票都惊呆了。
坏人怕她们,好人爱她们。她们是女土匪头子,她们是强盗婆。她们是亡命之徒。
第五十一章
黑洞洞的地方。白惨惨的光。掌声。这掌声在杰克森听来真是相当热烈,不过看吧,除了两个评论家,观众席里都是朋友啊,家人啊,还有粉丝。作为朱莉娅的朋友兼家人兼粉丝,杰克森可说是今晚这三种人群的集中代表。他几乎错过了整场演出,等他偷偷从剧院后门溜进去的时候,发现演员们已经在鞠躬谢幕了。杰克森知道什么有谋杀案啊、受重伤啊,都不足以成为错过朱莉娅演出的好借口。也许他真应该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剧场里。
之后在酒吧里,所有的演职人员都因为演出结束,彻底解脱而有些轻飘飘的,就像一班情绪过于激动的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托拜厄斯样子夸张地向每一个人询问是否杯里已经倒进香槟,然后过于激动地举杯祝贺演出的成功,他那滔滔不绝的祝酒词杰克森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
“为我们!”他们最后齐声说道,高举酒杯相互碰撞着。
朱莉娅勾住了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你觉得演出怎么样?”他问她,感觉到她的疲乏无力可能会使他无法安全过关。
“糟透了,”她说,“冰山上那场,那帮家伙从头到尾都在开小差,还有那个男孩就是个白痴,跟我搭的那些台词他没有一句是说对的。”
“斯科特·马歇尔吗?你的情人?”朱莉娅从他手肘弯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可你演得棒极99lib?t>了。”他说,心里想着但愿自己能演得更好些,“你真的很棒。”朱莉娅一口气将自己杯子里的香槟灌了下去。
“还有,”她说,“引座员还跑到观众席的走道里,拉开嗓门问剧场里有没有谁是医生——并不是说我就不对那个心脏病发作的人感到遗憾,可我实在很想继续表演下去,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杰克森安慰她说。
“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可是不该发生在今晚演出的时候,杰克森,”她厉声说,“你没看演出,对吧?你居然错过了我的首场演出!你碰上了什么要紧事啦?有人死了吗?还是只是有人开口跟你说,帮帮我,杰克森?”
“嗳,事情是这样的——”
“你可真他妈的有先见之明。”
“别激动。”
“别激动?”永远不要对女人说这句话,这种话就该出现在名为“与女人相处切忌”的小册子的第一页。
“我他妈的就是激动了。”她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在吸喘乐宁似的。
“你不应该这样,”他说(这种话在那本小册子上同样不建议使用),“你知道你接下来就得戒烟了。还有戒酒。”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里燃起了新的怒火,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再火上浇油了。这太可笑了。他可没打算在这种情况下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那个消息了。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有鲜花、烛光,然后他们俩柔情蜜意,你侬我侬,就像一同裹在爱的披肩里。
“因为你怀孕了。”杰克森说。
“.99lib?然后呢?”她挑衅地抬起了下巴,朝天花板喷出烟雾,那些烟雾随即融入了他们头顶上那一片混浊的烟气。
“然后呢?”他恼怒地重复着她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然后呢?”他们不该在这个拥挤不堪、人声嘈杂的肮脏酒吧里谈这件事的,可是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把她从这地方弄出去。.99lib.
他很想知道她打算以何种方式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传报与领报。这种本该极为珍贵的时刻现在是彻底地被毁了。接着他想到了一种可怕的情况。
“你没打算不要他,对吧?”她冷冷地逼视着他。
“不要他?”
“我是说终止妊娠。天哪,朱莉娅,你可不能这么做。”他几乎要说出口了,这可能是你做母亲唯一的机会,不过他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胸大并不代表我就有母性,杰克森。”
“朱莉娅,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母亲的。”她会的。他不敢相信她居然不想做母亲。他们还没谈起过孩子,他们谈到过婚姻,不过没有谈到孩子。怎么会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谈恋爱怎么能不谈这个呢?“我们可从没谈到过要生孩子,杰克森。再说,这是我的身体,我的人生。”
“我的孩子啊。”他说。
她抬起了一根眉毛。
“你的孩子吗?”
“我们的孩子。”他纠正道。她的脸上显现出某种表情,那是无限的哀伤和悔恨。她摇着头,将烟头在吧台上的一只烟灰缸里摁灭了。然后她看着他说道:“我很抱歉,杰克森。不是的,孩子不是你的。”
第五十二章
“老天,你确定吗?你确定他死了吗?你给兽医打过电话了吗?”商店的售货员死死地盯着他看,就好像他脸上有磁铁把她吸住了似的。她的表情像镜子一样映出了他所有的惊恐,仿佛她已经走入了他人生的戏剧不能自拔。给这姑娘颁发一座小金人吧。
“没出什么事吧?”等他挂断了电话,她问道。
“我妈打来的,”阿奇说,“我们家的猫死了。”
“哦,不。”她说着,整张脸都变了形。她的嘴唇简直在颤抖。
“哇,这主意真不错。”他们走出店门时,哈米什轻声说,“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死猫这一招呢,女孩子对这种事真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阿奇感觉很不好,他这是在利用那只猫,虽说这法子确实让他在表演中流露出了某些真情实感。他对那只猫的过世感到很难过。直到它真正开始号叫,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意它的。那叫声十分凄厉,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它当时痛苦地躺在地上,后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有时候,当他母亲外出工作的时候,尤其是在夜间工作的时候,同样可怕的疼痛感也会抓住他的心,因为他心里会想,要是她死了,他该怎么办呢?如果她急速飙车追捕犯人的时候,撞车了怎么办呢?又或者,她被人枪杀或是刺死了,可怎么办呢?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心跳就开始变得微弱而没有规律,然后他就开始觉得浑身无力。
她那么爱那只猫,真有些不可思议。她自己的母亲上周去世的时候,她还喝酒庆祝来着,“献给那个老婊子,愿她在地狱里受焚,永世不得翻身”。可是猫死了,她都快把眼睛给哭瞎了。而且他母亲这个人,不管怎么说,是很要强的。她哭的时候可真叫他讨厌。
他费尽心思将环境布置得能让她感觉好些,他想着,如果当时她在,她会做些什么。于是他点起蜡烛,放上音乐,屋子里几乎充斥着宗教般的氛围。他将那九九藏书只猫裹在她的一件运动衫里,然后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它。它就这样死在了他怀里。
他就看着这一切发生。前一秒,它还是活生生的,而下一秒,它就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有一天,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他母亲身上。他的亲人太少了,他身边就只有他母亲和一只老猫,而现在猫已经不在了。哈米什有两个姐姐,有父亲、祖父和外祖父、祖母和外祖母,还有好几个姨妈、叔伯和堂表兄弟姐妹,那么多的亲戚,超过了一个人正常的需要。而阿奇有的只是他的母亲。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猫死的时候他哭了,他心里积压的所有情绪突然间让他无法承受,仿佛要把他胀破了似的。
他母亲走进来,紧紧地抱着他,那一刻他真想回到婴孩时代,然后他们抱头痛哭。她哭的是那只猫,而他哭的是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婴孩时代的事实。
然后,他为她煮了茶,出门去买来了薯条,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那感觉很好,如果不是猫死了,而他母亲为此伤心不已的话。她说:“我们要把他火化,兽医给过我一张这种机构的传单。我们可以拿到那种木制的小盒子,盒子上面会有他的照片,还有块刻着他名字的小铜牌。我们要把这个盒子放在壁炉架上。”而她自己的母亲则被怠慢地搁在车库里的架子上。这真是一种讽刺。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是如此亲近,不管她问他什么,他都会实话实说。
不管是偷东西的事,还是在牛门街捡到马丁·坎宁的钱包的事(那不是偷来的,肯定是那家伙不小心掉在那儿的),然后在钱包里发现了他办公室的地址并且闯进了那个办公室(为了好玩,而且确实挺好玩的)。哈米什开锁的本事跟个惯偷不相上下。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抢劫他老爸的银行。哈米什对他爸爸厌恶透顶,这让阿奇觉得有点吓人。不过,阿奇接着就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跟他母亲分享自己的秘密了,因为她当时心情极差,再说这些事情来让她烦心似乎很不合适。等下一次吧。
他母亲将他拥在怀里,说道:“我没事。”简单地说,她确实恢复了常态。他帮她把薯条吃完了,任凭她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她的电话响了,她叹道:“对不起,是武装指挥中心打来的。我得走了,出了点事。”然后她就把他一.99lib.个人留在了家里。身边是只死猫。其他的母亲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听到她的车从车库里开出来的声音,于是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她渐渐地驶远。一张20英镑的钞票慢悠悠地从他视线里飘过,就像一张小号的魔毯。
“该死的,阿奇,警察!”哈米什冲他喊道,并从身后推了他一把,阿奇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两手打着圈,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重心。哈米什已经沿着乔治街跑远了,而被他扔下的阿奇则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回过身来,看到两个身材矮胖的警察正在向他靠近。他一点也不打算跑。
他朝自己的命运走去。好几个月来,他仿佛就在等着这样一个时刻。现在他心里最大的感受是解脱。
第五十三章
尼娜·赖利在福斯桥那红锈斑斑的桥梁构架间攀爬着,一下又一下,仿佛一只矫健的蜘蛛,最后她终于来到了铁轨旁,浑身油腻腻的已经全是汗了。她不知道伯蒂爬到哪里了。也许他已经掉进底下的灰水里淹死了。他的噩运丝毫不会让她感到痛心难过。这孩子实在太烦人,太爱溜须拍马了(尼娜小姐,你爬上去了,你真行)。他需要有人给他好好灌输点社会主义思想,或者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一脚。藏书网
她站在铁轨边上,前后望了望,根本没有火车的影子。没有莫里波利伯爵的影子。随便他们怎么叫他吧,据说他是她的“大敌”。也找不到数日来对她追踪不舍的小丑马戏团的那些人。她的思绪被一阵听不真切的叫喊声打断了,像是伯蒂的声音。那句微弱的救救我,赖利小姐由猛烈的河口海风吹到了她身边,不过她并没有理睬。
然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是火车。
时间到了。她小心地在铁轨上躺下来——她可不想把自己那件崭新的奶白色皮质长风衣弄脏,虽说不管怎么样,这件衣服终归是要被毁掉的。
她将自己横向躺在?99lib?铁轨上的身体挺得笔直,直得就好像一根枕木。要是想做什么事,就把它做好。很可惜,身边没有人能帮她用绳索将她捆在铁轨上。有一个好莱坞式的结局一定很不错。也许不是,要知道那可不是她的风格,而且她并不是一个身处险境的娇滴滴的小姐,她是个现代女性,她做的事情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死是庄严的。
火车的轰鸣愈发嘹亮了。越来越近了。
牺牲。说得更准确些,是自我牺牲。她这样做是为了马丁。从此以后,他便可以摆脱她了。
亚历克斯·布莱克将随她一起沉入虚空,而马丁将会因此获得自由。他可以重新开始,写些有意义的著作,看在上帝的分上吧,而不是这种垃圾。
后悔吗,她当然有那么一点。她还没有做过爱——马丁不让。她99lib?还没去过威尔士,以前她总是想着,威尔士会是个什么样,现在她是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的五官不自觉地呈现出某种表情,这种表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想那应该是恐惧的表情。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这样了。一微秒将改变所有。它来了。它已是当下。
她跌入了黑暗之中,一个没有文字的世界。
且让它暗着吧。
“然后他就坐在那儿,什么也没说吗?”
“唔,差不多。警方说他们到那儿的时候,他正在胡扯什么想要成为神职人员的话。”
“胡扯?你是在进行客观的表述吗?”
“笑死人了。我还没有正式做出诊断,不过我要说他得的是某种创伤后的精神紧张症,现在正处于神游状态。他开枪打死了人。说真的,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应激反应。”
“你说他是不是九九藏书在装假?他是个作家,对吧?”
“唔。”
“他写的是些什么样的书呢?”
第五十四章
杰克森在车里给路易丝打了电话。他从赫兹租车公司里租了一辆蒙迪欧,正在向伦敦开去。
可是他似乎还没准备好回法国。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准备好。他没有开尾灯,正在以每小时90英里的速度急速驶向郡境线,简直像子弹一样快。他正在驶向加拿大的边境线,他正在德克萨斯州尘土飞扬的偏僻道路上开着,心里转悠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念头。他是自己听过的每一首歌中的人物。他试着用“家”这个词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可是这个词听起来并没有那么抚慰人心。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朱莉娅是这么说的。她跟别的女孩有那么点不一样,而且她从来不是他希望的那个样子。他或许99lib?可以说,他的心在朱莉娅那里,可也许他这么想只是想让自己觉得好受些,让自己觉得不那么孤单。对不起,杰克森,孩子不是你的。他跟她说他不介意,他说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的心意并不会改变,这些话让他自己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这其实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可朱莉娅却说:“好吧,是我的心意改变了,杰克森。”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玩完了。原本还是好好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转眼间就都变了。这样对大家都好,亲爱的。她说的是真的吗?老实说,他还真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他慌得自己的心被人掏走了,那个人还没用麻醉剂。而且虽说他已经是这么个老家伙了,他却还得这样若无其事地过下去,因为人们都是这么做的,你要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面对所有艰难险阻,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进。走下去。
可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同他姐姐一起被埋入了地下,就在他坐在贾德太太家那张铺着塑料桌布的桌子旁,吃着鸡肉馅饼的时候,这么多年来,或许心就一直没在他身上。
新的领域,新的未来。伦敦,全世界被剥夺权力者之家,看起来是个可以让人花一段时间迷失自己又找回自己的好地方。在博德斯的一个服务站里,他买了一套三碟装的塔拉与摩城金曲唱片。
他并没有突然改变自己听音乐的品味,他只是觉得开车时听听阳光一点的调子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而这些歌手就可以给你带来这种体验(虽说,他对那些女歌手的钟爱一如从前),他们确实能让音乐活起来。坐在车里的感觉好得让人难以想象,坐在驾驶座上,手里摸着方向盘,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事了。即使是辆蒙迪欧。他感觉又做回了自己。
“好啊,你。”当她接起电话,口气相当刺耳地说出“刑侦科督察路易丝·门罗”时,他说道。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维尔威莱茨海里捞针而一无所获之后,她用比平常柔和得多的语气说道:“也好啊你。”
“我在路上。”他说,(四个多么美妙的词。)“没能跟你说再见,我很抱歉。”
“就是说你在这里已经完事了,没必要再待下去了,诸如此类,对吧?”她说,“神秘的陌生人离城而去,再回头只见来路漫漫,他因此置身事外地点起一根咀嚼过的雪茄,心里想着这个城市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跟着他便踢了一下马刺,策马狂奔而去。”
“好吧,虽然我其实很不愿意让你失望,不过我开着辆租来的蒙迪欧,刚过北方天使那里。”
“还有斯莫基唱着布鲁斯。”
“对。就是这些调调。”
“你必须回来。”
“不。”
“你假冒警务人员。你擅自离开了罪案现场。”
“我从没去过那儿。”杰克森说。
“有目击者证明你在。”
“谁呢?”路易丝叹了口气,“好吧,其中一个显然已经死了。”
“我们的朋友特里。”
“另一个要求被送往修道院。”
“这应该是马丁了。”
“不过还有第三个目击者,她现在看起来神智已经非常清楚了。”路易丝说。
“第三个?”
“帕姆·米勒。”
“橘色头发的女人吗?”
“嗯,我觉得那应该算是蜜桃色,不过就是她。她是默多·米勒的太太,她丈夫经营着一家超大型的安保公司。他是个无赖,不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吧。”
“另外那两个女人呢?格洛丽亚·哈特和塔蒂亚娜。”
“不见了。逃跑了。跟你一样。商业欺诈科的小孩们正在缉拿哈特太太。而格雷厄姆·哈特似乎从地球表面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案子搞得很头大。”
“这么说案子是你在办啰?”他问道,“你的第一桩谋杀案吗?”这话听起来很怪,像是在说幼学入门的课本一样。
“不是,”她沉默了一会,仿佛一个正在仔细考虑着坦白交代的后果的罪犯,“其实。”
“其实?”
“我也不得不离开。有点私事。”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儿子叫什么名字,然后试着问道,“阿奇吗?”
“不是,是我的猫。”他没再问下去,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跟朱莉娅在一起的两年让他学乖了)。
“所以说,一共有四个人离开了罪案现场是吗?”他问道,“都可以写进吉尼斯纪录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也没说这是啊。”
“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我想你会愿意知道的。”
“惊人的事一直都在发生,”杰克森说,“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哦,拜托。你听了以后大概会告诉我,你相信这世99lib?界上有天使,相信万事皆有因果。他们查出特伦斯·史密斯就是杀害理查德·莫特的凶手。”
“万事皆有因果。”
“你可不像我想的那么惊讶。”
“我很惊讶,相信我。”他并不惊讶。他已经接到过一个电话了,对面传来的声音就跟窃窃私语差不多,带着俄罗斯口音的窃窃私语。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塔蒂亚娜看来似乎无所不知。他不知道——要是她跟谁上了床,会不会在完事之后把对方给杀了?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能跟她春宵一梦,或许死也是值得的。
“杰克森?”
“在。”
“你的特伦斯·史密斯单凭一个人就让犯罪率激增。”
“他不是我的。”
“而他的智商却几乎为零,杀人证据满天飞也不晓得清理一下。技术人员在那根棒球球棒上找到了理查德·莫特的血迹和脑浆残留物。莫特的电话就在他口袋里,而且他们在他的公寓里发现了马丁·坎宁的笔记本电脑,我想他就是从电脑里找到坎宁的住址的。看来他杀莫特是杀错了人,他真正想找的可能归根结底还是坎宁。他朝他扔过公文包,他要报复,可是却让理查德·莫特做了替死鬼。谁知道呢?”
“非常合情合理。”杰克森说。
“嗳,没那么合情合理。我们现在还没找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与你那个并不存在的死去的女孩有联系,他的公寓里和那辆本田里都没有。”
“她是存在的,相信我。特伦斯·史密斯按照格雷厄姆·哈特的命令杀了她。他是用哈特的车来抛尸的——找到那辆车,你们就有证据了。哈特现在说不定正在南非,或者其他什么现如今在逃的谋杀犯喜欢躲藏的地方,和卢肯殿下一起品着鸡尾酒呢。”
“而这些都是根据一个俄罗斯应召女郎的话推测出来的,这个人除了你根本没有其他人见过。哦,格洛丽亚·哈特也见过。她同样也还是在逃,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那个女孩跟特伦斯·史密斯,或者跟格雷厄姆·哈特有联系。而且这个女孩本身,我必须强调这一点,也没有一个能在她不在时想到她的人。”
“我知道有谁会想到她,”杰克森说,“她的名字叫做莉娜·米哈依丽琴科。她今年二十五岁。她出生在基辅,她的母亲还在那里生活。在俄罗斯的时候,她是个会计。她是处女座。她爱听迪斯科、摇滚和古典音乐。她看报纸,阅读罪案小说。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122磅重,5英尺5英寸高。
“她是基督教徒。她脾气好、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积极乐观,她们都说自己积极乐观。她爱看书,也爱看戏。她还喜欢锻炼身体,喜欢游泳,而且完全错误地‘对明天们充满信心’,看来她的英文可能不像她说的那么好。我想这是在反复说明自己的积极乐观。还有公园,她们都喜欢公园,事实上,她们说的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你可以在.bestrussianbrides.上看到她的一张照片,在这个网站上她还是待售的状态,虽说为了要看看爱丁堡的街道是不是黄金铺成的,她已经在六 个月前离开了俄罗斯。接着她就因为格雷厄姆·哈特的关系而同费我思牵扯在了一起,并且遭到了报应。我想如果你查查看的话,你会发现我们的哈特先生同费我思这家公司关系不浅,同其他天知道叫什么的公司也是一样。”
“你没放弃调查,对吧?你必须回来。”
“不。”
“天可怜见,杰克森。”
“不。老是被卷进这些事里,我已经烦透了。老是变成目击者,我也烦透了。”
“马丁需要你,他杀了人,你能够提供对他有利的证词。他救了你的命啊。他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我的朋友。”长时间的停顿。上帝以爱的名义提请他止步。
“不管怎么说。”他说。
“不管怎么说。”
“嗳,别忘了,”杰克森说,“巴黎永在我们心中。”
“巴黎从不属于我们俩。”
“好吧,现在还没,”杰克森说,“现在还没。”
第五十五章
索菲娅刚走进门,她那个苏格兰男朋友就向她扑过来,伸手拉她那件粉红制服前襟的拉链。
他发觉这种粉红制服隐隐地有种色情意味,就好像芭比娃娃开发出了自己理想的护士服。索菲娅把自己这套制服的裙子弄得特别短,他常常想着,当她在工作时弯腰和踮起脚尖够东西的时候,她去打扫的那些房子里的男人会不会想办法朝她裙子底下溜一眼。每当他想到她工作时的样子,鸡毛掸子的形象总是不可或缺的,她或许是带挑逗意味地探身在床藏书网上整理床铺,或许是跪倒在地板上拿着它拂尘,而她别致的捷克屁股则翘到了半空中。
“等等。”她说着,将他推开。
“等不及了,”他说,“我今天可就光想着这个了。”她想脱下上衣,倒一杯红酒来喝,来一块配上豆子的吐司,洗洗脸,垫起脚来在椅子上或者床上休息,等等,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了,而这些事情现在对她来说可都是头等大事。她今天加了一个小时的班。
“新的锻炼。”管家这么跟她们说。
这管家也是新的。一夜之间,那个面色不善的苏格兰管家消失了,现在这个脾气暴躁的莫斯科婊子替了她的位子。费我思如今是“新的管理班子在管着”。索菲娅对于新的公司体制并没有过多的想法,她觉得可能是时候结束那里的工作,回到布拉格的家,做回她自己了。她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样子,一个享有国际知名度的顶尖科学家,在美国生活,有英俊的丈夫,两个孩子,她想象着那时的自己翻看着现在的相片,回忆起自己在苏格兰的这段时光——城堡、军操演习、山峦和池沼。她也许会把她苏格兰男朋友的那些照片扔掉,这样她的美国丈夫才不会心生嫉.99lib?妒。从另一方面来说,她或许会留下那些照片,就为了让她的美国丈夫吃点小醋。
“来吧。”她的苏格兰男朋友拉扯着她的衣服,呻吟着对她说。
有的时候,要是他来了劲,你就根本没办法不由着他的性子来。
就在他把她的粉红制服搡到臀部以上位置的时候,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戳着她的背,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她对他说:“等一下。”他哼哼着翻过身去,他那只硕大而苍白的苏格兰阴茎像旗杆一样直直地伸向空中。她没得比较,这是她这片新大?99lib?陆的第一个垦荒者,可是她愿意相信,所有的苏格兰男人都在他们的格子呢裙底下藏着这玩意——虽说其他的女仆听到她这话之后都尖声嬉笑起来,仿佛她们比她知道得更多似的。
她在她那件上衣的某个口袋里找到了让她不舒服的东西。娃娃。是作家的那组套娃中的一个。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在他家那可怖的起居室里把娃娃捡起来的事情。这娃娃很小,不过还不是最里面的小宝宝。她打开它,像剥鸡蛋一样将它拆开,里面藏着一个秘密。她边看边皱起了眉头。
“索尼记忆棒,”她的苏格兰男朋友说,“是计算机配件。”
“我知道。”她说。
有时候,他会忘记她是来自某个先进的欧洲首都城市的科学家。有时候,他对待她的样子就好像她是个在中世纪种土豆的农妇一样。记忆棒上贴着一张标签。
“黑岛之死”。
“楼上的格雷格有台索尼。”他热心地说,他已经忘了他那根如今绵软无力的旗杆了。他喜欢一切与计算机有关的事情。
“我们可以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如果有人把它藏了起来,那么里面的东西肯定很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索菲娅说,“里面就是篇小说而已。”不过,当她听着他噔噔噔地跑去楼上格雷格的公寓时,她真是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她可以踢掉她的鞋子,弄杯红酒来喝了。她记起了作家家里的样子,是在那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的样子。她几乎可以闻到他家门厅里那玫瑰的芳香。
第五十六章
尸体又一次被冲上了克拉蒙德的岸边,仿佛这女孩打定了主意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来的地方,直到有人最终注意到她的存在。到场的病理学家认为她可能是被扼死的(颈上有死后出现的乌青),不过他们要等到尸体解剖之后才能得出更为确切的结论。泡在福斯河的水中三天三夜,不停地被海岸边的水流冲来冲去,她已经被弄得不成人形了。再也不是那个周身绕满鲜花,随着溪水而逝的奥菲莉娅了。
赴爱丁堡的航班都会经过克拉蒙德上空,路易丝不知道从空中往下看,地上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是像一群急匆匆而无目的地爬来爬去的小蜘蛛,还是像一队协同工作的训练有素的蚂蚁呢?从接到电话赶来的第一个警员开始,这里的人数在过去的一个小藏书网时内达到了指数级的增长。她的团队,她的案子。她的第一桩谋杀案。他们已经找到了哈特停在爱丁堡机场长期停车场里的车子。杰克森说得对,后备箱里充斥着亟待识别的DNA——希望他们能够找到与这具尸体相匹配的。
而且他们早晚会找到格雷厄姆·哈特的。
他们用一艘警用汽艇将尸体运走,而检察官和病理学家都决定乘坐直升机离开。路易丝99lib.登上那艘载有尸体的船,那样子像是葬礼仪仗队的一员。她用手摸了摸那个包裹着尸体的厚皮塑料袋。
“你好,莉娜。”她轻声说道。一直以来,她都是杰克森的女孩,而现在她属于她了。她拨了他的电话号码。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想告诉他,然而及至他应答时,她却只说出这么两句话:“我们找到她了。我们找到了你的女孩。”99lib.99lib?
第五十七章
在日内瓦机场着陆之后,她们随即打车直奔银行。
在那装修风格颇为冷峻99lib?的环境中,塔蒂亚娜对前台的一个女人说:“这是格洛丽亚·哈特太太,她是来取钱的。”格洛丽亚猜想在瑞士银行里工作的人说起英语来大概要比英国人还流利。她简直可以对天起誓,塔蒂亚娜现在讲起话来不像她从前那么俄罗斯腔调十足了。
前台小姐拿起了电话听筒,审慎地冲电话对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法语,片刻之间,她们已经被带到了一间装修风格极为奢华的密室里。
“优秀的银行。”塔蒂亚娜赞赏地说道。
半小时以后,她们又重新回到了外面的99lib?阳光底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塔蒂亚娜已经教过格洛丽亚,要用这些即将到手的钱来购买高回报率的无记名债券。对格洛丽亚来说,无记名债券似乎太不牢靠了,她还是更喜欢手里实打实的有分量的现金。孔方兄,塔蒂亚娜说着笑了起来。
她们走进了一家昂贵的老式咖啡厅,格藏书网洛丽亚将那些债券分成了两份。
“一个给你,一个给我。”她说。
塔蒂亚娜把她的那一份塞进了她的文胸里,于是格洛丽亚也有样学样地照着做了。格洛丽亚接着重新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开始听她的语音信箱里收到的留言。有一条是安保公司那个男人发来的,他想知道她人在哪里,为什么她家的房子被罪案现场的封锁带隔离了起来。有一条是埃米莉发来的,她似乎因为基督复临即将到来而感到十分烦恼。.99lib.
还有一条是医院发来的。格洛丽亚从她的手袋里掏出另外一台手机,开始听其中仅有的一条留言。从星期二到现在,她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它证实了医院那边的消息并没弄错。
“格雷厄姆死了。”她说,不过能听到她说话的只有她自己了。塔蒂亚娜已经不见了。
格洛丽亚悠闲自在地喝完了咖啡,同时她还享用了一块叫做“野蔷薇奶冻蛋糕”的可口甜点。
付钱的时候,她留下了一笔很不错的小费。她想起今天是星期五,贝丽尔的日子,她不知道她这位年事已高的婆婆会不会发现她没有去看她。
回到外面的街上,她将那另外的一台手机用力扔进了最近的垃圾桶里。她确信桶里的垃圾很快就会被清空,瑞士人爱干净是出了名的。到目前为止,这个国家让她觉得魅力非凡。她想象着去乡间买一栋黑木材建成的小农舍,夏天的时候,窗台上的花盆里盛放着蔓生的天竺葵,冬天的时候,屋顶上则积满了白皑皑的霜雪。烧着原木的火炉边,小猫咪正在篮子里熟睡。
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她要将全世界走遍,将正义伸张。那些数不清的小猫咪、马、鹦鹉、被碾伤的男孩、被谋杀的女孩,都在向她发出求救的呼号。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坏人会惧怕她。她将在有生之年成为一部传奇。她就是囊括万有的公理。这几个字绝对应该加着重号。囊括万有的公理。毫无疑问且不容置辩,囊括万有的公理好极了。
第五十八章
杰克森已经开到了苏格兰角,他掉了个头,然后朝北开去。.99lib.
归根结底,他发觉自己就是做不到,他不能就这样扬长而去,然后消逝在天边的日?99lib.落中。马丁之前求他帮助他,而他答应了。这个人救了他的命,现在需要他提供一些对他有利的证据,他不可能就此甩手离开。
北方天使又回到了视野中,他那铁锈红的机翼般的翅膀高高地平举着,他像个伟大的守护者那样俯视着大地99lib?。杰克森之前从正义的道路上溜了开去,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又回99lib?到了这条路上。
第五十九章
他最后竟然发现,他根本就不需要那把枪。
枪不见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马丁拿走了它,在他们俩一起呆在旅馆房间里的时候,在他还没给他灌下那杯米基·芬恩之前,他拿走了它。他应该在离开旅馆之前查看一下那把枪是否还在原处的。他出错了。他的工作可不允许他经常出错。也许该是时候做点别的了,去念个一直想念的学位,办一个鸵鸟养殖场,或者开一家只供应床位和早餐的家庭旅馆。说什么疯话呢,雷。
等他终于打开他的袋子时,那里根本找不到什么枪,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基甸《圣经》。.99lib?
高尔夫奖杯依然若无其事地被放在上面,较它原先的位置似乎略微有些凸起,于是人们可以想见,那位镀铬的小小高尔夫运动员将永远无法不偏不倚地击中那颗高尔夫球。雷打过几次高尔夫球,他非常喜欢这项运动,击球时的猛力和进球时的精准,他与生俱来的在这两方面的能力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座奖杯是他在一家慈善商店里淘来的。这世界某地的某个正在挨饿的孩子因为某个老家伙的高尔夫奖杯而获得了一个便士的收益。
R.J.本森。你会想去了解这个人,他是谁,他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奖杯上的日期是1938年。
R.J.本森参加过战争、打过仗吗?他是战死的吗?或者,他比自己认识的任何人都活得更长,然后孤孤单单地死了吗?他也会这样吗?不会,在死期到来之前,他就会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过你可以想象这种事会发生在马丁身上。
雷心里出乎意料地涌起一阵对于马丁的喜爱之情。
他告诉他太多自己的事了。不管说什么都是说得太多了,就算什么也没说,马丁也已经知道得太多了。雷赶回四宗族旅馆,想要找马丁问清楚那把枪的事情的时候,马丁已经不见了。他把他耍得这样团团转,他真想毙了他,可是说起来那家伙救了他的命,所以他欠他的。一命还一命吧。
在这种地方,一把枪是太过显眼了,而且根本没必要啊,要知道他需要做的只是跑过去拨一下开关而已。说得简单点,他只需要切断那家伙的电源。天知道他现在是在靠什么活下去,阻碍他投入另一个世界的似乎就只有旁边的那些机器。
他或许就该让他自生自灭,不过稳妥点总比后悔好啊。大家不都这么说吗?而且不管怎么说,别人是付了钱让他来干活的,所以他当然应该好好干活啊。
混进重症监护病房实在太容易了。值夜班的胖护士问他,他是否是病人的近亲,然后他装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说:“我是他儿子尤安。我刚从南美洲飞回来。”她于是也极为和谐地表现出愁容满面的样子,说道:“好,让我带你去见你爸爸吧。”他在“爸爸”床边坐了一会,仿佛是在陪伴他,好像他真是他儿子似的。
“找你可太不容易了,格雷厄姆。”他柔声说道。为了找他,他把整座城市都翻了个遍。一旦他开始着手办差,他的委托人根本不可能和他取得联系。这也是雷之所以喜欢这种职业的原因。稳妥而没有后.99lib? 悔。
由一个电话开始,也由一个电话结束。
他又回到了这家医院,这真滑稽。急诊室里乱哄哄、闹嚷嚷的,没法跟这里相比。除了机器指示灯的闪烁和哔哔声,格雷厄姆的床边竟是一片沉寂。当他像猎人那样搜寻他的踪迹的时候,他对他来说是“哈特”,可是如今找到了他,发现他竟然像婴儿一般无助,他似乎得要下手轻些才好。他从夹克内袋里拿出了一只注射器。注射器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空气。空气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东西,谁能想到它也能致人死命呢。这空气会在他的血管里运行,到达他的心脏,让血液无法输送出来,血液将会停止流转,心脏继而就会停止跳动。突然之间,格雷厄姆就停止生存了。这需要的只不过是最小的事情。他掀起盖在格雷厄姆脚上的床单,找到了他脚踝处的静脉。
“一点也不疼的,格雷厄姆。”他说。
雷是一道光线,来自光明或是黑暗,来自白昼或是夜晚。
他重新盖上了床单。格雷厄姆的心脏将会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停止心搏,然后地狱的每扇大门都会向他敞开,医院里的护士们跟着就会满世界乱跑,就连那位胖护士也会跑起来,她的屁股将会随之而大无畏地在走廊里上下颠簸。
该走了。他在格雷厄姆那盖着毯子的腿上轻拍了一下。
“晚安啰,格雷厄姆。好好睡吧。”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他拨了他的委托人的电话,没有人应答,于是他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
“向您贺喜,哈特太太,”他说,“差事办成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