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血中涅槃》 卷一的词牌与具体内容 扬州慢·蜀岗矍翁 【自作,仿南宋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 十里春风,碧水穿城,蜀岗晨露葱葱。观银麟逆流,品清煎铭茶。念此时,中京繁华,貂裘锦绒,世间雍容。独室翁,冽酒独饮,熏醉呢喃。 及冠儿郎,驭怒马,群芳香车。似豪迈江湖,指点江山,必可封侯。恰逢老叟独饮,嗟问之,方知为梦。霄不眠,草庐夜话,惊觉世事。 本文的说明一 本文为历史大乱入之文,数位主人翁大多为历史真实人物,但两位最重要的人物:桓飞=桓温+岳飞,耿昕=耿恭+郭昕。 所有的事迹除非我刻意提出,基本都为历史真实事件,只是时代有所偏差。正因为如此,我需要查大量的历史资料(第一部已经查完了)。本文所涉及的资料有大概有《晋书》、《南史》、《北史》、《宋史》、《宋书》、《魏书》、《三国志》等,还有部分唐史,但很少(好歹为我下部小说留点空间吧)。所以有很多历史上赫赫有名而众人不知(这个锅得我们的历史教材背)的。 本文说明二 本人一般是前一天呢上传新章节,第二天上传前一天章节的注释,由于是历史大乱入之文,牵涉的史实非常多,所以注释也比较多。 而且学期末了,我也比较忙,所以更新也比较慢。 关于符号,古人称呼他人时,除非是死仇,不可直接称其名,而是姓+字或官位、荣位的称呼法,否则等于骂人。所以本文()中的都是该人的名,跟着的是他的字或者官位、荣位,比如祖逖,字士稚,又是司隶二州秀才,可以称祖秀才(此秀才非彼秀才,魏晋南北朝时的秀才和之后开课取仕的秀才大不一样)。 【】中的内容是对某个人物或事件的注释,而【】中的()则是注释中的再注释,属于【】中同一注释。 说明三 今日会更新卷一的所有注释,比较多,大概8到9千字 对不起 实在更不动了,还有六、七、八章的注释没更,明天还要上班,恨死了 第二卷词牌与具体内容 六州歌头·神州沉陆 【自作,仿南宋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清看阡陌江河。寐自悟,先师谶,惊雷蛰,恰若神州没。闻鸡舞,思昔土,习弓槊,熬筋骨,夜读书。百万同袍,北地仓皇嚎,宛若杂牲。壮者戮其身,弱妇夜嬉玩。十室九空,尽凄凉! 人生百年,享荣华,观夜色,枕玉臂。逐高位,卑相迎,忍煎熬,独善身。念千里故国,一抔土,一缕翠。跃江鲤,丛云山,血残阳。吾辈兄弟,受先师之恩,偶窥天机。恨偏安江左,满腔恢复志,尽是惆怅。 通知一 明日更新卷二已上传章节的注释,以及卷二的第三章。 关于人物的说明一、石崇 石崇在真实历史上是个不太光彩的人物,和王恺斗富,起家更是荒唐,借着自己父亲的威名抢劫。但是,本文需要这样一个巨富。 打仗么,除了兵将,更打得是钱粮,所以我需要这样一个巨富。如果没有他,谁来供钱粮。 通知二 明日更新第二卷第四章,以及“关于人物”第二,耿家。 耿家世代忠良,东汉朝中每次力挽狂澜之举都有他们,东汉末年欲补天的也是他们,明日细说。 道歉贴 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成天和EXCEL拼命。今日更新了卷二已发章节的注释,章四可能还要晚一点。 序 八月飞雪,红泥小火炉,孤翁独眺五王山。五只杯,独饮一盏,似等待,似期待。 大陈元丰十年,八月十五,中秋,很罕见的,临安城这时候飘起了大雪。西子湖畔,尽是孩童戏雪的嬉闹之声。而湖边一座不起眼的两层食肆,却是忙得热火朝天。 “今天什么日子,你们这帮掐头撇脑得东西,手脚都麻利点。该温酒的温酒,记得放话梅;该煮茶的煮茶,水沸时少放了片白姜,就等着挨桓翁的大脚片子吧……”, 望山居的孙掌柜如同疯魔了似的上蹿下跳,口中骂骂咧咧,“羊肉别急,小火,孜然别省,贵?桓翁平日给的赏钱少了?”一边笑骂着,手中的柳枝条已不知抽了多少下他口中的“掐头别脑”们。 孙掌柜其实人很好,自北狩南渡以来,尽其可能,收难民于其门。当然来者好歹有门手艺,望山居毕竟不是皇家的居养院,担不起这大义。据传,掌柜的少有才名,只是老父早亡,又是独子,不得已早早回籍继承祖业。他手中柳枝条往往是高高举起,看似恶狠狠地举起落下,却似瘙痒一般。伙计们也就讪然一笑,手中节奏不乱,口中“仙人板板”、“格老子的”、“嬲你妈妈咧”、“戳千宁”诸等各地绝骂不断。掌柜的也不生气,大喝一声:“别耽误事,桓翁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 桓翁是这望山居的常客,平日只是要一瓶温酒,一壶煎茶,几样精致小菜,却摆五只杯,自己独饮,时不时和伙计、掌柜聊聊家长里短的,倒也平易和善,只不过若是听到这临安官场上些许腌臜龌龊的闲言,往往就是一阵破口大骂,忒是个火爆脾气。每年八月十五,桓翁所点又是和往日不同,定有一份烤全羊,酒也从一瓶变成了数坛,从早独饮至黄昏,脾气也比往日又暴躁几分。 “小二,一碗臊子面,花椒磨粉,多汤、多葱蒜、多辣子【辣椒应该是在元末明初传入中原,勿深究。】 ,少了我砸你脑袋。”“咚咚咚咚,”人尚未见,脚步声早已声声入耳。随后一股浓重的荆襄官话又想起:“一壶煎茶,绿叶配白姜,恰缝这八月飞雪,应景、应情!” 孙掌柜快步迎上,“桓翁,今日照旧否?”“五只杯,多几张小几,上好烈酒,先来几坛。”桓翁说罢,后靠椅背,右手食指却似无意的地点着桌面,忽道:“孙掌柜,麻烦去白鹿书院【明末以后,一直到民国,高级妓院一般都挂“书寓”之名,民国时,干脆就挂“书院”的牌子,院中大家琴棋书画、诗词文赋必需样样精通,而大家一般是卖艺不卖身,如明末东林党党魁钱谦益(无耻小人一个)的小妾柳如是(奇女子)就是如此。本文为历史乱入文,无需深究。】请位大家,词牌么……,”思量半晌:“就《酹江月》,用郡王所做之词吧。”孙掌柜听了,略作沉吟:“桓翁,依您老的性子,这词必是那位郡王所做。可这吴越之地,吟得北地词的大家怕是不多,郡王一世英豪,但这眼下这时局,此词怕有不妥。” “不妥?我桓某虽一介散人,好歹还挂着个宝章阁学士的名头。况且追思旧日兄弟有何不妥?” 孙掌柜一惊,后退一步,抱拳一拜:“不知桓翁还有如此过往,容不才小子一拜。”“侬只赤佬,还不快去请!”孙掌柜转身呵斥到。“晓得了,”刚才木立着的小二赶紧谄笑着说:“据书院妈妈所言,有位秦大家,虽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却是地道北地人。”“那还在这废话作甚,桓翁的面子哪个妈妈敢不给!”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望山居的楼板阵阵吱吱嘎嘎响起,“这么快就请来了?”孙掌柜心中不由得对自己的小二高看了三分,然上楼的却是四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嗯,来了。可知今日为何事,虽如毛大雪,辰时三刻,仍招尔等来此?”桓翁头也不回,独饮杯中酒。为首年纪略长的少年,深深一揖道:“家父有言,祖训不可忘,十年一大祭,否则阴灵不相见。” 桓翁起身,注视着这四个高矮不一的稚嫩少年,良久,缓缓道:“不错,还知着武服来祭拜。文章锦绣又如何,能伸冤,能复疆?”说罢,提一坛酒,拍开封泥,猛灌一口,双瞳如注血,粗着气声呼道:“尔等随我来!”转头又喝道:“掌柜的,让秦大家稍等,我等二刻即归,好茶好食的伺候,不可怠慢了!”“好咧!” 西子湖畔,尽是苍翠山丘,长提断桥,更添诗情画意。今日又是江南难得的飞雪天气,往日柔媚的翠山环绕、碧水孤岛,莫名地披上了一缕苍凉肃杀之意。桓翁一行来至一座小山丘下,虽今日也是满目翠白相交别有韵味。但和这千里西湖诸如“双峰插云”等大陈闻名的实景相比,未免格局太小。临安人都相传,此丘名为“五王山”,但何以为名,却无人可知。曾有一书生妄图探个究竟,却被一老叟橫帚拦下,书生欲与之理论,老叟却淡然一笑,张开嘴,书生愕然,厌弃怒道:“一介哑叟而已!”悻悻而去。 桓翁一行,拾阶而上。“多少个十年了?”少年们惊异的看到,桓翁竟紧紧地握住同样华发干瘦的哑叟臂膀。哑叟只是微微一笑,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浮雪写了个大大的“三”字。桓翁怅然道:“三十年了啊!恩师可好,兄弟们可好?”又是浮雪上大大的“有我”二字。四目相对,泪痕涟涟。“桓某不才,愧于恩师,愧于兄弟,苟活于世,实有苦衷!今日,可否扫祭?”哑叟点着头,换了一处新落浮雪,写到,“无需缛节,勿忘初心。” “善!”随即桓翁大声呼道:“上山。”说是山,不过是百尺不到的土丘。然,丘顶却有一上四下的五耸立碑,但碑皆无字。 “跪下!”五碑之前,桓翁说着先跪,全然不顾膝下之雪,右手指天,大喝道:“何为天下?”“中国、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引自《皇宋中兴两朝圣政》所载御史方庭实唾宋高宗议和之谏文。】”,少年们稚嫩的嗓音,却似惊雷,震得这千里西湖水波翻腾。“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引自文相天祥的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仁方可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何可刻碑?”“但复两京,燕云归疆,不成,则碑无字!”“上香、摆酒、三叩首!”桓翁指向那最左边的空冢【两宋左武右文,故以右为尊。】,满脸悲情,长叹而道:“老夫今年八十有七,死后葬于此冢,尔等若还记得祖训,扫祭之日,无需缛节,勿忘初心!”说罢,如释一笑,又叹道:“只不过多一坛烈酒而已啊!”大袖一甩,径自向望山居而去。 “秦大家久等。”桓翁一行不到二刻已返。却见堂中已跪坐一锦袍女子,白裘环颈、桃腮凤眼、古琴橫几。“不敢,不知大司马欲点何曲?”红唇微张,尽是吴侬软语。“大司马?”,桓翁一愣,愕然道:“郡王所做《酹江月》可否?”女子婉媚一笑:“这大陈郡王不知几许,以诗文词赋闻名半壁的少说也有数十”,此刻,女子话音有些许颤抖:“大司马所点不知是哪位郡王所做之名词?” “大司马?桓某人早已不是了”,灌下一口烈酒,桓翁似神游宇外:“我桓某人眼中只有一位郡王!”说罢,用余光瞥了一眼四位少年,吩咐道:“小二,再来几坛好酒,这帮小崽子也该尝尝这了。秦大家,请!” “奴家尽力,北地豪词,本不该由这软语糜音所出,意境未达之处,大司马勿怪罪!”话毕,女子右手轻抚弦,那琴声却不似繁盛奢靡之音,却存大漠马蹄驼铃之苍茫之意,而女子本该吐出的软糯之语,却成了沙哑凄苍的关陇之腔。只见她,银齿咬唇,皓目横流,字字铿锵:“酹江月·孤城残阳【自作,仿南宋胡世将(蜀中三大将之一,另两位是吴麟、杨政)《酹江月·神州沉陆》,叙事而已,韵律未推敲。】,序。”听到此处,桓翁本已熏醉的双眼,突然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女子依旧专注于自己的古琴,仿佛这琴就是其寄托一生所物:“吾受兄长所托,提一垒孤军,奔袭五千余里,历大小二百余战,终取孤城于大漠,已三十又五载矣。今日无战,一人一骑,十数亲卫,猎至无疆之马河【即塔里木河。】畔。观如血残阳,思四方兄长,不知何年可聚。近中原板荡,诸胡肆虐。耿某不才,无力拓土开疆。唯凭十数年功之高墙厚壁,残身苟且。但定以这眇目独臂之驱,保这一方汉土,诸兄长无需担忧。” “呯”,桓翁手中酒杯已碎,左手鲜血淋漓,却已泪如雨下:“你是何人,怎会知这序文?”一旁围坐的少年们虽已被烈酒灌得晕晕乎乎,却也满脸愕然,记忆中,桓翁虽粗豪随性,但也未如此失态过。 女子一笑,却未作答,只是淡淡说道:“但请大司马待奴家唱完此曲。”说罢,曲风一变,左手按弦,右手扫弦,嗓音又是一变,沙哑中却带着金戈之声:“千里大漠,念中京【北宋最主要的是两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另有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东南,但已被淹没),本文情节需要设三京,中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建康。】,五湖四河点翠。蜀地绿裳应魂归,金谷绕指妖娆【即西晋金谷园石崇旧事。】。羌笛凄凉,胡笳思乡,红衣豪擂鼓。荆襄往事,尽在杯中酒。” 半阙唱完,桓翁双手扶椅,微颤立起,满脸期待的看着那婉约女子。而孙掌柜惊道:“这秀口一张,竟是半个塞外!”女子又是低头妩媚,琴声突变,右手如暴雨般扫弦,仿佛发泄似的,全然不顾音律平仄,案几上的那点点桃花。“思两京两河,恨朝堂喧哗,无以可为。残阳如血,蓦回首,尽是华发老卒。四方兄长,初心可存,恢复汉故事?一人一骑,独悲孤城狼烟。” 曲毕,女子抬头,已是满脸泪痕,款款立起,低头曲身,虽十指已满是血痕,但也拱手轻道:“万福”,【两宋女子标准的行礼规制。】遂而傲然抬头,红唇微张道,“家姐秦海燕,我是她最小的妹妹。” 桓翁“轰”的颓然坐下,双手擂桌,片晌方止,哽咽道:“昕哥儿可有子嗣?”婉约女子突显满脸冷傲悲愤之色,怒道:“无援无粮,姐夫只有退守龟兹。大司马,荆州屯兵近十年却不出荆襄;还有尊弟,桓(冲)幼子 大将军,手握十五万大军却出不了汉中。家姐和姐夫一起战死在龟兹,我姨侄二人,只好南逃,至泸州方寻得去临安之舟,”冷笑一声,又道:“满渡口的乱兵,我和恭侄儿被冲散,孤生一人至临安,还好有妈妈收容,方能活到今日。” 桓翁双手掩面,泪水却从指尖漏出,呢喃道:“白发送黑发,戈壁万里征。满城尽花甲,死不丢陌刀,”吟罢,拎一坛酒,猛灌一口,哭到:“怎么就我活者啊!” 那柔媚却不再温婉的女子又道:“姐夫托奴家问大司马一言,可曾忘初心,可曾忘两汉故土,可曾忘恩师遗言!” “哐”的一声,酒坛已碎,桓翁仿佛突然年轻了三十岁,立发须张,大吼道:“恩师所托,桓某从未忘,也不敢忘。” 章一十里春风,碧水穿城,蜀岗晨露葱葱 四月的扬州已是满目的苍翠,一带连接南北的碧水穿城而过,两岸盛开的迎春、杜鹃、海棠等粉黄之色,更添繁茂之景。 自前朝大魏世祖炀帝【隋炀帝庙号世祖,谥号“炀”,另一说为“明”。】,开凿运河连通四渠【指永济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 以来,江南的稻米、江鲜、干货、果蔬、食盐乃至税银皆无需走陆路,从扬州府江都县起航,一路顺水,直达中京,比起走陆路,损耗至少减了五成。而商贩们,也经此水路纷纷将江南乃至岭南、蜀中的特产运至中京贩卖,而北地的豪商们也借此将皮毛、人参运至中京。如此一来,沿江州府无不欢喜。原本视为冗兵的厢军们,一下成了香馍馍,可押运、可护舟,逆风时甚至可以拉纤。虽商贾们大多吝啬,但总比没有强,好歹省了州府一笔不小的开支。遇到大方的,那些穷的快当裤子的厢兵们还能过几天有酒有肉的好日子。而扬州则从原来略有名气的江北小城,一跃成府,下辖三州七县【为明洪武二十三年所划规,历史大乱入,勿深究。】,治所广陵。各地商贾,云集于此。又逢这太平盛世,各地手艺人、小商小贩、三教九流,闻腥而至。诸地风味的食肆、青楼、书院、戏楼开遍广陵城的大街小巷…… 再者,这扬州人本就是慵懒随和的性子。富豪人家习惯一日七食(早点、小中、中午、下午、晚餐、晚点、夜宵),且皆有家厨料理。据传曾有一北地豪商来扬,想品这花鸟烟雨、深巷书院之趣。扬城一黄姓盐商得知,递名帖,邀清晨时分至盐商所属的私家园林,北地豪商欣然受约。进园,先叹于园中满目翠竹,又惊于屋中精雕细琢之家具摆件。至早餐时刻,双双入座,却只有参汤、燕窝各俩,冷碟四份,最后端上的却是一净盘,上有四枚鸡蛋。北地豪商不免略有不屑。而黄姓富豪却淡然道:“此蛋,黄某人每日食两枚,蛋母以人参、黄芪、白术、大枣等细磨入饲。一枚约千五百文。今日四只,不免有杀鸡取卵之痛!”豪商不禁愕然,恭然道:“后辈陋见,自今日起,瑞连升皮毛生意的江南打理全拜托黄掌柜了,本号只收两分利。” 平常百姓,虽不甚奢豪,但由这往来商贾所带来各种行当生意所得,比起往日不知翻了几番。故此也过上了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日子。东关街的太白酒坊、校场街的九庐分座、甘泉街的共和春面馆、天宁寺边的冶春茶社等等是扬州寻常百姓平日早食的常往去处。八、九月蟹膏肥腴之时,还可去富春茶社,点笼蟹黄汤包,加份大煮干丝,也可解了积聚一年的馋瘾。每到下午时分东关街的永宁泉、广陵街的广陵浴室、苏唱街的扬州浴室又是邻里街坊们辛劳大半日后,放松唠叨些家常的最佳场所,慢喝一杯茶、泡脚敲背,那本已酸痛的身体慢慢舒舒坦坦。 广陵城内外,群丘连绵,虽不能称奇险,但皆有故事。或建有古刹名寺,或立有养性之观,香火不断、信徒无数,更有文豪大师之冢,善男信女、徒子徒孙们常年祭拜。但最负盛名的,却是蜀岗,中锋大明寺、东峰观音庵,西峰青翠一片,数路小径,且有悬湖一潭,恰是广陵人踏青的好去处。 四月春尽,蜀岗晨露玲珑,群林碧翠青葱,西峰之上,一茅草覆顶之屋格外显眼。而此时,屋外之景,若有见者,不免捧腹。一老翁手执一破蒲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一奇形怪状的炉子乱转,而一貌似七、八岁的孩童蹲在一折弯了的竹管下,关注着一个小桶。片刻,竹管口落下细细的液流,尽入其下小桶中。见此,孩童不禁露出笑容。而老翁却一大脚片子佯向在孩童的屁股上踹去,笑骂道:“一蒸的么,卖给那帮傻子,记得留点。二蒸的么,就是咱爷俩的了。”说罢,又是一大脚片子,孩童憨厚一笑,而老翁却是怅然一叹:“唉,算了,你又不会说话。哑儿,看好了,咱爷俩今天的肚子可就靠你这眼皮底下的小桶了。”那个被称为“哑儿”的憨厚男孩却转头对老翁翻了一个白眼,回头又端视着那最多半斗【古时一斗等于十升约十五斤,各时代斤的重量不一样,但斗和升的兑换标准几乎没变过。】的小木桶。老翁轻唾一声:“笨瓜。”嘴角轻轻一扬,摇着破蒲扇,晃晃悠悠的回到屋前,一脚踹开本就漏风的木门,鞋也不脱,趴上床倒头就睡,不到一刻,便已鼾声大作。 被称为哑儿的孩童听闻屋里的鼾声,眼珠机灵地一转,垫步向前,向破茅屋中一瞧,只见老翁已四仰八叉的斜躺整床,蒲扇落地。孩童捂住嘴巴,似忍不住贼笑。他回到小桶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木碗,偷偷的在小桶中舀了一碗,一口喝下,已是满脸通红,却呈陶醉之色。两碗下肚,孩童顿时晕头晃脑,“啪叽”一声仰头便倒,如老翁一般鼾声大作,更有过之,那醉倒的孩童,口中传出阵阵细细的磨牙声,嘴边还有涎沫流出。 “噌”的一声,不知何时,草丛中蹿出一纯白小狗,鬼头鬼脑地绕着已不知什么睡姿的哑儿转了一圈,用一只前爪扒了扒哑儿的脸,见其无任何反应,便似兴高采烈般跳至哑儿身上,找了一最舒坦的处所——腹部,蜷起身,同样呼呼大睡。孩童与小狗,双双入睡,喘息声呼声,此起彼伏,好不惬意! 可偏偏就有煞风景的!突然,“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淋下,哑儿一惊,半睡中凭着本能慢腾腾地坐起,揉揉双眼,一脸懵懂看着老翁。而那小白犬则反应的比哑儿快多了,“呼”的一声蹿入一旁的草丛,但随即又蔫头耷脑的摇着小尾巴,扭着小屁股颠颠地回来了,歪着个脑袋,满脸无辜的看着老翁。 老翁哭笑不得,却也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哑儿笑骂道:“让你看着炉子,你倒好,自己先偷喝醉了!”拎起小木桶,先沉醉般地深嗅一番,又猛喝了一口,喃喃道:“谅那帮傻子也尝不出老子的口水味。”想想还不解气,又骂道:“你看看,水都干了,今日还二蒸个毛球。还得去买白矾,还得淀放一日,方能去这土腥味。大爷我容易么!娘的,老子等会去冶春喝茶,这半斗要卖不到三百大钱,咱爷俩明日就等着饿肚子吧!”一甩袖,转身就欲走,突然一个扭步,指着那依然一脸无辜,仍就卖萌的小白狗呵斥道:“还有你个小狗屎,没得吃了才晓得回来。我他喵的是招谁惹谁了,谁也没带过来,就你他母亲的跟着我过来了。让你看家,到处溜达;让你护院,是个人你都跟着走!你俩真是绝配,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会说人话,气死老子了!”小白狗似懂人言,被骂得头越来越低,最后干脆四腿一伸伏在地,一幅死狗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唉”,老翁一声长叹,轻抚生着闷气的哑儿的小脑袋,轻道:“老夫在冶春喝茶,今日臧大家开讲《秦始皇赶山塞海》,不可错过,帮你点笼蒸饺,速去速回,冷了就不好吃了。”又指向小白狗:“笨喜,还不随我来!”说罢转身就向岗下走去,小白狗回头看了哑儿一眼,四只小短腿急急地倒腾起来,屁颠屁颠跟着老翁而去。 这老翁,市井闲人谈起,总觉是一奇人,无人知其真实来历。听闻大陈元祐元年某日,广陵城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而雨停后,东关街太白酒坊门口,莫名地躺着一衣衫褴褛的老者,更奇怪的是,还有一只大头小白狗守在其身边,用小黑鼻子在老者身上闻来闻去。坊主见了,赶紧报官。巡视的不良人见状,手忙脚乱的将其抬至府尹衙门,一碗热汤汤的姜水灌下,老者悠悠醒来,却满脸呈惊恐之色。府尹百般抚慰,待老者回魂,方问其出身。老者回思半晌,慢吞吞地告于府尹,祖籍广陵,自幼随父母至京口【 即今日镇江。】作吃食生意。可父母一直望子走读书的路子,可叹天资有限,屡试不第。无奈之下,又回了老行当,不经意间,忒是烧得好菜、酿得好酒。今父母双亡,但已积攒下不小家业,老者也无心继续经营,望落叶归根,食肆转让后,欲回乡寻一养老之所,一人一狗倒也融乐。但过江时被貌似纯良的船夫招呼了一顿“板刀、馄饨”。所带家什被劫一空,徒步挣扎至祖地,又冷又饿,再也支撑不住,又逢大雨,不免晕厥过去。府尹听罢,即刻招呼下人请菜根香的掌柜来衙门。老者也不多说,要了四个鸡蛋,三根嫩葱,一例碗筷,加一大碟。嫩葱切花,鸡蛋加葱花在碗中用筷子打匀,在堂后的大灶上当场做了一份谁也没见过的蛋食,品相圆润,厚薄适中,葱花均匀。掌柜的尝后,立马拍板,一年十两银子聘下。府尹又非常爽快地许下了城外蜀岗西峰上的三十亩地,且包含那悬河,费用老者可分五年还清。 老者又自称可用市面上的现酒,经其独家秘方二酿后,可成一种新酒,更加醇香浓厚。本就好酒的府尹听罢大喜,当场批了十斗酒给老者,次日老者交出七斗,府尹一尝,果如老者所说,随手丢出一块酒引,舌大结巴道:“允你自酿,不可私贩,上交管家酒肆,保你两分利,私贩酒可是大辟之刑……”话未毕,平日仪表端庄的府尹大人已经钻案底下去了。 至此以后,老者便过上了十分“规律”的日子。睡觉睡到自然醒,只不过,老者醒的时间有点尴尬,往往是寅时一刻。先是洗漱,然后就是鬼嚎一阵谁也闹不懂的略有音律的曲调。还好,这蜀岗西峰唯有这老者一人,乡农戏称“西山一孤鬼”,而周边寺观的出家之人此刻也早已诵经念佛,倒也无人怪罪。平日里,至卯时,老者准点至校坊街的菜根香饭馆,可这干活么,就懒散了些,按老者自己的说法叫“看心情”。往往是,先猛灌一通自酿好酒,有眼馋的伙计,老者也不小气,大气道:“只要不嫌弃老夫的口水,随便喝!”渐渐的,掌柜的伙计们口中的“老苍”也变成了“老翁”。 平日时,老翁起手剁肉,三剁之后,便成了细细的肥瘦相间的臊子,姜切碎丁,接着和上少许糯米,随后双手飞舞,魔幻般的做出一个个肉圆球。上笼蒸好,再浇上昨日早已熬好的高汤,盛入一小盅内,再摆上时令绿菜,那一个个肉圆子,油亮喷香,让人见了馋涎欲滴。老翁自名曰“粉蒸狮子头”。一笼五只,老翁每日只做三笼,单盅却售一百大钱。由于实在过于美味,往往是一盅难得。如老翁今日心绪甚佳,往往会免费赠送食客半份那日在衙门所制之蛋食,名曰“涨蛋”。 如某日老翁心情不好,食客们连着伙计掌柜一起跟着倒霉,干脆就在那破茅屋中仰头大睡,不来了,谁请都没用。而那小白狗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仰躺在门口,肚皮朝天。伙计费了老大的劲把老翁摇醒,得到的回答却让伙计自己郁闷半死“昨晚喝多了”、“笨喜生病了”,最过分的是“笨喜昨晚喝多了,我要照顾它”,尽是些无厘头的说辞,伙计听得是哭笑不得,但也没辙。不过还好,老翁每月心情不好的日子也就两三日,偷懒隔日,定会烹出数品美味吃食给伙计掌柜们,以表歉意。 而这哑儿的来历更是无人可知,连老翁自己都不知道。街坊邻居所见只是老翁在去菜根香的途中见一小鬼儿趟在路中,而随身跟着的“笨喜”,却兴高采烈地围着小鬼乱转。老翁掏出随身所带的酒葫芦,浇了小鬼一脸,孩童被激得懵懵懂懂的坐起,迷茫着看着老翁,小白狗倒是很激动,“汪汪”地叫个不停。愕然的,老翁却发现小鬼是个哑巴,但非常奇怪的是他能听,并且会写字,问其名字时,他转了一圈,找了一树枝,找了一处石板未覆之处,在泥土上写下了个“乐”字,姓什却不知,转身又抱了“笨喜”亲了又亲,好似多年不见的朋友,老翁见了长叹一声。从此以后广陵城中多出了一老一少一狗的奇景,伴随的却是“别舔我”、“讲点礼法,别随处拉屎尿尿”等等笑骂之辞,而那三人之众,错了,是二人一狗,成天开开心心,其乐融融。 章二观银麟逆流,品清煎铭茶。 老翁在菜根香作早市大厨时,其做派也不至如此。只不过其慵懒的性子似乎深入骨髓。自两年后还清田亩的本银后,便向菜根香的掌柜告辞。从此以后每日酿酒赚生活,除了吃喝就是睡,再者就是逗那呆呆萌萌的小白狗,要么就是和哑儿上树下河的瞎闹。偶尔也会去菜根香烧几样精美吃食以报答掌柜当年的收留之恩。当然每到此时,伙计尽是一拥而上,往往最后留下的只是残羹冷炙。掌柜的也不生气,只是摸出一个空碗,老翁也很识趣的掏出酒葫芦,满满给掌柜的满上。一碗喝下肚,掌柜的红着脸大声道:“以后记得常来!”老翁也就讪然一笑,大袖轻舞,转身接着过他的逍遥日子去了。 当然,若不如此,府尹大人也不会认定老翁祖籍定是广陵。据老翁所言,印像中随着父母在京口待过,连自己的姓氏都忘了。府尹大人一顿吃瘪,没好气道:“那你让本府如何予你上籍?”老翁黠然一笑:“老儿独住西峰,屋邻悬潭群林,就姓‘独’名‘潭林’吧。那哑儿,虽不能言,但成天乐呵呵的,随老儿姓,名‘乐’,小狗儿不必入籍吧,尊府看如此可好?”府尹大人脸色顿时甚是精彩,愣了半晌,很罕见的,爆起了粗口,嘟囔道:“娘的,还有姓‘独’的,见过姓‘独孤’的,你这姓,本府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第一次听说!”自嘲般的:“反正您老也七老八十了,本朝高祖宣皇帝以孝立朝,尊老为首善。你老儿不要杀人、纵火、谋反,只要不出格,凌晨鬼哭狼嚎也好,夏日众目睽睽下只着短裤摸鱼也好,却是无人可管。”手中羊毫小笔不停,片刻已帮老翁、哑儿在户簿上入籍。凝思半晌,又丢出一木鱼,正色道:“本府差点忘了,允你酿酒,虽无阶无品,但也算是官家的人了。往来各地,有这木鱼,也可得诸多方便。”老翁一拜到地,诚然道:“大恩不言谢!”随手从背篓中摸出一陶制小罐,咧嘴笑道:“这是三蒸的。”放置府尹大人的案几上,转身就走,全然不顾身后传出的“你这是在贿赂本府,”的笑骂声,以及府尹大人再一次钻入案底的“咕咚”声。 常言春暖花开,但今日却是乌云密布。天还未亮,老翁便一跃而起,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拎起屋檐下的一只竹筐和一已半盛了清水的木桶,随手抄起一把铭刻着“张氏”的菜刀,大步出门,大步流星地向悬湖边走去,小白狗一跳一跳的跟着,歪着脑袋看着老翁,养过狗的都知道,这是想吃了。行至湖边,老翁从一木桩上拎起一把早已套上的麻线,那串成一串的十只竹笼“哗”的一声出了水。竹笼中有活物一扭一扭地乱动,就是扬州人所称的“长鱼”。长鱼喜腥,老翁在竹笼中放入蚯蚓、蛆虫等饵料,长鱼闻至,必钻入笼中,而笼口有倒刺,长鱼只要进去,就不可出,尽数成了老翁的猎物。老翁口中呢喃 :“饿了吧,可是老子更饿。”随即,开启笼后的机关,把那些活物尽数倒入随身所带的竹筐中,约有十数条。又从另一木桩上拎起两根麻绳,却是有一大一小两只扬州人所称的“王八”。老翁随手取刀切绳,把那只大的扔进湖边一早已放置好的瓦缸中,倒入随身所带的半桶清水中,那只小的,却是取出粗钩,又扔回湖里去了。 捯饬这一切后,老翁哼着不知所云的小调,如孩童般一步一颠地回到屋前,也不及放下内有活物的竹筐,便踹开木门,抄起一酒葫芦揣入怀中,随即就是一声大喊:“哑儿,快起床。多捡些枯枝,带好家什,从聚宝盆里拿些大钱,去凤凰街买几斤卤味,加只烧鸡,让笨喜跟着,好歹能噌点吃的。”一把抄起立在墙角的一根长柄网兜,又道:“记得带佐料来,否则吃个毛球。”转身,独自一人,拖拖然向岗下走去。 哑儿晕头晕脑地从床上坐起,一脸没好气的看着老翁远去的背影,转又看到趴在床边正在扒拉他的小白狗,更是恼火。起床气发作,手握拳向那个白色大脑袋敲去,可至中途,却又变拳为掌,最终不过是在其毛绒绒的脑袋上揉了一番,嘴里咕噜了一声,似乎在轻骂:“你也会作怪!”穿好衣物,哑儿用木勺从门旁的陶缸中舀出一勺前日用白矾淀好的清水,随手从一边的木桌上抓起一根剥了皮的柳枝,蘸上些许连一般富贵人家都用不起的产自盐州【今甘肃定边盐池县北。】 的青盐,开始“刮牙”。用清水漱口、净面后,从后墙的木架上取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十几个坛坛罐罐,又从床头的木罐中掏出大钱数十枚,放入系在腰上的布袋中。眼珠一转,贼笑着取出一小空罐,揭开立在墙角的一较大陶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浓烈呛鼻的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小白狗被呛得打了一喷嚏,屁股一扭蹿出茅屋。哑儿却毫不在意,用筷子夹出七八块黑乎乎粘乎乎的块状物,放入小罐中,盖好盖子,连同之前取出的坛坛罐罐一起放入一背篓中。背上背篓,喊上小狗,这一小人、一小狗,一蹦一跳地向岗下去了。 凤栖梧,凤求凰,街头有一参天梧桐树,故以凤凰命名。凤凰街,是扬州平民百姓买卤味冷食的好去处,不长的街道上聚集了十数家各式卤味铺子。清晨时分,天还未完全亮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哑儿和小白狗一走一蹦的至此,很熟络地买了两斤猪头肉、四付盐水鹅爪翅,外加三枚大钱一小陶罐不知斤两的盐水花生米。卖花生米的甚是和善的大妈交待到:“记得把罐子拿回来,你那不着调的爷爷每回都忘!”哑儿点点头,转身欲走,却见一精赤上身的大汉拿着一鸡骨头在逗小白狗。看到哑儿,汉子爽朗笑道:“又一篓子坛罐,独翁这是又要给咱们这类粗鄙之人尝美食了,你等会哈。”说罢,快步走回自家店铺,随即两个包着烧鸡的荷叶包精准地落入哑儿的背篓中。哑儿撇撇嘴,本已伸入钱袋的手又抽了回来。 东关渡口,虽不比江都码头般行商坐贾繁忙,但却是花船画舫的起航之处。虽是神女,但能可上船之客至少是稍有文才的秀子,否则哪怕你再有银子,不管会水与否,也会被花臂膀们扔下船去,不会水的自有人救,只不过要额外十数大钱的救命银子,外加一顿调笑说语。老翁是特例,虽只吟得歪诗数首,但凡经渡口过往女子,尤其是那些神女们,见老翁在码头,定会曲身道声:“万福”。老翁也就淡然笑之,偶尔大呼道:“今日鱼好,甚是补气,稍后让哑儿给你们送去,不可调戏啊,人家方年少!”之所以如此,源于某日某号花船上一经名师**的琴女,年少初潮时崩中经水不止,妈妈吓得脸色苍白,出了人命那是可告官的,就算少女家人念及过往恩惠不告,出了人命也是霉事一桩,之后这花船也就废了生意。老翁闻之,自称可以一治,犹犹豫豫后,妈妈一咬牙,就权让活马当死马医,让老翁上了船。老翁观少女苍白的脸色,又问了妈妈其平日饮食,随即急向哑儿吩咐道:“速去取三枚后屋风干的根物,再带一壶淡酒。”片刻后,哑儿气喘吁吁地急奔而来。“根物磨粉,一日一根,入酒,咽服,三日后应无大碍,”老翁一边用擀棒黏磨这手中的根物,一边道:“此物名为三七,乃补血之神物。”服毕,见少女脸色渐转润红,妈妈就欲掏出银钱,老翁却摆手道:“活于世上已不易,老儿不过伸一手耳,”转头看看哑儿,又喃喃道:“吾老儿百年之后,若他有难,望诸神女帮一援手。”“汪汪,”跟在哑儿身后的小白狗似有不满,而满舟的神女却是抿嘴轻笑,性子豪放的,调笑着轻捏哑儿稚嫩的面庞,以示默认。 这阴日“翻塘”时的鱼虾,最是好捕。只听老翁大喝一声“起,”一网兜满满的鱼虾便倒入身旁早已盛了半缸用白矾淀过的清水大陶缸中。而身后围观的一帮粗糙汉子顿时聒噪起来,“好,”“独翁,葱姜可够?”“我去买包子去,”“我去找酒,呸,谁家的就也没您老自酿的好啊!”老翁乐呵呵地说道:“这去腥之事交给诸位了,我去捯饬那两种难缠的东西。”说罢,从竹筐中抓出刀,并捞起一条条的长鱼,在清水缸边的一块石板上,熟练地去头放血刮丝。然后又从另一只无水陶缸中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钓”出一只王八,同样熟练地用刀背断其颈,刀尖剖腹取胆,刀锋刮砂皮,随即捏破胆,胆汁浇遍其身,按老翁的说法这叫去腥,做得那叫个一气呵成。一旁的糙汉子们,各司其职,去鱼鳞、清理鱼内脏、剥虾皮。有眼力见的汉子早就不知哪里寻来两只铁锅,橫架支起,盛上大半锅的清水,随身所带的葱姜切片碎丁,过分的,更是在锅边流着哈喇子。 “赵小六,让太白酒坊送十大坛老夫自酿的好酒来,就说是我要的,过几日我还他,”老翁一边把那帮糙汉处理过的鱼虾放入锅中,一边对蹲在一旁畏畏缩缩的小男孩喝道,并递出随身所带的木鱼,“此为信物,别丢了。”那小男孩接了木鱼,一溜烟直向东关街奔去。老翁又把早已处理好的长鱼王八,丢入另一早已沸水的锅中,甩甩手说道:“哪位好汉去二畔铺买些够咱这么多兄弟的烧饼。”说罢,掏出一把大钱,不知何时赶来的精赤上身的汉子爽朗道:“这点玩意,还要独翁破费,今日这饱腹之物所需银钱,我李某包了。”说罢,边大步向东北方向走去。这人是烧鸡铺子老板,虽满是粗鄙做派,但却是地地道道读书人后裔。其父给他取了一“李庭才【借名李庭芝、姜才,宋末二十万元军围困扬州城十个多月,在接到皇太后投降的诏书后,带领军民誓死不降,破城后扬州被屠城,今扬州东关街有两忠祠纪念。】”的雅名,结果“庭”成了烧鸡铺子,“才”成了插科打诨的泼口,但人倒也是古道热肠的妙人一个。 片刻后,哑儿、粗汉李、赵小六、小白狗纷纷而至,渡口边一片欢腾,长鱼加王八煮出的汤鲜香,加点哑儿带来的辣子、花椒、香醋,甚是美味。而那锅鱼虾汤又是不同风味,糙汉子们,纷纷取出自带的木碗,舀满,放上花椒,口重的再加点辣子,一人数块烧饼,就着汤汁吃喝起来。当然老翁自酿的美酒更是众人皆乐之物,不多时已哄抢一空,而小白狗则在一边不亦乐乎地啃着鸡骨头,一脸满足。哑儿倒是一脸嫌弃,待糙汉子们吃得差不多了,取出那小罐,一揭盖,那味道真可谓是“暗香浮动月黄昏”,众人连一狗顿时一哄而散。“你带这玩意干嘛,这热热闹闹的,唉!”老翁叹罢,手中筷子倒不含糊,夹起一块便大快朵颐。随手又抄起一小罐,把那满是糙汉子们口水以及鱼骨的铁锅扔在一边。盛上清水放入团茶,微火清炖,水沸后又放入数片白姜以及切得碎碎的椒盐花生粒。滤过之后,盛入一小盅,慢呡一口,满脸享受之色。 “臭豆腐乳,独翁所创的煎茶,可不是人人都品得其美的,甚是好味。”一阵说笑声突兀地传来,老翁一扭头,“吆,黄翁,您怎么来了。”黄翁即是那传说中千五百文鸡蛋的主,其私家园林被幸游者称为“个园”。取此雅名,原因甚简,那到处可见大片的竹林不就是一丛丛大写的 “个”字么。虽那鸡蛋好是奢侈,然据知情人所言,这黄翁儿时家贫,白手起家,硬是凭着过人的身手和一股好勇斗狠之气挣得一块官家盐引,而少时记忆中吃得最美之味便是慈母所煮的白鸡蛋,如此炮制再不过平常之物,大半寄托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且黄翁平日也是平和易人,经其**的家仆从不仗势欺人,遇见街边乞讨的老者,还会恭敬地送出数枚大钱,并口中念道:“善哉。”如遇大灾,黄翁往往成千上万贯的大钱撒下,四处筹粮请方士,开粥铺医馆救民,而老翁则带着自寻草药,和哑儿一起下岗驱疫救人,当然,那小白狗也屁颠颠的跟着,愣是帮了不少倒忙。然这一来二去,二老也成了朋友,不过黄翁已至耄耋之年,平日走动甚少,今日见之,老者颇为惊讶。 黄翁也不多说,招了招了手,家仆递来一双银质碗筷,随即自己拎起一坛酒,满上银碗,夹起一块臭豆腐,下口只剩半块,又饮下一口烈酒。砸吧砸吧嘴,神情落寂,半刻后,方道:“独翁孤居蜀岗西峰,平日酿点小酒,换得生活,不求富贵,又有哑儿,小白犬相伴,逍遥快活啊!”一仰脖,“唉,我可是一大家子啊,看似风光,家仆百十号人,私宅近千亩,您老自是不知咱这些做为官家生意人刀口舔血的感觉啊!”“咋了,中京出事了?”“倒也没啥,皇上定了甘露宫皇子衷为太子。这天高皇帝远的,咱也不避讳,一个傻儿怎么治国?”又是一仰脖,“更是立了尚是前魏时宣祖手下能臣豫州刺史贾逵的孙女为太子妃,这贾充本就喧嚣于朝堂,这又成了未来的国丈,唉!”长叹一声:“现在满朝贾氏族人,连皇后杨氏的家人都不待见,这太子一登基,这贾杨两家少不了一番争斗,我们这些人站哪边啊!” “轰”老翁脑中如天雷滚滚,“贾南风、司马衷”这个两个名字轰然地在脑海中出现。顿时脸色苍白,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老翁赶紧单手扶额,以作掩饰,慢道:“今日略有过量,改日自带好酒到黄翁府上道歉。”说罢,紧攥着哑儿的小手,步履蹒跚着向蜀岗西峰而去。哑儿一脸不解地看着老翁,却听得老嗡嗡喃喃道:“果然是魏晋啊,可这两宋的地名是怎么回事,这大运河又是什么鬼,南匈奴可在关中?这天下要大乱啊!” 章三念此时,中京繁华,貂裘锦绒,世间雍荣 这大陈的中京,论其过往,甚是精彩传奇。前魏惠王精炼武卒,史书有赞曰:“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引自《荀子·议兵篇》】”费十数年之功,三军用命,终攻占大梁【大梁即汴梁,为战国魏的都城,后改名开封,其意如本文所述。】,建都于此,遂改名开封,以示“开拓封疆”之意,从此成就帝业,追尊为高祖且谥“文【经天纬地曰“文”】”。而前魏世祖炀帝虽有轻浮荒淫之举,但执政期间却甚是励精图治,平西域、定青塘【吐谷浑】、连四渠、三征高句丽,又费近亿贯重修西京洛阳。但终究操之过急,民力耗尽,结果竟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尘烟,中原大地各样旌旗挥舞、刀兵不断,而天下草民尽是哀嚎,自身更是在巡视江南途中于扬州被鲜卑宇文氏族长化及鸩杀,落得一地鸡毛。 危难中,高祖宣皇帝及其次子太宗文皇帝神勇,自晋阳【今山西太原。】起兵,痛击各地诸王,如王(世充)行满、薛(举)羽【实在找不到薛举的字,但和项籍同有霸王之名,只好借用一下项籍的字。】、“大度毗伽可汗”梁师都等割据豪强,且北拒匈奴、南征湖广,欲将魏末这一团乱麻的天下混同一宇,但命不抵天,皆英年早逝。当今天子,继承祖业,先遣大将李重进猛攻寿州,以拖住偏安江南的诸多伪庭。又北上亲征,大败匈奴,迫使其或降服或西迁。降服者则允其在关中、河西等地耕牧,且分为五部,遣汉人将之,以抵御新崛起的鲜卑四部。随后挥军南下,直扑建康,又下广南。令名将潘美为南路都诏讨制置使,伪唐、伪汉皆为其所亡,其余诸如南平、伪楚、吴越等伪庭纷纷不战自降,遂天下平定。定都中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建康,由于高祖初为前魏陈州【今河南周口市。】刺史,故本朝号“陈”。而西域诸国,经汉、魏两朝的苦心经营,一向视中原朝廷为宗主,丝路不断。中京开封城中驼马络绎,加之大运河带来的南方奇珍,行商坐贾们皆赚得盆满钵满。渐渐的,这中京城中的风气渐渐的奢靡起来,诗词翰墨盛行,妖艳的胡女、翠绿的胡瓜、舒适的胡床、甜丝丝的葡萄酿伴随着阵阵驼铃声自西向东蜂拥而来。 如今天下太平,万国来朝,当朝天子自觉凭其赫赫武功可以仁德服众,定年号“元祐”,更释大部老卒回民籍,每州只留弓、步、骑共三百以防不测。又觉得这旷世盛景来之不易,期间诸多宗室出钱出人,颇有功绩,遂分封有功宗室二十七人为王。封地内军、政、财各王一人可决,但这夏、冬两季的徭役、钱税虽可减免,但却不可缺。又劝课农桑、兴修水利、轻徭薄赋。而诸王也随了宣祖的性子,大都随和易人,对封地内百姓不甚苛刻。天下咸宁,连那些平日只顾清谈黄老之术、服散【指寒食散。】饮酒的雅士,聊起当朝也由衷赞道:“盛世,元祐天子所创也。” 天下平,国库盈。本朝天子看看这由于常年征战年久失修的开封城,遂大兴土木,以配得上这万国来朝之都,同时彰显国力,震慑觊觎中原的外邦宵小。费时五年,征发民夫十余万,建成后,周阔六十余里,五河【指汴河、五丈河、金水河、蔡河、护城河。】绕城,四湖【即金明池、迎祥池、龙亭湖、铁塔湖。】点翠,其中金明池更是每年科考的东华门唱名之后的夜游之所,更是天子见当科杰出学子之处。皇城雍容,内城馆阁、商街、外藩使馆错落,外城民宅、平民食肆、庙观林立,好是个富丽辉煌。而来往于此的商贾、学子、雅士更是不吝惜赞美之词,留下诸多花团锦簇般的风雅文词,更是使得这开封城在富庶繁华下平添了三分词香墨飞的感觉。 今日,春风煦暖。开封虽处黄河以南,这四月的天气与江南相比毕竟偏凉,但也抵不住青春少年恣意张狂的火热之心。“刘(琨)越石,咱这大张旗鼓的,要去哪?若不说出个道道来,你是不知道我那老爷子的重手,上回在街头与厮杀汉们手谈,回去挨了一顿板子,害得我三天没下得了床。”“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赌钱就赌钱,还手谈?你祖(逖)士稚的雅趣,连这开封城中的平头百姓都知道。不过你这豪门大族的规矩也忒大了点,图个开心么,虽说蹲在街头颇为不雅,但也不至如此吧。”“总比你光着腚下河摸鱼好。”两个华服俊秀少年骑着马在东华门街一边斗嘴,一边不紧不慢地赶路。身后跟着十数家仆,数名美艳歌伎,还有有一老者驾着载满各式吃食及十数坛好酒的马车落在最后。 此二人,就是这开封城中有名的纨绔【祖逖、刘琨,成语“闻鸡起舞”即是此二人故事,年少时甚是荒唐,但“衣冠南渡”后却是变了一个人,前者北伐,后者留在北方坚持抵抗,一个忧愤而亡,一个壮烈牺牲。】,论起身世来,那叫一个显赫。刘琨乃前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而祖逖的家族则为范阳【大概在今保定以北、北京以南一带。】祖氏,自前魏以来世代高官,标准的北地豪门,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可这二位,各自父兄长辈都不愿意提起,什么醉酒后光腚满街跑,赌得就剩一条裤子回家,种种过往,反正是怎么荒唐怎么来,简直就是丢尽了高门大族的脸面。但这二人,却是做得一手的好词赋,为人又仗义豪侠,在民间倒是有不小的美名,诸多荒唐之举,权当年少不经事的胡闹而已。行至大相国寺,一辆妆点过分奢华的马车停在路边,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也不讲究什么礼仪,各占一只小几,人手一只大碗,只见一赶车的老仆,却不见伺候的家仆、助兴的歌伎,甚至不见什么下酒之物,相互之间却指指点点,似乎在争论何事。 “石(崇)季伦,往日的家仆、美姬呢,你该不会是一夜之间散尽家财了吧,”刘琨指着正喝酒的三人中一矮壮敦实的少年说笑道:“这二位兄弟又是?”石崇一口饮下碗中的淡酒,没好气说道:“刘琨,刘越石,你还给我装斯文,当年你我二人半夜抢孙家未过门媳妇的事你忘了【据《世说新语》,确有其事,只不过主人翁是袁绍和曹操。】,受你怂恿,我差点没被老父打死。”刘琨一脸尴尬,讪讪道:“这年少时么,难免有轻狂之举。”“你俩一口一个越石、士稚,装得甚是斯文,都称我为石季伦了,你俩不会昨晚喝酒喝糊涂了吧,装什么文人雅士,”想想还不解气,又道:“一个和闲汉赌钱往往输得差点当裤子,一个稍醉就裸奔,害得我这费心费力所建的金谷园都成了这开封城官民茶余饭后的谈笑之资了。” 这石崇乃宣祖时大司马石(苞)仲容之六子,其在世时对这小六子甚是宠爱,但却有言:“吾百年后,给崇六儿留一百贯足以。”相熟之人问其为何,石大司马傲然道:“该子乃商道奇才,无需多遗,定可成一方巨富,若予其甚多,反熄了进取之心。”果不其然,石崇就靠这一百贯,凭先父所留之声名,借开封之地利,为人又信誉卓著,短短数年间,便积累了亿万家财,偏又乐善豪侠,更是耗费巨资在临近开封的黄河北岸孟州治所小城河阳【今河南孟州县西。真正的金谷园遗址在河南洛阳,为洛阳八景之一。】修建别苑金谷园。不时在园内举办文会,期间艳婢嬉笑、才子华服、佳人皓臂,又有清激流湍、映带左右,引为流觞曲水。众才子佳人,见如此繁华盛景,不免喷涌出文山词海。有心者,令随身书僮取出纸笔抄录,盛传于各地书院,一时间名声大作,常来者有二十四人,人称“金谷二十四友”。 “这两位小兄弟,声名不显,”石崇窃笑道:“比起身世,你俩不良子弟可就差远了。”“不敢当,小弟桓飞,字鹏举。”“小弟耿昕,字宇昕。” 听得这两位更为稚嫩的少年的名号,两纨绔赶紧下马,年稍长的刘琨歉意拱手道“孟浪了,桓公子手刃杀父仇人之子,这等豪壮孝悌之举,不才虽虚长数岁,也甚是佩服。”祖逖也拱手道:“原来是愍候【耿弇谥号“愍”。】之后,受小子一拜。” 这两位少年,虽为散官,但皆为英豪之后。桓飞虽出生于相州【 今河南安阳。】,但为龙亢【今安徽怀远县龙亢镇。】桓氏之后,生父被泾城县令江播谋害,其时桓飞尚年幼,隐忍十年,寻得江湖豪杰为师,年方十五才出世。恰逢仇主已亡,葬礼当天,恒飞假扮吊客,混入丧庐,手刃江播长子江彪,并追杀其二弟,终报父仇,由此为时人所称许。而这耿昕更是了得,先祖耿弇追随前汉世祖光武皇帝,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其高祖耿勇更是远击西域,河西尽归汉土,以三千余骑,灭高昌【大致为今新疆吐鲁番。】,服鄯善【今新疆若羌附近。】、龟兹【今新疆阿克苏地区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部分地区。】。 刘琨一脸尴尬,又道:“这也不是你石季伦的做派啊,无姬无仆,你脑袋被雷劈了?”“你那脑袋是被驴踢过的,不有大事我特地找你们来此干甚!”石崇一脸的不耐烦。“兄长,我等虽年幼,倒也听说二位哥哥虽狂放不羁,但也仗义豪侠。”“好了别墨迹了,就是我这两兄弟想去淮南乃至江南游历一番,”石崇没好气的指着俩纨绔,作气道“你们是去还不去!”“去,当然去!”刘琨嬉笑道,冷不丁一手掌自后脑袭来,祖逖一脸较真的说道:“别嬉皮笑脸,答应的事要做到,更何况是光腚长大的兄弟,”随即又道:“我回去找老父讨点钱两。”说罢就欲遣家仆回府讨要银钱。却听石崇大喝道:“有我石季伦在,你们还差钱,回来还我即可。不还也可,家中美婢赠我几个。”刘琨、祖逖二人对望,异口同声地对随行的家仆说道:“你们先回去吧,跟老父老母招呼道,我们被石季伦给匡到江南了!准备好万贯大钱赎人。”家仆一阵愕然,歌伎们倒是抿嘴轻笑。 一行五人,自带二老仆,驾着马车,带着好酒艳姬美婢,直向汴河码头冲去。码头上数艘立着“石”字号旗大小不一的商船沉锚而停,一行人至此,只听石崇大喝一声:“王老爷子,挑艘大船,带好净水、好酒、好吃食,本少爷要去一趟江南。”“好咧!”不足半刻,石大少所需皆已就位,只听船老大一声号子:“穿恶浪哦,踏险滩呐,船工一身都是胆啰,起锚、扬帆、走起!” 章四独室翁,冽酒独饮,熏醉呢喃。 前魏大运河南起余杭【今杭州西北。】,经吴州【今江苏苏州。】至扬州。从而蜀中江南之奇珍异宝、香樟楠木、粮米精盐等北地所缺之物,或由蜀中经长江或由岭南经江南河至扬州集散。而后向西至山阳【今江苏淮安县。】、过淮水,经泗州【今江苏盱眙县境内。】、宿州、宋州至中京开封,经黄河逆流至板渚【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东北黄河侧。】可达西京洛阳,再向西则可至前汉都城大兴【即今日西安】 。或从板渚向北经魏州【大致为今河北邯郸大名县。】、过临济【今山东章丘市临济镇。】、河间,直达前汉北京涿州。 “这大运河啊,虽前魏弄得是民不聊生,”王老爷子精赤着上身,光着脚板,一边指挥着船工,一边和自己东家石大少聊着:“可现在看来,真可谓是‘祸在当时,利在千秋’啊!”“呦,老爷子,您啥时候也会舞文弄墨了。”王老汉脸面一红,挠挠头,略带自嘲地说道:“老汉就是一粗人,肚里可没这番墨水,只是听得码头上进京赶考的学子所言,献丑了!”痛饮一碗淡酒,笑道:“俺老汉也就借着这运河,凭着东家少爷您的名声和老汉祖传的掌舟手艺,在这开封城市井之间也算混得是风生水起啊,哪户商家的掌柜见着咱还不点个头做个揖,舒爽啊!”一旁的刘琨,袒着胸,端着酒碗,指着石崇笑道:“人家老汉还知学点文墨,你石季伦呢,成天就忙着倒腾那阿堵之物。” “哎呦,你谁给你的胆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开封城里各大书院一屁股的烂债是谁帮你还的。”石崇一边喝着碗中淡酒,一边没好气地对着刘琨指指点点。猛然间一拍脑袋,指着畏畏缩缩欲转身而逃祖逖笑骂道:“祖逖啊,祖士稚,你要不是有我,你那裤子还穿得上么,唉,明有天纵之才,烂赌如此,可悲可叹啊啊啊……”一阵平仄有序的拖音似调笑嘲讽般从石崇嘴中嚎出。“真难听,这还带上戏腔了,你石季伦也长本事了。”他们这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大家一阵哄笑。 冷不丁的,一旁默默品酒的恒飞脱口吟到:“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而一旁的耿昕随口应道:“尽道魏亡因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弱。【原诗为唐末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二首》,情节需要,改了两字。】”“好文采,这金谷园内又可多二友了【金谷园二十四友,确如本文所述,但没有祖逖,文才最盛者应为刘琨,而名声最大者该为俊秀风流的潘安,又名潘岳,后文会有所交待。】,”祖逖就坡下驴:“少显文雅,多聊风月,还不赶紧将刘越石的佳文唱和起来!”话毕,众美姬鱼贯而入,琴瑟笙箫鼓一应俱全,片刻间五乐齐鸣。为首的艳伎凤目流莹,开口吟唱道 : 握中有悬壁,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候。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刘琨,《重赠卢谌》,原文,典故见附录。】 “咣,”石崇一木碗砸在刘琨头上,淋得刘琨是一头一脸的酒水。“还自比美玉,还指望姜尚相助,你是想造反啊,还是想裂土封疆啊。明明就是你喝醉酒光腚在汴河边胡言乱语,又调戏别家小娘,还好遇见我,借衣帮你遮羞。你倒好,胡乱用典,整出个壮志未酬之意,老子可不想做什么姜尚,再看看你的德行,有文王半分么,交友不慎啊!还说只谈风月,你俩在这掉得什么书袋!”“你这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呸!还装斯文,看我不揍你……”一时间,怒骂声、拳头入肉声、歌伎的惊叫、媚笑声乱做一团。 花开两朵,各表一只。这五位青稚少年在船上嬉闹之时,咱独翁过的可是那叫一个颓废。自听得黄翁那天随口的感慨之语,哑儿就觉得独翁好似变了一个人,再无阳光开朗之气,干什么事都无精打采,只顾自酿独饮,靠卖酒钱混得生活。成天酒水不断,夜里疯起来更是爬上屋顶,嚎着满是秦腔的言语,那声调忽而高亢,忽而悲切,只可惜无人去听,也是无人可懂。 独翁自己可是明白,但也是一脑袋问号。“常言道,穿越者必有奇遇。可我以不惑之年穿越至此,却成了耳顺之岁,我这是得罪了哪位神仙。”独翁心里所思,碗中酒水不断。哑儿呆愣在一旁,只顾着向独翁碗中添酒,小白狗倒是好,没心没肺地蜷成一团,呼呼大睡。 “哑儿啊,这天下即将大乱,我这半身入土之人,如何保你俩平安,”话毕一碗烈酒仰脖灌下,又呢喃道:“你我有缘,皆为世间所弃之人!本想做这蜀岗独室翁,有你这一小一狗相陪,倒也是活得潇洒。可这天下,我是知道的啊!这司马家的朝廷是一茬不如一茬啊,将来就是近四百年的乱世啊。再加上这两宋的地名,我是来了个什么鬼地方啊!”哑儿一脸迷茫,不解独翁近日为何如此,只是讨好般地帮独翁添酒,以期能抚慰独翁。 “这中华大地,历经数次劫难。我不过就是在河里游了次泳,被暗流所陷,,来到此地。明明就是煌煌汉土,可这朝、这代、这地名、这年号完全对不上啊!”说着说着,独翁一扔酒碗,几滴老泪,从指间渗将出来,哑儿在一旁不知所措。“贼老天,你他妈玩我!”猛然间独翁对着天空一声狂吼:“老子定要胜你半子!”吼罢,抄起被扔在一旁的木碗,示意哑儿斟满,一口饮下,继续指天骂道:“不就五胡么,不就五代么、不就南渡北狩么。没有桓温、谢安、岳飞、李显忠、孟珙,没有,老子造也造出来给你看!”随即一扭头,面色阴沉且带有半份戏谑地对着哑儿说道:“你就做那不会说话的诸葛孔明吧!”说罢,爬上茅屋顶,如发泄般,吼出一段关陇民调: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引自马连良先生的京剧《空城计》唱词,后半为自作。】 忆当年岳少保五百背嵬,千里奔袭, 朱仙镇大破兀术十万金匪 。【见《宋史·岳飞传》。】 双锤赢官人【即岳云,经考证为岳飞亲生长子,十五岁上战场,二十三岁殉国,逢战必胜,故称赢官人。】 , 颖昌【今河南临颍。】 三万步骑列阵,杀得人马俱血! 桓司马虽至耳顺,仍念故土。 当日树苗,已成数围之木【《晋书·桓温传》,桓温第一、二次北伐间隔了有二十二年】。 显忠隐忍,蛰伏十年。 虽有灭门之灾,但西军【北宋最强的野战集团,由西北六路(十二州)之军组成,分别为鄜延、秦凤、熙河、泾原、环庆陕西五路,北宋中期又加上川北永兴一路,另有府州折家将(党项族)、麟州杨家将(和演义里的杨家不是一回事)构成,可谓是军阀集团,听调不听宣。但北宋所有的恶仗都是西军在拼命,南渡北狩后,吴玠吴麟两兄弟靠着西军剩下的一点灰烬重起西军,硬是守了川陕一百余年,岳飞的部队其精华部分就是西军旧部,韩世忠本就是西军名将种谔的部下。】骨风不忘。 八百大破二十万青夏蝼蚁【见《宋史·李显忠传》,神人一个,为唐代宗李豫从弟后裔,是南宋中期最主要的抗金将领。西夏以青色为尊,李元昊自称青天子。李(此李非彼李,西夏是被北宋赐姓为李,王族本姓嵬名)显忠和完颜撒离喝有灭门之仇,曾和西夏借骑兵二十万去延州(今延安)报仇,但宋金绍兴二次议和达成,夏兵不愿走,遂有了八百击溃二十万之奇迹。】,万里归国,终成汉之栋梁。 泱泱中华,汉唐雄风,宵小之辈岂能觊觎。 哑儿似乎听得明白,眼中泪水盈眶。独翁却丝豪不在意,自顾自的翻下茅屋,指着哑儿道:“今日以后,你惨了!”哑儿一脸莫名,不知如何是好,又见独翁一拍脑袋道:“可我这桓温、岳飞、李显忠们在哪儿啊!” 自那晚如同疯癫的狂吼之后,独翁又似变了一个人,成天精神抖擞,仿佛有做不完的事。先是找二畔铺的木匠师傅做了一套百枚半寸见方的棋子,又分为两部,每部棋子上所刻不同。一部刻有将主、副将、裨将、伍长……直至最低等的民夫。另部则是单于、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大都尉、大当户……直至汉民,每部又分为两家结为联盟,各家各有不同等级但数目相同的二十五子。又自制各家可摆下二十五子的棋盘,取名为“汉匈大战”。找来李庭才、赵小六,每天独翁、哑儿对座,另俩相互对眼,对座者为一部,目的就是打败另一部。若是自家赢了,独翁毫无疑问地会掏出数十大钱让哑儿去凤凰街买些卤味,就着自酿酒水四人胡喝乱嚼一顿。若是输了,哑儿可惨了,定会被独翁拿着用来网鱼的长杆追得满西峰乱蹿:“娘的,老子的将主还在,你那边伍长都完蛋了,我又不是刘寄奴【《宋书·本纪·武帝传》刘裕庙号高祖谥号“武”,曾一人吓退敌方千余人。】,没兵我打个屁仗。”每日夜里,蜀岗西峰不时地会传出独翁那时断时续的怒吼,诸如:“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引自《尉缭子·谈制》。】。这很难么,两天了还记不住……”哑儿又是西峰一阵乱蹿,身后跟着的气喘吁吁举着长杆的独翁。 这哑儿过着每日上蹿下跳痛苦岁月之时,那五位青稚少年,一路玩耍,费时二月有余,终于到了扬州。“咱直接去余杭呗。”刘大少低着头,谁也不看,不经意地说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次南下,除了带两位小兄弟游历之外,本就有正经事情处理,你俩的德性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玩、喝、赌你俩还会啥?”石崇一脸嫌弃地对那二位大少说道,转头却客客气气地对王老爷子吩咐:“王老,我带几位兄弟去东关街,那几处的生意,麻烦您老跑一趟,让他们把账本送到东关客栈。”“好咧!” “听说这扬州瘦马、春日柳絮如飞霜,那叫一个爽目啊!”“刘越石,得了吧,你就想着前一句吧。”广陵城闹市东关街,一行五少年,呼了三辆人力车。刘大少纨绔脾气发作,硬是要独坐一辆,可那舟上的头牌歌伎却偷偷的上了他的车,气的石崇又欲用拳头解气,还好祖逖拦下,否则这广陵城的名医圣手们今日定是不得安生了。 章五及冠儿郎,驭怒马,群芳香车。 三大纨绔、一名艳姬加俩更为年少未及冠的小伙,乘坐三辆马车,一阵呼号着从东关渡口直冲进东关街。他们先是去了石大少自家的酱园被各式“馨香”陶冶了一顿情操,顺手撸走了数罐糖蒜,经不住艳姬的软语嗲求,又去谢馥春挑选了数样黛眉花钿之物。又在各样食铺中选取十数样零散闲食,最石大少实在是忍不住了,喝道:“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好歹是中京城里有头有脸的纨绔,才到这就花了眼了!” 恰巧王老汉领了石崇名下各号账本回到东关客栈,石大少赶紧上前吩咐道:“王老,去街头的马坊买六匹纯色好马,咱去堡城【今扬州西湖镇堡城乡。】玉林山庄玩耍一番。”“五匹就够了!”“呦,你刘大少是想暖玉在怀啊!”那艳姬虽被羞得满颜通红,却也没否认。 堡城为广陵治所下外城堡垒。魏末时,权相贾似道【见《宋史·贾似道传》,南宋末期权相,后期作为实在是人神共愤,但在他早期作为中级官员时,很是勤政,并且亲自上过战场,甚是勇敢。】、两淮制置使李庭芝筑堡以抵抗叛军。但如今天下太平,原本作为戍卫的兵户们也就无事可为,有手艺的做些石木之活,没手艺的就只能做点苦力活,家什倒也安稳。可这没有固家人的女子,可是凄惨,要么入青楼,要么凭姿色成富豪之妾。最好的去处就是那堡城玉林山庄,作为助兴的歌伎。东家从不允许客人调戏伎子,如有调戏,自有花臂膀护着,但歌舞弹唱等一样不可少,玉林山庄不养废人。其中一红一绿俩歌伎艳名响彻扬州府,前者英姿飒爽,后者娇小妖媚。两人定是同时出场,前者主唱,后者主舞。据传两女皆为犯官之后,不得已入了司教坊,但却洁身自好,《满庭芳》、《凤头钗》、《满江红》……各样风格的词牌自作、自唱、自舞,甚至有别州府好舞乐之人专门来这广陵城品乐观舞。后被玉林山庄掌柜托人费巨资从司教坊赎出并改籍,遂成山庄一绝。 这石大少为首的一行六人,五匹纯色好马,趾高气昂、一路喧嚣着从东关街来至玉林山庄。“来桌咸宴,另加六份菊花脑,其中两份给我往死里加辣子!”转头斜着眼对着小二恶狠狠的说道:“辣死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石崇一边进门一边向门边的小二吩咐道:“让绿、红两姬出来见客。”“你谁啊,咱山庄的头牌是你相见就见的?”“啪,”一声脆响一旁赶来的老掌柜给了小二结结实实地一个耳光:“见到东家还敢拿架子!”“不碍事,我约有半岁未来了吧,这小子不认识我也不能怪得,茶酒零点先端上来,不要有咸鱼啊!”随后石崇一指刘大少拥着的艳姬说道:“给张氏弄张暖椅,咱这刘大官人只知道图手足之快,人家手捂小腹,却不知心痛,唉!”刘琨脸色一阵青白,手足无措,而一旁的艳姬更是低头不语,只听不说。 不到片刻,一笼蒸饺、一笼素什锦、四样冷盘已上桌。随即而来的就是那红绿二姬,还有山庄所配的各式伶人。红姬吟唱、绿姬起舞,《凤头钗·白衣渡江【自作,仿南宋陆游《凤头钗·红酥手》,所述为南梁军神陈庆之旧事,见《梁书·陈庆之传》,情节需要有些不合史实之处。开国伟人晚年曾叹道“再读此传,为之神往”。】》响起: 七千卒,尽白袍,拖一废子攻关东。东风恶,江水涛。一杯血酒,数年离索,战,战,战! 猛地一回头,红姬一亮相,虽着素面,但那桃目素手、樱口蜂腰,却组合成了一股英姿飒爽之气,而绿姬已手执一柄纸扇,步伐娴熟且妖娆,五指兰花,目光顾盼,似在屋外等待远征而归汉子的小娘子。石崇一脸陶醉地看着那绿衣女子,耿昕已被那红衣惊呆,而咱刘大少仍大大咧咧地搂着张姓艳姬,看着这两个发呆的少年郎,一脸的不屑。 敌如旧,军无援,百战老卒又如何。天不助,帝昏聩。北地孤城,江山难守。叹、叹、叹! 一曲唱毕,俩姬回后屋重新妆点。可这耿昕却是盯着那红衣的背影,久久不愿回目。一旁的刘大少捅捅耿昕戏谑道:“你不会喝了迷魂汤了吧,那是咱石大少买下的歌伎。”“谁说是我买下的,只不过还他们个自由身而已。这俩歌伎有多傲你知道么?红衣更是一身好武艺,两者又情同姐妹,凡轻薄者定会讨得没趣,过分的还会落得一身青肿。”“你石大少还不是对那绿衣欣赏有余?”“你懂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这叫君子好色而取之有道。” “这白袍陈(庆之)子云,倒是小弟所敬仰之人,从一介书僮起家,不过带了七千步卒,又有拓跋(颢)子明【陈庆之之所以北上,就是为了把元颢送到洛阳称帝,造成北魏一国两君的乱象,让正经历着尔朱荣之乱的北魏乱上加乱,为南梁争取到更大的战略空间。本文称其为拓跋颢也没错,北魏皇族本为拓跋鲜卑,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进行大举汉化,所有鲜卑族全部改为汉姓,皇族改姓“元”。】拖后腿,不过带了七千步卒,痛击伪魏【非本文所指大魏,实指南北朝时北魏】三十五万大军,直冲洛阳,‘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一旁默默喝着淡酒的恒飞说道。回过神来的耿昕随口接到:“可惜了,汉魏之间南北对峙,多亏了人称‘江南萧虎子’的南梁高祖武皇帝【指萧衍,十几岁就跟着哥哥上战场杀敌,篡南齐东昏候炀帝(萧宝卷,庙号都没有可见混账到了什么程度)之位,自立为帝,国号“梁”。其前期非常英明神武,收拾了南齐给他留下的一个大烂摊子,三次北伐,虽最后一次大败,但稳住了南方汉人的疆域,可惜老年昏聩。】执政前期的励精图治,否则这天下就不知是谁家天下了,唉!”“是啊,南北对峙,带着个累赘拓跋子明,白袍将军从建康【真实历史上,陈庆之是从铚州(今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临涣镇)出发的。】出发,虽均是百战老卒,可皆为步甲。娘的,面对鲜卑骑兵怎么办,没马就去抢!”说到这里,石崇竟面现狰狞之色,“历四十七战,克三十二城,终抵西京,”猛灌一碗淡酒,满脸神往:“那可一个真男人一生所望啊!”两大纨绔面面相觑,很是愕然,仿佛突然觉得不认识这往日里一起海喝胡闹的兄弟,愣了半晌,还好祖逖打破冷场,调笑道:“喂,你石季伦除了除了阿堵之物还有其他所望啊?”“你们懂个屁,一个……”“别,”刘琨赶紧捂住石崇的嘴:“给咱俩留点面子,丢脸可不能丢到这广陵城来。” 众少年嬉笑调侃之时,那红绿二姬又从后屋碎步而至,并带了一众舞姬,个个执戈,并有两壮汉抬出一固定在木架上竖立的红色鎏金战鼓。绿姬仍是凤目美颜,但,单手持剑,而红姬却是换了一身布甲,素颜依旧,双手各执一鼓槌,又添豪迈之气。红衣立身擂鼓,“咚咚”的鼓点响起,却突然嘎然而止,将双锤扔给等在一旁的大汉,又是猛一回首亮相,大汉接着擂鼓,鼓点不停。伴随着阵阵鼓点,众执戈舞姬或竖戈而立,或摆出前刺、格挡的架势,而绿衣则持剑围着红衣旋衣飞舞。猛的,红衣几乎就是喝唱道:“满江红·白衣渡江【仿岳飞《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部分自作。】”。 中国天下,关中内、许多城郭。忆当年、黛眉红衣。鱼背鳍上叩首,莲花峰顶观晨。到而今,看那满江【 指淮河,陈庆之曾做过南梁的北兖州(在淮河南岸)刺史。】匪,难厮守。 “这俩歌伎对陈子云很是敬仰啊,耿宇昕,你要真对那红衣有想法得改穿一套白袍。”刘大少一脸戏谑地看着耿昕,给耿昕闹了个大红脸。“好像这南梁军神的爱侣也是一红衣女子【此为虚构。】啊,也是一身好武艺,石大少你舍得么?”祖逖在一旁敲边鼓,又是一脸贼笑地看着石崇。“关我什么事,我都说了她俩是自由身,我每个月还得发工钱给她们。我才不会作那棒打鸳鸯的天帝【指牛郎和织女之传说。】!”石崇没好气地说道:“只可叹,这白袍至中年起四处征战,御敌平叛,归来时已经五十三岁了,唉!”“有三年无忧无虑地厮守足以【陈庆之卒于五十六岁,谥号“武”,克定祸乱曰“武”。】。”耿昕猛然道。众人愕然,只有恒飞在一旁慢慢喝着碗中酒,仿佛这世俗喧哗与其毫不相关。 兵安在?民仍存,为荒犬、为鱼肉?叹那傲骨红衣,独守孤城。昔白衣渡江锐旅,一鞭直跃清河洛!念归来,再续西湖缘,共舟渡。 “看来咱耿公子还得先去余杭西湖,再攀次黄山,为讨得美人欢心,这过程颇为艰辛啊!”刘大少接着戏谑道。 “这拓跋颢自梁国睢阳【今河南商丘古城。】涣水【今浍河。】边称帝后,一路作威作福,还好没对陈子云指手画脚,否则进不进得了洛阳还两说。”祖逖见耿昕被羞得实在是抬不起头来赶紧打圆场:“进了洛阳城,更是一头钻进后宫,不务政事。”耿昕赶紧插话到:“只可惜了那七千百战老卒,荥阳大战先是一鼔破城,七万守军惊惧而降,接着背城领三千铁骑,大破拓跋天穆的三十万大军。号称百战名将的尔朱世隆据险关虎牢而不敢守,望风而逃。” “对对对,那后宫万千佳丽,要我也钻里面不出来。”刘琨一脸坏笑,旁边的艳姬也故作生气地捶了他两下。“呸,你个色胚,没出息的东西。”石崇没好气的骂道。祖逖接着道:“这白袍最惨的是护送一个混账伪君,建议向南梁求援兵竟然被拒绝,怕南梁夺他的天下么?又碰上了梁武帝念佛念晕了头,等他想起派援军的时候,白袍又遇上山洪,七千老卒被洪水卷走,丢了个精光,没了陈子云,他拓跋颢什么都不是,龙椅才坐了六十九天,还没捂热,就被尔朱荣破城诛杀。还好白袍躲过一劫,否则谁帮梁武帝守边。” “据说这白袍乃一文弱书生,手无挽弓之力,身无驽马之术,耿公子和其相比未免太……”刘琨接着调侃。“别聊了,好好听曲儿。啊,这就完了!”石崇一脸后悔之色,而场中红绿二姬直对着石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故意做出个妖娆的万福,转身而去,身后却是石大少对着自家兄弟的斥骂声。 章六似豪迈江湖,指点江山,必可封侯。 “东家,宴席准备好了,您看……”恰好《满江红》曲毕,又挨了红绿两姬一顿白眼,石崇正百无聊赖。“走吧,先过中【古人称吃中饭为“过中”。】,之后再带你们看看什么叫‘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众人穿中庭、过雅室,来到一古色古香的木门前,早有两婢女等候。开门,入内,顿时豁然开朗,另有一番风景。一幢玲珑二层小楼居中,两旁各有一厢房,虽都茅草覆顶,但傻子都看得出来,都是铺在原本的砖瓦屋顶之上。其下的窗门极尽奢华之能,卷起的绛色绸帘,门窗上的镂空木雕精细繁琐且都包金。二层小楼前更有一勺清池,数尾锦鲤在池中游弋,点缀着些许浮萍。虽是初夏,池中的数株莲、荷却已有粉色花苞冒出,凭添了几分雅色。走进二层小楼,一楼甚是朴素,只有四桌八椅、四壶八盏,显然是会客清谈之所。当然这朴素只是相对而言,且看那家什用料、品相,岂是一般富贵人家用得起的。 上了二楼,又是别有洞天。一张巨大的长桌几乎占了房间的七成之地,但却被一铜制小渠一分为二。六人纷纷入座,刘琨、祖逖、艳姬一边,另三位一边。一根被劈成一半的空心竹筒从窗外平伸进屋对准了小渠,不一会潺潺清水注入,顺着小渠流入桌边下方的嵌入地板中的小潭中,和小潭相连的又是一条小渠,水顺着这条小渠又流出了屋。“这不是你金谷园中流觞曲水的翻版么?”祖逖嘟囔道。“这山庄,本就是我在扬州的别苑。以往每次来都住在‘东关客栈’,虽也是本少的产业,但总觉得嘈杂。为图个清净,干脆就在这儿建了玉林山庄,也方便与各路朋友道此会面结交,倒是不必搞得如金谷园那么奢华。” 一阵清风穿堂而过,阵阵花香飘来,甚是沁人心脾。原来小渠上几乎铺满了各式花瓣,更有数盏薄胎瓷杯,内盛淡黄色的玉液。刘琨抄起一杯一饮而尽,一脸惊讶:“怎的如此冰凉?甚是爽快!这才是夏日里的琼浆玉液么。”“这水是从蜀岗上引来的山泉,当然是冰凉的。”“浣纱【指西施。】采莲香满园,琼浆暖玉在蜀岗。”“行了,这又不是金谷园,这酒令就算了,难得清净。”其余除了那艳姬外,每人各取一杯一饮而尽。祖逖饮罢站起,对着窗户这儿看看,那儿敲敲,转头向石崇道:“啧啧,这雕工、这包金、这用料,行啊石季伦,真可谓是金屋藏娇之所啊!如此奢华之处为何要覆茅顶?”刘琨刚想搭腔,却见石崇狠狠斜了祖逖一眼,便识趣的闭上了嘴,祖逖更是蹿回了椅子上。恰巧此时一群美婢如穿花蝴蝶般进来端上一盘盘精致美食,好歹化解了这一时的尴尬。 祖逖就坡下驴:“不谈政事,只谈风月。”众人推杯换盏之后,饭饱酒未足,撤下碗碟,渠中水流酒盏不断。石崇突然长叹一声,半晌指着对面二纨绔问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修那金谷园么?”“不就为了给大家提供一个玩乐、赋文、吟诗之所么?”刘大少满脸不在乎的答到。“常来的又是何人?”“不就陆家兄弟【指陆机、陆云,史称“二陆”,均为孙吴大将军、大都督、丞相陆逊之孙。】、张氏兄弟【指张载、张协、张亢,史称“三张”。】、潘家兄弟【指潘岳、潘尼。】、诸葛(诠)德林那些么。”“他们都是什么人?”刘大少一时语塞,嘟嘟哝哝答不出来。“我送你一句话,‘邙山梓泽【金谷园的别称。】尽奢华,往来高门皆姓贾’,市井闲人都知道。”刘琨恍然大悟:“他们都是太子妃的人,不,准确的说是其亲外甥贾(谧)长渊的人。他也常来,可我没向这方面想啊,祖逖你呢?”“我连官都不想当,想那么多干什么?” “唉,”石崇又一次长叹:“你们记不记得在一次文会后,我消失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半年。”“哪次啊,你那金谷园隔三差五的举办文会,就算你出门,你留下的仆人只要大家一到,自会招呼,文会就没断过。大家酒一喝,寄啸山林,融情于赋,写景于诗,谁还管你在不在,反正你是文才最差的那个。”“就是祖士稚和那贾谧赌得还剩一条裤子的那次!”“你消失就消失呗,怎么又扯上我。” 石崇不管祖逖的抱怨,略带沮丧道:“我以盘账为名,来到了这儿。”指指脚下,接着说道:“某日,叫了自己车行的一辆马车,绿衣同行,换上平民服饰,让车夫带我去他家看看。走了半天有余,颠簸着到了他位于真州【今扬州仪征市,扬州为数不多的丘陵地带,比较适合茶树的栽种。】的家,当时正好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白色的炊烟透过他家的茅屋顶飘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山丘的斜坡上种着约半亩茶树,再看看满脸憨笑的车夫,看看帮他整理衣物问长问短淳朴农妇,顿觉自己这么多年白活了,那些锦衣玉食、华美奢豪是这世上最索然无味的东西。”说罢指着窗外的茅草顶:“这就是这些茅草的由来。” “后有一日,架不住有来往的商号东家的邀请,陪他们乘画舫夜游运河。酒足饭饱后,任他们在前面胡闹。我一个人躺在船后舱,想想自己赚那么多你刘大少口中的阿堵之物干嘛,成天醇酒美人,夜夜纵情笙歌又是为了什么?突然明白我是在害怕。”抄起一杯酒,仰脖饮下:“保命忘忧尔!” “什么?你石季伦何等能耐,又有安阳乡候的爵位,有什么好怕的?”祖逖一脸不解:“你看咱俩,连个爵位都没,成天胡闹不也没事。”“我就觉得你这一路上不对劲,胡思乱想些什么!”刘大少依旧是那没心没肺的做派。 “我和你们不一样。”石崇摇头苦笑道:“你刘越石,”手一指刘琨:“本朝自诩以仁治国,从不杀任何前朝宗室,只要你不谋反,谁都不敢动你,更何况你才名满天下,虽然你那老祖宗确实混账了些【见《汉书·景十三王传》,刘胜为避祸,专心酒色,光儿子生了有一百二十个。】。”又一指祖逖:“你,范阳祖氏直系族人,虽不大受族里待见,但只要你不谋反,出了事,你的族人定可将你保下。同样的道理可适用于吴郡吴县【今苏州姑苏。】陆氏、京兆【 今西安。】张氏、琅琊【今山东临沂。】诸葛氏、荥阳潘氏。”接着又长叹一声:“我石崇呢,你们何时听说过渤海南皮【今河南沧州南皮县。】石氏,所以我只要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家父早亡,在本朝高祖麾下为大司马时又不知得罪了多少当朝权贵。这朝堂上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我犯错。我每年大把银子洒下,献媚于贾谧,结交高门豪族,不就为了图个安稳,万一到了那时……。想起他那偷香窃玉的亲爹,坏事做尽的养祖父【贾谧生父为韩寿,为贾充僚属,“偷香窃玉”的典故就出于他。贾充的小女儿贾午和韩寿偷情,把晋武帝赐予贾充的西域异香赠与韩寿,贾充闻到韩寿身上的异香,知道是自己小女儿所为,就坡下驴,将贾午许配给韩寿,生子韩谧。贾充又无子嗣,遂过继给贾充为养孙,改名贾谧。所以贾南风可以称贾谧外甥,也可称侄子。】,我都恨死我自己了!” 一旁伺候着的老掌柜见东家心绪不佳,招呼小二耳语数句。小二心领神会,急匆匆下楼而去。而这边,刘、祖两纨绔也是听得满脸惭愧,祖逖低声道:“我们俩凭着祖辈的萌恩,肆意胡闹,从未想过哥哥你的艰辛,祖上的萌恩反而成了累赘。”“不说了,喝酒,喝酒!”石崇也自觉有些失态,连忙一边招呼大家,一边随手从渠中抄起一杯酒,却没发现原先淡黄色的酒液已变成了如水般清澈透明,一饮而尽,顿时满脸通红。他不解地扭头看向老掌柜。“这酒确实是官家酒坊所出,老汉可没那胆量去买私酒。”老掌柜赶紧解释道:“但这酒产量极少,老汉是凭着东家的面子,从太白酒坊硬是抢了数坛回来。”“谁酿的?这酒要是本少贩至中京,定能卖出至少十五贯,不,二十贯大钱的天价。”“据说是蜀岗西峰上一老翁自酿。但那老翁甚是懒散,所酿之酒小半进了自己的肚子,又有一半分享给那些市井糙汉子,剩下的才交给官家酒坊,权当交差。”“真是暴殄天物,不,这才是随性而为、肆意人生。”石崇自嘲着笑道:“可惜你我都陷在中京那烂泥坑中拔不出来了,可悲、可叹、可笑啊!”其余各人自抄一杯一饮而尽,表情如石崇一样,最不堪的是刘琨,只见他酒刚下肚,便已单手扶额,显已不胜酒力。 而此时红绿二姬转步来到厅堂,“你们怎么来了?”绿衣不说话,搬一胡床【类似于现在的马扎。】乖巧地坐在石崇身边。“还不是你石大少心绪不佳,老掌柜的让我俩来作陪,打扰姐姐我休息。”红衣也不入座抄起一杯就欲饮下,“别,”石崇欲阻拦却已晚,红衣已一饮而尽。“咳、咳。什么破酒啊,这么烈!”“这是男人的恩物,你们吗,就算了了吧。”“谁说女子不如男!”红衣赌气般的搬了一张椅子【 椅子就是出现在南北朝期间,有敦煌壁画为证。】坐在了耿昕身边,抄起一杯又是一饮而尽。耿昕一惊,侧看红衣,只见她双颊秀红、双目氤氲、红唇润如玉、细眉倭堕髻【古代女子一种发髻样式,发髻偏于头一侧,似堕非堕。不同于显示高贵的“高髻”,该发式多为年轻女子所梳,较为随意,有浪漫、活泼之意。】,偏又率性飒爽。耿昕看得直觉得满脸发烧,赶紧回头,故作端庄。 “龙亢桓氏,自本家高祖遭蒙冤起沦为刑门。家父不要脸面【这魏晋之风,所谓名士风流,在现在看来就是放浪形骸,什么裸奔、酗酒、奇装异服、服寒食散,怎么荒唐怎么来。桓温的父亲本是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但为了摘掉刑门的帽子,不得已而为之,和大名士羊曼、谢鲲等并称“江左八达”。】地巴结权贵,结交所谓名士,耗费家资无数,终使得家门有所复兴。偏又遭遇乱兵,独守泾城 经年,力战被俘而亡。”大概是喝了点酒,桓飞也放松了警惕:“‘吾受国厚恩,义在至死,焉能忍垢蒙辱与丑逆通问!如其不济,此则命也。’此乃家父留在世上最后的言语,唉!”“茂伦【桓温的父亲名彝,字茂伦,本文所述其事迹见《晋书·列传四十四》。】公的所作所为,在座晚辈想必都是非常钦佩的。”刘琨正襟危坐,双手拱于胸前以示敬意。“如家父真的仅仅是由于兵乱而亡,我也不会怨恨什么,上了战场就别指望自己能回来,可恨江播那老贼……”说道这里,桓飞双手捂脸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苏峻【实为苏峻、祖约之乱,祖约是祖逖的同胞弟弟,可以说是被逼反,本文中,他另有一番事业。】之乱中,苏俊手下大将韩晃破城后并不认识桓飞之父桓彝,且桓彝在任宣城内史的两年间官声及佳,百姓都不愿意指认他,时任泾城县令的江播向韩晃指认,至其惨遭杀害【《晋书·桓温传》对江播陷害桓彝的事件只有一句记载:“彝为韩晃所害,泾令江播豫焉。”这里“豫”通“与”做“参与”解。本文所述情节为个人设想。】。 这时,从红衣的惊艳中回过神来的耿昕也回过神来,正色道:“小弟的七世祖愍候弇,跟随前汉世祖光武皇帝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平四十郡、屠三百城,睥睨天下,征战一生未尝一败。我扶风耿氏乃马上世家,我自幼跟随家中师傅修习弓马刀枪。飞哥儿得知父亲被出卖而亡后,夜夜枕戈泣血【成语“枕戈而旦”的典故就出自这里。】,四处寻访奇人异士,终练得一身好武艺。可一个是前汉开国功臣【耿弇位列东汉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第四位。】之后,一个是‘特殊’的犯官【有一种考证认为,诛杀桓温高祖曹魏大司农桓范的,就是本文所指的高祖宣皇帝司马懿。另一种说法认为,桓温的高祖为东汉大儒桓荣。本文取前者。】之后,谁敢用?至今不过是一个正五品中散大夫的散官。” “我更惨啊,你们好歹有官身,我这前汉宗室后裔,简直就是皇家养的猪,不能为官,连出个中京都得向皇城司汇报,更别提领兵了。只能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然干嘛呢?”刘琨满脸落寂。 “那你这次出城通告了皇城司没?”石崇黠然笑道。“没,两朝那么多宗室,光拜公封候的一大把,我这个连个爵位都没的前朝宗室,皇城司理都懒得理。”“那就是了,以后有你刘越石领兵的时候。”刘琨一听差点没跳起来:“你别吓我,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混吃等死总比砍头好。”“你我兄弟能否拜将封侯,你掉不掉脑袋,就看你身边这位了。”刘大少自然自然而然的看向依偎在自己身边的艳姬,摇摇头,扭头看向祖逖,发现祖逖也在看着他。“关我什么事?我怎么能保他不掉脑袋?”祖逖满脸不解的叫到。 “你祖逖领兵不会遭疑,对吧?”“那是,我的族人不在中京,就在范阳……”祖逖似猛然醒悟:“石季伦你好狠,你是让我全族为你们,还有这光腚纨绔作保!”“你都笨死了。”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的,原本正在伏桌醒酒的红衣,抬头说了一句,随后又把头重重往双臂中一埋。“谁让你全家作保了,你想领军你家族还不一定让呢,省得丢你范阳祖氏的脸面。只不过让你重演冠军侯旧事而已。” “我哪有冠军候那本事,二十二岁封狼居胥【狼居胥山,今蒙古国境内肯特山。】……,啊———!你是指窦(宪)伯度【见《后汉书·窦宪传》汉章帝时窦宪强买沁水公主的田地,又枉杀谒者韩纡,为抵罪,三征北匈奴,皆大胜而归。更加骄狂,甚至有谋反之意,汉和帝(永元之隆就指他统治时期)没其大将军印,改封冠军侯,后赐死。】!”祖逖满脸的痛苦之色:“你是要害死我啊,先挨一顿板子,再去拼命,回来又被赐死,老子不干!” “我石季伦像是害兄弟的人么?”“像,太像了!”“墨迹什么,大丈夫功名当马上取!”红衣又一次抬起头,不耐烦的皱皱眉头,对小二吩咐道:“泡杯茶,这破酒……头疼死了。”不一会,小二端上一壶带八盏的茶具,还有一滤网,老掌柜一脸疑惑,石大少更是一头雾水。小二也不说话,每人一杯,茶水呈青绿色,香味奇异,而滤网上则留下了茶叶、姜片及诸多叫不出名粉末状物。石大少先品一口,顿觉满口馨香,回味甘醇,如一股清流入腹,更觉沁人心脾。“这也是那蜀岗老翁所创,谓之‘擂茶’,配方我可不知。有次参加渡口边那帮糙汉子们的聚会,那老翁听说我是玉林山庄的,随手甩给我一大包,包内又分成十数小包,并嘱咐道一包两升水,煮沸后虑渣而饮。我也没好意思问他配方。”“这老翁倒是一妙人,改日倒是该去拜访一下。”石崇喃喃道:“他不会是隐居的得道高人吧。”老掌柜自是知自家东家秉性,脸上一阵青白,尴尬道:“这个……,坊间都说该翁颇有名士风采。”“管他什么名士不名士,有真才实学就行,没有么,就当去西峰踏个青。” “我的事怎么说,我可不想被赐死啊!”祖逖又叫道。“别吵,跟个娘们似的,明天咱们去拜访一个老者,找他借一样东西,他不借,你想被赐死都没门路。”“娘们怎么了,小二,拿姐姐的鼓槌来,再抬一大堂鼓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娘们。”只见那红衣说罢略带醉意的起身,解开发髻,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随手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鼓槌。这时两大汉抬着一三尺见方的大堂鼓而至。低沉的鼓点响起,红衣边擂鼓边喝唱道: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引自《诗经·小雅·出车》典故见本章附录。】 曲毕,红衣满脸绯红,香汗淋漓,略有些气喘,粘在面颊上的鬓发,由于湿透贴身而黏的红纱,更添妖媚之色。众人皆无语,耿昕更是低头看都不敢看。“出了一身臭汗,总算酒醒了,绿衣,咱们走,不要妨碍这帮风流大少指点江山!”“唉,来了。”俩姬拖拖然下楼,还传来诸如“你不会真想跟那石大少吧,如美妾能从军,咱石大少可做一幢主【西晋军队编制,一队二百人左右,二至三队合为一幢,三幢合为一军,一军一千五百人。】。”,“你不还是坐在耿公子身边”,“我那叫逗逗他”……。这边石、耿二位听着那娇羞斗嘴声,已是脸色青白,石崇羞恼道:“别管她们,喝酒喝酒!” 众人又是一阵推杯换盏,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玉林山庄里石大少看得上眼的好酒被一扫而空,还害得小二跑了一趟东关街太白酒坊。后果就是都喝多了,刘大纨绔又光腚了,大吼了一嗓子:“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刘琨《胡姬年十五》原诗。】。”。端的是好诗,但咱刘大少一个猛子从二楼直栽小清池,结果水太浅,仆人手忙脚乱的把他捞出时已是满脸淤泥。这边石崇和祖逖已经赌上了。赌法简单,猜大钱正反。看样子咱祖大少的裤子危险。那边耿昕开始打醉拳,而一向沉静的恒飞也仰着头自言自语:“昔叔孙绝粒,义不同恶,龚生守节,耻存莽朝【即王莽篡汉所建之“新”朝,国祚十五年。】 ”【引自桓温《讨胡文》。】。 “就知道会这样,还不赶紧把红衣请出来。”老掌柜吩咐小二道,“唉”。不一会,红衣上楼,也不说话,一手刀一个,统统躺下,随即打着哈欠下楼,众仆人手忙脚乱地把这五人连同刚‘投河自尽’未遂的刘大少抬进小楼边的厢房,伺候诸位大少睡着后,老掌柜长叹一声:“唉,终于清净了!” 章七恰逢老叟独饮,嗟问之,方知为梦。 次日清晨,一众人头晕脑胀的从宿醉中醒来,净面漱口后,胡乱吃了点早点,由婢女伺候穿衣,石崇对伺候自己的婢女吩咐道:“见黄翁不必穿的那么拘束,巾冠、宽衫、木屐即可”。 一行人乘两辆宽车直奔至位于东关街的黄翁私宅——个园。石崇向门房递上名帖,“石东家,您来还递什么帖子。请在偏房稍候,老爷应在进早食,我让人通告一下,请!”门房将一众引入偏房,茶水、糕点端上,便在门外侍候。“这黄翁谁啊?中京城外,还有你石大少要等的门?”刘琨悄悄问道。“休得胡说,黄翁乃我等为商之人之楷模。”石崇这吹捧的,连侍候在门口的门房都会心一笑,但转脸石大少又低声道“这事能不能成还得看你和祖士稚。”“又关我什么事!”这刘、祖二人几乎是叫出来,随即顿觉失态,赶紧捂嘴撇头。不一会,一杂役快步走来,对着门房耳语数句,随即门房向众人拜后笑道:“老爷有请,并吩咐小的无需带路,让石东家带几位中京来客随意走动一下。老爷在抱山楼坐等大驾。” “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中京来的?”祖逖一脸不解。石崇阴着个脸,也不说话,随意从个园五径【个园根据其建筑分布,共有五条小径通向不同的建筑群,但都可达中心地带——抱山楼和四季假山。】中挑了一路,带领众人向庭院深处走去。半晌见四周无他人,方才没好气的边走边数落着:“你看看你们几个穿的,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这倒没错。可谁让你们笼冠重台【笼冠是东汉至魏晋时士人一种较为正式的头式,指在巾冠外再套上一竹制高冠。重台也是较为正式的穿着,类似于现代的厚底靴。】、熏香佩玉,一看就是中京来的、故作名士风流的土鳖。”说罢,不耐烦地挥挥大袖,示意众人跟上。 这一路上卵石为径、池馆清幽、水木明瑟、翠竹万竿,众人不禁感叹,好是个闹中取静之所。刘大少罕见的在没光腚的情况下,诗性大发,随口吟道“雪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唐,李贺《竹》,节选。】“好诗。”难得的,石崇正色夸了刘琨一次,这可把咱刘大少高兴的,手舞足蹈的在众人前显摆,“这方才入夏,何来霜雪?”祖逖一脸嫌弃。 穿过一窄门,众人来到一座巨大庭院,门侧便是一垒假山,雕有或跳或卧、或坐或立十数只栩栩如生的雪狮子。“这是冬山,以雪石【又称为宣石,主产于安徽宣城,为石英岩的一种。】所筑。”石崇指着这如有灵性的假山说道,又指向庭院正北的七楹二层长楼:“那便是抱山楼,楼前以黄石所筑的便是秋山,其左侧用太湖石所垒且有水潭浅穴的就是夏山,春山暂时看不见。先谈正事,如有空闲,咱去清漪亭品茶、饮酒、清谈。”话毕,冲上秋山,转瞬不见,片刻后又出现在抱山楼的东侧栏杆上,戏谑着看着还在楼下的四位大少。 “黄翁,”石崇抱拳一拜到地:“半岁未见,不知安好?”“半斤酒,两鸡蛋、一笼汤包一笼素什,年过八十,尚有如此食量,应该是廉颇未老吧。”黄翁笑呵呵的说道,随即话风一变,伸出右手,诘问:“我让你带的东西呢?”“这……”石崇一脸尴尬,见黄翁脸色有变,突然展颜一笑:“我把正主给您带来了!”“你这小鬼,呵呵……”黄翁笑骂道:“人呢?”“还在秋山上钻迷宫呢,绕死那两个不要脸的纨绔。”“你怨气很大啊。”“您老是不知,那中京城里只知名士,不知帮名士擦屁股的苦主,我就是那苦主啊!” 半柱香的时间,四位大少不知上上下下绕了几圈后终于来到秋山的一处平台,可离那上楼的台阶仍有一山石所隔,正对的却是楼台的高栏。刘大少纨绔脾气再次发作,嘟囔一声:“娘的,什么破路!”单手搭高栏,一翻而入,其余三位有学有样,纷纷翻入。抬头一看,只见一白须白发的老翁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身手不错,倒是不像中京城中白肤纤弱的柔美少年。”“我刘越石,堂堂男儿,岂是靠那些‘华袿飞髾’【袿衣(杂裾)是魏晋女服中的礼服。魏晋时期衣冠承于东汉,一秉东汉追求繁华、奢丽的风格,袿衣即是衣两侧有尖角的款式,魏晋时,人们将尖角加长,敝屣旁边加以垂饰飘带。服装看起来异常飘逸,这便是那时辞赋中的“华袿飞髾”。】妇人们吃饭的,医圣的良药,成了床笫助兴之秽物【寒食散最早的记载见于唐朝孙思邈的《备急千金翼方》,但和“医圣”张仲景的“紫石散”配方相差不大,故现今史学界基本认为魏晋士人所服寒食散来源于张仲景。主治男子的消化不良、心虑焦躁。魏晋士人发现,长期服用后能使肌肤白皙,且有壮阳之奇效,遂成所谓名士必服之物。】,我岂是那种龌龊之人。”先是自夸了一番,随后正色拜道:“前汉中山靖王十七世孙【史书并未记载,刘备为刘胜的十三世孙,本文按照二十五年一代推测。】刘琨拜见黄翁。”“范阳祖逖、龙亢恒飞、扶风耿昕,拜见黄翁。”其余三人一一报上自家名号。 “黄翁,您所要的东西就在他身上。”石崇一指刘琨,刘大少指指自己,一脸迷茫。“黄翁对你那酒后所做之《胡笳五弄》【刘琨精通音律,《胡笳五弄》为其音乐代表作,包括《登陇》、《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五首琴曲,融入胡笳之音,故以此为名。】颇为欣赏,可这扬州府内只有一家书院可奏得。欲讨曲谱,可那毕竟是人家讨生活的什物,予其重金亦不可得,所以只好把你这正主请来了。”“好说,先谈正事,完后定双手奉上。”“咦,你刘越石也有正经的时候。”刘琨尴尬的挠挠头,讪笑道:“本就是醉酒所做,醉意上来方能复谱,一味硬背,匠气过甚。” “有理,那你石东家找老儿何事?事先说好,美婢不借,以往借的就没见你还过,全给塞你那别苑去了。”石崇也挠挠头,颇为郝然道:“确实是向黄翁借点东西,定不是美婢。”“那是……?”黄翁颇有意味的轻晃茶盏,笑道:“借周转之银钱不可能,石东家缺钱,我等岂不去要去乞讨。”“从扬州至襄州襄阳【为北宋行政划分,北宋后期至南宋,襄阳成府,后文有所交待。】的水道,从襄阳至大兴的陆路,再至护羌校尉治所姑臧【今甘肃武威市。】的商道”石崇面露决绝之色,异常沉稳的说道。“黄二,泡壶擂茶,再带两坛独翁所酿好酒来,盏杯别少,咱今天看来要和石东家好好唠叨唠叨。” “石东家如想运物什至大兴,可从板渚向西啊。从大兴至盐州的商道,借你一部分,倒也无妨,剩下的路我倒是无能为力,只能引荐一、二场面上的人物予你相识,当然你石东家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水陆驼马之费,石东家自是明了。”“那是自然。”“可我甚是不解。你石东家从来都是都是从西向东运皮货、玉石、宝珠之类至中京,至本地后由你各分号向南分卖。或有由扬州收拢岭南的各样山货、香木等至中京向西或北分卖。你要走襄阳至姑臧这陆路,显然不想过中京,运什么?我这一大家子,掉脑袋的事我可不干。” “黄翁,有《山川地舆图么》?”“当然,我们这种四处跑江湖的,怎能少了那东西,黄二去拿一份来。”片刻一份《大陈山川地舆图》已铺在了黄翁面前的茶桌上。石崇也不上前,讨好般自顾自地说道:“运送物资去护羌校尉治所:凉州姑臧,如欲避开中京耳目,只能从扬州顺长江,逆流上汉水至襄阳樊城,驼马至大兴,向西再至盐州、姑臧,凡是有‘盐’字的少得了您老么?后辈不才,无力开拓此道,只能借您老的一用。”随即又道:“绝无忌讳之物,只不过我们几兄弟想功名马上取,可这身世,虽为名门之后,但多少有些难堪。” “哦?说来听听。”石崇起身,来到茶桌前,双手撑桌正色道:“一为前汉宗室,一为前汉开国功臣之后,一虽名满天下,却是本朝高祖宣皇帝钦定的犯官之后。只能靠那范阳祖氏不争气的后人行冠军候宪之旧事,自筹兵马,带上那三个尴尬之人,愿能大漠功名马上取。您老如愿相助,我石季伦先押亿贯做保,可行?”黄翁任是那不急不躁的做派,浅呡一口茶,缓缓问道:“究竟你石季伦欲行何事?你我皆生意人,行事之前好歹知道自己买卖为何物吧。” “方才孟浪了,黄翁海涵。”“黄二,还不赶紧斟酒,看来这石东家得喝点发醉之物方能解心中郁结。”“好嘞。”片刻数碗清澈透明的酒水已端至众人面前,轻呡一口,石崇不禁诧异道:“又是这酒,您老认识酿酒人?”“何止认识,一起对饮清谈已数年矣。这独翁绝不是简单人,有机会你应该去拜访一下。”说罢,自饮一口,又道:“先不提这个,先把你的买卖说清楚。前朝宗室、功臣后裔,犯官之后。嘿嘿,成者一步登天,败者虽不至家破人亡,但至少也是生不如死,老汉我的胃口被你吊起来了。” 石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我交往数年,若成,自皆大欢喜,如不成,望黄翁不要外传!”“我老汉的信誉你石东家自是明了。”“好!”石崇来到黄翁茶桌之前,一巴掌拍在《大陈山川地舆图的》的西北侧,正色道:“自前汉以来,河西【今甘肃西北部内蒙西部。东起乌鞘岭,西接新疆,北连大漠,是一个东西长达1000公里,南北宽仅40-100公里的狭长地带,丝绸之路的咽喉。】地区饱受羌乱,故设护羌校尉【一般由凉州刺史兼任。】一职。今朝堂上贾杨两家争权,喧嚣不断,而天子亦已年老无力。河西防务如同虚设,无援无粮。凉州【就是现在甘肃武威地区,治所在姑臧,今武威市。】刺史、护羌校尉胡喜苦不堪言。羌、鲜卑诸部蠢蠢欲动,今河西、陇西【今甘肃中部,渭河上游,因地处陇山以西而得名。】连年大旱,秦州【今甘肃天水地区。】刺史胡烈又施暴政,秃发鲜卑部已有反意【指西晋初的秃发(拓跋的讹译)树机能之乱,真实历史发生在公元270年左右,情节需要把其推后了。】,而朝廷因当今天子的弛武之策却无兵可援,我等欲自募敢士,向西取功名。后辈季伦,虽不能上马杀敌,但这粮草、器械供应,自觉身家足以应付。以祖士稚领敢士,其余诸人以义勇入募,想必朝廷不会细究。向黄翁借商道,实乃为军姿供应,如我等功名得取,黄翁至少也能落得‘济助王师’的美名。”长舒一口气,又道:“本朝高祖有遗训,不杀功臣。” “功名马上取,少年人的豪气,本老儿可是学不来啊。”黄翁淡然一笑,摆摆手沉吟半晌道:“没说不帮你这个忙,但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向这酿酒之翁提到太子和太子妃之事,该翁表现顿时异于平日,显得心事重重。追问数日,只得四字‘天下大乱’,并劝我赶紧清理至少是淮水以北的生意,经后着重经营南向商道和长江水路。”又长叹一声:“可这为什么乱、怎么乱,该翁倒是闭口不谈,只是戏谑般说道‘小老儿虽为蜀岗独室翁,不出这广陵,但知这天下前后五百年’。关于‘乱世’,他说时候未到,再让他看看。我现在只顾闷头讨生活,这一只脚已入土之人,不想奢谈国事,为自家多赚银钱是正理。就算百年之后,子嗣们如败家,也能多败几年。”“行,我等着就是去蜀岗西峰上拜访那独室翁,如那独翁觉得本少谋划之事可以一试,望黄翁不惜援手。”“那是自然。”说罢石崇一行施礼而还,乘坐马车直往蜀岗西峰而去。 独翁一人枯坐在悬潭边,一手托着脑袋,一手端着酒碗,也不管架在木杈上的鱼竿有没上鱼,似在思考,可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一旁的小白犬,倒是撒娇般地想往老翁身上跳,无奈腿太短,数次未遂,便不满地发出“汪汪”的叫声。老翁一阵烦闷,伸手敲了那大白头两下,小白犬顿时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打滚撒泼。“好了,就是你事最多,”老翁喃喃道:“我是不是太急了,哑儿的功课好像是被我逼得太紧了,可最多还有十六年啊【西晋“八王之乱” 长达十六年,后文会详细描述。】。唉!” “荒山野叟,能知道什么天下大道?况这成平盛世,何来天下大乱。”刘琨嘟囔着极不情愿的落在队伍最后。“黄翁自二十岁余起一生走南闯北,至今已近六十年,见过的人比你我多多了,我能得如此基业,业多亏了少年时黄翁的提携。”石崇不屑道:“你刘越石只知道吟诗作赋,学那名士风流,要是到这商场上,定会被真吃得光腚而还。受黄翁如此推赏,你会觉得那老翁是如你般的凡夫俗子?“我怎是凡夫俗子了,这三京、这两关【有多种说法,函谷关以西,大散关以东一般认为是关中地区。故洛阳属关东地区,而长安属关中。但和和清末的闯关东有很大区别,那时山海关以东大致为今东三省地区为关东。】内外,八百里秦川,谁人我不知我刘越石的赫赫才名。”祖逖白了刘琨一眼:“上马不能舞朔,下马不能挽弓,空有词赋之才,真逢大乱,靠你音律词赋退敌【《晋书·刘琨传》真有此事,算是西晋版的空城计吧,后文有述。】?”“想当年,诸葛丞相城头抚琴下退伪魏大司马,为何我就做不得?”“呸,人家卧龙是满腹经纶,满腔正气,‘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看伯仲间’,你当得了这句?” 众人一路斗嘴,不知不觉来到西峰顶处一平坦之地,一茅屋,一片翠垅,一悬潭,一孤翁。“这不就是田园山色、恬静淡雅之处么!”石崇一脸羡慕。“老汉,你可是那制得擂茶、酿得烈酒之人。”刘琨大大咧咧的喝问道。“休得无理,”石崇拱手一拜:“渤海后辈石崇,特来拜访您这‘蜀岗独室翁’。” 老翁一愣,缓缓转过头,见五位一看就不是一般富贵人家的少年郎,为首的一位正颇讲礼数的向其做拜。“石崇,岂不是任侠肆意,劫商自富之人,怎会如此谦逊得礼?”独翁满脑袋问号。待其他人作揖自曝先祖及自家名号,更是听得晕晕乎乎:“这东西两晋最能征善战之人怎会凑一块来了,不对,还有东汉、大唐、南宋之强梁人士。”转念一拍脑袋:“就差义兴阳羡【今江苏宜兴。】周氏和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谢氏,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随即收起鱼竿,提溜着啥也没的木桶,淡然:“既然是黄翁所荐,院中入座。”又大吼一声:“哑儿去弄点蒲草棒子【蒲草的果穗,呈肠状,点燃后有驱蚊效果。】来。”不远处,躲在树下偷懒的哑儿一跃而起,光这个脚丫急忙冲下蜀岗,去运河边寻那蒲草棒子去了。小白犬倒是毫无精神,没得吃,只能苦着个脸、吊着个眼睛,跟在最后。 一行六人,来至茅屋前一凌乱的小院,也无椅无桌,却有如镜巨石一块居中,周边数样如几奇石。片刻,独翁从破茅屋中腋下夹一陶罐,并手持六只粗粝木碗而出:“乡野粗鄙人士,只有茶酒以待客,诸位贵人见谅。酒水随意,这擂茶,要等我那徒儿回来方可煮得。” 不等石崇开口,刘大少却率先倨傲道:“黄翁说你老汉有卜辞占谶之能,覆手阴阳之策,我等有一事相问。”说罢,向前一倾身,挑衅般问道:“西北之地,可有功名可取,若有如何取?”独翁笑而不答,看着一帮大少们被蚊子叮咬得坐立不安,一边自顾自的喝酒,一边戏谑道:“等驱蚊之物寻来,咱再细谈。” 不久哑儿满头大汗而回,双臂搂着一大串如同粗香烛的什物,来到院中,就着酿酒的炉火点燃,顿时一股清香满园,而令人嫌弃的蚊子倒是一哄而散。独翁不紧不慢道:“诸位皆为高门之后,对这天下,胸中自有乾坤。但既然黄翁让我说两句,反正这天高皇帝远的,加上诸位略有说道的身份,咱也不必忌讳。我只想问几句话。” “太子妃可有子嗣?”石崇答道:“嫡母【庶子应称正妻为嫡母。】为大,太子已有子嗣。”“不必作答,我只问,诸位回玉林山庄慢慢想。”独翁一笑又问道:“可曾记得前汉七国之乱?”“太子衷之能可否比得上前汉景帝?其夹袋中可有亚夫【指周亚夫,三个月平定七国之乱。】之善战之将?”“如当今天子崩,杨贾两氏谁为主?北地高门会以谁为尊?”“秃发鲜卑必反, 那混居凉州的沮渠鲜卑【五胡时凉州乱成一团,势小力微但坚强,前后有前凉、后凉、西凉、北凉、南凉五个政权,但汉人基本不受**,后文有述。】、氐、羌,饱受欺凌的关中南匈奴五部会如何?今日话已至此,如觉老儿所问有理,明日傍晚来此陋室,饮酒长谈。哑儿,取数罐三蒸好酒,送予诸位大少。酒后,记得一句话,中国大势不在西北,而在关中,而自始皇以来得关中者得天下。但西北不可丢,大势者应有别势所助。”话毕,独翁真切道:“如有所悟,望明日见!” 诸位大少或有所思,或感沮丧回至玉林山庄。老掌柜同样吩咐仆役酒食端上,并嘱咐红绿二姬作陪,可是这山庄里谁都知道这绿衣心属石大少,只有红衣超脱凡俗,只寻那英雄汉,以撑那巾帼肩鹰之志。为此,绿衣少不了一顿调笑:“飒爽如此,终究需一厚实臂膀为基石!”“体力有限,唉。” “那西峰老翁之话究竟怎讲?”祖逖夹起一咸五花肉,半刻未入嘴,问道。“这老翁,真神人也,句句诛心!”石崇久考半晌,缓缓吐出:“这你我兄弟,若不想做那混吃荒唐之人,可能要分离数久!”刘琨不解:“凭啥?”“前汉七国,纵景帝之才,以绛候【周亚夫继承其父周勃爵位为绛候。】之能,不过以晁错之死为结,当然那广陵王刘濞也太无能了点。”石崇叹道:“可本朝仅拜王爵的 就有二十七人啊!” “太子若守成亦不可,诸藩王钱粮、兵卒器械具足。德薄无以为天下服,武弱无以为天下慑,你我兄弟如取西北为基,可这关中乱成一团,我等如何是好……?”石崇端着酒碗,在屋内乱步细踱。“不取功名,无以镇领一方。镇领一方又无暇顾及中原,这……”耿昕难得开口,开口就直指石崇“功名西北大漠取”的死结。“中原一乱,无粮无援,若坚守,必成孤军。若退,最多得个遥领之职,真是死结也。”“那还不如在家混吃等死。”“混吃等死?中原一乱,你有没有的吃还是两说!”……众人七嘴八舌,都觉得若如那老翁所言,这天下乱局真是一死结,无从下手。 “嗙”红衣一拍桌子:“一帮大男人,既想功名马上取,就别畏畏缩缩,小二,取《山川地舆图》来。”“唉!”片刻后,一幅绢制地舆图铺在桌上,小二还颇为机灵的带了文房四宝。红衣也不多说,那拿起笔在那地舆图上画了四个圈,并用重墨点了两点。随后笔一扔,冷冷道:“如明天那独室翁不提这几处地方,我自回司教坊。若提,你石大少要答应我一件事,且明日我和诸位大少一同去拜见那老翁。”说罢,扭身拽着绿衣一起下楼。那四个醒目黑圈分置于地舆图各处,分为凉州、益州、荆州、扬州,而那两点重重的点在襄阳和大散关【今宝鸡市南郊秦岭北麓,自古为“川陕咽喉”,出川入陕,或由陕入川的必经之路。】之上。 “要有人拒西域而不溃,要有人居蜀中而不颓,要有人经营荆襄,要有人固守京(口)扬(州),难啊!”恒飞痛饮一口:“可这不就是你我所愿么!如真有乱世,中京城中那帮服散自高之名士可上得了马,可领得了军?这天下,终究是血注如雨,这苍生,终究是铁血为墙,这你我,终究是血凝瞠目、横刀立马,大丈夫快意如此,尽也!” 章八霄不眠,草庐夜话,惊觉世事。 “不对,还差钟离【今安徽凤阳县东北。】,南北对峙时,哪次大战不皆于此,成就韦虎【即南梁大将韦睿。】赫赫威名。”石崇如同疯魔,口中念念有词:“邺城、枋头,向西还有大散关,再向南还有葭萌、剑门……,如遇西北大灾,异族南下,到处都是窟窿,弛武散兵,如何能守。数百万饥民自西而来,那可是如蝗虫过境,寸骨不留啊……!”石崇顿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晕厥过去。 “水,”石崇悠悠醒来:“我睡了多久?”久伏桌案的绿衣如惊兔般跳起,赶紧端上温了数次的小盅,送至石大少唇前,柔声道:“已近申时,这是大掌柜亲自蒸的鸡参汤。”双眼雾气氤氲,“我不懂什么家国天下,只要东家您能挑起这天下,我就做那提篮中的您最不愿的卖的那个苹果也可!”“你高看我了,我做不得那挑天之人,但眺天之人自认可以。”石崇哈哈大笑,那盅参汤一饮而尽:“把那帮混球打醒,你和红衣纱衣步摇、甩环及襟,”又一阵笑道:“放心,你绝对是那最后一只苹果。” “这荆扬两处暂无忧,西北怎么办,河西一失,西迁匈奴必裹挟西域诸国之民向东滚滚而来,你指望司马家那个藩王能挡得住?啃完关中啃关东……”“谁去做那班定远,谁能勒石燕然?”“朝廷必由关东调兵以挡西来异族,可这北方四部鲜卑怎办,虽和匈奴是死敌,过往前汉对其也尤如兄弟,可这非我族类,其心……” 那边几位大少倒是一个没睡,围绕着西北、关中、荆扬等地局势争论不休。石崇猛地踹开门,羽扇纶巾、大袖宽襟,身旁的绿衣步摇挂铃、绿纱笼身、薄底凤头靴,好是对浊世双壁人,只不过石大少的个子矮了点。“好了别争了,”石崇大喝一声:“掌柜的,备好马车、点心、酒食,带好山川地舆图,咱们再去拜访那独室翁,问这乱世天下,何得以破。”一行七人,三辆马车,又轰轰烈烈向那 与此同时,独翁一个人精赤着上身,孤坐那悬潭边,哑儿早就被他打发去背那《司马法》,虽看似饭后纳凉,就着一小碟椒盐花生,自饮自酌,心中却如那黄河虎跳、岷江鱼嘴,波涛滚滚。脑中一遍又一遍回想着自己前世所知那近四百年乱世,想象着北地汉民成为“两脚羊”的凄惨下场,衣冠南渡后那江南由于南北两地豪门争权而起的一地狼烟,司马家那帮一个比一个混账昏庸的帝王宗室,不禁大吼一声:“这他妈是什么混账时代带啊。”随后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告诉他们,这蝴蝶舞翅,世间必有变。秃发鲜卑若如石崇所说,必反,那接下来就是齐万年【 氐族人,被卢水胡、马兰羌、匈奴部分部族推举为帝,于公元296年8月在今甘肃平凉地区(另一说为今陕西泾阳附近)起义。】之乱,然后就是如天崩般的匈奴南下,会不会由我这异世之人而有变。”猛地站起,在那小院中来回走动,突然痛饮一口:“娘的,只要司马衷还做得上帝位,只要贾南风还是那蠢丑娘们,这天下大势必已成型。随心而说之,先说大势,细枝再等等,管他们信多少。” “独翁,可有卤味!”远远的,石崇那由于晕厥过后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没,让你家老仆走趟凤凰街!”一行三车,齐刷刷的停在独翁的小院门口:“可我这没带下人啊!”“哑儿跑一趟,兰花干、盐水花生、老鹅多弄点,帐先佘着,反正石大少付钱。”突然又一拍脑袋:“把太白酒坊的淡酒让他们送来,别拿自家酒,喝了那酒还谈个甚事,反正石大少有的是银钱!” “独翁,久日不见,可好?”“久日个毛球,满打满算十四个时辰,山川地舆图带了么?可有酒食?这俩美娇娘又是何人?”红衣上前一步,昂首傲道:“本名秦海燕,养父秦(翰)仲文,虽为阴人,前魏攻夏州城【本文所指为十六国时期赫赫威名的统万城。】时身披四十九创不退,力战而亡,前魏禁军以将军礼葬。”独翁脑袋里如挨了一记猛锤:“这北宋军神级大太监的后人怎么又来此了。”赶紧后退一步,躬身道:“英豪之后,小老儿眼拙了,不知可识李(宪)子范【秦翰和李宪均为北宋军神级的大太监,前者抗辽后者平夏,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战功,且不争权、不敛财,可谓是武太监中的精英。晚唐还有一位,后文有述。】否?”“那是谁,小女子不知。”独翁一阵吃瘪,只好讪讪道:“咱先边喝边聊,也不知诸位大少一夜可有所悟。” 石崇缓缓铺开随身所携的山川地舆图,正色道:“独翁好问,我是思得一团乱麻,毫无头绪,脑力用尽,最后晕厥过去。”随后手臂一扫身边诸位:“诸位兄弟也是争论不休,连这红衣都有独到说法,特来此解惑。” “我所述,皆为所预,大势已知,小策自悟。”独翁把那山川地舆图抬至大石桌上,招呼诸位前世所知的当世豪杰之人坐于石凳。“咱先闲聊,带我那哑徒弟和小蠢狗带得美食而来再谈正事。”也不故作深思,饮下一碗淡酒,随口道:“诸位,这中国天下,何处为重?”“当然是关中,耕作千年、四方四关、水丰土沃、民力富足。”恒飞抢先说道,似乎提到这天下大势,他就一改平日冷淡,格外热心。 “石东家,您觉得如当日世下,您可高寿几何?”“你什么意思,东家才及冠不久。”绿衣怒道。石崇却摆摆手,淡然道:“独翁之意,后辈已有所悟,但不知如何可解,来此正有此意。”“好,可有千金散尽还复来之志?”又痛饮一碗:“我知你为商道奇才,先不忙作答,这是一盘大棋。”“耿公子,祖族前汉时世代经营凉州,今可有旧人可述?祖公子,若有兵权可敢跃江北上?人地之失,两害取其轻,何为轻,何为重?” 一连串的提问,问得诸大少是一头雾水。恰巧此时小白犬一蹦一跳的回到院中,后面跟着的是颇为吃力地背着个大背篓的哑儿。众人也不故作矜持,觥筹交错、胡吃海喝起来,只有独翁孤坐一旁,嘴角含笑的看着丢下中京名士做派的少年们,总觉得有点像先生看终于开窍学生的欣慰神色。 待众人吃饱喝足,独翁拎起一坛淡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阵牛饮,此时月光照在他那苍老而华发的侧脸上,整个面庞青白相间,宛如鬼魅。此时蜀岗西峰上万籁皆寂,半晌,独翁长舒一口气,低声嘀咕了一句:“要有烟多好。”喷出一口酒气,仰头凝望初夏夜空中灿烂的星河,自言自语般的略带沉重地说道:“诸位将来比为一时人杰。今晚,小老儿一席话,权当一痴顽老头子的酒后胡言,”又是一声长叹:“希望不要一语成谶,这天下必有三乱……”。 一夜无眠,诸人被独翁的一番言语震得是脑中如钟吕齐鸣,心中如万马奔腾。回去的路上,诸人皆无言,连一向轻佻脱兔的刘大少都没了耍贫嘴的兴致。到了玉林山庄,诸人匆匆洗漱后未进食便早早躺下。 夜空中,浓厚如实指如实质的黑云,自北而来,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原本灿烂的星河,数点孤星挣扎着以前所未有的形态绽放出自己最后的光芒,终究被那无尽的黑暗所湮没。大地上,隆隆地铁蹄如同恶鬼的鼓点,夹杂着数以万计的蛮族骑兵的呼号声自那苦寒之地而来,席卷富饶的关中。女子受隐辱时的尖叫,男人愤怒的狂吼,孩童无助的哭嚎,蛮兵暴虐嗜血的狂笑,充斥这中原大地原本繁华安逸的城郭乡村,响彻与原本宁静秀美的青山绿水中。石崇孤零零地站在千里赤地之上,所见之处尽是断壁残桓、白骨累累。举目远眺,是悬挂在襄国【今河北邢台市邢台县境内,是十六国时北方非常重要的城市。】城头的刘琨那因不甘而面露狰狞的首级,是祖逖漂浮在长江中已经浸泡得浮肿苍白的尸身,是洛阳城下满身箭创却仍高呼“攻城”的桓飞,是站在被团团围住如同黑色海洋中孤舟的姑臧城头独臂眇目、甲胄破碎却战斗不息耿昕,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突然间,脚下地赤土变得如同沼泽,只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得向下陷落,他高举双手呼救,可周围的白骨怎会救人…… “啊——”,石崇猛地起身,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得的冷汗。喘息片刻,起身,胡乱披了一件长袍,走出屋子,仰头看着依然灿烂的星河,喃喃道:“这暗云遮天,赤地千里,终究还没开始啊。”又大呼一声:“老掌柜,好酒好菜的备好,派人去请那西峰独翁,礼数不可缺了。”“好咧。” 石崇独自一人步入小楼,在一楼随意地找靠椅坐下,打开手中折扇,若有所思。一旁伺候的侍女识趣地端上一碗擂茶后便欲退向屋角小隔间的帷幕后。冷不丁的,“他们醒了没,让他们把自己打理干净些,我在二楼等他们。”说罢,径自上楼,留下被惊得一愣愣的侍女。 片刻后,五位少年各自端坐在二楼,神情委顿,恒飞、耿昕更是两眼通红、胡子拉碴,显然没睡。众人无视满桌的美味,各有心思自顾自地喝着淡酒。而被下人火急火燎请来的独翁却悠闲地喝着从老掌柜那要来的自家烈酒,仿佛昨夜那石破天惊般的言语和其无关。这种诡异的平静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终于被实在是憋不住的石崇所打破,他恭恭敬敬地问道:“独翁,此局如何解得?” “无解!只要那个决口打开,若无补天之力,滔天的洪水,必将整个中原大地变成一片菏泽。管你是黔首寒士,还是高门大族,乃至宗室皇亲,统统得烂在其中,但……”. “怎说?”石崇一脸期待。“再看看吧,若那大堤不决,则为万幸。”独翁一股自己都不信的语气说道。停了半晌,独翁突感心里一阵烦躁,遂起身,一揖到底:“诸位皆为高门之后,将来必成一时人杰。若真决口,功名可取、百姓可救。何取何舍,相信无需我这粗鄙老儿聒噪,告辞。”说罢径自下楼,只留下一众呆若木鸡的少年。 “宗室之乱、诸胡之乱、世家之乱,”刘琨苦笑道:“这天下还有太平的地方么。”“无可驳之处,句句在理。”祖逖恨恨地说道。“怕什么,反正在这朝堂上你我皆无足轻重之人,反而行事多了诸多方便。大丈夫世间走一遭,若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耶?【典故见《晋书·桓温传》,《世说新语》中也有同样记载。】”桓飞淡然说道:“昕哥儿,这老翁定有藏着掖着的私货,明日咱俩再去求教。”“鹏举哥说了算。”“我明日回中京,做下生意上的安排。学黄翁,该撤的撤。来来来,今日不谈政事,只喝酒清谈。” 一夜无事。次日,石崇登上自家商船顺带捎上祖逖直奔中京而去。而刘琨依旧没心没肺地带着张姓艳姬满广陵城的乱转。广陵城的各大书院、茶楼中时不时传来咱刘大官人或豪迈、或悲愤、或高亢、或欢乐、或凄凉苍的歌声,伴随着艳姬细腻而应情应景的琴声,听者无不惊为天人,“刘越石”的名头在广陵城中一时无两。 于此同时,桓、耿二位各遣玉林山庄的奴仆驾着马车,载满各式物件酒食,缓缓行往蜀岗西峰。“鹏举哥,咱再去寻那老翁作甚?天下大势,人家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咱这时应该回族地,召集人马,以备远忧。”“你那憨直的性子什么时候。”恒飞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大酒坛上,拎起一小坛,猛喝一口,随后如粗鄙乡人般用衣袖擦了擦自,手腕一抖,隔空把酒坛甩给耿昕,后者托底卸力稳稳接住。“身手不错,”恒飞赞道:“咱俩还剩几多族人,能挽弓驽马的又有几个。嗯,我那弟弟还行,从小就喜好刀枪剑戟、驾马远行,而且颇为稳重,我外出寻师期间,家中大小事物均靠他打理。你族中呢,那些百战老卒的徒弟,这么多年,也就你一人而已吧。”耿昕听后羞赧的挠挠后脑勺,刚欲解释,桓飞摆摆手道:“他们自己不争气,迷醉在中京的的繁盛淫奢中,与你无关,无需心存愧意。”顿了顿,露出一丝狡黠的坏笑,说道:“这大势虽然无解,但那老翁必有应对之策。咱俩这回去,拜师——!”。 章一少年侠气,清看阡陌江河。 “赶急了,这一路上清汤寡水的,还是自家食肆的饭食可口。”开封外城汴河码头不远处一座雅致小楼内,石崇拍拍自己的肚子,满足地长舒一声。而他对面的祖逖却早就没了斯文,只顾着不顾风流形象的胡吃海喝。“哎,士椎啊,我来中京是清理生意,你来这干嘛?” 祖逖这才停住嘴,抬起头,又灌下一杯淡酒,打了个饱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答道:“还知道问啊,这一路上,你石季伦整天待在后舱,一手拿着账本,一手写着鬼才懂的东西。我想找个人说话点正经话都难。”“我这不是产业分散太多,时间又紧,我可是心急如焚啊!不谈这些了,你回中京干嘛?”祖逖长叹一声,沮丧地说道:“作为嗣子【即继承爵位、家产的子嗣,不一定为嫡长子。】,行事荒唐,免不了处处受族里他房白眼。幼弟祖(约)士少,幼即聪慧,谦逊答礼,颇似吾祖,却跟我这浪荡子一起受累。唉,我这哥哥做的……”。祖逖满脸自责之态,又略显疲惫地说道:“若如那老翁所述,天下大局已如此,我想带他去广陵,再看看下一步如何,避祸总比等死强,唉……”. “石安,让自家车行出辆车,备好上等酒水,送祖秀才【自两汉至两晋,所谓“秀才”与后世大为不同,为地方官员举荐德行、文采俱佳者,祖逖为司隶两大(州)郡之秀才,可见之名声之隆。】回范阳祖宅。”呼罢,对祖逖一揖,以示道别。祖逖也不客气,任由仆人搀扶着下楼上车。目送祖逖远去,石崇又吩咐道:“备车,去内城饮食店街本家的石氏酒楼【真实历史上应为“唐家酒楼”,情节需要有改动。】。让各分号的掌柜,戌时前来议事。”说罢,侧坐于桌边,端起一碗酒,远眺那汴河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商客船。“啊”猛的石崇突然惊异地叫了一声,原来他却无数次路过的开封城出入船只的必经之门上竟然刻着“扬州门”几个大字【北宋时期,汴河入开封的城门确为“扬州门”。】,心中一阵莫名的兴奋,半晌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这真是天意啊!” 于此同时,广陵城外的蜀岗西峰上却是十分喧闹。茅屋外,韩泼五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着闷酒。方才一局“汉匈大战”,自己晕招迭出,拖着哑儿一起入了死局。被踢出局不说,晚时还得赔六副切好丝的卤猪耳作为彩头,真是晦气。不过说起这卤猪耳,韩泼五倒是万分感激独翁,原本人人嫌弃的腌臜之物,加入桂皮、八角、辣椒、花椒,泡上淡酒、酱油,煮沸后晾干,不仅香脆,且可数月不腐。自推出始,其卤味铺子的生意至少涨了三成。如今,铺子的生意扔给那傻婆娘打理,自己天天往这西峰上跑,就指望独翁多教自己几招,好多赚几件家什。玉娘原本那么锦衣玉华的娇娘子,瞎眼跟了自己,可不能再让她吃亏了。 突然,茅屋内传出一阵几乎掀翻屋顶的欢呼声。韩泼五伸头一看,只见桓飞气得脸色煞白,用颤抖手指着耿昕怒道:“你,你……,我这儿将主、副将还没动,你那儿裨将、伍长全没了。我有那么大脑袋么,一个将主几员副将指挥得了那么多人么?这决战还没开始,督运都没了,粮秣也让我这堂堂将主调动……,唉,你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这仗没法打了,彩头你一个人赔!”“我付就我付,不就六坛好酒么。”耿昕不服地嘟哝道。独翁见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去院子里喝酒,斗了一天了,放松放松。”随即又大声道:“哑儿去弄点吃的回来,别忘了把韩泼五的彩头捎上。” 众人来到院内各找一块石头坐下,韩泼五倒是想热闹起来,斟满一碗酒,正准备和他人推杯换盏,却发现这桓、耿两货,都在阴着个脸低着头头喝闷酒,只好悻悻地将自己伸出的酒碗收回。恰巧,小白犬死皮赖脸的一跳一跳地去够那酒碗,韩泼五也就势放低酒碗,任由小狗儿舔去。“啧,啧,啧,在这西峰之上,狗都成酒国豪雄了。”韩泼五的话音刚落,小白犬从酒碗中抬起头,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随后“啪叽”一声四脚朝天地仰倒在地。见状,对面那阴着脸的两货,终于憋不住“噗”地喷出口中正待咽下之酒,跟随而来就是一阵乱咳。“走,赔小老儿去潭边溜达溜达,泼五你留这儿看着酒。”三人一人拎一小坛酒,缓缓向那悬潭走去。 潭前,三人席地而坐。独翁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扔进潭中,默默地看着那泛起的圈圈涟漪,似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就差一块石头了。”“师傅,您所述的石头或是决口究竟是什么?我俩心中倒是如同大石头堵着。”桓飞一脸郁闷之色:“您老天天让咱俩斗那‘汉匈大战’,彩头倒是输了不少。问军略,大势应对,您总是推诿不谈,这……”独翁笑道:“不急,再等等,还有块石头没落地呢。”说罢,又恶狠狠地向潭中扔了块石头。“那我俩闲在这儿也不是个事,还不如回祖地招兵买马,迁至江淮一带,结寨练兵,早作打算。”“你有几个脑袋,太平年代结寨练兵,造反啊!”桓飞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耿昕的脑袋上。 “俗语有云:‘世有大年,无需多服补药。天生名将,无需多读兵书。’你俩必成一代名将,看那棋局便可知。一个飘逸灵动,擅攻,一个稳如磐石,擅守。”独翁侧脸对二位仍就迷糊的少年说道:“你俩以为这么多天‘汉匈大战’白斗的?”说罢,背手提着酒坛,缓缓向小茅屋走去,边走边自顾自地说道:“军略、阵仗势局我教不了你们。倒是一些世人不屑的‘奇技淫巧’可授,尔等也必须学。这仗,打得可不仅仅是兵将啊。”桓、耿二人茫然地对视一眼,赶紧跟上。 开封城西的饮食街上,食肆酒楼林立,又点缀着诸多小食酒铺,当然少不了大陈境内花名远播的书院。众多寻香客在书院里暖玉在怀,听着词曲,香艳雅趣之后,又可让花臂膀们去周边的小食铺子里带点环饼、薄皮春茧、玉楼梅花包、肉油饼等【均为北宋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所载北宋美食。】。考究点的,多给点行脚赏钱,让花臂膀去曲院街捎数份“宋嫂鱼”、“黄雀鲊”等遇仙楼的独家美味,合着书院自供的美食佳酿,真可谓是“钟鸣鼎食,锦居秀榻千芳,何分天上人间。”此街的西头便是来往异疆商客的必经之门“梁门”,来往客商们首先看到的便是赫赫有名的“石氏酒楼”。 听这名字,自然便知是石大少的产业,往来西域的商道上,石氏商号至少占据了五成。令“石氏酒楼”名满天下的并不是因为其菜肴有多美味、装饰有多奢华,而是艳名冠绝宇内的“三十六姬”。这三十六姬长得几乎同胚【晋书·石崇传》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曰:“在所择。”而“三十六姬”为野史所载。】,四季均着异色同款的衣物,饰异色同款头钗,食客只能根据其衣色头钗来分辨是哪位歌姬。更有超脱于凡的红绿二姬,或飒爽或柔媚,让人望而止步却欲罢不能。食客进门时那三十六姬齐声软软糯糯的“万福”,就让食客们骨头都酥了。更甚的是,这三十六姬经红绿二姬调 教,个个音律、诗词、器乐无一不通。总有高门子弟向石崇讨要。此时的石大少便堆起一副人畜无害笑容,说辞却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歌姬们愿意,他石季伦放行,并有大笔嫁妆奉送。直至本朝“名声赫赫”的赵王(司马)伦的主簿孙(秀)俊忠【孙秀实为司马伦的男宠。】“大人”来此,直接向石崇讨要红绿二姬,石崇大骂其一顿后,第二天二姬便消失了,并以回白州【今广西博白县浪平镇,相传绿珠(即本文所指绿衣)为白州人。】探亲作为说辞,他人问起,石大少则淡然笑道:“红绿二姬自幼漂泊,本少援手助其脱离苦海,终得一可长时安生之所,今回白州自是接家人来此。”众人也就悻悻。 今日,酒楼内依旧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歌姬软糯香艳的词曲不绝于耳。“青姬,给大爷我来一坛官家的玉酿。”明眼人都能瞧出这老者定是不知皇亲哪支的纨绔,自顾自的搂着不知哪家书院请来的伎子,袒胸露乳,故作名士风流。“庾老啊,您这是多久没出温柔乡了。石大少从淮南运来一船的佳酿,那叫一个舒爽,就是性子如那过往的红衣一样,怕您老受不了。”“什么酒,先来两坛,我倒要尝尝啥是本翁受不了的。”青姬恭恭敬敬地捧上两小坛,并附上小碗四只,软语:“新酒太烈,混玉酿甚佳,这如何兑法,你老自行斟酌。”“我这酒豪,还需斟酌!”说罢,倒满一碗,一饮而尽,顿时满脸通红,“咚”的一声,已是头点桌,再也起不来。周围的食客顿时发出肆意嘲讽的狂笑,又有人乘机起哄道:“这老纨绔家里做得是金银勾当,有的是银钱。这一坛酒已卖得五十贯大钱,反正他已醉糊涂了,咱把它分了。”“好!”众人应喝道。 石崇来到自家酒楼时恰巧看到这一幕,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堆笑,抱拳作揖,朗声道:“诸位客官、老友别来无恙,小弟这番见礼了!”紧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呦,石大少,好久不见。”“石东家,那红绿二姬呢,数月不见,我可是日思夜想啊。”“呸,你个老色胚。”“季伦老弟,这么久去哪了?”“石东家那么大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哪像你个老纨绔,成天窝在这中京,能成甚大事。”…… 众人或恭维、或调侃、或拉近乎的呼喊声,吵做一团。石崇只得赔笑道:“前些日子去广陵盘点生意上的事项,俗事缠身,未能陪好哥哥们,失礼失礼。各位今日开销,小弟石季伦请了。”“够意思,不愧是石东家。”石崇又正色道:“现在是戌时欠两刻,本号戌时正点各分号掌柜来此清账,望老哥哥们原谅则个。”“那是自然,老兄弟们,去休,去休,给石东家腾个地方。”众人就着歌姬们端来的净盆清理后,又高高兴兴地领了一小坛酒楼赠送的玉酿后渐渐散去。有的熟络,还会拍拍石崇的肩膀,并竖起大拇指,以示赞赏。 待食客食客走完后,石崇长舒一口气,对跟随而来的近仆石禄吩咐道:“去把门关上,做个告示,明日本店一律七折。把四楼收拾好,准备些淡酒小食,给每位掌柜封五十两现银。他们跟我也些许年头了,都辛苦了。”顿了顿,又略显落寂低声喃喃:“哎,将来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啊。” 戌时,石氏商号各大分号的掌柜纷纷而至,在石氏酒楼的四楼围坐。石崇立于中央,拎着一小坛,待诸掌柜坐定后,亲自给掌柜门斟酒,而掌柜们自是受宠若惊,但都隐隐约约觉得要有大事发生。果不其然,石崇举起酒碗遥敬一圈,满脸感激,语气诚恳,正色道:“我石季伦虽为各位的东家,但年少既出道,这一路走来,多亏了诸位辛劳、提携,此酒乃广陵一异人所酿,且以玉酿【《东京梦华录》所记载的北宋名酒之一。】混入,甚是醇香,就是性稍烈。此时不可多饮,碗尽之后,咱谈正事。我先干为敬!”各掌柜见状更是诚惶诚恐,举碗而尽。 “诸位掌柜,也托那异人提醒,本号的生意勾当要做不小的调整。”石崇面色凝重:“金银铺、珠宝行,不再进货,清盘,并准备折价卖给某世家。”石崇话音刚落,两位负责该生意的掌柜顿时惊慌,语无伦次道:“东家,这怎么……”“中京只留流转之所,所需贩卖之物全部向接手的世家收购,以我石季伦的名号想必能寻得个低价,所收之物全部发往广陵。两位掌柜最好将亲眷接至扬州,而后在广陵城内另设分号。”听罢,那两位掌柜如释重负。“成衣铺和毛皮铺进行拆分,将成衣和毛皮成品的生意同样卖给世家,具体是哪家,等我去广陵和那异人讨论后再做打算,但全力囤积原料,然后同样发往扬州,并在广陵设分号。同时米行、镔铁铺、药铺全力收购囤货,不再在中京售卖。然后全部发往京口,何时发货、具体地点晚些我会让船行通知你们。马行不再在中京贩卖成马,当然这载人运货的勾当继续,收购的马匹除自用外,全部发往大兴以东。石福,你先行,寻一养马之所。船行,石安,自今日起不再接外家商号生意,全力协助各分号运转搬迁之事。并尽量督造些新船,越大越好!”这一连串的安排下来,诸掌柜皆是目瞪口呆,石崇也是说得口干舌燥,猛喝了一口淡酒,向石禄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怕了拍手,让诸掌柜们回神,随后朗声道:“东家在一楼备好了雅席,交待之事,若细节处有所不明,小弟自会向诸位解释。”众人这才迤迤然纷纷离开,只留下了石禄和船行掌柜石安。 “少爷,真要如此,这也太……,唉,我这粗人,那词怎么说来着?”石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伤筋动骨,”石崇接口道:“禄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看着我一步步走来的。我石季伦自认在商场上从未走错过一步,又机缘巧合得诸多贵人相助,方才得当下局面。”说道此处,石崇顿了顿,又饮了一口淡酒,示意两位亲信坐下。“我啊,这回去广陵,又是机缘巧合,遇到到一异人、贵人。一番言语之后,如醍醐灌顶,顿觉现在的一些贵人,将来就是要我性命的凶人、恶人。”说罢苦笑着摇摇头,沉默半晌:“石安,你留在中京,这将来的货物转运、商号搬迁,一力依仗了。”“东家您放心。”“禄伯,你随我去广陵,这重建各分号之事,需要你的协助。让那三十六姬执我名帖,备上厚礼,去各大世家,邀有意者旬后金谷园斗文。同日这石氏酒楼全日不谈银钱,只邀风流名士,随后清账,准备搬迁至大兴,有劳了。”说罢,长舒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你们先下去吧,还有些事,让我再思量思量。”说罢,走至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繁盛奢华的开封城,耳边隐约传来皇城内的丝竹嬉闹声。石崇沉思者,面色变化不定,或痛苦、或愤怒、或激昂,仿佛完全沉浸在独翁所描绘的血色未来中…… 当石崇在中京忙于清理、迁移自家各分号生意之时,广陵城外的蜀岗西峰上桓、耿二位大少成天在独翁的“淫威”下学习着所谓的“奇技淫巧”。第一课便是“蒸酒”,独翁自己却不教授,而是交给早已习得烂熟的哑儿。这可苦了二位大少,一步做完,就等着哑儿拿着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完下一步的做法。如做错了,哑儿急得双臂乱舞、上蹿下跳,而这二位大少却不知错在何处、如何错了。哑儿只好亲自动手演示一遍,两大少依葫芦画瓢照做。当第一缕三蒸烈酒如清泉般从竹管中流出,两位大少连同哑儿高兴地各自猛灌一碗,后如同脱力般地仰天倒地。“师傅,您老自己教不就行了。哑儿虽心细,可他那比划我俩实在是不甚明了啊。再说了,学这蒸酒干甚?我俩又不想做那石季伦,成天盘算着阿堵之物。“桓飞满腹牢骚地喊道。”“我年纪大了,怕是等不到那天崩之时。哑儿将来必为你们的可靠助力,故要习惯于他交流,”独翁颇为落寂的说道:“这酒一为肆意助兴之物,战后饮之,可振士气,可聚军心。而这三蒸后的烈酒,却有更为重要的功效。战场上,真正战死的其实并不多。多得是救治不力,因伤而亡者。用这三蒸烈酒擦拭创口再敷药,至少可多救得五成伤兵。还有些减少因伤而亡的法子,日后再授予汝等。” 接下来的日子里,桓、耿两大少连着哑儿成天被前所未闻的数术折磨着,仅一张九九乘法表就弄得他们懵了数日。还有什么“等差堆垛”【 即等差数列求和。】、“余数点兵”【即“韩信点兵”问题,又被称为“中国余数定理”。】种种稀奇古怪的,连名字的意思都搞不懂的问题……两位大少这可叫一个惨啊,稍有差错就是柳条伺候。还好皮糙肉厚,权当挠痒痒。哑儿则更惨,小身板挨不住。于是,来西峰踏青的游人们喜闻乐见的一幕又出现了,哑儿满西峰地乱串,独翁高举着柳条在后面猛追,一边追还一边怒吼着诸如:“这都几天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韩信点兵”问题的解题口诀。】。’还不会算!”等等谁搞不懂的歪诗。晚上,当两位大少在院内喝酒斗嘴之时,哑儿又不情愿地被“开小灶”,摁在烛前,学那什么“丅【xia第四声,通“下”】字记账法”“现银流量表”,真是苦不堪言。数次开溜,却总会被那小白犬抽着小黑鼻子找到,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屋,等待他的自是一顿柳条。 当三位少年郎在西峰的苦海中沉浮时,远在中京开封的石大少同样是忙得不可开交,逐个拜访各大世家豪门,核实账目,安排迁移的人、物、财,白天黑夜的连轴转,原本凸起的小肚腩都瘪下不少。整个石氏商号上到掌柜下至伙计,如同上紧了弦的发条,清账、卖货、进货、拆分、买地、建库房、收拾自家物什,整个开封城,无论是内城还是外城,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石氏商号的伙计。这不禁引得中京内议论纷纷,这石东家要干嘛,都已经富可敌国,还嫌不够,要做更大的生意? 到了约定的斗文之日,石崇故意迟了半个时辰,戌时正点【戌时相当于现在的晚七点至九点,正点为晚八点。】方才出发,和那三十六姬分乘十辆奢华马车,向金谷园而去。而此时,一众高门子弟已喝得大多熏醉,但均为雅趣之人,一时间诸如“凝腰倚风软,花题照锦春。朱弦固凄紧,琼树亦迷人。【引自《观舞妓》,晚唐,温庭筠,节选。】”“秀色满园花千芳,楚腰卫鬓姿万态。水色氤氲月笼纱,酒香馥郁自酣歌。【自作】”等艳词佳句层出不穷。喝得较多的,已头枕家伎身上,被伺候这品尝各式佳肴、水果、美酒。当石崇带着三十六姬在众人面前时,顿时有人惊叫道:“石大少,啊!这三十六姬全来了,好大手笔!”“这可是石大少的心头肉,别乱打主意。”“季伦老弟,听说你家商号最近忙得是一馈十起。怎么,又有什么大事项,说来听听,也给咱这帮兄弟们个发财的门径啊。” 石崇神秘的一笑,抄起曲水中一杯酒,淡然道:“小弟俗事缠身,迟来一步,失礼了,先干为敬。”遥敬一圈后,仰头喝下。随后又抄起一杯:“小弟前些日子游历岭南,无意中发现以绝佳商机,故将来数年会常驻江淮之地。这开封的大部生意会在近期出手,望到时有意的兄弟不惜吝啬。”又是杯到酒尽。再抄起第三杯,堆笑道:“大家玩好,我虽离京,但这金谷文会不停,大家有兴即来。三十六姬陪好诸位风流名士!”随后却转头向那为首的歌姬低声说道:“自重、自保,情急之时呼石寿!”回过头来却已是满脸堆笑,随便找了一处石凳盘腿坐下,看似在欣赏那轻歌曼舞、浮华诗词却不知此时的他心中却是万事翻腾。侧身看到不远处一青衣华发的背影,遂起身,走到其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那华发男子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美得令人炫目的面庞。“跟我来!”石崇在其耳边轻声道。随后二人离开庭院,向庭院一角的别厅走去。 别厅中,石崇凝视着这张“少有姿容,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见《晋书·列传二十五·潘岳》,刘宋宗室,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中对潘岳的容貌有详细描述,本文引自《世说新语》,潘岳就是后人所指的潘安,西晋文才之魁首,后文有所引用。】”的可称为“美丽”的面庞。半响道:“嫂夫人之事,已是过往,无需过于悲伤【潘岳发妻杨氏亡后,一夜白头,当时他约为三十多岁,情节需要,提前了。】。”“众人只道我潘(岳)安仁俊秀多风流,咱俩自幼相识,你石季伦自是知我品性如何。【潘岳虽生得一副祸国殃民的容貌,但非常专情,发妻杨氏亡后,未续弦,并有《悼亡诗》等传世。】”“世人多盲从,不必多在意。”石崇浅酌一口淡酒,异常凝重地对潘岳说道:“你和我去广陵吧,中京会有大乱!”潘岳愣了半晌:“怎么可能,这太平盛世的。而且贾(谧)长渊已许了我黄门侍郎之职,不日就要上任。”“啊!”这回轮到石崇大吃一惊。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低头背手在小厅内转着圈,骤然停下,手指着潘岳,怒道:“安仁啊,安仁,当初就劝你不要搞什么‘晋书断限【贾谧的馊主意,以秦为晋朝开始,潘岳为其作文。】’以谋高官。这下好,成了帝王近侍,我看你将来怎么脱身!”“有这么严重么?”潘岳一脸茫然。“我他妈现在就恨不得给你买棺材,金丝楠木的,怎么样,配得上你这潘大才子吧!”石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明日回家之后,立刻收拾家什,捡重要的,越少越好 。等我消息,一旦有变,直奔‘扬州门’的码头。用我名下的货船,记住是货船!不是客船!来广陵,我会在那置办好一切。”说罢,气冲冲地走出小厅,只留下一脸惊愕不解的潘岳。 石崇几乎是冲到园外,余怒未消地对车夫说道:“回邙山居,禄伯、石安,你俩上我的车,有些事情交待下。”两位近仆上车后,石崇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接下来我所说,二位照我所述行事就行,不要问为什么。我现在是实在解释不清!”“嗯!”“明日起把所有窖藏的,我各处宅邸的宝物全部变现,换得银钱。除邙山居所有家宅,不要在乎价格,迅速变现,同样只换银钱。旬后连同各分号的库藏现银,除留下部分以供周转外,分批伪装成粮草向广陵运送。此事,禄伯你一力监督,有劳了。”“本是份内之事。”“我先行去扬州,安排前期事宜。禄伯,你随最后一批银钱去扬州。石安,你费心一下,把石氏酒楼改成书院,就让三十六姬驻院。并跟她们说,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好人家?这内城来来往往、入得了书院的,不是名士就是高门之后。一个歌姬嫁入那些人家做妾,怕是刚入门就会被正妻乱棍打死。”石安听到此处,不禁苦笑摇头。石崇一愣,顿觉自己所思欠妥,拿拳头捶了几下自己前额,懊恼道:“此事我所虑欠妥,但先这么着吧,反正还有时间,此外,麻烦二位盯紧潘安仁,等我消息,一旦有变,你们就是绑也得把他弄到广陵城来!我先行之后,这中京城内的大小事务全依仗二位了。另外,这大兴城外的养马地……”交待完诸多事项后,石崇若有所思,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那帮纨绔们在广陵干什么呢?” 纨绔们很忙,哑儿更忙,而独翁忙得可用昏天黑地来形容。白日教习各种奇技淫巧,自傍晚始,又开始鞭策哑儿学那各式会计科目。到了夜里,待连小白犬都睡下后,独翁一人就着蒸酒的炉火,凭着记忆,把自己前世所知,当世可用的各样技巧,誊抄在绸缎【西晋时纸还没到可以实用的程度,一般是用竹简,独翁有石崇这大金主,自然是用绸缎。】上。三位少年郎眼见独翁日渐苍老,头发更是越来越稀疏,纷纷劝独翁多休息,而独翁总是低头喃喃回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手中的笔从来未停过。 今日,独翁通红着双眼,欣慰地看着三位少年郎熟练地蒸酒、搭建野营帐篷、计算堆垛货物数量。连昨日刚教授的“日冕定向法”也有模有样的颇为熟络,不禁露出一丝先生看得意门生的欣慰笑容。猛然间,不远处传来刘琨那特有的呼叫声:“独翁,久日不见,小子带了好酒美食,特来打搅!”话音里还伴随着一阵浮华的坏笑。只见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向峰上行来,为首的刘大官人光着膀子,一手执缰,一手端着酒碗,活脱脱一后世人们口中调侃的“膀爷”。他身旁的张姓艳姬倒是不在乎,紧紧依偎着刘大官人。这数日二人琴笳齐鸣、双声合唱,在广陵城内闯出好大名声,都自觉对方是可赏之人。车后载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一看便知不是好酒就是美食。后一辆车却是搭了凉棚,一红一绿两姬笑颜如花,阵阵馨香随风而至。 四人下了马车,和独翁一阵寒暄。刘大官人自是大大咧咧地找了一大石块坐下,和独翁天南海北的吹将起来。红衣见那正摆弄日冕的少年郎,颇为好奇,遂蹦跳着凑上前,听完耿昕结结巴巴的解释后,更是来了兴致,撸起长衫袖,有样学样地摆弄起来。而日冕定向的练习完毕后,少年郎们便做起了昨日独翁留下的稀奇古怪的各式数术问题。红衣瞪大了眼睛,实在是搞不懂那如同“鬼画符”的文字,好胜心又起,痴缠着耿昕,硬是要其解释清楚。咱昕宇哥没辙,羞着个大红脸,硬着头皮一步步的解释何为“鸡兔同笼”,何为“韩信点兵”…… 而绿衣则苦着个脸,听着独翁和刘大官人吐沫横飞地胡吹什么“麒麟阁十一臣”、“云台二十八将”【 前者为西汉功臣,后者为东汉的开国功臣。】等旧日英雄故事。穷极无聊下,却发现小白犬正仰着个大白脑袋,期盼地看着她,似乎示意让她抱抱,“你个小色狗!”绿衣抱起小白犬,一边逗弄着,一边听那过往故事,顿觉也不是那么无聊。到了傍晚,李庭才、韩泼五也来到此,泼五更是带来了从独翁处所学的卤大肠。众人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席间还玩起了“飞花令”。对付完肚子后,照例是“汉匈大战”,韩泼五照例又是被踢出局。又是伴随着一阵可掀翻屋顶的喧闹声,众人来到屋外,桓飞、耿昕照例是铁青个脸,而新进的红衣却是面如桃花,谁输谁赢,一看便知。 数日后,石崇从中京而来,这蜀岗西峰上又多了一份欢笑。只不过这石大少时不时的和独翁做生意上的讨论。往往是石崇发问,独翁思量一阵后给出可行之法。而平日颇有主见的石大少却是言听计从,毫不含糊。又见得绿衣跟着哑儿学那所谓“会计”之法,细观之后,顿觉新鲜且可擢除原本流水记账法的诸多纰漏,情动之下,抱起绿衣亲了又亲,闹得绿衣羞红了脖子,而哑儿是直接捂眼。而这之后,夜间“小灶班”就多了一矮壮胖子。 这样闲雅的日子过了数月,直至一艘自中京而来的石氏商号货船抵扬。船上伪装成伙计的祖逖满脸焦躁之色,身边还有一十一、二岁的稚嫩总角儿郎。到了东关码头,不等船停稳,祖逖拽着那束发儿郎就跳上岸,急向停在码头待客的车夫喊道:“我是祖士稚,你们东家的莫逆之交,速去蜀岗西峰,银钱少不了!” 西峰之上,众人照例各忙各的事项,突见一马车直冲而来。车夫费力将车停下后,祖大少蓬头垢面地下了车,身边的束发儿郎更是受不了这一路颠簸,下车后便是一阵呕吐。稍喘几口气,祖逖大喝道:“独翁,天崩!”正在和刘大官人胡吹的独翁顿时愣住,缓缓转过头,问道:“辅政何人?”“杨骏、贾充!”独翁本已端起的酒碗顿时落地,起身踉跄数步,喃喃道:“这第二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说罢,一口鲜血喷出,“轰”地仰面倒地。 章二 章二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1) “同学们,今天是本学期《经济学原理》的最后一节课,两周后闭卷考试。今天我们将这学期所讲的内容进行一个提纲挈领式的复习。首先,经济学有三大假设:一、人是理性的;二、商品是出清的;三、信息是完全的……”老师在柜台上费力的讲解,并不时地在黑板上誊抄着诸如“Slusky方程”,“Shephard引理”等较为深奥复杂的公式。而讲台下的学生们,除了第一排的学霸们,其他的或趴在桌上补觉,或玩着手机,更有小情侣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唉,纯理论的课,能感兴趣的的确是凤毛麟角啊!”老师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硬着头皮讲下去。课间休息时,老师从随身携带的书包中,熟练地掏出一本《宋史》,随即翻至自己已读了无数遍的《岳飞传》,品味激昂文字、畅想金戈铁马。“老师,这冉闵、周盘龙、韦睿都是谁啊?我们高中的教科书上从未提到过!”老师浅浅一笑,抬起头,原来一众学霸们已围住自己,只怪自己平时讲课时有时太过天马行空,跑题远了,常常扯到了历史,而自己偏偏又对这华夏大地的两段大乱世尤为感兴趣,免不了猛吹一顿,此时也只得苦笑道:“这段历史似乎似被刻意的忽略了,只是说是民族大融合。实际上这是中华民族最黑暗、最痛苦的年代。但不可否认的是,期间名将辈出、各国形势争夺,精彩纷呈,具体的可见大唐名相房玄龄所监编的《晋书》。南朝刘宋宗室刘义庆【刘宋开国皇帝宋武帝刘裕之侄,算是刘宋宗室里为数不多的精神健康者。】所编笔记杂说《世说新语》对该时代又有不同侧重描述。当然文人笔记,免不了有所臆想,不可全信。说着老师呷了口茶水,接着道:“泱泱中华,少说五千年历史,几多乱世,其实都很精彩,有空详谈。”恰巧此时上课铃声响起,老师挥挥手示意学生们各回座位,随即起身,用手拍拍前额,提起精神,又开始讲课:“接下来,我们开始回顾厂商理论,教材中所列举的厂商状态并不完全,按照曼昆在其著作《经济学原理》所论证的,应该有五种状态……” 两节课上完,老师如释重负,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教学楼。跨上自己的“电驴子”。此时四点不到,路上人车皆少,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家中,带上游泳衣物,而家中以调皮捣蛋闻名于整个小区的白色小比熊硬是要跟着,老师也就溺爱地一笑,给它扣上绳子。又是一阵风驰电掣,来到扬州人常去的野游之所——“保障湖”,畅爽地跳入湖内。突然间,小白犬一阵狂吠,从未下过水的它更是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老师惊愕之间,身边已有一旋涡形成,自己已陷入其中,而那小白犬正奋力地向自己狗刨而来。 再醒之时,就已来到了这番奇怪年代,明明是魏晋做派,可这年号、地名却夹杂着两宋州县划分。当从黄翁口中听到那两个如同梦魇般的名字后,独翁一时间如丧考妣,终于明白这华夏大地,连同自己将迎来什么。而自己前世不过只是一介文弱书生,穿越至此有成了一光有三分力气的平民老汉。这所谓的太康【晋武帝的年号,史称“太康之治”。】承平,实则其下波涛汹涌,穿越之人自知只等武帝蹬腿,贾氏必掌废疏立诏之权,然后便是藩王、世家、诸胡的乱战。近四百年的乱世,而后世教材中轻描淡写提到的仅仅是民族大融合。纵观华夏史文,虽说这样的民族融合间接的成就了随后赫赫威名的隋唐,但代价却是以千万记的尸身。这样的民族融合能否不要这么残酷,雪亮的刀锋下能否少点无辜平民,那赤地千里,皑皑白骨,一定是民族融合的代价么?不惑之年之年穿越至此却成耳顺的独翁,每每想至真实历史的此段,必然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无意中捡到一哑儿,想起前世游戏生涯中《皇家骑士团Ⅱ》制作者松野泰的名言:“人总要做点什么,虽然可能没什么结果,总比什么都不做强!”遂强打精神教授自己由前世所读的大量书籍中或明白、或半懂、甚至只是记得文字而不甚明了的学说,如填鸭般向哑儿的小脑袋中灌。但总是觉得希望渺茫,哑儿终究只是个哑儿,定不可领兵征伐。直到那五个少年郎如上苍注定般汇聚而来,心中方才燃起希望的火光。可心头那如暗云遮天般的阴霾却总是挥之不去,如万蚁噬心般令其焦躁不安。那光耀后世千余年独守西域半世纪的铁血郡王郭昕;耿恭的十三壮士归玉门;桓大司马挣扎中的三次北伐;刘越石北地隐忍,孤军守晋阳 ;祖士稚的中流击楫;那如同艳日骄阳般照得北地光芒四射的岳鄂王四次北伐……,这一切,能重现么? 独翁缓缓醒来,嘴角溢出的鲜血早已染红了那颚下的白须,相应着其佝偻且颓唐的身形,此时的独翁就如同那从冥河摆渡人卡戎手中逃脱的厉鬼。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又用如同妖魔般沙哑且充满诱惑的嗓音慢悠悠地说道:“孩子们,大戏开演,尔等胸中可犁有……沟壑,脑中可绘有这千里江山,心中可存有这天下苍生,这泱泱中华将来近四百年的气运可就攥在尔等手中了……”话还未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急得绿衣赶紧撕下自己的飞髾之带,帮独翁擦拭血迹。独翁摆摆手:“无需多劳,”自顾自的用袖角擦拭嘴角仍缓缓溢出的鲜血,又一言不发地独自思量半刻,示意哑儿去起出小院中早已埋下一坛桑葚泡酒,轻呡一口,面呈激昂之色,微颤着起身:“小老儿在此所述,不要怀疑,不要提问。听得后,自己思量,若有不解之处,隔日问之,我定会解答。儿郎们,你们所面对的将是空前绝后的大变局,后世史书如何写得,就看诸位所行可合得这大道天伦。”说罢,把酒碗重重甩出,在石头上摔得粉碎。独翁,却仰天大笑,那笑声振聋发聩,让人惊心胆颤。 五少二姬,愣在当场,均不知独翁为何听到如此消息,竟会喷血而晕,且如这般失态。在过往的日子里自独翁之处所学之种种“奇巧淫技”,已使他们大开眼界,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早已将独翁看做是自己平生所见之旷世奇才,一句诚心诚意的“师傅”只是未找机会说出口而已。“前些日子所谈这天下大势,因有两块‘大石’尚未落地,故有含糊其辞之嫌,今日祖士稚所带来的消息,小老儿已可确认,那两块‘大石’均已落地,故不再腋藏。说予诸才俊,若有辞力不逮之处,则个见谅。尔等将来所遇之景,怕是比我所述更为混乱、血腥、残忍。我们先从世家、宗室之乱说起……” 这乱世的缘由可远溯至煌煌大汉,诸位皆知,前汉高祖剑斩白蛇,反秦之暴政而奋起立国。文、景二帝对外看似羸弱,对内实则厚积以待薄发。而刘氏宗室,却以为当朝帝王德薄无以威慑天下,遂以吴王刘濞为首,响应者有六国之众,终成七国之乱。虽有周绛候亚夫将军施奇谋三月而定之,景帝却不得不挥泪腰斩力主削藩的重臣御史大夫晁错于市,以熄诸藩王的不平之火。现今天下呢,宗室有王爵者二十七人,个个手里有兵有权有财,而当今圣上可抵得上景帝半分? 前汉【即西汉】世宗武皇帝登基后重用平民出身或平民后代的文臣武将,如长平候卫(青)仲卿、冠军侯霍去病,两大绝世名将纵横大漠,打得匈奴四处奔散,或西迁或内附。至宣帝时,自名病己,本就宗室末枝出身,一介平民而已,又重用狱卒出身的贤相丙吉,以及同样身世不显的武帝遗臣、大将赵(充国)翁叔,北击匈奴、西拒氐羌,前汉达到极盛,遂建阁并绘“麒麟阁十一臣”身像以表功且为念。虽如此,可你们看看那“麒麟阁”上所绘之人,除了用军功打出来的,哪个不是名将世家之后。司马公在其可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中,记载的明明白白,十大世家子弟,在前汉均为世代高官。 后汉【即东汉】开国时,世祖光武皇帝本就为宗室末枝,称其为斗升小民不为过。但,吾这痴顽小老儿,最佩服的就是世祖皇帝的心胸和用人之道,人品才学俱佳,长安太学宫中得邓禹之谊,耿宇昕你扶风耿氏也是最早跟随世祖的吧。这“云台二十八将”中,除了冯异、杜茂等等数人哪个不是世家豪门出身。明、章二帝时有出了个还算明事理的窦太后,其侄子窦(宪)伯度也算猛略皆具,三次西征竟皆大胜而还。但此后和帝虽壮志在心,励精图治,史称“永元之隆”,但英年早逝,此后外戚、世家、宦官如同群魔乱舞,把整个天下搞得是民不聊生,方才有黄巾之乱。诸方豪杰林立,好端端的老大帝国如同砸碎了的酒坛,数十个军阀林立。 刘越石,你太祖逢得贵人,经那通天惊世之才卧龙诸葛孔明倾尽全力辅佐,并舌战群儒,借得荆州,随后虽有夷陵之大败,昭烈帝【即刘备】托孤于白帝,终稳住益州之汉民安居之所。但跟随你那高祖刘荆州去往益州的皆为荆州豪门子弟,必然和益州的世家子弟们有各种矛盾冲突。卧龙大才,在世时无论敌我无人不服,自五丈原仙去之后,国内军权皆托付给其亲传弟子姜(维)伯约,董(允)休昭、费(祎)文伟主内,均为各有才干之人。但董、费二人为益州本地世家出生,而姜伯约是孔明亲传弟子,可归于荆州集团,免不了有门户芥蒂。姜伯约虽老于军略,但那朝堂上的腾挪非其所擅,终得兵败身死之殇。 东吴太祖大【 “大”是孙权的谥号,则天尧法曰“大”,千古为唯其一人据之。】皇帝孙(权)仲谋,自其父兄处继得基业,苦心经营数年,终得江东豪门诸如陆氏、朱氏、周氏等世家的认可与支持,这才敢挥师南下西进夺得荆、扬、交三州之地,以成帝业。可见汉末三国中至少两国为以世家为基石。而曹魏武帝(操)孟德虽本就为世家豪门,当然出身尴尬了点【《三国志》记载曹操为西汉名相曹参的后裔,可信度很低。】,但其眼光远超同代所谓之“俊才”,三作《举贤令》,“二三子其佐我明扬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寥寥数言,其心胸才略可见一斑,治下之臣堪称柱石者既有颍川荀氏,南阳许氏等豪门世家,也有诸如张郃、于禁、乐禁、张辽、徐晃等寒门“五子良将”,更有出身莫名的“古之恶来”典韦救其于大难之中。得天下之才俊均为其所用,终为一代明君,混同一宇,威服四方。其在位二十三年间,开科取士,北征鲜卑、西伐匈奴、南服巴蛮。其继任者曹(丕)子恒,虽大破羌胡,通西域,开运河,三征高句丽,但大大的退了一步。由于民力有限、自身魄力又远不如魏武帝,无法号令万民,不得已再次依仗各大世家,开科取士成了摆设,取仕之途又成了九品中正制,当草民群啸之时,那十八路反王身后哪家没有世家的影子。之后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北方大小蛮族你方唱罢我登场,南方要不是出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人称“江南萧虎子”的梁武帝,草民出身,每战争先的陈武帝,现在的天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本朝依旧是靠北地世家立国,故朝堂上依旧多是世家子弟,寒门士子可有幸进之途?比起前魏后期更为不堪,当年前魏朝堂上好歹还有大批曹家、夏侯家【曹家、夏侯家其实是近亲】的宗室们在维护着庞大帝国的运转。而现在的大小官员又在干什么?大官员本就是世家子弟,小官员统统都是佞幸之臣,陪着那帮世家子弟清谈黄老之玄学、酗酒、裸奔、服散,有几人能为将、斗升小民的死活关他们什么事。还好世祖武皇帝,虽为承富太平天子,却也体恤民生,可架不住世家宗室的折腾,你们数数二十七王爵中,仅一字并肩王有几个【单字王,比如赵王司马伦,是王爵里最高等级,晋时并没有这种说法,但后世成了惯例,功劳最高者都是单字王,故称为一字并肩王。】? 我虽为一商贾子弟,但少时曾无意中为一白头老大爷在京口金山指点,只知其字为皙子【指杨度,中国最后一位所谓“帝王术”大家,但其学问令后辈羞愧。】,说什么帝王之术,我是唾而弃之。但听得其说,观其所行,少时虽轻佻,但无不为其深深折服。这天理推算之术皆且其所授,故有今日为这赤地添血之举。吾始终心存一丝侥幸,望辅政不是那二人,这载誉春秋光辉的“陈”能传承下去,但现在呢,乱世已成实。你们就等着那诸多藩王造反吧! “为什么?”桓飞又是急问道。 贾充,乃是高门,为宣祖武皇帝出生入死,其贾氏自然也就成了世家豪门。杨俊乃是寒门,虽有二女入宫,单凭妇人幸进,终得佞幸之断言。但此时武帝已崩,贾南风贵为皇后,她能容得下杨芷?只能得金墉城软囚而已。而帝位之上又是一只知“食肉糜”之人。贾充恶名远扬,可否记得那句惨烈的“高贵乡公【曹魏最后一个皇帝,曹髦,被贾充一句话逼杀。】安何在?”之语?之所以上次夜谈中,吾总是闪烁其词,就是在等这第二块石头落地:司马衷为帝,贾南风为后这为第一块,而杨俊、贾充为辅政,汝阳王(司马)亮托孤,这为第二块石头。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慌得绿衣急忙上去打理。“放心,我这佝偻残身,虽已时无多日,但还能苟活数年。以下各位所听所悟,不要外传,听之悟得做之即可,不要问我如何得知,这下大势推算就是如此!” “石季伦,再问你一次,你愿意高寿几何?这将来的粮秣资财可全一力依仗了。”“若是救这繁华天下,千万苍生,自是义不容辞!”“听你前几日所述,中京所有经营勾当已逐步迁往京扬,只留马场在大兴,镔铁、皮毛在中京?”“听得独翁一番胜天之言,自悟如此,如有不妥,望不吝指教。” “好,尔等听好了,我已时无多日,你们定要担下这天下大任。这几日推算,穷尽心力,但总觉有外力搅扰,但这大势已定。”说罢仰头又是一口桑葚酒灌下,顿时双瞳如注血,接着厉声道:“万事之先,莫问政事,只握兵权!”“这不就是割据一方,形同造反么?”祖逖第一个跳出来问道。“你别说,按我所推算,你虽无造反之心,但最有造反之嫌,这咱们稍后再说。”接着又道:“放心,尔等若有觊觎之心,那帮宗室们造反可比你们快多了。只要尔等对那龙椅无所觊觎,无害苍生、再做些自污佞幸之举,所谓圣上也就无由制约尔等。”顿了顿,连喷几口淤血,这回连红衣都面呈惊吓之色,惶恐得双手颤抖,可她只会打人,伺候人的本事不如绿衣万分。而独翁却仅仅是摆摆手,淡然道:“不碍事,石季伦、祖士稚、刘越石,你们先和我来。” 一行四人来到悬潭前,独翁面呈苍白颓唐之色,却奋力举起两块如人首大小的石头扔入潭中,冷冷地看着那因石入水而产生的阵阵涟漪,苦笑道:“仔细看好了,这就是将来,这就是大陈之殇。尔等可有回天之力?说句实话,据我推算,这乱世近四百年,仅仅依靠尔等这一生,怕是不能回归大正一统。尔等所做、所图,最多只能是让这乱世变得略有希望,还得靠那数辈后才啊。” “尔等可有必救之人在中京?” “有,三十六姬和潘安仁!” “可是那人称‘河阳一县花’的潘岳潘安仁?” “正是!”“速去信,令其无论如何不得听从所谓‘懿旨’入宫,否则……”“这又是为何?”独翁猛喘几口气,满脸挣扎之色,又缓缓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最终长叹一口气,缓缓道:“这‘金谷园二十四友’就你和潘安仁和贾长渊最为亲近吧。”“是!”“贾氏一族品性如何?”“用腌臜形之都不为过!”“那好,如果你是当朝皇后,先帝又为当今天子立好了太子,而这太子又非你所出,坐在龙椅上又是一痴蠢肥儿,你会如何?”石崇一听,顿时汗透重衫:“行那后汉十常侍之故事?”石崇试探着问道。“比那还严重,”独翁又粗喘数口:“依贾氏一门的品性,定会废了太后太子,让这朝堂成他贾氏一言堂。并秉着‘要么不做,做就做绝’的一贯行事风格,定会诛杀杨氏满门,太子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软囚于金墉城。而且还定会将所有罪名推给一无足轻重之人。潘安仁至今应还是一不入品级的小吏吧。”“已被贾长渊许了‘黄门侍郎’之职,不日就要上任。”“这是绝户计啊,好毒啊,好毒……”独翁喃喃道,身体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刘琨见状赶紧从身后托住,其余二人也架住独翁,轻缓地向那破茅屋走去。 “又怎么了?”耿昕和桓飞齐声问道。石崇铁青着脸,吩咐道:“红衣、绿衣你俩广陵城比较熟,赶紧去寻那些个杏林圣手,请至玉林山庄。”“刘越石,你负责赶车,这月余来广陵城你也可称是混得半熟。”“哑儿,你执我信物,去我自家车行,让他们出两辆软塌车,一辆载货车。其余的,把这儿收拾下。此处虽山清水秀颇有野趣,但终不是养病之处,准备搬家。” 到了玉林山庄,老掌柜早已收拾好一间雅居,待侍女伺候独翁躺下后,早已在屋外等候的“大德生”坐堂名医刘鹤龄来到床前,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面露愁色:“本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而晕厥,不日即醒。但独翁已过耳顺之年,今日吐血,实则气血所亏甚多。待其醒来后,前几日以进流质之食为主,并辅以三七研磨成粉溶于淡酒冲饮以补血,黄芪煮泡后饮其汁水以补气。待神定气平,可进温补之物,人参、鹿茸、虎鞭等燥热之物切忌!静养为主,不可行事跳脱、大喜大悲。可这独翁的性子,广陵城谁人不知,唉!” 数日后,醒来后的独翁“被逼着”遵守当日刘延龄的叮嘱,绿衣脚前脚后的“看护”着。终于到了某日,实在是觉得自己闲得自己身上要长蘑菇了,叫上这数日迷茫徘徊的石崇,提溜着鱼竿,一路步行,向蜀岗西峰而去。绿衣苦着个脸,拎着鱼篓,边挪动着不情愿的脚步,边嘟哝着:“让你静养,这才几天,就耐不住了。” 来到悬潭边,独翁熟练地洒塘、挂饵、甩竿,然后将那竿放在那不知立了多久的丫杈之上,石崇有学有样,却发现独翁正侧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半晌独翁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那日我所述之绝户之计究竟何以为之?”随即却自释般摆摆手:“我早就看淡了,只想残老此身。这天下大局定会终由你们掌握、谋划、参与乃至畅游其中。但为人师者,总有些话不得不说,否则何配得上这‘师’字。”“师傅请说,但不可动气,将来吾等还需您的提点。” “黄门侍郎为帝王近侍,这点想必你定是了然于心。”“我离开中京之时就狠狠骂过那潘安仁,”石崇恨恨道:“我俩自幼相识,一路相互提携走过,我可不想让他陷入那中京之乱!”“已经迟了,龙椅上就一傻子。贾氏一门或为辅政,或为众官之首。而同为辅政的却是因其二女为后的佞幸之辈。你觉得这合何等之相?”“弟子愚钝,夜有所思,虽有所悟,但终不明朗,望师尊解惑。绿衣乃我房中之人,师尊无需顾忌。”“那好,绿衣你回我那小破屋,在那屋后的梅树下起出两坛酒。放心,均是淡酒,合得那刘圣手之嘱。”绿衣早就羞红了脸,逃也似地向那小破屋跑去。 “潘安仁,貌可用‘倾国倾城’而形之,文采比之曹(植)子建恍不多让,其人品,能写出‘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潺暑随节阑。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引自潘岳《悼亡诗·其二》,节选。】’这等诗句的岂能是轻佻儿郎,但其出身却是寒门。贾氏一门有拥立之功,可谓是当朝豪门,朝堂上已可一手遮天。如黄门侍郎这等帝王近侍,且必可飞黄腾达的官职,贾氏为何不安插自家子弟,而拱手让与潘安仁这等寒门子弟,你不觉得有蹊跷之处么?”“这点弟子也颇为不解,日夜所思终不得为何所以然,所做只不过在离开中京之时大骂了他一顿。”“呵呵,”独翁冷笑道:“废立之事,借寒门之手,擢清自家,绝他人户,你可明白?好狠啊! “啊……!”石崇猛捶自己的前额,顾不上说些客套之语,就欲向那玉林山庄急奔而去。“回来!”独翁罕见地怒道:“放心,潘安仁定可救得。你那三十六姬做何打算,为妓、为奴还是作为蛮兵的军粮?”说罢又是一阵猛咳,石崇赶紧替独翁抚胸捶背。 咳止,半晌后,独翁又恢复了那淡然的神色,但却又略带怒气的说道:“自己羽翼尚不可保全,何可得人心,何可号令万民?”又咳数声,接着说道:“还有时间,把所有人全部带回来。她们虽为文弱女子,但对这天下有用。虽可能免不了所嫁非人之命,但总比做蛮兵军粮强!现在赶紧去写信,记住,把人全带回来!”说罢,独翁突然露出如孩童欲做坏事般笑容,故意板着脸道:“去,给小老儿折点二寸许的丝瓜藤,烤至内外皆焦,再带个火折子来。山人自有所用,搞不好还成将来军中必备之物。” 章三 章三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2) “一群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兄弟们啊,大运河边胡乱玩耍,张大队还从淤泥中摸出一北宋民窑的瓷瓶,后来还捐给了扬州市博物馆,对于我们这种顽劣子弟,也算是难得的荣耀吧。顾火神无论在何地何时总能生出我们所需之火,架一瓦片,其上放十数枚白果,阵阵焦香,虽吃得是满嘴黑乎乎,回家定是一顿木材煨肉,但那种成就感,那种孩童时看着食物一点点变熟的乐趣,却是一去不返了。唉,只希望自己的弟子们立一如同《回到中世纪》那样的前死后生之碑,足以,让后人去猜吧。”想到这里,独翁顿时露出满脸回味之色,手自然地摸向自己腰的两侧,却顿时反应过来:“娘的,这西晋哪来的烟啊!” 片刻后,石崇几乎是一路狂奔而来,后脚却跟着宽袍大袖的刘大官人,而绿衣依旧是是苦着个脸,拎着个淡酒坛子,而一旁的张姓艳姬,一手纯熟地做那张圣手所嘱咐的三七冲酒之饮,另一手则在闲散时拍拍跟在身后一蹦一跳的小白犬的大脑袋。 众人在西峰悬潭边坐定,独翁嫌弃石崇的丝瓜藤烤得不够地道,遂就着烤鱼的柴火自己烤将起来,待内外皆焦后,就着柴火点燃,猛吸一口,虽是一顿乱咳,但咳罢却是满脸陶醉之相。【本人小时候就做过此事,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干丝瓜藤不比香烟差。】 “张姬,让其他人都过来吧,包括李庭才和韩泼五。自体自觉自知,今个咱把能想得到的,一气交代完吧。 ”寄予潘安仁的信寄出去了没?”未等所邀之人,独翁直问石崇。“还没,师傅您那日定有还未尽之语!”独翁颇为自责:“尔等皆与我有舔犊之情,又待我如父,连小白犬都被你们宠得没个狗样。你们觉得我听到那两块石头落地,心中会有所想……?” “石季伦,你说了那中京城中生意的处理,我卧床数日,你可曾悟得那所该发卖之人?” “我等不及地回到广陵,就是等师傅您定夺!” “你和琅琊王氏,当今国舅王恺曾经有过过节吧!” “这您老也知?均为年少轻狂之举。” “年少轻狂之举,王恺可不会这么认为,砸了人家的珊瑚,还让他在你自家库房里随便挑,堂堂琅琊王氏、当今国舅受得了?把你中京所有的营生全部送给王氏,王恺此人钱色俱好,投其所好所好而诱之,前嫌可解。” “赵王伦麾下主溥孙秀又何解?你为绿衣大骂了他一顿吧!” “这……,银钱可够熄其欲 火?” “这不可解得,孙秀此人心胸及其狭窄、睚眦必报,龙阳之风虽在本朝可称为雅趣,但因这而为官,必会遭人指点唾弃。让我想一方子,可解,是否能解,也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那金谷园,准备怎么办?” “我都不准备去了,送给贾长渊呗!” “你这是在找死,把你那园子送给那坐上龙椅只懂‘食肉糜’之人,从中京全部脱身,否则在宗室之乱中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正当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推敲时势之刻,独翁所邀之浊世佳公子们、市井小民连带一席红衣相序缓缓而来。“都来啦,”独翁笑道:“咱今日好好唠叨唠叨,权当听文看戏。这将来么,为信者必自证!” “咱先说这已成之事。武帝已崩,甘露【司马衷是在甘露宫中出生且居住的,故称甘露太子。】太子衷为新帝,贾氏为后,且无子嗣。湣怀【实为司马遹死后的谥号,但说起来比较顺口,本文就这么称呼了。】太子遹得立以待继大统,虽幼时聪慧,但少时不学,且性虐奢杀。本朝又有王爵者二十七人,经小老儿和么多天的敲打,”说道这里,独翁颇为不好意思的讪笑道:“敲打得连自己都晕了,诸位可有所悟?”一众儿郎妙女,均铁青着个脸,纷纷点头。“均有所悟且有所得,只是不知如何解得或应对这天崩之势。”一向沉默的桓飞又是首先出声。 独翁熟练地点起一根二寸的丝瓜藤,憋气半晌,吐出一口青烟,颇有自得之色的说将起来:“这天下之势,确已无解,但应对之法是有的。”又猛吸了一口丝瓜藤,:“这朝堂上贾杨相争,贾氏必胜。当朝太后虽不至死,定会被流放至金墉【位于洛阳西北,城内虽亭台楼阁、小桥翠水,景盛且有雅趣。但自魏明帝(曹叡)修建以来,一直为被黜高官、被废宗室的看守之所。至隋干脆就成了军事重镇。】城,但苟活总比弃市强。若有可能救太后出其囚所,并把所有功劳推给祖士稚,将来有大用!”祖逖一脸茫然,独翁却摆摆手,示意其耐心继续听下去。 湣怀太子已是一半死之人,依贾氏门风必会行那险棋,而后招托孤之臣汝南王亮入朝,以代天行事。可这天下共有二十七王且均为同宗,傻儿做得为何我做不得,定会以皇后矫诏为由而发兵入中京。贾氏虽贵为当朝豪门,但并不是历代根深之家,无兵权、财权,必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这天下毕竟还姓司马。一指石崇,现在还有时间,赶紧助潘安仁脱身,最好将其侄潘(尼)正叔一并带回来,将来也多得一助力。 宗室之乱尔等无论如何不得参与其中,站错队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说罢长叹一声,尔等就当看一场血色大戏,但这义宅、粥铺则能开多少开多少,尽量收拢北地流民,以得民心。这点石大少就看你的了。记得我说过的的话“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只要有人,失去的土地总会夺回来的。 但这却有一人,需得留在北方,尽齐全力,参与至这长达十数年的宗室之乱中。顿觉失言,一指刘琨,赶紧含糊其词道:“你们只需知道这将来宗室会乱成一团,这左右逢迎,将来替你这帮兄弟们说话是就交给你了!”“怎么又是我?”张氏艳姬也是一脸迷茫,紧紧搂住刘琨的臂膀。“你定不会卷入那宗室之乱。那《胡笳五曲》名震天下,给你打响了多大的名头,自己都不知道?你定可左右逢迎。但记住,虽为荒蟒,但如龙潜做虫,遇惊蛰,可展金鳞。”“祖士稚,以你范阳祖氏的名头,寻得一护羌校尉门下之职不难吧?”“护羌校尉不可能,那可是自两汉以来的朝廷重臣,寻个门下诸如主簿、军司马之职倒也不难。”祖逖试探着问道:“让我去西域?”“到时候再说,你和石季伦先回中京,事情办完后速回。其余人等先待在这扬州广陵城,祖士少,你先和诸位哥哥姐姐们把之前欠的功课补上。我们观这天下大局,随时准备入荆州、益州、凉州,甚至还有得跑趟交州。今晚不谈政事,饮酒、清谈!” 大陈元熙元年某日,当今圣上以关中流民异动为由,半夜急招尚书令、车骑将军贾(充)公闾入宫议事。其实,明白人均知,这是当朝皇后贾氏南风在召唤自己的父亲商量所谓“国朝大事”。可这为什么半夜议事,可就耐人寻味了。这贾(充)公闾已卧床三年有余,但毕竟是跟随先帝灭东吴、镇川陇、平定四方之腋内之人。且开国之臣大都已不在世,其又贵为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知者虽不说,但均知其不过是一将死之人,可尽其生之余烬,会搞出多大事端,朝堂上个个惴惴不安。 而杨(骏)文长虽同为顾命之臣,但为寒门出身,现其女杨芷贵为皇太后,其做派不免有小人得志之嫌。先是自封为太尉,四处安插亲信,连四门卫将都出自其杨家麾下。又大肆封赏各级官吏,尤其是军中将官,对关中异动无甚作为,却是连日宴请宦官军贵,不免让人联想至后汉末年,这难不成是要…… “爹爹,您来了。侄儿,你也来了,正好,这事可能还要你帮忙。”贾充躺在软塌上,被下人抬进殿中,而贾谧则恭恭敬敬地跟在其后。“爹爹,这当下局势何以解得,这杨骏就是想做那曹(操)孟德。”“他能做得了曹公?他不就想一手遮天么,望落得个霍(光)子孟之功,以皇帝礼下葬的大臣【霍光是史上唯一以皇帝规制下葬的大臣。】,岂是人人做得的?但其依仗皇太后的威势,我确实没办法!”“那……,你女儿我就只能落得个软囚金墉城的下场么?”贾充黠然一笑道:“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长渊啊,和你姨娘说道说道……,”随即又郑重嘱咐道:“我贾氏若想保全,记住切不能行那吕雉之事,这天下姓司马!” 当朝皇后与辅政大臣以及其养孙深夜密谋之时,石崇和这祖逖坐在石家商号的货船上,双腿盘坐、喝着小酒、就着卤味,身体随着运河中的微浪轻晃,倒也惬意,可这两人一说话么,就有点惆怅了。“这独翁,不,应该叫师傅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布置,这中华大地基本全给他想到了。你知道师傅怎么说的么?”石崇满脸敬佩:“有益无荆,或是有荆无益,两州全丢,很可能连凉州都守不住,还说随他齐万年的羌氐、秃发鲜卑闹去,成不了大气候,咱哥俩,可能一人去荆州,一人去益州。”“只是我觉得我可能要去西域。哎,季伦,你的驮马队天天从西域被些特产奇珍,你说那西域风情怎么样?”石崇顿时脸色铁青,没好气的回到:“西域我是没去过,全是族中老仆在打理。倒是经常听那些老仆归来时吟唱着与这中京繁盛奢靡之风完全两样的西域凉州之词,若如‘葡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优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汴京。【唐·王翰《凉州词》,两首,全文,略有改动。】’你说这西域景色会如何?苍凉大漠,漫天黄沙,可符你心性!先别管西域,我这正头疼着呢,这王家的大门我怎么进得去,当年我可是把王恺得罪惨了啊!”“听说其家主王(导)茂弘为人和善,颇有胸怀,且我祖、王两族过往并无间隙,我请示下族长,已本家名义试试?”“也只能这样了。再试试让王家把我那园子送出去,貌似这法子行。” 石崇饮了一口酒,扔了一块卤猪耳入嘴,学着独翁的某样,半仰头看着天空,颇为自嘲地说道:“本想求得个功名马上取,想那氐羌之乱不过是一癣疥之疾而已。那帮蛮人,至今仍在茹毛饮血。前朝和本朝收留,给予其可牧之土,遇天灾还有救济。今朝关中大灾,无力供养西北诸胡。现今凉州刺史又非良人,驻军又不足,就怕这一乱,牵动天下啊。我估摸驻着独翁是算到了,才会如此心焦。秃发树机能在凉州已举反旗,你可知?”“我哪有你那么消息灵通,咱俩这次回中京事也不轻松,先忙自己吧,唉……” 不足一月,二人便至汴河码头,刚下船,石崇便见素来交好的傅(祗)子庄,何(攀)惠兴【此二人均为杨骏亲信,且和石崇交好。】在码头上各蹲坐一胡床胡乱的喝着酒,看样子已等了不少时候。“子庄、惠兴,你们怎么在此?”“哎呦,石季伦、石东家、石大少,你可回来了,你都出去多长时间了,我俩可是每日下午在这坐等啊,已有半月有余了,你可知这中京城里可是乱了套了!”“怎么了,不就凉州秃发树机能反了,能成多大事?”“秃发树机能反算什么,圣上已派江东豪族族长周(鲂)子鱼之次子周(处)子隐【少有豪名,有典故“周处除三害”留世,在平乱中力战而亡,后文有所交代。】去平叛,乱的是咱们太尉大人!”“您也知道杨太尉出自寒门,不懂旧制。先帝崩不及岁便改元,又令汝南王亮回封地许昌上任。又是大肆封赏,这可是无功之赏啊!信其无谋逆之心,但也坐实了谋逆之实。这我等无世家可依末等官吏倒是如何是好?” 石崇砖头递给祖逖一只蟾蜍,对其低声说道:“这是本号最高等级的信物,见此物如同见我本人。去马行找石安,将所有我交待石安的中京产业交于汝名下,随后以你家族名义贱卖给琅琊王氏,卖给谁、怎么卖你自行决断,回头将账本交还石安过目即可。卖时略提一下我的名字即可,近三百年的世家,总明事理之人。潘安仁那里,我自己去,你无需多问。” 回头又正色道:“二位仁兄,可有兴致去我那邙山小筑一叙?”“那是自然!” 三人来到邙山小筑,石崇令留守的管家将久不见客的堂屋收拾干净并掌灯后,又命侍女端上小食美酒,石崇倒是淡然,一口小食就着一小口美酒,可这傅、何二位可是坐如针毡,数度欲开口,却又强行压下。而石崇却又颇为玩味地一边自顾自的吃喝一边戏谑地看着这二位的精彩表情。半晌,石崇似轻描淡写地说道:“二位将军皆为当今太尉腋下之人,又各领一门羽林。另两门卫将何劭、华讷又为二位同属,何可忧?”“石大少您就别消遣咱俩了,咱虽粗鄙之人,可好歹在这中京城也虚度近四十年,这乱变之相还是看得出的。”“二位将军想如何?”“您大少自幼聪慧,未及弱冠便已名满天下,这偷生之路望……”“那好,帮我救一个人,如成虽不得前呼后拥,但偏安一灵秀之处、锦衣玉食、群芳拥身,定是少不了的。”“谁……?” 周(处)子隐最近很郁闷,自元祐三年【引自《晋书·列传二十八·周处》。周处实为晋初人士,齐万年之乱中带家乡五千子弟兵力战齐万年七万大军誓死不退,力战而亡,情节需要他去怼秃发树机能。除三害,奋起读书均为史实。】及冠以来,已过去十二年有余。少时不经事,听闻阳羡有三害便欲除之。凭一己之力大战南山猛虎、长桥下蛟,可这乡农仍不开心,问之,乃曰:“三害未除,何乐之有?”经家父周鲂点醒,才明白这第三害原来就是自己。任侠肆意的性子、膂力过人的身手,又是江东世代豪门之后,寻常人家见了必然害怕。遂拜前吴大将军、丞相陆逊的后人陆云为师,文章练达,且言必忠信克己。今长子玘已及总角,家中本该是一副融乐之景,可前日一通“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确实应该这么读,但是从元朝开始的,之前就没这种下诏书的方式。】,把自己郁闷了半死。本来作为御史中丞、新平太守,平定外患、为国除忧应为份内之事。可令自己招兵,又遣宗室梁王彤为征西大将军、前朝宗室夏侯骏为安西将军,明摆了就是节制自己。这领兵出征不就是带着谋略打群架么,自己从小受长辈父兄耳濡墨染,又亲身“实践”过,这种事情周处少时可没少干,可只给五千的兵额又是干什么?五千去抗秃发树机能近十万大军,自己又不是光武帝【指昆阳之战,九千大败王莽四十二万大军。】,这不是去送死么? 想当年,当朝安东大将军王(浑)玄冲【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看重名声的时代,远超明清,王浑为曹魏大将军,但在司马氏晋为官,故为世人所不齿。】讽吴地诸士人:“诸君亡国之余,得无慼乎?”当时,自己年尚未及冠,愤然回驳道“魏亡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慼,岂惟一人!”那时是何等的年少张狂,可现在呢,自从除三害,博得吴地美名,又被指认为下任族长,但总不得少年时那肆意任侠之感。 秃发树机能也很郁闷。堂堂鲜卑豪族,却应这四季水草,来回迁徙。自己继承祖父寿阗的族长之位以来,这从元祐十年开始的大旱并未因自己的上位而终,看着一年年减少萎缩的族人、畜群,心如刀绞。而宗国朝廷又遣酷吏胡喜、胡烈治凉州。虽前汉之时,和汉庭犹如兄弟,更是跟随汉庭诸多将领远征漠北、西域。可那二位一为护羌校尉、一为凉州刺史,若经年如此,何以为继!不得已举旗而反,羌氐豪族,连着沮渠匈奴又奉自己为大单于、凉王、更是撺掇自己称帝,可自己实在不想反啊,举旗不过是为族人争该有之物,可这事怎么闹着闹着就脱了缰。今虽聚有十万大军,但自己是知道的,真正能打的不过两万余人,可这每日马嚼人食的。河西本就是凄苦荒凉之地,族人不善耕种,而一旦遇大旱雪灾,畜群必减,去何处寻那可食之物? “大单于,大陈护羌校尉有使者求见。”一传令小卒急闯中军大帐。“何事?本王欲统凉州而入关中,派使者来做何等说项?还嫌败得不够多么?”小卒顿了顿,却露出了颇为玩味的表情:“那个自称耿(昕)宇昕的使者,欲告知单于没有说项,只有十二万石粮食!”“什么……?” 大陈永熙【晋惠帝司马衷的第一个年号】元年岁半,交趾【今广东全境,并包含今越南中北部,又称为交州。】近海,某艘悬挂“石”字号旗的海船上,石崇只着一条短裤,满脸疲惫地瘫坐在自家开往日南郡的尖底海船上。本来绿衣想跟着伺候,可一想到从泉州至此近四千余里的海路,石崇实在舍不得,拖着刘大官人一起上了船,本想相互照顾,虽性子细腻不足,但这力气是有的。从海图上计算距离有限,可海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岂是从未出过海的二位纨绔所知的。经历月余的“苦难历程”,方才至此。石崇还好,毕竟这大运河也有风有浪,自己也来回不知几许了。可咱刘大官人就惨了,吐了个昏天黑地,基本全程躺在后舱中回魂。到了岸,石崇赶紧雇了一辆当地特有的象车,急往治所广治赶去。 这南日郡,虽为大陈所属,但实为羁縻之郡,除少数当朝所遣之郡守及其属官,各地实为自治,如言北地官话,和当地人交谈如同对牛弹琴。石崇费了九牛之力方寻得独翁所述之“占城稻”的种子,又费二虎之力购得三十万石现粮。 “费尽心力,耗时月余,就为了买这些?”刘琨颇为不解,随手从身边米袋中掏出一把已精研的“占城之米。”“看这品相,定是糙而难以入咽。”“那是你难以入咽,战场上谁还在乎口味,有的吃算不错了。你可知这稻种可是‘不择地而生,一年三熟’。而这三十万石是为耿宇昕准备的。”“给他这么多粮食干甚?难不成……?” 章四 章四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3) 这两纨绔跨海寻种之由,源于近两月之前独翁和石崇之间的一番对问。突有一日独翁问石崇:“如两国纷争,可决胜者,何以为凭?”石崇毕竟为前任大司马石苞之子,思量半晌道:“兵力士气相当,打得不过是钱粮而已。”“这钱以你石崇自是不缺,本就富可敌国,若有亏空,依名可融得之数,那也是非寻常商贾可想。可这粮如何求得,天下田亩可为定数!”石崇一愣,看着独翁戏谑的笑容,顿觉这又是自己师傅的教授之举:“望师傅解惑。”随即又道:“今日天下,丰产时无论水田、旱田至多不过二石有缺。一般年份也就一石有余,若是灾年,虽不至颗粒无收,却也是满地饿殍。”石崇自家万顷良田,佃户无数,自己又是算流水账的一把好手,这田亩产出自是烂熟于胸。“那如我告诉你,有一稻种,可一年两熟,且有第三季可种它物,你觉如何?”石崇瞪大了双眼:“有如此神物,我怎不知?”独翁用手中的破蒲扇敲打了一下石崇的脑袋:“你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随即正色道:“你得走趟南日郡了……”于是便有了石崇和刘琨的南日之行。 自两位大少去了南日郡,这玉林山庄边略显空闲,独翁倒是乐在其中,身边少了个成天问“为什么”的石大少,自是清静。一边教授诸位少年郎、妙龄女各种新奇技能,当然依独翁的脾气,如果做错了,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时不时还找其中某人单独聊天,有时再和大家一起斗那“汉匈大战”,战罢又是酒食欢腾,好是个逍遥自在。 不日,石崇留在独翁身边的信使兼广陵生意总管石禄,不经意间从来往自家搬迁的货船中得到一旁人并不在意的消息:“江东豪族,周氏嫡长子,周(处)子隐奉命征讨凉州反贼。军需粮秣令其所过之州郡助之,不得有误。”此夜,独翁一夜无眠,红、绿二姬自是无感,而深知独翁做派的少年郎们顿觉应该出了什么大事。 次日凌晨,独翁一人略显凄凉地孤坐在悬潭边,一边抽着干丝瓜藤,一边喝着自酿酒水,口中却是喃喃:“该来的总归要来,开始了!”又面呈痛苦色,自锤前额:“救不救,救不救啊……?”随即大吼一声:“人呢!”半晌,无人应答,方才想起,那帮纨绔和美娇娘们全在玉林山庄呢,自己大半夜起来发疯,自是无人理睬。 独翁脑中,只记得当年初中课本上《周处除三害》的文章后,语文老师颇为励志的感慨;自己成年后再读《晋书·周处传》又感慨于周处以身殉国的雄壮,不屑于那帮司马小人作壁上观的龌龊。“娘的,这周子隐老子救定了,老子可是穿越过来的!”心中想毕,大步流星地向玉林山庄赶去。 “人呢,都他妈给我起来!”“独翁,这时辰也太早了吧。”孙掌柜此刻已开始炮制各式精致早点,哑儿倒是起了,精赤着上身,揉了揉眼睛,不解地看着面带焦虑的独翁。“去,把他们就叫醒,有要事相商!”其余诸人,在哑儿地催促下,各式起床气发作,唉,锦衣玉食易啊。“耿宇昕,你醒了没。没醒去拿冷水擦脸去!”独翁一手指着睡眼惺忪的耿昕喝骂道,另一只手却指向祖逖:“赶紧去求你那老祖宗,讨个护羌校尉门下之职,救人要紧!” 一众少年儿郎、妙龄少女晕乎着脑袋,不知所以然。“娘的,白教了,一帮笨瓜,都如同笨喜一般了。”独翁一边破口大骂,自己倒是倒足一海碗淡酒,又恨铁不成钢般怒道:“西北之事,却要依仗江东豪门,为什么?”众人大眼瞪小眼,纷纷摇头。倒是平日大大咧咧、稀里糊涂的祖逖,半晌憋出一句话:“借西北之乱,削江东豪门。”“咦,你小子有点脑袋啊!”随即又是一阵恼怒:“那你还不赶紧滚回中京,好歹求得个护羌校尉麾下长史、司马一职,再不济从事也可。娘的,不管何职,可领兵即可。西域你不可去,你得留在江东,就你那性子,去了西域不是尿裤子就是头脑发热,人选我再想想。”祖逖都已经听懵了,愣了好久才回魂,大喝道“祖仁,备车,去东关码头!” “石禄,赶紧备轻舟,追上你家少爷,并命你家商号在扬州的货船跟上。告诉他除了种子,回载粮秣回来,能带多少带多少!”这一连串的吩咐下来,独翁已是满头大汗。招招手,绿衣乖巧的递上酒水。“咕咚咕咚”地一阵猛灌,长吁一口气,不顾礼仪地用衣袖擦擦嘴角:“都散了吧,耿宇昕,你等会,予你有话。” “可愿去凉州……”“啊——!”惊呼声却不是出于耿昕,而是红衣,一张妩媚中透着英气的小脸已是煞白,身子似在发抖。独翁一愣,自己大条的性子从未想到过这点,只得嗫嚅道:“又不是去送死……” “我扶风耿氏本就是马上世家,那空旷大漠、骏马奔腾之所,先祖们已不知飞掠几许。今中原即将有难,我耿宇昕既为世代西域将门之后,自是无可推卸!” “死死守住河西之地,不可让异族过大散关一步。军资粮秣我自会让石季伦想办法,速回扶风祖地,招兵买马,精而不滥,两三千足以。”一口气说完,独翁似有些疲惫,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息片刻:“老了,让孙掌柜准备一些酒水。征战万里之外,不知几许方回,咱师徒两好好唠嗑唠嗑。”说罢,便向自己的蜀岗小屋走去。耿昕看着独翁那略显落寂的身影,心中莫名的绞痛。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揉着太阳穴,一屁股坐在独翁刚刚做过的石块上,自顾自的生闷气。 “凉州好地方啊。”耿昕猛地抬头,一袭红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前。很罕见的,红衣一向素面朝天的做派,此刻却是描唇饰眉、步摇流苏、素手红甲。本就妖媚的身段,经这一番装点,看得耿昕是目眩欲晕。红衣也不在意耿昕那如同傻子般的表情,大咧咧地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又很不雅地将双足搁在另一石块上,脚趾还顽皮的乎张乎收。“养父大半生都丢在了凉州,”红衣淡淡说道:“家父为前魏犯官,忧愤而亡。吾自是充入司教坊。年幼时妈妈颇为喜爱,甚是照顾,机缘巧合下遇到养父。最记得那日,生母身怀六甲,我去抓药,瓢泼大雨下,一队车马,带倒薄身。但有一双大手扶起,惊吓中,抬眼看去,却是一袭蟒袍。”说道此处,红衣似有哽咽。耿昕不知所措,慌乱中竟掏出一根按照独翁所需烘干剪好的丝瓜藤。红衣也不在意,不知从哪摸出个火折子,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初品此物的他,自是一顿猛咳,小脸通红,却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又浅浅地抽了一口。手忙脚乱的耿昕,又稀里糊涂地掏出了酒葫芦,红衣也不客气,猛灌一口,耿昕倒是庆幸,还好是淡酒。 “幼时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被养父捧在膝上,听其讲述那凉州的风情轶事。那翠绿绿满卷的草甸,蜿蜒清澈的小溪,如片片云朵般的羊群,听罢,总觉得自己就是属于那里的。但,我没去过……”“我带你去!!”耿昕不知而来的勇气。“真的?”红衣本就亮澈的双瞳又添了欣喜之芒。“大丈夫纵马草原大漠,怎少得了红衣红颜!”这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耿昕这榆木疙瘩平生第一次说出了如此豪放浪漫之语。 “噗……”当独翁看到依偎在耿昕身边的红衣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口淡酒喷出,又呛了自己一阵乱咳。“你,你……,这也太快了吧!”“良人良辰良景,美情美颜美人,就这么回事呗。”不管在即身边早已羞红了脸的祖逖,红衣大大方方的紧了紧自己牵着的祖逖的左手,傲然回道。 “古有代父木兰花,今有佳侣万里征。”独翁不禁“啧啧”称奇,却是招招手,示意这对璧人坐下,哑儿机灵地倒上两碗淡酒。 “只是苦了你了,可没想到居然有红颜相陪。红衣这泼辣决绝的性子,定是好助力。也省了‘将军百战华发归,孤坟红棠自飘绫。’之痛。”耿昕明显感到独翁话语中的心痛之意,而身边的红衣却是一擦眼角的泪痕,猛灌一口酒:“嬉闹于尘世,怎抵得上豪迈于大漠!” 当独翁、耿昕、红衣闹出诸多或喜或忧之事时,周处带着自己从家乡募得的七千子弟兵,征舟九百余艘,自江南河向中京开封而去。虽只得五千兵额,多出的两千可负辎重,可为准备之兵将,出色者甚至可为执军法之宪卒。 “父亲,吾等率这七千江东子弟去那西北苦寒荒凉之地,可有胜算。”方为总角的周(玘)宣配【周处的长子,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史载其有三定江南之壮举,后文有详细描述。】,丝毫不知这场仗,在后世史书中会如何记载,只觉得自己小脑袋中所想的兵刃相抵、兵勇相争,就如同自己在家婢女和家仆们玩“过家家”般。“无需多问,看得即可。” 至扬州江都码头,本就是补给休憩之所,只不过这迎接的阵仗略显奇怪。府尹连带一众大小官员站候本是惯例,自己这七千大军的供给补养还得依仗这群官吏们。可这一众看似无官身的闲人站候两旁又是干什么,还有那两位颇为突兀的美艳娇娘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大军过境,闲杂人等避讳难道不知么,更何况女子【古时确实如此,军队中不得出现女性,且大军过境时,女子都得待在家中。】? 待周处下舟,耿昕着碎步行至其身前,躬身道:“护羌校尉麾下从事耿昕拜见安西副将。且自募乡勇凡五百卒,以助将军。”“军中不得有女眷,整军三日,入西京,不得有误!”“诺。” 当晚,耿昕以扶风耿氏家族之名,在玉林山庄宴请周处,同邀七千江东子弟在山庄外结寨而驻。山庄本就位处蜀岗西峰北麓,风景自是极好,好酒好肉地供着,糙兵大汉自是无怨言。只是苦了山庄的孙掌柜,小灶换大锅岂有那么容易,平日里小锅小灶的,今日得换大锅大灶,光周边无论相好不相好酒肆饭庄,大锅借了个遍,而且推不动啊!只得请周边常做工坊灶的糙厨子,连带伙头兵们,这才在申时把七千人的晚食忙完。而耿昕自招之乡勇,倒是马草人食皆有,问之答曰,这是石大少爷为国之私捐。且有一老者前来接告知,石大少准备了三十万石精粮在路,正从海路向广陵赶来,顿时西峰脚下人马欢腾。 而在庄中小楼内,耿昕和周处一行自是精致小碟,又有红、绿二姬作陪,风情自是不一般。只是周处始终不明白,祖逖身边的白发老翁究竟是何人,除了自己一行,似乎所有人对其都尊敬有加。 酒过半旬,独翁以酒劲不足为由,让祖约去找孙掌柜讨要自家好酒,少年心性的周玘憋了好久,终得一可肆意玩耍之由,自是兴高采烈地跟上。这时独翁方正色道:“子隐大才,忠孝仁义、文武兼备,此去陇西,命数几何?”周处一愣,颓然道:“十死无生!五千对十万,头顶还有两宝器,如何赢得?”“那你为何还应诏?以你江东豪族的身份,随便寻一事由,便可避此祸。”“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梁黍,期之克令终【引自《晋书·周处传》,周处的绝命诗。】。”随即又抽出佩剑掷于桌,朗声道:“君子行文佩剑,为何?行道也。今天下有难,仗剑而以身许国,无愧于心,无愧于众生。” 数月之前,祖逖还留在范阳祖宅,托自家老仆带来护羌校尉麾下从事的官印,也不知其是如何忽悠的,一同而来的还有他在祖地募得的五百精卒以及一封信。信中说道:中京城人人惶恐,太尉杨骏不顾西北大乱,拼命从从西北抽调兵力以增自家倚仗。而安西将军、梁王彤面对汹涌而来的诸胡联军,怯而避战。如灶上之蚁,催促朝廷急诏江东诸豪族募勇而出兵。诏令出,应者只有阳羡周氏。而诸多藩王,均拥兵自重,等着看梁王彤和夏侯骏的笑话。 独翁自是从后世史书中得知,周处即将带来的七千子弟兵有多强悍,史载于诸胡十万联军在六陌【今陕西乾县东北】大战整整一日,无一降者,全军而没,而这一仗也成了南匈奴南下的第一次契机。虽年代、对手有所差别,但其结果必然是一致的。“刘渊”这个可怕的名字在独翁脑中挥之不去【实际上,十六国时期北方匈奴刘汉对汉人整体还算温柔,改名后的前赵也行,但刘渊手下羯族大将石勒却成立了后赵,那就是个畜生王朝。】,不禁破口大骂:“这帮日了狗的司马宗室,弃西北万民不顾,十余万诸胡的大乱,却只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胡喜、胡烈虽施政不当,也不至于成为弃子。接连战死四位护羌校尉,果如史载一般混账。这周子隐也就是一兑子,中京那帮不知死活的小人。” 当日,独翁很不负责地扔出一张阵图以及一册不知为何物的图样给桓飞,又抛出一张列表给石禄。这下可好,石崇刚在广陵、京口建立的各式商号、作坊立马忙了个热火朝天。而石禄如火烧屁股般直奔江都码头,派其所信之下人,寻自家一快舟直向中京而去。而独翁则拽着小白犬,不知跑哪逍遥去了。 西峰悬潭边,独翁孤坐,心不在焉地将鱼竿放在早已插在潭边的“丫”状树杈上,拎起酒坛,掏出木碗便自斟自饮起来。小白犬左看右瞅,见无所可得之吃物,身体一蜷,干脆睡觉。独翁脑中倒是一团乱麻,口中喃喃有语:“还是和史书上有所别啊。看这时局,文鸯【东吴最后的大将,后降于晋,真实历史上,秃发树机能之乱是他平定的。】已经去世了,他的二十万大军是指望不上了。只有等孟观出山了,可这又要再等个好几年。再说了这时空乱的,很多事变得似是而非,此等猛人还不知道存在否,但愿能保住赤胆忠心的周子隐,唉!” 次日,桓飞、耿昕正在按照独翁扔出的阵图操练那五百范阳乡勇。他们个个精赤上身,手执各式兵刃,组成一个奇怪的半月型,月型阵前摆着一排呈弧状的据马。而那帮精赤上身的大汉们扎好弓步,手中兵器只是重复着“刺、抽”两个动作,耿昕不时的的喊着号子。桓飞则在一旁教授着几位略显笨拙的后进油腻大汉们基本动作。 突然的,“汪、汪”的狗叫声传来。耿、桓两位回头,果不其然,正是独翁,而小白犬则在一旁蹦蹦跳跳。独翁招招手,示意二人跟上,随即三人来到一座小假山,又各找一石块坐下,而小白犬早就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长矛、大长弩、箱车还没送来?”独翁皱眉问道。“师傅,这京、扬两地本就不是兵器铸造之所,那些掌柜的仅凑足材料就需要不少时间。”“尽量吧,镔铁难寻?那长矛就先把矛杆赶出来,能赶出多少是多少,矛头至西京再装上,石大少在那准备了大把辎重。箱车一定要快,没这东西,此仗不仅周子隐殒命,你俩也必死无疑。” 随即,独翁指指正在操练的乡勇们,说道:“此阵名曰‘却月’,为前宋武帝所创,尔等可知?”耿、桓均迷茫的摇摇头。“唉,世人皆道无水此阵不可施,却不知聚人可成海,”独翁长叹一声,却又摇摇头:“可惜五千不成海啊。不谈这些了,等周子隐到了再说吧,你们接着练。” 回到周处刚到玉林山庄那晚。席间独翁突问道:“此去凉州,子隐你虽为建威将军,和振威将军夏侯骏同为安西大将军梁王彤麾下,你觉得你们能同仇敌忾么?”“不能!”周处苦笑道:“蒙祖恩惠,年少时便为御史中丞,在中京时,秉先父教诲、尊孔孟之学、循善恶天道,得罪了一大帮人。梁王彤,徇私枉法,不才判其有罪,这得罪狠了。但此番出征关系到天下黎民、社稷乃至宗室,他能不尽力?”“他们定不会尽力!而你必为前锋,且他们会百般刁难,你连同那七千子弟兵必会落得全军而没的结果!”“那如何破得?”“我有一法,定可保得你和数众子弟的性命,如何?” 三日后,周处大军开拔。新幢主耿昕连带五百范阳乡勇分乘十舟跟随其后,在其后便是绵延十余里的辎重舟船,看来将为了这一役,咱石大少是拼了,各式兵器、粮草,还有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堆满了近六十舟,还有四十余舟空着,说是到了西京还有西京补充。只是除了寥寥心知肚明者,没人发现耿昕身边多了一面目秀美的亲卫。而此时恒飞却成了耿昕麾下一队正,气得他一见耿昕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周处大军开拔后隔日,刘大官人晃晃悠悠地自驾一马车歪歪扭扭地来到玉林山庄,身后是一大车的坛坛罐罐,大着舌头对独翁说道:“石季伦跟着粮秣已去了西京,在中京会载上您来叮嘱的辎重。南日郡没甚好东西。就些许水果甚是美味,带了不少,可在路上全烂了。这车上全是当地的‘椰果酒’,如酒似蜜甚是可口。累死我了,先去回梦春秋了。”“你个腌臜货!”独翁怒其不争地用破蒲扇敲打刘琨脑袋。咱刘大官人脸皮自是比城墙拐弯还厚,依旧踉踉跄跄着向玉林山庄蹒跚而行。 中京,圣上又夜召国丈贾充入宫。宫内皇后贾南风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眺望入内殿的宫门,直至有一抬轿立于门前,而侍卫躬身开门后,方才有些许平静。“爹爹,您可来了。”此时的贾充已病入膏肓,只能靠一部《说文解字》来表其意,而贾谧因常侍旁,自成了其代语者。贾谧道:“爷爷问婶婶,何事半夜而谈?”“河西大乱,以秃发鲜卑为首,诸胡皆应和。阵斩胡烈、苏愉、牵弘、杨欣四任护羌校尉,凉州刺史胡喜也战死。今至梁山【今陕西乾县西】,派散兵四处劫掠,且觊觎前汉都城大兴,流民自西汹涌而来,各地官员虽尽力救助,却也苦不堪言。此等困局,如何破得?”贾充示意其养孙打开《说文解字》,在各页上指指点点。片刻,贾谧道:“以江东为先,强藩为继,以保族运。”“女儿明白了。”随后贾充又在书上点划,意为善待皇太后,但其女却满脸忿恨不悦。 石崇先于粮草,乘快舟直奔中京而去。中途遇见周处兵船,上船招呼后却发现耿、桓二位也在场,也不及寒暄,单膝跪下:“安乡县候石崇见过振威将军。”“石大少资军甚重,子隐颇为感激。知你和这二位少年郎有旧,你们唠叨,我去行巡。”“你俩怎们来了?”“独翁欲保得振威将军性命,传我一套阵法,依此阵而战,虽不可胜,自保无忧。且临行前和建威将军密谈一夜,次日,将军脸上多了分畅怀之色。”“哦,那我就不担心了,我先行一步,去中京打前哨了。” 石崇乘快舟先于周处大军以及粮秣辎重孤身来到中京,下舟后直奔自家建在中京外城的仓库。刚进院子,便见一番人马喧嚣之景,石安精赤上身,指挥着奴仆们将各式辎重运入库房。“石安,辎重准备好了没?”“都按独翁的要求做了。”“人呢?”石安后退一步,一揖到地:“东家广布粥铺,救得无数西北流民。听说您诏公马娴熟之人,应者甚众。小的寻得一原本军中骑军队正,精挑后录得三百骑。”石崇大喜,颇为欣喜地拍了拍石安的肩膀。“赶个晚,将铁槊一锯为二。带足铁马掌,到了大兴马场,精挑六百战马,钉上马掌,予以这三百骑。”“诺!”转头便去吩咐工匠,可心里却在嘀咕:“好好的铁槊锯成两半干什么?” 大兴城内,司马彤、夏侯骏颇为无聊地在中军大帐中饮酒。“梁王,难不成我们这六万大军就得依仗那江南子?闷在这里快两个月了。”司马彤却是淡然一笑:“皇后有懿旨。”“如何做得?”梁王彤不答,只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这时,一递夫【类似于传令兵,但是宋以后的称呼,西晋时叫什么没查到。】突然闯入大帐,“慌慌张张的,有何大事?”“梁王,有数百辆大车,欲过城关,向东而行,立‘周’字旗号,说是建威将军的辎重。可又拿不出官家文书,已于关防起了争执。”“长容【夏侯骏,字长容。】,东边是那石家崇六儿的马场吧?”“好像是这么回事。”“走,看看去。” 大兴城东门码头,此刻正人喧马嘶、剑拔弩张。石崇、石安一行刚刚把辎重卸船,正欲装车,却遭到城关守将的阻挡。这么多辎重过境怎么会没有官方文书,对方只知道是建威将军的辎重,却又拿不出文书,一来一去竟起了争执,兵刃相亮。守将一看这阵仗,再想想自己无阶无品的身份,还是找一大脑袋顶上为妙,于是派递夫请梁王来此。 梁王彤来到东门,见这乱糟糟的一副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喝斥,远见一笑眯眯坐在矮脚马上的矮壮胖子,插着手,也正看着他,差点气笑了。“好你个崇六儿,消遣到你爷爷这来了【司马彤为司马懿的儿子,石苞和司马炎同辈,而司马炎是司马懿的孙子,所以论辈分,石崇确应该是司马彤孙子辈的。】。”石崇赶紧下马,一拜到地:“小子孟浪了,梁王大量,原谅则个。”“说吧,带这么多违禁之物,意欲如何?”“此乃建威将军辎重。”“那文书呢?”“建威将军还未至中京,何来文书?”司马彤一拍脑袋,无奈笑道:“却是这么个道理。”“建威将军,月余前托江东商号托信予吾,定 购了一批粮秣铁器以为辎重。不才虽只懂这行商坐贾之道,但究为当朝前任大司马之后。‘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头【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节选。】’自幼时便得吾父描绘那戮贼插旗之快,今日梁王西去平叛,虽无勇力可出,但凡梁王所需,定竭力而供。”梁王一愣,随即就是爽朗一笑:“放行,好你个崇六儿,欠我一个大人情。”【司马彤其人,史载颇为矛盾,私德在两晋宗室中是极佳的,但不知为何对周处有那么大怨念。附录中有详述。】 是夜,司马彤照例在帐中喝闷酒,心中所想却是颇为纠结:这崇六儿定是在取悦于己。当年镇邺城时确为自家夹袋属下所行不利,假借自己的宗室身份,横行街市。这周处非得定那徇私枉法之罪。自己克己奉公,虽无征伐千里、只手挽天之能,给一郡县,定可治理得政清民安。这周处听传也是一廉洁奉公之人,可这脸面上实在是……。长叹一声:“这石仲容有子为继啊。” 突然间,帐外传来阵阵马嘶声。掀开帐帘,只见一队队毛色油亮、身形矫健的战马经马夫驱赶下向马厩而去。随即一仆人装束的中年男子,碎步至前,跪道:“本号以战马五百以资大将军!”“善,”司马彤笑道:“告诉崇六儿,他的心思我知晓了。接收文书去军司马那领。” 章五 章五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4) 周处至中京,领了建威将军对官印,得知石崇及其所助辎重已至大兴,便欲回汴河码头,直奔大兴而去。近码头,周处却见伏波将军孙秀【为孙吴宗室之后。这里严重说明一下,此孙秀只出现一次,后面那个孙秀和这个不是同一个人。】、中书令陈准,早已在此等候,遂停车驻足,揖手道:“彦才【孙秀的字】、凖平【陈准的字】,你们怎么来了?”陈准早已老泪纵横:“子隐,你我两家世代通好【陈准为颍川(今安徽怀远地区)陈氏嫡系子弟】,你又是阳羡周氏此辈中翘楚,明知死地,泰然而赴之,吾敬而惜汝。”孙秀接道:“卿有老母在家,何不请辞?”“两位哥哥别激动,咱去那边相熟的酒肆详谈,又不是生离死别。”随手招来一亲兵令其去汴梁码头,示意大军辎重先行出发,自己会乘轻舟追上。 三人来到石大少名下的酒肆,坐定后,孙秀冷不丁地一折扇向周处呼下:“还不是生离死别。夏侯骏和梁王皆为贵戚,且无将帅之才。进不求多,退不畏咎。你呢,江东‘前朝’豪门。这次征召,就你应了,嫌自己命太长了?”周处赶紧堆笑道:“彦才兄,多虑了。”“还多虑,”又是一折扇挥下:“我曾谏上,以积弩将军孟观领一万精兵为汝先锋,不许。这不明摆着以西北之乱,削我江东世家豪门么!”周处一愣,心叹还是江东世家心齐啊。“哥哥们确实多虑了,子隐虽只募得七千江东子弟,补给确实依仗石家那崇六儿,且范阳祖氏之嗣子也有助力,且领范阳乡勇者更是扶风耿氏之嗣子。两位哥哥听此还有担忧否?”“崇六儿,那个金谷园之主?”“那个司隶二州的祖秀才?”“他们皆出于同一人门下!”周处颇为自得:“小弟在广陵与那异人夜谈一宿,真乃神人也。也就他授予一计,可破此局。”“何计……?” 石崇一行到了大兴城东的马场,招呼马场仆役们卸货,并令石安去招揽工匠。突然远处传来一句暴喝:“石季伦!”只见祖逖如同箱车一般“咚咚咚”地向石崇冲来,一把揪住石崇的衣襟。祖逖那牛大的劲,差点没把石崇给拎起来,随即便是一阵吐沫横飞:“谁让你把我那五百乡勇带到这死地来的?”“师傅,”石崇面无表情的说道:“师傅在信中嘱咐道,上过战场的兵才是真正的兵,能活下来的兵才是好兵,有了一茬好兵才会有下一茬好兵!”祖逖听毕不禁跪地捂脸,哽咽道:“那都是我的乡亲,他们的父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耿昕、桓飞也来了。”“他们都来了,师傅这是干嘛,这不是去送死么?不对,师傅定有应对之法!”“知道就好。” 梁山下,秃发树机能大帐内,各样鲜卑、羌、匈奴、氐大小头目齐聚,烤肉饮酒,好不快活,婢女们还时不时地端上煮好的奶茶。树机能看着这帮如同饕餮的各族头人,心中不免鄙夷,自己可是从爷爷口中得知,那前汉军队如何坚强自律,战前从不吃饱,战后仍有人熬饥夜宿。这时一牙将快步进账,对其耳语数句。随即树机能招呼自己的堂弟秃发务丸出了大帐。“大陈援军已至。”树机能长吁了口气,咬了口插在匕首上的羊肉。“谁?务丸满不在乎地痛饮一口:“护羌校尉被我们阵斩四个,连凉州刺史都战死一个。她大陈还有什么后手,来一个斩一个。你看那宗室王爷还不是被吓得躲在大兴城里不敢应战。”“我们当初举旗为了什么?”“苛捐杂税,又逢连年大旱,活不下去了。”务丸倒是实诚。“连年大旱,又摊上这样的长官,怨不得咱们,可这回来的是周处。”“那个七信断发,耍得曹休团团转的周鲂之子【详情见《三国志·周鲂传》】?”“唉,据传这周处颇有其乃父之风。”“那该如何是好?”“周府君昔临新平,文武兼备。若其专断而来,不可当也。如受制于人,必成擒耳。听闻梁王彤与府君有旧怨。”说罢树机能诡异一笑,而其弟则会心附和。 翌日辰时,周处遣耿昕以十二万石粮食为筹码欲罢兵。秃发树机能大骂:“关西各族近二十万户,十二万石,够么?你们给不了的,我们去抢!”耿昕似有些高兴地回到周处帐中,抱拳而揖:“将军,果如您所料。不战怕是不行。”随即激昂道:“不才愿为前锋!”“善!” 中军大帐,递夫报道:“建威将军已于辰时递出战书,约定巳时正对决。”“传令,埋锅造饭。饭后,中军不动,后军列建威将军之后,左右两军分列其后侧,不得有误。”夏侯骏一愣,待递夫回头传令后,颇为不解地向司马彤问道:“梁王,这番安排意欲如何?”司马彤淡然一笑,只是拍拍夏侯骏的肩膀:“功劳只归你我,知否?”夏侯骏身为前朝宗室,缺的就是军功,听此言,不禁大喜:“任凭梁王调遣!”司马彤随即又招各军裨将以上进账商议具体指挥事宜。 巳时,双方对垒于六陌。周处远眺对方乱哄哄的阵列,在看看自己麾下齐整精壮的兵将,不屑唾道:“一群乌合之众。列阵!”话毕,耿昕麾下五百扶风子弟,迅速列成“却月”之型,那精挑细选的三百骑则分作两队,执矛备弩,有心的给自己的战马喂上一把黄豆,以期必来之战中自己胯下爱骑能给予更多马力。一辆辆箱车从后军推出,横摆车身,把呈“却月”之型的长矛兵包了个严实,随后弩兵们纷纷上车,一车七人,而之间的缝隙,则有执盾兵士补上。 “务丸,准备如何?”“不见儿郎们正在擦拭战刀,修整弓具,就等梁王一声令下。”“汝为先锋,直冲周处大营,如有怯战者,斩之!”“喏!” “来了,”周处盯着远方漫天飞舞的黄尘,喝到:“传令,弓弩上弦,枪盾插地。” 听着远方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初上战场的桓飞,双手执盾,盾插地,身体却不自主的颤抖。而耿昕也好不到哪去,双手握矛,矛尾插在早就挖好的浅坑之内,以弓步立在桓飞之后,就等着桓飞以巨盾抵住对方第一波攻势,自己上去一矛了结倒地的对方落地的骑士。可耿昕身边眉清目秀的亲兵,似神经大条,只着薄甲,不知从哪寻来一长柄大斧,身纤器巨,怎么看怎么别扭。 “三百、两百八、两百六,”周处在心中默算着诸胡骑军距离己方阵列的步数。“黄肩弩【宋以前最强的单人弩,力为十石。】,出列!”二十余黄肩弩兵迅速列于阵前,分为前中后三列,。“二百四、二百,射!”位于前列的弩兵一阵齐射,退至后列,张弦上矢,而中列顶上,又是一阵齐射,随即后列上前,齐射如故。经此一番轮射后,诸胡联军汹涌而来的阵势中顿时缺了一小口,而倒下的人马又带倒了与其同列的后继兵骑。一时间战马嘶鸣声不绝,诸胡联军不免起了些许混乱,但毕竟是十万大军,这点混乱阻碍不了大军前行。 “弓弩漫射,黄肩弩撤后待命!”黄肩弩虽威力巨大,但非膂力过人者不可开,且颇费体力。三次轮射后,那些黄肩弩兵们已呈体力不支之像,稍弱者甚至握弩之手都有些颤抖。“大弓弩!”周处接着下令,随即十余俩弩车推出,三人蹬弦、一人上矢击射,只不过咱石大少财大气粗,本该射出的木杆铁尖,变成了被锯成两截的铁槊。“放!”顿时一阵木槌敲击机关的闷声传来,通体黝黑的铁槊飞出。飞槊所过之处,人马俱穿,盘随着漫天的箭矢,诸胡联军大乱。但胡兵们悍不畏死,中箭者折断箭杆,并用马刀猛扎战马臀部,嚎叫着向前冲去,转瞬间已不足周处百步。“长矛、盾准备!耿家的小子,看你的了!”耿昕听罢,紧了紧握枪的双手,大喝道:“喏!” 片刻后,一阵肉铁相交之声,诸胡骑兵一头撞在了“却月”阵上。箱车内的弩兵们早已弃弩不用,拎起脚边的长矛,不管对面是人是马,通过射击口就是一顿猛戳。而箱车后的兵将们则双脚蹬地依车,死死抵住,不让其在战马冲击下有较大位移。 “姓耿的,你他娘的矛呢!”恒飞此时双手执盾,脸色涨得通红,右眼却是一片青肿,看来是躲避不及挨了一马蹄。“来了!”耿昕迅速拎起脚边的长矛,这不到半刻的功夫,矛已经断了三根了。耿昕一个跳步,单手执矛,直向盾前因撞盾而几乎站立的战马刺去,完全不顾自己连裹手麻布都已染成血红的双手。战马轰然倒地,骑士落地后,抽出随身所佩战刀,嗷嗷地向耿昕扑来。耿昕大惊,看看自己手中只剩半截的矛杆,心中暗骂,举旗矛杆架住对方劈来的战刀,随即双方角力起来,胡族骑士接连一阵乱劈,都被耿昕接下。突有一抹艳亮的红色从耿昕身后飘来,耿昕顿觉手中一轻,再定眼看去,对方只剩一无头尸身。而那素手红衣,斧尖垂地,铁盔薄甲,却是长发笼纱,艳颜红唇,胡血染颊。“看什么看,杀敌要紧,这波顶过了还有下波。” 耿昕一愣,赶紧眺看战局,诸胡联军果有退却之意。前队兵骑虽仍在奋力厮杀,而后队却在有序撤退,心中不禁暗喜:“果如独翁所料,诸胡人心不齐啊。”随即喝到道:“骑队自两侧掩杀。递夫,请建威将军速遣精锐矛卒以替吾幢疲惫。箱车摆正,逐步推进。” 这一仗,杀得是天昏地暗。耿昕手中长矛断了不知多少,双掌鲜血淋漓。桓飞则是盾碎了又碎,且自己双耳被那铁肉相撞之声震得出血。“却月”阵中的矛卒换了一茬又一茬。战至酉时,诸胡联军终架不住损耗,缓缓退兵而去。 是夜,梁王彤在中军帐中大宴麾下将领,战时顶在前锋的耿、桓二人自是为在邀之列。酒过三巡之后,各人便吹嘘自己的功劳起来。这个说自己手刃胡兵三十余人,那个道自己缴获牲畜近万。周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找了一借口,连带耿、桓二位就回了自己的军帐。可这军帐前却有一矮壮胖子在自斟自饮,见三人前来先是一揖到地:“渤海石崇,见过建威将军。”耿、桓二人自是无甚感觉,周处倒是颇为激动:“季伦老弟,好大手笔,不才虚长,枉做哥哥了。”听得此番言语,石崇倒是颇为惊讶:“谬赞,仅凭将军募五千子弟来这死地,便可成一美谈。”“帐中详谈,请!” 四人入帐坐定,石崇先道:“明日我先去诸胡大帐。”“你?”桓飞差点跳起来:“就你那身板,做军粮么?”耿昕却一手按住欲爆发的桓飞,而周处只是淡淡地看着石崇。“师傅有言,河西诸胡之乱不过芥藓,所图不过粮秣而已。鹏举,你能弄来粮食么?”桓飞一阵吃瘪。“周府君,吾师曾言,江东血气,周府半之,不知您可否当得此言?”周处笑而不答。石崇猛敲自己的脑门:“敢以五千抗十万之众,岂是畏怯之人。将军大量,原谅则个。”石崇自觉自己失言,赶紧作揖道歉。“但,师傅却望府君做几件事……” 次日,秃发树机能在大帐中生着闷气,昨日以两万精骑突那江南子的队阵,死伤无数,连自己的堂弟秃发务丸都被长矛戳了个透明窟窿。“凉王,大陈使者求见!”“这时候来干什么,他们是大胜,来此羞辱么?”“来者似颇有善意,且身后带了近半百的大车,全是粮秣。”“啊?速请。” “渤海石崇见过鲜卑之主,”石崇单膝跪在树机能前:“以粮秣三万石为议谈之凭。”树机能一阵郁闷,自己深知这仗实在是不能再打下去了,虽四处劫掠,但终是杯水车薪,近十万大军,四十万的各族流民,这个冬天如何度过,搂着羊羔取暖,然后看着它们的父母死去么?“都是大陈子民,何必相煎?”“活不下去了!”“前时庸臣在位,言路不畅,今梁王愿整饬政弊,托吾问大单于,可愿罢战?” 中京,当得知梁王彤大破诸胡联军后,一片欢腾。皇后贾氏颇为自得,擢选梁王平叛可是出自其手笔,遂大宴群臣,圣上都极为罕见地下位敬酒。虽说话仍然不利索,但满脸欣然之意却是掩饰不住。是夜,群臣均大醉,吹捧之语不绝于耳,而中书令陈准却做了一曲颇为不适景之词,好事者抄录,流传于市井: 春时旭日花自开, 夏日鸣蝉群悲泣。 秋尽江南孤城悲, 冬来青衫哀叶落。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无情月长圆。 人生长恨水长东, 千古风流尽惆怅。 【自作】 大陈元熙元年十月,耿昕、红衣连带着经补充后五百经历过那场从旦至夜厮杀的精卒,一路风沙地来到姑臧,拜见新任护羌校尉张(轨)士彦【张轨,两晋名将,说其是民族英雄都不为过。前凉的缔造者,死死卡住河西地区,不让异族流民过大散关,且一直奉晋为宗国,东晋初期要是没前凉的赋税,会更加艰难。】后,便被予了一大陈驻鄯善【今新疆吐鲁番地区。】使的职位。没辙,衣衫未净的耿大少带着三十六侍卫连同那个面目清秀得过分的亲兵,踏上了自己光辉灿烂数十余年的征途。 广陵,蜀岗西峰,大胜而归的桓飞、石崇一起来到独翁的破屋,绿衣自是跟着,而咱祖大少则去了范阳祖地,说是要再募些族人。当日,恰好李庭才、韩泼五、祖约、哑儿都在,时隔数月重逢,众人自是万分欣喜,一旁的小白犬更是一蹦一跳地撒娇要抱。“回来了啊,”独翁端着一缺了口的破碗从破屋中走出:“吾所授之阵,可有奇效?”“箱车为墙,盾卒补缺,大弩破敌,阵斩诸胡近万,大胜!”桓飞低头作揖,却掩饰不住自得之情。“若予汝两千精卒,后有大河所依,可否破之十数倍于汝之敌?”桓飞思量一番,定睛道:“若水军可依,定破之!”【详情见《宋书》,宋武帝刘裕伐南燕,欲借道北魏,北魏不许,在黄河边欲以三万精骑攻宋军,刘裕以两千步卒摆“却月”阵大破之。】独翁颇为玩味地一笑,冲着石崇说道“这就是我们下面要做得事。”“造船、练水军?”“赚钱,没钱造什么船,练什么兵?取《山川地舆图》来!” 数日之后,广陵城的寻常百姓们,突然发现各大早茶铺子虽吃食价格没涨,可随带附送的茶水却是越来越寡淡了。掌柜的也没辙,只是解释道广陵城市面上能见到的茶叶全被石大少扫空了,并宽慰诸多街坊领居,石大少第一次南下,没做甚准备,故扫货急切了些。稍等数日,下次货物集散之时,便会回归原样。 今日,扬州广陵东关码头格外热闹。石大少的“三十六姬”从一艘装点过分的画舫中走出,那几乎同胚的容貌、雍容的身姿、漫天飞舞的花瓣惊得码头边看热闹的闲汉们差点掉了下巴,却是无人在意那走在最后的神情颓唐的青衣华发男子,倒有不知谁家小娘子见过那惊鸿一瞥的绝世容颜后捂心坐地。 玉林山庄内,石大少近日忙得是几近虚脱,此刻正已倚在绿衣身上小寐。突有下仆来报,说是一自称“潘安仁”的华发男子求见。石崇来到小楼前厅,一阵莺莺燕燕地“万福”、“东家”气得绿衣揪着石崇就是一阵猛捶,石崇自知绿衣这是在故作姿态,也就哈哈笑过。“季伦,我闯祸了,是惊天大祸!”冷不丁的,嘶哑的话声传来,石崇这才发现走在最后的潘岳,胡子拉碴、满颜颓唐之色,且拎着一酒壶,这潘安仁可是不好酒的啊。石崇挥挥手,示意众姬退下:“何事,如此颓唐?”潘岳凄然一笑:“废太子之诏是我写的。”“什么,你这是在找死。绿衣,备车,去蜀岗西峰。” 西峰之上,独翁正翘着二郎腿,一口淡酒、一口丝瓜藤,好不快活,正思量着是否跑趟前世的南美把那真正的烟草给引来。“独翁,救命!”石崇那大嗓门远远传来,惊得独翁浑身乱颤,手中的丝瓜藤都掉落在地。当气喘吁吁的石崇和潘岳站立在自己身前时,独翁顿时气 不打一处来,“天又没塌,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当今后宫之主欲废太子,且已拟好诏书,就是这混球写的,”石崇一指潘岳,气呼呼的说道:“怒其不争,但好歹是自幼的玩伴,望求师傅一计,救得此贪图官爵却又自陷囹囫之人!”独翁似乎早知如此,淡淡一笑:“有什么计,跑就是了,越过神女第三峰【即珠穆朗玛峰】,去那山南青葱大地即可【这里指现今尼泊尔。】”,畅饮一口酒:“季伦啊,这怎么回事,你问清了么,就急着过来求救。”潘岳看着石崇一副欲说还就得脸色,便欲自呈清白,独翁却是摇摇手,痛饮一口烈酒:“算了,我来替你说吧,你脑袋真大!” “潘安仁,你虽非我弟子,但和我徒为莫逆之交,今日予你一计可保你全家。速去琅琊,求得王氏或者琅琊王叡庇护,以你艳容或可成王亲。”“可我发妻才逝不过半岁,续妻有不齿之议。”“这时还管什么众议,你应该还替皇后拟了一诏书吧,囚太子于金墉城,是否?”【《晋书》记载潘岳的死因有两种,一是为其年轻时得罪了孙秀(这个孙秀就是后文所述的琅琊小人了),而孙秀得势后污其谋反,诛三族。另一种,是潘岳伪拟太子司马遹书信,信中内容大概是“老爹你死不死,不死我帮你死,还有你那个媳妇太讨厌了,你死的时候最好连带她一起死。”】潘岳一愣:“您怎么知道?”“石崇不在,和贾谧最为亲近者只有你潘安仁。贾若要夺权,能放过那个不是自己所出的所谓太子么?”“那该如何是好?”“或去真腊,或去蜀中。”“让他做我跟班吧,反正我也向南。”“记得划破脸,艳丽容颜遭人惦记!” 章六 章六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5) 颍川郡治所许昌,汝南王亮在厅室中喝着闷酒,厅中虽有琴瑟之乐,六佾【yi 第四声,古时歌舞的行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诸侯六佾,三十六人。】之舞,但回想起自己逃出中京的狼狈之形,便是一阵忿恨。身为侍中、大司马、大都督,督豫州诸军事,且假黄钺,却被死死地按在许昌不得动弹。今日上午,递夫送达一皇后之信,更是让自己手足无措,信中写到:“卿本托孤之臣,奈何因太尉谗言而罢。近三杨【即杨骏及其弟杨济、杨洮,史称“三杨”】喧嚣于朝堂,先困帝于含章殿,后大赏无功之辈,卿欲如何?”这不明摆着让自己领兵进京清君侧么。可自己所领不过次国【西晋时,封国分为大、次、小。按规制大国三军、次国两军、小国一军。】,制下兵将不过两军三千之数,中京仅禁军就高达两万。禁军之首楚王玮虽为自家宗室,可其人虽少年果毅,但多立威刑,并非可所托之良人,这如何领命。想至此,又是一阵哀叹。突然递夫来报,楚王玮和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刘琨来拜。司马亮一阵哆嗦,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近月之前,鲁郡公贾充去世,葬礼上极尽哀荣,八位司马宗室抬棺,且追赠“太宰”,定谥“武”,帝罢朝三日。消息传到广陵,众人总觉得大陈朝的定海神针倒了,可独翁却不削一顾地唾道:除了逼杀“高贵乡公”他有何“武”行,定个“荒”【好乐怠政曰“荒”】还差不多!独翁说此话时,刘大官人刚刚结束自己荒唐近月的书院之行,回到玉林山庄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来到蜀岗西峰,眯缝着双眼,环顾四周,往日热闹的小院,只剩独翁一人,颇为冷清。自知各位兄弟必因要事而离,再想想自己这近月的所做所为,便有些羞愧地看着独翁,一旁的艳姬更是涨红了脸,小拳头猛捶刘琨。 “得了,别在这惺惺作态,你刘越石的脸皮,其厚度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去扬州各大书院寻你去了。”独翁的指着衣衫不整、一身粉香酒臭、一脸倦怠颓唐之色的刘大官人,没好气地讥讽道。随即,又长叹一声:“少年心性,而你又习惯于嬉游浮华、寄情于声色,这一时半会也难……唉!”“我这不是刚自了几篇颇为自得的诗文,和张姬谱曲弹唱,又聚得众多同好之客共品,不免耽搁了些日子。”刘琨狡辩道,可这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耿宇昕,想必正在河西啃沙子,石季伦和潘安仁已去了岭南烟瘴之地,祖逖去了范阳募兵,桓鹏举我已有安排,你打算去哪,乱世来临之日,你总不能躲在这烟雨旖旎的温柔之地吧。” “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那时去哪。身有堂堂八尺之躯,岂甘苟活于天下。可我这前朝宗室的身份,实在是……”“那不一定,”独翁黠然一笑:“耿宇昕都去了西域了,你一无权无兵的所谓前朝宗室末流有何不可?”“我也去那喝水三分泥的鬼地方?”刘琨一脸的嫌弃的说道。“鹏举去倒腾晚饭了,应该片刻即回,等会边吃边聊。” 果不其然,半株香的时分,桓飞连带着韩泼五、赵小六等一众常客大呼小叫地缓缓上峰而来。小白犬叼着根鸡骨头,跟在后面,突然看见许久不见的张姬,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鸡骨头,“汪”地一声冲了过来,围着张姬又蹦又跳。 待大家坐定,被石崇留在西峰的绿衣端上精致小点,众人便开始大快朵颐。独翁家的饭局么,各色人等皆有,免不了市井里家常里短的闲聊,而咱刘大官人更是狠狠吹嘘了一把自己近一月的书院奢华之旅,引得众人一阵艳羡。酒过半旬,独翁敲敲桌子,习惯性的端起酒杯,众人明白这是独翁“论天下”的时候到了,市井之人自是很识趣的欲回避,而独翁却说:“都听听吧,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喽!” “今,贾充已死,杨氏倾权天下,帝乃痴儿坐龙椅、蠢丑娘么,嘿嘿,”说到这,独翁一声怪笑:“据深宫而制帝,太子被废,宗室藩王领重兵据京畿之外,关中大灾,流民遍地,河西刚平,真是好光景啊!”“什么好光景?”刘琨傻傻地问道。“造反的好光景!”独翁没好气地回答道。 “杨氏虽权倾天下,但无兵权,所结交者多为有号无兵的虚职将校。皇后虽失太宰这一擎天之柱,但为正统,以帝为号,可诏令天下藩王进京勤王,而京畿禁军统领恰为宗室楚王玮。”桓飞缓缓说道。“还差点意思,”独翁摇摇头:“别忘了,藩王中还有一托孤之臣呢。”“但汝南王领地狭小,势小力微啊。”“那还不简单,就和我一样,吟诗唱词需有琴瑟相伴,联合其他宗室不就得了。”“吆,你刘越石难得聪明一把,”独翁一指刘琨笑骂道:“等会再聊。”随后自是一番推杯换盏,众人一直闹腾到三更方才散去。 次日上午,独翁就催促刘琨赶紧打包上路,并对着刘大少一阵猛夸什么盛名于天下,在诸多藩王中定能左右逢迎,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诸多藩王造反的基本思路,实乃天下之栋梁,刘大少被憋得一句话说不出——谁叫自己昨天多了句嘴呢。没辙只得带上张姬、仆役和一大车子的行头,坐在马车上缓缓的向汝南王亮的封地许昌行去。手中却把玩着一蜡丸,乃独翁所赠,说是当不知如何行事之时打开,丸中自有妙计。“定是挖了坑等我跳!”刘琨一边抛着蜡丸一边嘟囔。这一路上既无声色之乐,也无醇酒佳肴,好歹有张姬变着花儿逗他开心,也算是聊胜于无。近二旬的颠簸,方才进了许昌城。进了城,本已快虚脱的刘大少顿时来了精神,催促车夫一路呼号着冲进了许昌最大的书院,这架势着实把书院的妈妈吓了一跳。沐浴梳理熏香,再来一桌精致佳肴,大快朵颐之后,刘大官人方才回了魂,又变成了那个浮华的翩翩佳公子,打听到独翁所述一定会来的楚王还未至,便和张姬在这书院中接着继续他肆意奢华的日子。 当刘琨留在许昌小城逍遥快活时,祖逖却从范阳祖地募兵还来,许久不见大家自是先好酒好菜一番。“这番又募得精卒五百,哈哈……”祖逖也不顾世家形象,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残酒:“都是族里一等一的棒小伙。”“先操练着吧,等石季伦他们回来,我们再做计议。”“其他人呢?”“耿宇昕去了河西你是知道的,石季伦他们去了日南郡以南的地方,能闯出什么名堂来就看他了,刘越石被我打发去了许昌,看这时局估计是回不来了。”“怎么回事?”独翁一脸坏笑:“各宗室藩王手下都有缺,刘大官人得轮着当。” 刘大官人确实当官了。风流近旬后,忽闻楚王至,疾行至楚王云母车舆【王公的车舆规制】前,长拜朗声道:“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刘琨拜见楚王。”“刘越石,你不在中京风流快活,跑这许昌小城来做甚?”“听闻,汝南王有先帝亲赐之六佾,以求一观。”“果然不负天下名士的盛名,本王正巧去见我那弟弟,待我替你引荐一下,跟上吧。”于是便有了前文中那一幕。 二人入得汝南王府邸,见面后自是一阵寒暄。得知刘琨这文才风流之人是特地来品其先帝所赐之六佾,汝南王不禁面露自得之色,自是摆上酒席、招出六佾,一边观舞,一边随意闲聊。冷不丁地,楚王冒出一句话:“弟弟在这许昌小城,虽破落了些,但也风流快活啊。可这做哥哥的我啊,在中京可是心急如焚、做如针毡啊!”“此话怎讲?”说罢汝南王挥手退去六佾和婢女,屋里顿时清静下来。 “你哥哥我是个直率人,”楚王故作愤怒道:“今三杨把持朝政,圣谕不出含章殿,又大肆封赏无功之人,收买人心,满朝皆是其爪牙,这还是咱司马家的天下么?”汝南王又是一阵哆嗦,微颤道:“做弟弟的虽有清君侧之志,可这许昌地窄民稀,我有心也无力啊。”“有何可俱,弟为先帝托孤之臣,为兄我又为卫将军【统领南北禁军,行拱卫京畿之职。】,他杨骏空有一帮贪图权钱之佞臣,正统之名、刀剑之下有甚用!”又一指刘琨道:“况且,我们又有负天下盛名的刘越石相助,何得不可清君侧。”说罢起身,来到刘琨身边,低身道:“越石吾弟,先做一军中主溥【晋时,主簿的地位很高,总领开府大臣府中诸事。】,屈才了。”这回轮到刘琨一阵哆嗦,若成还好,若不成,一个“前朝宗室造反”的帽子是少不了的,顿时觉得独翁这坑挖得也太深了。 硬着头皮站起:“谢楚王提携,”顿了顿又道:“这军中兵将、辎重名录何时可交予在下清点。”“哪有什么名录,哥哥我先行回京畿集结兵将,弟弟你点齐本部兵马,不日跟上,越石老弟破城之日等尔佳文贺。”说罢风风火火地出了府邸,留下汝南王和刘琨二人面面相觑。 回到书院,刘琨脑袋仍是晕晕乎乎,此时头正枕在张姬丰腴的大腿上,喝着张姬喂给他的美酒。可这一想起独翁给自己挖得大坑,满嘴的美酒也就成了苦水。口中喃喃道:“我一前朝宗室居然当官了,还在军中行走。张姬,奇怪吧。”“嗯,”张姬乖巧地回应道。“你说我一文弱书生,一辈子的想法就在温柔乡里混吃等死,”打了个酒嗝:“曾想过快意恩仇、功名马上取,可一想那流血漂橹、断壁残垣,又顿时没了那副心气。”“公子心中是有那豪侠之气的,你酒后所做的诗文总有悲怆壮烈之意。”“真的?但我总不能在战场上提着酒瓶,喝醉之后再上阵杀敌吧。”张姬抿嘴一笑:“公子说笑了,独翁对你可有不凡评价呢。”“啊?你怎知道。”“绿衣告诉我的,临行前一天晚上。独翁和桓公子聊至天明,绿衣给他们送酒时,听那独翁说道:‘刘琨那小子就是一蜡烛——不点不亮。不把他放在乱局中浸润一番,好好体味一下什么叫生灵涂炭,激不出其心中的豪侠之气。’还对桓公子表明公子此番历练,定无险可言。”“还无险可言,”谈到这刘琨激动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看看楚王的布置,书里所说的军势、调度、阵型,什么都没。还有,攻城器械似乎都没安排,他那禁军大营里会有那玩意么。好像中京城墙就是泥做的,一戳就一个窟窿。”“这奴家可不知,但独翁的话从未错过。”“这倒也是,也是啊……”刘琨仿佛释然般沉沉睡去。 十余日后,当刘琨站在开封城下时,不禁目瞪口呆,这果如楚王诉述一般,开封城一捅就是一窟窿,城门大开,“玮”字旗高插城楼,城墙上尽是楚兵。有一军将急奔至汝南王车驾之前,沉声道:“拜见汝南王。楚王正帅大军肃清城中王氏余孽,匪首躲在前朝大将军曹(爽)邵伯府邸,且紧闭云龙门,尚未伏诛。请汝南王暂扎营于城外,免得误伤自家兄弟。”“这也太儿戏了吧,”刘琨悄悄嘀咕道:“这才几日,号称天下第一坚城、雄城的中京就破了。就算禁军已反,还有东宫和外营之兵将,再不济还有近四十万青壮。杨骏这太尉做的,人心尽失啊!”【西晋八王之乱中的前几个作乱的王(或权臣),都是在无兵权,且人心尽失的情况下起事,真是蠢到家,当然得胜一方也好不到哪去,简直就是比蠢大赛,后文有详述。】 不足半日时分,楚军攻破云龙门,杨骏一众如热锅蚂蚁正商议对策的幕僚统统伏诛,而匪首杨骏独自逃至自家宅邸,躲在马厩中被一小卒发现,一戟刺死。隔日,圣旨便昭告天下:太尉杨骏谋反,诛三族,其党羽杨珧、杨济,张劭、李斌、段广、武茂等所受刑罚等同杨骏,太后(杨芷)移驾金墉城。一时间,宫门之外人头滚滚,所杀有数千人之巨,而有本为杨骏亲信的两个小人物逃过了这场杀戮盛宴,却是无人在意。而在分赃大会上,汝南王亮博得头彩:赠“太宰”,录尚书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其余勤王之人皆有封赏,连逊位在家许久的卫(瓘)伯玉【西晋著名书法家,重臣。】都以太保之职与汝南王对掌朝权。而勤王之役中出力最大的楚王却只得了几个虚职,气得楚王亮不等朝会之后的宴席开始便拂袖而去。雷声轰轰,却只有廖几雨滴的杨骏谋反大案就此落下帷幕 这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和咱刘大官人无关,他这一级别的官吏自是入不得大朝会的,封赏怕是要等新任太宰汝南王想起自己,管他呢,逍遥快活最重要。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出了军帐,直向开封城内而去。入城,刘琨眼中尽是满目疮痍、凄凉万分,原本错落有致、不失奢华的富裕殷实之宅已成碎木瓦砾,原本金碧辉煌、人声喧闹的酒肆商铺只剩残垣断梁,原本商贾的叫卖声、食客的划拳声统统变成了老者的哀嚎、小娘的啼哭。更有甚者,刘琨在一堵断壁下甚至发现了残破不全的孩童尸身。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刘琨从牙缝中蹦出:“乱世起,兵匪一家,万民如草芥!”转身疾步,逃也似的离开了开封城,回到兵营自家营帐,拎起酒壶就是一阵猛灌,随即吐了了个干净,顿时一阵无力感涌来,仰倒在铺上昏睡过去。 是夜,皇后贾氏急招新任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及侍中贾谧入太极殿【两晋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宫殿】议事。刚发生如此之大变故,理应招重臣议事,但这时间,总让人觉得有种阴谋的味道。待三人跪坐而定,贾后先举杯遥敬汝南王亮:“汝南王此番平叛,出力慎重,当记首功。望今后与太保执政以正,议事以诚、明正典刑、兴盛天下。”“份内之事,娘娘言重了。”“反贼杨骏及其党羽虽已伏诛,朝堂一扫往日瘴气,应可做到政清民乐。但本宫总觉得周身寒彻,而这太极殿也如那荜门蓬户之屋,风倾雨漏。”说罢贾南风故作愁容、单手扶额。一旁的的贾谧帮毕竟是亲侄儿,又是一副玲珑心思,会意道:“内城中,东宫及外营共计不过千余兵将,而城外仅各地藩王的勤王兵马就三万有余,别忘了还有楚王的南北禁军南北二营的两万人马,而楚王这人……” “我那哥哥啊,少时果锐,但好立威刑,现手握重兵,又有传闻其凶暴乖戾且好杀,实非拱卫京畿的良将,”汝南王虽生性怯懦,但这点政治头脑还是有的:“不知娘娘可有合适人选?”“本宫连夜召集诸爱卿,正欲商议此事。”说罢侧脸看向以正直闻名天下的老好人卫瓘。卫瓘略有沉吟,便道:“臣以为裴(楷)叔则可担此任。”顿了顿,抿了一口杯中酒:“叔则为人谦和,出身名门河东裴氏,又为天下名士。虽为杨氏姻亲,但素不齿杨骏为人,杨氏权倾天下时,为证清白,自逊归田,可谓正臣。”“不愧是先帝重臣,正合本宫意。” “去楚王卫将军职,该改予何职,总不能予其杨逆生前之位?”贾南风故道。“万万不可,杨逆权倾天下之时,众人只不过惧怕其威势,而其无三军之实权,故娘娘诏天下其逆,便呈丧犬之态。”卫瓘赶紧劝阻道:“如封楚王太尉,其手握重兵,又有统领天下三军之名,依老臣之见,其必有伊、霍【指伊尹、霍光,二者曾行废立之事,但都是当朝名臣、重臣,前者辅佐商代三代帝王,后者成就西汉的昭宣中兴。】之行。不如加封其食邑,让他回封地为妥。”“但如只让楚王一人回封地,而其他藩王留京,楚王必有不平之忿。”汝南王接口道:“那就让所有藩王离京,各回封地。本该如此,先帝广封宗室,本意就是藩王们平时代天牧民,战时守土扩疆,京畿选一忠诚平和之臣拱卫足以。”“侄儿,拟诏,明日朝会令各藩王领本部兵马出京。” 次日大朝会,成了新任太宰一人的独角戏,哦,还有一应声虫。北中军候【禁军南北二营中北营的统领。】裴楷迁卫将军,去楚王卫将军职,改封平夷大将军,加赐食邑八百户,各勤王藩王各回封地,皆有加赏,不得迁延。黄门侍郎诏书读毕,太极殿内鸦雀无声,半晌只有卫瓘应了声:“臣附议。”平定杨骏叛乱后的第二场大朝会就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众臣依次退朝,只是在退朝的队伍里有一个浑身战栗不安地身影。 楚王玮回到军中自是一顿乱砸,破口大骂汝南王小人,自己几乎以一己之力讨伐杨逆,把其推上太宰之位,本想着自己做个太尉,哥俩一文一武,岂不天下太平。现在倒好,太尉之位是别想了,又夺自己兵权,让自己回封地,和他当年一样窝在襄阳城里过乡下日子么!圣旨已下,如不交权离京,自己就成了叛匪。可这离了京,再回来可就难了。唉,长叹一声,烦燥之下,猛灌了一口闷酒。 突有队正来报,说是有一自称河东裴楷的人求见。“他来干嘛,来夺兵权么,这也太心急了吧!”楚王忿恨道:“让他进来。”进账后,裴楷做一深揖:“河东裴楷见过将军。”“北中军候这么快就来交接了?我这卫将军的位置可是难坐得很啊。”“将军说笑了,我本就在楚王节制之下,王爷自是知道我这北中军候是如何做的,那北营大门在哪我都不知啊。”顿了顿又说道:“我本就一文弱书生,因和鲁国公【这里指贾充】编撰《晋律》而有微末之功,当朝圣上错爱而领了“北中军候”一职,所作所为实在是有愧于当今圣上。再领卫将军,这京畿拱卫的大任,我裴楷可担当不起。”“不愧众人皆赞裴叔则坚贞端方、不贪权势。可这圣旨……”“这就是在下来此的目的,望将军与在下同往太极殿,劝陛下收回成命。将军仍担拱卫京畿之重任,裴某愿出京求得一州郡的牧民之职。”“如此甚好,哈哈!” 隔日午时,刘琨晕晕沉沉地在军帐中醒来,坐在床边呆了半晌,方才让小卒去取洗漱之物,当然还有酒。大半坛回魂酒下肚,方才想起,这一天多的光景,时局成啥样了,自己可是啥都不知道啊。出了军帐,见诸兵将都在打包行头,准备辎重,便拽住一幢主模样的兵将,问其发生什么事了。幢主一看是主簿大人,便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把自己所知的全告知了刘琨。回到军帐,刘琨从幢主混乱不堪的言语中总结出三点:一、汝南王升官了,成了太宰和太保卫瓘对掌朝政,其所带本部兵将加上圣上另赐的骑兵一千一百骑便成了外营军马;二、汝南王大肆封赏百官,却又在朝会上大谈平叛中的过失,并处罚了不少人,人心不齐;三、楚王先是被夺兵权,后因继任者力辞,又复得兵权。原本的继任者河东裴楷连夜出奔琅琊郡治所开阳【今山东临沂市区】去做琅琊王睿的属官去了。 最后的结论就是:楚王还是那个手握重兵的楚王,而汝南王怎么看怎么像杨骏,不行,自己得逃离这是非之地。转念一想,自己还是楚王的军中主簿,现战事结束,自己这挂名主簿也就可卸职了吧。又想起独翁对自己的评价,以及其那百发百中的神嘴,一咬牙,心中暗骂道:“妈的,我这左右逢迎的佞幸小人看来是做对了,先跟着有兵权的。”想罢提笔给楚王写了封信,大意就是杨逆伏诛、军中已无事,我去楚王你的封地做主簿,帮你牧民。又给仍待在许昌书院等他的张姬去信一封,让其再等他一阵,再一起去襄阳。独翁那边倒是无所交代,自觉其定已料到自己将会如何行事。写罢,招呼亲兵,准备好行头,当然少不了一车美酒,拖拖然地向许昌行去。 旬后,中京里这场充满血腥的闹剧,其精彩纷呈过程情节,才在全国传开。升斗小民自是无甚感觉,只不过市井中多了样胡扯闲聊的谈资而已。而各地方郡府官吏却是震惊万分,权倾天下之人,一日之间被诛三族,受牵连的还有数千颗人头,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大家都是做官成精的人,看看现在中京的态势,自知乱象丛生,后党、藩王之间犬牙交错,站队就成了大问题。一时间各地官员之间的走动便频繁起来,性子急得,直接大把银钱向京中各部要员塞去,以望得其指点一二。银子是收了,得到的提点却是含糊其辞,这中京的大小官员们也是终日浑浑噩噩,哪有什么头绪,以贾后一日三变的性子,楚王骄横凶蛮的做派,朝堂上一个刚正不阿的老好人、一个试图秉公执政却又生性懦弱的汝阳王,怎么看都是乱世即临的样子。 管他中京闹成什么样子,咱独翁仍在蜀岗西峰上逍遥快活,每天饮酒、斗棋,没事逗弄逗弄小白犬,晚上照例带着徒弟们和一帮市井闲汉胡吃海喝后外加天南地北地乱吹。徒弟们略惨一些,哑儿和祖约每日白天被闷在屋里苦读,桓飞和祖逖每日不分时辰地被独翁不知从哪请来的枪棒刀斧教头操练得要吐血,尤其是晚饭后的操练,教头们喝完酒可是不知轻重的!操练后,娇小玲珑的绿衣化身为女医,只不过手法糙了点,往往弄得二位壮汉哇哇大叫。 今日秋高气爽,桓、祖二人起了个大早,正欲出门,突然对屋的厢房大开,走出二人,正是傅祗、何攀,桓温年幼和石崇结交较晚,自是不知是何人,祖逖倒是和他们是老相识,不禁哑然道:“子庄、惠兴,你们好好的羽林中郎将不做,跑这广陵来作甚?受太傅谋逆一案牵连,罢官了,来这烟花之地散散心?”傅祗苦笑道:“牵连是受牵连了,但蒙楚王之保,在金墉城守卫中各任一幢主,这回来广陵,乃受石大少所托,但也算逃官了。”又叹了一口气:“这中京是回不去了啊。”“所托何事,逃官作甚?”“等见了独翁再详述吧。”“啊,你们知道独翁?”“昨晚就见过了。” 四人来到西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顶装点得奢华过分的小帐,桓、祖二人面面相觑,昨日峰上还未有此物,看大小应该是住人的,装点如此奢华应该是女子所用,可绿衣是住在玉林山庄里的啊。扭头看向傅、何二人,倒是故作表情自然,只不过掩饰不住嘴角的自得及恭敬之色。独翁还是那副浊世独醒的做派,也不顾深秋的寒气,只着一件单衣,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上。“都来了啊,”也不寒暄,扭头大喊一声:“绿衣,酒温好了没?”“来了,来了。”五杯冒着热气的淡酒端上,大家一饮而尽,顿觉身上寒气尽散。“绿衣,把温酒的家什搬到台子上来,我们自温自饮,你去伺候太后吧。” 章七 章七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6) “太后!”桓、祖二人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独翁摆摆手,示意二人不要太惊讶,缓缓说道:“我早料到有杨骏‘被’谋反一案,杨太后必然会因此受牵连而囚于金墉城。以贾后的性子,自然不会记得太后对其的往日恩情【贾南风好妒且奸诈,因自己无所出,便害死其他怀孕的嫔妃,晋武帝司马炎听闻后大怒,欲废之,其时,身为武帝皇后的杨芷替其求情,贾南风才逃过一劫。】,定会赶尽杀绝,金墉城也就成了太后的死地。” 何攀接口道:“我二人救出太后时,太后已三日未进水米【真实历史上,杨芷被活活饿死。】。”“三日未食,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贵妇怎么受得了,”独翁接着说道:“石季伦欲入京整理生意,出于并不那么纯良的目的,我便授意其安排在杨骏伏诛后,想办法救出太后。”顿了顿,坏笑道:“当然这救太后的首功当属祖士稚,其手法之精妙、运筹之精准,值得大书特书,后世必留得青史,成一美谈。” “我啥都没做啊!”独翁天马行空、出人意料的作为,咱祖大少见多了,也就并不觉得那么惊讶,只是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满道:“那次和石崇去中京,帮他办完整理其家资繁琐事宜后,我就回了范阳祖地求官、募兵,然后带着五百精卒去了大兴,丝毫不知那个什么安排、计划。”独翁也就笑而不答,依旧坏笑着看着祖逖。 此时,绿衣从那小帐中搀扶出贵妇,只见她深衣隐领、青上縹下、六兽团身、高冠假髻,并插一金题白珠的步摇【均为两晋皇后、皇太后的标准服制。】,倒是以一青纱遮面。傅祗、何攀、祖逖赶紧跪拜,桓飞虽去中京极少,但见状也明白此人必是那本该囚于金墉城的皇太后,同样跪拜下来,倒是独翁却是依然是那随意地做派,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绿衣取出一软垫摆在石块上,杨太后坐定后,缓缓一挥手,说道:“一金墉城的囚奴,又有何可跪拜?”说罢又缓缓站起,深深地做了个万福:“哀家多谢两位将军,祖公子的救命之恩。只是身为囚奴之身,无以为报。”吓得本欲起身的四人又弯腰拜地,直到杨太后命其起身后,四人才微微颤颤地站起。“这里哪有什么太后,只有杨夫人,都坐下!”独翁喝道,众人顿时会意,纷纷坐定。 独翁用手中的破蒲扇敲敲石桌,正色道:“本就行的是惊天祸事,还在这行那宫中尊卑之礼,我这蜀岗西峰就你我数人走动么?”转脸面向杨太后:“娘娘受苦受惊了,但,”颇为玩味的一笑:“刚我说过,我救娘娘目的并不纯良,而真正在幕后运作的,实际上是渤海石季伦。”“望请独翁明释。”“傅、何两位将军究竟是如何救出娘娘的,季伦其实并未与我说明,以我对其的了解,他应该明白若要扳倒杨骏,必然需要被杨骏所废的托孤之臣——汝南王的支持,否则就失了正统之名,要救出娘娘必然要依附于汝南王。汝南王无兵权,必需推给他一个有兵权的藩王,采用的手段无非是无外乎是那阿堵之物,两位将军在楚王及其亲信身上没少使银钱吧。”“是,”傅祗接口道:“石大少受计,我二人便收集杨骏的罪行,私信于楚王,并似有无意的提出应让原本托孤的汝南王执政,银钱也使了不少,当然都是石大少给的,我二人的俸禄可满足不了藩王的胃口。”“二位再稍微示意下,金墉城守将的位置便手到渠成,乘中京大乱,人心惶惶,偷梁换柱这才救出杨夫人。我猜得对否,二位将军?”“独翁真乃神人也!”傅、何二人无不叹服。 “这真是算尽了机关,”杨夫人长出一口气:“独翁本是山野一逍遥名士,本不该关注着宫内朝堂中的腌臜之事,为何想起救哀家,不纯良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何要把本属于渤海石季伦的功劳硬加在祖士稚头上?” 独翁拎起一坛自家烈酒,仰脖猛灌一大口,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似有些颓丧:“这天下就是一棋盘,所有人都是棋子。我的徒弟们是我挑出来的棋子,二位将军是石季伦随意捡到的棋子,而娘娘您是如果想下好这盘棋必需要攥在手中的棋子。而我呢,是无意中坐在棋盘前,看着一盘烂棋,行将就木却想要回天的并不怎么高明的棋手。”说罢略显孤寂地起身,踉跄地走到屋前,踢开屋门,坐在床边,继续喝着闷酒。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可这天下时局仍如史书记载一般变迁,顿时一种无力感涌来,不禁吟道:“ 暗云满穹苍,雷鸣人不知; 独身化腐泥,花泪悼亡国。 绿水变血河,白骨补残垣; 奴人不知恨,却道江南好。”【自作】 吟罢,倒头既睡。 “最近独翁心情似乎很不好,那个什么丝瓜藤是越抽越多,酒量似乎也减了,总是喝醉,”绿衣苦着脸向被独翁举动弄得一头雾水的四人说道:“一次桓公子晚上不在,独翁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都和天下大势有关,我记得一些。”“说了些什么?”桓飞迫不及待地问道。绿衣白了他一眼:“我们先伺候娘娘去玉林山庄住下吧,这荒山野岭的,一个贵妇人如何住得。”说罢开始收拾那顶小帐,恒飞吃了瘪后很自觉地开始收拾马车,边收拾边道:“我们四人徒步回去,把马车让给娘娘。” 汉水之阴,楚国国都襄阳,刘琨正坐在楚王府邸中一凉亭里发呆。自决定做一乱世佞幸之臣后,其所作所为,和过往大有不同,虽和张姬也去了不少次书院,但大多仅仅是浅尝即止,以往烂醉后的荒唐行事几乎不见踪影,熟知刘大官人过往者惊讶不已,这还是那个肆意狂放、风流豪侠的刘大少么。刘大官人倒是不在乎别人的纷议,频频出现在东西两敖(粮仓)、城子兵屯、乡农田野间,一副勤于政务、细察民情的合格主簿的样子,甚至还亲自去农户家做了几天农活,并留诗一首: 落霞夕红染金穗,秋风轻抚如琉海。 主簿独坐田垄间,浊酒稻香疲尽解。【自作】 可今日上午,两封信一前一后到来,使得刘琨现在只能枯坐在凉亭中发呆。一封是楚王玮的。上书:“速来中京军中任主簿。”另一封却是许久没消息的独翁的:“楚王欲诛汝南王,招汝入京,应之。但路上应拖沓,待时局稍定,入京,附赵王伦,求一散官,而后再出京避祸。”凉亭中刘琨抖抖手中两封信,喃喃道:“看这架势,中京要有大的兵祸之乱啊。”又抱头思索片刻,破罐子破摔似地自言自语:“管他呢,先和张姬游山玩水一番。到了京城,司马伦身为帝师,却不知书【确实如此,也不知道晋武帝怎么想的,把他那不知书的九叔奉为帝师,纵观中国历朝历代,也就两晋能做出这种荒唐事。】,见着我这大名士投奔,还不乖乖把官职奉上。”说完还颇为自得的笑了两声。 当咱刘大官人美人在怀,寄情山林,游山玩水般晃悠悠地向中京“疾驰”之时。中京城中,自杨逆一案平定后,商贾贩夫、升斗小民们倒是过上了安稳日子。可这宫城内,贾后却是越来越烦躁,凶** 虐之气日盛,芙蓉宫外每日都有因小错而杖毙的宫女、宦官,有时甚至还有些面目清秀的少年郎的尸身。和朝堂上对掌朝政的卫瓘、汝南王分歧越来越大,受他们的牵掣越来越多,连自己提拔几个亲信、男宠都会以品德低下、才干不足等等各种理由拒绝,丝毫没有除掉杨骏而自己专权的可能。 今日大朝会后,贾后命贾谧、郭(彰)叔武【贾南风的从舅,亲信。】留下议事,诸朝臣顿觉的这太极宫内阴气慎重,忙不迭地纷纷退朝,只有贾(模)思范【贾南风族兄,为人正直,数谏忠言,不纳,又批评其凶暴荒淫,为贾南风不喜,渐疏远之,正史中忧愤而亡,本文有改动。】回头看看仍坐在龙椅上目光呆滞的傻儿司马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疾步离去。 “那两个老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本宫予之高位,天下分而掌之。如今却威控百官、把持言路,朝会简直成了二人的双簧戏,连本宫欲在宫城内修一用于祭拜鲁国公的祠庙都以‘靡费民资、减耗课役、有损国基’的说辞拒绝,家父对大陈功劳甚重,生前辅佐当今陛下也是尽心尽力,本宫修个祠庙有何不可?本宫欲除而快之!”郭彰凭依附贾氏一门而上位,自是附和:“这有何难,娘娘下旨去其位即可”。而贾谧毕竟在宫中广结官员,又是玲珑心思,顿觉如此草率不可,正色道:“卫(瓘)伯玉为人刚直、执政清正,在百官中名声极佳,且先帝曾评其:‘忠允清识,有文武之才’。此种先帝遗留重臣,一纸诏书去其位,不妥。汝南王虽在封赏百官时有滥赏且不公之嫌,但执政后也算是公正清廉。勤王之役中其出力甚重,且其太宰之职乃娘娘亲赐,现在去其位,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娘娘会失人心啊。” “那你说怎么办,你就忍心看你你姨娘坐在这太极殿上做那悬丝傀儡,丝线还攥在那两个老东西手上?”“娘娘莫急,容侄儿思量一下。”贾谧低头忖量了半炷香的时光,随后抬起头,缓缓抬起头,向前倾身,似有些为难地说道:“法子倒是有一个,牵涉甚广,不是太好收场,但若成,有一举两得之利,”渐渐地面露阴狠之色:“侄儿无意中得知,卫伯玉在娘娘欲削楚王兵权前就和其有隙。”贾南风顿时来了兴致:“还不赶紧细细道来……”。 广陵城外,玉林山庄,杨夫人自从没有了宫中那套繁琐礼仪的桎梏后,心情好了很多,其太后的身份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同住的三十六姬往日见惯各样贵妇,只是觉得此夫人气质大不一般,性子和往日常见的贵妇相比还要温和许多,却又多了些久居上位的佩金带紫之意。杨芷入宫时尚年幼,而武帝已及暮年,故仅数年后便成了皇太后【真实历史上,杨芷入宫时,武帝正值盛年,发生杨骏之案时,她已五十出头了,情节需要有所改动。】,此刻正是韶华青春之时。往日久居深宫,又有金墉城的囚徒生涯,此刻正如飞鸟入林,哪里甘心待在小小的玉林山庄,就此广陵城街头就多了一带着一群叽叽喳喳靓丽少女的高髻青衣、面笼青纱的贵妇,频繁出入于各大商铺、酒楼,甚至书院,出手阔绰。坊间只道是哪家贵妇出门远游在广陵小住,后见一日祖大少来东关街寻她,且称其为“姨”,方才明白这是祖大少的小姨探望自己的侄子,顺带游玩一番。 这日,西峰之上,如往日般热闹非凡,哑儿、祖约依然被关在破屋里苦读,祖逖、恒飞二人依旧在离破屋不远的空地上被教头们操练得“嗷嗷”乱叫,而独翁依旧和韩泼五、李庭才等一帮市井人士以及逃官而来的二位前将军喝酒扯皮,绿衣在一旁伺候着。突然地,远远传来“独翁、独翁”的呼喊,原本翘着二郎腿的独翁满脸激动地猛地站起,绿衣更是激动得丢下酒坛,直向下山下跑去,刚跑出没多远,就羞红了脸一步一回头的向回走。祖逖、桓飞两个神经粗大的二货,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回头问:“怎么回事?”,却不想教头们来不及收手,一人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横扫千军”。连原本在破屋内苦读二位少年郎都被屋外的动静吸引了出来,而两位枪棒教头见状,知是东家的故人归来,连忙告辞下山去了。 远远的,一辆载着坛坛罐罐的马车稳稳地上山而来,除了车夫外,车上还坐着脸色黑如碳的两人形生物,一人还长着一头白毛。独翁不禁愕然,侧脸问同样是满脸茫然地绿衣:“我老了眼神不好,你帮我看看是你家石大少么,长白毛的那个是不是潘安仁。”绿衣待马车近了些许,定睛看清后,顽皮道:“是两个长得像石大少和潘公子的山中野人。”说完不禁捂嘴偷笑。 二人下了马车,一人捧了一酒坛,石崇随意地做了个团揖,大咧咧地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如市井之人般拍开酒坛的封泥,猛灌了一口酒,对着独翁咧嘴一笑:“幸不辱命,茶叶可除瘴气,当地人颇为喜爱【茶叶传入中南半岛以及真腊(大致就是现在的柬埔寨)要到公元十八世纪末,而且是英国从我国偷的种子。】,”喘了口气继续道:“换得大量粮秣,种子和日南郡的一样,都是一年三收。”“不着急谈你的远航收获,绿衣你赶紧回趟玉林山庄,取些衣物和梳洗之物,鹏举你跟着去帮忙,再挑几个歌伎过来帮忙伺候,你看看潘安仁都成什么样了,活像个白毛野猴子。”“哎。” “不先回玉林山庄看看,这个德性就寻我,有这么急么。”石崇做了个“你明知故问”的表情,怪声回道:“听掌柜的说,山庄里住了一位杨夫人,我俩这样进去,岂不过于唐突。”然后颇为玩味地看着傅祗、何攀二位。二人赶紧做拜:“谢石大少救命之恩。”石崇拍拍二人的肩膀:“如有人问起,只道是楚王之恩,明了?”“那是,那是。”“不过师傅,你为什么要救那杨夫人?这次我出海没事就在思量这件事的用意,可没想通啊!”“这件事,晚上去你那玉林山庄详谈,成不成还得看杨夫人意向如何。”叹了口气,喝了杯酒,又道:“惯于山林之日的原本囚鸟,让其再归笼,可不易啊!” 大半个时辰过后,车夫载着一群莺莺燕燕而归,原本车上的数十坛美酒只余了十余坛,倒是多了不少大小箱子。下了车,大家围着两位“山中野人”打趣,一时间,原本清静的蜀岗西峰,充满了莺啼鸟鸣。直到咱石大少是在是受不了独翁和几位兄弟戏谑的眼光,大喝道:“够了,看到你们家少爷和潘家公子都成这副德性了,还不赶紧过来帮忙梳理。”,歌伎们的嬉闹方才作罢,嘻嘻哈哈地把这二位推进独翁的破屋里,当然一道进去的还有那随车而至的大小箱子。 半晌,从破屋中走出两位摇着绢扇“黑脸”佳公子,白发那位,左侧脸颊上还有一呈“斜十字”状的伤疤,使得原本柔媚的脸庞多了一股英气【本人的恶搞,日漫《浪客剑心》中剑心的样子。】。一群人又围坐在石桌边,独翁敲敲桌子,“讲讲吧,你俩这次远洋得失。”石大少当仁不让,把绢扇当做惊堂木,说起书来,本就伶牙俐齿,又才气过人,什么海外仙山、海中巨兽、只会嗷嗷乱叫的野人,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兽等等,说得是天花乱坠,听得众人是神往不已,纷纷表示下次一定要带上他们。这时潘安冒出一句:“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石崇这才收起嬉闹神色,长叹一声,道:“九死一生啊,多嚼生茶叶,携带大量烈酒,否则不是死于疫病就是亡于脱水。尽量贴着海岸航行,那些去深海的没一艘回来的,我们的船不对,应该是尖底啊,当地土人出海扑鱼的船,无论大小,一律尖底。”摇摇头,目有泪光的说道:“好歹商道通了。” 独翁起身拍拍石崇的肩膀:“辛苦了,下次让你这次随船的亲信带队即可,可以向那边发卖的东西很多,那儿可买的东西也不少,但现在主要以粮秣种子为主,”顿了顿又道:“记住本朝所有农物的种子一颗不可流出,买卖方式一律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切不可使用制钱。船的改造你可问问日南的工匠,他们应该懂得尖底船的制作方法。至于这次远航的其他奇闻轶事,你们哥俩找一空闲再和其他兄弟闲聊吧。”转头对一帮歌伎说道:“好了你们回山庄吧,绿衣也回去,和夫人说下,晚上有要事相商。“哎。” 莺莺燕燕们走了后,西峰上清静了许多。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各自喝着自己的杯中酒,打理下被歌伎们娇笑软语,石大少的自创评书弄的晕晕乎乎的脑袋。而独翁却是盯着远方,似双目失神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石崇他们带回的“椰果酒”。半晌,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问道:“石季伦,你可愿去益州?桓鹏举你可愿去荆州?”二人老于独翁天马行空的思路,自然不假思索地表示愿意,但又同时问为什么要去,要去干什么?独翁摇摇头:“其实我是心急了,你们还太年轻,可时间不等人,容我慢慢道来。” 川中自古富庶,平日里米粮充足,也正是如此,益州往往成为流民就食、赈济其他州郡之灾的首选。前汉末年,有一批氐人因避战祸,迁入蜀中,和当地归化的巴人混居并通婚,被称为巴氐,而大部分氐人还是居住在关中、陇右地区,今关中大灾,流民遍地,益州已开仓救济,而中京朝堂上是什么样子,在坐诸位都知道,谁会在意千里之外的乱局。上次秃发树机能举旗,诸胡联军中就有氐人的影子。要不是石大少拼命运粮,兵祸早就烧到西京洛阳城下了。说到这,独翁颇为感激地看了石崇一眼。 大旱之后的蝗灾,大灾之后的大疫,流民只会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仅靠益州的救济和石大少的运粮肯定不能解决问题,各族只能自寻出路。关中、陇右的氐人肯定会想起自己的亲戚——巴氐。而十余万氐族流民聚集在剑门关前时,益州刺史只能开关让其就食,一个小小的益州能满足这帮饿了经年的流民么,自然是一路向南,去啃成都府,再和绵竹一带的巴氐汇合,其声势足以立国【真实历史上,氐族人建立的成汉是十六国时期的第一个政权。】整个益州加上成都府有几多兵将? 石季伦,我让你去益州不是去阻止这必来的祸乱,而是尽量拖延这场灾祸的发生,流民所求不过是粮食而已,你现在有一年三收的种子,可增益州本地粮产,同时还有海运而来的大量粮食,又有长江水道,运粮不成问题。带上三十六姬去成都府,并招募些乡勇,看家护院用,具体运作,你应该知道。记住乱象起,速归。 再说荆州,襄阳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逆水可入川,顺水直达南京健康。但荆州只有北部地区还勉强能称得上富庶之地,物产商货还算丰富,南部地区近乎于蛮荒【现在有俗语“湖广熟,天下足”,但湖南地区在明以前确实不是产粮区,读《宋史》你就会发现岳飞镇襄阳,除了最后一次,每次从襄阳北伐所带之兵都不是很多,就是因为缺粮。】。那么守荆州就还是有军粮不足的问题,故鹏举你去荆州主要目的是凭借石季伦的种子开荒荆州南部。但南部有荆蛮,所以祖士稚和他募来的五百精卒你得带去,两位将军愿意同行的话甚好,毕竟是带过兵的正牌将军,哦,把你那弟弟桓(冲)幼子从龙亢祖地叫来,历练一下。记住,和荆蛮交手也是点到为止,他们也缺粮,用粮食换取他们的山中特产,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好效果,甚至有一天他们会为你所用。从此你的根就在荆州,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这块要地,如果有那天的话,北伐的起点就在那里! 祖士稚你跟着鹏举是去历练的,你要将来要努力经营的地方是京扬地区,具体为什么,晚上和杨夫人详谈后我会告诉你。 一气说完这么多,独翁也累了,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喝酒,而其余四人则惊愕万分,两位逃官的将军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山村独翁怎么能分析天下时局到如此程度。祖约、哑儿两人突然想起晚饭还没吃,看看天色,颠颠地下山寻食去了。 章八 章八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7) 当晚,独翁不知从哪翻出一套稍微正式点的衣物,让潘安给其打理了一番,又向石崇讨要了一把竹扇。站定身形,顿时一位笼冠高屐、宽衫大袖、白须执扇的山中贤者出在众人眼前,石崇笑道:“还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独翁对他斜了一眼:“要不是去和那位夫人谈正事,谁愿穿这劳什子。”说罢走了几步,又提了提大袖,更是恼怒:“你看这袖子,喝个酒都不方便,还有这高屐,走起路来怕是要摔死我这把老骨头!”“好了,好了别唠叨了。”说罢和桓飞把独翁“抬”上了马车,独翁回头还不忘喊道:“潘安仁,和教头好好练剑。” 玉林山庄,一片寂静,倒是内院的小筑二楼灯火通明。杨夫人、独翁、石崇、祖逖、桓飞围坐在翻版的流觞曲水边,绿衣在一旁伺候着,“椰果酒”的果香溢满屋内,而桌上则摆满了各式干果小点。“杨夫人今日在广陵可好?”还是独翁打破沉寂。杨芷,哦现在可称呼其为“杨婷婷”了,自从她几乎彻底从太后的身份中走出后,人活泼了许多,连自己尚在闺中的小名都告诉了与其最亲近的绿衣。笼面的轻纱也褪去,露出当年美映淑房的容颜,在此不禁惊艳了众人。 “多谢石……公子给予如此宽松清闲之处收留……哀家,当然还要感谢你**的三十六姬陪我解闷。”杨芷说这番话时很别扭,宫中称呼一时半会还是无法完全改口,本该称石崇为“石爱卿”,尤其是总不能如粗鄙民妇般称自己为“嫠家”【嫠li,二声,古代寡妇自称。】吧。“夫人言重了,本是小民分内之事。”杨芷玲珑伶俐,否则也不会在宫中如此得宠,自是不会提救自己的人其实眼前的石大少,这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独翁开口:“夫人,往后去城中游玩时还是以青纱遮面为妙。这广陵城中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还是不少的。”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熟知独翁的几位,明白这是要谈正事了。 独翁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很挣扎,最后咬牙道:“夫人,如果将来有一天,出现某种局面,夫人可再为那后宫之主,且此举对天下百姓好处大焉,不知夫人意向如何?”杨芷一愣,看了独翁一眼,又把头迅速低下,不一会就双手抱头,口中喃喃自语。而其余众人则早已被独翁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弄得是又惊又吓,直勾勾地盯着独翁,虽然大家都明白迁太后入金墉城的诏书一定是贾后拟的,可诏书上用的却是当今陛下的玺,现在太后出现在金墉城外,且要归位,这可是欺君夷九族大罪啊。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喝酒的“滋滋”声。 许久之后,传来杨芷颤抖且带有哭腔的声音:“请独翁详释。”没有明确地拒绝,独翁长吁一口气。 “你要推已废的湣怀太子上位?”杨芷捂住嘴,满脸的不可思议,一个山野独翁,怎能、怎敢去谋划废立之事?“夫人多虑了,一介草民怎敢谋划废立之事。我所行之事,顺势而为,只不过凭借一些左道之术,在当下之浑水中,激起些许涟漪而已。”“什么左道之术?”独翁一番话倒勾起了杨芷的好奇心,独翁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不禁懊恼:“我这破嘴,史学变黄老之术了。” 故意咳嗽两声,避谈玄学:“夫人已经历的事,在这小老儿就不提了。现汝南王和卫伯玉分掌朝政,一个为人刚正,且为先帝重臣,另一个性格懦弱,我估摸着朝堂议政当以卫伯玉为马首。”端起酒杯,抿了口酒:“下面的话,可能对令尊有所不敬,夫人见谅。”“家父的作为,我早就劝过,但也只能做到这步而已,落得夷三族,但说无妨。”“贾氏之所以要诬令尊谋反而诛,其原因有二,第一,鲁国公贾(充)公闾薨,贾氏失去了朝中最大的助力;第二,令尊专权到了权倾天下的地步,以当今圣上的状态,依贾后的性子,她是想做吕雉【汉高祖刘邦的皇后, 她在刘邦病重时就开始大杀功臣,刘邦死后更是满朝安插吕氏子弟,大肆分封吕氏子弟为王公,自己临朝称制,她死后吕氏集团被彻底铲除。】的,令尊是她必须要拔掉的钉子。” 端起酒杯,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绿衣赶紧斟满,独翁也不及喝,接着他的长篇大论:“除去令尊后,贾氏本以为能专权,却挑了那两位执掌朝政。怎么办,只能再除去,依靠谁,谁有兵权依靠谁。凶暴之人往往想法都比较简单,贾后才不管当年诛杀令尊后对楚王的不公,定会求助于楚王,以三公之位许之;而楚王也定会把曾经兵权险失之事抛在在脑后,颠颠地去做贾后的屠刀。结果可想而知,” “然后楚王上位,得太尉一职?她贾氏再怎么凶暴简单,也不会放一只权欲熏心而又凶暴乖戾的豺狼在身边。”石崇接口。“不愧是我徒儿,”独翁赞许道:“楚王玮是一定不能留下的,但如何除去颇为麻烦,原因很简单他有兵权。故动手之地一定是在内城,切不可让楚王回到城外的南北二营,所以行动一定要快。我草民觉得,也就在事成之后不久,楚王警惕性还较低且频繁出入于朝堂之时。一个楚王抵不了千百兵甲,只要贾氏聚拢一批平常对楚王的骄横乖戾不满之人,便可诛杀之。” “说道现在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啊?”杨芷一边对独翁的分析钦佩万分,一边是一头雾水。独翁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听下去:“好了,现在朝堂上基本都是自己人,两营禁军找一亲信之人掌管,中京太平,贾氏终于可以专权了。” “下面说的只是谶语,希望不要成真,杨夫人多年以后还是现在这样的杨夫人。”喝了口酒,环顾众人一番:“诸位别忘了,金墉城中还有一位身份尊贵如杨太后的囚犯呢!”杨芷惊呼:“你是说湣怀太子遹!”“母鸡司晨,大家以为那些司马家的王爷可会甘心,别忘了,当年一手遮天的吕氏家族就是被聚而举旗的刘氏藩王剿灭的。”“如圣上崩,那司马家效仿前汉刘氏群聚而讨伐贾氏,而后从金墉城中接出太子登位即可,天下不会大乱啊。”神经大条的祖逖接口。“那是你以为!”独翁怒道,随即苦笑:“之所以天下大乱,是因为贾南风很蠢,因为自己无所出,又囚太子于金墉城,甚至无需小人蛊惑,她定会在当今陛下未崩之前动手。其实我很久前,潘安仁来投时就和你们说过,湣怀太子已是一个死人。” “咣”的一声,石崇手中酒杯落地摔锝粉碎,起身呆呆地看着独翁:“诸王皆起兵讨伐贾氏,贾氏一族包括其亲信被诛杀一空。为了那九五之位,藩王们又会战做一团。”“流民越来越多,”独翁愤怒地接口道:“中原兵卒在内耗中死伤惨重,北方异民族乘机南下,收拢大量流民,可为辅兵、可为先锋、可为人墙、甚至可为军粮!杨太后,大陈拿什么来挡。” “啊!”杨芷泪如雨下,顿时晕厥过去。一旁伺候着的绿衣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椰果酒”,杨芷才在一阵咳嗽中醒来,喘着气问道:“那我能做什么?”“大陈还是有长江天险,胡人不会水,东部还有淮水阻挡,守住半壁江山还是可以的。但,”独翁顿了顿:“武帝一脉的嫡系强藩我估计会在将来的内耗中灰飞烟面,北地的藩王又有守土之责,但定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异族和其裹挟流民的大军,最后能偏安江左而称帝、重新收拾大陈江山的应该是武帝旁支子弟,此时,就需要夫人给予其以正统之名,否则江南的藩王再觊觎那张龙椅,还有大陈么?” 杨芷呆坐在木椅上,半晌说道:“容我再想想,再看看……”说罢由绿衣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向楼下走去。“深宫囚鸟,韶华年少,让她一下子接受这么多,真为难了她。”转头侧向祖逖:“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让你经营京扬,又让石崇把所有功劳推给你了吧?”“京扬是守健康的门户,有皇太后的支持可少很多牵掣。”“嗯,还不算太笨。走,我们回蜀岗西峰,心中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大半,舒畅了好多,喝酒去,这椰果酒太淡。” 中京城,繁茂异常,贩夫走卒熙攘,商铺酒肆遍地,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消息灵通之所。最近坊间疯传:“当今圣上自感德行有亏,招致关中大灾,又识人不淑,致使朝堂起谋逆之祸。当朝太子少即聪慧、温良贤明,可继大统。遂欲传位于太子,太保卫伯玉、太宰汝南王亮辅政,并以太上之位居含章殿,不议政事、不观疏谏。”听者无不惊讶,而好事传递消息者则不屑一顾的回道:“从楚王长史府中传出的消息能假么?” 而此时汝南王在京府邸中,卫瓘和汝南王对桌而坐,沉默不语。不一会,侍女端上茶水,汝南王挥手示其退下,随即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坊间怎么会有这种传闻。太子尚在金墉城,又传你我为辅政,这不成了你我挟太子逼圣上退位么?”“消息从哪来的?”“据说是从楚王长史府传出。” 听罢,卫瓘少有的摔杯而立,气得浑身发抖:“好你个公孙(宏)季,以如此龌龊手段陷害我等。”“怎么回事,小小一个藩国长史怎么会和你有过节?”“二月之前,他和楚王舍人【即门客、幕僚。】岐盛大醉后大闹司教坊,正好被我撞见。我虽已逊位多年,好歹还挂着个太保的名头,看不过去让就皇城司把他们捉去关了几天,估计受了些苦,从此被他们记恨上了”沉吟后,有觉得有蹊跷:“不对啊,些许皮肉之苦,也不至于他用如此罪名陷害于我啊。” “还能怎么回事,他们都是楚王的人!”汝南王似有些后悔:“这是楚王在报复我们曾欲削他军权。”“楚王虽嗜杀凶戾,但只求兵权,对朝堂政事无甚兴趣,应不会因此而诬陷我俩。”卫瓘还是向来行事均循律、礼,又是先帝遗留重臣,自然对这朝堂蝇苟之事不甚敏感。但汝南王听卫瓘这么一说,顿时脸色煞白、汗如雨下:“老哥,赶紧收拾细软,随我去外营避一避。躲过风头,你我交权,我回封地,伯玉老哥你还是告老归田吧。是娘娘,娘娘啊……”“我还是回城外家宅,避祸至汝军营,岂不坐实了我有废立谋反之心,哪是我吾等正臣名士所为。” 楚王卫将军军帐中,司马玮铁青着脸看着伏拜在前的两位亲信,怒道:“你俩好大的胆子,只不过和卫伯玉有些许芥蒂,受了几天皮肉之苦,就敢传这种谣言,这是什么罪名,杨逆一案的数千颗人头眼睛还没闭上呢,你们想怎么样。”越说越气,随手拿起手边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器具就向两人砸去:“他俩虽曾欲削我兵权,但本王对大陈忠心耿耿,终复而得之。况且,这是本王与朝廷重臣之间的些许不和,关你们这些人微言贱的小吏何事!”“此乃皇后娘娘的意思,且有两人欲行废立之事的实证,否则吾等也不敢……”“胡说,此二人为官清正,且官职均为娘娘亲封……” 突有一军将进帐:“积弩将军李肇求见。”李肇近帐后并不如往日一样跪拜,也不多言,只是示意除楚王外所有人回避。随后展开青色诏书,小声读到:“元熙元年八月,皇帝衷曰:‘今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欲废立之事,实乃谋逆之行,令卫将军楚王玮,领内外禁军,封宫门,以擒二贼。’”读罢,李肇迅速收起诏书,迅速塞入楚王怀中。李肇此举,不禁令楚王起疑,欲从怀中取出诏书以辨真伪,李肇见状,急道:“此乃密诏,不宜示人。”【史书记载,就是这么荒唐,只不过读诏书者是一黄门侍郎。】楚王神经大条,也未多想,双手抱拳一揖:“臣接旨。” 随后出账,急招南中军候清河王遐前往宫城太保府捉拿卫伯玉,自己则帅北营禁军去捉拿汝南王。是夜,中京城内外又是杀声震天,昔日的繁灯盛火、嬉笑唱和早已不见踪影,门户紧闭的惶惶小民们不禁疑惑:“这大陈怎么了,怎么武帝一崩,这天就变了,宫闱朝纲之变何时是个头啊?” 外营 ,楚王亲领的北营兵马,人呼马嘶地把其围了个水泄不通,嘈杂中不时传出汝南王对公孙宏、岐盛甚至还有对皇后贾氏的咒骂声。楚王实在是听不下去,示意四周禁声,喊话道:“五弟,你行如此之事,实为大逆不道。但同为宗室藩王,做哥哥的定会在圣上前求情,保你生后之事。”汝南王一阵狂笑:“我汝南王司马(亮)子翼,对大陈忠心耿耿。今娘娘虚宰执之位,而执兵权强藩者在内,四哥你自己想吧。”说罢,又是一阵狂笑:“来人,本王自缚出营。” 来到楚王前,汝南王颇为落寂地对楚王说道:“不要为难这些外营兵将,还有,君子之诺、兄弟之誓,做到答应我的事。”说罢任由兵将推搡着走向囚车,而楚王看着弟弟踉跄地背影,再回想其自缚之前的言语,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中京城外,卫氏家邸门前,以卫瓘为首,跪满了卫氏一门的男女老少。清河王遐率领南营兵将,披甲执火,把他们团团围住。河清王用手中佩剑一指为首的卫瓘:“卫伯玉、卫太保,你在朝堂上颐气指使、肆意赏罚时,可曾想到时下境遇。”“我卫伯玉自认执政秉公、赏罚分明,且从不过问皇家之事,何诬我有废立之欲、谋反之行?”清河王从身边下属中拿出一叠书信,甩至卫瓘面前,轻蔑道:“还狡辩,这是积弩将军李肇从你宫中太保府中搜出的与汝南王的来往书信,自己再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卫瓘自明白这明显这就是上位者欲除己而快,便不再做辩驳。倒是有一幕僚跪步向前,急道:“礼律刑名,且为台辅大臣,本朝以来从未如此草率。当得卫太保明日自表,如圣上定议,再戮不迟。”卫瓘摆摆手,示意幕僚不要再做无意之事。清河王随即大喝一声:“全部带走!” 是夜,甚至没有经三公曹【魏晋时掌决案的官吏。】提审,诏书已下,卫瓘诛三族,汝南王为宗室,但留一子继承其爵位,这还是楚王力争的结果,其亲信、幕僚受牵连者数千人。中京百官、百姓夜起“观赏”了数千人头落地的“壮观景象”,观刑者无不低头泣涕,连一向被人认为是薄情暴戾的楚王,站在宫墙之上,看到此番惨状,想想死在自己手中的已有顾命大臣一位,现又多了一位执有实权的宗室藩王,还有备受百官、万民敬仰的天下名士、先帝遗臣一名,受牵连而亡者近万,也不禁唏嘘。自己也有满门族人,也有亲信幕僚,而此次诛杀叛逆的诏令,自己总觉得有可疑之处……,想到这儿,楚王晃晃脑袋,自嘲道:“想那么多干嘛,自己只是奉诏行事而已。” 回到卫将军帐中,枯坐在军案之后,脑袋空空地随意喝着酒。此时岐盛、公孙宏二人轻轻地进账,相互对望一眼,拜伏在地,微颤着道:“见过楚王卫将军。”楚王也不答话,仰头幽幽道:“又是数千颗人头,这才多长时间,三位朝廷重臣,近万颗人头落地,执刀者,我楚王也。二位觉得如何,我可称得上是盖世英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起身,又重重坐下,双手捂面,竟有泣声。岐盛鼓起全身勇气,依旧微颤道:“楚王,此时当乘兵势,诛杀贾模、贾谧、郭彰等贾后近臣,匡正王室,以安天下。”“什么!”楚王简直要被气乐了:“先是谣传太宰、太保谋反,至圣上下诏令我领兵诛之。现又怂恿我诛杀娘娘臂膀,圣上是什么状况天下人皆知,主政的其实是娘娘,去其臂膀,你们是让我做第二个杨骏么!” 岐盛继续微颤着据理力争道:“我们这是替楚王保命啊。宰执之位已虚,王爷手握重兵,娘娘早就忌惮王爷,王爷手中血腥之气太重,此次诛杀的又是德行兼备之人,更有王爷的兄弟,天下的名士。禁军毕竟不是王爷的私军,依娘娘的性子,反悔怎么办!”楚王听罢,又想起汝南王自缚之前的言语,周身彻寒。 未及天明,军帐外一片喧闹,还有叮咣的像似武器落地的声音。楚王出帐查看,只见一硕大的驺虞幡【晋时用于传旨解兵的旗帜,上绘有驺虞(古代传说的仁兽,虎躯猊首,白毛黑纹长尾)。】随风在军营中央飘荡,其下的举幡者正是殿中将军王宫,而本自己麾下的兵将们纷纷丢下兵器乱哄哄向营外散去。片刻后,楚王身边以空无一人,见此情景,楚王苦笑:“好狠的娘娘,悔不该啊……” 次日午时,楚王玮在廷尉监中伏诛,同时伏诛还有其府中长史公孙宏、舍人岐盛,且二人均被夷三族。相传楚王临行前,从怀中掏出昨晚刚刚收到的青色诏书,含泪一点一点展开,欲示予监刑尚书刘颂,刘颂亦泪而仰头不看,楚王绝言曰:“本受诏而行,谓为社稷,今更为罪。满朝官吏,无人申列,托体先帝,枉死如此,惨啊……” 章九 章九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8) 一夜之间汝南王、楚王、卫瓘先后伏诛,贾后终觉得朝堂为之一清,政权、军权尽归己手。朝堂上不会再有对自己所议之事的争执批评之声,在芙蓉宫就寝胡闹之时也无需担忧宫外会传来兵戈之声。想到与那些清秀少年郎的床笫欢愉,贾后不禁开怀大笑。 “姨娘何故如此开心,”贾谧笑吟吟的步入芙蓉殿:“可是为了楚王之事?”贾后自作妖娆之资地腻声道:“侄儿好计策!”只不过配上她那张布满褶皱,又是朝天鼻招风耳的长相,实在是说不出的令人反胃。贾谧倒是后退一步,伏拜正色道:“侄儿只是提议而已,真正做局者乃太子太傅张(华)茂先,建议娘娘提拔他。”“张茂先?容我想想,”猛地一拍书案:“他不是在本宫欲废太子时极力反对,且对本宫出言不逊,此等人怎能委以重任?”贾谧罕见地坚持道:“张茂先此人出身庶族,无威逼上位之忧,为人正直但不失圆滑,实为娘娘执掌朝政之强助。”“这,张茂先从未在中京做过有实权之官职,能服众么?”贾谧见贾后仍有犹豫,下定决心,急道:“张茂先忠于的是大陈,从不为他人鹰犬。先帝时,只有他和羊(祜)叔子力主伐吴,且其更是立下了如不成甘受腰斩之刑的誓言,后遭世家重臣忌恨,被外放戍边,也是兢兢业业、政绩斐然。今为虽为太子太傅,但被杨逆勒令不得参与政务,却也毫无怨言。此种忠于大陈、才华过人、却又安于现状、淡名利之人,正可为娘娘所用。” 次日朝会上,皇帝下诏,赠张华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封侍中、中书监,赏佩金章紫绶,并追论其在先帝时忠勋,封壮武郡公。对突如其来的厚赏,张华并未向常人一样激动得不知所措,只是跪拜后高声谢恩,并固辞“开府仪同三司”的荣礼虚衔。殿下百官,听此厚赏,不禁议论纷纷。不明就里的较为年轻的官员纷纷低声议论:“小小一关内侯【只有封号、食邑,无封地,可视为一种虚衔。】、无实权的太子太傅,暴发到如此程度,难不成走的是皇后裙摆之下门路。” 不想被时任侍中、尚书左仆射的裴(頠)逸民听闻,裴頠【wei,三声。】素来敬重张华,顿时把他气得脸色铁青,怒道:“茂先,强记博识,朗贍多通,行文辞藻温丽,有《鹪鹩赋》闻名于天下,尔等年幼孤贫潦倒之时,可否做出如‘鹪螟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观,吾又安知其小大之所如?’【典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出处,个人理解,此句既有安于现状的满足感,又体现了其将来振翅高飞的志向,比较符合张华此人在史书中的记载。】词句!”一众非议张华的官员顿时自觉羞愧,不再言语。 此后,大陈朝堂上,张华总揽朝纲,贾模、裴楷、裴頠得以重新重用,尽力修补大陈这一稍有破损的战车,而贾后则不问政事,沉溺于宫闱之事,自是乐得清闲欢愉。一时间刚遭受数月之乱的大陈,竟呈现出政清纲明、天下太平的迹象。而百官小民们则夸赞当今圣上知人善用、尧鼓舜木,有此明君大陈定可百世传承。 朝堂上百官兢兢业业、天下百姓温平安乐,连屯田戍边的兵将们都收到了久违的军令,开仓放粮、收拢流民。当整个大陈诸官民或忙于政事、或忙于生计、或忙于军务之时,独翁这边却是清静了下来。随着自己各位徒弟按照或是史书的记载、或是自己的谋划去往各地布局后,西峰之上只剩自己和哑儿,以及一只调皮捣蛋的小白犬,每天在西峰上喝酒品茶,或是带着哑儿、小白犬走街串巷,拜见老友,聚席而坐,淡酒清茶,不谈国事只是闲聊清谈。或是来到东关码头,自带现做各式野味美食,和市井闲人、花船娇娘们闹做一团。 倒是客居玉林山庄的杨夫人,一次在绿衣怂恿下尝了一口他所谓的“下作粗鄙之食”,久居深宫的她何尝吃过如此重口咸鲜之味,又因一根鸡骨头被小白犬胡搅蛮缠般的撒了顿娇,这时代的人如何见过这种来自未来的专门陪人玩耍的犬类,顿时喜爱万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动则来这西峰上打秋风,闲聊中还似无意地零敲着问一些天下大事,独翁也就装作不知道,有问必答。 川中成都府,不知何时起城中多了一座散花楼【五代十国后蜀政权时,成都城中确有“散花楼”。】,刚建成时,虽此楼装修气派且奢华,看得出来东家是大手笔,但这成都为西南第一城,城中酒肆书院不知多少,且那个黑肤矮壮、其貌不扬的东家未在修楼前做任何铺垫,连成都城中的官吏、名士都未拜访,更别提那些名家隐士了,故对此楼的将来无人看好。 而散花楼开张那天,十里绛绢围成的客道,十八位几乎同胚的歌伎分列楼门两侧迎客。二楼是川中常见的舞戏词曲,倒也无过人之处,上了三楼,入眼更为奢华,如燕飞梭地是同样如同胚般的十八位歌伎,领舞戏者却为一娇小妖媚的绿衣绝色佳人,而唱词者则是一华发负剑可称美丽的清秀少年郎,稍黑的皮肤以及脸上的十字伤疤,以及略带忧伤的唱辞,更使得其平添一股英武沧桑之感。本抱着也就看看、凑个热闹心态的诸位川中闭塞诸位,哪见过如此阵仗,不禁惊讶万分,而那些闺中小姐、贵妇徐娘见到到潘安如此的姿容身形,更是捧心欲坠。 散花楼旁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内,石崇和刚唱舞完一曲的绿衣、潘安对桌而坐,石崇举杯遥敬对面:“看这状况,我们算是在这成都城站住了,也多谢二位相助。”说罢面露满足之色的一饮而尽。绿衣对着自己东家又是心中之人自是没什么好抱怨的,潘安却是故作愤怒地说道:“好你个石季伦,为一己私利,居然牺牲我和绿衣的‘色相’,你准备如何补偿?”石崇讪笑道:“这,这都是为了‘天下大计’。”“下面怎么办,你总不会就想在这什么成都城内做个富家翁吧。”石崇想了想:“走一步算一步吧,总之先和巴氐人搭上关系,然后想办法和成都府尹说上话。”“也只能这样了。”这是石禄掀帘而入:“潘公子、小姐,又该你们了。”潘安起身出门,绿衣对石崇做了个鬼脸,转身一蹦一跳跟着去了。 荆州最南端的大陈州郡桂阳郡(治所桂阳县)南端,一无名小村外,清晨寅时半,桓飞、祖逖扛着斧子,身边立着何攀、傅祗两位中京逃官、新任队正,站在其前面的是五百祖逖从范阳祖地募得的五百精卒,都或执斧或持铲。桓飞训话道:“今日照例,午时之前向前开荒二里,砍下树木,运至晾晒场,记得把树根除尽,否则来春怎么开田做垄。午时正造饭,午时半,半由何、傅两位将军各领一队操练。”“喏!” 桓飞依独翁的规划,带了大量的粮秣、食盐、农具、酒水,甚至还在广陵城的金店中采购了一些精巧物件,桓飞自是不知有何用,祖逖毕竟豪门出生,这官场上的人情来往自是见多了,只说了一句:“这是县衙门的敲门砖。”借着黄翁的商道,五百来号人,水路换陆路,历三月有余,方才来到这颇为破落的桂阳县城。当五百人的队伍往桂阳城门口一站,吓得守军急忙鸣钟关门,祖逖把范阳祖氏的信物递上,守卒请教了县令后,县令也不敢擅作主张,直接去了本郡太守的府邸。太守是见过世面的,自是知道北地豪门范阳祖氏,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祖逖以带族中子弟历练为由,并以粮秣银钱开路,很容易地买到了郡南大片的荒地、林地。 开荒途中,倒是和那些独翁口中的“荆蛮”发生了不少次的冲突。恒飞他们每次都是尽量隐忍,往往是稍有接触便主动退去,并留下药物、粮秣甚至农具、美酒。渐渐地,那些荆蛮也就不再骚扰,只是颇为好奇地看着桓飞他们奇怪举动。有时还留下下山内的特产以交换他们手中物件,尤其是对美酒、药物需求颇多,而山货中营中的伙头兵发现除了一些煮汤鲜美的各式蘑菇,有一种颇为咸鲜美味的肉,材质应该是猪肉但不知如何做得,且该肉似乎可以经年不腐。桓飞闻之,立刻认定该物可做优秀的军粮,立刻派人去询问做法,荆蛮人淳朴,毫不藏私,把方法一股脑的倒出。而后下令,赠与荆蛮人大量食盐,自家建设大量无窗户的茅草屋,并养猪,于是伙头军们又多了一个身份——猪倌。 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二年,朝堂安定、百姓安居,石崇在成都的散花楼已是大红大紫,并向成都府大量运粮,并以资助益州赈济灾民为由把部分粮秣运往益州,着实让早已为流民问题搞得焦头烂额的益州太守赵廞【xin,一声。】惊喜万分。桓飞他们依旧在荆南蛮荒之地开荒、养猪、操练,日子过得十分规律枯燥,但新田种下的石崇跨海求来的种子确实可以一年三收,惹得周边的乡农眼红不已,桓飞也不藏私,留足自己的后统统赠与乡农。 今日,独翁像往常一样往常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石桌前抽着丝瓜藤,喝着自酿好酒,还哼着后世小调,看来心情甚是不错。哑儿被他打发去经营京扬一代石崇留下的各样作坊,峰上只剩自己和小白犬,随着年纪的增长,独翁倒是越来越懒得下峰,衣食所需都是由玉林山庄送上山,当然那帮市井闲人没事常来相聚,和独翁闲聊解闷的同时,顺带捞点美酒的好处。 这时,玉林山庄送吃食的马车缓缓上山,与往常不同的时,车上坐了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老远就用她那娇嫩的童音喊道:“白胡子爷爷,远方故人来信!”此小丫头是杨夫人一次夜游东关街时在一户贫苦人家买来的,初来时行事说话抖抖索索,可杨夫人往日在深宫时曾产有一子,但不久夭折,故对此女孩甚是喜爱,有种当女儿看待的意思,并起小名“丫丫”。几番调 教后,再经一番装扮,倒是明眉皓目、落落大方,活像个瓷娃娃,没事就向独翁这儿跑,听独翁天南海北的胡吹,甚至还偷喝椰果酒,又特喜爱拽独翁的白胡子,于是干昵称独翁为经常在神话故事中出现的无所不能的“白胡子爷爷”。 独翁溺爱地抱起丫丫,接过两封信,分别是石崇和祖逖的,独翁边拆信边自言道:“难得啊,这两小子同时来信,信上所述也是一月之前了。”“已向成都府运粮累计近两百万石,石禄真的很辛苦,上次见他又黑又瘦,似还落下了痨病,徒儿劝他不听,麻烦独翁无论如何把他留在玉林山庄静养,并请杏林圣手医之,以后海运由石安带队。”独翁轻笑道:“敲晕用绳子绑住塞进玉林山庄即可。”接着向下看“占城稻种经过一年的试种,产量惊人,但口感实在不佳,故多发往益州用作赈济之粮,益州太守和成都府尹都甚是满意。”再向下看独翁不禁哈哈大笑:“徒儿欲纳绿衣为妾,可她总是不应,现在看见我总是红着脸转身就跑。我现在就是一商人,那个什么安阳乡候的爵位早就被我抛到脑后,是否该以正妻之位许之?”“妈的,我就一千年老宅男,问我有什么用。” 笑罢收起石崇的信又打开祖逖的。话如其人,祖逖性子大条,说话也直接,独翁刚读他的信就笑得前俯后仰,只见信上说:“鹏举大概是要真正的‘扎根’于荆南了。有一荆蛮水灵少女不知道看上了五大三粗的鹏举哪一点,非要嫁给他。带着部落族长、父母以及各样祭器来营地法事都做过了。鹏举拿师傅您做托词,说什么父母早亡,婚姻大事当由师傅做主,而您出门云游不在何处。我怕手下人嘴不牢,透露出你在广陵,师傅你自己小心,一帮子荆蛮杀到广陵逼婚可就令人贻笑大方了。婚事没谈成,那小娘子倒是天天和一帮子荆蛮姑娘‘视察’兵将们的开荒、操练,搞得小伙子们心猿意马,我看算了,反正要和他们搞好关系,牺牲一下他们的色相也是不错的,反正这婚姻之事我这幢主可做主,师傅你看如何。”正事交代倒也简单,也就寥寥数据:“开荒顺利,新种产量很不错,且已广泛为荆南乡民种植。石季伦每季约水运粮秣共计五十万石左右,除去郡府十万之数,剩余四十万已屯做备用。” 合上两封信,独翁淡然一笑:“看来徒儿们做的不错啊,耿昕那边张轨还在,应该还没什么大事,刘琨估计倒是处于一种上蹿下跳的状态之中,随它去吧,应该没什么危险。” 刘琨倒是没有上蹿下跳,现在正坐在石记商号的货船上,端着个酒碗反复看着从独翁给予的蜡丸中取出的字条,破口大骂,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还不赶紧滚回来!”“独翁啊,你这是把我当猴耍啊,吃了一嘴土、见了一次修罗地狱,还被赵王伦溅了一脸吐沫。不过话说回来,身为宣祖嫡子,当朝帝师,如此愚钝粗鄙,也是罕见。”想想还没骂够:“张姬,你说我们这两年都干了啥,中京、许昌、襄阳来回走了了个遍,啥也没捞着,累得是腰酸背痛,还担惊受怕,‘前朝宗室造反’的帽子差点两次扣在我头上,还好本公子福大命大,对吧张姬。” 张姬撇撇嘴,也端起一碗酒,抿了口酒:“独翁算的准啊,让官人去投汝南王,汝南王成功上位。投楚王并故意拖延,朝堂一夜之间三位重臣被杀,公子没受半点牵连。让公子投赵王,求得一散官,果真赵王封公子一‘记事督’的七品小散官。让公子出京避祸,赵王及其手下果真不断暗示公子,成天鬼鬼祟祟,定不是什么可以示人之事,吓得公子躲到石崇的金谷别院。”说道这,张姬脸色绯红,看向刘琨的双眼氤氲浮起:“除了饮酒作赋,成天就是欺负奴家,”说道这,本来声音越说越小的张姬,突然娇羞的大声道:“到现在还称呼奴家为张姬,奴家没名么?”“这不是叫顺嘴了么,霓裳……哎呦,我的脸……”看来咱刘大官人定是挨了一粉拳。 说到这张姬改名为“霓裳”,那就得从刘琨离开襄阳“号称”去中京楚王军中上任主簿说起。刘琨接到楚王的信后,稍作准备,和一路张姬游山玩水,一边拖拖拉拉走三步退一步地向中京晃去。走到半道,听闻中京城出了惊天大乱,一夜之间两大藩王、一位执掌朝政都因谋反之名而先后伏诛,关键是先后两拨伏诛的都曾指责对方谋反,伏诛之人中就包括自己原来的上官楚王。关于这点,刘琨虽远离官场,但楚王此人自己也算略有了解,再加上独翁的熏陶,深知楚王一定是“被谋反”,其人虽暴戾但无大欲,绝不会谋反,肯定是被贾后当刀使了。 中京还去不去,刘琨有点迟疑。和张姬在驿站中暂住了几日,权当休息,并思考下一步的行事。一日夜晚,刘琨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带着酒坛酒碗,拎起一胡床独自一人来到驿站旁的一个小土坡上,坐定观月,脑袋空空地喝着酒。渐渐地,醉意涌上头,不禁又想起了独翁给自己的“入中京,投赵王”的嘱咐。按照这一路走来的经验,独翁让自己投谁,谁就必然因“被谋反”而被诛,这哪是什么神嘴,简直就是典型的乌鸦嘴,可自己确实是毫发无损。看懂了为了权柄兄弟可以闫墙,亲见了战乱后由尸身残垣构成的修罗地狱,见识了一个本该母仪天下的女人可以阴毒到什么程度,也了解了什么叫朝堂上的蝇营狗苟。 关于赵王,刘琨与他交集甚少,只知道其身为帝师却不知书,且坊间都传其“才庸无谋”,定不是什么文才风流、才思敏捷之人,自己去投他,按照本朝选拔官员重人才情品德的做法,自己身为年少即天下闻名的大名士,捞个一官半职定不是问题,可接下来呢?按照独翁对自己一贯的“乌鸦嘴”特性,估摸着赵王伦逃脱不了因谋反而伏诛的结局,当然是真谋反还是“被谋反”就不得而知了,那么自己去投他干什么,再观一次修罗场么? “公子好雅致,半夜来此地吹凉风。”张姬娇软的声音传来,刘琨转头,只见张姬,一身胭色宽衣、粉绿披肩,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斜在肩头,双目如水,雪肤桃腮,周身又笼着这初秋的薄雾,端着只小盅,款款上坡而来。刘琨不禁暗赞“一山氤氲霓裳动,疑似月女星落来”。“你怎么来了?”“奴家见公子屋中灯亮不熄,不似夜起。便熬了了些粥给公子做夜宵,见公子不在屋内,便寻至此地。”说罢把手中小盅递给刘琨:“寻不着辅料,只能白粥了。”“你说,独翁让我们去投一必死之人干什么?”刘琨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说道。张姬一愣:“赵王怎么必死无疑了?”“你没发现这一路上我投谁谁亡么?” “可能独翁就是这个想法,”张姬接过刘琨递过来的小盅:“独翁曾说过嘛,公子需要历练后方能激起心中豪侠之气。这数月下来奴家倒是觉得公子变化不少。”刘琨一阵激动:“哪有变化?”“奴家说不出来,总归是不再腻在美酒女色中了。”“就这啊,”刘琨泄气道:“算了,还是先去投赵王,看看前面有什么等着我,再不济,这不是还有独翁的蜡丸么,明日出发。”“哎。” 入了中京,距上次大乱已过去数月有余,经张华、裴楷等人的刻意压制,贾后一党收敛了很多,在加上朝堂中百官各司其职、兢兢业业,中京城中气象一新。往日的繁茂之态重现、商铺酒肆喧闹非凡、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看到此番景象,刘琨叹道:“这才是中京啊!”给张姬找了一家有档次的客栈,丢下行头,刘琨抱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想法,便火急火燎的去寻赵王。 章十 章十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9) 赵王伦近些年日子过得其实颇为不顺,本为开府仪同三司的安北将军,手握重兵,督邺城【今河北临漳县。】,本想着邺城紧靠西京洛阳,自是富庶,自己的日子定然是过得滋润无比。可不想关中大旱,鲜卑、羌、氐等诸胡作乱,一纸诏书迁为征西将军,镇守关中,可自己生于承平,哪里见识过军仗,手下又在赈济流民中刑赏失中,领着本部兵马进入关中,还没站住脚,就被诸胡十余万联军给轰了出来,白白便宜了梁王彤。 还征回京不说,兵权被削,只封了骠骑将军【两汉时得该衔者握有重兵,如霍去病,之后其权柄越削越弱,至晋只是一荣礼之衔。】、太子太傅的荣衔虚职。还好和贾后、郭夫人【指郭槐,贾充后妻,贾后之母。历史上著名的妒妇,因怀疑贾充于其子的乳母有私情,连杀两位乳母,活活吓死自己所出的两个幼子,典故“郭女无嗣”就出自这里。】素来交好,求得一右将军之位,但此时的右将军早已不如先帝朝的右将军,手中兵权小得可怜,所控之兵不过数百,也就幢主而已。 今日无事,正和自己的舍人兼嬖人【受宠的身份低微之人或侧室,也指男宠。】孙秀【此孙秀就是琅琊小人了。】在府邸中喝酒闲聊,突有一卫卒来报,有一自称为前汉宗室刘琨的前来拜见,赵王和孙秀对望一眼,均感莫名。孙秀到底是略有才情,沉吟道:“石季伦大才,为天下名士。本该放浪形骸、寄情于山林,但不知为何前段日子去楚王府中求了个主簿的官,但还没上任楚王就伏诛了。本该受牵连,又是前朝宗室,应该是怕被人惦记上,秋后算账,投王爷您来避祸来了。”赵王淡然一笑:“什么天下名士,你看名声最大那几个,号称什么‘竹林七贤’,还不大部分都求过官。不过此人少即闻名,聪颖异常,倒是可为本王谋划之事出力,先给他一个小散官做做吧。” 刘琨见了赵王伏拜之后也不多做寒暄,直奔主题,就是来求赵王庇护,同时求一清闲散官。赵王自是大大夸赞了刘琨一般,什么眉目俊朗、文才风流、经明行修等等,刘琨估计赵王脑汁已经快费尽了,最后“赏”了一“记事督”的七品之职。刘琨嘴上当然是谢王爷赏识,心中却是暗骂:“娘的,一七品官,俸禄还不够张姬的水粉钱,还好有石大少。”这时,又有卫卒来报,左卫司马督司马雅【为西晋宗室疏宗,无爵位。】和常从督许超求见。刘琨听说过此二人均为湣怀太子宠臣,此时贾后刚专权不久,来拜见赵王,所图何事不言而喻,而从赵王略显慌乱却又故作镇定的表情来看,此事应已谋划了些许时间。于是刘琨深看赵王一眼,以刚来中京要寻安顿之处为由,退出了赵王府。 剩下的两方照例一阵寒暄,司马雅有些不太耐烦地问赵王:“不知赵王谋划如何,又有何种安排?”遭此问赵王嚅嚅嗫嗫,不知如何作答。司马雅见状急道:“赵王,吾虽为宗室疏宗,但也为宣祖武皇帝所开之天下堪忧。太已子囚于金墉城二年有余,国无嫡嗣,社稷将危,赵王与臣等皆曾给事于东宫,深得太子宠信。”说得急了,难免有点口干舌燥,司马雅随手端起一碗淡酒一饮而尽,也不管这是刘琨剩下的,接着道:“而今赵王奉事于中宫,无知如草民者,已有对赵王有‘贰臣’之诬议,且百官皆知,赵王与贾后亲密,一旦事起,祸必及矣。” 赵王无奈地看看孙秀,孙秀刚欲打圆场,许超却装作看不见,愤怒道:“太子被废之后,曾留书与太子妃,上有言:‘鄙虽顽愚,心念为善,欲尽忠孝之节,无有莫逆之心。虽非中宫所生,奉事有如亲母。’太子有如此言,怎可写出如朝堂所示之逆文。百官皆明太子废非其罪,岂不众情忿怨。赵王如此迟疑,百官之心寒矣。” 孙秀见此二人滔滔不绝地指责赵王的迟疑,再看看赵王已经快挂不住的脸色,赶紧出声喝道:“放肆,赵王心中所谋,岂是尔等微末之臣所能擅议。”赶紧使眼色给赵王,赵王咳嗽两声,摆出王爷姿态:“本王岂是趋利避祸、胆小怕事之人。毕竟是牵涉中宫、东宫的社稷大事,怎能草率而为,一谋定计?其实本王和王府孙舍人早有些谋划,但总觉得有些瑕疵。今日尔等即来,则共议以善之。” 孙秀满脸自得之色,端起酒杯浅抿一口,故作文士风流、摇扇踱步,缓缓道:“此事欲成,则需宫城内外皆有应。近月余以来,赵王令微臣先后拜访了殿中中郎士猗、通事令史张林、省事张卫、殿中侍御史殷浑、右卫司马督路始【这就是赵王准备造反的班底,基本都是低级文官,唯一可能拥有一些兵权的是路始和司马雅,还在宫城外。】,都愿共举义旗,助太子复位,匡扶正统。”踱至桌前,双手撑住桌面,面露忧虑之色:“但现有三处瑕疵:一、赵王毕竟疏兵权久矣,现所领兵将不足,且宫中还未寻得合适的武官做内应;二、金墉城守军将主为殿中将军王宫是贾后亲信;三、定太子有谋逆之罪的书信,据宫中内应所述为贾(谧)长渊指使荥阳潘安仁所为,这潘安仁现不知在何处,如朝堂对质,少了人证啊。” 司马雅、许超听罢一愣,他们心中只有赶紧废除贾后,接回太子,自认有宣祖嫡子【司马伦为司马懿嫡九子】振臂一呼,响应者定无数,哪想到这么多详略之事,赶紧伏拜道:“微臣愚钝,所行欠考。此后定多多拜访握有兵权且心存正义之士,并秘密书信各地交好官员,以期寻得潘安仁,徐而谋定之。”说罢,也不多言,匆匆离去。 待二人离去,赵王对孙秀说:“此二人如此心急,怕是坏了大事啊,”“王爷,身为帝师,贾后淫 乱宫闱、暴虐专权,天下皆知,此事若成王爷必为首功。再深谋之,监国未尝不可。我们可以试试刘越石的态度,此人为天下名士,由他传出‘太子蒙冤、贾后专权、当复太子、匡扶正统’之言,响应者当甚众。” 刘琨出了赵王府大门,在中京城中走街串巷、熟门熟户地溜达了一阵。回到客栈时手中已提拿了不少酒水和各式小食,又向掌柜的开了间上房,要了一桌上等酒水,过张姬屋前,听里面应了一声,便让其收拾完来他屋吃饭。 来到自己房间,酒虫上脑,打开自己拎回来的官家玉酿,就这些许带回的中京特色小食,自斟自饮起来。片刻后张姬推门而入,今日仍是那夜穿着,衣如霓裳、水色盈目、笼冠坠髻、素手如兰,只不过多了金粉花钿的眉饰、金玲翠饰的步摇。刘琨看得呆了呆,但毕竟是老于欢场,只是略有不自然的邀张姬入座。坐定后,两人胡乱闲聊着东京趣闻,这张姬虽属石崇名下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客船,从中京出发去各地不知走过几遭,但从未下船来过这繁华中京。听石崇谈这中京诸事,不由得问这问那,刘琨是有问必答,不知道的就乱说一气。聊着聊着,刘琨看着张姬因饮酒和激动越来越绯红娇艳的脸庞,不禁自疑之心越来越重,难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么?赶紧晃晃脑袋,把这种绝不会发生在刘越石身上的想法从脑中剔除出去。 还好这时掌柜的推门而来,送进酒席,也使得刘琨无法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两人入席,刘琨很自然地把话题拉回正事:“今日见了赵王,果如坊间所传,为一才庸无谋之人。我堂堂天下名士,竟然只给了一‘记事督’的七品芝麻官,闲散是闲散,可我算了一下俸禄,还不够你的水粉钱。”“公子投赵王,本就是受独翁所托,不该纠结于官位大小,况且有石大少的各式商号在此,公子岂会缺钱。”“也是,不过咱这回中京之旅,如我料不差,又会是惊险万分,最终结果搞不好是颠沛流离。独翁真是把我向往死里操练,只是苦了你。”说罢,就欲去牵张姬的小手,刚把手伸出一半,猛然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故作自然之态,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尴尬之色。 张姬淡然一笑,似没看见:“不知公子在赵王府中见了何事,有如此猜测?”“太子被废囚于金墉城,贾后刚专权,而赵王在此时结交东宫近臣,我虽找了个理由早早退出王府,并未刻意听闻双方所议之事。但从从赵王和那两个东宫近臣相见时的表情推断,双方应已谋划许久。所谋之事,按此时朝堂状况推断,必是废贾后,复东宫太子位!” “啊!”张姬不禁前倾急问:“这刚太平多长日子,又要发生大乱,奴家可是听说上次中京大乱,近万人头落地,城外两月之间多了近万新坟。而屈死之人多为大陈朝臣甚至有堪称国之栋梁的重臣,在来几次这样的大乱,有损国基啊!”“咦,你也知道家国大计。”刘琨惊疑道。张姬撇撇嘴:“听独翁唠叨多了,傻子都会有点指点天下之能。公子,你说赵王他们所图之事能成么?” 刘琨一呆,自己性子懒散,没继续向下想,现在张姬问起,脑中倒是灵光一闪,试着推算起来。只见刘琨端着酒杯,在屋内来回踱步,又不时坐下,痛饮杯中酒,张姬立刻乖巧地把酒斟满,并且张姬发现只要刘琨坐下痛饮之后便会兴奋一分,最后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喘了口气,道:“此事定不可成。”“为何?” “这说起来就有些长了,牵涉诸多官场蝇苟之事,你可愿听?”“当然。”“本官人往日虽沉溺酒色,成天混迹于书院酒肆,乃至石崇的金谷园。但张姬你可知,这三处地方是天下消息最灵通之处,尤其是金谷园,往来均为达官贵人,所传之闻多为朝堂、宫内之事,外人是无处可知的。过往无心官场,自是不太关注,但自从和独翁混在一起后……”说道这里,刘琨夸张地做出了懊悔的表情,张姬轻锤他两下,示意快说。 “本官人开始关注这类传闻,又逢此时,遂开始回想过往传闻中关于赵王的点点滴滴。赵王此人,在百官中风评极差。身为帝师,愚不知书;镇守地方,刑赏失中,致使关中大乱;领兵平乱,不知兵而大败而归;归京后,尽显其性贪冒,亲近贾后却屡求高官而不得,沦为笑柄。就此种不成器的宗室,以其为首作乱,只会坏了大事!” 刘琨边说边喝酒,顿时一壶玉酿已见底,张姬乖巧地取出另一壶,替其斟满,刘琨见状,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张姬的发髻,突然似想到了什么似的,闪电般缩手,讪讪地看着张姬。张姬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示意他继续。“今日来访赵王的,是左卫司马督司马雅和常从督许超,虽为朝官,品轶上却也比我这身为王府记事督的高不了多少。如赵王依仗如此微末官员就想扳倒贾后,复太子位,简直就是笑话。再看看前三次中京之乱,起事者:杨骏,武帝朝国丈、当朝太尉,爪牙遍布朝堂;汝南王,宗室、先帝曾欲让其监国;卫瓘,官场名流,先帝重臣;楚王,宗室,手握重兵,行拱卫京畿之责。如此权势,尚被贾后以阴毒之谋除去,他赵王除了一宗室之名,哦,还有一幢的兵将,啥都没有。就凭那些不知谓的微末朝臣,能成事?” 顿了顿,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又道:“其实成事的希望是有的,可就是以赵王为首,绝了这条路。当今朝廷执掌朝政的重臣张(华)茂先、裴(楷)叔则、裴(頠)逸民在贾后废太子时都明确反对,更不齿贾后平日作为。如赵王能争取到他们中任何一人,相信其余两人必会同意共举义旗,此三人政权、军权皆有,偏偏在百官中又素有名望,定可成事。但偏偏欲起事者是赵王,当年赵王平乱大败归京,亲近贾后,欲求录尚书事不得,又求尚书令,亦不得,坚决反对者就是这三人。这赵王啊,真是蠢得可以。” “如果赵王强行起事呢?”“大乱,中京会乱得比前三次都要厉害。”顿了顿:“前两次大乱,均为宗室及朝堂高官起事,所牵涉着多为品轶相差不大的中高级以上在京官员、其亲信及其家人,最多加上起事一方所征兵将之首,不会牵涉到过多的中低级官员以及他们的家人,故虽伏诛者近万,实际上面却不广。”猛灌一口酒,担忧地说道:“这次不一样,从和赵王交往的官员来看,这次起事的主要应该是些微末之臣,他们也深知自身实力不够,就会求助于数倍于己的同样品轶不高的官员,甚至还有地方官员。那么,一旦起事,我前面也说了,必败无疑。以贾后的一贯秉性,起事者一律夷三族,所牵涉者如此之众,那就不是近万颗脑袋的事了,在京的低级官吏伏亡者应近乎泰半,还有地方官员,甚至还有平民,这是十几、几十万人的惊天大案。这才是真正的动摇国基!”说完长吁一口气,瘫软般坐在桌边。 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刘琨低身左肘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干脆拎起酒壶,一口一口灌着闷酒,张姬几乎是被刘琨的推断吓傻了,只知双手捂面,不停的缓缓摇头。半晌,张姬仰起布满泪痕的面庞,带着哭腔问道:“有办法破此局么?”刘琨未做应答,只是一边单手锤额,一边口中喃喃自语:“和贾后亲近……执政三人反对废太子……内应太弱……”缓缓地,刘琨停下手中动作,正色道:“有,其实只要让赵王放弃即可,无宗室的旗号,其他人必然也会放弃。”说着说着刘琨握上了张姬的双手,这回是很自然的,接着说道:“这句中有个巨大的破绽,就是赵王可算是贾后的人,此人生性贪婪,可以不顾百官百姓的性命,但却非常在意自己的官位。起事能成否是两说,但若成后却发现自己无官可做,只能回封地,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此时张姬已被刘琨突然的亲昵之举羞得是满脸通红,过往陪刘琨在书院、酒肆乃至花船中胡闹时,咱刘大官人怀中床笫间自有她人,自己只可算是其琴师兼偶尔客串的伴舞而已,但这一年多来的来回奔波,甚至风餐路宿,自己亲见了这个原本中京城中的大纨绔的一点一点转变,正如独翁所说,豪侠之气尽显。往日刘大少偶尔对自己的轻佻之举,自己也就是一笑而过,权当其纨绔秉性,可这番来中京,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时刘琨也发觉自己无心的轻薄之举,赶紧缩回手,挠挠头,讪笑道:“容我再思量几日,然后去试着劝说赵王放弃,唉,”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随后张姬便便回屋就寝,而刘琨则呆呆坐在床前,反复推敲赵王之事,只是张姬那明齿皓目的脸庞时不时从脑海中蹦出,就这样刘琨屋中油灯几乎亮了一夜,而酒壶却是散落了一地。 次日近寅时,刘琨被一阵敲门惊醒,几乎一宿未眠的刘琨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地打开门,门口站着一赵王府的卫卒,见刘琨如此德行,也是一愣,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名士风流吧,只是知予刘琨,赵王请其午时去王府赴宴。待卫卒离去,刘琨倚在门沿,自忖道:“这赵王倒心急啊,本大少不去找他,他倒找上门了,有点意思。”一番打理后,和张姬打了个招呼,便晃荡着向赵王府而去。 入府,却只有赵王和孙秀二人,自己所料应该出现的司马雅和许超却是不见。赵王招呼入席,坐定后,赵王自是举杯一阵寒暄:“越石乃天下名士,昨日便想好好对饮清谈一番,却不想被朝中些许微末杂事打搅,怠慢了。”“破败潦倒之人,谈何名士,赵王说笑了。无路可走时来投,赵王收留,末进后辈感激万分。” 开席后,众人一阵推杯换盏、相互吹捧,之后又闲聊起这中京城中种种所谓秘闻轶事。颇为突兀地,赵王压低声音,煞有其事地说道:“最近中京坊间都在传一丑妇的香艳之事。”“丑妇又能有什么香艳之事。”孙秀在一旁帮腔。赵王神秘一笑,带着淫 邪地坏笑缓缓道来: 相传,西京洛阳盗尉部有一小吏,端丽容美,其上官突然发现其有非常衣物,众人都怀疑其窃盗而得之。上官勒令其自辩,而贾后一疏宗欲得这些所盗之物,便前往洛阳,听其对辞。小吏辩道:“前些日子正在城南巡视,遇一老妪,说家有疾病,卜师明示,可请城南少年驱病。麻烦我随其而去,必有重谢。上车下帷,入笼箱中,大概行了十余里,过了十余道门禁。突然笼箱打开,满眼楼阙好屋。我便问这是何地,说是天上。这时出来一妇人,三十五六的样子,身材短小,面色青黑,眉后有痣。之后便香汤共浴,美食共飨,共寝数日,临行前赠与我这些物件。”【正史记载,见《晋书·后妃·惠贾皇后传》,和贾南风共寝之少年,就这一个活下来了,其余贾南风“用”后全杀了。】 孙秀接着帮腔:“据传此丑妇还与太医令程据等多人人彰乱内外。”刘琨听后自知是指贾后,故作惊讶道:“这年纪、长相,贾后?”赵王看见刘琨表情,捋了捋颚下白须,颇为自得道:“正是。”孙秀尖锐的嗓音传来:“不知越石老弟认为,有如此行径之妇人,可否担当这母仪天下之大任!”刘琨故作沉思之态,半晌无语。见状,赵王急道:“太子因罪被废,本就疑点重重。本王身为帝师,对太子甚为了解,其虽生性顽劣,但至孝纯善,视贾后为生母,绝不可能写出如朝堂所示之大逆不道之言。”向孙秀使了个颜色,孙秀会意道:“且有传闻,太子那封所谓的反逆之信,实则为荥阳潘安仁在太子大醉之下的代笔之作。潘安仁形姿柔美,怕是已成贾后裙下之臣【真实历史上,没这回事。】,且为当今书法名家,仿造太子笔迹应不是什么难事。事后,其人消失,无踪可寻,更是佐证了其伪造太子书信之实。” “这些都是贾后的阴谋啊。”刘琨故作表情呆滞,缓缓说道。心中一横,突然站起,大声道:“赵王是否欲复太子、废贾后,以匡扶正统?”没想到刘琨竟会如此直接的说出心中所图之事,赵王一愣,又大喜道:“知我者,刘越石也!”刘琨,随即重重坐下,左臂单肘撑桌扶额,右手似有些颤抖地端起酒碗,缓缓抿上一口酒:“容我思量一番。”随即便不再言语。赵王以为刘琨在思考如何扳倒贾后以复太子位,心中甚是欣喜,甚至在杯中酒空时亲自下座为其斟酒。 半晌之后,刘琨缓缓抬起头,似万分郑重地对赵王说道:“赵王,此事过于凶险,且对赵王不利,望三思。”“你……!”满心欢喜,本想听得这少年即聪颖异于常人之名士的精妙谋划,结果等来的却是劝其罢事之言,赵王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一旁的孙秀赶紧劝住,转头对刘琨说道:“赵王和诸多官员义士均觉此事必可成,季伦似经深虑,方有此言,望详述以解赵王之惑。” 于是刘琨斟酌着,略作修改地把昨晚说予张姬的话重复了一遍(总不能当着赵王的面说其是生性贪冒的大蠢货吧),赵王和孙秀听罢顿时面露颓唐之色,刘琨所述的几点瑕疵直指他们计划的要害,且一时间无法弥补。 而刘琨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能破得金墉城,救出太子。太子性格刚猛,定不会让赵王您护送其回东宫。赵王素事贾后,百官甚至百姓均以为王爷为贾后一党。今欲建大功于太子,而太子含宿怨,必不可加赏于赵王矣。反而会以为赵王逼百姓之望,反复以避祸耳。如此一来,王爷你倒可能遭祸。”说罢,双手一揖:“句句肺腑之言,望赵王纳。”便迅速离开了赵王府。 章十一 章十一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10) 看着刘琨匆匆离开王府的背影,赵王和孙秀先是猛地站起,单手前指,却不知用何种言语表述自己的愤怒而震惊的心情,赵王半晌憋出:“他……他怎么如此无礼!”说罢又和孙秀双双颓然坐下,只顾自斟自饮地饮着身前杯中蒙酒,又是一阵令二人难堪的沉默。“唉,”赵王面有不甘地一边把玩着手中酒杯,一边说道:“虽言难入耳,却为肺腑之言,本王差点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啊,”斟酌了一下:“孙秀,那些风流名士喜好些什么,本王本为领兵大将自是不太懂,你挑选一下,送到刘越石住处去。这小子倒是肯说真话,不枉本王收留啊!”说罢,挥挥手让孙秀去办。 不一会,孙秀却又折了回来,赵王皱皱眉,不悦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本王让你办的事呢,办完了?”面对赵王的责怪,孙秀倒是镇定异常,步伐略有停滞,做了一揖,旋即凑到赵王面前,面带谄媚之色却又略带自得地问道:“我安排下人去做了,刘越石交往之人于多为显贵名士之流,寻常事物他自是看不上的,但此人极为好酒,故微臣让人去王爷你的酒库里挑选两车好酒赠予其即可。但举旗之事,王爷准备如何善后?”赵王不以为意道:“什么善后,以后司马雅等人再来拜,直接轰出王府不就结了。”“不妥,”孙秀小心翼翼地回道:“王爷此举,这个……甚为直接,自会让那些欲废贾后之人断了念想。”顿了顿,有些畏缩地说道:“王爷本是顺应民意,匡扶正统。可这些微末官员人数众多,多有口无遮拦、信口雌黄之人。如诬王爷为一己私利,聚众逼上,欲谋杨逆之权位,不知王爷如何自辩。”说罢,用宽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静立一旁。 赵王听罢一愣,以他那愚钝之资,自是不会考虑善后事宜,不禁有些慌乱:“这该如何是好?给娘娘入耳且信之,最好的结果就是回封地,如再有他人煽风点火,削爵已算轻罚,重则可贬为庶人啊,可朝堂上哪三个老东西哪个是善与之人。”孙秀心中一横,满脸奸诈之色,狞笑道:“微臣有一计,名曰‘借刀杀人’,如王爷依计行事,定可做得那监国之位,”又凑上赵王耳边,悄声道:“如王爷愿意,九五之位……”说罢,奸诈一笑,又是一深揖,狂笑着转身向府内走去,厅中只剩赵王酒杯落地的破碎之音。 刘琨回到客栈,刚坐下喝了几口淡酒润了润嗓子,正思量着待会领张姬去这中京城中何处闲逛,客栈门口却传来一阵马嘶蹄鸣夹杂着众人惊呼的喧哗声。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开门见是客栈掌柜,也就不已为意。谁知掌柜的见了刘琨就是一个深深地伏拜,口中道:“不知是天下名士、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刘越石、刘大官人大驾光临,本号怠慢,望大官人原谅则个。”刘琨一愣,往日多和达官显贵交往,不知自己在平民中也有如此名声,不禁讶然。掌柜的也没有起身,接着道:“赵王府派人送了些礼物,现在本号门口,烦请接收下。”刘琨也不多言,大咧咧地向客栈门口走去,掌柜的见状赶紧起身跟上。 来到门口,只见两辆载满坛坛罐罐的马车由卫卒护卫着,一队正模样的卫卒上前抱揖道:“赵王闻得刘官人好美酒,特从府中库藏中精挑了两车,望官人笑纳。”刘琨淡然一笑:“谢赵王,”转头对展柜说道:“麻烦掌柜的先向我屋里般十坛,剩余的先放在后院。”“好咧。” 回到内院,敲了敲张姬的屋门,有人应声后便嘱咐道让她梳妆打理一番,等会带她去中京城玩耍,随后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张姬推门而入,今日打扮倒是素雅,不似往日做歌伎时的浓艳之风,刘琨倒是呆了一呆。其实张姬初识刘琨时年方豆蔻,只是生了一副艳丽妖娆之像、丰腴婀娜之姿,偏又在花船那种地方长大,一颦一笑自然或不自然的便有了撩人之态。看到如此素颜淡雅的张姬,咱刘大官人还是头一遭。 张姬看着刘琨盯着自己傻眉楞眼的表情,不禁“嗤”了一声,随即笑眯眯地问道:“这赵王的大礼已经送到,看来事情是谈成了。”刘琨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本官人将昨晚与你所述之利害稍作修编给赵王重复了一遍,最后又以事成之后最有可能的结果——赵王祸速至,恐吓了一番。”“赵王就那么信你所述?”“就他那榆木脑袋能听懂多少,不过其舍人孙秀,应该是个明事理的,应该是他劝阻了赵王。” “这礼怎么都是酒啊,看来刘大官人酒国嫡仙的名头响彻大陈啊。”张姬摆了个妖娆的姿态,娇嗲道。“那是,那是,只是现在么,也没那么滥酒啦。”刘琨颇为不好意思。“别喝醉了再裸奔至汴河,去调戏别家小娘啊,我可没衣服借给你。”说罢张姬一个闪身,出了门。“你怎知……”猛地一拍自己脑袋:“啊……是在玉林山庄,石季伦,你可把我害惨了!”两人一路追逐嬉闹着来到饮食街,各样诸如:旋煎羊、白肠、鲊脯、细料馄饨儿、香糖果子、旋炙猪皮肉、煎夹子、……吃了个满嘴流油、满手糖渍,好不快活。 这散官的日子却实是舒坦,刘大官人天天和张姬满中京城的乱转,每日不是吃得满肚流油,就是喝得如山公倒栽般回客栈。掌柜得当然不会在意,每天早上香薷饮或二陈汤【都是北宋解酒汤药】奉上,专门请了相熟富商家的两个手脚轻柔伶俐的丫鬟来伺候这二位,只是有点疑惑,刘大官人不仅才名、酒名满天下,这“花”名也是天下有数的啊,可这二人明明看起来是老爷与侍妾的关系,怎么不同房啊? 如此闲散快活又略带荒唐的日子过了近月,刘琨自然是乐在其中,不时的和张姬打打趣,心中的那种朦胧感越来越强,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魔障了。而张姬看着自己越来越丰润的身子,不知该气恼还是高兴,每次出去玩耍,心理都要挣扎一番,当然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美食美酒最重要。可随着离腊月越来越近,这中京城似乎又蠢蠢欲动起来。 无征兆的,突然有大批的朝官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被贬官或外放,而原本是地方官员的直接就被贬致类似于岭南的烟瘴之地或是羁縻州郡,其中就包括原左卫司马督的司马雅,他被贬至齐王囧封地的治所临淄【今山东淄博东北。】任军司马,而齐王囧自汝南王亮伏诛后,一直率大军镇许昌,司马雅手中权柄可谓不如中京禁军一队正。中京城又变得人心惶惶,刚繁茂不久的街道上,人群也渐渐稀疏下来。 这日,刘琨则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日,张姬几次入其屋,都只见他衣衫不整地在低头喝闷酒,连和自己打趣的兴致都没有,而掌柜准备的饭菜更是一口未动。看来是遇到什么没想明白的事了,没办法,只能等,张姬叹了口气,拖拖然回到自己屋里生闷气去了。 是夜,张姬迷迷糊糊中被一阵酒臭给熏醒,睁开眼,却发现一双略有酒意却明亮异常的双目正盯着她。张姬一阵惊吓,刚想呼救,却被那人捂住嘴,更是做了禁声的手势,借着窗外的灯光,才发现是刘大官人,顿时绷紧的身躯放松下来,没好气地轻打了一下刘琨捂住她嘴的手,示意他赶紧松手。刘琨吁了口气,在床边的小几上坐定,背向张姬,悄声说道:“我思量了一天,明白了一些事。但还有一些始终没明白,但有件事我们必须要做了。” 张姬在其身后故作大咧咧却又略带娇羞地回道:“想同房,用得着这样么,鬼鬼祟祟的,我就一花船上的歌伎。这些日子,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做侍妾的怎么不和老爷同房,你刘大官人的‘好’名声都快被奴家毁完了。”“你……”刘琨是哭笑不得,回头正欲辩解,却看到了正在打理衣物的张姬的内里风光,老脸一红,却也不装作初识滋味的少年郎,接着道:“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收拾东西,这中京城不能呆了,去石季伦别院那避避风头。” 两人收拾完已近子时末,正是人好睡的时候,看店的客栈小二正伏在案上熟睡,刘琨丢下小袋银钱,和张姬悄悄地离开了客栈。两人把遮住面庞,雇了俩马车,向石氏船号所在码头而去。石崇留在船号的掌柜石福,见是刘大官人,颇为诧异:“刘官人,这个时辰雇船……回广陵?可现在船工都睡下了啊。”“不是,去河阳,就麻烦掌柜亲自操舟了。”“您要去金谷园?可那现在就只剩下些仆人杂役,连个侍候人的婢女都没啊,而且已经石东家已经通过琅琊王氏把园子送给当今圣上了。您这是要……?”“不是还有金谷别院么,杂役仆人什么的不用你操心,明日给我安排一厨子,还有好酒给我送几十坛。不要和任何人说我在那!”“小的明白。” 到了金谷别院,石崇的留守管家石寿虽对刘琨来此颇为惊讶,但也是尽力招待。当听到刘琨嘱咐要在这长住一段时间后,更是殷勤,立刻招呼留守的仆役们准备客房、衣物,知刘大官人好乐,把库房里各式乐器都擦拭了一遍,刘琨和张姬坐在一偏厅中,招呼着管家的弄几样酒菜,毕竟一夜未食,肚中饥饿,并嘱咐管家不要有人打搅,自己要和张姬谈点事,管家一脸大家心知肚明的坏笑,退出后很自然地关上了厅门。 “我们来这干嘛,中京城为什么不能待了,还有为什么一定要连夜出逃,弄得这么狼狈?”刘琨夸张地做了个无奈地表情,随即正色:“中京城一下子那么多官员被贬、被外放,为首的几个就是赵王试图废贾后的班底,你不奇怪么?”“是奇怪,可如果按照贾后的一贯秉性,他们都应该被夷三族的啊!”“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刘琨有些自得:“我昨日思量许久,总算想明白了一些。既然赵王在我劝说下放弃了计划,他就要善后,要安抚那些鼓动他废贾后的官员,还要让贾后知道他依然和其亲密无间,如果整盘计划让人得知他就会落得人人喊打的境地——说好废贾后的,不做,那些欲跟随其举旗的官员肯定不满;‘居然图谋废我’,贾后一定怒火中烧。因此计划一定是赵王自己泄露出去的,但他绝不会亲自去说,因为他是宗室,复太子位、废贾后,宗室们的嫌疑最大。我估计是赵王府中舍人孙秀泄露的,而且此种善后方法一定是他谋划的。” 刘琨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润嗓,接着道:“孙秀此人虽出生琅琊,但为庶族,为谋权不择手段。曾向你的东家石季伦讨要绿衣和红衣,被骂走;又曾因在军中贪腐、挑拨羌氐和汉人平民的关系差点被梁王彤阵斩与军前,幸得其友人辛冉【时为广汉(今四川广汉市和周边部分地区)太守,典型的小人物造大乱,成汉立国有他一份“大功”,后文有述。】替其开脱加上赵王的宠信才免于一死。一个如此贪财好色、狠毒暴虐之人却甘心当赵王的嬖人,他所谋划出的计谋必是阴毒无比。” 张姬毕竟和独翁混的时间短,又是女子,本就对这朝堂之事不甚在意,自是听的是晕晕乎乎,刘琨顿了顿接着说:“孙秀他是欲借贾后的刀,除掉所有参与举旗的官员,这样赵王欲图废后之事除了他孙秀就没人知道了,只可惜他选错了人,泄密给了一个还算明事理、有底线之人。”又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可我没明白的是,这样一来就再也没人提出废贾后了。原本可得的滔天权势被他孙秀亲手绝了念想,他图什么,他一定有后手,可这后手是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啊……!” 中京皇城芙蓉殿,殿外站了数排浑身发抖的的太监和宫女,还有数十具看一眼就知道是被杖毙的死尸。殿内,同样是阴气沉沉,可能昨晚的少年郎没把贾后“伺候”好,一大早贾后就大发脾气,先是杀了昨晚“伺候不周”的少年郎,随即杖毙了昨日出去“选美”的数位太监,连平日里和这些太监交好乃至“对食”的宫女也均一并杖毙。可这还不解气,自从自己侄儿贾谧密报朝堂里有人欲接回太子再废掉自己后,其怒火就连同欲 火一天比一天高涨,正忖着随便找批太监、宫女杀了以泄这无名之火,突有小太监畏畏缩缩地来报自己侄儿贾谧求见。赶紧驱散殿外的那群太监、宫女,又让人打扫干净大殿,尤其是地板,毕竟血迹斑驳,侄儿可是名士,看到不好。 待打扫完毕,便宣贾谧上殿。贾谧一上殿,就跪拜,贾后不禁愕然,自己的侄儿除了在大典时,从未向自己行如此之礼啊。“侄儿今天怎么了,见到姨娘行如此大礼,又是在这芙蓉殿中。”想必是看到了殿门外未及清理的血迹,贾谧开口便道“娘娘,您不能再杀人了!”说罢,额头点地,久不起身。“不就杀几个家奴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吧。”贾后故作慵懒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无名之火发作,将手中茶盏一摔,吓得殿中侍候的宫女们身体一颤,却是无人敢去收拾。 摔完茶盏,贾后猛地起身,来回走动,边走边怒道:“什么时候我杀些犯了错的家奴也要人管了!上次你密报的那些个欲图废本宫的官员,我可是一个没杀。这帮官员,坐着本宫给的位置,吃着本宫给的俸禄,却要废本宫。说本宫为祸朝堂,我现在可是所有政事均不过问。”突然停住脚步,侧脸露出异常狠毒的脸色:“侄儿,谋反按例可是夷三族之罪啊!” “娘娘,”贾谧虽仍额头点地,但为数不多的坚持了一把:“上三次中京大乱,四位执掌朝政、兵权的大臣伏诛,其中还有两位宗室,跟随的是万余颗头颅,他们可都是大陈的官员。这次风波,一来只是流言、谣传,并未有实物、人证,二来这次牵连甚众,如果按例,那可能是十数万、数十万颗头颅,再这样杀下去,谁还敢做大陈的官,大陈靠谁来治理,谁来帮娘娘牧民。” “算你巧言善辩,”贾后坐定,一伸手,侍女又端上一茶盏,缓缓道:“所以我只是把他们贬官、外放最甚者不过流放而已。我只是担心,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湣怀太子虽非贾后所出,但嫡母称庶子仍为儿。】。”贾谧一听脸色煞白,还好贾后回转道:“不过,风波过后,百官应知我手下留了情,且应已断了念想。湣怀太子又在金墉城,起风难矣。”“那是,那是,侄儿过来就是给娘娘请个安,见娘娘无事,便退下了。”说罢缓缓向后退去,至殿门,贾谧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摇头快速离去。 这场源于赵王伦、谋于孙秀、阻于刘琨、最终停于贾谧之手的危及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性命的风波终于消停了。刘琨自然是不知贾谧为了阻止贾后再开杀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做了多少事、安抚了多少被贬黜、外放的官员,又在贾后面前进行了多少次利害之辨,这才化危机近乎于无形。如知,想必同为“金谷园二十四友”的刘大官人定会为长叹一声:“贾长渊,你比我刘官人还难啊。” 既然危机已过,刘琨又十数日未曾听得石寿报告街坊上有什么类似于官员大幅变动的传言,心里一松,整个人就又回到了中京纨绔被该有的状态中,虽因避人耳目不能离开这金谷别院,但醇酒美食、好乐美人,倒也是雅趣皆赏,自觉有半隐于此的清雅之情。只是某晚刘大官人照例喝得双眼迷离后,让张姬舞一曲,自己伴奏,而张姬恰巧穿的又是那夜土坡上送粥盅的那套衣物,舞起,刘琨眼中哪有什么张姬,满目的霓裳飞舞、纱罗满屋,面色绯红的月女飞旋而至,纨绔脾气发作,心想:管他什么什么月女,当年还和石崇他们抢过人家未过门的新娘子呢。于是扛起张姬就向自己屋里走去,肩上的张姬挣扎扑打一番后,也就软了下来,心道:反正我力气没你大。 次日,管家发现张姬着的是新妇之装,一句:“这才原房啊!”差点脱口而出,不过见此倒是对张姬更为殷勤起来,不仅给张姬的座椅铺上软垫,中午还特地给张姬炖了些食补汤药,羞得张姬满脸绯红,就欲落荒而逃,而刚离开又吃疼的坐下,只得气呼呼又略带娇羞的盯着刘琨,刘琨老脸红了红,低头喝酒吃饭。 半晌听得那边没动静,抬头一看,张姬已是梨花带雨,自己从来都是美女投怀入抱,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张了张嘴不知说啥。张姬见刘琨这如同青涩少年般的表情,不禁噗嗤一笑:“奴家可算是入得刘家门,不会是外室吧。”“外室?我刘大官人没那些老色鬼的癖好。”“也是,刘大官人走到哪风流到哪,怎有闲功夫养什么外室。”刘琨没辩解,也确实无法辩解,只好忍着张姬的数落。“奴家进得刘家门,为妾还是为伎?”“当然是妾!”这倒是非常笃定。随即张姬似乎安下心,喝了几口食补汤药,突然抬头,略有为难色:“奴家想要一个名。”【古时,特别是宋以前,正妻可能有名,尤其是身份高贵者,而妾是一定没有的。】顿时,在氤氲中旋舞的霓裳再度在刘琨眼前出现,脱口而出:“霓裳!” 章十二 章十二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11) 风波平了,张姬也有名了,刘琨自然是心情大好,时不时和张姬也不蒙面地去河阳小城中闲逛。刘琨负剑摇扇、身形俊朗,张姬艳丽妖娆偏又有一分刚为新妇的娇痴之态,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心想如此风流人物来这河阳小城做什么。这二位倒是毫不在意,如市井人物般和商贾砍价,出入各式小食铺子,河阳有名的什么混浆绿豆凉粉、糖饼、烩面、浆水面等等尝了个遍。 这日,刘琨算算日子,还有月余也该至“元日”【魏晋时对过年的一种叫法。】了,按风俗那天新妇应示嫁妆,以展现娘家对自己的珍爱。可这张姬,哦,现在应该称其为“霓裳”了,自小在花船长大,何来娘家。想了想,招呼石寿,嘱咐去河对岸的西京洛阳买些婚嫁之物,尤其是那些能穿戴上身的,霓裳只好自己嫁自己了。 至晚,石寿赶着一车货物回来了,正在和刘琨对饮的霓裳,愣愣地看着石寿指挥着仆役们把一件件裹红的物件搬入客房,不禁满头雾水,指指那一堆物件:“你买的,都什么啊,还裹红?”“你的嫁妆。”刘琨大条地随口答道。可这边霓裳却是哭出了声,刘大官人又傻愣在那了,毕竟是纨绔,怎知女人心。“哪有郎官给妾置办嫁妆的。”霓裳哭的声音更大了,却突然冲进客房,翻看那堆物件起来。刘琨挠挠脑袋,只能对同样不知发生何事的石寿做了个无奈地表情。石寿迅速回过神来,走到刘琨面前面露担忧之色地低声说:“大官人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石寿自己的住处,点燃油灯,石寿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绸,慢慢铺开,一边说道:“这是我今日在洛阳采买时,听到的孩童间流传的童谣。小人只是粗通文墨,但也知这不是即将过元日的吉语,有些看起来就像是文士的行人,看到孩童聚在一起唱这童谣,还会驱赶。总觉得突然出现这样事有些蹊跷,于是托一刀笔吏【古时代人书文的小吏】誊录下来。”借着灯光,只见白绸上有两段文字,赫然是:“东宫马子莫聋【通“笼”,指马具中马辔(pei,四声,马的头部用具)的笼具。】空,前至腊月缠汝鬃【马佩戴笼具前要缠马鬃。】。”而另一段是;“南风【指贾南风】起兮吹白沙【指湣怀太子,其小字是沙门】,遥望鲁国【指贾南风的父亲贾充】郁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童谣引自《晋书·列传二十三·湣怀太子》】 刘琨看毕,脸色煞白,略带嘶哑地问石寿:“之前出现过这样的童谣么?”石寿思索了片刻,摇摇头:“绝对没有,就是近期才出现的。”“我先拿走,让我好好想想,中京可能要出大乱子了。”说罢有些失魂落魄的一晃一晃地向自己屋走去。回到屋,刘琨并未打搅仍在物件堆中扑腾的霓裳,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将白绸打开,缓缓地喝着杯中酒。目光呆滞,脑袋里空空如也却嗡嗡作响。 霓裳在房中盛装打扮了一番,照了照铜镜,自语道好一个娇艳如花的新娘子,兴冲冲地小跑着冲出房门,却看到刘琨坐在桌边呆若木鸡却又微微发颤的身形,顿觉事情不妙,便乖巧地放轻脚步,慢慢地坐在刘琨身边。刘琨知觉一股香风袭来,随即一具柔软的身躯靠上,知是霓裳来了,也不转头,淡淡说道:“看看这两首童谣吧。”说罢起身,拎起桌上的酒坛,来回走了几步后,找了一胡床坐下。 霓裳花船头牌出身,此种暗有所指的童谣怎会看不出来,抬头惊到:“这是谶语啊,而且按照贾后和太子的关系,这两句是矛盾的啊。前一段意为太子将复位,后一段却是暗示贾后将杀太子,似已薨的鲁国公生前那样独揽朝政啊”刘琨苦笑:“你能看出来,我这刘大才子会看不出?”“你猜这些童谣是谁让教的?”霓裳脱口而出:“孙秀。” “吆,我家新妇不笨啊,”刘琨打趣道,霓裳表示同意,又找了一胡床坐在刘琨身边顺带小拳头锤了他两下。“好毒的的计啊,人常道自阉之人谋甚毒,我看孙秀这嬖人之谋论狠毒有过之而不及矣!他赌上了自己、赌上了自己的主子、赌上了贾后、太子、宗室、百官、百姓的性命,他赌上了整个大陈,就为了那可能的滔天权势!”随即猛地站起,发出带有哭腔的狂笑。 霓裳见刘琨如此癫狂,不禁也慌了心神,手忙脚乱地把已经笑得摇摇欲坠地刘琨扶进内房,让其半躺在床上。刘琨突然抓住她的右臂,沉声说道:“赶紧走,这中京、西京,连同关东关中都不能再待了。”霓裳轻柔地拨开他的手,拍拍自己的心口:“官人刚才的样子吓死奴家了,什么不能待了,官人倒是说清楚啊。” 刘琨坐起身,双手捧住霓裳的脸庞,有些懊悔地说道:“我没想到孙秀的后手如此狠毒,他这次的谋划几乎把整个中原全牵扯进来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路上再说。”“路上,去哪儿?”“无处可去,只能回我中山【大致在今河北定州】祖地,只是路途遥远。”“独翁不是留了一个蜡丸么,说是实在无处可去时可打开。” “那个不着调的独翁,简直就是乌鸦嘴,这回赵王估计也是身首两处的命,”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蜡丸,展开内里纸团后,一扫上面的字,没好气的递给霓裳:“你自己看!”“还不赶紧滚回来!”霓裳轻声读出,随即笑得前俯后仰:“这独翁啊,怕是把你算死了。”一蹦一跳地走向客房。“干嘛去?”“收拾东西,回广陵。”就这样,刘大官人和霓裳连夜收拾了行头,次日一大早,为避人耳目走陆路并绕过开封城,直奔石家船号所在的码头,和石福打了个招呼,一路南向,直奔广陵而去。 这逃亡路上,离开了中京那是非之地,刘琨倒是轻松了很多,霓裳也如往常一样对其是温柔体贴。只是几乎每日,咱刘大少都要取出独翁那张字条,边喝酒边破口大骂,骂得顺嘴了,对霓裳的称呼又变成了张姬,往往“张姬”刚出口刘大官人就觉得不妙,随即就被一阵“粉拳”伺候,对此刘大少也就乐在其中。 这日,两人照例在船头支起火盆,吊起温酒家什,一边喝酒一边吃着些糕点干脯类的小食,一边胡乱地聊着天,一边顺带着看看两岸风景,好不惬意。可今日霓裳总是把话题向中京上引,似乎是在回顾在中京时闲散荒唐的日子,还时不时揪出刘琨喝醉酒后的荒唐事来取笑一番,刘大少神经大条,也饶有兴趣地回应着。到最后霓裳实在是忍无可忍,娇嗲道:“照这么说,我们为什么要离开中京啊,留在那还能过个热热闹闹的元日。现在却是连夜出逃,狼狈不堪。”刘琨一拍脑袋,想起还未解释这将来的大乱究竟是怎么回事,霓裳这事一直憋在在心里,再不和她说明,怕是要哭闹着来问了。 “回舱吧,”刘琨叹了口气:“腊月已过,寒气渗人,在外待久了易得风寒。”霓裳心领神会,收拾好酒具,回到船舱。两人找了两块软垫,盘腿而坐,刘琨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霓裳乖巧地替他斟满,接着刘琨缓缓地说道:“可能的中京大乱,是必然发生的,但是会乱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牵扯到整个关东关中,这只是我的推测,我也希望仅仅是个推测而已。”说罢,开始详细地向霓裳阐述他的推断。 孙秀此次的谋划,极为狠毒,并且在整个谋局中有数处赌博般的关建节点。那两段童谣你还记得吧。霓裳点点头,一段是要废后让太子复位,另一段是指贾后要杀太子独揽大权。当然这两段谶语都是孙秀散播出去的,而他是“废后”一派的,他代表赵王,百官将得知赵王会如上次风波一样聚百官以民望逼贾后退位。单这一条谶语是不够的,因为赵王是后党,且与太子有隙,如事成赵王反可能遭祸,至少会被勒令回封地,他孙秀就还是那个王府舍人兼嬖人。那怎么办,孙秀就造出了第二条谶语“杀太子”。这就是孙秀的第一赌。“赌什么?”霓裳不解。刘琨恶狠狠地说道:贾后一定会杀太子。 “当今圣上尚在,贾后敢这么做?”她是不得不这么做,两条谶语同时流传于坊间,贾后是骑虎难下,一方面经过上次风波,贾后明确知道有很多官员欲废其位而迎太子,二来第二条谶语明确指出贾后杀将太子以独揽大权,这第二条就给了“废后”派一个废后的充足理由,也逼得贾后不得不杀太子——太子都没了,你们复谁的位? 现在赵王可以打着为太子报仇的旗号,正大光明的开始废贾后。但赵王没有兵权,所以孙秀要进行第二赌,赌有手握重兵的宗室和赵王呼应。这个宗室我估计是齐王囧,他镇许昌,离中京距离不远,重兵在手,最关键的是他还是“翊军校尉”,有宫内的兵权。以重兵破城固然更稳妥,但帝尚在位,免不了一个谋反的名头,就算事成,善后事宜也多了诸多麻烦。而宫内擒杀,则方便了许多,事后只需拟个“贾后擅杀太子,今招羽林诛之”的诏书,再让那个傻儿皇帝盖个玺印即可。 第三赌,他要赌赵王能迅速控制住局面,至少要做到杨逆那个程度,这样他才能一飞冲天。同时他必然会让赵王大幅提高王府辖领的直属兵额,并从四处招兵,以拱卫京畿。 之后事情,我估计你也猜得到,大家都姓司马,现在先帝指定的太子没了【湣怀太子是武帝司马炎指定的,】,你一手遮天,凭什么。各地有野心的藩王,肯定是以“清君侧”这个用滥的名义勤王,就看赵王能否挡得住了。 长叹一口气:“希望赵王这个榆木脑袋不要一时发热,做出篡位的勾当,那肯定是天下藩王群起而攻之,赵王必败无疑。可那之后呢,又是大家都姓司马,谁服谁啊,宗室大乱战,北地百姓惨了,希望江南诸王不要去凑热闹。”拎起一坛酒,猛灌一口:“你说,孙秀是不是在拿整个大陈国运赌他个人的权势。”说罢,如被抽空般倚在舱壁上,盯着舱顶发呆。两人一日无言,至晚胡乱吃了些仆役送来的酒食,就和衣睡下, 之后的归途中,二人都很沉寂,往往一整天待在船舱中不出,只是不时地问至广陵还需多少时日,显得颇为焦急。船夫只道是客人急着回广陵过元日,却不知二人早已被北地可能的战火烧得是心急如焚。欲急回广陵,独翁很可能推算到了这场北地兵乱,否则不会让刘琨在走投无路之时回广陵,那么他就应该有应对之法。 又过了数日,二人终于赶在元日前回到了广陵。此时的广陵城,一片喜庆的模样,无论是民居商铺、还是酒肆客栈都贴起了春联。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都忙着采买元日所需之物,孩童们则或撒娇、或哭闹着向父母长辈索要走马,风筝、鞬毛、百响、麻雷等玩耍之物。刘琨自是无心驻足,下了船,一路小跑至石氏车行,雇了俩马车,直奔蜀岗西峰而去。 蜀岗西峰上,独翁此时正套着一宽厚罩衫,眯缝着眼,垫了块软垫,坐在大石头上,品着淡酒嗮太阳,小白犬年纪也不小了,懒洋洋的趴在一旁杨夫人脚边,时不时舔舔自己的爪子,偶尔抬起大脑袋看看独翁,见其丝毫没有喂食的意思,就赌气般把头向双腿上一搁,继续假寐,丫丫则早不知跑哪去玩了。马蹄声传来,独翁睁开眼,一辆明显是石氏车行的笼箱车向峰上急奔而来,待车停,走下两个略显狼狈的身形。 刘琨下了车,一个健步就冲向石桌,拎起酒坛就是一阵猛灌,牛饮十数口后方才重重放下,“憋死我我了,走得匆忙,这最后数日,船上酒水居然告罄,”说了句没头没尾话:“哑儿,将独翁自酿的酒水端出来,这酒太淡了。”说罢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另一块大石上,和独翁相互对视。不一会,霓裳缓步走来,向独翁和杨夫人道了声“万福”,便乖巧地坐在刘琨身边。 独翁颇为奇怪地看看了霓裳的穿着打扮,饱含深意地点了点头,却是羞得霓裳一阵脸红。这时,咱刘大官人开口了:“独翁啊,我可被你害惨了,两年多来,‘前朝宗室造反’的帽子差点带了两次,仅在逃跑的路上就花了数月,现又狼狈不堪地从中京逃回,你看看我现在装束,衣着,连酒都没有,活像一山野村夫啊!”“咦,我怎么听说你刘大官人一路游山玩水,许昌、襄阳、中京的酒肆书院耍了了个遍,还颇有兴致地亲自下田劳作了一番,且有田园诗流传于襄阳坊间。更是在石季伦的金谷别院厮混近月,还纳了一新妇,这‘苦’从何谈起?”独翁戏谑的看着刘琨。 “你……!”刘琨被独翁憋得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好趴在桌上耍起无赖来。“好了,谈谈你这两年多的‘光辉旅途’吧”“您老不是都知道了么?”“从你嘴中说出更生动么。”“你……!”刘琨又吃瘪。听完刘琨添油加醋后的经年旅历,独翁倒没如过往一样开始分析天下时局,而是一指坐在一旁早已被中京的兵祸乱象、宗室间的兄弟闫墙、朝臣百官乃至百姓的凄惨境地惊吓得花容失色的杨夫人,“这位是杨夫人,也是从中京逃难而来,你再把中京的现状好好和她唠叨唠叨,包括你的推断!”“你怎知我有推断?”“废话,否则你能这么快就逃回来。让我独自一人思量一下。”话落,便回了自己的小破屋,而本在内苦读的哑儿则被赶了出来,捧着一大墰独翁自酿烈酒,“咚”的一声重重放在桌上,随后气鼓鼓地看着刘琨——打搅人家苦读啦。 刘琨转头,正准备向那个所谓“杨夫人”寒暄一番,待看清其面庞后,却惊得赶紧起身,随即跪拜在地,而一旁的霓裳见刘琨如此,不知所措,也跪拜下来。“太后娘娘?”刘琨毕竟是见过太后的,可原本的囚徒出现在广陵,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切。杨芷正因受惊吓而心神不定,似没听见,直到刘琨略大声地再次问候,才回过神来。“这儿没什么太后,只有一个叫杨婷婷的民女,”杨芷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住其内心的慌张,微颤地说道:“刘……官人赶紧把中京乱变详述给哀家。”一句“哀家”暴露了杨婷婷的真实身份,但亲历过诸多宫中之变后的刘琨,心里早有些麻木,既然龙椅上坐的是一傻儿,司马家的宗室可以杀来杀去,那么这儿出现个太后也不算什么怪事。 刘琨缓缓地,略带删减地将自己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推断阐述给了杨芷。尽管是经过了删减,杨芷却再也经受不住,晕了过去,刘琨赶紧让霓裳把她扶上随自己而来的笼箱车,送去玉林山庄,桌旁只剩下自己和哑儿,互相对望着喝着闷酒。 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独翁从屋内走出,短短时间内,独翁似乎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背,脚步微颤,嘴里叼着根丝瓜藤,烟雾缭绕下,无法看清其脸色。来到桌前,缓缓坐下,自斟一杯酒,却是没像往常一样至少先饮一口,而是静静地坐在那,一言不发。半晌,独翁沙哑的声音传出:“孙秀还是把这计抛出来了,这下祸事大了”摘下叼在嘴上的丝瓜藤,喷出一股说不出味道的烟雾,看看仍在发呆的刘琨和哑儿“越石,这两年有余的历练,对你而言进步很大啊。能看出孙秀的毒计,不容易啊。”“看出来又有什么用,我也阻止不了。” 独翁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样我才放心把并州交给你。”忍住没说,扎扎嘴:“你的推断基本没错,但漏了一个宗室,在废贾后的过程中,不仅有赵王伦、齐王囧,应该还有梁王彤。”“梁王和赵王之间不是有宿怨么,那次平定关中之乱赵王大败,接替他就是梁王,而且大胜而归,虽然我们都知道是其实周府君、周子隐的功劳。”“对于宗室,在权势面前父子、兄弟都不算什么,些许过往又能算得了什么。”独翁顿了顿接着说:“梁王彤领重兵在大兴镇关中,虽赵王可利用齐王‘翊军校尉’的身份在宫内擒杀贾后,但如梁王以谋逆的罪名讨伐赵王怎么办。齐王囧的大军在许昌,而其人在中京,无法调动部队,况且齐王的实力本就不如梁王,至于赵王,他有部队么?故赵王一定会去笼络梁王,共同起事。接下来的事,也就和你所述差不多了,就看哪几个不怕败家的大陈宗室们造反的决心更大点了。” “那北地的岂不是一定会打成一锅粥,有应对方法么?”独翁冷冷道:“没有,无解。”“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中原再乱终究是汉家天下,而当中原打得热闹时,别人会闲着么,想想关中的西北有什么,人家原来可是横跨万里的大帝国,会甘心窝在那巴掌点的地方么?”“您是说,匈奴五部?” “正是,且五部经近二百年的教化,已有不少汉匈皆通的杰出人物,且在本朝做官,而且以武官居多。”又道:“秃发树机能之乱,赵王伦大败而归,梁王彤畏缩不前,最后用江东周子隐的子弟兵才得以乱平。当然也少不了耿宇昕、桓鹏举、石季伦以及却月阵的功劳。但你知道,朝廷原本准备让谁去平叛的么?”“谁?”“刘(渊)元海!”“此人又是谁?”刘琨问道。“冒顿单于之后,现为成都王颖麾下,拜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将来的匈奴大单于。如果秃发树机能之乱由他去平叛,那群各族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怎么抵得上常年戍边的匈奴五部,一定是被打得大败,匈奴汗国很可能那时就出现在关西地区了。幸好平东将军孔(恂)士信【史书记载为孔子后代,但经考证可信度很低。】说了一句‘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朝廷这才作罢。” “那么,”独翁一脸坏笑:“越石,你可愿去并州?” 章十三 章十三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12) “并州【下辖九郡,治所晋阳(今山西太原晋源区及其周边地区),是两汉由川陕入中原,及北方南下进关中的要冲之地,】?”刘琨惊得是差点把自己手上故作逍遥的绢扇都扔了:“并州能稍微像点样子的地方就是晋阳,虽为本朝龙兴之地,城是修的不错,坚固高大,可那满城杂胡身上的味,就能让我退避三舍。这天寒地冻的,路途又遥远,我又不是鹏举那种皮糙肉厚之人,再说我刚纳新妇,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只忙着逃跑了,不去!” “我又没让你现在去!”独翁拿着个破蒲扇,指着刘琨怒其不争地说道:“真正到你去并州时候,表明时局已经糜烂不堪了。”“到那时候,我一个人去了也没用啊?”“有用的很,而且你绝对不是一个人,你以为我让鹏举他们在荆州练兵是干什么用的,而且之前我会做大量的布置,唉,先不说这些。”独翁又思考了一下:“等过完这个元日,开春之后我们一起去荆州,还要把季伦叫去,最好耿宇昕也能过来。”“耿宇昕?他去趟荆州可得大半年啊……!” 当独翁他们在广陵讨论刘琨的并州之行并准备过“元日”之时,中京城的宗室、外戚和大小官员们可没闲着。两句谶语流传于坊间,使得本没什么追求的但又有一腔热情的一些大小官员们似乎躁动了起来,而中京城内稍有些头脑或朝堂上有自己不管什么亲戚的百姓黔首们,自知大难不可阻,外乡有亲戚的纷纷逃难,没有的则地窝子能挖多深挖多深,能囤多少平日所耗之物就囤多少。但也纷纷认为,这元康九年的元日,喜庆之日,应不会有甚大事,据说圣上除夕会改元,又是大喜之事,故诸微末官吏、黔首百姓只是在心照不宣默默而并不慌乱地准备着抵御京乱之物资,但等待他们的却是…… 果不其然,元康九年除夕,圣上罕见的登上宫城城墙,在群臣百姓的欢呼声中遥敬刺【检核官吏】牧【养育监管民众】之群,只不过圣上的表情虽有欢快欣喜之意,但掩饰不了嘴边的唾涎,而一旁的贾后则更是满脸厌烦之色,强作欢笑之颜,配上那青黑肤色仿佛有鬼魅之意。随后圣上身边一黄门侍郎,大声宣诏:“皇帝衷曰:‘赖皇祖皇宗之威灵,以承大统、总万机,兹遵定制,建元号。去岁天下大康,既为大,则达永。今百官为民、众民为天,则达永康。故元康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改元永康。’”城下又是一阵欢呼,这短短数年内的数次大乱,百官百姓们确实需要一个永康天下。然而,是夜,两股暗流却来回流淌在中京城中,而赵王府上,内厅灯火整夜不曾熄灭过。 芙蓉殿内,贾谧很罕见跪拜在殿中,而贾后则来回不安地在殿中胡乱地走动,本就青黑的肤色因愤怒而涨成黑红色,配上她那矮短的身材,穿上后显得分外滑稽的青色宫装,简直就是一吃人的厉鬼。“我一定要杀了那小子,不杀他,本宫一日不得安生。”“娘娘,那可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啊,囚于金墉城业已引起众怒。”贾谧略带哭腔的劝阻道。“那我怎么办,那两句谶语在坊间流传得天下人皆知,你要本宫怎样,去求他复位么。”说罢,快步走至贾谧身前,脸对脸恶狠狠地说道:“他复位之时,就是我们贾氏灭门之日,杨逆的下场你还记得么?”急喘几口又道:“满朝文武多有想废你姨娘之愿,宰执之人又心向那逆子,宗室有兵有钱,本宫权柄一失,又有哪个会行那救焚拯溺之事。” “那杀了太子,娘娘又有谁可依仗?宰执他们当年可是极力反对废太子的啊,宗室本就心怀异心,宫中之人虽无二心,但宫外是他人天下啊!”“当今圣上在我手上,谁敢造次?”贾谧见自己姨娘如此坚决,最后挣扎道:“照例,金墉城中不可有处决之事!”贾后怪笑:“毕竟是我儿,有错知改,当赐其携眷出游之赏……”贾谧长叹一口气,这一次他没有再坚持。 而赵王府内,孙秀谄媚地对赵王伦道:“齐王和梁王都已答应起事,只等贾后动手。”赵王无声怪笑:“此事如城,汝当为首功!”孙秀则忸怩地主动搂着赵王,向寝宫走去:“王爷该歇息了。” 大陈永康元年元月中,当今圣上恐太子在金墉城过于烦闷,特许其携家眷至许昌一游,顺带体察当地民情,并忧邪入其身,特遣太医令程据相随。消息一出,众皆哗然,哪有王公贵族去许昌游玩的,要去也是去前汉都城大兴啊。只有那寥寥数人,在黑暗中狂笑,该动手的人已经准备动手了。 太子一行,在一片啼哭声中上了路。许昌小城,程据相随,太子虽顽劣但绝不是傻瓜,自己尚未被废之时就曾听说过程据和贾后有染,怕是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金墉城了。想到这,狠辣之劲自然而起——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而此时的扬州广陵,元日的喜庆之色还未完全褪去,刘琨、霓裳、杨夫人连同丫丫天天带着一众仆人穿梭于广陵城的大街小巷,提溜着钱袋采买各式小食、饰品、衣物,还时不时带些美酒美食给独翁。独翁现在真的成“独翁”了,徒弟们分散三州,身边就剩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儿和那个还不是怎么靠谱的刘琨。而心细的丫丫却发现独翁一天比一天憔悴,成天不是喝酒就是抽丝瓜藤,往日天南海北的胡吹再也不见,倒也没唉声叹气,只是暮气越来越重 ,往往一日夜地枯坐在破屋的门前,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一日夜里,哑儿还在屋中苦读,突然听到独翁在屋外喃喃自语,一开始以为是独翁醉酒后的胡言,细听之后却发觉这喃喃中有哽咽之声:“我能救周子隐、能救石季伦、能救潘安仁,救得了绿珠【绿衣的原型】、救得了杨芷,能让桓元子【本文桓飞的部分原型是桓温,字元子】不再想当皇帝、能让桓(冲)幼子不再想造反、能让祖士稚不再忧愤而亡,可我还是要让刘越石去送死、让耿宇昕同样去送死。我救不了这天下苍生啊。”哑儿赶紧出门,即看见独翁痛苦地双手捂面,似乎在哭泣,这一幕哑儿似乎见过,就是独翁刚听说贾南风为太子妃的那天晚上。猛地,独翁抬起头,嘶哑着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再给我五十年,不,四十年就够了,我定能……”长叹一口气,爱怜地摸摸哑儿的头:“以后就靠你们了。”说罢回屋躺倒就睡,留下一脸莫名的哑儿。 大陈永康元年三月,一个如惊雷般的消息传遍整个大陈:太子在许昌被太医令程据受贾后指使锤杀,随即赵王伦、梁王彤、齐王囧奉诏收贾后于芙蓉殿西,并以金屑酒赐死。消息传到广陵,平常百姓倒是无感,只是聚在茶馆酒肆中听那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太子被杀、废后并赐死的过程。 “话说太子一行行至许昌,齐王囧招待甚周,太子每日待在别宫中观舞听曲,倒是惬意。太子知那程据乃贾后面首,有不臣之歹毒之心。存此心,良医可为毒医,一日三餐皆自理。不想一日太子因邪入体,遗泄不止,程据逼其药,太子不肯服。程据遂乘太子如厕,以药杵锤杀之。” “那贾后岂敢自认其罪,虽诛程据以掩,且复册太子,以广陵王葬。此举哪能欺瞒诸宗室藩王,那齐王囧本乃羽林校尉,有带兵出入宫城之权,遂联合梁王彤、赵王伦领兵入宫,得皇帝诏,捉拿那恶妇贾南风。刀枪剑戟各样杀器齐刷刷指向那恶妇,恶妇惊道:‘卿何为来?’齐王一亮诏书,大声道:‘有诏收后。’那恶妇仍不死心,抱柱遥呼:‘陛下有妇,请人废之,亦行自废。’又思过往所行之恶毒之事,悔道:‘系狗当系颈,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后赵王伦奉诏持节赍(ji 一声,携带的意思。)金屑酒赐其而死。”【这两段所谓评书,部分引自《晋书》,有改动。】 这说书人说得是天花乱坠,又岂知那夜的凶暴与其后的疯狂。贾氏一族被满门抄斩,享受到了大陈开国以来刑门的最高“礼遇”,连一向为人正直、颇有官声,且为朝廷重臣的贾模,虽张华等人苦苦哀求,但也架不住杀红了眼的三位宗室藩王,只不过被赐鸩杀,留了个全尸而已。太医院凡是和程据交好的全部腰斩,又枉杀近百人,搞得整个太医院空空荡荡。 次日,大陈开国以来最疯狂的一幕发生了。赵王伦自诩为首义之王,令孙秀拟诏,求玺印之后,自封为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仍为赵王。以贾后重臣为由连斩张华、裴楷、裴頠三位正直股肱之臣,在京朝官有违逆者或斩杀、或外放,剩下的佞幸小人,皆封侯,一时间封侯者数千人。而其亲信孙秀、司马雅、许超等以及其四个儿子皆掌兵权且封大郡。并宣布太康元年贤良方正、秀才、孝廉、直言、良将【是九品中正制下取仕的五种方式。】一概不取。有正直者叹道:“京邑君子不乐其生矣!”【正史记载,略有改动,见《晋书·列传二十九·赵王伦》,就是这么疯狂,西晋怎么死的,自己作死的,而东晋么又是另一种死法了。】 中京那边继续群魔乱舞般的疯狂,广陵的蜀岗西峰,独翁的破屋前虽端坐六人一狗,却鸦雀无声。还是刘琨憋不住的性子先打开了话匣子:“我所料不差啊,贾后杀太子,诸王废贾后,中京大乱。”杨夫人罕见地发怒,一拍石桌:“你还称其为贾后!贾南风这个毒妇,我当年就不该救她,你看看现在这个天下,可抵得上先帝朝半分!”哑儿自是说不出话来,只是端起酒碗,摇了摇头,随即一饮而尽。 独翁也是一饮而尽:“这天下当今时局,在武帝时就定下了啊。”示意哑儿斟满,接着又道:“赵王要篡位了,越石你要准备去并州了。”刘琨一惊:“赵王真的要篡位?”“你想想霍(光)子孟的官职。”“大将军、大司马,那是前汉……啊!赵王现在的权柄一如那时的霍子孟。”独翁随即身体前倾对刘琨说道:“霍子孟不姓刘,都能废了昌邑王刘贺,当然霍子孟毕竟是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霍去病没有字,因为他是私生子,古人行冠礼时取字,而那时其生父不敢与其相认。】的弟弟,他忠于大汉,只是另立新君而已。赵王可是姓司马啊!”随即高声说道:“你想想,龙椅上坐着的是一痴蠢傻儿,”此时杨夫人“哎”了一声似乎想辩解些什么,独翁横了她一眼,接着说道:“赵王现在又有如此权柄,废旧立新那是必然,满朝文武皆其爪牙,新是谁,不就是他自己么。” “那我去并州干嘛?”“等到了襄阳再说。”独翁面无表情的回道。随即侧身问哑儿:“给他们四人的信寄出去了吧?”哑儿点点头。“那好,”独翁起身伸了个懒腰,并用拳头锤了锤自己的后腰——老了啊,“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去襄阳,这春暖花开的,一路风景定是不错啊。” 接下来数日,众人开始准备去襄阳的行头,男人们简单,几件衣物,到凤凰街买了一堆卤味,想想一行人中基本都是酒国豪雄,刘琨不仅搬空了独翁自酿的好酒,还把太白酒坊中他看得上眼的全买下了,雇了辆车一股脑送到东关码头的石氏船行里,一天搞定。而那三个女人,麻烦大了,尤其是咱杨夫人,仅衣物就十几箱,还带着丫丫、霓裳满大街小巷的乱串,买自己所能想到一切物品。三天过去了,那三位还没动身的意思,几个男人只得枯坐在破屋前,无聊地大眼瞪小眼地喝酒,一日实在等得烦躁了,独翁不禁嘟囔道:“古龙说的话一点都没错。”刘琨不禁好奇问道:“古龙是何地才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一刀笔吏而已。”【古龙在其一部小说里有过这样一句话:一个男人如果活到六十岁,有五年在等女人换衣服,还有五年在等女人……衣服。小说家言,权当玩笑。】 四天过去了,那三位终于收拾妥当,一行人来到东关码头,正欲登船,突然独翁对哑儿说道:“哑儿,你留在这吧。”哑儿不解地看着独翁,独翁叹了口气:“石季伦留在这京扬两地的作坊还需要人打理,还有告诉府尹大人,开始筑城、练兵吧,不要怕兵制逾规,北地大乱一起谁管得着扬州这烟花风月之地。否则羯族人来了,扬州会成修罗场。”回头一指满脸不以为然的刘琨,面呈狰狞之色,怒道:“别以为自己见过大乱后的中京就算是见识过修罗场了,真正的修罗场你现在想都不敢想。”顿了顿又道:“刘越石,哑儿不能言,以你的名义写封信给扬州府尹,身为天下名士,但愿他能相信你的话吧。” 随即又蹲下,双手扶住已蹲在那低头垂泪的哑儿肩头,嘱咐道:“我会让越石在信中推荐你为筑城时的助手,记得城前多筑堡,并让工坊多产弓弩之物,多则三年少则两年,祖士稚便会赶来。还有小白犬也留下给你照顾,它也老了,经不起这一路上的折腾。”小白犬似懂此言,立刻直立身体,两条前腿扑在独翁身上,小屁股连着短尾巴不停摇晃。独翁拍了拍哑儿的肩头和小白犬的大脑袋,起身,待刘琨写完信,并交给一旁石氏船号的仆役后,长叹一口气,大喝一声:“上船,去襄阳!”喝罢头也不回的第一个踏上甲板,而身后的哑儿则深深地对着独翁鞠了一躬,抱起仍在对着独翁背影狂叫的小白犬,一步一回头的向蜀岗西峰走去。 从扬州至襄阳倒是方便,无需水路转陆路,沿大江【长江古称】向西至夏口【即今日武汉】转汉水即可到达,但由于一路逆水行舟,故费时颇久。但这毕竟是春日,大江两岸确实迷人,倒也纾解了不少众人的烦闷,每到一处夜宿码头,财大气粗的众人往往也是尽品当地美食,豪饮自家美酒,连着船夫都沾了不少光。只是独翁不似过往那么健谈,夜晚他人在客栈入睡后,往往又回到船上,抽着丝瓜藤,对月独饮。 是夜,独翁如往常一样,盘腿坐在船头,照例用火折子点燃一根丝瓜藤,抽一口喝一口酒。脑中尽是后世史书中的文字,记得当年刚接触历史时,年轻浮躁,只挑自己喜爱的、后世闻名人物传记览阅,而且只是粗粗翻阅,落得个不求甚解的半拉子结果。再读《晋书》,深为其混乱、残暴、阴毒所震撼,并为其明明拿着一手好牌而打得稀烂而可惜。而现今穿越到这似宋非宋、似晋非晋的混账年代,又是孤残之身,自己已经尽力了,也不过多救了几个人而已,可悲啊。随口一曲《临江仙》吟出: 酒后江水滔滔,梦中铁马金戈。前世春来花开时,茕影人独坐,氤氲笼愁容。 记得西子湖畔,鄂王庙前悲泣。韦编行间品悲怆,豪气自心生,今知真人间。 【自作,仿北宋·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长叹一口气,自语喃喃道:“真是蚍蜉不自量啊!” 突然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的是刘琨那略带醉意的大嗓门:“独翁又在独饮呐,观朗月稀星,听江水涛声,雅趣啊。”独翁一转头,刘琨大袖飘飘,拎着一坛酒,步履虚浮地走来,而一旁跟随的居然不是霓裳,而是杨夫人。独翁惊愕得差点把叼着的丝瓜藤掉出,心想,这刘琨色胆也太大了吧,太后的主意也敢打。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年方韶华,现在除了寥寥数人,无人知其真实身份;一个俊俏风流,又是天下名士,且霓裳毕竟只是个侍妾的身份,这两人发生点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再一想,不行啊,他们俩要真成了一对,要坏大事的啊! 俩人上了甲板,刘琨大咧咧地随独翁的样子盘腿而坐,而杨夫人左看右看无几无床,只有站着。刘琨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去后舱寻得一胡床让杨夫人坐下。二人坐定,刘琨也不客气,直接摸出木碗,还有一些卤味,和独翁对饮起来,把杨夫人晾在一边。两人对饮间,杨夫人数次想开口,可都因为脸皮薄而把话咽了回去。到最后还是独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道:“越石,你这么晚来寻我何事,还带着杨夫人。”刘琨打了个酒嗝回道:“这您老得问杨夫人自己了,反正我要去的是并州,又不是扬州。” 杨夫人终于开口:“哀家就想问一下,那日临上船之时,独翁所说的羯族人究竟是什么人,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过?”独翁思量了一会,缓缓说道:“匈奴别部。”“匈奴别部,匈奴不是只有五部么,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别部?”这回连刘琨的兴趣也被吊起来。“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要一直追溯到你们家那个雄才大略的老祖宗汉世宗武皇帝去了。” 接着独翁看着刘琨一阵坏笑,戏谑道:“这个问题我当然会回答,反正到了襄阳我也会和祖士稚他们说,不过我先问你个问题,”说罢伸出右手食指,轮指这二位:“你们俩……?”刘琨赶紧把木碗向甲板上一放,双手直摇:“没您老想的那回事,”刘琨赶紧解释:“杨夫人自您说出羯族人以后就一直很疑惑,但看到您老成天忧心忡忡的样子就没好意思开口,今日实在是被这个问题憋得自己都烦闷不安,知您习惯一个人在月下独饮,故想向您老请教,又怕走夜路,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客栈堂厅中喝酒,就把我叫过来了。” 独翁长吁一口气,正色道:“娘娘,”很罕见地,独翁对杨芷用上了下对上的称呼:“为了这天下苍生,您在恢复身份之前不可有私情。”“哀家是识大体之人,自是明白。”随即,独翁一口干尽碗中酒,又点上一根丝瓜藤,缓缓说道: 所谓匈奴别部,就是匈奴人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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