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穹顶之下》 引文 你在寻.99lib.找谁 他叫什么名字 你或许能在足球比赛上 找到他的踪影 这是个小镇 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是个小镇,孩子 我们全是同一队——詹姆斯·麦克穆提藏书网.99lib. 一、飞机与土拨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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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英尺的高空中,克劳蒂特·桑德斯正在上飞行课。切斯特磨坊镇在晨光中散发着光芒,就像刚落成的城镇一般。车辆沿着主街移动,在阳光反射下闪闪发亮。刚果教堂的尖顶看来足以刺穿明净无瑕的天空。太阳仿佛是在与那架塞涅卡V型飞机沿着普雷斯提溪相互竞速,两者的移动轨迹,同样与切过城镇的溪流形成对角线。99lib? “查克,我好像看见有两个男孩在和平桥旁藏书网边钓鱼哎!”她十分开心,因而开怀大笑。能来上飞行课,全都多亏她那名身为镇上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丈夫赞助。虽然他认为上帝若是想让人类能飞,那么早就赐给人类一双翅膀了。但由于安迪是个相当好哄的人,最后克劳蒂特还是达成了目的。她对首次的飞行体验乐在其中,不只开心,甚至到了狂喜地步。今天她第一次懂了飞行这件事的美好,简直就是酷到不行。 她的教练查克·汤普森轻轻碰触操纵杆,接着指向仪表板。“你说得没错。”他说,“不过继续维持机身平稳好吗?克劳蒂特?” “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教人飞行好几年了,总喜欢克劳蒂特这种渴望学习新知的学生。从她喜欢塞涅卡飞机,并表示自己也想拥有一架全新的来看,她过去应该花了安迪·桑德斯不少钱,而且近期可能还会再花上个一百万美金。虽然不算完全被宠坏,但克劳蒂特·桑德斯无疑拥有昂贵的品味,而幸运的安迪,似乎也不因此而苦恼。 查克喜欢这样的天气。晴朗无风,能见度不受影响,是个完美的教学环境。然而,此刻她却调整过度,使这架塞涅卡开始微微晃动。 “你得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转到一百二十度,朝119号公路去,高度下降到九百英尺。” 她照做了。这架塞涅卡再度回复到完美的平稳状态,使查克松了口气。 他们自伦尼二手车行上方飞过,城镇的位置此刻已在他们后方。 119号公路两侧区域里,树木的色彩一片火红。 塞涅卡的十字形影子离开柏油路面,其中一侧的机翼阴影迅速擦过一名背着背包、如同蚂蚁般大小的人。那人抬头一望,..挥了挥手。虽说查克知道那家伙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但依旧挥手回礼。 “这真是太棒的一天了!”克劳蒂特兴奋地大叫,而查克则笑了起来。 他们的生命即将在四十秒后划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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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土拨鼠摇摇晃晃地沿119号公路的路肩朝切斯特磨坊镇的方向前进。那里离镇上有一英里半之远,就连公路左转处的伦尼二手车行里的汽车,看起来也像是一排反射着阳光的光点而已。 那只土拨鼠原本计划(这也是一只土拨鼠唯一可称为计划的事)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前便转身回到树林里的,但现在而言,在路肩待着的感觉还不错。它比原本预期中更远离自己的巢穴,但照在它背部的阳光实在温暖,与鼻子嗅到的清爽气息一同在它脑中结合成不算清晰的简单画面。 它停了下来,快速拱起背部在地上扒了扒。 它的视力并不好,但足以让它辨别是否有人类走在另99lib.一侧的路肩上。 这只土拨鼠决定要再往前走远点。人类有时会留下一些好东西可吃。 它是个又老又胖的家伙。在它这一辈子里,曾于许多垃圾桶中翻找食物;不仅知道通往自己巢穴的三条隧道的位置,还知道该怎么去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那里总是有好料可吃。它左右摇晃,迈着老家伙那怡然自得的步伐,看着走在公路另一侧的那个人类。 那人停下脚步,使土拨鼠意识到自己已被发现。它的右前方有根断落的桦木。它可以躲在底下,等那人离开后,再继续寻找美食——虽说这只土拨鼠的身体被拦腰切成两半,但它又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迈出了三步。它被截断的身躯倒在道路边缘,鲜血泉涌而出,内脏掉落在尘土上头。它的后腿快速踢了两下,随即静止不动。 在黑暗降临前,它的最后一个念头就与我们一样。无论土拨鼠或人类,想的全是同一件事: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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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仪表板上的指针全都滑落至最低点不动。 “这是搞什么鬼?”克劳蒂特·桑德斯说。 她转向查克,双目圆睁,但眼神并不恐慌,只是困惑而已。而她也没机会感到恐慌了。 查克根本没看仪表板。他看着这架塞涅卡皱成一团的机鼻朝他挤压而来,接着看见两侧的螺旋桨全都解了体。 他们没来得及再看见别的东西,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塞涅卡飞机在119号公路上方爆炸,火焰落在农村上方,间杂着两人尸体支离破碎的残骸。克劳蒂特那冒着烟的前臂,重重掉落在被利落切成两半的土拨鼠旁。 这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二、芭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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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外号芭比的戴尔·芭芭拉经过美食城超市,将镇中心抛在后头时,感觉便开始好多了。等到他看见上头写着你正离开切斯特磨坊这个乡间小镇,愿您早日再来!的标语牌时,心情变得更开朗了。他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不仅是因为他在磨坊镇里与人打了一架,更是由于一种每次离开时总会浮现的轻松感。毕竟自从两个星期前,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惹上一身腥以后,便一直处于乌云罩顶的状态中。 “基本上,我不过就是个流浪汉罢了。他说,” 笑了起来,“一个流浪汉正在前往大天空市的路上。”管它的,谁说不行呢?就去蒙大拿州吧! 不然怀俄明州也行,就连他妈的南达科他州的拉皮德市也好,只要不是这里都行。 他听见引擎声逐渐接近,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跷起大拇指。他眼前的是个迷人组合: 一辆肮脏的老旧福特货卡车,驾驶者则是一名年轻娇美的金发女郎,还是淡金色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芭比露出他最为迷人的微笑,而那个驾驶货卡车的女孩则有所回应。芭比敢发誓,要是她超过十九岁的话,那他就把自己从蔷薇萝丝餐厅拿到的最后一笔薪水给吃下去。毋庸置疑,她对一个活过三十个夏季的翩翩君子来说的确太年轻了些,不过回忆起他过去那副爱荷华州土包子的少年时期,她那副模样的确也足以开车上路了。 卡车开始减速,芭比朝车走去……然后卡车又再度加速。当车经过时,女孩迅速朝他望了一眼,原本脸上还挂着微笑,后来却变成了有些后悔的神情。那微笑仿佛在说:我的脑筋突然出了点差错,不过现在又恢复理智了。 芭比觉得自己似乎认得她,但又不太确定。 星期天早上的蔷薇萝丝餐厅通常跟疯人院没两样,但他总是会看见一个可能是她父亲的老男人与她坐在一起,两人一同埋首在《纽约时报》周日版中。要是当她驶过时,芭比有这个机会开口的话,肯定会对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煎的香肠和鸡蛋的话,那你也可以相信我,让我坐在车子的前座上,搭个几英里的便车。 不过他当然没有机会开口,所以只是举起手来,简单做了个“无意打扰”的手势。卡车尾灯闪了几下,仿佛她正在重新考虑,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加速驶离。 接下来几天,磨坊镇里发生的事越来越恶劣。 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这个十月中旬、阳光普照的温暖早晨。卡车尾灯又再次闪烁一下,让他不禁觉得……那女孩最后还是认出他了。那是蔷薇萝丝的厨师,应该是他没错,或许我该——但“或许”是一个比他明智的人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要是那女孩当时做了另一个选择,他之后的人生绝对会截然不同。然而她已离开了这里,而芭比后来也不曾见过那个长相甜美的金发女孩,以及那辆老旧的福特F-150货卡车。她肯定在几分钟后便离开了切斯特磨坊镇(甚至是几秒后),于屏障猛然降临之前离去。要是他上了车,便能与她一同离开,自此安全无虞。 当然啦,他之后失眠时总会如此想,要是她停下来让我上车,因此拖得太久,那么这种情况下,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了。就连她也是。毕竟119号公路的速限是五十英里,用这时速来推估的话…… 每当一思及此,他就会想起那架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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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经过伦尼二手车行没多久后,那架飞机便自他上方飞过。芭比一点也不喜欢那地方。并不是因为他在那里有过什么不愉快的购物经历(过去一年多以来,他都不曾拥有过车,最后开的那辆,早在佛罗里达州的蓬塔尔戈达市就给卖掉了),而是因为小詹·伦尼也是北斗星酒吧那晚的那群人之一。那几个死党总是想证明什么,但只要单枪匹马,他们就什么也证明不了。在芭比的经验里,全世界像小詹那种人的处事方式全是一个德性。 但如今所有事情都被抛在身后了。老詹姆斯·伦尼、小詹姆斯·伦尼、蔷薇萝丝(炒蛤蜊是我们的拿手菜!保证整颗上桌,绝不代剥!)、安杰拉·麦卡因、安迪·桑德斯全都一样,甚至包括北斗星酒吧那件事在内(在停车场里执行处罚游戏是我们的拿手好菜!),也全都抛到脑后去吧。那么眼前该怎么办呢?反正美国到处都有门路。再会了,缅因州小镇;大天空市,我来啰。 或许,管他的,他会再度南下也说不定。这跟今天这种冬季仿佛从日历上的一两页里被抹去的难得好天气无关。往南走或许不错,他还没去过马索浅滩,而且喜欢这地名念出来的感觉,简直就跟诗一样。去马索浅滩是个足以振奋他的想法。当他听见小飞机接近时,抬起头来,朝飞机有些老派地用力挥手致意。他希望能看见机翼倒向一侧来响应自己,但这架飞得不高、行驶速度缓慢的飞机却未有响应。芭比猜飞机上的可能是观光客,这个日子对他们而言,理应要全情投入在眼前的树林景色才对。也有可能,驾驶飞机的是个正在上飞行课的年轻孩子,害怕为了跟戴尔·芭芭拉这种流浪汉打招呼而搞砸了这一切。 不过,他仍希望飞机上的人能感到开心,不管上头是观光客,还是六个星期后才能得到首次单独飞行机会的孩子,都能够一切顺心如意。这是个好日子,每当踏出一步,离切斯特磨坊镇的距离越远,就变得越为美好。这镇上实在太多浑球了,更别说,旅行这回事对灵魂有益无害。 也许在十月份远行应该制定成法律才对,他想,新的全国性格言会是:每个人都得在十月时远行。你会在八月拿到打包许可证,九月中旬取得一星期远行的必需品清单,接着——他停下脚步。在公路前方不远的对向路肩处,有只胖得不行、毛色光滑漂亮的土拨鼠,原本正朝他的方向前进,却又急忙转往草丛方向。那里有棵倒下的桦树,树冠就落在路肩上。芭比敢打赌,那只土拨鼠一定是想躲在桦树下,等他那双巨大邪恶的双脚远离而去。如果事情并非如此,那么他们这两个流浪汉便会擦身而过,四条腿的往北去,两条腿的朝南走。芭比希望会是如此,肯定酷极了。 芭比的这些念头不过是几秒内的事,飞机的影子仍投射在他与那只土拨鼠之间,黑色的十字架不断沿着公路前进,而那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首先,是那只土拨鼠被猛地一分为二,拦腰切断的两截身躯不停抽搐并涌出鲜血。芭比停下脚步,嘴巴张得老大,就像联结下颚的链条忽然坏掉松脱似的。那情况像是有座隐形断头台的利刃落下一般。也就是这个时候,除了土拨鼠被切成两半外,就连那架小飞机也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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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抬头望去,那架没多久前才飞过他上方像是变成了毕沙罗魔域里的版本,的漂亮小飞机,变成一团扁皱的废铁自空中落下。扭曲的火舌如同橙红色花瓣自机身冒出,而那朵花仍在持续绽放,是朵典型的美国灾难之花。浓浓烟雾不断自下坠的飞机中冒出。99lib. 有东西落在公路上,引发一阵金属声响。柏油路面的碎片喷溅而出,而那东西则不断旋转,东倒西歪地滚至草原左方。是飞机的螺旋桨。 如果那东西弹到我这里来的话——芭比脑中闪过一个自己被劈成两半的清晰画面——就像那只不幸的土拨鼠——于是转身便跑。 有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他身前,使他尖叫出声。但那东西并非另一具螺旋桨,而是一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那条腿上并没有血,但裤管侧面全裂开了,露出白色的人肉与烧枯干裂的黑色腿毛。 那条腿并未与脚掌相连。 芭比奔跑时,觉得一切就像经由慢动作播放一样。他能看见自己穿着老旧磨损的工作靴的脚迈出步伐,先是踏到地面上,接着消失在身后,换成另一只脚往前跨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就像棒球比赛中,有人尝试盗上二垒的回放画面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爆炸声接着随之而来,从脚后跟到后颈处都能感受到涌来的热气,就像有只温暖的手推着他前进似的。他的思绪全被吹离脑海,仅余身体那狂野的求生本能。 戴尔·芭芭拉为了性命而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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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在一百码外的公路前方,那只强劲而温暖的手,力道总算变成如同鬼魂般淡薄;只是,一阵微风吹拂,依旧把那股混合了橡胶与烤肉的、带有甜气的燃烧臭味带向了他,味道浓重之至。 芭比又往前跑了六十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他气喘吁吁,却不认为与刚才的奔跑有关。他不抽烟,身体的状况也很好(呃……这么说还算公道,毕竟他的右侧肋骨还有当时在北斗星酒吧打架时所受的伤),所以这应该是由于恐惧及惊慌之故。 除了乱窜的螺旋桨外,他有可能会被飞机的其余残骸砸中,或因爆炸而烧死。他能逃过一劫,全因运气够好。 他看见的事情使他急促的喘息就这么中途停下。他直起腰来,望向事故发生的现场。路面上布满飞机残骸。他没被任何东西砸中,甚至没有受伤,实在堪称奇迹。扭曲的机翼落在道路右方,另一片机翼则掉落在?左边那片未修剪的牧草草原上。不远处,那具乱窜的螺旋桨已然倒下。事故现场除了那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他还看见一只连着手掌的断臂。那只手指着一颗头颅,仿佛在说那是我的头似的。从发型来看,那应该是名女性的头颅。公路旁的电线因断裂而蜿蜒地落在路肩上,不断噼啪作响。 除了头颅与手臂,那里还有绞成一团的飞机机身管线。芭比能从上面看见NJ3三个字。如果硬要说还有其他东西,那些东西也已全部成为了碎片。 不过这些并非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忘记呼吸的原因。灾难已然过去,但空中仍有火焰燃烧。 肯定是烧起来的燃料。只是……只是那火焰仿佛被空气中的薄板阻隔开来。 透过薄板往远方望去,芭比仍可看见缅因州的乡村景色,一切依旧平静,未有任何反应,维持着原本的运作。火光看起来就像焚化炉或烧东西的汽油桶那样扭曲了空气,仿佛有人在玻璃窗上泼洒汽油后,随即点起火苗一样。 无论如何,芭比像是被催眠一般,回头朝坠机现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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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冲动,是想把那些尸体残骸盖起来,然而尸体实在碎成太多块了。此刻,他看见了另一条人腿(这条腿穿的是绿色休闲裤),以及落在桧木丛上的女性躯干。他可以脱掉身上的衬衫盖住那女人的头,不过接下来呢?对了,他背包里还有两件衬衫——从南方莫顿镇那里,有辆车开了过来。那是辆小型旅行车,行驶速度很快。有人听见爆炸声或看见火光,过来提供援手了。感谢老天爷。火焰自空中如同水滴沿窗户..般古怪滑下,芭比跨过地上的白线,站在离火势极近的距离,双臂高举过头,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字形。 司机先是按了下喇叭示警,随即踩下刹车。 车子在滑行四十英尺后停下,而司机甚至在那辆小型绿色丰田仍未完全停下时,便已跑出车外。 那人是个高大男子,留着一头灰色长发,头上戴着海狗队的棒球帽。他朝路旁跑去,想绕过火焰落下最为猛烈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他大喊着,“这里到底是——” 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里明明没有东西,但芭比看见这家伙的鼻子往一旁歪去,像是鼻梁断了似的。那人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反弹开来,嘴巴、鼻子与前额全流了血。他背部着地,挣扎着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芭比,眼神中充满困惑,鼻子与嘴里的血流至工作衫上,与芭比就这么对望着。 三、小詹与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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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 飞机接近和平桥上空时,那两个在桥边钓鱼的男孩并未抬头,不过小詹·伦尼这样做了。他位于离和平桥一个街区远的普雷斯提街上,从声音认出那是查克·汤普森的塞涅卡V型飞机。他抬头一望,先是看见飞机,接着被穿透树叶缝隙的明亮阳光刺痛双眼,又马上垂下头去。虽然最近害他头痛发作的原因已经够多了,但此刻又多了一个。有时药物可以消解头痛,但也只是有时而已,尤其在过去三四个月,药物更是失去了作用。 哈斯克医生说那是偏头痛,但小詹只知道,当头痛发作时,感觉就像世界末日,而光线则会使情况更糟,尤其是刚开始痛起来的时候。有时,他会想起小时候与弗兰克·迪勒塞一起烤蚂蚁的事。他们会用放大镜聚焦阳光,对准蚂蚁进出巢穴的蚁丘部分,把它们烤成一堆肉块。最近这几天,只要他的头痛一开始发作,他的大脑则会变成蚁丘,双眼则成为两具放大镜。 他才二十一岁,难道得寄望到了四十五岁左右,才会跟哈斯克医生说的一样,或许就此痊愈? 也许吧。但就今天早上来说,就连头痛阻止不了他。要是他看见亨利·麦卡因的那辆丰田露营车,或是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还停在车道上的话,倒有可能转身回家,吞下另一颗止痛药,拉起卧室窗帘,前额敷一条冰毛巾,躺下来休息休息。或许他会觉得头痛逐渐消失减弱,但也可能不会。一旦被那些黑蜘蛛逮到立足点的话——他再度抬头,这回还眯起眼以防那可憎的阳光。只是,那架塞涅卡飞机却消失了,就连引擎的嗡嗡声(这也会加重他的头痛,所有声音都可以成为害他头痛的组合元素)也变弱了。查克·汤普森与那些想成为飞行男孩与飞行女孩的人。虽然小詹没有讨厌查克的99lib?理由——他们两人甚至很难称得上是认识——但他仍会突然带着点孩子气般的凶狠,希望查克的学生们能搞砸这趟欢乐时光,以坠机作为结束。 最好还能坠毁在他父亲的二手车行。 另一波抽痛钻进他的脑中,但他仍踏上麦卡因家的门前台阶。这事非干不可,这实在太他妈的过分了,安琪需要被好好教训一顿。 但只要教训一下就好了。别让自己失去控制。 他的母亲仿佛被召唤出来一般,这么回答着他,语调中还有种让人勃然大怒的洋洋得意。小詹这孩子一向脾气不好,但他现在已经能控制了,不是吗?小詹? 嗯,没错。无论如何,的确是这样没错。美式足球对他有所帮助,不过,现在可没有足球能打了,这里甚至也不是大学校园。相反,这里只有头痛存在,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脾气暴躁的王八蛋。 别让自己失控。 不会的。只是他仍会跟她谈谈,无论头痛与否都会。 而且,就像老话说的,他可能还会挽着她的手,与她“执手相握,把酒言欢”。谁知道呢?让安琪感觉不好,或许能让他感觉好多了。 小詹按下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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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杰拉·麦卡因才刚洗完澡。她穿上浴袍,系上腰带,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头发。“来了!” 她喊,以不算快的速度小跑步奔下楼梯,来到了一楼。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是弗兰克,她确定来的人一定是弗兰克。事情总算要好转了。那个卑微的餐厅厨师(长得很好看,但还是很卑微)要么离开了镇上,要么就是正要离开,而她的父母此刻也不在,简直就是好事成双,更是来自上帝的征兆,告诉你事情正在好转中。她跟弗兰克可以把这些垃圾事给抛到脑后,破镜重圆。 她知道该怎么做。打开大门,接着敞开浴袍。 在星期六早晨的阳光之下,任何经过的人都可能看见她,所以她还是得先确定门外的人是不是弗兰克——毕竟她可没打算要让送包裹或挂号信那个又老又胖的威克先生一饱眼福。不过,现在离送信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不,一定是弗兰克。她深深确定。 她打开门,微笑变成热切欢迎的露齿而笑——但不幸的是,她的牙齿长得歪七扭八,尺寸就像巨型芝兰口香糖。她一只手放在浴袍腰带上,却没有将其拉开。因为来的人不是弗兰克,而是小詹,更别说他看起来相当生气——她以前就看过他凶狠的表情了——说真的,还时常看到——八年级时,那个低年级生竟敢晃着他的大屁股,走到镇上公共篮球场问他能不能一起玩,于是小詹便让那个杜普利家的孩子落了个手臂骨折的下场。但从那之后,她还没看过他脸色难看到这种地步。她能够想象,那晚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小詹肯定也带着这副狂风暴雨般的神情。当然,那晚她并不在场,只是耳闻了这件事而已。镇上的每个人一定都听说了。她当时打了电话给帕金斯警长,而该死的芭比人就在那里,最后被揍了一顿。 “小詹?小詹,怎——” 他掴了她一巴掌,觉得头痛总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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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下并未太使劲,因为他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太多旋转空间可供施力,只能伸展出半只手臂而已。要是她没露出那大大的笑容,同时也没叫他小詹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动手打她了(至少不会现在就动手)。天啊,看看那牙齿,就算初中时,他也会因为那牙齿而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当然啦,镇上的每个人都叫他小詹,就连他也认为自己就叫这个名字没错。只是,他过去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厌这个称呼,甚至恨到他宁可拿块长满蛆的馅饼就这么一头砸死自己。一直要到现在,他听见这个给他惹了一堆麻烦、同时牙齿还长得跟墓碑一样恐怖的婊子这么叫他时,才总算清楚了这件事。这声音穿进他脑海之际,感觉就像他抬头看那架飞机时的刺眼阳光一样。 不过,那只有五成力的巴掌声听起来倒是挺不赖的。她向后退去,靠在楼梯扶手处,毛巾自头上飘落,脸上依旧露着那湿答答的一口棕色烂牙,使她看起来就像个蛇发女妖。她的笑容变成了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小詹看见她的嘴角滑下一滴血珠。很好,好极了。这婊子干的好事就该流点血来作为代价。她带来太多麻烦了,不只是他,还为弗兰克、马文、卡特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他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别让自己失控,亲爱的。就算她死了,还是会给他建议。给她点教训,但只要小小教训一下就好了。 他原本的确有可能控制住自己,但她的浴袍偏就这么敞了开来,使下体暴露在外。他能看见披在她养殖场上的那块黑色阴毛,而她那该死的臭屄,正是所有麻烦的起源,这世上所有他妈的麻烦事全都来自于这些该死的臭屄。他的头开始砰砰作响地抽痛起来,仿佛快被砸烂或裂开,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原子弹,在他脖子以上爆开以前,还会先从两只耳朵里喷出形状完美的蕈状云。小詹·伦尼陷入疯狂状态(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脑瘤,又老又喘的哈斯克医生根本没想过这可能性,也没想到这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竟也会得这种疾病)。这个上午对克劳蒂特·桑德斯或查克·汤普森而言,显然都不太走运。事实上,对切斯特磨坊镇的所有人而言,也全都如此。 但还是很少有像弗兰克·迪勒塞的前女友那么不走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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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在楼梯扶手处,看着他鼓起双眼、牙齿用力咬着舌头的模样,脑海中连续浮现了两个半连续的念头。 他疯了。我得在他真的动手伤害我前赶紧报警。 她转身准备穿过前厅,跑进厨房。只要一到那里,她就能拿起墙上电话的话筒,按下911,开始放声尖叫。但她才跨出两步,就被原本裹住头发的毛巾绊了一下。她高中曾是拉拉队员,并未忘记过去学过的技能,所以很快恢复了身体平衡,但一切为时已晚。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让她头部往后倾,双脚在身前不停乱踢。 他用力把她朝自己拉近,全身发烫,就像发了高烧一样。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跳动得非常剧烈,仿佛就要冲出身体。 “你这个说谎的婊子!”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声怒吼,声音如同钉子刺进脑中,使她感到一股疼痛。她尖叫出声,但声音感觉十分微弱,与他的音量简直无法相比。他用双手环住她的腰间,以狂暴的速度推着她走进客厅,过程中,只有她的脚趾碰触到地毯,使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一辆失控汽车的引擎盖上。接着,他们又进到洒满明亮阳光的厨房里。 小詹再度大吼。但这回是因为痛苦,而非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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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阳光就要搞死他了。他的大脑仿佛被油炸一般发出哀号,但却阻止不了他的动作。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他用力抱着她朝餐桌撞去。她的胃部直接碰撞桌子,随即身体滑向一旁,撞到了墙上。糖罐、盐与胡椒全飞了起来。她的呼吸变成痛苦的低嚎。 小詹此刻只用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间,以另一只手抓着她凌乱的湿头发,把她身子转过去,用力朝冰箱一撞,撞击力大..到发出一声巨响,就连冰箱上的大部分磁铁也被撞了下来。此刻她的脸色如同白纸般惨白,鼻子与下唇全流出鲜血,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醒目之至。他看见她的视线转向橱柜刀架里的切肉刀,当她尝试起身时,又用膝盖重顶她的脸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嘎吱声,仿佛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不小心将一个大大的中国瓷盘给摔破了一样。 我应该对戴尔·芭芭拉来上这一招的,他想,一面用双手掌根紧压着抽痛的太阳穴,一面向后退去。泪水自他眼中滑至脸颊。他咬伤了舌头,鲜血沿下巴滴落到地板上——但由于头痛实在过于剧烈,所以小詹并未发现。 安琪面朝下藏书网地躺在冰箱磁铁中,像是个大型活动标语:今天你的嘴够大,明天就得露出屁股挨打。他以为她已经昏倒了,但没料到她却开始全身发抖,手指不断颤动,像是要用钢琴弹奏一首复杂的曲子似的(这婊子唯一会玩的乐器,我看也只有吹吹喇叭吧,他想。)。她的双腿开始上下移动,手臂也跟着动了起来。此刻的安琪似乎想尝试从他身边躲开,身体不停抽搐。 “停下来!”他大喊。在她失禁时,他又喊道:“停下来!给我停下来,你这个婊子!” 他跪下身,以膝盖夹住她头部两侧。她的头开始上下晃动,前额不断撞击地板,像是回教徒在膜拜阿拉。 “停!他妈的给我停下来!” 她开始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噪音,叫声出乎意料得响亮。天啊,要是有人听见怎么办?要是他被抓到怎么办?这跟他得向父亲解释为何会被退学的事不同(光这件事小詹就已经很难逼自己开口了),这次他会受到的惩罚,肯定会比先前揍那个厨师、害自己被扣了四分之三的零用钱还惨。 这回老詹·伦尼肯定没办法帮他替帕金斯警长和那些本地的讨厌鬼求情,可能还会——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绿色围墙景象忽地在他脑海闪过。他不能被关进去,眼前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他。但他一定会被关进那里的,就算此刻成功让她闭上了嘴也一样。她之后一定会告诉别人,而她的脸比起芭比那天在停车场被揍一顿后的模样还凄惨,光是这点,别人就会发现的。 除非他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他抓起她的头发,开始把她更用力地往地板撞去。他希望这么做能让她晕过去,好让他可以搞定这件事……嗯,管他的……但她却抽搐得更为厉害了。她的双腿不断朝冰箱乱踢,让剩下的磁铁都掉了下来。 他放开头发,转为勒住她的喉咙,开口说:“对不起,安琪,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的。”但他并没有歉意,只是感到害怕,而且头仍旧很痛,觉得发生在这间明亮得吓人的厨房里的这团混乱永远不会结束。他的手指已经快没力气了,没想到要勒死一个人竟然这么困难。 南方远处传来了爆炸声响,像是有人点燃了一座大炮。他没去理会,只是更用力地勒着。最后,安琪总算慢慢不再抽搐了。另一个声音从更近的地方传来——位置就在这栋屋子的同一层楼里——是音量不大的音乐铃声。他睁大双眼,抬起头来,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电铃声。有人听见骚动,于是找警察过来。他的头就要爆炸了,感觉像是每根手指都扭伤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一个可怕的画面闪过脑海:小詹·伦尼被移送到城堡郡法院受审,头上还蒙着一件警用外套。 接着,他认出了这声音。这声音就跟他的笔记本电脑没电、得要更换电池时发出的警告铃声一样。 叮……叮……叮…… 这里是客房服务,让我进房,他想,接着继续勒紧。她没了动静,但他仍持续勒了一分钟之久,同时把头转向一旁,尽量不去闻到她大便失禁的气味。她怎么可以在挂掉时还留下这些恶心的东西!全都这样!女人!这些女人和她们的臭屄! 那些臭屄就跟长了毛的蚁丘一样!她们还想把问题全推到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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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血泊中,现场一团凌乱,伴随一具已然咽气的尸体,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南方远处传来另一阵巨大的声响,不是枪声,声音太响了,肯定是有东西爆炸。说不定查克·汤普森那架梦幻小飞机真的坠毁了。这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今天的确相当古怪。你原本只想找人理论——顶多修理一下对方——最后却把她杀了,所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警车的警笛声忽地响起,小詹确信一定是来抓他的。肯定 6709." >有人从窗外看见他勒死安琪的过程了。这个念头促使他开始行动。他走到前厅大门,捡起他甩出第一个巴掌时从她头上掉落的毛巾,接着停下脚步。警方正在过来的路上,他们肯定会撞开大门,拿着全新的LED手电筒照着他,让疼痛感刺进他那哀嚎的、可怜的大脑中——他转身跑回厨房,停在安琪的尸体前低头看着。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一年级时,他和弗兰克有时会扯她的辫子,而她则会回以一个吐舌加斗鸡眼的鬼脸。如今,她的眼球就像古代大理石雕像般自眼窝突起,嘴里涌满鲜血。 这是我做的?这真的是我干的好事? 对,就是他干的。就算只是快速地瞄一眼尸体也能知道原因。她那该死的牙齿,那恐怖的一嘴大牙。 第二道警笛声加入了第一道的行列,随即又是第三道。但这些警车驶远了。感谢老天爷,他们离开了。警车在主街转向南方,朝着爆炸声响前去。 然而,小詹没有停下动作。他偷偷摸摸地穿过麦卡因家的后院,害怕会有目睹命案过程的人突然大喊“杀人啊!”之类的事情发生(但根本没人看见)。在勒唐娜种西红柿的那块地后头,有道高高的木栏,那里有扇上锁的门,只要从内侧拉起扣锁就能打开。从小到大,小詹来过这里玩过许多次,却没看见门真的上过锁。 他打开门,门后方是灌木丛,以及通往溪水潺潺流着的普雷斯提溪的一条道路。他十三岁时,曾在这里偷窥弗兰克与安琪站在这条路上接吻,安琪环抱着弗兰克的颈子,而弗兰克则把手放在安琪胸上,使他顿时知道自己的童年就这么步入了尾声。 他俯下身,吐在流动的溪水中,充满恶意的骇人阳光反射在水面上。没多久后,周遭视野开阔起来,使他能看见位于右方的和平桥。那两个钓鱼男孩此刻已然离去,但他仍看见了两辆警车疾速驶下镇属山的景象。 镇上的警报系统响了起来。镇公所的发电机在停电时忠于职守地发动了。广播器里的警报声极为刺耳,小詹一面呻吟,一面捂住耳朵。 和平桥是座仅限行人通行的顶盖式桥梁,如今桥面已有些下陷,看起来摇摇欲坠。这座桥的真正名字是艾文·切斯特行人桥,但在一九六九年后便开始被叫成和平桥。当时有些孩子(如今那些孩子的身份成了镇上的八卦话题)曾在桥梁侧面画上一个大大的蓝色和平标志。这标志至今依旧还在,只不过褪色到了难以辨认的地步。过去十年间,和平桥被封了起来,桥梁两侧均用警方写有禁止穿越的封锁带给交叉封上。但当然啦,这条桥还是能走。每星期总会有两三个夜晚,帕金斯警长那群讨厌鬼中会有人拿灯守在其中一侧,但却从未同时看守桥的两端。他们不会逮捕那些喝醉跑来捣乱的小鬼,以及来这里缠绵一番的年轻情侣,顶多只会把人赶走罢了。每年的?镇公所会议上,都有人提出拆除和平桥的提议,同时也会有人提出将其翻新的意见,而这两种提案最后都会被搁置。这个镇上有不少秘密,而为何会一路保留和平桥至今,显然也是秘密之一。 今天,小詹·伦尼相当庆幸这座桥依然存在。 他脚步不稳地沿着普雷斯提溪的北岸前进,直到走至桥下——此刻警车的警笛声已然远去,但镇上的警报器还是相当大声——接着又爬上了斯特劳巷。他看了看路口附近,快步跑过写有桥梁封闭,此路不通的告示牌,从交叉的黄色封锁带下方钻过,走至阴影之中。阳光自有孔的屋顶洒落,将硬币大小的光芒投射在老旧的木质步道上,但比起外头那如同地狱之火的强光,这里简直就是受到上帝祝福的阴暗空间。鸽子们在屋顶支架上甜言蜜语,啤酒罐与咖啡白兰地的瓶子则散落在木质步道两侧。 我逃不掉的。我不记得她抓过我没有,也不知道是否留下什么东西在她的指甲里。而且我还流了血,也留下了指纹。我只剩两条路可走:逃跑或自首。 不,还有第三条路。他可以自杀。 他非回家不可,得将房间所有窗帘拉上,让房间变成洞穴。他可以再吃颗止痛药,躺在床上,或许还小睡一会儿,接着好好思考一番。要是警察来找他,而他那时还在睡呢?呃,这么一来,他倒是不必再苦恼到底该选这三条路的哪一条了。 小詹穿过镇立广场时,有个人——他只依稀认出对方是个老家伙——握住他的手臂说:“怎么了,小詹?发生什么事了?”但小詹只是摇了摇头,拨开老人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在他身后,镇上的警报系统仍高声作响,仿佛世界末日已然降临。 四、公路与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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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特磨坊镇有份名为《民主报》的周报。 但从报社老板的身份到整份周报的实际管理者来看,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名字——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人,也就是难缠的茱莉亚·沙姆韦,而她是个忠心的共和党拥护者。这份周报的刊头是这么写的:切斯特磨坊镇民主报创刊于一八九〇年为这个看起来像靴子的小镇服务! 但就连这句刊头标语也是错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形状并不像靴子,而像是只小孩的肮脏运动袜。虽然与西南方(也就是袜子脚后跟方向)面积大得多、也更繁荣的城堡岩镇接壤,切斯特磨坊镇实际上是被四个占地更广、人口数却偏少的四个镇子包围的。这里的南方及东南方与莫顿镇相连,东方与东北方则邻接哈洛镇,TR-90合并行政区位于北方,至于塔克磨坊镇则在西边,有时会与切斯特磨坊镇一同被人称之为“双坊”。 过去,这两个城镇是缅因州西部最主要的纺织业中心,一同合力污染了普雷斯提溪,使这条溪流的鱼变少,几乎每天都在改变溪水颜色,而且还让不同色彩各据一方。在那段时光里,你可以从塔克镇的一片绿色河水中乘小舟起航,发现河水变成亮黄色时,就代表你已穿过了切斯特磨坊镇,进到莫顿镇镇界。附带一提,如果你的小舟是木制的,那水面下的涂料还可能会因此被侵蚀消失。 但最后这些靠着污染河水来获利的工厂,全在一九七九年关门大吉了。普雷斯提溪那古怪的色彩已然消失,鱼群也回到了这里。只是,这些鱼到底适不适合人类食用,至今仍是个争议十足的问题(《民主报》的民调显示“可以吃!”)。 镇上的人口数量会随着季节改变。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动节期间,这里的人口将近一万五千人;其余的时间里,则只会在两千人左右上下波动。这些数据是由刘易斯顿市北边公认最好的凯瑟琳·罗素医院,依据出生率及死亡率等数字所提供的。 如果你问来消暑的人,有哪些道路可以进出磨坊镇,大多数人会告诉你两条路。一条是从挪威镇到南巴黎镇的117号公路,另一条则是穿过城堡岩中心、通往刘易斯顿市的119号公路。 至于住在这里十年以上的人,则可以告诉你要转八条路以上的走法。其中包括了所有双线道的柏油路,从黑岭路到深切路,然后转往哈洛镇,绕至北方的美谷路(对,这里的景观名副其实),一路通往TR-90合并行政区。 要是你给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人多点时间思考(地点也许是在布洛尼商店里头那个还保存着木制火炉的房间里),他可以告诉你更多种走法,而那些路名不是带有宗教意涵(神河路),就是带有亵渎意味(例如小婊路这种你在本地地图上只能看到一个号码,但却没标示出路名的小径)。 直到穹顶日那天为止,切斯特磨坊镇里最年长的居民是克莱顿·布瑞西。他同时也是城堡郡中年纪最大的人,因而获得了《波士顿邮报》杖。 不幸的是,他已经搞不清《波士顿邮报》杖是什么东西,甚至就连自己是谁也给忘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的曾曾孙女妮尔是他那过世四十年的妻子,就连《民主报》也在三年前停下了“本镇最年长居民”的连载报道(在最后一次访谈中,当他被问到长寿的秘诀时,他回答:“我那天杀的晚餐呢?”)。他是在一百岁生日后的没多久开始痴呆的,到了今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可就满一百零五岁了。他过去是名杰出的抛光木匠,专门制作梳妆台、栏杆与装潢用的饰板。失智后,他的专长则变成了用鼻子吃果冻,以及偶尔知道要先进厕所、接着才拉出那堆带有血丝的粪便到马桶里。 但在他名声最盛的时期——大约是在八十五岁左右吧——他几乎可以说出进出切斯特磨坊镇的所有三十四条道路的名字。那三十四条道路全都是烂泥路,被许多人遗忘在记忆里,而几乎所有被遗忘的道路,都蜿蜒通往钻石火柴公司、大陆纸业公司、美国木材公司所共同拥有的第二大原料产地的森林深处。 而在穹顶日那天中午过后不久,每条路都被猛地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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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的道路,都没发生像塞涅卡V型飞机及随后那场纸浆卡车大爆炸之类的灾难。但这些路上还是发生了许多麻烦。当然啦,要是一块如同隐形石墙般的屏障,突然包围了整个小镇四周,必然会带来许多麻烦。 在同一时刻,有只土拨鼠被切成了两半,而在不远的美谷路上,艾迪·钱默斯的南瓜田中的稻草人也遭遇了相同的下场。那个稻草人位于磨坊镇与TR-90合并行政区的分界处。艾迪总是会开玩笑地称那个位于镇界处的稻草人为“没有归属的吓鸟稻草人先生”——简称为“无家先生”。 无家先生有一半在磨坊镇里,另一半则在合并行政区中,像是两边都不想要它。 几秒钟后,一群乌鸦飞向艾迪的南瓜田(这群乌鸦从没被无家先生吓跑过),撞上了过去从未存在的屏障。大多数的乌鸦都撞断了颈子,成堆掉落在美谷路与田野两侧。在穹顶周围的地面上,四处可见撞击而死的鸟尸。而它们的尸体,最后成了一种划分镇界的全新方式。 在神河路上,鲍勃·路克斯掘完马铃薯,正开着老旧的迪尔牌拖拉机,一面听着老婆送他的生日礼物iPod,准备回家吃午饭(但他们的口音听起来通常像是“午惨”),不知道那竟然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他家离马铃薯田只有一英里半远,但不幸的是,田地的位置在莫顿镇,而他家则在切斯特磨坊。他把拖拉机的时速固定一面听着詹姆斯·布朗特的歌曲在十五英里,《你如此美丽》。由于他能清楚看见通往他家的路况,再说路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是以他仅把手轻靠在拖拉机的方向盘上。所以,当撞上屏障,拖拉机后方翘起来,接着又重重落下以前,鲍勃的身子也被往前一抛,飞过拖拉机引擎,直接撞在穹顶上头。他放在工作围裙大口袋里的iPod炸了开来,但他却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他在本应空无一物的地方撞断颈骨,就连头骨也撞裂了,死于不久后成为一片荒芜的泥土之上。拖拉机的一个巨大轮子仍在不停空转,仿佛没事发生,迪尔牌拖拉机仍在继续往前行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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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顿路并不会通往莫顿镇,只不过是切斯特磨坊镇的一条内部道路罢了。一九七五年左右,镇上有块地方被命名为东切斯特区,而莫顿路正位于此处的新建住宅区。那里的三四十家住户,全都是在刘易斯顿市与奥本镇工作的通勤族,那里的薪资较高,他们也大多都是白领阶层。这些人的房子全都在切斯特磨坊,但也有不少人的后院其实已跨到了莫顿镇上,住在莫顿路379号的杰克与米拉·伊凡斯夫妇就是个例子。米拉有个菜圃位于房子后方,虽然大部分成熟的蔬果都已被采收了,但仍剩下一些肥大的蓝哈勃南瓜和一些普通南瓜等着要采(有些其实已经烂了)。当她伸手碰一颗南瓜时,穹顶正好落下。虽然她的膝盖在切斯特磨坊境内,但由于她得伸手去够那颗已经成熟的蓝哈勃南瓜,所以有只脚跨到了莫顿镇的镇界里。 由于并不疼痛,因此她没哭喊出声——至少一开始还不痛,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太锋利、太利落了。 杰克·伊凡斯当时在厨房里打蛋,准备做意大利蛋饼当午餐。他一面听音响播放的“液晶大喇叭”歌曲《北美人渣》,一面跟着吟唱,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叫他名字为止。由于声音听来像个孩子,所以他一开始并未认出那是与他结婚十四年的妻子的声音,等到转过身后,才确定的确是米拉在叫他没错。她站在门内,左手抱着自己的右手臂。她在地板上留下泥足印,而通常来说,她会先把在菜园做事时穿的鞋子脱掉才进门,所以这完全不是她平常的举动。她那抱着右手臂的左手上头,还戴着脏兮兮的园艺手套,红色液体不断自沾满泥土的指缝间流出。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蔓越莓汁,但才过了一秒,便发现那是鲜血。杰克手上捧着的碗掉了下来,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米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声音同样微弱,颤抖犹如童音。 “怎么了?米拉,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了意外。”她说,露出右臂给他看。 她的右手掌已消失无踪,手腕切断处不断涌血,再也无法像左手那样戴着沾满泥土的园艺手套了。 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下糟了。”说完,便白眼一翻,园艺裤的裤裆处因尿失禁而变成暗色,接着膝盖一软,昏倒在地。手腕处那如同解剖课般整齐的断面不停涌出鲜血,与地板上的蛋液混在一起。 杰克在她身旁跪下,破碗的一块碎片刺进他膝盖深处,但他却几乎没察觉到,也不知道他的余生将会从此拖着这条腿走路。他抓起她的手臂用力压紧,但断腕的出血状况虽说有些改善,却仍无法停止,于是他又解开腰带,绑在她的前臂上。 这么做有用,但由于腰带太长,扣环对不上腰带孔,是以他无法将腰带完全绑紧。 “天啊,”他在空荡的厨房中喃喃自语,“天啊。” 他发现厨房变暗,突然停了电。他能听见书房中计算机发出的电源警示音,但由于橱柜上的小音响用电池发电,所以液晶大喇叭乐队的歌声并未受到影响。然而杰克并不在乎,他对电子音乐完全丧失了兴趣。 太多血了,太多了。 他把米拉如何失去这只手的疑问抛至脑后。 当下还有更迫切的事需要处理。他无法放开充当止血带的皮带去打电话求救,这会让她又开始失血,而她已经接近失血过多的状态了。她得跟着他一同过去电话旁边才行。他尝试抓着她的衣服拖行,但才一拉,便由于上衣卡在裤子里之故,使领口勒住了她的颈子——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紧促。因此,他只好用一只手扯着她那头棕色长发,如同穴居人般把她拖至电话旁。 无线电话还有电,而且电话线没断。他拨了911,但911却在忙线中。 “这怎么可能?”他在没有灯光的厨房里大喊(但音箱中的乐队仍在继续演奏)。“911怎么可以他妈的占线!” 他按下重拨键。 占线。 他坐 5728." >在厨房地上,背靠着橱柜,尽力拉紧手上的止血带,盯着地板上的鲜血与蛋液,每隔一会儿便按下电话上的重拨键,但每次却只听见那愚蠢的嘟嘟声。在不远藏书网处有东西爆炸了,但由于音乐声,他几乎没听见声响,还以为是震动晃到音响所发出的声音(更别说他也从没听过塞涅卡飞机的爆炸声)。他想关掉音乐,但如果要伸手到音响处,他就得离开米拉,不然就得放开止血带二三秒左右。他并不想这么做,所以只好坐在原地,听着接在《北美人渣》之后的《美好的人儿》、《我所有的朋友啊》等曲目,并于几首曲子后,听完了这张CD的最后一首歌《银铃声响》。 当音乐结束时,四周除了远方的警笛声,以及屋内那一直没停的计算机关机警示音外,便毫无半点声响,使杰克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然断气。 但我还要做午餐啊,他想着,一顿很棒的午餐,一顿你就算邀请玛莎·斯图亚特来家里吃饭也不会感到丢脸的美味午餐。 他靠着橱柜桌,仍未放开手中的腰带(当他总算放开时,手指会感受到一股剧烈疼痛),跪在地上的右腿膝盖的伤口已流出鲜血,渗透了裤管。杰克·伊凡斯让妻子的头靠在自己胸上,开始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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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的一条废弃树林小道上发生的事,就连年迈的克莱顿·布瑞西看到后,也势必不会 5fd8." >忘记。有头鹿正在普雷斯提沼泽旁吃着嫩芽,而它的颈部正好位于莫顿镇的边界上。当穹顶落下时,它的头也随之滚落地面,颈部切口极为利落整齐,如同被断头台的利刃斩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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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环绕了切斯特磨坊镇那袜子形状的周围一圈,回到了119号公路这里。感谢文字叙述的神奇,现在离那名六十岁上下、开着丰田汽车的男子用力撞上隐形屏障、把鼻子撞断的那个瞬间并未太久。那人坐起身,不解地望着戴尔·芭芭拉。有一只海鸥,几乎每天都会从有许多东西可吃的莫顿镇,飞回没那么多东西可吃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而此刻,它却如同一颗石头般从天空落下。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那人,捡起刚才撞落在地的海狗队棒球帽,在拍掉灰尘后,重新戴回头上。而那只海鸥就在此时掉落在离那顶帽子三英尺远的地方。 两人抬头望向海鸥自天空落下的位置,看见了他们今天所有遭遇中最为不可思议的景象。

6

芭比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飞机爆炸所留下的残像——就像有人拿相机对着你的脸孔拍,而在闪光灯熄灭后,你会看见一个巨大的蓝色圆点飘浮在空中。但他看见的并非圆点,也不是蓝色的。他望向前方新认识的朋友,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的景象并非飘浮在空中的残像,而是确实存在的事物。 海狗仰头望着,双眼不断转动。他似乎已忘了自己鼻梁断裂、嘴唇肿胀以及前额流血的事实。 由于他把头抬得很高,所以在站起来时,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 “这是什么?”他说,“这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如果愿意运用想象力的话,那是一块足以让蓝天变色的巨型油灯灯罩。 “这是……是云吗?”海狗问,但语气中的困惑,已足以表示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我觉得……”芭比说,同时却打从心里不愿听见自己这么说,“我觉得飞机就是撞上了这玩意儿才坠毁的。” “你说什么?”海狗问,但在芭比回答前,他们上方五十英尺的地方,便有一只体积不小的美洲黑羽椋鸟,撞上了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掉落在刚才那只海鸥的尸体附近。 海狗说:“你看见了吗?” 芭比点点头,指向他左边一块燃烧中的小干草地。那里与公路右侧的两三个地方,均有浓浓黑烟往上飘起,与那架塞涅卡残骸所冒出的烟雾交会。但由于前一天才下过大雨,干草仍是湿的,所以火势并未蔓延,更幸运的是,这些地方的火势也都在减弱之中。 “你看见那里了吗?”芭比问海狗。 “这实在太扯了。”海狗在看了好一阵子后,这才开口说道。那里有约莫六十英尺见方全被火舌吞噬,火势的最西方位于高速公路边缘,而最东方则是一块四英亩大的乳牛牧场,一直往前延烧到接近芭比与海狗面面相觑的中间处。但火势停止的边界极为整齐,仿佛被直尺划过一般,与通常草原大火时火势蔓延总是有前有后、参差不齐的情况截然不同。 另一只海鸥朝他们的方向飞来,但这次是朝莫顿镇方向,而非朝磨坊镇。 “快看,”海狗说,“还有另一只鸟。” “说不定这只鸟会没事,”芭比说,眯着眼抬头望去。“说不定只有从南方过来的东西会被挡住。” “从那架坠毁的飞机来看,我还挺怀疑的。” 海狗若有所思地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困惑。 往外飞去的海鸥撞上屏障,笔直坠入一大块正在燃烧的飞机残骸中。 “无论从哪边都会被挡住。”海狗说,语气变得像是总算确认了自己始终深深相信的事物。 “这一定是某种防护罩,就跟《星际迷汉》一样。” “是‘迷航’。”芭比说。 “啊?” “这下糟了。”芭比说,望着海狗后方。 “啊?”海狗回头看去,“我的妈呀!” 一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正朝这里驶来,体积极为庞大,上头载着的巨大木材肯定远高于法律规定的载重限制,就连速度也超过了限定时速。芭比试图计算这辆庞然大物紧急刹车的滑行距离,但却难以想象。 海狗冲向丰田汽车,车子就斜停在公路破碎的白线旁。那辆卡车的司机要么是嗑了点药,要么就是抽了大麻,再要么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开得这么快,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死。司机看见了海狗,按下喇叭,但却并未减速。 “我他妈的得先把车开走!”海狗大喊,冲进驾驶座中。他发动引擎,还没关上车门,便赶紧倒车驶出公路。这辆小型旅行车砰的一声,翻落在路旁水沟中,车头倾斜朝向天空。下个瞬间,海狗自车内出来,先是绊了一下,单膝跪地,随即又跑到一旁的田野上。 芭比也跑到草地上,同时脑中不断想着飞机与那些鸟的事,觉得飞机可能撞上了这块古怪的油灯灯罩,才会因此坠毁。他冲过冒着黑烟、火势较弱的地方,看见了一只男性运动鞋——那尺码对女性而言显然太大了些——而那名男子的脚还在鞋子里头。 是飞行员的,他想,随即又想到,我不能再这样四处乱窜了。 “你这个白痴,快减速啊!”海狗朝那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惊慌地喊道,但一切为时已晚。芭比无助地回头一望,觉得那辆纸浆工厂卡车在最后似乎试图刹车,可能是司机总算看见了飞机残骸吧。但不管怎样,一切为时已晚。卡车以六十英里左右的时速,载着四万磅的货物撞上莫顿镇那侧的穹顶,驾驶座彻底撞烂,而超载的货物则服从物理定律,继续往前冲去。油箱被撞飞至木材下方,变成碎片,激起火花。当卡车爆炸时,载运的货物已被抛至空中,朝前翻转一圈,压在原本是驾驶座、但如今已成为一堆绿色废铁的地方。木材往前方与上方射出,撞上隐形屏障,反弹至各个区域。火焰与黑烟大量涌上,空中先是发出一声如同巨雷般响彻周围的骇人声响,接着木材自莫顿镇那侧的空中落下,如同巨型的抽杆游戏失败时一样,掉落在公路与周围的田野处。 芭比停下奔跑的脚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海狗站起身,随即又坐倒在地,这才发觉这根木材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再度起身。他摇摇晃晃地站着,环视周遭。芭比朝他走去,但在跨出十二步后,发现自己似乎被一道砖墙所阻挡。 他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感觉一股暖流自鼻子流至嘴唇。他用手掌一拭,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上的鼻血,接着在衬衫上擦掉。 此时又有几辆车分别自莫顿镇与切斯特磨坊镇两个不同方向驶来,其中有三辆车离这里仍有一段距离,正穿过牧场另一头的草地逐渐接近。 由玩家轮流一根根抽出,过程中不可触动其他细木条导致崩塌。 有几辆车的司机按着喇叭,仿佛这样就可以解决眼前的问题似的。第一辆从莫顿镇方向抵达的车子停在了路肩,车尾对着燃烧中的卡车。两个女人走出车外,把手举至眉间,目瞪口呆地看着浓烟与火势。

7

“操。”海狗气喘吁吁地小声说。他从田野那里,沿着靠近东侧的对角线朝芭比走来,并小心翼翼地避过燃烧中的木材。卡车司机显然因为超速与载运量过重而惨遭横祸,芭比想着,但至少他得到了一个维京人式的丧礼。“你看到那根掉下来的木头了吗?还好我速度够快,要不然现在就跟虫子一样被压扁了。” “你有手机吗?”由于旁边那辆卡车的火势猛烈,使芭比不得不提高音量。 “在车上,”海狗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去找找看。” “等等。”芭比说。他突然有种轻松感,意识到这一切可能只是在做梦罢了。不管这些事有多不合常理,但这就跟在水中骑脚踏车,或是用你从没学过的语言与人大谈性生活一样。在梦中,所有的事看起来都很正常。 第一个抵达他身边的人,是个开着老旧通用货卡车的胖子。芭比在蔷薇萝丝餐厅工作时便认识他了。他叫厄尼·卡弗特,是美食城超市的前任经理,现在已经退休了。厄尼不断四处张望,看着路上燃烧中的残骸,手里拿着一只手机,以虎口紧紧握住。由于燃烧中的卡车不断发出轰鸣声,所以芭比几乎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但他的表情明显就是一副“事情糟糕了”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要打电话通知警方或消防队。如果是打给消防队的话,芭比希望他们能从城堡岩那里派辆消防车过来,毕竟切斯特磨坊镇只有两辆小型消防车。但芭比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要是消防车过来的话,他们顶多也只能扑灭草原上那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熄灭的火势罢了。虽然那辆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就在一旁,但芭比不认为他们有办法接近那辆卡车。 这是一场..梦,他告诉自己,只要你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话,就可以开始控制梦境。 站在莫顿镇那头的两个女人身旁,已多了另外六个同样以手遮眼的男子。那些车此刻全都停在两侧路肩。有越来越多的人下车走进人群中,而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芭比这一侧,感觉像是这里开了座跳蚤市场,有两群人置身其中,全都为了彼此的利益讨价还价,其中一群站在莫顿镇的镇界里,而另一群则站在切斯特磨坊镇这边。 有三个人自农场那里赶来,分别是一名农夫和他的两个十来岁的儿子。两个男孩轻松地跑着,而农夫则一副脸红气喘的模样。 “真是他妈的惨!”年龄较大的男孩说。父亲用手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但男孩却被眼前的景象给迷住了,似乎全然未觉。当他握住年龄较小的男孩伸出的手时,较小的男孩开始哭了起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名农夫问芭比,在说完“这里”两个字时,还停下来用力喘了口气。 芭比没理他,只是缓缓往前走,右手朝前伸出,比出一个“停下来”的手势,没有开口说话。海狗的动作与芭比一模一样。他知道屏障的位置在哪儿,只消看一眼如同被直线划过的燃烧地面就知道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海狗开始放慢脚步。 刚才他已撞伤了脸,如今可不想再来一次。 突然间,芭比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脚踝到后颈全冒出鸡皮疙瘩,汗毛直竖,仿佛想脱离身体似的。他的睾丸像是被敲了一下,感到一阵刺痛,嘴里瞬间涌起一股金属般的酸味。 离他五英尺处的前方——也是他们能接近彼此最近的距离——海狗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芭比说,“但现在消失了,你呢?” “也消失了。”海狗同意道。 他们伸出的双手无法相碰,让芭比再度想起了玻璃窗。你在窗户内侧,朝外侧朋友的手掌伸手过去,虽然手指可以相叠,但却碰不到彼此。 他把刚才拭去鼻血的这只手缩回,发现红色的指印就这么飘浮在空中。当他盯着看时,血印开始向下滑,如同在玻璃上一样。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海狗小声说。 芭比无法回答。在他还来不及开口前,厄尼·卡弗特拍了拍他的背。“我报警了,”他说,“警方正赶过来,但消防局那边没人接电话,只有语音信箱叫我打去城堡岩那边。” “好吧,就这么做。”芭比说,接着又有一只鸟掉落在二十英尺外,坠入那个农夫的牧场里,就此消失踪影。这景象让芭比回忆起过去他在世界另一头的军旅生涯,因此使他脑中浮现了新想法。“不过首先,我想你最好还是先联络班戈市的空军国民警卫队。” 厄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警卫队?” “他们是唯一能把切斯特磨坊镇上空设为禁飞区的组织,”芭比说,“而且我觉得他们最好能快点这么做。” 五、鸟尸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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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警长当时在莫兰街住处的屋外草皮上耙扫落叶,但却并未听见爆炸声响。他把手提式收音机放在妻子那辆本田汽车的引擎盖上,听着WCIK电台播放的圣歌(CIK的含义是基督就是王者,镇上的年轻人都把这个电台叫做耶稣电台)。 除此之外,他的听力也不比从前了。到了六十七岁这个年纪,有谁不是呢? 但当他今天第一次听见警车的警笛声时,倒是如同母亲听见孩子的哭声般,马上便注意到了。 霍华德·帕金斯甚至听得出来是哪辆警车,又是谁在驾驶。只有三号与四号车的老旧警笛才会抖成这样,但约翰尼·泰伦特已开走三号车,与消防队一同去城堡岩参加该死的演习了。他们把那叫做“火警控制”,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群成年人找找乐子罢了。所以这一定是四号车,也是剩下那两辆道奇的其中一辆,而且开车的人是亨利·莫里森。 他停下动作,站在原地竖耳倾听,等到警笛声远去后,才又开始耙扫。布兰达自屋内走到门廊。几乎镇上的每个人都叫他“公爵”。这外号打从他高中时就有了,起因于他绝不错过约翰·韦恩在星光电影院上映的任何一部片子。但在他与布兰达结婚不久后,她便帮他取了另一个小名,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小名。 “霍伊,停电了,而且还有爆炸声。” 霍伊,什么都找霍伊。不是霍伊来了,就是霍伊老是这样与霍伊请客。他试图对此表现出一名良善的基督徒应有的态度——见鬼了,他本来就是个基督徒——但有时,他觉得这个小名多少得为他此刻心里那些难听话负点责任。 “什么?” 她移开视线,看见放在她车子引擎盖上的收音机,按下电源钮,切断诺曼·卢博夫合唱团唱到一半的《耶稣恩友》。.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叫你不要把这东西放在我车子的引擎盖上!这样会刮伤车子,害这辆车的二手价变低的。” “对不起,布兰达。你刚才说什么?” “停电了!还有东西爆炸了!这搞不好就是刚才约翰尼·泰伦特开车经过的原因。” “是亨利,”他说,“约翰尼跟消防队到城堡岩去了。” “好吧,不管是谁——” 另一辆警车的警笛声传来,公爵·帕金斯觉得这种新型的警笛声,就像卡通里那只叫做崔弟的金丝雀一样。这是二号车,开车的人是杰姬·威廷顿。一定是杰姬,而兰道夫则负责留守,把脚翘在办公桌上,一面摇着椅子,一面看着《民主报》。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八成就是在蹲马桶。彼得·兰道夫是个还算可以的警察,会努力做好那些他非做不可的事。不过公爵不喜欢他。一方面是由于公爵很清楚兰道夫是吉姆·伦尼的人,一方面则是觉得兰道夫有时会不必要地强硬。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认为兰道夫是个懒惰的人,而公爵·帕金斯无法忍受一个懒散的警察。.. 布兰达睁大双眼看着他。她成为警察的妻子已有四十三年,知道两声爆炸、两辆警车的警笛,再加上停电,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要是草坪能在这个周末整理好,或霍伊能如愿听到那场他支持的双坊野猫队与城堡岩队的足球比赛转播,才真的会让她觉得惊讶。 “你最好过去看看,”她说,“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我只希望没人丢了性命。” 他自腰间抽出手机。从早到晚,这该死的东西就像只水蛭般黏在那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实在方便。他没有拨号,只是站在原地低头望着手机,等待铃声响起。 但另一个崔弟式警笛声也响起了。这回是一号车,就连兰道夫也出动了,代表事态肯定十分严重。公爵认为手机应该不会响了,于是挂回腰间。 但这时手机却响了,是斯泰西·莫金打来的。 “斯泰西?”他知道自己不用对着该死的手机大声说话,布兰达早告诉他一百次以上了,但此刻他却无法控制。“你怎么会星期六还待在局里——” “我没待在局里,我是从家里打的。彼得打给我,说他得去119号公路那里,还说情况很糟。他说……有架飞机与纸浆工厂的卡车相撞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地说,“我很难想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可是——” 天啊,一架飞机。大概就在五分钟前,或者再久一点,就在他一面耙着落叶、一面跟着收音机唱《你真伟大》的时候——“斯泰西,是查克·汤普森吗?我刚刚才看见他的新飞机飞过去,而且高度很低。” “我不知道,警长,彼得只告诉我这些而已。” 布兰达并未傻傻站在一旁,而是正在移车,好让他那辆深绿色的车可以从车道上倒车出去。 至于那台手提式收音机,则被她放在一小堆落叶旁。 “好吧,斯泰西。你那边也停电了吗?” “对,连电话线也断了,我是用手机打的。情况可能真的很糟,是吗?” “希望不是。你可以到局里去看一会儿吗?我猜那里一定空无一人,而且连门都没锁。” “我五分钟后到,你再用无线电跟我联络吧。” “了解。” 当布兰达走回车道时,镇上的警报系统响了起来。那忽高忽低的音调,过去从未使公爵·帕金斯像此刻这么紧张过。但纵使事态紧迫,他仍抽出时间拥抱了布兰达一下,而之后,她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曾这么做过。“别担心了,亲爱的,警报是停电时的正常程序,三分钟后就停了,再不然就是四分钟吧,我有点忘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讨厌警报声。你还记得安迪·桑德斯那个白痴在911事件时启动警报器的事吗?搞得我们好像就是自杀攻击的下一个目标一样。” 公爵点了点头。安迪·桑德斯的确是个白痴,不幸的是,他同时也是首席行政委员,就像个只会挂着傻笑的腹语玩偶一样,坐在老詹姆斯·伦尼腿上任其控制。 “亲爱的,我得走了。” “我知道。”但她仍跟着他走至车旁,“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斯泰西说有辆卡车与一架飞机在119号公路上相撞 4e86." >了。” 布兰达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要是那架飞机的引擎出了问题,试图在高速公路上迫降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公爵说。她那张小巧脸庞上的微笑消失无踪,握紧拳头的手举至胸前,展示出他早已熟悉的身体语言。 他坐到驾驶座上,虽说这辆警长专用的巡逻车与其他车比起来算新的,但仍被他在椅垫上坐出了属于自己屁股的形状。公爵·帕金斯可不是什么轻量级角色。 “这竟然发生在你的假日!”她喊着,“真的,这会是个污点!竟然发生在你快要退休、可以拿到全额退休金的时候!” “大家老是喜欢在星期六的时候帮我找麻烦。”他说,并朝她一笑,仿佛在说“当警察就是这样”。看来今天会是极为漫长的一天。“不过这就是我该做的事,天啊,这就是我该做的。帮我留一两个三明治在冰箱里好吗?” “只能留一个。你太胖了,连从来不唠叨任何人的哈斯克医生都这样说你!” “那就一个吧。”他把排挡杆推至倒车挡…… 随即又推回驻车挡,把身体探出窗外。她意识到他是想吻她,于是在十月清新的空气中,伴随着镇上的警报声,给了他一个很棒的吻。他们双唇交叠,他的手则轻抚妻子颈侧。这么做总会使她轻轻颤抖,而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做过了。 他在阳光下轻抚她的颈侧,而这也将成为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 当他把车驶出车道时,她在后方大喊了什么,但他只听见了一部分。他真的得去检查一下耳朵,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得让他们装个助听器才行。 这说不定会成为兰道夫与老詹总算得以踢走他这个老屁股的最后一把助力吧。 公爵踩下刹车,再度探出身子:“小心我的什么?” “你的心脏起搏器!”她几乎是尖叫着说,觉得好笑又好气。刚才他用手抚摸她平滑紧实的侧颈的感觉仍在,让她感觉所有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们听的也不是耶稣电台,而是卡西与阳光乐队。 “喔,放心吧!”他回喊道,然后开车离去。 当她再看见丈夫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2

由于比利与万妲·德贝克当时正在117号公路上,所以他们并未听见那两声爆炸巨响,更别说他们当时还在吵架。争吵的原因很单纯。万妲发现今天天气很好,而比利则表示自己头痛,不懂为何非得去牛津山的周六跳蚤市场不可,反正那里也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破铜烂铁罢了。 万妲说,要是他前一天晚上没喝掉一打啤酒的话,现在就不会头痛了。 比利反问她,是不是去翻过啤酒罐回收箱算过罐子数量(不管他究竟喝了几罐,比利只在家里喝酒,而他也总是会把啤酒罐丢进回收箱里——上述这两件事和自己的电工职业,一直都让他感到相当骄傲)? 她说对,她就是算过,而且——他们从城堡岩的佩托超级市场就开始吵了,从你喝太多了,比利与你话太多了,万妲,吵到我妈当时就叫我不要嫁给你与你干吗非得这么烦人。他们结婚已有四年,而这样的对话,在过去两年中早已成为一再上演的旧戏码。但今天上午,比利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在没打方向灯与减速的情况下,便把车转进超市宽广的加盖停车场中,连头都没回,也没看后照镜任何一眼,就把车回转至117号公路上。在他们后方,诺拉·罗比乔按了一下喇叭。她车上载着她最好的朋友艾尔莎·安德鲁斯。这两名退休的护士互望一眼,却没有开口。她们认识太久,早已无需通过言语来传达彼此间的感受。 在此同时,万妲问比利他现在要去哪里。 比利回答,他要回家打个盹,叫她自己去那个狗屁市集。 万妲说他刚才差点就撞上了那两位老太太(而她话中的那两位老太太,此刻正离他们越来越远;诺拉·罗比乔认为,要是没什么该死的好理由,时速超过四十英里简直是与死神打交道的行为)。 比利说,万妲说话的模样跟语气全与她老妈没两样。 万妲要他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 比利回答,不管妈妈或女儿,全都有个胖屁股,而且总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万妲告诉比利,他是个宿醉的酒鬼。 比利则回答万妲,她是个讨厌的丑八怪。 这是场毫无保留、双方开诚布公的情感交流。 这时,他们驶过了城堡岩往莫顿镇去的路口,正朝那道隐形屏障的位置前去。而就在屏障降下不久前,万妲才以“今天天气真好”这句话,开启了这场炮火四射的讨论。比利的时速已超过六十英里,对万妲这辆烂小雪佛兰而言,已是最高极速。 “那烟是怎么回事?”万妲突然问,朝东北方的119号公路指去。 “不知道,”他说,“该不会是我岳母放了个大屁吧?”这句俏皮话让他忍不住开始大笑起来。 万妲·德贝克意识到自己总算受够了这一切。 这场争吵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揭示了她的世界与未来。她转向他,当我要离婚这句话即将出口之际,他们抵达了莫顿镇与切斯特磨坊镇的交界处,直接撞上屏障。这辆破烂的雪佛兰配备了安全气囊,但比利那边的气囊完全没有弹出,而万妲这边只弹出了一部分。比利的胸口直接砸在方向盘上,柱心刺进心脏,让他几乎在车祸发生的同时,便已丢了性命。 万妲一头撞上仪表板,被瞬间剧烈移位的引擎机组撞断了左腿与右手。她没感觉到任何疼痛,只知道喇叭不停作响,整辆车突然间斜停在道路中央,车头几乎完全撞平,视线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血红。 当诺拉·罗比乔与艾尔莎·安德鲁斯自南方弯过转角时(她们两人正热烈讨论几分钟前自东北方袅袅升起的浓烟,同时庆幸今天上午选择了这条较少人会走的次要道路),万妲·德贝克正以手肘匍匐前进,拖着身子朝路边前去。她脸上的鲜血不停涌出,几乎完全遮住了面孔。一块挡风玻璃的碎片削掉了她半边头皮,而那一大块头皮就垂在她左脸旁,如同面颊错位一般。 诺拉与艾尔莎惊恐地互望一眼。 “这下惨了。”诺拉说,这也是她们唯一能想到评论眼前景象的话。车才刚停下来,艾尔莎便冲出车外,朝那性命垂危的女人跑去。对一个老妇人来说(艾尔莎刚满七十),她的动作显然十分迅速。 诺拉让引擎维持空转,追上她的朋友。她们一同扶着万妲回到诺拉那辆旧归旧但却勤于保养的奔驰车旁。万妲的外套已从原本的棕色,变为肮脏不堪的红棕色,双手看起来就像刚浸过红色油漆似的。 “比利盖哪乙?”她问。诺拉可以看见这可怜女人的大部分牙齿全被撞掉了,其中三颗还黏在她遍是血污的外套正面。“比利盖哪乙?他没志吗?发生了梗谋事?” “比利和你都没事。”诺拉说,以疑问的眼神看了一眼艾尔莎。艾尔莎点点头,赶紧朝那辆因散热器破裂,而有一部分被模糊蒸汽所笼罩的雪佛兰奔去。只消朝敞开的驾驶座车门瞥上一眼,看见门上那根松落的铰链,便足以告诉当了四十年护士的艾尔莎(她最后一个雇主是朗·哈斯克医生,是个医术不怎么样的笨蛋),比利那可不是没事。这个有一半头皮垂落在脸庞的年轻女人,如今已成了一名寡妇。 艾尔莎回到奔驰车旁,先扶那个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年轻女人进去,然后跟着一同钻进后座。 “他死了,要是你不能尽快赶到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话,我想她也差不多了。”她告诉诺拉。 “抓紧了。”诺拉说,踩下油门。这辆奔驰有台大引擎,车子马上往前冲去。诺拉迅速绕过德贝克那辆雪佛兰,车子撞上隐形屏障时,仍不断在加速之中。这是二十年来,诺拉第一次忘记系上安全带,于是整个人穿过挡风玻璃飞了出去,与鲍勃·路克斯一样,在隐形屏障上撞断了颈骨。 那年轻女人自前座两边的中间空隙飞了出去,穿过破掉的挡风玻璃,面部朝下,倒在引擎盖上,沾满血迹的双腿就这么张开着,脚上什么也没穿。 她那双上次去牛津山跳蚤市场买的帆船鞋,早在第一次车祸时便被撞掉了。 艾尔莎·安德鲁斯撞上驾驶座椅背,整个人反弹回来,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仍头晕目眩。车门卡住了,但她以肩膀使劲一撞,车门便迅速弹开。 她走出车外,看着散落在四周的车祸残骸。鲜血形成血洼,撞烂的破旧雪佛兰依旧冒着蒸汽。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虽然艾尔莎不记得了,但这也是刚才万妲提出的问题之一。她站在一块沾满血迹、上了铬的玻璃旁,把左手手背放在前额上,像是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发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诺拉?小诺拉?亲爱的,你在哪里?” 然后,她看见了朋友,发出一声悲伤与恐惧的尖叫。在切斯特磨坊那侧,有只乌鸦站在松树上叫了一声,听起来像是轻蔑的冷笑。 艾尔莎双腿发软。她往后跌坐下去,臀部正好坐在皱成一团的奔驰车车头上。“小诺拉,” 她说,“喔,亲爱的。”有东西搔着她颈部后方。 她不确定是什么,但猜想可能是那受了伤的女孩的一绺头发。只是此刻,她也已经死了。 可怜的好诺拉。她们有时会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洗衣房里偷偷分享一些杜松子酒或伏特加,像是两个参加夏令营的女孩般不停笑着。诺拉的双眼睁开着,向上凝视正午的明亮太阳,颈部扭曲成可怕的角度,仿佛死前仍尝试要往后方看,确认艾尔莎是否安然无恙。 艾尔莎的确安然无恙。急诊室里的人一定会说些“她只是受到惊吓”之类的话,就像她们以前在急诊室时,会对幸存者们说的一样。她开始哭了起来,沿着车侧向下滑落,被一块突起的金属片割破了身上的外套,就这么坐在117号公路的柏油路上。当芭比与他那名戴着海狗队棒球帽的新朋友抵达时,她仍坐在原地不停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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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狗的名字是保罗·詹德隆,是名退休的汽车销售员,两年前才从缅因州北部搬到他父母位于莫顿镇的农场。芭比会知道这些,以及其他关于詹德隆的许多事,是因为他们从119号公路的事故现场走到117号公路的路上一直都在聊天。 他们在117号公路的磨坊镇边界上发现了另一桩意外,虽然没那么惊人,但也够可怕了。芭比非常乐意与詹德隆握手,但如今,这样的举动恐怕也只能暂缓一会儿,直到他们找到隐形屏障的终点为止。 厄尼·卡弗特联络了位于班戈市的空军国民警卫队,但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致电的原因前,对方便已叫他稍待片刻。同时,越来越近的警笛声,也宣告了当地警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别指望消防局了,”那名跑着穿过田野、还带着两个儿子的农夫说。他的名字叫奥登·丹斯摩,直到现在仍不断地调整呼吸。“他们全都去城堡岩那里特地烧掉一栋房子,好让他们可以演习了。他们老是动不动就演习——”他看见小儿子正逐渐接近芭比留下血手印的地方,那个飘浮在阳光与空气中的血手印此刻已然凝固。 “罗瑞,离那里远一点!” 罗瑞正处于好奇的兴奋中,没去理会父亲。 他伸手敲了敲芭比的血手印,但在他还没碰到以前,芭比便从那孩子的手臂处看见鸡皮疙瘩浮现。 那里一定有什么,你只要靠近那里,便会感受到反作用力。芭比只有过一次类似的感觉,地点是在佛罗里达州的雅芳市。当时他在一台功率相当高的发电机的不远处与一名女孩拥吻。 那孩子以拳头敲击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指关节敲打派热克斯牌的玻璃砂锅一样。一些旁观者原本正盯着纸浆工厂卡车正在燃烧中的残骸(偶尔还有人用手机拍照),但这声音使这些窃窃私语全静了下来。 “我的妈呀。”有人说。 奥登·丹斯摩扯着儿子乱糟糟的领口,把儿子拖离那里,用手打了他的后脑勺,正如不久前教训他哥哥一样。“你永远都不准这么做!”丹斯摩摇晃着儿子,一面大喊着,“永远不准!你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爸,那个东西就像一面玻璃墙!那——” 丹斯摩 6447." >摇得更用力了。他依旧喘个不停,让芭比为他的心脏感到担心。“永远不准!”他重复道,将孩子推向哥哥。“奥利,看好这个傻瓜。” “没问题。”奥利说,朝自己的弟弟挤出一个笑脸。 芭比朝磨坊镇方向望去。如今他可以看见一辆警车的闪光灯正逐渐接近。但在离警车有段距离的前方,有另一辆像是个会跑的棺材似的大型黑色轿车,仿佛警方在护送什么高层官员一样。 是老詹·伦尼的悍马车。芭比在北斗星酒吧停车场所得到的那些淤青与伤痕,又随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抽痛起来。 当然,老伦尼那时不在现场,但他儿子就是煽动那场打斗的人,而老詹势必会顾着小詹。这件事证明了,一个到处漂泊的短期打工厨师,要想在磨坊镇上求得生存,一定得足够坚强才行,至少也得坚强到可以做出说走就走、提前离开镇上的决定才行。 芭比不想在这里待到老詹抵达现场,更别说是在没警察在场的情况下。帕金斯警长会确保他安全无恙,但其他人可不一定。兰道夫就曾以鄙视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戴尔·芭芭拉是块鞋子上沾到的狗屎一样。 芭比转向海狗:“你想跟我四处巡巡吗?你从你那边,我从我这边,看看这东西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你是想在那辆看起来很炫的车子抵达前就出发?”詹德隆也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悍马车,“朋友啊,那就走啰。要从东边还西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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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西方走去,朝117号公路前进。他们并未找到屏障尽头,但在一路上,却看见了惊人的景象。许多树枝落在地上,被先前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给整齐削断,有的树干甚至还被从中切开。同时,地上四处都是鸟尸。 “到处都是死鸟,”詹德隆说,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调整一下头上的帽子,脸色十分苍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鸟尸。” “你还好吧?”芭比问。 “如果你问的是身体状况,呃,我想还可以。不过精神方面,我想我已经八成快失去理智了。你呢?” “跟你一样。”芭比说。 在119号公路往西的两英里处,他们抵达了神河路。鲍勃·路克斯的尸体就倒在仍继续空转的拖拉机旁。芭比本能地朝地上的尸体奔去,再次碰到屏障……不过他在碰到的前一秒,想起了屏障这回事,于是赶紧减缓速度,以免又撞出鼻血。 詹德隆跪下来,伸手触碰农夫那扭成古怪角度的颈子。“他死了。” “掉在他旁边的那些白色碎片是什么?” 詹德隆拾起最大的一块。“我想应该是听音乐用的随身钉吧。乙定是他撞上这个……”他比了比前方,“你知道的。” 从镇上那里传来警报声响,在镇里听起来一定更为响亮刺耳。 詹德隆朝那里瞥了一眼。 “火灾警报,,”他说,“他们总算有反应了。” “消防队正从城堡岩那里赶来,芭比说,”“我听见警笛声了。” “真的?那你的听力比我好兜了。朋友啊,再说一次你的名字好吗?” “戴尔·芭芭拉,朋友都叫我芭比。” “好吧,芭比。现在怎么办?” “继续走吧,我猜。我们帮不了这家伙了。” “说得对,甚至连打电话叫人过来也不行,” 詹德隆沮丧地说,“也不可能再跑回去拿我的手机。我猜你也没手机吧?” 芭比有,只是离开时把手机留在搬离的公寓里了。他还把一些袜子、衬衫、牛仔裤、内衣裤也留在那里。当他离开这里时,只带着背包里的几件衣服,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带。除了少数美好的回忆外,切斯特磨坊镇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带走,而那些回忆可不需要行李箱或背包才能带在身上。 要解释这些给陌生人听实在太复杂了,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 那辆迪尔牌拖拉机的座椅上放着一条老旧毛毯。詹德隆将拖拉机熄火,抽起毛毯,盖在尸体上头。 “我希望事情发生时,他正好盯到一走他喜欢的歌。”詹德隆说。 “是啊。”芭比回答。 “走吧,看我们能不能赶快找到这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的尽头。到时我一定要跟你握个手,说不定还打破惯例,给你一个大拥抱。”

5

发现路克斯的尸体不久后,两人走到一条小溪旁。他们已十分接近117号公路的事故现场,只是此时还不知道罢了。他们两人在小溪旁呆站了一会儿,各自待在屏障两侧,彼此不发一语,看着眼前这令人惊讶的景象。 最后,詹德隆总算开了口:“我的神奇老天爷啊。” “你那里看起来是什么情况?”芭比问。他能看见他这侧的溪水上涨,一路蔓延至草丛中,看起来就像溪水被一座隐形水坝给阻隔了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詹德隆停顿一会儿,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微微往下滑去,模样看起来有点像爱德华·蒙克的画作 href='2538/im'>《呐喊》。“不对,我见过一次稍微类似的景象。有回我买了两条金鱼当成我女儿的六岁生日礼物,也有可能是七岁吧,我猜。我带着那两条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回家,看起来的感觉就有点像这样。塑料99lib.袋里装着水,水紧贴着透明底部,不会就这么滴下来。现在溪水看起来就像是紧贴在……这东西上面,然后在你那一侧从左右两边流走。” “完全没有溪水流过去?”詹德隆弯下腰,双手扶在膝上,眯起眼睛看着。 “差不多,有些水看起来好像流过来了,但很少,差不多就几滴而已吧,也没有东西顺着溪水流过来,比如树枝或叶子什么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詹德隆在他那侧,而芭比则在自己那侧。虽然他们已经知道哪边是里面,哪边又是外面,却依旧没有想到,这道屏障可能根本就没有尽头。

6

他们接着来到117号公路,那里同样发生了严重意外。有两辆汽车撞上屏障,就芭比看到的,这里至少有两名死者。那里还有一个,他想,在那辆几乎被撞烂的老旧雪佛兰里,还有另一个往前倒在方向盘上的人。但这里有个幸存者,就低头坐在撞烂的奔驰车旁。保罗·詹德隆急忙跑至她身旁,而芭比仅能站在原地观看而已。那女人看见詹德隆,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动,女士,别乱动,坐着就好了。”他说。 “我想我没受伤,她说,只是……你知道的,”“受到了惊吓而已。”虽然她哭肿了脸,但由于某种原因,这句话使她开始笑了起来。 这时,有另一辆汽车朝此处驶来,开车的是个老人,速度非常慢,后头还跟着三四辆司机显然已相当不耐烦的车子。老人看见事故后停了下来,后头的车子也随之停下。 艾尔莎·安德鲁斯已站了起来,问了个今天已经出现过够多次的问题:“我们到底撞到什么了?诺拉已经绕过那辆车了,而且这里又没有其他车在。” 詹德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几道,:女士。” “问她有没有手机。”芭比说,然后对附近的旁观者大喊:“嘿!有人有手机吗?” “先生,我这里有。”一个女人说,但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他们便听见了嗡嗡嗡的声音。 是架直升机。 芭比与詹德隆互望一眼,知道大事不妙。 那架直升机的机身是蓝白色的,飞行高度相当低。直升机朝着119号公路前进,以纸浆工厂卡车燃烧而上升的烟柱作为辨识方位。虽说如此,周围的空气仍十分清澈,就与新英格兰州北部会有的好天气一样,使浓烟反而变得更为醒目。芭比可以清楚地看见直升机侧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蓝色13,以及CBS电视台的大写标志。这是架新闻直升机,从波特兰市一路飞来这里。他们一定得在这里拍到什么才肯离开,芭比想着。今天是个为六点整点新闻安排一些血腥车祸画面的好日子。 “喔,不。”詹德隆呻吟着说,用手遮住眼睛上方,开始大喊:“回头!你这个蠢蛋!快回头!” 芭比跟着喊了起来:“别往前!快停下来!离那里远一点!” 想也知道,这起不了任何作用,就算他双手使劲挥舞,做出“离开这里”的手势,也同样徒劳无功。 艾尔莎望向詹德隆,又看了看芭比,一脸困惑。 直升机下降至树顶高度,开始原地盘旋。 “我想应该会没事的,”詹德隆喘着气,“那些人应该是要回头降落,驾驶员梗定看见——” 但直升机随即转向北方,显然是要飞到奥登·丹斯摩的田地上方抓取不同的拍摄角度。直升机直接撞上屏障。芭比看到其中一具螺旋桨断裂,直升机开始下降,大幅偏离原本方向。接着,这架直升机突然爆炸,形成一片火雨,落在屏障另一侧的道路及田野上。 詹德隆的那一侧。 穹顶的外侧。

7

虽然小詹姆斯·伦尼已经长大了,但仍像个小偷般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就跟个鬼魂似的。 当然,家里并没人在。自从四年前,弗朗辛·伦尼搭上那辆朝慈蔼山公墓去的直达车后,他父亲就几乎老是待在119号公路那个占地甚广的二手车停车场里。而小詹的朋友弗兰克,有时会称那个地方为“没钱就别想进来的神圣大礼拜堂”。 此时,镇上的警报器已经关了,警笛声也消失在南方某处,屋子里安静得令人不禁感到幸福。 他吃了两颗止痛药,脱掉衣服冲了个澡。当他出来时,看见衬衫与裤子上沾有血迹。他现在无法处理这件事,所以只是把衣服踢进床下,拉起房间窗帘,爬进置物柜中,用被子盖住头部,就像他小时候害怕衣橱里的怪物时所会采取的举动一样。他躺在那里不停发抖,脑袋中像是有整座地狱的钟同时作响。 当他快睡着时,消防车的警笛声自屋外呼啸而过,把他给吓醒了。他又开始发起抖来,但发抖至少比头痛好。他得先小睡片刻,接着再想想该如何是好。自杀似乎仍是目前的最佳选择。他无法回去清理命案现场,时间不够,肯定来不及在亨利与勒唐娜每周六固定的回家时间前清理完成,所以势必会被警方逮捕。他也可以逃跑,说不定还真能逃掉,但得先等头痛停下来才行。当然,他还得带点衣服走,总不能赤身裸体地开始亡命生涯吧。 综观全局,自杀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这么做的话,那个操他妈的打工厨师就赢了。只要仔细思考整件事的经过,就会发现这一切全是那个王八蛋厨师害的。 不知不觉中,消防车的警笛声已消失无踪。 小詹就这么将被子盖在头上熟熟睡去。当他醒来时,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就连头也不痛了。 而屋子里仍空无一人。 六、烂泥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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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詹·伦尼用力踩下刹车,让他那辆H3Alpha悍马车停了下来。这辆车是黑珍珠色的,只要是你想得到的配备,肯定样样齐全。他足足比警车早了三分钟抵达现场,也很享受领先的感觉。 永远维持住领先的竞争力,正是伦尼的座右铭。 厄尼·卡弗特还在通话中,但他举起手做了个半敬礼的手势。他的头发一片凌乱,看起来兴奋得快疯了。“嘿,老詹,我联络上他们了!” “联络到谁?”伦尼随口问问,并不真的关心。他望向仍在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又转向看起来显然是飞机坠机造成的残骸。这真是场大灾难,肯定会成为镇上的丑闻,尤其两辆新的消防车偏偏在此时被派去了城堡岩。那场演习是他批准的……不过在审核表上签名的却是安迪·桑德斯,毕竟他才是那个挂着首席行政委员头衔的人。这是件好事。伦尼是个完全相信凡事都得留后路这项处事规则的人,让自己只当次席行政委员,便是他贯彻这种精神的典型范例。只要首席行政委员是桑德斯这种没用的家伙,他就能完全掌握权力,同时也不会因事情出了岔子,而得负担起实际上的责任。 伦尼在十六岁时开始全心信奉耶稣,从此不说半句脏话,所以眼前这幅光景,正是他通常会称之为“烂泥摊子”的情况。他得加紧脚步,赶紧控制住一切。他不指望霍华德·帕金斯那老家伙能把这件事处理好。帕金斯在二十年前,或许是个非常称职的警长,但如今可是个全新的世纪。 伦尼眉头紧锁,环视整个现场。太多旁观者了。没错,这种事件发生时,总是会演变成这样。 人们最爱这种血腥与灾难的场面了,而且有些人看起来就像是在玩什么奇怪的游戏,看他们能把身体倾斜到什么程度之类的。 真是奇怪。 “你们给我后退一点!”他大喊,声音具有十足的权威感,既嘹亮又自信。“那里是事故现场!” 厄尼·卡弗特拉着他的衣袖,模样看起来从未如此兴奋。他也是个白痴,镇上全都是这种笨蛋。 伦尼猜想,八成每个小镇都是这样吧。“我联络上空防队了,老詹,他们——” “谁?什么队?你说什么?” “空军国民防卫队!” 事情越来越糟了,一群人把这当成游戏,而这个笨蛋竟然打给——“厄尼,你打给他们干吗?搞什么鬼啊你?” “因为他说……那家伙说……”但厄尼想不起芭比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跳过这段。“呃,总之,我把状况跟空防队的上校说了,接着他帮我转到波特兰的国土安全局,叫我把状况再说一遍!” 伦尼以双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脸。每当他被激怒时,总会做出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像是眼神冷酷无情版的杰克·班尼。就像班尼一样,老詹时常说笑话给人听(而且绝非黄色笑话)。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是个车商,同时也很清楚,当个政客就是得要时常说笑,尤其在选举将至时。 所以,他总会想法子让自己有新笑话可讲,并将笑话称为“趣梗”,总是不时来句:你们想听点好笑的事吗?接着说出他熟记于心的笑话,例如有个身处异乡的观光客高举牌子,上头写着厕所在哪?或这个村子里有可以上网的旅馆吗?之类的。 但他没有心情说笑。“国土安全局!他麻的为什么?”因为不能说脏话,他麻的是伦尼最爱的语助词。 “因为那个年轻人说有东西挡住了公路。就在那里,吉姆!有个看不见的东西!那些人就靠在那东西上头!你看见没?就是那些人正在做的事。要不然……你朝那里丢块石头看看,石头还会反弹呢!你看着!”厄尼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伦尼根本就懒得看石头朝哪里飞去,他猜,要是石头砸到那群乡巴佬,肯定会有人痛得大叫。 “那辆卡车就是撞上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就连这架飞机也是!所以那个人才叫我——” “说慢一点,我们现在到底是在讨论哪位仁兄?” “是个年轻人,”罗瑞·丹斯摩说,“就是在蔷薇萝丝餐厅当厨师的那个,如果你想吃五分熟的汉堡,找他就对了。我爸说,你很难吃到那种煎到刚好五分熟的汉堡,因为根本就没人可以把火候抓得那么准,但那家伙就办得到。”他露出一个异常满足的微笑,“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闭嘴,罗瑞。”他哥哥警告说。伦尼先生的脸色暗了下来,从奥利·丹斯摩的经验来看,只要老师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那么你马上会被藤条痛打一顿,外加一个星期的课后辅导。 但罗瑞根本没听进去。“他的名字跟女孩儿一样,叫做芭芭拉!” 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那家伙了,他麻的竟然会给我在这种时候冒了出来,伦尼想,那个可恶又没用的穷鬼。 他转向厄尼·卡弗特。警方已经快到了,但伦尼认为还有时间阻止这个芭芭拉引起的另一场麻烦:这堆像疯子一样的人。伦尼看了看四周,没看见芭芭拉的身影,同时却也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会看见他。情况看起来像是芭芭拉挑起了群众的不安,搞得一团混乱后,人就这么跑了。 “厄尼,”他说,“你显然是被人误导了。” 奥登·丹斯摩走上前:“伦尼先生,我不认同你说的话,你还不了解现在的状况呢。” 伦尼对他笑了笑,尽力让嘴唇往上扬起:“我知道戴尔芭芭拉这个人,奥登。我知道得够多了。” 他又转向厄尼·卡弗特,“好了,如果你——” “嘘,”卡弗特说,手里握着手机,“我在跟别人说话。” 老詹·伦尼不喜欢被嘘,尤其对方还是个杂货店的退休经理。他从厄尼手中抢过手机,仿佛厄尼是他的助理,不过是帮他拿一下手机罢了。 一个声音自手机中传来:“现在说话的是哪位?”不过才八个字,便足以让伦尼知道对方肯定是个鹿娘养的官僚。老天垂怜,他在任职镇上行政官员的三十年间,早已应对过无数这类型的人,而其中最讨厌的,就是联邦政府的官员了。 “我是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次席行政委员。请问您是哪位?” “国土安全局的唐纳·伍兹尼克。我知道119号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道路好像被封锁起来了,是吗?” 封锁?封锁?这个国土安全局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都是误会,长官。”伦尼说,“我们这里有架本地的民航机,尝试降落在公路上时,撞上了一辆卡车。情况已经完全在控制中了,所以不需要国土安全局的协助。” “伦尼先生,”那个农夫说,“事情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伦尼朝他手一挥,朝第一辆抵达现场的警车走去。亨利·莫里森走出车外,他身材高大,身高约六英尺五英寸,但基本上是个一无长才的人。 第二辆警车里,是个有着大胸部的姑娘,名字叫杰姬·威廷顿。她比一无长才更糟糕,明明是个笨蛋,却长了张自以为聪明的嘴。但她后头那辆警车,开车的人则是副警长彼得·兰道夫。兰道夫是站在伦尼这边的,无论什么事都能帮忙搞定。 可惜兰道夫不是那一晚的值班人员,否则小詹在酒吧搞出那场愚蠢至极的麻烦时,老詹敢说,今天戴尔·芭芭拉可就没机会搞出这些事情了。说真的,要是真是如此,芭芭拉先生搞不好现在已经被关进城堡岩的牢房里了呢。这么一想,倒是让伦尼觉得舒坦了些。 在此同时,那个国土安全局的人仍在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真奇怪,他们现在还有脸以探员自居吗? 伦尼打断了他的话:“感谢您的关心,伍兹纳先生,但我们可以自己处理。”他切断电话,连句再见也没说,便把手机丢还给厄尼·卡弗特。 “詹姆斯,我不认为这样是明智之举。” 伦尼没理他,只是看着兰道夫把车停在威廷顿那姑娘的警车后方,车顶上的闪光灯不断旋转闪烁。他想走过去找兰道夫,但又随即把这个念头完全赶出脑袋。让兰道夫自己过来找他,这才是正确的方式,也是应有的方式。

2

“老詹,”兰道夫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明显,”老詹说,“查克·汤普森的飞机跟这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打了一架,结果显然是斗了个两败俱伤。”这时,他听见城堡岩方向传来了警笛声。消防队总算有反应了,而且救护车与警察一定就跟在后头。伦尼希望那两辆贵得离谱的新消防车也在队伍行列中,这样一来,或许就没人会注意到这场烂泥摊子发生时,这两辆新车根本就不在镇上的事了。 “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奥登·丹斯摩固执地说,“我当时就在屋外的院子里,亲眼看见那架飞机——” “你不觉得该让这些人往后退一点吗?”伦尼问兰道夫,指向那些好奇的群众。其中有许多人聚集在纸浆工厂的卡车处,小心翼翼地与事故残骸保持一段距离,就连磨坊镇这侧的人也一样,看起来像是什么庆典上的习俗。 兰道夫叫莫里森与威廷顿去处理。“亨利。” 他说,指向磨坊镇这侧的旁观者。其中有些人在汤普森那架炸得粉碎的飞机残骸中探头探脑,只要每发现一个尸块,便会引发一阵恐惧的尖叫。 “了解。”莫里森说,马上开始行动。 兰道夫转向威廷顿,指着纸浆工厂卡车旁的围观群众。“杰姬,你去处理……”兰道夫的声音逐渐变小。 在事故现场的南边,有群看热闹的人站在公路旁的牧场里,至于另一群则站在高度及膝的灌木丛旁。他们全都一副瞠目结舌的蠢样。伦尼对这种表情早就习以为常。他每天都得面对不同对象所表露出的相同神情,而在每年三月的镇民大会上,这神情更是多不胜数。然而,那群人并不是在看燃烧中的卡车,就连没那么笨的兰道夫(但也不算聪明,没那么优秀,不过至少他还知道自己面包上的奶油是涂在哪一面)也与他们看着相同的地方,同样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接着,就连杰姬·威廷顿也加入了他们。 他们全都看着因卡车燃烧而升起的浓烟。 浓烟看起来既黑又油,他们站在南边,风势朝北吹,站在顺风处的人肯定觉得快窒息了。伦尼找到了让他们如此惊讶的原因,虽然难以置信,但他总算看见了。最初,浓烟朝北飘散,但随即几乎转了九十度弯,滚烟直直往上蹿去,像是从烟囱中冒出一样。同时,浓烟还留下深褐色的残渣,而那条长条形的污渍,像是就这么飘浮在半空不动。 詹姆斯·伦尼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个错觉赶出脑海,但当他停下时,眼前的景象却依然如故。 “那是什么?”兰道夫困惑地问,声音十分微弱。 那个叫丹斯摩的农夫走到兰道夫前。“那家伙,”他指着厄尼·卡弗特,“用手机打给了国土安全局。而这家伙,”他又用如同法庭里会用的夸张手势指着伦尼,但伦尼根本没注意到。“把手机抢了过去,就这么挂了电话!他不该这么做的,彼得,因为飞机跟卡车根本就没相撞,那架飞机完全没接近地面。我全都看见了。当时我正在帮农作物披上防冻套,看见了整个经过。” “我也看见了——”这回罗瑞才刚开口,就被兄长奥利打了一下后脑勺,不禁抱怨起来。 奥登·丹斯摩说:“那架飞机撞上了什么东西,那辆卡车也是。那东西就在那里,你可以直接伸手摸摸。那个年轻人,也就是那个厨师,说这里应该被设为禁飞区,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呢,伦尼先生,”他又再次指向伦尼,仿佛自己是伟大的派瑞·梅森,而非那个每天都得把挤乳器凑到乳牛奶头上,借此换得三餐温饱的家伙。“甚至连话都没讲一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伦尼没打算自贬身价去反驳他。“你是在浪费时间,”他靠近兰道夫,用耳语稍稍说,“警长就要来了。我建议你最好加紧速度,在他抵达之前,先掌控好整个局面。”他用冷酷的眼神迅速瞥了农夫一眼,“你可以晚点再找目击者采证。” 只是,奥登·丹斯摩还是补上了几句让他愤怒不已的话:“那个叫芭比的家伙说得没错。他是对的,而伦尼错了。” 伦尼在心中记下奥登·丹斯摩一笔。迟早,农夫总得脱掉帽子、恭恭敬敬地来找行政委员,可能是想要申请地役权,或是在遇到农地划分纠纷时,前来寻求解决之道什么的。所以,等丹斯摩先生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肯定会拒绝他的要求,如果可以的话,还会向丹斯摩表达他的遗憾之意,就像他平常的处事方法一样。 “控制局面!”他告诉兰道夫。 “杰姬,叫这些人后退,”副警长说,指着那群站在纸浆工厂卡车那侧的围观群众。“设一块禁止进入的区域。” “长官,我想那些人的位置算是莫顿镇的辖区——” “我不管,叫他们后退。”兰道夫转头看去,此时,公爵·帕金斯正走出那辆绿色的警长座车。 兰道夫渴望能早日看见那辆车停在他家的车道上。 一定会的,到时老詹·伦尼肯定会帮他一把,顶多再等个三年就行了。 “等城堡岩警方抵达现场时,他们一定会相当感谢你的,相信我。” “我们该拿那东西怎么办才好?”她指着那块仍在四处蔓延的烟熏痕迹。透过那东西往外看去,十月的缤纷树木全变成一模一样的灰暗色彩,而天空则被染成一种病态的黄蓝色。 “别去那边。”兰道夫说,准备去协助在切斯特磨坊镇这头疏散人群的亨利·莫里森。但首先,他得赶快振奋起精神才行。 杰姬朝聚集在纸浆工厂卡车旁的人群走去。 先前那些人一直拿手机对着事故现场拍个不停,还有些人跑到火势不大的灌木丛那里,急着发送照片彩信。离那里远点是件好事,只不过,他们没打算就这么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断傻傻地看着现场。她摆出跟亨利在磨坊镇这头相同的驱赶手势,开始大声念起同样的台词。 “各位乡亲,麻烦请往后退,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好看的,消防车跟警方要准备开始清理路面了。请往后退,我们要净空这个区域,大家回家吧。麻烦请往后——” 她撞到了东西。伦尼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看见了过程。她头上那顶帽子的帽檐处撞上了什么,先是向后弯曲,随即掉落在身后。接着,她那对骄傲的奶子——真他麻的巨大——被压平,然后就连鼻子也被撞扁,鼻血朝前喷去……沾到了某个东西上头,开始往下滑落,就像朝墙壁泼洒油漆一样。她坐倒在地,一副震惊的模样。 那个该死的农夫又得寸进尺地说:“你看吧,我刚才不是就说了?” 兰道夫和莫里森没看见事发经过,就连帕金斯也是。他们三个正聚集在警长座车的车头处商讨处理方式。伦尼本来想去扶起威廷顿,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会有其他人过去。再说,她现..在显然还相当靠近那个她撞到东西的地方。于是,他赶紧转向人群,调整脸部表情,挺起了肚子,展现一副让权威人士来的模样,还快速朝那个叫丹斯摩的农夫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 “警长。”他说,打断了莫里森与兰道夫的谈话。 “老詹,”帕金斯朝他点点头,“我看你还真是有效率得很啊。” 这话可能是在刻意嘲讽,但伦尼这条老奸巨猾的鱼儿可不会轻易上钩。“我怕这里会聚集越来越多好奇的民众,我想,最好还是有人先联络一下国土安全局,”他停了一会儿,想借此加深这些话给人的印象。“我不敢说这一定跟恐怖攻击有关……但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3

公爵·帕金斯望向老詹身后。在加油站商店工作的约翰尼·卡佛与厄尼·卡弗特正扶着杰姬走来。她一脸茫然,流着鼻血,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然而,整件事还是怪异得很。当然,所有意外事故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但这回特别不对劲。 举例来说,飞机残骸实在碎成了太多块,分布范围也过于广泛,让他深信这架飞机根本没有试图降落过。还有那些旁观群众,他们给人的感觉也不太对劲。兰道夫没发现,但公爵·帕金斯留意到了。按照常理,这些旁观者应该会围成一大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死亡事故前维持一副轻松自若的模样。但这些人却分成了两群,其中一群站在莫顿镇的镇界标示牌那里,离那辆还在燃烧中的卡车很近。那里应该没有危险,他如此判断……但那群人怎么都没移动到这里探头探脑? 第一辆消防车转过路口,朝南方驶来。过来的消防车总共有三辆。公爵很庆幸看见第二辆消防车的侧面用金漆漆着切斯特磨坊镇消防局二号消防车几个大字。人群向后退至矮灌木丛中,让消防车得以停车。公爵把注意力转回伦尼身上:“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清楚吗?” 伦尼正想回答,却被厄尼·卡弗特抢先开了口:“有道屏障横跨在公路上。你看不见它,但它就在那里,警长。卡车就是撞上了那道屏障,连那架飞机也是。” “就是这样!”丹斯摩大喊。 “威廷顿警官也是撞上了那玩意儿,”约翰尼·卡佛说,“不过还好她走得很慢。”他用单手搂着仍一脸茫然的杰姬。公爵注意到她的鼻血已滴到了卡佛身上那件写着我在磨坊镇加油有折扣的外套袖子上。 在莫顿镇那侧,另一辆消防车已然抵达。前两辆消防车停成V字形以便封锁路口,消防员已从车上下来,展开了水龙带。公爵听见一辆救护车的警笛声自城堡岩方向传来。那我们的呢?谁知道呢,会不会也被派去参加那场愚蠢的消防演习了?他还真不愿这么想,毕竟,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叫一辆救护车去空无一人的燃烧房子处救人? “那里好像有道隐形屏障——”伦尼开始说。 “嗯,我知道,”公爵说,“虽然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这件事。”他从伦尼身边离开,朝他那仍流着鼻血的部下走去,没看见次席行政委员那因为话被打断而气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杰姬?”公爵问,把手轻轻放到她肩上。 “你还好吧?” “还好。她摸了一下鼻子,”鼻血已经变少了。 “鼻梁看起来像是被撞断了吗?感觉好像没有。” “没断,不过倒是肿起来了。看起来没什么事,只要别在收割时被人当作成熟的果实给摘下来就行了。” 她虚弱地笑了。 “警长,”伦尼说,“我认真觉得我们应该向上通报。如果慎重一点的话,或许找国土安全局是有点太过头了,但我们倒是能通知州警——” 公爵用手将他挡开,然而力道虽不大,意图却很明显,只差一点点就称得上是推了。伦尼双手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展开来。他穷尽一生,让自己成为一名施者而非受者,但纵使如此,也不会改变只有白痴才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这件事。这点从他儿子身上就能获得明证。不管怎样,被人轻视还是件值得留心并必须加以解决的事。只是通常得晚点再说……而且,有时晚点还更好。 会让复仇的滋味更甜美。 “彼得!”公爵朝兰道夫叫道,“打电话到医疗中心问问,我们见鬼的救护车是跑到哪儿去了?然后叫他们快点过来!” “我会叫莫里森处理。”兰道夫说,抓起自己车上的照相机,转身想去拍摄事故现场。 “我要你现在就处理。” “警长,我想杰姬没撞得那么严重,何况现场也没人——” “如果我需要你提供意见,就会直接问你,彼得。” 兰道夫朝他看了一眼,这才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他把相机扔在警车前座上,拿起了手机。 “到底怎么回事,杰姬?”公爵问。 “我不知道。一开始感觉像是触电,就像不小心碰到还插在墙上的插头金属部分一样。那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接着我就撞上……天啊,我不知道我究竟撞上了什么东西。” 从旁观群众那里传来了一阵惊呼。消防员将水龙带的龙头对准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但水柱喷到高度超过卡车的地方时,却反弹出阵阵水花,如同撞上了什么东西,往后反溅,使空气中出现一道彩虹。公爵毕生未见过这种景象……除了在洗车时,高压水柱往挡风玻璃上喷洒的时候。 他在磨坊镇这侧看着那道小彩虹。此时,一名旁观者——镇立图书馆的馆员梅莉萨·杰米森——朝彩虹走去。 “莉萨,离那里远一点!”公爵大喊。 她没理会他,模样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她位于距离高压水柱于淡淡气层间反溅回来的几英尺处,朝前方伸出了手。他能看见闪闪发光的水雾落在她头发上,流至脸庞与后脑勺的圆发髻处。 那道小彩虹先是裂成两半,随即又在她身后并拢。 “只有雾而已!”她大叫,声音听来兴高采烈。 “水洒过来后,到这里就变成雾了!就像从加湿器冒出来的水汽一样。” 彼得·兰道夫举起手机,摇了摇头。“这里还有一格信号,但电话就是接不通。我猜都是因为这些围观者——”他用手臂画了个大圆,“害得手机没办法接通。” 公爵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他眼前所见的每个人,的确几乎全在讲电话或用手机拍照。只有莉萨除外,她仍在继续表演她的森林女神秀。 “去那边,”公爵告诉兰道夫,“最好在她决定要好好展露自己那副水晶身体或什么东西之前,先把她拉走再说。” 兰道夫一副这差事不该由领他这种薪水的人去干的模样,但最后还是乖乖去了。公爵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声虽短,但却出自真心。 “是什么开心事让你笑成这样?”伦尼问。 越来越多城堡郡的警察出现在莫顿镇那侧。要是帕金斯稍不留神,最后城堡岩那里就会完全接管整件事,抢走该死的功劳。 公爵止住笑声,但脸上仍旧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这是个烂泥摊子,”他说,“你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老詹?在我的经验里,有时要处理这种烂泥摊子的唯一方式,就是大笑一场。”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伦尼几乎是在吼。丹斯摩家的那两个男孩自他身边退开,躲到父亲身后。 “好吧,”公爵温和地说,“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现在我还是执法人员的负责人,至少到郡警长抵达前都是如此,而你只是个镇上的行政委员,在这里没有管辖权,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退后一点。” 公爵提高音量,指派亨利·莫里森在现场围起黄色封锁带,并将封锁带绑在两片最大的飞机残骸上。“麻烦大家全部往后退,让我们可以开始工作!大家跟着伦尼委员,他会带你们退到黄色封锁带外面。” “我不认为你该这样做,公爵。”伦尼说。 “老天保佑,我可没打算要鸟你。公爵说,从”“我的事故现场离开,老詹,而且退到封锁区外面去,别让亨利再喊第二次了。” “帕金斯警长,给我记住你今天这些话,因为我一定会好好记住的。” 伦尼高视阔步地朝封锁带走去,其他围观群众则跟在他身后。其中大多数人都不断地回头张望,看着屏障上的机油痕迹被水柱冲洗下来,在公路上形成一条湿线。有几名观察力较敏锐的人(例如厄尼·卡弗特),此时已注意到那条湿线与莫顿镇及磨坊镇的分界线完全贴合。 伦尼心中浮起一股幼稚的渴望,想用胸口把亨利·莫里森小心翼翼串起的封锁带给撞掉,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他可不想刻意绕到旁边,最后还害他那条海角牌的休闲裤被树枝给钩破。 那条裤子好歹也花了他六十美元。他用单手往上移开封锁带,就这么走了过去。以他肚子的大小而言,要他弯腰走过实在不太可能。 在他身后,公爵正缓缓朝杰姬撞伤的地方走去。他往前伸出手,模样就像盲人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个陌生房间。 她跌倒在这儿……然后这里就是…… 他感受到杰姬所说的触电感,但那感觉却并未消退,反倒更为加强,变成一股灼热的疼痛,钻进他左心窝中。他最后来得及想起的事,便是布兰达叫他要小心心脏起搏器。接着,心脏起搏器便在他胸中爆炸,力道足以撕裂他身上那件野猫队运动衫。他在今天上午穿上了这件衣服,准备为下午开打的比赛呐喊助威。鲜血、衣服碎片、炸开的肌肉组织全溅在了屏障上头。 人群开始尖叫。 公爵试着念出妻子的名字,但却没能成功。 不过,他仍在脑海中清晰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她正微笑着的模样。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4

那孩子的名字是班尼·德瑞克,今年十四岁,是剃刀俱乐部的成员之一。剃刀俱乐部是个人数虽少却相当认真的滑板俱乐部。当地警方听到他们总是会皱起眉头,但却并未禁止他们活动,就算身为行政委员的伦尼与桑德斯多次要求警方也一样(在去年三月举办的镇民大会上,生龙活虎的两人成功提交了一个预算案,将在镇立公园的音乐台后方,搭建一个安全的滑板运动区)。 至于另一名成年人,他是艾瑞克·艾佛瑞特,外号是生锈克,今年三十七岁,是朗·哈斯克医生的助手。生锈克老觉得哈斯克医生就像 href='1649/im'>《绿野仙踪》里伟大的巫师奥兹。只要对方不是他老婆那样让他不信任的人,他就会向人家解释,那是因为我忙活的时候他总待在帘子后面。 现在,他正在确认年轻的滑板大师德瑞克最后一支破伤风针究竟是什么时候打的。是二〇〇九年秋天,好极了。考虑到年轻的大师德瑞克在水泥地上玩滑板时把小腿给划破了,这时间让人宽心许多。虽然这本身不是件好事,但看似单纯的路疹,却常常会引起比这更为严重的伤势。 “电力恢复了,老兄。年轻的大师德瑞克说。” “是发电机供的电,老弟。”生锈克说,“医院跟健康中心都会有。很原始对吧?” “是够老派的。”年轻的大师德瑞克同意。 有一会儿的时间,这一大一小两人组都没开口,只是专注在班尼·德瑞克小腿那条六英寸长的伤口上,小心清除脏污与血渍,原本有些吓人的伤口,没多久后便没那么可怖了。镇上的警报器已然关闭,但他们仍能听见远方传来的警笛声。 接着,当火灾警报响起时,他们全都跳了起来。 救护车马上就得出发了,想也知道,生锈克想,这回抽筋敦与艾佛瑞特又要出动了,而且最好是马上动身。 但那孩子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生锈克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眼眶泛泪。 “害怕?”生锈克问。 “一点点。”班尼·德瑞克说,“毕竟我妈要过来接我了。” “你就是在怕这个?”他猜,班尼·德瑞克以前应该因为这样而被罚过好几次禁足,说不定还常常这样呢,老弟。 “呃……到底会有多疼?” 生锈克先前把针筒给藏了起来,现在,他在针筒里注入三毫升苦息乐卡因注射液与肾上腺素。这是他私人的混合配方,并将其命名为现在已很少人使用的牙科麻醉药奴佛卡因。他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擦药,以免让这孩子受到没必要的疼痛之苦。“也就这么疼。” “哦,”班尼说,“宝贝儿,救命啊。” 生锈克笑了起来:“你是在挑战圆管时摔伤的?”身为一个隐退已久的滑板玩家,他是真心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是U形滑道,不过那滑道的设计根本就有问题!”班尼说,眼神都亮了起来。“你觉得我会缝多少针?诺莉·卡弗特去年夏天在牛津镇那里摔伤,缝了十二针!” “你不会那么多。”生锈克说。他知道诺莉。 她是个小哥特,最大的心愿似乎是在她长到可以未婚生子的年龄前,便玩滑板玩到害死自己为止。 他拿着注射器,将针头插进伤口旁:“有感觉吗?” “有,老兄,完全感觉到了。你听到,呃,像是一声枪响的声音了吗?”班尼穿着内裤坐在诊疗台上,血渗透了伤口上的医用不织布,朝着偏向南方的方位指去。 “没听见。”生锈克说。其实他听见了两道声响,但并非枪声,而是爆炸声,让他感到有些紧张。看来得赶快搞定这里了。巫师到哪儿去了? 吉妮说他去巡房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跑到凯瑟琳·罗素的医师休息室里打盹了吧。那可是伟大的巫师巡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了。 “现在有感觉了吗?”生锈克再次把针头刺进伤口旁边,“别看,看了就不准了。” “没,老兄,什么感觉都没有。你是耍我的吧?” “我没有,是麻醉药生效了。”能麻醉你的东西可不只这个呢,生锈克想。“好了,我们开始吧。向后躺,放轻松点,好好享受这趟凯瑟琳·罗素航空公司的旅程。他用生理盐水擦拭伤口消毒,” 接着拿起他最信赖的十号手术刀清整伤口。“我要用最棒的四号尼龙线帮你缝上六针。” “赞。这孩子说,”接着又说,“我有点想吐。” 生锈克递给他一个呕吐盆,在这种情况下则通常会被称为恶心锅。“吐在里面,免得晕倒了全吐在自己身上。” 班尼没有晕倒,最终也没呕吐。当生锈克把消毒纱布盖在伤口上时,传来了几声颇为随便的接着维吉妮亚·汤林森探头进来:敲门声响,“我可以跟你讲一下话吗?” “别担心,”班尼说,“我还生龙活虎得很。”真是个爱面子的小浑球。 “生锈克,到大厅那边说好吗?”吉妮说,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 “我马上就回来,班尼。好好坐着,放轻松点。” “自爽嘛,我瞭的。” 生锈克跟着吉妮走进大厅。“救护车要出动了?”他问。除了吉妮外,在洒>.99lib?满阳光的等候室里,还有班尼的母亲在场。她正严肃地低头读着一本封面画了个漂亮原始人的平装书。 吉妮点点头:“地点是119号公路,靠近塔克镇镇界那边。公路上还发生了另一场意外,位置是在另一个镇界那里,也就是莫顿镇那边。大家都说那里乱成一团,现场还死了人。据说是有架飞机试着降落时,撞上了一辆卡车。” “你是唬我的吧?” 阿尔瓦·德瑞克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随即又回头继续读她的平装书,或说至少想尝试读进去,在心里不断思索自己的老公究竟会不会支持她把班尼给禁足到十八岁为止。 “不是唬你,事情就是这样。”吉妮说,“我还接到了其他车祸的通知,实在是——” “太诡异了。” “——不过在塔克镇镇界出事的家伙还活着,我想开的应该是货车吧,因为现场一直有嗡嗡声。抽筋敦已经在等你了。” “你会搞定那孩子吧?” “对,快出发吧。” “雷朋医生呢?” “他在斯蒂芬斯纪念医院那里还有病人得处理。”那是挪威暨南巴黎镇的镇立医院。“他会赶过去的,生锈克。出发吧。” 他在离开前停了一下,告诉德瑞克太太班尼的情况并无大碍。阿尔瓦听见这个消息,并未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但仍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意。 外号是“抽筋敦”的道奇·敦切尔,正坐在一辆老式救护车的保险杆上,老詹·伦尼与他那群行政委员始终不愿花钱更换新车。抽筋敦此刻正一面抽着烟,一面趁机会晒晒太阳。他手上拿着一台便携式收音机,里头传出精力十足的对话,声音听起来就像爆米花一样弹跳有力,不断你来我往。 “把那根会致癌的东西丢掉,然后开车上路。” 生锈克说,“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吧?” 抽筋敦关掉收音机。尽管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但生锈克还真没见过像他这么冷静的随车救护人员。“我知道,小吉妮都告诉我了。塔克镇跟切斯特的镇界线那里,对吧?” “对,有卡车翻倒在路边了。” “没错,不过呢,计划有些改变,我们得改走另一条路才行。”他指向南方的地平线处,黑色浓烟不断往上飘扬。“你想过要亲眼见识见识飞机失事的现场吗?” “我见过,”生锈克说,“在服役的时候。那回有两个人死了,可以看见尸块喷得到处都是。我可是看够了,朝圣者。吉妮说那里被卷进意外事故的人全死了,所以我们应该——” “也许全死了,也许还没。”抽筋敦说,“不过帕金斯也出了事,他搞不好还没死呢。” “帕金斯警长?” “是他。彼得·兰道夫对外宣称,说帕金斯的心脏起搏器把他的胸膛给炸开了,所以我想他的状况应该很不妙。正是警长。是,无畏的领导者。” “抽筋兄弟,心脏起搏器是不会爆炸的,完全不可能。” “那他可能还活着吧,所以我们还帮得上他。” 抽筋敦说,绕过救护车车头准备上车,同时掏出一包香烟。 “救护车上不能抽烟。”生锈克说。 抽筋敦一脸哀伤地望着他。 “除非分我抽,这样就没问题了。” 抽筋敦叹了口气,把烟盒递给他。 “喔,万宝路,”生锈克说,“我的气管最爱这牌子了。” “受不了你。”抽筋敦说。

5

他们按着喇叭,闯过117号公路与119号公路那个三岔路口的红灯。警笛声不断作响,而他们两人则像是瘾君子般不断抽烟(但窗户是开着的,这是工作时的抽烟规定),同时听着收音机传来的嘈杂人声。生锈克不太清楚现场的实际情形,但他相当确定,他肯定得加班加到四点之后了。 “老兄,我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抽筋敦说,“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可以去看正宗的飞机失事现场。说真的,虽然没办法看到坠毁经过,不过乞丐本来就不能挑三拣四嘛。” “抽筋敦,你真变态。” 路上有不少车辆,其中大多数朝着南下方向前进。里头的少数人可能有正经事得做,但生锈克觉得,大多数人可能只是像苍蝇闻到了血腥味,意欲凑凑热闹罢了。抽筋敦毫不迟疑地开到对向车道,119号公路的北向车道没有半辆车子,感觉有些古怪。 “快看!”抽筋敦说,朝窗外指去,“新闻直升机!我们要上六点新闻了,生锈克!医疗英雄正准备要去作战——” 但这时发生的事,让道奇·敦切尔从此断了对飞行的憧憬。在他们前方,也就是生锈克认为是事发现场的位置,那架直升机突然迅速打了一下转。有这么一瞬间,他还能看见机侧上CBS新闻台的标志以及13这个数字。接着直升机爆炸了,在万里无云的午后天空里洒下阵阵火雨。 抽筋敦大喊出声:“老天爷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他所喊出的话虽然有些幼稚,但仍足以让被眼前光景给震惊的生锈克感到难过:“我收回我说过的话!”

6

“我得回去了。”詹德隆说。他脱下那顶海狗队的棒球帽,擦了擦满是血渍与灰尘的苍白脸庞。他的鼻子肿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拇指,双眼隐约浮现出黑眼圈。“不好意思,可是我的皮实在痛得厉害,而且……呃,我也没那么年轻了,所以……”他举起双手往下一甩。他们正面对彼此,如果可以的话,芭比一定会拍拍他的手臂,帮他打打气。 “大受打击,对吗?”他问詹德隆。 詹德隆边咳边笑出了声:“那架直升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完,他们一同朝新窜起的那道浓烟望去。 芭比与詹德隆在117号公路上,确定有人可以帮助唯一的幸存者艾尔莎·安德鲁斯之后,便这么离开了事故现场。起码她看起来伤得不重,只不过对于失去好友一事感到伤心欲绝。 “那你先回去吧。慢慢来,路上小心点,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再走。” “你要继续往前走?” “对。” “你还是觉得可以找到屏障的终点?” 芭比沉默片刻。一开始时,他还如此确信,但如今——“希望能找到吧。”他说。 “好吧,祝你好运。”詹德隆用帽子朝芭比挥舞一下,接着戴回头上。“希望之后要是有机会的话,能跟你好好握个手致意一下。” “我也是。”芭比说。他顿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如果你拿到手机的话,可以帮我个忙吗?” “当然。” “帮我联络班宁堡的陆军基地,跟联络官说你要找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告诉他们事态紧急,就说是戴尔·芭芭拉队长请你帮忙联络的。你记得住吗?” “你是戴尔·芭芭拉,他是詹姆斯·寇克斯,没问题。” “如果你联络到他的话……我不确定行不行,但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吧。要是没人联络上国土安全局的话,就请他帮忙联系。这样没问题吧?” 詹德隆点点头:“要是联络得上他,我一定会帮你转告的。祝你好运了,阿兵哥。” 芭比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如此称呼,但他仍把手指放到前额上做出敬礼姿势,接着继续上路,寻找着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找到的东西。

7

他发现了一条与屏障大约呈并行线的林间小道。虽然这条路上杂草丛生,四处都是废弃物,但比起得用手拨开那些有刺植物才能往前走的情况显然好多了。有时他会往西方走,确定那道隔离切斯特磨坊镇与外头世界的那堵墙是否还在,但每次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堵墙始终都在。 芭比走到位于119号公路上、磨坊镇与它的姐妹镇塔克磨坊镇的交界处时停下脚步。在屏障的另一侧,有辆货车横倒在路上,看起来像是具大型野兽的尸体。卡车司机早先已被几个好心人带离现场,只留下后门因撞击力而弹开的卡车在原地。柏油路上到处都是恶魔狗巧克力夹心蛋糕、欢笑牌瑞士卷、小圆钟夹心蛋糕、享受牌奶油蛋糕以及花生酱夹心饼。一名身穿乔治·斯特雷特肖像T恤的年轻人,正坐在树桩上吃着花生酱夹心饼,手上还握着一支手机。 他抬头望向芭比“嘿,你是从那里来的?”他朝芭比身后大概的方位指去,看起来十分疲惫,既恐惧又绝望。 “对,”芭比说,“我是从镇上的另一头过来的。” “所有道路都被隐形的墙壁给挡住了?整个镇子的边界都是?” “对。” 年轻人点了点头,按下手机的一个按键。“达斯提,你还在那里吗?”他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他结束通话,“我和我的朋友达斯提从东边那里开始分头出发,他是往南走的,我们路上一直用手机保持联络,寻找有没有可以通行的地方。他现在人在直升机坠毁的地方,说那边到处挤满了人。” 芭比倒是不难猜到。“你们那里也没有可以穿过这道隐形墙的地方?” 年轻人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也没必要说些什么。他们有可能真错过了一些缺口,芭比知道很有可能。那缺口可能只不过像扇窗户或门扉一样大,但他还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缺口存在。 他觉得,这里被完全封锁住了。 七、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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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沿着119号公路回到镇中心,约莫走了三英里远。当他抵达镇中心时,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但仍能听得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从声音听起来,数量还不少。119号公路与117号公路路口的红绿灯是暗着的,但蔷薇萝丝餐厅的灯光却仍亮着,依旧照常营业。从餐厅外侧的大窗户往内望去,芭比能看见里头的每张桌子都坐着客人。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没听见平常客人们大声讨论的各种话题,包括了政治、红袜棒球队、当地经济状况、爱国者美式足球队、新推出的轿车及货卡车、塞尔提克篮球队、汽油价格、棕熊冰上曲棍球队、新买的电动工具、双坊野猫队等等。就连平常有的笑声也没了。 每个人全盯着柜台上的电视看。芭比观察着这个带有一些错置与难以置信的场面,觉得每个人其实都只不过是在试着要在电视上播放的灾难现场画面中,找寻自己的身影罢了。电视里,记者安德森·库柏就站在119号公路上,画面背景是仍在冒烟的巨大纸浆工厂卡车残骸。 今天负责招待客人的是萝丝自己,偶尔还得飞奔回柜台接受顾客点餐。有几绺头发自她绑头发的橡皮筋中松脱,就这么垂挂在脸庞侧边,让她看起来既疲累又忙碌。从下午四点一直到关店这段时间,原本该由安琪·麦卡因负责站柜台的,但今晚芭比没看见她。或许她在屏障落下之前便已离开镇内,如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可能会有好长一阵子都没法子回到柜台后方上班了。 负责烹饪的是安森·惠勒,让芭比忍不住担心起他是否有办法煮出比豆子及煎香肠更复杂的菜肴,更别说是想处理蔷薇萝丝一直以来的星期六特餐了。萝丝通常会用“小鬼头”来称呼安森·惠勒,纵使他至少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一样。对于那些在晚餐时段点了早餐的男女顾客来说,最为不幸的,便是他们得面对安森那带有蛋壳的炒蛋。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时候有他在场,对于这间餐厅来说仍是件好事。毕竟除了安琪外,好像就连生来特别、不需要一场灾难好让自己不必上班的桃乐丝·桑德斯也没来工作。正确地说,她并不懒惰,但却十分容易分心。而当得要动脑筋处理事情时……天啊,你还能怎么说呢?她的父亲是磨坊镇上的首席行政委员安迪·桑德斯,是个永远也不会成为门萨学会成员的家伙,但在小桃面前,他简直就像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那种天才。 电视中,有几架直升机降落在安德森·库柏后方,吹乱了他的一头白发,几乎把他的声音淹没。 直升机的机型看来像是“低铺路”特种作战直升机,芭比在伊拉克的日子里,有段时间便时常搭乘这种直升机。一个陆军军官走进画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库柏的麦克风,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蔷薇萝丝里的顾客开始交头接耳。芭比可以理解他们忧心忡忡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感受得到。当一名穿着军服的人什么也不说,便伸手捂住知名电视记者的麦克风时,那无疑宣告了世界末日的降临。 那个陆军的家伙军衔是上校,虽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却仍使芭比有种看见了寇克斯的心理错觉。那个上校对库柏说完话,手套移开麦克风时,还让麦克风发出了一声杂音。他走出镜头外,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芭比从他的表情中,确知他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人罢了。 库柏接着报道:“军方要求我们全部退到半英里外,到一个叫‘雷蒙路边店’的地方。”店里的老主顾又开始交头接耳。他们都知道这间位于莫顿镇的商店,窗户上还写着这里有冰啤酒与热腾腾的三明治,让你好好休息片刻的标语。“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区域,已经被一道难以形容、我们只能称之为‘屏障’的东西封锁住了,而官方也正式公布,将这个地区设为国防安全区。我们会尽快为您报道相关信息,现在,先让我们把镜头转回华盛顿,由沃尔夫主播继续为您报道。” 在新闻标题下方,有条红色的跑马灯,上头写着:新闻插播,缅因州小镇遭到神秘封锁。画面右上角则以红色标示着重大新闻,同时字体还不断闪烁,就像酒吧的霓虹灯招牌一样。喝酒可是件重大的事,芭比想着,差点就笑出声来。 沃尔夫·布里泽在画面上取代了安德森·库柏。萝丝很迷恋布里泽,每个工作日下午播出《时事观察室》的时段里,她从来不会中途换台,总是把他叫做“我的小沃尔夫”。今晚小沃尔夫打了条领带,但结却打得很差,芭比认为他星期六在家整理庭院时,可能就是这副打扮。 “为各位重新整理一下情况,”萝丝的小沃尔夫说,“今天下午大约一点钟——” “发生的时间应该比一点钟还早一些吧。” 有人说。 “米拉·伊凡斯的事是真的吗?”某个人问,“她真的死了?” “对,”福纳德·鲍伊说。他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兄长,叫做斯图亚特·鲍伊,是镇上唯一的殡丧业者。有时,只要福纳德没有喝醉,便会帮他哥哥的忙。而今晚他看起来十分清醒,因为太过震惊而酒意全消。“现在先闭上嘴,我要看新闻怎么说。” 芭比也想听听新闻内容,因为小沃尔夫可能会提及芭比先前最担心的问题。沃尔夫果然提及了芭比想知道的事:切斯特磨坊镇的上空已被设置为禁飞区。事实上,缅因州西部与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从刘易斯顿一奥本到北康威之间的区域,均已完全禁止飞行。这项命令由总统直接颁布,而这是九年来,国家安全警报首度上升到橙色警戒的位置。 分身兼《民主报》老板与总编辑的茱莉亚·沙姆韦,朝桌子前方的芭比迅速瞥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个几乎不露声色的浅笑。这是她的招牌表情,就快称得上是她的特色了。“看起来切斯特磨坊镇并不想让你离开,芭芭拉先生。” “似乎是这样没错。”芭比同意。他对她知道他要离开的事并不意外,毕竟她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在磨坊镇待得够久,清楚茱莉亚·沙姆韦认为每件事都有值得深入了解的价值。 萝丝端着豆子与香肠(还有块正在冒烟、疑似猪排的焦黑玩意儿),走到一张挤着六名客人的四人桌前,这才看见芭比。她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连手臂上都放了两个盘子,就这么呆立不动,双目圆睁,接着露出微笑,笑容中满是发自内心别为:绿色低警戒状态、蓝色观察警戒状态、黄色提升警戒状态、橙色高度警戒状态、红色最高警戒状态。 的开怀与安心,让他有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这就是家的感觉,他想,肯定就是这样。 “好伙计,我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看见你,戴尔·芭芭拉!” “你还留着我的围裙吗?”芭比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毕竟当初他只不过是个四处漂泊的人,背包里放着几张笔迹潦草的推荐函,萝丝便接纳了他,还给了他一份工作。她当时告诉他,她完全能理解他为何想离开这个小镇。毕竟,小伦尼的老爸可不是那种你想与他为敌的家伙。然而,当芭比脚步蹒跚地离开时,却始终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抛弃了她。 萝丝把手上的所有盘子找个地方放下后,便急忙跑到芭比身旁。她是个体态丰满的小个子女人,得踮起脚尖才能好好地拥抱他,但她还是努力这么做了。 “该死!我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她轻声说。 芭比回抱着她,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老詹和小詹可不这么想。”他说。但至少此时此刻,伦尼家的人没一个在场,这点倒是值得庆幸。芭比注意到,至少有个瞬间,他把这场镇民聚会的视线,从全国性电视台里头自家镇上的景象,给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就叫老詹来揍我一顿啊!”她说,让芭比笑了出来。虽然她喜形于色,却依旧小心谨慎,尽量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差点就走了,只是太晚出发了些。” “你看到了……那个东西?” “对。晚点儿再告诉你详细经过。他放开她,” 握着她的双臂保持一定距离,心想:萝丝,如果你再年轻个十岁……甚至五岁就好了…… “这么说我可以再穿上我那条围裙了?” 她擦了擦眼角,点点头:“拜托你快穿上吧,快把安森从厨房里赶出来,免得他害死我们大家。” 芭比向她敬了个礼,绕到柜台后方,走进厨房,叫安森·惠勒去柜台那里帮客人点餐,有空的话就帮萝丝整理外场。安森从烤架前退后几步,松了口气。在他朝柜台走去前,还用双手握着芭比的右手上下摆动。“感谢上帝。老兄——我从来没这么忙过,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别担心,我们还得喂饱五千个人呢。” 安森显然不是什么《圣经》学者。“啊?” “当我没说。” 柜台上的铃响了。“有单子来啰!”萝丝喊。 芭比一把抓起锅铲,从头顶套上他的围裙,系好背带。烤架上简直就是一团混乱,全是安森所谓的烹饪引发的高温灾难。他打开水槽上方的橱柜,里头放满各种图案的棒球帽,包括了蔷薇萝丝的吉祥物: 一只带着厨师帽的烧烤猴。他挑了顶海狗队棒球帽作为对保罗·詹德隆的致意(芭比希望,他此刻已在他亲密的、深爱的人的怀抱里),抓着帽子后方将其抽出,扳了扳指关节。 接着,他拿起第一张菜单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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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九点十五,在他们星期六晚上正常打烊时间的一个多小时后,萝丝才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芭比锁上大门,把写着营业中的牌子翻至休息中那面。他望向四五个路口外的镇立广场,那里有多达五十个人正在交谈。他们全都面向南方,看着119号公路那里的白色强光。芭比猜,那并非电视新闻采访用的灯光,而是军队为了建立营地所架设的灯光。怎样在晚上架设营地?当然是要设立哨口,以及照亮这片死亡区域。 死亡区域,他不喜欢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 主街的另一侧笼罩在不寻常的漆黑之中。有些建筑物由于发电机仍在运作,所以灯仍亮着。 在主街山山脚处的波比百货店、加油站商店、磨坊镇新书及二手书店、美食城超市,以及另外六家商店,均能看见用电池供电的紧急照明灯所发出的灯光。但路灯是暗的。大多数主街上的双层公寓里,还有烛光在窗中闪烁着。 萝丝坐在餐厅中央的一张桌子前抽烟(这在公共场所中可是违法的,但芭比永远不会告发她)。 她扯下头巾,向坐在对面的芭比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在他们身后,安森已将那顶红袜队棒球帽脱了下来,此刻正披着他那头及肩长发擦拭柜台。 “我还以为国庆节那天就够惨了,没想到今天更糟。”萝丝说,“要是你没回来的话,我一定会躲在角落里,尖叫着想找妈妈。” “有个开辆F-150货卡车的金发女孩差点就让我搭便车了,芭比一面回想,”一面微笑着说,“要是她这么做的话,我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发生在查克·汤普森,还有飞机上另一个女人身上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 汤普森的身份已在新闻中获得确认,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依旧不明。 但萝丝知道她是谁。 “那个女的是克劳蒂特·桑德斯,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她没错。小桃昨天才告诉我,说她妈今天要上飞行课。” 在桌面上,他们之间放了盘薯条。芭比原本要拿起一根,但听了这话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薯条了,完全没了胃口。盘子旁的那摊红色,此刻看起来不像西红柿酱,而像是一摊鲜血。 “这可能就是小桃没来上班的原因吧。” 萝丝耸耸肩:“或许吧,我也不确定。我还没接到她的消息,也没指望她会打给我,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芭比猜她指的应该是市内电话。就算他人在厨房,还是能听见客人们抱怨手机无法使用。大多数人认为,手机之所以无法使用,是因为大家都在同一时间使用手机,因此干扰了信号。而有些人认为,这全是大量涌入的电视记者害的。几百个记者带着他们的诺基亚、摩托罗拉、iPhone与黑莓机,这才造成了无法通讯的问题。至于芭比的猜测则较为悲观。毕竟,这是个偏执于恐怖主义的时代,所以这可是个关乎国家安全的紧急状况。有些手机还打得通,但随着夜晚来临,能拨通的越来越少。 “当然啦,”萝丝说,“从小桃那傻脑袋来看,也可能是忘了今天要上班,所以跑去奥本商场玩了。” “桑德斯先生知道克劳蒂特也在飞机上?” “我不确定,不过要是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那我应该会很惊讶的。”她开始唱起歌来,音量虽低,但却十分动听。“这是个小镇,你懂我的意思吧?” 芭比笑了一下,接着唱出后面的歌词:“不过是个小镇,宝贝,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这是首詹姆斯·麦克穆提的老歌,不知为何,在去年夏天的两个月间,缅因州西部有两个电台很流行播放这首歌。当然,里头并不包括WCIK电台。 詹姆斯·麦克穆提可不是那种会受基督教电台欢迎的创作者。 萝丝指着薯条:“你还要吃吗?” “不要,没胃口了。” 芭比并非那么博爱,没有为了总是笑口常开的安迪·桑德斯感到痛心。就连傻小桃也是。毕竟,她一定曾帮助她的好朋友安琪散播谣言,使芭比卷进了北斗星酒吧的那场麻烦。但只要想到那些尸块(他脑海不停涌现那条穿着绿色裤子的断腿)是小桃母亲的一部分……也是首席行政委员妻子的一部分…… “我也是。”萝丝说,把香烟捻熄在西红柿酱上,发出“嘶”的一声,使芭比想起他以为自己早就抛在脑后的恐怖时刻。纵使主街上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东西可看,但他仍转头望向窗外。 “总统会在午夜发表声明。”安森在柜台那里宣布这个消息,身后传来洗碗机细微的运作声响。芭比认为,这台老旧笨重的洗碗机最好得停用一阵子。他会说服萝丝的。她或许不太情愿,但一定能认清事实。她是个乐观踏实的女人。 桃乐丝·桑德斯的母亲。天啊,这种事情的几率会有多大? 他发现,这种几率其实也不小。就算那女人不是桑德斯太太,也有可能是芭比认识的其他人。 这是个小镇,宝贝,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我今晚可没打算把总统放在眼里,萝丝说,” “连他自己都只能祷告天佑美国了吧。早上五点一下就到了。”虽说蔷薇萝丝餐厅星期天早上从七点开始营业,但还是得提前做好准备,开店就是这样。而在星期天,事前的准备工作还包括了做肉桂卷。“你们想看的话,就留下来看转播吧。只要记得离开前把门锁好,前门跟后门都是。” 说完,她准备站起身子。 “萝丝,我们得商量一下明天的事。芭比说。” “管他的,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芭比。好好休息吧。”但她从芭比的神情中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因此又坐了下来。 “好吧,你干吗那么严肃?” “你上次叫丙烷是什么时候?” “上礼拜,几乎全加满了。你就是在担心这个?” 这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只是他忧心的第一件事而已。芭比在心中开始计算起来。蔷薇萝丝餐厅有两个相连的储气槽,各自有三百二十五或三百五十加仑的容量,他不记得详细的数字了。 他会在早上检查一下,但如果萝丝没说错,她还有超过六百加仑的丙烷可用。好极了,在整个小镇遭逢骇人灾难的日子里,还算有些幸运,只是不知道厄运何时又会重返上风。毕竟,丙烷不可能永远维持在六百加仑。 “燃烧率是多少?”他问她,“有概念吗?” “跟这有什么关系?” “这里现在是靠发电机在供电,电灯、炉具、冰箱、抽水泵都是。要是今天晚上天气变冷,就连温度控制器自动处理的暖气系统也会多耗电力。而这台发电机得靠丙烷才能发动。” 他们沉默片刻,听着餐厅后头那台几乎全新的本田发电机的运作声响。 安森·惠勒过来坐下。“把发电量开到百分之六十的话,这台发电机每小时会消耗两加仑的丙烷。” “你怎么知道?”芭比问。 “我读过说明标签。今天中午停电时,我们就把发电量调到了百分之百,大概开了三个小时吧。搞不好还更久一点。” 萝丝立即反应过来:“安森,把电灯全关了,留下厨房的就好。现在就去。把暖气的温度控制器也调低到五十度。”她考虑了一会儿,“不,把暖气给直接关上。” 芭比微笑,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她懂了。在磨坊镇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马上弄清楚状况,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当机立断。 “没问题。”但安森看起来仍有些迟疑,“你不觉得等到明天早上……或下午有进一步的消息再……” “美国总统就要在电视上发布声明了,”芭比说,“还挑了午夜十二点这种时间。你认为呢?安森?” “我认为我最好还是把灯给关了。”他说。 “还有温度控制器,别忘了。”萝丝说。当他快步离开后,她对芭比说:“我上楼后也会马上把家里的灯跟暖气给关了。”在她成为寡妇后的十几年里,一直都住在餐厅楼上。 芭比点点头。他将一张写着“你有没有去过这二十个缅因州的知名地标?”的纸餐垫翻至背面,开始计算起来。自从屏障落下后,他们使用了二十七到三十加仑的丙烷,所以还剩五百七十加仑。如果萝丝每天的使用量可以减少到二十五加仑,理论上来说,便能再撑上三周。要是在早餐到午餐间,以及午餐到晚餐之间能关掉发电机,减到一天只用二十加仑的话,便能撑上将近一个月。 这就够了,他想,反正,要是这小镇一个月后还不能通往外界,这里也没东西可煮了。 “你在想什么?”萝丝问,“这些数字是干吗用的?我完全搞不懂这些数字的意义。” “因为你是倒着看的。”芭比说,并察觉到镇上的每个人都一样,从未想过要正面思考这些数字的意义。 萝丝把芭比这张充当计算纸使用的餐垫转过来,自己计算了一遍,随即抬起头来,一脸震惊地望着芭比。就在此时,安森把所有的灯都给关了。 他们两人在阴暗中看着彼此,使得一切有种骇人的说服力——至少对芭比来说如此。他们真的遇上麻烦了。 “二十八天?”她问,“你觉得我们需要为接下来的四星期预先做好准备?” “我不晓得我们究竟需不需要这么做。但我在伊拉克时,有人给了我一本《毛语录》,我把它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读了一遍又一遍。里头大多数内容都比我们的政客在脑袋清楚时做的事更有意义。我一直记得里头的一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想这就是我们——我是说你——” “是我们没错。”她说,伸手触碰他的手。 他把手心翻了过来,回握住她。 “好吧,我们。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得做好准备的原因。这代表我们得在三餐间的时段暂停营业,就算我比任何人都喜欢肉桂卷,也得暂停使用烤箱。就连洗碗机也不能用,那台洗碗机太旧太耗电了。我知道小桃跟安森肯定不想用手洗碗……” “我不认为我们能指望小桃很快就回到工作岗位,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回来。这跟她母亲死了无关。”萝丝叹口气,“虽然我猜这事明天就会上报了,不过我还真有些希望她真的跑去奥本商场玩了。” “也许吧。”要是这情况无法立即解决并有合理解释,芭比还真不知道切斯特磨坊镇能与外界有多少的信息交流。可能不会太多。他想到《糊涂侦探》里那个罩在大家头上以防对话内容外泄的虚构装置“隔音胶囊”,认为若非这东西仅属虚构,否则可能早用在他们身上了。 安森回到芭比与萝丝坐着的桌前,已然穿上外套。“萝丝,我现在可以下班了吗?” “当然,”她说,“明天六点?” “这样不会有点晚吗?”他笑着,又补了一句,“我可不是在抱怨喔。” “我们会晚点开门。”她有些迟疑,“而且在每餐之间会暂停营业。” “真的?酷。”他把目光转向芭比,“你今晚有地方睡吗?没有的话可以到我那里待一晚,莎妲回德里看她家人去了。”莎妲是安森的妻子。 芭比的确有地方可去,穿过马路就到了。 “谢了,不过我会回我租的公寓那里。我之前把房租付到了月底,干吗不住呢?今早我离开前,把钥匙给了药店的彼德拉·瑟尔斯,不过钥匙圈上还有把备份钥匙。” “好吧。萝丝,明早见。芭比,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一定会。” 安森笑得更开了:“好极了。” 他离开后,萝丝揉了揉双眼,接着严肃地望着芭比:“在最顺利的状况下,你觉得这情形会维持多久?”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顺利的状况。因为我根本就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事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萝丝的声音非常低沉:“芭比,你吓到我了。” “我自己也被吓到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早上看事情会乐观得多。” “经过这番讨论,我可能得吞颗安眠药才睡得着吧。”她说,“我实在累坏了,不过感谢老天,还好你回来了。” 芭比想起他先前一直在思考的物资问题。 “还有件事。要是美食城超市明天开的话——” “那里星期天都营业,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 “要是明天开的话,你得去补货进来。” “可是西斯科食品公司会过来补货——”她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但得等到星期四。不过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对吗?想也知道。” “没错。”他说,“就算事情突然好转,军方也会持续封锁这里,至少维持一段时间。” “我应该买些什么?” “什么都买,尤其是肉。要是那里营业的话,千万记得买大量的肉。我不确定那里会不会营业,老詹·伦尼可能会说服美食城超市的现任经理——” “杰克·凯尔。去年厄尼·卡弗特退休后就由他接手了。” “嗯,那伦尼可能会说服他,叫他暂停营业,直到有进一步的消息为止。不然的话,也会让叫帕金斯警长下令关闭那里。” “你还不知道?”萝丝问,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模样。“你真的不知道。公爵·帕金斯死了,芭比。就在事件现场。”她指向南方。 芭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安森忘了关掉电视,在他们后方,萝丝的小沃尔夫再度告诉世界,缅因州西部的一个小镇被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所封锁,该区已被军队隔离,各参谋长在华盛顿召开会议,而总统将在午夜十二点发表全国声明。但在此之前,总统希望美国人民能团结一心,与他一同为切斯特磨坊镇的民众祈祷。

3

“爸?爸?” 小詹·伦尼朝着楼梯最上方抬头,仔细聆听。 没人应答,电视也关着。要是他父亲已下班回家,这时间通常会坐在电视前。每逢星期六晚上,他总是在看动物星球频道或历史频道,而非平常的与福克斯新闻台。但今晚显然没有。小詹听了听手表,确定手表仍在滴答作响。手表没停。 他之所以得听,是因为屋外一片漆黑。 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他:老詹可能与帕金斯警长在一起。只需要一分钟,他们便能讨论出怎样以最不张扬的方式来逮捕他。他们到底还在等些什么?他们可以趁着黑夜的掩护,把他迅速带离小镇,直达城堡岩的郡立监狱。他们会先进行审问,接着呢? 接着把他关进肖申克监狱。几年过后,他就会开始简称那栋监狱为“申克”就跟其他的杀人、,强盗、鸡奸犯一样。 “这实在太蠢了。”他喃喃自语。 但真的如此? 他醒来时,觉得自己杀了安琪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梦罢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他从来没杀过任何人。 或许动手打过人,但杀人?太荒谬了。他只不过是……是个……呃……一介凡人罢了! 接着,他看见塞在床底下的衣服,看到上头的血渍,于是所有回忆又再度浮现。包着头发的浴巾自她头上落上。她的私处不知为何激怒了他。 当他用膝盖撞击她脸部时,身后传来了计算机断电的警告声响。冰箱上的磁铁掉了下来。她那全身抽搐的模样。 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 “是头痛害的。”对,这就是真相。但有人会相信吗?把罪名推到男管家身上,或许还可信得多。 “爸?” 没回答。他根本就不在家,而且也不可能在警察局里一同商讨逮捕他的方式。他父亲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他父亲总说家人是最重要的。 但家人真的是他最看重的吗?他当然这么说啦,毕竟他是个基督徒,而且还是WCIK电台的半个老板。小詹认为,对他父亲来说,伦尼二手车行的排行胜过家人,而成为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委员,可能也比与金钱打不着关系的虔诚信仰更重要。 小詹可能只排在第三名而已。 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预测父亲会怎么做(这是他这辈子首度灵光一闪,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他可能没想象中那么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回到房间,打开顶灯。灯泡有点怪,光线忽明忽暗,先是突然变亮,接着又黯淡下来。一开始,小詹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随即才意识自己听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不只他们家这样,而是全镇都停电了。他顿时感到如释重负。这场大停电足以解释一切,代表他的父亲可能正在镇公所的会议室与桑德斯和格林奈尔那两个白痴一同讨论处理事宜,说不定还在巨大的全镇地图上钉着大头钉,就像乔治·巴顿将军一样,对着西缅因电力公司的人大吼大叫,说他们是一群他麻的懒惰鬼。 小詹取出沾有血渍的衣服,倒提着牛仔裤,把里头的东西全抖落出来,包括皮夹、零钱、钥匙、梳子,以及一颗备用的头痛药,接着又把东西全放进身上那条干净裤子的口袋里。他快步下楼,把这堆可作为犯罪证据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设定为热水洗衣模式,接着又在思索过后,想起母亲曾在他不满十岁时告诉他的事:要是衣服沾到了血,得用冷水来洗。当他把转盘转至冷水冲洗模式时,小詹不禁纳闷,当年父亲是否管得住他那根他麻的老二不到外面乱搞,又或者早在当年便有了跟自己秘书搞上的业余嗜好。 他让洗衣机开始运转,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随着头痛消失,他发现自己又能好好思考了。 他做出决定,知道自己非得回安琪家一趟不可。虽然他不想这么做——全能的上帝啊,这是他做过最困难的事了——但他或许还是得先观察现场,走过她家,看看那里究竟有多少警车。除此之外,也得确认城堡郡法医科的车是不是也到了。法医才是关键,这是他从电视剧《CSI:犯罪现场》学来的。他以前跟父亲去郡法院时,曾看过他们那辆漆成蓝白色的厢型车。要是那辆车出现在麦卡因家门前…… 那我就得亡命天涯了。 对,还得尽他所能,有多远逃多远,而且越快越好。不过在逃走前,他得先回家一趟,从他父亲书房的保险箱里拿钱才行。他父亲不晓得小詹知道保险箱的密码,但小詹的确知道,正如他也知道父亲的计算机密码,因而得知他父亲最爱看他与弗兰克·迪勒塞称之为“奥利奥夹心饼干式性爱”的那种A片,也就是一个白种男人大战两个黑人妓女那种。保险箱里装满了钱。成千上万。 要是你看见法医的车,等到回到家后,才发现他已经到家了呢? 那么就得先拿钱。现在就拿。 他走进书房,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父亲就坐在那张他平常看报与自然频道节目表的办公椅上。他可能睡着了,或者……要是他心脏病发作了呢?过去三年里,老詹的心脏出过不少次问题,大多是心律不齐。他通常会去凯瑟琳·罗素医院找哈斯克医生或雷朋医生,让他们用某种机器治疗他,使他的心跳恢复正常。哈斯克一直以来都这么做。至于被他父亲称为“他麻的书呆子”的雷朋医生,则始终坚持老詹得去刘易斯顿的医院找心脏专科医生检查才行。心脏专科医生说,他只有动手术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心律不齐的问题。 而害怕医院的老詹则说,他只要常常与上帝聊天,用祈祷代替手术就行了。同时,他一直随身带着药,在过去几个月里,他的状况还不错,但现在…… 说不定他…… “爸?” 没有回应。小詹打开电灯,天花板上的灯泡同样忽明忽暗,但却足以驱除小詹误以为是他父亲头部的阴影。要是他真的心肌梗塞,小詹倒不会伤心欲绝,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庆幸这事没真的发生,否则肯定会让今晚的形势更为复杂。 他最后还是迈开步伐,用如同卡通里那种小心翼翼的脚步,走至嵌入墙内的保险箱处,留意着窗外是否闪现车灯,以防他父亲突然回来。他取下遮掩保险箱用的耶稣讲道画像,将其放到一旁,转动保险箱密码。由于他的手不断颤抖,所以试了两次才打开保险箱。 保险箱里塞满现金,以及一大沓像是羊皮纸文件般的不记名债券。小詹轻轻吹了声口哨。去年他打开保险箱时,是为了偷拿五十块好去弗赖堡博览会玩。当时保险箱里便有大量现金,但金额可无法与这次相比。更别说,上回还没有这些不记名债券呢。他想到父亲车行办公桌上那张写有耶稣会允许这场交易吗?的饰板。即使身处于烦恼与恐惧之中,小詹仍花了点时间思考耶稣是否真会允许他父亲这段日子以来的买卖。 “别管他那些生意了,我得先搞定自己的事才行。”他低声说。他拿了几张五十元钞票与二十元钞票,在凑到五百块后,原本想关上保险箱,却又在稍加思索后,多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现钞这么多,父亲说不定根本不会发现金额有所短少。 要是他发现的话,就有可能明白小詹为何会这么做,而且很有可能允许他就这么拿走。这道理就跟老詹常挂在嘴边的“天助自助者”是一样的。 秉持着这样的精神,小詹决定要好好自助一番,于是又拿了四百块。他关上保险箱,重新上锁,接着把耶稣挂回墙上。他在前厅的衣橱里拿了件外套,随即走出屋外。在此同时,发电机仍不断发出巨响,为洗去他衣服上安琪鲜血的洗衣机提供所需电力。

4

麦卡因家外头没有半个人在。 他妈的一个人都没有。 小詹躲在街道另一侧,站在一堆落下的枫叶中,不知是否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屋子内一片漆黑,亨利·麦卡因的露营车与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也不见踪影。情况对他太有利了,有利到简直不像真的。 也许他们全都去镇立广场了,今晚有很多人在那里,或许是在讨论停电的事吧。然而在小詹的印象中,过去却从未有过这种聚会。只要一停电,大家就会直接回家睡觉,等到起床吃早餐时,通常电力就恢复了。除非有什么强烈的暴风雨来袭,否则事情总是如此。 或许这场停电造成了什么重大意外,就像电视新闻会突然插播的报道一样。小詹的记忆有些模糊,开始怀疑自己杀了安琪搞不好是没多久前的事而已。到目前为止,小詹都在过来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任何人交谈,过程中还低着头,翻起衣领,就这么沿着主街一路走来(事实上,他差点就与刚从蔷薇萝丝餐厅离开的安森·惠勒碰个正着了)。路灯全是暗着的,有助于他不被认出。这又是另一份上帝所赐的礼物。 如今,这是第三份大礼了,而且还是最大的一份。安琪的尸体真的还没被发现?还是他正要步入陷阱? 小詹可以想象城堡郡警长或州警察局探长发言的画面:我们只需要睁大双眼等待,孩子们。 凶手总是会回到犯罪现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全是电视剧里的烂台词。最后,他仍穿越马路,一路上拖着脚步,仿佛被人拽着一样。小詹始终觉得会有聚光灯朝他照来,让他只能像只被钉在纸板上做成标本的蝴蝶般束手就擒,也一直觉得会有人大喊——可能还用了扩音器:别动,双手举高! 什么事都没发生。 当他踏上麦卡因家的车道时,心脏差点就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就连太阳穴的血管也不断剧烈抽动(但没头痛。很好,这是个好兆头)。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声响,甚至就连发电机的运作声,也并非出自麦卡因家,而是来自隔壁的格林奈尔家中。 小詹回头张望,自树木间看见强烈的白色灯光,灯光的位置应该是镇上的南边,说不定还在莫顿镇那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全镇因而停电?嗯,有可能。 他绕到后门去。要是从安琪出事到现在都还没人回来的话,前门应该还是没锁才对。然而,他就是不想从前门进屋。要是非走前门不可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但说不定他根本无需担心。毕竟,他现在做什么都顺得很。 后门没锁。 小詹把头探入厨房,立即闻到了血腥味——有点像是满天飞舞的面粉味,只不过全都过了期。 他开口说:“嗨,哈啰,有人在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屋里没人,但要是有人,要是亨利或勒唐娜发神经,把车停在镇立广场然后走路回家(而且不知为何还没发现自己的女儿死在厨房里)的话,那么他肯定会被吓得尖叫出声。对!尖叫,假装发现了尸体。虽然这么做搞不定警察,但至少可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哈啰?麦卡因先生?麦卡因太太?”接着,他又灵机一动,“安琪?你在家吗?” 要是凶手是他,他还会叫安琪吗?当然不会! 但此时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刺进他的脑海:要是她回答了呢?要是她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回答呢? 要是她满嘴鲜血地回答呢? “别乱想了。”他喃喃自语。对,他得控制自己。只是在黑暗中,这点却很难办到。更别说在《圣经》里,这种事总是屡见不鲜。在《圣经》中,有时人会死而复生,就像电影《活死人之夜》里的僵尸一样。 “有人在家吗?” 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双眼已习惯黑暗,但这仍不够,还需要一盏灯才行。他应该从家里带把手电筒来的。只是,当你已习惯一扳开关就会有灯亮起时,的确很容易忘记这种事。小詹走进厨房,停在安琪尸体前,打开两扇门中较远的那扇。门内是食物储藏室,眼前全是放满瓶子与罐头的置物架。他又打开另一扇门,运气显然变得更好了。里头是间洗衣房。 除非他搞错,否则从他右方架子上那东西的形状来看,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没错。毕竟他现在可顺得很呢。 他没看错,那的确是把手电筒,而且还亮得很。他得小心地照亮厨房,而且最好把灯光压低。 不过洗衣房里相当安全,所以他能随心所欲地把周围的东西给看清楚。 洗衣粉、漂白水、衣物柔顺剂,以及一个水桶与一支拖把。好极了。这里没有发电机,所以只有冷水,而且水龙头里剩的水可能足以装满水桶,要是不够,也还有马桶水箱里的水可用。冷水最适合清洗血渍,正符合他此刻所需。 他会像个最能干的管家一样,正如他母亲过去总是牢记丈夫的告诫:“房子干净,我们的作为与心灵就会跟着洁净。”他会把血渍清理干净,接着会把还记得自己碰触过的地方全擦过一遍,但首先…… 尸体。他得先处理尸体。 小詹决定暂时把尸体移至食物储藏室。他拖着她的双臂,在拖进食物储藏室后放开双手,让尸体重重落在地上,接着开始清理工作。他以气音哼着歌,先是把磁铁贴回冰箱,接着又调整了一下磁铁的位置。水龙头的水量几乎正好装满一桶,又是另一个上帝的恩赐。 他努力刷洗地板,但才动工没多久,便因前门传来的敲门声而停下动作。 小詹抬起头,双目圆睁,嘴角往后拉成一个由于恐惧而不具任何幽默感的笑脸。 “安琪?”那是个正在不断抽泣的女孩,“安琪,你在家吗?”又一阵敲门声,接着前门便开了。 他的好运似乎已经用完了。“安琪,拜托,你一定要在家。我看见你的车还在车库里……” 该死,车库!他竟然没检查他妈的车库! “安琪?”又传来一阵抽泣。那声音是他认识的人。喔,天啊,是桃乐丝·桑德斯那个白痴? 就是她没错。“安琪,她说我妈死了!沙姆韦小姐说她死了!” 小詹希望她会先去楼上,到安琪的房里找她。 然而,她却走进客厅,朝厨房走来,脚步十分缓慢,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 “安琪?你在厨房吗?我好像看见那里有盏灯。” 小詹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全是这嗑药的臭婊子害的,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全都是她的错。

5

桃乐丝·桑德斯有些醉,有些恍惚。她正处于宿醉状态以及失去母亲的哀痛里。她在最好的朋友家中,于一片漆黑的客厅里摸索着前方缓缓前进。她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四脚朝天,于是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力道大到指关节隐隐作痛,叫出了声。她知道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同时又难以相信,觉得自己像是踏入了某个平行世界,就与那些科幻片里的情况一样。 她弯下腰看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看起来像条浴巾,不知哪个傻瓜把浴巾掉在前厅地板上了。 接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在漆黑前方中移动。声音来自厨房。 “安琪,是你吗?” 没人回答。可是她仍觉得有人在厨房里,但说不定根本没有。 “安琪?”她拖着脚步再度往前,右手握紧拳头靠在身侧,觉得自己的手指一定会肿起来,而且可能已经肿了。她朝前伸出左手,于黑暗中摸索前方。“安琪,拜托,你一定得在家!我妈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是沙姆韦小姐告诉我的,而且她从来不开玩笑的,我需要你!” 这一天开始时还如此美好。她起得很早(呃……那时十点,对她来说算早了),原本没打算翘班,然而珊曼莎·布歇打电话过来,说她在eBay上买了几个全新的贝兹娃娃,问小桃要不要过去一起对那些娃娃施以酷刑。贝兹娃娃酷刑游戏是她们高中时发明的,她们会趁车库拍卖时购买贝兹娃娃,接着将娃娃吊起,用指甲捏烂它们的头,最后淋上打火机油,把娃娃给烧了。小桃觉得她们长大了,现在已经成年,也该有个大人的样子。而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更别说当你仔细想想这游戏背后的含义,也的确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但事情是这样的,由于珊米在莫顿路上有自己的住所——虽然只是辆拖车而已,可自从她丈夫在春天离家出走后,那便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了——小华特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加上珊米总是有很棒的大麻,所以她的拖车的确是周末不错的去处。小桃猜她的大麻是从常常和她聚会的那几个家伙手中拿到的。不过,自从那厨子引起的麻烦后,小桃便发下重誓,说以后再也不抽大麻了。而这个“再也不抽”,直到今天珊米打电话给她为止,只维持了一个礼拜。 “我可以分给你碧玉跟雅斯敏,”珊米劝诱道,“而且,我这里还有一些你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好货色喔。”她总是会这么说,仿佛有人在偷听她们的对话,而这么说别人就不会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而且,“我们还可以做你知道的那件事。” 小桃也知道后面那个“你知道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她觉得在做那件.t>事的时候总会有点痛(就是她那个你知道的部位),而且她觉得这也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早就不适合她们玩了。 “我还是不去了,珊米。我两点还得上班,而且——” “雅斯敏在等你,”珊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恨这个臭婊子。” 好吧,这倒是真的。就小桃来看,雅斯敏是贝兹娃娃中最让人讨厌的角色。而且现在离下午两点还有将近四小时,再说,迟到一下又怎样? 萝丝会开除她吗?谁稀罕这份鸟工作啊? “好吧,但我只能待一会儿,而且是因为我真的很讨厌雅斯敏。” 珊米咯咯咯地笑着。 “不过我不要‘你知道的’,两种都不要。” “没问题,”珊米说,“你快过来。” 于是小桃就这么开车过去了。当然啦,要是你没有一点茫的话,贝蒂娃娃酷刑游戏根本就一点也不好玩,所以她还是与珊米分享了一点可以茫的东西。她们合作用水管疏通剂帮雅斯敏动了个整形手术,过程非常有趣。接着,珊米说要给她看一件她在德里买的可爱小背心,虽然珊米的肚子有点大,但在小桃眼中,她穿起来还是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她们全都很开心吧——虽然那其实是大麻的关系。由于小华特还在睡(他的父亲坚持要帮孩子取个老蓝调歌手的名字,而且还都是一些已经入土为安的歌手。小桃觉得小华特应该是个弱智,毕竟珊米在怀着他时,一直在抽大麻,所以会有这种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于是她们最后还是上了珊米的床,作了些“你知道” 的事,接着便睡着了。当小桃醒来时,小华特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的妈呀,快叫新闻记者来报道——而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这下去上班可就真的太晚了,再说,珊米又拿出了一瓶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于是她们又喝了一轮两轮三轮四轮,接着珊米决定要看看把贝兹娃娃放进微波炉里会发生什么事,只可惜那时已停电了。 小桃慢慢开了十六英里的路回到镇中心,花了一个小时才抵达。她还是很茫,神经质到不行,不停查看后视镜中有没有警察的身影,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满头红发的臭婊子杰姬·威廷顿逮着,要不然就是会遇到从店里回家的父亲,被他闻到满口的酒气。除此之外,她母亲也可能厌倦了愚蠢的飞行课,最后决定回家待着,而不是到东星中心玩宾果。 拜托,老天爷,她如此祈祷,求你让我渡过难关,我再也不会“你知道”了,不管是哪种“你知道”都一样,这辈子再也不会了。 上帝听见了她的祈祷。她家没人,而且还停电了。不过以她当时的状态来说,实在很难发现这点。她蹑手蹑脚地上楼走进房间,脱下裤子与上衣,就这么躺在床上,告诉自己只要休息几分钟就好。毕竟,她得?99lib.把沾有大麻气味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还得洗个澡才行。她能在自己身上闻到珊米的香水味,决定下次到波比百货店时也要买个一瓶。 由于停电之故,她无法设定电子闹钟,所以当她被敲门声吵醒时,天色已经暗了。她穿上睡袍,走到楼下,忽地觉得敲门的肯定是那个红发大胸部警察,准备要以酒后驾车或者是偷吃零食之类的罪名逮捕她。小桃没想过“你知道”那东西也是违法的,她一直不太能确定这点。 敲门的人不是杰姬·威廷顿,而是身兼《民主报》老板与编辑职务的茱莉亚·沙姆韦。她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先是照向小桃的脸——可能是因为她才刚睡饱,脸还有点肿,加上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就像是稻草堆一样乱的原因吧——接着又放了下来。光线仍足以照亮茱莉亚的脸,而小桃在她脸上看见了同情的神色,使她感到困惑惶恐。 “可怜的孩子,”茱莉亚说,“你还不知道对不对?” “不知道?”小桃问。就是这个时候,她开始有了那种身处平行世界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 茱莉亚·沙姆韦告诉了她。

6

“安琪?安琪,.t>拜托!” 她摸索着走入客厅,手与头部全抽痛着。她可以去找父亲——沙姆韦小姐说可以载她去鲍伊葬仪社——但她只要一想到那地方便会全身发冷。 除此之外,安琪才是她此刻想找的人。安琪才是那个紧抱着她时,不会想到“你知道”那回事的人。 安琪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一道人影自厨房走出,朝她迅速移动。 “感谢老天,原来你在这里!”她开始大哭起来,伸出双臂急忙朝人影奔去。“喔,实在太可怕了!这一定是对坏女孩的惩罚,就像我这样!” 那道黑色人影伸出手臂,但并未回应小桃的拥抱。相反,那双手勒住了她的喉咙。 八、为了这个镇好,为了镇民们好

1

安迪·桑德斯的确在鲍伊葬仪社。他走路到那里,背负着沉重的负荷:迷惑、哀伤,以及一颗破碎的心。 他坐在追忆厅里,唯一陪伴着他的,是躺在追忆厅前方棺材中、享年八十七岁(也可能是八十八岁)的格特鲁德·伊凡斯。她在两天前过世,死于郁血性心脏衰竭。虽然格特鲁德的丈夫已在十年前离开人世,但安迪仍捎去了一封慰问信,因此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这封信究竟会送到谁手上。不过没关系,每当他的选民过世,他总会送去一封亲手写的慰问信,在奶油色的信纸上写下哀悼之词,并注明“首席行政委员办公室致上” 几个字,认为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老詹没空为了这种事分神。老詹总是忙于他口中所谓“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切斯特磨坊镇的大小事宜。就某方面来说,他也的确把这当成处理自己的事业一样。不过,安迪从未对此起过反感。他知道老詹是个聪明人,也很清楚别的事,例如,要是没有他安德鲁·迪刘易斯·桑德斯,那么老詹可能便无法拥有没收走失或非法家畜的职权。老詹有卖二手车的独到眼光,利用相当低的融资条件,加上像是廉价韩国吸尘器等赠品,把如意算盘给打得叮当作响。但当他想争取丰田汽车的经销权时,丰田汽车却把经销权交给了威尔·费里曼。基于他的销售成绩与在119号公路上的地缘位置,老詹始终无法理解丰田汽车为何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但安迪可以。他或许不是森林里最聪明的熊,但他却清楚老詹一点也不亲切。他是个苛刻的人(有些人——也就是被他那融资手段给恶整过的人,则会说他冷酷无情),虽然很有说服力,但却使人心寒。另一方面来说,安迪则乐于分享热情。 当选举绕镇宣传时,安迪会告诉乡亲,他与老詹就像是箭牌口香糖的双胞胎代言人,或者像时钟与手表,以及花生酱与果酱这类天作之合,说切斯特磨坊镇再也没有像他们这么适合管理公共事务的完美组合(至于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则是谁都无所谓,而现在这个人则是萝丝·敦切尔的姐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安迪一向很享受与老詹间的搭档关系。对,尤其是过去两三年里财务方面的合作。不过,这事他当然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老詹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好,也知道他们该怎么下手。我们得把眼光放长远,他会这么说,我们做的事全是为了这个小镇、镇民,还有我们自己好。这很好,只要把事情做好,大家都有好处。 但此刻……今晚…… “我打从一开始就恨透了飞行课这件事。” 他说,又开始落下眼泪,接着很快变成了痛哭流涕。不过没关系,因为先前来看丈夫遗体、默默流泪的布兰达·帕金斯此时已经走了,而鲍伊兄弟则都在楼下,还有一堆事情得忙(安迪隐约知道,似乎有什么很严重的事发生了)。福纳德·鲍伊先前去了蔷薇萝丝餐厅吃东西,当他回来时,安迪原本以为福纳德会踢他出去,但那人只是穿过大厅,看都没看就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间、领带松开、顶着满头乱发的安迪一眼。 福纳德直接下楼,走进他与他哥哥斯图亚特称为“工作室”的房间里(可怕,真是可怕极了!),公爵·帕金斯的遗体此刻就在里头,还有那个该死的查克·汤普森也是。就算他没叫安迪的妻子去上飞行课,但也肯定没拒绝他妻子报名。要是他拒绝的话,或许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别人了。 而克劳蒂特则会安然无恙。 安迪又发出一声啜泣,双手交握地更为用力。 失去妻子使他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他的生命中绝不能没有她。这不只是因为他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同时也与克劳蒂特让药店得以继续经营下去有关(当然还有老詹·伦尼定期挹注、无需向任何人报告的大量资金)。要是给安迪来打理,他肯定会在世纪之交时,便害药店就这么关门大吉了。他擅长的是与人打交道,而非管账与会计。 他的妻子才是数字专家,至少还活着的时候是。 由于过去又栩栩如生地在他内心重演,安迪又再度哭出声来。 克劳蒂特与老詹甚至还会在政府查账时一同合作调整账目。这原本应该是突击检查,但老詹总是能提前接获通知。虽然未必提前很久,但也足以让他们用克劳蒂特称为“干净先生”的计算机程序来重新编列账目。而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叫那个计算机程序,则是因为那程序总是能让账目看起来干干净净,让那些能使他们被送进监狱里的数字,全都藏在清清白白的数字之下(送他们进监狱是件不公平的事,毕竟他们在账目上动的大多数手脚——事实上,几乎每笔账都动过手脚——全都是为了这个小镇好)。 克劳蒂特·桑德斯这个人其实是这样的:她是个美丽版本的老詹·伦尼,是个亲切版本的老詹·伦尼。安迪可以与她同床共枕,也可以告诉她内心的秘密,他的人生要是失去了她,简直就无法想象。 当安迪又开始落泪时,老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迪没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却没因此吓得跳起来。他几乎可以预测得到这只手会出现,因为这只手的主人总是会在安迪最需要他时现身。 “我就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你。老詹说,”“安迪,兄弟,我真的非常、非常遗憾。” 安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双臂抱着老詹巨大的身躯,开始对着他的外套抽泣起来。“我告诉过她飞行课很危险!我告诉她查克·汤普森是个蠢蛋,就跟他老爸一样!” 老詹用手掌轻抚着他的背:“我知道。但她现在去了更好的地方了,安迪。她今晚会与耶稣基督一同共进晚餐,有烤牛肉、新鲜的豌豆,还有淋了肉汁的马铃薯泥!这么想不是很棒吗?你应该要这么想的。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一起祈祷吗?” “对!”安迪抽泣着,“对,老詹!陪我一起祷告!” 他们跪了下来,老詹为了克劳蒂特·桑德斯的灵魂,发表了一段又长又认真的祷告词(在他们下方的工作室里,斯图亚特·鲍伊听见了,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那家伙总算要哭完了。”)。 经过了四五分钟以后的“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和“我是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等祷告词后(安迪其实不确定这段祷词出自《圣经》中的哪里,但也并不在乎。光是能与老詹一同跪在这里祷告,本身便是一种安慰),伦尼以一句“愿耶稣祝福我们”结束了祷告,扶着安迪起身。 老詹抓着安迪的手臂,望着他的双眼,两人面对着面,胸对着胸。“老搭档,”他说。他每次叫安迪“老搭档”时,就代表事态严重了。“你准备好上工了吗?” 安迪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老詹点点头,要是安迪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他,倒也算是合情合理。“我知道要这么做很困难,对你也不公平,现在的确不该这么问你。老天在上,你绝对有资格骂我一声‘他麻的’,然后把我给赶出去。但有时,我们必须把别人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不是吗?” “为了这个小镇好。”安迪说。自从他得知克劳蒂特的事情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看见曙光的感觉。 老詹点头。他脸色凝重,双眼却闪闪发光。 安迪有个奇怪的念头:他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你说得对。我们是监护人,老搭档。我们是镇民共同利益的监护人。要做得好可不简单,但我们非做到不可。我派威廷顿那女人去找安德莉娅,叫她把安德莉娅带到会议室去。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把她铐上手铐,强行押走。老詹笑了起来,” “她会到的。彼得·兰道夫列了一份可以充当镇上警队的人选名单给我。但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地址,老搭档。如果这情况持续下去,管理可是事情的关键。你怎么说?要来帮我吗?” 安迪点点头。他觉得这么做或许能把克劳蒂特的死赶出脑海。就算不行,他也得像一只蜜蜂般忙碌不休才行。他看着格特鲁德·伊凡斯的棺材,开始起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连警长遗孀那沉默的泪水也给了他相同的感觉。这么做不难,他真正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会议桌前,等到老詹一举手,自己也就跟着举手赞同。就连似乎从来没睡饱过的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也一样。要是需要执行什么紧急措施,会有老詹帮他们看着的。 老詹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 “我们走吧。”安迪回答。 老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只手搂着安迪单薄的肩膀,带着他走出追忆厅。那是只颇具分量的手臂。就算相当有肉,感觉却很不错。 他甚至没想起过女儿。安迪·桑德斯沉浸在悲伤中,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2

茱莉亚·沙姆韦就住在联邦街,镇上最富有的居民们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她走出家中,朝主街前进。在她开心离婚后的十年里,她都与贺拉斯一同住在《民主报》的办公室上面。贺拉斯是她养的老柯基犬,名字来自于伟大的格雷尼先生。格雷尼以“向西部迈进,年轻人,向西部迈进”这句名言为人熟知,但在茱莉亚的心目中,他之所以拥有如此盛名,还是因为报纸编辑的工作之故。要是茱..莉亚能做得像格雷尼为《纽约论坛报》所达成的一半成就,她才敢认为自己是名成功人士。 当然,她的贺拉斯始终认为她是个成功人士。 毕竟在茱莉亚眼里,它可是地球上最棒的一条狗呢。每次她回家时,总会立即朝它走去,在狗食里放上几块昨晚剩下的牛排,使她的成功人士地位不断往上攀升。这种关系让他们彼此都很满意,她希望自己能有好心情——不管是因为什么事——因为此刻的她深感不安。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她这四十三年来的人生都住在磨坊镇里,而在过去十年中,家乡的变化能让她看得顺眼的,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她对把所有经费投入下水道系统与污水处理厂的改善工程,但整体运作效能却仍毫无来由地变差感到忧心忡忡;她也担心镇上的滑雪胜地白云岭即将封闭一事;而詹姆斯·伦尼可能亏空公款的作为,更是让她疑心了许久(她认为他在这数十年间的贪污金额肯定相当庞大)。当然,她也担心镇上的最新情况,这对她来说几乎超出了理解范围。每当她试图掌握整个状况,她的脑袋似乎就显得不太够用。举个实际例子来说,她的手机越来越难联络外界便是其中一个范例。她没接到半通电话,使她深感不安。住在其他镇上的朋友与亲戚没试图联络她这点暂且不提,其他如《刘易斯顿太阳报》、《波特兰先锋报》,甚至是《纽约时报》等等,应该也会打给她调用新闻数据才对。 是不是磨坊镇里的每个人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她得亲自跑一趟莫顿镇的镇界,好确定一下状况。要是她无法用手机联络上她最好的摄影师彼特·费里曼,也能用她称之为“紧急专用”的那台尼康相机拍些照片。她听说在屏障另一侧的莫顿镇与塔克磨坊镇那里已经建立了封锁线——有可能就连其他城镇也一样——但她还是可以从这一侧接近那些地方。他们大可警告她离开,但若是屏障就像她听说的一样滴水不漏,那么这警告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棍子和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但话语可伤不了我。”她说。这倒是千真万确。要是话语真能伤害她,三年前她写在报上那则关于州政府查账的笑话时,老詹·伦尼早把她给攻击到送进加护病房中了。当然,他当时准备了不少资料想控告茱莉亚,只不过那些资料全是假的;她甚至还一度考虑要就这件事发表社论,但主要的原因,只是由于她帮那篇社论想到了一个了不起的标题:无法成真的可笑诬告。 所以没错,她的确忧心忡忡。随之而来的则是工作。过去她不太会担心自己的行为正不正确,但此刻她站在主街与镇立广场的路口,却开始担起心来。她转回主街方向,望着她刚才走过来的道路,以她平常对贺拉斯才有的轻声音调喃喃自语:“我不该把那个女孩单独留在那里的。” 要是茱莉亚开车的话,肯定会回头找她。但她是走路,更何况,小桃的态度那么坚持。她身上有股味道。是大麻吗?有可能。这并不代表茱莉亚强烈反对大麻,毕竟她自己也抽过几年。或许正是大麻才让那女孩如此平静,将她原本应有的强烈悲伤大幅削减。 “别担心我,”小桃当时这么说,“我会去找我爸的,但得先换个衣服。”说完,指了指身上的睡袍。 “我可以等你。”茱莉亚如此回答……虽然她并非真的想等。在她面前还有漫漫长夜得撑过,一切得从照顾她的狗开始。原本她应该在五点时带贺拉斯出来散步与上厕所,如今它肯定很饿,而且就快憋不住尿了。当狗的事处理完,她还得赶去人们口中的“屏障”那里一趟,好亲眼瞧瞧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怎样,都得要拍些照片才行。 虽然很有可能来不及,但她还是想发行一份《民主报》的特别增刊。这对她来说相当重要,而且她认为对这小镇来说,或许也同样重要。当然,这一切可能会在明天结束,但茱莉亚有种感觉——其中一部分来自大脑,而另一部分则来自内心——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不过纵使如此,她还是不该把桃乐丝·桑德斯单独留在那里。她似乎还能控制自己,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太过惊讶、拒绝承认而造成的虚假冷静罢了。当然,这也与大麻有关,但她说起话来,的确仍算条理清晰。 “不必等我,不用麻烦了。” “我不知道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是否明智,亲爱的。” “我会先去找安琪。”小桃说。虽然她的眼泪仍不断滑至脸颊,但这个主意似乎让她的心情好了点。“她会陪我去找我爸。”她点点头,“我需要安琪陪我。” 茱莉亚觉得,麦卡因家的女儿只比桃乐丝聪明一丁点儿而已。小桃继承了母亲的长相,但不幸的是,也继承了父亲的脑袋。要是今晚小桃·桑德斯需要朋友陪伴,那么安琪的确是唯一人选。 “我可以陪你过去找她……”只不过她不是很想。就算这女孩正处于突如其来的丧亲之痛中,八成也能看出她表情下的想法。 “不用了。她家离这里只有几条街远。” “那……” “沙姆韦小姐……你确定?你确定我妈——·” 就算再不情愿,茱莉亚还是点了点头。她从厄尼·卡弗特口中得知了飞机的尾翼登记号码,还从他那里拿到一样东西,一样或许还是交给警方更好的东西。茱莉亚原本可能会坚持要厄尼把东西交给警方,但令人气馁的是,公爵·帕金斯死了,而接手处理的人,竟然会是那个不称职的黄鼠狼兰道夫。 厄尼给她的,是克劳蒂特沾满鲜血的驾驶执照,当她站在桑德斯家门时,东西就放在口袋里,最后并未拿出。她原本想在适当时机交给安迪,或这个一脸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孩……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谢谢。”小桃的声音很有礼貌,但却充满哀伤。“现在请你先离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没礼貌,但我没这个意思——”她最后没把话说完,就这么关上了门。 茱莉亚·沙姆韦还能怎么办?也只能任由这个可能抽了过多大麻的二十岁伤心女孩自己担起责任了。今晚她还有更为艰辛的责任得扛。贺拉斯是其中一样,而报纸则是另一样。人们可能时常取笑《民主报》那些有关地方庆典的详尽报道,还有彼特·弗里曼为报道拍摄的粗颗粒黑白照片。 例如磨坊镇中学毕业舞会的报道便是一例。他们声称,《民主报》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垫猫砂盆。 然而当这种不幸的意外发生时,他们还是相当需要这份报纸。茱莉亚希望能在明天发行增刊,纵使得因此熬夜也一样。她聘用的记者们,通常都会到镇外度过周末,所以她很有可能得靠自己挑灯夜战才行。 茱莉亚发现自己相当期待这场挑战,而小桃·桑德斯那张哀伤的脸孔,也就这么自她脑海中飘开了。

3

贺拉斯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走进屋内。地毯上没有潮湿尿渍,客厅的椅子下也没有棕色小礼物——那对贺拉斯来说是个神奇的地方,它似乎深信人类的双眼看不见那个位置。她拉起遛狗绳,把它带到屋外,耐心等待贺拉斯在它最爱的下水道处撒尿。已经十五岁,是条老柯基犬的贺拉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里蹲下。当它上厕所时,茱莉亚凝视着南方地平线方向的灯光。那景象就像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科幻片,而且更为壮观。她能听见直升机的咻咻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持续传来,甚至还看见其中一架直升机的黑色轮廓,快速闪过巨大耀眼的弧形光芒。天啊,他们到底在那里架设了多少探照灯?这简直让莫顿镇北部变成伊拉克的飞机起降区了。 贺拉斯在它的地盘上东闻西嗅,踏着狗儿们最喜爱的便便舞步,想找到一个完美的地方,为今晚的排泄仪式做个结束。茱莉亚趁这时又试着拨了一次手机,但就与今晚不断出现的情形一样,只听见无法通话的嘟声响……接着一片寂静。 看来我只能用打印纸印增刊了。这代表最多只能印七百五十份。 二十年来,《民主报》都没有自己印制报纸。 二〇〇二年以前,茱莉亚每周都得跑趟城堡岩的印刷公司确认印刷状况,但如今她已不必这么做了。她只需在星期二晚上将文档用电子邮箱发过去,对方便会用塑料绳整齐捆好的精美纸张打印,在隔天早上七点时,寄来一份数码样让她确认。 茱莉亚只需要用铅笔在上头标注要修改的地方,接着那些部分就会变成铅字印在成品上,感觉像是什么魔法似的。而这也就像所有魔法,总给人一点靠不住的感觉。 今晚,这种靠不住的感觉,被证明了并非杞人忧天。她或许还是能用电子邮件把文档发到印刷公司,但却不会有半张数码样能在早上送抵她的手里。她猜到了早上,依旧没有半个人能接近磨坊镇边界的五英里内。而且还是方圆五英里。 幸运的是,她那间老旧的印刷室内,有台功能优异的发电机,她的印刷机是台巨大的怪物,可印五百令以上的纸张。要是能找到彼特·费里曼帮她……或者负责体育新闻的托尼·盖伊…… 此时,贺拉斯总算选好了位置。它上完厕所后,茱莉亚拿着上头贴有“狗便便”标签的小环保袋走了过去,纳闷贺拉斯·格雷尼要是知道捡狗屎现在变成了法律规定,而非纯属社会道德问题时,不知会做何想法。她猜他或许会因而举枪自尽吧。 她把狗屎装进袋里绑好,又试了一次手机。 无法拨通。 她带贺拉斯回到屋内,喂它吃饭。

4

她扣上外套扣子、正准备开车前往屏障时,手机响了起来。她的相机就背在肩上,当她在口袋里乱掏一通时,差点就给砸在了地上。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头写着:来电号码保密。 “喂?”她说。贺拉斯已经吃饱了,而且全身都擦得干干净净,正在门口等她,准备来场夜间冒险。但她的声音里肯定透漏了什么情绪,使贺拉斯竖起耳朵,直直盯着她看。 “沙姆韦太太吗?”对方是个男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副官方语调。 “是沙姆韦小姐。你是哪位?” “我是陆军上校詹姆斯·寇克斯,沙姆韦小姐。” “我怎么会有荣幸接到这通电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有嘲讽之意,就连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不专业的表现。但她的确有些害怕,而嘲讽则一直是她对待恐惧的自然反应。 “我得跟一个叫戴尔·芭芭拉的人联络。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当然认识,而且今晚稍早时,还很惊讶自己会在蔷薇萝丝餐厅里遇见他。他一定是疯了才继续待在镇上。萝丝不是说他昨天就说要离开了吗?戴尔·芭芭拉那件事,是茱莉亚知道但却没写成报道的几百件事里的其中一件。当你是个小镇报纸的发行者时,就得多少忍受那些罐头上的肥大蠕虫才行。你得选择好战斗对象。就这点来说,她倒是很肯定小詹·伦尼与他的朋友们挑好了战斗对象。只不过,她很怀疑芭芭拉与小桃的好朋友安琪间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光就这点来看,她觉得芭芭拉应该会更有品味才是。 “沙姆韦小姐?”简洁有力,一贯的官方语气。 而且还是来自外界的声音,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她恨起这声音的主人了。“你还在听吗?” “还在。嗯,我知道戴尔·芭芭拉是谁。他是个厨师,在主街上的餐厅工作。你找他干吗?” “因为他似乎没手机,而且餐厅也没人接——” “餐厅打烊了。” “当然,而且市内电话也打不通。” “今晚这个小镇,似乎没什么东西是有用的,寇克斯上校。就连手机也是。不过我发现你打来找我的这通电话倒是连半点阻碍也没有,让我忍不住觉得你们这群家伙是不是对通讯阻断负有责任。”她会这么生气——正如因恐惧产生的嘲讽——就连自己也大感意外。“你们到底要怎么做?你们这些人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什么都不做。就我目前所知,我们打算什么都不做。” 她没想到军方竟然没有任何后续计划,不禁惊讶万分。这与茱莉亚·沙姆韦那些磨坊镇的老邻居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关于手机这件事,你说得没错,他说,”“现在不管从切斯特磨坊打出去,或是外界打进来的通讯都被我们截断了。这是为了国家安全利益着想,而且全都是这种情形况下的正常程序,女士。要是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会这么做的。” “我可不敢保证。” “是吗?”他的声音像是很感兴趣,并未生气。 “这情况在全世界的历史中前所未见,运作的技术远远超乎我们与其他国家的科技水平,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又再度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要对芭芭拉队长说的事十分重要。他说,” 回到原先的主题。就某方面而言,茱莉亚很讶异他之前竟然跑题了那么远。 “芭芭拉队长?” “他已经退伍了。你找得到他吗?带着你的手机,我会给你一个电话号码。这号码不会被截断。” “为什么找我,寇克斯上校?你为什么不打到警察局,或是随便一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我相信他们三个应该都还在镇上。” “我连试都不想试。我也是在小镇里长大的,沙姆韦小姐——” “那还真巧啊。” “——在我的经验里,镇上的官员只认识一小部分居民,警察认识很多人,但要说到认得每一个人的,非当地报纸的编辑莫属。” 她有些气恼自己竟然笑了出来。 “要是你们两个可以面对面谈谈,干吗还那么麻烦用手机联络?当然,我一定要参与这场会面。我本来是要去我这一侧的屏障的,但才正要出门,你就打过来了。我会先去找芭比——” “他还是这么称呼自己?”寇克斯的声音有些困惑。 “我会找到他,接着带他一起过去。我们可以 6765." >来场迷你的新闻发表会。” “我不在缅因州,正在华盛顿特区参加参谋长联席会议。” “所以我应该要觉得很荣幸啰?”虽然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 “沙姆韦小姐,我非常忙,你可能也是。所以既然我们都想解决这件事——” “你认为有解决的可能性吗?” “放弃盘问我吧,”他说,“你是个编辑,同时也毋庸置疑是个记者,我相信问问题对你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不过时间实在太紧迫了。你办得到我请你做的事吗?” “可以,但如果你想找到他,就得连我一同带上。我们会一起去119号公路那里,到了之后会打给你。” “不行。”他说。 “没关系,”她语气愉快地说,“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上校——” “让我把话说完。119号公路那里根本就是场乱战,这代表——” “我知道乱战是什么意思,上校,我以前可是汤姆·克兰西的忠实书迷。不过你说119号公路那里是场乱战的意思是?” “我是指那里看起来的模样。容我说得粗俗点,简直就跟新妓院开张时推出免费招待活动会引发的大灾难一样。你们镇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全都开着轿车和货卡车跑到那里,把车直接停在道路两旁和一个农夫的田地里。” 她把相机放到地上,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本笔记本,潦草地写下“詹姆斯·寇克斯上校”以及“就像妓院开张免费招待”几个字,接着又补上“丹斯摩农场?”。对,他说的可能就是奥登·丹斯摩的那块田。 “好吧,”她说,“那你有什么建议?” “你说得对,我没办法阻止你去。他叹口气,” 听起来像是在怨叹世界如此不公。“我也无法阻止你让这些事见报。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要紧的。毕竟,在切斯特磨坊镇外头,也没人能看得见那份报纸。” 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你能解释一下这话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说真的,你如果要写报道的话,一定马上就会发现了。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亲眼去看看那道屏障——虽然你没办法真的看见那东西,我想一定已经有人告诉你这点了——那就带着芭芭拉队长一起去三号镇道。你知道三号镇道吗?” 一时之间,她还真想不起那条路的位置。然而,当她想通他说的究竟是哪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沙姆韦小姐?” “在磨坊镇这里,通常都叫那里小婊路。因为在雨季时,那条路走起来的确会让人忍不住大骂‘臭婊子’。” “还真生动。” “小婊路那里没有人潮聚集?” “至少目前没半个人。” “没问题。她把笔记本收进口袋,”拿起相机。 贺拉斯仍在门口耐心等待。 “好,那我就等你打来?或者说,等芭比用你的手机打来?” 她瞥了一眼手表,发现现在已过十点。天啊,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如果我找得到他,会在十点半抵达那里。我想这应该不成问题。” “好极了。跟他说肯尼向他问声好。这是句——” “玩笑话,嗯,我知道。那里会有人与我们碰头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当他再度开口时,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语气中有些不情愿的成分。“那里会有探照灯、哨口,以及架设路障的士兵,但他们奉命不准与镇民交谈。” “不准——为什么?我的天啊,为什么?” “要是这情况迟迟无法解决,沙姆韦小姐,你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你绝对能凭自己找出原因——你听起来像是位非常聪明的女士。” “那我只能说去你的上校!”她大喊。在门口处,贺拉斯竖起了耳朵。 寇克斯笑了起来,丝毫没被激怒。 “你说得对,女士,看来我们之间的通讯状况好得很。十点半?” 她很想回他一句“门儿都没有”,但当然啦,她现在也没别的路可选了。 “假设我找得到他,那就十点半。到时我再打给你?” “你或他都行,总之我得和他说话。我会一直在电话旁等。” “那就给我那个神奇的号码吧。”她用耳朵与肩膀夹着手机,再度摸索着笔记本。你总是会把笔记本抛到一旁后,才发现自己又得记下一些事。当你是个记者时,这种事会不断在生命中重演。 而她现在的确回到了记者的身份。他给她的这支号码,区号是000,不知为何,这件事比他在电话里透漏的其他事还要让她感到意外。 “还有一件事,沙姆韦小姐。你体内装了心脏起搏器吗?或者植入式助听器这类的装置?”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还以为他或许会再度拒绝回答,但这回没有。“一旦你接近穹顶,那些仪器就会受到某种干扰。那对大多数人来说无害,感觉就像是低电压的触电而已,一二秒以后,感觉就会消失了。但对电子设备来说,那干扰简直就是要命。那些仪器会被关闭,举例来说,大多数的手机只要接近穹顶五英尺的范围,便会自动关机,有些仪器甚至还会因此爆炸。要是你带一台录音机靠近的话,录音机会自动关机。但要是你带的是iPod或黑莓机那种比较复杂的电子产品,那类仪器就比较容易爆炸。” “帕金斯警长的心脏起搏器就是这样爆炸的?这就是他的死因?” “十点半,带着芭比一起。记得一定要转告肯尼向他问好这件事。” 他挂了电话,留下站在小狗身旁的茱莉亚一人,置身于一片静默中。她试着想打给住在刘易斯顿的姐姐,刚开始铃声还响了一会儿……接着信号又被截断了,只留下一阵寂静,如同先前一般。 穹顶,他用来形容那里的词不是屏障,她想着,而是穹顶。

5

芭比脱下衬衫,正坐在床上解开运动鞋的鞋带时,有人登上桑德斯家乡药店旁的户外楼梯,不停敲着他住所的门。他可不希望此刻还有人来找他。毕竟,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在不断走路,而整个晚上则穿着围裙不停做菜,实在累得不行。 敲门的会不会是小詹和他那几个朋友,正准备要开一场庆祝他回到镇上的派对?你可以说这简直就不可能,甚至还有点偏执;但就今天来说,实在没什么不可能的。再说,他今晚也没在蔷薇萝丝餐厅看见小詹与弗兰克·迪勒塞那群人。他猜他们可能原本待在119号公路或117号公路那里凑热闹,但或许有人告诉他们芭比回到镇上的事,于是决定等到今晚晚一点时再出手。多晚? 就像现在一样。 敲门声又再度传来。芭比站起身,将一只手放在携带式电视上。这里没什么堪用的武器,但若是抓起这台电视,朝第一个尝试闯进来的人扔过去,还是能造成些许伤害。屋里有根木制的吊衣杆,但这公寓里的三间房间都太小,而吊衣杆又太长,挥舞起来不太方便。他还有把瑞士刀,但他不想动用到刀,除非他被迫——“芭芭拉先生?”是女人的声音,“芭比?你在里面吗?” 他放开电视,穿过厨房。“你是哪位?”但他话才刚出口,便认出了声音。 “茱莉亚·沙姆韦。我帮一个想跟你联络的人带了信息来。他要我转告你,说肯尼向你问好。” 芭比打开门,让她进到屋内。

6

切斯特磨坊镇公所的会议室位于地下室,墙面以松木镶拼而成,隔绝了后头那台发电机(是老旧的家荣华牌发电机)大部分的运作声响。会议桌位于房间正中央,是张相当漂亮的枫木桌,桌面光可鉴人,全长十二英尺。今晚,会议桌周围的座椅大部分是空的。这场由老詹召开的紧急评估会议,与会者只有四个人,集中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虽然老詹只是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但却安排自己坐在首席位置。他的身后有张地图,上头绘有这座袜子形状的小镇。 在场的人是三名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暂代警长职务的彼得·兰道夫。伦尼是里头唯一一个看起来已经进入状况的人。兰道夫看起来既震惊又害怕,安迪·桑德斯则还是处于茫然与悲伤的状态中。至于萝丝的姐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超重与满头灰发的另一个萝丝——则一如往常,看起来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在四五年前的某个一月早晨,安德莉娅去信箱拿信时,在结冰的车道上滑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使她的背伤得厉害(那些多出来的八九十磅体重或许并未发挥缓冲效果)。哈斯克医生开了一种新开发的羟可酮强效止痛药给她,纾缓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直到今时今日,仍持续开药给她。不过这点也得感谢他那个开地方药店的好朋友安迪才行。老詹知道安德莉雅每天得服用四十毫克的羟可酮,使她在工作时总是昏昏沉沉的。这对老詹来说,是个相当有用的信息。 老詹说:“由于安迪正处于伤痛中,所以要是没人反对,就由我来主持这场会议。安迪,我们全都深感遗憾。” “是啊,长官。”兰道夫说。 “谢谢。”安迪说。安德莉姬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使他又开始眼眶泛泪。 “现在,我们全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詹说,“虽然镇上没人知道原因——” “而且我敢说,现在也没人能离开这个小镇。” 安德莉娅说。 老詹没有理她。“——然而军队就在外头,而我们这些镇民们选出来的官员,也一直没能跟他们建立适当的沟通管道。” “长官,这可能是电话不通的关系。”兰道夫说。他其实大可直呼这些人的名字——更别说他可是值得尊敬的老詹之友——但在会议室里,他觉得还是称他们为长官或女士才是明智之举。 帕金斯就这么做,至少就这点来说,那老头的作法八成不会有错。 老詹挥了挥手,仿佛想驱赶恼人的苍蝇一般。 “他们大可从莫顿镇或塔克镇那里联络我——我们,但却没有半个人这么做。” “长官,这是因为情势依旧非常……呃,难以预测。”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这很可能就是我们还没被考虑到的原因。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祈祷事情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希望你们也都会一同这么祈祷。” 他们恪尽职责地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老詹严肃地望向众人。他觉得事情的确相当严重,但也因此感到兴奋无比,全然准备就绪。他认为自己的相片有机会在今年年底前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一场灾难,尤其是恐怖分子引发的灾难,可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不信的话,瞧瞧鲁迪·朱利安尼吧。“现在,各位先生女士,我想我们得面对一个很有可能的事实,也就是:我们如今只能依靠自己了。” 安德莉娅用手捂住了嘴,眼神中若非真的闪烁恐惧,就是吃了太多止痛药之故。也有可能两者均是。“不会这样的,老詹!” “怀抱最好的希望,同时做最坏的打算,这是克劳蒂特常挂在嘴边的话。”安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进入了深沉的冥想,“她以前总会这么说。她今天早上帮我弄了一顿很棒的早餐,有炒蛋和昨晚吃剩的玉米奶酪饼。天啊!” 眼泪开始缓缓流了出来。安德莉娅再度握着安迪与安德莉娅,他的手,而这回安迪则紧紧回握。 老詹想,露出一个浅笑,在肥厚的下巴处挤出一条皱痕。蠢蛋双胞胎。 “怀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他说,“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就这件事来说,最坏的打算,就是我们会与外界隔离多久。或许是一星期,甚至可能长达一个月。”他其实不认为会到一个月这么久,但如果能吓倒他们,他们肯定会更快乖乖听话。 安德莉娅重复道:“不会这样的!” “我们不知道会有多久,”老詹说,至少,这倒是句坦率的真话。“谁又知道呢?” “或许我们该关闭美食城超市,”兰道夫说,“至少关闭一段时间,要不然大家可能会塞爆那里,就跟暴风雪来临前一样。” 伦尼很生气。他排定了会议的整个流程,这问题也在议程中,但并非首先要做的决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个馊主意。兰道夫说,” 读出了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脸上的表情。 “说真的,彼得,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点子。” 老詹说,“以相同的观点来说,我们也不会因为通货紧缩就宣布银行得在假日营业。这只会让大家更往那里跑而已。” “我们也要讨论关闭银行的事吗?”安迪问,“我们要怎么处理自动提款机的问题?布洛尼商店那里有一台……加油站商店那里也有……对,我的药店里也有一台。”他面无表情地说,然后神色突然一亮。“我记得我好像在健康中心那里也看过一台,虽然我不确定……” 伦尼觉得安迪的状况,就像安德莉娅分了一点止痛药给他似的。“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安迪。”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稳亲切。他早已预料到有人会跟不上会议内容。“准确地来说,在这种情况下,粮食就等于金钱。所以我才说那里应该照常营业,这样才能让乡亲保持冷静。” “喔,兰道夫说,”这回他听懂了。 “我懂了。” “不过你还是得跟超市的经理谈谈。他叫什么来着?凯迪?” “凯尔,”兰道夫说,“杰克·凯尔。” “你还得去找加油站商店的约翰尼·卡佛,还有……迪尔·布朗死了以后,是谁接手布洛尼商店的?” “威尔玛·温特。安德莉娅说,”“她是外地人,不过人很好。” 伦尼很高兴地看见兰道夫把这些名字抄在小笔记本上。“告诉他们三个,从现在开始禁止贩卖啤酒和所有含酒精的饮料,直到接到进一步的通知为止。”他的脸抽动了一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吓人。“至于北斗星酒吧则暂时勒令停业。” “应该有很多人不希望看到酒吧关门,”兰道夫说,“比如山姆·威德里欧。”威德里欧是镇上最声名狼藉的酒鬼,对老詹来说,他是个禁酒法案不该被废除的最佳范例。 “山姆和其他像他那样的人,目前也只能忍受没有啤酒与咖啡白兰地的生活了。我们不能让整个小镇有一半的人都喝得跟跨年一样醉醺醺的。” “为什么不行?”安德莉娅问,“就让他们把酒喝完,这样不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他们在喝醉时暴动呢?” 安德莉娅没回答。在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她看不出有谁会干得出暴动这档子事,但她知道,与老詹·伦尼争辩往往徒劳无功,只是增添自己的疲惫罢了。 “我会派几个人去跟他们谈谈。”兰道bbr>藏书网夫说。 “你得亲自去找汤米和维洛·安德森。”安德森夫妇是北斗星酒吧的经营者。“要说服他们会比较麻烦。”他压低声音,“真是对狗男女。” 兰道夫点头应和:“左派的狗男女,他们还在酒吧里挂了张奥巴马的照片。” “一点都没错。”何况,他没必要说出口来,公爵·帕金斯还罩着这两个他麻的臭嬉皮,让他们可以大声播放摇滚乐,边跳舞边喝酒直到天亮为止,说那是法律允许的。都是那鬼地方才害我儿子跟他的朋友们惹上了麻烦。他转向安迪·桑德斯:“除此之外,你必须把所有处方药物锁上。喔,不包括内舒拿或利瑞卡胶囊那类的药。总之你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些。” “就是那些会让人晕乎乎的药,安迪说,”“那些药原本就已经锁在柜子里了。”他看起来像是对讨论突然转到这方向而感到心神不安。伦尼知道原因为何,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安迪那间药店的营业额问题。他们还有更紧急的事得处理。 “你最好再另外加强防护措施。” 安德莉娅看起来有些惊慌。安迪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他说,“我们一向都为真正需要的人准备了足够的存货。” 安德莉娅朝他一笑。 “我们的底线是,直到危机解除为止,镇上所有人都得保持清醒状态。”老詹说,“各位同意吗?我们举手表决。” 所有人都举了手。 “现在,”伦尼说,“我可以回到原本的议题上了吗?”他望向兰道夫,兰道夫双手一摊,同时表达出请继续与抱歉之意。 “我们必须知道,人们很容易惊慌失措。而当他们感到恐惧时,他们就会变成魔鬼,不管喝醉或没喝醉都一样。” 安德莉娅看着老詹右手手中那个可以控制电视、广播以及录音系统的遥控器。录音系统是其中老詹最为痛恨的发明。“你..不录下会议内容?” “我认为没那个必要。” (跟理查德尼克松有点像)该死的录音系统,全是那个多事的医生提出的点子。那医生叫艾瑞克·艾佛瑞特,约莫三十来岁,以多管闲事闻名,镇上的人都叫他生锈克。艾佛瑞特在两年前的镇民大会上提出了这个白痴提议,好像那是什么伟大的建言似的。伦尼不喜欢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他很少感到惊讶,更别说让他惊讶的还是政治方面的外行人。 老詹以成本高昂的理由提出反对。这策略通常就跟扬基队一样百战百胜,只是那次却失败了。 艾佛瑞特提出了一些数据,说联邦政府会补助百分之八十的金额。而给他那些数据的人,很可能就是公爵·帕金斯。那些钱跟一些什么灾难补助金,全都是挥霍无度的克林顿执政时期遗留下来的规定,害得伦尼根本就是腹背受敌。 这种事并非经常发生,而他也很讨厌这种情况。但他多年来,在政治方面累积的经验,使这个被大家叫做生锈克的艾瑞克·艾佛瑞特的奇袭就像是瘙痒一样,他知道录音系统不足以威胁到让他失去战场,更别说会让他在这场战争中落败。 “那至少也该有人做个笔记吧?”安德莉娅有些胆怯地问。 “我想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我们或许还是把这场会议当成非正式的会议来看就好。”老詹说,“会议内容只需要我们四个知道就行了。” “嗯……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除非其中一个人死了,否则两个人是没办法保守秘密的。”安迪迷迷糊糊地说。 “你说得没错,兄弟。”伦尼说,仿佛那句话真有什么道理似的。他又转向兰道夫:“要我来说,我们得为这个小镇负起责任,而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得在这场危机中维持好镇上的秩序,也就是警力问题。” “说得对极了!”伦道夫机灵地搭腔。 “现在,我敢说帕金斯警长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 “还有我的妻子,”安迪说,“克劳蒂特也在看着我们。”他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发出吸鼻涕的声响。虽然老詹不需要他搭腔,但仍拍了拍安迪的另一只手。 “没错,安迪,他们两个一定一起沐浴在耶稣的圣光中。但对于身处地面的我们而言……彼得,你能聚集多少警备人员?” 老詹知道答案。只要是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大多数都早就知道答案,这样做起事来才会方便许多。切斯特磨坊警察局的薪水簿上,总共有十八个警察的名字,其中有十二个全职员工,六个兼职员工(兼职员工几乎全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这样要聘请他们才比较便宜)。在这十八个人中,他很肯定有五名正职警员人在城外。其中有的与妻子及家人一同去看今天那场高中美式足球比赛,有的人则去城堡岩那里参加消防演习。 而第六个人,则是死去的帕金斯警长。虽然伦尼从来不说死者坏话,但他觉得帕金斯还是待在天堂里更好。毕竟想搞定这场烂泥摊子,肯定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让我告诉各位吧,”兰道夫说,“情况并不乐观。我手下有亨利·莫里森和杰姬·威廷顿,他们两个今天都跟我一起去了事件现场。除此之外,还有鲁波·利比、弗莱德·丹顿与乔治·弗雷德里克。乔治的哮喘很严重,我根本就不晓得他能不能派上用场。毕竟他原本就打算要在今年年底提前退休。” “可怜的老乔治,”安迪说,“他得靠哮喘药才活得下去。” “就像你们知道的一样,马蒂·阿瑟诺与托比·韦伦这阵子的身体状况也不好。在我联络的所有兼职警员中,身体状况可以负荷的只有琳达·艾佛瑞特而已。刚好又遇上该死的消防演习与足球比赛,每件事全在错误的时机撞在一块儿了。” “琳达·艾佛瑞特?”安德莉娅有些感兴趣地问,“生锈克的太太?” “哼!”每当老詹生气时,总会发出这样“哼” 的一声。“她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顶多只能带小孩过过马路罢了。” “没错,长官。”兰道夫说,“不过她去年通过城堡郡的测验,所以获准配枪,我们没理由不准她带着那把枪继续执勤。或许是因为她有两个小孩,所以才没当全职警员。不过,她的确派得上用场。毕竟现在的状况十分紧急。” “当然,这还用说。”但伦尼还是恨透了这情形。艾佛瑞特夫妇就像是个该死的老旧惊奇箱,每次都会突然冒出来碍事。他的底线是这样的:他不要那个杂碎的老婆加入他这支队伍。另一方面,她还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岁,而且就跟恶魔一样漂亮。他肯定这女人一定会对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漂亮的女人总是这样。光是威廷顿和她那对大胸部就已经够糟了。 “所以,”兰道夫说,“在这十八个人里头,我们只能凑出八个人。” “你忘记算自己了。”安德莉娅说。 兰道夫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仿佛想99lib?把自己的脑袋敲回正确的位置。 “喔,是九个人才对。对,” “人数不够,伦尼说,我们得增加更多警力。” “你知道的,这只是暂时的措施,直到这场风波结束为止。” “你有人选了吗,长官?”兰道夫问。 “我的第一个人选是我儿子。” “小詹?”安德莉娅扬起眉,“他的年龄甚至还投不了票……不是吗?” 老詹简短分析了一下安德莉娅的大脑构成: 百分之十五留给了她最爱的购物网站,百分之八十留给了止痛药,百分之二留给记忆,实际上,只有百分之三用来思考。而思考这件事甚至都还跟愚蠢的人共事,得靠他帮忙。何况,他提醒自己,会让生活更称心如意。 “他已经二十一,十一月就满二十二岁了。可能是运气,或是上帝的恩典,他刚好从学校回家来过周末。” 彼得·兰道夫知道小詹·伦尼其实是被退学了。 这周稍早,他曾在警长办公室的便条纸上看见这个消息,只是不知道公爵为何会接到这个消息,也不知为何他会觉得这件事重要到值得记下来的地步。而便条纸上还写了另一行字:行为问题? 无论如何,现在或许还不是与老詹分享这些信息的时刻。 伦尼继续说着,语调兴高采烈,就像是游戏节目的主持人宣布特别加分回合的超高奖金一样。 “而且,小詹有三个朋友也很适合这份差事:弗兰克·迪勒塞、马文·瑟尔斯,以及卡特·席柏杜。” 安德莉娅这回看起来更不安了:“呃……他们不就是那群……在北斗星酒吧闹事的……年轻人吗……?” 老詹转向她,脸上挤出的亲切微笑仍藏不住其中的凶恶之意,使安德莉娅的身体不禁往椅背缩去。 “事情都过去了,那全是酒精引起的,大多数的麻烦都是这样来的。再说,先惹起事端的是那个叫芭芭拉的家伙,这就是这件事后来没进入诉讼阶段的原因,一切都船过水无痕了。我说错了吗,彼得?” “完全没错。”兰道夫说,虽然他也同样一脸不安。 “这几个孩子至少都二十一岁了,我记得卡特·席柏杜可能都有二十三了。” 席柏杜的确是二十三岁没错,而且最近还在磨坊镇加油站商店找了份兼职的技工差事。他的前两份工作最后都以被人解雇告终——兰道夫听说是由于情绪上的问题之故——不过他似乎已在加油站商店占有一席之地。约翰尼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会处理排气与电力系统问题的人。 “他们会一起去打猎,所以枪法都很准——” “老天保佑,我们还要给他们枪?”安德莉娅说。 “没有人会开枪,安德莉娅,也没人说要让这群小伙子当全职警员。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因应警力不足的问题列出候补人选,而且越快越好。你觉得呢,警长?他们可以任职到这场危机过去为止。而我们则可以用紧急应变基金来支付他们的薪水。” 兰道夫不喜欢这个让小詹带着一把枪在镇上四处闲晃的点子——小詹可能真有什么行为上的问题——但也一点都不想得罪老詹。这点子或许不错,虽说他们很年轻,但的确可以为他增加不少额外的帮助。他不认为镇上会出什么乱子,要是屏障还在,他们倒是可以去各个主要道路的屏障四周,负责管理人群秩序。要是屏障消失了呢? 那么问题也就解决了啊。 他露出团结一心的微笑:“要我来说,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点子,长官。你可以请他们到警察局集合,时间就订在早上十——” “九点可能更好,彼得。” “九点好。”安迪说,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大家还有进一步的意见吗?”伦尼问。 没人吭声。安德莉娅还是一副想开口、却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模样。 “那就开始表决吧。”伦尼说,“公共事务委员会要求代理警长兰道夫,以基本薪资聘雇小詹、弗兰克·迪勒塞、马文·瑟尔斯,以及卡特·席柏杜为临时警员,他们的任期将持续到这场该死、疯狂的危机过去为止。赞成这项提案的人请举手。” 他们全举了手。 “本项提案通过——” 他的话被两声仿佛枪响的声音打断,四个人全吓得跳了起来,接着第三声才又接踵而来。而生活中有不少时间与汽车一同度过的伦尼,这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响。 “放轻松,各位。只是发电机逆火而已,排气管被堵——” 那辆老旧的发电机逆火了第四次,接着停止运作。电灯忽地熄灭,让他们有那么一刻身处如同地狱般的黑暗之中。安德莉娅尖叫了一声。 在伦尼左方的安迪桑德斯说“喔,我的天啊,老詹,丙烷——” 伦尼伸出没拿东西的那只手,用力抓住安迪的手臂,使安迪把话吞了回去。当伦尼稍微放松手上的力道时,微弱的灯光再度出现在这间镶拼松木的长形会议室里。光线并非来自天花板上的电灯,而是来自安装在四个角落的紧急灯箱。微弱的光线将群聚于会议桌尽头的四张脸孔映成黄色。他们神情恐惧,就连老詹也是。 “别紧张,”兰道夫开朗地说,但听起来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刻意强装。“不过就是丙烷用完了而已,镇上还有大量库存呢。” 安迪朝老詹瞥去,两人在瞬间交换眼色。但伦尼觉得安德莉娅肯定看见了,而这可能会导致她开始心生怀疑。 她再吞颗止痛药就会忘记了,他告诉自己,明天上午肯定就忘了。 在此同时,他对镇上的丙烷存量究竟是否够用这件事失去了兴趣。等到有必要时,再来处理这个问题吧。 “好了,各位。我知道大家都急着想离开,我也是,所以让我们继续下一项表决吧。我想我们应该在此正式决定,是不是要让彼得成为我们的代理警长。” “说得对,是应该这么做。”安迪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老詹说,“我们就开始表决吧。” 他们按照老詹安排好的结果做出选择。 每次都一样。

7

伦尼家就位于磨坊街上。当老詹那辆悍马车的大灯灯光洒在车道上时,小詹就坐在屋前的阶梯上。小詹相当平静,头痛并未再度发作。安琪与小桃的尸体全都在麦卡因家的厨房里,至少有好一段时间,这两具尸体都不会被发现。他已将那笔钱放回父亲的保险箱中,口袋里放着父亲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点三八手枪,握柄还以珍珠打造而成。现在他得和父亲谈谈。小詹会仔细聆听这位崇尚金钱万能的帝王的每一句话。一旦他觉得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但他父亲总是什么都知道——那么小詹便会当场杀了他,然后再把枪口转向自己。毕竟,他现在已无路可逃。今晚不行,明天可能也没办法。当他稍早回家时,在镇立广场那里待了一会儿,听见了大家的谈话内容。这事听起来简直荒唐无比,但从南方的强烈灯光与117号公路通往城堡岩西南方那较弱的光芒看来,让人不禁认为,今天晚上,无论多么荒唐的事都会成为现实。 悍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会儿后又被用力关上。 父亲朝他走来,用公文包拍着大腿,神色中没有任何怀疑与警戒之意,也并未动怒。他不发一语地坐在小詹身旁的阶梯上,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出乎小詹预料:他把手给放到这个年轻人的后颈上,轻轻捏了几下。 “你听说了吗?”他问。 “听说了一点,”小詹说,“不过我还是搞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我们完全束手无策。我想,在事情解决前,恐怕会有段不太好过的日子。所以呢,我得麻烦你做点事。” “什么事?”小詹的手朝塞在臀部的手枪伸去。 “你准备好要扛起责任了吗?你和你的朋友们?弗兰克?还有卡特和瑟尔斯这些孩子?” 小詹没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究竟是什么狗屁事啊? “彼得·兰道夫现在成了代理警长。他需要一些人充当临时警察,一些厉害的人物。你愿意在这场该死的烂泥摊子结束前,担任警察职务吗?” 小詹有股狂野的冲动,想尖叫与大笑出声。 这也可能是种胜利感,或两者兼而有之。老詹的手仍放在他的后颈上,但已不再揉捏,反而有点像是……出自疼爱的轻抚。 小詹放开口袋里那把手枪。这件事让他察觉自己的运气还是很好——所有事都这么称心如意。 今天,他杀了两个他从小就认识的女孩。 明天,他却即将成为一名镇警。 “当然愿意,爸。”他说,“只要你需要,我们肯定帮忙。”于是,在离上回四年以后(或许比这还久),他总算又亲了一下父亲的脸颊。 九、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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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与茱莉亚·沙姆韦并未怎么说话,也没什么可聊的。离开镇中心后,这一路上芭比只看见一辆车,倒是路旁农舍的窗户则几乎全亮着。 在镇中心以外的居民,总有许多农务活儿得做,也没人完全信赖西缅因电力公司,因此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发电机。当他们经过WCIK广播电台时,屋顶上一如过往,亮着两盏红灯,就连播音室前的灯泡十字架也同样亮着,在黑暗中如同灯塔般闪烁着白色光芒。在建筑物上方,布满星辰的天空依旧散发着亮眼的光芒,不需发电机供电,便能永无止境地释放无穷能量。 “我常来这里钓鱼,”芭比说,“这里让人觉得心平气和。” “收获丰富吗?” “很丰富,不过有时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众神的肮脏内衣裤,可能是肥料或什么吧。害我从来都不敢吃自己钓到的鱼。” “那不是肥料——是满嘴屁话的味道,也可以说是自以为是的味道。” “什么?” 她指向一道遮住星光的尖塔形阴影。“基督圣救世主教堂,”她说,“刚才经过的WCIK电台,就是有时候也叫耶稣电台的那个,就是他们开的。” 他耸耸肩:“我猜我可能见过那座教堂吧。我知道那电台。要是住在这附近,而且又有台收音机的话,实在很难不注意到那电台。他们是基本教义派的?” “他们让强硬的浸信会教派都显得温和。我只去刚果教堂,因为我完全受不了莱斯特·科金斯牧师。我恨透那种幸灾乐祸、认为非我徒众的人全都会下地狱的家伙。我猜每个信仰都有这种人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买得起这种大功率调幅电台。” “信徒捐款?” 她哼了一声:“说不定我该去问问老詹·伦尼,他可是那里的执事。” 茱莉亚的车是普锐斯油电车。芭比原本以为一份支持共和党的报纸的发行人不太可能开这种车(尽管他觉得这车的确比较适合第一公理会的信徒),但这辆车的引擎很安静,使收音机的声音十分清晰。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是磨坊镇西边,WCIK电台的信号过强,使收音机完全收不到其他FM波段的频道信号。今晚WCIK电台的主持人不断地播放该死的手风琴音乐,使芭比头都痛了起来,觉得那听起来就像一个因鼠疫丧生的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一样。 “你干吗不转到AM?”她说。 他照做了,但却始终只听见模糊的说话声,直至最后总算转到一个体育电台为止。就在红袜队与水手队在芬威公园球场的比赛转播即将开始前,主持人还请听众为了“缅因州西部事变”的遇难者默哀片刻。 “事变,”茱莉亚说,“我还真没在体育电台里听过这个词。你还不如把收音机关了。” 经过教堂一英里左右,他们开始可以看见树林中透出的光芒,而在转过一个弯道后,灯光则变得像好莱坞电影首映会那般刺眼无比。这地区架设了两具探照灯,倾斜射向天空。道路上的每个坑洞都投射出明显的影子,桦树的树干看起来就像身形细长的鬼魂。芭比觉得他们仿佛驶入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黑色电影中。 “停、停、停,”他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不过相信我,我们已经到了。要是情况没变,你这辆小车里的电子仪器很有可能会突然间全部爆炸。” 她停车,两人一同步出车外。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车子前方,眯着眼望向刺眼的光芒,茱莉亚甚至还举起手来,放在眼睛上方遮光。 在灯光后头,有两辆披有褐色帆布车棚的军用卡车停在那里,彼此车头相对。道路上放着许多锯木架作为路障,支架处还绑着沙包加强固定效果。黑暗中,马达的运作声响不断传来,听起来不只一台,而是好几台。芭比看见探照灯用的粗电缆蜿蜒直入树林,也就是树林中透出其余刺眼光芒的位置。 “他们用灯光围成阵地。”他说,食指在空中旋转,像是棒球比赛中裁判的全垒打手势。“灯光绕着全镇架设,不只朝镇里照,也照向上空。” “为什么朝上照?” “如果有飞机获得准许经过这里,往上照的灯光就能作为空中交通的警告标志。我猜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今天晚上,到了明天,他们就能完全封锁整个磨坊镇上空,肯定会看管得跟斯克罗吉叔叔的钱包一样滴水不漏。” 由于光线蔓延开来,所以他们仍看得见探照灯位置后方的情况。那里有六名全副武装、排列整齐的士兵,背对着他们立正不动。虽然茱莉亚那辆车的引擎声相当安静,但士兵一定听见了车子接近的声音,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人有东张西望之类的反应。 茱莉亚大喊:“你们好啊,阿兵哥!” 没人转身。芭比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虽然在来的路上,茱莉亚已将寇克斯说的事全数告诉芭比,但芭比还是决定自己试试。由于他看得见那些士兵的军徽,所以知道该如何下手。陆军很有可能主导这次行动——寇克斯稍微提及这点——但这群士兵却并非陆军。 “嘿!海军陆战队的!”他叫。 没有反应。芭比又往前靠近,看见在道路上方,有条如同地平线般的黑色线条就这么悬挂在半空中,最后决定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相比之下,现在他对这群看守屏障的士兵更感兴趣。或许该说是“穹顶”吧,沙姆韦说寇克斯就是这么说的。 “我还真没想到会在美国本土看见你们这些侦察兵,”他说,又走近几步。“这跟阿富汗那时有点像,对吧?” 没反应。他又走得更近,在坚硬的沙砾上,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过这倒让我松了口气。我听说侦察兵有很多人都是娘娘腔,要是这里的情况真那么糟,他们应该会派游骑兵来才对。” “死老百姓。”其中一名士兵嘀咕了一句。 虽然反应不大,却足以让芭比精神一振。“稍息,阿兵哥;放轻松点,聊聊这里的情况嘛。” 又没反应了。他继续往前走,已然接近屏障(或穹顶)位置。这回他没冒起鸡皮疙瘩,后颈也没寒毛直竖,但他知道屏障就在那里,可以感受得到。 他又看见一条悬荡在空中的线。他不知道那条线在白天看起来会是什么颜色,但他猜应该是红色。象征了危险的红色。那条线是用喷漆喷上的,他敢用他户头里的全部存款(里头刚好超过五千块)打赌,这条线肯定围绕了整个屏障一圈。 就像袖口上的缝线,他想。 他握紧拳头,敲打他这一侧屏障上的线条位置,发出像是指关节敲打玻璃的声音,吓了其中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跳。 茱莉亚开口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 芭比没理她。他感到怒火中烧。就某方面来说,这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可以好好宣泄怒火的时刻,而此时正是发泄一番的大好时机。他知道这么做对他们两边都没有好处——他们只不过是哨兵罢了——但就是难以收回这股怒气。“嘿,海陆的!帮个小忙嘛!” “离开这里,老兄。虽然说话的人并未转身,” 但芭比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个快乐小分队的领队。 他认得出这种口气,毕竟过去曾有许多次,他也是这么对别人说话的。“我们有任务在身,所以得请你帮我们个小忙,赶紧离开。要是换个时间场合,我要么开开心心地请你喝杯啤酒,要么狠狠揍你一顿,不过此时此刻还真没办法。所以,可以请你离开这里吗?” “没问题,”芭比说,“不过看起来我们是不能站在同一边了。我还真不愿意这么做。”他转向茱莉亚,“电话带来了吗?” 她把手机举高:“你该买支手机的,这可是趋势呢。” “我有一支,”芭比说,“是在电子用品卖场特价区买的可抛式移动电话,几乎从来没用过。我要离开镇上时,还把它放在抽屉里没拿走,以为今晚不可能会用得上。” 她把手机递给他:“恐怕你得负责拨这个电话号码了,我还有事得处理。”她提高音量,好让站在刺眼灯光远处的士兵听见她的话。“毕竟我身为当地报纸的编辑,非得拍几张照不可。” 她又把音量稍微提高,“更别说在这张照片里,我还可以拍到几个士兵背对小镇、见死不救的画面呢。” “这位女士,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那名领队说。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阻止我啊。”她挑衅地说。 “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们做不到。他说,”“至于我们之所以背对那里,是因为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海陆的,”她说,“你最好把这纸命令卷得紧紧的,然后弯下腰,给我塞进你那气味不是很好的洞口里。”在耀眼灯光下,芭比看见了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幕:她口出恶言,说话狠毒无情,双眼却流下泪水。闪光灯在与大型发电机供电的探照灯相比之下,显得不甚明亮,但芭比看见,每当闪光灯一亮起,那群士兵的身子便会微微缩起。可能希望身上那他妈的军徽不会被拍到吧,他想。

2

美国陆军上校詹姆斯·欧·寇克斯曾说,他会在电话旁等到十点半。芭比与茱莉亚·沙姆韦抵达那里的时间晚了一些,使芭比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才打了这通电话。但寇克斯肯定一直待在电话旁,因为电话不过才鸣了半响,芭比的前任长官便接起电话:“你好,我是肯尼。” 芭比依旧一肚子火,但还是笑了出来:“你好,长官。跟以前一样,我还是那个占尽便宜的臭女人。” 寇克斯也笑了出声,两人间的默契无疑仍在。 “芭芭拉队长,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长官。只不过我现在是戴尔·芭芭拉,早就不是什么队长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只在当地餐厅里带领烤架与油锅而已。不过我现在没心情谈这个。我很困惑,长官,因为我正看着一群跟死老百姓没两样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他们没半个敢回头看着我的双眼,让我快他妈的气炸了。” “我了解,不过你也该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只要这些人能帮得上你们,或者可以解决这种情况时,你就能看见他们的脸,而非只是屁股了。你愿意相信我吗?” “继续说下去,长官。这不算是个正面回答。” 茱莉亚仍在不停地拍照。芭比走到路旁,从这个新位置,他可以看见卡车后方有块搭满帐篷的区域,还有个像是充当食堂用的小帐篷,以及一块停着更多辆卡车的停车场。海军陆战队在这里扎营,而且可能还在119与117号公路那边建了更大的营地。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代表了这会是场长期抗战。 “报社的那女人也在?”寇克斯问。 “在,正在旁边拍照。还有,长官,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会全部转达给她。毕竟我现在是平民这边的人了。” 茱莉亚此时已拍了不少相片,于是停了一会儿,对芭比露出微笑。 “我了解,队长。” “长官,别再叫我队长了。” “好吧,就叫你芭比吧。这样感觉比较好吗?” “是的,长官。” “关于那位女士决定要把多少信息公之于众……为了你那个小镇的居民着想,我相当希望她会有足够的判断力做出抉择。” “我想她没问题的。” “要是她用电子邮件把相片发给外界的任何人,例如某家新闻杂志或《纽约时报》,那么你们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就连想上网都办不到了。” “长官,这么做实在太不——” “这是上头的决定,我只是告诉你实话而已。” 芭比叹口气:“我会告诉她的。” “告诉我什么?”茱莉亚问。 “要是你尝试把这些相片用电子信箱发出去,他们可能就会把镇上的网络给切掉。” 茱莉亚比了个芭比通常不会跟漂亮的共和党女士联想到一块儿的手势。他把注意力移回电话上。 “你能告诉我多少信息?” “我知道的一切。”寇克斯说。 “谢谢你,长官。”但芭比仍怀疑寇克斯是否真会说出一切。军队从来不会说出所有事,不会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拖出。 “我们把那屏障叫做‘穹顶’,”寇克斯说,“但那不是圆形的,至少我们不这么认为。我们认为那是个容器,边缘与镇界的形状完全一致,我想这点应该没错。” “你知道穹顶的高度吗?” “穹顶顶部大约超出四万七千英尺一点。我们不清楚顶部是平坦的还是圆形,至少目前还不确定。” 芭比大吃一惊,说不出半句话来。 “至于深度的话……没人知道。现在我们只能确定超过一百英尺,这是我们目前挖掘的深度。挖掘地点就在切斯特磨坊镇的边界,以及北方的联合行政区那里。” “TR-90联合行政区。”芭比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阴沉而无精打采。 “叫什么不重要。我们在采砂石的矿坑中往下挖了四十英尺左右,看到的光谱分析图简直快把我搞疯了。两个地方的变质岩层全都被穹顶切隔开来。虽然岩层没出现裂口,但可以在分析图上看见北部有部分岩层已经下降了些许。我们调阅了波特兰观测站的地震报告,查到了一些东西。在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分时,那里发生了一场里氏规模二点一级的地震,所以那就是事件发生的时间点。” “太棒了。他原本想用反讽语气说出这句话,” 但由于实在过于惊讶、困惑,结果使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 “虽然这些都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可信度还算高。当然,调查才刚开始,然而就现在的来看,穹顶的深度似乎有可能像其高度一样。而要是高度再上升五英里……” “你怎么知道?用雷达?” “不,这东西不会显示在雷达上。除非你一头撞上,或是十分接近地看,否则完全没办法发现它的存在。穹顶出现后的伤亡人数非常少,不过,这东西还是成了天杀的超强捕鸟器,无论内侧或外侧都一样。” “我知道,我看见了那些鸟尸。”茱莉亚此刻已拍完她所需的相片..,于是站在芭比身旁,听他在说些什么。“那你们怎么知道高度的?用激光吗?” “也不是,激光会直接穿透穹顶,根本无法计算。我们用的是没装弹头的导弹。今天下午四点,我们从班戈那里派了一队F-15战斗机。我很惊讶你竟然没听见战斗机的声音。” “也可能听到了,”芭比说,“只是脑袋被别的事给塞满了。”例如那架小飞机、纸浆厂卡车以及在117号公路丧生的人们。而那就是所谓伤亡人数很少的其中一部分。 “那些导弹不停反弹回来……直到高度提升到四万七千英尺时,才从上方飞了过去。这话我只对你说,我还真惊讶我们竟然没有因此牺牲任何一个战斗机飞行员。” “你们有没有派战斗机直接从上空飞过?” “不到两个小时前,我们才刚完成这项任务。” “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上校?” “我们还不知道。” “是自己人吗?是某个出了问题的实验?老天保佑,该不会这整件事都是一场实验吧?你得告诉我真相,得对整个小镇的人交代清楚。这些居民全都他妈的吓坏了。” “我了解,但这事真的与我们无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 寇克斯犹豫片刻。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部门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我们有人知道国家安全局那群混蛋掌握的情报,就连中央情报局那里我们也一清二楚,他们甚至还前所未有地交换了一些情报。” 寇克斯说的有可能是事情真相,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毕竟他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人。要是他在这个寒冷的秋天夜晚里,被派来这里与这群没用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同站哨,那么寇克斯肯定同样也会这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或许不愿这么做,但命令始终是命令。 “有可能是自然现象吗?”芭比问。 “会有这种跟人类划分出来的城镇边界完全吻合的自然现象?每个角落跟每个他妈的转折都完全吻合?你觉得呢?” “我只是问问而已。穹顶的密度呢?你知道吗?” “水可以渗透过去,”寇克斯说,“不过只有一点点。” “藏书网怎么可能?”虽然他曾与詹德隆亲眼目睹河水古怪的流动情况,知道有些河水的确渗透了穹顶,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寇克斯听起来像是生气了,“我们才处理这件事不到十二小时,光是能弄清楚穹顶的高度,就已经开心得互相拍背恭贺了。我们迟早会弄清楚的,只是现在真的不知道。” “空气呢?” “空气可以渗透的比率高很多。我们在附近的城镇设立了一个监控站……嗯……”芭比隐约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哈洛镇那里。他们做了一种他们称之为‘喷气测试’的测量,我想应该是通过测量空气反弹带来的空气压力变化来确认的吧。总之空气可以穿过穹顶,而且程度比水高出相当多,只不过科学家说还不到完全流通的地步。这情况会搞乱你那边的天气状况,兄弟,只不过没人能确定会有多大变化,或是带来多恶劣的影响。见鬼了,搞不好这会让切斯特磨坊镇的天气变得像是棕榈泉一样。”他发出无力的笑声。 “那空气微粒呢?”芭比认为自己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不行。”寇克斯说,“空气微粒无法穿透,至少我们这么认为。不过你得知道,这种影响是双向的。要是空气微粒无法穿透进去,同样也无法排放出来。这代表车辆排放的废气……” “没人必须走需要开车那么远的距离。切斯特磨坊镇的宽度可能只有四英里。至于对角线——”他望向茱莉亚。 “最多七英里。”她说。 寇克斯说:“我们也不认为汽车废气会是什么大问题。但我敢说,镇上的每户人家肯定都有台功能良好、价格不菲的燃油锅炉——在沙特阿拉伯那里,这阵子最流行的汽车保险杆贴纸,上头就写着:‘我们把新英格兰变温暖了’——而新型燃油锅炉需要电力来启动点火器。考虑到家庭开暖炉的季节还没到,所以你们的汽油储存量可能不会有问题,但我们不觉得这会对你们有什么特别帮助。如果这情况持续很久的话,就污染角度来看,对你们倒是件好事。” “你这么想?你真应该在零下三十度的时候来这里看看。要是再加上冷风一吹的话——”他停顿片刻,“这里还会起风吗?” “不知道。”寇克斯说,“明天再问我一次,到时我可能才有办法告诉你理论上会发生的情况。” “我们可以烧木头取暖,”茱莉亚说,“告诉他。” “沙姆韦小姐说我们可以烧木头取暖。” “这点才是你们要小心的,芭芭拉队长——芭比。没错,你们有很大量的木柴,而且无需电力就能点燃,还可以一直添加柴火。不过木柴会产生灰烬,产生致癌物质,这才是该死的地方。” “这里开始开暖气是在……”芭比看着茱莉亚。 “十一月十五日,她说,”“大概在这前后吧。” “沙姆韦小姐说是十一月中旬。你们有办法在那之前解决这情况吗?” “我只能说我们会拼命尝试。现在让我进入这场对话的重点。到目前为止,我们召集了许多科学家,他们一致同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力场——” “就像 href='4641/im'>《星际迷航》。”芭比说,“把我传送到舰上,史考特。” “你说什么?” “别理藏书网我。继续,长官。” “他们一致同意,这力场不是自然形成的。要么是有什么东西在外侧附近造成这种效果,再不然那东西就是以城镇为中心点,往外发散并制造出这种情况。科学家们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其中一个还说,这情况就跟打开一把雨伞类似。” “也就是说你们觉得源头是在镇上?” “我们认为有这个可能。而我们正好有一名受勋军人在这镇上——” 是退伍军人,芭比心想,而在墨西哥湾领取勋章,已经是十八个月前的事了。他这才总算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的役期似乎都被延长了。而这就是所谓“为了人民的安危而延长役期”的情况。 “——他的专长就是在伊拉克找寻基地组织的炸弹工厂,找到之后,再将其破坏。” 也就是说,力场的能量基本上仍出自某种类似发电机的东西。与茱莉亚·沙姆韦在黑暗中开车赶回镇上时,他一直在思考。丙烷是燃料。他意识到,丙烷与蓄电池在切斯特磨坊中,已成为了全新的货币标准。 他很清楚,人们一定会燃烧木头。要是天气变冷,丙烷也用完了,他们便会燃烧木柴。无论硬木、软木,或是枯叶树枝全都一样。接着就会带来许多他妈的致癌物质。 “启动这个力场的机器,跟今晚你们那里每户人家都开着的发电机并不相同,寇克斯说,”“我们不知道哪种仪器才办得到这种事,也不知道会是谁有这种办法。” “所以政府想得到那台仪器。”芭比说,紧紧握着电话,力道几乎足以将手机捏碎。“这才是真正的重点,对不对?长官?因为那是个足以改变世界的东西,所以镇上的人不过只排在第二位罢了,说穿了,就是可以接受的平民伤亡率。” “拜托,别想得那么戏剧化。寇克斯说,”“在这件事情上头,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要是力场发动机真的在镇上,那就把它找出来,就跟你以前找炸弹工厂的方式一样,接着只要把机器关掉,问题就解决了。” “如果真的在镇上的话。” “如果真的在镇上的话,了解。你会试试看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就我看来是没有,不过我是个职业军人。对我们来说,自由意志从来不在选项之内。” “肯尼,这简直就是一场他妈的大灾难。” 寇克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虽然这段时间里,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只有微弱的嗡嗡声,可能代表对话内容全都录了下来),但芭比几乎可以听见他思考的声音。接着,他开口说:“这倒是真的,不过你还是那个占尽一切便宜的臭婊子。” 芭比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

3

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基督圣救世主教堂的漆黑轮廓时,他朝茱莉亚望去。在仪表板的亮光之中,她的表情显得疲惫而严肃。 “我不会要求你封口,”他说,“但有个部分,我觉得你还是先保守秘密比较好。” “力场发动机有可能在镇上,也可能不在镇上。”她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往座位后方伸去,抚摸着贺拉斯的头,仿佛这么做能使她感到舒服与安心一些。 “对。” “因为要是镇上真有台发动机创造了力场——也就是你那个上校口中的穹顶——那么就一定有人在控制那台机器,而且还是镇上的人。” “寇克斯没这么说,但我肯定他一定这么想。” “我会保守这部分的秘密。还有,我也不会用电子邮件传任何照片出去。” “好极了。” “无论如何,那些照片都得先刊登在《民主报》上才行。”茱莉亚继续抚摸狗。通常有人只用单手开车,总让芭比感到紧张不安,但今晚不会。 毕竟,小婊路与119号公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而已。“另外,我也知道,有时真正对大家有益的事,绝对比一则好故事更重要,才不会像《纽约时报》那样呢。” “说得对。”芭比说。 “要是你找到发动机的话,我就不用常常跑去美食城超市买东西了。我恨透了那里。”她一脸害怕的模样,“你觉得美食城明天会营业吗?” “我觉得会。当情势突然改变,人们改变过去习惯的速度总是很慢,接着才能好好面对不同的局势。” “我想我最好还是趁星期天采买一下才行。” 她思索着说。 “你去买东西时,记得和萝丝·敦切尔打个招呼。她可能会带着忠心耿耿的安森·惠勒一起采买。”他想起自己稍早时给萝丝的意见,于是又笑着说,“什么都买,尤其是肉。” “你说什么?” “要是你家里有发电机的话——” “当然有,我就住在报社上头。不是平房,而是栋还不错的公寓。而且那台发电机还是免税品。”她骄傲地说。 “那你要记得买肉。肉跟罐头食品,以及更多的罐头食品与肉。” 她想了一会儿。镇中心此刻已在眼前,镇上的灯光比平常少,但仍很多。这样能维持多久? 芭比寻思。接着茱莉亚问:“你那个上校提供了什么寻找发动机的意见吗?” “没有。”芭比说,“过去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寻找这些狗屁东西,他很清楚这点。”他停了一下,接着问,“你觉得镇上有可能有盖革计数器吗?” “我知道哪里有,就在镇公所的地下室里。正确地说,算是地下二楼。那里有个辐射尘避难所。” “你是在唬我吧?” 她笑了:“我没唬你,福尔摩斯。我在三年前做过专题报道,还找彼特·费里曼拍了些相片。在地下室里,有间大会议室与一个小厨房。而厨房里有段往下走的阶梯,避难室就在那里。那间避难室还挺大的,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建造的,也就是那本让大家觉得人类会把自己炸死的书正红的时候。” “《核弹末日》。” “没错,这本书之后,接着又是《呜呼,巴比伦》。那是个会让人意志消沉的地方,看见彼特拍的照片,总让我觉得是什么世界末日时会用到的地下要塞。那里有个像厨房的房间,一堆货架上全摆着罐头食物,以及六张帆布床。还有一些政府提供的设备,里头就包含了盖革计数器。” “那些罐头食物在过了五十年后肯定还是很美味。” “其实呢,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上新的。在九一一事件后,甚至还加装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如果去看施政报告的话,你就会发现每四年左右,便有一笔避难室的支出经费。以前是三百块,现在则提高到六百块。总之,那里有你要的盖革计数器。”她迅速朝芭比瞥了一眼,“当然啦,詹姆斯·伦尼看管着镇公所每样东西,从阁楼到避难室,全被他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所以他一定会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那东西。” “老詹·伦尼不会知道的。”他说。 她毫无疑问地接受了这点:“你要跟我一起去办公室吗?在我处理报纸样张时,你可以看总统发表声明的转播。我也不怕告诉你,处理样张的过程很快,而且市侩得很。只有一则报道,六则本地商店的消费广告,不含波比百货店的秋季商品促销传单。” 芭比考虑着这项提议。他明天会相当忙碌,除了做菜,还得四处打探消息,用过去的那套开始重操旧业。但换个角度来说,要是他回药店楼上休息,又真能睡得着吗? “好吧。我可能不该告诉你,不过我还挺擅长处理办公室那类的工作,而且煮的咖啡很好喝。” “这位先生,你被录取了。”她自方向盘上举起右手,与芭比击了个掌。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保证绝不写成报道?” “没问题。”他说。 “你觉得你能找到那个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发动器吗?” 芭比思考着这问题,而她则把车停在《民主报》办公室楼下的店面前。 “不,”他最后总算开口,“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她叹了口气,点点头,接着又握住他的手:“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我会祈祷你成功的。” “当然,反正也没什么害处。”芭比说。

4

至穹顶日为止,切斯特磨坊镇只有两座教堂;两者全是新教教堂(虽然彼此间极为不同)。天主教徒会去莫顿镇的圣母静水教堂,而当镇上数十名犹太人需要心灵慰藉时,则会前往城堡岩的平安所教会。镇上曾有间唯一神教派教堂,但早因疏于管理,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关闭。 反正,镇上的人也觉得那地方有点嬉皮式的疯癫调子。至于那栋建筑物,现在则成了磨坊镇新书及二手书店。 这两名切斯特磨坊镇的牧师,今晚正处于老詹·伦尼常说的“虔诚忠贞”的状态中。但他们对上帝所说的话、心理状况、祈祷的事,却有极大不同。 派珀·利比是简称为刚果教堂的第一公理会教堂中负责讲道的牧师。虽然她早已不再相信上帝,但当然不曾与教友们提过这事。另一方面,莱斯特·柯金斯则对上帝深信不疑到可以殉教的疯狂地步(殉教与疯狂或许是同一件事吧)。 牧师利比身上仍穿着周六烤肉时的衣服——但还是很漂亮,虽说她已四十五岁——正跪在祭坛前,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刚果教堂没有发电机)。她那条叫做苜蓿的德国牧羊犬就趴在她身后,鼻子放在爪子上,双眼半睁。 “你好啊,‘不存在’。”派珀说,“不存在” 是她这阵子私下称呼上帝的方式。在秋天刚开始时,她的称呼是“或许很伟大”,而在整个夏季里,则是“或许很万能”。她喜欢现在这个称呼,听起来还挺不错的。“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你一定知道,我说过够多遍了——不过这不是今晚我要找你谈的事情。说不定,这对你来说也是种解脱吧。” 她叹口气。 “我们这里简直就一团混乱,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因为我自己肯定办不到。不过呢,我们都知道这地方明天一定会人满为患,希望能够得到来自天堂的救赎,消弭这场灾难。” 教堂里一片寂静,就连外面也是。就跟老电影里常见的台词“太安静了”一样。她曾经在磨坊镇里见过这么寂静的周末夜晚吗?外头没有车声,也没有北斗星酒吧那些在周末表演的乐队的低音贝斯声传来(那些乐队总号称自己是从波士顿赶来的)。 “我不会要求你证明给我看,因为我已经不相信你会有所回应了。不过呢,你还是有可能会在这里听我说话——只是可能而已,我很高兴地承认这点——所以我求你,可以让我对大家说出有实质帮助的话。不是那些跟天堂有关的事情而是对地球上的这里有帮助的事。因为……”她发现自己哭了,但却完全不惊讶。她现在时常放声痛哭,不过总是在私人时间才会这样。新英格兰人对于牧师与政府官员在公开场合落泪一事,总是十分反感。 苜蓿感受到她的哀伤,因而发出低鸣。派珀叫它安静,接着又回头面对祭坛。她时常觉得面前的十字架,看起来就像是宗教版本的雪佛兰汽车的十字标志,不过就是个毫无道理的商标,一切只因为一百年前,有个人在巴黎旅馆里的壁纸上看到这个标志,觉得喜欢,于是就这么用了。 要是你看见这个标志,能从中感受到神性的话,那你可能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地球是我们仅有、也应该努力保护的地方。我想帮助我的教友。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这么做。假如你真的在这里,那请你眷顾我们——我承认,这个假设实在毫无根据——也求你能帮我一把。阿门。” 她站起身,虽说没带手电筒,但猜想自己不难找到走出教堂的路,而且也绝不会撞伤小腿。 她熟悉这里的环境,也知道哪里会有障碍物。她深爱这个地方,也没..骗自己说自己并未失去信仰,但就算如此,她始终深爱这座教堂的事,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来呀,苜蓿,”她说,“总统再半小时就要发表谈话了,他可是另一个伟大的‘不存在’呢。我们可以在车上听电台转播。” 苜蓿平静地跟在后头,毫无一丝信仰危机。

5

小婊路这边(这条路总是被圣救世主教堂的信众们称为三号镇道)的情况,相比之下显然动态许多,而且还有着明亮的电灯光芒照耀。莱斯特·科金斯的礼拜堂拥有一台崭新的发电机,标签甚至还没撕掉,就贴在亮橘色的机身上。这台发电机拥有属于自己的棚子,棚子外头还漆成橘色,位于教堂后方的谷仓旁。 莱斯特五十岁,身体状况保持得非常好——出自遗传与十分卖力地小心照顾自己那虔诚的身体——他看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他非常谨慎地选用男性专用保养品来帮忙)。今晚,他只穿着一件右腿上印有“奥洛·罗伯兹大学金鹰队”字样的运动短裤,几乎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硬挺着。 在他的工作时间里(每周五天),莱斯特总是以电视布道节目里的那种狂喜语调来布道,听起来就像是嗑药过度的人,以拉长音的方式呼喊这位大人物的名字。不是上帝,而是上—昂—昂—昂—帝!而在私下,他有时也会不自觉地以这种语调来祈祷。然而,当他深陷苦恼、需要曾导引过与他同样深陷水深火热中的摩西与亚伯拉罕的上帝来指引道路时,莱斯特也总会维持低吼语气,直至结束祈祷的那一刻为止,听起来就像条正准备要攻击入侵者的狗。由于在他这一生中,从未有人听过他祈祷之故,所以他未曾发觉过这点。 派珀·利比在三年前的一场意外里,失去了丈夫与两名年幼的儿子,因而成为寡妇;至于莱斯特·科金斯则因为在青少年时期,由于时常梦见自己手淫,抬头却见到圣母玛利亚站在卧室门口的同一场噩梦,进而终身未娶。 这座教堂以昂贵的红枫木打造而成,有着一台几乎全新的发电机,但里头也有朴实无华的地方。在莱斯特赤裸的背部后方,有张三个座位的教堂长椅,就位于天花板的横梁正下方。他的前方是讲坛,讲坛上只有一个放了本《圣经》的讲经台,以及挂在紫红色布幕上的巨大红木十字架。 唱诗班的站台位于讲台右方,至于乐器——包括莱斯特自己有时会弹的那把电吉他——则集中放在角落。 “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莱斯特以他那”“我可是很认真在祷告”的声音大声说。他以单手握着一条重量不轻的绳索,上头打有十二个绳结,每个绳结都代表了一个门徒。而第九个代表犹大的绳结,则被涂成黑色。“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我以被钉上十字架后复活的耶稣之名虔诚发问。” 他开始用绳子鞭打自己的背部,先是左肩后方,接着换成右边,手臂不断使劲举起,动作十分流畅。他那壮硕到难以忽视的二头肌与三角肌开始冒出汗珠。当打有绳结的绳索打到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时,发出了如同拍打地毯时会发出的声响。他以前曾这么做过许多次,但从来没那么使劲过。 “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 啪、啪、啪、啪。就像火吻般刺痛,以及被荨麻科植物刺伤一样。痛楚延着人类可悲的大小神经网络蔓延开来,每一下都惊人地疼痛,也让他感到惊人地满足。 “主啊,我们在这个小镇里犯下了罪行,而我更是这群罪人中罪孽最深的一个。我听了詹姆斯·伦尼的话,并且相信了他的谎言。是的,我错信了他,而这就是我该付出的代价,一如过往。 “这并非只是为了这项罪行赎罪,而是连同其他人的罪行一起。你并不轻易发怒,但当你发怒时,你的怒火就像是风暴席卷麦田而来,并非只是将麦秆吹弯或留下伤痕,而是将一切都连根拔起。 “我播下了这场风暴的种子,也该受到这场风暴的报应,不只为了这项罪行,更是为了其他许多罪行。” 在磨坊镇上还有其他罪行,以及其他的罪人们——他知道这点,也没天真到那种地步。那些人口出秽言、跳舞狂欢、做爱取乐,以及吸毒等等,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们无疑该受到惩罚,被鞭打一顿。每个城镇都一样,这是真的。然而,这却是世上唯一一个受到上帝那骇人惩罚的小镇。 难道……难道……这诡异的诅咒并非由于他的罪行而降下?对,是有可能,但几率不大。 “主啊,我得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正站在十字路口。如果你要我明天早上站在讲坛上,向大家忏悔我与他们一同犯下的那些罪,以及我自己所犯下的罪,我会照做的。不过,这也代表了我的牧师生涯会就此结束,所以我很难相信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你会希望我这么做。如果你真想如此,我也应该等待一段时间……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一面等待的同时,带领我的羊群们一同祷告,减轻他们身上的重担……然后才向大家忏悔。只要是你的旨意,主啊,就必定能够达成,永远都是如此。” 他停止鞭打自己(他可以感到一阵暖流自赤裸的背部徐徐流下,有几个绳结已经变成了红色),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孔,望向以横梁支撑着的屋顶。 “因为这些迷途羔羊需要我,上帝。你清楚的,他们比以往更需要我。所以……如果让我远离你是你的旨意的话……就请给我一个征兆吧。” 他等待着。看啊,上帝对莱斯特·科金斯开口了:“我会给你一个征兆。虽然你小时候曾做过肮脏的梦,但还是可以翻开《圣经》。” “就是这一分,”莱丝特说,“就是这一秒!” 他把打有绳结的绳索挂在颈上,让血迹就这么印在胸口与肩膀上,随即登上讲坛,使更多鲜血沿着脊椎凹陷处流下,濡湿了身上那条短裤的松紧腰带。 他如同要讲道般地站在讲坛上(就算在最可怕的噩梦里,他也没梦见过自己会近乎赤裸地讲道),合着的《圣经》就放在讲经台上头。他闭上双眼:“主啊,一切将如你的旨意——以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你带来荣耀的圣子之名起誓。” 上帝开口了:“打开我的话语,读出那些你看见的东西。” 莱斯特遵从指示(但翻开时,却小心翼翼地避过这本大《圣经》较为中间的页数——毕竟应该是《旧约》给他启示)。他用手指插入某个他不知道的页面,然后睁开双眼,弯腰去读。《申那是命记》第二章的第二十八节。他读了出来: “耶和华必用癫狂、眼瞎、心惊攻击你。”心惊这部分可能还好,但就整段话来看,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鼓舞的事,也不太容易理解。接着上帝再度开口:“别停在这里,莱斯特。” 他又读了第二十九节。 “你必在午间摸索——” “对,主啊,就是这样。”他用气音说道,又继续读着。 “好像瞎子在暗中摸索一样。你所行的必不亨通、时常遭遇欺压、抢夺、无人搭救。” “我的眼睛会受伤瞎掉?”莱斯特问,他那祈祷专用的声音变高了些,“噢,上帝,请别这么做——当然,如果这是你的——” 上帝再度对他开口:“你今天起床时是从比较笨的那边下床的吗?” 他双目圆睁。那是上帝的声音没错,但却是他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是个真正的奇迹。“不是,主啊,不是。” “那就再看一次。我揭示了什么给你?” “一些与疯狂有关的事,还有失明。” “难道你只看得见这两件事?” 莱斯特又看了一遍经文,但他只不断注意着“眼瞎”这两个字。 “这是……上帝,这是给我的征兆?” 上帝回答:“对,就是如此,但这不是说你会瞎掉;从现在开始,你的双眼会看得更清楚。这是在告诉你有个人盲目到疯狂的地步。当你看到他时,你必须告诉你的信徒,伦尼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有你与这件事的关系。你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之后可以再讨论这件事,但现在,莱斯特,上床去吧。你的血都滴到地板上去了。” 莱斯特照做了,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清理了讲坛硬木地板上的小片血渍。他用膝盖抹去血迹,清理时并未再次祈祷,只在心中默念经文。 他觉得好多了。 在短时间内,他只会大概提及那道未知屏障之所以会使这个小镇与世隔绝,与大家的罪行有关;但他还是会持续找寻征兆,找寻那个因盲目而导致疯狂的男人或女人。对,这就是真理。

6

布兰达·帕金斯会听WCIK电台,是因为她的丈夫喜欢(曾经喜欢),但她从未踏入过圣救世主教堂一步。她是刚果教堂的支持者,而且确定她的丈夫与她一样。 但一切都过去了。霍伊会再度待在刚果教堂,什么也不知道地躺在里面,而派珀·利比则在一旁念着他的追悼词。 这个认知来得如此显著,丝毫无法改变,就这么席卷了整个屋内。自从她接到这个消息后,布兰达首度放任自己大声哀号。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总算能这么做了吧。现在她只剩自己一个了。 电视上,面色凝重、看起来惊人苍老的总统说:“我的美国同胞们,你们都想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在此保证,当我们得知原因后,就会尽快告诉你们。关于这个事件,我们不会采取任何保密措施。我得到的信息,就是你们会得到的信息。我在此慎重保证——” “是啊,少在那里搞欺诈了。”布兰达说。 由于这句话是霍伊常挂在嘴边的话,所以害她哭得更厉害了。她关上电视,把遥控器扔在地上。 她想一脚踩烂遥控器,却没这么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仿佛能看见霍伊摇着头,叫她别干出这种傻事。 她走进他的小书房想摸摸他,仿佛就像不久之前,他还待在书房里一样。她非得摸摸他不可。 外头,发电机的运作声响传来。肯定是只大蚊子,霍伊总会这么说。霍伊在九一一事件后买下了这台发电机,当时她曾因价钱昂贵而大动肝火(总得以防万一才行,他这么告诉她),但她如今十分后悔当时骂出口的每一个字。在黑暗中,少了他的陪伴只会更加恐怖,也更让人感到寂寞。 书桌上放着他那台电源仍开着的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设定的屏幕保护程序是很久前的少棒赛照片,每张都是霍伊与奇普的合照。 当时奇普大约十一二岁,身穿绿色的桑德斯家乡药王队队服。那些照片全是霍伊与生锈克·艾佛瑞特在桑德斯队打入州决赛那年拍的。奇普环抱着父亲,布兰达则用双臂拥着他们两个。那是美好的一天,但却如同玻璃高脚杯般易碎。要是当时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她怎么可能只会轻轻地拥抱他们? 在照片中,她没被奇普拥抱到,而这个念头——如果她还有办法思考的话——让她完全崩溃,跪在丈夫的书桌旁不断抽泣。她并未抱着双臂,而是合起双掌。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总会穿着法兰绒睡衣,跪在床边念出祈祷文:愿上帝保佑母亲、保佑父亲,还有保佑我那条还没取名字的金鱼。 “上帝啊,我是布兰达。我没指望你让他回来……好吧,我希望如此,但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只求你赐我足以承受这一切的力量,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亵渎,也许是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再跟他讲讲话,也许还能让他再碰碰我,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一思及此——在阳光下,他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肌肤——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不跟鬼魂打交道——当然圣徒的例外——但或许你能在梦中实现我的心愿?我知道这么要求太过分了,但……噢,上帝,今天晚上,我的心破了个大洞。我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伤痕累累,让我害怕自己会这么一蹶不振。如果你愿意帮我完成心愿,我一定会回报你的,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上帝,只要轻轻的一个抚摸就好了,或是一个字也行,就算是梦里也好。”她涕泪纵横地深吸一口气,“谢谢你。当然,一切仍是仅遵你的旨意,无论我喜欢与否。”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阿门。” 她睁开双眼,扶着书桌起身,一只手轻触到电脑,屏幕随即亮起。他老是忘记关机,但至少总插着电源,所以电池的电力始终是满的。他的电脑桌面远比她的整齐许多。她的桌面总是凌乱地放着一堆下载的东西,以及作为备忘录用的文本文件。至于霍伊的桌面上,总是有三个利落简洁的文件夹图示,写有“处理中”的文件夹,放着他正在调查的一些报告与资料;写有“法庭” 的,则是他保存某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证物、地点、犯案动机等上法庭作证时所用的数据清单。 第三个文件夹的名称是“莫兰街住宅”,他把与住宅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保存在里面。要是她打开这个文件夹,可能会找到一些她必须知道的发电机数据,好让发电机尽可能地继续运作。警察局的亨利·莫里森可能很乐意帮她更换作为燃料用的丙烷,但要是没备用的该怎么办?要是真的如此,她得在卖完前,到波比百货店或加油站商店购买才行。 她把指尖放到触控板上,接着停下动作。屏幕上有第四个文件夹,就藏在左边底部的角落。 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个文件夹。布兰达尝试回忆她最后一次看见这台电脑的桌面时的情景,但却想不起来。 那个文件夹的名字是:维达。 嗯,这镇上只有一个人会被霍伊取上“维达”这个名字,就是达斯·老詹·伦尼。 出于好奇之故,她把光标移至那个文件夹上,快速点击两下,想知道这文件夹是否设定了保护密码。 的确有。她试着输入“处理中”文件夹的密码“野猫”(至于“法庭”文件夹,他则没有费心以密码加锁),结果一试见效。在文件夹中有两个文件档,一个档名是“进行中的调查”,另一个则是名为“缅因州总检察长信件”PDF文件。 她点开档案。 布兰达快速扫视那封总检察长的信件,感到惊讶不已,就连泪水也停了下来。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称谓的部分。上头写的不是亲爱的帕金斯警长,而是亲爱的公爵。 虽然这封信的措词以公文方式写成,而非霍伊平常说话的方式,但其中有好几个词就像被标记为粗体字般,在她的眼前呼之欲出。首先是侵占镇属动产与公共设施,再来是桑德斯公共事务委员似乎牵连其中,然后则是此项渎职行为比我们三个月前推测的更为广泛深远。 在接近尾声处,有段话感觉不只像是粗体字,而是全都用大写字母写成的:生产及销售毒品。 这封信似乎响应了她的祷告,只是用的是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布兰达坐进霍伊的椅子,打开“维达”文件夹中的“进行中的调查”文件档,让她过世的丈夫开始与她交谈。

7

总统那场发表于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的发言,内容大多只是安慰之词,并未提供多少信息。生锈克·艾佛瑞特在位于医院三楼的休息室里看完了总统发言,最后检查了一遍病历后,这才动身回家。在他的行医生涯里,比今天下班时还累的情况不算少数,但过去却从未有过比今天更加沮丧、或对未来如此忧心忡忡的经验。 屋子里一片漆黑。去年他曾与琳达讨论要买台发电机(前年也是),因为每年冬天时,切斯特磨坊镇总是会停电个四五天,就连夏天也会停电两次左右;西缅因电力公司的服务质量绝对称不上是最可靠的那种。他们的收入不足以买得起发电机。要是琳达转为全职警员的话或许可以,但由于女儿们年龄还小,所以他们并不打算这么做。 至少,我们有个不赖的壁炉与不少木柴,还是能派上用场。 车上的置物抽屉里有个手电筒,但他打开电源后,手电筒不过才发出五秒钟的微弱光芒,随后便立即熄灭。生锈克骂了句脏话,喃喃自语地提醒自己明天得去买新的电池——就现在这个时间来说,算是今天晚一点才对,而且还得假设商店开门营业才行。 都在这里住了十二年,要是还找不到路,那我就跟猴子没两样了。 呃,是啊。他今晚的确觉得自己有点像猴子——一只才刚被捉到、被丢进动物园笼子里的猴子。他闻起来一定就像猴子一样,也许睡前还得冲个澡——别指望了。没电就没得冲澡。 今晚天气十分晴朗,虽然看不见月亮,但屋子上空却有无数星星,看起来就与过往相同。或许屏障并未挡住正上方。总统没提及这件事,所以负责调查的人可能也不知道这点。要是磨坊镇只有周围被封锁,而非被一个古怪的钟形屏障所包围,那么事情或许还好处理。政府可以空投物资。 要是这个国家可以花数百亿来援助企业,当然也能负担得起用降落伞空投一些夹心馅饼与发电机所需的经费。 他步上门廊前的阶梯,取出家门钥匙,但才走到门口,便看见有东西挂在门锁上。他眯着眼,弯腰凑近了些,随即露出微笑。那是琳达在波比百货店夏末特卖会上花了五块六买的小型手电筒。 当初他还觉得这是笔无谓的开销,甚至还记得当时的想法:女人在特卖会上买东西的原因,就跟男人去爬山一样——只因为他们正好人在现场。 手电筒的金属柱身底部有个小钥匙环,他的一条旧网球鞋鞋带穿过钥匙圈,上头捆了张纸条。 他把纸条取下,打开手电筒观看。 嗨,亲爱的。希望你没事。两个女儿总算愿意上床睡觉了。她们两个都很紧张,但最后还是没事了。彼得·兰道夫说(他成了我们的新警长——真恶心)我明天得值一整天的班。 我说的是一整天,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玛塔·爱德蒙说她会帮忙照顾女儿们,愿上帝保佑她。尽量别吵醒我(虽然我可能还没睡着)。 我怕会有段苦日子得熬,但我们肯定能克服难关,感谢上帝,我们就知足常乐吧。 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但你可以带奥黛莉出去遛遛吗?它一直奇怪地呜呜叫,会不会是它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别人都说狗可以感受得到地震,所以搞不好…… 莱蒂和贾奈尔说她们爱爸爸,我也是。 我们明天再找时间谈谈,好吗?聊聊天,还有评估一下现在的状况。 我有点害怕。 琳达他也感到害怕。他妻子明天得工作十二个小时,而他得工作十六个小时,甚至时间更长也不奇怪。茱蒂与贾奈尔肯定被吓坏了,却还得整天交给玛塔照顾,他们连这点也无可奈何。 但得在将近凌晨一点时,带他们家的金毛去外头蹓蹓,的确让他感到古怪不已。他认为它的确有可能感受到了屏障的出现,清楚狗对于许多即将发生的事会有所感应,不仅限于地震。如果只是这样,他与琳达用“呜呜叫”来形容的行为应该早就停止了,不是吗?他今晚回家的路上,镇上的其他狗就如同死般沉寂,没有吠吼,也没有号叫,他也没听见其他狗发出那种“呜呜叫”的声音。 或许它已经在火炉旁的狗床上睡着了,他一面打开厨房门,一面这么想着。 奥黛莉并未睡着。它只靠近了他一下,动作不是平常那种欢欣鼓舞的跑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感谢上帝,你回来了!——而是小心翼翼,几乎像是想逃走一样地夹着尾巴,仿佛觉得自己会被痛殴一顿(它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而非被拍拍头似的。是的,它再度发出了“呜呜叫”的声音。事实上,还自从屏障降下后就没停过。 它之前有好几个星期都没这么叫过了。每当生锈克开始认为它再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时,它便总会故态复萌,声音有时虚弱无力,有时则十分响亮。 今晚就是响亮的那种——也可能只是由于他身处漆黑的厨房,仅有电子炉及微波炉上的液晶数字发出光芒之故。琳达每次帮他留下的灯光,总是如此虚弱黯淡。 “别叫了,小妞,”他说,“你会把全家人给吵醒。” 但奥黛莉没停下来。它用头轻轻顶着他的膝盖,在手电筒的光芒下抬头看他,眼中神色让他大可举起右手发誓,其中肯定带有恳求之意。 “好啦,”他说,“好了,好了,我们出去散步吧。” 它的遛狗绳就挂在储藏室门旁的吊钩上。当他拿下遛狗绳时(他把鞋带挂在脖子上,让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地上。),它突然跃到他身前,比起狗来,动作更像一只猫。要是没有手电筒的话,他可能会被它绊倒。这可真是结束这一天最要不得的方式了。 “再一下,一下就好了,别乱动。” 但它却朝他吠了起来,同时向后退去。 “嘘!奥黛莉,嘘!” 这嘘声反而又让它吠了起来,声音在这栋沉睡的屋子里显得惊人得响亮。他被吓得抖了一下。 奥黛莉朝前一冲,用牙齿咬住他的裤管,试图拉着他朝客厅去。 出自好奇,生锈克决定让它带路。当它发现他跟着移动时,奥黛莉这才张口朝楼梯奔去。它爬上两级阶梯,回头看看,又吠了起来。 二楼卧室里的灯光洒在楼梯上。“生锈克?” 是琳达的声音,听起来仍迷迷糊糊的。 “对,是我。”他尽量压低声音回答,“其实算是奥黛莉才对。” 他跟着狗爬上阶梯。奥黛莉不像平常那样大步奔跑,而是不断停下来回头确认。对爱狗人士来说,狗的举止可以表达出清晰明确的意思,而生锈克现在看到的,则是焦虑的情绪。奥黛莉的双耳紧贴头部,依旧夹着尾巴。如果这也是“呜呜叫”的一种表现方式,那么这肯定被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等级。生锈克突然想到,该不会有小偷闯进屋里了吧?厨房的门是锁上的,只有琳达与孩子们在家时,琳达总会记得把所有的门全锁上,但——琳达一面走到楼梯口,一面绑好白色的毛料浴袍腰带。奥黛莉看见她后,又开始吠了起来,而且还是那种“别挡住路”的叫声。 “奥黛莉,别叫了!”她说。但奥黛莉从她身边奔过,撞到了琳达的右腿,力道重到让她的背部撞在墙上。接着,奥黛莉又跑到楼下客厅,朝女孩们依旧一片寂静的房间奔去。 琳达从浴袍口袋里捞出她自己的小型手电筒:“我的天啊——” “我想你最好先回房里。”生锈克说。 “我不回!”她在他之前便奔至客厅,手电筒的小光圈不断闪烁跳动。 两个女孩分别是七岁与五岁,最近刚进入一个琳达称之为“女性开始注重隐私”的阶段。奥黛莉奔至门前,站起身,开始用前脚抓起门来。 琳达打开房门后,奥黛莉随即跃入房内,而生锈克也同时赶上。他们两人甚至没朝茱蒂的床看上一眼。反正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总是睡得很熟。 贾奈尔没有在睡,但也没完全清醒。当两道手电筒的光芒集中在她身上时,生锈克这才想通一切,暗骂自己没早点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事情肯定从八月,甚至早从七月就开始了。因为奥黛莉早在那时便显露了“呜呜叫”的迹象,一切早就有迹可寻,只不过当真相就在眼前时,他却视而不见。 贾奈尔的双眼睁着,只看得见眼白,虽然并未抽搐——感谢上帝——但却全身颤抖。她的脚可能在病状发作时,把被子踢到了地上。在两道手电筒的光芒下,他能看见她睡裤上湿了一块。 她的指尖不断上下摆动,就像是放松地弹着钢琴。 奥黛莉坐在床上,抬头望着小主人,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 “她怎么了?”琳达尖叫。 在另一张床上,茱蒂醒了过来,开口说:“妈妈?天亮了吗?我错过校车了吗?” “她的病发作了。”生锈克说。 “那快救救她啊!”琳达哭了出来,“快做点什么啊!她会死吗?” “不会的。”生锈克说。他的大脑仍有一部分能够保持冷静,知道这状况几乎可以肯定不过是轻癫痫罢了——有不少人有这种症状,或说大家都知道有这种疾病,但这病一旦发生在你自己的家人身上,感觉可截然不同。 茱蒂坐直身子,床上到处都是绒毛娃娃。她双目圆睁,一脸惊恐,就连琳达把她从儿童床上抱起,紧紧拥在怀中,也没能为她带来多少安慰。 “让她停下来!快让她停下来,生锈克!” 如果是轻癫痫的话,症状会自己停止。 老天保佑,让症状自己停止吧。他想。 他把双掌放在贾奈尔颤抖的头部两侧轻敲,试着把她的下巴往上抬,确保气管保持畅通。 刚开始他没能成功——该死的记忆枕让他无法如愿。他把枕头丢到地上,掉下去前还砸到了奥黛莉,但它没有畏缩,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小主人。 生锈克可以微微抬起贾奈尔的后脑勺了。他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听起来并不急促,也没喘不过气的迹象。 “妈妈,姐姐怎么了?”茱蒂问,开始哭了起来,“她发疯了吗?还是生病了?” “她没有发疯,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生锈克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冷静,因而大感惊讶。“你要不要让妈妈带你去我们的——” “不要!”她们一同哭喊,形成了完美的二部合音。 “好吧,”他说,“但你得安静点。当她醒过来时,别吓着了她,因为她已经够害怕了。” “有点害怕。他修改用词,”“奥黛莉,好孩子,你真是个棒极了的孩子。” 这种赞美通常会让奥黛莉开心不已,但今晚却没有,它甚至连尾巴也没摇一下。突然间,狗发出一声低鸣,趴了下来,把鼻子放在一只前爪上。 几秒后,贾奈尔停止颤抖,双眼依旧紧闭。 “我真该死。”生锈克说。 “怎么了?”琳达此刻已坐在茱蒂的床边,而茱蒂就坐在她膝上。“怎么了?” “结束了。”生锈克说。 还没。还没完全结束。当贾奈尔再度睁开眼时,一切像是又恢复了正常,然而,贾奈尔却没看见他。 “南瓜王!”贾奈尔哭着说,“都是南瓜王的错!快阻止南瓜王!” 生锈克温柔地摇了摇她:“只是场梦,贾奈尔。我猜八成是场噩梦。但已经结束了,你没事了。” 虽然她的双眼转动了一下,而他也知道她现在可以看得见他,也听得到他说的话,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却仍未完全醒来。 “我不要过万圣节了,爸爸!快让万圣节消失!” “好,甜心,我会的。不过万圣节了,不过了。” 她眨了眨眼,抬起一只手拨开前额那被汗濡湿的头发。“啊?为什么?我还要扮成莉亚公主呢!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哭了起来。 琳达靠了过来,茱蒂则急忙躲到她身后,抓着母亲的浴袍下摆。她把贾奈尔拥入怀中:“你还是可以扮成莉亚公主,我的小甜心,我保证。” 贾奈尔看着父母,满脸困惑不解,开始感到害怕:“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起床了?” 她指向茱蒂。 “你尿床了。”茱蒂得意地说。当贾奈尔察觉这点时,开始更大声地哭了起来。生锈克真想好好地打一下茱蒂的屁股。他平常是个开明理性的家长(尤其与他在健康中心偶尔看见那些手臂骨折或黑眼圈的孩子们的家长相比),但今晚可不同以往。 “没关系,”生锈克说,把贾奈尔抱得更紧了些。“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出了点小毛病,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要送她去医院吗?”琳达问。 “只需要去趟健康中心就好了,不过用不着今晚,明早再去就行了。我会帮她安排适当的药物。” “我不要打针!”贾奈尔尖叫,开始比先前哭得更为厉害。生锈克爱死了这哭声,因为这代表了健康与强壮。 “不用打针,甜心。只要吃药就好。” “你确定?”琳达问。 生锈克看着自家的狗,此刻它已把鼻子放在前爪上,安安稳稳地趴着,完全忘却了这场戏剧性十足的事件。 “奥黛莉很确定。”他说,“不过它今晚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陪孩子们睡觉会好一点。” “耶!”茱蒂大喊。她跪倒在地,给了奥黛莉一个大大的拥抱。 生锈克用一只手搂着妻子。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像是颈子厌倦了得撑着头部这件事。 “为什么是现在?”她说,“为什么会发生在这种时候?” “不知道。但我们得庆幸不过只是轻癫痫罢了。” 在这件事上,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 十、癫狂、眼瞎、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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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小乔并未早睡早起,事实上,他还整晚没睡。 他的名字是乔瑟夫·麦克莱奇,十三岁,又被称为黑客大王与骷髅王,住在磨坊街19号。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重一百五十磅,的确跟具骷髅没两样。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聪明人。小乔之所以还在念八年级,只是因为父母坚决反对让他跳级而已。 小乔不介意。毕竟他的朋友(以一个骨瘦如柴的十三岁天才而言,他的朋友多得惊人)都在念八年级。再说,功课很简单,还有许多计算机能让他打发时间;在缅因州,每个初中生都有台计算机。当然,有些比较好玩的网站被封锁了,不过小乔通常不消多久便能克服问题。他相当乐意与哥儿们分享信息,而其中两个,正是一无所惧的滑板玩家诺莉·卡弗特与班尼·德瑞克(班尼最喜欢在图书馆里浏览一个名为“白内裤金发女郎”的网站)。毫无疑问,这些信息分享得以解释小乔为何会如此受大家欢迎,但原因不只如此。他的背包贴满了许多写着反抗权威的标语贴纸,让其他孩子认为他是个酷家伙,这才是更能解释他之所以受到欢迎的真正原因。 小乔是个全优生,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有时还是初中篮球队里最抢眼的中心人物(七年级就入选校队!),以及一名足智多谋的优秀足球选手。他还会弹钢琴,并于两年前以格蕾琴·威尔森那首诙谐慵懒的《保守女人》作为舞蹈背景,赢得一年一度的镇立圣诞节才艺比赛第二名,使出席的成年人纷纷鼓掌叫好、开怀大笑。 镇立图书馆馆长梅莉萨·杰米森表示,只要他想的话,简直可以靠此为生。不过长大后变成像拿破仑·炸药那种人,可不是小乔的人生目标。 “一定是内定的。”山姆·麦克莱奇说,对他儿子那块亚军奖章感到耿耿于怀。他说得或许没错。那年的冠军是道奇·敦切尔,也是三席公共事务委员的弟弟。抽筋敦表演的是抛六支瓶子的杂耍,同时还一面唱着老歌《月亮河》。 小乔不在乎比赛是否内定。他对跳舞没了兴趣,就像其余大多数事一样。只要他掌握了一定的程度后,便会对那些事失去兴趣。纵使他深爱篮球,五年级时,还一度认为这会是他永远的喜好,最终也仍是失去了兴趣。 唯一让他热情永不削减的,似乎只有网络这个充满无限可能的电子宇宙。 他真正的志愿是当美国总统,而他甚至从未告诉过父母。或许,他有时会这么想,我可以在就职典礼上,来个拿破仑·炸药那招。这烂招肯定可以让我在YouTube上永垂不朽。 穹顶日当晚,小乔彻夜未眠地上网。麦克莱奇家没有发电机,但他的笔记本电脑却电力满满,随时整装待发。除此之外,他还有六个备用电池,更曾力劝他那个非正式的计算机俱乐部里的七八名成员说,手边随时要有备用电池,而且他在真有需要时,也知道哪里有更多备用电池可用。就算他们没有,学校也有台超属的发电机。他觉得自己可以利用那台发电机充电,同时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就算磨坊镇初中被封锁,校警欧纳特先生也会毫不迟疑地帮他接上电源。欧纳特先生也是“白内裤金发女郎”的支持者,更别说,稻草人小乔还曾教过他如何免费下载乡村音乐。 小乔在第一天晚上,几乎不曾让自己的Wi-Fi网络休息过,焦急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个部落格的内容都比上一个还可怕。那些内容没有多少是真实的,全都充满各式各样的阴谋论。小乔觉得父母说得没错,网络上的确有许多怪胎喜欢散播各种奇怪的阴谋论,然而,他也深信“无风不起浪”这句话。 等到穹顶日后的第二天到来时,所有部落格都提及了同一件事:这场风波与恐怖分子无关,也与太空侵略者或伟大的克苏鲁邪神无关,而是与早已存在许久许久的秘密军事研究组织有关。 每个网页提及的具体情形均不同,但全都不外乎三种基本的阴谋论方向。第一种阴谋论说,穹顶其实是某种残酷冷血的实验,要把切斯特磨坊的镇民当成家畜来饲养。另一种论点说,这是个出了差错、全然失控的实验(“就跟《迷雾惊魂》那部片一样。”其中一个部落格这么写)。第三种论点则表示,此事与实验全然无关,而只是想冷血地嫁祸给美国的敌人们。“我们赢定了!” 网络账号是ToldjaSo87的人这么写,“因为有了这项武器后,有谁还挡得住我们?朋友啊,我们成了新英格兰的爱国者!!!!” 小乔不知这些论点究竟是真是假,也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些论点的共通处——也就是一切均与政府有关。 这时候应该游行示威,而领导者自然是他。 地点不在镇上,而是119号公路。他可以在那里坚守不动,直接与“那个人”交涉。一开始,那里可能只有小乔那帮人,但人数肯定会越来越多。 他对此深信不疑。“那个人”可能还在想办法让记者无法靠近那里,可纵使只有十三岁,小乔仍有足够的智慧明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那群穿着制服的人里头,一定有些愿意思考的人,就隐藏在他们面无表情的模样里。就算整个军队都在“那个人”的掌控下,但其中一定藏着一些特别的个体,有的可能还是秘密的部落客。他们会把这件事写出来,部分可能还会附上用手机拍的相片:小乔·麦克莱奇与他的朋友们高举标语,上头写着终止秘密行动,结束实验,让切斯特磨坊镇重获自由之类的内容。 “得在镇子的四周全贴上标语才行。”他喃喃自语。这不成问题,他的每个朋友都有打印机,也都有脚踏车。 稻草人小乔在曙光中发送电子邮件。很快,他就会骑着脚踏车征召班尼·德瑞克前来帮忙。 或许也会找诺莉·卡弗特。通常小乔那帮人在周末时会睡得比较晚,但小乔认为,今天镇里的每个人一定都会早早起床。“那个人”肯定会很快封锁网络,就跟他截断手机信号一样。但就现在而言,网络就是小乔的武器,也是人民的武器。 反抗权威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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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们,举起你们的手。”彼得·兰道夫说。 他双眼浮肿地站在这批新部属前,觉得十分疲累,却也感受到一股切实的喜悦。那辆绿色警长专车就停在停车场里,不断排放废气,随时准备出发。 这辆车是他的了。 那群新部属顺从地举起手。兰道夫打算在交给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正式报告中,称他们为“特别警员”。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并非什么弟兄,而是名身材矮胖结实、叫做乔琪亚·路克斯的年轻女子。她是个失业的美发师,也是卡特·席柏杜的女友。小詹之前向父亲提议,认为他们应该加入一名女性成员,好使每个人都开心,而老詹立即就同意了。一开始,兰道夫还反对这项建议,然而,让他当上新警长的老詹不过才对他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他便马上让步。 这场由他主持的宣誓仪式(里头也有些正规成员),使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孩子的确够壮。 小詹从去年夏天至今已瘦了好几磅,体格远远不如担任高中校队进攻前锋时的状态。但纵使如此,他仍有一百九十磅重。至于其他人,甚至包括那个女孩,体格都相当强壮。 他们站在原地,复诉他念出的誓词。小詹在队伍的最左边,再来是他的朋友弗兰克·迪勒塞,接着则是席柏杜与路克斯家的那个女孩,最后,则是马文·瑟尔斯。瑟尔斯脸上挂着一副心不在焉的傻笑,让兰道夫很想抓起一坨屎抹在他脸上。 如果他有三周(该死,就算只有一周也好)能训练这些孩子就好了,可偏偏就是没有。 唯一一件他没向老詹屈服的,就是配发枪支的事。伦尼为他们努力争取,坚称他们都是“头脑清醒、信仰虔诚的年轻人”,还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甚至乐意自己提供。 兰道夫当时摇了摇头:“情势太不稳定了,我们还是先观察他们的状况再说吧。” “难不成要等到有人受伤,你才——” “没人会受伤,詹姆斯。”兰道夫说,暗自希望自己的看法没错。“要是这里是纽约,情况可能会不同,但这里可是切斯特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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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道夫此刻说:“我会付出全力,努力保护这个城镇的镇民,并为他们服务。” 他们大声复述一遍,像是主日学校中家长日的上课情况一样,甚至就连挂着一脸傻笑的瑟尔斯也没念错。他们看起来挺不错。虽然没配枪(目前还没),但至少还有对讲机,就连警棍也有。 除了卡特·席柏杜以外,斯泰西·莫金(她为了这事,还调整了自己的巡逻时间)把制服发给了每个人。由于他的肩膀太宽,所以警察局没有合身的制服可以给他,但他从家里带来的蓝色工作衫倒也挺合适,虽然并不正式,却足够干净,更别说左胸口袋上头别着的银色徽章,也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或许这么做真的可行。 “愿上帝保佑我们。”兰道夫说。 “愿上帝保佑我们。”他们重复道。 兰道夫的眼角瞥见有人开门进来。来的人是老詹。他走至房间后头,站在亨利·莫里森、气喘吁吁的乔治·弗雷德里克、弗莱德·丹顿,以及一副对此事充满怀疑的杰姬·威廷顿等人身旁。 兰道夫知道,伦尼是来这里看他儿子宣誓就职的。 他对自己拒绝发给这些新部属枪支的事感到心神不宁(拒绝老詹的要求,与兰道夫一贯的政治态度可谓背道而驰),因此新警长此刻的即兴演出,主要便是为了想讨好这位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我们绝对谁也不鸟!” “我们绝对谁也不鸟!”他们带着满腔热情,一同微笑复述,脸上全都跃跃欲试,准备上街发威。 尽管他用了粗话,但老詹还是点了点头,朝他竖起大拇指。兰道夫的心情豁然开朗,不知那句话将于日后萦绕心头不去:我们绝对谁都不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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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茱莉亚·沙姆韦抵达蔷薇萝丝餐厅时,大多数吃早餐的人要么去了教堂,要么就是跑到镇立广场与大家一同讨论。看店的只有芭比一人。虽然桃乐丝·桑德斯与安琪·麦卡因还是没来上班,却也没人感到意外。萝丝与安森一起去美食城超市了。芭比希望他们回来时,能带着满满的食物与日用品。只是,在亲眼证实这个好消息前,却也不让自己怀抱过度期望。 “我们到午餐前都不营业,”他说,“不过还有咖啡。” “那有肉桂卷吗?”茱莉亚满心期待地问。 芭比摇摇头:“萝丝没做,想尽量节省燃料。” “有道理。”她说,“那就咖啡吧。” 他把整壶咖啡端过去,帮她倒了一杯:“你看起来很累。” “芭比,今天早上每个人肯定都一副累到不行的模样,而且还快吓死了。” “报纸什么时候会出来?” “我本来希望十点能搞定,但还是得等到下午三点。自从二〇〇三年普雷斯提溪泛滥后,这还是《民主报》第一次发行增刊。” “印制上出了问题?” “只要发电机能持续保持运作就没问题。我只是想去杂货店看看会不会有暴动,要是有的话,还可以写在报道里。我已经叫彼特·费里曼去拍些相关照片了。” 芭比不喜欢“暴动”这个想法:“天啊,我希望大家都能安分点。” “他们会的,毕竟这里是磨坊镇,又不是纽约。” 芭比不确定在面对这种压力的情况下,城市人与乡下人是否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但仍忍住没有开口。毕竟茱莉亚比他更熟悉这里。 茱莉亚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我也有可能是错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叫彼特过去拍点照片了。”她环顾四周。店内还有几个人坐在柜台前享用炒蛋与咖啡。在店后方那张大桌子处——用北方人的说法就是“鬼扯桌”——则坐了一群老人,正在努力思索究竟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至于在餐厅的中间处,则只有她与芭比。 “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她压低声音说,“别跟蜜蜂一样飞来飞去了,快坐下谈。” 芭比坐了下来,帮自己装了杯咖啡。那是壶里的最后一些,味道就像机油一样……但壶底咖啡的咖啡因可是最猛的。 茱莉亚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朝他滑去:“你那个寇克斯早上七点又打了通电话给我。我猜他昨天八成也没怎么睡吧。他叫我给你一支手机。不过你搞不好本来就有手机了。” 芭比让手机留在原地:“要是他期望我现在就能向他报告些什么事,那他显然太高估我了。” “他没这么说,只说要是得找你谈谈的话,希望能直接跟你联络。” 这话让芭比做出决定,把手机推了回去。她接过手机,看起来并不意外:“他还说,要是你下午五点还没接到他的消息,就可以直接打给他,让他能更新一下信息。我有个区号很好玩的电话号码想给你,有兴趣吗?” 他叹了口气:“当然。” 她把号码写在一张餐巾纸上,字迹小而整齐。 “我觉得他们好像想试着做些什么。” “什么?” “他没说,这只是我脑袋里突然想到的而已。” “我想也是。那你还想到什么?” “我说过我还想到了别的事吗?” “这只是我突然想到的而已。”他咧嘴一笑。 “好吧。盖革计数器。” “我想我应该去找艾尔·提蒙斯谈谈。”艾尔是镇公所的管理员,也是蔷薇萝丝餐厅的常客。 芭比跟他关系还算不错。 茱莉亚摇了摇头。 “不要?为什么不要?” “你猜是谁让艾尔无息贷款,让他最小的儿子能在阿拉巴马州的基督教传承学校念书的?” “老詹·伦尼?” “没错。一罪不二罚,现在让我们把债务问题抛到bbr>?一旁。你再猜猜,艾尔那台犁田机的实际持有人是谁?” “我想也是老詹·伦尼吧。” “答对了。由于你是伦尼委员心中挥之不去的眼中钉,所以去找欠他人情的人商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朝前俯身,“不过,这个想法倒是让我想起了有个人拥有可以开启这个王国的所有钥匙。镇公所、医院、健康中心、学校,你想得到的地方都没问题。” “谁?” “我们的前任警长。我正好和他的妻子——遗孀——很熟。她对老詹·伦尼可没有半点好感。除此之外,要是拜托她的话,她也能守得住这个秘密。” “茱莉亚,她的丈夫甚至还尸骨未寒。” 茱莉亚想着狭小而阴森的鲍伊葬仪社,做了个悲伤与厌恶并俱的鬼脸。“这可不一定,他的体温现在可能已经降得跟室温差不多了。对,我知道你的意思,也觉得你的同情心值得赞赏,不过……”她握紧芭比的手。芭比感到意外,却也没有不高兴的感觉。“现在的情况不比平时,无论布兰达·帕金斯有多伤心,她都能理解这点。你有任务在身。我可以说服她,说你是个卧底。” “卧底。芭比说,”突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当时是在费卢杰的一家体育馆里,对方是个不断哭泣的伊拉克人,身上的长袍被扯破,几乎赤身裸体。自从体育馆那天后,他就再也不想当卧底了。 但如今,他却又重操旧业。 “所以我应该——” 以十月而言,今天早上还算温暖。虽然餐厅的门锁上了(客人可以出去,但无法进来),但窗户还开着。在主街街道上,传来低沉的金属撞击声与痛苦的惨叫,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惊呼。 芭比与茱莉亚的视线在咖啡杯上方交会,两人均流露出惊讶与忧心的神情。 开始了,芭比想着。他知道这么想并不正确——事情是在昨天开始的,也就是穹顶降下之后——但同时,他也觉得这么想并没什么不对。 柜台前的客人朝门口跑去。芭比起身加入他们的行列,而茱莉亚则紧跟在后。 在镇立广场北方尽头的街道上,第一公理会教堂尖顶的钟声开始响起,召唤信徒前去礼拜。

5

小詹·伦尼感觉好极了。今天早上,头痛对他带来的影响比平常轻微得多,就连早餐也没让他反胃,甚至还吃得下一顿午餐。太好了。这阵子他的胃口不佳,有一半时间只要看见食物,便会让他涌起想吐的感觉。但今早没这个问题,煎饼与培根最棒了,宝贝。 如果这就是《启示录》里预言的灾难,他想着,那应该要来得更早一点。 每名特别警员都会与一个正规全职警员搭配。 小詹的搭档是弗莱德·丹顿,就连这点也很棒。 丹顿虽然有点秃头,但就五十岁来说仍算苗条,是个认真、严谨的人……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小詹担任高中足球校队选手的那段时间,丹顿一直都是野猫队后援会的会长。当时就有传言指出,他从来不给大学代表队的选手任何一张公关票。 小詹不清楚所有的人,但他知道弗莱德的确放过弗兰克·迪勒塞一回,就连小詹自己也曾听过他那套“这次我就不开罚单了,但你要开慢一点” 的标准台词多达两次。小詹原本有机会与威廷顿搭档,她搞不好是那种第一次约会就肯让人脱裤子的女人,她还有对雄伟的胸部。不过,也难说小詹错失良机。从他与弗兰克在宣誓仪式结束后,自她身边经过,朝街上走去时,她看着他那副冷漠的眼神,就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要是你愿意跟我打上一炮,我倒是能分点好处给你,杰姬。他一面想着,一面笑了起来。天啊,温暖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有多久没那么神清气爽过了? 弗兰克望向他:“什么事那么好笑?小詹?” “没什么,”小詹说,“只是迫不及待想执勤而已。” 他们的工作——至少今天早上的工作——是以步行方式巡一趟主街(“去宣示一下公权力的存在。”兰道夫这么表示)。先是从其中一侧走完整条主街,再从另一侧走回。在十月温暖的阳光下,这倒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任务。 当他们经过加油站商店时,正好听见里头传来的对话。其中一人是身兼经理与股东的约翰尼·卡佛,至于另一个人的声音,小詹则没什么印象,倒是弗莱德·丹顿听到后便翻了个白眼。 “肯定是懒虫山姆·威德里欧,”他说,“真该死,现在甚至还不到九点半。” “山姆·威德里欧是谁?”小詹问。 弗莱德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白线,让小詹想起了过去打美式足球时的日子。这是弗莱德版的妈的,这下我们惨了的表情,同时也是妈的,这可真是大错特错的表情。“你肯定错过了磨坊镇那堂了不起的社会课,小詹。不过现在你有机会补上进度了。” 卡佛说道:“我知道已经过九点了,山姆,我也知道你身上有钱,但我还是半瓶酒也不能卖你。早上不行、下午不行,到了晚上也不行。除非这场混乱突然结束,否则搞不好到了明天也不能卖你。这是兰道夫的命令,他可是咱们的新警长。” “他妈的讲得跟真的一样!”另一个声音回答,但那声音实在含糊不清,传到小詹耳.里时,变成了汤麻的讲得坑撑的蚁样。“公爵·帕金斯屁眼里拉出来的屎都比彼得·兰道夫强。” “公爵已经死了,而兰道夫下令禁止卖酒。抱歉了,山姆。” “只要一瓶雷鸟就好,”山姆哀求着说,听起来像是挤要一瓶勒老就搞。“我需要酒,我会付钱,拜托,我都让你们做了那么久的生意了。” “唉,真该死。”虽然约翰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但小詹与弗莱德走进店里时,他却已转过身,望着放啤酒与廉价酒类的长形壁橱。他可能暗自决定以一瓶雷鸟作为代价,好让这个老酒鬼尽速离开他的店里。毕竟已有一群客人正看着他们,渴望得知这场好戏的发展。 在橱柜上头,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手写标语:在接获通知以前,禁止任何酒类贩卖。那张贴在橱柜正中间的标语,被一群伸手可及的酒瓶围绕,像是个娘娘腔会说的话。这里有一堆廉价酒,就算小詹获得权力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能看出这是个坏主意。要是卡佛屈服于这个满头乱发的酒鬼,其余没那么恶心的客人也会随即提出相同的要求。 弗莱德·丹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别卖给他。”他对约翰尼·卡佛说,接着又转向威德里欧。 后者此刻正以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他,眼神就像是被抓到的老鼠。“我不知道你那脑袋瓜是不是聪明到看得懂标牌,但我知道你一定听人提起过今天不准喝酒的事。所以呢,你现在就给我出去,离这间店远远的。” “你不能这样,警官。”山姆说,挺直他那五英尺半的身高。他穿着一条肮脏的斜纹棉裤、印有齐柏林飞船乐队的T恤,以及脚后跟磨破的休闲鞋,头发看起来像是打从小布什的民意支持度还很高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加以修剪。“我有我的权利,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宪法赋予了我这项权利。” “宪法已经管不到磨坊镇了。”小詹说,完全不知自己所言竟会成真。“你现在就给我滚。” 天啊,这感觉太棒了!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就从灰暗厄运中一举咸鱼翻身! “可是……” 山姆呆站了好一会儿,下嘴唇不住颤抖,尝试挤出更多辩护之词。小詹感到厌恶,同时却也兴味盎然,还留意到这死老头的眼眶竟然湿了。 他伸出双手,手颤抖的程度比那张呆呆张开的嘴还严重。他只想得出一个为自己辩护的理由。虽然在众人面前实在难以启齿,但他非这么做不可,也的确说出口了。 “我真的很需要酒,约翰尼。这不是闹着玩的。只要一点点就好,让我可以停止颤抖。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我会就这么乖乖回家的。” 懒惰鬼山姆口中的家,是一间坐落在空地的棚屋,那块空地除了旧汽车零件以外,什么也没有。 “也许我应该——”约翰尼·卡佛开口说。 弗莱德打断了他的话:“懒虫,你这辈子哪瓶酒不是最后一瓶?” “别这样叫我!”山姆·威德里欧大喊。泪水自他眼中流出,滑落在脸颊上。 “你的拉链没拉,老鬼。”小詹说。当山姆低头望向自己脏兮兮的裤裆时,小詹伸出手指,先是敲了一下老人松弛的下巴,接着又捏了他的鼻子一下。是啊,这是小学生的把戏,但永远都很好玩。小詹甚至还说出了他们以前这么做时,会说的那句俏皮话:“肮脏鬼,捏鼻子!” 弗莱德·丹顿与旁观的部分群众都笑了出来,甚至就连没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约翰尼·卡佛也露出了微笑。 “快走吧,懒虫。弗莱德说,”“今天天气很好,你不会想把时间浪费在牢房里的。” 也许是被叫懒虫,或是被人拧了下鼻子,又或者两者兼是,因此再度点燃了山姆四十年前在加拿大莫瑞蒙契当伐木工人时,曾让同事们感到敬畏与恐惧的怒火。他嘴唇与双手的颤抖暂时停了下来,双眼瞪着小詹,清了清喉咙,喉间传来轻蔑的声音。当他开口时,声音已不再模糊不清。 “操你妈,小鬼。你根本就不是警察,而且永远都不是个好球员。我听说你甚至连校队的板凳球员也当不成。” 他的视线转移到丹顿警官身上。 “至于你,丹顿副警长。星期天要九点后才能卖酒的法律,早在七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古老传说了。” 接着,他又转头看着约翰尼·卡佛。约翰尼的笑容消逝无踪,一旁的围观群众也全都安静下来,其中一名女子还因惊讶而把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 “我有钱,而且还是这个国家的通用货币,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迈步想绕进柜台,小詹一把揪住他的衬衫后方及裤子臀部处,把他整个人转了一圈,推向商店前门。 “嘿!”山姆大喊,双脚像踩着老旧的脚踏车踏板般不停踏步。“把你的手拿开!把你那双他妈的手——” 小詹揪着他身后,穿过前门,走下台阶。他轻得像是个装满羽毛的袋子。天啊,他竟然还放屁!噗、噗、噗,就像该死的机关枪! 矮胖子诺曼的小货车就停在路边,其中一侧写着家具收购及贩卖与高价收购古董等字样。矮胖子就站在车旁,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小詹毫不迟疑地抓着那个喋喋不休的老酒鬼,将他的头撞向卡车侧面。金属薄板传出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响。 这声响并未阻止小詹,直到这个臭家伙像颗石头般跌倒在地,身子一半在人行道上,一半在排水沟里的时候,他才警觉到自己可能会错手杀了懒虫山姆。但要杀山姆·威德里欧,往卡车侧面撞那一下可不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哀嚎一声,开始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割裂的头皮开始涌出鲜血,流至脸部。他稍微抹了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鲜血,然后伸出他被血濡湿的手指。 人行道上的行人们停了下来,模样可能会让人误会成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行人均睁大双眼,看着这名跪倒在地,手上还沾有鲜血的老人。 “我要告这干他妈整个镇上的警察执法过当!”山姆大喊,“我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 弗莱德走下商店门前的阶梯,来到小詹身旁。 “来啊,说出来吧。”小詹对他说。 “说什么?” “说我反应过度。” “你他妈的才没有咧。你也听到彼得是怎么说的了。我们绝对谁都不鸟。好搭档,就像现在这件事一样。” 搭档!小詹因为这个称呼而振奋起来。 “我身上有钱!你不能把我从店里赶出来!” 山姆咆哮着,“你也不能动手打我!我是美国公民!我们法庭上见!” “那就祝你好运啰,”弗莱德说,“法院在城堡岩那里,我听说通往那里的道路都被封住了。” 他用双脚顶住老人。山姆开始流起鼻血,滴在衬衫上头,像是条红色围兜。弗莱德伸手拿起挂在身后的手铐(我一定得要学个几招。小詹钦佩地想),不一会儿,手铐便牢牢铐住了山姆的手腕。 弗莱德环顾四周的证人——也就是站在街上,以及挤在加油站商店门口的群众。“这个人涉嫌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公务及试图攻击警务人员!” 他那嘹亮的声音让小詹想起以前在足球场上的日子。那些场边的叫嚣每次都会让他动怒,但如今听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我想我是长大了吧,小詹想。 “他也因为违反兰道夫警长新颁布的禁酒令而被逮捕。大家看清楚了!”弗莱德摇了摇山姆,鲜血自山姆的脸庞与肮脏的头发中飞溅而出。“我们正处于危机之中,乡亲们。但镇上有了个新警长,而他正准备要掌控好整个局势。我们得习惯这项法令,遵从,并学着去支持。这是我的想法。遵从这项法令,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危机。要是违背的话……”他指向山姆被反铐在身后的双手。 有几个人竟然开始鼓起了掌。对小詹·伦尼而言,这掌声就像烈日中的冰水一般。接着,当弗莱德架着流血的老人走上街道时,小詹察觉到有股视线正盯着他,感觉如此清晰,就像有人用手指戳着他的颈背。他转过身去,发现那人正是戴尔·芭芭拉,身旁还站着一名冷眼看着他的报社编辑。先前有一晚,芭芭拉曾被他在停车场好好揍了一顿。在他们三人决定一起围攻芭芭拉、最后成功扭转局势以前,身上还全都挂了彩。 小詹的好心情开始离他远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原本愉快的情绪就像鸟儿或钟楼里的蝙蝠般,自他头顶开始飞向远方。 “你在这里干吗?”他问芭芭拉。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茱莉亚·沙姆韦说,尽量挤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你在干吗?欺负一个只有你四分之一体重而且还比你老上三倍的人?” 小詹想不出任何话反击。他觉得血液冲上脸部,在脸颊上散了开来。他突然开始想象这个报社的臭婊子站在麦卡..因家食物储藏室里的模样,这样他就能在解决安琪与桃乐丝后,也把她一起宰了。芭芭拉也是。说不定他还能把芭芭拉的尸体放在报社臭婊子的身上,搞得他好像想好好爽一下似的。 弗莱德走到小詹身旁,试着帮他一把,摆出那副全世界都一样的正经警察模样,冷静地开口说:“这位女士,如果你对警方的政策有任何疑问,应该去找新警长洽询。同时,你最好记住,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得管好自己。有时,为了大家好,适当的警告是不可避免的。” “有时,有些人为了要大家好,总会做出一些日后会后悔的事,”茱莉亚回答,“尤其是之后有人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 弗莱德的嘴角往下一撇,随即架着山姆走上人行道。 小詹就这么瞪着芭比好一会儿,接着才开口说:“你给我小心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还有你的每个动作。”他故意用大拇指碰了碰闪闪发亮的崭新警徽,“是警察,而且帕金斯已经死了。” “小詹,”芭比说,“你看起来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小詹瞪着他的双眼稍微睁大了些,接着转过身去,跟上了新搭档,一路上紧握着拳头。

6

在遭逢危机时,乡下人总有一种倾向,想寻求自己所熟悉的安慰。不管信不信教都是一样。 今天上午,派珀·莉比在刚果教堂讲述着怀抱希望的重要性,而莱斯特·科金斯则在圣救世主教堂宣扬着地狱之火的说法。在切斯特磨坊这个信仰坚贞的小镇里,两间教堂全挤满了人,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 派珀选用了《约翰福音》作为讲道经文: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她告诉坐满整间刚果教堂的信徒们,在这种危险时刻,祷告十分重要——祷告能慰藉人心,也能赐予力量——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及互助,还有彼此相敬相爱这点也同样重要。 “上帝会用我们无法了解的事物来测试我们,”她说,“有时是疾病、有时是挚爱因意外而丧生。”她同情地望向双手交握、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身穿一身黑衣的布兰达·帕金斯。“现在,出现了一道无法解释的屏障,把我们跟外界隔离开来。我们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也同样不了解病痛,或是善良人们为何会遭逢意外。 “我们想询问上帝,而在《旧约》中,他给了约伯一个答案‘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至于更为开明的《新约》里,耶稣也给了他的弟子答案:‘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这就是我们今天,也是直到事情结束的每一天里,得要用心去做的事。我们得彼此相爱、彼此互助,静待这场试炼的结束,正如上帝过去的试炼一样。” 莱斯特·科金斯选用的讲道经文,则是出自《民数记》(这在《圣经》中是出了名的最不乐观的章节):倘若你们不这样行,就得罪耶和华,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 就跟派珀一样,莱斯特也提及了测试的概念——在历史中,每次只要有烂泥摊子得要收拾,教会便会提出这样的说法——但他的主题与散播罪恶有关,并提及上帝会如何处理这种事,就像他会用手指挤压一颗讨厌的青春痘,直到脓汁像高露洁牙膏般被挤出来为止。 即使在十月清澈晨光的照射下,他仍半信半疑地认为,这个小镇之所以会被降罪,全是因为上帝要惩罚他之故。莱斯特的说服力相当强,如今已有许多双眼睛盈满泪水。从接近讲道台的地方开始,高喊着“喔,主啊!”的声音,逐渐蔓延开来。有时,就算莱斯特正在讲道,也会突然收到启示,激发他伟大的崭新想法。今天就是这样,而他马上就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完全没停下片刻尝试思考,更认为无需思考。有些念头来得又快又急,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今天下午,我要到119号公路那里、上帝开启这道神秘门扉的地方。”他说。 “喔!耶稣!”一名哭泣的女人大喊。其他人要不是鼓起掌来,便是跟着高声赞颂上帝。 “我希望能在两点钟抵达那里,而且还会跪在那片牧草地上。是的,我会祈求上帝解除我们的困境。” 这回“喔,主啊”“喔,、耶稣”“上帝垂怜”与等呼声同时响起。 “但首先——”莱斯特举起他那只在漆黑夜晚里鞭打自己的手,“我们感到痛苦、焦虑、苦恼,所以得先为了引发这场灾难的罪恶祈祷!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上帝或许听不见我的声音。如果我们有两三个人,甚至是五个人,上帝还是有可能听不见我的声音,你们说对吗?阿门!” 他们全都赞同,也高喊了“阿门”。此刻,他们全都高举双手,不停左右摇晃,陷入景仰伟大上帝的狂热之中。 “但要是你们全部一起去的话——要是我们围成圆圈祈祷,在上帝的草地及蓝天之下……还有那群被称为上帝的正义之手的士兵们注视之下……要是你们全部一起过去,要是我们全部一同祈祷,那么我们或许就能找到罪恶的根源,并将其拖入圣光中彻底消灭,让全能上帝的奇迹因此展现!你们会去吗?你们会跟我一起跪下祈祷吗?” 他们当然会去。他们当然会一同跪下祈祷。 人们不管遇到好事或坏事,总是乐于诚实地向神祈祷。当乐队演奏起《上帝话语即是真理》时(莱斯特负责主音吉他的G大调),他们的歌声响彻了整间教堂。 当然,老詹·伦尼也在那里,车辆与乘客的分配,还得交由他来安排。

7

公开信息! 让切斯特磨坊镇重获自由! 抗议!!!! 哪里?119号公路丹斯摩农场(来看看那些卡车残骸与镇压的军方人员)! 什么时候?东部标准时间下午两点! 谁?你,还有你能带来的每一个朋友! 告诉他们,我们要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媒体! 告诉他们,我们要知道是谁对我们这么做的! 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去!!! 这是我们的城镇!我们必须为它奋战! 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城镇!!! 这里提供一些范例标语,但也欢迎写下你自.己的抗议标语(记得,脏话只会产生反效果)。 反抗权威! 坚忍不拔! 切斯特磨坊镇自由委员会

8

如果镇上有人会用尼采的名言“那些没能杀得了我的事情,都使我变得更强壮。”来当成个人座右铭的话,那肯定是罗密欧·波比。他是镇上的抢眼人物,衣着如同猫王般浮华,脚上还穿着双附有松紧带的靴子。他的名字是他浪漫多情的法裔美籍母亲取的,而姓氏则是承自他那严肃无比、脚踏实地,外加一毛不拔的北方人父亲。 罗密欧撑过被人不断无情嘲笑、偶尔还会被痛殴一顿的童年存活至今,成为了镇上最有钱的人(呃……其实不是。老詹才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但他得妥善隐藏自己大部分的财产才行)。罗密欧拥有整个州里最大、收益最高的非连锁商店。 八十年代,原本要投资他的企业告诉他说,他肯定是疯了,才会帮自己的店取个像是“波比百货店” 这种难听得不行的名字。罗密欧回答他们,“波如果比”这名字没对美国最大的邮购种子公司“波比种子”有所影响,那么也没理由会影响他的生意。 而如今,他们在夏季中最受欢迎的商品,则是写有“来杯波比百货店的斯乐冰满足自己”的T恤。 来一杯吧,想象自己挑战银行家的模样! 就很多方面来说,他都是个成功人士,懂得如何辨认何时才是大好时机,并加以准确掌握。 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他看着懒虫山姆被抓去警察局的没多久后——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做生意的大好时机,就与过去一样,只要懂得如何观察就好。 罗密欧观察着那些孩子张贴海报的举动。海报全是计算机做的,看起来非常专业。那群孩子——大多数骑着脚踏车,有几个则滑着滑板——细心地在主街上贴了许多海报,宣传着要去119号公路抗议的事,让罗密欧不禁想知道这是谁的点子。 他拦下一个孩子,问了他。 “是我的点子。”小乔·麦克莱奇说。 “你不是在耍我吧?” “绝对没耍你。”小乔说。 罗密欧给了那孩子五块钱,无视于他的拒绝,拿了张海报,卷起来插入后口袋中。信息值得你付钱购买。罗密欧认为,大家都会参与这孩子发起的抗议活动。他们一定都急着要表达自己的恐惧和义愤填膺的怒气。 在打发掉稻草人小乔不久后,罗密欧也耳闻了人们在讨论下午那场由科金斯牧师发起的祈祷大会的事。老天保佑,还是相同的时间与地点。 这当然是个启示。一个“大好销售良机”的启示。 罗密欧走回自己的店中。店内冷冷清清的,大家全趁着周日跑去美食城超市或加油站商店购物。但虽说如此,购物人数只占全镇的少数而已。 大多数的镇民都去了教堂,再不然就是在家看新闻。陶比·曼宁就待在收银机后方,用一台电池供电的小电视看着新闻。 “关掉电视,把收银机锁上。”罗密欧说。 “真的吗?波比先生?” “对。去叫莉莉,你们一起把仓库里的大帐篷拖出来。” “夏季特卖会用的帐篷?” “就是那宝贝儿。”罗密欧说,“我们要去查克·汤普森坠机那里的草地上搭篷做生意。” “奥登·丹斯摩的农场?万一他要收钱才让我们搭怎么办?” “那我们就付钱给他。”罗密欧开始在心里算计起来。这间店什么都卖,包括一些出了问题而以折扣价批进来的生活杂货。目前他手上有一千包低价购入的“快乐男孩热狗”,就放在商店后方的冷冻库里。这批货他是直接跟位于罗得岛的“快乐男孩”总公司买的(这间公司由于产品里微生物的问题,现在已然倒闭。感谢上帝,这与大肠杆菌没有关系),原本准备要在七月四号国庆节大家野餐的时候,拿出来卖给游客与当地居民,但由于该死的经济衰退,害他当时未能如愿。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把这批货留了下来,就像猴子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坚果一样。如今,或许…… 我们可以摆一些台湾制造的小型烤肉架,他想,反正我手上还多得是这种便宜货。取个讨喜点的名字好了,像是热狗机之类的。还有那些他原本以为会赔钱的一百盒有问题的柠檬汽水粉和酸橙粉。 “我们还得把店里全部的小型桶装瓦斯都带去。”此刻,他的心中回荡着一声声打开收银机时的清脆声响。这正是罗密欧最喜欢的声音。 陶比注意到他脸上的兴奋神情:“你在想什么啊?波比先生?” 罗密欧跑去翻找存货清单,找出那些他原本在账簿里标记为永远卖不掉的商品。有烂得不行的廉价纸风车……国庆节剩下来的烟火……他为了万圣节而保留的过期糖果…… “陶比,他说,我们得把握这个户外活动日,”“这可是咱们镇上前所未有、最大型的野餐派对。快动起来啊,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做呢。”

9

当生锈克与哈斯克医生一同查房时,琳达坚持要他带着的对讲机,忽然在口袋中响了起来。 在对讲机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沾上了金属味,但却十分清晰:“生锈克,我还是得过去执勤。兰道夫说,今天下午可能会有半个小镇的人跑去119号公路的屏障那里。有的人去参加祈祷大会,有的人则去示威抗议。罗密欧·波比还跑到那里搭篷卖热狗,所以今晚八成会有一大堆人因为肠胃炎跑去医院。” 生锈克发出一声呻吟。 “我得把孩子交给玛塔照顾。”琳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同时也带着点防卫性。女人在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游刃有余地将事情处理好时,声音就像这样。“我会把贾奈尔的状况向她交代清楚的。” “好吧。”他知道,要是硬叫她留在家里,她肯定会照做……但他也清楚,妻子处事一向都比他谨慎。更别说,要是119号公路真的涌现大量民众,那么她也的确非去不可。 “谢谢,”她说,“谢谢你的谅解。” “记得把狗一起带去玛塔那里,”生锈克说,“你也知道哈斯克是怎么说的。” 朗·哈斯克医生——他的外号是巫师——为了艾佛瑞特一家人而起了个大早。说真的,从这场危机爆发至今,他还没怎么睡过。生锈克从未想过他竟然能撑这么久,却也对此感到庆幸不已。 他看得出这位老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哈斯克双眼浮肿,嘴角下垂。对于处理医疗危机来说,这个巫师显然太老了些,这些日子以来,他在三楼休息室里打盹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此刻,除了吉妮·汤林森与抽筋敦以外,就连生锈克与巫师都一起待在医院里待命。没办法,穹顶偏偏在美丽的周末早晨落下,而任何能从医院离开的人都出城了。 哈斯克虽然已将近七十,昨晚仍陪生锈克一同在医院待到晚上十一点多,最后还是被生锈克逼着才肯回家。他在早上七点时回到医院,也就是生锈克与琳达开着拖车、带女儿抵达医院那时。 他们还带着奥黛莉一起。奥黛莉在面对凯瑟琳·罗素医院这个新环境时,表现算是够镇静的了。茱蒂与贾奈尔分站在奥黛莉的两侧,用手轻抚着它。 贾奈尔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 “带狗来干吗?”哈斯克问。在生锈克向他解释来龙去脉后,哈斯克则点了点头,对贾奈尔说:“小甜心,我们来做个检查吧。” “会痛吗?”贾奈尔担心地问。 “不会痛,要是会痛的话,我就给你一颗糖。” 检查结束后,大人们来到大厅,把两个孩子与狗留在检查室里。哈斯克垂着肩,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又白了不少。 “生锈克,你自己怎么诊断?”哈斯克问。 “轻癫痫。我原本以为是担心导致的,但奥黛莉对着她呜呜叫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们得开柴浪丁给她,“没错。你同意吗?” “好。”生锈克对他的贴心感到感动,并开始对自己过去怎么看待哈斯克医生以及如何说他的坏话等事感到后悔。 “尽量让那条狗陪着她,好吗?” “当然。” “朗,她会没事吧?”琳达问。当时她完全没准备去执勤,还计划着一天陪女儿做些静态活动就好。 “她没事的,”哈斯克说,“很多儿童都有轻癫痫的毛病。大多数人只会发作一两次而已,至于剩下的人,则会持续好几年,接着症状就停止了。这病很少会带来什么后遗症。” 琳达看起来松了口气。生锈克希望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哈斯克没告诉她的其他事:有时,在经过神经丛检查后,会发现有些不幸的孩子问题其实更为严重,最后还会发展成重癫痫症;而重癫痫则会对孩子带来伤害,甚至要了孩子的命。 此时,在上午的查房工作结束(院里只有六名患者,其中一个还是没有任何并发症的新生儿母亲),他正希望在到健康中心去之前?能赶紧喝杯咖啡时,琳达便用无线电打了电话过来。 “我敢说,玛塔一定不会对奥黛莉一起过去这件事有任何意见。”她说。 “好极了。你执勤的时候会带着你那台警用无线电?” “对,当然。” “那就把你那台私人无线电给玛塔,然后保持在公开频道。要是贾奈尔又有什么状况,我会赶过去处理。” “好,谢了,亲爱的。你下午能到119号公路这里来吗?” 生锈克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看见道奇·敦切尔走进大厅。虽然他在耳朵上夹了根烟,走路姿势仍是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生锈克却从他的脸上察觉到一丝忧心。 “我大概可以溜出去一小时吧,但不太确定。” “知道了。要是能在那边跟你碰个面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你在那里要小心点。还有,记得叫那些乡亲别买热狗吃。那些热狗搞不好在波比百货店的冷冻库放了一万年了。” “说不定还是用乳齿象的肉做的呢。”琳达说,通话完毕,“亲爱的。我会听你的话,小心点的。” 生锈克把无线电放回白袍口袋,转向抽筋敦:“怎么了?你给我把香烟从耳朵上拿下来,这里可是医院。” 抽筋敦从耳朵上拿下香烟,看着那根烟:“我正准备去外头的储藏室抽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点子,”生锈克说,“那里放了一堆备用丙烷。”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大部分丙烷槽都不见了。” “不可能,那些丙烷槽重得很。里头不是存了三千加仑还五千加仑的量吗?”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我忘了检查门后面有没有啦?” 生锈克开始揉起太阳穴:“要是真有人偷走——不管到底是谁——顶多三四天后我们的电力就不足了。我们需要更多燃料。” “还用你说。”抽筋敦说,“按照贴在门上的库存表来看,应该有七个丙烷储存槽,但现在里面却只剩下两个。他把香烟放进白大褂口袋中,” “我为了确认清楚,还检查过其他储藏室,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移动过丙烷槽——” “有谁会做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是哪个巨人吧。总之,其他储藏室里只有一些超重要的医院设施,也就是园艺工具与美化环境用的那些狗屁东西。但那些东西都跟库存表上的数量符合,只有他妈的肥料不见了。” 生锈克不在乎肥料不见的事,只关心丙烷。 “好吧——要是燃料不够的话,我们得向镇公所调库存才行。” “伦尼一定会拒绝你。” “你认为他能拒绝提供医院的发电用燃料?我想不会吧?你觉得今天下午我有办法溜出去一趟吗?” “这得问巫师了。他如今看起来可是一副高级军官的模样。” “他人在哪儿?” “在休息室睡觉。打呼声像是疯子在鬼吼鬼叫。你该不会想叫醒他吧?” “不,”生锈克说,“让他睡吧。我以后再也不叫他巫师了。事情发生以后,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我想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喔,大师。你的修行又达到了另一个新境界。” “去你的,你这个老烟枪。”生锈克说。

10

现在来看看另一边的情况,仔细地看清楚。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会以为切斯特磨坊镇在举办什么秋季盛会。若是记者没被隔离在远方,这可是他们拍摄相片的大好时机——当然,这与那片树叶已变成火红色的美丽树林无关。被囚禁在这座小镇里的人,纷纷一同来到奥登·丹斯摩的牧草地上。奥登从罗密欧·波比那里拿到了一笔六百美元的场租费,而且两个人都很开心。农夫那边,是由于波比一开始只提了两百元价码,而他最后成功地从商人那里要到了更高的价格;至于罗密欧那边,则是因为他原本的预算应该是一千美元才对。 奥登倒是没向那些抗议群众及哭求耶稣的人索取任何一毛场地费,不过呢,这也并不代表他没收取任何费用,毕竟,丹斯摩这个农夫虽然出生在晚上,但也并非昨晚才出生的嫩小子。随着机会来临,他也在前一天便于查克·汤普森飞机残骸的北面,规划出一大块地方作为停车场,并叫他的妻子雪莱、大儿子(奥利,你还记得奥利吧),以及他聘请来的人(曼纽·欧塔葛,他在没有绿卡的非法居民中,是最像美国人的一个)在那里看守着。奥登向每辆车收取五美元停车费。 这笔钱正好可以偿还他两年前向锁孔银行借的贷款,好使农地不至于被银行收走。收停车费这事引起了一些抱怨,但人数并不太多;毕竟,他们先前去弗赖堡博览会时,那里收的停车费比这还高。除非乡亲们愿意把车停在公路旁——比较早到的人,早就停满了道路两侧的位置——然后兴奋无比地走上半里路远,否则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这是个多么奇特、让人目不暇接的场面!简直就像个三环马戏团似的。至于磨坊镇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镇民,则成为其中的表演者。芭比、萝丝与安森·惠勒三人抵达后(餐厅再度关门休息,直到晚餐时间才开门营业——只提供冷三明治,不接受任何烧烤食物的订单),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而茱莉亚·沙姆韦与彼特·费里曼两个人则不停地忙着拍照。茱莉亚停下片刻,对芭比露出一个迷人、但却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不觉得这简直是场大型表演秀吗?” 芭比咧嘴笑了:“是啊。” 在这个马戏团的第一个舞台上,我们可以看见稻草人小乔与他那群委员会成员张贴海报所招募来的镇民们。前来回响的抗议群众人数还不少,将近有两百人。孩子们制作的六十个抗议标语(其中数量最多的标语是:该死,让我们出去!!),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幸运的是,很多人都带来了自己的标语牌。小乔最喜欢的一个,是在磨坊镇地图上画着监狱栏杆的抗议牌。莉萨·杰米森不仅拿着标语,更充满干劲地上下挥舞着。杰克·伊凡斯也在这里,气色苍白憔悴。他的标语牌上,贴着许多张一名昨天因失血而死的女子相片,并用相片组成他的抗议标语:是谁害死了我妻子? 稻草人小乔为他深感遗憾……但这实在是个超棒的标语牌!要是记者们看见的话,肯定全会兴奋到尿湿裤子。 小乔带领示威群众围成一个大圈,在切斯特磨坊镇这侧的穹顶前方,利用鸟尸作为辨别边缘的界线(莫顿镇那侧的鸟尸已被军方清理掉了),不停地绕着圈子。这个绕圈的举动,让小乔那群人——他觉得所有人都在他率领之下——得以有机会让背对着他们的军方哨兵看见所有标语牌,甚至还会因此下定决心(就算是因为烦躁也好)转过身来。小乔甚至还印出了他与班尼·德瑞克心目中的滑板偶像诺莉·卡弗特一同写出的口号。 他们在她的滑板上头,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了这段口号。诺莉写的口号相当简单,但全都押韵:哈—哈—哈!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另一个则是:你做的!你做的!快承认与快放弃!小乔相当不情愿地否决了诺莉写得最好的一句口号:不封口!不封口!让我们向记者说出口,说你是个死玻璃!“在这件事上头,我们得保持政治正确才行。”他这么告诉她。此时,他忽然开始好奇,就诺莉·卡弗特这个年纪来说,接吻这件事是不是还有些太早了?要是他亲她的话,她会把舌头伸进来吗?他从未吻过女孩,但如果他们会饿死,就像被大塑料碗罩住的虫子一样,那么他可能得趁还有机会的时候,赶紧跟这个女孩接吻才行。 第二个舞台是科金斯牧师的祈祷圈子,每个人全像是真的接收到上帝的旨意一般。同时,这也是场教会间的和解秀,有十几名刚果教堂唱诗班的男女团员,全加入了圣救世主教堂唱诗班的行列中一同合唱。他们高声唱着《坚固保障》,有一大群不偏向任何一个教会的镇民们知道歌词,也跟着一同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飘上清澈的蓝天,间杂着莱斯特告诫式的吼叫,以及祈祷群众们时而响起的“阿门”与“哈利路亚”等呼声,共同形成了完美的重唱旋律(不过整体离协调还远得很)。祈祷群众的人数持续增长,不断有其他镇民加入他们的行列,并在跪下来后,把他们的抗议标语暂时放到一旁,好让自己可以举起握紧的双手祷告。就算士兵转过身去不理他们,上帝也有可能不这么做。 不管怎样,这个马戏团中央的舞台,才是其中最大、人潮最为汹涌的一个。罗密欧·波比那座夏季季末特卖会专用的斜顶棚子背对着穹顶,位于祈祷群众东方约六十码处。这是他考虑风向因素后决定的位置,希望能保证烤肉炉冒出的香味能传到祈祷人群与抗议群众那里。出于宗教因素的考虑,他在这个下午唯一做出的让步,是叫陶比·曼宁把音响给关了。音响原本大声播放着一首詹姆斯·麦克穆提一首关于小镇生活的歌。 只是,这首歌与《你真伟大》及《恳求耶稣降临》这种歌曲显然不太协调。他的生意很好,而且只会变得越来越好,罗密欧相当肯定这点。热狗——在上烤炉时甚至还没完全解冻——可能在稍晚时会害人闹肚子,但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下,那香味简直堪称完美,就像监狱里的犯人闻到园游会食物时那样让人垂涎欲滴。孩子们有的挥舞着风车赛跑,有的则拿着七月四号国庆节那时剩下来的烟火放着玩,让丹斯摩的草地陷入可能被火舌吞噬的危机之中。地上到处都是原本装有橘子粉调成的果汁(过期的)或急忙煮出的咖啡(也是过期的)的空纸杯。稍晚以后,罗密欧或许会叫陶比·曼宁找几个孩子来,说不定就连丹斯摩的孩子也行,以一个人十块钱的代价,叫他们把垃圾捡一捡。与大众维持良好的关系总是十分重要。 但此刻,罗密欧则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暂用的收款设备上头,也就是一个查敏牌卫生纸的纸箱。 他不停接过钞票,递出找零的硬币,这就是美国做生意的方式,宝贝儿。他把每根热狗的价钱订为四块,完全不怕大家嫌贵不买。他预计到了日落时分,他至少能净赚三千,或许还会更多。 快看!那是生锈克·艾佛瑞特!他还是溜出来了!干得好!他甚至希望自己出发时,能绕过去带女儿们一同前来——她们肯定会很开心,看见那么多人热闹地聚在一块儿,或许能让她们的恐惧稍加缓解——但对贾奈尔来说,这可能会有些刺激过度。 他与琳达在同一时刻看见对方,彼此疯狂地挥着手,同时不断跳跃,好让对方看见。她把头发绑成几乎每次上班时都会绑的“勇敢女警”短辫,看起来像个初中的拉拉队员。她与抽筋敦的姐姐萝丝站在一起,身旁还站着餐厅那个年轻的临时工。生锈克有些意外,还以为芭芭拉早已离开镇上,使老詹的一肚子坏水就这么称了心。生锈克耳闻过酒吧那场斗殴的事,就算相关人等在医院里谈及这件事的时候他并未值班,却也没有任何影响。 事件发生后,他从北斗星酒吧的客人那里听见了一些不同片段,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拥抱着妻子,吻了一下她的嘴,接着也在萝丝的脸颊上轻吻一下,并与那名厨师握了握手,彼此再度自我介绍一遍。 “看看那些热狗,生锈克愁眉苦脸地说,”“真糟糕。” “到时排队上厕所的人会更多,医生。”芭比说。他们全都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大笑,简直是件神奇的事。但他们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天啊,为什么不呢?要是你无法在事态恶劣的情况下大笑——笑,以及参加小小的园游会——那才真的是生不如死呢。 “这里还真好玩。”萝丝说,还不知道这股好玩的感觉,即将在顷刻间消失无踪。一个飞盘飞了过来,她在空中接下,抛回给班尼·德瑞克,后者跳起来接住,又抛传给诺莉·卡弗特,而卡弗特则将手背在身后接住飞盘,真爱现!祈祷人群那里开始祷告起来。这个由众人组成的唱诗班,此刻总算真正找到了他们的声音,以前所未有的最高音量合唱《基督精兵前进》。一个年龄还没比茱蒂大的孩子,摇摇摆摆地走过他们面前,裙摆敲打着胖乎乎的膝盖,一只手拿着烟火,另一只手则拿着装有可怕酸橙汁的杯子。抗议群众持续绕着圈子,圈子越来越大,高呼着哈—哈—哈! 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的口号。在他们上方,厚重的云层自莫顿镇朝北飘来……接着沿士兵看守着的穹顶边缘切分开来,使天际被直直划分出一块万里无云的区域,呈现完美无瑕的蓝色。在丹斯摩的牧场看着云层变化的人们,全都感到纳闷,不知道之后切斯特磨坊镇是不是仍会下雨。只是,这些人全都没把心里所想的事说出口来。 “真不知道到了下个星期天,大家是不是还会觉得好玩。”芭比说。 琳达·艾佛瑞特望向他,模样看起来并不友善:“也就是说,你觉得——” 萝丝打断了她的话:“快看那里。那个开卡丁车的孩子不应该开那么快的——这肯定会翻车。我恨透了那种全地形轮胎。” 他们全都望向那辆装有加厚轮胎的卡丁车,看着它斜轧过十月的白色干草。准确地说,那辆卡丁车并非朝着他们驶来,但绝对在朝着穹顶的方向前进。它的速度太快了,有几名士兵听见引擎声,这才总算转过身子。 “喔,天啊,别让他撞上了。”琳达·艾佛瑞特喃喃说。 罗瑞·丹斯摩没有撞上穹顶。如果他真的撞上了,事情就不会那么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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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念头就像是感冒病毒,迟早一定会在某人身上产生作用。就在芭比的老长官詹姆斯·欧·寇克斯也出席的那场参谋长联席会议中,他们从各方面考虑了磨坊镇的事件,因此有人想到了这个点子。而在磨坊镇里,迟早也会有人被感染上相同的念头。因此,罗瑞·丹斯摩起了这个心,也就不让人感到意外了。罗瑞在丹斯摩一家人里,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他从哪里弄来的。”当罗瑞把他第一张全部拿A的成绩单带回家时,雪莱·丹斯摩曾这么说过……而且她语气中的忧心,还显然胜过了骄傲之情)。要是他住在镇中心——而且有台计算机的话——罗瑞肯定会是稻草人小乔那群人之一。 罗瑞被禁止参加这场园游会/祈祷大会/示威抗议,原因与不准他吃来源不明的热狗,或是得帮忙停车场的工作无关。他的父亲命令他留在家中,负责喂乳牛吃饭。喂完饲料后,他还得帮乳牛的乳房涂抹防止发炎的药膏,而这正是他最恨的工作。 “等到你把它们的乳头涂得闪闪发亮,” 他的父亲说,“就可以清理一下牛舍,整理干草堆什么的。” 自从他昨天伸手碰了穹顶以后,便被父亲禁止再接近穹顶。老天在上,他不过就是轻轻敲了一下而已啊。通常他向母亲哭诉都会有用,但这次不然。“你可能会丢了小命,”雪莱说,“而且,你爸也不准你再乱说话了。” “我只是告诉他们那个厨师的名字而已!” 当父亲再度警告他时,罗瑞如此抗议道。至于奥利,则是摆出了一副得意洋洋、暗中认同父亲决定的模样。 “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给我放聪明点。” 奥登说。 安全躲在父亲背后的奥利朝他吐了吐舌头。 雪莱看见了,于是也骂了奥利一顿……但却没禁止他参加下午这场有趣的临时园游会。 “还有,你给我离那辆该死的卡丁车远一点。” 奥登说,指着那辆停在一号牛舍与二号牛舍阴影中的全地形卡丁车。 “要是你想搬干草,就给我提,这差事可以让你长高一点。”不久后,脑袋没那么聪明的丹斯摩家族成员们一同离去,以步行方式跨越农地,朝罗密欧的帐篷走去,并在身后的显眼处,留下了一把干草叉和一罐大如花盆的药膏。 罗瑞虽然对自己得做的这些农庄琐事感到闷闷不乐,但却做得颇为认真;他那敏捷的头脑有时会为他惹上一些麻烦,但他还是个很乖的孩子,从没想过要把自己受到的杂务惩罚置之不理。至少一开始没想到。通常,人们只要放空脑袋,便等同于为丰富的想象力准备好成长的土壤,并借由我们鲜明的梦境及了不起的灵感(无论灵感是好或糟糕透顶)让花朵瞬间绽放,充满脑海之中。 而这样的情况,通常则是种思想上的连锁反应。 当罗瑞开始打扫牛舍的L形主要通道时(他打算把帮牛的乳房涂抹药膏这项最讨厌的工作留到最后),听见了一连串快速的爆炸声。那显然是串鞭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枪声,使他想起了父亲那把点三零口径的猎枪。那把枪就放在前面的橱柜里,小孩通常被严格禁止碰那把枪,除非是打靶练习,或者狩猎季节那种在大人严格监督下的情况才可以。但柜子并未上锁,而子弹就放在猎枪上头的层架上。 灵感来了。罗瑞心想:我可以在那玩意儿上轰出一个洞。说不定还能让它整个破掉。他脑中浮现清晰明亮的画面,就像气球破掉时的景象。 他扔下扫把跑出牛舍,就像许多聪明人一样(尤其是聪明的孩子),比起细心思虑,充沛的灵感才是他们的强项。如果是他哥想到了这个念头(虽然不太可能),奥利肯定会想:要是一架飞机、一辆纸浆厂卡车都撞不破那东西,也没能对它造成任何损害,一颗子弹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可能还会做出这种判断:我都已经被妈妈教训一顿了,要是再不听话,肯定会被狠狠修理。 嗯……不,奥利的数学只能算到简单的乘法,所以可能不会像罗瑞想得那么远。 不管怎样,罗瑞已经懂得大学程度的代数问题,并且融会贯通。要是你问他,一颗子弹怎么能办到一架飞机与一辆卡车都办不到的事,那么他会回答你,一颗温切斯特菁英XP3子弹的撞击力绝对超过以上两者。这说法有理可循。首先,子弹的速度更快,而另一方面,子弹所有的撞击力道,也全集中在重量仅十一点六克的弹头上。 他认为这一定能成,有无庸置疑的精准代数方程式可以证明。 罗瑞仿佛可以看见《今日美国》的头版上印着他微笑的照片(当然是谦虚的那种),他还会上《布莱恩·威廉斯夜间新闻》接受专访,以及坐在装饰着花朵的花车上,参加为了庆祝他的壮举而举办的游行,身旁还围绕着舞会皇后那型的女孩们(也许穿着露肩礼服,但也有可能会只穿泳衣)。当他对着人群挥手时,空中还不断飞舞着五颜六色的碎纸花。他就是那个拯救切斯特磨坊镇的男孩! 他从柜子里一把抓起猎枪,踏上踮脚椅,用手摸索层架,取下一盒XP3子弹。他在弹夹内装进两发子弹(一颗是备用的),然后活像个取得胜利的反抗军似的,猎枪高举过头,转身跑出屋外(他正处于一头热之中,完全没想过这个动作安全与否)。那辆他被禁止骑乘的雅马哈全地形卡丁车的钥匙,就悬挂在一号牛舍里的木拴板上。 他用牙齿咬着那串钥匙,用几条橡皮绳把猎枪捆在全地形卡丁车后头。他不知道子弹打中穹顶时会不会发出声响,认为或许得回柜子那里拿最上层的射击用隔音耳塞才对。但为了要拿耳塞而跑回屋里,简直就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他必须现在就出发。 这就是他了不起的计划。 他驾驶那辆全地形卡丁车绕过二号牛舍,暂停了片刻,计算牧场中人群的状况。他内心兴奋无比,知道自己最好得一鼓作气穿过道路,直达穹顶(昨天意外的烟熏痕迹,仍像没清理过的窗户污痕般清晰可见)。或许有人会在他朝穹顶开枪前便阻止他,到时,他可就当不成拯救切斯特磨坊镇的男孩,而只会变成帮牛的乳房涂了一整年药膏的男孩了。没错,而且在头一个星期里,他还会因为屁股被狠揍一顿而无法坐下,因此只能跪着干活。最后,别人则会想到这个原本属于他的点子,把功劳给全都抢走。 于是,他从帐篷沿对角线的方位,直接朝五百码外的穹顶驶去,并选择干草堆那里的撞车事故地点,作为之后的停车位置。他知道,那里一定能靠着掉下来的鸟尸辨认位置。他看见在那里站岗的士兵朝着引擎轰轰作响的全地形卡丁车转过身,听见周围群众与那群祈祷者对他发出的警告呼喊。赞美歌的歌声,就这么杂乱无章地停了下来。 最糟糕的是,他还看见父亲正朝他挥舞着那顶买农具赠送的肮脏帽子,朝他大喊而来:“该死的罗瑞!你快给我停下来!” 罗瑞已经没办法停下——要当个好孩子吗?——而且也不想停下。全地形卡丁车撞上了小丘陵,反弹力道使他弹离座位,只剩手还抓着方向盘,同时还发出了年轻人才有的笑声。他头上那顶帽子早已落在后方,而他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全地形卡丁车斜向一旁,总算停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一名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也高声叫他停下。 罗瑞照做了,接着差点就以翻筋斗的方式飞越雅马哈卡丁车的把手。他忘了把该死的排挡杆打到空挡,结果车子朝前方斜去,着着实实地撞上穹顶,就这么熄了火。当车子撞上时,罗瑞还听见了金属撞击与大灯破掉的声响。 那些士兵因害怕被全地形卡丁车撞上(毕竟他们的双眼看不见那个足以抵挡巨大撞击力道的物体),全都跑到两侧,在人墙中间留下一个大洞,使罗瑞正好不用开口叫他们让开,以免穹顶破裂所可能引发的爆炸波及他们。他想当个英雄,但也不希望过程中会伤害、甚至害死任何一人。 他得快点才行。最接近停车地点的人潮,是位于停车场与围绕在夏季特卖会帐篷这两个地方的那群人。他们正飞快地朝这里奔来。他的父亲与哥哥也在那群人之中,不断朝着他大喊,完全无视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罗瑞从橡皮绳中抽出猎枪,枪托顶在肩上,瞄准前方地上躺有三只麻雀尸体的隐形屏障。 “不要,小鬼,别干傻事!”一名士兵大喊。 罗瑞完全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傻事。此刻,从帐篷与停车场跑过来的人离他更近了。有人——那个人是莱斯特·科金斯,他跑步的表现要比弹吉他的技巧好多了——大声喊着:“老天在上,孩子,别这么做!” 罗瑞扣下扳机,但没有开枪,只是试射一下罢了,保险装置还是开着的。他回头看了一下,看见那个讲道时激动无比的高瘦牧师,飞快追过了他那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父亲。莱斯特的衬衫下摆掉了出来,在身后飞舞着,同时双眼还睁得老大。蔷薇萝丝餐厅的那个厨师就跟在他身后。 两人此刻已离他不到六十码,那牧师的速度,看起来简直就像汽车挂上四挡一样。 罗瑞用大拇指关掉保险装置。 “不,小鬼,别这么做!”那士兵再度大喊,同时张开双手,在穹顶另一侧蹲了下来。 罗瑞完全没理他,只专心在自己的伟大计划上头,接着开了一枪。 这一枪堪称完美,但对罗瑞来说,却是件最为不幸的事。高速射出的弹头正中穹顶,接着弹飞开来,像是一颗绑有绳索的弹力球往回弹去。 罗瑞并未马上感到痛楚,但当两块细小的子弹碎片弹进左眼,穿进他的大脑时,一阵强烈的白光顿时涨满了他的视线。鲜血喷涌而出,当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脸时,鲜血自他指缝间不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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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那名男孩发出尖叫,让莱斯特马上想起了先前他用手指随意插入的《圣经》内容:癫狂、眼瞎、心惊。 “我看不见了!我瞎了!” 莱斯特扳开男孩的双手,只见罗瑞的眼窝一片鲜红,至于眼球剩下的部分,则在他脸颊上悬荡着。当他把头转向莱斯特时,眼球剩余的部分掉到了草地上头。 有那么一会儿,莱斯特用双手紧抱着男孩,直至男孩的父亲抵达现场,把他拉开为止。这就是了,这是必然发生的事。莱斯特犯下了罪,并请求上帝指引。上帝的确这么做了,还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如今,他知道该做什么了。唯有这样,才能弥补他在詹姆斯·伦尼唆使之下所触犯的那些罪行。 一个眼瞎的孩子,为他显示了该走的路。 十一、这并不算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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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锈克·艾佛瑞特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所能清楚记得的景象,只有科金斯牧师那肤色如死鱼般苍白的赤裸上身,以及明显的肋骨痕迹。 但芭比——或许是因为他身怀寇克斯上校再度交付给他的调查任务——则看到了一切。而他记得最清楚的,并非科金斯脱掉上衣一事,而是马文·瑟尔斯朝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歪了歪头——不管是谁,都认得出这动作的含义:我们的事还没完,老兄。 至于在场每个人都记得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切斯特磨坊镇当下所处的形势——是那父亲拥着自己鲜血满面的不幸儿子时发出的哭喊,以及母亲吃力地拖着那超重六十磅的身躯,一面走向事发现场,一面不停大声尖叫的话语:“他还好吗,奥登?他怎么了?” 芭比看见生锈克·艾佛瑞特推开围在男孩四周的人,加入跪在那里的奥登与莱斯特之中。奥登紧拥着儿子,而科金斯则在一旁看着,嘴巴像是门链松脱的门板般张得老大。生锈克的妻子就在他身后。生锈克在奥登与莱斯特之间跪下,尝试拉开男孩捂住面孔的双手。奥登——芭比认为,奥登这么做并不奇怪——迅速揍了他一拳。生锈克的鼻血流了出来。 “不!让他帮忙!”助理医生的妻子大喊。 琳达,芭比想,她的名字是琳达,是个警察。 “不,奥登!不!”琳达把手放到农夫肩上,他转过身,显然准备也想给她一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处于动物保护自己孩子的天性中。 芭比往前移动,想在农夫挥拳时接住那拳,接着又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式。 “医护人员来了!”他大喊,插进他们两人之中,试着不让琳达待在奥登的视线内。“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来——” 芭比的衬衫领口被人往后一扯,整个人转过身去。他认出对方是马文·瑟尔斯——小詹的死党之一——并察觉他身上还穿着别有警徽的蓝色制服。这可真是最糟的情况,芭比想。仿佛是想证明芭比是错的,瑟尔斯朝他脸上揍了一拳,就像那天晚上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做的事一样。他一开始瞄准的可能是芭比的鼻子,但却没有打中,只正面击中了芭比的嘴唇。 瑟尔斯缩回拳头想再来一记,但杰姬·威廷顿——马文那天最不想搭档的对象——在他出手前便抓住他的手臂。“别这样!”她大喊,“快住手!” 有那么一刻,事情简直不知会如何收场。然而,奥利·丹斯摩紧紧跟着他那不断抽泣、气喘吁吁的母亲走了过来,自他们两人中间穿过,还撞到了瑟尔斯,使他后退了一步。 瑟尔斯放下拳头。“好吧,”他说,“但你人就在犯罪现场里,王八蛋。不然就是警方办案现场,你爱叫什么都行。” 芭比用手掌抹了一下流血的嘴唇,心里想着:这并不算糟糕,不算糟糕——而是恶劣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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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上面这件事,生锈克只听见芭比喊着“医护人员”的部分而已。接着,他便自己说了下去“我:是医护人员,丹斯摩先生。我叫生锈克·艾佛瑞特,你认识我的。让我看看你的儿子。” “让他看看,奥登!”雪莱哭喊,“让他救救罗瑞!” 奥登松开了他的儿子,罗瑞在他膝上前后晃动,流出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蓝色牛仔裤。罗瑞又再度用手捂住了脸。生锈克拉开他的手——尽可能轻轻地、轻轻地。他希望情况没他担心得那么糟,但却发现那孩子的眼窝伤势严重,里头不仅是空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眼窝后方的大脑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这情况从他眼窝中空无一物、却仍毫无知觉地望着天空的模样便可看出。 生锈克正准备要脱掉衬衫,但牧师已抢先一步。科金斯的上半身不断冒出汗水,正面苍白消瘦,背面则布满交错的红色伤痕。他把衬衫交给了生锈克。 “不,”生锈克说,“撕开,要撕开才行。” 莱斯特一开始还搞不懂他的意思,接着才用力把衬衫中间给扯破。这时,其余警方人员抵达现场,一些正职警员——亨利·莫里森、乔治·弗雷德里克、杰姬·威廷顿、弗莱德·丹顿——正朝那群新的特别警员大喊,叫他们协助围观群众后退,以便让出更多空间。那群新手充满热情地照做不误。有些好奇的围观群众被推倒在地,其中也包括了知名的贝兹娃娃拷问者珊曼莎·布歇。 珊曼莎用育婴背袋背着小华特,当她跌坐在地时,母子俩都大声哭了起来。小詹·伦尼跨过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一把揪住罗瑞的妈妈。 要不是弗莱德·丹顿阻止了他,他差点就会拉着这名受伤孩子母亲的脚,把她给拖离现场。 “不,小詹,住手!她是那孩子的妈!放开她!” “警察施暴!”珊曼莎·布歇倒在草地上大喊,“警察施——” 同样是彼得·兰道夫掌管的警察局所聘请的新警员乔琪亚·路克斯与卡特·席柏杜一同抵达现场(事实上,他们两个还手牵着手)。乔琪亚用脚朝珊曼莎的一边胸口推去——那力道还不算踢——开口说:“嘿,男人婆,给我闭嘴。” 小詹放开了罗瑞的母亲,跑去与马文、卡特、乔琪亚站在一块儿,四个人一同瞪着芭比。小詹看了自己人一眼,觉得这厨子对他们来说,就像只挥之不去的讨厌苍蝇。他心想,要是能看见芭比被关在懒虫山姆的隔壁牢房,肯定超爽。同时他也认为,他命中注定要成为警察。这份工作肯定对他的头痛有所帮助。 生锈克接过莱斯特扯破的衬衫,又再度扯成一半,把其中一块盖在男孩脸庞外露的伤口上,随即改变主意,把布交给男孩的父亲。 “压着——” 由于他鼻子的伤势,血都流进了喉咙里,让他很难开口说话。生锈克清了清喉咙,转过头去,将半带着血的痰吐到草地上,再度尝试开口。“孩子爸爸,压着他的伤口,要往下压。然后把另一只手放到他脖子后面,用力捏紧!” 虽说奥登·丹斯摩一脸茫然,却仍听命行事。 暂用绷带马上变成了红色,但他似乎不为所动。 有事可做让他冷静多了。通常都是如此。 生锈克把剩下那块衬衫碎片朝莱斯特丢去:“再撕!”他说。莱斯特开始把碎片撕得更小块。 生锈克放开丹斯摩的手,拿开第一块碎布,那块碎布已无法吸血。当雪莱·丹斯摩看见空无一物的眼窝时,尖叫了起来:“喔,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彼得·兰道夫慢跑抵达这里,不停地喘着气。 但尽管如此,他仍领先老詹许多。老詹小心留意着他那颗不管用的心脏,吃力地走下人群坐着休息的那片草地上的丘陵斜坡,踏上宽广的道路,同时内心想着,没想到这场集会变成了一场烂泥摊子。日后镇上若是要办集会,一定得事先申请才行。要是他办得到的话(他可以的,他总是办得到),一定要让这些申请难以过关。 “叫这些人退开!”兰道夫对莫里森警员咆哮道。当亨利转身执行命令时,他又大喊:“各位乡亲,往后退!让这里的空气流通一点!” 莫里森大喊:“所有警员排成一列!把群众往后推!要是有人抵抗,就把他们铐起来!” 人群开始缓缓向后移动,但芭比仍留在原地。 “艾佛瑞特先生……生锈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你还好吗?” “我没事。”生锈克说。他的模样清楚告诉了芭比此刻的状况为何:助理医生没事,只是在流鼻血而已。而那孩子再也不会干出这种事了,就算他能幸存也是。生锈克把一块新的衬衫碎片放到孩子淌血的眼窝上,再度抓起父亲的手盖在上头。“按住他的颈背,他说,”“用力压。用力。” 芭比开始往后退,但就在此时,那孩子开口了。

3

“今天是万圣节。你不能……我们不能……” 生锈克原本正在折另一块衬衫碎片,准备当成纱布使用,动作却忽然随之凝结。突然间,他像是回到了女儿的卧室中,听见贾奈尔尖叫着说:都是南瓜王的错! 他抬头望向琳达。她也听见了,因此双目圆睁,原本满脸通红的脸颊顿时刷白。 “琳达!”生锈克厉声说,“快用你的无线电联络医院!叫抽筋敦开救护车——” “着火了!”罗瑞·丹斯摩尖声大叫,声音抖得厉害。莱斯特看着他,模样可能就像摩西当初看着燃烧的灌木丛一样。“着火了!巴士着火了!每个人都在尖叫!小心万圣节!” 人群此刻全都沉默下来,听着这孩子的咆哮。 就连才刚抵达那群暴民后方、正准备用手肘撞开一条通道的老詹·伦尼也听见了。 “琳达!”生锈克大喊,“快拿无线电!我们得叫救护车!” 此话一出,就像是有人在她面前拍了拍双手似的,使她回过了神。她自腰间抽出无线电对讲机。 罗瑞突然朝前方的草地滚去,开始不断抽搐。 “这是怎么回事?”开口的是父亲。 “喔亲爱的耶稣,他要死了!”这句话是母亲说的。 生锈克把不断颤抖挣扎的孩子转至正面(他试着别联想到贾奈尔,但想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向上扬起他的下巴,保持空气流通。 “快来,孩子爸爸。”他告诉奥登,“现在还不能放弃。继续捏后颈,压住他的伤口。我们要帮他止血。” 挤压伤口可能会让子弹碎片刺进眼窝更深的地方,但生锈克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之后再说。 毕竟,这也要这孩子没当场死在这片草地上才行。 附近——却又如此遥远——的一名士兵总算开口了。他顶多二十出头,看起来既恐惧又愧疚:“我们试着阻止他,但这男孩不听我们的劝,我们也没有办法。” 彼特·费里曼对这名脸上挂着奇异苦笑的年轻士兵表达了认同之意。他那台装上背带的尼康相机此刻正悬在双膝间。“我想我们了解。就算我们先前不懂,现在也知道了。”

4

在芭比走进人群前,马文·瑟尔斯握住了他的手臂。 “把你的手放开。”芭比平静地说。 瑟尔斯露出狞笑。“别做梦了,臭鸡巴。” 他提高音量,“警长!嘿,警长!” 彼得·兰道夫不耐烦地转向他,眉头深锁。 “我想维护现场安全,但这家伙在阻挠我。我可以逮捕他吗?” 兰道夫张开嘴,原本可能回答:别浪费我的时间。但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老詹·伦尼总算加入了看着生锈克帮那孩子急救的一小群人里头。 伦尼的眼神如同岩石上的爬虫类动物,冷冷地看着芭比,然后转头望向兰道夫,轻轻点了点头。 马文看见了,笑得更为开怀:“杰姬?我是说威廷顿警员?我可以借用你的手铐吗?” 小詹与他的其余伙伴也一样笑眯眯的。这场戏比看着一个小孩不断流血精彩,也比面对一群祈祷中的教徒和高举抗议标语的那些蠢蛋,努力维持秩序好玩多了。“活该啊,臭婊子芭一比。” 小詹说。 杰姬一脸犹豫:“彼得——我是说,警长——我觉得这家伙只是想试着帮——” “把他铐起来,”兰道夫说,“我们晚点再搞清楚他到底想干吗。现在,我得先收拾这个烂摊子。”他提高音量,“结束了,乡亲们!大家都玩够了,也99lib?都看够了!现在全部回家!” 就在杰姬从腰间取出手铐时(她没打算把手铐交给马文瑟尔斯,·决定要亲自动手)茱莉亚沙,·姆韦开口了。她就站在兰道夫与老詹身旁(事实上,老詹还想用手肘挡住她)。 “要是我的话就不会这么做,兰道夫警长。除非你们警方想一脸尴尬地登上《民主报》头版,” 她露出一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让大家知道你这个警长有多菜。” “你什么意思?”兰道夫问。此时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让脸上出现一堆实在不算可爱的纹路。 茱莉亚举起相机——与彼特·费里曼那台相比,属于较旧的机型。“我拍了好几张芭芭拉先生协助生锈克·艾佛瑞特与那个受伤孩子的相片,还有几张瑟尔斯警员无故拉开芭芭拉先生的相片……还有一张,是瑟尔斯警员打芭芭拉先生嘴巴的相片,同样也是无缘无故就出手了。我不算是专业摄影师,但那张相片的确很精彩。你想看看吗,兰道夫警长?我这台是数码相机,可以让你看一下。” 由于芭比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所以对她不禁感到由衷敬佩。要是她真拍下了相片,怎么会刚才才拿下镜头盖? “全都是撒谎,警长。”马文说,“他刚才想把我推开。你可以问小詹。” “我想从我的相片里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伦尼先生当时正在维护群众秩序,当瑟尔斯挥出那拳时,他根本是背对那里的。” 兰道夫一脸阴沉地看着她。“我可以拿走你的相机,”他说,“当成证物。” “当然没问题,”她爽快地应予,“彼特·费里曼还可以拍几张你没收相机的相片。然后你可以再拿走彼特的相机……不过,到时每个人都会看见你干了什么好事。” “你到底想站在哪一边,茱莉亚?”老詹问,露出他那不带善意的微笑——就像鲨鱼打算朝泳客丰满的臀部一口咬下时的一样。 茱莉亚也面带微笑地转向他,露出无辜的眼神,仿佛一个困惑的孩子。 “你是说我们这一边吗,詹姆斯?那里是一边——”她指向看着这里的士兵,“我们这里则是另一边?” 老詹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朝另一头弯曲,变成了倒过来的微笑,接着朝兰道夫满脸厌恶地甩了甩手。 “我想我们就当成没这件事吧,芭芭拉先生。” 兰道夫说,“大家都在气头上。” “谢谢。”芭比说。 杰姬拉了拉她那满脸不悦的年轻搭档的手臂:“走吧,瑟尔斯警员,这事结束了。我们去让群众往后退。” 瑟尔斯与她一同离开,但在转身前朝芭比做了个动作,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轻轻歪了歪头。 我们的事还没完,老兄。 罗密欧的助理陶比·曼宁与杰克·伊凡斯一同出现,带来了一个用帆布与帐篷支架组成的临时担架。罗密欧原本张开了口,想问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但最后仍闭上了嘴。反正这场健行活动已经取消了,那就随它去吧。

5

他们开车来参与这场盛会,接着又全都在同一个时刻想开车离去。 预料之中,小乔·麦克莱奇想,完全在预料之中。 大多数警察都在疏导堵塞的交通,就算是一群孩子(小乔、班尼·德瑞克与诺莉·卡弗特三个人站在一块儿)也看得出这群新手经验不足、有待改进,对于眼前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一堆咒骂在如同夏季般燥热的空气中此起彼伏(怎么会他妈的就这样塞在这里了?)。虽然交通乱成一团,但似乎没什么人按喇叭。大多数乡亲们可能都很讨厌喇叭的声音吧。 班尼开口说:“看看那些白痴。你觉得他们的排气管排出了多少加仑的废气?好像油都用不完似的。” “说得对。”诺莉说。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一个调皮的小镇女孩,留着一头被称为田纳西礼帽头的前短后长发型。但她如今看起来脸色苍白,一脸哀伤恐惧的模样。她牵着班尼的手,让稻草人小乔的心都碎了,然而,她接着也牵起了他的手,这才使他恢复。 “那是刚刚差点被抓的家伙。”班尼说,用他空着的手朝前一指。芭比与报社的女士正穿过农地,与其他六七十个人朝临时停车场走去,其中有些人的身后还拖着抗议标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你知道吗,那个报社女根本就没拍照。” 稻草人小乔说,“我就站在她后面,真是够狡猾。” “是啊,”班尼说,“我一点也不想成为那厨师。” “直到这场狗屁灾难结束前,警察能为所欲为的事可多得很。” 这倒没错。小乔深思着。那些新警察可不是什么和善的家伙,例如小詹·伦尼就是这样。懒虫山姆被逮捕的事已经传开了。 “什么意思?”诺莉问班尼。 “现在还没什么事,情况还算不错,”他想了一会儿,“简直就好极了。不过再这么继续下去……还记得 href='/article/9147.htm'>《蝇王》吗?”他们在高等英文课中读过这本书。 班尼朗诵了一段:“‘杀了猪,割开她的喉咙,给她狠狠一击。’大家都叫警察臭猪,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以后,反而是警察才会把别人当成臭猪。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也一样害怕吧。” 诺莉·卡弗特开始流起泪来。稻草人小乔用手臂搂着她,动作十分小心,仿佛觉得自己的动作会害他们全都被炸死。然而,她却把脸埋在他的衬衫上,拥抱着他。由于她的另一只手还牵着班尼,所以这是个只有单手的拥抱。小乔认为,在他这辈子里,还从来没有被她泪水浸湿衬衫这种古怪而兴奋的感受。他的视线越过诺莉头顶,以责备的眼神望向班尼。 “对不起,伙伴,”班尼说,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别怕。” “他的眼睛没了!”她哭着说。由于她的脸还埋在小乔胸前,所以声音不太清楚,于是又放开小乔。“这已经变得不好玩了,一点也不好玩。” “没错,”小乔说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伟大的真理,“是不好玩。” “快看。”班尼说。救护车来了。抽筋敦开着救护车,颠簸地穿越丹斯摩的农地,车顶红灯不断闪烁着。他的姐姐,也就是蔷薇萝丝餐厅的老板萝丝,就走在他前方,指挥他绕过地上的坑洞。 在十月明亮的午后天空下,一辆在干草地上行驶的救护车,为这场抗议活动划下了句号。 突然间,稻草人小乔不想再继续抗议,甚至也没那么想回家了。 在这一刻,他在这世上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这个小镇。

6

茱莉亚坐在驾驶座上,却没发动引擎;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所以没必要浪费汽油。她朝芭比那边俯身,打开置物抽屉,拿出一包——放了很久的美国精神牌香烟。“紧急物资,”她带着点歉意说,“要来一根吗?” 他摇摇头。 “你介意我抽吗?反正我可以晚点再抽。” 他又摇了摇头。她点燃一根烟,把烟吐到打开的窗户外。天气依然温暖——是个货真价实的秋老虎天气——但却不会维持太久。再过一个星期左右,天气就会变糟,与那些老人家说的一样。 也许不会,她想,见鬼了,谁知道呢?如果穹顶继续笼罩这里,她敢说一定会有很多气象学家考虑把里头的天气变化作为研究主题。但那又怎样? 尤达斯气象台甚至连一场暴风雪的移动方向都无法预测,就茱莉亚看来,他们预测天气的准确度,甚至还比不上蔷薇萝丝餐厅那群自诩政治天才的客人们瞎掰的聊天内容。 “谢谢你帮我说话,”他说,“你从那群兔崽子手中救了我一回。” “亲爱的,我倒是有个新消息——你那群兔崽子还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呢。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叫你朋友寇克斯联络美国自由公民联盟?他们可能会很感兴趣,不过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很快地从波特兰的办公室,赶到切斯特磨坊镇来看一下实际状况。” “别那么悲观。穹顶搞不好今晚就会被吹到海上,或者消失什么的,谁知道呢?” “几率低得很。这是政府搞的鬼——至少有一部分是——我敢说你的寇克斯上校清楚得很。” 芭比沉默不语。当寇克斯说政府与穹顶这事无关时,他是相信的。这并非代表寇克斯值得完全信赖,只不过是因为芭比不认为美国有这种科学技术罢了。其他国家也一样。但他怎么能确定这点?他最后的任务是威吓那些伊拉克人,有时还得用枪指着他们的头。 小詹的朋友弗兰克·迪勒塞在119号公路协助指挥交通。他穿着蓝色的警察制服与牛仔裤——可能是因为警察局里没有合他尺寸的制服裤吧。 他是个高大的王八羔子。茱莉亚忧心地看着他。 他的臀部处挂了把手枪,比磨坊镇警察局配备的克拉克手枪小,或许是他自己的私人物品,但那的确是把枪,光是这点就够了。 “要是希特勒青年团要抓你的话,你该如何是好?”她问,用下巴比了比弗兰克的方向。“希望你运气够好,能在他们抓你进监狱,或是决定要直接解决掉你时,还有机会能大喊‘警察施暴’。镇上只有两个律师。一个很老了,而另外一个开的车呢,则是老詹·伦尼打折卖给他的保时捷。我是这么听说的。”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噢,真有男子气概。” “你的报纸怎么样?我昨晚离开时,看来已经差不多了。” “准确地说,你是今天上午才离开的。还有,对,已经印好了。彼特跟我,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分好了报纸。只不过,整个镇上有四分之三是空的,让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发放。你有兴趣当义务送报工吗?” “我是没问题,不过我还有数不尽的三明治得做。今晚餐厅不提供任何热食。” “也许我会过去光顾吧。”她把只抽了一半的香烟从窗口抛出车外,在思考片刻后,又走出车外把烟踩熄。这时候要是引发草地火灾可就不妙了,镇上那辆新的消防车还在城堡岩那里呢。 “今天稍早,我到帕金斯警长家去过一趟。” 她回到驾驶座时这么说,“不过那里现在只能说是布兰达家了。” “她还好吧?” “糟透了。不过当我告诉她,我过去的目的是想告诉她你想见她一面时——我甚至还没说是什么事——她马上就同意了。我想晚上过去是最好的时间点,我猜你朋友应该会心急如焚吧。” “别再说寇克斯是我朋友了。他不是我朋友。” 他们不发一语地看着受伤的男孩被送进救护车后方。那群士兵们仍看着那里,搞不好已经违反了命令,使茱莉亚觉得他们看起来顺眼多了。 救护车开始颠簸地穿越草地,驶向回程,警示灯不停闪烁。 “这真是糟透了。”她小声说。 芭比用单手搂着她的肩。她全身绷紧了好一会儿,接着才放松下来。她直视前方——救护车此时转进119号公路中间那个被清空的车道——开口说:“我的朋友啊,要是他们决定让我关门大吉呢?要是伦尼和他那些宠物警察决定关闭我的报社该怎么办?”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芭比说。但他其实并不确定。如果情况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猜在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天,都会成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日子。 “她好像有什么话藏在心里。”茱莉亚·沙姆韦说。 “帕金斯太太?” “嗯。在对话过程中,她有很多地方都显得很古怪。” “她因为丈夫的事感到悲伤,”芭比说,“悲伤会让人变得很奇怪。杰克·伊凡斯——他的妻子在昨天穹顶落下时死了——从今年春天开始,每个星期三都会来吃我最出名的肉卷餐。但我刚刚向他打招呼,他却一副不认得我的模样。” “我从布兰达·帕金斯还叫做布兰达·穆尔斯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茱莉亚说,“都快四十年了。我还以为她会告诉我是什么事在困扰她……但她什么也没说。” 芭比指着道路的方向:“我想现在可以走了。” 茱莉亚才刚发动引擎,手机便响了起来。她急着想从包里拿出手机,差点把包给摔了下去。 她听了一会儿后,把手机递给芭比,脸上带着一丝挖苦的微笑:“找你的,老大。” 是寇克斯。寇克斯有点事要说,事实上,还是很多事要说。芭比中途打断他,说了那男孩发生的事,以及他此刻正被送往凯瑟琳·罗素医院。 但寇克斯并未对此发表意见,或者也根本不想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礼貌性地听完,就当作没这回事了。芭比把话说完后,他问了芭比一个问题,只不过语气听起来更像命令,就像芭比仍在军队中,得遵命行事。 “长官,我懂你的问题,但你不知道的是……我猜你会说这是个政治问题,不过我的确被卷了进去。在穹顶这件事发生前,我就已经惹上了一些麻烦——” “我们知道整件事的经过。”寇克斯说,“你和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儿子以及他的朋友们发生了一场争执。你差点就被逮捕了,这些在我的档案里都有记录。” 一份档案。现在他有一份自己的档案了。老天保佑。 “那份情报很棒,”芭比说,“但让我帮你补充一点资料。第一点,那个保住我不被逮捕的警察局警长已经死在119号公路上了,地点就在我现在与你通话的附近,说真的——” 隐约间,在那个他所无法看见的世界里,芭比听见了翻页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徒手杀了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而这只不过是因为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可以在任何他高兴的时间前往麦当当,而他,戴尔·芭芭拉则做不到。 “我们也知道这件事,”寇克斯说,“是心脏起搏器的问题。” “第二点,”芭比继续说,“新警长是镇上唯一一个握有实权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里的成员,而且他还聘请了一些新伙计。那些人就是在镇上酒吧的停车场里想宰了我的那群家伙。” “你一定可以解决这问题的,不是吗?上校?” “干吗叫我上校?你才是上校。” “恭喜你,”寇克斯说,“不仅是因为你再度成为军人,为你的国家服务,而且你还获得了着着实实的跳级擢升。” “不!”芭比大喊。茱莉亚一脸关切地望着他,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点。“不,我不要!” “你非接受不可。”寇克斯平静地说,“在我们切断你那不幸小镇的网络前,我会先用电子邮件把必要的文件寄到你那个编辑朋友的信箱里。” “切断?你不能切断!” “那份文件是总统亲自签署的。你要拒绝他吗?我很清楚他,只要他一被拒绝,就会变得像是个脾气暴躁的小孩。” 芭比思绪一片混乱,没有回答。 “你得去找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警察局警长,”寇克斯说,“你得告诉他们,总统下令,表示切斯特磨坊镇进入戒严状态,而你就是最高指挥官。我相信你一定会遭遇一些基本反抗,但我给你的信息,会有助于你建立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我知道你很有说服力,让他们看看你在伊拉克的表现吧。” “长官,他说,”“你完全误判了这里的形势。” 他用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梳。耳朵在该死的手机挤压下阵阵作痛。“就算你可以理解穹顶怎么运作,也无法理解在穹顶之下的这个小镇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事情不过才开始不到三十小时而已。” “那就帮助我理解。” “你说总统要我这么做。要是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来亲我红润的屁股呢?” 茱莉亚看着他,一脸吓坏了的模样,而这让他得到了一个灵感。 “假设,我说我是个基地组织派来卧底的成员,正计划要杀了他——砰,一枪爆头。这样如何?” “芭芭拉中尉——我是说芭芭拉上校——你说够了吧。” 芭比觉得还不够:“他有办法派联邦调查局的人过来抓我吗?特勤局呢?还是红军?不,长官,他没办法。” “我们正在计划改变现状,就像我刚才解释的一样。”寇克斯的声音不再自在幽默,变成了一个军人在对另一个军人说话时的声音。 “要是成功的话,你随时都能叫政府组织的人过来逮捕我。但要是我们一直处在隔离状态,这里会有谁愿意听我的话?牢牢地记住吧,这个小镇已经独立了。不只是脱离美国独立,而是脱离了整个世界独立。我们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就连你也一样无能为力。” 寇克斯平静地说:“我们正努力想帮助你们。” “我几乎完全相信你说的话。但这里的其他人呢?他们缴了税,结果得到了什么帮助?他们只看见一群士兵背对着他们站岗而已。这还真是个糟糕的消息。” “你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想拒绝罢了。” “我不是在拒绝。只是我随时有可能会被逮捕,而我的指挥官刚刚才告诉我,说他可能暂时帮不上我任何忙。” “要是我打电话给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他叫什么来着……桑德斯……然后告诉他……” “这正是我说你所知太少的原因。这就像是整场伊拉克战争从头来过,只不过这回你人在华盛顿,而不是亲临现场。你现在缺乏情报的程度,就像坐办公桌的官僚一样。听清楚了,长官,只掌握一些情报,比毫无情报要糟多了。” “只学到点皮毛是很危险的事。”茱莉亚咕哝地说。 “要是桑德斯不是带头的人,那谁才是?” “詹姆斯·伦尼。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他才是这里当家做主的肮脏头子。” 在暂停片刻后,寇克斯说:“也许我们可以留下网络通信。反正我们这里认为应该切断网络的那群人,也只是出自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芭比问,“难道你们不知道,要是留下网络给我们,莎拉阿姨的蔓越莓面包食谱迟早会流出去吗?” 茱莉亚坐直了身子,用唇语说:他们要切断网络?芭比对他伸出一根手指:少安勿躁。 “听我说完,芭比。假设我们打给这个叫伦尼的家伙,向他表示歉意,告诉他网络会被切断,但这都是危机形势中的极端措施之类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向他证明,你的确有办法改变我们的想法了。” 芭比考虑了一会儿。这方法可能有用,至少也能拖点时间。当然,也可能根本无效。 “除此之外,”寇克斯爽朗地说,“你还可以让他们获得新的信息,或许可以让大家好过一点,让镇民们不用活在恐惧之中。” 芭比说:“电话也得像网络一样保持畅通才行。” “这点很难办到。或许我可以帮你们保住网络,但……听我说,兄弟。负责处理这场灾难的委员会成员里,至少有五个像是柯提斯·勒梅那类的人,对他们而言,直到获得证明以前,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个人,都该被当成是恐怖分子看待。” “这些被假设为恐怖分子的人能对美国造成什么危害?在刚果教堂引爆自杀式炸弹?” “芭比,你这是在对唱诗班传教。” 当然,这很可能是事实。 “你会照做吗?” “我得晚点才能回答你。在你做任何事以前,先等我的回电再说。我得先和前任警长的遗孀谈谈。” 寇克斯顽固地说:“你还是要这样讨价还价?” 又一次地,芭比认为自己仍无法让寇克斯——就军方的标准来说,他还算是自由派的了——对穹顶带给这小镇的影响有更进一步的理解。在这里,寇克斯的秘密行动那招根本毫无用处。 我们对抗他们,现在是我们对抗他们。 芭比想,除非他们那些疯狂的点子行得通。 “长官,我真的得晚点才能回复。这支手机快没电了。”他毫不愧疚地撒了谎,“在你向任何人报告以前,先等我回电再说。” “记得,他们计划在明天下午一点进行轰炸,如果你想捍卫生命,最好在那之前回电给我。” 捍卫生命。除非让大家都有足够的丙烷可用,否则这又是一个在穹顶之下毫无意义可言的说法。 “我们再联络。”芭比说,在寇克斯还没来得及说话前便挂断电话。 119号公路现在已经几乎没车了。但迪勒塞还在这里,手臂靠在他那辆复古型的肌肉车上。茱莉亚驶过那辆新星汽车时,芭比注意到贴在车尾的标语贴纸上如此写着:傻瓜、硬汉、告密者——没人能免费搭车。除此之外,车顶放着的可卸式警示灯仍在不停闪烁。他认为这样的对比,正足以说明现在切斯特磨坊镇的问题所在。藏书网 在路上,芭比告诉她寇克斯所说的一切。 “他们要做的事与那孩子有什么不同?”她说,声音听起来相当震惊。 “呃,有点不太相同。”芭比说,“那孩子拿的是猎枪,而他们用的是一排巡弋导弹,还称之为大爆炸理论。” 她笑了。笑容与她平常的样子不同,显得苍白虚弱,使她看起来像是六十岁,而非四十三岁。 “看来,我得赶快再发一份新报纸了。这比我原先预期中快多了。” 芭比点点头:“号外,号外,大家快来看啊。”

7

“哈啰,珊米。”某个人说,“你还好吗?” 珊曼莎·布歇听不出那声音是谁,于是警戒地转过身,紧抓着育婴背带。体重不轻的小华特睡着了。她的臀部因跌倒而撞伤,就连情感也同样受创——该死的乔琪亚·路克斯,竟敢叫她男人婆。乔琪亚·路克斯曾不只一次到珊米的拖车附近叫嚣,试着想找她麻烦,还带着那个满身肌肉的家伙一起。 是小桃的父亲。珊米跟他说过上千次话了,却没听出他的声音,甚至还好不容易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谁。他看起来衰老而哀伤——简直整个人都垮了。他甚至没偷瞄她的胸部,这还是第一次呢。 “嗨,桑德斯先生。喔!我刚刚没看见你——” 她放开背带,往回走至平坦的农地与大帐篷那里。 大帐篷有一半倒了下来,像是被遗弃了一般,但仍不及桑德斯看起来这么凄凉。 “我坐在阴暗处,”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畏畏缩缩的,脸上带着一个既愧疚又受伤的难看微笑。 “但我喝了点东西。这个十月还真温暖,对吗?天啊,真的,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下午——一个真正的小镇时光——直到那男孩——” 喔,这下糟了,他开始哭了。 “我为你的妻子深深感到遗憾,桑德斯先生。” “谢谢你,珊米,你真体贴。我可以帮你抱孩子,陪你一起回车子那里吗?我想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路上几乎没车了。” 就算他正在哭,珊米也觉得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她把小华特自育婴带中抱了起来——就像捧起一大团温热的面团——交给了他。小华特睁开双眼,先是露出昏沉沉的傻笑,接着打了个嗝,又沉沉睡去。 “我想他可能在尿布上大号了。”桑德斯先生说。 “是啊,亲爱的小华特简直是台标准的排粪机。” “华特是个很棒的老式名字。” “谢谢。”告诉他说,她儿子的名字其实是“小”这个字,似乎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别说她确定以前就告诉过他这件事了。反正他就是记不住。跟他一起这样走路——虽然是他抱着小孩——对这个超级倒霉的下午来说,是个超级倒霉的句点。但至少他对交通状况的事说得没错,塞车的问题总算解决了。珊米不禁纳闷,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镇的人又会倒退到只剩脚踏车能骑的状态。 “我从来不喜欢她去上飞行课这个点子。” 桑德斯先生说,像是突然开始跟自己对话起来。 “有时我甚至会想,不晓得克劳蒂特有没有跟那家伙上床。” 小桃的妈妈跟查克·汤普森上床?珊米既震惊又好奇。 “大概没有吧,”他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现在都不重要了。你看到小桃了吗?她昨天晚上没回家。” 珊米差点就开口回答:看到过,昨天下午才碰面的。但要是小桃昨晚没回家睡觉,那么说出来只会让小桃的老爸徒增担心,还会让珊米得跟这个老泪纵痕、一边鼻孔还悬荡着鼻涕的家伙聊上更久,到时可就糗了。 他们走到了她的车子那里。那是辆车侧边条摇摇欲坠的老旧雪佛兰。她抱回小华特,做了个鬼脸。他尿布里那一大包东西,显然要联合包裹与联邦快递两家快递公司加起来才有办法运送得了。 “没有,桑德斯先生,我没见到她。” 他点点头,用手背抹了抹鼻子。鼻涕不见了,或者说,至少沾去了别的地方。他没那么难过了。 “她可能跟安琪·麦卡因一起去超市了,结果在没办法回镇上后,就跑去她住在沙贝陶斯的佩格阿姨家了。” “嗯,应该是这样。”等小桃回家以后,他一定会觉得惊喜万分。老天垂怜,这是他应得的。 珊米打开车门,把小华特放在副驾驶座上。她在几个月前就放弃让他坐儿童安全座椅了,每次都费很大的劲儿。更别说,她开车安全得很。 “很高兴见到你,珊米。他停了一会儿,”“你可以为我妻子祈祷吗?” “呃……当然,桑德斯先生,没问题。” 她正要坐进车内,便想起了两件事:乔琪亚·路克斯用她那该死的机车靴在她胸口上踢了一下——搞不好力道大到都淤青了——而无论安迪·桑德斯心碎与否,他都是这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桑德斯先生?” “怎么了,珊米?” “有些警察实在太粗鲁了,你可能得处理一下才行。在……你知道的,事态变严重以前。” 他依旧挂着不开心的笑容:“呃,珊米,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看待警察的——我自己也年轻过——但镇上的状况非常糟糕,所以我们得尽快建立新的警力组织,这样对每个人才有益处。你明白的,不是吗?” “当然。”珊米说。她真正明白的,是一个政客就算处于货真价实的悲伤中,似乎也不妨碍他们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堆废话的本领。嗯,“再见。” “他们是优秀的团队,”安迪含糊不清地说,“彼得·兰道夫会让他们团结一心。他们会戴着同样的帽子,跳着……呃……同样的舞蹈。保护镇民,以及为大家服务,你知道的。” “当然。”珊米说。保护与服务,偶尔再来个胸口踢。她坐进车内,躺在座位上的小华特又开始打起呼来。婴儿的大便臭得吓人。她卷下车窗,看了后视镜一眼。桑德斯先生仍站在临时停车场中,除了他以外,那里几乎已经没人了。他朝她举起一只手。 珊米也举起手向他道别,心中纳闷要是小桃昨晚真的没回家,那会在哪儿过夜呢?接着,她便把这事抛到脑后——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打开了收音机。这里唯一能接受到信号的只有耶稣电台,于是她又把收音机关掉。 当她抬起头时,弗兰克·迪勒塞就站在道路前方,朝她的车头举起了一只手,就像个真正的警察似的。她用力踩下刹车,以免撞着他,接着把手放到孩子身上,防止孩子滚下座位。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哭。 “看你干的好事!”她对弗兰克大喊(他们在高中时期,曾在安琪参加乐队营的活动时,短暂厮混了两天),“孩子差点都摔下去了!” “他的安全座椅呢?”弗兰克斜靠在她的车窗上,二头肌鼓了起来。大肌肉,小老二,这就是弗兰克·迪勒塞。对珊曼莎来说,把他给安琪也无妨。 “关你屁事啊。” 真正的警察可能会开张罚单给她——一面还念着儿童保护法的相关规定——但弗兰克只是傻笑而已。“你看见安琪了吗?” “没有。”这次倒是真话,“她搞不好被谁绑架到镇外了吧。”虽然珊米根本不认为这镇上有谁干得出绑架这种事。 “那小桃呢?” 珊米再度回答没有。她非这么说不可,因为弗兰克有可能会和桑德斯先生交谈。 “安琪的车还在家里。”弗兰克说,“我在车库里看见过。” “大惊小怪,她们搞不好是开小桃的车出去的。” 他似乎在思考着这个说法。路上几乎只剩他们,塞车已成了过去的事。他开口说:“乔琪亚踢伤了你的奶子吗,宝贝?”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伸手揉捏她的胸部,力道还不怎么轻。“要我亲亲来给你疗伤吗?” 她拍开他的手。在她右侧,小华特仍在哭个不停。有时她真想不通,为什么上帝会先创造男人?他们只会大叫或吃你豆腐,再不然就是吃你豆腐或大叫。 弗兰克现在已经不笑了。“你最好给我他妈的注意一点,”他说,“情况现在可不同了。” “你要怎样?抓我吗?” “我倒是有个更好的点子。”他说,“走吧,给我滚。要是你看到安琪的话,跟她说我要见她。” 她开走了,心中感到生气与——她实在不愿承认,但那感觉却千真万确——有些害怕。在开了半英里后,她停下车,帮小华特换了尿布。后座有个专门放用过尿布的袋子,但因为她实在太生气了,心烦之下,便把脏尿布给丢到了路肩上。 在不远处,有个大招牌写着:伦尼二手车行国产车与外国车可提供贷款! 你有车开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 她经过几名骑着脚踏车的孩子,再度想起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就只剩脚踏车可骑。搞不好根本就不会发生,会有人在事情演变成那样前,便先想出解决方法,就像她喝醉时喜欢在电视上看的那些灾难片一样,例如洛杉矶的火山爆发,或是纽约僵尸横行之类的。当事情恢复正常后,弗兰克和卡特·席柏杜也会变回以前的身份:口袋里只有一点钱,或者根本没半毛的小镇失败者。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可能还是得尽量低调为上。 无论如何,她很庆幸自己管住了嘴,没说出小桃的事。

8

生锈克听见血压监测器发出警报声,知道他们没办法救回那男孩了。事实上,他们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就已确定救不回他了——该死,其实是从跳弹击中他的那一刻才对——但监测器的警报声,则让这一切成了无法动摇的结局。他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本应搭救援直升机直接送到大医院去。但相反,他只能被送到一个装备不足、室温过高的手术室里(由于得节省发电机的燃料,所以空调已经关上了)。负责动手术的医生,早在好几年前就该退休了;至于助理医生,则是个从来没有神经外科手术经验的人。手术室中唯一一个精疲力竭的护士,在此时开了口。 “心室颤动,哈斯克医生。” 心跳监测器也响了起来,两者成为了合奏状态。 “我知道,吉妮。我又不是死了。”他停了一会儿,“我是说聋了,天啊。” 他与生锈克分别检查男孩的伤口包扎状况。 哈斯克的视力还很好——这点倒是与那些简陋装备,以及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病房和走廊中不断穿梭,在经年累月的超时工作后,累得像是幽灵般的工作人员不同——但他此刻看起来还是惊人得苍老衰弱。 “我们尽力了。”生锈克说。 事实上,哈斯克不只是尽力。生锈克小时候很爱看体育小说,而哈斯克则让他想起了其中一本的情节。书中有名老投手,在世界大赛第七战的时候,总算踏出牛棚,为球队争取到无上的荣誉。 但这回,在看台上观战的只有生锈克与吉妮·汤林森两人,而这名老兵,则没能迎来一个快乐结局。 生锈克吊上一袋生理盐水,在里头加进甘露醇以减轻脑肿胀的情况。哈斯克离开了手术室,跑步前往大厅,准备去实验室进行血液分析,进行完整的血液常规检查。这工作非由哈斯克负责不可;生锈克的职权无法进行检验,而这里也没有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能够负责。凯瑟琳·罗素医院此刻的人力严重不足。生锈克认为,这个丹斯摩家的男孩,可能只是这个小镇得为人手不足所付出的第一笔代价。 情况变得更糟了。男孩的血型是A型阴性血,在他们的小型血液库中,并没有这种血型的库存。 然而,他们有O型阴性血——是通过民众捐血来的——给罗瑞四包的话,他们还剩下九包左右。 把血用在男孩身上,可能无异于直接倒在刷手室的排水管里,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没人说出这个想法。帮他输血时,哈斯克叫吉妮去充当医院图书馆用的小隔间跑一趟。那个隔间只有一个壁橱大而已。她回来时,带了本破破烂烂的《神经外科简要概论》。哈斯克进行手术时,把那本书放在旁边,用一支耳镜压在摊开的书上,充当镇纸使用。生锈克认为,他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景象,以及骨头粉末在非正常的温暖室温中闻起来的味道;也忘不了哈斯克移开骨塞后,流出来那凝结成冻的血块。 几分钟后,生锈克又开始敢让自己抱着一丝希望了。钻孔缓解了血肿导致的压力,罗瑞的生命迹象已经稳定下来——至少稳定了一些。接着,哈斯克试图确认子弹碎片是否在能碰触到的地方,而整个情况又开始恶化,并且来得迅速。 生锈克想到这孩子的父母就在外头努力怀抱希望地等待。但如今,罗瑞被推出手术室时,将不会朝左边去——也就是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加护病房,在那里,他的家人可以静悄悄地在他身旁看着他——而是转向右方,朝太平间直奔而去。 “如果在通常情况下,我会赞成先维持他的生命迹象,询问他父母关于器官捐赠的事。”哈斯克说,“不过,要是这是正常情况,这孩子也不会在这里了。只是就算如此,我还是没办法靠一本……一本该死的手册来帮他动手术。”他一把抓起耳镜,丢到手术室的另一头。耳镜砸在绿色瓷砖上,撞出了一个缺口,随即掉落在地。 “你要施行急救吗,医生?”吉妮问,语调沉着冷静,并且十分镇定……但她看起来像是累得随时都会昏倒。 “我的意思还不清楚吗?我不会再延长这男孩的痛苦了。”哈斯克朝人工呼吸器后方的红色按钮伸出手。有个爱搞笑的人——也许是抽筋敦吧——在那里贴了一张写有“来啦!”的红色小贴纸。“你会反对吗,生锈克?” 生锈克思索着这问题,缓缓摇了摇头。巴宾斯基测试显示为阳性,代表大脑已受到严重损伤,就这情况看来,已经没机会了。不可能了。 哈斯克关掉开关。罗瑞·丹斯摩靠自己吃力地吸了口气,看起来似乎想试着再吸第二口,接着便没了动静。 “患者在……”哈斯克望向墙上的大钟,“下午五点十五分过世。吉妮,帮我记录在死亡证明书上。” “是,医生。” 哈斯克拉下口罩,生锈克不安地注意到,老人的嘴唇已变成了蓝色。“我们出去吧,”他说,“这里快热死我了。” 但其实没那么热,而是他的心脏引起的。他在前往走廊的路上昏了过去,以他的方式为奥登及雪莱·丹斯摩带来了坏消息。虽然生锈克立即帮他展开急救,但却没有奏效,就连心脏按摩与电击都没用。 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九分。朗·哈斯克医生比他的最后一名病人多活了三十四分钟。生锈克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以双手捂住脸孔。 吉妮自他身边离开,前去告诉罗瑞的父母手术结果。生锈克可以听见母亲痛苦与悲伤的哀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医院中回荡着。她的哭声听起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一样。

9

芭比认为警察局警长的遗孀过去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就算现在有着明显的黑眼圈,以及穿着一身不怎么样的衣服(褪色的牛仔裤,还有他十分确定是睡衣上半身的上衣),布兰达·帕金斯依然十分漂亮。他想,或许聪明的人很少会失去他们美丽的容貌——如果他们原本就长得好看的话——他在她眼中看见了明显的智慧光芒。 但她的眼里还有其他东西。她或许正处于悲痛中,但好奇心却并未就此抹灭。此时,她好奇的对象就是他。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茱莉亚的车子,茱莉亚正在车道上倒车。她举起双手示意:你要去哪里? 茱莉亚把头探出车窗,大声说:“我得去确定报纸出了没!还得去蔷薇萝丝餐厅一趟,告诉安森·惠勒一个坏消息——他今晚得负责做三明治了!别担心,布兰达,你可以相信芭比!”在布兰达还没来得及回话或表达抗议前,茱莉亚便驶上莫兰街,执行任务去了。芭比希望自己能跟她一同离开。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做出四十个奶酪火腿三明治,以及四十个鲔鱼三明治。 茱莉亚离开后,布兰达又开始打量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一扇纱门。芭比觉得这就像场困难无比的工作面试。 “是吗?”布兰达问。 “什么意思,女士?” “我可以相信你吗?” 芭比思索了一会儿。两天前,他会回答:没错,他是个值得相信的人。但今天下午,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身在费卢杰的军人,而非切斯特磨坊镇里的厨子。他静下心来,告诉她是个有教养的居家男人,而这回答则让她笑了。 “好吧,那我只好自己判断了,”她说,“只是我才刚失去亲人,判断力恐怕不算是巅峰状态。” “我知道,女士。我为此深感遗憾。” “谢谢。他明天就要下葬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不怎么样的鲍伊葬仪社坚持要这么做。难怪镇上的每个人几乎都会找城堡岩的克罗斯门葬仪社处理亲人后事。大家都说斯图亚特·鲍伊那家葬仪社是鲍伊丧牛社。斯图亚特是个白痴,而他的弟弟福纳德更蠢。不过,现在也只剩他们,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她叹气的方式,就像女人面临十分麻烦的苦差事一样。这是当然,芭比想,亲人过世或许代表了很多事,得要负责处理后事,也正是其中的一环。 她走出屋外,站到芭比身旁,令芭比不禁感到意外。“跟我一起到后头走走,芭芭拉先生。或许晚些时候我会邀请你进门,但得先确定你没问题才行。通常我会毫不迟疑地接受茱莉亚对人的评价,但现在可不比平时。”她带着他走向屋子侧面,踏上修剪整齐、用耙子仔细清理过秋季落叶的草皮。在右方,有排分隔帕金斯家与邻居家的木篱笆;而左边则是一个整理完善的花圃。 “花圃是我丈夫负责的。我猜你应该觉得这对执法人员来说,是个很奇怪的嗜好吧。” “说真的,我不这么觉得。” “我也从来没这么认为过,看来我们是少数分子。住在小镇里的人,通常想象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格蕾丝·梅特利亚斯与舍伍德·安德森就是很好的例子。” “除此之外,”当他们来到屋子转角,走进宽敞后院时,她又说道,“这里就快没电可用了。我有台发电机,但今天早上就动不了了。我想应该是没燃料了吧。这里有桶备用丙烷,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通常会把发电机的事丢给霍伊处理,他想教我怎么用,但我却一直不肯学,老是找他麻烦。”她眼中流下一滴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心不在焉地抹去眼泪。“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向他道歉,承认他说得没错。不过没这个机会了,对吗?” 芭比知道这其实不是问句。“如果是小桶丙烷的话,”他说,“我可以帮你换。” “谢谢。”她说,带着他走到露天餐桌那里,餐桌旁放着一个冰桶。“我问过亨利·莫里森能不能帮我,也去了波比百货店打算再买几桶丙烷。不过今天下午,我去镇中心时,波比百货店却没开门,就连亨利也与其他人一起去丹斯摩的农地了。你觉得我明天可以买到备用的小桶丙烷吗?” “或许吧。”他说,但其实有些怀疑。 “我听说了那小男孩的事,”她说,“住在隔壁的吉娜·巴弗莱诺过来告诉我。真是遗憾。他会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由于直觉告诉他,诚实是最能获得这女人信任的方式(尽管可能只是暂时的而已),于是他又补充,“但我认为他活下去的希望很小。” “喔,”她叹了口气,再度擦了擦眼。“听起来真是糟糕。”她打开冰桶,“我这边有水和健怡可乐,这是我唯一让霍伊喝的软饮料。你想喝哪种?” 他对下一代年轻作家如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等人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水就好了,女士。” 她开了两瓶波兰春天矿泉水,一人一瓶,用充满哀伤的好奇眼神看着他。“茱莉亚说你要拿镇公所的钥匙,我明白你为什么需要,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老詹·伦尼知道——” “他可能非知道不可。情况不同了。你瞧——” 她举起手,摇了摇头。芭比停了下来。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招惹上小詹还有他那群朋友的?” “女士,你丈夫没——?” “霍伊很少提及他手上的案子,但这次他向我提过。我想这件事的确挺困扰他的。我想看看你的版本是不是跟他的符合。如果是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谈谈别的事。如果不是,我可能就得请你离开这里。不过呢,你可以把这瓶水带走。” 芭比指向房子左方角落的一座红色小棚屋:“你的发电机就在那里?” “对。” “如果我边谈边帮你换丙烷,你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吗?” “可以。” “你想听的是整件事的经过,对不对?” “没错,而且你再叫我女士的话,我可能会把你的头给打破。” 放有小型发电机的棚屋大门是关着的,但也只用一个擦得闪亮的黄铜钩锁扣住门板而已。那个直到昨天都还一直住在这里的男人,把自己的东西照顾得很好……就算里头只准备了一桶备用丙烷也一样。芭比决定,不管这场谈话的结果为何,明天他都会尽力帮她多弄个几桶丙烷。 除此之外,他告诉自己,也得老实告诉她那晚发生的所有事。背对着她或许会使一切比较容易开口;他可不太愿意说出自己会惹上这场麻烦,全都是因为安琪·麦卡因——这个被人玩玩就丢的女人——想要勾引自己害的。 诚实为上,他提醒自己,接着说出了他的故事。

10

他还清楚记得,今年夏天,詹姆斯·麦克穆提有首叫做《聊聊德士古这地方》的歌,几乎每个地方都播个不停。这首歌与小镇生活有关,而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歌词,就是“我们一定得知道自己地盘上的事”。当安琪开始趁他做菜,故意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或者不叫他帮忙,刻意用胸部顶着他手臂,身体靠过来拿东西时,他便会想起这句歌词。他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也知道弗兰克·迪勒塞光靠着与老詹·伦尼儿子的交情,便能算是镇上权力结构的其中一分子。再说,他戴尔·芭芭拉只不过是个流浪汉。在切斯特磨坊这个体系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有天晚上,她伸手环抱着他的臀部,还轻轻捏了他的胯下。他有了反应,接着便从她恶作剧的笑容中,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生理反应。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跟你来一炮。”她说。 他们当时在厨房里,她迅速拉起一下裙摆,让他在瞬间瞥见她那条滚边的粉红色内裤。“够公平吧。” “我放弃这个机会。”他说,而她则朝着他吐了吐舌头。 他曾在许多家餐厅的厨房里见过同样的事,甚至就连自己也这么做过几次。这可能只是个年轻女孩对一名年纪比他大、长得还算可以的厨房同事突然燃起欲火罢了。但等到安琪与弗兰克分手,某天晚上餐厅打烊,芭比去后门的垃圾箱倒厨余时,她则做出了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转过身时,她就站在后头,用手环抱着他的肩膀,开始不停地吻他。刚开始他回吻了。安琪松开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 这动作让他清醒过来。胸部的触感很棒,年轻坚挺,但也会惹来麻烦。她本身就是个麻烦。他尝试把手移开。接着,当她单手挂在他身上时(此刻她指甲正抓着他的颈背),又尝试用臀部去磨蹭他。 他推开她,力气用得比预期中大一些。她绊了一跤,在撞上垃圾箱后瞪了他一眼,揉了揉牛仔裤的臀部位置,眼神变得更为凶狠。 “真是谢了!现在我整条裤子都弄脏了!” “你该知道什么时候停手。”他温和地说。 “你明明喜欢这样!” “或许吧,”他说,“但我不喜欢你。”当他发现她脸上出现受伤与更加愤怒的神情时,又补充:“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当然,人们只有在真话脱口而出时,才会用这种澄清式的方法补充说明。 四天之后的晚上,在北斗星酒吧里,有人在他背后泼了杯啤酒。他转过头,看见了弗兰克·迪勒塞。 “爽吗,芭—比?如果爽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今天啤酒特价一杯两块。当然啦,要是你不爽的话,我们也可以到外面谈谈。”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但事情不是那样。” 芭比说。此时点唱机正好开始播歌——不是麦克穆提那首,但从他听来,却像是在唱着“我们一定得知道自己地盘上的事”。 “她告诉我,她已经拒绝你了,但你还是硬上了她。你比她重多少?一百磅?听起来这可是强奸啊。” “我没这么做。”他知道这么说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跟我到外头说,王八蛋,还是你没种?” “我没种。”芭比说。出乎意料地,弗兰克就这么离开了。芭比认为,今晚他喝的啤酒与听的音乐已经够了,于是决定离开。就在此时,弗兰克又回来了,这回拿的不是一杯啤酒,而是一大壶。 “别这样。芭比说,”但弗兰克当然没理会他,只是把整壶酒往他脸上一泼,给他来场百威淡啤酒澡。有几个人大笑,并且鼓掌叫好。 “你现在愿意到外头解决这件事了吧?”弗兰克说,“不然我也可以等你。反正最后一轮酒的时间要到了,芭一比。” 芭比意识到他迟早得跟他到外头去,所以最后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撂倒弗兰克,在吸引许多人过来围观前便结束一切。他甚至还能道歉,重申自己从未与安琪做过什么。虽然他觉得应该有许多人知道安琪勾引他的事(萝丝和安森肯定知道),但他并不打算提起。或许流点鼻血可以使弗兰克清醒过来,他到时就会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故意整人的报复罢了。 刚开始,事情看似一切顺利。弗兰克摇摇晃晃地站在碎石地上,停车场两侧的钠灯,使他的两道影子各自朝不同方向延展。他举起拳头,动作就像约翰·沙利文一样,看来十分强悍,同时也愚蠢至极,不过又是另一个小镇里酒后闹事的人罢了。这种人通常只会挥重拳让对手倒下,接着再把对方拉起,不断补揍几拳,直至对手哭着回家为止。 他拖着步伐前进,泄漏出他那不太能算是秘密武器的战略:一记勾拳。芭比头部微微往后一扬,轻易躲过那拳,接着以直拳回击他的太阳穴。 弗兰克被击倒在地,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们没必要——”芭比才刚开口,小詹·伦尼便从后方打了他肾脏一拳,说不定还不是一拳,而是两手交握而成的一捶。芭比往前蹒跚走去,而卡特·席柏杜自两辆汽车中间走出,早在那里等芭比过来了。席柏杜使尽全力赏了他一拳,所幸芭比举起手臂阻挡,否则要是这拳打个正着,可能会使他的下巴骨折。这拳也是让他伤得最重的一记,直到穹顶日那天,他准备要离开这个小镇时,都还有着难看的黄色淤青。 他弯向一旁,这才理解这是场早已预谋的伏击,知道自己得在真的有人受伤前离开。那个人未必是他,而且这想法并非只是出自骄傲。但他才跨出三步,便被马文·瑟尔斯绊倒在地。芭比面朝下地趴倒在碎石地上,接着便被乱踢一通。 他捂住头部,但仍被皮靴不断疯狂踹着双腿、臀部及双臂。其中一脚还在他准备爬起身时,踢中了肋骨上方,地点就在矮胖子诺曼那辆运载二手家具的卡车前方。 他的良好判断力此刻已消失无踪,不再思考逃走的事。他起身面对他们,朝他们举起双手,手心向上,手指不断摆动,做出招手的动作。他站在狭长形的空间里,让他们只能一个一个上。 小詹是第一个,他的满腔热血,换来了正中肚子的一脚。芭比穿的不是靴子,而是一双耐克球鞋,但那脚踢得很重,让小詹在货车旁蹲了下来,痛苦地喘息着。弗兰克跨过他,被芭比在脸上揍了两拳——只是两记刺拳而已,还没重到会让人骨折的地步。芭比又恢复了良好的判断力。 碎石地咔啦作响。他转过头时,正好被绕到他身后的席柏杜打个正着,击中太阳穴,使芭比眼冒金星(“可能是颗彗星。”他这么告诉布兰达,一边打开那桶新丙烷的气阀)。席柏杜往前移动,芭比狠狠踢向他的脚踝,使席柏杜痛得做出龇牙咧嘴的古怪表情。他单膝着地,像是美式足球运动员尝试想射门似的,差别只在于踢球的球员通常不会抓着自己的脚踝。 荒谬的是,卡特·席柏杜竟然还大喊:“他妈的贱招!” “到底是谁——”芭比话才说到这里,就被马文·瑟尔斯用手臂勒住喉咙。芭比以单手手肘往后击向瑟尔斯的身体,听见一声痛苦的吐气声,甚至还闻到啤酒、香烟及干肉条混合的味道。他转过身,知道自己在两辆车中间打出一条能逃走的通道前,席柏杜可能又会冲上前来,于是决定不再留手。他的脸部与肋骨全都感受到一阵抽痛,忽然间作出决定——感觉十分合理——打算把他们四人全部打到送进医院为止,让他们好好讨论什么才是打架的贱招,并懂得如何好好区分。 这时,帕金斯警长开车进入停车场——不是汤米就是维洛·安德森打的电话,他们是这家酒馆的老板——车顶的警示灯开着,同时还闪了一下大灯,就像为舞台上饰演角斗士的演员打灯一样。 帕金斯鸣响警笛,但才不过只响半声便又没了声音。他走出车外,把枪带系在他圆滚滚的腰身上。 “你们这些好家伙,这礼拜提前干起架来了是不是?” 小詹·伦尼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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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达无需芭比再告诉她一次后来的经过。 她先前已从霍伊那里听过了,而且一点也不惊讶。 还是个孩子时,老詹的儿子就已经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了,尤其情况对他不利时更是如此。 “他回答‘是厨子先开始的’,对吗?” “嗯。”芭比按下发电机启动键,发电机随即发出运作轰响。虽然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红又烫,却还是带着微笑望向她。他只是说出一段不开心的经验而已,要他选的话,最不开心的回忆,应该是在费卢杰那栋体育馆里过的每一天才对。“没问题了——灯光、摄影机全部就绪,可以上戏了。” “谢谢。燃料可以撑多久?” “也就两三天吧,不过到时事情搞不好也结束了。” “未必。我猜你应该知道,那晚你为什么没被送进郡立看守所吧?” “当然。”芭比说,“你丈夫看见了事情的经过。” “四个打一个,这种事很难不被注意到。” “要是随便一个别的警察可能就不会留意,就算事情发生在眼前也一样。霍伊在是你运气好;那晚本来是乔治·弗雷德里克值班,但他打电话说他得了肠胃炎。”她停下片刻,“你也能说那不是幸运,而是天意。” “是的,或许是天意。”芭比同意。 “你想进屋里吗,芭芭拉先生?”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待在这里就好。天气很舒服。” “我都可以。天气很快就会变冷了,对吗?” 芭比回答不知道。 “霍伊把你们全带回局里后,迪勒塞告诉霍伊,说你强奸了安琪·麦卡因。这就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对不对?” “这是他一开始的说法。接着又说,或许不太算强奸,只是她吓到了,叫我停下来时,我却置之不理。这可能算是二等强奸罪吧,我猜。” 她轻轻地笑了:“可别让任何一个女权主义者听到你说强奸还有程度之分。” “我猜最好是不要。总之,你丈夫把我带进了审讯室——那里平常应该是放清洁用具的壁橱吧——” 布兰达打从心里大笑出声。 “他把安琪也拉了进去,让她坐在能正面看着我双眼的位置。见鬼了,我们的手肘几乎都快要碰在一块儿了。要撒什么瞒天大谎的话,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我在军中学会了这点,而你的丈夫也同样清楚。他说她会被送到法庭,还向她说明了伪证罪的相关刑罚。长话短说,她撤回证言,说根本就没做爱这回事,更别说强奸了。” “霍伊有句座右铭:真理胜过法律。这就是他处事的准则。但彼得·兰道夫不是。有一部分呢,是因为他根本不太动脑,但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无法正常处理与伦尼有关的事。不过我丈夫可以。霍伊说跟你有关的那场……争执……传到伦尼先生耳里时,他坚持一定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他气坏了。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但他一点也不意外。 “霍伊告诉伦尼先生,不管这件事为了什么原因闹上法院,他都可以预料得到结果。所有事都会在法庭上被抖出来,包括停车场那场四打一的架。他又补充说,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甚至还能取得弗兰克与小詹高中时那些恶劣行为的记录。他们做过的坏事不少,但没有一件比得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摇了摇头。 “小詹·伦尼从来不是什么好孩子,但相较之下,他以前还不太会伤害别人。过去一年多以来,他变了不少。霍伊注意到这会带来什么麻烦。我发现霍伊知道很多他与他父亲的事……”她的声音变小了,芭比看得出她在挣扎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作为一个小镇警官的妻子,她学会了谨言慎行。 这种习惯很难改变。 “霍伊劝你,在伦尼找到别的方式找你麻烦前先离开小镇,对吗?我想你应该正准备要离开,只是却遇上了穹顶这档子事。” “完全没错。我可以拿瓶健怡可乐吗,帕金斯太太?” “叫我布兰达。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也想叫你芭比。自己来,别客气。” 芭比拿了瓶可乐。 “你想拿辐射尘避难室的钥匙,是因为想拿盖革计数器。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听起来,你似乎会把这件事告诉老詹·伦尼,这才是让我觉得困扰的地方。或许是我心中还蒙着一层伤痛吧,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你想与他正面冲突?只要有任何人想挑战老詹的权威,他都会变得像条疯狗,更别说他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了。他可没欠你任何人情。要是我丈夫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去找伦尼,我猜我应该会觉得这还挺好玩的。”她朝前倾身,用带着黑眼圈的双眼认真看着他,“但霍伊走了,你随时可能被抓进牢房,却还是要四处寻找某个神秘的发射器?” “这些我都懂,但如今情况有变。空军会在明天下午一点,对着穹顶发射巡弋导弹。” “喔,我的天啊。” “他们已经发射过其他导弹了,但那只是为了要确认屏障高度。雷达派不上用场,当时用的也只是假弹头。不过明天那颗,可是货真价实的导弹,还被人称之为碉堡杀手。” 她的脸顿时刷白。 “他们瞄准什么地方?” “撞击点是小婊路那里的穹顶边界。我跟茱莉亚昨晚才去过那里。导弹会在距离地面约莫五英尺的地方爆炸。” 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失去了原有的优雅:“不可能!” “恐怕就是如此。他们会派出一架B-52轰炸机,按照预定的编列程序飞过来。我指的是真的程序。那架飞机会沿着山脊低空飞行,直至下降到目标物的高度为止。那套方法非常吓人。要是导弹爆炸后并未破坏穹顶,那代表镇上的每个人顶多就是被吓个半死——爆炸声听起来会像是世界末日。要是穹顶真的被破坏了,那么——” 她把手放在喉咙上:“损害会有多严重?芭比,镇上没有消防车啊!” “我确定他们一定准备了消防器材。至于损害会有多严重?”他耸耸肩,“整个地区都得疏散,这是一定的。” “这么做明智吗?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个明智的计划?” “这是个有争议性的问题,帕金——布兰达。他们已经做出决定。但我只怕事情会变得更糟。” 在看到她的表情后,他又说,“我是说我自己,并非这个小镇。我已经晋升为上校了,还是总统颁布的命令。” 她翻了翻白眼:“对你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 “我应该要宣布戒严令,基本上,还得接管切斯特磨坊镇。老詹·伦尼听到这消息八成会不高兴吧?” 她爆出一阵大笑,使芭比感到意外。他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跟着她一同笑了。 “所以你知道我的处境了吧?镇上的人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得借一台盖革计数器,但必须得知道碉堡杀手的事。要是我没动作的话,茱莉亚·沙姆韦就得把这事写在报纸上,但镇上的领导者们,应该从我这里得知消息,毕竟——” “我知道为什么。”感谢太阳的红霞,布兰达脸上已不再苍白。但她仍不自觉地揉着手臂。 “要是你在这里建立起任何管理机构……也就是你上司的命令……” “我猜寇克斯现在跟我更接近同事关系。” 芭比说。 她叹了口气:“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我们可以先告诉她,接着再找伦尼与安迪·桑德斯谈谈。这样至少在数量方面我们就赢过他们了,三比二。” “萝丝的姐姐?为什么?” “你不知道她是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芭比摇了摇头。她又说“别一副懊恼的模样。:虽然时间不长,但她也干了好几年。她通常只是个帮他们做出的决议盖章的角色——应该说是伦尼的决议才对,毕竟安迪·桑德斯也是个负责盖章的角色——虽然她有一点……问题……但本性却是个坚毅的人,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她有什么问题?” 他以为布兰达也会对这件事保密,但她没有。 “药物依赖,止痛药。我不晓得情况有多严重。” “我猜她的药应该都是去桑德斯药店拿的。” “对。我知道这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且得非常小心才行,不过……老詹·伦尼可能得被迫接受这个权宜之计,至少有段时间得接受你介入才行。至于你会不会有实际指挥权呢?”她摇了摇头,“不管那到底是不是总统签署的戒严令,他迟早都会把它拿去擦屁股。我——” 她停了下来,双目圆睁,望向芭比身后。 “帕金斯太太?布兰达?怎么了?” “噢,”她说,“噢,我的天啊。” 芭比转头一看,随即震惊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夕阳会变得如此之红,通常只会发生在温暖晴朗、没有午后阵雨干扰的日子里。但在他这辈子里,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景色。他觉得,恐怕只有曾近距离目睹过巨型火山爆发的人,才看过像是这样的景象。 不对,他想,就连他们也没有,这景象没人见过。 眼前的落日并非球形,而是打结处正在燃烧的巨大红色蝴蝶结。西方天际像是升起了一片薄薄的血幕,被血幕遮住的地方,全成了一片模糊的橙红色。地平线在强光照射之下,几乎完全没了踪影。 “我的老天爷啊,这就像开着一辆挡风玻璃脏得不行的汽车,朝太阳的方向笔直前进一样。” 她说。 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挡风玻璃被换成穹顶罢了。灰尘与花粉已沾到了穹顶上头,开始造成影响,接下来一定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得清洗穹顶,他想,想象着拿着水桶与抹布的志愿者排成一列的模样。太荒谬了。他们要怎么清洗四十英尺高的地方?一百四十英尺呢?一千英尺呢? “我们得解决这件事。”她喃喃地说,“打给他们,叫他们拿出威力最强的导弹。不管后果有多严重,这事都非解决不可。” 芭比什么也没说。就算他真有什么想说,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得出口。眼前这阵尘雾弥漫的浩瀚光芒偷走了他的话语,看起来就像是透过舷窗,望向地狱似的。 十二、呦—呦—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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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詹·伦尼与安迪·桑德斯在鲍伊葬仪社的台阶上看着诡异的夕阳。另一场在镇公所举行的“紧急评估会议”定于七点开始,老詹原本想早点过去准备,此刻却站在这里,看着这幅奇异而模糊不清的落日光景。 “这就像是世界末日。”安迪低声说,声音中充满敬畏。 “鬼扯!”老詹说,如果要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苛刻——就算是他,也听得出比平常苛刻——也是因为类似的念头同样在他脑海闪过。 在穹顶落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情况可能已经超出掌控——他的掌控——而他正努力拒绝承认这点。“你看见耶稣从天上降临了吗?” “没有。”安迪承认。他只看见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镇民,全都站在主街上不发一语,用双手遮住阳光,望着古怪的夕阳。 “你看得见我吗?”老詹固执地说。 安迪转向他。“当然,”他说,声音十分困惑。 “当然看得见,老詹。” “这就代表我还没被提,”老詹说,“我全心奉献基督很久了,如果这是末日,我就不会还在这里了。你也一样,不是吗?” “我想也是。”安迪说,却觉得有些怀疑。 如果他们有资格被提——以羔羊的血洗清罪孽——为什么他们还得叫斯图亚特·鲍伊先暂停老詹口中的“小生意”?他们是何时开始干起这门生意的?为什么经营一家冰毒工厂的人会有资格被拯救? 要是他问老詹,安迪知道答案一定是:有些事要等到最后,才能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就这件事来说,过去有段时间,结果似乎的确值得赞扬:他们建了新的圣救世主教堂(旧的那座只不过是隔板钉成的棚屋,只在屋顶上放了个木头十字架),至于电台的成立,更拯救了无数只有上帝才算得出数目的灵魂;同时,他们也把百分之十的金额——小心翼翼从开曼群岛的银行寄出捐款支票——捐给科金斯总是称之为“黄种兄弟”的上主耶稣传教会。 但巨大模糊的夕阳,似乎暗示人类的所作所为,全都如此渺小、无关紧要,使安迪不得不承认,那些成就根本无法当成什么正当借口。要是没有那些冰毒挹注的现金,他的药店早在六年前就倒闭了。葬仪社也是,就连伦尼二手车行——或许吧,但站在他身旁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承认——也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兄弟。”老詹说。 安迪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老詹笑了……但并非凶暴那种,而是温柔、善解人意的微笑。安迪也朝他露出微笑,或说试着想微笑。他欠了老詹不少。只是现在,他的药店、克劳蒂特的宝马汽车等等,似乎都不重要了。就算那辆宝马配备了自动停车系统与声控音响设备,但他妻子都死了,再好的车又有什么用? 等这件事结束,小桃回来后,我就要把那辆宝马给她,安迪这么决定,克劳蒂特也一定希望这样。 老詹举起肥胖的手指,指向太阳。太阳就像颗怀有剧毒的鸡蛋,把毒性扩散至西方的整片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这全是我们的错,觉得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上帝采用了让我们撑起这个小镇的方式来惩罚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兄弟。这不是上帝做的。要是你说我们在越南打了败仗是上帝所为,说上帝这是在警告失去崇高信仰的美国,那我倒是得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说九一一事件,是上帝这个我们的最高法院,对我们的孩子已不在每天早上祷告所赐下的响应,我也能够赞同。但上帝之所以惩罚切斯特磨坊镇,是因为我们不想让这里变成像杰伊或米连诺奇那种垂死的小村落?”他摇着头,“不是这样,不是的。” “可是我们也把不算很少的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安迪胆怯地说。 这是真的。他们拿来支撑自己生意上的金额,比援助那些黄种兄弟还多;像安迪就在开曼群岛有一个自己的账户,还会把从这里赚到的每一块钱都存进里头——鲍依兄弟也是——而他敢说,老詹一定有三个账户,说不定还有四个。 “‘因为工人得饮食是应当的’,”老詹以亲切的语气卖弄了一句,“《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十节。”他没举出前一节的经文内容当作例子: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 他看了看手表:“说到工作,兄弟,我们最好快出发。还有很多事得决定。”他往前走去,安迪则跟在后头,双眼仍盯着夕阳看。太阳依旧明亮到足以让他联想起腐败的生肉。接着,老詹再度停下脚步。 “反正,你也听见斯图亚特怎么说了——我们已经停工了。那个自称是主厨的小伙子,不是也在熬夜赶工以后,说‘万事搞定,一切都安全得很’?” “那个家伙啊。”安迪担心地说。 老詹笑了笑:“别担心菲尔。我们已经停工了,而且会维持到危机结束为止。事实上,这可能还是叫我们永远别再搞这门生意的征兆。一个上帝赐予的征兆。” “那一定很棒。”安迪说。但他也沮丧地认识到,等到穹顶消失后,老詹就会改变心意,一旦他改变心意,安迪也只能听命行事。斯图亚特·鲍伊与他弟弟福纳德也一样,但他们肯定会兴奋得很。一方面,是由于金钱的魔力实在太大——更别说还免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涉人过深。他还记得有个很久以前的电影明星曾说:“等到我总算发现其实自己不爱演戏时,已经有钱到不舍得退出了。” “别担心那么多了,”老詹说,“不管穹顶的问题会不会解决,我们都会开始在几周内把丙烷搬回镇上。我们可以用镇公所的砂石车来载。你会开大型车吗?会吧?” “会。”安迪闷闷不乐地说。 “嗯,老詹想到另一个点子,”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还可以用斯图亚特的灵车!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先运一些丙烷回来了!” 安迪没搭腔。先前,他恨透了这个从镇上各种设施里挪用(这是老詹用的词)那么多丙烷的点子,但那看起来的确是最安全的方式。他们大量地生产冰毒,也就代表了大量烹煮,以及排放大量废气。老詹表示,大量购买丙烷,会让事情引人侧目;就像大量购买各种非处方签药物也会让人起疑,引起不少麻烦一样。 虽说拥有一家药店对事情有益,但安迪每次向诺比舒咳与舒达飞等药厂下大量订单时,还是十分紧张。要是他们垮台,那么原因一定出在那里。 他先前一直没去多想藏在WCIK电台后面的大量丙烷库存,直到现在为止。 “顺便说一声,今晚我们在镇公所里会有足够的电力可用。”老詹的语气充满一种惊人的愉悦感,“我和兰道夫派我儿子,还有他的朋友弗兰克去了医院一趟,叫他们把那里的丙烷搬走,供我们的发电机使用。” 安迪吓了一跳:“但我们不是已经——” “我知道,”伦尼安抚着说,“我知道我们有。反正先别担心凯瑟琳·罗素医院那边,他们暂时不缺。” “你可以先从电台那里拿一桶啊……那里有那么多……” “医院更近,”老詹说,“而且安全 591a." >多了。彼得·兰道夫是我们的人,但这并不表示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些小生意,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一样。” 这使安迪更加确定,老詹并未真的准备放弃工厂。 “老詹,要是我们把丙烷库存偷偷运回镇上,我们该说那是打哪儿来的?我们得告诉乡亲们,说这是丙烷仙子拿走的,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要还给我们?” 伦尼皱起眉头:“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兄弟?” “不!我觉得这很恐怖!” “我计划好了。我们可以公布,说镇上有个燃料供应站,我们会从那里按需求配给丙烷。燃油也是,只要我们能想出没电的时候怎么运用就行了。我恨这个配给的想法——这一点也不符合美国精神——不过这就像蚱蜢与蚂蚁的故事,你知道的。镇上那些他麻的家伙,会在一个月内耗尽所有资源,接着就会对我们鬼吼鬼叫,要我们在第一波寒流快来的时候照顾他们!”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这情况会持续一个月吧?是吗?” “当然不是,但你也知道过去的人怎么说的: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安迪想指出,他们早就把足够整个小镇使用的燃料拿去制造冰毒了。然而,他也很清楚老詹会怎么回答:我们怎么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们当然不行。哪个神智正常的人会预料得到,所有的资源竟会在突然间紧缩到这种地步? 在制订任何计划时,你会认定所有资源全都绰绰有余,这才是美国人做事的方式。去担心资源不足这种事,无疑是对于心灵与理智的一种侮辱。 安迪说:“你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讨厌配给这点子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拥有一支警察部队。我知道,我们都对帕金斯去世这件事感到哀痛,但他现在已经在耶稣身旁了,而我们还有彼得·兰道夫可以仰赖。在这种情况下,对镇上来说,他绝对是个更好的警长人选。因为他够听话。”他用手指指着安迪,“我们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其实每个地方的人都是——只要事情与他们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就会变得跟小孩一个样。这话我说过多少次了?” “很多次。”安迪说,叹了口气。 “那你该怎么管教孩子?” “要是他们想吃甜点,就得先把蔬菜吃光。” “对!这代表了有时候,我们还得狠狠教训他们才行。” “这让我想到另一件事。安迪说,是珊米布”“·歇在丹斯摩农场那里发生的事。她是小桃的一个朋友,她说,有部分警察当时的行径太粗鲁了,简直就是野蛮。我们或许得跟兰道夫警长谈谈这回事。” 老詹朝他皱起眉头:“你还希望会是怎样?兄弟?难不成要他们温柔点?那都快变成一场暴动了。切斯特磨坊差点就发生了一场他麻的暴动!”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只是——” “我知道那个布歇家的女孩,也很清楚,他们全家都是毒虫、偷车贼,那种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的人。欠钱不还,税也不缴。虽然这么说政治不正确,但他们就是那种会被大家说是可怜穷光蛋的人。像那种人,就是我们现在得特别注意的人,全是些特别分子。他们全都逮到机会就想破坏镇上的和谐。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不,当然不希望——” 老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个城镇都有蚂蚁——这是件好事——同时也有蚱蜢。他们那样虽然不好,但我们还是可以与他们一起生活。因为我们了解他们,可以叫他们去做最符合我们利益的事,就算我们得对他们施加压力也在所不惜。但是,每个小镇里也都有蝗虫,就像《圣经》里头那种。就像布歇那一家子。对付这种人,我们只能毫不留情。你可能不喜欢这么做,我可能也不喜欢,但在事情结束前,个人自由一定得多少有所牺牲。我们也有所牺牲啊。我们不就停下了小生意吗?” 安迪不想指出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别无选择。 毕竟,他们完全没办法把毒品运出镇外。他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此刻只要简单地说句“是”,这场争执便能结束。他不想再讨论任何事,也害怕接下来那场可怕的会议,可能得拖到午夜才结束。他只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来上一杯烈酒,躺在床上思念克劳蒂特,一个人哭着入眠。 “兄弟,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一切保持稳定。这代表了法律、秩序、监督。我们的监督。因为我们不是蚱蜢,我们是蚂蚁,而且还是兵蚁。” 老詹寻思片刻。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回到了平常的模样:“我得再想想我们让美食城超市照常营业的决定是不是有问题。这不是说我们得勒令他们停业——至少目前不用——但我们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密切观察,就像只他麻 7684." >的老鹰一样。加油站商店也是。这应该是个好点子。要是我们想保留一些生鲜食物给自己人——” 他停了下来,眯眼望向镇公所的阶梯处。他举起一只手遮住夕阳,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但事实又偏是如此。是布兰达·帕金斯,还有那个甜煞的找茬鬼戴尔·芭芭拉,而且两人还坐在一起。至于那个坐在他们身旁、正与帕金斯警长的遗孀热络交谈的人,竟然还是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他们似乎在传阅几张文件。 老詹不喜欢这样。无论哪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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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朝前走去,决定不管他们在讨论什么,都得阻止这场谈话。 他才踏出几步,一个孩子就朝他奔来。那是基连家的其中一个孩子。基连家有十几个人,全都住在塔克镇边界一座破烂的养鸡场里。他们家的孩子不太聪明——不过说句老实话,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父母亲的烂遗传——但全都是圣救世主教堂的忠实拥护者。换句话说,他们全都会被拯救。这孩子是朗尼……至少伦尼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也难以确定就是。毕竟,他们全都留着飞机头,还有一模一样的凸额头与鹰钩鼻。 男孩身穿一件破烂的WCIK电台T恤,拿着一张纸条。“嘿,伦尼先生!”他说,“天啊,我跑遍了整个镇才找到你!” “恐怕我现在没时间聊天,朗尼。”老詹说,依旧看着坐在镇公所阶梯处的三个人。“也许明——” “我是瑞奇,伦尼先生。朗尼是我弟。” “喔,对,瑞奇。不好意思。”老詹迈出步伐。 安迪从男孩手上接过纸条,在伦尼走向坐在阶梯处的三人前,便把他拦了下来。“你最好看一下。” 老詹先是注意到安迪一脸忧虑,脸色比先前还难看,随即才接过纸条。 詹姆斯——我今晚得跟你碰个面。上帝跟我说了一些事。 在我告诉全镇的人以前,得先跟你谈谈才行。请务必回复。瑞奇·基连会把你的回复带给我。 莱斯特·科金斯牧师 署名不是老莱,甚至不是莱斯特,全都不是,而是莱斯特·科金斯牧师。情况不妙。为什么每件事偏要撞在一块儿?为什么? 男孩就站在书店前看着他,身穿褪色的上衣与一条松到就快掉下来的牛仔裤,简直像个甜煞的孤儿。老詹朝他招手,于是那孩子满脸兴奋地跑上前来。老詹从口袋里掏出笔(金色笔杆上写着你会爱上与老詹做生意的感觉),写下了五个字的回复:午夜,我家见。他把纸条折起来,递给男孩。 “把这带回去给他。不准偷看。” “不会!保证不会!愿主保佑你,伦尼先生。” “你也是,孩子。”他看着男孩跑远。 “怎么回事?”安迪问,在老詹回答前又说,“是工厂的事?那些冰——” “闭嘴。” 安迪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被吓坏了。在此之前,老詹从未对他说过“闭嘴”这两个字。看来事态十分严重。 “一次处理一件事。”老詹说,朝下一个问题走去。

3

看着伦尼走来,芭比第一个念头是:他走路的模样,就像是个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人。他也觉得,那走路的模样像是一个把毕生时间都花在痛整别人的人。当他与布兰达握手时,脸上挂着肉食性动物的交际型微笑,给了她用力一握。而她则冷静优雅地容忍着。 “布兰达,”他说,“我致上最深的哀悼之意。我本来想先去找你的……当然,也会参加丧礼……不过实在有点忙不过来,大家想必都是。” “我能理解。”她说。 “我们都非常想念公爵。”老詹说。 “没错。安迪插了话,”在老詹身后爬上阶梯,像是远洋轮船后方拖着的小拖船。“我们真的很想念他。” “非常感谢你们。” “虽然我很乐意加入你们的话题……我看见你们在讨论什么……”老詹笑得更开了,只是眼神中并未添加相同程度的笑意。“可是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会得开。安德莉娅,我可以麻烦你先去会议室,分发一下开会要用的文件吗?” 虽然已年近五十,但在那一刻,安德莉娅看起来就像是被抓到从窗台上偷拿热馅饼的孩子。 她准备要站起身(当她这么做时,背部传来一阵抽痛),但布兰达牢牢抓住她的手臂,于是她只好又坐下。 芭比发现,格林奈尔与桑德斯看起来全都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他们的恐惧与穹顶无关;至少此刻无关,而是全来自伦尼身上。他又再度想着:这并不算糟糕。 “我想,你最好还是花点时间在我们身上,詹姆斯。”布兰达愉快地说,“当然,你也知道,要是这不是什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那我肯定会待在家里,悼念我的丈夫。” 老詹罕见地说不出话来。在街上看着夕阳的人们,此刻都转向这场临时会议。这或许能使芭芭拉不费吹灰之力地便提升了自己的重要性,而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与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警长的遗孀坐在一块儿罢了。更别说,他们之间还传阅着几张文件,仿佛那是罗马教皇寄来的信一样。这场故意让众人看见的表演究竟是谁的主意?当然,一定是那个姓帕金斯的女人。 安德莉娅没聪明到这地步,也没种在众人面前反抗他。 “呃,或许我们是可以跟你小谈一下。对吗,安迪?” “当然。”安迪说,“我们永远乐意与你谈谈,帕金斯太太。我对公爵的事真的深感遗憾。” “我也为你妻子感到遗憾。”她庄严地说。 他们的目光相遇。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温情时刻,使老詹觉得像是有人在扯着他的头发。他知道不该让这种感觉掌控自己——这对血压不好,而血压不好,代表了对心脏也不好——但有时实在很难压抑。尤其你刚刚才接过一张知道太多事的人的纸条,而那个人现在相信,上帝要他对全镇的人说点什么。要是他对科金斯的事猜得没错,那么眼前的事情相比之下,简直无足轻重。 但未必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因为布兰达·帕金斯从来都不喜欢他,而且布兰达·帕金斯正是镇民们心中那个——这实在没什么充分理由——英雄的遗孀。他首先得做的事是——“到里头去,”他说,“我们去会议室谈。” 他瞥了一眼芭比,“你跟这件事有关吗,芭芭拉先生?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可以帮上你的忙。”芭比说,举起那几张他们刚才传阅着的文件。 “我以前曾在陆军服役,军阶是中尉。目前看来,我的役期延长了,而且还获得晋升。” 伦尼接过那几张文件,仅捏着纸张角落,仿佛烫手似的。这份文件比瑞奇·基连交给他的那张脏兮兮的纸条干净多了,是个大家都认识的记者打印的。信上的抬头简单写着:白宫。上头的日期正是今天。 伦尼摸了摸纸质,皱起浓密的眉毛,在眉间形成一道纵向深沟。“这不是白宫的信件用纸。” 这当然是,你这个傻瓜,芭比很想这么说,这封信是一个小时前,联邦快递的小精灵团队送来的。只有这些疯狂的小混蛋才有办法用空间移动的方式穿过穹顶,这对它们来说不算什么。 “对,的确不是。”芭比尽量保持声音愉快,“这是通过网络传来的,是一份PDF的文件。沙姆韦小姐帮我下载,然后打印出来的。” 茱莉亚·沙姆韦。另一个找茬鬼。 “快看,詹姆斯。”布兰达平静地说,“这封信很重要。” 老詹读了那封信。

4

班尼·德瑞克、诺莉·卡弗特、稻草人小乔·麦克莱奇就站在切斯特磨坊镇《民主报》的办公室外,三个人各带着一把手电筒。班尼与小乔拿在手上,诺莉则塞在连帽T恤的前方大口袋里。他们全望着街道方向,看着镇公所前那几个人——包括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蔷薇萝丝餐厅的厨师——似乎正在开会讨论什么。 “我真好奇他们在说什么。”诺莉说。 “都是些成年人的鬼话吧。”班尼全然不感兴趣地说,敲了敲报社的门。里头没有反应,于是小乔推开他,试图转动门把。门才一打开,他便知道为什么沙姆韦小姐没听见敲门声了。她的复印机正全速运作,同时对着报社的体育记者,还有在农场拍下了许多相片的家伙说话。 她看见了孩子们,招手叫他们进来。复印机正迅速印出一堆纸张。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则把印好的纸张堆栈整齐。 “你们来了,”茱莉亚说,“我还真怕你们这些孩子不来。我们差不多好了,只要这台该死的复印机别出包就行了。” 小乔、班尼与诺莉默默不语,心中认为“出包” 这词很妙,三个人都决定尽快在有机会的时候拿来使用。 “你们都得到家长同意了吧?”茱莉亚问,“我可不希望出现一群愤怒的家长找茬。” “是的,女士。”诺莉说,“我们都问过了。” 费里曼用麻绳把纸张捆起,打结固定。诺莉觉得他捆得很丑,结也打得很差。她会打五种不同的绳结,甚至还有办法在苍蝇身上打结。她父亲曾这么做过给她看,而她则表演在楼梯栏杆上溜滑板作为回报。当他父亲第一次尝试却跌倒时,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让她觉得自己有个全宇宙最棒的老爸。 “要我来捆吗?”诺莉问。 “如果你可以捆得更好,当然没问题。”彼特站到一旁。 她往前走去,开始捆起纸张,小乔和班尼挤在她后头。接着,她看见印在增刊上的大字黑色头条,停下了动作。“他妈的见鬼!” 话才一出口,她便以双手捂嘴,但茱莉亚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希望你们都骑了脚踏车,而且希望你们的脚踏车都装了篮子。你可没办法用滑板载着这些报纸跑遍整个小镇。” “我们都骑车过来的,就跟你先前交代的一样。”小乔回答,“我那辆没篮子,但有置物架。” “我会把他那份捆紧一点。”诺莉说。 彼特·费里曼满脸佩服地看着这女孩迅速捆起报纸。“我猜一定没问题,你捆得真好。” “嗯,我超强的。”诺莉这可不是自夸。 “都带手电筒了?”茱莉亚问。 “带了。”他们一同回答。 “好极了。《民主报》三十多年来从没请过报童,我可不希望你们中的某个人,就这么把整摞报纸丢在主街或普雷斯提街的街角。” “没问题,那是无赖才会做的事。”小乔同意地说。 “这两条街的每户人家,还有每家商店都要拿到一份,懂吗?还有莫兰街跟安妮大道也是。发完以后,就尽可能再发到其他地方,但只要时间一到九点,就赶快回家,把剩下的报纸放在随便一个街角,在上面压块石头就行了。” 班尼又再度望向报纸的头条标题: 切斯特磨坊镇,全面警戒! 屏障周边将有导弹引爆! 巡弋导弹导航系统建议西部镇界居民立即撤离 “我敢说一定没用。”小乔阴郁地说,研究着那张位于报纸底部的手绘地图。切斯特磨坊与塔克磨坊的边界处,以红色线条加以强调,而小婊路与镇界的交叉点,则打上了一个黑色的X,标记出导弹撞击点。 “别太多嘴了,小鬼头。”托尼·盖伊说。

5

白宫向切斯特磨坊镇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团队致上问候与致敬之意: 安德鲁·桑德斯詹姆斯·伦尼安德莉娅·格林奈尔 亲爱的先生与女士们: 首先,请容我致上问候,并表达政府深切的关怀及祝福之意。我已将明天指定为全国祈祷日,全美的教堂将为所有不同信仰的人民开放,为你们进行祈祷,期许上帝能让我们明白发生在你们镇界上的事,并予以解决。我在此向你们保证,除非切斯特磨坊镇的人民重获自由,以及得为这场监禁行动负责的人获得惩罚,我们绝不懈怠。 解决目前的情况——而且尽速处理——是我对你们及切特斯磨坊镇人民的保证。在此,我以全国领导者的身份做出庄严承诺。 其次,这封信的目的,也想为你们介绍美国陆军的戴尔·芭芭拉上校。芭芭拉上校曾于伊拉克服役,并在那里获颁铜星勋章、功绩服务勋章,以及两枚紫心勋章。他在此被重新征召入伍,并晋升军职,作为你我之间的沟通管道。我相当清楚,身为忠诚的美国人民,你们将会提供他各种协助。 正如你们协助他,我们也同样会协助你们。 我的想法与参谋长联席会议、国防部、国土安全局的意见一致,打算让切斯特磨坊镇进入戒严状态,并委任芭芭拉上校为临时军方指挥官。 然而芭芭拉上校向我保证,军方指挥并非必要。 他告诉我,他希望能得到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及当地警方的充分合作,并认为他的职位应肩负起咨询及执行决定事项等责任。我同意他的判断,并决定按他的方式行事。 第三点,我知道你们均对无法联络朋友及亲人一事感到忧心。我了解你们的忧虑,但切断电话通讯乃是不得已的措施,以便降低机密信息外泄及流入切斯特磨坊镇的风险。你们或许认为这样的顾虑毫无必要,但我在此保证,事情并非如此。 在切斯特磨坊镇内,很可能有某人拥有关于围绕你们城镇屏障的重要信息。至于镇内的电话通讯,则将恢复畅通。 第四点,我们将暂时维持媒体封锁的措施,但这项议题我们会持续加以讨论。虽然今后可能有必要让镇内官员和芭芭拉上校召开新闻发布会,但目前我们深信,尽快结束这场危机,绝对优先于进行无益的新闻发布会。 我的第五点与网络通信有关。参谋长联席会议强烈建议暂时切断电子邮件通讯,而我则倾向于同意。然而,芭芭拉上校强烈反对此点,认为需让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继续保有网络通信。他指出,电子邮件之往来,可依法交由国家安全局进行监测,并表示此项监测之可行性会比进行电话监测简单许多。由于他身为我们当地的负责人,我同意此项提议。其中部分原因,亦是基于人道主义之故。但此项决定亦将接受审核,亦有可能另行改变。芭芭拉上校会在各项措施中全程参与审核,我们亦十分期待他能与镇上官员维持良好关系。 第六点,我在此向你们表明,你们所遭遇的苦难,极为可能最快于东部时间明日下午一点结束。芭芭拉上校将会解释那个时间点所会进行的军事行动。他向我保证,他与你们这些杰出官员,以及当地报社的拥有者及经营者茱莉亚·沙姆韦女士,将会通知切斯特磨坊镇的镇民们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最后一点:你们全是美国国民,我们绝不会放弃你们。怀抱最为坚定的理念,我们要郑重向你们承诺的事情非常简单:没有任何人会被遗忘。 我们将妥善运用所有资源全力解决你们的困境。 只要是该花的任何一块钱,我们都绝不吝惜。在此也深切希望你们能怀抱信念,以合作态度作为响应。 全心为你们祈求,你们最诚挚的朋友

6

无论这封乱写一通的信是哪个狗屁秘书写的,那个混蛋都在上头签了名,而且还用了完整全名,包括那个与恐怖分子名字相同的中间名在内。老詹当时没把票投给他,而现在,要是伦尼可以瞬间移动到他面前,他认为自己一定很乐意把他给勒死。 最好还连芭芭拉一起。 老詹此刻最期盼的,就是能吹个口哨把彼得·兰道夫叫来,让他把这个厨子上校丢进牢房,告诉他说,他可以待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里,当他那甜煞的戒严时期指挥官,还可以找山姆·威德里欧来当副手。说不定懒虫山姆甚至可以克制一下酒瘾,对着他的牢房,拇指紧贴眼睛上方,好好地敬个礼。 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个恶棍下达的最高指令里的几句信件内容,又再度浮现在他脑海: 正如你们协助他,我们也同样会协助你们。 我们亦十分期待他能与镇上官员维持良好关系。 此项决定亦将接受审核。 深切希望你们能怀抱信念,以合作态度作为响应。 最后一句是最具说服力的部分。老詹确定,这个支持堕胎政策的王八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信念——对他来说,那只是句行话罢了——但他提到“合作”这词时,他的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老詹·伦尼清楚得很:看起来是绕指柔,但可别忘记手指下方的,可是副铁打的手腕。 总统表示了同情与支持之意(他看见那个姓格林奈尔的药瘾婆,居然还在读信时落下眼泪),但如果你真的读进了字里行间,便能发现真相。 这是封单纯简洁的威胁信。不合作的话,就没网络可用。乖乖合作,否则我们就记下一份名单,把调皮鬼跟乖宝宝都记录起来。当我们冲进来时,你绝对不会希望自己在调皮鬼的名单上。因为我们一定会好好算账。 合作吧,兄弟。否则后果自负。 伦尼想着:我绝不把我的城镇交给一个胆敢揍我儿子、还来挑战我权威的临时厨师。永远不会,你这只臭猴子。绝不。 他同时也想着:温和点,表现得从容些。 先让这个厨子上校说清楚军方有什么了不起的计划。要是成功的话,一切不成问题。但要是没成功,那么这个新上任的陆军上校,就会对于“深入敌境”这件事,有了一番全新认识。 老詹露出微笑:“我们进去聊,好吗?看起来我们有很多事得谈。”

7

小詹与他的女友们一同坐在黑暗中。 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怪,但这的确有抚慰般的效用。他与其他新警员离开人数真他妈壮观的丹斯摩农场后,便直接回到警察局。一脸疲惫、身上还穿着制服的斯泰西·莫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再加四小时班。至少有段时间,警方很需要愿意加班的人手,同时,镇公所方面也会照样支薪。斯泰西说,她确定加班还有额外奖金……而那笔钱可能是政府的特别奖励。 卡特、马文、乔琪亚·路克斯与弗兰克·迪勒塞全都同意加班,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钱,而是乐在这份工作。小詹也是,无奈另一波头痛却在此时发作。在度过像是在云端上的一整天以后,这实在是件令人感到沮丧的事。 他告诉斯泰西,如果可以的话,他就不加班了。 斯泰西向他表示没有问题,但也提醒他,明天早上七点轮到他值班。“到时有很多事得做。”她说。 在阶梯上,弗兰克系上枪带,并说:“我应该会绕去安琪家。她很可能跟小桃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我只要一想到她在冲澡时滑倒的可能性就觉得烦——搞不好会全身瘫痪地躺在那里。” 小詹觉得头部一阵抽痛,有个小白点在他左眼前方飞舞着,像是随着心跳不停上下跳动,而且速度还越来越快。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跑一趟就行了。”他告诉弗兰克,“我无所谓。” “真的?你没问题?” 小詹摇摇头。当他这么做时,眼前的小白点疯狂乱窜,让人心烦无比,一会儿过后,才又恢复了稳定。 弗兰克降低音量:“在农场的时候,珊米·布歇对我吼。” “那个臭婊子。”小詹说。 “说得没错。她冲我吼:‘你要怎样?抓我吗?’。”弗兰克提高音调,装出暴躁的女性假声,让小詹的神经一阵作痛,跳动的白点几乎变成红色。那一刻,他想用手勒住老朋友的脖子,使劲勒死对方,好让他,小詹,可以永远不必再听到那种假声。 “我在想,”弗兰克继续说,“我下班后或许会过去一趟,给她好好上个一课。你知道的,让她懂得怎么尊敬本地警员。” “她是个恐龙,而且还是个骚货。” “骚货这点可能会让事情比较好玩。”弗兰克停了下来,望向诡异的夕阳。“这个叫穹顶的玩意儿也有它的优点。我们可以想干吗就干吗。至少目前是这样。考虑一下吧,老兄。”弗兰克捏了捏裤裆。 “好啊,小詹回答,”“不过我没那么想打炮。” 可是他现在想了。嗯,有点想。不过这不代表他要过去干那女人,或是做什么其他事情——“不过你们还是我的女朋友,”小詹在一片漆黑的食物储藏室里这么说。刚开始他还开着手电筒,但后来就关了。黑暗的感觉好多了。“对不对?” 她们没回答。要是她们回答的话,小詹想着,那我一定得向老爸和科金斯牧师报告这个了不起的奇迹。 他靠着墙壁,身旁是一排堆有罐头食品的架子。安琪就靠在他身体右边,而小桃则在左边。 三人行,就跟《阁楼》杂志的读者园地里写的一样。在手电筒开着的情况下,他的女友们看起来状况不佳,不仅脸部浮肿,就连垂落的头发也仅能遮住部分她们凸起的双眼。但当他把手电筒关掉后……嘿!她们两个变得就跟活人一样了! 只是气味除外。干掉的屎味与腐烂的气味开始融合在一起了。但这还不算太糟,因为这里有更多迷人的香气:咖啡、巧克力、糖蜜、果干,还有——应该是——红糖的香味。 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小桃的?还是安琪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头痛又再度缓解下来,就连让人心烦的白点也消失了。他的手向下滑去,握住安琪的乳房。 “你不介意我这么做吧?对不对,安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是弗兰克的女友,不过毕竟你们都分手了。嘿,我们得跟着感觉走。再说——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不过我想他今晚应该准备要偷吃。” 他用空着的手摸索着,接着握住小桃的手。 摸起来很冰,但他仍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裤档上。 “喔,我的小小桃,”他说,“你真敢。不过想做就做吧,女孩,你就尽情使坏吧。” 当然,不久之后,他还是得把她们埋了。穹顶可能会像肥皂泡一样破掉,不然就是有科学家成功找到方法来溶解它。一旦这种情况发生,镇里就会涌入许多调查员。就算穹顶还在,镇上也可能会组成什么食物搜查委员会,挨家挨户地来找吃的。 不久之后。但不是现在。因为他还需要抚慰。 甚至也需要这种兴奋感。当然,人们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但也不需要理解。因为——“这是我们的秘密。”小詹在黑暗中轻声说,“不是吗?女孩们?” 她们没回答(但迟早会的)。 小詹就这么抱着被他杀害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跌入梦乡。

8

芭比与布兰达在十一点离开镇公所时,会议仍在进行当中。他们两个在主街往莫兰街的路上并未交谈。在主街与玛波街的街角处,仍有一小摞《民主报》的单页号外特刊。芭比从防止纸张飘走的石头下抽起一张,而布兰达则拿出原本放在手提包里的小手电筒,朝头条标题照去。 “看到这件事被实际印出来,原本应该会让人更容易相信些,但结果却一点也没有。”她说。 “是啊。”他表示同意。 “你和茱莉亚合作弄出了这份号外,确保詹姆斯没办法隐瞒消息,”她说,“是这样没错吧?” 芭比摇了摇头:“他不会试图隐瞒,因为这根本就办不到。导弹击中目标时,会发出非常惊人的爆炸声。茱莉亚只是想确保伦尼没办法用他的方式来扭曲这件事,不管他到底拿出什么说辞都一样。”他弹了弹那张号外,“就算没什么用,我还是把这当成一份保险。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伦尼一定会想:要是他比我先知道这件事,那他究竟还知道哪些我不知道的事?” “朋友啊,詹姆斯·伦尼可是个非常危险的对手。”他们又继续往前。 布兰达把那份号外折好,用手臂夹着。“我丈夫之前正在调查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多少,”她说,“看来我只有全盘托出,或是什么都不讲两种选项。霍伊还没拿到绝对性的证据——这部分我可以肯定。但也已经很接近了。” “这与证据无关。”芭比说,“要是明天导弹起不了作用,就会变得跟我有没有办法避过牢狱之灾有关了。要是你知道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事——” “如果不被关进监狱是你唯一担心的事,那我对你可真是失望。” 这当然不是他唯一担心的事,芭比猜想,帕金斯的遗孀也很清楚这点。他相当仔细地听着会议内容,虽然伦尼费尽心机地装出一副讨人欢心、通情达理的模样,但芭比依旧感到十分惊讶。他认为,在那副装模作样的吃惊表现之下,那个男人还是一只猛禽。他会使出全力控制一切,直至自己拥有优势为止。他会夺取他所需要的一切,直至甘心罢手为止。他对每个人都很危险,不仅是对戴尔·芭芭拉。 “帕金斯太太——” “叫我布兰达,还记得吗?” “嗯,布兰达。这么想吧,布兰达,要是穹顶没有消失,这个小镇绝对需要一个比满嘴谎言、做事浮夸的二手车贩卖员更好的领导者。要是我被关在牢房里,可就帮不了任何人了。” “我丈夫认为老詹贪污。” “怎么会?为什么?他污了多少钱?” 她说:“让我们看看导弹会带来什么结果吧。要是没用的话,那我就告诉你所有事。要是奏效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会去找郡检察官谈谈……用瑞奇·瑞卡多的话来说,詹姆斯·伦尼可得‘好好解释一下’了。” “你可不是唯一一个想等到导弹这件事结束后再做决定的人。今天晚上,伦尼一直在说些甜言蜜语。要是巡弋导弹没能成功打穿穹顶,我想我们就会看见他的另外一面了。” 她关掉手电筒,抬起头来。“看看这些星星,” 她说,“真是明亮。那边是北斗七星……仙后座……还有大熊座,全都是原本的模样,这让我觉得安慰多了。你呢?” “我也是。” 他们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看着银河散发出的微弱光芒。“不过这些星星总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生命那么……那么短暂。”她笑了出来,接着又——有点不好意思——说,“不介意我挽着你的手吧,芭比?” “完全不介意。” 她钩住芭比的手臂,而他则把手放在她手上,陪她走路回家。

9

老詹在十一点二十分结束会议。彼得·兰道夫向所有人道过晚安后,便先行离开了。他计划要在早上七点开始疏散镇子的西边,希望能于中午前净空小婊路附近的区域。安德莉娅跟在他后头缓缓走着,双手背在身后,展露出他们全都无比熟悉的身体语言。 虽然老詹还清楚记得自己与莱斯特·科金斯有约(而且还得睡一下;他可不介意来场该死的小睡),但他还是问她是否能留下来一会儿。 她满脸困惑地看着他。安迪·桑德斯就在老詹身后粗手粗脚地整理文件,把文件放回灰色铁柜中。 “把门关上。”老詹和蔼地说。 现在,她看起来有些不安了。虽说安迪正在处理会议结束后的整理琐事,但他仍低垂着肩,仿佛受了伤似的。不管老詹究竟想对她说什么,安迪早就知道了。从他的姿势来看,绝非什么好事。 “你想讲什么,吉姆?”她问。 “不是什么正事,”这就代表了是,“不过对我来说很重要。安德莉娅,在会议前,你跟那个姓芭芭拉的家伙聊得还挺开心的,跟布兰达也是。” “布兰达?这真是太……”她本来想说“可笑”,但这用词似乎太强烈了些,“太傻了。你也知道我跟布兰达已经认识三十年——” “如果说吃过一个人做的松饼与培根就算是认识对方,那么你跟芭芭拉先生也认识了三个月。”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叫他芭芭拉上校才对。” 老詹露出微笑:“看他那副穿着蓝色牛仔裤与T恤的模样,还真是很难让人认真看待这个称谓。” “你也看见总统的信了。” “我只看见一封茱莉亚轻轻松松就能用她那台破电脑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吗,安迪?” “嗯。安迪头也不回地说,”仍忙着文件归档,接着又把他放好的文件拿起来重读一遍。 “不过,万一那封信真的是总统写的呢?” 老詹微笑着问。她最讨厌看见他那张肥厚的脸孔露出这种笑容了。安德莉娅有些出神地看着他脸颊上的胡楂,或许这是第一次,她总算理解为什么老詹总是会不丝一苟地把胡子给剃干净了。因为那些胡楂,会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奸诈的尼克松一样。 “呃……”不安已即将成为恐惧。她想告诉老詹,那只是出自礼貌,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她猜老詹也看得出来,毕竟他在一旁观察了很久。 “呃,毕竟他是最高领导者,你知道的。” 老詹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指挥者该是什么模样吗,安德莉娅?让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得提供资源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付出忠诚,完全服从他的命令。两者之间应该是公平交易才对。” “对,”她心急地说,“就像巡弋导弹之类的资源!” “如果奏效的话,可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可能没效?他说那可能是颗一千磅重的弹头!” “考虑到我们对穹顶几乎一无所知,你,或者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又怎么能那么确定?我们怎么知道穹顶会不会被原地炸飞,接着又掉下来盖住切斯特磨坊镇,最后只在地上留下一英里深的爆炸坑洞?”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揉捏着疼痛的伤处。 “所以,这还是只能交给上帝决定。”他说,“你说得没错,安德莉娅——那或许的确有用。但要是没能成功,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对我来说,要是一个最高领导者连人民都没办法保护,那他就连一个随便谁都能在上头撒尿的马桶都还不如。要是计划没成功,要是他们没办法为我们彰显上帝的荣光,那就得有人出面接管这个小镇才行。你会选择只会吹牛的没用总统选出的流浪汉,还是当地居民投票选出的行政官员?你现在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了吧?” “我觉得芭芭拉上校看起来很能干。”她嗫嚅着说。 “别再这么叫他了!”老詹大吼。安迪手上的档案掉落在地,安德莉娅则向后退去一步,同时吓得惊叫一声。 接着,她挺直身子,暂时恢复了当时让她第一次站出来,勇敢竞选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美国佬硬脾气。“别对我大吼大叫,詹姆斯·伦尼。我从你一年级,在瑟尔斯目录上剪照片贴到图画纸上头的时候就认识你了,所以别对我大吼大叫。” “喔,天啊,她被冒犯了!”此刻他咧开嘴,露出凶狠的微笑,换上一副让人不安的开心模样。 “这真是他麻的糟糕。不过现在很晚,我也累了,已经把一整天甜言蜜语的额度都用完了。所以你给我听着,别让我重复一遍。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我想在十二点前赶回家里。”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干吗!” 他翻了翻白眼,仿佛对她的愚蠢感到难以置信。“简单地说,我想确定,要是那个草率的导弹计划没用,你会站在我——我跟安迪——这边,而不是站在那个只会洗碗的外人那边。” 她挺起胸,双肩后缩,尽力看着他的双眼,只不过嘴唇仍在颤抖。“要是我觉得芭芭拉上校——如果你喜欢的话,叫他芭芭拉先生也行——是个更适合在危机状况下担任领导者的人呢?” “呃,那我的想法就跟 href='1716/im'>《木偶奇遇记》里那只会说话的小蟋蟀常说的台词一样:‘让你的良心来带领你。’”他的音量降低至接近喃喃自语的地步,但听起来却比大吼大叫还要吓人。“不过别忘记我们这边有小药丸,一些止痛药什么的。” 安德莉娅全身一寒:“什么意思?” “安迪帮你留了不少库存,不过呢,要是你在这场比赛里选错边,那些药丸可能就这么不见了。对吗,安迪?” 安迪此时正在洗咖啡壶。他看起来不太开心,不敢与泪水盈眶的安德莉娅对视,却也毫不迟疑地作出答复。“对,”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可能得把那些药丸丢到马桶里冲掉。在镇上被完全封锁的情况下,留着这类药物实在相当危险。” “你不能这么做!”她哭了出来,“我有处方签!” 老詹亲切地说:“你现在唯一需要的处方签,就是让自己跟镇民都知道谁才是镇上最好的领导者,安德莉娅。就目前来说,这也是唯一对你有好处的处方签。” “老詹,我需要那些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中有着哀鸣——与她母亲晚年卧病在床时的那些痛苦时光一样——而且痛恨自己这样。“我真的很需要!” “我知道,”老詹说,“上帝给你剧烈的痛苦作为考验。”更别说你自己的问题也大得很,他想。 “你只要做出正确的抉择就好,”安迪说,双眼中的黑色瞳孔带着悲伤与诚挚之意。“老詹知道怎么做才对镇上有所帮助,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不需要一个外来者教我们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事。” “如果我照做的话,就可以继续拿到止痛药?” 安迪露出微笑:“当然可以!我甚至还可以把我自己的剂量拨一些给你。你一天要吃一百毫克左右对吗?你那边够吗?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想我应该可以再多吃一点。”安德莉娅无力地说,垂下了头。自从那场令她伤心无比的高中舞会后,她再也没喝过任何烈酒,甚至连一杯红酒也没喝过,就连烟也不抽。除了在电视上,她从未亲眼看过古柯碱长什么样。她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她究竟是怎么落入这步田地的? 就因为去信箱拿信时跌了一跤?就因为伤势变成了一个药物成瘾的人?要是真是这样,那就太不公平,也太可怕了。 “不过一天只要四十毫克就好。我想四十多毫克就够了。” “你确定?”老詹问。 她并不真的确定,而这正是恶魔的把戏。 “也许八十毫克吧。她说,”抹去眼上的泪水。 接着,又轻声补了一句:“你这是在勒索我。” 音量虽低,但老詹还是听见了。他朝她伸出手。 安德莉娅往后缩了一下,但老詹仅是轻柔地拉起了她的手。 “不,”他说,“勒索是种罪。我们是在帮你,而且我们要求的回报,只不过是要你同样帮助我们罢了。”

10

某处传来砰的一声。 虽然珊米十点时抽了半根大麻,喝了三罐菲尔的啤酒后入睡,但这声音还是让她在床上完全清醒过来。她总是会在冰箱里放两手啤酒,始终觉得那是“菲尔的啤酒”,就算他早在四月时便离开了也一样。她听到传闻,说菲尔还在镇上,不过却不太相信。要是他真的待在镇上,这六个月以来,她一定会遇见他,但她遇到了吗?这只是个小城镇,就跟那首歌唱的一样。 砰! 这声音让她坐起身子,倾听小华特是否哭泣。 没有哭泣声,使她开始想:喔,天啊,那张该死的婴儿床一定垮了!要是他连哭都哭不出声——她把棉被甩到一旁,朝房门跑去,没想到却一头撞在门口左侧的墙壁上,差点跌倒在地。该死的一片漆黑!该死的电力公司!该死的菲尔,竟然就这么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种处境里,以至于像弗兰克·迪勒塞那种人对她毛手毛脚时,竟然没半个人可以依靠,让她吓得半死——砰! 她沿着梳妆台桌面摸索,在找到手电筒后打开开关,匆匆跑出门外。她才正要左转,朝小华特睡觉的房间奔去,却又再度听见了“砰”的一声。 声音并非来自左边,而是从她正面那凌乱的客厅里传来。有人在拖车的前门。现在,还传来了一阵模糊的笑声,听起来那些人已经喝醉了。 她大步穿过客厅,身上那件睡觉时穿的T恤下摆,在丰满的大腿处飘动着(自从菲尔离开后,她胖了一些,约莫五十磅左右,但就在那狗屁穹顶出现前,她原本打算订购减肥用的代餐,好让自己恢复到高中时的体重),用力甩开前门。 手电筒的光芒——总共有四支,而且还是高亮度的——照在她的脸上。手电筒后方传来更多笑声,其中一个人的笑声比较像是呦—呦—呦,就像喜剧团体“三个臭皮匠”里的科里一样。她认出了那笑声,在高中的三年时光里,她曾听过许多次了。是马文·瑟尔斯。 “看看你!”马文说,“都穿成这样了,竟然还没人吹口哨。” 更多笑声传来。珊米举起一只手臂遮在眼前,但没什么用,只能看见手电筒后头的人影形状。 不过,其中一个笑声是女人的声音。这或许算是件好事吧。 “在我瞎掉前,快把手电筒关了!闭嘴,你们会把孩子吵醒的!” 更多笑声响起,而且比先前还大声;不过,四支手电筒里有三支关上了。她举起自己的手电筒朝门外照去,但眼前见到的人却一点也没使她感到宽心:弗兰克·迪勒塞、乔琪亚·路克斯,以及用手勾着卡特·席柏杜肩膀的马文·瑟尔斯。 那个叫乔琪亚的女孩,今天下午曾踢了她的胸部一脚,而且还叫她男人婆。她是个女人,但却并不安全。 他们全都挂着警徽,而且也的确喝醉了。 “你们想干吗?现在已经很晚了。” “想弄点大麻来抽,”乔琪亚说,“你在卖,所以卖给我们一些吧。” “我想让自己爽上青天。”马文说,接着又发出那个笑声:呦—呦—呦。 “我这边没货了。”珊米说。 “胡扯,这里到处都是大麻味。卡特说,”“卖我们一点,别像个婊子。” “对啊,”乔琪亚说。在珊米手电筒光芒的照射下,她的双眼里闪烁着银色光芒,“别管我们是不是警察。” 他们全都在大声嚷嚷,肯定会把孩子吵醒。 “不要!”珊米试图把门关上,但席柏杜却把门给推开。他只是平平地伸出手——没出多大力气——便让珊米跌坐在地。在喂完小华特奶以后,她抽得太多了些,导致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摔着屁股了。她的T恤翻了起来。 “哇喔,是粉红色的内裤,你是在等女朋友吗?”乔琪亚问,使他们又开始大笑。他们再度全都打开手电筒,把光线聚集在她身上。 珊曼莎把T恤往下一拉,力道大到差点就扯下了自己的脖子。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手电筒的光芒则跟着她的身体移动。 “做个好主人,邀请我们进去。弗兰克说着,” 就这么闯进门来。“实在非常感谢。”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客厅四周,“真是个猪窝。” “猪就该住在猪窝!”乔琪亚大喊,于是他们又全都爆出大笑。“要是我是菲尔,我可能会特地从树林里跑回来,就为了要踹你他妈的臭屁股一脚!”她举起拳头,而卡特·席柏杜则和她轻轻击了个拳。 “他还躲在电台附近?”马文问,“还在那边搞药?还在那边说要为了耶稣奉献?” “我不知道你在……”她并不觉得生气,只是害怕。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抽了大麻、嗑了点迷幻药后,最后在做噩梦的同时,会说出的那些毫无关联的梦话一般。“菲尔已经走了!” 她的四名访客面面相觑,接着大笑起来。瑟尔斯那白痴般的呦—呦—呦笑声还压过了其他人的音量。 “走了!落跑了!”弗兰克笑个不停。 “说得跟操他妈真的一样!”卡特回答,然后两个人也击了个拳。 乔琪亚从珊米书架顶端上抓起几本平装书,“诺拉·罗伯茨?桑德拉·布朗?斯看了一下。蒂芬妮·梅尔?你都看这些狗屁?你不知道他妈的《哈利·波特》才最屌吗?” 她把书往前一伸,接着放开双手,让那些书全掉在了地板上。 孩子竟然没被吵醒,简直是个奇迹。“要是我卖你们一些大麻的话,你们愿意走人吗?”珊米问。 “没问题。”弗兰克说。 “快一点。卡特说,我们明天还要很早上工,”“搞些疏散工作什么的。所以你这肥屁股快给我动起来。” “在这里等一下。” 她走进厨房,打开冷冻库——现在里头温暖得很,所有的东西全解了冻,出于某种原因,这景象让她就快哭出来了——从她放在里头的几袋大麻里抽出一包,这样里头就只剩三包了。 她才正要转身,便被某个人抓住,甚至还把她手中的夹链袋一把扯走。“我得再检查一次你那条粉红色内裤,”马文在她耳边说,“看看是不是俏皮风的。”他把她的T恤拉至腰间,“不是,猜错了。” “住手!放开我!” 马文又笑了:呦—呦—呦。 手电筒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但她仍认得出那个拿着手电筒的扁头头形。那个人是弗兰克·迪勒塞。“你今天对我吼,”他说,“而且你还打了我一下,打伤了我的小手手。我只不过是摸你一把而已。”他把手伸向前,再次揉捏她的胸部。 她用力一撞,手电筒的光芒从她脸上瞬间斜至天花板,接着又快速下移。她的头一阵剧痛。 他用手电筒打了她。 “噢!噢,很痛!快住手!” “狗屁,这才算不上痛。你该庆幸我没有因为你卖大麻而逮捕你。要是不想再挨一下,就给我乖乖别动。” “这大麻闻起来真臭。”马文以一种就事论事的口吻说。他仍站在她身后,没放下拉起她T恤下摆的手。 “她也一样臭。”乔琪亚说。 “我们得没收这些大麻,臭婊子。”卡特说,“抱歉啰。” 弗兰克又伸手去抓她的乳房。“别乱动。” 他捏着她的乳头,“就这么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闭上双眼。只要别吵醒孩子就好,她想,只要他们别再做其他事就好,别让事情变得比这更糟。 “上啊,”乔琪亚说,“让她知道自从菲尔离开后,她到底都错过些了什么。” 弗兰克用手电筒指着客厅方向:“上沙发去,给我躺好。” “你不想先宣读一下她的权力吗?”马文问,然后大笑起来:呦—呦—呦。珊米觉得,要是自己再听见任何一次这个笑声,头肯定会裂成两半。 然而,她还是低垂着头,垮着肩朝沙发走去。 在她走到一半时,卡特抓住了她,把她整个人转过来,用手电筒从下方照着自己的脸,一副要吓人的恶鬼模样。“你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珊米?” “不、不、不会。” 恶鬼点了点头:“最好记住你的话。因为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你。当然,除了我们以外。不过到时候呢,我们会再回来找你,真的把你给搞死。” 弗兰克把她推到沙发上。 “上她,”乔琪亚兴奋地说,用手电筒照着珊米。“上这个婊子!” 那三个年轻男人全上了她。弗兰克是第一个,当他进入她身体时,还低声说:“你得学着把嘴闭紧,除非跪下来帮人口交的时候才准开口。” 卡特是下一个。当他骑在她身上时,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声哭喊。 “闭嘴,小鬼,不然我就得好好教训你一顿啰!”马文·瑟尔斯大吼,接着又狂笑起来。 呦—呦—呦。

11

时间已近午夜。 琳达·艾佛瑞特躺在她那一侧,很快地陷入熟睡。她过了精疲力竭的一天,明天还得早起执行任务(疏—散行动),就连担心贾奈尔的心情,也没能让她保持清醒。说真的,她从来不会打呼,但此时她躺着的那一边,却传来了微弱的鼾声。 生锈克同样过了精疲力竭的一天,但却睡不着觉。这与贾奈尔无关。他觉得她不会有事,至少也能保持一段时间。只要没出什么差错,他就可以让她保持在不发病的状况中。就算医院药店里的柴浪丁用完了,他也能去桑德斯药店买。 他一直在想哈斯克医生的事,当然,还有罗瑞·丹斯摩的事。那男孩眼眶不住涌血的景象一直浮现在他眼前,而朗·哈斯克告诉吉妮说我又不是死了。我是说聋了的声音,也同样在耳边萦绕不去。 但他的确死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尝试把回忆抛在脑后,接着却又想起罗瑞的喃喃自语:今天是万圣节。 他女儿的声音也重叠在里头:南瓜王!快去阻止南瓜王! 他女儿当时正在发病,而丹斯摩家的孩子则是被跳弹射入眼中,子弹碎片刺进了大脑里。这代表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个 href='/article/7091.htm'>《迷失》里的苏格兰佬是怎么说的?别把巧合误认为命运? 或许这件事就是这样。或许就是。不过, href='/article/7091.htm'>《迷失》播完已经很久了。那个苏格兰佬说的也可能是别把命运误认为巧合。 他又翻向另一边。这一回,则看见今晚《民主报》单页特刊的黑色头条标题:屏障周边将有导弹引爆! 多想也无济于事。睡觉才是远离这些问题的方法,而在这种情况下,最糟的事,不过也就是这些问题跟着你一同进入梦乡罢了。 他回家时,在楼下的橱桌上看见半条琳达拿手的蔓越莓橙汁面包。生锈克决定去餐桌那里吃点面包,还可以一面翻翻最新一期的《美国家庭医师》杂志。要是一篇讨论百日咳的文章都没办法让他想睡,那就没什么能让他睡着的了。 他下了床,身上穿着通常拿来当睡衣穿的蓝色刷手衣,静悄悄地离开房间,以免吵醒琳达。 走到楼梯一半时,他停下脚步,微微弯头倾听。 奥黛莉发出一声低鸣,声音十分模糊,自女儿的房间传来。生锈克走到女儿们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那条金毛看起来只是女孩床中间的一道模糊阴影,正转过头来望着他,再度发出几声轻轻的低鸣。 茱蒂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只手放在脸颊下方,呼吸深而缓慢。贾奈尔的情况又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她不断翻身,在床铺两侧滚来滚去,连棉被也被踢开,不断低嚅着些什么。生锈克跨过金毛,坐在她的床边,位置就在贾奈尔最新一张男孩偶像团体的海报下方。 她正在做梦。从她不安的模样里,可以看得出并非什么好梦。她的梦话听起来像是在抗议什么。生锈克尝试想听清楚她说的话,但还没来得及弄懂,她便停了下来。 奥黛莉再度发出哀鸣。 生锈克把贾奈尔皱成一团的睡袍拉平,帮她盖好被子,拨开她粘在额头上的头发。他观察着她。 眼皮下方的眼球不断快速转动,但四肢并未颤抖,手指没有抽动,嘴唇也没有发病时会出现的抖动。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只是睡眠中的快速动眼期,而非症状发作。然而,这引发了另一个有趣的问题:狗连噩梦的味道都闻得到? 他俯身亲了一下贾奈尔的脸颊。就在这时,她睁开了双眼,他无法确定她是否看得见他。这是轻癫痫的症状之一,但生锈克觉得这与轻癫痫无关。他很肯定,要是真的发病,奥黛莉一定会开始吠叫。 “继续睡吧,甜心。”他说。 “他有一颗金色的棒球,爸爸。” “我知道,甜心,继续睡吧。” “那是颗坏棒球。” “不,那是颗好棒球。棒球是好东西,尤其是金色的。” “喔。”她说。 “继续睡吧。” “好,爸爸。”她翻了个身,闭上双眼。有一会儿,棉被下方没有任何动静,接着她便睡着了。 奥黛莉原本趴在地板上抬头看着他们,如今也把头放在前爪上方熟熟睡去。 生锈克坐了好一会儿,听着女儿的呼吸声,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一直以来,人们从梦中醒来时,总是还说着梦话。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没事——要是担心的话,只消看看躺在地板上的狗就好了——然而,午夜时分,的确不是个会让人觉得乐观的时刻。当黎明离现在还有好几个钟头时,坏念头会被赋予血肉,开始行走起来。在午夜时分,坏念头简直就是僵尸。 他决定还是不吃蔓越莓橙汁面包了。他只想舒服地躺在温暖的床上,与妻子一同入眠。但在离开女儿们的房间前,他还是拍了拍奥黛莉毛茸茸的头。“提高警觉啊,姑娘。”他轻声说。奥黛莉睁开双眼,看了他一下。 他想着:金毛。接着又想到——完美的联结:金棒球。一颗坏棒球。 今晚,尽管女儿们才刚发现自己需要女孩儿的隐私权,但生锈克离开时,仍是没把门给关上。

12

老詹回到家时,莱斯特·科金斯就坐在伦尼家前的阶梯上,正借着手电筒的光读着《圣经》。 牧师的虔诚并未让老詹觉得感动,反而只让他恶劣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愿主保佑你,老詹。”科金斯说,站起身子。 老詹伸出手时,科金斯热情地回握着,还使劲握得紧紧的。 “主也保佑你。”老詹不服输地说。 科金斯用力摇晃着他的手,接着这才松开。 “老詹,我过来是因为我得到了启示。我在前一天晚上向上帝发问——没错,都是因为严重不安导致的——结果今天下午,上帝的启示就降临了。上帝借由《圣经》和那个小男孩,告诉了我答案。” “丹斯摩家的孩子?” 科金斯大声亲了一下自己交握着的双手,高高举向天空。“就是他没错。罗瑞·丹斯摩。愿上帝赐他永生。” “他此刻一定在与耶稣共进晚餐。”老詹下意识地回答。他用手电筒照着牧师,观察着他的模样,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妙。虽然今晚气温迅速下降,但科金斯的皮肤仍因汗水闪闪发光。他的双目圆睁,露出过多眼白,就连那头难以驾驭的卷发也乱成一团。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就像刚从耕种机上摔下来的乡巴佬,可能马上就要赶去挤奶了。 老詹想:绝不是什么好事。 “对,”科金斯说,“肯定就是这样。一面享用筵席……一面置身永恒的怀抱……” 老詹认为,这两件事很难在相同时间一起办到,但现在还是保持沉默为妙。 “他的死是有原因的,老詹。这就是我要说的事。” “到里面再说。”老詹说,并在牧师来得及回答前,又再度开口:“你看见我儿子了吗?” “小詹?没有。” “你到这里多久了?”老詹打开客厅的灯,再度为了自己拥有发电机而祷告。 “一个小时。或许再短一点吧。我一直坐在台阶上……阅读……祈祷……沉思。” 伦尼在想,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他,但却没有开口去问。科金斯已经够混乱了,这样的问题可能只会让他变得更疯狂。 “到我书房去。”他说,走在前头带路。他垂着头,迈开脚步,有些笨重地缓缓走着。从背后看去,他有点像是一头穿了衣服的熊。虽然是头动作迟缓、上了年纪的熊,却依旧危险至极。

13

除了一张背后藏有保险箱的“山中宝训”耶稣讲道图以外,老詹的书房墙上挂满数量惊人的奖牌,全都是感谢他热心于公共服务什么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张裱框相片。其中一张是他与莎拉·裴林握手的合照,以及他与戴尔·恩哈特握手的照片,地点是在牛津赛车场举办的一场为儿童发起的慈善募捐活动。墙上甚至还有一张老詹与老虎伍兹握手的合照,但对老詹来说,他不过就是个看起来人还不错的黑鬼罢了。 书桌上放着的唯一一个纪念品,是颗置于透明合成树脂底座上的镀金棒球。虽然材质是透明合成树脂,但下方仍刻了亲笔书写的文字:献给詹姆斯·伦尼,感谢你支持二〇〇七年西缅因州慈善垒球锦标赛!下头的签名写着:“航天员”比尔·李。 老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高背椅上,自底座拿起那颗棒球,在两手间抛来抛去。当你有些不开心时,这东西抛起来顺手得很。既顺手又有足够重量,镀金质感撞在掌心时分外舒服。老詹有时会想,不知整颗纯金的棒球抛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或许等穹顶这档子事结束后,他真的会去弄颗来玩玩吧。 科金斯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访客椅上,也就是有求于他的人会坐的椅子,就与老詹希望他会做的事一样。牧师的双眼不断移动,像是正在看着网球比赛,或者催眠师手上的水晶吊坠。 “到底什么事,莱斯特?说吧,不过长话短说,好吗?我得小睡一下。明天还有很多事得做。” “老詹,你愿意先跟我一起祈祷一下吗?” 老詹露出微笑,还是不怀善意的那种。那微笑并非他最让人感到胆战心惊的类型,至少目前不是。“我们何不在祈祷前先把事情说清楚?在我跪下以前,总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而祈祷吧。” 莱斯特并未长话短说,但老詹却几乎没注意到。他越听便越觉得惊慌,几乎接近毛骨悚然的地步。在牧师的叙述里,不停穿插与此事无关的《圣经》内容,但话中的要点却很明确:他确定上帝受够了他们的小生意,所以才会用这个巨大的玻璃碗罩住整个小镇。莱斯特祈问上帝该如何是好,一面鞭打自己(鞭打可能只是形容词而已——老詹如此希望)而上帝则引领他看见了癫狂、,眼瞎、惩罚之类的《圣经》经文。 “上帝说他会让我目睹一个征兆——” “木杵?”老詹扬起浓眉。 莱斯特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不断冒汗,视线仍盯着那颗镀金棒球,左右移动。 “这就跟我十几岁时,躺在床上发生的事一样。” “莱斯特,这……你要说的事情实在有点多。” 他在双手间抛着球。 “上帝说他会让我目睹眼瞎,但不是指我会瞎掉。接着,今天下午在农场那里,他真的这么做了!不是吗?” “呃,我想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不!”科金斯跳了起来,开始在地毯上绕起圈子,一只手拿着《圣经》,另一只手扯着头发。 “上帝说要是我看见征兆,我就得把你做的那些事全部告诉信众——” “只有我?”老詹以一种沉思中的声音问。 他双手抛球的速度此刻变得更快了。啪、啪、啪。 球在他多肉的手掌间来回移动,但他依旧接得牢牢的。 “不,”莱斯特呻吟似的说。他走得越来越快,已不再看着那颗球。他的一只手挥舞《圣经》,另一只手则不再急于想把头发拔掉,而是贴在了上头。当他在讲道过程中真正进入状态时,也会有相同的举止。这副模样在教堂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在这边,看起来就只是气急败坏罢了。“你、我、罗杰·基连、鲍伊兄弟,还有……”他压低声音,“还有一个人。主厨。我觉得那人根本就疯了。即使他今年春天还没开始发疯,现在也肯定已经疯了。” 看看这是谁在说话,小兄弟,老詹想。 “我们全都参与在内,但你跟我一定得坦诚这一切。这是上帝告诉我的,也是那个男孩之所以会瞎掉的意义,更是他丧命的原因。我们得坦诚一切,还得烧掉教堂后面那个撒旦的谷仓。接着,上帝就会放我们一马。” “对,会放过你,莱斯特。把你直接放进肖申克监狱里。” “我会接受上帝给我的惩罚,而且相当乐意。” “那我呢?安迪·桑德斯呢?鲍伊兄弟?还有罗杰·基连!他还有九个孩子要养!要是我们没那么乐意呢?莱斯特?” “那我也无能为力。”莱斯特开始用《圣经》敲打着双肩,不断左右来回。老詹发现,自己抛着那颗镀金棒球的节奏,开始变得与牧师的动作一样。砰……啪。砰……啪。砰……啪。“当然,基连家的孩子肯定很难过,但是…… href='/article/4405.htm'>《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五节说:‘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我们非遵从不可。不管我们会受到怎样的伤害,都得清理掉毒瘤才行。我们已经犯了错,所以得改正过来。而改正的方式,就是忏悔与净化。用火来净化一切。” 老詹举起没拿着镀金棒球的那只手:“哇哦、哇哦、哇哦。想想你到底在说什么。平常,这个小镇仰赖我——当然,还有你——但在这种危急时刻,大家是需要我们。”他站起身,推开椅背。 这是个漫长可怕的一天,他很累,如今却又来了这件事,实在叫人生气。 “我们犯了罪。科金斯顽固地说,”依旧用《圣经》敲打自己,仿佛认为上帝的圣书能治好自己。 “我们做的,莱斯特,是拯救非洲成千上万的饥..饿儿童,甚至还付钱让他们医治那些可恶的疾病。我们还建立了新教堂,还有东北部最具影响力的基督教电台。” “而且我们还把钱放进了口袋里,别漏掉这点!”科金斯尖叫着说。这回,他用《圣经》扎扎实实地打在自己脸上,鼻血自一边鼻孔中流出。 “我们拿了那些卖毒品的肮脏钱!”他又打了自己一次,“而基督教电台正在让一个疯子制造毒品,好让孩子们把毒品注到自己的血管里!” “说真的,我想大多数人是用吸的。” “这么说很有趣吗?” 老詹绕过桌子。他的太阳穴不断悸动,脸颊涨得通红。他试图再度让语调转为柔和,就像对一个孩子动怒时一样。“莱斯特,这个小镇需要我的领导。要是你抖出一切,我就无法带领大家了。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你——” “他们全都会信!”科金斯吼着,“一旦他们看见我让你在我的教堂后头盖的那间恶魔工厂,他们就全都会信!老詹一难道你不懂——只要我们坦诚罪行……就可以洗涤我们的罪……上帝会撤除他的屏障!这场危机就结束了!他们根本不需要你的领导!” 这话让詹姆斯·伦尼失去了控制。“他们一直都很需要!”他大吼,挥出紧握着棒球的拳头。 正当莱斯特转向他时,那一下打中了他左侧太阳穴,让鲜血顺着莱斯特的侧脸泉涌而下。他的左眼球变成红色,脚步踉跄地向前走着,双手往前伸去,手上的《圣经》就像发条玩具般朝老詹挥舞不止。鲜血滴落在地板上,莱斯特身上那件毛衣的左肩处已被鲜血浸湿。“不,这不是上帝的旨——” “这是我的旨意,你这只麻烦的苍蝇。”老詹又再度出手,这回打中了牧师的额头,正中致命的中心点。老詹感受到撞击力传至肩膀。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莱斯特仍在往前走着,一面挥舞《圣经》,看起来似乎想开口说话。 老詹握着球的手落至身旁。他的肩膀微微抽痛。此时,大量鲜血已流至地板,那王八蛋却仍不愿躺下,依旧向前走着,努力想要说话,口中喷出鲜红的唾沫。 科金斯撞上办公桌,上半身的正面倒在桌面上——鲜血溅在没有任何品牌标志的吸墨纸上头——接着转至侧身。老詹想要再度把球举高,但却没了力气。 我就知道高中时的铅球比赛,总有一天会害到我,他想。 他把球换至左手,朝斜上方用力一挥。这一下击中莱斯特的下巴,结结实实地打碎了他的脸部下方,喷出更多鲜血,朝天花板那盏并未完全固定住的电灯溅去,让几滴血溅到了乳白色的玻璃上头。 “听啊!”莱斯特喊着。他仍试图侧身从桌面上爬起。而老詹则躲到了桌子后方。 “爸?” 小詹站在门口,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听啊!”莱斯特说,用他那未曾用过的全新语调挣扎着说,手上还抓着《圣经》“听……不放。听……天—天—天——” “不要光站在那里,快来帮忙!”老詹对他的儿子大吼。 莱斯特摇摇晃晃地朝小詹走去,大幅度地上下挥舞着《圣经》。他的毛衣湿透了,裤子则变成混浊的红褐色,脸孔被鲜血遮掩,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长相。 小詹急忙跑上前去。当莱斯特就快倒下来时,小詹抓住了他,把他扶了起来。“我扶住你了,科金斯牧师——我扶住你了,别担心。” 接着,小詹的双手紧紧抓住莱斯特遍是鲜血的喉咙,开始用力勒紧。

14

仿佛永无止境的五分钟后。 老詹坐在办公椅上——瘫在办公椅上——那条开会专用的做作领带已然松开,就连衬衫纽扣也解开了。他按摩着肥厚的左胸,里头的心脏仍跳动着,心律失调并未发作,但感觉心脏随时都会停止跳动。 小詹离开了。伦尼一开始以为他要去找兰道夫,这简直大错特错,但他实在喘得太厉害,无力打电话叫儿子回来。然而,小詹回来时只有自己一人,还带着露营车后头的防水布。他看着小詹把布铺在地板上——有种奇怪的效率感,仿佛他已经做过这种事上千回了。眼前这一切就像限制级电影,老詹想,一面揉着过去曾一度结实强壮、现在早已松弛的肥肉。 “我来……帮你。”他喘着气说,知道自己帮不上忙。 “你坐好,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就好了。”他的儿子跪在那里,用难以辨别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眼神中或许有爱——老詹当然如此希望——但也有着其他东西。 逮到了把柄?那眼神中有这种意味吗? 小詹把莱斯特的尸体滚到防水布上,让防水布啪啪作响。小詹看着尸体,又把它推远了些,折起防水布盖上尸体。那块绿色防水布,是老詹在波比百货店特价时买的。他还记得陶比·曼宁这么说:你买的这块布可管用了,伦尼先生。 “《圣经》。”老詹说。他仍气喘吁吁,不过觉得好一点了。心跳慢下来了,感谢上帝。谁能料得到,过了五十岁以后,身体状况竟会一落千丈到这种地步?他想:我得想方法解决这问题才行,得要好好锻炼身体。毕竟上帝只给了你一副皮囊。 “喔,没错,你说得对。”小詹喃喃地说。 他拿起沾满血的《圣经》,塞在科金斯双腿间,开始裹起尸体。 “他闯了进来,儿子。他疯了。” “当然。”小詹似乎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他的模样看起来对包裹尸体这件事有兴趣藏书网得多……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死的不是他就是我。你得——”另一个小谎话卡在他的胸中。老詹喘着气,咳了一下,敲打自己的胸膛。他的心脏又再度恢复正常。“你得把他拉到圣救世主教堂。当他被发现时,或许……那边有个家伙可以……”他想到的人是主厨。只是,或许让主厨背这个黑锅并非什么好主意。 主厨布歇知道每一件事。当然,他也有可能会拒捕,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还会自杀。 “我会把他拉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小詹说,声音十分平静。“如果你想陷害谁的话,我也有个更好的人选!” “谁?” “操他妈的戴尔·芭芭拉。” “你知道我一向不认同说脏话——” 小詹站在防水布旁望着他,双眼闪闪发光,又说了一回:“操他妈的……戴尔……芭芭拉!” “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不过,要是你想留着那颗该死的镀金棒球,最好还是洗过再说。还有,那些吸墨纸也得丢了。” 老詹站起身子,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小詹,你真是好孩子,帮了老爸一个大忙。” “你说了算。”小詹回答。此刻,地毯上的防水布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绿色墨西哥卷,边缘还突出一双人脚。小詹把防水布往内塞好,但却无法固定。“我需要一些绝缘胶带。” “要是你不准备把他拉去教堂,那要送到哪儿——” “放心吧,”小詹说,“是个安全的地方。直到我们想好怎么陷害芭芭拉以前,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牧师。” “在我们动手前,先看看明天的情况再说。” 小詹一脸冷漠,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在此之前,老詹从未看过他这副模样。对他来说,这代表他的儿子如今已有足够的力量掌控他。他果然是他的儿子…… “我们得把你那张地毯埋起来。感谢上帝,这不是你平常那张铺满整片地板的大地毯,而且大部分血迹都还只流在这张地毯上而已。”他提起那个巨大的墨西哥卷,拖至客厅。几分钟后,伦尼听见露营车发动的声音。 老詹思考着那颗镀金棒球的事。我应该把这颗棒球也丢了,他想着,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这颗棒球对他来说,几乎都能当成传家之宝了。 再说,那又怎样?只要洗干净后,哪有什么危险可言? 小詹回来时,已过了一个小时,而那颗镀金棒球又恢复成闪闪发光的模样,安放在透明合成树脂的底座上头。 十三、导弹攻击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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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这里是切斯特磨坊警方。这里是疏散区!要是听见的话,请朝我声音的方向来!这里是疏散区!” 瑟斯顿·马歇尔与卡罗琳·斯特吉斯听见这奇怪的广播消息后,在床上坐起身,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他们是波士顿爱默生学院的老师——瑟斯顿是英文教授(也是这期《犁头》杂志的客座编辑),而卡罗琳则是同系的助教。他们在六个月前开始交往,此刻正是如胶似漆的阶段。他们在瑟斯顿那栋位于切斯特塘的小木屋中,地点就在小婊路与普雷斯提溪之间。他们来这里准备渡过可以尽情赏枫的周末,但打从上周五开始,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欣赏彼此的下体。由于瑟斯顿·马歇尔讨厌电视,所以屋内并没有电视机。 虽然有台收音机,但他们也未曾打开。现在是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的早上八点半。他们一直没发现出了什么事,直到被广播声吵醒为止。 “注意!这里是切斯特磨坊警方。这里是——”声音变得更近,还正在移动之中。 “瑟斯顿!大麻!你把大麻放在哪里?” “别担心。”他说,但声音却有点抖,就像他自己也不相信似的。他的身材高瘦,满头灰发,长度近肩。通常,他会把头发绑成马尾,但此刻只是任其披散。他六十岁,卡罗琳则二十三岁。 “每年这个时候,会有许多小帐篷被人丢在这里,所以警方会开车巡逻,接着就会回到小婊路——” 她捶了一下他的肩——这还是第一次。“车子就停在车道上!他们会看见车子!” 他脸上浮现这下糟了的表情。 “——疏散区!要是听见的话,请朝我声音的方向来!注意!注意!”声音已十分接近了。 瑟斯顿可以听见广播里的其他声音——有人在使用扩音器,而且还不只一个警察在用——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几乎从他们上方传来。“这里是疏散——”声音沉默片刻,接着又继续:“哈啰,小木屋里的人!快出来!快点!” 喔,这简直是场噩梦。 “你把大麻放在哪儿?”她又捶了他一拳。 大麻在另一个房间里。那包用夹链袋装着的大麻,如今只剩下一半的量,就放在一盘昨晚吃剩的奶酪与饼干旁。要是有人进来,第一个看见的肯定就是那包该死的大麻。 “我们是警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这里是疏散区!要是有人在里面的话赶紧出来,否则我们就要进去把你拖出来了!” 猪,他想着,一群小镇里的猪猡,长着小镇特有的猪脑袋。 瑟斯顿跳下床,跑步穿过房间,头发飞舞,消瘦的臀部绷得紧紧的。 他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盖了这栋小木屋,里头只有两个房间: 一个面对池塘的大卧室,以及附有厨房的客厅。屋内的电力来源,是一台老旧的汉斯克发电机,瑟斯顿在睡前就把它关了,否则刺耳的发动声实在不怎么浪漫。昨晚生火的余烬——并非必需,但却十分浪漫——仍旧在壁炉中微微闪烁。 说不定我记错了,说不定我把大麻放回了公文包——不幸的是,他并未记错。大麻就放在那里,就在昨晚那场性爱马拉松开始前,他们囫囵吞下的布列奶酪旁。 他朝大麻奔去,同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不,是捶门声。 “给我一分钟!”瑟斯顿大喊,强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语气。卡罗琳站在卧室门口,身上只裹着床单,但他几乎没注意到她。瑟斯顿的脑子——依旧因昨晚的过度放纵而疼痛着——翻转着一连串毫无关联的念头:被撤销终身教职、 href='1586/im'>《一九八四》里的思想警察、被撤销终身教职、他三个孩子对他起了反感(是与两任前妻分别生的),以及,当然啦,被撤销终身教职。“只要一分钟,一下子就好,让我先穿衣——” 但门被撞开了——直接违反了约莫九条保障人民权利的宪法——两名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屋内,其中一人还拿着扩音器。他们全穿着牛仔裤与蓝色衬衫。牛仔裤使人欣慰,但衬衫上的肩章与警徽却让人厌恶。 我们不需要讨厌的警徽,瑟斯顿呆呆地想。 卡罗琳尖叫着:“滚出去!” “快看,小詹,”弗兰克·迪勒塞说,“这根本是《当哈利碰上莎莉》的A片版嘛。” 瑟斯顿一把抓起夹链袋,藏到身后,丢进了水槽中。 小詹认得出这些动作背后的含义:“我还真没看过这么老跟这么瘦的蠢蛋。”他说。他看起来很累,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只睡了两小时——但他感觉很好,简直就好极了,完全没有头痛的感觉。 这工作太适合他了。 “滚出去!”卡罗琳大喊。 弗兰克说:“你最好闭嘴,甜心,赶快把衣服穿上。这区的人全部都要紧急疏散。” “这是我们的房子!他妈的滚出去!” 弗兰克原本正要微笑,但此刻却收了回去。 他迈开大步,走过那个站在水槽旁的瘦削男人“畏缩在水槽旁”(或许是比较准确的形容),一把抓住卡罗琳双肩。他轻轻摇了一下她的身子:“少耍嘴皮子了,甜心。我们是在试着别让你们被炸个稀巴烂。你和你的男朋——” “放开你的手!你会因为这件事坐牢!我爸是律师!”她试着要打他。弗兰克——他不是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从来不是——把她的手扭至背后。他没有太用力,但卡罗琳发出尖叫,床单落至地板。 “哇喔!身材真好,”小詹对目瞪口呆的瑟斯顿·马歇尔说,“你搞得定她吗,老家伙?” “把衣服穿上,你们两个都是。”弗兰克说,“我不知道你有多蠢,不过从你一直呆呆站着不动的模样就看得出来,你肯定跟我想的一样蠢。你难道不知道——”他停了下来,看着那女人的脸,又看向男人的。他们两个全吓坏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小詹!”他说。 “怎样?” “大奶妹跟臭老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竟敢用这种性别歧视的方式叫我——” 小詹举起双手:“女士,穿上衣服。你必须离开这里。空军的巡弋导弹已经瞄准了这里,——” 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五个多小时就要开火了。” “你疯了吗?”卡罗琳尖叫着说。 小詹叹口气,继续解释下去。他猜自己现在对警察这份差事的认知更为清楚了些。这是个很棒的工作,但平民百姓却蠢得不行。“要是导弹反弹回去,你只会听见一声巨响,说不定还会吓得你把屎给拉在裤子上——如果你穿了裤子的话——但不会伤到你。不过,要是导弹穿进来的话,你八成会被烧成焦炭。因为爆炸的威力非常大,而你现在的位置,离他们所说的撞击点还不到两英里远。” “反弹什么?你傻了吗?”瑟斯顿追问。既然都已经把大麻丢进了水槽里,所以他现在总算能空出一只手遮着私处——或说至少试着遮住;他那根性爱机器实在是又长又细。 “穹顶。”弗兰克说,“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他往前跨出一大步,揍了这名《犁头》杂志的客座编辑腹部一拳。瑟斯顿闷哼一声,整个人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弯下身子,几乎就快跪坐在地,吐出分量约莫一杯的淡白色黏稠物,闻起来有着布列奶酪的味道。 卡罗琳举起她肿起来的手腕。“你会因此坐牢。”她的声音颤抖,小声对小詹做出保证。“布什和切尼已经下台了,这里可不是北韩。” “我知道。”小詹说。对于不介意再多勒死一个人的他而言,能按捺住性子真是件惊人的事。 他脑中那只黑暗的毒蜥怪兽正在想着,能用勒死人的方式开始这崭新的一天,肯定挺不错的。 但不行。不行。他得处理好自己负责的疏散工作。他对这份工作发了誓,就算那份誓词根本他妈的狗屁不通也一样。 “我清楚得很,”他又再度解释,“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们这两个麻省佬。你们现在是在切斯特王国里,而不是美国。我向你保证,要是你们不乖乖听话,就会被丢进切斯特的地牢中。那里没电话打,没律师,没有正当程序。我们是在试着要救你们的小命。你们这两个他妈的蠢蛋究竟懂不懂?” 她盯着他看,整个人吓傻了。瑟斯顿试着想站起来,但却无法控制身体,只能朝她的方向爬去。 弗兰克帮了他一把,踹了他屁股一脚。瑟斯顿因惊讶与疼痛而叫出了声。“这脚是为了感谢你愿意帮忙,老头。”弗兰克说,“我很欣赏你挑马子的眼光,只可惜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做。” 小詹看着那名年轻女人。她张大了嘴,唇形就像安吉丽娜·朱莉。他敢打赌,这女人肯定很会吹喇叭。“要是他没办法自己穿衣服,那就你帮他穿。我们还有四间小木屋得检查,等我们回到这里,你们最好已经开着那辆沃尔沃,在开车前往镇中心的路上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罗琳哀号着说。 “我可不意外,”弗兰克说,从水槽里拿起那包用夹链袋装着的大麻。“难道你不知道这东西会让你变笨吗?” 她开始哭了起来。 “别担心,”弗兰克说,“我会没收这东西。只要过了一两天,哇喔,你就会又变得聪明起来了。” “你们没有先宣读我们的权利。”她哭着说。 小詹一脸错愕,接着大笑起来:“你他妈的权利,就是可以操他妈的闭上嘴,懂吗?这就是你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权利。懂了吗?” 弗兰克研究了一下没收的大麻。小詹,他说,“” “在这里很难找到这种货色。这可是他妈的好货!” 瑟斯顿爬到了卡罗琳身旁。当他站起身时,还放了声响屁。小詹与弗兰克面面相觑。他们试着想忍住——毕竟他们可是执法人员——但却没能成功,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 “吹长号的小子回来镇上啰!”弗兰克大喊,然后彼此击了个掌。 瑟斯顿与卡罗琳在卧室门口拥抱着,以便能遮住彼此的下体,同时看着不停大笑的两名入侵者。至于背景音乐,则是那如同噩梦一般、不断宣布这里是疏散区的广播消息。那声音正朝小婊路的方向前去。 “等我们回来时,希望已经看不见你们的车了。”小詹说,“否则我一定会搞死你们。” 他们走了。卡罗琳穿上衣服,接着又帮瑟斯顿穿上——他的胃伤得太重,所以无法蹲下穿鞋。 当他们穿上衣服后,全都哭了起来。在他们开车沿着露营道路前往小婊路时,卡罗琳尝试用手机联络父亲,却无法顺利拨通电话。 在小婊路与119号公路的十字路口,有辆镇警察局的警车就停在路口中间。一名身材结实的红发女警指着路肩方向,挥手叫他们沿着路肩往前。但卡罗琳停车走出车外,举起了肿起的手腕。 “我们被攻击了!被两个自称警察的家伙!一个叫小詹,另一个叫弗兰克!他们——” “快给我滚,否则连我都要攻击你了。”乔琪亚·路克斯说,“我这可不是在吓唬你,小甜心。” 卡罗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整个世界像是在她睡着时变了个样,成为了《阴阳魔界》的其中一集。一定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解释这一切了,就算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解释也没有。此刻,他们随时有可能听见罗德·瑟林的旁白声。 她回到车上(保险杆上的贴纸已然褪色,但还是可以看出写了些什么:奥巴马2012!我们还是能办到!),开车绕过警车。另一名年纪较大的警察就坐在车里,正看着夹在档案夹上的检查清单。她想向他抗议,但却想到了更好的点子。 “打开收音机,”她说,“确定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瑟斯顿打开开关,但除了猫王与约旦人乐队合唱的那首信号不良的《你真伟大》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 卡罗琳关掉收音机,她原本希望能听见这场噩梦的官方说法,但却未能如愿。此刻,她只想离开这个诡异的小镇,而且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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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图上头,切斯特塘的露营道路只是一条细细的曲线,几乎看不到。离开马歇尔的小屋后,小詹与弗兰克一同在弗兰克的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研究着地图。 “那边一定没人,”弗兰克说,“这时间一定没人。你觉得呢?干脆就他妈的别管了,直接回镇上如何?”他用大拇指朝小木屋方向一比,“他们一定会离开,就算没走,也没人在乎。” 小詹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们全为这份差事立下了誓言。再说,他也不急着回家面对父亲,让他追问自己如何处理牧师的尸体。科金斯就在麦卡因家的储藏室里陪着他的两个女友,他父亲根本没必要知道这点。至少,在这个大人物尚未想出要如何陷害芭芭拉以前,还没有这个必要。 小詹相信,他的父亲会想出方法的。要说老詹·伦尼有什么最拿手的事,那就是搞死别人。 现在,就算他发现我被退学也没关系了,小詹想,因为我知道他更糟糕的事。糟糕多了。 被退学这事已不再是重点;与磨坊镇当前的状况相比,还去担心这件事也太傻了些。但他还是得小心,就与之前一样。除非事态发展到非讲不可的地步,否则小詹没必要让他父亲逮到痛脚。 “小詹?地球呼叫小詹。” “我在这里。”他说,有些不太高兴。 “要回镇上吗?” “还是去检查一下其他的小木屋好了,只剩四分之一英里的路而已。就算我们先回镇上,兰道夫也会找别的事给我们做。” “可是我们可以先去吃点东西啊。” “去哪儿吃?蔷薇萝丝餐厅?你想让戴尔·芭芭拉在你的炒蛋里加老鼠药?” “他才没这个胆子。” “你确定?” “好啦,好啦。”弗兰克发动汽车,在用小树丛围出来的车道上倒车。树上披着鲜艳色彩的叶子仍在,至于空气则闷热无比。天气与其说是十月,反而更像七月。“不过等到我们回来时,那两个蠢蛋最好已经走了,否则我可能会让那个大奶妹见识一下我那根复仇者全副武装的模样。” “我很乐意帮你压着她,”小詹说,“干到那个臭婊子爽歪歪。”

3

前三栋小木屋里显然空无一人,因此他们甚至连车都没下。但眼前这条露营道路则有两道压过草丘的胎痕。车道两旁全是树木,有些较低的树枝几乎都快刮到车顶了。 “我想再过这个弯就可以看见最后一栋小木屋了,”弗兰克说,“只要开过这段烂泥地,就可以看见这条路的尽——” “小心!”小詹大喊。 他们才刚转过视角不佳的弯道,便看到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站在路中间。他们根本没打算闪到路旁,只是一副受惊呆滞的模样。要不是弗兰克怕这辆丰田的排气管会被道路中间的草丘撞伤,没以平常开车的速度前进,否则肯定会撞上这两个孩子。此刻他踩下刹车,车子就停在两个孩子身前两英尺处。 “喔,我的天啊,好险。”他说,“心脏病都快发作了。” “如果连我父亲都没发作,你也不会发作的。” 小詹说。 “啊?” “没事。”小詹下了车。 两个孩子仍站在原地。 女孩的身高较高,年纪也较大,应该有九岁左右,男孩看起来则约莫五岁。他们表情苍白,脸上脏兮兮的。她握着他的手。女孩抬头看向小詹,但男孩仍直视前方,像是对那辆丰田驾驶座一侧的头灯很感兴趣。 小詹看见她脸上的惊恐神情,于是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亲爱的,你没事吧?” 回答的是男孩,但说话时仍盯着头灯瞧:“我想找妈妈。我要吃饭饭。” 弗兰克加入了他们。“他们是真人吗?”这话的语调像是开玩笑,却又带着点认真。他伸手碰了碰女孩的手臂。 她跳了一下,看着他。“妈妈没回来。”她声音低沉地说。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小詹问,“妈妈是谁?” “我叫艾丽斯·瑞秋·艾普顿,”她说,“他叫艾登·帕特里克·艾普顿。我们的妈妈叫薇拉·艾普顿,爸爸叫爱德华·艾普顿,可是他跟妈妈去年离婚了,现在住在德州的皮亚诺。我们住在麻省威仕顿的橡木路16号。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她背诵电话号码的语调,精确有如查号台的语音播放。 小詹想着:喔,天啊,又是麻省佬。但这一定有什么意义,否则谁会浪费昂贵的汽油,只为了要来看他妈的叶子从他妈的树上掉下来? 弗兰克仍然跪着。 “艾丽斯,他说,”“听我说,亲爱的。你妈妈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眼泪——大串大串的泪珠——开始滚落至她的脸颊上。“我们是来赏枫的,还要去划小船。我们很喜欢划小船,对不对,艾登?” “我好饿。”艾登难过地说,跟着哭了起来。 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小詹觉得自己也快哭了。 他提醒自己,自己是个警察。警察可不能哭,至少执勤时不行。他又问了一次女孩母亲到哪儿去了,回答的却是小男孩。 “她去买惊惊了。” “他是说惊奇巧克力派。”艾丽斯说,“因为基连先生没有把他应该做的管理工作做好,所以她还要顺便买别的东西。妈妈说,因为我是个大女孩,所以可以照顾好艾登,说她只是去一趟尤德商店,很快就回来了。她只叫我别让艾登跑到附近的池塘。” 小詹在心中勾勒整件事的情况。显然,那女人原本希望小屋里有足够的存粮——至少也有些可以拿来当主食的东西——然而,要是她早知道罗杰·基连是怎样的人,她就会知道,靠自己比仰赖他要妥当多了。那人是个典型的蠢蛋,而且一家人的智商全低于平均值。尤德商店是家讨厌的小店,专卖啤酒、咖啡白兰地和意大利面条,地点就位于镇界再过去些的塔克磨坊镇上。照理说,她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抵达那里,回来顶多就是再花二十分钟。但她没有回来,小詹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为何。 “她是星期六早上出门的?”他问,“是不是?” “我好想她!”艾登哭着说,“而且我想吃饭饭!我的肚子好痛!” “对,”女孩说,“星期六早上。我们一直看卡通,可是因为停电,结果我们什么都不能看了。” 小詹与弗兰克对望一眼。他们在漆黑中独自度过了两晚。女孩大约九岁,男孩约莫五岁。小詹不愿想象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有吃的东西吗?”弗兰克问艾丽斯·艾普顿,“宝贝儿?随便什么都好?” “在蔬果柜里面有颗洋葱,她小声地说,”“我们一人分了一半,配着糖一起吃。” “喔,干,”弗兰克骂,接着又说,“我可没骂脏话,你 4eec." >们什么也没听见。等我一下。”他回到车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开始翻起置物抽屉。 “你们要去哪儿,艾丽斯?”小詹问。 “去镇上,去找妈妈还有找吃的。我们想走过下一个露营区,然后从树林中间穿出去。”她指着约莫北方的方向,“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小詹露出微笑,心里却一寒。她指的方向并非切斯特磨坊镇,而是TR-90合并行政区的方位。 那方向有好几英里路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地形复杂的次生林和沼泽坑而已。当然,还有穹顶。 艾丽斯与艾登要是往那个方向去,几乎肯定会饿死在那里,变成了没有快乐结局的糖果屋小姐弟。 我们还差点就调头了,天啊。 弗兰克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条星河巧克力。 巧克力看起来放了很久,外表皱巴巴的,但至少包装纸还没破。两名孩子盯着巧克力的模样,让小詹想起了有时在新闻里出现的那些小孩。只是,当那些面孔变成美国小孩时,看起来如此不真实,而且吓人之至。 “我只找到这条巧克力,”弗兰克说,撕开包装。“到镇上之后,我们会让你们吃些更好的东西。” 他把星河巧克力折成两半,分给他们一人一块。才不过五秒钟的时间,他们便吃个精光。当男孩吃完他那块巧克力后,还把手指深深插进嘴里,脸颊有节奏地往内缩去,不断吸吮手指。 就像一条狗舔骨头上的油脂一样,小詹想。 他转向弗兰克:“不用等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在老家伙跟小妞的屋子那里先停车。不管他们有什么吃的,全部都先拿给孩子们。” 弗兰克点点头,抱起男孩,而小詹则抱起女孩。 他可以闻得到她的汗味与恐惧之情。他轻抚她的头发,仿佛能将这股油腻的臭味拨开似的。 “没事了,宝贝儿。”他说,“你和你弟弟都没事了。没事了,你们都安全了。” “你保证?” “对。” 她用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小詹这辈子体会到的最好的感觉。

4

西侧是切斯特磨坊镇人口最少的地方,在早上九点十五分时,那里便几乎清空了。在小婊路上唯一要离开的警车是第二支队伍,开车的是杰姬·威廷顿,配备霰弹枪的则是琳达·艾佛瑞特。 帕金斯警长是个老派的小镇警察,绝不会将两名女性编成一队,但当然啦,帕金斯警长已经管不了事了。而这两个女人则十分享受这种新奇的经验。男人,尤其是那些嘴里永远带着牛仔式嘲讽的男警察实在够累人的。 “准备要回去了吗?”杰姬问,“蔷薇萝丝应该关门了,但我们或许可以讨杯咖啡来喝。” 琳达没有回答。她想着穹顶与小婊路的交界处。那里有种让人不安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她们对那些背对着他们的士兵,透过车顶的扬声器打招呼时,他们没有任何反应。之所以会让人不安,是因为在穹顶上头,画着一个巨大的红色x形标志。这标志高挂在空中,像是科幻片里的立体地图。 那里就是预设好的射击点。远在两三百英里外发射的导弹可以打中这么一个小点,似乎不太可能,但生锈克向她保证绝对可以。 “琳达?” 她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在“好啊,:那就回去吧。” 无线电响起:“第二队,第二队,听见了吗?完毕。” 琳达拿起呼叫器:“中心,这里是第二队。我们听见了,斯泰西,不过这里的信号不太好。完毕。” “每个人都这么说。斯泰西·莫金回答,”“越接近穹顶信号就越差,等到离镇上近一点就好多了。不过你们现在还在小婊路上对不对?完毕。” “对。琳达说,才刚检查完基连家和波契家,”“他们全都走了。要是导弹真射穿穹顶,罗杰·基连八成会有一堆烤鸡可吃。完毕。” “那我们就能办场野餐了。彼得——我是说兰道夫警长,想跟你通话。完毕。” 杰姬把巡逻车停在路边。无线电那头传来静电声响,没多久后,兰道夫的声音传来。他用无线电通话都不说“完毕”的,从来没有。 “第二队,你们检查教堂了吗?” “圣救世主教堂?”琳达问,“完毕。” “就我所知,那里也只有那间教堂而已,艾佛瑞特警员。除非有印度教的教徒,一个晚上内在那里盖了栋清真寺。” 琳达不认为会有印度教教徒在清真寺里膜拜,但此刻看起来并非纠正这点的时刻。兰道夫听起来很累,而且不太开心。“圣救世主教堂不在我们的检查范围内,”她说,“那里是新进警察的其中两个负责的区域。我想应该是席柏杜和瑟尔斯吧。完毕。” “再检查一遍,”兰道夫说,听起来比先前还烦躁。“没人看见科金斯,他的教徒里有对夫妻想找他一起亲热一下,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啦。” 杰姬用食指顶着太阳穴,作了一个开枪自尽的手势。琳达点点头。她原本还想回去一趟,到玛塔·爱德蒙家看看孩子。 “收到,警长。”琳达说,“我们会过去一趟。完毕。” “顺便检查一下牧师宿舍。”他停了一会儿,“还有广播电台。那该死的电台还在放送节目,所以一定还有人在。” “了解。”当她正准备要说“完毕,通话结束” 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警长,电视新闻提到什么了吗?总统又说了什么吗?完毕。” “我没空听那家伙讲一堆蠢话。你们快上路,找到牧师,叫他夹紧屁股给我滚到镇上。然后,你们也给我夹紧屁股滚回来。通话结束。” 琳达挂回呼叫器,朝杰姬望去。 “夹紧屁股滚回去?”杰姬说,“夹紧屁股?” “他才是个老屁股咧。”琳达说。 这话原本挺好笑的,但却没引发任何回应。 有一阵子,她们只是坐在空转的车内不发一语。 接着,杰姬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真是糟透了。” “你是说兰道夫取代帕金斯的事?” “对,还有新进警察的事。”她说到“警察”这两个字时就像是个问句,“那群小鬼。你知道吗?我打卡的时候,亨利·莫里森告诉我说,兰道夫今天上午至少又聘了两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卡特·席柏杜找来的,而彼得就这么签了,连半个问题都没问。” 琳达知道卡特会找哪些人来。一定是从北斗星酒吧或加油站商店找来的。那群人总习惯把那两个地方当成车库,调整他们以分期付款买来的机车。“又聘了两个?为什么?” “彼得告诉亨利,要是导弹没用,我们可能会需要更多人手。他说这样能‘确保情况不会失控’。你也知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琳达清楚得很:“至少他们没有配给枪支。” “有两个人有。不是局里提供的,是他们自己的。要是今天还不能解决这事,明天他们就会全体配枪了。今天上午,彼得让他们自己编成一队,而不是跟真正的警察组队。培训时间?二十四小时就够了。你发现那群小鬼的人数已经超过我们了吗?” 琳达不发一语地思索着。 “希特勒青年团。”杰姬说,“这就是我一直在想的事。可能有点反应过度吧,但老天保佑,我还真希望这事能在今天结束,否则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怎样。” “我还真看不出彼得·兰道夫哪里像希特勒。” “我也是。我觉得他比较像赫尔曼·戈林。让我想到希特勒的是伦尼。她把巡逻车打到一挡,” 调过车头,朝圣救世主教堂驶去。

5

教堂没有上锁,空无一人,就连发电机也没开。牧师宿舍内寂静无声,但科金斯牧师的雪佛兰汽车仍停在小车库中。琳达望向车库,能看见贴在保险杆上的两张贴纸内容。右边那张写着:除非今天耶稣复活,否则没人能抢走我的方向盘! 而左边则是自吹自擂:我另一辆车有十挡变速。 琳达念出第二个标语,好让杰姬注意到。“他还真的有辆脚踏车——我看他骑过。不过现在好像不在车库里,说不定他为了要节省汽油,所以骑去镇上了吧。” “或许吧,杰姬说,我们最好检查一下屋里,”“确保他没有在淋浴时滑倒,结果摔断脖子什么的。” “这代表我们有可能会看见他的裸体?” “没人说过警察这份工作很完美,”杰姬说,“走吧。” 房子上了锁,但在这种大多数人口只在特定季节过来居住的小镇里,警方总是相当了解进门的方法。她们逐一检查备用钥匙常放的位置,最后,杰姬在厨房的百叶窗里找到了钥匙。钥匙就挂在钩子上。是后门的钥匙。 “科金斯牧师?”琳达把头探进屋内喊,“我们是警察,科金斯牧师,你在家吗?” 没有回答。她们走进屋内。一楼的摆设整齐有序,却给了琳达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这是别人的家罢了。尤其还是个宗教人士的家,而她们又是自行闯进来的。 杰姬朝楼上走去:“科金斯牧师?我们是警方,如果你在家的话,麻烦出来一下好吗?” 琳达站在楼梯底部抬头望去。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房子不太对劲,一种古怪的感觉在她心中浮现。要是贾奈尔此刻也在这里,一定又会发病。 对,还会开始讲些奇怪的事。像是万圣节和南瓜王之类的。 这只不过是普通的楼梯,但她却一点也不想踏上去,只希望杰姬能告诉她楼上没人,接着她们就可以前往电台。然而,当她的搭档叫她上楼时,她还是照做了。

6

杰姬站在科金斯的卧室中央,其中一面墙上挂着朴素的木制十字架,另一面则挂着上头写有他既看顾麻雀的匾额。床上的被单是翻开的,下方还有着血迹。 “还有这里,”杰姬说,“你过来看看。” 琳达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有条打了结的长绳,就放在床铺与墙壁间的光滑木质地板上。绳结上也同样可见血迹。 “看起来像是有人打了他一顿,”杰姬严肃地说,“说不定还狠狠打倒在地,接着把他拖到……”她看向琳达,“不是这样?” “我敢说你一定不是在信教的家庭长大的。”琳达说。 “我是啊。我们家是三一教派,信仰圣诞老人、复活节兔子和牙仙。你呢?” “自来水浸信会。不过我倒是听过这种事。我想他是在自己鞭打自己。” “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洗清罪恶,对不对?” “对。我觉得这种行为肯定还没完全消失。” “这说法倒是有点道理。你去厕所瞧瞧,看一下马桶水箱上的东西。” 琳达没有移动脚步。打了结的绳索已经够糟了,而这房子给她的感觉——不知为何,显得太过冷清——则让一切雪上加霜。 “快呀,又没有东西会咬你。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你一定见过比那更糟的。” 琳达走进厕所。马桶水箱上放着两本杂志。 其中一本是宗教杂志《居上之处》,另一本杂志的名称则是《东方辣妹的鲍鱼》。琳达很怀疑,是否大多数宗教书店都会贩卖这本杂志。 “所以,”杰姬说,“我们大概可以想象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就坐在马桶上头,搓着他那根松露——” “搓松露?”琳达有点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 或许正是太紧张,才会用这种方式大笑。 “我妈都这样说,”杰姬说,“不管怎样,他完事之后,就这么光着他那颗中型屁股开始赎罪,接着怀抱着快乐的亚洲梦上床睡觉。今天早上起床后,觉得神清气爽,已经赎好罪了,于是在做完晨祷后,骑着脚踏车进城去了。合理吧?” 是很合理,只是无法解释为何这房子会让她觉得如此不对劲。“我们去查查电台那里吧,” 她说,接着就可以调头回镇上买咖啡了。 “我请客。” “好极了。”杰姬说,“我好想来杯黑咖啡。最好还是低咖啡因的。”

7

那栋低矮、大多数为玻璃材质的WCIK工作室也锁上了,但架设在屋檐下的音箱正播放着《晚安,亲爱的耶稣》一曲,而DJ则说明这首歌是由灵魂歌手派瑞·柯莫所演唱。工作室被后方的广播塔影子笼罩在下,于强烈的晨光中,隐约可以见到广播塔顶端的红灯正在不断闪烁。广播塔附近有座像是谷仓的长型建筑,琳达猜里头大概放着电台的发电机与其余所需用品,好使电台得以对缅因州西部、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与太阳系里或许能接受到信号的行星,持续播放上帝因宠爱世人而创造出的诸多奇迹。 杰姬先是轻轻敲门,接着开始捶门。 “我觉得里面应该没人。”琳达说……但这地方似乎也不太对劲。空气中有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有东西坏掉了般难闻。她觉得,就连娘家那间厨房也比这气味好闻。她母亲的烟瘾之大如同烟囱,而且相信只有用大量猪油放进热腾腾的锅子下去煎炸的食物,才是值得入口的餐点。 杰姬摇了摇头:“但我们听见有人在里头的声音,不是吗?” 由于她说得没错,所以琳达并未反驳。她们从牧师宿舍开车到电台的路上,的确听见了电台DJ说“下一首歌曲也同样传达了神爱世人的信息”。 这次找寻钥匙花了更长的时间,但杰姬最后还是在贴在信箱下的信封里找到了钥匙。里头还有张废纸,有人在上头写下了1693这个数字。 那是把备份钥匙,上头还有些黏黏的,但在扭转几次后,还是打开了门。她们才刚踏进门,便听见安保系统发出的警报声。密码输入机就固定在墙上。杰姬输入刚才看见的密码,警报声随之停下,只剩下音乐的声音而已。派瑞·柯莫的歌声已然不见,变成一首由乐器演奏的曲子;琳达觉得这曲子听起来像是《伊甸园中的花园》的独奏部分。在这里说话比外头响亮一千倍,就连音乐也十分大声,如同置身于现场演奏会。 这些人就在这种硬装虔诚的嘈杂声里工作? 琳达纳闷着,就这样接听电话?就这样做生意?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这里也同样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琳达相当肯定,而且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感受到极度的危险气息。她看见杰姬解开枪套上的扣子,自己也跟着这么做。把手放在枪柄上的感觉很好。至少我还有警棍和枪,真是值得安慰,她想。 “哈啰?”杰姬大喊,“科金斯牧师?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就连接待处也空无一人。接待处左方有两道关起的门,直走则是一扇长度与房间一样长的大玻璃窗。琳达可以看见里头有灯光闪烁。是播音室,她猜想。 杰姬用脚推开那两道关着的门,随即后退一步站定不动。其中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则是豪华到让人惊讶的会议室,中间还放着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电视是开着的,但调到了静音。屏幕中的安德森·库柏几乎就跟真人一样大,地点似乎则是城堡岩的主街。建筑物上挂满了国旗与黄丝带。琳达看见一家五金行前头贴着写有放他们出来的标语,使她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在屏幕底部有巨大的跑马灯信息:国防部宣称导弹攻击迫在眉睫。 “为什么电视会开着?”杰姬问。 “因为负责管理的人接到通知说要撤离——” 一个巨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这首《领导我们的主耶稣》是由雷蒙霍威尔演唱的版本。” 她们两人全都吓得跳了起来。 “我是诺曼·德瑞克,在此提醒你三件重要的事:您现在收听的节目是WCIK电台的《信仰复兴时刻》。上帝爱你,而且他还派遣了他的儿子,为你在髑髅地上被人钉到十字架上牺牲而死。现在是早上九点二十五分,就像我们时常提醒的一样,时光匆匆,你把自己的心灵交给上帝了吗?我们马上回来。” 诺曼·德瑞克把时间让给一个辩才无碍的人,开始推销起收录整本《圣经》的DVD。最棒的是,你还可以按月分期付款。要是买了以后,你没有快乐得像是猪仔在屎堆里打滚,那么还能全额退费。琳达和杰姬走至播音室窗户朝里看去。无论是诺曼·德瑞克,或者是那个辩才无碍的家伙全都不在里面,但当广告结束后,又回到了节目中,DJ宣布下一首要播放的赞美歌曲名,而一盏绿色的灯变成红色,另一盏红色的灯则变为绿色。音乐开始播放时,就连另一盏红灯也变成了绿色。 “是自动播放的!”杰姬说,“这也太诡异了吧!” “那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好像有人在?你可别说自己没这种感觉。” 杰姬的确也这么认为:“因为这实在太怪了。播音师甚至不用确认播放时间。亲爱的,这些装置肯定得花一大笔钱!这全是机器里的鬼在说话而已——你觉得这装置可以运作多久?” “也许一直到丙烷用光,发电机停止运作吧。” 琳达注意到另一道关着的门,于是用脚推开,就像杰姬一样……唯一与杰姬不同的是,她把枪掏了出来,紧紧握着,枪上的安全装置保持开启,枪口朝下,紧贴在大腿旁。 那是间厕所,里头空无一人。但墙上不知为何挂了张一看就知道是白种人版本的耶稣画像。 “我不是教徒,杰姬说,所以帮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希望耶稣能看着自己拉屎?” 琳达摇摇头。“我们最好还是在迷路以前赶紧离开,”她说,“这地方根本就是玛丽·赛勒斯特号的电台版!” 杰姬不安地环顾四周:“呃,要我说,这里的气氛真的挺像鬼屋。”她忽然提高音量大喊一声,使琳达被吓得跳了起来。她想叫杰姬别鬼吼鬼叫。 毕竟,可能会有人因此听见她们,过来一探究竟。 或者,可能会有什么并非人类的东西听见她们。 “嘿!有人在吗?这是最后一次!” 没有回应。没有任何人开口。 来到外头后,琳达深吸了一口气:“我十几岁时,有一次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巴尔港玩。我们在一个风景与视野都很好的地方停下来野餐。我们总共有六个人。那天天气很好,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t>整个爱尔兰角。吃完东西后,我说我想拍张照。我的朋友全都闹来闹去,所以我只好后退,试着让每个人都能被拍进画面里。然后,其中一个女孩——艾菝贝拉,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停止搔另一个女孩痒,大喊说:‘停下来,琳达,快停下来!’我停止后退,看了看四周。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杰姬摇了摇头。 “大西洋。要是我继续后退,就会从野餐区的边缘摔到悬崖底下。那里有块警告标志,但却没有篱笆或护栏。只差一步我就会摔下去。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刚才在里头的感觉一样。” “琳达,里头根本没人!” “我不觉得。我也不觉得你真这么认为。” “那肯定就是闹鬼了。不过我们检查过了房间——” “不只是工作室里的感觉,还有开着的电视,以及过于大声的音乐。你该不会认为他们平常就把音量开得那么大声吧?” “我哪里知道狂热的教徒会怎么做?”杰姬问,“搞不好他们很期待启智咧。” “是启示。” “随便啦。你想检查一下仓库吗?” “当然不想。”琳达说,让杰姬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吧。那我们直接回报,就说没发现牧师的踪影,如何?” “就这么做。” “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回镇上喝杯咖啡。” 琳达坐进二号警车的副驾驶座前,又朝那栋被喜乐音乐所笼罩的建筑物望了一眼。那里没有其他声音;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听见任何鸟叫声,纳闷着鸟儿是否全都一头撞上穹顶,害死了自己。 当然不可能这样。不是吗? 杰姬指向麦克风:“要我用扩音器再喊一遍吗?就说要是有人还躲在里面,就得靠双腿走回镇上了?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不过说不定那些人是在害怕我们吧。” “我只要你别再鬼扯,赶紧离开这里就好。” 杰姬没有反驳。她沿着短车道倒车到小婊路上,转过巡逻车车头,朝磨坊镇上驶去。

8

时间就这么过去,宗教歌曲继续播放。诺曼·德瑞克的声音再度出现,宣布此刻为东部夏令神爱世人时间九点三十四分。接着是伦尼二手车行的广告,由第二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亲自献声:“现在是一年一度的秋季超级特卖,男孩们,我们的库存多得夸张!”老詹用故意搞笑的后悔语气说,“我们有福特、雪佛兰、普利茅斯!还有难以入手的道奇大公羊货卡车,甚至连很难买到的野马车都有!各位乡亲,我这里不只有一两辆,而是有三辆接近全新的野马车款,其中一辆还是最棒的V6敞篷版,而且每一辆车的质量都有最忠贞的基督徒老詹·伦尼保证!我们的服务项目有贩卖汽车、贷款等等,每项服务都只收取超低价格。现在——”他发出了比先前更为懊悔的笑声,“我们得想办法清掉这么多的汽车库存!所以趁现在快过来!邻居们,我们的咖啡壶总是为你准备妥当,只要你跟老詹做过生意,肯定会爱上这种感觉!” 在工作室后方的仓库,两名女警没去检查的那道门突然开了。门内有更多闪烁着的灯光——就像银河一样。房间里塞满一堆层架,上头放着电线、分接线、路由器、电子仪器等物品,会让你觉得这里没有塞进任何人的空间。但主厨不只是瘦,简直就是憔悴。他的双眼在凹陷的眼窝中闪闪发光,满是斑点的皮肤苍白无比,嘴唇松垮垮地包覆着里头的牙龈,其中大多数牙齿都已经掉了。他的衬衫和裤子都脏兮兮的,臀部还露了半截出来;对主厨来说,穿着内衣裤这事,早已全成往事。珊曼莎·布歇如今能不能认出她失踪的丈夫,的确颇令人怀疑。他一只手拿着花生果酱三明治(他现在只能吃软的东西),另一只手则拿着格洛克九毫米手枪。 他走至窗边俯瞰停车场,思索是否要冲到外头。要是那些入侵者还在,干脆直接把她们杀了。 她们还在工作室时,他差点就这么做了。但他还是觉得害怕。毕竟,你没有办法真正杀死恶魔。 当被附身的人体死亡后,恶魔就会附身到另一副躯壳中。在移动到另一个人体时,恶魔看起来就像是只黑鸟。在他越来越少的睡眠中,主厨曾在梦里生动地看见过这个景象。 但它们离开了。他的灵魂对它们而言太强大了。 伦尼说他得暂时关闭工厂,因此主厨布歇也被迫暂时停工。但他可能需要再烹制一些毒品才行。因为他们上礼拜才送了一大批货到波士顿去,使他几乎出清存货。他得抽几口才行,这样才能继续喂养他的灵魂,撑过这一阵子。 但现在还不成问题。当他还过着名为菲尔·布歇的那段人生时,蓝调音乐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事——B·B·金、科格与猎犬泰勒乐队、马迪与咆哮之狼——但他放弃了蓝调音乐,全都他妈的抛开了;甚至就连肠子的蠕动也放弃了。从七月到现在,他一直处于便秘的状态。但一切都不打紧。 那些东西只能喂养他可耻的身躯,而无法真正喂养灵魂。 他不只一次地检查着停车场与马路,确保恶魔没有躲在附近,接着才把手枪插回身后的小型枪套中,朝那栋看似仓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变成工厂的建筑物走去。虽然工厂停工,但如果有需要,他还是有办法能解决问题。 主厨拿起了烟斗。

9

生锈克·艾佛瑞特在医院后方的储藏室里翻找东西。由于他与吉妮·汤林森——他们现在成为切斯特磨坊镇的医界巨头了,真是疯狂——决定要关闭所有非必须设施的电源,所以此刻只能用手电筒来照明。他能听见仓库左方大型发电机的运作声响,看来这桶丙烷已经快用完了。 大部分丙烷都不见了,抽筋敦是这么说的,而且上帝为证,他说得没错。依据门上的登记表来看,里头原本该有七桶瓦烷,但却只剩两桶。 关于这点,抽筋敦倒是错了。这里只剩一桶。生锈克的手电筒光芒照在丙烷桶上,丙烷桶上头印有供货商死河公司的商标,旁边则贴着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蓝色贴纸。 “我就说吧。”抽筋敦在他身后说,让他吓了一跳。 “你说错了。这里只剩一桶而已。” “屁!”抽筋敦走入门内,朝生锈克手电筒照着的地方望去。放置燃料的地方就在仓库的中间,占地甚广,但如今几乎全是空的。“你还真的没唬我。” “没有。” “大无畏的领导者啊,有人偷走了我们的丙烷。” 生锈克不想相信这点,但看着眼前光景,却也不得不信。 抽筋敦蹲了下来:“你看这里。” 生锈克单膝跪下。去年夏天,医院后方占地四分之一英亩的区域全铺了柏油,由于没遇上寒冷天气,使柏油地面裂开或变形——至少还没——所以这里的黑色地面仍然一片平坦。在仓库拉门前的地上,有着清晰可见的胎痕。 “看起来像镇公所的卡车。”抽筋敦说。 “或是其他的大型卡车。” “说是这么说,但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镇公所后头的储藏室。我抽筋敦可不相信掌权的老詹。他根本就是个毒药。” “他干吗要偷我们的丙烷?这位行政委员已经有足够的库存量了。” 他们一同走至医院洗衣房的前门处——那里的门也是关上的,而且至少得维持好一阵子。门旁有张长椅,有块牌子贴在砖墙上,上头写着:兹一月一日起,本处禁止吸烟。请即刻离开,并请小心慢行。 抽筋敦掏出一包万宝路朝生锈克比了一下。 生锈克先是把烟推开,想了片刻之后,才又拿出一根。抽筋敦帮自己与他点烟。“你怎么知道?” 他问。 “知道什么?” “他们的库存够充足。你看过?” “没有。”生锈克说,“但如果真是他们偷的,干吗挑我们这里?医院对本地居民来说很重要,挑这里偷燃料实在太不聪明了。更别说,邮局几乎就在他们隔壁,那边一定也有库存。” “说不定伦尼和他朋友早就偷走了邮局的丙烷。邮局哪能有多少库存?一桶?两桶?塞牙缝都不够。” “我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会需要那些燃料。简直毫无意义可言。”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意义。”抽筋敦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生锈克甚至还能听见他下颚骨头的声响。 “我猜你查完房了吧?”有那么一刻,生锈克觉得自己问出这问题实在太超现实了。自从哈斯克过世后,生锈克便成了医院的首席医生,因此不得不将抽筋敦——三天前他只不过是个护士——升为助理医生。 “嗯。”抽筋敦叹了口气,“卡提先生应该撑不过今天。” 生锈克对于艾德·卡提的状况也同样这么认为。他胃癌已到晚期,撑了一星期。“你就说还在昏迷中就好了。” “收到,师父。” 抽筋敦的确可以做到对患者状况了如指掌的地步——虽然生锈克又累又担心,但他心里依旧清楚,这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 “至于乔治·华纳,我得说他的状况还算稳定。” 华纳住在东切斯特区,六十几岁,身材肥胖,在穹顶日当天心肌梗塞发作。生锈克认为他可以渡过难关……至少这次可以。 “至于埃米莉·怀特豪斯……”抽筋敦耸肩,“状况实在不佳,师父。” 埃米莉·怀特豪斯四十多岁,体重甚至超重不到一盎司,却同样在罗瑞·丹斯摩那场意外的一小时后心肌梗塞。由于她一直疯狂锻炼身体,所以情况反而比乔治·华纳严重得多,情况一如哈斯克医生会称为“健康俱乐部大崩盘”的说法。 “费里曼家的女孩情况越来越好,吉米·希罗斯也没啥问题,至于诺拉·科弗蓝则是完美,午餐过后就能出院了。就整体来说,情况不算太差。” “是不差,”生锈克说,“但我敢向你保证,情况肯定会越来越糟。这么说吧,要是你头部受了很严重的伤害,你会希望我替你开刀吗?” “不太想,”抽筋敦说,“我还是希望由格里高利·豪斯执刀。” 生锈克把烟蒂丢进一旁的罐子里,看着里头几乎空无一物的仓库。或许他真的应该潜入镇公所后方的储藏室偷看才对——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这一回,换成他打了个呵欠。 “你能撑多久?”抽筋敦问,声音中没了任何戏谑的意思。“我会这么问,是因为你现在是这镇上唯一的医生了。” “能撑多久就多久。我只担心自己会累过头,把事情搞砸了。更别说,我的本领还应付不了现在这些状况。”他想到罗瑞·丹斯摩……还有吉米·希罗斯。想到吉米让他的心情更糟了。毕竟,罗瑞的状况与医疗疏失不会有什么关联,但以吉米来说…… 生锈克眼前浮现自己站在手术室里的背影,耳中听见手术设备运作的声音,看着自己低头望向吉米那条苍白的腿,上头还标有一道他得用手术刀割开的黑线,想着道奇·敦切尔这回得要挑战自己的麻醉技巧,而吉妮·汤林森则把手术刀快速递到他戴着手套的手上,口罩上方那双不带感情的蓝色眼睛还直盯着他瞧。 求上帝饶了我吧,他想。 抽筋敦拍了拍生锈克的臂膀。“放轻松点,” 他说,“一天一天地撑过去就行了。” “去你的,我得一小时一小时地撑过去才行。” 生锈克说着站起身子。“我得去健康中心一趟,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状况。感谢老天,这事不是发生在夏天,否则我们还得为三千个观光客与七百多个夏令营的孩子负起责任。” “还是我过去就好?” 生锈克摇头:“你再去检查一次艾德·卡提的状况好了,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生锈克又再度朝仓库望了一眼,脚步沉重,绕过建筑物的角落,沿着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车道,朝对角线的健康中心走去。

10

吉妮人在医院中,正准备帮科弗蓝太太做最后的体重检查,然后让她满心欢喜地出院返家。 在健康中心值班的接待员,是年仅十七岁的吉娜·巴弗莱诺,在医院工作的经验才不过整整六周,就与医院的义工没两样。生锈克走进门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快被汽车撞上的野鹿一样,让他心中为之一沉。不过等待室里空无一人,这点倒是件好事。简直就是好极了。 “有电话进来吗?”生锈克问。 “一通。是范齐诺太太从黑岭路那里打来的。她孩子的头被卡在婴儿护栏的栅栏中间,想叫救护车过去。我……我告诉她说,她可以用橄榄油涂在孩子头上,看能不能把孩子的头拔出来。结果成功了。” 生锈克笑了。或许这里能靠这孩子撑过去。 吉娜看起来大大松了口气,对生锈克同样回以笑容。 “至少这里没有任何病人,”生锈克说,“好极了。” “不对。格林奈尔小姐在这里——她的名字是安德莉娅对吗?我让她在三号室休息。”吉娜吞吞吐吐地说,“她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生锈克的心脏往上一跳,又重重落下。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很难受。这代表她肯定想拿她的强力止痛药处方签。他的良知告诉自己,绝不能给她处方签,就算安迪·桑德斯那里有足够的库存可以帮医院补货也一样。 “我知道了。”他从大厅朝第三检查室走去,接着又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你没喊我。” 吉娜的脸红了起来:“她叫我不用特别通知你们。” 这使生锈克感到困惑,但也只维持了一秒而已。安德莉娅可能有药物方面的问题,但绝不是笨蛋。她知道,要是生锈克从医院过来,可能会带着抽筋敦一起。道奇·敦切尔是她最小的弟弟,就算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她还是会想保住自己生活中不堪的真相,不让他知道。 生锈克站在一扇印有黑色数字3的门前,努力想振作精神。这事不好处理。安德莉娅不像他常见到的酒鬼,老是宣称酒精不是问题,进而喝酒毫无节制;以过去一年多来说,她也不像那些毒虫一样,出现毒瘾频率越来越高的迹象。安德莉娅得为自身问题背负的责任相当复杂,因此要治疗好也更为困难。当然,她的痛苦是在她摔伤后才有的。对她来说,强力止痛药是对付疼痛、让她得以入睡并进行治疗的最好方法。会对这个有时被医生称为“乡下人的海洛因”的药物上瘾,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 他打开门走进里头,在心中演练拒绝之词。 得要语气和蔼,但却足够坚决,他告诉自己,刚柔并济。 她坐在一张胆固醇倡导海报下方的椅子里,双膝并拢,皮包放在大腿上,低垂着头。她是个身材壮硕的女人,但此刻看来却极为娇小,不知为何,像是被缩小了一样。当她抬头望向他时,他才发现她的脸孔有多么憔悴——嘴巴周遭全是深深的皱纹,眼袋几乎都黑了。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用哈斯克医生的粉红色处方签开药给她再说。或许等到穹顶危机过去后,他会试着帮她安排戒除药瘾的疗程,但无论如何,现在他只能先满足她的需求。他实在很少看到需要药物到了如此明显地步的人。 “艾瑞克……生锈克……我麻烦大了。” “我知道,看得出来。我会开药给你——” “不!”她望着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就算我求你也不要!我是个瘾君子,而且非戒不可!我只不过是个该死的老毒虫!”她的五官皱在一起,试图要让表情恢复正常,却又无法办到。她用双手捂着脸,指缝间传出大声、粗哑的嚎泣。 生锈克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用手环抱住她。 “安德莉娅,你想戒掉是件好事——好极了——但现在可能不是适当时机——” 她用泪流不止的泛红双眼看着他:“你说得没错,这时机不对,但一定得是现在!你绝对不能告诉道奇或萝丝。你能帮我吗?可以让我戒掉吗?因为我没办法,靠自己绝对没办法。那些该死的粉红色药丸!我把那些药丢回药柜,说我今天绝对不吃了,但是才一个小时后,我又把药拿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混乱过,这辈子从来没有。” 她把声音压低,像是在说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想这跟我背部受的伤已经无关了,我觉得是我的大脑在叫我的背开始疼痛,好让我可以吃那些该死的药丸。” “为什么是现在?安德莉娅?” 她只是摇了摇头:“你有办法帮我吗?” “有,但是你千万不能马上完全停药。还有,你会很容易……”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看见贾奈尔在床上抽搐,口中嘀咕着“南瓜王”的景象。 “会很容易有癫痫的状况发生。” 她要么没听进去,要么就是对此事置之不理。 “得花多久?” “以身体的上瘾症状来说?二或三周。”而且这还是最快的速度,他想着,但却没说出口。 她抓住他的手臂,双手十分冰凉。“太慢了。” 生锈克脑中浮现一个使人极为不快的念头。 这或许只是因为压力带来的偏执想法,但却极具说服力。“安德莉娅,有人用这件事勒索你吗?” “你是在说笑吗?这里是个小镇,每个人都知道我吃止痛药的事。”要是让生锈克来说,她其实并未真正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可以保证最快成功的方法吗?” “你可以注射B12,再加上硫胺素与维生素,或许可以压在十天以内。但这会相当痛苦,你会很难入睡,还会出现不宁腿症候群。症状会很严重,你会无法控制,脚一直乱踢个不停。而且你还需要有人帮你保管剂量较低的止痛药——那个人必须得保管好止痛药,不能你一要就给你。因为你一定会求他。” “十天?”她看起来满怀希望,“等到那时候,穹顶这件事可能就已经结束了,对不对?” “说不定今天下午就结束了。至少我们全都是这么希望的。” “十天。”她说。 “十天。” 他在心里想着,而且你终其一生,都会为想要那些该死的止痛药。但他自然也没把这念头大声说出口来。

11

一直以来,星期一早上的蔷薇萝丝餐厅总是特别忙碌……但在这小镇存在的历史中,也没有一个星期一早晨像这个一样。然而,当萝丝宣布厨房休息、得到下午五点才会继续提供餐点时,客人们还是顺从地离开了。“要是到时还吃不够的话,说不定你们还可以跑去城堡岩的莫西餐厅吃个痛快!”她最后这么说。尽管莫西餐厅是出了名的油腻肮脏,但这话还是引起了一阵掌声。 “今天不供应午餐?”厄尼·卡弗特问。 萝丝望向芭比,后者只是双手一摊。别问我。 “那就三明治吧。萝丝说,”“直到断货为止。” 这话带来了更多喝彩。今天早上,镇民们似乎出奇地乐观,店内满满均是笑声与逗趣的话语。 也许真正应该挂上镇立心理健康中心招牌的,其实是餐厅后头那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主桌才对。 柜台上方的电视——频道锁定在——是个很大的原因。名嘴们提及了不少谣传,但大多数内容都充满了希望。接受采访的几个科学家都说,巡弋导弹很有机会可以摧毁穹顶,结束这场危机。其中一个还估计成功率会超过八成。那是因为他人在剑桥的麻省理工学院,芭比想,所以才有办法乐观得起来。 当他正在清理烤架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芭比往外一望,看见茱莉亚·沙姆韦与围在她身旁的三个孩子。那些孩子使她看起来就像个正在进行校外教学的初中老师。芭比朝门口走去,用围裙擦拭双手。 “要是我们让每个想吃东西的人都进来,我们的食物肯定马上就没了。”安森一面擦着桌子,一面愤愤不平地说。此时萝丝又去了一趟美食城超市,看看是否能买到更多肉类。 “我不觉得她是来吃东西的。”芭比说,而他猜得没错。 “早安,芭芭拉上校。”茱莉亚露出她那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我一直想叫你芭芭拉上校,就像——” “戏里面演的一样,我知道。”在此之前,芭比已经听过这话好几次了,大概有上万次吧。 “这是你的纠察队吗?” 其中一个孩子个头相当高,同时也瘦得不行,深棕色的头发还绑了个马尾。另一个身材矮胖的小伙子,穿着一条垮裤与一件印有饶舌歌手五角照片的褪色T恤。第三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脸颊上还有个闪电标志。那只是文身贴纸,而非真的刺青,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像真的。他意识到,要是他告诉她,她看起来就像初中版的琼·杰特,她搞不好也不知道那是何方神圣吧。 “诺莉·卡弗特。”茱莉亚说,碰了碰那个粗野女孩的肩膀。“班尼·德瑞克。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呢,则是乔瑟夫·麦克莱奇。昨天那场抗议活动就是他的点子。” “但我不想要害人受伤。”小乔说。 “那不是你的错,芭比告诉他,”“别想太多。” “你真的是舵把子吗?”班尼看着他问。 芭比笑了。“不,”他说,“除非非当不可,否则我连想都没想过。” “但你也知道那些士兵就在外头,对吧?” 诺莉问。 “呃,他们不是为了我而来的。再说,他们是海军陆战队,我以前是陆军的。” “就寇克斯上校的说法而言,你现在可还是陆军的一分子。”茱莉亚说,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但眼神却兴奋地闪动着。“我们可以跟你谈谈吗?这位年轻的麦克莱奇先生有个想法,要是可以成功的话,肯定很了不起。” “一定能成功,”小乔说,“只要是跟计算机有关的狗——玩意儿,我就是舵把子。” “进我办公室再谈。”芭比说,带着他们朝柜台走去。

12

没错,那点子的确很了不起,但时间已接近十点半,如果他们真要采取行动,就得尽快才行。 他转向茱莉亚:“你带手——” 在他把话说完前,茱莉亚便动作轻巧地把手机放在了他手上。 “寇克斯的号码已经在里头了。” “好极了。我要怎么从里头找到那个号码?” 小乔把手机拿走:“你是黑暗时代的人吗?” “对!”芭比说,“我们那时候的骑士都很勇敢,而且女士全都不穿内衣。” 诺莉大笑起来,当她举起拳时,芭比则用自己的大手与她的小手击了个拳。 小乔按下手机上的几个小按键,听了一会儿后,把手机递给芭比。 寇克斯肯定一直握着手机,因为芭比才刚把茱莉亚的手机放至耳旁,他便已接起电话。 “情况如何,上校?”寇克斯问。 “基本上没问题。”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说得容易,芭比想。“只要导弹没反弹,或是穿过穹顶后,引发农场和树林巨大灾害什么的,我想基本上都没什么问题。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都还算欣然接受。你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吗?” “不多,没人敢做出任何预测。” “这跟我们在电视上听到的消息不同。” “我可没空跟那些名嘴保持联络。”芭比能从寇克斯的声音中听见他耸肩的模样,“我们觉得还挺有希望,套句老话来说,我们能开出成功的第一枪。” 茱莉亚双手交握,接着打开,做出一个“有什么消息?”的手势。 “寇克斯上校,我现在和四个朋友在一起,其中之一,是个叫小乔·麦克莱奇的年轻人,他有个很棒的点子。我现在就把电话给他——” 小乔用力摇头,力道之大,使头发都飞舞了起来。芭比没理他。 “让他解释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小乔。“说啊。”他说。 “可是——” “别跟舵把子争执,小子。说吧。” 小乔照做了。刚开始,他有些缺乏自信,用了不少“喔”、“呃”及“你瞭的”这些词,但当那个点子再度吸引住他时,他的说话速度开始变快,口齿也伶俐起来。接着,他在聆听一会儿后露出笑容。不久后,他回答:“遵命!谢谢你,长官!”然后便把手机还给芭比。“太棒了,在他们发射导弹前,会先尝试加强我们的Wi-Fi信号!我的耶稣啊,这超屌的!”茱莉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小乔又赶紧说:“对不起, 6c99." >沙姆韦小姐,我的意思是我的天啊。” “别管这个了,你真的办得到?” “你在开玩笑吗?当然没问题。” “寇克斯上校?”芭比问,“Wi-Fi的事是真的吗?” “我们无法阻止你们想做的事,”寇克斯说,“我想,你们的确帮我指出了一个新观点,所以倒也不妨帮你们这个小忙。你们会拥有这世上最快的网络速度,至少今天如此。再说,那孩子的确聪明得很。” “没错,长官,我也这么认为。”芭比说,对小乔竖起大拇指。那孩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寇克斯又说:“如果那男孩成功的话,你得写份记录,确保我们能拿到一份副本。当然,我们这里也会整理一份记录,但负责这件事的科学家,肯定会希望能得到穹顶内侧的资料。” “我想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芭比说,“要是小乔能整合起来的话,我想,大多数镇民还能看得见实况转播。” 话一说完,茱莉亚便举起了拳头。芭比露出笑容,与她击了个拳。

13

“我的妈呀。”小乔说,脸上敬畏的神情,使他看起来就像个八岁小孩,而非十三岁的少年,原来的利落自信已从声音里消失无踪。他与芭比站在小婊路上,距离穹顶约有三十码。虽然那些士兵转过身来观察他们,但他却没有理会。真正使他看到着迷的,是那些挂起的封锁带,以及穹顶上巨大的X形红色喷漆字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专用术语,但他们正在移动营地,”茱莉亚说,“帐篷都不见了。” “当然。大概再——”芭比看了看表,“九十分钟以后,那里就会热得要命。孩子,你最好赶快行动。”只是,等他们实际来到这条荒凉的道路以后,芭比不禁开始怀疑,小乔是否真能做到那件他所承诺的事。 “呃,可是……你看见那些树了吗?” 芭比一开始不懂他的意思,于是望向茱莉亚,而后者只是耸了耸肩。接着>藏书网,小乔指向一个方向,他才总算看见。在被穹顶隔开的塔克镇那头,树木正在秋季的微风中摇曳,色彩鲜艳的树叶大量落下,飘至肩负看守任务的海军陆战队脚边。至于磨坊镇这头,树枝几乎纹风不动,大多数树木上依旧满是树叶。芭比确定,空气绝对可以穿透屏障,只是无法引起任何波动。穹顶挡住了风。 他想起他与那个戴着海狗队棒球帽、叫做保罗·詹德隆的家伙,一同在小溪那里看见溪水被穹顶阻绝开来的景象。 茱莉亚说:“我们这头的叶子看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看起来松垮垮的模样。” “这只是因为他们那边的风比较强,而我们这里的风,就像是用嘴吹了几口气而已。芭比说,” 连自己都纳闷是否真是如此。然而,推测切斯特磨坊镇的空气质量这件事,可以等到他们没别的事能做时再说。“动手吧,小乔,干活了。” 他们从茱莉亚那辆油电车里,取出先前绕去麦克莱奇家拿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麦克莱奇太太还叫芭比发誓保护他儿子的安全,而芭比也照做了)。小乔指向马路:“这里?” 芭比举起双手,靠在脸庞两侧,看着那个红色的X字样。 “再左边一点。你要不要先试试看?看看状况如何?” “说得对。”小乔翻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打开电源。这台苹果笔记本电脑的开机声音从未如此响亮,而芭比觉得,一台屏幕开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小婊路的柏油路上,也同样是他看过最超现实的景象。这光景似乎完美诠释了这三天以来发生的事。 “电池的电是满的,应该至少能撑六个小时。” 小乔说。 “它不会进入休眠模式吧?”茱莉亚问。 小乔对她作出一个拜托,妈的宽容表情,接着回头转向芭比:“要是导弹把这台电脑烧坏的话,你愿意做出保证,再买一台还我吗?” “政府绝对会买一台还你,”芭比承诺,“我会亲自向他们申请。” “赞。” 小乔朝笔记本电脑转去。屏幕上头,架有一个银色的长型管状物。小乔告诉他们,这是现在最为流行的计算机配件,叫做iSight。他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移动着,在敲击“输入” 键后,屏幕随即被色彩鲜明的小婊路景象所占据。 屏幕影像的视角与地面同高,柏油路上每一个不整齐的微小隆起,都看起来巨大得如同一座山丘。 在影像的中景处,芭比还能看见那群海军陆战队的膝盖。 “长官,那是他之前拍下来的照片吗?长官?”其中一个军人问。 芭比抬头看着他:“让我这么说吧,陆战队的——要是我来检查的话,你现在就得开始做伏地挺身了,而且我还会把脚踩在你的屁股上。你左脚的靴子上面有道刮痕,在非战斗任务中,这可不是件可以容许的事。” 那名海军陆战队队员低头朝靴子一看,还真的有道深深的刮痕。茱莉亚笑了起来,但小乔没有,只是全神贯注在手上的事。 “太低了。沙姆韦小姐,你车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垫吗?”他举起手,比出一个离路面约莫三英尺的高度。 “有。”她说。 “麻烦顺便帮我拿我的小背包过来。”他稍微移动一下笔记本电脑,接着伸出手,“手机?” 芭比把手机递给他。小乔以惊人的速度按着上头的小按键,接着开口说:“班尼吗?喔,是诺莉啊。你们到了吗?……那就好。我敢说你们之前一定没进过酒吧。你们准备好了吗?……太棒了。随时准备开始。”他听了一会儿,然后露出笑容,“你是在开玩笑吗?老兄,那跟我设定的一样,简直就快翻了,那Wi-Fi超猛。我们得大干一场。”他关上翻盖式手机,递还给芭比。 茱莉亚拿着小乔的运动背包,以及装着没发完的《民主报》周日特别增刊号的纸箱走了回来。 小乔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纸箱上(屏幕上的画面突然从地面高度快速上升,让芭比有些头晕),然后检查一下,确保完全放稳。他翻着运动背包,从中拿出一个附有天线的黑盒子,将其连到计算机上。士兵在穹顶的另一侧聚集成群,好奇地看现在我知道鱼缸里的金鱼是什么感觉了,着他们。 芭比心想。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小乔喃喃自语,“我这边亮绿灯了。” “你不打给你的——” “要是成功的话,他们会打给我。”小乔说,接着又说,“喔,不,这下麻烦了。” 芭比以为他说的是计算机,但男孩甚至没朝计算机看上一眼。芭比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绿色的警长座车。车子的速度并不快,但却开着警示灯。彼得·兰道夫自驾驶座下车,而自乘客座(当那人的重量离开避震器时,警车还因此摇晃一下)下车的,则是老詹·伦尼。 “你们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他问。 芭比手中的手机响起。他把手机递给小乔,双眼始终盯着走上前来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警长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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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星酒吧的前门挂着一块牌子,上头写着:欢迎光临缅因州最大的舞池!这间酒馆营业至今,还是第一次在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便挤满了人。 每当一有人进门,汤米和维洛·安德森就会朝着店门大声招呼,有点像是教堂里负责欢迎教徒前来的神职人员。在这个例子里,情况更像是波士顿那边,由摇滚乐队演奏圣歌的第一教堂那样。 刚开始,客人还很安静,因为当时的大电视中,除了蓝色的稍待片刻字样外,什么也看不见。 班尼和诺莉接好设备,把电视转至“输入4”,小婊路的彩色生动影像便忽然出现在电视里,就连色彩鲜艳的落叶在海军陆战队四周飞舞的画面也没错过。 众人爆出一阵掌声及喝彩。 班尼和诺莉击了个掌,但对诺莉来说,这还不够,于是又狠狠地亲了他的嘴一下。这是班尼这辈子里最开心的时刻,甚至比在圆形管道里玩滑板还棒。 “快打给他!”诺莉说。 “马上打。”班尼说。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像是着火般烧了起来,但还是笑得十分开心。他按下回放键,把手机举至耳旁:“兄弟,我们成功了!画面很稳定——” 小乔打断了他的话“休斯敦,:我们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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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们到底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兰道夫警长说,“但我需要一个解释,在你们讲清楚前,先把它给关了。”他指着笔记本电脑。 “不好意思,先生,”其中一名身穿少尉制服的海军陆战队队员说,“他是芭芭拉上校,是经过政府正式批准前来执行这项任务的。” 老詹因为这句话而露出自己最具讽刺效果的微笑,脖子上的血管还在不断颤动。“这个上校除了制造麻烦,根本什么也不会。他只是个本地餐厅里的厨师而已。” “先生,我的命令——” 老詹对那名少尉摇了摇手指:“据我们所知,现在切斯特磨坊镇唯一的正式管理单位就是镇公所,士兵,而我就是它的代表。”他转向兰道夫,“警长,要是那小子不关机,就把插头拔了。” “那台计算机看起来好像没插电源。”兰道夫说。他的视线从芭比身上转至那名海军陆战队的中尉,接着又望向老詹,不断冒汗。 “那就一脚踹破可恶的屏幕!砸了它!” 兰道夫朝前走去。小乔看起来一脸惊恐,但却坚定地站直身体,挡在纸箱上头的笔记本电脑前。他的手中仍握着手机:“你最好别这么做!这台计算机是我的,我可没有犯法!” “退后,警长。”芭比说,“这是命令。如果你还承认这个国家的政府,就得遵守这个命令。” 兰道夫看了看四周:“老詹,或许——” “没有什么或许,”老詹说,“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国家,把那台他麻的计算机给我砸了。” 茱莉亚走上前,一把抓起笔记本电脑,将上面的iVision摄影机对准刚抵达的两人。几绺卷发自她严谨的小圆髻发型上松落,垂在她粉红色的脸颊旁。芭比觉得,此刻的她格外美丽。 “问诺莉他们看见没!”她对小乔说。 老詹脸上的笑容凝结,像是个鬼脸一般。“臭娘们,把计算机放下!” “问他们看见没!” 小乔对手机说了几句话,听了片刻后,才开口说:“看见了,他们全都看见了伦尼先生和兰道夫警长。诺莉说,大家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兰道夫的表情惊恐,老詹则是愤怒之至。“谁想知道?”兰道夫问。 茱莉亚说:“我们在北斗星酒吧设了转播站——” “可恶!”老詹说,双手紧紧交握。芭比估计,这男人可能超重了一百磅,他移动右手臂时,脸上那副痛苦的模样——有点像是扭伤——仿佛像是在说自己还能打。此刻,他一副气得想找人动手的模样……可能会找上他、茱莉亚,或是那个男孩,他也不知道。当然,伦尼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动手。 “大家十一点四十五分就集合了,她说,”“消息传得很快,”她把头歪向一旁,露出微笑,“你想对自己的选民们挥挥手吗,老詹?” “你这是虚张声势。”老詹说。 “我干吗要拿这么容易确认的事来虚张声势?”她转向兰道夫,“打给你的手下,问他们,今天早上大家都跑到镇上的哪里去了。”她又把头转向老詹,“要是你把计算机关了,就会有好几百人知道是你阻止了这场转播,不让他们得知他们最关心的事会有什么最新状况。说真的,这可能还是件关系到他们生命的事。” “你们没得到批准!” 芭比通常善于控制情绪,但此刻却觉得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这个男人并不是笨蛋,显然不是。 正是这点才使芭比动了怒。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危险的事吗?我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把计算机架在这里,让计算机能转播实况,马上就离开了。” “要是导弹没用,可能会因此引发恐慌。知道失败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失败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可能会因此做出一些可恶的蠢事。” “你对于自己管理的民众显然有很低的评价,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老詹张嘴想反驳——像是想说些“因为他们过去一直都这样”之类的话,好让芭比的猜测得以应证——但又突然想起镇上有许多人正通过电视的大屏幕观看这场争执,说不定还是高清画质的。“我希望你脸上别再挂着那种嘲讽的微笑,芭芭拉。” “现在连我们的表情都要受到管制?”茱莉亚问。 稻草人小乔捂着嘴,但兰道夫与老詹早已看见他的笑容,并听见自他指缝中流出的窃笑声。 “各位,”那名少尉说,“你们最好赶紧离开现场,时间就快到了。”“茱莉亚,把摄影机转向我。”芭比说。她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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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星酒吧从未如此人满为患,人数甚至还超过二〇〇九年跨年,酒吧邀来让人印象深刻的梵蒂冈性感小猫乐队那次。同时,店内也不曾如此安静过。超过五百个人,就这么肩并着肩、臀并着臀,看着小乔那台笔记本电脑传来那令人头晕的旋转影像,接着,画面停在了戴尔·芭芭拉身上。 “好家伙。”萝丝敦切尔喃喃自语,露出微笑。 “各位乡亲,你们好,”芭比说,由于画质实在太好了,让好几个人甚至回了句“你好”,“我是戴尔·芭芭拉,我再度被美国陆军军队征召,以上校身份执行这个任务。” 这话引发了人群间一阵惊喜的细微骚动。 “在小婊路上进行这场视频转播,完全是我的意见。你可能早就与大家聚在一块儿,看见我与伦尼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对于这场转播是否应该继续,抱持了各自不同的意见。” 这话在人群中引发的反应更大,而且还是不开心的那种。 “今天早上,我们没空争论谁才拥有指挥权这类细节。”芭比继续说,“我们会把摄影机对准导弹预计射击的地点。是否能继续这场转播,由你们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决定。要是他决定中断转播,那么后果将由他负责。谢谢各位。” 他走到画面外头。有好一阵子,除了树林的景象以外,聚集在舞池中的人群看不见任何东西。 接着,影像再度旋转,往下一沉,对准了X形的喷漆。在远景处,原本看守的士兵们,正把他们最后打包好的一批装备搬上两辆大型卡车。 当地丰田汽车经销店的老板兼经营者威尔·费里曼(他当然不是詹姆斯·伦尼的朋友),直接对着电视大声说:“给我滚远点,老詹,否则这个星期结束以前,磨坊镇就要换一个新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了。” 这话在人群间引发一阵热烈的认同声。接着,镇民们安静地站着看电视,全都表情呆滞,但又难掩兴奋,等着看转播是否会继续下去,或是就这么被迫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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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做点什么事吗,老詹?”兰道夫问。 他从后口袋掏出一条手帕,擦着颈部后方。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老詹回答。 自从他接手那把警长专用的绿色警车的钥匙后,彼得·兰道夫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把这车钥匙交给别人。他叹了口气:“我想,就把这台计算机留在这里好了。” 老詹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责任就你扛了。 他露出微笑——如果嘴唇向后拉紧可以算是微笑的话。“好吧,毕竟你才是警长。”他转向芭比、茱莉亚与稻草人小乔,“看来这回是你们的阴谋赢了,对不对,芭芭拉先生?” “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阴谋,先生。”芭比说。 “放……屁。这是场简单纯粹的权力较量。我这辈子见得可多了。我看过有人获得成功……也看过有人一败涂地。”他朝芭比走去,依旧扶着疼痛的右臂。他靠得很近,芭比可以闻到古龙水与汗水的气味。伦尼的呼吸相当大声。他压低了音量。或许茱莉亚听不见他接下来说的话,但芭比可以。 “你把赌注全押在这里了,孩子。全押上去了。要是导弹射穿穹顶,你就赢了。要是导弹被弹开……你就给我小心点。”在那一刻,虽说他的双眼几乎全被埋在肥厚的皱纹中,但里头闪现的冷酷却依旧清晰无比,紧紧盯着芭比不放。他转过身去。“走吧,兰道夫警长。多亏了芭芭拉先生和他的朋友们所赐,这里的状况实在太复杂了。回镇上吧,我们还得聚集你的部属,处理这件事会带来的暴动。”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茱莉亚说。 老詹只是朝她挥了一下手,并未转过身去。 “你要去北斗星酒吧吗,老詹?”兰道夫问,“我们还有时间过去。” “我才不会踏进那个鬼地方。”老詹说,打开警车副驾驶座的车门。“我只想打个盹,但却做不到。因为,我还有很多事得处理,肩负了重责大任。我从没主动要求,但却得一肩担起。” “有些人很伟大,有些人则是假装自己很伟大,你说对不对,老詹?”茱莉亚问,挂着一丝冷笑。 老詹转向她,脸上带有毫不掩饰的愤恨之意,使她后退了一步。伦尼没回答她。“走吧,警长。” 巡逻车朝磨坊镇的方向驶了回去,车顶的警示灯依旧在仿佛夏季的阳光中闪烁着,显得朦胧而古怪。 “哇,”小乔说,“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芭比说。 茱莉亚仔细打量芭比,脸上的笑容全然消失无踪。“你从前是有个敌人,”她说,“现在成了血海深仇。” “我想你也是。” 她点了点头:“为了我们好,我还真希望导弹这招能有用。” 那名少尉开口说:“芭芭拉上校,我们要离开了。如果我能亲眼看见你们三个离开的话,会让我觉得比较安心。” 芭比点点头,在相隔多年后,首度行了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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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星期一凌晨,便有架B-52轰炸机飞离卡斯威尔空军基地。到了上午十点四十分,那架轰炸机便已停驻在佛蒙特州的柏灵顿(空军认为,还是让编程软件尽早运作更好)。这场任务的代号是“巨岛”,领航飞行官是金-雷伊少校,曾参与过波斯湾战争与伊拉克战争(在一次私人对话中,他曾提及后者根本是布什老大搞出来的猴戏)。在他的弹舱里,装了两枚快鹰巡弋导弹。 快鹰是很棒的导弹,不仅更为可靠,威力也胜过旧型的战斧导弹。只不过,目标被设定在美国本土,还是让他不免觉得奇怪。 十二点五十三分,控制面板上的红灯变成琥珀色,计算机通讯设施自雷伊少校手中接管,控制了整架飞机,航向转往目的地去。在他下方,柏灵顿的景象于机翼下消失无踪。 雷伊对着头戴式通话器开口:“长官,好戏上演了。” 人在华盛顿的寇克斯上校说:“收到,少校。祝你好运,能炸掉那浑账东西。” “一定没问题的。”雷伊说。 十二点五十四分,琥珀色的灯泡开始有节奏地闪烁。到了十二点五十四分五十五秒时,灯光变成绿色。雷伊弹下标有数字“1”的开关。除了下方传来的微弱嘶嘶声响,他并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他还是从视频屏幕上看见了发射出去的快鹰导弹。导弹很快地加速到最高速度,后头留下的喷射轨迹,就像是用指甲抓破天空似的。 金·雷尼交握双手,亲吻自己的拇指跟部。 “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他说。 快鹰导弹的最高时速为三千五百英里。离目标五十英里时——位置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康威市西方三十英里,也就是白山市的东侧——计算机估算后,启动了最后一程。导弹的时速从三千五百英里下降至八百五十英里,飞行路线锁定在302号公路上方。导弹飞经北康威的主街时,街上行人纷纷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着飞越他们上空的快鹰导弹。 “会不会飞得太低啊?”一个用手遮住阳光的女人,就站在塞特勒斯格林名品折扣中心的停车场里,这么问陪她前来购物的朋友。如果快鹰导弹的导航系统能说话的话,它可能会这么回答:“你还没看到真正厉害的呢,甜心。” 导弹自缅因州与新罕布什尔州州界上空的三千英尺高度飞过,经过之处引发一阵音爆,让人牙关作响,还震破了玻璃。当导航系统来到119号公路时,先是下降至一千英尺高度,接着又降到五百英尺。此时,计算机开始全速运算,导航系统根据数据所做出的修正,高达每分钟一千次之多。 在华盛顿,詹姆斯·寇克斯说:“最后阶段了,各位。咬紧假牙吧。” 快鹰导弹抵达小婊路后,几乎下降到地面高度,同时维持将近二马赫的速度向前推进,借由导航系统读取每座山丘与弯道的位置。导弹的尾部炽烈燃烧,显得极为明亮,沿途留下有毒且恶臭的燃料痕迹,并扯下了树上的树叶,让有些叶子甚至还烧了起来。停在塔克谷路旁的摊车都炸了开来,木板与破裂的南瓜全飞至空中。随着巨大的声响扫过,人们全都趴在地上,用双手捂住头部。 一定能成功,寇克斯心想,这怎么可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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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星酒吧已聚集了八百人,其中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莉萨·杰米森的嘴唇无声动着,手中紧紧握着一颗水晶,借由向新世纪教派的超灵体祷告,使自己从现在正发生的事情里尽量分散注意力。至于派珀·利比牧师,则是紧握着她母亲的十字架,紧紧靠在唇前。 厄尼·卡弗特开口:“来了。” “哪里?”马蒂·阿瑟诺问,“我什么也没看——” “听!”布兰达·帕金斯说。 他们听见导弹接近的声音:小镇西方传来仿佛不属于这世间的嗡嗡声响,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不过才几秒钟,声音便从嗡嗡嗡嗡变成了轰轰轰轰轰轰。他们几乎无法从电视屏幕上看见任何东西,直到半小时之后,导弹行动确定失败为止。 班尼·德瑞克为那些还留在酒吧的人回放了先前录下的内容,并放慢速度,逐格播映影像。他们看见导弹以距离地面不到四英尺的高度,绕过小婊路弯道,几乎就快碰到导弹投射在地上的模糊影子。在下一格画面中,快鹰导弹撞上预计的撞击点,弹头爆炸地碎片四射,海军陆战队留在那里的帐篷被炸飞起来,静止在空中不动。 下一格画面中,屏幕上满是明亮至极的光芒,使观众纷纷遮住双眼。接着,白色开始淡出,他们才总算看到导弹的众多碎片——从中心点扩散出许多颜色由深至浅的黑色冲击波线条——巨大的红色x标志已然烧焦。导弹极为精确地正中目标。 之后,北斗星酒吧的人就这么看着塔克镇树林燃烧着的光景。他们看着穹顶外侧的柏油路面先是变形,然后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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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射另一枚导弹。”寇克斯沉声说,金·雷伊则遵命行事。第二颗导弹震破了更多玻璃,也吓着了更多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与缅因州西部的人们。 除此之外,结果一模一样。 十四、踏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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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像播放结束后,磨坊街19号的麦克莱奇家中的每个人,都有好一阵子没开口说话。诺莉·卡弗特突然掉下眼泪。班尼·德瑞克与小乔·麦克莱奇的视线在她低垂的头部上方交会,两人流露出现在该怎么办的神情,一齐用手臂搂住她颤抖的双肩,并交握住对方手腕,像是发自内心的握手致意。 “就这样?”小乔的母亲克莱尔·麦克莱奇难以置信地问。她并未流泪,只是双眼闪着光芒,也差不多了。她在小乔与朋友带着那张片DVD回家没多久后,便从墙上取下一张丈夫的照片,一直用双手抱着。“全部就这样而已?” 没人回答。茱莉亚坐在安乐椅里,芭比则靠坐在同张椅子的扶手上。我可能麻烦大了,他想。 但这并非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小镇的麻烦大了。 麦克莱奇太太站起身,仍抱着丈夫的照片。 山姆去了牛津赛车场,除非天气太冷,否则那里每周六都会举办跳蚤市场。他的嗜好是整修家具,而且经常在那里的摊子发现好东西。三天过去了,他依旧还在牛津,与一群记者和电视台的人待在赛道汽车旅馆的公共空间里。他无法用电话联络克莱尔,但目前为止,两人还能通过电子邮件保持联系。 “你的计算机怎么样了,小乔?”她问,“被炸掉了?” 小乔仍搂着诺莉的肩膀,手中握着班尼的手腕,摇了摇头。“我想应该没有,”他说,“可能融化了吧。”他转向芭比,“热气可能会让树林燃烧起来,应该有人得去处理一下。” “我猜镇上应该没半辆消防车了,”班尼说,“呃,顶多只剩一二辆旧型的吧。” “让我看看能帮上什么忙。”茱莉亚说。克莱尔的身高比茱莉亚高很多,让人能轻易看出小乔的身高来自哪里。“芭比,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可能会比较好。” “为什么?”克莱尔看起来一脸茫然。一滴泪水总算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小乔说,政府把指挥权交给芭芭拉先生——而且还是总统亲自下令的!” “我因为视频转播的事,和伦尼先生与兰道夫警长起了争执,”芭比说,“吵得有些过头。现在,我很怀疑他们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意见。茱莉亚,我也不觉得他们会接受你的意见,至少目前不会。要是兰道夫的能力到了那职位应有的一半,他就会派一群警员,带着消防队留下来的设备前往现场。再怎么样,那里应该也有水龙带和旧型灭火器。” 茱莉亚思索着他的话,接着才开口说:“你可以跟我到外面一下吗,芭比?” 他看了一眼小乔的母亲,但克莱尔已经没在听他们说话了。她把儿子挪到一旁,自己坐在诺莉身边,让诺莉把脸靠在她肩上。 “老兄,政府欠我一台计算机。”芭比与茱莉亚朝前门走去时,小乔这么说道。 “记下来了,”芭比说,“谢谢你,小乔。你干得很好。” “比那些该死的导弹好多了。班尼喃喃地说。” 芭比与茱莉亚走至麦克莱奇家的前廊,不发一语地站着,就这么望着镇立广场、普雷斯提溪及和平桥。一会儿过后,茱莉亚用愤怒的语气低声说:“他没有,这才是麻烦的地方,才是问题之所以会那么该死的原因。” “谁没有什么?” “彼得·兰道夫的能力连应有的一半都没有,甚至连四分之一也不到。我和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他在幼儿园的时候,可以说是尿裤子世界冠军。到了十二年级,他则变成会去拉女生胸罩的那种人。他的智力测验成绩只有C-,后来之所以能拿到B-,是因为他爸是地方教育委员会的成员,而不是他的智商变高了。围绕在咱们伦尼先生四周的人,全都是一群蠢蛋。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算是例外,不过就连她也有强力止痛药的药瘾问题。” “萝丝告诉过我,”芭比说,“说是因为背部受伤的关系。” 广场上头那些树木的树叶掉落状况,足以使芭比与茱莉亚从缝隙间看见主街。现在街上还空无一人——大多数人仍待在北斗星酒吧,讨论着他们亲眼目睹的一切——但人行道上很快就会挤满准备回家的镇民,他们全会一脸目瞪口呆、充满怀疑的模样。届时,无论是男是女,绝对没人敢问彼此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 茱莉亚叹了口气,用双手把头发往后拨去。 “老詹·伦尼认为,只要他能继续抓着控制权不放,事情最后就会好转,至少对他和他的朋友们来说会是如此。他是最恶劣的那种政客——自私,做事过于自我为中心,只为自己那群人着想。在他那副虚张声势、仿佛无所不能的外表下,只不过是个懦夫而已。要是事态变得恶劣之至,他甚至愿意把整个小镇送给魔鬼,只要能保护自己就好。懦弱的领导者是最危险的,所以你才是那个应该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我很感谢你信任——” “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那个寇克斯上校或美国总统希望你掌管一切,就算有五万人挥舞着有你相片的标语牌,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示威游行也不行。只要这个该死的穹顶还罩在我们头上,就完全没有办法。” “我只要一听你开始发表意见,都会觉得你听起来没那么共和党。”芭比回答。 她用让人吓一跳的力道,捶了他的二头肌一拳。“我不是在开玩笑。” “对,”芭比说,“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是时候重新选举了。我认真建议,你应该站出来竞选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这个位置才对。” 她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只要穹顶还在,你觉得老詹·伦尼会允许大家进行选举吗?你到底是住在什么世界啊,我的朋友?” “别低估了整个小镇的意愿,茱莉亚。” “你别低估了詹姆斯·伦尼。他掌管这里很久,大家早就认可他了。再说,他在找代罪羔羊这件事上头实在很有才华。一个外地人——事实上,还是个流浪汉——会是现在这情况最完美的选择。我们还认识另外的这类人选吗?” “我更期待你提出什么点子,而不是政治分析。” 有这么一刻,他以为她会再打他一拳。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接着缓缓吐出,露出笑容。 “你看起来一副无害的模样,但是却很有两把刷子,对吧?” 镇公所的警报器开始发出一连串短鸣,在温暖而无风的空气中回荡。 “有人通报火灾了,”茱莉亚说,“我想我们都很清楚位置在哪儿。” 他们望向西方,升起的烟雾熏黑了晴朗的天空。芭比认为,烟雾一定来自穹顶外侧的塔克镇,但就算如此,那股热气也难免会在切斯特磨坊引发一场小型火灾。 “你想要点子?好吧,我倒是有一个。我去找布兰达——她不是在家,就是和大伙儿聚在北斗星酒吧——然后建议她发起灭火行动。” “要是她拒绝呢?” “我敢说她绝对不会。现在没风——至少穹顶里没有——所以可能只烧到草地和灌木丛而已。她会去找一些应付得了这件事的正确人选,人选肯定跟霍伊亲自挑的一样。” “我敢说,里面绝对没有那些新进警察。” “这我就不敢说了,不过我的确不认为她会找卡特·席柏杜或马文·瑟尔斯。也不会找弗莱德·丹顿。他当了五年警察,但布兰达跟我说过,说公爵准备要遣掉他。弗莱德每年都会在小学里扮圣诞老人,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学圣诞老人的笑声很像。不过呢,他也有脾气暴躁的那一面。” “接着你会去伦尼那里。” “对。” “你可能只会换来一声婊子。” “如果情非得已,我的确能让自己像个臭婊子。要是布兰达恢复以前的模样,就连她也可以。” “加油。顺便请她先问一下波比百货店那家伙。要是火势烧到灌木丛,我相信他那边会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而且肯定比消防队留下的东西还多。他那间店什么都有。” 她点点头:“这是个好点子。” “你确定不用我跟着?” “你还有其他事得做。布兰达给你公爵那把辐射尘避难室的钥匙了吗?” “给了。” “那么这场火灾或许能帮你转移注意力,让你顺利拿到盖革计数器。”她朝自己那辆油电车走去,随即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找到穹顶发动器——要是真在里头的话——那台发动器可能是对镇上最有帮助的东西,说不定还是唯一能指望的事。还有,芭比?” “是,女士。”他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但她没有笑:“直到你亲耳听过老詹·伦尼的竞选演说,千万别小看他。他能一直连任是有原因的。” “我敢说,他善于挥舞烈士先驱的血衣。” “对。而且这回衣服上的血可能还是你的。” 她开车找布兰达和罗密欧·波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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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目睹空军尝试摧毁穹顶却惨遭失败的人们,离开北斗星酒吧的模样就跟芭比想象的差不多:脚步迟缓,低垂着头,彼此不太交谈。许多人靠在一起,有些人甚至还哭了出来。有三辆警车停在北斗星酒吧对面的路上,还有六名警察面对酒吧,站在一块儿,预防有麻烦的状况发生。 但什么事也没有。 绿色警长用车停在更远一点的布洛尼商店前(橱窗贴着一张手写标语,上头写着:停止营业,直至可以补货,大家重获自由为止!)兰道夫警长与詹姆斯·伦尼坐在车内观察一切。 “你瞧,老詹一副显然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希望他们全都开心得很。” 兰道夫好奇地看着他:“你不希望导弹成功?” 老詹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就像肩膀酸痛引发的疼痛一样。“当然希望,但我早就知道不会成功。那个名字跟小妞一样的家伙,还有他的新朋友茱莉亚,搞得每个人都那么激动,满怀希望,不是吗?喔,没错,就是这样。你知道她那份破烂报纸从来没有认同过我吗?一次都没有。” 他指向朝镇中心走去的人潮。 “看清楚了,伙计——这就是无能、带着错误希望,还有过多信息会给你的下场。他们现在满肚子不高兴,失望透顶,不过一旦他们走出这种情绪,就都会变得疯狂起来。我们需要更多警力。” “更多?非正职的人手再加上新警员,我们已经有十八个人了。” “还不够,我们得——” 镇上的警报器开始发出短鸣。他们望向西方,看见烟雾升起。 “我们要让芭芭拉和沙姆韦为这件事负起责任。”老詹把话说完。 “或许我们该做点什么来扑灭火势。” “那是塔克镇的问题。当然,也是美国政府的问题。他们那枚他麻的导弹引发了这场火灾,让他们自己处理就行了。” “要是热气在我们这边引发火星——” “别像个老太婆般唠叨,带我回镇上。我得去找小詹,有些事得跟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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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达·帕金斯和派珀·利比牧师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一同站在派珀那辆斯巴鲁旁边。 “我一直不认为导弹能奏效,布兰达说,”“但要是我说自己不觉得失望,那就是骗人的。” “我也是,”派珀说,“真让人难过。要不是我得去探望一个教友,我就可以顺便载你回镇中心了。” “我希望他家不是住在小婊路那里。”布兰达说,用大拇指朝升起的烟雾一比。 “不是,在另一头,在东切斯特区那边。我要去找杰克·伊凡斯。他在穹顶日那天失去了妻子。那是场诡异的意外。不过就现在这情况来说,也不算太诡异吧。” 布兰达点点头:“我在丹斯摩农场那里看到过他,还带着一块挂满他妻子相片的标语板。可怜,真是可怜。” 派珀打开驾驶座的车窗,苜蓿就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离去的人群。她从口袋中翻出一块零食给它:“走开,苜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上次驾照路考没过。”接着,她又对布兰达说:“它在路边停车的部分搞砸了。” 牧羊犬跳到副驾驶座去。派珀打开车门,看着烟雾方向。“我想塔克镇树林那边的火势一定延烧得很快,不过我们这里倒是不用担心。”她对布兰达苦笑一下,“我们有穹顶保护。” “祝你好运,布兰达说,”“帮我向杰克致意。” “我会的。”派珀说,接着开车离去。布兰达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走出停车场,想着自己该怎么打发今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当这个时刻,茱莉亚·沙姆韦开车抵达,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4

导弹撞上穹顶的爆炸声并未吵醒珊米·布歇。 让她醒来的,是不牢靠的木制婴儿床崩塌后,小华特传来的疼痛哭喊。 卡特·席柏杜与他的朋友离开时,拿走了冰箱里的全部大麻,但他们并未搜遍这里,所以那个画有骷髅头与交叉骨头的鞋盒,还好好地安放在衣橱中。鞋盒上有着菲尔·布歇以潦草粗体字写下的信息:我的东西!敢碰你就死定了! 鞋盒里并没有大麻(菲尔总是嘲笑说,大麻是鸡尾酒派对才会拿出来抽的玩意儿)。她对安非他命没兴趣,但确定那些“警察”肯定很爱。 珊米认为,安非他命这疯玩意儿只有疯子才爱——否则谁会想把纸火柴打火处那泡过丙酮的残渣一起吸进肺里?鞋盒里还有个小袋子,但里头只放了六颗梦船。卡特那群人离开后,她用放在床底下的温啤酒,配着服下一颗。除非她把小华特带到床上一起睡,或是小桃过来陪她……否则如今她只能孤单入眠。 她想吞下所有安眠药,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糟糕、不开心的生活;要不是为了小华特,她可能早就这么做了。如果她死了,有谁会照顾他?他可能会就这么饿死在婴儿床上,光想到这点就令人害怕。 自杀的念头离开了,但她这辈子却从来没有这么沮丧、难过、受伤的感觉。她还觉得自己很肮脏。天知道,她以前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儿,有时是菲尔主导(在他还没完全失去性趣前,很喜欢在嗑药后来场三人行),有时是其他人,有时甚至还是她自己——珊米·布歇从来没有建立起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观念。 当然,她也有过许多一夜情的经验。有一次是在高中。当时野猫篮球队赢得D组冠军,在庆功宴上,她和四名先发球员都做了爱,一个接一个地来(第五个先发球员已经醉倒在角落里了)。 那次就是她自己提出的傻点子。过去,她也曾在卡特、马文和弗兰克·迪勒塞的强迫下,收钱让他们上过。其中最常跟她做爱的,就是布洛尼商店的老板费里曼·布朗。由于布洛尼商店愿意让她赊账,所以她大多会去那里买东西。他年纪很大,身上气味不太好闻,但他非常好色,这点正是值得加分的部分,也使他总会迅速完事。他在储藏室里的床垫上头,顶多在抽插六下后,便会气喘吁吁地一泻千里。和他上床从来不会成为她那周的生活亮点,但是在月底手头短缺、小华特需要帮宝适尿布时,却能让她确定自己还有地方赊账,因此感到安心。 更别说布朗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昨天晚上的事不同以往。迪勒塞还没那么糟,但卡特打伤了她的头顶,还让她的下体流血。更糟糕的还在后头。马文·瑟尔斯脱下裤子时,他那根东西看起来就像菲尔的毒瘾还没完全追过性趣时,会看的那些色情片里的道具一样。 瑟尔斯对她非常粗暴,虽然她试着回忆两天前与小桃做爱的那次体验,却一点用也没有。她的下体原本和八月的无雨季节一样,一直都是干的,直到卡特·席柏杜在她体内磨破一个大伤口,让那里变得润滑为止。她觉得下体一阵烧灼,开始变得湿热,就连脸上也一样,泪水紧贴面颊滑下,流至耳窝之中。轮到马文·瑟尔斯时,时间仿佛变得永无止境,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这么死在他手中。要是她真的死了,小华特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乔琪亚·路克斯不停鬼吼鬼叫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所有念头:上她,上啊,搞死这个婊子! 让她尖叫出来! 于是,珊米这下非叫不可了。她一直不停地尖叫,也让小华特在婴儿房中不断哭喊。 结束时,他们警告她,要她不准说出去,并把受伤、但还活着的她留在染有血迹的沙发上。 她看着他们的车灯光芒扫过客厅天花板,随即消失无踪,朝镇中心的方向前去。接着,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小华特两人。她抱着孩子不断来回走动,中途只停下来穿上内裤(不是粉红色那条;她再也不想穿那条内裤了),并用卫生纸垫在裤裆。 她有卫生棉条,但那时要把任何东西塞进体内的念头,全让她感到畏缩不已。 最后,小华特的头沉沉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觉到他的口水沾湿了皮肤——这是他真正睡着的迹象。她把他抱到婴儿床上(一面祈祷他今晚不会再醒过来)从衣橱里拿出那个鞋盒。 梦船——她一直搞不清楚,这其实是种强力镇静剂——先是削弱了她下体的痛楚,然后阻绝一切。她足足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直到现在。 小华特的哭喊像是一道穿破浓雾的强光。她跌跌撞撞地下床,跑进他的卧室,知道菲尔在嗑药后的恍惚状态下所组装的那具该死的婴儿床,总算还是塌了。昨晚那群“警察”忙着强奸她时,小华特就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所以今天早上,当他起床时,一定更容易受到惊吓——小华特躺在地板上的婴儿床残骸里。他朝她爬去,额头上还有一道不停流血的伤口。 “小华特!”她尖叫着,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她转过身,被坏掉的婴儿床绊了一下,单膝落地,又旋即站起身来,抱着在她怀中嚎啕大哭的宝宝冲进浴室。她转开水龙头,由于没有电力启动抽水马达,所以自然没有半滴水。她抓起一条毛巾,就这么干擦着他的脸颊,以便能看清伤口——伤口不深,但却很长、不平整,显然会因此留下疤痕。 她用她敢使出的最大力道,以毛巾紧压伤口,试着不理会小华特因另一波刺激发出的疼痛与生气的尖叫。如同硬币般大小的血珠滴落在她赤裸的脚上。她低头时,看见她在“警察们”离开后所换上的那条蓝色内裤,已被浸湿成为混浊的紫色。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小华特的血,却不晓得自己的股间早已流下了许多血。

5

不知为何,她一直抱着小华特不放,以这样的姿势,帮他沿着伤口贴了三个印有海绵宝宝图样的创可贴,接着帮他穿上内衣,以及他剩下的唯一一条干净的吊带裤(围兜上还用红色缝线写着:妈咪的小恶魔)。她换衣服时,小华特就在她卧室里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原本的哭吼已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她把被血浸湿的内裤丢进垃圾桶,换上一条新的,在裤裆处垫了块折过的抹布,并多拿一条,作为稍晚的备用品。她还在流血。并非泉涌而出,但也比过去量最大的生理期更严重。血已流了一整晚,把床都弄湿了。 她背上小华特的外出包,抱起他来。他很重,让她觉得下面又开始痛了起来,感觉像是吃坏了东西,因而腹部抽痛一样。 “我们要去健康中心,”她说,“放心,小华特,哈斯克医生会医好我们。再说,男孩子不需要在意疤痕。有时女孩们反而觉得这样才性感。我会尽量开快一点,一下子就到了。”她打开门,“一切都会没事的。” 但她那辆又老又旧的丰田,可离没事远得很。 那群“警察”没对后轮动手脚,却把两个前轮都刺破了。珊米看着车子好长一段时间,情绪被更深的沮丧所淹没。有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画面却清晰无比:她可以跟小华特一同吞下剩下的梦船。先帮他磨碎,放进那个他称为“馒馒”的奶瓶里,接着用巧克力牛奶盖过药味。小华特最爱巧克力牛奶了。随着这个想法浮现的,则是菲尔一张旧唱片的专辑名称《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这个念头抛开。 “我不是那种妈妈。”她告诉小华特。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模样,使她想起了菲尔,不过是好的那一面:在离她而去的丈夫脸上,这像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蠢样子,但在她儿子脸上,则变成惹人怜爱的傻气。她亲了一下他的鼻子,让他露出微笑。很好,是个很棒的笑脸。但他额头上的创可贴开始变成红色。这点就没那么棒了。 “计划有点小小的改变。”她说着,回到屋里。一开始她还找不到育婴背带,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是放在那张之后只要她一想起,便会联想到强暴这件事的沙发后头。她好不容易才把不断乱动的小华特放进里头,只是背起他时,又着实地疼了一次。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内裤里那条抹布湿了,然而当她检查裤子的裤裆时,却没看见血渍。好极了。 “准备好要去散步了吗,小华特?” 小华特只是把脸颊依偎在她的肩窝里。有时,他不太讲话这件事,会让她感到忧心忡忡——她那群朋友的孩子,在十六个月大时,就能不太清楚地说完一句完整的句子,但小华特至今只会说九到十个单词——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今早,她还有别的事得担心。 以十月最后一周来说,今天倒是出乎意料得温暖,头顶上的蓝天像是被东西遮住,显得十分黯淡,阳光则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她觉得脸上及颈部的汗水像是一口气全流了出来,胯下抽痛得厉害,每跨出一步似乎就会更痛,而她不过才刚走了几步路而已。她想回头拿阿司匹林,但吃了之后,会不会反而使出血更为严重?再说,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阿司匹林。 同时,另一个想法也阻止了她,而她甚至难以承认自己竟会有这种念头:要是她走回屋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再度踏出屋外的意愿。 那辆丰田的左侧雨刷夹了张白色纸条。纸条最上方写着只有珊米能看,四周还用潦草的圆圈给圈了起来。这张纸是从她的餐巾纸垫上撕下的。 这个发现又使她起了一股疲惫的愤怒感。在圈起来的文字下方,潦草地写着:要是告诉任何人,你身上的游泳圈会比轮胎还惨。而在下方,有另一个笔迹写下的内容:或许下次我们会把你转过来,从另外一边玩你。 “操你妈,做你的大头梦吧。”她说,声音虚弱而疲惫。 她把纸条揉烂,丢到其中一个破掉的轮胎旁——这辆可怜的旧车看起来几乎就与她一样疲惫哀伤——继续朝车道尽头走去,中途还靠着信箱休息了几秒。贴在她皮肤上的金属信箱热乎乎的,炽热的阳光照在她颈子上,几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十月的天气应该凉爽得足以让人振奋精神才对。也许是因为全球变暖的关系,她想。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但也并非最后一次。只是,这个词后来从全球变成了本地。 她眼前的莫顿路一片荒凉,死气沉沉。在她走了一英里路后,左边出现了东切斯特区那些漂亮的崭新住宅,屋主全是那些生活水平较高的双薪家庭。等他们从刘易斯顿—奥本的办公室、银行、工作室下班以后,才会回到这里,结束一天的生活。 在她右方的,则是切斯特磨坊的商业区与健康中心。 “准备好了吗,小华特?” 小华特没有回答好了没,只是靠在她的肩窝打鼾,口水滴落在她那件印有唐娜水牛乐队的T恤上。珊米深吸一口气,试图忽略下体的抽痛,抓紧育婴背带,开始朝镇中心走去。 当镇公所屋顶的警报器响起象征火警的短鸣时,她还以为是脑中的幻听,同时对这看法有种异样的坚信,接着才看见烟雾。不过,火势在遥远的西边,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和小华特…… 除非有人走过来,想看清楚火势。要是这情况真的发生,他们一定愿意在去看热闹的路上顺道载她去健康中心。 她开始唱起詹姆斯·麦克穆提那首今年夏天十分流行的曲子,唱到了“我们在七点四十五分聚在人行道上,这是个小镇,怎么能不卖啤酒”时停了下来。如果要唱歌的话,那么以她的嘴巴来说,实在太干了些。她眨了眨眼,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走在水沟的边缘,随时有可能摔进去。而且,从她出发至今,路上甚至没遇到过半个人。她摇摇晃晃地跨越马路,实在很有可能突然被来车撞个正着。 她回头望去,希望能看见有车经过,但却未能如愿。东切斯特区的路上一片空旷,柏油路面则闪烁着不算太热的微光。 她又继续朝计划的方向前进。她的脚步摇晃,觉得双腿就像果冻一样。喝醉的水手,她想,喝醉的水手啊,清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才好?但现在不是早上,而是下午,她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 她低头望去时,发现裤裆已变成紫色,就像她稍早穿的那条内裤。不会流出来的,再说,我也只剩下两条合身的裤子了。接着,她突然想起其中一条早在臀部处破了个大洞,于是开始哭了起来,泪水流经滚烫的脸颊,让她感到一阵冰凉。 “没事,小华特,”她说,“哈斯克医生会医好我们的。没事,就跟化妆一样。就跟——” 她的眼前开始一阵发黑,双腿失去硕果仅存的力气。珊米可以感受到气力自肌肉中如同河水般流失。她昏倒时,最后一个念头是:正面向下,正面向下,别压到宝宝! 她做得还不错,往前倒在莫顿路的路肩,就这么趴在一片朦胧、像是七月般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声哭喊。他试着从育婴背带中挣脱,但却徒劳无功;珊曼莎仔细地包起了他,使他无法动弹。小华特开始哭得更大声。 有只苍蝇停在他额头上,品尝着从海绵宝宝与派大星的图案中渗出的鲜血,接着又赶紧飞走,像是想回苍蝇总部汇报这场美食飨宴,召唤人马前来大快朵颐。 蚱蜢在草丛中唧唧叫着。镇上的警报器不停作响。小华特与他不省人事的母亲全都动弹不得。 他在热气中号啕大哭了一阵子后,总算放弃抗议,静静地趴在原地,百般聊赖地看着四周,任凭自他纤细头发中冒出的清澈汗水不断滴落。

6

芭比站在全球电影院的售票口旁,就躲在入口的遮雨棚下方(全球电影院在五年前就停业了),得以清楚看见镇公所与警察局的位置。他的旧相识小詹就坐在警察局前的台阶上,不断按摩着太阳穴,仿佛具有节奏的警报器声响,使他的头开始疼痛起来似的。 艾尔·提蒙斯走出镇公所,用小跑步的方式奔至街上。他仍穿着灰色的管理员制服,但脖子上挂着一个以背带固定的双筒望远镜,背上则背着一具带泵式灭火器——从他背着的轻松模样来看,里头并没有水。芭比猜想,艾尔只能靠吹气的方式来扑灭火灾了。 快走,艾尔,芭比想,快走好吗? 六辆卡车在街上呼啸而过。前两辆是货卡车,第三辆则是小货车。这三辆领头的车子,全漆上明亮得几乎让人觉得刺眼的黄色。那两辆货卡车的车门上印有波比百货店的字样,而小货车的货舱铁板上头,则印有那句传说中的宣传词来杯波比百货店的斯乐冰满足自己。最前方的卡车,是罗密欧本人驾驶的。他的头发仍是一贯的酷老爹造型,被风吹得上下飘动的模样令人惊叹不已。 布兰达·帕金斯坐在副驾驶座。在货卡车的货斗上,装有草坪修剪铲、水管等物品,还有一具制造商贴纸都还贴在上头的全新抽水马达。 罗密欧停在艾尔·提蒙斯旁。“坐在货斗上,搭档。”他说,艾尔上了车。芭比往后退到电影院遮雨棚下方的阴影里。他可不想被叫去小婊路帮忙扑灭火灾,他在镇上还有别的事得做。 小詹依旧坐在警察局前的台阶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双手抱着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芭比等到卡车全都离开后,这才匆匆穿越马路。 小詹没有抬头,片刻后,站在镇公所墙旁常春藤后的芭比已经看不到他了。 芭比走上台阶,中途停下来看了一眼公告栏上的告示:若是危机尚未解除,将于星期四晚上七点召开镇民大会。他想起茱莉亚说的那句话:直到你亲耳听过老詹·伦尼的竞选演说,千万别小看他。星期四晚上他或许就能见识一下了,伦尼肯定会竭尽全力,使自己能继续掌控整个局势。 他还会争取更大的权力,茱莉亚的声音在他脑中说道,没错,他一定会这么做。打着为了整个小镇好的旗号。 镇公所是用一百六十年前开采的石头所建造的,前厅阴凉昏暗。由于里头没人,无需用电,所以发电机是关着的。 但大会堂里有人。芭比听见有两个人在对话,而且还是孩子的声音。巨大的橡木门半掩着。他朝内望去,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子坐在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桌前。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约莫十岁的漂亮小女孩。两人中间放了个棋盘,长发男人用单手撑着下巴,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再深一点,也就是座椅之间的通道上,则有一名年轻女子与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玩跳山羊游戏。 下棋的两个人十分专注,而年轻女子与那男孩则在高声大笑。 芭比正要退后,但为时已晚。那年轻女子抬起头来:“哈啰?您好?”她抱起男孩朝他走去。 下棋的两人也抬头望了过来。就一场秘密行动而言,看到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些。 年轻女子伸出没托着男孩臀部的那一只手。 “我是卡罗琳·斯特吉斯,那位先生是我的朋友瑟斯顿·马歇尔,这小家伙则是艾登·艾普顿。打招呼啊,艾登。” “嗨。艾登小声地说,”接着把拇指塞进嘴里。 他睁大了双眼看着芭比,眼珠是蓝色的,带有一丝好奇。 女孩跑过通道,站在卡罗琳·斯特吉斯身旁,长发男人则在后头缓步跟上,看起来一脸疲惫,同时饱受惊吓。“我是艾丽斯·瑞秋·艾普顿,”她说,“艾登的姐姐。不要再吃拇指啦,艾登。” 艾登没有理她。 “嗨,很高兴认识你们。”芭比说,没介绍自己的名字。事实上,他还有些希望自己此刻戴着假胡子。但或许问题不大。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全是外来客。 “你是镇公所的官员吗?”瑟斯顿·马歇尔问,“如果是的话,我想向你投诉。” “我只是管理员而已,芭比说,”接着才想到,他们在艾尔·提蒙斯离开前肯定见过他。该死,说不定还跟他交谈过呢。“另一个管理员。你们一定都见过艾尔了。” “我想找妈妈,”艾登·艾普顿说,“我想她。” “我们见过艾尔,”卡罗琳·斯特吉斯说,“他说政府朝罩着我们的那东西发射导弹,但是完全没用,还引发了火灾。” “他说得没错。”芭比说,但在他说下去前,马歇尔又再度抱怨起来。 “我要提出申诉。事实上,我还要控告他们。我被那群所谓的‘警察’施暴。他揍了我腹部一拳。我的膀胱从好几年前就有问题了,这下恐怕又得了内伤。除此之外,卡罗琳也被他们用言词侮辱。她认为那根本就是性别歧视。” 卡罗琳把手放在他手臂上:“在我们做出任何指控前bbr>99lib?,瑟斯顿,你得记住我们带着D-O-P-E的事。” “大麻!”艾丽斯一下就念出了这个词,“我妈有时候也会抽大麻,因为大麻可以帮助她度过P-E-R-I-0-D。” “噢,”卡罗琳说,“说得对。”她露出虚弱的微笑。 马歇尔挺直身子:“藏有大麻是轻罪,他们对我的人身伤害才是重罪!他们把我伤得很重!” 卡罗琳朝他瞥去又爱又气的一眼,使芭比突然明白了两人的关系。性感的五月小姐遇上了十一月的博学先生,如今他们双双受困,变成了《间隔》那出剧里头,新英格兰地区难民版的男女主角。“瑟斯顿……我不确定轻罪这种说法在法庭上会不会有用。”她对芭比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容,“我们的量还不少,但是全被他们拿走了。” “或许他们会把证据给抽掉。”芭比说。 她因为这回答而笑了起来,但她那满头白发的男友却没有,只是皱起了浓密的眉毛:“不管怎样,我都打算要控告他们。” “要是我的话,就会等到……”芭比说,“这里的情况……呃,这么说吧,只要我们还在穹顶之下,被人揍了腹部一拳这种事,在他们眼里绝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我觉得很严重,年轻的管理员朋友。” 看起来,年轻女子此刻的怒火压过了爱意:“瑟斯顿——” “从好的一面来看,这也代表不会有人因为持有大麻而惹上什么麻烦,”芭比说,“就跟赌徒说的一样,算是打平了。你们怎么会跟这两个孩子在这里?” “那两个闯进瑟斯顿小屋的警察在餐厅里看见我们,”卡罗琳说,“店里的女人说,他们会休息到晚餐时间才营业,但我们提起我们是麻省人的时候,她很同情我们,还给了我们三明治跟咖啡。” “她给我们花生果酱三明治和咖啡,”瑟斯顿纠正道,“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连鲔鱼都没有。我告诉她我不想吃花生酱,但她说,他们现在得定量配给食物。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最神经的事?” 芭比不认为这事有任何神经可言,毕竟这是他的点子,所以什么也没说。 “我看见警察走进来时,已经做好了招惹上更多麻烦的心理准备,”卡罗琳说,“但他们看起来似乎对艾登和艾丽斯挺好的。” 瑟斯顿哼了一声:“没有好到愿意道歉。还是说我漏听掉那个部分了?” 卡罗琳叹口气,转向芭比:“他们说,刚果教堂的牧师或许可以找间空屋子给我们四个人住,直到这事结束为止。我猜,我们至少有段时间得充当养父养母了吧。” 她轻抚着男孩的头发。瑟斯顿·马歇尔看起来对接下来要当养父母这件事没那么开心,但他还是以手臂搂住女孩的肩膀,使芭比因此稍微喜欢他了些。 “其中一个警察是小詹,”艾丽斯说,“他人很好,而且很帅。弗兰克没那么帅,但是人也很好,给了我们一条星河巧克力。妈妈说,我们不能拿陌生人的糖果,可是——”她耸了耸肩,表示事情与瑟斯顿说的不同,她与卡罗琳都比瑟斯顿要更清楚事实。 “他们先前可没那么好心,”瑟斯顿说,“尤其是揍我肚子的时候,卡罗琳。” “凡事都有苦有乐,”艾丽斯充满哲理地说,“这是我妈妈说的。” 卡罗琳笑了起来,让芭比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过后,就连马歇尔自己也是。他笑的时候,还得扶着腹部,以带着些责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年轻女友。 “我走到街上去敲教堂的门,”卡罗琳说,“没人回应。由于门没上锁,所以我走了进去,但里头也没半个人在。你知道牧师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芭比摇摇头:“如果我是你们,就会带着棋盘去牧师宿舍,就在后头。你们要找的,是个叫派珀·利比的女人。” “我们得找出那个神秘客才行。”瑟斯顿说。 芭比耸耸肩,接着又点头说:“她是个好人,老天保佑,磨坊镇多的是空屋,你们甚至还有得挑呢。再说,不管你们挑了哪间,里头可能都还有生活用品可用。” 这让他再度想起辐射尘避难室的事。 在他说话时,艾丽斯已把棋子塞进口袋,手上还拿着棋盘。玩到现在,“马歇尔先生每盘都赢,” 她对芭比说,“他说会故意让小孩的人,就跟小孩子没两样。可是我下得越来越好了,对不对,马歇尔先生?” 她微笑着抬头看他,而瑟斯顿·马歇尔则回以微笑。芭比认为,这四个看起来不太搭的人,或许可以处得很好。 “年轻人得找到自己的兴趣,”他说,“不过也不用那么急。” “我要找妈妈。”艾登愁眉苦脸地说。 “看来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联系得到她,”卡罗琳说,“艾丽斯,你确定你不记得她的电子邮箱账号?”她又转向芭比,“妈妈把手机留在小木屋里了,所以那也派不上用场。” “她用的是hotmail,”艾丽斯说,“我只知道这样。有时候,她会说她以前也是个辣妹,让爸爸总是很小心。” 卡罗琳望向她年长的男友:“要先去看看吗?” “好。我们不如全部一起到牧师宿舍去,希望那位女士已经结束了慈善工作,然后早点回去。” “牧师宿舍可能也没上锁,”芭比说,“要是上锁的话,可以试着在门垫下找找钥匙。” “我才不会那么没礼貌。”他说。 “我会。”卡罗琳说,咯咯笑着,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小男孩。 “牧师注射!”艾丽斯·艾普顿大喊,双臂朝前伸直,跑到过道中间,用单手挥舞着棋盘。 “牧师注射,牧师注射,快点啦,大家一起去牧师注射!” 瑟斯顿叹了口气,准备跟在她后头。“要是你摔破棋盘的话,艾丽斯,你就再也赢不了我了。” “我一定会赢,因为年轻人得找到自己的兴趣!”她回头大喊,“再说,我们还可以用胶带粘起来!快走啦!” 艾登焦急地在卡罗琳的怀抱中扭动着。她把他放了下来,好让他追在姐姐身后。卡罗琳伸出手来:“谢谢你,请问你叫——” “别客气了。”芭比说,与她握了个手,接着便转向瑟斯顿。他用力与芭比握了个手,显然已恢复了一定程度的理智,走出了低落的情绪。 他们一同走在孩子们身后。走至门口时,瑟斯顿·马歇尔转过头来。一道朦胧的阳光自气窗照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年纪更大,像是八十岁似的。“我是这一期《犁头》杂志的客座编辑,” 他说,声音因愤怒与难过而不断颤抖。“那是一本很优秀的文学杂志,是全国最好的之一。他们没有权力打我腹部,或是那样嘲笑我。” “没错,”芭比说,“他们当然没有权力。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我们会的。”卡罗琳说。她握住男子的手臂,轻轻捏了捏,“走吧,瑟斯顿。” 芭比一直等到听见外头大门关上的声音,才接着去找通往镇公所会议室与厨房的下楼楼梯。 茱莉亚说,辐射尘避难室就在那里再下楼的位置。

7

派珀一开始还以为有人在路旁丢了包垃圾,直到靠近一点,才看清那原来是个人。 她停下车,由于急着冲出车外,还跌了一跤,磨破了膝盖。她站起身时,发现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一个女人和一个年幼的孩子。至少那孩子还活着,仍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臂。 她跑至两人身旁,把趴着的女人转了过来。 那是名年轻女子,看起来有些面熟,但并非派珀教堂中的教友。她的脸颊与额头撞伤得颇为严重。 派珀解开孩子身上的育婴背带,当她抱起孩子、轻抚他被汗濡湿的头发时,他开始嘶哑地哭了起来。 女人的双眼随着哭声而颤抖着睁开,派珀发现,她的裤子已被鲜血濡湿。 “小华特。”女子声音沙哑,使派珀听错了意思。 “别担心,我车上有水。好好躺着,我就抱着你的宝贝,他没事。”但她其实并不肯定,“我会照顾他的。” “小华特。”穿着那条染血牛仔裤的女人又说,闭上了双眼。 派珀跑回车上,一颗心狂跳不止,感觉心脏都撞到了眼球上,舌间尝到一股铜味。上帝请帮帮我,她祈祷着,但又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只好再重复一遍:上帝啊,喔上帝请帮帮我能帮助那个女人。 那辆斯巴鲁上有空调系统,但就算天气这么热,她还是没开空调,觉得这么做比较环保。但此刻她打开了冷气,并且开到最强。她把婴儿放在后座,将车窗摇上,关起车门,正准备回头奔向躺在尘土上的年轻女人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忽地升起:要是宝宝爬到前座去,不小心按到了按钮,把她锁在车外怎么办? 主啊,我真笨。在这种货真价实的危机状况中,我还真是个世上最烂的神职人员。保佑我别再那么蠢了。 她又冲回车旁,再度打开驾驶座车门,朝后座看去。男孩依旧躺在原本的位置上,只是现在正吮着大拇指。他瞥了她一眼,接着又看向车顶,仿佛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或许是只有在他脑袋中上演的卡通吧。连身裤下方的小T恤已被汗水浸湿。派珀紧握着电子钥匙的钥匙圈左右转动,把遥控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下。她又跑向女人那边,那女人正试着要坐起身体。 “别急,”派珀说,跪在她身旁,用一只手臂环抱着她。“我觉得你最好还是——” “小华特。”女人沙哑地说。 真该死,我忘了拿水!主啊,你怎么会让我忘了拿水? 这女人努力想站起来。派珀不喜欢这点子,违背了她所知的所有急救相关知识,但现在哪还有什么选择?路上没有半个人,她也不能把这女人丢在炽烈的太阳下,这样只会使她的情况更为恶化。于是,派珀并未强迫她躺下,而是准备扶着她站起身子。 “慢一点,”她说,扶着那女人的腰部,并尽力引导她迈出步伐。“慢一点,轻轻地,放轻脚步慢慢来,这样才能成功。车上很凉,而且还有水可以喝。” “小华特!”女子的脚步摇晃,但却变稳了些,接着试图想走快一点。 “对,”派珀说,“有水。我还可以带你到医院去。” “健……中心。” 派珀知道她在说什么,用力摇了摇头:“不行。你得直奔医院。你和你的宝宝都是。” “小华特。”女子气若游丝地说。当派珀打开副驾驶座时,她就这么脚步不稳地站在一旁,头发垂在面前。派珀让她坐进车内。 派珀从中控台那里拿起波兰泉矿泉水的瓶子,扭开瓶盖。在派珀把水拿给那女人前,她已伸手抢了过去,开始贪婪地喝着。流出的矿泉水顺着颈部流下,自下巴处滴落,使T恤的顶端因此被水淋湿。 “你叫什么名字?”派珀问。 “珊米·布歇。”水才一流进珊米的胃里,她眼前又再度变得一片漆黑。当她昏过去时,水瓶自手中滑落到脚踏垫上,里头的水流了出来。 派珀尽可能地开快,由于莫顿路上仍没有人影,所以很快就到了。然而,当她抵达医院后,才知道哈斯克医生已在昨天过世,而助理医生艾佛瑞特却又正好不在医院。 于是,帮珊米检查及诊断的这份差事,便落到了知名的医界老手道奇·敦切尔手上。

8

当吉妮试着帮珊米·布歇的阴道止血,抽筋敦则帮严重脱水的小华特打点滴时,生锈克·艾佛瑞特正静静坐在镇立广场靠近镇公所边缘的公园长椅上。那张长椅就在一株枝叶茂盛的高大杉树下,他认为,在浓密的树荫中,只要不乱动的话,便能有效地遮掩踪迹。 眼前发生的事还挺有趣的。 他原本计划要直接杀到镇公所后方的仓库(抽筋敦说是储藏室,但其实却是栋长形木制建筑,里头还放着磨坊镇所属的四台铲雪机,比所谓的“储藏室”大多了),确认那里的丙烷数量,但有辆警车就停在旁边,而弗兰克·迪勒塞则坐在驾驶座上。小詹·伦尼把头探进副驾驶座,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迪勒塞才自行开车离去。 小詹踏上警察局前的台阶,但并未走进警察局,只是坐在那里揉着太阳穴,像是头痛得厉害。 生锈克决定等一阵子再说。他不想在前去检查镇公所燃料库存的时候被人发现,更别说那个人还是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儿子。 有那么一下子,小詹从口袋掏出手机,翻开面板后,先是听了一会儿,接着说了些什么,又听了一阵子,然后继续说话,最后才挂断电话,继续揉着太阳穴。哈斯克医生曾提起这年轻人的事。是偏头痛吗?看起来很像。这个判断与他揉太阳穴的动作无关,而是由他垂头的方式推测的。 试着别去看刺眼的强光,生锈克心想,家里一定要准备英明格或佐米格。哈斯克一定是这么说的。 生锈克半站起身,准备横切过联邦巷,前往镇公所后方——小詹的注意力显然离最佳状况远得很——但此时却又看见了另一个身影,于是又坐了下来。那人是戴尔·芭芭拉,临时聘用的厨师,据说已经被升为陆军上校(有人说还是由总统亲自下令的)。他就站在全球电影院的遮雨棚下方,那里的阴影甚至比生锈克的位置还要深邃。芭芭拉的视线也集中在年轻的伦尼先生身上。 有意思。 芭芭拉显然也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小詹不会看见他,但显然是在等待什么,或许是等谁来接他吧。芭芭拉快速穿过街道,直到抵达从小詹那里看不见的地方,才稍作停留,在看完公告栏上的信息后,走入了镇公所。 生锈克决定再坐一阵子。在树荫下还挺舒服的,再说,他也很好奇小詹究竟是在等谁。到了现在,还是有人陆续离开北斗星酒吧,朝回家的方向前进(有些人或许还会待得更晚,在那里埋头苦喝),而大多数就跟坐在台阶上的那个年轻人一样,一路低垂着头。不是头痛,生锈克猜,而是情绪低落。说不定小詹也是这样。至少情绪低落这件事,是他唯一可以肯定的。 此时,一辆四四方方的黑色吃油怪物驶来,生锈克很清楚那辆车是谁的。是老詹·伦尼的悍马车。那辆悍马车的喇叭不耐烦地对三个走在街上的镇民们直响,而那三个人就像绵羊般地分散两旁。 悍马车停在警察局前。小詹抬起头来,但却没有起身。车门打开。安迪·桑德斯自驾驶座下车,而伦尼则从副驾驶座走了出来。伦尼肯让桑德斯开他那辆心爱的黑珍珠?生锈克坐在长椅上,扬了扬眉,从未想过自己能看见除了老詹以外的人驾驶那辆吃油怪物。或许他决定要把安迪从长工擢升为司机了,他想。但当他看见老詹登上他儿子坐着的台阶时,却又改变了想法。 身为一个经验老到的医护人员,生锈克可以从远距离便清楚地看出一些问题。他从来不会依据这种方式作为判定症状的基础,但你还是可以从一个男人走路的姿势,知道他在六个月前动过了髋关节置换手术以及简单的割除痔疮手术;也可以从一个女人得要转过全身、而非轻松转头望向后方的模样,得知她扭伤了脖子;更可以从一个孩子不停搔头的动作,知道他在参加夏令营时,被一群虱子视为大快朵颐的目标。老詹走上台阶时,手臂一直靠在硕大的肚子上头,这样的肢体语言相当典型,要么是最近扭伤了肩膀或上臂,要么就是两者兼具。这么一来,桑德斯会被委以驾驶这怪物的重责大任,也就没那么让人惊讶了。 他们三人交谈着。小詹没站起来,反而是桑德斯在他身旁坐下,翻找口袋,取出一样在朦胧的午后阳光中显得闪闪发光的物品。生锈克的视力很好,但他离那里至少有五十码远,所以依旧看不清楚那东西。他顶多只能确定,那东西不是玻璃做的,就是个金属制品。小詹把那东西收进口袋,接着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伦尼朝悍马车比了一下——用的是状况良好的那只手——小詹则是摇了摇头。接着桑德斯也指向悍马车,而小詹则再度拒绝,垂下头来,又开始按摩起太阳穴。两名男人对望一眼,由于桑德斯还坐在台阶上,所以得仰头看向伦尼。他被笼罩在老詹的身影中,让生锈克觉得这倒是挺符合他们之间的关系。老詹耸耸肩,双手一摊——是个还能怎么办的手势。 桑德斯站起身,接着两人一同朝警察局走去。老詹停下片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詹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这么坐在原地,仿佛打算一辈子都会这么坐定不动。桑德斯为老詹充当门房,先是帮他开门,接着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两名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才离开现场没多久,便有四个人从镇公所里走出,分别是一名老先生、一名年轻女子,以及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女孩牵着男孩的手,还拿着一块棋盘。那男孩看起来几乎就像小詹一样闷闷不乐。生锈克这么想…… 真该死,他竟然还学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揉太阳穴了。他们四人穿过联邦巷,就这么笔直来到生锈克那张长椅前。 “你好,”小女孩爽朗地说,“我是艾丽斯,这是艾登。” “我们要去住在热情宿舍。”叫艾登的小男孩闷闷不乐地说,仍在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十分没精神。 “这真是太棒了,”生锈克说,“有时我也很希望自己能住在一间热情宿舍里。” 男人与女人手牵着手,追上两名孩子。他们是父女,生锈克猜。 “其实我们只是要找利比牧师谈谈,”那女人说,“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去吗?” “不清楚。”生锈克说。 “好吧,那我们只好过去等了。去热情宿舍那里。她这么说时,”还露出微笑朝老人看了一眼,让生锈克觉得,还是先别认定他们是父女为妙。 “就跟管理员说的一样。” “艾尔·提蒙斯?”生锈克也看到了艾尔跳上波比百货店的卡车那一幕。 “不是,是另一个。”老人说,“他说牧师或许可以帮我们解决住处的问题。” 生锈克点点头:“他的名字是戴尔?” “他没有讲起名字。”那女人说。 “快走啦!”男孩放开姐姐的手,转而拉着那女人。“你说我们要去那里玩别的游戏。”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想玩,反而更像是在发牢骚。 或许是轻度休克,或是什么生理疾病。如果是后者的话,生锈克希望只是着凉而已。磨坊镇此刻可无法再承受爆发流行性感冒这种事。 “他们和母亲分开了,至少暂时如此。”那女人低声说,“我们得照顾他们。” “我真为你们感到开心。”生锈克由衷地说,“孩子,你头痛吗?” “不。” “喉咙痛?” “也不。”名为艾登的男孩说。他用严肃的眼神盯着生锈克:“你知道吗?就算今年玩不到‘不给糖就捣蛋’的游戏,我也不在乎了。” “艾登·艾普顿!”艾丽斯大叫,声音听起来极为震惊。 生锈克无法克制地在长椅上颤抖一下,接着露出微笑:“不在乎?为什么?” “因为妈妈把我们带到这里,然后去了餐垫。” “他的意思是商店。”叫做艾丽斯的女孩宠爱地说。 “她去买惊奇巧克力派。”艾登说。他看起来就像个小老头——一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我不能和妈妈一起过万圣节了。” “走吧,卡罗琳,”那男人说,“我们该——” 生锈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这位小姐,我可以跟你谈谈吗?只要到旁边一下子就好了。” 卡罗琳满脸疑惑,神情有些警戒,但还是跟着他一同走到了杉树旁。 “那男孩有什么疾病发作的迹象吗?”生锈克问,“可能包括动作突然暂停……你知道的,就是突然站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或是视线固定不动……嘴唇紧闭——” “全都没有。那男人说,”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没有。”卡罗琳同意道,但看起来吓坏了。 那男人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严肃地皱着眉,转向生锈克:“你是医生吗?” “助理医生。我认为或许——” “嗯,我们很感谢你的关心。你该怎么称呼?” “艾瑞克·艾佛瑞特,叫我生锈克就好了。” “我们很感谢你的关心,艾佛瑞特先生,但我相信这只是多虑而已。要记住,这两个孩子的身旁没有母亲陪伴——” “而且有两天的时间没吃什么东西,”卡罗琳补充,“当他们试着要自己到镇上找食物时,遇到两个……警察。”她皱起鼻子,仿佛这两个字很臭似的。 生锈克点点头:“我想,这倒是说得过去。虽然小女孩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 “孩子们的反应本来就不同。我们最好还是走了。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瑟斯顿。” 艾丽斯与艾登跑着穿过公园,将颜色鲜艳的落叶踢飞起来。艾丽斯拍打着棋盘,用尽全力大喊“热情宿舍!热情宿舍!”。男孩紧跟着她,一同迈开大步,同样大吼大叫着。 小孩子有时总会出现神游的状况,就是这样而已。生锈克想着,剩下的只是巧合。就算不是的话——有哪个美国小孩到了十月中,不会满心挂念着万圣节?但有件事可以肯定:要是之后这些人被问到的话,他们一定都会清楚记得自己在哪里遇见了生锈克,也就是艾瑞克·艾佛瑞特。 这实在对他太不利了。 头发灰白的男人提高音量:“孩子们!慢一点!” 年轻女人想了一会儿,朝生锈克伸出手来:“多谢你的关心,艾佛瑞特先生。我是说生锈克。” “可能只是我过度担心,算是职业病吧。” “完全不用在意。千万别忘了,这周末可是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个周末。” “说得对。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到医院或健康中心找我。他指着凯瑟琳·罗素医院的方向,” 要是剩下的树叶也从树上落下,那么便可以从这里直接看见医院了。要是树叶真的会落下的话。 “或是来这张长椅找你。”她说,脸上仍挂着微笑。 “或是来这张长椅找我,没错。”他也笑了。 “卡罗琳!”瑟斯顿的声音不太耐烦了,“走吧!” 她对生锈克轻轻挥了挥手——差不多就是指尖动了一下而已——接着小跑着跟上其他人。她缓缓跑着,动作十分优雅。生锈克感到纳闷,心想瑟斯顿不知是否了解,这女孩迟早会从这场年龄相差悬殊的恋情中抽身而去,动作就像此刻般轻盈优雅。或许知道吧,说不定还早就有过经验了。 生锈克看着他们一同穿过镇立广场,朝刚果教堂方向跑去,最后身影被树木遮住,自视线中消失。当他回头望向警察局时,小詹·伦尼已经离开了。 生锈克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大腿,接着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到镇公所储藏室检查医院被窃的丙烷是否在那里这件事可以之后再说。他现在更好奇的是,磨坊镇上那位唯一的陆军军官,进镇公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9

当生锈克穿过联邦巷,朝镇公所走去时,芭比赞赏地吹了个口哨。这间辐射尘避难室简直是火车的餐车车厢,层架上满满全是食物。大多数看起来都是罐头:沙丁鱼、鲑鱼,还有一大堆叫做油炸小雪蛤的罐头,使芭比由衷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品尝。里头还有许多箱干粮,包括了许多大型塑料筒,上头标记着:白米、小麦、奶粉与糖,以及数量惊人、有着饮用水标志的瓶子。 他算了一下,除此之外,里头还有十箱写有美国政府饼干过剩品,以及两个写有美国政府巧克力棒过剩品的大纸箱。在这些东西的后方墙上,贴着一张泛黄标语:避难期间,请克制饮食,每日补充七百卡路里即可。 “痴人说梦。”芭比喃喃自语。 在尽头处有一扇门。他打开门,走进如同地狱般的漆黑中,于摸索附近后,找到了电灯开关。 这房间没有外头那么大,但也并不算小。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像是被人废弃已久,但却不算肮脏。至少,艾尔·提蒙斯一定知道这房间的存在,因为还是有人清扫过层架上的灰尘,并用干拖的方式拖过地板——但这里还是个没人在意的地方。 里头放有许多装着水的玻璃瓶,而他自从短暂驻扎在沙特阿拉伯的经验后,便再也没见过这种景象。 在这第二个房间中,有六张折叠床,以及被压缩起来、放在干净塑料套中的素色蓝色毯子及床垫,以备随时使用。里面还有其他物资,包括六个写有盥洗用具组以及一打标示着防毒面具的硬纸筒。还有一台小型的辅助发电机,可以提供最基础的电力。发电机正在运作中,想必是他打开电灯时开始运作的。在小型发电机的两侧各有一个层架,一个上头放有收音机,看起来像是C.W.麦克寇借由新歌《车队》一炮而红那年代的产物。另一个层架上,放着两个加热板与漆成亮黄色的金属盒状物。从盒状物旁的标志来看,这东西的制造日期差不多是CD还叫做激光唱片的时代。而这正是他来这里找的东西。 芭比拿起盖革计数器,差点就失手摔到了地上——这东西很重。计数器正面的仪表板上,贴有一张写着以秒计数的标签。当你开启这台计数器、指向一些电子仪器时,指针可能从停留在绿色的区域,上升至位于刻度板中间的黄色区域…… 或是直接往上蹿到红色区。芭比猜,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么事情可就不妙了。 他打开电源。小型电源指示灯仍是暗的,而指针则静静停在0的位置。 “电池没电了。”有人在他身后说,使芭比差点吓破了胆。他回头一看,发现一名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金发男子就站在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口处。 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这家伙几乎每个星期天早上都会到餐厅来,有时还带着妻子,至于他的两个女儿,则总会与他一同前来。芭比想起了他的名字。“生锈克·艾佛斯,对吗?” “很接近,不过是艾佛瑞特才对。”这名新访客伸出了手。芭比有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与他握了个手。“我看见你进来。至于这东西——” 他用头朝盖革计数器一比,“倒是个不错的点子,有些东西就是得交给适当的人来保管。”他没把话说得太明,但也无需这么做。 “很高兴你能认同我的做法。你差点把我吓得心脏病发作,不过我猜,就算发作好了,你也有办法处理。你是医生,不是吧?” “助理医生,”生锈克说,“就是——” “我知道。” “好吧,答对了,你可以得到一个锅子。” 生锈克指向盖革计数器,“这东西可能需要一颗六伏特的电池。我之前在波比百货店看过一台,只不过我可能没比你懂这东西。所以……或许我们应该再追查得深入一点?” “还有哪里好深入的?” “后面的储物室。” “这么做的原因是?” “这得取决于我们发现什么。要是那里放着医院被偷的东西,你跟我或许就可以交换一下情报了。” “你愿意说一下被偷的东西是什么吗?” “老兄,被偷的是丙烷。” 芭比思索着这话:“我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10

小詹摇摇晃晃地走上桑德斯家乡药店旁的楼梯,想着自己是否有办法在剧烈的头痛中爬到最上面。或许吧。有可能。但另一方面,他却觉得自己在走到一半时,头颅就会像新年晚会的烟火一样炸开。那个圆点又在他眼前飞舞,随着心跳不断上下摆动。但现在已经不是白点了,而是鲜艳无比的红点。 只要到漆黑的地方就没事了,他想,和我的两个女友一起待在储藏室里。 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过去一趟。普雷斯提街麦卡因家的储藏室,似乎是最让人向往的地方。 当然,科金斯也在那里,那又如何?小詹可以把那个讲道时鬼吼鬼叫的混球拖到一旁。至少还有段时间,得继续这么藏着科金斯。小詹对于保护父亲这事不感兴趣(同时也对那老头能做出这种事,没有任何意外或失望的感觉;小詹原本便一直觉得,老詹是个可以动手杀人的人),但却对报复芭比这事有兴趣得很。 要是处理得好,我们就可以不只让他离开,老詹今早这么说,我们可以利用他,让整个小镇上下一心,好好面对这场危机。还有那个他麻的报社女人,我也想好了对付她的方式。他把温暖我们会合作无间的,儿子。 肥胖的手放到儿子肩上,虽说不是永远的,但暂时来说,他们的确有着相同的目标。他们会一起解决芭一比。小詹甚至认为芭比得为他的头痛负责。要是芭比真去过海外打仗——听说是伊拉克——那么他有可能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中东纪念品。例如毒药。 小詹在蔷薇萝丝快餐店吃过好几次饭。芭芭拉可以轻易用那些玩意儿在他的食物里下毒,再不然就是在他的咖啡里动些手脚。就算不是芭比亲自下厨,他也能交代给萝丝处理。那个荡妇肯定被他下了咒。 小詹爬上台阶,走得很慢,每走四步便会停下。 他的头并未爆炸,而当他抵达楼梯顶端时,在口袋中摸索安迪·桑德斯给他的公寓钥匙。一开始他找不到,觉得可能弄丢了,但最后,他的手指在一堆零钱中摸索到了钥匙。 他环顾四周。路上还有几个从北斗星酒吧离开的人,但却没人望向芭比那间公寓的门口,自然也不会因此看见他。他用钥匙开门,悄悄走进屋内。 虽然桑德斯的发电机很可能同样为这间公寓提供了电力,但他仍没有开灯。微暗的环境可以让跳动的圆点自他眼前消失。他好奇地环顾四周。 屋内有许多装满书的书架。芭比之前准备离开镇上时,打算就这么把书留在这里?还是他早就安排好——对方或许是在楼下工作的彼德拉·瑟尔斯——叫她寄到某个地方去?如果真是如此,他或许会做好类似安排,运走客厅地板上的那条地毯——那东西或许是芭比趁没有嫌犯可以施以水刑,或是没小男孩能够鸡奸的空当时,在中东市场里,向那些穿着回教服饰的人买的手工织品。 他一定没有运走这些东西的安排,小詹这么认为。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他根本没打算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才一浮现,小詹便纳闷自己先前怎么没想到这点。芭比喜欢这里;所以绝不会甘心离开。 他在这个地方,快乐得就像条住在狗的呕吐物里的蛆一样。 挑那些他无法抵赖的东西。老詹如此指示,只有他才有的东西,懂吗? 老爸,你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蠢蛋吗? 小詹此刻这么想,要是我真是个蠢蛋,昨天晚上怎么还有办法救你一命? 但无法否认的是,他父亲的确对他的疯狂行径有很大的影响。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老詹从不曾甩过他巴掌,或是打他屁股什么的。关于这件事,小詹过去一直归功于他那过世的母亲。但如今,他怀疑这是因为他父亲内心其实了解得很,要是一旦动起手来,可能就再也无法停手了。 “果然是父子。”小詹说,咯咯笑了起来。 这种笑法会使他头痛,但他依旧没有理会地这么笑着。不是有句老话,说什么笑声是最好的良药吗? 他走进芭比的卧室,看着整齐的床铺,心想要是能在正中间拉一大泡屎,肯定是件无比痛快的事。对,还要拿他的枕头套擦屁股。你喜欢这招吗?芭—比? 他朝附有镜子的柜子走去。在最上层的抽屉中,有三四条牛仔裤与两条卡其短裤。在短裤底下,则有一支手机。他原本认为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了,但思考一会儿后,却又觉得不行。这手机是折扣店的特价品,大学里的孩子都说,这种货色是用完就丢的玩意儿。芭比可以坚称手机根本不是他的。 第二个抽屉中,有六件男性内衣与四五双白色运动袜;第三个抽屉中则什么也没有。 他看了看床底,头嗡嗡作响,阵阵抽痛,没有丝毫好转。床底下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毛球都不见一个。芭一比是个爱干净的人。小詹考虑着,是否要从零钱包里拿颗英明格出来吃,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他先前吃了两颗,但除了在他喉咙里留下一股金属余味外,什么用也没有。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要在普雷斯提街那间漆黑的储藏室里,与他的女友们待在一块儿。 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待在这里,直到找到什么为止。 “小玩意儿,”他喃喃自语,“一定有什么小玩意儿的。” 他走回客厅,抹去抽动的左眼角的水滴(没注意到其中掺着鲜血),接着停下脚步,想到了一个点子。他又回到衣橱那里,再度打开放有袜子与内衣的抽屉。里头的袜子卷成一球一球。小詹在念高中时,有时会把大麻或几颗摇头丸藏在卷成球形的袜子里,甚至有一回还藏在皮带中。 袜子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他逐一拿起排列整齐的袜子,摸索着找寻。 他在第三球袜子里找到了可用之物,摸起来像是一块平滑的金属片。不,是两块才对。他解开那双袜子,抓着较重的那只,在柜子顶部上下摇动。 戴尔·芭芭拉的军籍牌掉了出来。虽然小詹的头疼得厉害,但他还是笑了。 芭—比,你中计了。他想,你踏进他妈的陷阱里了。

11

小婊路上的塔克镇那侧,快鹰导弹引发的大火仍在延烧中,但看起来火势已受到控制,四个城镇派出的消防队,以及一支前来支援、由缅因州特遣队与陆军组合而成的队伍已投入救灾行动中。要是那边的消防队没受到强烈的风势影响,火势原本应该可以更快扑灭才是,布兰达·帕金斯如此做出判断。而在磨坊镇这头则没有这个问题。就今天而言,这是件幸运的事,但之后是否会成为诅咒,却也没人预料得到。 今天下午,布兰达不受这个问题所苦,因为,她只觉得神清气爽多了。要是今天早上有人问她,认为自己的心情何时才会轻松些,布兰达肯定会回答:也许明年,也许永远不会。她很聪明,知道这种感觉或许不会持续下去。九十分钟的卖力运动对此帮助很大,无论这项运动是慢跑,或者用一把铲子扑打火星,都能释放出足够的内啡肽。但这不只因为内啡肽,真正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件可以做的事情。 其余志愿者也来到烟雾旁。十四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站在小婊路两侧,有的人拿着铲子与橡皮垫,可以用来扑打地上的火苗。还有些人则背着带泵式灭火器前来,但此刻均已放了下来,坐在没有铺设柏油的坚硬路面上。艾尔·提蒙斯、约翰尼·卡佛与妮尔·汤美正在卷着水管,抛到波比百货店的卡车货斗上。北斗星酒吧的汤米·安德森与莉萨·杰米森——她是个心灵教派的信徒,但还是强壮得跟匹马一样——则一同搬着他们刚才用来抽取小婊溪溪水的抽水马达,放到其中一辆卡车上。布兰达听见了笑声,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唯一一个享受着内啡肽分泌的人。 道路两旁的灌木丛已被熏黑,仍在冒烟当中,旁边还有几棵树已被烧毁,但灾情也只这样罢了。 穹顶隔开了风势,以另一种方式帮上了他们,除此之外,部分被隔开的溪水也流向了那个区域,使那里变成一片湿地。另一侧的火势完全不同。 透过热气与堆积在穹顶上的灰烬望去,那些努力灭火的人,就像是发着光的鬼魂一般。 罗密欧·波比悠闲地朝她走去,一只手拿着泡过水的扫把,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块橡胶垫,垫子底部的价格卷标还贴在上头。橡胶垫正面已被烧黑,但仍看得出上头的字样:每天都是到波比买东西的好日子!他把垫子丢在地上,朝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布兰达虽然惊讶,但仍乐意接受。她与他紧紧地握了个手。“干吗这样?罗密欧?” “因为你处理得相当好。”他说。 她笑了,虽然不好意思,但却十分开心。“只要有机会的话,每个人都能处理得很好。这只是场小火灾,有可能在日落之前就自己灭了。” “或许吧,”他说着,朝树林方向,一面摇摇欲坠的岩壁旁的清晰小路指去。“但或许火势会延烧到草丛区,然后烧到另一面的树林,接着就会引发大麻烦。在没有该死的消防队的情况下,这火可以烧上一星期或一整个月。”他把头转至一旁,吐了口口水。“就算没风好了,只要有足够的可燃物,火势就会继续延烧下去。我曾经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过,南方那里有场矿坑火灾烧了二三十年,更别说地底下可没有风。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强风?毕竟我们也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突然就升了起来。” 他们一同望向穹顶。上头的灰烬还算清晰可见,看得出高度将近一百英尺,使塔克镇那侧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让布兰达觉得不太舒服。这感觉并非出自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也与可能会夺走她因为下午这事带来的好心情无关。对,她就是单纯不喜欢眼前这景象而已,因为这使她想起了昨天那个诡异、模糊的日落光景。 “戴尔·芭芭拉得联络他在华盛顿的朋友,” 她说,“叫他们在扑灭火势后,用水管把那鬼东西给清洗干净。我们这头可没办法做到这件事。” “好主意。罗密欧说,”但心里还想着其他事。 “这位女士啊,你应该认得出你这里的所有成员吧?毕竟连我都可以了。” 布兰达一脸惊讶:“他们才不是我的成员。” “喔,是,他们是。”他说,“你是指挥者,就这么带领着你的成员。你看见半个警察了吗?” 她看了周围一眼。 “一个都没有。”罗密欧说,“兰道夫没来,亨利·莫里森没来,弗莱德·丹顿或鲁伯特·利比都没来,乔治·弗雷德里克没来……就连那些新加入的孩子也全都没来。” “他们可能忙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罗密欧点了点头:“对。忙着计划什么?你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他们在忙些什么,我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连光是想一下也不喜欢。星期四晚上会召开镇民大会,要是这情况持续下去,我想镇上应该需要一点改变。”他停顿一会儿,“我是可以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但我想,你或许应该出来竞选消防局与警察局的领导人才对。” 布兰达思考着他说的话,想起自己发现的那个名为“维达”的文件夹,接着缓缓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如果只是消防局局长呢?挑其中一个就好?”他那刘易斯顿特有的讲价语气变得更强了。 布兰达看着四周焖烧的灌木丛与烧焦的树木。 真惨,就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照片差不多了,不过,至少危机已经过去了。现在就连那些过来支持的人也开始看着此刻的光景。这群成员。她的成员。 她露出微笑:“这样我或许会考虑一下。”

12

吉妮·汤林森还是第一次在医院走廊上跑,响亮的蜂鸣声听起来就是个坏消息,使派珀找不到机会与她交谈,甚至连试都没试。她一直在等待室里待着,对于医院目前的状况因此有所了解。 这里只有三个人——两名护士与一名叫做吉娜·巴弗莱诺的青少年义工,一肩扛起整家医院的工作。 他们还撑得住,只是十分勉强。当吉妮回来时,她的脚步缓慢,低垂着肩,手上拿着一份病历。 “吉妮?”派珀问,“你还好吗?” 派珀觉得吉妮可能会突然对她发火,但她并未大吼抱怨,只是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在她身旁坐下。“还好,只是累了而已,”她停了一会儿,“再加上艾德·卡提刚刚过世了。” 派珀握住她的手:“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吉妮捏了捏她的手指:“不用难过。你知道女人是怎么说生小孩这回事的吗?不过就是分娩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派珀点头。 “死亡也是这样。卡提先生阵痛了很久,但他现在总算顺利分娩了。” 对派珀来说,这个说法十分美丽,让她甚至觉得可以在讲道时使用……只是她猜,这个星期天,大家肯定不想听见与死亡有关的讲道内容。 只要穹顶还罩着这里就不想。 她们坐了好一会儿,派珀试图用最恰当的方式来问她想问的那个问题,但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想出法子。 “她被强奸了,”吉妮说,“可能还不只一次。我原本很担心最后得让抽筋敦试试他的缝合技巧,但还好我最后还是止住了血,帮她把阴道包扎好了。”她停了一下,“我都哭了。幸运的是,那女孩神志不清,所以没什么感觉。” “宝宝呢?” “基本上,还算是个十八个月大的健康宝宝,但他还是吓着了我们。他有点小中暑,可能是因为暴露在阳光下的关系,加上脱水……饥饿……以及身上原本就有的伤口这些因素吧。”她在额头上画了条横线。 抽筋敦走至大厅,加入这场谈话。他看起来与平常那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差了几光年之远。 “那群强奸她的人也伤害了宝宝?”派珀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心里却像裂开了一道口子。 “小华特?我想只是因为跌倒而已。”抽筋敦说,“珊米说了些关于婴儿床塌掉的事。她没说得很清楚,但我肯定那只是场意外。总之,至少孩子的事是这样。” 派珀呆呆地看着他:“原来她是在说名字。我还以为她是想喝点水。” “我敢说她一定想喝水,”吉妮说,“不过珊米那个宝宝的名字,还真的是‘小’,华特则是他的中间名。我相信他们会取这名字,一定是跟一个蓝调口琴家有关。她和菲尔——”吉妮做了一个抽大麻和吐烟的动作。 “喔,菲尔还不只抽大麻而已,抽筋敦说,后”“来开始嗑药后,菲尔·布歇试过的东西可多了。” “他死了吗?”派珀问。 抽筋敦耸耸肩:“我从春天后就没见过他了。要是他真的死了,倒是好事一桩。” 派珀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抽筋敦的头往旁边稍微闪了闪。抱歉,“牧师。” 他转向吉妮,“有生锈克的消息吗?” “他有点事得处理,她说,我叫他尽管去忙。” “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派珀坐在他们中间,外表看来平静,但内心那道红色的口子正越来越大。她嘴里冒起一股酸味。她想起以前有一晚,由于父亲禁止她去商场的溜冰场,所以她出言顶撞母亲(在她十几岁时,派珀·利比就懂得如何出口伤人了)。当时她跑到楼上,打给原本跟她约好的朋友,以一种毫无破绽的愉快而平静的口气告诉对方,因为突然有点事,所以无法和她过去。下星期?当然好,嗯,没问题,祝你玩得开心,没有,我很好,再见。 接着,她开始在房间里乱砸东西,最后还一面大一面从墙上扯下她心爱的那张绿洲乐队海报,大吼,将其撕个粉碎。那时她吼哑了嗓子,虽然并不伤心,但那股青少年的怒火却像五级飓风般席卷着她。她的父亲不知何时便在门口看着她乱砸东西。 当她总算发现父亲时,恶狠狠地回瞪着他,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有多么恨他,以及多么恨他们两人。要是他们死了,她就可以搬到纽约与鲁思阿姨住。鲁思阿姨知道怎么找乐子,不像有些人一样。父亲对着她举起张开的双手,手心对着她。那是一种莫名的让步姿态,一举粉碎了她的愤怒,也让她的心几乎都碎了。 要是你没办法控制脾气,就会被脾气控制。 他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开,低头朝走廊走去。她没有在父亲背后用力甩门,而是轻轻地关上房门。 那一年,她把改掉坏脾气视为首要任务。完全改掉,等于是磨灭了她的一部分,但她认为,要是她没做出根本性的转变,某种程度上,她将长期都是十五岁。她尝试着控制脾气,大多时候也成功了。当她觉得快控制不住时,便会去想她父亲当时的话、张开双手的动作,以及在她成长的房子里,那副缓缓朝楼梯走去的模样。九年后,她在父亲的丧礼上致词时,是这么说的:我父亲教导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她没有说出是什么事,但她的母亲知道。后来,她被授以圣职时,她的母亲同样坐在教堂最前排的位置。 在过去二十几年,每当她觉得就要对某人发火时——这股冲动几乎总是难以控制,因为那些人总是那么笨,那么装疯卖傻——她便会回忆起父亲的声音:要是你没办法控制脾气,就会被脾气控制。 但如今,那道红色的口子不停扩大,让她再度升起过去那股想要乱砸东西的冲动,想要搔着自己的皮肤,直至流出鲜血为止。 “你问过她是谁干的吗?” “当然问过。吉妮说,”“她很害怕,不肯说。” 派珀忆起她刚开始还以为这对躺在路边的母子是一大袋垃圾的画面。这些事情,当然全是那些人害的。她站了起来:“我要去找她谈谈。” “现在可能不太适合,”吉妮说,“她打了镇静剂,而且——” “让她试试看。”抽筋敦说。他的脸色苍白,双手在膝间扭在一块儿,不停扳弄指关节。“希望你有所斩获,牧师。”

13

珊米的双眼一直半闭着,但是当她完全睁开时,派珀就坐在床边。“你……就是那个……” “对。”派珀说,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名字是派珀·利比。” “谢谢。”珊米说。她的视线又移到旁边,再度闭上。 “要感谢我的话,就告诉我强奸你的那群人是谁。” 昏暗的病房中——由于医院的空调关着,所以十分暖和——珊米摇了摇头:“他们说,要是我说出去的话,就会伤害我。”她朝派珀看去,眼神像是个只敢乖乖听话的懦夫。“他们可能还会伤害小华特。” 派珀点点头。“我知道你很害怕,”她说,“告诉我他们是谁,说出他们的名字。” “你没听到吗?”她把视线从派珀身上移开,“他们说会伤害——” 派珀没时间浪费下去,这女孩又要神志不清了。她一把抓住珊米的手腕:“我要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你一定得说。” “我不敢说!”珊米开始泛泪。 “你非说不可,因为要不是我,你现在可能早就死了。”她停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一刀刺得更深。她之后可能会感到后悔,但现在不是时候。 就此刻来说,这个躺在床上的女孩,只不过是个她追求真相的阻碍。“你的孩子可能会死,你也可能会死。我救了你一命,也救了他一命,所以我有权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但那女孩退缩了。派珀·利比牧师心中的某部分,其实相当享受这种感觉。稍晚以后,她会厌恶自己的行为,觉得自己跟那些男孩没什么两样,等于是在强暴这个女孩。但此刻,没错,这很有趣,就跟从墙上扯下珍贵的海报,接着撕成碎片一样有趣。 因为它苦,所以我喜欢,她想,也因为它是我的心。她朝哭泣的女孩俯身:“把耳朵掏干净,珊米,因为你得听清楚我的话。他们肯定会再犯一次。当他们再犯一次,让另一个全身是血的女人躺在医院,说不定还怀了强奸犯的孩子时,我就会去找你,而且我会说——” “不!别说了!” “你就是共犯。你这么做,就跟帮他们欢呼没两样。” “不!”珊曼莎哭着说,“不是我,是乔琪亚!乔琪亚才是那个帮他们欢呼的人!” 派珀起了股恶寒的作呕感。一个女人。有个女人就在现场。在她心中,那道红色的口子裂得更开了。很快地,里头就会开始喷发熔岩。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她说。 珊曼莎说了。

14

杰姬·威廷顿与琳达·艾佛瑞特的车就停在美食城超市外。超市会在下午五点打烊,而非平时的八点。兰道夫派她们来这里,认为提早打烊的事可能会引发什么麻烦。这个想法荒谬之至,因为超市里几乎空无一人。停车场的车子甚至还不到十几辆,其余几名客人,则是一脸茫然地缓缓走着,仿佛共享着相同的噩梦。这两个警察发现,超市里只有一个收银员,是个叫布鲁斯·亚德里的青少年。这孩子只收现金与签名支票,而没接受信用卡付账。红肉类的商品柜里几乎全空了,但鸡肉还有很多,罐头与干粮的架上也还放着满满的商品。 她们在等最后一群客人离开时,琳达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觉得胃里仿佛被轻戳了一下。是玛塔·爱德蒙打来的。琳达与生锈克都要上班时,总会把贾奈尔与茱蒂交给她照顾。而打从穹顶出现后,他们几乎一直工作个不停。她按下接听键。 “玛塔?”她说,在心中祈祷着没发生什么事,玛塔只是打电话问她能不能带孩子去镇立广场走走之类的。“没事吧?” “呃……对。我想应该没事。”琳达恨透了玛塔声音中的担忧,“只不过……你知道癫痫的事吗?” “天啊——她发作了?” “我想应该是,”玛塔说,又赶紧补充,“她们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在别的房间里画画。”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啊!” “她们在荡秋千,而我在弄花,好让花可以撑得过冬天——” “拜托!玛塔!”琳达说。杰姬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对不起。奥黛莉开始叫了起来,所以我转过身去。我说:‘亲爱的,你还好吗?’她没回答,只是下了秋千,坐在秋千底下——你知道那秋千只比脚高一点吧?她没摔下来或什么的,只是坐在地上而已。她盯着前方看,嘴唇紧紧闭着,就跟你要我注意的状况一样。我跑过去……稍微摇了她一下……然后她说……我想想……” 又来了,琳达想,阻止万圣节,你必须阻止万圣节。 但不是。她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说:‘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身后拖着长线。’又说:‘好黑,每个东西都好臭。’接着她就醒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感谢上帝,”琳达说,随即问起她另一个五岁的孩子。 “那茱蒂还好吗?她有没有被吓到?” 电话那头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玛塔才总算开了口:“噢。” “噢?这声噢是什么意思?” “发作的是茱蒂,琳达。不是贾奈尔。这次是茱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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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玩你说的其他游戏,艾登对卡罗琳说。 当他们在镇立广场与生锈克交谈时,卡罗琳是这么答应她的。虽然她只记得一点点规则,但当时她心中想的游戏的确是木头人没错——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她六七岁以后就再也没玩过这游戏了。 然而,当她背靠着“热情宿舍”宽敞庭院中的一棵树木时,马上就想起了游戏规则。出乎意料的是,瑟斯顿似乎不只愿意一起玩,甚至还一副很想玩的模样。 “记住,”他告诉孩子们(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十分怀念木头人曾带给他的乐趣),“她数到十的速度,可以要多快有多快,当她回头时,只要抓到你在动,你就得回到起点那里。” “她才抓不到我咧。”艾丽斯说。 “我也是。”艾登坚定地说。 “那就走着瞧吧,卡罗琳说,”转头面对树木。 “一、三、二、四……五、七……八九十木头人!” 六、她迅速转头。艾丽斯脸上挂着微笑,一条腿往前跨出老大一步。瑟斯顿也在笑着,十指像是《歌剧魅影》的歌剧院幽灵那样张开着。她看见艾登轻轻动了一下,但从未想过要让他回到起点。 他看起来很开心,让她不想破坏他的情绪。 “好,”她说,“真是漂亮的小雕像。第二回合来啰。”她转向树木,再度数了起来,小时候那种清楚等一下转过身时,每个人就会变得更近的有趣恐怖感,再度浮现在她心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木头人!” 她迅速转头。艾丽斯现在只离她二十步,艾登则落后艾丽斯十步,一只脚还颤抖着,膝盖上有个十分明显的疤痕。瑟斯顿就在男孩后方,像是个演说家一样,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面露微笑。 艾丽斯会是第一个碰到她的人,但没关系;下一盘就换这女孩当鬼,而她的弟弟则会赢得胜利。 她和瑟斯顿会看着他赢。 她又再度转头面向树木:“一二三四——” 艾丽斯发出尖叫。 卡罗琳回过头去,看见艾登·艾普顿倒在地上。 一开始,她还以为他还在玩着游戏,一只膝盖弯起——有疤痕的那只——就像他正准备要翻身似的。他双目圆睁,盯着天空直瞧,嘴唇噘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在他短裤上,有摊黑色正逐渐蔓延开来。她朝他奔去。 “他怎么了?”艾丽斯问。卡罗琳可以从她脸上看出那个可怕周末对她所造成的巨大压力。 “他还好吗?” “艾登?”瑟尔斯问,“你还好吗,小伙子?” 艾登抽搐着,嘴唇像在吸着一根隐形的稻秆。 他弯起腿……接着往下一踢,肩膀不断痉挛。 “他有某种癫痫症,”卡罗琳说,“可能是过度兴奋引起的。我想只要过几分钟,他应该就没——” “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艾登说,“星星的后面有很多线。很漂亮,很恐怖。每个人都在看。没有糖果,只有捣蛋。喘不过气。他叫自己主厨。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的。” 卡罗琳和瑟斯顿面面相觑。艾丽斯跪在弟弟前,紧握着他的手。 “粉红色的星星,”艾登说,“全都掉下来了,全都掉——” “醒一醒!”艾丽斯对着他的脸大叫,“不要吓我们!” 瑟斯顿·马歇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亲爱的,我不确定这样有用。” 艾丽斯没有理会。“醒一醒,你……你这个讨厌鬼!” 艾登醒了过来。他看着姐姐满是泪水的脸颊,一副茫然的模样。接着,他又望向卡罗琳,露出微笑——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甜美的笑容。“我赢了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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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公所储藏室里的发电机的保养工作十分差劲(有人在发电机下方塞了一个老旧的锡制洗脸盆,借此接住漏出来的机油),生锈克猜,这台发电机的效能就跟老詹·伦尼那辆悍马车一样厉害。但他更感兴趣的是连接到发电机的那座银色丙烷槽。 芭比看了一下发电机,由于气味皱起了脸,接着又移动到丙烷槽那里。“这丙烷槽没我想象中那么大。”他说……虽然比起他们在蔷薇萝丝餐厅用的那个大得多,也比他帮布兰达·帕金斯换的那个大。 “这就是所谓的‘公务尺寸’”,生锈克说,“我还记得去年镇民大会,桑德斯和伦尼搞了个叫‘能源昂贵的时代’的议题,说是要让我们免于用更贵的价钱去购买那些小桶丙烷。所以每个丙烷槽因此都有八百加仑的储存量。” “也就是说,一桶的重量是……多少?六千四百磅?” 生锈克点点头:“加上丙烷槽本身的重量。要是有叉式起重机或液压起重机的话,还有办法抬得起来,只是不能移动。一辆货卡车的载重量,最高是六千八百磅,所以有可能载得了。再说,这种丙烷槽的大小,也与货斗的大小正好符合,顶多就是尾端会超出一点点。”生锈克耸耸肩,“反正只要贴个危险标志,你就可以载着上路了。” “这里只有这一个,”芭比说,“只要一用完,镇公所就没电可用了。” “除非伦尼和桑德斯知道哪里还有更多丙烷,”生锈克同意,“我敢说他们一定清楚得很。” 芭比把手放在丙烷槽写有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蓝色文字上。“所以这就是你们弄丢的东西。” “我想,那并非我们弄丢,而是被偷的。由于我们一共被偷走了六座丙烷槽,所以这里应该还要有另外五座才对。” 芭比环顾长形的储藏室。尽管里头放着几台铲雪机,以及装有备用物品的许多个纸箱,但这里还算相当空旷。尤其发电机附近更是明显。“先别管他们怎么把丙烷从医院运过来的,问题是,镇公所剩下的丙烷库存究竟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他们到底是拿去做什么用了?” “不知道,”生锈克说,“但我准备要查个清楚。” 十五、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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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与生锈克走到外头,深吸一口户外的空气。空气中有着火灾扑灭后的气味,全是由城镇西方传来的。只是,与储藏室里的废气相比,还算是清新的了。微风无力地吹拂在他们脸上。芭比把盖革计数器放在他从辐射尘避难室找到的棕色纸袋里。 “这件狗屁不通的事,实在让我难以忍受。” 生锈克沉着脸说。 “你打算怎么办?”芭比问。 “现在?什么也不做。我得先回医院值班。不过呢,今晚我打算去敲老詹·伦尼家的门,叫他给我该死的解释清楚。他最好能说出原因,而且丙烷最好还剩很多,否则后天一到,医院就没电可用了,甚至就连最不耗电的设施也用不了。” “说不定后天就没事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芭比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现在去逼迫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伦尼,是件很危险的事。” “只有现在?这句话你还是去跟那些刚搬到镇上的人说吧。他掌管这个小镇已经许多年了,而我早就听过这种说法一万次以上了。他要么是让镇民搞不清状况,要么就是叫大家拿出耐心。 “‘为了这个小镇好。’他最常拿这句话说嘴了。三月那场镇民大会根本是场笑话。要核准建造新的下水道系统?抱歉,镇上没有足够税金可以拿来用。 “要建立更多商业区?这点子很棒,镇上需要更多税收,所以就在117号公路那里建一座沃尔玛超市吧。缅因大学的小镇环境研究中心说切斯特塘的污水量太高了?交给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开会讨论就好,因为大家都知道,科学研究全是那些激进人文主义的假好人外加无神论者搞出来的东西。 “不过,医院是对镇上真正有帮助的设施,你不这么认为吗?” “对,我也这么想。”芭比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 生锈克盯着地上,双手插在裤子后方的口袋里,接着抬起头来:“我听说总统钦点你接管这个小镇。我觉得,现在就是你接管的最佳时机。” “这是个好点子,”芭比笑了,“只是……伦尼和桑德斯有他们的警力,那我呢?” 生锈克还没回答,手机便先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看着上头的小屏幕。“琳达?怎么了?” 他听了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只要确定她们两个现在没事就好。你确定是茱蒂?不是贾奈尔?”他又听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这算是好消息吧。今天早上,我帮另外两个孩子看诊,他们全都短暂出现了癫痫的症状,很快就退掉了,甚至在过来找我看诊前就好了,每个人后来都没什么事。除此之外,我还接到三通相关的电话询问,吉妮也接到另外一通。这可能是穹顶能量所带来的副作用。” 他又听了一会儿。 “因为我没机会说。他说,”语气相当有耐心,没有任何针锋相对之意。芭比可以从回答里想象出问题的内容: 一整天下来,有那么多孩 5b50." >子出现癫痫的症状,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我? “你接孩子们了吗?”生锈克问,又听了一会儿。“好,那就好。要是你觉得不对劲,就立刻打给我,我会马上赶回去。还有,一定要让奥黛莉待在她们旁边。对。嗯。我也爱你。”他把手机插回腰带,用双手把头发往后拨,力量大到让他都变成了丹凤眼。“我的老天爷啊。” “谁是奥黛莉?” “我们家的金毛。” “跟我说说癫痫的事。” 生锈克告诉了他,就连贾奈尔提到万圣节,茱蒂提到粉红色星星的事也没漏掉。 “万圣节的事,跟丹斯摩家那孩子在神志不清时说的话很像。”芭比说。 “对,可不是吗?” “其他的孩子呢?有人提到万圣节吗?或是粉红色星星?” “那些带孩子过来看诊的父亲说,他们的孩子在癫痫发作时,曾经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吓坏了,所以没仔细听。” “孩子们自己也不记得?”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发作了癫痫。” “这算正常吗?” “不算正常。” “会不会有可能是你的小女儿在模仿大女儿。说不定……我不知道……想要争取你们的注意?” 生锈克没想过这点——说真的,还真没时间想到这点。现在,他倒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他用头朝纸袋里黄色的老式盖革计数器比了一下,“你要用那东西去勘查?” “不是我,”芭比说,“这宝贝是镇上的资产,而镇上的公权力恨死我了。我可不希望跟这东西一起被逮到。”他朝生锈克举起纸袋。 “不行,我现在太忙了。” “我知道。”芭比说,接着告诉生锈克该怎么办。生锈克仔细听着,露出了微笑。 “没问题,”他说,“就交给我吧。我帮你跑腿时,你打算做什么?” “回蔷薇萝丝餐厅准备晚餐。今晚的特餐是芭芭拉特制奶油鸡。要我送一点去医院吗?” “好极了。”生锈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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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锈克在回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路上,《民转到主报》办公室停了一下,把盖革计数器交给了茱莉亚·沙姆韦。 她听着生锈克转达芭比的指示,嘴角微微上扬。“我得说,那男人还真是会分配工作。我倒是挺乐见其成的。” 生锈克想警告她小心点,别让镇公所的人看见盖革计数器在她这里,但他根本无需多言。那纸袋瞬间便被收到办公桌下头去了。 回医院的途中,他用手机联络吉妮·汤林森,并问她有没有再接到任何关于癫痫的电话。 “有个叫做吉米·威克的孩子。是他祖父打来的。你知道比尔·威克吧?” 生锈克知道。比尔是负责投递他们家信件的邮差。 “当时是他在照顾孩子,男孩的母亲开车加油去了。他们几乎每次都去加油站商店加油。对了,那个不要脸的约翰尼·卡佛把油价涨到一加仑十一块钱。十一块!” 生锈克耐心地听着她的抱怨,心想他可以待会再与吉妮面对面聊聊。他几乎快到医院了。当她抱怨时,生锈克问她小吉米发作时是否说了些什么。 “有,比尔说他一直胡言乱语,好像说了什么粉红色星星或万圣节的事。不过,说不定是我把他说的话跟罗瑞·丹斯摩被枪伤时说的话搞混了。大家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他们当然会联想到那件事,生锈克冷冷地想,要是发现这点的话,肯定还会互相热烈讨论。这事很可能发生。 “好吧。”他说,“谢了,吉妮。” “你什么时候回来,红骑士?” “就快到了。” “好极了。因为我们又有了新病人。珊米·布歇被强奸了。” 生锈克呻吟了一声。 “她状况好多了。是派珀·利比带她来的。我没从那女孩口中问出是哪些人干的好事,不过派珀问出来后,就像头发着火一样,夹着屁股——” 吉妮停下片刻,打了个足以让生锈克听见的大呵欠。“——夹着屁股跑了出去。” “吉妮,亲爱的——你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没事。” “回家吧。” “你是在开玩笑吧?”声音十分惊讶。 “不是。回家睡一觉吧,别设闹钟了。”接着他想到一个点子,“不过呢,回家路上记得在蔷薇萝丝餐厅停一下。我从可靠的消息得知,他们今晚的特餐可是鸡肉喔。” “那个布歇家的女孩——” “我五分钟内就会过去检查她的状况。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帮我散播一点消息。” 他在吉妮还没来得及再度抗议前,便挂上电话。

3

老詹·伦尼在前一晚杀了人以后,明显觉得今天好多了。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没有将那件事视为谋杀,甚至比起他当时看着亡妻死去这件事,还更加不像谋杀。她得了癌症,当时已到了无法动手术的地步。对,他的确在最后一周时,给了她过量的止痛药,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得把枕头压在她脸上,帮助她走完最后一程(但是力道很轻,他从来没有如此温柔,缓缓地使她的呼吸越来越慢,投入了耶稣的怀抱之中)。但他是为了爱与仁慈才这么做的。无法否认的是,他对科金斯牧师做的事的确较为残酷,但那家伙实在太胡来了,完全没把小镇的福祉放在自己之上。 “嗯,今晚,他就可以与主耶稣一同共进晚餐了,”老詹说,“烤牛肉、淋上肉汁的土豆泥,还有苹果脆片当甜点。”他自己的晚餐,是一大盘史陶夫牌的微波奶油口味意大利宽面。他觉得胆固醇应该很高,不过,现在哈斯克医生可没办法对着他啰嗦个不停了。 “我的命可比你长,你这个老傻瓜。”老詹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自言自语,怡然自得地大笑出声。他那盘意大利面与一杯牛奶(老詹不喝酒)就放在书桌的吸墨纸上。他经常在书房吃饭,也不认为自己得因为莱斯特·科金斯死在这里,就得改变习惯。再说,书房里的东西早已全部归位,恢复原有的干净整齐。喔,他预期可能会有某个电视剧里的调查单位,拿着那种可以鉴定血迹反应的化学药剂,或是特殊灯光之类的东西四处搜索。但短时间内,那些单位根本无法过来追查这事。 要是兰道夫开始侦查这件事的话……但这想法实在引人发噱。兰道夫只不过是个白痴罢了。 “不过呢,”老詹在空荡的书房中,以如同讲课的语气说,“这白痴可是我的人。” 他稀里呼噜地吞下最后几口面,用餐巾纸擦拭肥厚的下巴,接着又开始在放在吸墨纸旁边的黄色记事本上写下笔记。他从星期六开始便写下大量笔记。有太多事得处理了。只要穹顶仍笼罩这里,笔记内容只会越来越多。 老詹其实有点希望穹顶能持续笼罩这里,至少维持一段时间。穹顶所带来的挑战,让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再往上爬(当然,这也需要上帝的帮助)。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得巩固自己对这个小镇的掌控。为了这么做,他需要一个替死鬼,需要一个坏人的角色。芭芭拉是显而易见的人选,毕竟,这家伙可是民主党派来要取代他詹姆斯·伦尼这个领导者的人。 书房的门打开了。老詹从笔记里抬起头,看见他的儿子满脸苍白、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最近小詹似乎不太对劲。就算老詹忙于处理镇上的事(还有他其余的事业,这部分也一直让他处于忙碌中),依旧能察觉得到。不过,他对儿子也有相同的信心。就算小詹让他失望,老詹也确定自己有办法处理一切。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维持自己的好运,就算现在也不会因此改变。 再说,这孩子搞定了尸体的事,让他成为老詹计划中的一环。这是件好事——说真的,这就是小镇生活的本质。在小镇里,每个人都应该要参与每一件事。那首蠢歌是怎么唱的?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儿子?”他问,“你还好吧?” “没事。”小詹说。 他并非没事,但的确好多了。 那场恶毒的头痛,在他两名女友的帮忙之下,总算还是过去了,正如他早就知道的一样。麦卡因家的储藏室气味并不好闻,然而,他在那里坐着,握着她们的手一阵子后,也就逐渐习惯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上了那气味。 “你在他公寓里找到了什么吗?” “是的。”小詹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什么。 “太棒了,儿子。真是太棒了。你现在准备好要告诉我,你把那具尸……你把他安置在哪儿了吗?” 小詹缓缓地摇着头,视线却完全停留在他盯着的地方——也就是父亲的脸孔,模样有些古怪。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知道。那地方很安全,知道这样就够了。” “所以,你这是在教我哪些事该知道,哪些事不该知道?”他这么说,但却没有平时的火爆模样。 “就这件事来说,没错。” 老詹小心地审视着儿子:“确定没事?你脸色苍白得很。” “我很好。只是头痛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 “干吗不吃点东西?冰箱里还有几盒冷冻意大利宽面,这可是微波炉最了不起的功用。”他笑了,“能吃的时候就该好好享受。” 他那阴沉、像是在思索什么的双眼,朝老詹那只剩下白酱的盘子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回到他父亲脸上。“我不饿。我应该要什么时候发现那几具尸体?” “那几具尸体?”老詹瞪大双眼,“哪几具尸体?” 小詹露出微笑,但嘴唇只微微上扬一些,露出了一丁点儿牙齿。“别担心。你跟别人一样惊讶对你有好处。这么说吧——只要我们一扣下扳机,整个小镇就会准备把芭一比吊死在苹果树上。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今晚如何?反正我已经准备好了。” 老詹思索着这问题。他低头看着黄色笔记本,上头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溅到了意大利面的酱汁),但其中只有一段文字被圈了起来:报社的婊子。 “今晚不行。要是我们处理得当,还可以在出科金斯这张牌以前,先利用一下他。” “要是穹顶在你利用他的时候消失了呢?” “我们不会有事的。老詹说,”同时心中想着:要是芭芭拉先生逃出了这个陷阱——不太可能,不过只要电灯一打开,蟑螂总是可以找到缝隙逃生——那就是你来扛了。你和你的那些尸体。“现在先去吃点东西,就算只吃色拉也好。” 但小詹没移动脚步。 “别等太久,老爸。他说。” “不会的。” 小詹思索着,阴沉的双眼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之处,接着却又像是完全失去了兴趣。他打了个呵欠。“我先上楼,回房里小睡一下,晚点再吃。” “记得吃就好,你太瘦了。” “现在就流行瘦。”他儿子回答,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甚至比他那双眼睛还叫人不安。对老詹而言,看起来就像个微笑的骷髅头,使他想起那个现在只叫自己“主厨”的家伙——仿佛他过去叫菲尔·布歇这个名字的生命经历,全都被一笔抹杀似的。小詹离开书房时,老詹着实松了口气,只是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点。 他拿起笔来。太多事得做了。他要搞定这些事,而且尽善尽美。等到这件事结束后,他的相片说不定还能登上《时代》杂志封面呢。

4

多亏了发电机仍在运作——除非她能找到更多丙烷,否则可能也撑不了太久——才使布兰达·帕金斯得以用丈夫的打印机,把那个命名为“维达”的文件夹里的文件全都印出来。霍伊整理了一堆数量惊人的老詹犯罪内容——显然是在他死前那段时间整理的——她看着印出来的纸张,觉得这一切比用计算机屏幕看真实许多。她越是看着那堆纸,就越觉得这些数据正符合她这辈子对老詹·伦尼的印象。她一直知道他是头怪物,只是不知道这头怪物原来如此巨大。 就连账目部分,甚至也与科金斯那个搞笑耶稣教堂符合……如果她看到的全部属实,那么那其实不是教堂,而是规模庞大的神圣洗衣店,只不过洗的是钱,而非衣服罢了。那笔制造毒品的获利金额,用她丈夫的话来形容,就是:“也许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数目。” 但这些资料,依旧有个人称“公爵”的警长霍伊·帕金斯,以及缅因州总检察长都不得不承认的问题。为什么“维达计划”需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停留在搜集证据与数据的阶段?因为,老詹·伦尼不只是头大怪物,而且还是头聪明的怪物。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甘于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这个位置,好让安迪·桑德斯可以帮他擦屁股。 这就等于带了个挡箭牌在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安迪都是那些证据所指向的元凶,甚至就连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冤大头,径自活在虚情假意的狗屁恭维中。安迪是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圣救世主教堂的首席执事,也是镇民心中的首选,更是那几家位于拿骚与大开曼岛、账目模糊不清的金融公司的文件中,所能追踪到的最后一个人。要是霍伊和总检察长的动作太快,他可能就会是第一个拿着囚犯编号牌拍照的人了。老詹肯定会对他做出什么承诺,要是安迪深信不疑,因此保持沉默,那么他还可能是唯一会因为这件事坐牢的人。他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傻人就是会做出傻事。 今年夏天,霍伊处理的这件事,已朝最后的目标迈进。伦尼的名字已经出现在总检察长所拿到的一些数据中,尤其是那些在内华达州建立,名为“小镇创投公司”的相关文件。“小镇创投公司”的钱不再流向西边的加勒比海,而是朝东边的中国内地流去。 伦尼为何愿意承担这种风险?霍伊·帕金斯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对那个洗钱教堂来说,钱进来的速度已变得太快,金额也太大了。伦尼的名字随后又出现在许多东北部其余基本教义派的教堂文件中。“小镇创投公司”与其他教堂(更别说一堆规模没有WCIK电台大的其余宗教电台,以及AM电台的部分了)是伦尼犯下的第一个真正错误。而线索就这样一条接着一条,迟早会被拼凑起来——通常还很快——就此揭开所有内幕。 你就是放不了手,对不对?布兰达坐在丈夫的办公桌前,一面读资料一面想着,你赚了几百万——甚至是上千万——而风险越来越难控制,但你却还是放不了手。就像猴子无法放弃食物,因而步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中一样。你坐拥着那些该死的财富,却始终住在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里,还在119号公路卖你那些二手车。究竟为什么? 但她知道原因。这与钱无关,而是与小镇有关。 他把这里视为他所拥有的城镇。要是他宁可坐在哥斯达黎加的沙滩,或是住在纳米比亚某栋满是守卫的庄园里,那么老詹的那个“老”字就可以拿掉了。要是一个男人没有目标,就算银行账户里满满是钱,也始终是个小鬼。 要是用手上的数据来迎战老詹,她有可能与他达成协议吗?强迫他放手,借此换取她的沉默? 她不确定,而且也害怕与他当面对质。局面会闹得很难看,可能还十分危险。她希望茱莉亚·沙姆韦能帮忙,还有芭比也是。现在,只有戴尔·芭芭拉有挡箭牌。 霍伊沉稳平静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可以过一阵子再说——我也一直在等待最后的关键证据,好证明我的那些想法——但要是我就不会等上太久。因为,要是被围困的情况持续下去,他就会变得越来越危险。 她想起霍伊原本要倒车驶出车道,却又停了下来,在阳光下吻她的那一刻。她对他嘴唇的熟悉度,正如对自己的一样,而且也深爱那种感觉。 他轻抚她颈侧的方式,仿佛知道离别的时刻已然到来,于是,这最后的一次碰触,便足以抵过所有。 这肯定是个过度容易编织出的想象,但她却几乎确信,因而双眼再度盈满了泪水。 突然间,那些打印出来的数据,以及上头的阴谋诡计似乎已不再重要。甚至就连穹顶也似乎没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她的生活突然出现了黑洞,一口气吸走她那些原本视为理所当然的幸福。她纳闷地想,不知那个可怜的傻瓜安迪·桑德斯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她猜应该是吧。 我会再等二十四小时。要是明晚穹顶还在,我就会带着资料去找伦尼——带着影印本去——叫他必须辞职,并且还得公开支持戴尔·芭芭拉。 同时还会告诉他,要是他不这么做,就会在报上读到这些关于他贩卖毒品的所有事情。 “明天。”她喃喃自语,闭上双眼。两分钟后,她在霍伊的椅子上睡着了。此时正是切斯特磨坊镇的晚餐时间。镇上的一些人家,由于发电机还在运行,所以晚餐是用电磁炉或瓦斯炉煮的(也包括了那一百多份的法式鸡肉特餐),但也有些人因为想节省发电机燃料,或是只剩木柴可用,选择用火炉烹调晚餐,因而使炊烟自数百个烟囱中,飘到了静止的空气里。 接着蔓延开来。

5

在拿到盖革计数器后——她乐于接受,甚至十分热衷,答应从星期二早上开始勘探——茱莉亚用狗绳牵着贺拉斯前去波比百货店。罗密欧告诉她,他仓库里有两台全新的彩色复印机,还都放在原本运来的纸箱里,而且两台全都任她使用。 “我还有一些丙烷储备,”他说,拍了拍贺拉斯。“我会提供你所需的任何东西——能提供多久就多久。我们得让这份报纸保持发行状态,我说的没错吧?这份报纸比起过去任何时刻都更重要,你不这么觉得吗?” 这正是茱莉亚心中所想,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事。她还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我欠你一回,罗密欧。” “等到这事结束以后,我每周向你买广告时,肯定可以得到一个超低折扣吧。”他用食指轻敲一下鼻侧,仿佛他们间有个大秘密似的。也许的确有。 她离开时,手机正好响了起来。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哈啰,我是茱莉亚。” “你好啊,沙姆韦女士。” “喔,寇克斯上校,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棒了。”她开心地说,“你一定无法想象,在我们这个老鼠屎一样大的地方,能接到外头的电话有多么开心。穹顶外的生活怎么样啊?” “普通人的生活可能还不错,他说,至于我,”“则是生活在丑陋的那一面。你知道导弹的事吗?” “我看着导弹击中目标,弹开之后,还在你们那边引起一场大火——” “这不是我的——” “接着在我们这边也引发一场还算可以的火灾。” “我要找的是芭芭拉上校,”寇克斯说,“他现在应该要带着那支该死的电话才对。” “你说的真他妈没错!”她大喊,声音还是一副开心的模样。“活在他妈的地狱里的人,应该都要有他妈的冰水可以喝才对!”她在加油站商店前停下。店铺大门如今紧紧关着,一张手写标语就贴在窗上:本店明天营业时间为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两点,请趁早光顾! “沙姆韦小姐——” “我们待会再谈芭芭拉上校的事,茱莉亚说,” “现在我想先知道两件事。第一件事,记者什么时候才能获准靠近穹顶报道?因为美国人民有权得知政府处理这件事的更多信息,你不觉得吗?” 她猜他会回答自己没想过这点,不过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一段时间里,穹顶的这一侧肯定不会有任何《纽约时报》或的记者出现。但寇克斯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之外。“要是我们这边的把戏都不起作用,可能会在星期五开放。沙姆韦小姐,你想知道的另一件事是什么?简短一点,因为我不是新闻发言人,他们领的薪水是另一个等级的。” “是你打来的,所以你就得过我这一关。多苦都得吞下去,上校。” “沙姆韦小姐,请做到应有的尊重,你并不是切斯特磨坊镇唯一有手机的人,也不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人。” “我确定这是真的,不过你要是把我甩开,我可不认为芭比会跟你说话。他对于自己的新职责是未来的典狱长这件事,有点不太高兴。” 寇克斯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想知道穹顶南方或东方的温度——真实的温度,也就是你们这群家伙现在驻地的温度。” “为什么——” “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我想一定有,至少一定能弄得到。我想你现在应该就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可以获得任何信息,搞不好还包括我的内衣尺寸。”她停了一下,“如果你说十六号的话,我现在就会把电话挂掉。” “沙姆韦小姐,你是在展现幽默感,还是本来说话就这样?” “我又累又怕,请记住这点。” 寇克斯那头静默了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听见了敲打键盘的声音。接着他说:“城堡岩那里是华氏四十七度。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这数字没有她担忧的那么糟糕,但还是有着相当差距。“我现在正看着磨坊镇加油站商店的温度计,上面显示是五十七度。两个相隔二十英里的地方,温度差了十一度。除非今天傍晚正好有个大暖流穿过缅因州西部,否则我得说,我们这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你同意吗?”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但接下来说的话,的确让茱莉亚忘了这件事。 “我们打算再尝试别的方法。时间大概是今晚九点。这就是我要告诉芭比的事。” “大家肯定希望B计划比A计划有用得多。这个时间,我相信总统任命的人选,正在蔷薇萝丝餐厅里负责填饱大家的肚子,听说今晚的特餐是奶油鸡。”她能看见街道另一侧的灯光,肚子叫了起来。 “你愿意听我说完,然后传个消息给他吗?” 她可以听出他没说出的那句话:你这个爱吵架的臭婊子? “乐意得很。”她面露微笑地说。只要她需要的话,的确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爱吵架的婊子。 “我们要尝试一种正在实验中的腐蚀剂,是一种人造的氢氧酸化合物。腐蚀性比平常的腐蚀剂高出九倍。” “化学作用让人活得更快活了。” “我得告诉你,就理论上来说,这东西可以在岩床上腐蚀出一个两英里深的洞。” “你的工作伙伴还真会逗人开心,上校。” “我们会在莫顿路和——”那里传来一阵翻阅纸张的声音,“哈洛镇的交会处尝试看看。我想应该是那里没错。” “所以接着我就要告诉芭比,请别人接下去洗碗了。” “你和你的人可以再帮我们一个忙吗,沙姆韦小姐?” 当她张口想回答我绝对不会错过这件事时,却听见街上爆出了一阵争执。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寇克斯问。 茱莉亚没有回答。她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朝着喊叫声直奔而去。那里还有别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狗吠。 当她离那里还有半个街区远时,传来一声枪响。

6

派珀返回牧师宿舍时,发现了卡罗琳、瑟斯顿与艾普顿家的两个孩子就等在那里。她很高兴看见他们,因为这可以让珊米·布歇离开她的脑海,至少暂时如此。 她听卡罗琳描述了艾登·艾普顿癫痫发作时的经过,但男孩现在似乎没事了——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堆无花果夹心饼干。当卡罗琳问她是否应该带男孩去看医生时,派珀回答:“除非再次复发,否则我想,你应该可以当成那是饥饿与玩游戏过度刺激才引发的情况。” 瑟斯顿后悔地笑了笑:“我们全都太兴奋了,只顾着玩。” 派珀在想着可能的临时住所时,首先想到的是离这里很近的麦卡因家。只不过,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藏有备用钥匙。 艾丽斯·艾普顿坐在地板上,喂苜蓿吃着无花果夹心饼干的碎屑。牧羊犬做出那套“我把鼻子放在你脚踝上,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常见动作,与她一同分享饼干。“这是我见过最棒的狗,她告诉派珀,”“我希望我们也能有一条狗。” “我有一只喷火龙。”艾登舒舒服服地坐在卡罗琳的腿上说。 “原来如此。”派珀说。她想他们还是能打破麦卡因家的窗户,有时,你就是得使点坏才行。 然而,她起身去看咖啡的状况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杜玛金家。我早就该想到他们了。他们去波士顿参加一个会议,出门前,卡拉李·杜玛金还拜托我帮她的植物浇水。” “我就在波士顿教书,”瑟斯顿说,“在爱默生学院。我还编了这一期的《犁头》杂志!” 他叹了口气。 “钥匙就在门左边的花盆底下,派珀说,”“我不认为他们有发电机,不过厨房里有个火炉。” 她犹豫了一下,想起他们是城市人。 “你会用火炉,然后又不让房子烧起来吗?” “我是在佛蒙特州长大的,”瑟斯顿说,“专门负责屋子与谷仓里的火炉随时点着,一直到我上大学为止。这可真是场轮回啊,不是吗?”他又叹了口气。 “我确定储藏室里一定有食物。”派珀说。 卡罗琳点点头:“镇公所的管理员也这么说。” “还有小詹也是,”艾丽斯插嘴说,“他是个警察,而且还很帅。” 瑟斯顿的嘴角往下撇去。“艾丽斯的那个帅警察揍了我一顿,”他说,“他和另一个。我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 派珀扬起了眉。 “他们打了瑟斯顿腹部一拳,”卡罗琳小声说,“还叫我们‘麻省佬’——我想,就技术上来说我们的确是——然后嘲笑我们。对我来说,他们嘲笑我们是最可恶的部分。他们带着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好多了,只是……”她摇了摇头,“他们显然失控了。” 就这样,派珀又想起了珊米。她觉得颈动脉又开始剧烈跳动,节奏非常缓慢,力道却沉得很。 然而,她还是维持自己的声音不变:“另外那个警察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卡罗琳说,“小詹叫他弗兰克。你认得这两个家伙?一定认得,对不对?” “我认得他们。”派珀说。

7

她把杜玛金家的方向告诉这个新组成不久的临时家庭——那房子有个优点:要是男孩的癫痫又发作,地点正好就在凯瑟琳·罗素医院附近——接着,在他们离开后,她在厨房桌前坐着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她慢慢地喝,喝了一口,杯子放下一次,接着又喝一口,再度放下杯子。苜蓿对她哀鸣了几声,她认为,它肯定感受到她的怒火了。 也许那改变了我的气味,变得更辣或什么的。 一幅画面形成,而且不是太美好的那种。这么多的新警员,这么多过于年轻的警员,在不到四十八个小时前宣誓就职,现在就已经在外头惹是生非了。他们对珊米·布歇与瑟斯顿·马歇尔滥用公权的方式,并不会传染到亨利·莫里森或杰姬·威廷顿那种老手身上——至少她不这么觉得——但弗莱德·丹顿?托比·韦伦?也许。有可能。在公爵指挥下,那些家伙还算可以。不是很棒,就是那种在临检站时,会对你说些没礼貌的话,根本不管有没有必要的家伙,但勉强还算可以。他们也是镇上的经费所能聘到的最好人选。 但这就跟她母亲老挂在嘴边的话一样:“便宜价格只能买到便宜货。”而在彼得·兰道夫的指挥下——她得做点什么才行。 只不过,她得控制自己的脾气。要是办不到,就会被脾气给控制住。 她从门上的钉子处取下狗绳。苜蓿马上站了起来,摇着尾巴,竖起耳朵,眼中闪闪发光。 “走吧,大块头。我们要去提出申诉了。” 派珀带着牧羊犬出门时,它仍在舔着自己嘴旁的无花果夹心饼干碎屑。

8

派珀牵着紧跟在她右后方的苜宿走过镇立广场,原本还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了脾气,直到接近警察局,听见里头传来的笑声为止。她从珊米·布歇那里问清楚了每个家伙的名字。迪勒塞、席柏杜、瑟尔斯。甚至连乔琪亚·路克斯也在,还怂恿了他们那么做。据珊曼莎的说法,她当时大喊:上这个婊子!弗莱德·丹顿也在警察局前。他们坐在警察局的石阶最上方,一面喝着汽水一面闲聊。 公爵·帕金斯肯定不会容许这种行为,派珀认为,要是他能在某个地方看见这一幕,他的遗体势必会在坟墓里气得冒出火来。 马文·瑟尔斯说了些话,让他们又再度开怀大笑,引发了热烈回响。席柏杜以单手环抱着那个路克斯家的女孩,指尖就在她胸部旁搔弄着。 她说了些什么,使他们全部笑得更为厉害。 他们的笑声在派珀耳里听来,肯定与强奸有关——那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在那之后,父亲的忠告便在她脑海中消失无踪。此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十五岁时在房里乱砸东西、流下愤怒而非悲伤泪水的派珀,把这个乐于照顾穷人与病患、为大家主持婚丧喜庆、并在星期天宣扬慈善与宽容精神的她给粗暴地推进内心深处,使她只能透过一扇扭曲、晃动的玻璃窗,看着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切。 在外观主要是红砖墙的警察局与镇公所之间,有一块以石板铺成、被称为战争纪念广场的地方。 广场中心有个因为朝鲜战争时的英勇行为而被追授银星徽章的英雄的雕像,那人是厄尼·卡弗特的父亲,路西安·卡弗特。在雕像的基座上,刻有切斯特磨坊镇在战争中的死难者姓名,最早可追溯至南北战争的时代。广场上还有两根旗杆,一根旗杆上的是星条旗,另一根则是上头画有农夫、水手与驼鹿的州旗,两者全在泛红的夕阳光芒中软弱无力地垂荡着。派珀·利比像是个梦游的人,从两根旗杆间穿过,苜蓿则依旧竖着耳朵,紧紧跟在她右腿膝盖后方。 台阶上的那群“警察”又爆出另一阵开心的大笑,使她想起父亲有时会读给她听的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巨人。那些巨人总是躲在山洞中,得意洋洋地守着夺来的不义之财。接着,他们看到了她,全都安静下来。 “晚安啊,牧师。马文·瑟尔斯说,”站了起来,仿佛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似的。看见女士就起身致意,派珀心想,这是他妈妈教他的?有可能。 不过,那套强奸的功夫,则可能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吧。 派珀走到台阶那里时,他脸上原本还挂着微笑,但笑容随即开始动摇,有些踌躇的模样。他一定是看见她的表情了。那表情可能就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从内心来看,她只觉得自己面无表情,完全固定不动。 她看见他们睁大了双眼望着自己。席柏杜面无表情的模样,就跟她自己的一样。他就像苜蓿,她想,闻到了我身上的怒火。 “牧师?”马文问,“你还好吧?有什么事吗?” 她登上台阶,速度不疾不徐,苜蓿依旧稳稳地跟在右膝后方。“你也知道出了问题。”她说,抬头看着他。 “什么——” “你,”她说,“你就是那个问题。” 她推了他一把。马文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手中还拿着他那杯汽水。他栽了个跟斗,跌到乔琪亚·路克斯的膝盖处,虽说双臂挥舞,但却无助于平衡。那一刻,洒出的汽水就像一件朝泛红天空挥舞的暗色外套。当马文摔在乔琪亚身上时,她惊讶地大喊出声,被撞了个四脚朝天,汽水同样洒了出来,沿警察局门前花岗岩石板地的缝隙流蹿。派珀可以闻到威士忌与波旁酒的味道。他们的可乐里加了镇上其他人被禁止购买的东西。难怪会笑个不停。 她脑中的那道红色口子裂得更开了。 “你不能——”弗兰克说,准备要站起身。 她同样推了他一把。在遥远的银河系里,苜蓿——通常它是狗里头最乖巧的那种——开始吠了起来。 弗兰克仰天摔倒在地,双眼因惊吓而圆睁,在那个瞬间,看起来就像他还是个在主日学校里念书的小男孩一样。 “强奸就是问题!”派珀大喊,“强奸!” “闭嘴!”卡特说。虽然乔琪亚畏缩在他身旁,但他还是坐着,一副冷静的模样。他蓝色短袖制服的袖口下方,手臂肌肉正微微颤动着。“闭嘴,现在就给我滚。要是你不想今晚在楼下牢房里度过的话——” “你才是那个要进牢房的人,”派珀说,“你们全部都是。” “叫她闭嘴,”乔琪亚说。她还不到抽噎的地步,但也接近了。“叫她闭嘴,卡特。” “女士——”说话的人是弗莱德·丹顿。他的制服没扣上,呼吸中有着波旁酒的气味。公爵只消看到他这副德性,肯定会炒他鱿鱼,炒他们所有人的鱿鱼。他开始站起身,而这一回,他则成了那个四脚朝天的人,脸上惊讶的表情,要是换成其他的情况肯定会十分滑稽。这种每个人都坐在地上,只有她站着的感觉很好,会让事情容易一点。但是,喔,她的太阳穴不断抽动着。她把注意力放回最危险的席柏杜身上。他还是以一副让人发火的冷静态度看着她,仿佛她是他付钱去杂耍帐篷里看的什么怪胎秀似的。但他得抬头看着她,这正是她的优势。 “但不是楼下的牢房,她直接对着席柏杜说,” “是肖申克监狱的,那些恶霸会对你们做的事,就跟你们对那女孩做的事一样。” “你这个蠢婊子,”卡特说,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我们根本就没到过她家附近。” “没错。”乔琪亚说,又再度站了起来。她一边脸颊上溅到了些可乐,此刻正沿着她过去一度惨不忍睹的青春痘疤痕流下(但有些青春痘还是坚守着不愿离去)再说,。 “每个人都知道珊米布·歇只是个爱说谎的同性恋荡妇。” 派珀的嘴唇往上一提,露出一个微笑。她转向乔琪亚,后者被这个他们原本正享受美好日落时分、却突如其来出现在台阶上的疯女人吓退了一步。“你怎么会知道是那个爱说谎的同性恋荡妇?我可没提过她的名字。” 乔琪亚的嘴巴因惊慌变成了0字形,也使得卡特·席柏杜的冷静首度为之动摇。或许是因为恐惧,不然就是恼羞成怒吧,派珀并不确定。 弗兰克·迪勒塞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你最好别到处散播一些你收不回来的指控,利比牧师。” “而且也不应该袭警,弗莱德·丹顿说,”“这次我可以就这么算了——每个人都有压力——但你必须停止这些指控,管好自己。”他停了一下,接着又无力地补充一句,“当然,也别再推人了。” 派珀的视线依旧固定在乔琪亚身上,右手不断颤抖,紧抓着苜蓿那条狗绳的黑色塑料握把。 那条狗依旧压低了头,朝前伸出前爪,不断低吠,声音就像是一辆马力十足的机车正在空转,颈上的毛足以遮住颈圈。 “你?怎么知道是谁,乔琪亚?” “我……我……我只是猜的……” 卡特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捏。“闭嘴,宝贝。” 他维持坐着的模样(因为他不想被推倒,这个懦夫),又对派珀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耶稣那里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不过我们昨晚全都在丹斯摩农场,试着看能不能从站岗的阿兵哥那里套到什么话。那里和布歇家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朝朋友们扫视一眼。 “没错。”弗兰克说。 “没错。”马文跟着说,以提防的眼神看着派珀。 “就是这样!”乔琪亚说。卡特再度勾着她的肩膀,她原本的疑虑此刻已完全消失,以一副挑衅的模样看着派珀。 “乔琪亚猜,你会跑来这里鬼吼鬼叫的原因是珊米,”卡特以同样的冷静口吻说,“是因为珊米是这个镇上最爱说谎的大饭桶。” 马文·瑟尔斯鬼吼鬼叫地大笑起来。 “但是你们没用保险套。”派珀说。这是珊米告诉她的。当她看见席柏杜表情为之一绷时,便确信了此事。“你们没戴保险套,就射在她身体里。”她不知道事情是否真是如此,却也毫不在乎。她可以看见他们睁大双眼,相信了她的话,并且足够相信。“等他们拿你们的DNA来比对——” “够了,”卡特说,“闭嘴。” 她的表情变成愤怒的微笑:“不,席柏杜先生。我们才刚开始而已,孩子。” 弗莱德·丹顿朝她伸出手来,而她再度把他推倒,接着便发现自己的左臂被人抓住,扭到身后。 她转头望向席柏杜的双眼,现在里头已没有冷静,只剩闪烁的怒火。 好啊,我的兄弟,她毫无逻辑地想着。 “操你妈,你这个他妈的婊子。”他说。 这一回,被推倒的人变成了她。 派珀背部朝下地往阶梯倒去,本能地试着弯起身子,避免让头部撞上任何一级石阶,知道头骨可能会因此而被撞碎,导致死亡或——更糟糕的是——变成植物人。她的左肩撞在石阶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传来。那是种熟悉的痛楚。 二十年前,她在高中踢足球时曾有过脱臼的经历,要是这回再来一次,那可就糟了。 她的腿飞到头上,整个人往后翻了一圈,脖子扭了一下,接着膝盖与磨破的皮肤一同落地,最后则是腹部与胸部,这才总算停下。她几乎快跌到了台阶底部,脸颊、鼻子、嘴唇全都是血,颈部疼痛,但是,喔,天啊,肩膀才是最糟的部分,那往上拱起的模样,就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隆起时,身上还穿着红色尼龙材质的野猫队球衣。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移动双脚。感谢上帝,她还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腿,毕竟,她实在很有可能会这么因此瘫痪。 她手中已不再握着狗绳,苜蓿跳向席柏杜,牙齿朝他衬衫下的胸膛与腹部猛咬,还把衬衫扯破,将他撞倒在地,并朝这年轻人的命根子继续攻击。 “把它拉开!”卡特尖叫,此刻声音中已没了任何冷静。“它会把我咬死!” 没错,苜蓿的确试着要咬死他。它的前爪刺进卡特大腿,不停上下狂扯,痛击着卡特,这条德国牧羊犬看起来就像在骑脚踏车一样。它把攻击角度与撕咬深度移至卡特的肩膀,引发他的另一阵尖叫。接着,苜蓿又朝喉咙攻去。卡特用双手撑住狗的胸膛,在千钧一发时拯救了自己的气管。 “快阻止它!” 弗兰克伸手去抓狗绳,苜蓿则转头朝他的手指咬去,让弗兰克急忙抽手。苜蓿又把注意力放回那个把主人推到台阶下的家伙。它张开嘴,露出闪着白光的两排牙齿,朝席柏杜的脖子冲去。 卡特举起手来,接着便被苜蓿咬住了手,痛苦地尖叫起来。苜蓿开始扯着他的手,就像玩心爱的破旧布娃娃一样,差别只在于它的布娃娃不会流血,而卡特的手会。 派珀脚步摇晃地走上台阶,左臂就抱在腹部前方。她像是带了一张血面具,有颗牙齿还黏在嘴角,像是沾到了食物碎屑。 “把它拉开,天啊,快把你那条他妈的狗拉开!” 派珀才正要张口叫苜蓿停下,便看见弗莱德·丹顿举起了枪。 “不!”她尖叫,“不,我可以让它停下!” 弗莱德转向马文·瑟尔斯,并用没握枪的手朝狗指去。马文走上前,由下往上重重踢了苜蓿臀部一脚,就像他以前(不久之前)踢足球的方式一样。苜蓿被踢至一旁,放开了它原本咬着不放的残破手掌。席柏杜的手掌血流不止,上头有两根手指如今已指向不自然的方向,就像弯曲的路标一样。 “不!”派珀又再度尖叫,声音十分响亮,用力到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灰色。“别伤害我的狗!” 弗莱德充耳不闻。就连彼得·兰道夫露着衬衫下摆、裤子拉链没拉、一只手还拿着刚才拉屎时在看的 href='/article/9114.htm'>《户外》杂志冲出大门,弗莱德也同样视若无睹。他用那把警察局发放的配枪指着那条狗,接着扣下扳机。 枪声在四周被建筑物围绕的广场中震耳欲聋。 苜蓿的头顶喷出血雾与头骨。它朝不断尖叫、血流不止的女主人跨出一步——再一步——然后倒了下来。 弗莱德仍握着枪,大步朝前走去,一把揪住派珀受伤的手臂。她肩膀上的隆起传来一阵抗议似的剧痛,但她却始终看着那具她从小狗崽便开始养起的爱犬尸体。 “你被逮捕了,你这个疯婆子。”弗莱德说。 他把自己那副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双眼似乎随时会从眼眶里弹出来的面孔,贴近到足以让她感受到唾液被喷在脸上的距离。“你说的所有话,都会成为你是个疯婆子的呈堂证供。” 街道的另一侧,蔷薇萝丝餐厅的客人蜂拥而出,其中包括了身上仍穿着围裙、头上顶着棒球帽的芭比。茱莉亚·沙姆韦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 她来到现场,眼前的细节无法让她建立起事件的完整架构:死狗,一群警察,一个血流不止、一边肩膀明显比另一边隆起的尖叫女人,一个光头警察——该死的弗莱德·丹顿——正扭着那女人的手臂,遍是血迹的台阶,代表派珀刚才从上头跌了下来。说不定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茱莉亚做了一件她这辈子从没做过的事。她把手伸进手提包中,翻开皮夹,一面向前举高,一面攀上台阶,同时大喊:“记者采访!记者采访!记者采访!” 至少,这举动抑制了她的紧张。

9

十分钟后,在不久前还属于公爵·帕金斯的办公室里,卡特·席柏杜就坐在公爵挂着的那些裱框相片与警长证书下方的沙发上,肩膀捆着刚包扎好的绷带,手上还包着纸巾。乔琪亚坐在他身旁。席柏杜的额头上仍冒着因疼痛而流出的大粒汗珠,但在说完那句“我想应该有什么地方骨折了”以后,他便再也没出过声。 弗莱德·丹顿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他的枪放在警长办公桌上,把枪交出去时,态度还算情愿,只说了句:“我非这么做不可——你看卡特的手就知道了。” 派珀坐在现今属于彼得·兰道夫的办公椅上。 茱莉亚用了更多的纸巾,才抹去了她脸上大部分的血。这女人因震惊与剧痛而不断颤抖,但她就像席柏杜一样不发一语,只有眼神依旧清晰。 “苜蓿会攻击他,”她抬起下巴朝卡特一比,“是因为他把我推下台阶。这一推让我松开了狗绳。我的狗会这么做情有可原,它是想在暴力攻击中保护我而已。” “是她攻击我们!”乔琪亚大喊,“这个疯婆子攻击我们!她爬上楼梯说了一些狗屁不通——” “闭嘴。”芭比说,“你们全都闭嘴。”他看向派珀,“这不是你第一次肩膀脱臼,对不对?” “我要你离开这里,芭芭拉先生。兰道夫说,” 但口气却没什么威信可言。 “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芭比说,你能吗?” 兰道夫没回答。马文·瑟尔斯与弗兰克·迪勒塞站在门外,看起来满脸忧心。 芭比转向派珀:“这是关节轻微位移——部分移位而已,不算太严重。我可以在你去医院前,就把关节移回原位——” “医院?”弗莱德·丹顿大声抗议,“她被逮捕——” “闭嘴,弗莱德,兰道夫说,”“没有人被逮捕,至少目前还没有。” 芭比与派珀仍看着对方。“不过要是你肯的话,我现在就得赶紧动手,以免肿得更严重。要是你决定等去了医院,再由艾佛瑞特帮你处理,他们就得帮你打麻醉才行了。”他身子往前一倾,在她耳旁轻声说,“要是你马上就离开,他们就会开始说他们版本的事件经过,而你就再也说不了你的版本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兰道夫生气地问。 “这么做会痛。”芭比说,“决定好了吗,牧师?” 她点头:“来吧。葛姆雷教练当初也是在场边这么做的,她厉害得很。只要你动作快点就好,拜托别搞砸了。” 芭比说:“茱莉亚,从急救箱里拿个吊腕带,帮我让她躺下。” 茱莉亚一脸苍白,觉得有些想吐,但还是照做了。 芭比坐在派珀左边的地板上,脱下一只鞋,用双手抓住她手腕上方一点的前臂部分。“我不知道葛姆雷教练是怎么做的,”他说,“不过,这是个我在伊拉克认识的军医的方法。你先数到三,然后大喊一声‘如愿骨’好吗?” “如愿骨,”派珀说,纵使在疼痛中,还是感到有些困惑。“好吧,你是医生你说了算。” 不,茱莉亚想——生锈克·艾佛瑞特才是现在镇上最接近医生的人。她联络了琳达,想要他的手机号码,但电话却被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 办公室里沉默下来,甚至就连卡特·席柏杜也在看着。芭比对派珀点点头。她的额头渗出汗珠,但看起来已做好准备,让芭比打从心里敬佩不已。 他把只穿着袜子的脚伸进她左腋下方,紧紧贴住,随即缓慢而稳定地拉着她的手臂,以脚作为施力重心。 “好了,开始吧。等你倒数。” “一……二……三……如愿骨!” 派珀才一喊出来,芭比便用力一拉。关节回到原位时,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全听见了响亮的“喀” 的一声。派珀上衣里的隆起处奇迹似的消失无踪。 她张口尖叫,却没叫出声来。他帮她把吊腕带绕过颈部,包住手臂,并尽量使其固定不动。 “好多了?”他问。 “好多了,”她说,“好太多了,感谢主。还是会痛,可是没那么痛了。” “我的包里有些阿司匹林。”茱莉亚说。 “把阿司匹林给她,然后离开这里。”兰道夫说,“除了卡特、弗莱德、牧师和我以外,全部出去。” 茱莉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在开玩笑吗?牧师得去医院。你能走吗,派珀?” 派珀颤抖着站了起来:“我想应该可以,慢慢走就行了。” “坐下,利比牧师。”兰道夫说,但芭比知道她一定走得成。他可以从兰道夫的声音里听得出来。 “你干吗不把我抓起来算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挂在吊腕带上的左臂。她的左臂还在颤抖,但已经可以动了。“我确定你一定可以再把这只手弄脱臼一次,还简单得很。来啊。表现给这些……这些男孩们看……看你跟他们有多像。” “然后我就会把这些全写在报上。”茱莉亚大声说,“发行量还会加倍!” 芭比开口了:“我建议你把这件事延到明天再处理,警长。让这位女士可以去拿一些药效比阿司匹林强的止痛药,然后让艾佛瑞特检查她膝盖的擦伤。反正有穹顶在,她也很难跑得了。” “她的狗想咬死我。”卡特说。虽然疼痛无比,但声音又恢复了冷静。 “兰道夫警长,迪勒塞、瑟尔斯和席柏杜犯了强奸罪。”派珀站不太稳——茱莉亚伸手环抱住她——但声音坚定清晰,“路克斯则是强奸案的从犯。” “我他妈才不是!”乔琪亚大声抗议。 “他们得立即停职。” “她在说谎。”席柏杜说。 兰道夫警长的模样,就像是在看网球比赛的人。最后,他总算把视线停在芭比身上:“你刚刚是在教我要怎么做吗,小子?” “没有,长官,那只是依据我在伊拉克的实际经验提出的建议,你可以自行决定。” 兰道夫放松下来。“那就好,好吧。”他低下头,皱起眉头思考。他们全都看着他,看着他发现自己的拉链还没拉上,赶忙处理好这个小问题。接着,他再度抬起头,开口说:“茱莉亚,你带派珀牧师到医院去。至于你呢,芭芭拉先生,我不管你去哪儿,总之我要你离开这里。今天晚上,我会先录我手下的口供,明天再轮到利比牧师。” “等一下,”席柏杜说。他朝芭比伸出弯曲的手指:“你可以处理我的手指吗?” “我不知道。芭比说——希望语气足够和气。” 一开始的丑陋面已经过去了,现在则到了政治性的余波荡漾阶段。席柏杜坐在沙发上,其他人则挤在门口围观,让他不禁觉得,这与他过去和伊拉克警方合作的经历没啥不同。他得对着那些自己想吐口水的对象,勉强装出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你会说‘如愿骨’吧?”

10

在生锈克敲老詹家的大门前,先把手机关了起来。此刻,老詹正坐在他的书桌后方,生锈克则坐在前头——正好是申办者与受理人的位置。 书房里(伦尼可能会在报税表上,填报为家庭办公室)充满一种让人神清气爽的松木气味,仿佛最近才好好刷洗了一番。但生锈克还是不喜欢这里。这与那张侵略性十足的白人耶稣在山上讲道的图片、自我表扬的那些奖牌,或是那片需要地毯加以保护的硬木地板等物品无关,而是前面提及的所有事物,以及其余东西相加后的感觉。 生锈克·艾佛瑞特很少会聊到超自然的事情,甚至也不太相信,但就算如此,这间书房还是给了他一种接近闹鬼的感觉。 这是因为你有些害怕,就是这样而已。 他想着,在生锈克告诉伦尼那些医院被偷走的丙烷槽时,由衷希望这种感觉并未表露在声音或表情上。 他说,自己发现其中一座丙烷槽在镇公所后方的储藏室里,正为镇公所发电机提供燃料,同时也提到了那座丙烷槽是储藏室里唯一一座的事。 “所以我有两个问题,”生锈克说,“为什么供应医院电力的丙烷槽会在那里?剩下的又到哪里去了?” 老詹在椅子里左右晃动,双手放在脖子后头,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生锈克发现,自己正盯着伦尼办公桌上的一个棒球奖座看。底座前方的文字,是过去曾一度为波士顿红袜队选手的比尔·李写的。他能看得见那些文字,是因为那侧是朝外的。当然啦。这是摆给客人看的,好让他们惊叹不已,就像墙壁上的那些照片一样。在棒球场的颁奖典礼中,老詹与那些名人并肩站在一块儿:看看我的那些亲笔签名,对你们来说多么有说服力,也使你们多么绝望。对生锈克来说,那颗棒球以及面向外侧的文字说明,似乎正足以总结他对这间书房的不好印象。这一切只不过是做做门面,全都是为了他在镇里的名望与权力而构成的一张空心表扬状。 “我不知道你获得谁的许可,跑去刺探我们的储藏室。”老詹对着天花板说,肥胖的手指依旧在后脑勺处交错。“说不定你是个镇上的官员,而我却一直没注意到?要是这样的话,那是我的错——就像小詹说的一样,是我不好。我还以为,你基本上只是个帮忙拿药的护士而已。” 生锈克认为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种手段——伦尼想贬低他,然后借此控制住他。 “我不是镇上的官员,”他说,“但我是医院的雇员,也是纳税人。” “所以?” 生锈克可以感到血涌上了脸。 “所以那多少算是我的储藏室。”他等着看老詹是否会有所回应,但这个坐在办公桌后方的人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再说,那里也没上锁。这也是个重点,不是吗?我看见了我所看见的事,而且身为一名医院雇员,我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你也是个纳税人,别忘了这点。” 生锈克静静看着他,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 “我无法解释。”伦尼说。 生锈克扬起眉毛:“真的?我还以为你掌握了这个小镇的一举一动。这不就是你上次在竞选公共行政事务委员时说的吗?结果现在你告诉我,你无法向我解释镇上的丙烷槽到哪儿去了?我还真不相信。” 伦尼首度表现出不高兴的模样:“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我之前也不知道这件事。”但他这么说时,双眼往旁边瞥了一下,像是想确定那张老虎伍兹的签名照是否仍挂在墙上;一个典型骗子说话时的模样。 生锈克说:“医院的发电用燃料几乎快用完了。要是没有燃料,我们几个人的工作就会变得跟内战时期的战地手术帐篷里没两样。如果没电的话,我们目前的患者——包括一个冠心病患者,与一个可能非得截肢不可的严重糖尿病患者——就会身陷相当严重的状况之中。那个可能需要截肢的人是吉米·希罗斯。他的车就停在停车场里,保险杆上还贴着一张写有老詹当选的贴纸。” “我会调查这件事,”老詹说,语气中有着恩赐的意味。“镇公所的丙烷槽可能放在其余的城镇设施那里。至于你们的,我可就不敢说了。” “其余的城镇设施?这里还有消防局、神河路上的沙盐堆——但那里甚至连个棚子都没有——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城镇设施了。” “艾佛瑞特先生,我很忙。很抱歉,我现在还有别的事得处理。” 生锈克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着拳,但他不会让拳头就这么挥出去。“我再问你一次,”他说,“让我们直接一点。你究竟知不知道那些不见的丙烷槽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这一回,伦尼的视线飘到了戴尔·恩哈特的照片上。“我不会把你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放在心上,孩子,因为要是我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十分愤慨。现在,你干吗不先离开这里,好去检查吉米·希罗斯的状况?跟他说,老詹向他致意,希望他的病况能马上好转。” 生锈克还在努力与自己的怒火搏斗,但这场抗争是他输了。“离开?我想你忘了,你是个公仆,而不是什么私人机构的独裁者。就目前来说,我是这个小镇的最高医疗管理人员,我需要一个答——” 老詹的手机响起。他拿起手机接听,嘴唇线条开始向下抿紧。 “甜煞的!每次我才一转头——” 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是你都把人抓进办公室了,彼得,你就应该赶紧收网,抓得牢牢的。打给安迪。我会到你那边去,我们三个一起把这事给处理掉。” 他挂掉电话,站起身来。 “我得去警察局一趟,那边有个或许更加紧急的状况得处理,除非我先到那里一趟,否则什么都无法告诉你。我想,你最好还是快回医院或健康中心去,利比牧师似乎出了点事。” “为什么?她发生了什么事?” 老詹眯起了眼,以冰冷的双眼盯着他瞧:“我确定你一定会听到她的故事。我不知道那有几分可信度,但我确定你一定会听到。所以,去忙你的吧,年轻人,让我也去忙我的。” 生锈克沿着前厅走至屋外,太阳穴一阵抽动。 西方的落日像是一片火红的血雾。空气几乎凝止不动,但烧焦的臭味依旧传了过来。踏上阶梯时,生锈克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那个等他比自己先离开屋内的公仆,也就是站在他左边的伦尼。伦尼绷着脸看着那支手指,但生锈克并未把它放下。 “没有任何人,有这个必要命令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所以,我会继续找那些丙烷槽。要是我发现那些丙烷槽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的事到时就会换别人来做了,伦尼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我向你保证。” 老詹朝他轻蔑地挥了挥手:“离开这里,孩子。快上工去。”

11

在穹顶出现的前五十五个小时内,有超过二十四个孩子出现了癫痫症状。有些人,例如艾佛瑞特家的女孩们,是有记录在案的情况。还有更多人没被记录下来。在之后的日子里,癫痫发作的频率迅速朝完全消失的方向前进。生锈克后来曾询问少数触碰过穹顶的人,比较他们触电的经验。第一次,你会觉得后颈的头发像是被电击一样竖起,在那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变得没有感觉,就像是接种了疫苗一样。 “你是说穹顶就像水痘那样?”琳达后来这么问他,“得了一次,之后就终身免疫?” 贾奈尔发作了两次,还有另一个叫诺曼·索亚的孩子也是,但在他们两人的情况中,第二次发作均比第一次轻微,也没了胡言乱语的情况。 生锈克诊疗过的大多数孩子,都只发作过一次,之后似乎也没出现什么后遗症。 在最初的五十五个小时里,只有两个成年人发作过,发作的时间都在星期一的日落时分,而发作的原因都十分明确。 就以被称为“主厨”的菲尔·布歇来说,发作的原因是因为他吸了太多自己制作的东西。约莫就在生锈克与老詹扯破脸的同时,主厨布歇坐在WCIK电台后方的储物室外,迷迷糊糊地看着夕阳(这里十分接近导弹的射击点,被熏黑的穹顶上方,是一大片绯红色的天空),手上还松垮垮地握着他那根吸毒用的烟斗。他一脸苦恼地看着或许有一百英里高度的电离层。在血红色光芒照耀的几片较低云朵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父亲、祖父的脸孔,也看见了珊米与小华特。 每张云朵构成的脸孔,全都流着血。 当他右脚开始痉挛、左脚也接着抖动时,他并未太过在意。抽搐是恐慌的正常反应之一,每个人都知道这点。然而,他的双手紧接着开始颤抖,烟斗掉落在草地上(由于这间工厂的运作,草地一片枯黄)。没多久后,就连他的头也开始左右抽搐起来。 来了,他感觉有些松了口气,平静地想着,我总算太过了,这下得说拜拜了。或许这样也好。 但他并没有说拜拜,甚至也没昏倒。他缓缓地倒在路上不断抽搐,看着一颗黑色弹珠浮现在红色天空之中。那颗弹珠涨到保龄球般的大小,接着又变成一颗充气过度的海滩球。那颗圆球不断扩张,直到吞食了红色天际为止。 世界末日,他想,或许这样最好。 片刻后,他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星星开始出现了。只不过星星的颜色不对,全都是粉红色的。 接着,喔,天啊,粉红色的星星开始掉了下来,在后头留下长长的粉红色尾巴。 接着出现的是火焰。一座火势熊熊的火炉,仿佛有人打开了切斯特磨坊镇那道通往地狱的隐藏暗门。 “这就是我们的糖果。”他喃喃自语。他的烟斗紧贴在手臂旁边,只是他得之后才会发现并感受到被烫伤的痛楚。他躺在黄色草地上不断抽搐,双眼往上望着映射在红色落日中的无毛白色人影。“我们的万圣节糖果。先捣蛋……然后才有糖果吃。” 火势变成一张橙色脸孔,正如他倒下来以前,在云朵上看见的流血面孔一样。那是耶稣的脸,正皱眉看着他。 那张脸孔说话了,而且还是对着他说话,并告诉他说,带来火焰是他的责任。他的。火焰,还有……还有…… “纯净,他躺在草地上喃喃自语,”“不对……是净化。” 耶稣现在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而且逐渐消失无踪。为什么呢?因为主厨知道了。先是粉红色的星星会出现,再来是洗净之火,接着,这场审判就结束了。 主厨就在他这几周、可能还是几个月以来,首度真正入睡的情况下,经历了癫痫发作的过程。 当他醒来时,天空已变成一片漆黑,每一道红色光曳均已消失无踪。他觉得寒气刺骨,但却一点也不潮湿。 穹顶之下,已不再有露珠滑落。

12

当主厨在诡异的日落时分看着耶稣的脸孔时,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就坐在沙发上,试着想要看书。她的发电机已经停了下来——还是其实仍在发动?她不记得了。但她有个免插电的小台灯,是她妹妹萝丝去年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机会用到这个台灯,但台灯的功能依旧正常。你只需要把灯夹在书上,打开开关就行,就是那么简单。所以,光线不是问题。不幸的是,文字才是问题所在。 那些文字不停地在书页上蠕动着,有时甚至还会相互调动位置,就算诺拉·罗伯茨的文笔清晰易懂,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还是令她难以理解。不过,安德莉娅依旧一直试着想读进去,一切只因为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就算打开窗户,房子里还是臭气冲天。她拉肚子,厕所却不能冲水;她肚子饿,却无法吃下东西。她在下午五点时,试着想吃三明治——只是个无害的奶酪三明治——更别说那个三明治还是她几分钟前才丢进厨房垃圾桶的。她觉得十分羞愧,因为,要吞下那个三明治实在非常困难。 她大量流汗——先前已因此换了一次衣服,要是她办得到,可能还得再换一次——双脚还不断抖动及抽搐。 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腿,她想着,要是老詹召开紧急会议,我也不可能参与得了。 就她上次与老詹及安迪·桑德斯见面的结果来说,或许这是件好事;要是她出现,他们也只会用更多的方法来欺负她,让她做些她不想做的事。她最好离他们远一点,直到搞定这……这…… “这一团混乱。她说,”濡湿的头发拂过眼睛。 “我身体的这一团他妈的混乱。” 只要她再度找回原本的自己,便能起身反抗老詹·伦尼。已经拖太久了。就算她那可怜的背还在痛,深陷没有止痛药可吃的悲惨状态中(但没她预期的那么痛——这倒是件令人惊喜的事),她也得这么做。生锈克要她拿点美沙酮。美沙酮,老天爷啊!那就是带着假面的海洛因啊! 但是你千万不能马上完全停药,他曾这么告诉她,你会很容易有癫痫的状况发生。 但他也说,照他的方法行事,或许会在十天内解决这事,而她不认为自己能等得了那么久。 只要可怕的穹顶还笼罩着这小镇就不行。所以,最好还是完全停药。得到这个结论后,她把全部的药丸——不只美沙酮,就连她在床头柜后面找到的强力止痛药也一样——全丢进马桶里冲掉。 那是在马桶没办法冲水前的事,还冲了两次才冲完。此刻,她坐在沙发上颤抖着,试图说服自己,她的作法并没有错。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想着,是那种无法以对错来衡量的事。 她想翻过书页,笨拙的手却把小台灯撞到地上。灯光照在天花板上。安德莉娅抬头望去,突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而且速度很快,就像搭上了一座透明的高速电梯。她只有一瞬间可以往下看,看见身体依旧在沙发上,无助地抽搐着,口中冒出的唾沫沿着下巴滑落。她看见身上那条牛仔裤的裤裆有尿渍蔓延开来,心想:没错——我非改变不可,就是这样。也就是说,如果我能撑过这次的话。 她穿过了天花板,穿过楼上的卧房,穿过堆栈在阁楼里的箱子与无法打开的电灯,自那里直奔夜空。银河就在她的上方,但却不太对劲。银河全变成了粉红色。 接着开始坠落。 在某处——在离她很远很远的下方——安德莉娅从她留在原地的身体中,听见了尖叫的声音。

13

他们离开镇中心时,芭比还以为自己会与茱莉亚讨论发生在派珀·利比身上的事,然而,他们大多数时间却沉默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那不自然的落日红晕总算退去时,他们两人都没说自己总算松了口气,然而,他们的确都有同样的感觉。 茱莉亚又试着要寻找其他电台,但除了WCIK爆出那句“让我们一起祈祷”外,她什么电台也没找到,于是再度关上了收音机。 芭比在路上只说过一次话。那时他们才刚驶离119号公路,开始沿莫顿路狭窄的柏油路面朝西方驶去,茂盛的树木离车子两侧十分接近。“我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就茱莉亚的观点来看,他在警长办公室里头对质时,的确做了不少正确的事——包括帮两名脱臼患者急救成功这件事——但她知道,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是。这时候要尝试主张自己握有指挥权,可以说是错误之至的时机。” 他也同意这点,但却觉得疲惫沮丧,看不出自己有办法可以处理好这项已经开始的任务。 “我相信希特勒的敌人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他们在一九三四年这么说,一点错也没有。在三六年,还是没错。就算到了三八年,他们也说:‘现在还不是挑战他的时刻。’当他们总算意识到时机来临时,也只能在奥斯维辛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头抗议了。” “情况不一样。”她说。 “你觉得不一样?” 她没回答,但却理解他的想法。希特勒曾是个贴壁纸的工人,至少传说如此。而老詹·伦尼则是个二手车经销商。两者的确相差无几。 在车子前方,树木中透出耀眼的强光,阴影则被投射在莫顿路狭窄的柏油路面上。 有几辆军用卡车停在穹顶的另一侧——位置在哈洛镇与这里的交界——还有三四十名军人正朝他们的方向移动,腰带上全都挂着防毒面具。 一辆车上印有极度危险,请保持距离的银色油罐车正在倒车,一直到差点撞到穹顶上一块喷漆门形标记才停了下来。一条塑料管紧紧连在油罐车后头的阀门上。有两个人看守着管子末端那个不比原子笔笔杆粗的管状注射器,身上全穿着闪亮的防护衣与头盔,甚至还背着氧气罐。 在切斯特磨坊镇这里,只有一名观众。莉萨·杰米森,镇上的图书馆馆员。她就站在一辆后座装有牛奶箱的老式淑女车旁,牛奶箱的后头写着:当爱的力量胜过对于权势的爱慕,世界就学会了和平——吉米·亨德里克斯。 “你在这里干吗,莉萨?”茱莉亚问,走出车外。她把手举至眼前,好遮住强烈的灯光。 莉萨紧张地拉着脖子那条银色项链上的古埃及十字架项坠。她的视线从茱莉亚身上移至芭比,接着又转回茱莉亚身上。 “只要我一生气或担心时,就会骑脚踏车。有时我还会一直骑到午夜。这样可以抚慰我的灵魂。我看到了灯光,还有那里传来的光芒。”她说这话时,像是在念着咒语一般,同时还放开了一下埃及十字架项坠,想探查空气中是否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征兆。“那你们到99lib.这里干吗?” “来看这场实验。”芭比说,“要是有用的话,你就可以成为第一个离开切斯特磨坊镇的人了。” 莉萨露出微笑,虽说看起来有些勉强,但芭比仍是很高兴她还愿意挤出笑容。“要是我离开的话,就会错过蔷薇萝丝餐厅的特餐了。星期二晚上通常是肉饼对不对?” “预定是肉饼。”他同意道,但他没说,要是下周二穹顶还在的话,那么餐厅里的主菜可能只端得出南瓜派了。 “他们不会开口的,”莉萨说,“我试过了。” 一名身材矮壮的男子,自油罐车后方走进灯光之中。他身上穿着卡其军服、府绸外套,还戴着一顶印有缅因州黑熊队标志的帽子。芭比心中浮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詹姆斯·欧·寇克斯变胖了。再来,则是他那件厚外套的拉链,往上拉到差点就夹到他双下巴的高度。芭比、茱莉亚与莉萨全都没穿外套。对他们这些在穹顶里的人而言,没有穿外套的必要。 寇克斯敬了个礼,而芭比则回敬一个,觉得再度行军礼的感觉,其实还算不错。 “哈啰,芭比。”寇克斯说,“肯尼还好吧?” “肯尼很好,”芭比说,“我还是那个占尽所有好处的臭婊子。” “这回可不是,上校。”寇克斯说,“看来这回你困在他妈的汽车餐厅了。”

14

“他是谁?”莉萨低声问,仍扯着埃及十字架项坠。茱莉亚认为,要是她再这么扯的话,项坠很快就会从链子上被扯下来了。“他们究竟在那里干吗?” “试着让我们可以出去。”茱莉亚说,“在今天稍早那场十分壮观的失败后,我得说,低调一点显然是个明智的做法。”她走上前去,啰,“哈寇克斯上校——我就是那个你最喜欢的报纸编辑。晚安。” 寇克斯露出的微笑——出自礼貌,她想——只带着一点厌烦的感觉。“沙姆韦女士。你比我想象中还漂亮。”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还真是会随口鬼扯——” 芭比在她离寇克斯三码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拦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 “相机。”在芭比指着相机之前,她几乎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挂着相机这事。“是数码的吧?” “当然,是彼特·费里曼的备用相机。”她正准备要问原因时,便突然理解了。“你认为穹顶会把相机弄坏。”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芭比说,“想想帕金斯警长的心脏起搏器发生了什么事。” “可恶,”她说,“可恶!说不定我得从后车厢拿我那台老柯达相机来用了。” 莉萨与寇克斯打量着对方的模样,让芭比有种他们两情相悦的感觉。 “你们要做什么?”她问,“要在这里引发另一场爆炸?” 寇克斯犹豫着,没有立即回答。芭比说:“不妨就说清楚吧,上校。就算你不告诉她,我也会说的。” 寇克斯叹了口气:“你就是坚持要让所有信息都透明化,对吗?” “为什么不呢?要是这事成功了,切斯特磨坊镇的人肯定都会对着你大唱赞美诗。你这样神神秘秘只是出于习惯罢了。” “不行,这是上级下的命令。” “他们在华盛顿。”芭比说,“记者们都在城堡岩,搞不好大多数人现在还在看按次计费的色情频道。现在在这里的,只有我们这些胆小鬼而已。” 寇克斯叹口气,朝门形喷漆一指:“穿着防护衣的那些人,会在那块地方涂上实验化合物。要是我们走运的话,酸剂会腐蚀过去,接着我们就能用玻璃切割器,像是切割玻璃一样,在穹顶上切出一个洞口。” “要是不走运呢?”芭比问,“要是穹顶分解,释放出什么毒气,害死我们呢?这就是你们带着防毒面罩的原因?” “事实上,”寇克斯说,“科学家认为,情况更有可能是酸剂会产生化学效应,使穹顶整个烧起来。他看见莉萨大受打击的表情,”又补充说,“他们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 “他们当然这么想,”莉萨说,手指搅着她的埃及十字架项链。“他们又不是会吸到毒气或者被烤焦的那些人。” 寇克斯说:“我知道你很担心,女士——” “梅莉萨。”芭比纠正道。突然间,让寇克斯认识这些生活在穹顶之下的人,而不是仅将其视为几千个没有名字的纳税人,对他来说似乎变成了很重要的事。“梅莉萨·杰米森。她的朋友都叫她莉萨。她是镇立图书馆的馆员,也是初中的辅导老师,我记得还兼任瑜伽老师。” “我放弃了那份工作,”莉萨露出有些烦躁的微笑,“有太多其他事得做了。” “很高兴能认识你,杰米森女士。寇克斯说,” “听我说——这是个值得考虑的机会。” “要是我们对此事有不同看法,可以阻止得了你吗?”她问。 寇克斯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目前没有任何征兆,显示事情会演变到那地步,不管穹顶到底是什么东西,都只会被削弱或分解而已。除非我们破坏这东西,否则我们相信,你们会被困在这里头相当久。” “你们对这件事的起因有任何想法吗?任何想法都好?” “没有。”寇克斯说,但他的双眼就像老詹与生锈克·艾佛瑞特交谈时那样飘移了一下。 你为什么说谎?是下意识的反应? 芭比心想,觉得这些平民百姓就跟蘑菇一样,只要继续把他们抛在黑暗中,浇浇屎就好了?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但这想法还是让他紧张了起来。 “够强吗?”莉萨问,“你们的酸剂——功效很强吗?” “据我们所知,这是腐蚀性最强的东西。” 寇克斯回答,这话让莉萨往后退了两大步。 寇克斯转向穿着防护衣的那群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他们戴着手套的手竖起大拇指。在他们身后,所有动作均已停止。士兵们驻足观看,手全放在自己的防毒面罩上头。 “动手吧。”寇克斯说,“芭比,我建议你护送这两位漂亮的女士,后退至少五十码远——” “快看那些星星。”茱莉亚声音细微地说,语气震惊不已。她的头向上抬起,从困惑的表情中,芭比看见了她三十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他抬起头来,看见北斗七星、大熊座、猎户座。 所有星星都在原本的位置上……除了此刻看起来比较模糊,而且变成了粉红色。整座银河都变成了洒落在穹顶上方的、夜空里头的泡泡糖。 “寇克斯,”他说,“你看见了吗?” 寇克斯抬头望去。 “看见什么?星星?” “你那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呃……非常明亮,当然——这地区没有光源污染——”接着,一个念头自他心中浮现,他打了几个响指。“你们看见什么了?星星的颜色改变了?” “看起来很漂亮,”莉萨说,闪闪发亮的双眼圆睁着。“但也很吓人。” “星星是粉红色的,”茱莉亚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寇克斯说,但声音中有种奇怪的不情不愿。 “怎么了?”芭比问,“说啊。”接着又不假思索地补了一句,“长官。” “我们在晚上七点时,接到一份天气报告,” 寇克斯说,“其中特别强调了风势。以防要是……呃,这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千万别想太多。高速气流正朝西方吹,会一直吹到内布拉斯加州或堪萨斯州那里,接着转向南方,然后朝东部沿海地带吹去,是十月下旬常见的天气模式。” “那星星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气流最后会朝北方去,穿过许多城市与工业城镇。而气流夹带的东西,全都被吹到了穹顶上头,而不是被吹到北边的加拿大与北极。现在累积的状况,足以使穹顶变成一种滤光器。我敢说这没有危险……” “目前没有而已。”茱莉亚说,“但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后呢?等到穹顶让这里一片漆黑,你要从我们领空上方三万英尺的高度冲洗穹顶吗?” 在寇克斯回答前,莉萨·杰米森便尖叫起来,指向天空,捂住了自己的脸。 粉红色的星星掉了下来,在后头留下明亮的尾巴。

15

“再来点药。”派珀含糊地说,像生锈克正在听她的心跳。 生锈克拍了拍派珀的右手——她的左手有严重的擦伤。“不能再给你药了,”他说,“你已经开始恍惚了。” “耶稣希望我能得到更多药,”她用同样朦胧的声音说,“我想要跟糖霜蛋糕一样高。” “我想应该是跟‘大象的眼睛’一样高才对,不过我得再考虑看看再说。” 她坐起身。生锈克试着让她躺下,但却只敢推她的左肩,因此无法奏效。“我明天能出院吗?我得去见兰道夫警长。那群男孩强奸了珊米·布歇。” “他们还差点就害死你了。”他说,“先不论脱臼与否,你实在是非常幸运。珊米的事就交给我担心吧。” “那些警察很危险,她把右手放在他手腕上,” “他们没资格当警察。他们会伤害别人。”她舔舔嘴唇,“我的嘴好干。” “我可以解决,不过你得先躺好。” “你从珊米身上取了精液样本吗?你可以跟那些男孩比对吗?要是可以的话,我会一直逼彼得·兰道夫,直到他让他们提供DNA样本为止。我可以不分昼夜地逼他。” “我们没有比对DNA的设备,”生锈克说。 再说,我们也没有精液样本。因为在珊米自己的要求下,吉娜·巴弗莱诺帮她冲洗过了。“我会给你一些喝的。除了实验室那台冰箱因为要存放果汁,其余的冰箱全都关了电源。不过,在护理站那里还有个保冷箱。” “果汁,”她说,闭上双眼。“好,果汁很好。橘子或苹果都行。不要是V8牌的就好。太咸了。” “苹果汁,”他说,“你今晚得喝清爽一点的东西。” 派珀低喃着:“我好想我的狗。”接着转过头去。生锈克认为,等到他拿铝箔包果汁回来时,她八成已经睡着了。 他才走到走廊的中间,抽筋敦便从护理站的转角急奔而来。他双目圆睁,神色古怪:“到外面来,生锈克。” “我先帮利比牧师拿——” “不行,就是现在。你得亲眼看看。” 生锈克急忙回到二十九号病房看了一下状况。 派珀正以最不淑女的方式打鼾——考虑到她肿起的鼻子,这也算是正常了。 他跟在抽筋敦身后通过走廊,几乎得不停迈出大步才跟得上他。“怎么了?”他话里的意思更像是:现在又怎么了? “我无法解释,说了你可能也不相信我。你得亲自看看才行。”他用力往外推开大厅的门。 在接送病患的遮雨棚那里,外头车道上站着三个人,分别是吉妮·汤林森、吉娜·巴弗莱诺,还有吉娜找来医院帮忙的一个朋友哈丽特·毕格罗。 他们三人就像是在安慰对方似的抱着彼此,抬头凝视天空。 天空中全是散发着强光的粉红色星星,有许多颗正在下坠中,在后头留下了相当长、几乎是荧光色的尾巴。生锈克的脊背升起一阵寒意。 茱蒂预言了这件事,他想,粉红色的星星拖着尾巴掉下来了。 而且的确发生了。的确发生了。 看起来就像是天国崩塌下来似的。

16

粉红色的星星开始坠落时,艾丽斯与艾登已睡着了,但瑟斯顿·马歇尔与卡罗琳·斯特吉斯并没有。他们站在杜玛金家后院,看着星星拖着粉红色的尾巴坠下。有些尾巴互相交错,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那粉红色的奇异现象,则会在消失前多坚持一会儿。 “是世界末日吗?”卡罗琳问。 “不,”他说,“这是流星雨,在秋季的新英格兰地区常常可以见到。我想,对于英仙座流星雨来说,这场流星雨算晚的了,所以,这批流星可能偏离了轨道——或许还是百万兆年前,一颗小行星爆炸产生的尘埃与碎石块。别乱想了,卡罗琳!” 她办不到。“流星雨都是粉红色的吗?” “不,”他说,“我想在穹顶外侧,看起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们透过了一层灰尘与微粒物质才看到这幅景象。这是因为污染物的关系,换句话说,那改变了光的颜色。” 她思索着这点,同时,两人持续看着沉默而狂暴的粉红色天空。“瑟斯顿,那个小男孩……艾登……他发病或什么的时候,说……” “我记得他说的话。‘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星星的后面有很多线。’” “他怎么会知道?” 瑟斯顿只是摇了摇头。 卡罗琳把他抱得更紧。像这种时刻(虽然她这辈子还没有真正遇到过眼前这种情况),她很庆幸瑟斯顿的年纪大到足以当她父亲。此刻,她还真希望他就是她父亲。 “他怎么知道这件事会发生?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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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登说出那些预言时,他还说了些别的事:每个人都在看。星期一晚上九点半,当流星雨最为频繁时,这件事也成真了。 这个消息通过手机与电子邮件传递,但大多数的情况中,仍是借由老方式传播,也就是口耳相传。大约在十五分钟后,主街上挤满人群,看着这场无声的烟火大会,而大多数人同样不发一语,甚至有几个还哭了出来。一个名为里欧·莱蒙恩,同时也是已故科金斯牧师那间圣救世主教堂的信徒,大喊着这是世界末日,说他看见了天空中的天启四骑士,被提的时刻即将来临等等的话。懒虫山姆·威德里欧——他在下午三点被放回街上,神志清醒,脾气暴躁——告诉里欧,要是里欧再不停止鬼叫那些狗屁末日的事,就要揍得他眼冒金星。身为警察的鲁伯特·利比把手放在枪托上,叫他们两人全闭上该死的嘴,别吓到了其他人,仿佛其他人还没感受到恐惧一样。维洛与汤米·安德森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维洛把头靠在汤米肩上哭着。在蔷薇萝丝餐厅外头,萝丝·敦切尔站在安森·惠勒身旁,两人身上还穿着围裙,同样抱着对方。诺莉·卡弗特与班尼·德瑞克与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当诺莉的手偷偷滑进班尼手里时,班尼紧紧握住,感受到一股就连亲眼见到那些粉红色星星掉下来的画面也无法与之比拟的兴奋。美食城现任经理杰克·凯尔就在超市的停车场中,叫前任经理厄尼·卡弗特快出来看看这景象。下午稍晚时,他问厄尼是否能过来帮他列一份他们现在手头上有的完整货物清单。 他们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当一切有望在午夜完成时,却听见主街那里传来一阵骚动。此时,他们站在一块儿,看着粉红色的星星掉了下来。斯图亚特与福纳德·鲍伊站在葬仪社外抬头凝视。亨利·莫里森、杰姬·威廷顿与在高中教历史的查兹·班德就站在葬仪社对面。“这只是透过一层污染物来看的流星雨而已。”查兹这么告诉杰姬与亨利……只是,他的声音同样畏惧不已。 事实的确如此,累积的空气微粒改变了星星的颜色,导致人们得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家乡,而落下眼泪的人也越来越多。哭泣声十分轻柔,几乎就像雨声一样。 老詹对于天空中那些毫无意义的光芒不感兴趣,比起来,他对人们会怎么解释这件事则有兴趣多了。他认为,今晚每个人都会乖乖回家。不过到了明天,事情可能就不同了。他在大多数人脸上看见的恐惧未必是件坏事。恐惧的群众需要强壮的领导者,如果要老詹举出一件他能为大家奉献的事物,那就是强而有力的领导能力。 他与兰道夫警长及安迪·桑德斯就站在警察局门口。在他们下方,是他那群挤在一起的问题儿童:席柏杜、瑟尔斯、荡妇路克斯,以及小詹的朋友弗兰克。老詹走下那个稍早前利比滚落的阶梯(要是她摔断脖子的话,那才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他如此想着),拍了拍弗兰克的肩膀:“在看什么节目吗?弗兰克?” 男孩恐惧地睁大双眼,让他看起来像十二岁,而非二十二岁。“伦尼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流星雨。只不过是上帝向他的子民问好而已。” 弗兰克·迪勒塞放松了些。 “我们要回警察局里了,”老詹说,用大拇指朝仍望着天空的兰道夫与安迪比了一下。“我们会先谈一会儿,接着会叫你们四个进来。等到我一叫你们,我要你们全都能说出他麻的一模一样的事件经过。懂吗?” “知道了,伦尼先生。”弗兰克说。 马文·瑟尔斯看向老詹,双目圆睁,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老詹认为,这男孩看起来像是智商突然提升到了七十。不过,这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这看起来就像世界末日,伦尼先生。”他说。 “胡说八道。你被上帝拯救了吗,孩子?” “我想应该是吧。”马文说。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老詹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最后对卡特·席柏杜说:“小伙子们,要是你们想平安度过今晚,就得套好证词。” 并非每个人都看见了粉红色的星星。正如艾普顿家的孩子,生锈克的两个女儿也在熟睡之中。 派珀也是,还有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就连趴在枯萎草地上、位于或许是美国最大的冰毒工厂旁的主厨也一样。同样状况的人,还有布兰达·帕金斯。她自己一个人哭着在沙发上入睡,一旁的咖啡桌上,还放着那些从“维达”文件夹里打印出的文件。 死去的人也没看见这幅光景,除非今晚,他们能在比这片无知的人们相互冲突的黑暗平原更为明亮的地方看着这一切才行。尸体在鲍伊葬仪社里的,有米拉·伊凡斯、公爵帕金斯、查克·汤普森,以及克劳蒂特·桑德斯。哈斯克医生、卡提先生与罗瑞·丹斯摩,则待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太平间里。至于莱斯特·科金斯、小桃·桑德斯与安琪·麦卡因,则依旧还在麦卡因家的储藏室中。就连小詹也是。他坐在小桃与安琪中间,握着她们的手。他的头仍在痛,但只剩一点点而已。 他觉得,今晚或许还是睡在这里好了。 在东切斯特区的莫顿路上(那里离企图用实验性酸剂化合物破坏穹顶的地方不远,就算在如此诡异的粉红色天空之下,他们的行动依旧没有停下),曾是米拉丈夫的杰克·伊凡斯,就站在他家后院,一只手拿着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另一只手则拿着他仔细考虑后挑选的护家武器: 一把鲁格SR9手枪。他一面喝酒,一面看着粉红色的星星掉了下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为每个人祈祷,同时希望自己能死去。由于失去米拉,他的生活跌至了谷底。或许他可以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活下去,也可以活得像是只生活在玻璃缸里的老鼠,只是,他却完全无法接受这两种情形同时发生。当落下的流星雨变得更为频繁时——当时大约九点四十五分,也就是流星雨开始约四十五分钟后——他一口吞下剩余的威士忌,将瓶子丢到草地上,一枪射穿自己的脑子。他是磨坊镇第一个被法律认定为自杀的人。 而他并不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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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茱莉亚与莉萨·杰米森默默地看着那两名穿着防护衣的士兵,移动着塑料管末端的细长喷嘴。他们把喷嘴放入一个上端有夹链的不透明塑料袋,然后把袋子放进上头印有有害物质四个字的金属箱中。他们用各自的钥匙分别锁上箱子,接着脱下头盔,看起来又热又疲惫,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两名年纪较大的男子——对士兵来说太大了——从放置实验性酸剂那里,推着一台附有轮子、看起来结构复杂的仪器前进。这过程已反复了三次之多。芭比猜想,那两个老家伙可能是国家安全局的科学家,正在做一些光谱分析之类的事,或者想尝试这么做。他们在测试过程中一直戴着防毒面罩,此时则将其推至头顶,像是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芭比可以直接问寇克斯测试的结果为何,而寇克斯也可能会给他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只是,此刻就连芭比也同样感到精神不济。 在他们头上,最后几颗粉红色流星正划过天际。 莉萨回头指向东切斯特区:“我听见像是枪声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可能是汽车逆火,或者有孩子在放冲天炮吧。”茱莉亚说。她也同样一脸疲惫。有一度,当这场实验——可以称之为酸剂实验吧——看起来显然无法奏效时,芭比注意到她在揉眼睛。只不过,这依旧无法阻止她继续用柯达相机不断拍照的举动。 寇克斯走向他们,两座位于不同地方的探照灯投射出他的影子。他指向穹顶上头以喷漆标示出的门形区域。“我猜,这场小冒险花了美国纳税人七十五万美金左右,其中不包含研究与开发这个酸剂化合物的费用,而只是我们把酸剂涂在上头,做出这他妈的一切所花的费用罢了。” “小心用词,上校。”茱莉亚说,露出一丝她特有的微笑。 “多谢提醒,编辑女士。寇克斯酸溜溜地说。” “你真的觉得这会有用?”芭比问。 “不,但我以前也同样觉得,我应该没办法活到亲眼见到有人登上火星。可俄国人说,他们要在二〇二〇年的四月,派一组人登陆火星。” “喔,我懂了,”茱莉亚说,“这一定是火星人听见风声,然后气炸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可就找错国家复仇了。寇克斯说……而芭比在他眼神里看见了什么。” “你有多确定,詹姆斯?”他低声问。 “你说什么?” “我是说外星人把穹顶架设在这里的事。” 茱莉亚往前迈出两步。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却闪烁着怒火:“该死!快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 寇克斯举起手。“等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不管如何,这只是其中一种理论而已。就是这样。马蒂,你过来一下。” 一个正要对穹顶开始进行测试的老人跑了过来,双手还抓着防毒面罩的带子。 “你的分析结果是?”寇克斯问。当他看见那名老人的犹豫时,又说,“尽管直说。” “好吧……”马蒂耸耸肩,“有微量的矿物质,土壤与空气里的污染物,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根据光谱分析来看,这东西根本不存在。” “那HY-908呢?”他又对芭比与两名女性补充,“也就是那个酸剂。” “消失了。”马蒂说,“被不存在的东西吞噬掉了。” “据你所知,这事可能发生吗?” “不。不过据我们所知,穹顶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所以你认为,穹顶可能是具有更先进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知识的生命形式创造出来的?”当马蒂再度犹豫时,寇克斯重复了刚才所说的话,“尽管直说。” “这是其中一种可能。但穹顶也有可能是地球上某个超级恶棍弄出来的。一个真实世界版的雷克斯·路瑟,或者某个敌对国家搞的鬼,像朝鲜什么的。” “人家还没承认吧?”芭比怀疑地问。 “我倾向于外星人的说法。”马蒂说。他毫无畏惧地敲了敲穹顶;先前他便已经被轻微电过了一次。“现在,大多数处理这件事的科学家都这么认为——如果在这种我们没办法实际做出什么事的情况下,还能说是在处理这件事的话。这就跟福尔摩斯的规则一样:当你消除了所有可能性后,无论剩下的结果多么不可能,都会是正确答案。” “有任何人或任何生物驾驶飞碟降落,要求见我们的领袖吗?”茱莉亚问。 “没有。”寇克斯说。 “要是真有这情况发生,你会知道吗?”芭比问,心里想着:我们真的在讨论这个?还是我只是做梦而已? “不一定。”在经过短暂的犹豫后,寇克斯这么说。 “穹顶也有可能是一种气象学的状况。”马蒂说,“见鬼了,甚至是生物学的状况——根本就是个生命体。有一派说法认为,这东西其实是某种大肠杆菌的混合体。” “寇克斯上校,”茱莉亚平静地说,“我们身处于什么实验中吗?因为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就在同时,莉萨·杰米森回头望向东切斯特区那些漂亮的房子。那里大多数房子都没有开灯,要么是因为住在那里的人没有发电机,要么就是想要节省发电机燃料。 “是枪声没错,她说,”“我敢说一定是枪声。” 十六、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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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詹·伦尼与镇上其他官员不同。他只支持一项运动,也就是高中女子篮球赛——正确地说,是只支持野猫女子篮球队才对。他从一九九八年开始,便固定购买季票,每年至少都会去看个十来场比赛。二〇〇四年,野猫女子篮球队获得当年的全州D组冠军,而他每一场都去看了。虽然被邀请到他书房里的人,都只会注意到老虎伍兹、戴尔·恩哈特与航天员比尔·李的亲笔签名,但他最自豪的——也是他的珍藏之一——其实是汉娜·康普顿的亲笔签名。她是野猫女子篮球队的球员,是名高中二年级的控球后卫,也是队上唯一荣获金球奖的成员。 如果你是个购买季票的人,就会知道自己身边有哪些人也同样购买季票。会让人成为球迷的原因很多,许多人是球员亲属(通常还是后援会的忠实成员,会推动卖饼干的活动,以及发起一连串金额越来越高的捐款活动等等)。其他人则是纯粹的篮球支持者,他们能提出一些正当理由,证明高中女子篮球赛比其他篮球赛事好看多了。 年轻的女性选手比起只喜欢跑轰战术、灌篮,以及来个大远射的男性选手更具团队精神。女篮的节奏较慢,让你可以融入球赛,享受每一个挡拆配合或传切战术。女篮的爱好者喜欢低比分比赛,因此常被男篮支持者嘲笑,声称女篮中只看得到防守与罚球,只有老一辈的人才看得下去。 当然,还有一些喜欢看长腿少女穿短裤奔跑的家伙。 老詹喜爱女篮的原因可以说以上皆是。但他真正的热情来源,其实源自一个全然不同的原因,一个当他与球迷朋友讨论球赛时,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原因。老谋深算的人,绝不会轻易就说出来。 女孩们在打球时,带有更多私人恩怨,这使得她们更像是一群心怀怨恨的人。 没错,男孩们也想赢球,所以要是对上死对头的话,的确会使比赛热血沸腾起来(像磨坊镇野猫队便很瞧不起城堡岩火箭队)。但大多数的情况中,篮球对男孩而言,与个人成就有关,换句话说,也就是想炫耀罢了。当比赛结束后,一切就过去了。 而另一方面,女孩们憎恨输球的感觉。她们输球后,更衣室会笼罩在低迷的情绪中。更重要的是,她们就连厌恶与憎恨这种情绪,也十分具有团队精神。老詹经常看见那股恨意延续下去,蔓延在打成平手的下半场比赛中,使她们处于一种别梦想了,你这个臭婊子,这球是我的状态里。 他看出了这点,并且满足不已。 在二〇〇四年前,成立二十年的野猫女子队只打进过一次州立大赛,最后在淘汰赛中输给了巴克菲尔德的队伍。接着,汉娜·康普顿出现了。 老詹认为,她是有史以来恨意最为强烈的球员。 就像他的女儿一样,戴尔·康普顿这个塔克磨坊镇的裁纸工人同样十分消瘦。他总是醉醺醺的,老爱与人争辩,因此每当汉娜摆出那副“给我滚远一点”的表情时,自然也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当她仍是新人时,球季的大多数时间中都只是个板凳球员,到了最后两场比赛,教练才总算派她上场。她的得分超过了所有球员,还甩开了里士满山猫队那个守备严密、动作也遵守规则的防守球员,使她在球场上感到痛苦万分。 那场比赛结束后,老詹抓着伍德海德教练:“要是那个女孩明年无法成为先发球员,那你肯定是疯了。”他说。 “我可没疯。”伍德海德教练只好这么回答。 汉娜开始变得热门,而且越来越受欢迎,还留下让野猫女子队球迷可以在多年后依然津津乐道的辉煌成绩(单一球季的每场比赛平均得分为二十七点六分)。只要她想的话,随时都能来个定点跳跃,抛出一记三分球。但老詹最喜欢的,还是看她撕裂对方的防守,进而直闯篮下,愤怒至极的脸孔上挂着一丝专注冷笑,明亮的黑色眼眸无所畏惧地看着所有想阻止她的人,后脑勺的短马尾看起来就像竖起的中指一样。磨坊镇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首屈一指的二手车经销商,就这么陷入了迷恋之中。 二〇〇四年的冠军赛,当汉娜因犯规下场时,野猫女子篮球队已领先十分之多。对野猫队来说,幸运的是,比赛时间所剩不多,使她们最后仍以一分之差取胜。在全队八十六分的得分里,汉娜·康普顿一人便拿下了让人惊叹的六十三分。那年春天,詹姆斯·伦尼扣除掉成本,以四折的价格,卖给她那个喜欢与人争执的老爸一辆全新的凯迪拉克。卖高档新车并非老詹的营业项目,但当他想走后门弄到一辆时,也总是能办得到。 他坐在彼得·兰道夫的办公室里,外头最后一批粉红色流星雨还在往下坠着(他的那群问题儿童正在等待——老詹希望他们焦急难耐——他的传唤,以便知晓他们的命运为何),老詹回忆起那场精彩绝伦、完全可以称之为神话的篮球比赛。尤其是下半场的前八分钟,野猫女子队原本还落后九分的紧张时刻。 汉娜以单打独斗的方式,残暴地掌控着整场比赛,正如斯大林掌控俄罗斯一样。她的黑色双(仿佛进入了某种篮球的涅槃之境,眼闪烁着光芒超越了凡人的视野),脸上始终挂着永恒不变的冷笑,仿佛在说:我比你厉害,我是最强的,别想挡我,否则我就让你他妈的倒地不起。在那八分钟里,她投出的每一球都进了篮筐,其中还包括一记夸张的半场射篮,那时她的双脚绊了一下,在差点就要被吹判走步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投出了那一球。 如果要用什么话来形容,最常见的说法,应该就是“巅峰状态”不过老詹更喜欢称之为了。“感应”,像是“她现在真的感应到了”,仿佛那场比赛有什么超越其他凡人球员所能理解的神性(有时候,纵使是平凡球员也会有所感应,使他们在短暂瞬间成为了神明与女神,每个身体上的缺陷,都在短暂的神威中消失无踪),让人可以在一些特别的夜晚里得以接触那股力量,就像北欧神话的英灵神殿里,那令人惊叹的奢华布幔就挂在球场上似的。 汉娜·康普顿高中三年级那年,没有打过任何一场球。那场冠军赛就是她的告别作。那年夏天,由于酒后驾车,她的父亲害死了自己、妻子与所有的三个女儿。他们当时正在从布洛尼商店回塔克磨坊镇的路上,会去那里,也不过就是想买加了冰淇淋的饮料罢了。而那辆作为奖励用的凯迪拉克,也因此成了他们的棺材。 这场多人死亡的车祸消息,上了缅因州西部所有的报纸头条——茱莉亚·沙姆韦的《民主报》当周也发行了一份印有黑色边框的特刊——但老詹并未伤心欲绝。他原本便怀疑汉娜打不了大学篮球队;那里的女孩更厉害,可能会使她沦落为一名非主力球员,肯定永远无法获得满足,恨透那种只能站在场边、不断等人喂球的情况。老詹完全能理解这种感觉,也同情得很。而这正是他从未想过要离开磨坊镇的主要原因。在更加辽阔的世界里,他或许能赚得到更多,但财富只是杯不够味的啤酒,唯有权力才是香槟。 平常的日子里,管理磨坊镇是件很棒的事。 而在这种危急时刻中,这感觉则更为完美。你可以完全放任直觉的翅膀自由飞翔,知道自己不会搞砸一切,绝对不会。你可以在敌人尚未组起防御阵式前便先行看穿,进而在每次接到球时都顺利得分。你能够感应得到。再也没有比冠军赛这种场合更适合这种事发生的时机了。 现在就是他的冠军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住他。他有这种感觉——并且深信不疑——没有任何坏事有机会突围而出;就算看起来似乎不太好的事,也会转变成机会,就像汉娜那记出于绝望的半场射篮,最后使整座德里公民中心震动不已,磨坊镇的球迷大声欢呼,支持城堡岩的人则难以置信地发出怒吼一样。 感应。这就是尽管他已精疲力竭,却仍不觉得累的原因;也是小詹刻意有所保留,似乎提防着他,但他也丝毫不会担心的原因。同时,这更是他完全不担心戴尔·芭芭拉与他那群朋友——尤其是那个报社婊子所带来的麻烦的原因。所以,当彼得·兰道夫与安迪·桑德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时,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感应到了。 “关闭超市?”安迪问,“这不是会让一堆人焦虑得很吗?老詹?” “是超市与加油站商店。”老詹纠正,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我们不用担心布洛尼商店,那里已经停业了。这也算是件好事——那间小店脏得很。还卖一些下流的黄色杂志,”他没补上这句。 “老詹,美食城那里还有大量物资,”兰道夫说,“我今天下午和杰克·凯尔谈过。红肉不多,但剩下的东西数量都很充足。” “我知道,”老詹说,“我知道存货数量,也知道凯尔列出了清单。他是应该这么做,毕竟他可是个犹太人呢。” “呃……我的意思只是在说,目前每件事还算挺有秩序,因为大家的储藏室里还有足够的物资。”他开心地说,“至于现在,我觉得可以缩短美食城的营业时间。我想应该可以说服得了杰克,他搞不好早就想过这件事了。” 老詹摇摇头,依旧挂着微笑。这又是另一个当你有所感应时,有事情会想阻止你的例子。公爵·帕金斯会说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尤其在今晚这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天文现象后,更会为全镇带来额外压力。不管怎样,公爵已经死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好办,是个天赐的大好良机。 “叫他们全部停业。”他又重复一遍,“把门关得紧紧的。他们再开张的时候,会由我们负责发放物资。这样物资可以撑得更久,才能平均分配。我会在星期四的会议上宣布这项配给计划。” 他停了一会儿,“如果到时候穹顶还没消失的话。” 安迪踌躇不决地说:“我不确定我们有可以勒令商店停业的权力,老詹。” “在这种危机状况中,我们不仅有权力,还有责任得要一肩扛起。”他充满热忱地拍了拍彼得·兰道夫的背。磨坊镇的新警长没预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被吓得轻呼一声。 “要是导致恐慌怎么办?”安迪皱着眉。 “嗯,这也有可能,”老詹说,“要是你朝老鼠窝踢上一脚,那群老鼠全都会乱窜一通。要是短时间内这场危机无法结束,我们可能还得扩增一定程度的警力。对,得再扩增才行。” 兰道夫看起来吓了一跳:“我们现在已经有二十个人了,包括——”他用头朝门的方向一比。 “没错,”老詹说,“是该跟他们好好谈谈。最好还是让他们赶紧进来,警长。我们一起解决掉这件事,好让他们可以回家睡觉。我想,他们明天会忙得很。” 要是他们能因此学到一点教训,那就更好了。 他们是该为了管不好裤子里那根玩意儿,受到一点惩罚才对。

2

弗兰克、卡特、马文与乔琪亚坐立不安的模样,就像嫌疑犯排成一排供人指认似的。他们表情呆板,带着点反抗神色,只是后者相当微弱,汉娜·康普顿肯定会嘲笑他们。他们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在老詹眼中,他们明显认为自己会被解雇,或是得到更惨的下场,这使他觉得愉快得很。 恐惧是最好操纵的情绪了。 “好啦,”他说,“我们勇敢的警员来了。” 乔琪亚用气音喃喃说了些什么。 “大声点,小姑娘。”老詹的手弯成杯形,靠在耳边。 “我说我们并没有做错事。”她说,声音依旧是那种“老师别骂我”的低喃。 “那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当乔琪亚、弗兰克与卡特等人,全都在同一时间开口时,他指向弗兰克:“你先说。”甜煞的,给我表现好一点。 “我们的确去过那里,”弗兰克说,“可是是她约我们过去的。” “对!”乔琪亚喊着,双手抱在巨大的胸部下方。“她——” “闭嘴。”老詹以粗肥的手指指着她,“你们一个一个来。这才是团队合作的方式。你们是团队没错吧?” 卡特·席柏杜看出了事情会如何发展:“是的,伦尼先生。” “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老詹对弗兰克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那边有些啤酒,”弗兰克说,“这就是我们过去的唯一原因。现在镇上不能买酒,你们也知道这点。总之,我们坐在一起喝啤酒——一个人只喝一罐,而且那时候差不多已经快下班——” “已经下班了,”警长插口,“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弗兰克恭敬地点了点头:“是的,长官,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们喝完啤酒,然后说最好还是先走了,但她说,她很欣赏我们做的事情,每个人都很棒,想向我们表示谢意,接着就张开了腿。” “把她的洞口给我们看。”马文解释,露出一个大大的蠢笑。 老詹抽搐一下,在心中无声地感谢上帝,幸好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此时不在这里。不管她有没有药物上瘾的问题,都有可能在这种状况里忽然政治正确起来。 “她把我们一个一个带进卧室里。弗兰克说,” “我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们全都对此感到抱歉,不过她完全是自愿的。” “肯定如此,”兰道夫警长说,“那女孩在这方面还挺出名的。她丈夫也是。你们在那里发现了任何毒品吗?” “没有,长官。”四个人一同说。 “你没有伤害她?”老詹问,“我知道她声称自己被打或什么的。” “没人伤害她,”卡特说,“我可以说说我的推测吗?” 老詹做了个同意的手势,开始思考起席柏杜先生的培养价值。 “我们离开后,她可能跌了一跤,说不定还是好几跤。她醉得很厉害。儿童福利机构应该要在她害死自己的孩子前,就把那孩子带走才对。” 没人会带走那个孩子。就镇上目前的处境而言,位于城堡岩的儿童福利机构就跟在月球上没两样。 “所以,你们基本上都是清白无辜的。”老詹说。 “完全清白。”弗兰克回答。 “好吧,我想我们全都相信你们,”老詹环顾其他人,“我们都相信他们吧?各位?” 安迪与兰道夫一同点了点头,看起来全都放下了心头大石。 “好。”老詹说,“今天是漫长的一天,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我相信大家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警员。毕竟,你们明天早上七点还得回来值班。超市与加油站商店在危机尚未结束的期间,都得暂时停业。兰道夫警长认为,应该派你们去看守美食城超市,以防有民众不愿意接受这项新措施。你认为你们办得到吗?席柏杜先生?在你……因公受伤的状态下?” 卡特弯了弯手臂:“我没问题。她那条狗完全没伤到肌腱部分。” “我们还可以派弗莱德·丹顿一起去,”兰道夫警长强振起精神,“加油站商店那里有威廷顿和莫里森应该就够了。” “老詹,”安迪说,“或许我们该派经验丰富的警员去美食城,至于经验不足的人,则去比较小——” “我不这么认为,老詹微笑着说,”感应到了。 “这些年轻人就是我们该派去美食城的人选,他们再适合不过了。还有另一件事。我听到了风声,说你们有人在车上放了武器,还有一对情侣在徒步巡逻的时候,随身携带武器。” 一片沉默。 “你们是实习警员,”老詹说,“要是你们自己有枪,那是你作为美国人的权利。不过,要是我听见任何消息,说你们明天带着枪去美食城超市,威吓我们那些善良的镇民,你们的警察生涯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没错。”兰道夫说。 老詹扫视弗兰克、卡特、马文与乔琪亚:“有任何问题吗?” 他们看起来对这事不太高兴。老詹没指望他们会乖乖听话,但他们却轻易屈服了。席柏杜不断伸展肩膀与手指,测试自己是否能活动自如。 “如果不装子弹呢?”弗兰克问,“如果只是带在身上,你知道的,就像是警告而已?” 老詹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在教导他们:“我要告诉你一件以前我父亲讲过的事,弗兰克——枪就是要拿来装子弹的。我们这里是个很棒的小镇,大家全都奉公守法,这就是我的期望。要是他们变了,那我们也得改变。懂了吗?” “是的,伦尼先生。”弗兰克听起来还是不太高兴,但老詹并不在意。 老詹站起身,但却不是要带他们出去,反而只是摊开了双手。他看见他们面露犹豫,于是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来吧。明天是个大日子,我们可不能在没祷告的情况下就这么散会。抓着我的手。” 他们手牵着手。老詹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亲爱的主——”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祷告。

3

离午夜十二点尚有几分钟时,芭比一脚踏上公寓楼梯,双肩疲惫地低垂着,心中在想,此刻,他在这世上唯一想要的,就是在闹钟响起、得去蔷薇萝丝餐厅准备早餐前,得以享有能够抛开所有事情的六个小时。 那股疲惫感在他打开电灯后,马上便消失了——由于安迪·桑德斯的发电机还在运作,所以这里仍有电力。 有人来过。 迹象如此细微,让他刚开始时还找不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他先是闭上双眼,接着睁开,扫视结合厨房功能的客厅,试着看清楚每样东西。他原本打算留下来的书全在书柜上,没有移动过的迹象,椅子也在原来的位置,一把位于电灯下方,另一把位于屋子唯一的窗户旁,让他可以看见巷弄内的景色。咖啡杯与吐司盘仍放在水槽旁的滤水盘上。 接着,他找到了症结点,就像有时你得不让自己刻意去找,才能找到那个东西一样。问题出在地毯上,让他忆起了那条“非林赛”地毯的事。 那条“非林赛”地毯约五英尺长、两英尺宽,上头有重复出现的蓝、红、棕三色菱形图案。地毯是在巴格达买的,不过一名他信任的伊拉克警察保证说,毯子是库尔德制造的。“很古老,很漂亮。”那个警察说。他的名字叫做拉蒂夫·阿卜杜拉一哈利克·哈山,是个好士兵。“像土耳其的,但不是、不是、不是。”他露出笑容,牙齿洁白。一周后,一颗狙击手的子弹射进拉蒂夫·阿卜杜拉一哈利克·哈山的脑袋,从后脑勺直接穿出。 “不是土耳其,是伊拉克!” 地毯商穿着一件黄色T恤,上头写着:别对拉蒂夫听他说了几句话,我开枪,我只是个钢琴师。 点点头,两人一同笑了起来。那商人做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美国式自渎手势,让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他在说什么?”芭比当时这么问。 “他说美国参议员买了五条这种地毯。林赛·格雷厄姆。五条地毯,五百美金。五百美金,曾是假的,给记者看的。私下给了更多。但参议员的地毯全都是假的。对、对、对。这条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拉蒂夫·哈山,告诉你,芭比。不是林赛·格雷厄姆的地毯。” 拉蒂夫举起了手,而芭比则跟他击了个掌。 那是个美好的一天,虽然热,但却很棒。他花两百美金买了那条地毯与一台全区DVD播放器。 “非林赛”是他的伊拉克纪念品,所以从来没踩在上头,总会刻意绕过。他在离开磨坊镇时,打算把这条地毯留在这里——他猜,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就可以把那些伊拉克的回忆顺便留在磨坊镇里。只是,他最后还是无法如愿。无论你走到哪里,自己始终都在。在这个时代,这的确是伟大的禅理。 于二〇〇七年四月及八月短暂于伊拉克当地处理被拘留者的相关法律问题。 他从来不曾踩在上头,他对这点有些迷信,总是绕道而行,仿佛只要一踩上去,就会启动华盛顿特区的计算机,接着发现自己又回到巴格达或他妈的费卢杰那里。但有某个人踩了上去。“非林赛”被弄乱,起了一些皱折,位置也歪了点。 他今早出门时,这条地毯还是平整的,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他走进卧室。被单还是一样整齐,但有人闯进来的感觉却同样强烈。是因为仍留在这里的汗味,还是心理上的影响?芭比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走到衣柜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发现原本应该在最上面的褪色牛仔裤,现在跑到了最下面。 那几条卡其短裤也是。他收起裤子时,拉链是拉上的,但现在拉链却打开了。 他立即打开第二个抽屉检查袜子。才不过五秒,他便确认自己的军籍牌不见了。他并不意外。 不,一点也不。 他抓起原本同样打算留在这里的抛弃式手机, 56de." >回到客厅。塔克镇与切斯特镇的合并电话簿就放在门口旁边的桌子上,电话簿很薄,几乎只能算是本小册子。他翻着电话簿,但也没真的期待能从上头找到号码。警察局警长可没必要在上头列出自己的家用电话号码。 只是,在这种小镇里,的确有这种可能存在。 虽然并不醒目,但至少这个小镇就是这样没错:莫兰街28号,霍华德与布兰达·帕金斯家。虽然时间已过午夜,但芭比仍毫不犹豫地拨了那个电话号码。他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他有个念头,同时觉得有什么事情可能很快就会发生。

4

她的电话响起。一定是霍伊打电话回来,说自己会晚点回家,然后叫她锁上门窗,自己先上床睡——她又再度被惊觉霍伊已死的感觉所包围,就像巫毒娃娃带来的不好信息一样。她不知道有谁会在——她看了看手表——午夜十二点二十分这种时候打给她,但绝对不是霍伊。 她痛苦地坐起身,揉了揉脖子,暗骂自己竟然会在沙发上睡着,也顺便暗骂了那个挑错时间吵醒她的人,竟然就这么唤醒了那个才刚出现没几天的特殊而痛苦的感受。 然后,她想到有人会这么晚打来的原因只有一种:穹顶消失,或是被打破了。她的小腿撞到了咖啡桌,力道重得让桌上的文件发出声响,接着一拐一拐地走到霍伊椅子旁的电话那里(她看向那张空椅时,再度感到一阵心痛),拿起话筒:“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是戴尔·芭芭拉。” “芭比!打破了吗?打破穹顶了吗?” “没有。我希望我是为了这件事打来的,可惜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现在都快晚上十二点半了!” “你说你的丈夫在调查老詹·伦尼的事。” 布兰达安静了一会儿,这才领悟了这通电话的重点。她把手掌放在喉咙旁,也就是霍伊最后一次轻抚她的地方。“对,不过我也告诉过你,他没有绝对的——” “我记得你说过什么,”芭比告诉她,“你得听我说,布兰达,好吗?你醒了吗?” “现在醒了。” “你丈夫有记录吗?” “有,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我打印出来了。” 她看向那堆咖啡桌上摊开的“维达”文件。 “好极了,我要你明天早上把打印出来的资料装进信封,拿给茱莉亚·沙姆韦,叫她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如果她有保险柜的话,能放在里头最好。要是她没有的话,像是现金保险箱或可以上锁的文件柜也行。记得告诉她,要是你、我,或是我们两个一同发生什么事的话,马上打开来看。” “你吓到我了。” “除非发生我说的那种情况,否则她绝对不能打开文件看。要是你这么说的话,她会照做吗?我觉得应该会。” “当然会,但为什么不能给她看?” “因为,要是本地报纸编辑知道你丈夫在追查老詹哪些事,而老詹也知道她看过的话,那我们的后路就断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了……”她发现自己很希望此时霍伊也在,可以在午夜时分陪她好好聊聊。 “我曾经说过,要是导弹没用的话,我可能今天就会被逮捕起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当然。” “好吧,我还没被抓。那个该死的胖子知道该怎么等待时机,但他不会等太久。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明天就会发生——我是指今天晚一点。要是事情真的发生,你也不能用威胁要把你丈夫查到的事公之于世的方式制止他。” “你觉得他们会用什么罪名逮捕你?”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店里偷东西。要是我进了监狱的话,八成会出什么岔子。我在伊拉克时,这种事见多了。” “这太疯狂了。”这就与她有时做噩梦会感受到的那股真实的恐惧感一样。 “仔细想想,布兰达。伦尼需要遮掩某些事,所以需要代罪羔羊,而新上任的警察局警长则在他的掌控之下。所有条件全都到位了。” “不管怎样,我原本就打算去找他,”布兰达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带着茱莉亚一起去。” “别找茱莉亚,”他说,“但也别一个人去。” “你真的认为他会——”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会做到什么地步。除了茱莉亚以外,还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她想起下午火势差不多快被扑灭时,她站在小婊路旁,虽然仍处于悲痛的情绪中,但由于内啡肽分泌之故,感到心情愉快的事。当时罗密欧·波比说,她至少也该出来竞选消防局局长。 “罗密欧·波比。”她说。 “好,那就是他了。” “我该告诉他霍伊查到的——” “不要,”芭比说,“他只是保险措施而已。你还有另一个保险措施得做,就是把你丈夫的笔记本电脑锁起来。” “好吧……但要是我把计算机锁上,又把打印出来的资料交给茱莉亚,我该拿什么东西给老詹看?我想我可以再印一份——” “别这么做。让他知道有这件事就够了。至少现在如此。让他敬畏是一回事,但要是把他吓坏了,就会使他变得完全无法预测。布兰达,你相信他的确干了什么肮脏事吗?” 她毫不犹豫地说:“全心相信。”因为霍伊也信——对我来说,这理由已经够充分了。 “你还记得文件里的内容吗?” “里头没有确切的金额,也没有他们使用的所有银行名字,不过已经够了。” “他会相信你的,”芭比说,“不管你有没有带着另一份打印文件,他都会信的。”

5

布兰达把“维达”文件放进牛皮信封,并在上头打了茱莉亚的名字。她把信封放在餐桌上,接着走进霍伊的书房,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进保险箱。保险箱不大,让她只得把那台苹果计算机立起来,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放进去了。最后,她不只设定了一道密码,而是设定了两道之多,正如她死去的丈夫教她的一样。当她设定密码时,电灯暗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直觉认定之所以会停电,全是因为自己多设了一道密码害的。 接着,她才意识到发电机的燃料又用完了。

6

小詹在星期二早上六点五分进门时,苍白的脸上满是胡楂,头发像稻草一样凌乱;至于老詹,则穿着一件大小像是船帆的白色睡衣坐在餐桌前,喝着一罐可乐。 小詹朝那罐可乐点了点头:“美好的一天就从丰盛的早餐开始。” 老詹举起罐子,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没咖啡了。嗯,应该说还有,只是没电了。发电机的燃料用完了。你要喝一罐吗?可乐还挺冰的,想喝可以自己拿。” 小詹打开冰箱,凝视着黑暗的冰箱内部。“也就是说你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拿到丙烷?我应该这么想吗?” 老詹被这话稍微吓了一跳,接着放松下来。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问题,并不代表小詹知道了些这是心中有鬼,什么。自己吓自己,老詹提醒自己。 “倒不如说,在这个时间点这么做的话,显然也太不精明了。” “嗯。” 小詹关上冰箱门,在桌子另一侧坐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老爸,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好让老詹有所误解)。 我们这一家全杀过人,竟然还能这么站在同一阵线,小詹想,至少现在如此,至于之后嘛…… “精明。”他说。 老詹点头,看着他那一大清早就喝可乐、吃牛肉条的儿子。 他没问你到哪里去了?也没问你究竟怎么了?就算无情的曙光照亮了整间厨房,他明知发生过什么事,却也还是连问都没问。他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那些尸体。不只一具,对不对?” “对。”小詹咬了一大口牛肉条,用可乐冲进胃里。厨房里有种古怪的寂静,没有冰箱嗡嗡作响,也没有咖啡机的汩汩流动。 “所有尸体都能算在芭芭拉先生账上?” “对,全部。”又咬一口,吞下去。小詹从容地看着他,一面揉着左太阳穴。 “你有办法在今天中午左右,合情合理地发现那些尸体吗?” “没问题。” “还有指向我们那位芭芭拉先生的证据?” “有。”小詹微笑,“那可是个很棒的证据。” “今天早上就别去警察局了,儿子。” “我好多了,”小詹说,“要是不去的话,事情反而不太对劲。再说,我不累。我睡了一下,跟……”他摇了摇头,“总之睡了。” 老詹同样没问你跟谁一起过夜?这个问题,比起他的儿子跟谁鬼混,还有更值得他关心的事;再说,他也十分庆幸,自己的儿子没跟他那群朋友跑到莫顿路那辆破烂拖车里,干出那些下流勾当。跟那种女人做那档事,肯定是染上某些疾病的绝佳途径。 他早就病了,一个声音在老詹脑中喃喃说着,听起来像是他那已然离世的妻子,看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了。 那声音或许说得没错,但今天早上,他有比小詹·伦尼饮食不正常这种小事更值得关心的事。 “我没打算叫你睡觉,是要你去开车巡逻一下,有件差事得交给你办。不过,记得巡逻时离美食城远一点。我想那里应该会出什么乱子。” 小詹的双眼亮了起来:“哪种乱子?” 老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找得到山姆·威德里欧吗?” “当然。他一定又窝在神河路上那个小棚子里。他通常都在那里睡得死死的,不过今天,他肯定会因为没酒喝,酒瘾开始发作,然后自己醒过来。”小詹因为这..个想象感到一阵窃喜,随即又脸部抽搐一下,再度揉起太阳穴。“你真的要叫我去跟他谈?他现在可没那么支持我,说不定还把我从他的脸书朋友名单里给删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是句玩笑话,老爸。当我没说。” “要是你给他三夸脱威士忌的话,他不就又友善起来了?要是你告诉他,只要事情干得妥当,之后还会给他更多酒呢?” “只要给他半杯便宜红酒,那个讨厌的老浑球一定就会变得对我友善得很。” “你可以去布洛尼商店那里拿威士忌。”老詹说。布洛尼商店是磨坊镇上三家酒类经销商里的其中一个,而福利社与书报摊则是另外两家。 警察局有这三个地方的钥匙。老詹把钥匙滑过桌面:“从后门走,别让任何人看见你进去。” “懒虫山姆得做什么事换酒喝?” 老詹向他解释。小詹面无表情地听着……唯一有反应的,只有他那布满血丝、不断颤动的双眼。 他只有一个疑问:这真的会成功吗? 老詹点点头:“会成功的。我感应到了。” 小詹又咬一口牛肉条,配着另一口汽水吞了下去。“我也是,老爸。”他说,“我也是。”

7

小詹离开以后,老詹走进书房,身上的浴袍如同海浪般翻腾着。他从书桌的中间抽屉里拿出手机,只要可以的话,他通常总会把手机放在里面。 他认为手机是个邪恶的东西,除了鼓励人更常闲聊与说废话以外,根本毫无用处——有多少工作时间就这样消失在那些没用的七嘴八舌里?有多少可恶的电磁波,就在你鬼扯时射进了你的脑袋里头? 但就算这样,这东西还是相当便利。他猜,山姆·威德里欧应该会照小詹的指示去做,但他也知道,不事先做好保险措施,是件再愚蠢不过的事。 他在手机那个设定了密码的隐藏目录里找出一个号码。铃声响了六声后,对方接起电话。“干吗?”基连家众多孩子的父亲大吼。 老詹皱着脸,把电话从耳朵旁移开一会儿。 当他把电话放回耳旁时,听见那里隐约传来咯咯咯的声音。“罗杰,你在鸡舍吗?” “呃……对,老詹,我是在鸡舍。天塌下来了,鸡也还是得喂嘛。”罗杰·基连的态度,从老大不高兴,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为毕恭毕敬。毕竟,老詹让他成为了百万富翁。要是他为了每天黎明时都能起床喂鸡,因此放弃了用投资方式换来的富裕生活,那肯定是上帝的旨意。罗杰笨得可以。 这是他的天性,也让他愿意毫不迟疑地帮老詹做事。 还有帮这个小镇做事,他想,我是为了这个小镇才这么做的,是为了这个小镇好。 “罗杰,我有份差事要交给你和你三个最大的儿子去做。” “只有两个在家。”罗杰说。在他那浓重的北方佬口音中,家听起来就像掐。“瑞奇和蓝道尔在,不过罗兰在那天杀的穹顶掉下来那时候,正好去了牛津市买饲料。”他停了下来,思索刚才所说的话,背景中还听得见鸡群发出的咯咯声。 “抱歉,我说了些对上帝不敬的话。” “我相信上帝一定会原谅你。”老詹说,“那就你跟你那两个最大的儿子吧。你可以带他们来镇上吗?时间大概是——”老詹陷入思索中,但时间并未太久,当你有所感应时,做什么判断都是对的。“就九点吧,最晚九点十五?” “我得把他们叫醒才行,不过当然没问题。” 罗杰说,“我们要做什么?要散播一些——” “不,”老詹说,“上帝爱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就好。” 老詹告诉了他。 受到上帝疼爱的罗杰·基连静静地听着。 在后方,约莫有八百只鸡正一面咯咯叫着,一面狼吞虎咽着那些加了类固醇的饲料。

8

“啊?什么?为什么?” 杰克·凯尔坐在美食城超市那个狭窄的经理办公室中。办公桌上散放着他与厄尼·卡弗特弄到凌晨一点才整理完的存货清单,要不是那场流星雨,他们原本预计应该会更早完成。此时,他一把抓起那叠清单——全都是手写在长形的黄色拍纸簿表格上头——在彼得·兰道夫面前摇晃着。 兰道夫就站在办公室门口。这位新上任的警察局警长为了此行,还特地穿上整套的标准制服。“彼得,在你做出傻事前,先看看这份清单。” “抱歉,杰克。超市得先停业。超市会在星期四重新开放,作为粮食库使用,让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美食城超市不会损失一毛钱,我向你保证——” “这不是重点。”杰克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是呻吟。他拥有一副看起来三十几岁的娃娃脸,以及一头浓密粗硬的红发,但此刻却显得神情憔悴,几乎抓不住手上的黄色纸张……但就算如此,彼得·兰道夫还是没露出任何“这件事可以商量”的迹象。 “这里?这里?我天杀的老天爷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彼得·兰道夫?” 厄尼·卡弗特从地下储藏室里冲了上来。他有一个肥肚子与红通通的脸颊,灰白的头发剃成了平头,这辈子也没留过其他发型,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美食城防尘外套。 “他想叫超市停业!”杰克说。 “老天在上,食物还充足得很,你干吗非做这种事不可?”厄尼气愤地问,“你干吗要做这种事把每个人都给吓坏?要是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大家肯定会担惊受怕。这到底是哪个人的笨主意?” “这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投票的结果。” 兰道夫说,“要是你对这项措施有任何意见,到了星期四情况还没改变的话,你可以在那天召开的特别镇民大会上发表看法。” “什么措施?”厄尼大喊,“你是说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也赞成这么做?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才正确!” “我只知道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兰道夫说,“所以不知道这项决议。这是安迪的意见,而老詹也附议了。”没人叫他得这么说,也没人需要这么做。兰道夫很清楚老詹想让他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配给措施在某些特定时候可能有意义,” 杰克说,“但为什么要是现在?”他再度摇晃着手上的清单,脸颊涨得就如发色般通红。“为什么得在我们还有那么多存货的时候?” “现在就是开始节约资源的最佳时刻。”兰道夫说。 “对于一个在赛巴戈湖那里有艘游艇,后院还有辆豪车的人来说,这话可真是说得冠冕堂皇啊。”杰克说。 “别忘了把老詹那辆悍马车算进去。”厄尼补充。 “够了,”兰道夫说,“这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的决定——” “是其中两个人的决定吧。”杰克说。 “我想你指的是其中一个,”厄尼说,“而且我们都知道是哪个。” “——我只不过是来传达消息的,所以讨论到此结束。放块牌子在橱窗里,就写超市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就好了。” “彼得,听我说,我们讲讲道理。”厄尼似乎不再那么生气了,如今的口气近乎哀求。“这会把大家都吓坏的。要是你非这么做不可,那我把标语写成超市因盘点暂停营业,很快便会重新开张如何?或许我们还可以加句抱歉暂时造成您的不便,然后把暂停这两个字用红色特别标注起来如何?” 彼得·兰道夫缓慢而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行,厄尼。就算你跟他一样,还算是正式员工也不行。” 他用头朝杰克·凯尔比了比。此时,后者已放下手上的清单,好让双手可以不停地扯头发。“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这就是公共行政事务委员的交代,也是我要转达的命令。再说,说谎只会害你们被反咬一口而已。” “嗯,好吧,要是公爵帕金斯的话,肯定会叫他们把这种荒唐命令拿去擦自己的屁股。”厄尼说,“你应该感到羞耻,彼得,连这种狗屁不通的话都说得出口。他们叫你跳,你顶多只会问句‘要我跳多高?’而已。” “要是你知道该怎么做才没坏处,那你现在就该去关门了。”兰道夫指着他说,手指还轻轻晃了几下。“要是你不想因为不敬的罪名,而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那就给我闭上嘴,听命行事。这可是紧急状态——” 厄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敬的罪名?这是畜生!” “就是这样。要是你不信的话,大可试试看。”

9

到了稍晚以后——也就是晚到有办法做任何事的时候——茱莉亚·沙姆韦才开始整合美食城暴动的所有信息。只是,她始终没机会把这个消息印在报上。就算可以,她也会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新闻事件处理:也就是“何人”“何事”“何、、地”“何时”“为何”以及、、,“该怎么处理才好”。 要是诉诸情绪来写这则报道,她肯定会深感迷惑。 要怎么去解释那些她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她尊重、深爱的那些人——竟然会变成暴动分子呢? 她告诉自己:要是我从事情开始时,就在现场目睹一切的发生经过,就能用更好的方式来写这篇报道了。然而,那会是一篇过度诉诸理性、拒绝面对失序情况的文章,会变成是一则形容受到惊吓的民众,在愤怒情绪的推波助澜下,变成失去理性的野兽的新闻。她曾在电视新闻中看过这种野兽,地点通常是在别的国家。她从来不希望自己居住的镇上发生这种事。 这里不需要这种事。这就是她坚持回到这里的原因。整个小镇的资源开始被严格管控,不过才过了七个小时而已,更别说粮食其实还充足得很;顶多只有丙烷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供不应求罢了。 后来她会这么表述:就是这个时刻,这个小镇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想法或许是真实的,但却说服不了她自己。她几乎可以完全肯定的是(当然是对着自己说而已),自己看见了这个小镇失去理智,而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10

最早看到那块牌子的两个人,分别是吉娜·巴弗莱诺与她的朋友哈丽特·毕格罗。两个女孩都穿着一身白色护士服(这是吉妮·汤林森的点子;她觉得白色比彩色条纹的连衣裙更能鼓舞患者),看起来相当可爱。尽管她们年轻、活力充沛,但此刻模样依旧十分疲惫。这两天相当难熬,她们前一晚只睡了一下下,接下来几天似乎也会同样如此。她们是来买糖果棒的——打算分给每个患者吃,除了可怜的糖尿病患者吉米·希罗斯以外——同时还一面聊着那场流星雨的事,而这场交谈,在她们看见门上挂着的标语时告一段落。 “超市怎么能停业?”吉娜难以置信地说,“现在可是星期二早上。”她把脸凑向玻璃,用双手挡在两侧,以便遮住明亮的晨光。 正当她忙着这么做时,载着萝丝·敦切尔的安森·惠勒开车驶进超市停车场。在早餐时间结束后,他们便让芭比先离开蔷薇萝丝餐厅了。在安森尚未熄火前,萝丝便从小货车印有她名字的那一侧走出车外。她拿着一沓用订书机钉起来的购物清单,打算能买多少就买多少,而且动作越快越好。接着,她便在门上看见写有超市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的告示。 “这是什么鬼?我昨晚还碰到杰克·凯尔,他连半个字都没提过这事。” 她这话是对自她身后走上前的安森说的,回答的却是吉娜·巴弗莱诺。 “店里的东西还是满的,每个架子上都还放着东西。” 其他人也抵达了超市的停车场。超市原本再过五分钟就要开门,而萝丝并非唯一一个准备赶紧补货的人;全镇的人在醒来后,发现穹顶依旧还在,于是决定要开始囤积物资。要是之后问萝丝会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囤积冲动,她会说:“每年冬天,只要气象局发布警报,提高暴风雪等级的时候,这种事情都会发生一次。桑德斯和伦尼怎么能挑上这种错误日子,来发布这样的狗屁命令?” 首先抵达现场的,是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的二号与四号警车。紧接而来的,则是开着他那辆新星汽车的弗兰克·迪勒塞(他事前撕掉了那张写有本车提供伴聊、性爱与大麻的贴纸,觉得内容实在不适合执法人员)。二号警车里的是卡特与乔琪亚,四号警车内则是马文·瑟尔斯与弗莱德·丹顿。他们先前一同停在勒克莱尔花店前的街道上,完全按兰道夫警长的命令行事。“没必要太早过去,”他这么做出指示,“等停车场里有十几辆车的时候再过去。嘿,说不定他们看到告示后,自己就会回家了。” 当然,这事不会发生,就像老詹·伦尼预料的一样。警察出面——尤其那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们还占了其中的大多数——只会煽动大家的情绪,而不会有任何让人冷静的效果。萝丝是第一个开始对他们滔滔不绝的人。她指向弗莱德,让他看了她那份长长的购物清单,接着又比向窗户另一侧,指着那些整齐放有她所需物品的货架。 弗莱德一开始还很客气,知道大家(目前人数还不能算是“群众”,还不算)都在盯着他看。 但任凭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矮女人大放厥词,实在让人很难压抑脾气。难道她不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吗? “你觉得是谁给这个小镇提供餐饮的,弗莱德?”萝丝问。安森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但萝丝把他的手甩开。她真正的感觉是不安恐惧,但也清楚弗莱德眼里的她只是充满怒火而已。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觉得食品公司那些装满食物的货柜会这样挂着降落伞从天而降?” “这位女士——” “喔,是这样吗?什么时候我变成你口中的女士了?这二十年来,你每周都会有四五天在我那里吃蓝莓松饼与软趴趴的培根,然后一直都只叫我萝丝不是吗?不过你明天别想吃到松饼了,除非我能买到面粉、酥油、糖浆……”她停了下来,“总算!这才对嘛!感谢老天爷!” 杰克·凯尔打开了一扇门。马文与弗兰克就站在门前看守,让他只得从他们中间挤过。那些准备要买东西的人——纵使离超市开门营业的早上九点仍有一分钟,但现在已聚集了二十人左右——原本一拥而上,但杰克从系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里挑出一把,把门再度锁上,使他们又停了下来。每个人全发出了一声哀鸣。 “你这是在干吗?”比尔·威克愤怒地叫,“我老婆叫我来买蛋!” “去问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兰道夫警长。” 杰克回答,头发乱成一团。他朝弗兰克·迪勒塞瞪了一眼,怒气甚至连马文·瑟尔斯都感觉得到。 马文没能成功掩饰脸上的笑容,甚至还发出了他那知名的呦—呦—呦笑声。“我是一定会去问个清楚,但现在,我受够了。我跟这事没关系。” 他低头大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脸颊涨得甚至比头发还红。莉萨·杰米森才刚骑着脚踏车抵达(她购物清单上的东西,用装在后挡泥板上的牛奶箱就装得完;她要买的都是些小东西而已),转了个弯,避免直接撞上他。 卡特、乔琪亚与弗莱德在巨大的玻璃橱窗前站成一排,也就是平时杰克放手推车与化学肥料的位置。卡特的手指还包着绷带,衬衫底下则包着更厚一层。在萝丝持续对着弗莱德唠叨的期间,弗莱德的手一直放在枪柄上,而卡特则暗自希望自己能反手甩她一巴掌。他的手指还好,但肩膀疼得不行。想买东西的人数逐渐增多,有更多车辆驶进停车场中。 在席柏杜警员真正察觉到人数有多少以前,奥登·丹斯摩便已走到了他面前。奥登看起来十分憔悴,在他儿子过世后,似乎瘦了二十磅。他左臂系着一条黑色丧带,看起来神情茫然。 “我得进去,孩子。我老婆叫我来买罐头,放在家里做好准备。”奥登没说是什么罐头,或许哪种都行。或者,他只是不断想着楼上那张再也不会有人躺在上头的床铺,那张再也没有人会朝它看上一眼的幽浮乐队海报,而那架放在桌上的模型飞机也永远不会完成,会被这么完全遗忘。 “抱歉,丹斯戴尔先生,”卡特说,“你不能进去。” “是丹斯摩。”奥登茫然地说。他开始朝门走去。门是锁上的,他根本无法进去,但卡特还是重重地推了这个农夫的背后一把。这是卡特第一次对高中那些叫他放学后留校反省的老师感到同情,那根本是种无意识的烦躁举动。 除此之外,天气也热得很,他吃了两颗母亲给他的止痛药,但肩膀依旧疼痛不已。在十月里,上午九点还会出现华氏七十五度这种温度,实在罕见得很。褪色的蓝色天空,像是在说到了中午只会更热,而且还会持续到下午三点为止。 奥登绊了一下,后背朝吉娜·巴弗莱诺撞去,要不是彼德拉·瑟尔斯稳住他们——她的体重可不属于轻量级——只怕他们全都会跌倒在地。奥登看起来并不愤怒,只是迷惑不解。“我老婆叫我来买罐头。”他对彼德拉解释。 群众响起一阵抱怨。那并非愤怒的声音——现在还不是。他们是来这里买生活杂货的,但此刻门却锁上了。现在竟然还有人被一名上礼拜还是汽车维修工的高中辍学生给推了一把。 吉娜睁大双眼看着卡特、马文与弗兰克·迪勒塞。她指着他们:“这几个家伙强奸了她!” 她这么告诉她的朋友哈丽特,丝毫没降低音量,“这几个人就是强奸了珊米·布歇的家伙!” 马文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那股想发出呦一呦一呦笑声的冲动已离他而去。 “闭嘴。”他说。 在人群后方,瑞奇与蓝道尔·基连开着一辆雪佛兰货车抵达。山姆·威德里欧就在他们不远的后方;当然,他是走路来的,他的驾照早在二〇〇七年时就没了。 吉娜往后退了一步,睁大双眼望着马文。在她身旁,奥登·丹斯摩就像个电量耗尽的农夫机器人一样。“你们这些家伙有资格成为警察吗?有吗?” “那些什么强奸的事都是假的,只是荡妇骗人而已。”弗兰克说,“在你被用扰乱治安的罪名逮捕前,最好还是别嚷嚷这件事。” “他妈的没错。”乔琪亚说。她朝卡特移近了些。他没注意她的举动,只是观察着群众。人数现在已经可以称为群众了,如果五十人可以称之为群众,那么这就是了。还有更多人在路上。 卡特希望身上带着自己那把枪。他可不喜欢眼前散发出的敌意。 经营布洛尼商店的威尔玛·温特(或说在停业之前曾经营过),与汤米与维洛·安德森是一起来的。威尔玛是个体格壮硕的女人,发型梳得就像鲍比·达林,看起来像男人婆国度的战士女王。她曾埋葬了两任丈夫。你可以在蔷薇萝丝餐厅的鬼扯桌上听到这个故事,说她是把他们两个给操死的,而且每周三都会到北斗星酒吧寻找第三个对象;那天可是卡拉OK之夜,去的都是些年纪较大的人。此刻,她就耸立在卡特面前,双手叉在多肉的臀部上。 “停业是吧?”她以公事公办的声音说,“让我们看看你的文件。” 卡特感到迷惑,而迷惑则让他开始愤怒:“后退,婊子。我们不需要任何文件。是警长派我们过来的,这也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命令。这里要变成粮食库了。” “也就是说要开始配给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她哼了一声,“在我的家乡可不行。”她从马文与弗兰克之间挤了过去,开始敲起门来:“开门!里面的人给我开门!” “没人在里面,”弗兰克说,“你还是早点离开吧。” 但厄尼·卡弗特并未离开。他沿着两侧放有面条、面粉与糖的通道走了过来。威尔玛看见了他,开始大声敲门:“开门,厄尼!开门!” “开门!”群众认同地喊着。 弗兰克望向马文,点了点头。他们一同抓住威尔玛,使劲把她两百磅重的身躯自门前拉开。 乔琪亚·路克斯转过身,挥手要厄尼回去。厄尼停下脚步,因为惊吓而呆立原地。 “开门!”威尔玛大喊,“开门!把门打开!” 汤米与维洛加入了她。就连邮差比尔·威克、脸上散发着光辉的莉萨——在她这一生中,总希望能成为示威群众的一分子,而此刻正是她的机会——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举起握紧的拳头,开始有节奏地挥舞着——喊“开”的时候轻轻挥动两下,喊“门”的时候则用力挥舞一下。其他人开始模仿起她。“开门”的呼喊声变成了“开一哎一门!开一哎一门!开一哎一门!”。此刻他们全都举起拳头,以两下、一下的节奏挥舞着——人数或许有七八十人,抵达的人越多,加入的就越多。超市前的细长蓝色封锁线看起来从未如此脆弱。四名年轻警察全看着弗莱德·丹顿,等他想方法解决这件事,但弗莱德根本无计可施。 不管怎样,他身上至少有枪。你最好尽快朝空中鸣枪,秃子,卡特想,不然这些人肯定会冲过来,把我们撞倒在地。 另外两个警察——鲁伯特·利比与托比·韦伦——自警察局沿主街开车驶来(他们原本在局里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看),经过了以小跑步前进的茱莉亚·沙姆韦。她的肩上还挂着一台相机。 杰姬·威廷顿与亨利·莫里森也开始朝超市前去,但亨利腰间的无线电随即响起。兰道夫警长告诉亨利与杰姬,他们得固守在加油站商店那里。 “可是我们听见——”亨利开始说。 “这是你的任务。”兰道夫说,没补充任何任务内容,就这么跳过说明——只因为他拥有更高的权力。 “开—哎—门!开—哎—门!开—哎—门!” 群众在温暖的空气中,如同敬礼般用力挥舞拳头。 他们依旧害怕,但也同样兴奋,两者同时融合在动作里。要是主厨看见他们的话,会觉得他们是群刚开始学吸毒的家伙,只需要再来首死之华乐队的曲子当配乐,那么画面就堪称完美了。 基连家的男孩与山姆·威德里欧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他们一同呼喊口号——并非为了伪装,而是群众逐渐变成暴民的气氛实在强大得难以抵抗——但却没挥舞拳头;他们还有任务在身。 没有任何人特别留意到他们。之后,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记得曾在这里看见过他们。 护士吉妮·汤林森也正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她是来叫另外两名护士女孩回凯瑟琳·罗素医院的。那里来了个新病人,而且情况危急。那人是住在东切斯特区的万妲·克鲁莱。克鲁莱一家就住在伊凡斯家隔壁,同样位于莫顿镇的边界上。 当万妲今天早上去查看杰克的状况时,发现他已死在距离妻子被穹顶切断手的位置不到二十英尺处。杰克呈大字形倒在地上,身旁放着一个瓶子,草地上有脑浆凝固的痕迹。万妲跑回家里,哭喊着丈夫的名字,还没来得及碰到丈夫,冠状动脉就先破裂了。汪德尔·克鲁莱非常幸运,没在开着他那辆小斯巴鲁前往医院的路上发生车祸——他的时速高达八十英里。生锈克现在正施行急救,但吉妮认为万妲撑不过去——她五十岁了,体重超重,还是个老烟枪。 “两位,”她说,“你们得先回医院一趟。” “就是他们,汤林森太太!”吉娜大喊。由于群众的声响,她必须得用喊的才能让对方听见。 她指向警察,开始哭了起来——一部分是因为恐惧与疲倦,但大部分是出自愤怒。“就是那些人强奸了她!” 吉妮看见远处那些穿着制服的人,这才懂了吉娜的意思。吉妮·汤林森不像派珀·利比生气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但也的确动怒了,而加深她怒火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吉妮与派珀不同,她亲眼看见布歇家那个女孩脱下裤子后的模样。她的阴道因撕裂而肿胀,得要先冲掉大量的血,才看得见她股间的巨大伤口。血就是流得那么多。 吉妮忘了两个女孩得先回医院去这件事,也忘了带她们离开这个动荡的危险之地,甚至忘了万妲·克鲁莱的心脏病。她大步走向前,用手肘撞开挡在身前的人(那人是在收银区负责装袋的布鲁斯·亚德利,他正与其他人一样挥舞着拳头),走到马文与弗兰克面前。他们全都盯着敌意高涨的群众看,以至于没注意到她。 吉妮举起双手,看起来就像西部片坏人向警长投降的场景。接着,她挥动双手,同时赏了两个年轻人一巴掌。 “你们这群混蛋!”她大喊,“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们怎么会孬种成这样?怎么那么下三烂?你们会因此坐牢,全都会——” 马文并未多加思索,便直觉地出手反击。他一拳朝她脸部正中央打去,打破了她的眼镜与鼻子。她往后一倒,鲜血流了出来,哭喊出声。她头上那顶老式护士帽原本以发夹固定,但此刻却从头上滑落下来。年轻的收银员布鲁斯·亚德利,原本试着要接住她,但却没能接到。吉妮撞上一排购物推车,使推车就像一列小火车般滑开。她的双手与双膝撞在地上,由于疼痛与惊吓而哭了起来。她的鼻子——鼻梁不止断了,而且还伤得厉害——涌出鲜血,滴落在地面巨大的此处不得停车黄色字样上。 吉娜与哈丽特朝吉妮跪倒在地的地方冲去时,群众短暂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全都震惊无比。 莉萨·杰米森的声音响起,如同清亮完美的女高音:“你们这些该死的猪!” 群众开始扔起东西。情况已让人无法辨识出谁才是第一个开始丢东西的人,而也这可能是懒虫山姆的犯罪历史中,唯一没被抓到的一次。 小詹带着他前往小镇的边缘地带,山姆虽然醉眼醺醺,但仍在普雷斯提溪的东岸细心挑选了合适的石头。必须得够大,但又不能太大,否则他根本丢不准,就算他曾经——有时,那似乎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有时又感觉没有那么久——在缅因州锦标赛的第一场比赛中担任磨坊镇野猫队的先发投手也一样。最后,他总算在不远的和平桥处找到了合适的石头:重量约莫在一磅到一磅半重之间,滑得就像颗鹅蛋似的。 还有一件事,小詹拉着懒虫山姆的时候这么说。这并非小詹的意思,但小詹没告诉山姆这么多,正如兰道夫警长命令威廷顿与莫里森驻守在原地时的命令一样,根本无需重视什么行政程序。 目标是那个女的。这是小詹在离开懒虫山姆这是她活该,所以千万别失手。 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身穿白色制服的吉娜与哈丽特两人,跪倒在不断抽泣、双手与膝盖都流着血的护士身旁时(那时所有入的注意力全在她们身上),山姆挥动手臂,就像他在遥远前的一九七〇年那时一样,把石头扔了出去。相隔四十年后,他总算再度投出了第一颗球。 那可不只是击中目标而已。那颗二十一盎司重的花岗石重重打中乔琪亚·路克斯的嘴部,击碎了她的下颚与四颗牙齿。她朝后面的玻璃橱窗倒去,下颚落下来的程度可用怪异形容,几乎垂至胸口,张得老大的嘴巴则涌出血来。 又有两颗石头飞出,分别是瑞奇与蓝道尔·基连丢的。瑞奇那颗朝威廉·欧纳特的后脑勺飞去,最后落在警卫室地上,距离吉妮·汤林森的位置没有多远。该死!瑞奇想,我明明就瞄准了那个他妈的警察!这不仅是奉命行事,而是他原本就一直想这么做。 蓝道尔准多了。他的石头正中马文·瑟尔斯的额头,让马文就像被扔出去的邮局包裹般倒了下来。 群众陷入寂静,全都倒抽了一口气,内心摆荡不定,无法决定是否跟进。你可以看见萝丝·敦切尔环顾四周,感到困惑与害怕,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更别说决定要怎么做。你也能看见安森搂着萝丝的腰,同时听见乔琪亚·路克斯那张合不上的嘴巴中发出哭喊,古怪的哭声就像从锡罐与蜡绳做的传声筒里传来的风声一样。当她哭喊时,鲜血不断自她撕裂的舌头泉涌而出。你看见了增援抵达。托比·韦伦与鲁伯特·利比(他是派珀的表亲,但她对两人间的关系丝毫不感到骄傲)是首先抵达现场的人。他们观察了一下局势……接着畏缩不前。随即抵达的是琳达·艾佛瑞特。她与另一个兼职警员马蒂·阿瑟诺跑步前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她推搡着穿过人群,但马蒂——他今早甚至来不及换上制服,只是匆忙下床,随便套上一条老旧的牛仔裤——抓住了她的肩膀。琳达差点甩开了他的手,但接着又想起了女儿。她以自己的懦弱为耻,但也只能让马蒂带着她走到鲁伯特与托比观察局势的地方。他们四个人中,只有鲁伯特带着枪。他会开枪吗?会才有鬼。他可以看见自己的妻子也在人群之中,同时还握着她母亲的手(鲁伯特倒是不在乎开枪可能打中自己这位岳母)。你可以看见茱莉亚就在琳达与马蒂之后抵达,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已举起相机,急忙拿下镜头盖以便开始拍照。你还能看见弗兰克·迪勒塞为了闪避另一颗飞来的石头,迅速跪在马文身旁。石头自他头上飕飕飞过,把超市的门给打破了一个洞。 接着…… 接着有人大喊起来。这个人的身份始终没人知道,就连性别也几乎没有共识,大多数人充其量只认为是个女人的声音,而萝丝则在之后告诉安森,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莉萨·杰米森的声音。 “去拿!” 又有某个人大喊一声“物资!”,接着群众便蜂拥向前。 弗莱德·丹顿再度对天鸣枪。他把枪垂下,恐慌之下,决定向人群开枪。在他扣动扳机前,有人从他手中夺走了枪。他被撞倒在地,疼得叫了出声,一只穿着大号老旧农夫靴的脚——脚的主人是奥登·丹斯摩——踢着了他的太阳穴。丹顿警员并未完全陷入黑暗,但也灰蒙蒙的一片,直到好一阵子后,眼前才重现光明,而那时,这场严重的超市暴动已经结束了。 鲜血自卡特·席柏杜肩上的绷带渗出,在他蓝色的衬衫上绽放出小小的红色花朵,但他却——至少暂时如此——没意识到疼痛感。他并未试图逃走,反倒站定位置,想挡住第一个意图冲撞他们的人。那个人是矮胖子查尔斯·诺曼,他在117号公路接近镇界那里开了间古董店。矮胖子被挡了下来,卡特抓住他那张不停大喊的嘴。 “操他妈的给我后退!”卡特咆哮着,“后退,浑蛋!不准抢劫!后退!” 帮生锈克家看孩子的玛塔·爱德蒙试着帮助矮胖子,却换来了弗兰克·迪勒塞打在她脸颊上的一拳。她脚步不稳,抚着自己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打她的这个年轻人——接着倒了下去,压在矮胖子身上,而原本只是想购物的人潮,则成群冲上前去。 卡特与弗兰克开始对人群动粗,但他们不过才出了三拳,注意力便被一阵古怪的嚎叫声给吸引了过去。是镇上的图书馆员,她的头发垂荡在平常极为温和的脸孔前。她推着一排购物车,同时似乎还高喊着“万岁”。弗兰克跳至一旁,但那排推车最后仍撞上卡特,把他整个人都撞飞了起来。他挥舞双臂,试着想站稳脚步,他原本有可能成功,但却绊到乔琪亚的脚,背部向下跌倒在地,被众人踩了过去。他弯起身子,用双手护紧头部,等待一切过去。 茱莉亚·沙姆韦不断拍照。或许照片中会有她认识的人的面孔,但透过取景窗观看,她却只看见了一群陌生人。一群暴民。 鲁伯特·利比掏出手枪,朝空中连开四枪。 枪声在闷热的晨空中飘荡,声音既响亮又充满力道,像是听觉中的惊叹号似的。托比·韦伦回到车里,过程中还撞到了头,写有切斯特磨坊镇警察的黄色帽子被撞了下来。他从后座中一把抓起扩音器,举至嘴边大喊:“停下来!往后退!警察!停止!这是命令!” 茱莉亚朝他拍下相片。 群众没理会枪声或扩音器,也没注意到厄尼·卡弗特自建筑物侧面绕了出来,手上提着的绿色吸尘器就垂落在颤抖的双膝旁。“从后门进来!”他大喊,“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我已经打开后门了!” 人群执意破门而入。他们撞击着上头贴有入口、出口与天天特价的门。门一开始还撑得住,但在人群重量的挤压下,门锁先是折断,站在最前方的人则撞碎了门,还因此受了伤。两个人的肋骨骨折,一个人扭伤脖子,还有两个人则是手臂骨折。 托比·韦伦再度举起扩音器,随即又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扩音器放在他与鲁伯特开来的警车车顶。他拾起警帽拍了拍,戴回头上。他与鲁伯特朝商店走去,接着停下脚步,一脸无助。琳达与马蒂·阿瑟诺加入了他们。琳达检查了玛塔的状况,带着她走回这几名警察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玛塔问,一副头晕目眩的模样。“有人打我吗?我的脸有一边热辣辣的。是谁在照顾茱蒂与贾奈尔?” “你妹妹看着她们,琳达说,”抱了抱她。 “别担心。” “科拉?” “是温迪。”科拉是玛塔的姐姐,搬到西雅图已经好几年了。琳达猜玛塔可能脑震荡了,觉得自己应该带她去给哈斯克医生检查一下,接着才又想起,哈斯克现在人在医院太平间或鲍伊葬仪社里。如今生锈克只能靠自己了,今天他肯定会忙碌之至。 卡特扶着乔琪亚朝二号警车走去,她依旧不停发出如同麋鹿般的恐怖哭喊。马文·瑟尔斯已恢复意识,但模样仍浑浑噩噩的。弗兰克带着他朝琳达、玛塔、托比与其他警察的方向走去。马文想抬起头,但随即又垂至胸前。他额头上的伤口不断流血,把衬衫都浸湿了。 人群涌进超市。他们在走道上奔跑着,不是推着购物车,就是拿着从木炭摆设区(标语上写着:来场秋天的户外烤肉会吧!)旁边拿的购物篮。奥登·丹斯摩聘用的员工曼纽·欧塔葛,与他的好友戴夫·道格拉斯直接冲到结账区的收款机,按下“结账”键,把里头的钱塞进自己口袋,两人笑得就跟傻子一样。 超市里塞满了人,就与特价日的情况一样。 在冷冻食品区,有两个女人为了最后一个培珀莉农场柠檬蛋糕大打出手。在熟食区,有个人用一条波兰香肠狂打另一个男人,叫他留下点该死的午餐肉给别人。那个要买午餐肉的人转过身,一拳打向挥舞波兰香肠的人的鼻子。他们在地板上扭成一团,不断互殴。 其余的争执也陆续爆发。身为“康洛伊西缅因电器行”老板与唯一一名工作人员的兰斯·康洛伊(店的标语是“微笑是我们的专业态度”),揍了退休的缅因大学科学教授布兰登·艾勒比一拳,当时艾勒比正为了最后一包大包糖粉对他动手动脚。艾勒比倒了下来,但仍紧紧抱着那包十磅重的达米诺糖粉。当康洛伊弯腰想拿走那包糖时,艾勒比大吼了声“要就给你!”,把整包糖朝他脸上一砸。糖粉的包装炸了开来,让兰斯·康洛伊仿佛被白色云雾所笼罩。电器行老板朝一个货架摔去,白色的脸孔就像个哑剧演员,不断大吼自己看不见了,就快瞎了。在放置白米的货架前,背着孩子的卡拉·范齐诺一把推开亨丽塔·克拉瓦德,而她的孩子则在她肩上瞪大双眼,不断环顾四周。她的宝贝斯蒂文最爱米饭,也最爱玩空的塑料碗盘,所以卡拉必须确保自己有足够的白米才行。至于一九八四年一月出生、体型瘦弱的亨丽塔,则这么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莉萨·杰米森推开面前的丰田汽车经销商威尔·费里曼,以便让自己可以顺利拿到冰柜里最后的鸡肉。但在她拿到鸡肉前,一个穿着写有朋克风暴T恤的少女却先她一步,还朝莉萨吐了吐舌头,高兴地拿着鸡肉离开。 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阵男人(但并非全都是男人)的欢呼声。放啤酒的冰箱被打破了。许多购物者可能都计划要为自己来场秋天一窝蜂地涌至这个区域。“开—先前的户外烤肉会,哎—门!”的高喊声,此刻已变成了“啤酒!啤酒!啤酒!”。 其他的人则涌入地下室与后头的仓库中。没多久后,无论是男是女,全拿着一瓶或一箱的酒走了出来。其中有些拿整箱酒的人,还把箱子顶在头上,就像老探险片里的土著搬运工一样。 茱莉亚的鞋子踩着玻璃碎片,在沙沙的声响中不断按下快门。 超市外,剩下的镇警已站在了一起,包括杰姬·威廷顿与亨利·莫里森,他们达成共识,离开了原来的岗位,也就是加油站商店那里。他们走到那群忧心忡忡的警察身旁,就这么看着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杰姬看见琳达·艾佛瑞特那副受挫的神情,于是把琳达拥入怀中。厄尼·卡弗特也加入他们,不断大喊“没必要这样!完全没这个必要!”,同时,泪水沿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琳达问,脸颊靠在杰姬肩上。玛塔就站在她身旁,目瞪口呆地望着超市,用手掌按着已然黑青、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 在他们前方,美食城超市人满为患,不停传来叫声与笑声,偶尔还有因疼痛发出的哭喊。有东西被扔了出来;琳达看见在日常用品区的走道那里,有卷卷筒卫生纸正不断滚动,就像是派对上的彩带。 “亲爱的,”杰姬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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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森一把抢过萝丝的购物清单,在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前,便冲进了超市中。萝丝犹豫不决地站在餐厅的货车旁,双手不断反复握紧、放松,不知是否该跟在他后头。在她才刚决定要留在原地时,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肩。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去,这才看见芭比。突然放松下来的感觉,使她的双膝突然没了力气。她抓住他的手臂——有一部分是因为感到宽慰,但主要还是不想让自己就这么晕过去。 芭比面带微笑,但却没什么笑意:“真热闹啊,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安森进去了……每个人都……那些警察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而已。” “我不怪他们,他们可能只是不希望自己会落得一个比被痛殴一顿还惨的下场吧。这是个精心策划的事件,而且还执行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 “别管我说什么。你想在情况变得更糟前阻止这一切吗?” “怎么做?” 他自车顶拿起扩音器,也就是托比·韦伦刚刚放着的地方,拉长电线。当他想把扩音器递给萝丝时,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举至胸前。“还是你来吧,芭比。” “不行。你才是那个多年来帮他们弄东西吃的人,你才是那个他们熟悉的人,你才是那个他们愿意听从的人。” 虽然有些迟疑,但她仍接过了扩音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们停下来。托比·韦伦已经试过了,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托比是在命令他们,”芭比说,“对一群暴动的人发号施令,就像是在对一座蚁丘发号施令一样。” “我还是不知道——” “我会告诉你该说什么。”芭比冷静地说,让她也随之镇定下来。他停了一会儿,叫了一下琳达·艾佛瑞特。她与杰姬一同上前,两人互搂着对方的腰。 “你能联络得到你丈夫吗?”芭比问。 “只要他手机开着就可以。” “叫他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开救护车来。要是他没接手机的话,就抢辆警车,开车到医院去。” “他还有病人得……” “这里就有需要他的病人,只是他还不知道罢了。”芭比指向吉妮·汤林森,此刻她正背靠超市砖墙,双手按着流血的脸庞。吉娜与哈丽特·毕格罗蹲在她两旁,然而,当吉娜想用一条折叠过的手帕按压吉妮那完全变了形的鼻子、试图帮她止血时,吉娜却疼得哭喊出声,把头扭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手下只剩两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而其中一个就是那群病人之一。” “你打算怎么做?”琳达问,自腰间抽出手机。 “萝丝和我要阻止他们。对不对,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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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丝站在门内,仿佛被眼前的一团混乱给催眠了。空气中有着刺鼻的醋味,夹杂着咸味与啤酒气味。在三号走道的地板上,芥末与西红柿酱溅得到处都是,就像校友会上的呕吐物一样。在五号走道处,则有一团混合了糖粉与面粉的白色云雾。人们推着装满东西的购物车穿过云雾,有许多人还因此不断咳嗽,擦拭自己的眼睛。另外有些推车,则是突然转弯,以便避过洒在地上的干豆。 “在这里等一下。”芭比说。但萝丝原本就没有任何移动脚步的打算,只是把扩音器抱在胸前,一副被催眠的模样。 芭比找到了正在拍摄被洗劫的收款机相片的茱莉亚。“出来,跟我来。”他说。 “不行,我得拍照,没有人手了。我不知道彼特·费里曼人在哪里,还有托尼——” “你要做的不是拍照,而是要在事况变得更恶劣以前,成功阻止这一切。”他指向福纳德·鲍伊。 福纳德一只手拿着装满东西的购物篮,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罐啤酒。他的眉毛有道伤口,鲜血滴到了脸上,但看起来却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怎么做?” 他带着她回到萝丝那里。 “准备好了吗,萝丝?该上场了。” “我……呃……” “记得,口气要平稳一点。别试图阻止他们,只要试着让他们冷静一点就好。” 萝丝深吸一口气,把扩音器举至嘴边:“嗨,大家好,我是蔷薇萝丝餐厅的萝丝·敦切尔。” 在她的努力下,那语气听来的确十分平稳。 人们听见她的声音后,开始环顾四周——芭比知道,这并非由于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紧急,一切正好相反。他在费卢杰的塔克瑞那里就曾见过相同的事。地点大多是在人满为患的公共场所,时间则是炸弹爆炸、警方与军车抵达现场时。“请大家尽快结束自己的购物行程,并尽可能地冷静下来。” 有几个人笑出了声,彼此面面相觑,好像这话是对方说的。在七号走道那里,卡拉·范齐诺羞红了脸,扶亨丽塔·克拉瓦德站了起来。这里的白米够我们分的了,卡拉想着,天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芭比对萝丝点头,示意她继续,同时用嘴型说了咖啡二字。他听见远方传来救护车令人欣慰的警笛声响。 “当你们买完东西后,记得来蔷薇萝丝餐厅喝杯咖啡。咖啡很新鲜,而且免费招待。” 有几个人鼓起掌来,而有个人则大声喊:“谁要咖啡啊?我们有啤酒了!”这句话随即引发一阵笑声与惊呼。 茱莉亚扯了一下芭比的袖子,眉头深锁。芭比觉得她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共和党”。“他们那才不是买东西,是偷东西才对。” “你是想写篇社论,还是在有人为了一罐蓝山咖啡而被打死以前,让他们全都离开这里?” 他问。 她想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皱眉神情逐渐转为微笑。他喜欢这个表情多了。 “你抓到重点了,上校。”她说。 芭比转向萝丝,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于是她又再度开口。他开始带着两位女士在走道里穿梭,从放熟食与乳制品的地方开始,找寻任何一个暴躁得或许会因此干扰到他们计划的人。没有这样的人。这使萝丝因此更有自信,超市也逐渐安静下来。人们开.99lib.始离去。就算有许多人推着装满战利品的推车,但芭比仍将其视为好征兆。 他们越早离开越好,不管拿走多少狗屁东西都无所谓……关键是让他们听见,进而想起自己是消费者,而不是贼。这可以让这些男女老少找回自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全都,但的确是大多数——你还能让那些人找回至少清晰一些的思考能力。 安森·惠勒也推着装满东西的购物车加入他们。他看起来有些惭愧,手臂还流着血。“有人用一罐橄榄打我,”他解释,“现在我闻起来就像个意大利三明治。” 萝丝把扩音器递给茱莉亚,茱莉亚则开始用同样平静悦耳的声音,散播着相同的信息:结束、消费者、有秩序地离开。 “我们不能就这样拿走那些东西。”萝丝说,指着安森的推车。 “但我们需要这些商品,”他说,声音中带有歉意,但却依旧坚持。“我们真的很需要。” “那我们就把钱留下来。呃,”她说,“要是没人把我放在卡车里的钱包偷走,那就这么做吧。” “呃……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用,安森说,” “有些家伙把收款机里的钱全偷走了。”他知道那些人是谁,但却不想说。至少,不该在本地报纸的编辑就在他身旁时说。 萝丝被吓着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天啊,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安森说。 外头,救护车抵达了现场,警示声在巨响后沉寂下来。一两分钟后,芭比、萝丝与茱莉亚仍在走道中用扩音器持续游说群众(此时人潮已变少了),有个人在他们身后说:“够了,把扩音器给我。” 芭比发现那个人是穿着一身制服、只会虚张声势的代理警长兰道夫,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就这么姗姗来迟,时间抓得精准无比。 萝丝依旧拿着扩音器,宣传蔷薇萝丝餐厅提供免费咖啡的事。兰道夫从她手中抢过扩音器,立刻开始语带威胁地发号施令。 “马上离开!我是彼得·兰道夫警长,在此命令你们马上离开!放下手上的东西,马上离开!只要你们放下东西,马上离开,我们就不会逮捕你!” 萝丝沮丧地望向芭比。他耸耸肩。这不重要。 那股如同暴动的氛围已经消失了。还可以走动的警察们——就连脚步不稳的卡特·席柏杜也站了起来——开始驱赶人群。只要“消费者”不放下装有东西的购物篮,警察们就会把他们压倒在地。 弗兰克·迪勒塞甚至还推倒了一辆装满东西的购物车,面目狰狞,充满了冷漠与愤怒。 “你打算要阻止那些孩子吗?”茱莉亚问兰道夫。 “不,沙姆韦小姐,没有。”兰道夫说,“那些人全是抢劫犯,他们这是在处理问题。” “这又是谁的错?是谁要超市停业的?” “闪远点,”兰道夫说,“我还有工作要做。” “真可惜,当他们闯进来的时候,你竟然不在现场。”芭比说。 兰道夫看着他。视线虽不友善,但却有些志得意满的模样。芭比叹了口气。情况越来越紧急了。 他知道这点,兰道夫也是。很快地,危机就会降临。要不是因为穹顶,他就能逃离这里。当然啦,要不是因为穹顶,这事也根本不会发生。 在他们前方,马文·瑟尔斯试图抢走艾尔·提蒙斯手中的购物篮。艾尔不愿给他,于是马文扯了过来……然后把对方推倒在地。艾尔因疼痛和羞愤交加而哭出声来,兰道夫警长则笑了起来。 笑声短促、不连贯,听起来让人十分不快——哈! 哈!哈!——让芭比觉得,只要穹顶仍未消失,那么这笑声便与切斯特磨坊镇即将陷入的困境相同。 “走吧,女士们。”他说,“我们离开这里。”

13

芭比、茱莉亚与萝丝走出超市时,生锈克与抽筋敦正让伤者排成一列——总共有十几个人——沿超市的砖墙站好。安森站在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旁,用纸巾压着手臂上流血的伤口。 生锈克表情凝重,但看见芭比时,他稍微安心了些。“嘿,老兄。今天早上你就跟着我吧。说真的,你已经是我的新护理人员了。” “你严重高估了我的专业技能。”芭比说,但还是朝生锈克走去。 琳达·艾佛瑞特从芭比身旁跑过,投入生锈克的怀抱之中。他快速拥抱了她一下。“我帮得上什么忙吗?亲爱的?”她一脸惊恐地看着吉妮。 吉妮与她对望一眼,无力地闭上双眼。 “不用了,”生锈克说,“你处理自己的事就好了。我这里还有吉娜与哈丽特帮忙,而且还有芭芭拉护士在。” “我会尽力而为。芭比说,”差点又补上一句:直到我被逮捕为止。 “你一定没问题的,”生锈克说,又降低音量补充,“吉娜和哈丽特是世界上最棒的义工,只是她们除了发药与包扎,其实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琳达朝吉妮弯下腰去。“真对不起。”她说。 “我没事。”吉妮说,但却没睁开眼。 琳达飞快给了丈夫一个吻与苦恼的一瞥,朝手上拿着写字板、正对厄尼·卡弗特问话的杰姬·威廷顿走去。厄尼讲话时,还不断擦着泪水。 生锈克与芭比就这么肩并肩工作了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里,警方在超市前面围起黄色封锁线。 不知何时,就连安迪·桑德斯也来到这里查看损害状况,一面摇头,一面发出惊呼。芭比听见他问某个人说,乡亲们竟然会干出这种事,这是什么世道啊?除此之外;他还与兰道夫警长握了手,告诉他,这差事可不好处理了。 可难了。

14

当你感应到时,所有的不顺都会消失,无论惹上什么纠纷都能得胜,连厄运也会变成大赚一笔的机会。就算你不同意这个看法,甚至不为此怀抱感激之意(就老詹·伦尼来看,这种情绪只有软弱的输家才有),但事实就是如此。感应这回事,就像坐在神奇的秋千上,一不小心(这又是老詹的另一个见解)就会从上头毫不留情地摔了下来。 要是他早一点或晚一点,从主街那栋历史悠久的伦尼大宅出来的话,就不会看见自己干的好事,因此有可能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处理布兰达·帕金斯的事。但他出来的正是时候。这就是你有所感应时会发生的事,敌方守势全然崩溃,而你就这么找到了神奇的空隙,轻松上篮得分。 他因为听见群众高喊“开—哎—门!开—哎—门!”的声音而离开书房。他原本在里头写着他打算称为“灾害管理计划”的笔记……个性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安迪·桑德斯则是名义上的指导要是东西没坏,者,老詹只要在背后掌控一切就行。 就别去修它是老詹政治操作手册里的头号规则,交给安迪出面总是没问题,就像挂了护身符似的。 切斯特磨坊镇大多数的人都晓得安迪是个白痴,但不打紧。你可以对人们施展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把戏,因为其中有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全都是更蠢的白痴。虽说老詹从未筹划过规模如此巨大的政治行动——这等于是在宣布独立,建立独裁政权了——但他仍坚信这计划必定能奏效。 他并未把布兰达·帕金斯列入可能会对他的计划有所阻挠的名单中,但这无关紧要。当你感应到了的时候,会造成阻碍的因素自然会消失无踪。这点任谁也无法否定。 他踏上人行道,肚子有节奏地上下晃动,朝磨坊街与主街路口走去,那里距离他家不到一百步。镇立广场就在路口前方。在街道稍远的另一侧下坡处,就是镇公所与警察局的所在地,而战争纪念碑就位于两者之间。 他看不到街角的美食城超市,却能看到主街的商业区部分。他看见了茱莉亚·沙姆韦。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出《民主报》办公室,一只手还拿着相机。她用慢跑方式朝群众高喊的地方前去,试图一面前进,一面把相机背带挂在肩上。老詹紧盯着她。真有趣,真的——她有多急着想报道最新的灾情啊? 事情变得更有趣了。她停下脚步,转身跑了回去,确认一下报社办公室的门,这才发现门还没关,于是又锁上了门。她又再度匆忙离开,急着想去看看她的朋友与邻居如何惹是生非。 她总算体会,一旦野兽逃出笼子,就可能会在任何地方,狠狠咬上任何人一口了,老詹想着,但别担心,茱莉亚——我会照顾你的,就像以前一样。你可能得让那份烦人的破报纸安静一点,但这样可以换来安全,代价岂不是便宜得很? 当然啦。不过要是她还不放弃…… “有些时候,总会有意外发生。”老詹说。 他面露微笑地站在街角,双手就插在口袋里。等到他听见第一声尖叫……玻璃破掉……枪声等声音时,笑得更开心了。那些意外与小詹干的好事并不相同,但老詹认为,就政治手段来说,其实也相差无几——他看见布兰达·帕金斯,表情从微笑变成了皱眉。主街上大多数人都朝美食城超市走去,想看看这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布兰达没有下坡,而是朝上坡方向走。说不定还想直奔上坡的伦尼家……代表有事情不对头了。 她今早找我干吗?还有什么事能比因超市而起的粮食暴动重要的? 布兰达或许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这点的确很有可能,但他的雷达仍持续发出警告,因此他死死盯住她。 她与茱莉亚各自在街道两侧擦身而过,两人都没注意到彼此。茱莉亚仍试着挂好相机,一面跑步前进;布兰达则看着波比百货店那栋摇摇欲坠的红色建筑,手上的帆布袋在膝盖旁前后晃动着。 布兰达走到波比百货店时,试着想推开门,但却没有成功。她后退一步,环顾四周,就像人们发现自己原本的计划遇到出乎意料的阻碍时,开始思考起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样。要是她望向身后,或许就会看见沙姆韦,但她没这么做。布兰达望向左右两侧,接着又转向主街另一侧,看着《民主报》的办公室。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波比百货店,这才穿过马路,朝《民主报》走去,试着想推开门。当然,这里的门也锁上了,还是老詹看着茱莉亚这么做的。布兰达又试了一次,但门把仍纹丝不动。她敲了敲门,就这么等了一会儿。她又再度后退,双手叉在臀部上,帆布袋就这么晃啊晃的。当她再度朝主街上坡前进时——脚步有点不稳,但并未东张西望——老詹已脚步轻盈地躲回了家中。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确保布兰达没发现自己盯着她看的行径……但也不需要知道。当你一旦有所感应,只需顺着直觉行动就好,再美妙不过了。 他只知道,要是布兰达敲了他家的门,那么不管她到底想干吗,自己都已经准备好了。

15

我要你明天早上把打印出来的资料装进信封,拿给茱莉亚·沙姆韦。芭比是这么告诉她的。但《民主报》的办公室上了锁,里头的灯也是暗的。 茱莉亚八成去超市查看那团混乱了。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应该也在那里。 她到底该拿霍伊那份“维达”文件怎么办才好?要是门上有投信孔的话,她或许会把帆布袋里的牛皮信封直接投进里头,只是门上并没有投信孔。 布兰达猜,她最好还是去超市找茱莉亚,再不然就是先回家,等事情平静下来,茱莉亚也回到办公室以后再说。但她现在不处于一个讲逻辑的心情中,因此两个想法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以第一个念头而言,美食城超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完全失控的暴动,布兰达不想被卷入其中。至于第二个想法…… 显然会是更好的抉择,而且也明智多了。只要付出耐心,事情自然水到渠成。这不正是霍伊最爱挂在嘴边的其中一句话吗? 但耐心从来不是布兰达的优点,更何况,她的母亲也说过另一句话:要做就做,而且还要一口气完成。这就是她此刻想做的事。站在他面前,等他开始用咆哮的方式否认,提出一堆借口,接着给他两个选项:马上辞职,全力支持戴尔·芭芭拉;或是让他干过的肮脏事全都登在《民主报》上。当面对质对她而言,就像是颗苦药,而若是想吞下苦药,就得越快越好,然后马上跑去漱口。 她打算用双倍的波旁威士忌来漱口,而且不准备等到中午才行动。 只是…… 别一个人去,芭比那时也这么说。当他问她还有谁可以信赖时,她回答是罗密欧·波比。但波比百货店的门也锁上了。还有谁可以找呢? 最大的问题,是老詹会不会真的伤害她。布兰达认为不会。不管芭比在担心什么,她都认为老詹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人身伤害——芭比会那么担心,部分原因肯定与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有关。 她的计划在这里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但这可以理解;毕竟,她并非唯一一个在穹顶落下以后,还以为世界会如同往常一样运转的人。

16

“维达”文件的事还是没能解决。 比起身体上的伤害,布兰达更怕的可能还是老詹的言语伤害。但她也相当清楚,想要站在他家门前,拒绝把这份文件交给他,简直就是疯狂之举。就算她告诉他,这并非唯一一份副本,他可能还是会硬抢过去。只是,她绝不会轻易交给他的。 她走到镇属坡山腰的普雷斯提街,沿镇立广场的上缘前进。第一栋房子是麦卡因家,旁边则是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的家。虽然安德莉娅的光芒总是被她那些公共事务委员会里的男性同仁盖过,但布兰达知道她相当诚实,而且也对老詹不抱丝毫敬重之情。说来奇怪,安德莉娅反倒对安迪·桑德斯唯命是从。为什么会有人真把那人当成一回事,才是布兰达无法理解的地方。 或许他用什么方法控制了她,霍伊的声音在她脑中说。 布兰达差点笑出声来。这太荒谬了。安德莉娅在嫁给汤米·格林奈尔前,可是敦切尔家的人。 敦切尔那一家子一向作风强硬,有时甚至还令人退避三舍。布兰达认为,只要安德莉娅家没锁,里头也有人在,倒是可以把装着“维达”文件的信封袋交给安德莉娅。布兰达觉得她一定在家。 先前,她不是从谁那里听说,安德莉娅因为流行性感冒病倒在家吗? 布兰达穿过主街,暗自排练着要说的话: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吗?我大概半小时左右回来拿。 要是我没回来的话,就帮我拿去报社交给茱莉亚。 除此之外,记得也让戴尔·芭芭拉知道有这件事。 要是她反问信封里放了什么秘密文件呢?布兰达决定诚实以对,说里头装了她打算拿来逼老詹辞职的资料,而这或许能让安德莉娅比吃了两倍的止痛药还开心。 虽然布兰达渴望能尽快结束这件讨厌的差事,但仍在经过麦卡因家的大门时,停下了脚步。屋子看来很冷清,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穹顶降下时,有许多户人家早已离开镇上外出办事了。 奇怪的是另一件事,有一股淡淡的气味,像是食物腐坏的味道。今天的天气感觉更炎热,空气沉闷,不管美食城超市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起来都十分遥远。布兰达感觉到了什么,认为有人正看着她。她站在原地,觉得阴暗的窗户看起来就像一双双闭着的眼睛。但窗户并未完全紧闭。没有。 就像正在偷窥的眼睛。 别乱想了,女人,你还有事情得办。 她朝安德莉娅家走去,中途又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除了坐落在那股淡淡腐坏气味中的阴暗房子,以及房子本身的阴影以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肉才会坏得那么快,味道那么难闻。 亨利与勒唐娜一定在冰箱里放了很多肉,她想。

17

看着布兰达的人正是小詹。他跪在地上,仅穿着一条内裤,头部如同轰然巨响般疼痛着。他在客厅里监视着她,就躲在阴影的边缘地带,一直等到她离开后,才又回到厨房。他必须尽快把他的两名女友带离这里。这点他清楚得很。但此时此刻,他还需要她们,也需要这股黑暗。他甚至希望这股从她们发黑的皮肤中散发出的味道还能更浓重一些。 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减缓他那剧烈的头痛,不管什么都好。

18

三声旧式的门铃声响后,布兰达转过身去,打算放弃回家,却又听见蹒跚的缓慢脚步声逐渐接近大门。她脸上一个小小的你好啊,邻居的微笑已准备就绪,但却在看见安德莉娅后为之凝结。 她脸色苍白,黑眼圈十分明显,头发乱成一团,双手紧握腰间的浴袍腰带,里头只穿着睡衣。房子里味道很重——不是腐坏的肉类,而是呕吐物的气味。 安德莉娅的微笑就跟她的双颊和气色一样虚弱。“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她说,声音低沉沙哑,“所以最好还是别邀请你进门了。我好多了,但还是有可能传染给你。” “你给医生——”没有,当然没有。哈斯克医生死了。“你给生锈克看过吗?” “我还真看过,安德莉娅说,很快就没事了,”“他是这么说的。” “你在流汗。” “还有点发烧,不过烧快退了。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布兰达?” 她差点就说不出口——她不想在一个女人显然还在生病时麻烦对方,尤其是像她帆布袋里的那种重责大任——但安德莉娅接下来说的话改变了她的想法。重要的事件,往往正因小齿轮而扭转了方向。 “关于霍伊的事,我深感遗憾。我相当敬重他。” 安德莉娅。不只是因为她的同情心,“谢谢,” 更是为了她喊他霍伊,而非公爵。 对布兰达来说,他永远都是霍伊,她亲爱的霍伊,而“维达”文件是他最后一件工作。可能还是他最重要的工作。布兰达突然觉得必须推动这件工作完成,不得再有任何延误。她把手伸进帆布袋,拿出印有茱莉亚名字的牛皮信封。“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吗,亲爱的?只要一下子就好。我还有件事得处理,不想把这东西带在身上。” 布兰达做好了回答安德莉娅任何问题的准备,但安德莉娅显然没什么想问的,只是以一种心不在焉但却不至于失礼的态度接过厚重的信封。很好,节省了不少时间。除此之外,这也可以使安德莉姬不会被卷到这件事里,或许还能让她在之后的政治风暴中幸免于难。 “我很乐意,”安德莉娅说,“现在……不好意思……我想我最好还是去躺一下。但我不是要睡觉喔!”她又补充道,仿佛布兰达会反对似的。 “这样你过来拿的时候,我就听得见你了。” “谢谢,”布兰达说,“你喝果汁了吗?” “都喝了一加仑了。去忙吧,亲爱的——我会照看好你的信封。” 布兰达想再次感谢她,但磨坊镇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已关上了门。

19

安德莉娅与布兰达的交谈接近尾声时,胃又开始翻腾起来。她想努力抗衡,但这显然是场必输无疑的战争。她胡乱回答了些喝果汁的问题,并叫布兰达去忙自己的事,接着便当着那可怜女人的面把门关上,冲进那间臭气冲天的厕所里,喉咙深处还发出恶—恶的声音。 客厅沙发旁有个茶几,她飞快经过时,看也不看地把牛皮信封丢到上头。信封滑过抛光桌面,从另一侧掉了下去,落入沙发与茶几间的黑暗缝隙。 安德莉娅在厕所里吐了出来,但却没吐在马桶里……反正两者也差不多,整间厕所几乎全是挥之不去的呕吐臭味,全拜刚结束的漫漫长夜里她体内那堆不停呕出的东西所赐。她靠在洗脸台上吐得觉得食道都松了,泼洒在陶瓷上的呕吐物依旧温热,正在不断流动。 这并未真的发生,但她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灰色,觉得自己仿佛步伐不稳地穿着一双高跟鞋,鞋跟越来越小,随着身体晃动而逐渐消失。她试图不让自己晕倒,等到感觉好些以后,才用像是橡胶般的双腿缓缓走进客厅,一只手还扶着木墙保持平衡。她浑身发抖,听见牙关打战的声音,听起来恐怖无比,仿佛那声音并非耳朵听见,而是从双眼后方传来。 她甚至没考虑回到楼上的卧室,反而走到门廊后方的纱门处。十月底这时间,门廊那里通常有点太冷,但今天的空气十分闷热。她原本没打算躺在那张就快塌掉并且满是霉味的老旧躺椅上头,但不知为何,这时躺在上头,却令人感到如此慰藉。 只要躺一分钟就好,她告诉自己,接着去冰箱拿最后一瓶矿泉水,把嘴里的臭味给冲掉…… 就在此刻,她的意识流逝而去,陷入了深沉无比的睡眠中,甚至就连双手与双脚那无法抑制的痉挛也没能吵得醒她。她做了很多梦。在其中一个可怕的梦境里,有群着火的人不断奔跑,一面咳嗽干呕,寻找任何一个空气或许还算凉爽洁净的地方。在另一个梦里,布兰达·帕金斯来到她家门前,交给她一个信封。当安德莉娅打开时,粉红色的止痛药丸从里头无限涌出。当她醒来时,时间已是傍晚,那些梦也全都被她忘了。 就连布兰达·帕金斯来过的事也忘了。

20

“进我书房里谈,”老詹开心地说,“还是你想喝点什么?我有可乐,只是可能有点温。我的发电机昨晚就停下来了,丙烷没了。”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可以去哪里补货。”她说。 他一脸诧异地扬起眉毛。 “就是你用来制造毒品的那些,藏书网”她充满耐心地说,“我看过霍伊的笔记,知道你在大量烹制毒品。他用的形容方式是‘数量令人惊讶’,所以那一定得用上很多丙烷。” 现在,她真正进入了状况,发现自己的紧张情绪已消失无踪。她甚至还能带着一股冷静的愉悦感,观察到他的脸颊正开始涨红,一路延伸至额头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想你是伤心过度了……”他叹了口气,僵硬地摊开双手。“进来吧。我们讨论一下,我会让你放松点的。” 她面露微笑。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件事,就像是一种启示,可以助她想象霍伊仍在照看着她——从某个地方照看着她。而且还叫她小心点。这正是她需要的忠告。 在伦尼家前面的草地上,有两张木质沙滩椅就坐落在落叶之间。“我坐那里就好。”她说。 “我更喜欢在屋里谈。” “你也喜欢在《民主报》的头版上看见自己的相片吗?我可以帮你安排。” 他退缩了一下,就像她揍了他一拳似的。在那个瞬间,她看见恨意在他深沉、细小如同猪仔的双眼中一闪而过。“公爵从来都不喜欢我,我猜他的感觉自然也影响到你——” “他叫霍伊!” 老詹把手一甩,动作仿佛在说,有些女人就是不可理喻,接着带她走到可以俯瞰磨坊街的两张椅子那里。 布兰达·帕金斯说了约莫半个小时,语气越来越冷酷愤怒。她提及了冰毒工厂、安迪·桑德斯和——她几乎能确定他也参与其中——莱斯特·科金斯这两个他沉默的合伙人,还有事件的惊人规模、可能的相关地点、中间商承诺提供情报以交换豁免、金钱流向、由于规模计划越来越庞大,是以当地药剂师无法安全提供足够原料,导致需要从海外进口等许多事情。 “那些原料全由标记着‘基甸《圣经》公会’的卡车运进镇里,”布兰达说,“霍伊评论说:‘这实在是聪明得过了头。’。” 老詹坐在椅子上,看着寂静的住宅区街道。 她可以感受到愤怒与恨意正炙烤着他。那股热气就像在煮一道砂锅菜似的。 “你证明不了任何事情。”他最后说道。 “要是霍伊这份文件上了《民主报》,证不证明根本无关紧要。这不是正当程序,但要说有谁可以理解偶尔需要抄抄快捷方式,我想那个人肯定就是你了。” 他挥了挥手。噢,“我敢说你的确有那份文件,”他说,“但我的名字肯定不在上头。” “你的名字在小镇创投公司的文件上。”她说。 老詹在椅子上晃动一下,就像她挥拳打向他太阳穴一样。“小镇创投公司,注册于内华达州的卡森市,其中有笔款项可以追踪到中国重庆市的一家药物公司。”她露出微笑,“你以为你很聪明?太聪明了。” “这份文件在哪儿?” “今天早上,我留了一份副本给茱莉亚。” 除非情不得已,否则她完全不想把安德莉娅牵扯进来。再说,让他认为文件此刻已在报社编辑手上,可以让他屈服得更快,更别说他可能觉得自己或安迪·桑德斯有办法控制得了安德莉娅。 “还有其他副本吗?” “换作是你呢?” 他思考了片刻,接着说:“我会把一份副本放在镇外。” 她什么也没回答。 “这是为了整个小镇的福祉。” “你已经为镇上谋了很多福祉,老詹。我们有跟一九六八年一样的下水道系统、肮脏的切斯特塘、面临垂死边缘的商业区……”她坐直身子,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你这只他妈的自以为是的蛆。” “你想要什么?”他笔直凝视着前方空荡的街道,太阳穴的血管剧烈跳动着。 “我要你宣布辞职,让芭比根据总统的——” “我绝对不会辞职,让位给那个他麻的家伙。” 他转头看着她,露出一个骇人的笑容。“你没留下任何东西给茱莉亚,因为茱莉亚跑去超市采访抢夺食品的事情了。你可能把公爵那份文件锁在什么地方,但却没给任何人副本。你先去找罗密欧,接着去找茱莉亚,然后就过来我这里了。我亲眼看着你走上镇属坡。” “不,”她说,“我的确这么做了。”要是她说出自己把副本留在哪里呢?这样倒霉的只是安德莉娅而已。她准备站起身来。“我给过你机会了,现在我要走了。” “你犯下的另一个错,就是你以为在外头就安全了。街上根本没人。”他的语气几乎称得上亲切。当他伸手碰触她的手臂时,她转身望向他。 他一把抓住她的脸,接着用力一扭。 布兰达·帕金斯听见一声喀嚓闷响,就像有人折断一枝冻结的树枝。随着这道声响,她陷入全然的黑暗里,过程中不断试着呼喊丈夫的名字。

21

老詹走进屋内,从客厅橱柜拿出一顶印有“伦尼二手车行”字样的鸭舌帽、一双手套,接着又从储藏室里拿了颗南瓜。布兰达仍垂着头,坐在原先那张木制沙滩椅上。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人影。世界仍掌握在他手上。他把帽子戴到她头上(尽量压到最低),双手套上手套,接着又把南瓜放到她双膝之间。这样就行了,他想,接着就等小詹回来,把她带到某个地方,把这件事推到戴尔·芭芭拉那个蠢蛋头上。在此之前,她只不过是又一个万圣节的填充物装饰品罢了。 他检查了她的帆布袋,里头有她的皮夹、梳子与一本平装小说。事情简单得很,只要藏在地下室酒窖那台无法启动的暖气炉后头就行了。 他离开那具戴着帽子、双膝间放着南瓜的尸体,走进屋内,藏好她的帆布袋,等待儿子回家。 十七、牢房之中

1

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伦尼认为没有一个人看见布兰达今早到过他家。他猜得没错,因为看见她今早行动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其中还有一个正是同样住在磨坊街上的人。要是知道这点,会不会让老詹决定不要痛下杀手?这很难说,他相信自己做得没错,再说要回头也太迟了。但这也许会让他开始反省(他的确是个愿意反省的人,只是总以他自己的方式罢了)谋杀与乐事薯片间的相似之处:只吃一片实在很难停住。

2

由于他们原本就不希望被人看见,所以老詹走到磨坊街与主街街角时,并未发现任何人;就连布兰达走上镇属坡时也没有。他们躲在和平桥,也就是那个被大家所厌恶的地方里头。但这还不是最糟的。要是被克莱尔·麦克莱奇发现他在偷着抽烟的话,那才真的是麻烦大了。事实上,可能还会一次惹上两个麻烦。他肯定再也不能跟诺莉·卡弗特当朋友,就算镇上的命运得仰赖他们这个小团体也一样。因为香烟是诺莉给的——一包扭成一团、味道差劲透顶的温斯顿香烟。她在车库的架子上找到了这包烟。她的父亲在一年前戒了烟,所以这包烟的包装上布满厚厚一层灰尘,但就诺莉看来,香烟本身可没什么问题。里面只有三根,但三根正好是个完美数字: 一人一根。 可以把这视为祈福仪式,她这么告诉其他两人。 “我们像印第安人祈求狩猎顺利那样抽烟,然后去干活。” “听起来还不赖。”小乔说。他一向对抽烟十分好奇。他看不出这件事的吸引力在哪儿,但其中一定有些什么。毕竟,有很多人都在抽烟。 “要向哪个神祈祷?” “随你。”诺莉回答,神情仿佛他是宇宙间最愚蠢的生物一样。“只要你高兴,就算上帝的上帝也行。”她穿着褪色的牛仔短裤与粉红色无袖上衣,头发并非平常在镇上闲晃时绑在后头左右摇摆的马尾巴,而是放了下来,垂落在漂亮的脸蛋旁。对两个男孩来说,她看起来美极了,事实上,简直就是不可方物。“我要向神力女超人祈祷。” “神力女超人又不是女神,”小乔说,拿起一根走味的温斯顿香烟直接闻了闻味道。“神力女超人是超级英雄。”他想了想,“也许该说是超级女英雄才对。” “她就是我的女神,”诺莉回答,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他无法反驳,更别说想取笑了。她小心地抚平她那根烟,班尼则让自己的烟保持原状,认为一根弯曲的香烟一定有什么很酷的存在原因。 “在我九岁以前,原本有个神力女超人的能量手环,但后来不见了。我想一定是被伊芳·纳德那个贱人偷走的。” 她点燃一根火柴,先是帮稻草人小乔点烟,接着则是班尼。当她正要点自己那根烟时,班尼却把火柴吹熄了。 “你干吗?”她问。 “用一根火柴点三支烟会带来厄运。” “你真的相信这种事?” “不是很信,”班尼说,“但我们今天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好运才行。”他瞥了一眼自行车篮子里的购物袋,接着抽了口烟。他才不过吸了一小口,便把烟咳了出来,双眼盈满泪水。“这味道就像花豹屎!” “看来你抽过很多花豹屎喽?”小乔问。他抽了口自己的烟,不希望看起来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但也不想咳出来,或是把烟丢掉。烟很烫口,但还算可以。也许里头真的有什么魅力,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觉得有点头晕了。 吸进去很简单,他想着,吐烟才真的让人想吐,没那么酷。除非,他有机会能昏倒在诺莉·卡弗特腿上,或许才真的能算是酷事一件。 诺莉把手伸进短裤口袋,拿出一个果汁瓶的盖子。“我们可以用这个当烟灰缸。我想来场印第安的吸烟仪式,但不想烧了和平桥。”她闭上双眼,嘴唇开始默念,指间的香烟逐渐烧成烟灰。 班尼望向小乔,耸了耸肩,接着也闭上双眼。 “万能的特种部队,请你聆听虔诚的一等兵德瑞克的祷告——” 诺莉踢了他一下,连眼睛都没睁开。 小乔站起身(有点晕,但状态还可以;当他站直时,又抽了一口烟)走过停放脚踏车的地方,,朝镇立广场尽头设有遮雨棚的人行道走去。 “你要去哪儿?”诺莉问,还是没睁开双眼。 “看见大自然可以让我祈祷得认真点。”小乔说,但他其实只是想呼吸些新鲜空气。这与燃烧的香烟无关,再说他还算喜欢那味道。会这么做,主要是因为桥里头的其他气味。腐朽的木头、陈年酒味,以及似乎从他们底下的普雷斯提溪飘散出的化学香料的酸味(那可是好味道,主厨可能会这么告诉他,你会爱上这味道的)。 外头的空气没那么好,有点让小乔想起去年他与父母到纽约玩的经历。地下铁的空气就有点像这样,尤其在一天稍晚,人们挤在地下铁里,全都想尽快回家的时候。 他把烟灰弹在手上,在撒掉烟灰时,正好看见布兰达·帕金斯爬上坡道。 没多久后,一只手放到他肩上。与班尼的手相比,这只手光滑细致多了。“那是谁?”诺莉问。 “见过,但不知道名字。”他说。 班尼加入了他们:“那是帕金斯太太。治安官的未亡人。” 诺莉用手肘顶他:“是警长,笨蛋。” 班尼耸肩:“随便啦。” 他们看着她,主要是因为附近也没别人可看。 剩下的镇民全去了超市,显然是场..史上最大规模的食品战争。这三个孩子看见了超市的情形,但始终保持远远观望。他们无需任何人劝他们离那里远一点,毕竟,他们身上可是被人托付了十分值钱的设备。 布兰达穿过主街,走到靠近普雷斯提溪这侧,在麦卡因家外头停了一会儿,随即又走到格林奈尔太太家去。 “我们行动吧。”班尼说。 “还不行,除非她离开为止。”诺莉说。 班尼耸耸肩:“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她看见我们,也会觉得我们跟那些在镇立广场闲晃的其他小孩没两样。你知道吗?搞不好她根本就对我们视若无睹。大人全都不把小孩放在眼里。” 他的确这么认为,“除非小孩在玩滑板。” “或抽烟。”诺莉同意道。他们全都瞥了一眼手上的烟。 小乔用大拇指比了一下,指向班尼脚踏车手把前面那块置物板上的购物袋:“要是孩子们带着昂贵的镇公所设备到处晃,他们应该也看得见。” 诺莉用嘴角叼着烟,使她看起来有种惊人的强悍、美丽,以及惊人的成熟。 男孩们又回头继续观察。警长的遗孀此刻正与格林奈尔太太交谈。对话时间不长。帕金斯太太走上台阶时,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棕色信封,他们看着她把信封交给格林奈尔太太。几秒过后,格林奈尔太太就当着访客的面,几乎是把门摔上。 “哇喔,也太粗鲁了。”班尼说,“这礼拜留校察看。” 小乔和诺莉大笑起来。 帕金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有点困惑,接着又走下台阶。此刻她正面对广场,三个孩子出自本能地往前躲到人行道的阴影里。这举动使他们因此看不见她的踪影,但小乔在木板上找到一个缺口,又透过缺口继续观察。 “又走回主街,”他报告着,“好了,她又继续上山……现在又再次走过马路……” 班尼假装举起麦克风:“切换到十一号摄影机。” 小乔没理会他:“现在她走到我家那条街上了。”他转向班尼与诺莉,“你们觉得她会去找我妈吗?” “磨坊街有四个街区那么长,老兄,班尼说,” “你觉得几率是多少?” 就算小乔没理由认为帕金森太太去找他妈一定是什么坏事,但还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母亲还是相当担心人在镇外的父亲,而小乔也不希望看见妈妈比现在还伤心的模样。她差点就禁止他加入这个探险队了。感谢老天,还好沙姆韦小姐亲自找她谈这件事,还告诉她说,戴尔·芭芭拉特别指名要小乔成为这件差事的人选之一(对小乔——还有班尼与诺莉——来说,他们更喜欢“任务”这个字眼)。 “麦克莱奇太太,”茱莉亚说,“要是有谁适合操作这个工具,芭比认为,八成非你儿子莫属。这事或许十分重要。” 这话给小乔的感觉良好,但看着他母亲的面孔——担心、苦恼——却又使他感觉一阵难受。 穹顶降下至今,甚至还不到三天之久,她却已经瘦了。她一直抱着爸爸的相片,这点也使他相当难受,感觉就像她认为爸爸已经死了,而非只是待在类似汽车旅馆的地方,一面喝着啤酒,一面看着电影频道也说不定。 她还是答应了沙姆韦小姐:“好吧,他在操作工具这方面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是。”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接着叹了口气,“儿子啊,你什么时候长那么高了?” “我也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要是我让你去的话,你会答应我要小心点吧?” “带你朋友一起去。”茱莉亚说。 “班尼和诺莉?当然。” “还有,”茱莉亚有些谨慎地补充,“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吧,小乔?” “嗯,女士,我当然知道。” 这代表了千万不能被抓到。

3

布兰达的身影,消失在磨坊街路边的行道树间。“好了,”班尼说,“出发吧。”他小心翼翼地在烟灰缸代用品里捻熄香烟,从脚踏车置物板上拿起购物袋。袋子里装着黄色的老式盖革计数器,经手的人包括芭比、生锈克、茱莉亚…… 最后则是小乔与他的朋友们。 小乔接过果汁瓶瓶盖,捻熄手上的烟,心想要是之后时间更加充裕,可以专注感受的话,肯定要再抽一次试试。但换个角度来说,还是别这么做更好。他沉迷于计算机、布莱恩·K·沃恩的图像小说及滑板,让人上瘾的事,恐怕这些就已经够了。 “我们还是会遇到其他人,”他对班尼与诺莉说,“要是他们在超市玩累了,说不定还会遇到更多。我们只能希望他们不会注意到我们。” 他心中又再度响起沙姆韦小姐对他妈妈说,这事对整个小镇有多么重要的话语。她无需对他多说什么;关于这件事,他可能比她们了解得还要透彻。 “不过,要是遇到警察的话……”诺莉说。 小乔点头:“那就把东西放回袋子,从里头拿飞盘出来假装一下。” “你真的认为会有外星人的发动装置埋在镇立广场?”班尼问。 “我说的是‘有可能’,”小乔回答,语气比自己预期中还重。“什么事都有可能。” 事实上,小乔认为可能性比他预期中还高。 要是穹顶的起因与超自然力量无关,那么肯定就是某种力场。力场需要能源,这问题对他来说,完全无需别的事情加以证明。但他不希望害他们期望过高,甚至就连自己也是。 “那就开始找吧,”诺莉说。她弯腰绕过垂着的黄色警用封锁线。“我希望你们两个刚才都认真地祈祷了。” 小乔并不相信祈祷真能对他要做的事有所帮助,但还是祈求了另一个小小的愿望:要是他们真能找到发动装置,希望诺莉·卡弗特能再吻他一次,而且还要吻得更久一点。

4

上午稍早时,在麦克莱奇家客厅的行前会议里,稻草人小乔脱下右脚的运动鞋与白色运动袜。 “不给糖,就捣蛋,让你闻我的臭脚丫,给我好吃的东西尝。”班尼开心地说。 “闭嘴,笨蛋。”小乔回答。 “别骂你的朋友笨蛋。克莱尔·麦克莱奇说,” 但却责备地看了班尼一眼。 诺莉没加入对话,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小乔把袜子放在客厅地毯上,用手抚平。 “这是切斯特磨坊镇,”小乔说,“形状一样,对吧?” “完全正确,班尼同意,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全都住在一个看起来像小乔·麦克莱奇的运动袜的小镇里。” “也像老女人的鞋。”诺莉插口说。 “有个老女人住在一只鞋子里,”麦克莱奇太太背诵着。她坐在沙发上头,丈夫的相片就放在腿上,一如昨天下午沙姆韦小姐带着盖革计数器前来的模样。“她有那么多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答得好,妈。”小乔说,试着不笑出来。 在他的初中课本里,已经把这段涂改成她有那么多孩子,她的阴道都掉出来了。 他再度低头望向袜子:“这袜子有中心点吗?” 班尼与诺莉开始思索起来。小乔让他们自己去想,事实上,会对这样的问题产生兴趣,正是他欣赏他们的原因之一。 “这不像圆形或方形有中心点,诺莉最后说,” “这是个几何图形。” 班尼说:“我猜这袜子的确是几何图形——从技术上来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脚角形?” 诺莉笑了出声,就连克莱尔也稍微笑了一下。 “从地图来看,磨坊镇接近六角形,小乔说,” “但先别管这个,只要凭感觉就好。” 诺莉指向袜子脚背与小腿的交接处:“这里,这就是中心点。” 小乔用笔在那里画上一点。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洗得掉,先生,”克莱尔叹了口气,“不过,我想你也差不多需要一双新袜子了。”在他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个问题时,她又说,“从地图上看,那里应该是镇立广场。你们要去那里找吗?” “那是我们第一个会去的地方。”小乔说,因为要说的话被抢先一步而有些泄气。 “要是真有发电装置,”麦克莱奇太太思索着说,“你觉得位置应该会在镇上的中心点,或是那里附近。” 小乔点头。 “酷,麦克莱奇太太。”班尼说,举起一只手,“好兄弟的娘亲,快跟我击个掌。” 克莱尔·麦克莱奇露出虚弱的微笑,依旧拿着丈夫的照片,与班尼击了个掌,接着又说:“至少镇立广场是个安全场所,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 微微皱眉,“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谁知道呢?” “别担心,”诺莉说,“我会盯着他们。” “答应我,要是你们真的找到什么东西,让专家处理。”克莱尔说。 妈,小乔想,我想,我们可能就是专家了。 但他没说出口,知道这话对她没有任何作用。 “同意,班尼说,”再度举起手来,“再来一次,我好兄弟的——” 这回她用双手捧着相片:“我爱你,班尼,但有时你让我觉得好烦。” 他露出苦笑:“我妈也这样说。”

5

小乔与朋友一同走下坡,来到广场中心的演奏台。在他们身后,普雷斯提溪发出潺潺声响。 水位现在变低了,西北方上游流经切斯特磨坊镇的溪水,已被穹顶挡住去路。要是明天穹顶仍未消失,小乔觉得溪水会完全不见,只剩泥浆而已。 “好了,”班尼说,“别胡闹了,该是滑板客拯救切斯特磨坊的时候了。让我们拿出那宝贝玩意儿吧。” 小乔小心地(充满真诚的敬畏之心)拿起装有盖革计数器的购物袋。里头的电池是十分古老的产物,电极处还有一层厚厚的黏稠物,但只要一些小苏打就能清除锈垢,更别说诺莉还在她父亲的工具柜里,找到了三个六伏特的干电池。“只要提到电池,他简直是个怪胎,”她曾这么透露,“他有一次为了要学滑板,还差点害死自己,不过我还是很爱他。” 小乔把拇指放在开关上,严肃地看着他们:“跟你们说,这东西可以读到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微小的辐射线,而且这里可能就是发动设备的所在地,不只会散发α或β波——” “天啊,打开吧,”班尼说,“别再吊我胃口了。” “他说得对,”诺莉说,“打开吧。” 但这其实有趣得很。他们早在小乔家便测试过许多次,盖革计数器的运作没有问题——当他们拿一支老旧电子表测试时,指针明显动了,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试了一遍。但如今,他们身在此处——你能说就在现场——小乔却起了一种心底发寒的感觉。他的额头渗出汗水,能感觉到汗水凝结成珠,正准备要滑落下来。 要是诺莉没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可能会站在原地发呆好一阵子。班尼也把手放了上来,三人一同打开开关。每秒指数的指针立刻跳到“+5” 的位置,让诺莉不禁紧紧抓住小乔的肩膀,接着,指针又回到“+2”,这才把手松开。他们没有使用盖革计数器的经验,但全认为这是个正常指数。 小乔拿着盖革计数器,把连着电线的接收器举至身前,慢慢在演奏台上绕了一圈。电源指示灯发出明亮的琥珀色,指针一次又一次地轻微晃动,但大多接近“0”的位置。他们认为,有些较为明显的晃动,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动作造成的。 他并不感到意外——有部分的他相当清楚,这差事不可能那么简单——但同时也深感失望。这感觉很惊人,的确如此,失望与不出意料的感觉不断相互拉扯,两种情感就像欧森双胞胎似的。 “让我来,诺莉说,”“说不定我运气比较好。” 他没有抗议便交给了她。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在镇立广场不断交错走动,轮流拿着盖革计数器。他们看见有辆车开到磨坊街上,却没注意到司机是小詹·伦尼——他的感觉又好多了。他也没注意到他们。一辆开着闪光灯、鸣着警笛的救护车飞快经过镇属坡,一路驶至美食城超市。他们看了一会儿,但当小詹再度出现,这回变成开他父亲的悍马车时,他们早已专心回到了手上的任务里。 由于太过专心,所以他们始终没用到带来伪装的飞盘。但不打紧。在镇民回家的路上,只有相当少数的人苦恼地朝镇立广场望了一眼。其中有几个人还受了伤。大多数人全抢了食物,有些人甚至还推着购物推车。几乎每个人看起来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到了中午,小乔与朋友已打算放弃,就连肚子也饿了。“先回我家好了,”小乔说,“我妈会帮我们弄点吃的。” “好极了,”班尼说,“希望是炒面,你妈做的炒面超好吃。” “我们可以穿过和平桥,先试试另外一边?”诺莉问。 小乔耸了耸肩:“好啊,不过那里除了树林就没东西了。再说,那里离中心点更远。” “是的,可是……”她的声音变小了。 “可是什么?” “没事,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或许是个笨想法吧。” 小乔望向班尼,后者耸耸肩,把盖革计数器递给她。 他们回到和平桥,弯腰绕过垂着的警用封锁线。步道里有些昏暗,但当他们走到桥中间时,光线并未昏暗到使小乔无法从诺莉头上看见盖革计数器指针的晃动情况。他们排成直线前进,没打算测试脚下的腐朽木板可以承受多少重量。他们从桥的另一侧走出步道,前方有块牌子写着:你正离开建立于一八〇八年的切斯特磨坊镇立广场。那里有条向上的斜坡旧径,两旁均是橡树、白蜡树与山毛榉。树上的枫叶无力地垂着,颜色看起来不但不鲜艳,反而还阴沉不已。 他们才一踏上小径,指针便在每秒指数的“+5” 与“+10”间晃动,接着超过“+10”,迅速跳到不同等级的“+500”,接着抵达“+1000”的位置,随即又跳了回去。仪表的最高指数区被标为红色。 指针离那区还有一段距离,但小乔十分确定,目前的指数绝对不算正常情况。 班尼看着微微晃动的指针,但小乔却直接望向诺莉。 “你怎么想?”他问她,“别怕,直说就好,毕竟这看起来可不是什么笨想法。” “没错。”班尼同意。他敲了敲每秒指数的仪表板,指针跳动一下,又回到了“+7”与“+8”附近。 “我觉得,发动装置和发射台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诺莉说,“发射台不需要在中心点,只要够高就行。” “CIK广播塔就不是,”班尼说,“那里只是一块空地而已,不停播放一些耶稣的事。我去过那里。” “对,可是那里,电力超强,诺莉说,呃,”“我爸说那里的电力有十万瓦特左右。或许我们要找的是范围没那么大的东西。所以我才会开始在想,镇上最高的地方是哪里?” “黑岭。”小乔说。 “黑岭。”她同意道,举起了小小的拳头。 小乔与她击了个拳,然后用手一指:“这边走,还有两英里,或许是三英里。”他把盖革计数器的接收器移向那个方向,当指针上升到“+10”时,他们全都一脸着迷地看着。 “我要大搞一场。”班尼说。 “等到你四十岁再说吧。”诺莉依旧粗鲁地说……但也有点不好意思。只有一点而已。 “黑岭路那里有个旧果园,”小乔说,“你可以从那里看见整个磨坊镇——就连TR-90合并行政区也可以,至少我爸是这么说的。可能就是那里没错。诺莉,你是个天才。”这回他没被动地等她亲他,虽然顶多只敢亲嘴角而已,但他还是充满敬意地亲了她一下。 她看起来很开心,但还是微微皱着眉头:“这可能不代表什么。指针没有真的往上飙。我们可以骑脚踏车过去看看吗?” “当然好!”小乔说。 “吃完午餐就去。”班尼补充。他觉得自己是个相当实际的人。

6

就在小乔、班尼与诺莉在麦克莱奇家吃午餐(的确是炒面),生锈克·艾佛瑞特在芭比与两个少女的协助下,在凯瑟琳·罗素医院治疗在超市暴动中受伤的人时,老詹·伦尼就坐在书房里,忙着列出需要确认的事项列表。 他看见自己的悍马车驶上车道,于是在另一件事项前打钩:把布兰达跟其他尸体一起处理掉。 他觉得一切已经准备就绪——至少也已尽了全力。 就算穹顶在今天下午消失无踪,他也认为自己可以安全无虞。 小詹走了进来,把悍马车的钥匙丢在老詹书桌上。他脸色苍白,比以往更需要好好地刮个胡子,但至少他看起来已经不像因吸毒过量死去的毒虫了。他的左眼泛红,但并未太过严重。 “儿子,都处理好了?” 小詹点头:“我们会坐牢吗?”他的语气里只有好奇,几乎像是事不关己。 “不会。”老詹说。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坐牢这件事,纵使帕金斯那个老巫婆来到这里,开始她那些指控时也从未想过。他笑了:“不过戴尔·芭芭拉会。” “没人会相信他杀了布兰达·帕金斯。” 老詹持续笑着:“会的。他们全吓坏了,所以一定会信。事情总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从历史里学到了不少,你有机会应该试试。”他差点就问小詹为何离开鲍登大学的事了——是不想念?考试没过?还是被退学了? 但无论时间或地点,都不是讨论这事的时机。相反,他问儿子是否还能帮他处理另一件事。 小詹揉着太阳穴:“应该可以,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嘛。” “你需要帮手。我想你可以带弗兰克一起,要是席柏杜那小子今天还能走动,我会更中意他。但别找瑟尔斯,他是个好家伙,只是太笨了。” 小詹没吭声,让老詹再度纳闷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真的想知道吗?或许,还是等到这场危机过去再说好了。与此同时,他还有很多事得预先做好准备。现在离上菜时间已经不远了。 “你要我做什么?” “让我先确认一件事。”老詹拿起手机。每次他这么做时,总会认为手机应该已经没办法打了,然而却一直可以。至少还能拨通镇内号码,这就够他用了。他拨了警察局的号码。就在铃声响了三声,即将转到自动语音之前,斯泰西·莫金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忙碌,不像平常那副简洁、充满效率的口吻。经过早上这场盛会,这事并不让老詹感得意外;他可以听见电话那头一片吵闹。 “警察局,”她说,“如果并非紧急状况,请先挂断电话,稍晚来电。我们现在非常忙碌——” “我是詹姆斯·伦尼,亲爱的。”他知道斯泰西不喜欢别人叫她“亲爱的”,而这正是他这么做的原因。“把电话转给警长,快点。” “他现在正试着阻止前台的一场拳击赛,” 她说,“或许你可以晚点再打——” “不行,我晚点没空。”老詹说,“你觉得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我会打来吗?把电话转过去,亲爱的,事情非常紧急。叫彼得进他的办公室接——” 她没让他把话说完,也没叫他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话筒敲在桌面上的声音。老詹并未不悦;当他故意惹恼别人时,总是喜欢能实际感受到对方的愤怒。在远方,他听见有人骂另一个人“狗娘养的”,使他露出了微笑。 斯泰西完全没跟他多说些什么,就把电话转了过去。老詹听着警方的广告歌曲好一会儿后,电话才被接了起来。是兰道夫,声音上气不接下气。 “说快点,老詹,这里就跟疯人院一样。有人断了肋骨又不去医院,另外还有些人就跟疯狗一样。每个人都在大骂其他人。我试着尽量不要把他们关进下面的牢房,但有一半以上的人,像是巴不得想进去一样。” “看来今天对你来说,加强警力规模成了好主意,不是吗?警长?” “天啊,没错。我们遭受到攻击。有个新警员——那个姓路克斯的女孩——人在医院,整张脸的下半部全骨折了,看起来就像科学怪人的新娘。” 老詹笑得更开了。山姆·威德里欧完成了任务。 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感应灵验的明证。在某些罕见的时刻里,你无法亲自上阵,得假他人之手完成事情,把球传到正确的人选手上。 “有人用石头打中了她,就连马文·瑟尔斯也中了。他昏迷了好一阵子,但现在似乎没事了。不过他的情况还是很糟,所以我把他送到医院治疗去了。” “嗯,这真是太可恶了。”老詹说。 “有人瞄准了我的警员,我想还不止一个。老詹,我们真的有办法找到更多新成员吗?” “我想,你会发现镇上还有许多正直的年轻人愿意加入我们,”老詹说,“说真的,我还知道圣救世主教会就有几个。例如基连家那些孩子。” “老詹,基连家的孩子比猪还蠢。” “我知道,但他们强壮得很,而且会乖乖听命。”他停了一会儿,“他们还懂得怎么用枪。” “我们要派发武器给新的警力人员?”兰道夫的声音同时带有希望与怀疑。 “在今天的事之后?当然。我想大概就先挑十来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好了。弗兰克与小詹可以帮忙挑选。要是这事到了下周还没结束,我们会需要更多人手。开始配给物资的时候,我们就用物资代替薪水,让他们和家人拥有优先权。” “好吧。你可以叫小詹过来吗?弗兰克在这里,席柏杜也是。他在超市那边受了点伤,肩膀上的绷带得换新的,不过伤势不妨碍行动。”兰道夫压低音量,“他说是芭芭拉换的绷带,而且包扎得很好。” “那很好,不过我们的芭芭拉先生包不了太久的绷带了。我有另一项工作得交给小詹。席柏杜警员也有份,派他过来一趟。” “什么工作?” “如果你有必要知道的话,我就会告诉你。派他过来就是了。小詹和弗兰克可以晚一点再帮你列出新成员的名单。”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兰道夫的声音被另一场骚动打断。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或砸到墙上,传来东西破掉的声响。 “把他们分开!”兰道夫大喊。 老詹面带微笑,把手机自耳旁移开。他还是听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差别。 “抓住那两个人……不是那两个,你这个白痴,是另外两个……不,我不是要逮捕他们!真该死,我是要他们离开这里!要是他们再这样的话,就把他们踹走!” 一会儿过后,他又再度回到与老詹的交谈中:“快提醒我,告诉我自己为什么想得到这份工作,否则我都快忘了。” “事情会过去的,”老詹安慰道,“明天就会有五个新人来帮你——五个年轻力壮的家伙——另外五个会在星期四报到。这还是最低人数而已。现在,先派席柏杜过来,确保楼下最里面那间牢房没人。芭芭拉先生今天下午会用得着。” “什么罪名?” “四桩谋杀案,外加在本地超市煽动暴乱怎样?够了吧?” 他在兰道夫还没回答前,便挂断了电话。 “你要我跟卡特干吗?”小詹问。 “今天下午?先来点侦查与规划的活动,规划这部分我会帮忙,然后参与逮捕芭芭拉的事。我想你一定会很享受这件事。” “对,我的确会。” “等到芭芭拉一进牢房,你和席柏杜警员就去吃顿丰盛的晚餐。因为,真正的工作得在今天晚上处理。” “什么工作?” “把《民主报》办公室烧了——听起来怎样?” 小詹睁大了眼:“为什么?” 自己的儿子竟然会问这问题,实在太叫人失望了。“因为,眼前的将来,报纸可不适合作为我们镇上最佳的娱乐来源。你还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爸——你想过自己可能疯了吗?” 老詹点点头。“疯得不轻。”他说。

7

“我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吉妮·汤林森以过去从未有过的模糊声音说,“但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躺在这张台子上。” “就算有,你可能也想象不到,竟然会是早上帮你煎牛排和鸡蛋的家伙在照顾你。”芭比尽量表现出精神奕奕的模样,但打从第一趟救护车抵达凯瑟琳·罗素医院至今,他一直在忙着上药与包扎,的确累了。但他怀疑,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压力影响,才使他觉得那么累。 他很怕自己会把别人的伤势弄得更糟,而非好转。 他可以在吉娜·巴弗莱诺与哈丽特·毕格罗脸上看见相同的焦虑,只是,她们不用担心紧迫盯人的老詹·伦尼会跑出来搅局。 “我想,我恐怕得过好一阵子才能再吃块牛排了。”吉妮说。 生锈克去看其他患者以前,先治疗了她的鼻子。芭比帮忙扶住她头部两侧,动作尽可能轻柔,还轻声说了些鼓励的话。生锈克把浸有药用古柯碱的纱布塞入她鼻孔,等了十分钟好使麻醉剂生效(这段时间还帮一个胖女人治疗了严重扭伤的手腕,以及用弹性绷带包扎起她肿起的膝盖),接着才用镊子取出纱布条,拿起一把手术刀。助理医生的动作快得惊人。在芭比叫吉妮说句“如愿骨”前,生锈克已把手术刀的刀柄滑入她的鼻孔中撑起膈膜,将其作为杠杆,开始了清理工作。 就像撬起轮毂罩一样,芭比想,听见吉妮的鼻子传来一阵细微、但确实能听得到的嘎吱声响,显示鼻骨正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她没有尖叫,但指甲却在覆盖检查台的纸张上撕裂了好几个洞,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滑下。 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生锈克给了她两粒止痛药——但泪水仍自她稍微消肿的双眼中徐徐流着。她的双颊仍淤青浮肿,使芭比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像是洛基与拳王阿波罗打完拳后的模样。 “你得往好处想。”他说。 “有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那个姓路克斯的女孩,看起来得喝上一个月的汤和奶昔才行。” “乔琪亚?我听说她被砸中了。情况多糟?” “还活得了,但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那可就永远没办法去竞选苹果花小姐了。” 她放低音量,“这是她在尖叫?” 芭比点了点头。乔琪亚的惨叫似乎不断回荡在整栋医院之中。“生锈克给了她吗啡,但也没能让她安静多久。她的身体肯定跟马一样壮。” “良心也跟短吻鳄一样。”吉妮模糊不清地补充,“我不希望会有人遇到跟她一样的事,但这证明了该死的因果报应的确存在。我在这里待多久了?我那可恶的表坏了。” 芭比瞥了一眼自己的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我猜,再过五个半小时你就会好多了。”他转动一下臀部,听见关节的喀啦声响,觉得轻松了些。 他觉得汤姆·佩蒂所言不虚:等待才是最困难的部分。他猜,要是自己真被关进牢房,可能还会觉得轻松点。只要他没有先死在外头就好了。这念头才一闪过脑海,他便觉得自己倒是挺有可能会被人以拒捕罪名打死。 “在笑什么?”她问。 “没事。”他举起一把镊子,“现在安静点,让我把事情做完。越早开始,越快完成。” “我站起来好了,这样你比较方便做事。” “要是你真这么做,只会整个人跌倒在地。” 她看着镊子:“你真的知道这工具怎么用?” “知道,我还得过奥运会搬玻璃项目的金牌。” “你鬼扯的功力甚至比我前夫还厉害。”她露出一丝微笑。芭比猜那一定会痛,就算止痛药已发挥药效也一样,使他因此对她有了好感。 “你该不会是只要患者是自己,就会变成暴君的那种讨厌的医护人员吧?”他问。 “哈斯克医生才是。有一次,他的大拇指指甲裂了道大口子,当生锈克说要帮他拔掉时,巫师则说他希望能交给专业的来。”她大笑出声,接着一阵抽痛,呻吟出声。 “打你的警察被一颗石头砸中了头,希望这消息会让你感觉好些。” “又是因果报应。他可以下床走动吗?” “嗯。”马文·瑟尔斯的头上包着绷带,两小时前便已离开医院。 芭比手上拿着镊子,朝她弯下腰去。她本能地转过了头。他用手——动作十分轻柔——压着她脸颊没那么肿的地方,把她的头转了回来。 “我知道你非这么做不可,”她说,“但我的眼睛就跟婴儿一样脆弱。” “从他打你的力道来看,你实在幸运得很。玻璃碎片只伤到眼睛周围,而没刺到里头。” “我知道。只要别弄痛我就好,可以吗?” “好,”他说,“马上就没事了,吉妮。我会尽快完成。” 他擦了擦手,确保双手干燥(他不想戴手套,不相信戴着手套还能握紧镊子),接着弯得更近。 大概有六七块镜片碎片刺入了她的眉毛与双眼四周,但他最担心的,是她左眼眼角下方那块细小碎片。芭比相当确定,要是生锈克看见的话,一定会把碎片拔出来,只是,他刚才完全专注在她的鼻子上。 动作要快,他想,只要一个犹豫,通常就会把事情搞砸。 他夹起碎片,丢进长桌上的塑料盆里。一粒细小血珠从碎片原本的位置中流了出来。他松了口气:“好了。接下来就没什么了,好办多了。” “那就祝你好运啰。”吉妮说。 生锈克打开检查室的房门时,他正好把最后一块碎片夹了出来。生锈克问他能不能帮个小忙,手上还拿着一个原本用来装喉片的锡盒。 “什么小忙?” “一个走起路来像是长了痔疮的人,”生锈克说,“这个屁眼疼痛的家伙,一心想带着抢来的东西离开这里。在正常情况下,我会很高兴看着他凄惨的背影走出门外,但现在,他或许还派得上用场。” “吉妮?”芭比问,“你没问题吧?” 她朝门口挥了挥手。他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准备跟生锈克一同离开。当她喊了句“嘿,帅哥” 时,芭比转过身去。她给了他一个飞吻。 芭比伸手抓住。

8

切斯特磨坊只有一个牙医,名字叫乔·巴克斯。 他的诊所位于斯特劳巷的尽头,诊疗室里可以看见普雷斯提溪与和平桥的风景。要是你坐着的话,风景倒是赏心悦目,只不过大多数客人都是后仰着的,除了贴在天花板上那十几张乔·巴克斯养的吉娃娃的相片之外,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看。 “其中有张相片,那只该死的狗看起来像是在拉屎。”道奇·敦切尔在某回看完牙以后,这么告诉生锈克,“或许那是狗坐下的某种动作吧,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足足花了半小时,让巴克斯从我下巴里拔掉两颗智齿,过程中一直想找条抹布,好擦掉我眼前那一泡屎。他用的八成是螺丝起子吧,感觉起来就是那样。” 挂在巴克斯医生诊所外的招牌,就像一条大到可以给童话中的巨人穿的篮球短裤。招牌漆着浓艳的绿色与金色——也就是磨坊镇野猫队的颜色,文字写着乔·巴克斯牙科博士,而低一点的位置,则写有巴克斯的动作最快!这几个字。每个人都同意,他的动作的确十分迅速,但他不接受医疗保险,只收现金。要是有个裁纸工人,脸颊肿得像是嘴里塞满坚果的松鼠,带着化脓的牙龈走进诊所,开始与他谈起牙医保险的事,那么巴克斯就会叫他先找保险公司要钱,接着再回来找他。 如果镇上有竞争对手的话,或许会逼他放宽这条规矩。但过去那六间愿意在磨坊镇里试试看的牙医诊所,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就都宣布放弃了。有些揣测指出,乔·巴克斯的好友老詹·伦尼,可能帮他在减少竞争对手这件事中出了点力,只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点。同时,巴克斯还可能会在随便一个日子,突然暂停营业,开着保时捷跑车四处溜达。跑车保险杆上的贴纸写着:我的另一辆车也是保时捷! 芭比尾随生锈克来到大厅时,巴克斯正走向大门,或者说,正试着想这么做。抽筋敦抓着他一只手,而巴克斯的另一只手则挂着一个装满家乐氏松饼的篮子。里头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包又一包的松饼。芭比纳闷——不是第一次了——他是不是还躺在北斗星酒吧停车场的水沟里,被人打成一摊烂泥,由于脑震荡而做着可怕的噩梦。 “我不要留下来!”巴克斯大喊,“我得把这些东西放进家里的冰箱!反正你的提议根本不会成功,所以快把手放开。” 芭比观察他眉毛上那块把眉毛一分为二的蝴蝶绷带,以及右前臂那块更大的绷带。看来,这牙医似乎为了那些冷冻松饼好好打了一架。 “叫这傻子放开我的手,他看见生锈克时说,”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只想回家。” “还不行,”生锈克说,“你既然都接受了免费治疗,我希望你也能付出点热忱。” 巴克斯是个小个子,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但他此刻把身体挺到最高程度,猛吸了一口气。“希望个鬼。我几乎从来没听过用口腔外科手术——补充一下,缅因州政府可没说我一定要这么做——来当作两块绷带的代价。我是为了讨生活才工作的,艾佛瑞特,我希望做了事就能拿到报酬。” “你会在天堂里得到报酬的,”芭比说,“这不就是你朋友伦尼会说的话吗?” “他跟这件事没有——” 芭比逼近一步,瞪着巴克斯的绿色塑料购物篮,手把上还印有美食城所有的字样。巴克斯试着要挡住篮子,却没有太大作用。 “说到报酬,你付了这些松饼的钱吗?” “太可笑了,每个人都拿了一堆东西,我只拿了这些而已。”他挑衅地看着芭比,“我有一个很大的冰箱,而我刚好喜欢松饼。” “‘每个人都拿了一堆东西’这套说词,在你被控抢劫时,可不会起什么保护作用。”芭比和颜悦色地说。 巴克斯实在不可能再把自己的身子挺高,但不知为何,他却办到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成了紫色。“那就到法院告我啊!这里哪有什么法院啊?结案!哈!” 他再次准备转身离开。芭比伸手抓住他,但抓的是篮子而非手臂。“那我只好没收了,可以吗?” “你不能这么做!” “不行?那就把我告上法院啊。”芭比露出微笑,“喔,我忘了——哪有什么法院啊?” 巴克斯医生怒视着他,嘴唇向下扯紧,露出了完美无瑕的细小牙齿。 “我们只好去休息室烤那些松饼了,”生锈克说,“美味又好吃!” “嗯,趁我们还有电力可以烤的时候快动手,” 抽筋敦嘀咕着说,“不然之后也可以用叉子叉着,用医院后头的焚化炉来烤。” “你们不能这么做!” 芭比说:“让我把话说清楚:除非你完成生锈克交代的事,否则我不准备放开你的松饼。” 查兹·班德有些坏心地大笑起来。他的鼻梁与脖子一边各贴着一块创可贴。“付钱,医生!” 他大喊,“你不是老这样说吗?” 巴克斯先是怒瞪班德,接着又瞪向生锈克:“你要我做的事我八成不会答应,你得先弄清楚这点。” 生锈克打开喉片盒,往前一伸。里头有六颗牙齿。“多莉·麦唐纳在超市外捡起了这些牙齿。她跪在地上,从乔琪亚·路克斯的血里头找了出来。医生,如果你希望接下来还有松饼早餐可以吃,就得把这些牙齿装回乔琪亚的嘴里。” “要是我就这么走了呢?” 身为历史老师的查兹·班德往前站了一步,紧握着拳:“我嗜财如命的朋友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会在停车场里揍到你脱肛。” “我也加入。”抽筋敦说。 “我不会加入,芭比说,”“不过会在旁边看。” 周围传出笑声与一些掌声。芭比同时感受到开心与反胃的..感觉。 巴克斯的肩膀垮了下来。他只是个小个子,却再一次卷入对他体型来说太大了点的状况。他接过喉片盒,望向生锈克:“在最理想的状况下,口腔手术或许可以帮她把这些牙齿重新植回牙根,只是,我们通常会小心一点,不对病人做出任何保证。要是我这么做,幸运的话,她可以植回一两颗牙,但她更有可能会把这些牙吞进气管,然后噎着。” 一个满头浓密红发、身材矮胖的女人与查兹·班德肩并着肩,她说:“我会坐在她身旁,确保这事不会发生。我是她妈。” 巴克斯叹了口气:“她是清醒的吗?” 在他得到进一步的信息前,包括绿色警长座车在内的两辆切斯特磨坊警察局的警车,在回转道那里停了下来。弗莱德·丹顿、小詹·伦尼、弗兰克·迪勒塞、卡特·席柏杜等人走出前面那辆车。兰道夫警长与杰姬·威廷顿则从警长座车的前座下车,生锈克的妻子从后座出来。每个人都佩有武器,当他们接近医院大门时,还全把武器掏了出来。 几个原本在旁边看乔·巴克斯吵架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纷纷往后退开,其中有些人还深信自己会因盗窃罪而被逮捕。 芭比转向生锈克·艾佛瑞特。 “看着我。他说。” “什么意——” “看着我!”芭比高举手臂,转动了一下,以展示内外两侧,跟着又拉起上衣,先是露出平坦的腹部,随即转身展示背部。“看到伤痕了吗?任何淤青?” “没有——” “确保他们知道这点。”芭比说。 他的时间只够这么做而已。兰道夫领着他的警员走进门来。“戴尔·芭芭拉?向前一步。” 在兰道夫有机会举枪指向他前,芭比就先照做了。毕竟,总是会有意外发生,而有时意外是故意为之的。 芭比看见生锈克脸上的困惑,并为他的困惑而对他更生好感。他也看见吉娜·巴弗莱诺与哈丽特·毕格罗睁大双眼。但他大多数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兰道夫与他的手下身上。他们全都面无表情,但在席柏杜与迪勒塞脸上,他看见毋庸置疑的心满意足。对他们来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报复北斗星酒吧那晚的事。报复心就像个臭婊子。 生锈克站到芭比身前,仿佛要保护他。 “别这么做。”芭比低声说。 “生锈克,别这样!”琳达大喊。 “彼得?”生锈克问,“这是怎么回事?芭比是在帮我们的忙,而且做得好极了。” 芭比不敢把助理医生推到一旁,甚至连碰他一下都不敢。他只是极为缓慢地举起手臂,掌心向外。 才一看见他举起手,小詹与弗莱德·丹顿便朝芭比走去,速度非常快。小詹在前进时撞到了兰道夫,让警长手上的贝雷塔手枪因此走火。挂号区响起的枪声震耳欲聋。子弹射进距离兰道夫右脚三英寸的地板里,炸开一个惊人的大弹孔。 火药气味随即飘散而出,令人震惊不已。 吉娜与哈丽特一面尖叫,一面奔进主要走道,利落地跳过被吓倒在地、往后爬行、同时用手护住头部的乔·巴克斯。他那通常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全落在脸前。才刚治好下巴轻度脱臼的布兰登·艾勒比,在吓得逃走时,踢到了牙医的前臂。 喉片盒自巴克斯手中飞出,撞上总服务台,盒盖因此打开,让多莉·麦唐纳小心翼翼捡起的牙齿掉得四处都是。 小詹与弗莱德架起生锈克,生锈克并未试着抵抗,只是一脸茫然。他们把他推到一旁,生锈克踉跄着向大厅另一端跌去,试图让自己不要跌倒。琳达抓住了他,两人一同趴倒在地。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抽筋敦大吼,“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走起路来还有点跛的卡特·席柏杜走近芭比。 芭比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依旧高举双手。把手放下来只会害他被杀,说不定死的还不只他自己。 枪已经开过一次火,害其他人牵连进来的几率变得更高了。 “哈啰,浑球,”卡特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啊。”他重击芭比的腹部。 虽然芭比预测到了这拳,早就绷紧肌肉以待,但这拳还是让他痛弯了腰。这王八蛋实在是孔武有力。 “住手!”生锈克大吼。他看起来仍一脸茫然,但却也看得出十分愤怒。“现在就给我该死的住手!” 他试着想站起来,但琳达用双手环抱着他,不让他起身。“不要,”她说,“不要这样,他很危险。” “什么?”生锈克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吗?” 芭比依旧举着双手,让警察能看得见。由于他仍弯着腰,所以看起来像是在敬大礼似的。 “后退,”兰道夫说,“席柏杜,够了。” “把枪拿开,你这个白痴!”生锈克朝兰道夫喊,“你想杀人不成?” 兰道夫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明显的轻蔑之意,接着转向芭比:“站直,孩子。” 芭比照做。还是很痛,但他仍设法挺直身体,知道要是刚才没有防范的话,席柏杜那拳肯定会让他痛倒在地、气喘如牛。到时兰道夫会不会试图用脚踢他?其他警察会不会加入?大厅里还有人正在看着,其中有一部分人还溜了回来,以便看得更清楚点,但他们会在乎这点吗?当然不会,因为他们血气上涌,事情总是如此。 兰道夫说:“我以杀害安杰拉·麦卡因、桃乐丝·桑德斯、莱斯特·科金斯与布兰达·帕金斯的罪名逮捕你。” 每个名字都像打了芭比一拳,但最后一个尤其严重,简直就是一记重拳。那个好女人。她忘了要小心一点。芭比并不怪她——她仍因丈夫的事身陷沉痛之中——而是自己竟然会让她去找伦尼对质,甚至还鼓励她这么做。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兰道夫,“天啊,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别装得你不知道一样。”弗莱德·丹顿说。 “你到底是哪种变态?”杰姬·威廷顿问。 她的表情像是一张扭曲且充满厌恶的面具,眯起的眼睛中带着熊熊怒火。 芭比没理他们。他盯着兰道夫的脸,双手依旧高举过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再小不过的借口。就算杰姬这个通常最讨人喜爱的女性成员,也可能会加入他们之中。虽然对她来说,这不是借口,而是真正的原因,但也说不定并非如此。 有时,就算好人也会突然不受控制。 “换个好一点的问题,”他对兰道夫说,“你放任伦尼做了什么?这是他搞出来的烂摊子,你清楚得很。他的指纹一定到处都是。” “闭嘴。”兰道夫转向小詹,“把他铐起来。” 小詹走至芭比身旁,但当他才快碰到芭比举起的手腕时,芭比便先把手放了下来,背到身后,自行转过身去。生锈克与琳达·艾佛瑞特仍坐在地板上,琳达用双手环抱着丈夫的胸膛,不让他轻举妄动。 “记住。”芭比对生锈克说。他的手穿过塑料束带……接着束紧,直到束带勒进手腕的肉里。 生锈克站了起来。当琳达试图抱着他时,他把她推到一旁,朝她望去的眼神,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模样。里头有严厉的神色、谴责的意味,但也有着怜悯存在。“彼得!”他说。兰道夫正准备要转身离开时,他又提高音量大喊:“我在跟你说话!你看着我,让我把话说完!” 兰道夫转身,面如磐石。 “他知道你会过来抓他。” “他当然知道,”小詹说,“他或许疯了,但可不是笨蛋。” 生锈克没理会这句话。“他让我看他的手臂、脸孔,掀起上衣让我看他的腹部与背后。他身上没有半点伤,只除了他举起手时,被席柏杜打的那一拳而已。” 卡特说:“三个女人?三个女人和一个牧师?这是他应得的。” 生锈克没把视线从兰道夫身上移开:“这是安排好的。” “放尊重点,艾瑞克,这不在你的管辖范围里。”兰道夫说。他把手枪放回腰侧的枪套。 “没错,”生锈克说,“我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不是警察或律师。我要告诉你的是,要是他被羁押的这段期间,我还有机会再看见他的话,他身上最好不要有任何伤痕或淤青,上帝保佑你。” “你打算怎样?打电话给公民自由联盟?” 弗兰克·迪勒塞问。他气得嘴唇都发白了。“你朋友打死了四个人。布兰达·帕金斯的脖子断了。其中一个女孩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还被性侵了。这事很有可能不只是发生在她死前,死后也发生过。” 大多数被枪声吓得乱窜的人,此时已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在一旁观看。人群因为这句话而发出了惊恐的细微呻吟。 “你想保护这家伙?那就连你也应该要被关进监狱!” “弗兰克,闭嘴!”琳达说。 生锈克望向弗兰克·迪勒塞,他曾帮这男孩治疗过水痘、麻疹、在夏令营染上的头虱,以及滑向二垒时折断的手腕。有一次,当他十二岁时,还在有人故意整他的情况下,帮他处理过被毒藤刺伤的伤口。他几乎看不出那个男孩与眼前这个男人的相似性。“要是我被关起来呢?接着该怎么办,弗兰克?要是你母亲的胆囊又发作,就跟去年一样呢?我得在监狱里等到探望时间才有办法医治她吗?” 弗兰克走上前,举起一只手想给他一巴掌或一拳。小詹抓住了他:“他跑不掉的,别担心。每个跟芭芭拉同一队的人都一样。总有机会的。” “同一队?”生锈克的声音中有着厌恶的困惑感,“你在说什么啊?同一队?这可不是该死的足球比赛。” 小詹脸上挂着的微笑,仿佛知道什么秘密似的。 生锈克转向琳达:“这就是你同事说的话。你觉得听起来像是什么样子?” 有好一会儿,她无法直视着他。但在一番努力后,她还是办到了。“他们疯了,就这样,而且我不怪他们。我也一样。四个人啊,艾瑞克——你没听见吗?他杀了他们,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还强奸了其中至少两个女人。我去鲍伊葬仪社帮忙把他们移出灵车,还看见了尸体上的痕迹。” 生锈克摇着头:“我跟他忙了一个早上,亲眼看着他帮助别人,而不是伤害别人。” “算了,”芭比说,“退后,老兄。现在不是时——” 小詹重重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你有权保持沉默,王八蛋。” “是他干的,”琳达说。她朝生锈克伸出手,发现他没打算握住,于是只好放回身侧。“他们在安琪·麦卡因手里发现了他的军籍牌。” 生锈克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看着芭比被推出去,走至警长座车旁,锁进后座中,双手依旧铐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芭比与生锈克四目相对。 芭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却无比坚定。 接着,他就被带走了。 大厅里一片死寂。小詹与弗兰克已跟着兰道夫离开。卡特、杰姬与弗莱德·丹顿则朝另一辆警车走去。琳达站在原地,以恳求与愤怒的神色看着丈夫。没多久后,愤怒消失了。她朝丈夫走去,举起双臂,想要拥抱一下,就算只有几秒也好。 “不。”他说。 她停了下来:“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回事?你没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吗?” “生锈克,她握着他的军籍牌!” 他缓缓地点头:“还真方便,你不这么觉得吗?” 她脸上原本一直挂着受伤与恳求的表情,但此时却僵住了。她像是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臂还朝他伸去,于是放了下来。 “四个人,”她说,“其中有三个几乎被打得面目全非。这里的确分成了两队。你得思考一下自己要站在哪边。” “你也是,亲爱的。”生锈克说。 杰姬在外头大喊:“琳达,走吧!” 生锈克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一群观众,其中还有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把票投给了老詹·伦尼。 “好好地想一想,琳达。想想彼得·兰道夫是在帮谁做事。” “琳达!”杰姬叫道。 琳达·艾佛瑞特低头离去,一路上完全没回头。 在她坐进警车以前,生锈克都还能撑得住,但接着便开始发起抖来。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赶快坐下,可能会直接跌倒在地。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是抽筋敦。“你没事吧,老大?” “嗯。”仿佛这么说就能成真一样。芭比被抓进了监狱,而他与妻子在——多久?四年?是将近六年才对。他们在将近六年的时间里,这还是首度起了真正的冲突。不,他才不会没事呢。 “有个问题,”抽筋敦说,“要是那些人被杀了,为什么他们会把尸体送去鲍伊葬仪社,而不是送来这里验尸?这是谁下的指示?” 在生锈克回答以前,灯便暗了下来。医院的发电机燃料终于用完了。

9

在看着他们把她做的炒面(里头还放了她最后一点汉堡肉)吃得一干二净后,克莱尔在厨房里叫三个孩子站在她面前。她严肃地看着他们,而他们则回望着她——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坚决。她叹了口气,把小乔的背包递给他。班尼望向里头,看见三个花生奶油果酱三明治、三个恶魔蛋、三瓶甜茶与六片燕麦葡萄干饼干。虽然肚子里装满了午餐,他还是十分高兴。“太棒了,麦太太!你真的是——” 她没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乔身上:“我知道这事可能很重要,所以还是决定让你们去。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甚至还可以开车送你——” “不需要,妈,”小乔说,“骑车轻松得很。” “而且也很安全,”诺莉补充,“路上根本就没什么人。” 克莱尔依旧用一种母亲才有的严厉眼神凝视儿子:“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事,天黑前回家……我指的不是最后一道日落的阳光,而是还有太阳的时候。第二件事,如果你真的发现了什么,在那里做个记号,接着马上给我走得远远的。我承认,你们三个可能是寻找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最佳人选,但处理那东西是成年人的工作。所以,你可以答应我吗?向我做出保证,否则我就要跟你与你的朋友一起去。” 班尼满脸怀疑:“我从来没有沿着黑岭路往上走,但经过了几次。我想你的车可能开不进去,应该会有点困难。” “那就向我保证,否则就留在家。怎么样?” 小乔做出了保证。另外两个人也是。诺莉甚至还发了誓。 小乔背起背包。克莱尔拿出了她的手机。“别弄丢了,先生。” “不会的,妈。”小乔向后一转,急着动身。 “诺莉?要是他们两个不受控制,我可以相信你会阻止他们吗?” “可以,女士。”诺莉·卡弗特说,仿佛去年她没有因为玩滑板差点摔死或毁容一千次似的,“绝对可以。” “希望如此,”她说,“希望如此。”克莱尔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头都痛了起来。 “超棒的午餐,麦太太!”班尼说,举起了手,“跟我击个掌!” “老天爷啊,我到底是在干吗啊?”克莱尔问,接着与他击了掌。

10

警察局大厅的前台后方就是等候室,里头有许多人在抱怨各种问题,包括盗窃、破坏公物,以及邻居的狗叫个不停等等。等候室里有几张桌子、储物柜及茶水处。茶水处还贴着一张口气不太高兴的纸条:咖啡与甜甜圈并非免费供应。这房间同时也是登记处。芭比在这里让弗莱德·丹顿拍了照,当亨利·莫里森让他按指纹时,彼得·兰道夫与丹顿就拿着枪站在一旁。 “放松就好,不要太用力!”亨利大喊。这个人不像那个会在蔷薇萝丝餐厅一面吃午餐(他总是点火腿生菜三明治佐小茴香泡菜),一面与芭比愉快讨论红袜队与扬基队赛事的人。此刻,这个人更像会愿意痛击戴尔·芭芭拉鼻子一拳。 “不用动手指,我帮你就好,所以放轻松点!” 芭比想告诉亨利,当你身旁站着拿枪的人,而且知道他们不介意开枪,实在很难放松双手。 但他只是保持安静,集中精神放松双手,好让亨利顺利采得指纹。他并未被亨利惹火,完全没有。 在其他情况下,芭比可能会问亨利为何如此恼怒,但此时,还是管住自己的嘴更好。 “好了,”亨利判断指纹足够清晰后这么说,“带他下楼。我想去洗个手。碰到他让我觉得脏死了。” 杰姬与琳达一直站在一旁,在兰道夫与丹顿相继把枪收入皮套、抓住芭比的手臂以后,则换成这两个女人把枪掏了出来。她们的枪指向地面,全都做好了开枪准备。 “要是可以的话,我会把你煮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亨利说,“你让我恶心。” “不是我干的,芭比说,好好想想吧,”“亨利。” 莫里森只是转身就走。看起来,今天这里每个人都不愿意好好思考一下。芭比心想。他很确定,这状况就是伦尼要的。 “琳达,”他说,“艾佛瑞特太太。” “别跟我说话。”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只有眼睛下方的新月形暗紫色眼圈例外,看起来就像淤青似的。 “走吧,宝贝,”弗莱德说,用指关节轻轻抵住芭比背部,位置就在肾脏那里。“你的套房已经准备好了。”

11

小乔、班尼与诺莉各自骑着脚踏车,沿119号公路北行而上。今天下午如同夏天般炎热,空气沉闷潮湿,没有任何一丝微风吹拂。路旁两侧的草丛里,蟋蟀的叫声让人昏昏欲睡。地平线那边有块黄色的东西,小乔一开始还以为是云,接着才意识到其实是穹顶表面花粉与灰尘的混合物。 穹顶外侧的公路旁边,是流淌藏书网的普雷斯提溪。由于溪水会快速转往东南方,朝城堡岩流去,渴望加入巨大的安德罗斯科金河,是以他们原本会听见河水的声音才对。然而,他们却只听见蟋蟀的鸣叫,以及树上几只乌鸦无精打采的叫声。 他们穿过深切路,来到离黑岭路约莫一英里远的地方。地上满是灰尘,路面坑坑洼洼,一旁还有两个由于土壤冻胀现象而变得倾斜的标示。 左边那个写着建议四轮驱动车通行,右边那个则补充一句桥梁限重量四吨以下车辆通行。两个招牌上全有着弹孔。 “我还真喜欢住在居民会定期练习打靶的小镇,”班尼说,“让我觉得就像有盖里达保护一样安全。” “是基地组织,笨蛋。”小乔说。 班尼摇摇头,露出宽容的微笑:“我说的是艾尔·盖里达,就是那个搬到缅因州西部避免被抓的墨西哥抢匪——” “我们来试试盖革计数器。”诺莉说,停下脚踏车。 盖革计数器就放在班尼的脚踏车后座上头。 他们从克莱尔的抹布篮里,拿了几条旧毛巾把它包了起来。班尼拿起盖革计数器递给小乔。在混浊的景色中,黄色的盖革计数器是最醒目的东西。 班尼的微笑消失了:“你来吧。我太紧张了。” 小乔想了一会儿,又把它递给诺莉。 “胆小鬼。”她说,口气并不是太凶。接着打开开关,指针马上跳到了“+50”的位置。小乔盯着指数看,觉得心脏突然跳上了喉咙,而非原本所在的胸口。 “哇喔!”班尼说,“我们要起飞了。” 诺莉看着稳定的指针(但离红色区域还有一半的刻度距离),对小乔说:“继续前进?” “当然。”他说。

12

警察局内并未电力短缺——至少现在还没有。 日光灯散发着令人沮丧的单调光芒,照在地下室铺着绿色油布的瓷砖走道上。无论清晨午夜,灯光总是让这里如同中午一样。兰道夫警长与弗莱德·丹顿护送芭比走下台阶(如果握紧拳头,夹着他的双臂能用“护送”来形容的话)。两名女警则枪口朝下,跟在他们身后。 楼梯口左方是档案室,右方则是五间牢房,其中四间两两相对,另一间则在最深的尽头处。 最后那间是最小的一间,只有一张狭窄的架式床铺,以及无法坐下的铁制便盆。这就是他们准备把他架进去的牢房。 这是彼得·兰道夫接到的命令——下令的人是老詹——就连在超市暴动中最恶劣的人,也在说了几句以后保证不会再犯的话就被释放了(谁管他们要去哪里?),所以他们一心认为这几间牢房应该全是空的才对。正因如此,当埋伏在四号牢房的马文·瑟尔斯冲出来时,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他头上包扎伤口的绷带松脱开来,脸上戴着墨镜好遮掩明显的黑眼圈,手里则拿着一只足尖装有重物的运动袜,成了一个自制的流星锤。 芭比首先闪过的念头,就是自己被隐形人袭击了。 “混蛋!”马文大喊,挥舞着他的流星锤。 芭比躲开攻击,流星锤自他头顶掠过,打中弗莱德·丹顿的肩膀。弗莱德大叫一声,放开芭比。 在他们身后,两名女警大喊起来。 “他妈的凶手!你买通了谁来砸我的头?啊?”马文再度攻击,打中芭比左臂的二头肌处。 他的手看来是暂时无法举起了。里头装的不是沙子,而是镇纸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玻璃或金属材质,但至少还是圆的,要是那东西有棱角的话,肯定会让他血流如注。 “你他妈的操他妈!”马文大吼,再度挥舞装有东西的袜子。兰道夫警长向后躲去,同样放开了芭比。芭比一把抓住袜子顶端,表情因袜子底部的东西撞到手腕而抽搐了一下。他用力往后扯,设法夺走马文·瑟尔斯的自制武器。就在此时,马文的绷带落了下来,遮住墨镜前方,就像眼罩一样。 “别动,不许动!”杰姬·威廷顿大叫,“停下来,嫌犯,我只警告你一次!” 芭比感觉到肩胛骨之间被一个冰凉的圆柱顶着。他没看到那是什么,但不用看也知道,杰姬要是她开枪的话,子弹就会穿过那里。 她已举起了枪。 她的确很有可能开枪,因为这是个小镇,真正的麻烦几乎都是陌生人引起的,就连专业人士在他们眼中,也跟业余的没两样。 他放开袜子,没理会那东西砸在地板油布上的声响,随即高举双手。“女士,我已经放手了!” 他大喊,“女士,我没有武器,请把你的枪放下!” 马文把滑落的绷带拨开,绷带就像印度头巾的末端,在他后方垂荡着。他揍了芭比两拳,一拳太阳穴,一拳则又朝腹部打去。这回芭比没有准备,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让他发出痛苦的喘息声。他弯腰跪倒在地。马文用拳头捶向他的颈背——动手的也有可能是弗莱德,同时芭比也清楚,这甚至有可能是他们那大无畏的领导者亲自出的手——使他趴倒在地,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地板油布上的一块缺口,清楚的程度令人惊叹。当然啦,怎么会不清楚呢?那个缺口离他双眼不到一英寸。 “住手,住手,别再打了!”声音仿佛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但芭比相当肯定,出声的人是生锈克的妻子。“他已经趴下了,你没看见他已经趴下了吗?” 有好几只脚围绕着他,像是在跳着复杂的舞步。有个人一脚踩上他的屁股,喊了声“操!”,然后又在髋部补上一脚。这一切仿佛离他十分遥远,之后或许会痛得很,但就现在来说,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有几只手抓住了他,把他硬扯起来。芭比试着想抬起头,但整体来看,这动作只会更容易让他的头保持继续垂着而已。他被带进大厅,朝尽头那间牢房前进,双脚滑过绿色油布。丹顿刚才在楼上说了什么?你的套房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我很怀疑这里是不是会提供免费薄荷糖,或是掀床服务什么的,芭比想。不过他不在意这点,只希望能独自一人养伤就好。 有某个人在牢房外朝他屁股踹了一脚,好让他快点进去。他扑向前方,举起右手,不让脸部成为第一个撞上绿色砖墙的东西,同时努力想举起左手,但手肘以下依旧动弹不得。他设法护住头部,也成功了,身子摇摇晃晃地反弹回来,在床铺旁再度跪倒在地,仿佛要开始祈祷似的。在他身后,牢房大门沿轨道关了起来。瑟尔斯怒瞪着芭比(灯光的强度,使此刻斜挂在他鼻子上的墨镜遮掩度变得稍弱了些),而丹顿则在帮他解开剩下的绷带。在男性警员后方,两名女警正朝楼梯口走去。她们全都散发出相同的困惑与沮丧感。琳达·艾佛瑞特的脸色比先前更为苍白,芭比觉得自己在她睫毛间看见了一滴泪水。 芭比振作起自己剩余的意志,对她大喊:“艾佛瑞特警官!” 她身子略微抖动,吓了一跳。之前有人叫过她艾佛瑞特警官吗?或许在路口站岗时,曾被小学生这么叫过吧。一直到这周以前,那原本算是兼职警察最为重大的责任呢。 “艾佛瑞特警官!女士!拜托,女士!” “闭嘴!”弗莱德·丹顿说。 芭比完全没理他。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语气会很正常,至少也只是有些阴沉而已,但此刻,他的声音听来却如此骇人。 “叫你丈夫验尸!尤其是帕金斯太太的!女士,他非得检尸不可!他们不会把尸体送到医院!伦尼不会让他们——” 彼得·兰道夫大步走上前。芭比看见他自弗莱德·丹顿腰带间抽出一个东西,于是想用双手护住头部,只是,他的手臂实在重得抬不起来。 “你说够了吧,小子。”兰道夫说。他拿着防身喷雾,把手探进牢房铁栏,另一只手还紧握着枪柄不放。

13

骑到生锈的黑岭桥一半时,诺莉停下脚踏车,在原地看向远方的另一头。 “我们最好趁还有阳光的时候继续往前。”小乔说。 “我知道,可是你看那边。诺莉说,”用手一指。 在另一侧岸边,普雷斯提溪的溪水在穹顶降下前原本应该流经的地方,水位已快速下降,变成干涸的泥地。那里有四具鹿尸,一具公鹿,两具母鹿,还有一具是幼鹿的。四具尸体的体积都不小;它们一定在磨坊镇渡过了很棒的夏日时光,被喂得饱饱的。小乔可以看见成群苍蝇围绕在尸体旁,甚至听得见催眠般的嗡嗡声。要是在先前的正常时光中,这声音一定会被水声盖过。 “它们发生了什么事?”班尼问,“你觉得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东西害的吗?” “如果你说的是辐射的话,”小乔说,“我不认为会影响得那么快。” “除非是很强的辐射。”诺莉不安地说。 小乔指向盖革计数器的指针:“或许吧,但这还不算很高。就算辐射值到了红色区域,我也不觉得会在三天内就让鹿那么大的动物死掉。” 班尼说:“那头公鹿断了一条腿,从这里就可以看得见。” “我确定其中还有头母鹿断了两条腿,”诺莉说,用手遮住阳光。“前面那只。你看到弯的有多厉害吗?” 小乔觉得,那头母鹿看起来像是在死前试着做一些高难度的体操动作。 “我觉得它们是自杀的,”诺莉说,“应该就像老鼠之类的东西跳岸自尽一样。” “女鼠。”班尼说。 “是‘旅’鼠,猪脑。”小乔说。 “它们是试着想逃离什么吗?”诺莉问,“是吗?” 两个男孩都没回答。此刻,他们看起来都比上周还年轻,就像孩子被迫听了过于恐怖的鬼故事一样。他们三人站在各自的脚踏车旁看向死鹿,耳边围绕苍蝇那催眠般的嗡嗡声响。 “继续前进?”小乔问。 “我想我们必须这么做不可。”诺莉说。她的腿往后一挥,踢起停车杆,跨坐在脚踏车上。 “说得对。”小乔说着,骑上了他的脚踏车。 “唉呀呀,”班尼说,“你们又把我拉进了另一个严重的烂摊子里。” “啊?” “算了,”班尼说,“走吧,我的好兄弟,上路吧。” 在桥的另一侧,他们这才发现那四头鹿的腿全断了。其中那头幼鹿还撞碎了头盖骨,或许是在跳下来时,撞上了先前被溪水遮盖住的大石头吧。 “再试试看盖革计数器。”小乔说。 诺莉开启开关。这回指针只比“+75”略低一些。

14

彼得·兰道夫从公爵帕金斯的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台老旧的磁带式录音机,在测试过后,发现电池还有电。小詹·伦尼走进来时,兰道夫按下录音键,把这台索尼的小型录音机放在桌子角落,让这个年轻人可以看得见它。 小詹先前的头痛,此刻已转为头部左侧的闷沉声响。他先前与父亲已经讨论过了,知道该说什么,也觉得自己足够冷静。 “这就跟垒球一样,”老詹说,“只是个形式罢了。” 的确就是这样。 “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孩子?”兰道夫问,在办公桌后方的旋转椅上左右晃动。他清掉帕金斯所有的私人物品,放在房间另一侧的档案柜中。 如今,随着布兰达已死,他觉得自己大可把那些东西当成垃圾直接丢掉。没什么近亲,也就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来。 “呃,”小詹说,“我又回去117号公路巡逻——从头到尾都错过了超市的事件——” “那是你的运气,”兰道夫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粗话,我会说那根本是件鸡巴事。咖啡?” “谢谢,不用了,长官。我很容易偏头痛,咖啡会使情况更严重。” “反正也是个坏习惯。没抽烟坏,但也不好。你知道我在受洗前本来有抽烟的习惯吗?” “不知道,长官,我还真的不知道。”小詹希望这个白痴能停止这些废话,让他能把故事说完,尽早离开这里。 “嗯,是莱斯特·科金斯帮我施洗礼的。” 兰道夫把双手放在胸前,“全身都浸在普雷斯提溪里,就这么把心献给了耶稣。我不像有些人虔诚到经常去做礼拜,也肯定不像你爸那么虔诚。不过呢,科金斯牧师是个好人。”兰道夫摇摇头,“戴尔·芭芭拉真是没天良,还老是装出一副自己很有良心的模样。” “没错,长官。”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我用喷雾整了他一次,这在他之后会遇到的事情里,只能算是小小的预付款而已。所以,你又回去巡逻,然后呢?” “我记得好像有人告诉我,说看见安琪的车还在车库里。你知道的,当然是麦卡因家的车库。” “谁告诉你的?” “弗兰克?”小詹揉了揉太阳穴,“我想应该是弗兰克吧。” “继续。” “总之,我从车库的窗子往里看,她的车的确停在里面。我走到门口按电铃,但没人应答,我有点担心,所以又绕到后头,闻到了……一股味道。” 兰道夫同情地点点头:“基本上,只要跟着鼻子就对了。这是很好的办案方式,孩子。” 小詹打量着兰道夫,纳闷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刻意想套话。但警长的眼神只有坦率的钦佩而已。小詹发现,他父亲或许真找到了一个好帮手(其实他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帮凶),而且,甚至比安迪·桑德斯还蠢。他原本还以为这根本不可能。 “继续,把话说完。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也全都一样。” “是,长官。基本上就跟你说的一样。后门没上锁,于是我循着味道,去了储藏室那里。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发现了什么。” “接着你就看见军籍牌了?” “对。不对,是类似的东西。我看见安琪手上握着什么东西……上头附着链子……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而且也不想碰任何东西。”小詹谦虚地望向下方,“我知道自己只是个菜鸟而已。” “干得好,”兰道夫说,“非常聪明。你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可以从州总检察长办公处找来一整队鉴识小组——可以完全逮到芭芭拉的把柄——但现在并非正常情况。不过我得说,我们的证据已经够了。只有傻瓜才会忘了自己的军籍牌。” “我用手机打给我父亲。因为根据无线电通讯来看,我想你应该忙得很——” “忙?”兰道夫翻了个白眼,“孩子,那可不只是忙。你打给你爸是正确的决定,毕竟他是镇公所的成员。” “爸联络了两名警官,分别是弗莱德·丹顿与杰姬·威廷顿,接着他们便抵达了麦卡因家。琳达·艾佛瑞特在弗莱德拍摄犯罪现场相片的时候抵达现场。接着斯图亚特·鲍伊和他弟也开着灵车到了。我爸觉得这么做比较好,毕竟,医院那边因为暴动的事情忙翻了。” 兰道夫点了点头:“就是这样。让医院帮助活着的人,同时让死者有地方可去。是谁发现军籍牌的?” “杰姬。她用铅笔拨开安琪的手指,军籍牌就这么掉到地上。弗莱德拍下了过程中的相片。” “这对审讯很有帮助,”兰道夫说,“要是穹顶不消失的话,我们只能靠自己处理这件案子。但一切不成问题。你也知道《圣经》是怎么说的:只要有信心,我们连山都可以移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孩子?” “中午左右。”在我花了一点时间与女友们道别之后。 “你马上就联络你父亲了?” “没有马上。”小詹一脸真诚地看着兰道夫,“我忍不住先到外面吐了一通。他们被打得太惨了,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种情况。”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叹息声中加入一个微微颤抖。 录音机可能录不到那个颤抖,但兰道夫一定会印象深刻。“当我吐完以后,才打电话给我爸。” “好,我想这样就够了。”没有其他关于时间顺序,或是他那趟“晨间巡逻”的问题;甚至没叫小詹写份报告(不过这是件好事,这几天若是要他写东西,肯定会让他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 兰道夫俯身关掉录音机。“谢谢,小詹。接下来你要先回去休息吗?回家休息好了,你看起来很累。” “我想留在这里看你审讯芭芭拉,长官。” “呃,别担心自己会错过这场好戏。我们会给他二十四小时,让他实际感受一下担惊受怕的滋味。这是你爸的点子,棒极了。我们会在明天下午或晚上审讯他,我向你保证,到时你可以在场参与。我们要养足精神,好好地审讯他。” “是,长官。太好了。” “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绝不,长官。” “这得感谢穹顶,至少我们不用把他转交到郡警署那里。”兰道夫充满热情地看着小詹,“孩子,这可真是‘这里事这里毕’的实际案例啊。” 小詹不知道该回答“是,长官”“不,或长官”,因为他根本听不懂这个办公桌后头的白痴到底在说些什么。 兰道夫就这么热情洋溢地看了小詹好一会儿,仿佛是在让自己确认,他们都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接着才拍了个手,站起身来。“回家吧,小詹。你一定有点害怕。” “是,长官,的确如此。你说得对,我想我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科金斯牧师帮我洗礼时,我的口袋里还放了包烟,”兰道夫以一种呵护般的口吻回忆。他用一只手搂着小詹的肩,与他一同走到门口。小詹装出一副认真倾听的神情,但心里却在对那只沉重的手臂尖叫,感觉就像系了一条肉做的领带似的。“当然,那些烟全毁了。不过,从此我再也没买过任何一包烟。上帝的亲生子把我从恶魔的烟草里拯救出来。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恩典啊?” “太神奇了。”小詹随口应付。 “当然,布兰达和安琪会吸引大多数人的注意,这很正常——一个是镇上的名人,一个则是本来还有大把光阴可以挥霍的年轻女孩——不过科金斯牧师也有他的支持者,这还不包括那群为数众多的信徒呢。” 小詹可以从左眼看见兰道夫那只手指粗短的手,不禁纳闷起来,要是他突然转头咬他手指,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他还能把其中一根手指咬断,吐在地板上。 “别忘了小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这话的确起了作用。兰道夫把手从他肩膀上放下,看起来像是被雷击到一样。小詹发现,他根本忘了小桃的事。 “喔,天啊,”兰道夫说,“小桃。有人联络安迪,告诉他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长官。” “你爸爸应该打过电话吧?” “他一直都忙得很。” 这是真的。老詹一直待在家里的书房,写着星期四晚上镇民大会用的演讲稿。他要说服镇民,投票让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在这段危机期间拥有紧急状况的执政权。 “我最好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兰道夫说,”“不过或许该先祈祷一下。你要跟我一起跪下祷告吗?孩子?” 小詹宁可把打火机油洒在他裤子上,一把烧掉他的睾丸,但却没说出口。“自己一个人对上帝说话,这样会更清楚地听见他的回答。我爸总是这么说。” “说得对,孩子。这是个好建议。” 在兰道夫再度开口前,小詹便赶紧离开办公室,走出警察局。他走路回家,心情沉重,哀悼着失去女友的事,纳闷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另一个女友。说不定还不止一个。 穹顶之下,什么都有可能。

15

彼得·兰道夫的确尝试了祈祷,但心里实在乱得很。更何况,天助自助者,他不认为这话出自《圣经》,但也堪称真理。他自墙上公告栏钉着的通讯簿里找到安迪·桑德斯的号码,并拨了电话给他。他希望对方不会接听,但铃声才刚响起,这家伙就接了电话——凡事好像总是如此。 “哈啰,安迪。我是兰道夫警长。我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我的朋友。你最好先坐下来。” 这是场难熬的对话,就跟身处地狱没两样。 当这通电话总算结束以后,兰道夫用手指不停敲打着办公桌。他开始想——再度想起——公爵帕金斯坐在这张办公桌后头时,是不是曾经感到后悔过。或许不会吧。这份差事比他想象中更加困难与麻烦,一间私人办公室根本不值得。甚至就连绿色的警长座车也是;每次他进到前座,屁股坐在被公爵肥厚双腿压出的凹痕里时,总会浮现相同的念头:你高攀不起这份差事。 桑德斯要过来一趟,当面见见芭芭拉。兰道夫试着劝他别这么做,建议安迪最好还是把时间花在跪下来为妻子与女儿的灵魂祈祷上头,但话才说到一半——还来不及提到十字架的力量时——安迪便已挂断电话。 兰道夫叹了口气,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在两声铃响后,老詹暴躁的声音传进他的耳内:“喂?什么事?” “是我,老詹。我知道你在忙,也不想打扰你,但你可以过来一趟吗?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16

三个孩子站在午后的阳光中,光线不知为何显得黯然无光,天空的颜色明显偏黄。他们看着电话线杆下方的一具熊尸。弯曲倾斜的电话线杆有四英尺高,漆有木馏油的木材裂了开来,鲜血溅在四周。那里还有其他东西。小乔猜,那些白色东西应该是骨头碎片,而灰色斑点则是腹——他转过身,试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他差点就成功了,只是班尼却吐了出来——还伴随着一声巨大湿黏的“恶”——诺莉随之跟进,使小乔因此无法抑制,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之中。 当他们又能控制自己以后,小乔放下背包,拿出三瓶茶来,递给他们。他用第一口甜茶漱口,把茶吐了出来,诺莉与班尼也同样这么做,接着三个人才真的喝了起来。甜茶是温的,但对于小乔刺痛的喉咙来说,感觉就像甘露一样。 诺莉小心地朝电话线杆下头那群嗡嗡作响的黑色苍蝇跨出两步。“就跟鹿一样,”她说,“这只可怜虫没有河岸能跳,所以只好一头撞死在电话线杆上。” “或许它得了狂犬病,”班尼无力地说,“或许那些鹿也是。” 小乔觉得这说法的确有可能,但却不太相信。 “我一直在思考这件自杀的事。”他痛恨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断颤抖,但也无能为力。“鲸鱼与海豚也会这样——它们会跳到岸上,我在电视上看过。我爸说就连章宇也会。” “鱼,”诺莉说,“是章鱼。” “随便。我爸说,当它们的生存环境被污染时,就会吃自己的触须。” “老兄,你要我再吐一遍吗?”班尼疲累地问,像是在发牢骚。 “所以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诺莉问,“环境污染?” 小乔瞥了一眼黄色的天空,指向西南方,也就是导弹射中穹顶处的那块浮在空中的黑色污痕。 那块污痕看起来有二三百英尺高,宽则一英里。 或许范围还更加广阔。 “好吧,她说,”“但这里情况不同,不是吗?” 小乔耸了耸肩。 “要是我们突然想自杀的话,或许就该赶快回头,”班尼说,“我还得活着做很多事。我还没玩完《战锤》呢!” “要朝熊那里试试看盖革计数器吗?”诺莉说。 小乔朝熊尸举起接收器。指针并未下降,但也没有上升。 诺莉指向东边。在他们前方,有条道路就在黑橡树林之间,这座山的名字正是因为这块树林。 只要穿过这座树林,小乔认为他们就能看见山顶那片果园。 “至少穿过那片树林再说,”她说,“我们在那边再测一次,要是指数还在上涨,就回镇上告诉艾佛瑞特医生或芭芭拉,不然就是两个人一起通报,让他们自己处理。” 班尼看起来有些迟疑:“我不太确定。” “要是我们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话,就马上回头。”小乔说。 “如果对事情有帮助,我们就该坚持下去,” 诺莉说,“我想在我脑袋完全坏掉前,还能自由离开磨坊镇。” 她面露微笑,表示这只是句玩笑话,但听起来却不像玩笑,小乔也不这么认为。许多人爱开玩笑说,磨坊镇只是个小村落——这可能就是詹姆斯·麦克穆提那首歌会在这里那么受欢迎的原因——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是,他如此想着,就算从人口统计学的角度来看也一样。他唯一可以想到的亚裔居民,只有帕米拉·陈。她有时会在图书馆里帮梅莉萨·杰米森的忙。自从拉维提一家人搬到奥本镇后,便没有半个黑人居民。这里没有麦当劳,更别说是星巴克,就连电影院也倒闭了。然而,他原本还是觉得这里大得很,有足够的空间让他流浪,直到此时此刻为止。一旦他意识到父母无法再开着旅行车到处跑,也不能开到刘易斯顿的尤德商店去吃炒蚬与冰淇淋,才发现这个镇突然缩小了太多太多。除此之外,镇上虽有足够的资源,但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 “你说得对,”他说,“这件事很重要,值得冒这个险。至少我这么认为。要是你想的话,可以留在这里,班尼。接下来的任务,需要够严肃的志愿者。” “不,我要加入。”班尼说,“要是我让你们这两个家伙就这么抛下我,以后一定会被你们当成小狗使唤。” “你早就是了!”小乔与诺莉一起大喊,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17

“对,哭啊!” 这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芭比努力想找到声音来源,但却难以睁开灼热的双眼。 “你得为了许多事大哭特哭!” 说这话的人,听起来像是同样在哭,而且声音耳熟得很。芭比想睁开双眼,却觉得眼皮肿胀沉重。他的双眼随着心跳而颤动,由于鼻腔被完全塞住,所以在他吞口水时,便会于他耳中形成巨大的声响。 “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宝贝儿?” 有个王八蛋用防身喷雾喷我。丹顿?不,是兰道夫。 芭比试着用双手手掌贴紧眉毛,往上一提,这才总算把眼皮撑开。他看见安迪·桑德斯站在牢房外,两颊全是滚落的泪水。在桑德斯眼里,这看起来会是什么情况?有个家伙在牢房里,而且在牢房里的人,看起来往往有罪。 桑德斯大喊出声:“我只剩下她了!” 兰道夫就站在他身后,一脸尴尬不安,像是一个在厕所门口等了二十分钟的孩子。就算他双眼灼痛,鼻腔肿塞,芭比依旧没对兰道夫让桑德斯到这里来的事感到惊讶。这与桑德斯是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无关,只是因为兰道夫根本无法拒绝他罢了。 “好了,安迪,”兰道夫说,“够了。虽然我认为这样不好,但因为你想亲眼见他,所以我还是让你来了。他迟早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们上楼吧,让我帮你倒杯——” 安迪抓住兰道夫的制服。安迪比他矮了四英寸,但兰道夫看起来仍是满脸惊恐的模样。芭比并不怪他,虽然他的眼前全是一片暗红,但仍足以让他看出安迪·桑德斯的满腔怒火。 “把你的枪给我!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审判!他会脱罪的!老詹说他有位高权重的朋友!让我报仇!这是我应得的,把枪给我!” 芭比不认为兰道夫会答应他的请求,在把枪交给他后,走得远远的,让安迪可以对着身困牢房里的他开枪,仿佛他是只受困在水桶里的老鼠。 但他不敢完全肯定。毕竟,除了这个懦夫无法拒绝桑德斯的请求以外,或许还有其他理由,让兰道夫把桑德斯带来这里。 他挣扎着站起来。“桑德斯先生。”部分喷雾喷进了他的嘴里,他的舌头与喉咙肿胀,在带着鼻音的情况下,显得毫无说服力可言。“我没杀你女儿。我没杀任何人。只要仔细想想,你就会发现你的好朋友伦尼需要一个替死鬼,而我就是那个 6700." >最适合——” 但安迪完全无法思考。他把双手伸至兰道夫的枪套,想掏出那把格洛克手枪。兰道夫挣扎着不让他拿走。 就在此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人走下楼梯,就算身材臃肿,却仍动作优雅。 “安迪!”老詹大喊,“安迪,好兄弟——快过来!” 他张开双臂。安迪停止夺枪,朝他跑了过去,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朝父亲怀里奔去一样。老詹拥抱着他。 “我要枪!”安迪模糊不清地说,脸上满是泪痕与鼻涕,与老詹正面相望。“给我一把枪,老詹!现在!现在就要!我要为他干的好事杀了他!这是一个父亲的权力!他杀了我的宝贝女儿!” “或许不只她,”老詹说,“或许不只安琪、莱斯特,以及可怜的布兰达。” 哭声戛然而止。安迪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老詹肥厚的脸孔,被他的话给吸引住了。 “或许还有你老婆、公爵、米拉·伊凡斯,其他所有的人。” “什……” “有人得为穹顶的事负责,兄弟——我说得对吗?” “对……”安迪无法开口说话,但对老詹认同地点着头。 “要我来说,干下这件事的那群人,至少要有一个待在穹顶里。有人得要煽风点火。还有谁会比一个短期聘用的厨师更适合煽风点火的?” 他用一只手搂着安迪的肩,带着他朝兰道夫警长走去。老詹转头看了一眼芭比红肿的脸,仿佛在寻找什么把柄似的。“我们会找到证据的。我完全不怀疑这点。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不够聪明,无法湮灭证据。” 芭比把注意力集中在兰道夫身上。“这是刻意安排的,”他用模糊不清的鼻音说,“或许一开始,是因为伦尼需要保护自己,但现在,这件事变成了赤裸裸的权力斗争。你现在还不会成为牺牲品,警长,但等到一切都来不及时,你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闭嘴。”兰道夫说。 伦尼轻抚安迪的头发,让芭比想起以前家里养的可卡犬丫头。丫头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比较笨,还会出现失禁状况,当时他的母亲就是这么轻抚它的。 “他会付出代价,安迪——我向你保证。但我们得先问出所有细节:怎么做的?为什么?在哪里?还有谁参与?绝对不止他一个人,我可以拿自己那根树枝来打赌。他还有同伙。他会付出代价的,但我们得先把他知道的事榨干才行。” “什么代价?”安迪问。他一直抬头望着老詹,现在几乎变得兴奋起来。“他会付出什么代价?” “呃,要是他知道怎么让穹顶消失——我不会让他混过这件事——我猜,我们可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被送进肖申克监狱,终身不得假释。” “这还不够好。”安迪喃喃地说。 伦尼仍继续轻抚安迪的头。“要是穹顶没消失呢?”他露出微笑,“那么这件事就只能让我们自己处理了。一旦确定他的罪行,我们就判他死刑。这样你满意了吧?” “好多了。”安迪低嚅着说。 “我也是,兄弟。” 拍拍头。拍拍头。 “我也是。”

18

他们三个并肩穿过树林,接着停下脚踏车,抬头望向果园。 “那里有什么东西!”班尼说,“我看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但在小乔耳里,却也有种强烈的古怪感。 “我也看到了,”诺莉说,“那看起来像是一……一个……”她原本想说无线电天线,但却没能说出口来。她只发出“呃——”的一声,就像还在学步期的孩子在沙堆里玩着玩具卡车一样,随即从脚踏车上摔了下来,四肢着地。 “诺莉?”小乔低头看着她——困惑的情绪大于察觉事情不对劲——接着抬头望向班尼。他们的视线不过才刚刚交会,班尼便跟着倒了下来,整辆脚踏车压在了身上。他开始抽搐,双脚乱踢,像是想把地面给踢到一旁。盖革计数器掉进路旁的水沟,仪表板那面朝向下方。 小乔惊慌地跑过去,努力伸长手臂,就像是橡胶被拉长一样,捡起了盖革计数器。他把黄色计数器转过来,指针此刻已跳至“+200”的位置,就在红色危险区的边缘下方。他看着指针,随即坠入满是橘色火光的黑洞中。他觉得那东西像是从巨人的南瓜田里来的——而且还是里头闪烁火光的万圣节南瓜头。某处有声音呼喊着:昏倒吧,害怕吧。接着,黑暗便吞噬了他。

19

茱莉亚离开超市,回到《民主报》办公室时,托尼·盖伊这个原本是体育记者、现在成为整份报纸唯一一个记者的人,正在笔记本电脑前不断打字。她把相机递给他:“停下手边的工作,把相片印出来。” 她坐在自己的计算机前,开始写报道。她一直努力记住在主街时想到的文章开头:美食城超市的前任经理厄尼·卡弗特叫群众从后方进去,说他已为大家打开了门。但一切为时已晚。暴动已经开始了。这是个好开头。问题是她写不出来,一直不断按错字母。 “上楼躺一会儿吧。”托尼说。 “不行,我得写——” “你写不出平常的水平。你就像片树叶一样抖个不停。这件事太吓人了。去躺个一小时左右吧。我会把相片印出来,放在你计算机桌面上,还会帮你把笔记打成文本文件。上楼吧。” 她不喜欢这提议,但也承认他这话的确充满智慧,只有她睡着的时间最后远超过一小时这点说错了而已。她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就没睡过,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因此,在她的头还没碰到枕头以前,便已陷入熟睡之中。 她醒来时,惊恐地发现卧室中的阴影变得很长,时间已经是傍晚了。贺拉斯!它一定会尿在某个角落,最后一脸羞愧地看着她,仿佛这是它的不对,与她无关似的。 她穿上运动鞋,匆忙走进厨房,发现她的柯基犬并未在门边哀鸣着想出去,而是一脸安详地睡在炉子与冰箱间的毯子上。厨房桌上有张纸条,用盐罐与胡椒罐压着。 下午三点茱莉亚——彼特·费里曼跟我一起去采访超市的事。这份报道不会伟大到哪里去,但足以让你顺利发刊。 还有,你的相片拍得不错。罗密欧·波比来过,说他那边还有足够的纸,所以这部分同样不成问题。他还说,你得写篇关于这件事怎么发生的报道。 他说:“那些人相当不称职,除非他们本来就希望事情会演变至此,否则超市停业的决定‘完全没有必要’。我不会就这样放过那家伙,而且我指的可不是兰道夫。”彼特跟我都同意应该有篇社论,不过我们得小心行事,直到所有事情都查出来为止。我们也一致认为,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才有办法写出那篇稿子。你的眼皮就像挂了个行李箱一样,老大!我会先回家陪陪老婆跟孩子。彼特到警察局去了,说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要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托尼·盖伊!我带贺拉斯出去过了,它把该拉的都拉了。 茱莉亚不希望贺拉斯遗忘她是它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叫醒了它,喂它吃了半条宠物肉干,接着下楼写报道,以及托尼与彼特建议她写的那篇社论。她才刚开始动工,手机便响了起来。 “《民主报》,我是沙姆韦。” “茱莉亚!”是彼特·费里曼,“我想你最好过来一趟。马蒂·阿瑟诺负责看守,他一直不让我进去,只叫我到旁边慢慢等,真该死!他明明不是警察,只是个夏天靠指挥交通赚点小钱的笨蛋而已,但现在却一副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酋长似的。” “彼特,我还有一大堆跟山一样高的事得做,除非——” “布兰达·帕金斯死了。还有安琪·麦卡因、小桃·桑德斯——” “什么?”她猛地起身,把椅子都弄翻了。 “——跟莱斯特·科金斯。他们全被杀了。听好了——戴尔·芭芭拉以谋杀罪名被他们逮捕了,现在就关在地下室的牢房里。” “我马上就到。” “噢,干,”彼特说,“安迪·桑德斯来了,他哭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应该要问点什么,还是——” “别在一个人三天前才失去妻子,现在又失去女儿的时候采访他。我们可不是《纽约邮报》。我马上过去。” 她没等彼特回答就挂了电话。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足够冷静,甚至记得要锁上办公室的门,但不过才一踏上人行道,身处如同被烟草熏黄的天空之下,感受到那股闷热空气时,原本的冷静便突然消失无踪。她开始奔跑起来。

20

小乔、诺莉与班尼躺在阳光炽烈的黑岭路上,身体不断抽搐,过热的阳光让他们感觉像是烧了起来一样。一只尚未进入自杀状态的乌鸦停在电话线上,充满智慧的明亮双眼看着他们,叫了一声,随即拍打翅膀,飞进午后诡异的天空中。 “万圣节。”小乔喃喃地说。 “叫他们停止尖叫。”班尼呻吟着。 “没有太阳,诺莉哭着说,”双手在空中摸索。 “没有太阳,我的天啊,喔,太阳再也不会出现了。” 位于黑岭顶端,那座可以俯视整个切斯特磨坊镇的苹果园里,一道耀眼的淡紫色光芒一闪而过。 每隔十五秒钟,光芒便会闪过一次。

21

茱莉亚匆忙走上警察局前的台阶,脸上睡醒时的浮肿仍未消退,头发十分毛燥。当彼特准备走下去到她身旁时,她摇了摇头:“你最好先待在这里。我一得到会面许可就打电话给你。” “我们都需要乐观一点,但也不能因此被蒙蔽了。”彼特说,“安迪到这里不久之后,你猜谁来了?”他指向停在消防栓前的悍马车。琳达·艾佛瑞特与杰姬·威廷顿就站在附近,专注在谈话之中,两个人看起来都被吓坏了。 茱莉亚先是被警察局里的闷热程度吓了一跳——空调已经关了,或许是为了要节省电力。 接着,则是被那群坐在附近的年轻人给吓了一跳,其中有两个还是恐怕只有老天知道究竟有多少成员的基连家的男孩——这点从他们那鸭嘴般的飞机头就能认得出来。这些年轻人似乎正在填写表格。“要是你最后连这里都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 楼下传来带着哭腔的吼叫。是安迪·桑德斯。 茱莉亚走向等候室,她一直是这里多年来的常客,甚至还时常投钱到咖啡与甜甜圈基金的篮子里。在此之前,她从未被人拦下,但此时马蒂·阿瑟诺却开了口:“你不能进去,沙姆韦小姐。这是命令。”他用充满歉意与安抚意味的语气说,这语气八成没用在彼特·费里曼身上。 这时,老詹·伦尼与安迪·桑德斯正好从被磨坊镇警员称之为“鸡舍”的地方上楼。安迪正在哭泣,老詹则搂着他,不停说着安慰的话。彼得·兰道夫跟在他们身后,身上的制服很是威风,但表情却像刚逃离炸弹爆炸现场的人。 “詹姆斯!彼得!”茱莉亚叫道,“我要跟你们谈谈,以《民主报》的名义!” 老詹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说:地狱里的人也很想讨杯冰水喝。接着,伦尼便带安迪朝警长办公室走去,一面说着有关祈祷的事。 茱莉亚试图冲过值班台,但还是被一脸歉意的马蒂抓住了手臂。 她说:“去年你求我不要让你与妻子发生争执的事上报,马蒂,要不是我当时答应了你,你早就丢了工作。所以,要是你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感谢我,就让我过去。” 马蒂让她过去了。“我试着要阻止你,但你就是不听。”他低声说,“记住这点。” 茱莉亚跑步穿过等候室。“只要该死的一下就好,”她对老詹说,“你跟兰道夫警长是镇上的官员,所以你们非得跟我谈谈不可。” 这回,老詹给了她轻蔑与极度愤怒的一眼:“不,我们不用。你没资格进来这里。” “那他就有?”她问,用头朝安迪·桑德斯一比,“要是小桃的事跟我听说的一样,那他才是那个最不该下楼的人。” “那个王八蛋杀了我的宝贝女儿!”安迪哭喊。 老詹用手指戳着茱莉亚:“等我们准备好以后,你自然会有报道可写。但不是现在。” “我要见芭芭拉。” “他因为四桩谋杀案被警方逮捕,难道你疯了不成?” “要是连他涉嫌杀害的其中一名被害者的父亲都能见他,为什么我不行?” “因为你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他们的亲属。” 老詹龇牙咧嘴地说。 “他有律师吗?” “我跟你没话说了,女——” “他不需要律师,只需要被吊死而已!他杀了我的宝贝女儿!” “来吧,兄弟,”老詹说,“让我们一起向主祷告。” “你们有什么证据?他认罪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他提供了什么不在场证明了吗?与被害者死亡的时间相符吗?你们是不是甚至连死亡时间都不知道?要是尸体才刚被发现,你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是被枪击、刺死,还是——” “彼得,把这个饶舌的巫婆赶走。”老詹头也不回地说,“要是她不愿意自己走,就把她给扔出去。还有,不管外面看守的人是谁,告诉他,他被炒鱿鱼了。” 马蒂·阿瑟诺抖了一下,用一只手捂住了双眼。 老詹陪着安迪走进警长办公室,将门关上。 “你们控告他了吗?”茱莉亚问兰道夫,“你很清楚,你们不能在他没有律师陪同的情况下控告他,这是不合法的。” 虽然彼得·兰道夫看起来并不危险,只是一副张目结舌的模样,但还是说了句让她心头一凉的话:“直到穹顶消失以前,茱莉亚,我想合不合法是由我们决定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只要告诉我这点就好。” “好吧,那两个女孩看起来是星——” 办公室的门打开,她完全不怀疑,老詹刚才一直都站在门后偷听。安迪就坐在办公桌后方,用双手捂着脸。那张办公桌的主人现在已经是兰道夫了。 “把她赶走!”老詹咆哮,“别让我再说一遍!” “你不能禁止他与别人会面,也不能拒绝告诉镇上的人整件事的情况!”茱莉亚大喊。 “两件事你都错了,”老詹说,“你听过这句话吗?‘要是你无法帮忙解决问题,那你就是问题的一部分’?对,你就是那个无法解决问题的人。你只是个无聊的吵闹鬼,一直都是。要是你还不离开,就会被当场逮捕。我警告过你了。” “好啊!那就逮捕我啊!把我带到楼下的牢房去!”她向前伸出双手,手腕并拢,像是准备被铐上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老詹·伦尼会动手打她。想这么做的愿望清楚地浮现在他脸上。然而,他只是对彼得·兰道夫说:“我再说最后一次,把这个大吵大闹的人赶走。要是她反抗的话,就把她丢出去。”他用力把门甩上。 兰道夫握着她的手臂,视线避免与她交会,脸颊变成了刚出炉的红砖颜色。就在此时,茱莉亚自己离开了。当她经过值班台时,马蒂·阿瑟诺语气悲伤大过于愤怒地说:“这下好了。我就这么突然没了工作,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你不会失去工作的,”马蒂,兰道夫说,“我会说服他的。” 一会儿过后,她到了警察局外头,被阳光刺得直眨眼。 “那么,”彼特·费里曼说,“接下来怎么办?”

22

班尼是第一个醒来的人。除了觉得身体很热——他的上衣被掀至看起来不太像超级英雄的胸口处——倒是没什么大碍。他爬到诺莉身旁,摇醒了她。诺莉睁开双眼看着他,一脸茫然,头发粘在被汗濡湿的脸颊上。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一定是睡着了。我做了梦,只做了一个,但完全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还记得是场噩梦。” 小乔·麦克莱奇翻了个身,用手撑着身体,跪起身来。 “乔乔?”班尼问。自从四年级以后,他还从来没叫过他的朋友“乔乔”。“你还好吗?” “嗯。火堆上的南瓜。” “什么南瓜?” 小乔摇了摇头。他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想找块可以遮阴的地方,把剩下的甜茶喝掉,接着才又想起盖革计数器的事。他把它从水沟里捡了起来,在确定还能运作后,总算松了口气——看起来,二十世纪的东西果然比较耐用。 他让班尼看了一眼“+200”的指数,也想叫诺莉看看,但她一直抬头盯着通往黑岭山顶那片果园的斜坡处。 “那是什么?”她问,指向那里。 刚开始,小乔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便是一道明亮的紫色光芒闪过眼前。光芒的强度几乎称得上刺眼。没多久后,光芒再度闪过。他低头看着手表,想计算光芒间隔多久会出现一次,但却发现手表停在四点零二分的位置不动。 “我想,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他说着,站了起来。他还以为自己的双腿会像橡胶一样软弱无力,但并没有。除了天气太热以外,他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现在,趁那东西还没害我们失去生育能力或什么之前,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老兄,”班尼说,“谁想生孩子啊?他们说不定像我呢。话虽如此,”他还是骑上了脚踏车。 他们沿路往回骑,直到穿过铁桥、回到119号公路以前,完全没停下来休息与喝过东西。 十八、盐

1

两名女警依然站在老詹的悍马车旁说话——杰姬此刻正一脸紧张地抽着烟——但当茱莉亚·沙姆韦经过她们时,她们停下了对话。 “茱莉亚?”琳达迟疑地问,“发生什么——” 茱莉亚继续向前。在她情绪仍相当激动的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与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务人员说话,以及听到他们那些似乎已变得横行无阻的命令。她朝《民主报》办公室走到一半左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是愤怒,那甚至并非她主要的情绪。她停在磨坊镇新书与二手书店的遮雨棚下方(橱窗挂了张告示:停业直至另行通知),有一小部分是为了要让心脏狂跳的速度减缓,而主要的原因,是想检视自己的内心。这并没花上她多少时间。 “我其实是因为害怕。”她说,被自己的声音稍微吓了一跳。她没预料到自己会说得那么大声。 彼特·费里曼赶上了她:“你没事吧?” “没事。这是在说谎,”但口气应该足够坚决。 当然,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否泄露了什么。 她伸手抚平后脑勺因睡觉而翘起的头发。头发先是变平……接着又翘了起来。事情一团乱,还顶个鸟窝头,她想,好极了,真是画龙点睛。 “我想伦尼是真的想叫咱们的新警长把你逮起来。”彼特说。他此刻瞪大了眼,使他看起来比他三十几岁的真实年龄年轻许多。 “我还真希望这样。”茱莉亚用手比出一个隐形的标题,“《民主报》记者于牢房中独家专访被指控的谋杀案嫌犯。” “茱莉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除了穹顶以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看见那些家伙在填表格吗?实在有点恐怖。” “看见了,”茱莉亚说,“我打算报道这件事,打算把这一切全写出来。到了星期四的镇民大会上,我可不认为我会是唯一准备好要认真诘问詹姆斯·伦尼的人。” 她握着彼特的手臂。 “我要去找找看有什么关于这几桩谋杀案的线索,接着会把发现的事全写出来,外加一篇对暴动群众避而不谈的有力社论。”她发出毫无幽默感可言的干瘪笑声,“只要事情一旦牵扯上暴动群众,老詹·伦尼就有主场优势了。” “我听不懂你的——” “没关系,你忙你的去。我需要一两分钟让自己镇定一下,或许这样能决定该先去找谁谈谈。要是我们今晚就得上机印刷,时间可所剩无几了。” “复印机。” “啊?” “今晚用复印机。” 她勉强挤出笑容,赶他去做自己的事。当彼特朝报社办公室大门走去时,还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问题,接着凝视书店那满是灰尘的橱窗。镇中心的电影院停业已有五年,早就搬到镇外,转为可以开车入场的露天电影院(毕竟119号公路上头,只有伦尼二手车行的备用停车场可以放得下高耸的巨大屏幕),但不知为何,雷·陶尔还是坚持让这间肮脏的小书店继续营业。橱窗有一部分陈列着工具书,其余部分则满满地放着平装本,封面尽是些被迷雾笼罩的宅第,满脸愁容的仕女和穿着敞开胸膛的上衣、骑在马上的英俊男子。其中有几本上头的英俊男子还挥舞着剑,身上似乎只穿了条内裤。 一旁的标语上写着在黑暗的阴谋中找寻热情吧! 的确是黑暗的阴谋。 要是穹顶还不够糟,不够古怪,这里还有来自地狱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她发现,最让她觉得忧心——也是最让她恐惧的——是事情发展的速度之快。伦尼已习惯在农舍里当个头最大、最凶狠的公鸡,她也早就预料到他迟早会试着想巩固自己的权力——认为这事会发生在他们与外界隔绝的一周或一个月后。 但这些变化全在三天内就发生了。假设寇克斯与他的科学家在今晚就摧毁了穹顶呢?这么一来,老詹的权力就会直接缩回原本的模样,而且脸上免不了会被人砸几个鸡蛋吧。 “什么鸡蛋?”她问自己,依旧看着黑暗的阴谋那几个字。“他会说自己只是在最困难的情况下,试着做出最佳抉择,而他们则会对他深信不疑。” 这可能是真的,但依旧无法解释这个人在有所动作前,为何没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因为事情正在恶化,他不得不这么做。再说——“再说,我也不认为他还有原本的理智。” 她对着那堆平装书说,“更不觉得他曾经理智过。” 就算是真的好了,你该怎么解释人们在超市食物库存依旧充足的情况下,还会发生那场暴动? 这是没有道理的,除非——“除非是他煽动的。” 这太荒谬了,就像在高级餐厅却点特价餐一样荒谬,不是吗?她猜,她可以去找几个当时在美食城超市的人,问他们看见了什么。只是,更重要的谋杀案该怎么办?毕竟,她目前手下唯一有的真正记者,就是她自己,况且—— “茱莉亚·沙姆韦小姐?” 茱莉亚陷入深思,因此整个人几乎被吓得跳出脚上那双便鞋。她转过身去,要是杰姬·威廷顿没扶住她,可能早就跌倒在地了。琳达·艾佛瑞特也在旁边,刚才开口的就是她。她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害怕。 “我们可以跟你谈谈吗?”杰姬问。 “当然。我的工作就是听人说话。只不过我会把他们说的话全写出来。两位女士都了解这点,对吧?” “但你不能透露我们的名字,”琳达说,“要是你不同意,那就忘了这回事。” “据我所知,”茱莉亚说,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只是跟那件案子的调查工作有点关系的消息提供者。这样可以吗?” “如果你也做出保证,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杰姬说,“如何?” “好吧。” “你那时也在超市,不是吗?”琳达问。 好奇分子对上了好奇分子。 “对。你们俩也是。我们来聊聊吧,对照一下彼此的笔记。” “不是这里,”琳达说,“不能在大街上。这里太公开了。不过也不能在报社。” “放轻松,琳达。”杰姬说,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倒是轻松,”琳达说,“你可没有那种认为你把无辜人送入了冤狱的老公。” “我连老公都没有。”杰姬说——这很合理,茱莉亚想,她很幸运,丈夫总是会成为一个麻烦因子。“不过我倒是知道我们可以去哪里,那里是私人的地方,而且总是不上锁。”她想了一会儿,“至少在穹顶出现之前通常不上锁,我现在也不确定。” 茱莉亚才在想着该先找哪些人采访,如今可无意让她们就这么跑了。“走吧,”她说,“我们可以走在街道的两侧,直到走过警察局为止,怎么样?” 因为这句话,琳达挤出了一个微笑。“还真是好点子。”她说。

2

派珀·利比小心翼翼地跪在刚果教堂的祭坛前,纵使她在受伤肿胀的膝盖下方放了个软垫,依旧感到疼痛。她用右手撑着身子,让脱臼的左臂尽量靠在身旁。感觉似乎还好——至少没比膝盖痛——不过也没必要进行什么测试。脱臼相当容易复发,这是她高中踢足球受伤时,曾被严肃告知过的事。她交叠双手,闭上了眼。她的舌头立即顶住嘴里的空洞,直到昨天,那里本来都还有颗牙齿,但在这辈子接下来的时光里,那里都会只剩下一个糟糕的缺口而已。 “哈啰,不存在的东西,”她说,“又是我,又回来寻求你另一次爱与怜悯了。”一滴眼泪自浮肿的眼睛下方滑落,流过肿起(更别说还色彩鲜明)的脸颊。“我的狗在那里吗?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它。如果它在的话,我希望你可以让它得到心灵上的满足,就像给它一根骨头一样。这是它应得的。” 更多眼泪缓缓流下,传来热辣与刺痛的感觉。 “说不定它根本不在那里。大多数主要教派都认为狗不会上天堂,虽然有些分支教派——我相信包括《读者文摘》也是——都不同意这种看法。” 当然,要是没有天堂存在,这问题也毫无意义可言,而这个关于天堂并不存在的想法与宇宙论,在她个人所剩不多的信仰中,似乎越来越被强化了。或许是失去了感觉,又或者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白色天空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物体,仿佛在说——在这里,时间已不再重要,也无需抱持任何目标,没有任何人会跟你站在一起,这里只有古老、强大、那个不存在的东西而已。 换句话说,也就是:坏警察、女牧师、意外枪杀了自己的孩子、一条傻牧羊犬拼死保护它的女主人这些事情。一切没有好坏可言。对着这样的概念祈祷有一种表演的意味(如果并非完完全全的亵渎),但偶尔还是有些帮助。 “不过天堂不是重点,”她又继续说,“重点是,请帮我找出发生在苜蓿身上的事,有多少部分得归咎于我自己。我知道有些是我的错——主要是因为我的脾气。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所接受的宗教教育告诉我,是你埋下了这根导火线,我的工作就是要克服这个弱点。但我痛恨这么想。我没有完全拒绝这项任务,但是我痛恨它。这让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当你把你的车带去修时,那些车行里的家伙,总能找得出只能怪你自己的理由。你太常开车了、你太少开车了、你忘了松开手刹、你忘了关窗,让雨水滴进了线路里。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要是你真的不存在,我甚至没办法把任何一点责任推到你身上。这样我还能怪罪到什么东西上头?他妈的遗传吗?” 她叹了口气。 “很抱歉,我说了亵渎的话;你要不要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我妈一直以来就这么做。同时,我还有另一个问题:现在该怎么办?这个小镇陷入了可怕的麻烦里,我想做点什么有帮助的事,只是我无法决定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愚蠢、软弱、思绪一团混乱。我想,要是我是《旧约》里的隐士,我会说我需要一个征兆。就现在来说,就算是交通让路标志,或是校区请减速的标志看起来都还不错。” 她话才说完,外头的门便开了,随即又砰一声关上。派珀回头望去,有一半期待会看见一个真正的天使,拥有翅膀与闪亮的白色长袍。要是他想找我打架,就得先治好我的手臂才行。她想。 那不是天使,而是罗密欧·波比。他身上的衬衫扣子有一半没扣准,下摆垂在腿前,几乎到了大腿一半的位置,看起来几乎与她一样沮丧。 他沿着中央走道往前,直到看见她才停下来,一脸惊讶地望着派珀,就像她看到他一样吃惊。 “喔,天啊,”他说,在他的刘易斯顿口音里,像是在说喔,“不好意思,丁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晚点再来。” “没关系,”她说,挣扎着站起身,再度仰赖右手臂的帮忙。“反正我已经祈祷完了。” “我其实是个天主教徒,”他说(肯定是,派珀想),“不过磨坊镇没有天主教教堂……身为神职人员,你肯定是知道的……不过就跟大家说的一样,也没别的选择了。我会进来,只是想帮布兰达祈祷一下。我一直很喜欢她。”他用手抹过一边脸颊,手掌擦过胡碴发出的声音,在空荡沉默的教堂中,变成了巨大的声响。他那猫王般的发型如今已垂在耳旁。“事实上,我爱她,我从来没告诉过她,但我想她应该知道才对。” 派珀看着他,恐惧油然而生。她已经有一整天没离开牧师宿舍了,虽然她知道美食城超市的事——有几个教徒在电话里告诉了她——但却没听说任何关于布兰达·帕金斯的消息。 “布兰达?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谋杀了。其他人也是。他们认为那个叫芭比的家伙是嫌犯。他被逮捕了。” 派珀重重捂住了嘴,双腿一软。罗密欧赶紧冲上前,用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体。 他们就这么站在祭坛前,几乎像是一对结婚典礼上的男女。此时,前门再度打开,杰姬带着琳达与茱莉亚走了进来。 “或许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杰姬说。 教堂里就跟个音箱一样,纵使她声音不大,但派珀与罗密欧·波比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她说的话。 “别走,”派珀说,“要是跟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的话,千万别走。我无法相信芭芭拉先生……我得说,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手臂脱臼后,是他接回去的。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了。快过来,拜托。” “就算有人可以治好脱臼的手臂,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琳达说,但却咬着嘴唇,转动着自己的婚戒。 杰姬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腕:“我们不应该让别人知道这次谈话,琳达——你还记得吧?” “已经太迟了,”琳达说,“他们已经看见我们跟茱莉亚在一起了。要是她写成报道,这两个人就会说出看见我们与她在一起的事,我们还是会被追究责任。” 派珀听不太懂琳达的意思,但仍大概掌握了重点。她抬起右臂,往四周一挥。“你们在我的教堂里,艾佛瑞特太太,在里面说的话,绝不会传出去。” “你保证?”琳达问。 “当然。我们要不要好好谈一下?我正在祈求征兆,而你们就来了。” “我可不相信这种东西。”杰姬说。 “其实我也是。”派珀说,笑了出声。 “我不喜欢这个点子,”杰姬说,这话是对茱莉亚说的,“不管她怎么说,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像马蒂那样丢了工作是一回事,我还可以处理得了,反正薪水也很烂。但要是惹得老詹·伦尼对我发飙……”她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会太多,”派珀说,“人数刚刚好。波比先生,你可以保守秘密吗?” 罗密欧·波比在这一生中,曾经做过多次可疑的交易,但此刻却点了点头,伸起一根手指,举至唇边。“以我妈的名字发誓。”他说,发誓变成了发志。 “我们到牧师宿舍去谈。”派珀说。她看见杰姬依旧迟疑不前,于是朝她伸出左手……动作非常小心。“来吧,我们有理由该好好谈谈,就算当成去喝一小口威士忌如何?” 就因为这个提议,杰姬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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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焚烧洗净焚烧洗净 野兽将被扔进 燃烧的火湖中(19:20启动) “迎接痛苦之日与永恒长夜”(20:10) 焚烧邪恶 洗涤圣洁 焚烧洗净焚烧洗净31 31耶稣之火即将降临31 三个男人挤在引擎发动的公共工程车里,不解地看着这个神秘信息。这信息画在WCIK工作室后方的仓库外,红黑交错的信息相当巨大,几乎遍布整面墙壁。 坐在中间的,是孩子们全都留着飞机头的养鸡人家主人,罗杰·基连。他转向坐在驾驶座的斯图亚特·鲍伊:“这是什么意思?斯图亚特?” 回答的是福纳德·鲍伊:“这代表该死的菲尔·布歇比以前还疯,就这样。”他打开卡车的置物抽屉,移开一双油腻腻的工作手套,拿出下方的点三八左轮手枪。他检查弹夹,接着手腕一抖,把弹夹甩回枪膛,将枪插在腰间。 “你知道的,福纳德,”斯图亚特说,“这可真是轰掉你小孩制造机的好点子。” “别担心我,担心他吧。”福纳德说,指向后头的工作室。音量微弱的福音歌曲不断传至他们耳中。 “他一定把这一年大多数的产品都吸光了,整个爽歪歪,现在就像硝化甘油一样安全。” “菲尔喜欢别人叫他主厨。”罗杰·基连说。 他们把车暂时停在工作室外。斯图亚特死命按着公共工程车的喇叭——不只一次,而是好几次。菲尔·布歇没出来。他可能躲在里面,也可能在广播站后方的树林里徘徊,甚至,斯图亚特认为,他有可能就在实验室里做好面对一切的警戒,十分危险。不带枪才是正确的。他弯腰把福纳德腰间的枪拔出来,塞进驾驶座下方。 “嘿!”福纳德叫道。 “你在里头不能开枪,”斯图亚特说,“你有可能会把我们全都给炸到月亮上头。”他转向罗杰说:“你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排骨精混球是什么时候的事?” 罗杰仔细思索:“至少四个星期了吧——自从上次那批大货运走以后,就没见过他了,也就是我们找来大型双桨直升机那次。”他把双桨说成了窗桨,罗密欧·波比肯定听得懂。 斯图亚特陷入思索。不妙,要是布歇在树林里,那倒不打紧;要是躲在工作室中,陷入偏执状态,以为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人,或许也不会有问题……除非他决定走出来胡乱扫射,才会引发问题。 要是他在仓库里的话……那可能也是个问题。 斯图亚特对他弟说:“卡车后头的树林里有一大堆毒品,去帮自己拿一点。要是菲尔出现、开始胡乱攻击的话,就把他打晕。” “要是他有枪呢?”罗杰问。这是个十分合理的问题。 “他没枪。”斯图亚特说。虽然他并不完全确认这点,但命令就是命令:把两座丙烷槽尽快送到医院去。我们得尽快把剩下的移走,老詹这么说,我们要正式结束毒品生意。 这是种解脱;等到他们从穹顶这件事抽身后,斯图亚特打算结束葬仪社的生意,搬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像牙买加或巴巴多斯之类的。他再也不想见到另一具尸体了。但他可不想成为那个得告诉主厨布歇,说他们决定要结束营业的人,也直接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老詹。 主厨的事让我来担心就好,老詹这么说。 斯图亚特开着大型橘色卡车绕过建筑物,来到后门。他让引擎保持空转,以便可以使用绞盘与起重机。 “看那里。”罗杰·基连惊叹着说。他望向西方。时间将至日落,那里全笼罩在令人深感不安的模糊红色中。很快地,太阳就会沉到森林大火留下的巨大黑色污渍里,仿佛肮脏版本的日蚀,散发出昏暗的光芒。“这实在太惊人了。” “别傻了,”斯图亚特说,“我想把这差事赶紧处理完,接着离开这里。福纳德,去拿工具,挑个好使的。” 福纳德翻过起重装置,拾起一根长木棍,长度与棒球棒差不多。他举起双手,试着挥舞一下。 “这能派上用场。”他说。 “31。”罗杰模糊地说,依旧用手遮在眼睛上头,眯眼望着西方。他眯眼的模样不太好看,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山精。 斯图亚特花了点时间打开后门的锁,过程颇为复杂,得解开触控板与两道门锁。“你刚刚说什么鬼啊。” “31冰激凌,三十一种口味。”罗杰说,面带微笑,露出一口从来没给乔·巴克斯或任何牙医检查过的牙齿。 斯图亚特不知道罗杰在说什么,但他弟弟知道。“可别以为这是什么贴在建筑物上的冰淇淋广告,”福纳德说,“除非《启示录》上写到了31。”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斯图亚特说,福纳德,”“准备拿货。”他推开门,望向里头。“菲尔?” “叫他主厨,”罗杰建议,“就像《南方四贱客》那个黑鬼厨师,他喜欢被这么叫。” “主厨?”斯图亚特大喊,“你在里面吗?主厨?” 没有回应。斯图亚特在黑暗中摸索,认为自己的手随时有可能碰到什么,接着便找到了电灯开关。他打开开关,占据整座仓库长度约莫四分之三的房间,就这么亮了起来。四周的墙壁全是未完工的裸木,木条间的空隙全塞满粉红色的绝缘泡沫塑料。房间里几乎被丙烷槽与各种尺寸及品牌的丙烷桶给塞满。他不知道总数是多少,但硬要他猜,他会说大概在四百到六百之间。 斯图亚特缓缓走至中间走道,看着丙烷槽上头的文字。老詹明确指示过要拿的丙烷槽,说位置靠近后面,老天保佑,还真的就在那里。他停在五座旁边写有凯瑟琳·罗素医院字样的公用尺寸丙烷槽前,位置就在邮局与部分旁边写有工厂中学那几个同样是偷来的丙烷槽中间。 “我们得带两座走,他对罗杰说,去拿链条,”“我们把它勾上去。福仔,下车去看看实验室的门。要是门没锁的话,就把它锁上。”他把钥匙圈扔给福纳德。 福纳德大可拒绝这桩打杂般的差事,但他是个听话的弟弟。他沿着两侧堆积如山的丙烷槽向前走去。丙烷槽一路延伸到离门十英尺之处——他看见门微开着的时候,不禁心头一沉。他听见身后传来锁链的撞击声,接着是绞盘运作声与第一座丙烷槽被拖到卡车上的低沉碰撞声。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尤其当他想象主厨躲在门后头,发红的双眼显得疯狂不已时,更是遥远无比。他一定吸毒吸疯了,还背着一把冲锋枪。 “主厨?”他问,“你在这里吗,兄弟?” 没有回应。虽然他没必要这样——八成疯了才会这么做——但还是输给了好奇心,拿着临时凑合用的武器推开了门。 实验室里的日光灯是开着的,但就这座信奉耶稣的仓库而言,这地方看起来却空得很。里头有二十来组炊具——大型电烤箱,每一具都附有抽风扇与丙烷桶——全部都是关着的。除此之外,还有放满整架的锅子、烧杯与烧瓶。这里很臭(总是很臭,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福纳德想),但地板却有人扫过,完全没有凌乱的迹象。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个伦尼二手车行的月历,上头只翻到了八月。也许那就是那个王八羔子终于丧失现实感的时间点,福纳德想,接着就这么发了疯。 他又大胆地朝实验室走近一些。虽然这里让他们全变成了有钱人,但他还是不喜欢这里。这里的味道,跟葬仪社楼下的准备室实在太像了。 房间里有个角落,有块用厚重钢板隔开的空间。钢板中间有道门。福纳德知道,那就是主厨产品的储存室,冰毒全装在垃圾袋里头,而非长形透明的夹链袋。当然,垃圾袋也不是透明的那种。 没有任何毒虫能在bbr>纽约或洛杉矶街上,发现货源这么充足的地方。只要这里装满货,就足以供应全美好几个月、甚至长达一年的冰毒用量。 为什么老詹肯让他做出他妈的那么多货?福纳德感到纳闷,为什么我们完全没管他?我们到底在想什么啊?除了一个明显的答案外,他想不出任何回答:因为他们办得到。布歇的天分,与那些廉价中国原料结合后,让他们就此上了瘾。 除此之外,作为资金来源的CIK公司,也在整个东海岸进行传教工作。只要一有人质疑这件事,老詹总会对这点加以强调,并引述《路加福音》的经文:因为工人得工价是应当的;以及《提摩太前书》的经文:牛在场上踹谷的时候,不可笼住他的嘴。 福纳德可从来没有真正变得像头牛。 “主厨?”他又稍微往前找了一下,“好兄弟?” 什么也没发现。他抬头看着建筑物两侧的裸木木板。这地方是用来囤积东西的,而联邦调查局、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烟草火炮及爆炸物管理局,肯定会对这里大量堆栈的纸箱非常感兴趣,好奇里头装了些什么。没人在里面,但福纳德仍察觉到某个他认为之前不存在的东西:白色的线路围绕在每一块木板上,上头还用大订书针加以固定。 是电线吗?用来运作什么?用来运作更多炊具? 如果真是如此,福纳德可没看见什么新的炊具。 那些电线看起来实在很普通,就像一般电器用的那种,例如电视或收——“福纳德!”斯图亚特大喊,害他吓了一跳。 “要是他不在里面,就快来帮我们一把!我想赶快离开这里!他们说六点要在电视上公布最新消息,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发现什么没有!” 在切斯特磨坊里,“他们”这个词,有相当大的程度,代表了镇外那个世界里的任何人。 福纳德离开了。他没检查门的后方,也并未看见那些新出现的电线,全都连到了一个小货架那里。小货架上头放着一块大型的白色粘土状砖形物。那东西是炸药。 主厨自制的炸药。

4

当他们开回镇上时,罗杰说:“万圣节,这也跟31有关。” “你还真是个万事通。”斯图亚特说。 罗杰轻拍着他那颗令人感到遗憾的脑袋。“我把信息都存了起来,”他说,“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斯图亚特想着:牙买加,或是巴巴多斯,总之一定要是个温暖的地方。只要穹顶一消失就赶紧起程。我再也不想看见基连家的其他人,或是这个镇上的任何一个人。 “一副牌也有三十一张。”罗杰说。 福纳德盯着他:“你到底在他妈的说什——” “开玩笑啦,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罗杰说,爆出一阵可怕尖锐的笑声,让斯图亚特的头都痛了起来。 他们抵达了凯瑟琳·罗素医院。斯图亚特看见一辆灰色的福特金牛座汽车正要驶离医院。 “嘿,那是生锈克医生,”福纳德说,“他看到这批货肯定很开心。对他单击喇叭,斯图亚特。” 斯图亚特按了一下喇叭。

5

当不信奉神的人全离开后,主厨布歇总算放下他始终握在手中的车库大门电动钥匙。他一直躲在工作室的男厕里,从窗户监视鲍伊兄弟与罗杰·基连。当他们在仓库翻着他的东西时,他的拇指一直放在钥匙按钮上。要是他们带着毒品出来,他就会按下按钮,把这一切全都给炸上天去。 “全依你的指示,我的耶稣。”他当时这么喃喃自语,“就像我们还是孩子时常说的,就算不想,也得乖乖听命。” 耶稣处理了这件事。主厨听见乔治·陶传道并吟唱着“上帝,你会如何眷顾我”的声音,心里起了股真实无比的感觉,认为那是来自天上货真价实的预示。他们只带走了两个没用的丙烷槽,而不是为了毒品来的。 看着他们离开后,他脚步蹒跚地走至工作室后方与身兼仓库及实验室两种用途的建筑物中间的小径。现在,这是他的地盘,他的毒品;至少在耶稣降临、带走所有东西的时刻到来前,这些全是属于他的。 说不定那个时刻会是万圣节。 说不定还更早。 有许多事得好好想想,他开始吸毒后的这些日子里,思考变得更轻松些了。 轻松多了。

6

茱莉亚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在口中细细品尝,但两名女警就像英雄好汉一样,一口气吞了下去。 酒的分量不足以让她们醉倒,却足以打开她们的话匣子。 “事实上,我吓坏了,”杰姬·威廷顿说。 她低着头,把玩着手上的空果汁杯。然而,派珀准备要帮她再倒点酒时,她却摇了摇头。“要是公爵还活着的话,这事永远不可能发生。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犹豫不决的原因。就算他有理由相信芭芭拉杀害他的妻子,他也会按照正常程序处理,他就是这样的人。让被害者的父亲去鸡舍里面对嫌犯?不可能。”听到这里,琳达点头表示同意。“这让我很害怕那家伙会出什么意外。再说……” “要是这种事发生在芭比身上,也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茱莉亚问。 杰姬点头,轻咬嘴唇,玩着玻璃杯。“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不是真的指他马上就会被私刑折磨,弄成牢房里的意外什么的——我还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办法再穿上这身制服。” 基本上,琳达关心的事更为简单直接。她丈夫认为芭比是无辜的。她的怒火(还有他们在麦卡因家的储藏室里发现一切时激发的反感)让她拒绝这么去想——毕竟,安琪·麦卡因那僵硬而呈灰色的手中,始终握着芭比的军籍牌不放。但等到她细心思索后,却开始更为忧心忡忡起来。 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尊重生锈克对于事物有足够的判断力;但除此之外,更是因为兰道夫在朝芭比喷防身喷雾以前,芭比所喊出的那些话:叫你丈夫验尸!他非得验尸不可! “还有另一件事,杰姬说,”仍转动着玻璃杯。 “你不能只因为犯人大吼大叫,就朝他喷防身喷雾。很多个星期六的晚上,尤其是重要球赛结束后,常有聚集的人群,听起来就像到了喂食时间的动物园,但你也只是放任他们鬼吼鬼叫,直到他们累了,乖乖上床睡觉为止。” 在杰姬说话时,茱莉亚一直看着琳达。等到杰姬说完后,茱莉亚才开口:“再告诉我一次芭比说了些什么。” “他要生锈克验尸,尤其是布兰达·帕金斯的。他说尸体不会被送到医院。他说得没错。尸体在鲍伊葬仪社,而这是不对的。” “真他妈好笑,好吧,如果他们真的是被谋杀的,”罗密欧说,“抱歉,牧师,我说了粗话。” 派珀挥了挥手:“要是他杀了他们,我不懂,为什么他会急着希望能尽快验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要是他没做这些事,或许他认为验尸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布兰达是最后的受害者,”茱莉亚说,“是吗?” “对,”杰姬说,“她的尸体僵硬了,但还没到完全僵硬的地步。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的确是,”琳达说,“僵直状况会在死亡大约三小时以后开始,所以布兰达可能是在早上四点到八点之间死的。我猜应该接近八点,但我毕竟不是医生。”她叹了口气,用双手顺了顺头发。 “当然,生锈克也不是,但要是他在场的话,可以估算出更为接近实际情况的死亡时间。我们没有半个人这么做。包括我在内。我完全吓坏了……有那么多具……” 杰姬把杯子放到一旁:“听我说,茱莉亚——你和芭芭拉今天早上都在超市那里,对吗?” “对。” “那时刚过九点,也就是暴动才刚开始的时候。” “对。” “因为我不知道,所以要问一下,是他先到那里还是你先到的?” 茱莉亚不记得了,但她的印象中是她先到的——芭比随后赶到,时间就在萝丝·敦切尔与安森·惠勒抵达不久之后。 “我们让情况冷静了下来,”她说,“但大部分都是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才好,甚至还让很多人因此避免受到重伤。不过,我知道这不能和你们在储藏室里发现的事情混为一谈。你对受害者死亡的先后顺序有什么看法?除了布兰达是最后一个以外?” “安琪与小桃是最早的,”杰姬说,“科金斯被发现时,腐败的情况没她们严重,所以接下来是他。” “是谁发现尸体的?” “小詹·伦尼。他看见安琪的车还在车库里,因此起了疑心。不过这不打紧,芭芭拉才是现在的重点。你确定他是在萝丝与安森抵达后才到超市的?这听起来可不太妙。” “我确定,因为他没在萝丝的车上。下车的只有他们两个。所以要是我们假设他没忙着杀人,那么他当时在哪里……?”这实在太明显了。“派珀,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当然。” 茱莉亚迅速翻了一下小册子般大小的当地电话簿,接着用派珀的电话打电话到餐厅。萝丝的招呼语十分唐突:“我们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那群混蛋逮捕了我的厨师。” “萝丝?我是茱莉亚·沙姆韦。” “喔,茱莉亚。”萝丝声音的粗鲁程度听起来只少了一点点,“有什么事?” “我试着要查出芭比可能会有的不在场证明,你愿意帮忙吗?” “那还用说。认为芭比杀了那些人的想法,简直就是荒谬无比。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当美食城的暴动开始时,他是不是在餐厅。” “当然。”萝丝听起来十分困惑,“早餐时间才刚结束,他还能在哪里?安森和我离开时,他正在擦烤架呢。”

7

当太阳即将下山,影子变长的时候,克莱尔·麦克莱奇开始越来越紧张不安。最后,她走进厨房,打开先前关掉的丈夫的手机(打从上周六他忘记带出门时,手机一直是关着的;他老是忘了带手机),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铃声响到第四声时,她简直就吓坏了,接着便听见自己完全爽朗愉悦的声音。那是在她居住的小镇尚未被隐形的栅栏包围,她也还没变成囚犯前录下来的。嗨,这是克莱尔的语音信箱。麻烦请在哔一声后留言。 她该说什么?小乔,要是你还没死的话就回电话给我? 她正要按下按键,却又犹豫了起来。记住,要是他没有接这通电话,那是因为他正骑在脚踏车上,在听见留言之前,不会从背包里拿出手机。 等你再打第二通的时候,他就会接了,因为他知道是你打来的。 要是第二通也转进语音信箱呢?第三通呢? 她一开始怎么会答应让他去?她肯定是疯了。 她闭上双眼,看见一幅清晰的噩梦景象:电线杆与主街的店面上贴满小乔、班尼与诺莉的相片,看起来就像你每次在公路休息站的告示板上,看见的任何一张寻人相片一样,下方还标注着一排字:最后出现的模样。 她睁开双眼,在神经衰弱前迅速拨打号码。 她正在排练要留话的信息——我会在十秒后再打一次,先生,这次你最好给我接起电话——但第一道铃声才响到一半,她儿子响亮清晰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使她不禁愣了一下。 “妈!嘿,妈!”他还活着,而且声音生龙活虎,兴奋得口沫横飞。 你在哪里?她想这么说,但一开始却无法控制自己,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觉得双腿软弱无力;她靠在墙边,好让自己不至于跌坐在地板上。 “妈?你还在吗?” 她可以听见电话那头有车辆驶过的声音,以及班尼微弱但足够清晰、对某个人大喊的声音:“生锈克医生!呦,老兄,哇喔!” 她总算又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嗯,还在。你在哪里?” “镇属坡的山顶。因为天要黑了,所以正准备要打给你,叫你不用担心,结果电话就在我手里响了,真是把我吓死了。” 呃,在爸妈开始骂人前先发制人,可不是吗? 镇属坡的山顶。他们十分钟后就会回来。班尼可能又会吃掉三磅重的食物。感谢老天。 诺莉在对小乔说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告诉她,快告诉她。接着,她儿子又对着她继续说话,因为兴奋而相当大声,让她不得不把手机离自己耳朵远点。 “妈,我想我们找到了!我几乎可以确定!就在黑岭山顶的那座果园!” “找到什么,小乔?” “我还不确定,不想随便下结论,但很有可能是制造穹顶的东西。八成就是这样。我们看见了闪光灯,就像他们装在无线电发射塔上头警告飞机的那种,只是那东西装在地上,而且不是红色,是紫色的。我们的距离没有近到足以看清楚的地步。我们昏倒了,全部都是。不过醒来时全都没事,但是那东西开始——” “昏倒?”克莱尔几乎尖叫起来,“你说昏倒是什么意思?快回家!现在就回家让我看看你!” “没事的,妈,”小乔安慰道,“我觉得那就像……你知道大家第一次碰到穹顶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像被电到那样吗?我想就像那样。应该只有第一次会昏倒,接着就会像是……免疫了。就没事了。诺莉也这么觉得。” “先生,我不在乎她或你怎么想!我要你现在就安然无恙地回家,否则到时候就看看你的屁股有没有办法免疫!” “好啦,不过我们得先联络那个叫芭芭拉的家伙。他是第一个想到要用盖革计数器的人,妈呀,他完全说中了。我们也应该去找生锈克医生。他刚才开车经过了。班尼试着向他挥手,但他没有停车。我们会找他跟芭芭拉先生一起回家,好吗?我们得计划下一步才行。” “小乔……芭芭拉先生……” 克莱尔停了下来。她真的要告诉儿子,说芭芭拉先生——有些人已经开始叫他芭芭拉上校了——因为多项谋杀罪名而被逮捕了? “怎么了?”小乔问,“他怎么了?”他声音中那股胜利的开心感已被担忧取代。她认为儿子可以读出她的情绪,正如她也能读得出他的。 他明显把大部分希望全压在芭芭拉身上——或许班尼与诺莉也是。这是件她无法向他们守住不说的事(也希望不是由她来讲),但她还是没在电话里告诉他们。 “先回家,”她说,“回家再说。还有,小乔——我为你感到骄傲。”

8

吉米·希罗斯死于下午稍晚,也就是稻草人小乔与他的朋友正骑着脚踏车,沿原路回到镇上的时候。 生锈克搂着吉娜·巴弗莱诺,两人一同坐在走廊,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哭泣。要是先前,他以这种方式与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坐在一起,肯定会感觉不太自在。但如今情况不同。你只需朝走廊望上一眼——亮着的是嘶嘶作响的备用灯光,而非镶在天花板夹板上的明亮日光灯——就知道情况已经不同了。他的医院,此刻就像是被阴影笼罩之下的连拱廊。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甚至不是他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 虽然,老天知道,很多人都患有多年的糖尿病,也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但吉米这个单独住在神河路上的半个老隐士并非其中之一。等他总算开车来到健康中心时——那已经是上周四的事了——甚至无法走出车外,只是不断按着喇叭,直到吉娜出来看看来的人是谁,又出了什么事为止。生锈克脱了这个老家伙的裤子,发现他那松弛的右腿已变成冰冷的一片死蓝。就算把吉米所有问题都治好,可能也无法挽回神经受损的状况。 “不要动刀,医生。”吉米曾在朗·哈斯克医生昏倒前这么告诉他。到了医院以后,他的意识一直断断续续,右腿的状况也越来越差。所以,就算生锈克知道他曾那么说过,但只要吉米还有任何一丝机会,生锈克还是会为他截肢。 停电的时候,帮吉米与另外两名患者输入抗生素的监控系统仍在运作,但流量计却停了下来,使系统无法微调点滴剂量。更糟糕的是,吉米的心电监控器与呼吸器全出了问题。生锈克在取下呼吸器后,把氧气面罩罩在老人脸上,教吉娜如何使用急救苏醒球。她做得很好,正如他教导的一样,但六点左右,吉米还是死了。 如今她非常伤心。 她自他的胸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帮他灌进太多氧气了?还是太少了?我是不是让他喘不过气,结果害死了他?” “不是这样的。吉米很可能原本就要死了,这样反而让他避过一场非常糟糕的截肢手术。” “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她说,又开始哭了起来,“这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生锈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也无需回答。 “你会没事的,”一个鼻音浓厚的粗哑声音说,“也非这样不可,亲爱的,因为我们需要你。” 说话的是吉妮·汤林森。她正沿着走廊,朝他们慢慢走来。 “你不应该下床走动的。”生锈克说。 “或许吧,”吉妮同意道,在吉娜另一侧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她的鼻子包着绷带,眼睛下方贴着药用胶布,使她看起来就像激战过后的曲棍球守门员。“不过我得像平常一样回来值班。” “或许等明天——”生锈克开始说。 “不,就是现在。”她握住吉娜的手,“你也是,亲爱的。就像在护理学校里一样,听我这个老顽固护士说句话:你得等血干了,比赛结束后,才能离开这里。” “要是我犯了错呢?”吉娜呢喃着说。 “每个人都会犯错。关键是要尽可能少犯错。我会帮你,你跟哈丽特都是。你觉得呢?” 吉娜怀疑地看着吉妮那张肿胀脸孔上的伤痕,以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老旧眼镜。“你确定你真的撑得住,汤林森小姐?” “你帮我,我就帮你。吉妮与吉娜,我们可是女战士。”她举起拳头,挤出一丝微笑,让吉娜和她击了个拳。 “这还真是热血,值得好好欢呼一下,”生锈克说,“不过你要是一觉得头晕,就赶紧找张床躺一会儿。这是生锈克医生的命令。” 吉妮试着让嘴唇朝上方的鼻翼扬起,以便露出微笑,但却感到一阵抽痛。“别管床了,我躺在休息室那张朗·哈斯克的旧沙发上就行了。” 生锈克的手机响起,于是朝女士们挥了挥手,叫她们去忙自己的事。她们边走边说话,吉娜还环抱着吉妮的腰。 “你好,我是艾瑞克。”他说。 “这里是艾瑞克的妻子。”一个刻意压低音量的声音传来,“她是打来向艾瑞克道歉的。” 生锈克走进一个空置诊间,把门关上。“没必要道歉,”他说……虽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只是气话而已。他们放他走了吗?”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个相当合情合理的问题。他知道芭比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想还是别在手机上讨论好了。你能回家一趟吗,亲爱的?拜托?我们得谈谈。” 生锈克觉得应该可以。他手上那个状态危急的病人已经死了,使他工作所需的专业素养因此简单许多。此刻,他已经可以用过去与心爱女人对话的方式说话,同时也不乐意听到她声音中那股新生的谨慎之意。 “可以,”他说,“但不能太久。吉妮开始工作了,要是我没看着她,她肯定会操劳过度。晚餐的时候回去?” “好。”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多了,使生锈克因此感到高兴。“我会拿一些浓汤出来解冻,我们最好还是趁有电的时候,把那些冷冻的东西吃光。” “还有一件事。你还是认为芭比有罪?先别管其他人怎么想。是这样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颇长一段时间,接着她才开口:“等你回来再说。”话才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生锈克靠在检查台上。他把电话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接着才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键。现在,有很多事让他无法确定——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没有边际的海中游泳——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他的妻子觉得或许会有人窃听电话。不过会是谁呢? 军队?国土安全局? 老詹·伦尼? “太荒谬了。”生锈克在空荡的病房里说,接着去找抽筋敦,说他得离开医院一会儿。

9

抽筋敦答应会持续观察吉妮,确保她不会太过劳累,但有个条件:在生锈克离开前,得先检查在超市混战中受伤的亨丽塔·克拉瓦德。 “她怎么了?”生锈克问,害怕状况十分严重。 亨丽塔是个强壮结实的老妇人,但八十四岁就是八十四岁。 “这是她说的,我只是引述而已:‘那些没用的仕女姊妹们弄坏了我那该死的屁股。’她觉得是仕女卡拉,就是姓范齐诺那个。” “好吧,”生锈克说,又快速低声补了一句,“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就像这样?” “就像什么,师父?” “坏了。” “我不知道。她不肯让我看。她说,这也是引述:‘我那铁打的屁股只给够专业的人看。’” 他们爆出笑声,试着别发出声来。 在关上的门的另一侧,传来一个老妇人疼痛的粗哑声音:“我的屁股坏了,耳朵可没坏。我都听到了。” 生锈克与抽筋敦笑得更厉害了。抽筋敦的脸涨成让人担心的红色。 在门后方,亨丽塔说:“要是那是你们的屁股,我的朋友,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生锈克走了进去,脸上仍有笑意:“对不起,克拉瓦德太太。” 她站着而非坐着,就连自己也笑了,让生锈克因此放松许多。“算了,”她说,“如果要说那一团混乱中真有什么趣事,八成就是我这件事了。”她想了一会儿,“再说,我就跟其他人一样偷了东西,或许算是活该吧。”

10

亨丽塔的屁股满是挫伤,但并未骨折。这是件好事,要是尾骨碎了,那可不是件让人笑得出来的事。生锈克给了她一条止痛药膏,确定她家有止痛药后,便让她回家休息。她走起路来有点跛,但却不成问题。的确不成问题,毕竟,这才是她这副脾气与年纪的女人走路通常会有的样子。 距离琳达那通电话约莫十五分钟后,他再度试图离开。但他才刚走出通往停车场的门时,却又被哈丽特·毕格罗拦了下来。“吉妮说,最好还是让你知道。珊曼莎·布歇已经走了。” “走去哪里?”生锈克问。就算在小学高年级生里头,这也是个没人会问的蠢问题。 “没人知道。她就这么走了。” “说不定她去蔷薇萝丝餐厅看看他们有没有卖晚餐。我希望只是这样而已,毕竟,要是她试图走路回家,她的缝线很有可能裂开。” 哈丽特看起来一脸惊恐。“她会失血而死?就这么因为‘妹妹’失血过多而死……这实在太糟了!” 生锈克听过许多阴道的叫法,但这个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也许不会,不过最后她有可能得回到这里长期住院观察。她的孩子呢?” 哈丽特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她是那种会对小事耿耿于怀的人,只要一紧张,眼镜厚重镜片后方的眼神,便会闪烁着慌乱的神色;这种类型的女孩,生锈克想,可能会在好学校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十五年后,把自己逼到精神崩溃的地步。 “孩子!我的天啊,小华特!”在生锈克来得及阻止她前,她已冲进大厅,接着又松一口气地跑了回来。“还在。他不算很有活力,不过看起来好像个性本来就这样。” “那她很有可能会回来。不管她还惹上了什么麻烦,她都深爱这个孩子,只不过是用心不在焉的方式去爱而已。” “啊?”她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 “算了。我会尽快回来,哈丽特。继续冲刺。” “继续什么冲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就要烧起来了。 生锈克差点就要说:我的意思是要你拼下去,不过这么说也不妥。在哈丽特的词汇里,“拼下去”搞不好是什么“弟弟”的意思。 “继续加油。”他说。 哈丽特松了口气:“我会的,生锈克医生,没问题。” 生锈克转身正要离开,却又发现另一个人站在他前方——身形消瘦,要是你不看他的鹰钩鼻,以及绑在脑后的灰白色马尾巴,他长得还算不错,看起来像是老年的提摩西·赖瑞。生锈克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离开这里。 “我帮得上什么忙吗,先生?” “其实,我是在想或许我可以帮得上你的忙。” 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瑟斯顿·马歇尔。我和我的同伴在切斯特塘度周末,然后就被那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给困住了。” “真遗憾。”生锈克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过一些医疗经验。我在越战那段期间拒服兵役,曾经想过跑去加拿大,但也有些计划……呃,别管这个了。我就像个通常拒服兵役的人那样,在马萨诸塞州的退伍军人医院按照程序登记,就这么在那里做了两年。” 这可有趣了。“伊迪丝·诺斯·罗杰斯医院?” “就是那里。我会的东西可能有点生疏,不过——” “马歇尔先生,我有项工作得托付给你。”

11

生锈克开上119号公路时,听见一声喇叭。 他往后视镜瞄了一眼,看见一辆镇公所的公共工程车正准备转进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车道。在夕阳的红光下很难看清楚对方是谁,但他想,开车的那人应该是斯图亚特·鲍伊。生锈克瞄的第二眼让他高兴不已:车床上放着两座丙烷槽。他决定晚点再担心东西是打哪儿来的,或许还会问些别的问题,但此刻,他松了口气地知道灯光很快就会恢复,呼吸机与监控器也可以重新运作。或许撑不了多久,但此时的他,完全处于撑过一天是一天的状态。 在镇属坡的山顶处,他看见了他那个老滑板患者班尼·德瑞克与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现场转播导弹攻击的那个麦克莱奇家的男孩。班尼挥手并朝他大喊,显然是想让生锈克停车,跟他聊些无关紧要的事。生锈克挥手回礼,但并未减缓车速。他急着想见到琳达,当然,也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只不过绝大多数还是只想见她一面,用双臂拥抱着她,再度与她重归旧好。

12

芭比很想上厕所,却必须尽量保留体内的水分。他在伊拉克曾做过审讯工作,知道那会是什么状况。他不确定这里的情况会不会演变成那样,但的确很有可能。事态发展得非常快,老詹残酷无情的程度越来越明显。就像最富煽动力的政客一样,他从来不曾低估他的目标支持者愿意接受荒谬事件的能力。 芭比也很渴,但当另一个警察出现,一只手拿着一杯水,另一只手则拿着张夹了一支笔的纸时,他并未太过惊讶。没错:事情就是这么发展,就像在费卢杰、提克里特、希拉、摩苏尔与巴格达一样。只是同样的事情,如今却似乎发生在切斯特磨坊镇里了。 来的警察是小詹·伦尼。 “嗯,看看你,”小詹说,“现在跟你用军队里学来的神奇招式打人的模样可不相同了。” 他举起拿着纸张的手,用指尖揉了揉左太阳穴。 纸张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你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詹放下手:“我一切没什么。” 这话的确古怪,芭比思索着。有些人会说“我没什么”,有些人会说“一切正常”,但就他所知,还没人会说“我一切没什么”这可能不代表什么,。 但是——“你确定?你的眼睛都红了。” “我他妈好得很,而且我也不是来这里讨论自己的。” 芭比知道小詹来的目的,开口说:“那是水吗?” 小詹低头望向杯子,仿佛忘了似的。“嗯。警长说你可能渴了。渴口口渴,你知道的。”他笑得厉害,仿佛这不合逻辑的用词是他说过最风趣的话。“要吗?” “好,拜托了。” 小詹把杯子往前递,芭比伸手去接时,小詹又把手缩了回去。没错,情况果然一样。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我很好奇,芭—比。因为安琪决定不再跟你打炮了?接着你试着想找小桃,却发现她对零食比吸你那根老二还有兴趣?也许科金斯看见了什么他不该看到的事?然后布兰达也觉得有点可疑。怎么不会呢?你也知道,她自己就是个警察啊,透过注射变成警察了嘛!” 小詹用假音大笑着,但隐藏在幽默中的,只有黑暗的谨慎,以及疼痛的感觉。芭比很确定这点。 “就这样?你没什么要说的?” “我说了。我想喝水。我渴了。” “嗯,我想也是。防身喷雾可毒辣得很,不是吗?我知道你在伊拉克服过役。那地方怎么样?” “很热。” 小詹又假笑起来。杯里的水有少许溅到了他的手腕。他的手是不是有点抖?他那发红的左眼正渗出泪水,堆积在眼角处。小詹,你到底该死的怎么了?偏头痛?还是有别的毛病? “你开过杀戒吗?” “只有在煮饭的时候。” 小詹露出微笑,仿佛在说:说得好,说得好。 “你在那里可不是厨师,芭—比。你是个联络官,至少你的职位说明书上是这样写的。我爸在网络上查过你,数据不多,但还找得到一些。他觉得你是个负责审问的家伙。说不定还是个特工人员。你是陆军版的杰森·伯恩吗?” 芭比没回答。 “说啊,你杀过人吗?还是我该这么问:你杀过多少人?不包括你在这里杀的人。” 芭比没回答。 “小子,我保证这水好喝得很。这是从楼上的冰箱里倒的,冰凉又可口!” 芭比没回答。 “你们这些人回来以后,带来了各式各样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就连电视上也这么说。对还假?真还错?” 他会变成这样与偏头痛无关。至少我听过的头痛没有一个会这样。 “小詹,你头痛得有多厉害?” “完全不痛。” “你有头痛的毛病多久了?” 小詹把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今天晚上,他带了一把枪。他把枪掏了出来,从牢房外指着芭比,枪管微微颤抖。“你还要继续假装医生吗?” 芭比看着枪。这把枪不在剧本里,他很确定这点——老詹帮他打造了一场计划,可能不会比这好到哪里,但绝不包括有人冲下楼,发现牢门仍是锁的,而他身上手无寸铁,却这么被人枪杀在牢房里。但他也不相信小詹会跟着剧本走,因为他病了。 “不了,”他说,“不扮医生了。我很抱歉。” “喔,你很抱歉,好吧。反正道个歉也不算什么。”但小詹看来似乎心满意足。他把枪放回枪套,再度拿起那杯水。“我的推论是,你因为在那里看见的事,以及做过的事情,回来后就发了神经。你知道的,就像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性病、经前症候群什么的。我的推论是,你脑袋就这么断了线。我说得没错吧?” 芭比什么也没说。 小詹看起来也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把杯子从铁栏中递了进去:“拿去,拿去啊。” 芭比伸手接过杯子,以为杯子会再度缩回去,但这事并未发生。他喝了口水。不冰,而且也根本不能喝。 “说啊,”小詹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还要你才能成事,不是吗?你搞了什么龌龊事对吧。” 芭比只是看着小詹。 “你搞了什么龌龊事对吧?对吗,王八蛋?嗯?” 芭比把杯子递到铁栏外。 “留着,留着啊。”小詹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说,“把这个也拿去。”他把纸笔递过铁栏。 芭比接了过去,看完整张纸上的内容。那几乎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在文件的底部,有个空间是留给他签名用的。 他递了回去。小詹几乎像是跳舞般往后退了一步,面带微笑,摇了摇头。“这个也留着。我爸说你不会签名,他可一点也没说错,不过你还是考虑考虑。仔细想想一杯没加盐的水,还有食物什么的。一个来自天堂的大汉堡。也许还有可乐。楼上的冰箱里还有一些冰起来的可乐。难道你不想来瓶好喝的可乐?” 芭比什么也没说。 “你搞了咸湿事吗?说嘛,别害羞。有吗,死屁眼?” 芭比什么也没说。 “你迟早会招的。等到你饿怕、渴怕了,就会全部都招了。我爸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对这种事总是正确无误。达达,芭—比!” 他往大厅走去,接着又转过身来。 “你知道吗?你实在不应该惹到我。这是你犯的大错。” 小詹爬上楼梯时,芭比注意到他有点跛——或者说是拖着脚走路。就是这样,他得用右手抓着扶手,把左脚给拖上去。他好奇生锈克·艾佛瑞特会怎么看待这些症状,也好奇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问他。 芭比思索该拿那张没签名的供词怎么办。他想撕个粉碎,把碎片洒在牢房外头的地上,但这是个没有必要的挑衅之举。他现在身处险境,所能做到的最好方式,就是维持现状。他把文件放在床上,用笔压在上头,接着拿起那杯水。盐,加了盐的水,他可以闻得出来。这让他开始思索切斯特磨坊镇的现状……事情真的只可能这样发展下去吗?要是穹顶没出现的话,事情还会这样吗?要是没有老詹与他那群朋友在这地方惹是生非呢?芭比觉得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应该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但他也认为,要是他还能活着离开警察局,简直就是奇迹。 不过,他们在这方面仍是外行人,忘了还有马桶在。在这个国家或许没人可以理解,当你在摄氏四十六度的环境下,身上还背着九十磅装备时,就连水沟里的水看起来都甜美得很。芭比把盐水倒在牢房角落,接着尿在玻璃杯中,把杯子放到床下。他像是在祈祷一样,跪在马桶前喝起了水,直至胃觉得饱胀为止。

13

生锈克开车回来时,琳达正坐在门前台阶上。 后院中,杰姬·威廷顿正帮那对小姐妹花推着秋千,女孩们不断求她推得用力点,让她们荡得更高。 琳达张臂迎向他。她先是吻了他的嘴,又缩回去看着他,然后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再度深吻着他,同时还张开了嘴。他感觉到她潮湿的舌头伸进他嘴里一下,随即开始猛烈回应。她感觉到了,于是也更为热情。 “哇,”他说,“我们应该更常在外头吵架。要是你不停下来的话,我们可能还会在外头做出别的事情。” “我们会做,不过不是在外头。首先——我需要再向你道歉一次吗?” “不用。” 她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回到台阶。“好极了。因为我们有事得谈谈,而且严肃得很。” 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她手上,紧紧握着。“我听着呢。” 她告诉他警察局发生的事——接着,茱莉亚在安迪·桑德斯获得许可见囚犯一面之后,也随即来到警察局。她还说了她们一起去了教堂,以便她与杰姬可以跟茱莉亚私下谈谈的事。当然还有后来去了牧师宿舍,派珀·利比、罗密欧·波比也加入其中的事。当她提及她们发现布兰达·帕金斯的尸体时,尸体已出现僵直状况时,生锈克的耳朵竖了起来。 “杰姬!”他喊,“你有多确定僵直状况的事?” “非常确定!”她回喊道。 “嗨,爸!”茱蒂喊,“我和贾奈尔一直在翻筋斗!” “太厉害了。”生锈克回喊,站起来用双手给了她们飞吻。两个女孩各自抓住一个;讲到抓飞吻的技巧,她们可是王牌。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尸体的,琳达?”99lib? “我想应该是十点半左右。超市那场混乱已经结束好一阵子了。” “如果杰姬对僵直状况的判断没错……不过我们不能完全确定,对不对?” “是没办法,不过听我说,我和萝丝·敦切尔谈过。芭比五点五十就抵达蔷薇萝丝餐厅了,从那时候到发现尸体为止,他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他得在什么时间点杀她才行?五点?五点半?要是这样的话,僵直状况怎么会在五个小时后才出现?” “不太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会。僵直状况会受到很多变量影响。尸体所在处的温度就是一个变量。储藏室里有多热?” “挺热的,”她承认,双手抱胸,耸了耸肩。 “又热又臭。” “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是在四点时杀了她,接着把她带走,放在——” “我还以为你是站在他那边的。” “我是,但这的确不太可能,因为早上四点的储藏室一定凉爽多了。他为什么会跟布兰达约在早上四点?警方会怎么说?找她打炮?就算他喜欢老女人——而且比他老很多……何况她结婚三十几年的丈夫才在三天前过世?” “他们会说,那并非她自愿的,”她阴沉地告诉他,“他们会说那是强奸,就跟他们套在那两个女孩身上的说辞一样。” “那科金斯呢?” “如果他们要嫁祸给他的话,肯定会想出另一套说法。” “茱莉亚会刊出这一切吗?” “她会写篇报道,提出一些疑点,不过她会保留关于初期僵直状况出现的部分。兰道夫可能蠢到不会察觉信息来源,但伦尼会。” “这么做还是很危险,”生锈克说,“要是她被禁止出刊的话,可没办法去找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求助。” “我不认为她会在乎这点。她气得不行,甚至觉得超市的暴动可能是有人刻意操弄的结果。” 有可能,生锈克想,但只说了:“可恶,真希望我能看看那几具尸体。” “说不定你可以。” “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跟杰姬可能会丢了工作,要是那就是老詹用来摆脱麻烦的方式,你们可能还会落得更惨的下场。” “我们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再说这么做可能也没有任何好处。很可能没有。要是布兰达·帕金斯的僵直状况是从四点到八点间开始的,现在也可能已经完全僵直了,这样我也没办法从尸体上查出什么。城堡郡的医疗单位或许可以,但我们无法联络那里,就跟无法联络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一样。” “说不定可以查到别的事,从她的尸体,或是其他尸体查到些什么。你知道那些验尸剧情的标语吗?‘这是死者对生者的留言’。” “机会很低。你知道怎么做会更好吗?要是有人在芭比有不在场证明的上午五点五十以后,看见布兰达还活着的模样,那才真的是大到他们无法堵住的漏洞。” 茱蒂与贾奈尔穿着睡衣跑了过来,跳着给了生锈克一个拥抱。生锈克在此善尽父亲的义务。 杰姬·威廷顿就跟在她们后头,听见生锈克最后说的那段话。“我会到处打听一下。” “记得要不动声色。” “当然。毕竟从证据方面来看,我还没完全被说服。他的军籍牌还是在安琪手上。” “难道打从她们死了以后,一直到尸体被发现为止,他都没注意到军籍牌弄丢的事?” “什么尸体,爸?”贾奈尔问。 他叹了口气:“这很复杂,亲爱的。小女孩不用懂。” 她用眼神说了句“好吧”。在此同时,她妹妹想去摘几朵迟开的花,回来时却是双手空空。 “花都谢了,”她报告道,“全都变成棕色,而且丑丑的。” “可能是因为天气对花来说有点太热了。” 琳达说,有那么一刻,生锈克觉得她就快哭了,于是赶紧开口接话。 “你们快去刷牙。从柜台上的罐子里倒点水。贾奈尔,你负责倒水。现在快去。”他转头面向两个女人,尤其是琳达,“你还好吧?” “嗯。只是……这件事以另外一种方式让我觉得难过。我想,‘那些花没道理就这么谢了’,接着又想到:‘这里发生的所有事,全都没有道理可言’。” 他们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这些事情。最后是生锈克先开了口。 “我们应该先等一阵子,观察状况,看兰道夫会不会要我验尸。要是他这么做的话,我就能看到尸体,你们两个也不用冒任何惹祸上身的风险。要是他没这么做,那就代表事情的确有问题。” “但在这段时间,芭比还是只能待在牢房里,”琳达说,“他们可能现在就在逼他承认一切。” “要是你亮出警徽,让我去葬仪社看看呢?” 生锈克问,“进一步假设,要是我发现可以证明芭比无罪的证据,你觉得他们会说:‘喔,该死,都是我们的错。’然后就这么放他离开?让他接手管理一切?毕竟,这就是政府的打算,让他可以管理整个小镇。你觉得伦尼会甘心——” 他的手机响起。“这玩意儿是有史以来最烂的发明。”他说,但至少这通电话不是医院打来的。 “艾佛瑞特先生。”是个女人。他认得这声音,但想不起名字。 “我是,除非有紧急状况,不然我现在有点忙不——” “我不知道算不算紧急状况,但的确非常非常重要。由于芭芭拉先生——或者该说是芭芭拉上校——被逮捕了,所以你是唯一可以处理这件事的人。” “麦克莱奇太太?” “对,不过小乔才是那个你得跟他谈谈的人。我让他听。” “生锈克医生?”声音急促,几乎喘不过气。 “嗨,小乔。怎么了?” “我想我们找到发动装置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天色突然间暗了下来,让他们三人全倒抽了一口气,琳达还紧抓住生锈克的手臂。不过,这只是因为太阳正好移动到穹顶西侧那一片被烟渍遮住的地方而已。 “在哪里?” “黑岭。” “那里有辐射吗,孩子?”他知道一定有;否则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最后的指数是两百多,”小乔说,“就快接近危险区了。我们该怎么办?” 生锈克用空着的手捋过头发。太多事要处理了。太多,而且太快了。他这个小镇助理医生,从来就不是一个拿主意、做决策的人,更别说是要当个领导者了。 “今晚什么也别做,我们明天再来处理这件事。在这段时间,小乔,你得向我保证,别让这事传出去。只有你、班尼与诺莉,还>.有你母亲知道就好。尽量保持现状。” “好的。”小乔顺从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不过我想全都可以等明天一起。”他吸了口气,“这有点吓人,对不对?” “是啊,孩子。”生锈克同意,“这的确有点吓人。”

14

小詹进门时,那个掌握着磨坊镇未来命脉的人就坐在书房里,大口咬着夹有咸牛肉的裸麦三明治。稍早时,老詹睡了四十五分钟的午觉补充精神,现在觉得神清气爽,再度开始准备一切。 他的办公桌桌面放满了黄色笔记纸,之后他会把这些笔记全丢到焚化炉里烧掉。小心总比后悔好。 书房里点着一盏嘶嘶作响的煤气灯,发出明亮的白色强光。老天知道他有足够的丙烷——足以照亮整栋房子,还可以让所有家电运作长达五十年之久——但现在这情况,还是用煤气灯更好些。要是有人经过,他希望他们会看见明亮的白光,知道伦尼委员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伦尼委员就和他们一样,只是比他们更加值得信赖。 小詹步伐不稳,脸部扭曲。“他不认罪。” 老詹也不认为芭芭拉会那么快认罪,因此没理会这句话。“你怎么了?看起来憔悴得要命。” “头痛又发作了,不过现在没事了。”这是实话,虽然在与芭比讲话的过程中,他的头的确是痛得厉害。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似乎看出了太多事情。 我知道你在储藏室里对他们做了什么,那双眼睛说,我知道所有的事。 掏出枪后,他用尽全部意志力才让自己没有扣下扳机,以此永远熄灭那双窥探的眼睛。 “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都是我们在切斯特塘发现的那两个孩子害的。我抱着其中一个走路,我想八成拉伤了肌肉。” “你确定只是因为这样?你和席柏杜还有事得做——”老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大概是三个半小时以后,而且这事绝不能搞砸,得处理得尽善尽美。” “为什么不在天黑后就动手?” “因为那个巫婆会跟她手下那两个妖怪一起工作。费里曼和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常跑到野猫队采访的那个体育记者。” “托尼·盖伊。” “对,就是他。我并不特别在乎他们会不会受伤,尤其是她,”老詹的上唇向上翻起,像是在模仿恶犬的笑容,“不过不能有任何证人。我指的是目击者。要是有人听到的话……那可正合我意。” “爸,你希望那些人听见什么?” “你确定你可以吗?我可以叫弗兰克代替你。” “不!我帮你处理了科金斯,今天早上还帮你处理了那个老太太,这是我应得的!” 老詹似乎打量了他片刻,接着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你绝不能被逮到,甚至不能被人看见。” “别担心。你想要让那些……那些听击者听见什么?” 老詹告诉了他,告诉了他所有事情。好极了,小詹心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父亲从不错过任何设下陷阱的机会。

15

小詹上楼“让自己的腿歇会儿”时,老詹吃完了三明治,抹去下巴的油脂,接着拨了斯图亚特·鲍伊的手机。他劈头就问了每个拨手机的人都会问的问题:“你在哪里?” 斯图亚特说,他们在回葬仪社的路上,先绕去小酌几杯了。他知道老詹对于酒的感觉,所以语气中带有工人特有的反抗性:我做好了我的事,现在让我轻松一下。 “没关系,但要保证只喝一杯就好。你又不是做了整晚。福纳德或罗杰也是。” 斯图亚特对此努力地表达抗议之情。 在他说完话后,老詹接着说:“我要你们三个九点半的时候去中学一趟。那里会有几个新警员——对了,也包括罗杰家的几个男孩——我要你也一起过去。”他突然心生一计,“事实上,我要让你们这群人全成为切斯特磨坊防卫队的成员。” 斯图亚特提醒老詹,说他与福纳德有四具新的尸体得处理。在他浓烈的北方口音中,尸体变成了嗤体。 “那些从麦卡因家过去的家伙可以等等再说,”老詹说,“反正他们都死了。你或许没注意到,我们手上有个紧急状况得先处理。直到事情结束前,我们都得持续施压,尽力而为。我们要有团队精神。九点半到中学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你先处理一下。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叫福纳德来听。” 斯图亚特问老詹为什么要找福纳德,他认为——出于某些原因——他可是个笨弟弟。 “不关你事。叫他来听就对了。” 福纳德说了声哈啰,但老詹没理他。 “你以前曾经是义工对吗?一直做到团队解散为止?” 福纳德说,他的确是切斯特磨坊消防局的非正式辅助人员,但却没补充,他其实早在团队解散的一年前就离开了(也就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在二〇〇八年的财政预算审核时,决定不发薪水给他们的时候)。他又补充,他发现义工的周末募款活动与他的喝酒时间撞到了一起。 老詹说:“我要你去警察局一趟,带着钥匙去消防局,看看波比昨天拿出来的那些汲水泵是不是还在仓库。我听说,他跟帕金斯那女人把东西全放在那里,如果这样那就最好了。” 福纳德说,他觉得那些汲水泵原本就是从波比百货店拿来的,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它们都是罗密欧的所有物。那些义工手上有一些,但队伍被解散时,他们把装备全都放到网络上卖掉了。 “那些东西或许曾经是他的,不过再也不是了。”老詹说,“只要危机持续下去,那些东西就是镇公所的财产。只要是我们需要的东西,就以同样的方式处理。这样对每个人都好。要是罗密欧·波比认为自己可以重组一支志愿队,那他可要三思了。” 福纳德说——小心翼翼地——他听说罗密欧在抢救小婊路那场导弹引发的火灾时,表现得十分不错。 “那里并不比烟头在烟灰缸里闷烧严重多少。”老詹嗤之以鼻地说。他头部的血管不断抽动,心跳速度过于猛烈。他知道自己吃得太快——又一次——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只要他一饿,就会开始狼吞虎咽,直到把面前的东西吃光为止。 这是他的天性。“谁都可以把那场火熄灭,包括你也是。重点是,我知道上次有哪些人投票给我,也知道谁没有。那些家伙全都他妈的没糖可吃。” 福纳德又问老詹,他,福纳德,该拿那些泵做些什么才好。 “只要确定东西在仓库就行,然后赶去中学。我们会在体育馆里。” 福纳德说罗杰·基连有些事想说。 老詹翻了翻白眼,但仍等着。 罗杰想知道他的哪些孩子被挑选为警察。 老詹叹了口气,翻找办公桌上头的小纸条,找到一份新警员的名单。上头大多数是高中生,全都是男的。最年轻的是米奇·沃德罗,才十五岁而已,但他可是个彪形大汉,直到因为喝酒被踢出足球队以前,一直负责右内边锋的位置。“瑞奇和兰道尔。” 罗杰表示抗议,说他们是他年龄最大的孩子,也是他唯二可靠、可以赋予喂鸡职责的孩子。他问,这样还有谁能帮他照顾鸡群? 老詹闭上双眼,向上帝祈求力量。

16

珊米可以清楚感觉到腹部低沉的滚痛——就像月经一样——以及从更下面传来、那像是针刺一般的刺痛。那股痛楚很难让人忽略,总是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尽管如此,她仍持续沉重缓慢地沿119号公路朝莫顿路前进。不管多痛,她都会继续前进。她的心中有个目标,但却不是作为住处的拖车。她要拿的东西不在拖车里,但她十分清楚该去哪里拿。就算得走上整夜也行。要是痛楚变得更为剧烈,她的牛仔裤口袋里还有五片止痛药,可以全丢到嘴里不停地嚼。只要嚼止痛药,做事的速度就能更快。这是菲尔告诉他的。 上她。 我们会再回来找你,真的把你给搞死。 上这个婊子。 你得学着把嘴闭紧,除非跪下来帮人口交的时候才准开口。 上她,上这个婊子。 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你。 但利比牧师相信,结果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 肩膀脱臼;连狗都死了。 上这个婊子。 珊米觉得,那个像猪的兴奋尖叫,将会在她脑海里回荡到她死去为止。 于是她继续走着。上空第一批出现的粉红色星星发出微光,就像透过一扇肮脏的玻璃窗看见的火花一样。 车灯闪现,把她的影子迅速投射在道路前方。 一辆嘎嘎作响的老旧农用车驶近她以后,停了下来。“嘿,你,上车吧。”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不过听起来像是欸—里—站车吧。他是奥登·丹斯摩,早夭的罗瑞的父亲,而且还喝醉了。 然而,珊曼莎还是上了车——动作虚弱、小心。 奥登并未注意到这点。有一罐十六盎司的百威啤酒就摆在他双腿之间,身旁还放着空了一半的酒箱。空罐滚动着,在珊米脚边发出声响。“你要去哪里?”奥登问,“打哪里?去拿坡里?”他停了一会儿才缓缓笑着,无论喝醉与否,他总是能编出些玩笑话。 “到莫顿路就好,先生。你顺路吗?” “想去哪儿都行,”奥登说,“我只是在兜风。一面四处绕绕,一面思念我的孩子。他在星期漏的时候死了。” “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他点点头,喝了口酒。“我老爹在去连冬颠死了,你知道吗?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死了,可怜的老家伙。得了肺季肿。他生前最后一年都得戴着氧气罩。罗瑞会帮他换氧气罐。他爱那个老家裹。” “真遗憾。”她已经说过一次了,但此刻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一滴眼泪悄悄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我会载你去任何地方,年轻的小姐。可以一直往前开,直到啤酒喝完为止。你要来逛啤酒吗?” “好,谢谢。啤酒是温的,”但她仍贪婪地喝着。 她很渴。她从口袋中捞出一片止痛药,配着另外一大口啤酒把药服下。她觉得脑袋里不断传来嗡嗡声响。感觉好多了。她又掏出一片止痛药,递到奥登面前。 “要来一片吗?这会让你感觉好点。” 他接了过去,配着啤酒吞下,并未浪费时间去问那是什么。他们抵达了莫顿路。由于他太晚看见路口,所以转了个大弯,辗过克鲁莱家的信箱。 但珊米完全不在意。 “再喝一罐,年轻小姐。” “谢谢,先生。她拿了另一罐啤酒,”打开拉环。 “俚见过我的孩子吗?”在仪表板的灯光中,奥登的双眼看起来泛黄湿润,眼神就像是跌进洞里摔断腿的小狗一样。 “俚见过我的孩子罗瑞吗?” “是的,先生。”珊米说,“当然见过。我当时也在那里。” “每个人都在那里。我还把隆地给租出去了。葛能因此害死了搭。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不是吗?” “对。”珊米说。 奥登从工作裤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皮夹。他的双手放开方向盘,打开皮夹,眯眼翻到透明小赛璐珞的夹层。“这皮狭是我的孩子们纵我的。”他说,“楼瑞与奥利。奥利还活着。” “这皮夹不错。”珊米说,倾身过去抓着方向盘。当她还和菲尔住在一起时也曾这么做过,而且还很多次。丹斯摩先生的车,缓缓从路的一侧驶到另外一侧,绕了个半圆,差点就能避过另一个信箱。但没关系,这可怜的老家伙时速只有二十英里,莫顿路上也一片冷清。收音机中,WCIK电台正小声播放着阿拉巴马盲童合唱团演唱的《天堂的甜蜜希望》。 奥登把皮夹推给她。“这就治他,就是我的孩子。改有他的爷爷。” “你可以在我看照片的时候帮忙开车吗?”珊米问。 “当然。”奥登接回方向盘。车子的移动速度开始变快了些,行进路线也直了点,虽然或多或少还是会跨越白线。 这张已有点褪色的照片里,有个年轻男孩与一名老人互相拥抱着。老人戴着一顶红袜队棒球帽与氧气面罩。男孩脸上则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长得很好看,先生。”珊曼莎说。 “嗯,小帅哥。又帅又聪明。”奥登发出一声没有泪水的悲鸣,声音听起来就像驴叫。唾沫飞溅到他的嘴唇上。卡车猛冲一下,接着又恢复平稳。 “我也有个小帅哥。”珊米说,开始哭了起来。 她还记得有回她折磨贝兹娃娃找乐子的事。现在,她知道被丢进微波炉是什么感觉了。她就跟在微波炉里燃烧着一样。“等我一看到他,就要好好地亲亲他。一次又一次地亲。” “你要亲搭。”奥登说。 “我会的。” “你要亲搭、抱搭,把搭保护好。” “我会的,先生。”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亲我的孩子。我想亲他那圆滚滚的脸颊。” “我知道,先生。” “不过我们已经白了他。今天早上。愿他安息。” “我为你感到十分遗憾。” “再拿瓶啤酒。” “谢谢。”她拿了另一罐啤酒。她已经醉了。 能醉真是太好了。 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下,在散发粉红色光芒的星星底下前进。星光闪烁,但却并未下坠:今晚并没有流星雨。他们驶过珊米的拖车,那个她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连稍微减速都没有。

17

萝丝·敦切尔敲着《民主报》办公室门上的玻璃门板时,时间约莫是七点四十五分。茱莉亚、彼特与托尼全站在一张长桌前,整理着四页单面印刷的最新报纸复印件。彼特与托尼把报纸叠好,茱莉亚则负责装订,并将成品摞好。 茱莉亚才一看见萝丝,便精力充沛地挥手叫她进来。萝丝打开门,顿了一下。“天啊,这里还真热。” “我们关了空调以节省燃料,”彼特·费里曼说,“因为复印机转得太凶,所以才变得这么热。今晚复印机根本没停过。”但他看起来一脸自豪。 萝丝觉得他们全都看起来一脸自豪。 “我还以为现在餐厅里一定人满为患咧。”托尼说。 “正好相反。今晚那里空旷得都可以打猎了。由于我的厨师被人以谋杀罪名逮捕,所以我想很多人应该都不想跟我有碰面的机会。我猜,应该也有很多人不想碰到彼此吧,毕竟今天上午美食城才发生了那种事。” “到这里来,拿份报纸看。”茱莉亚说,“你可是封面女郎呢,萝丝。” 在报纸的最上方,用红色字体特别注明:穹顶危机免费专刊。而在下方,茱莉亚则采用了直到前两期为止,过去从不曾在《民主报》上用过的十六级字体: 因危机日益严重所产生的暴动与谋杀案 上头的照片正是萝丝本人。照片是她的侧面。 她的嘴唇就像牛角般往上扬起,一绺松落的头发垂荡在额头前。她在相片里看起来格外漂亮。照片的背景是放有意大利面与果汁的走道,还有好几罐像是意大利面酱的东西砸毁在地板上。照片图说写着:平息暴动:蔷薇萝丝餐厅的老板与经营者萝丝·敦切尔,在戴尔·芭芭拉的协助下,平息了争夺食物的暴动,后者目前已因涉嫌谋杀而被逮捕(相关报道请见第四页)。 “老天爷啊,”萝丝说,“呃……至少你把我拍得很好看。如果说我真能称得上有什么好看模样的话。” “萝丝,”托尼·盖伊认真地说,“你看起来就像米歇尔·菲佛。”萝丝哼了一声,挥手叫他少来这套。她又翻到社论那页。 现今的恐慌,其后的羞愧 作者:茱莉亚·沙姆韦 不是每个切斯特磨坊镇的人都认识戴尔·芭芭拉——对我们这个小镇来说,他算是个初来乍到的人——但大多数人都曾在蔷薇萝丝餐厅吃过他烹调的东西。今天以前,认识他的人会说,他的确是我们这里的一分子,他在七月与八月时,担任垒球比赛的轮值裁判,九月则协助中学图书馆搜集图书,还在两星期前的社会清洁日帮忙捡拾垃圾。 接着,就在今天,“芭比”(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由于四起骇人的谋杀案而被逮捕。被害者是镇上大家都认识、也深深喜爱的人们,他们要么在这里住了很久,要么是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不像戴尔·芭芭拉那样。 在通常的情况下,“芭比”会被带到城堡郡监狱,让他有拨一通电话的权力。要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还会为他提供一名辩护律师。他会被控告,而搜集证据——这部分会交给专家处理——的行动也会陆续进行。 但这些事全都没有发生。我们全都知道为什么:因为此刻穹顶已将我们的小镇与外界隔绝了。 不过,就连正当程序与社会常识难道也被隔绝了吗?无论是多么骇人的罪行,这种未经证实的指控,都不足以拿来当成戴尔·芭芭拉被如此对待的借口,也不能拿来当成新上任的警长拒绝回答质询,或让人确认戴尔·芭芭拉是否仍然活着的原因。再说,桃乐丝·桑德斯的父亲——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鲁·桑德斯——竟然不只被允许探视这名未经审判的囚犯,甚至还诽谤他……?99lib. “哇,”萝丝说,抬起头来。“你真的打算要把这篇文章印出来?” 茱莉亚指着叠起来的打印稿:“已经印了。为什么这么问?你不赞成吗?” “不是,只不过……”萝丝迅速扫过剩下的内容,这篇文章很长,帮芭比说话的态度也越来越明确。文章的最后,还呼吁任何有这几桩谋杀案信息的人出面作证,并提出建言,指出这场危机势必会过去,而当一切结束后,当地居民对待这些谋杀案的处理方式,肯定会不只受到缅因州或美国的关注,而是会受到全球各地的密切关注。 “难道你不怕惹上麻烦?” “这是新闻自由,萝丝。”彼特说,但语气听起来甚至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贺拉斯·格雷尼就会这么做。”茱莉亚坚定地说。当她说出那个名字时,她的柯基犬——原本已经在角落里的狗床上睡着了——抬起了头。 它看着萝丝,起身走了过来,想要讨几个爱抚,而萝丝则乐意得很。 “你还有什么东西没写进去的吗?”萝丝问,敲了敲那篇社论。 “是有一些,”茱莉亚说,“我先保留下来了,希望可以查到更多事情。” “芭比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可我还是很担心他。” 散落在桌上的其中一支手机响起。托尼接起电话:“《民主报》,我是盖伊。”他听了一会儿,接着把手机递给茱莉亚,“寇克斯上校要找你。他听起来不太高兴。” 寇克斯。茱莉亚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她接过电话。 “沙姆韦小姐,我得跟芭比说话,我得知道他在接过管辖权之后,有没有任何进展。” “我不认为你在短时间内有办法和他说话。”茱莉亚说,“他进了监狱。” “监狱?什么罪名?” “谋杀。准确地说,还是四起谋杀案。” “别开玩笑了。” “我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上校?” 对方沉默了片刻。她可以听见那里有许多声音传来。寇克斯再开口时,把音量给压低了:“说明一下情况。” “不了,寇克斯上校,我想还是不用了。我在两个小时前才刚写完这件事,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妈总是告诉我,好话别说第二次。你还在缅因州吗?” “城堡岩。我们把前线基地设在这里。” “那我建议你到之前我们碰面的地方找我。莫顿路那里。我没办法给你一份明天的《民主报》,就算免费的也一样。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拿着,放在穹顶上,让你自己读一下。” “发电子文件给我。” “我不愿意。我觉得电子邮件是报纸业务的敌手。我是个非常老派的人。” “你还真是有惹恼人的本事,亲爱的女士。” “我可能很会惹人生气,但可不是你什么亲爱的女士。” “那告诉我,他是被陷害的吗?桑德斯和伦尼动了什么手脚?” “上校,依你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句废话吗?” 沉默。接着他说:“我一个小时后跟你碰面。” “我会带着同伴过去。芭比的雇主。我想你会对她要说的话感兴趣。” “好吧。” 茱莉亚挂断电话:“要陪我开一段路去穹顶那里吗,萝丝?” “如果可以帮上芭比的话,当然好。” “我们可以抱持希望,不过我还是觉得,现在这里还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茱莉亚把注意力转移到彼特与托尼身上,“你们两个可以搞定装订的工作吗?你们离开时,把报纸摞在门边,记得把门锁上。然后晚上好好地睡一觉,因为明天我们全都得亲自当送报员。这些报纸得用老方法处理。我们要跑遍镇上的每一间房子和关闭的农场,当然,还有东切斯特区那里。很多新来的居民住在那儿,理论上比较不容易受到老詹迷惑。” 彼特扬起了眉。 “我们的伦尼先生有地主优势,”茱莉亚说,“他会在星期四晚上的紧急镇民大会里登上演讲台,想把这整个小镇当成怀表一样握在手里。所以,参加镇民大会的人一定得先有第一印象,” 她指着报纸,“而这就是我们要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如果读过的人够多,那么在他开始高谈阔论以前,就得先回答一些麻烦的问题才行。说不定我们可以稍微打乱他的节奏。” “要是我们能找出是谁在美食城丢石头的话,或许还不只是稍微。”彼特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一定能找得出来。我想,我们可以把所有事情兜在一起,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 “我只希望,在我们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芭比还没死。”她看了一眼手表,“走吧,萝丝,我们去兜兜风。你要一起来吗,贺拉斯?” 贺拉斯当然要。

18

“你可以在这里放我下车,先生。”珊米说。 他们此刻就在东切斯特区一栋讨人喜爱的牧场风格的房子前。虽说屋内很暗,草坪却是亮着的。 他们此刻十分接近穹顶,而在切斯特磨坊镇与哈洛镇的交界处,全都架满了明亮的灯光。 “桨要带等啤酒在路上喝吗,年轻的小姐?” “不用了,先生,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虽然事情并非如此。她还得走回镇上才行。在穹顶那头的黄色光芒下,奥登·丹斯摩看起来不只四十五岁,而像是八十五岁。她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面孔……只除了她在踏上旅途前,在医院病房中的镜子里看见的自己。她俯身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胡楂刺痛了她的嘴唇。他把一只手放在被亲吻的地方,露出一丝真心的微笑。 “现在你得回家了,先生。你还有老婆得着想,还有另一个孩子得照顾。” “我灾你说得没错。” “我是说得没错。” “你会没事吧?” “当然,先生。她下了车,”接着又转身面向他,“那你呢?” “我会尽力的。”他说。 珊米关上车门,站在车道尽头看着他回转。 他开到了沟里,但里头是干的,所以又没事地驶回车道。他回头朝119号公路驶去,刚开始有点左摇右晃,接着,车尾灯的移动多少变直了些。他开在路中间——菲尔会说那是操他妈的白线——但她觉得应该不成问题。现在已经八点半,天色全黑了,她可不认为他会在路上碰见任何人。 车尾灯逐渐闪出她的视线范围以后,她便朝一片漆黑的牧场小屋走去。这栋房子比不上镇属坡那些维护良好的旧房子,却比她住过的地方都还要好。就连屋里也是。她曾与菲尔来过这里一次,那段时间,他除了会卖一些大麻,还有在拖车里煮点自用的毒品外,还算一切正常。当时他还没萌生一些有关耶稣的古怪念头,也还没跑去那间深信除了信徒以外每个人全会下地狱的糟糕教堂。 宗教就是菲尔惹上麻烦的起点,让他遇见了科金斯,而科金斯或某个人,则又让他变成了主厨。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不是瘾君子;瘾君子无法持续拥有这种房子那么久,他们会抵押房子去换古柯碱来吸。但杰克与米拉·伊凡斯的确很享受不时来点大麻的滋味,而菲尔·布歇也同样乐意提供。他们人很好,菲尔对他们也不错。那段日子里,他还能好好地对待别人。 米拉请他们喝冰咖啡。当时珊米已怀了小华特七个多月,肚子很明显。米拉问她想要男孩或女孩,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杰克带菲尔进他的书房兼工作室拿钱,而菲尔则对她叫道:“嘿,亲爱的,你一定得来看看!” 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试着打开前门,但门锁上了。她拿起一颗围在米拉花圃四周的装饰石头,站在窗户前,于手上掂了一下。在一番思索后,她并未扔出石头,而是绕到了屋后。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要爬过窗子是件困难的事。就算她有办法(而且还得很小心),可能也会使被人强奸的伤口因此裂开,导致必须放弃今晚的全盘计划。 再说,这是栋好房子。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实在不想破坏它。 她的确不用。杰克的尸体已被运走,这座城镇的运作状态,仍足以应付得了这种事情。只是,那些人却没有半个记得要锁上后门。珊米走了进去。这里没有发电机,所以屋内暗得就跟浣熊的屁眼一样。不过,流理台上放着一盒火柴。她点燃一根,看见餐桌上放着一支手电筒。手电筒是好的。光束照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是一大片血迹的地方,使她急忙把手电筒移开,开始朝杰克·伊凡斯的书房走去。书房就在客厅旁边,是间小到只放得下一张桌子与一个玻璃橱柜的房间。 她把手电筒的光束移到桌子另一头,接着向上举起,照亮杰克最宝贵的战利品上那双无神的眼珠:那是一颗他三年前在TR-90合并行政区那里猎杀的麋鹿头。这颗麋鹿头就是菲尔叫她来看的东西。 “我当年的最后一枪中了大奖,”杰克告诉他们,“就这么猎到了它。”他指着放在柜子里的猎枪。那是把配有狙击镜、看起来十分吓人的猎枪。 米拉来到门口,摇响她那杯冰咖啡的冰块,看起来又酷又漂亮,一副开心的模样——珊米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像她那样的女人。“做成标本贵得很,不过他承诺明年十二月会带我去百慕大度一星期的假,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他。” “百慕大。”珊曼莎此刻说道,看着那颗麋鹿头,“但她永远去不了了。这真是太哀伤了。” 菲尔把装有现金的信封塞进后口袋,说:“这把猎枪超棒的,不过不太适合用来保卫居家安全。” “我还有藏起来的宝贝,”杰克回答。虽然他并未从藏枪的地方拿出来给菲尔看,但却若有所指地拍了拍办公桌桌面,“一对该死的好枪。” 菲尔朝他点了点头,仿佛了解他的意思。珊米与米拉一致露出男孩始终是男孩的眼神,彼此互望一眼。她还记得那一眼给她的感觉有多好,有种被接纳的感觉,她想这也是她之所以待在这里、而非镇中心的部分原因。 她停了下来,又吃了片止痛药,接着开始一个个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抽屉没上锁,当她开到第三个时,在里头发现了一个木盒。木盒里放着已经过世的杰克·伊凡斯的特别武器: 一把点四五斯普林菲尔德XD自动手枪。她拿起枪,在摸索了一下子后,退出弹匣。子弹是满的,而且抽屉里还有一个备用弹匣。她把备用弹匣也一同取出,回到厨房,找了个袋子,把东西放在里头。 当然,她也拿了钥匙。无论如何,杰克与米拉都过世了,而他们的车可能还在车库里。她可没打算走路回到镇中心。

19

当茱莉亚与萝丝就快接近这条路的尽头时,正在讨论这个小镇之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要是她们朝东转弯,遇上那辆老旧的农用卡车,那么她们的确有可能会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英里半远的地方,迎接人生的尽头。但茱莉亚从弯道那里便看见那辆卡车开在她的车道上,正迎头朝她的方向驶来。 她想都没想就用力扭转方向盘,转至其他车道,两辆车交错的距离不过只有几英寸。贺拉斯原本坐在后座上,脸上挂着平常那副“天啊兜风真是太开心了”的表情,此刻却惊讶地叫了一声,摔至座位下头。那是车上唯一发出的声音。没有女人的尖叫,甚至连大喊一声也没有。一切实在太快了。死亡或身受重伤的下场,就这么在瞬间与她们擦身而过。 茱莉亚转回自己的车道,把车转上软质路肩,将油电车停在公园里。她看着萝丝,萝丝则回望着她,两人全都张大了嘴,双目圆睁。在后头,贺拉斯又跳回后座上头,叫了一声,像是想问为什么要突然停车。一听见这声吠叫,两个女人全都大笑了起来。萝丝不断拍着她那丰满有料的乳房下方。 “我的心脏都要停了。”她说。 “嗯,”茱莉亚说,“我的也是。你看到刚才有多近吗?” 萝丝又大笑出声,全身抖个不停。“你在开玩笑吗?亲爱的,要是我刚才把手肘靠在窗户上头,那个王八蛋八成都直接帮我截肢了呢。” 茱莉亚摇摇头:“可能是喝醉了吧。” “肯定是喝醉了!”萝丝说,还哼了一声。 “你还能继续上路吗?” “你呢?”萝丝问。 “可以。”茱莉亚说,“那你呢,贺拉斯?” 贺拉斯叫了一声,早就准备好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萝丝说,“这可是敦切尔家的爷爷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希望他是对的。”茱莉亚说,再度起程上路。她小心留意迎面而来的车灯,但她们接下来看见的光芒,来自设立在穹顶另一侧的哈洛镇边界。她们没看见珊曼莎·布歇,但珊米看见了她们;她就站在伊凡斯家的车库前方,手上拿着伊凡斯那辆迈锐宝的钥匙。等到她们驶远后,珊米这才打开车库的门(她得用手把门拉起,简直痛得不行),坐到驾驶座中。

20

那条巷子位于波比百货店与磨坊镇加油站商店之间,两端各连接着主街与西街。这条巷子大多只有货车才会开进来。晚上九点十五分,小詹·伦尼与卡特·席柏杜走进这条几乎完全漆黑的巷子中。卡特用一只手拿着一个五加仑的桶,桶身是红色的,其中一面有沿对角线划过的黄色长条。 黄色长条上写着:汽油。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用电池发电的扩音器。扩音器是白色的,但卡特用黑色胶带包住了号角部分,好让他们在巷弄中如同隐身一般,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小詹背着一个背包。他的头不痛了,双腿无力的状况也完全消失。他相信,自己的身体总算击退了那他妈的不知道什么毛病。或许是什么难缠的病毒吧。你在大学里会得到各式各样的狗屁毛病,结果揍了那小子一顿,或许反倒成了某种变相的幸运。 他们可以清楚看见巷口的《民主报》办公室。 灯光洒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让他们还能看到费里曼与盖伊在屋内走来走去,把一摞摞的纸张搬至门口,将其摆放整齐。那栋作为报社与茱莉亚住所的老旧木制建筑,就位于桑德斯药店与书店中间,但彼此间仍有距离——报社与书店隔了条人行道,而在药店那头,则隔了一条巷子,就跟他与卡特潜伏的那条一样。这是个无风的夜晚,他认为,要是他父亲动员部队的速度够快,就不会造成其他损害。但他其实并不在意。就算整条主街的东侧全都烧个精光,对小詹来说也无关紧要。这只会让戴尔·芭芭拉惹上更多麻烦而已。 小詹还是有着那种被他无情的冷酷眼神审视的感觉。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看人方式,尤其这么看着你的人还待在铁栏后方,就更是如此了。操他妈的芭—比。 “我应该朝他开枪的。”小詹喃喃自语。 “什么?”卡特问。 “没事。”他擦了擦额头,“太热了。” “是啊。弗兰克说,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全会像腌梅子那样给闷死在这里。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小詹绷着脸,耸了耸肩。他父亲说过时间,但他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十点吧。不过这又怎样? 就让那两个家伙在里头被烧死也好。要是那个报社的臭婊子也在楼上——或许正在用她最爱的那根假屌,让自己在忙碌的一天后放松一下——那就让她一起被烧死算了。这样可以让芭—比惹上更多麻烦。 “现在就动手吧。”他说。 “你确定,兄弟?” “你在街上看到任何人了吗?” 卡特看了一下。主街上空无一人,大多数房子都是暗的。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报社办公室与药店后方发电机的运作声响。他耸了耸肩:“好,那就上吧。” 小詹解开后背包的扣子,打开背包。最上方放着两双薄手套。他把一双递给卡特,自己则戴上另一双。手套下方,是用浴巾包起来的一袋东西。 他解开浴巾,把里头的四个空酒瓶放在柏油路上。 背包最底部有个锡制漏斗。小詹把漏斗的一头插进酒瓶瓶口,伸手想拿汽油。 “最好还是让我来,兄弟,”卡特说,“你的手抖个不停。” 小詹讶异地看着双手。他没感觉到自己在抖,但没错,他的双手的确抖得厉害。“我可不是在害怕,你千万别误会了。” “我也没这么想。那是头的问题。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得去找艾佛瑞特看看,你身体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他是我们这里目前最接近医生的人了。” “我觉得我没——” “闭嘴,别被人听到了。我倒汽油的时候,你先处理毛巾的部分。” 小詹从皮套里掏出枪,朝卡特的眼睛开枪。 他的头颅炸开,鲜血与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接着,小詹站在他上方,又朝他开了一枪、再一枪、再一枪——“小詹?” 小詹摇了摇头,清除这幅景象——这幻觉实在太生动了——真的握着枪柄的手,也因此松了开来。或许,那个病毒还未完全自他体内消失。 或许那根本不是病毒。 那会是什么?是什么呢? 汽油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味道之重,足以让他双眼灼烧起来。卡特开始装第一瓶。汽油桶内传来咕噜、咕噜、咕噜的声响。小詹拉开背包侧边的拉链,拿出母亲的那把缝纫剪刀。他用剪刀把浴巾裁成四条,把其中一条塞进第一个瓶子里,接着又拉出来,换成另一头塞进瓶中,这样露在瓶外那一头,才会同样浸过汽油。他对其他酒瓶也采取了相同的做法。 对这件事来说,他的手还不算抖得太厉害。

21

芭比的寇克斯上校与茱莉亚上次见到他时不太一样。以九点半这时间来说,他的胡子倒是剃得很干净,头发也十分整齐。不过,他的卡其制服失去了原有的坚挺,今晚那件府绸外套看起来也似乎太大了,仿佛他消瘦了不少似的。他站在酸剂实验失败遗留下来的几块喷漆污渍前,皱眉看着污渍的模样,像是觉得只要足够集中心神,就能穿过穹顶一样。 闭上双眼,脚后跟互磕三次,茱莉亚心想,因为没有一个地方像穹顶一样。 她帮萝丝与寇克斯相互引介了一下。在他们彼此自我介绍的短暂时刻,茱莉亚环顾四周,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景象。灯光依旧架设在四周,把天空照得明亮无比,像是炫目的好莱坞首映会。 有一台发出低鸣声的发电机负责提供灯光电力,但卡车全都不见了,就连写有总部字样、长达四五十码的巨大绿色帐篷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块草地压平的痕迹。寇克斯带了两名士兵,但他们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准备,让她很难与副官或特派专员之类的人互作联想。哨兵可能还没撤离,但却已经往后退去,保持在一个磨坊镇这头的任何一个可怜乡亲,完全无法向他们询问任何事情的距离。 先是问,接着就是哀求了,茱莉亚想。 “告诉我状况,沙姆韦小姐。”寇克斯说。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眼睛转了一圈(如果碰得到他的话,她觉得自己会为了这个表情赏他一巴掌;她的神经依旧为了刚才差点发生的车祸而焦躁不已)。但他叫她尽管问。 “我们被放弃了?” “绝对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但却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眼。她觉得这表情是个更为糟糕的征兆。就连她用古怪空洞的眼神盯着穹顶的另外一侧看,仿佛那里原本有个马戏团,但现在已经搬走的情况,都还比他的表情好些。 “直接看吧。”她说,把明天的报纸头版压在穹顶那看不见的表面上,像是一个女人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贴上一张折扣信息。她的指尖传来微弱、难以捉摸的电流,像是空气干冷的冬天早晨触摸金属,被静电电到的感觉。但在那之后,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读完了整份报纸,每当要换页时就会告诉她一声,总共看了十分钟之久。等到他读完后,她说:“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的广告量变少了,不过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质量也提升了不少。这状况似乎他妈的激发了我的潜能。” “沙姆韦小姐——” “喔,就叫我茱莉亚吧。我们都快算是老朋友了。” “好吧。你是茱莉亚,而我是耶西。” “我会尽量不把你跟那个可以在水上行走的人搞混。” “你认为这个叫伦尼的家伙想让自己成为独裁者?就像缅因州版本的曼努埃尔·诺列加?” “我怕他会变成波尔布特那种人。” “你认为有这个可能?” “两天以前,我还会嘲笑这个想法——要是他出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会议室,不过就是个二手车商人罢了。但两天之前,我们还没发生那场食物暴动,也还不知道那些谋杀案的事。” “不是芭比,”萝丝说,一脸消沉、但却坚决无比地摇着头,“绝对不是。” 寇克斯没理她——茱莉亚认为,这并不代表他没注意到萝丝,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想法太可笑了,根本不值得留意。这感觉让她觉得他好亲近了些,至少有那么一点。“茱莉亚,你觉得是伦尼犯下那些谋杀案的吗?” “我思考过这问题。他在穹顶出现后的所有举动——从禁止贩卖酒类开始,一直到派遣一个笨得不行的人担任警长——全都是出自政治考虑,目的是想加强自己的权力。” “所以,你是说那些谋杀案并不一定是他干的?” “不一定。他的妻子去世后,有传言指出,他可能帮了她一把。我不敢说这件事是真的,但只要有这种谣言出现,你就知道大家是怎么看这个人的了。” 寇克斯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不过就我的经验来说,还真看不出来奸杀两个十几岁的女孩,会跟政治谋杀扯上关系。” “绝对不是芭比。”萝丝又说了一次。 “还有科金斯也是。不过,他以牧师职责——尤其广播电台的部分——募捐到的金额实在很可疑。至于布兰达·帕金斯呢?这部分可能就是出自政治因素了。” “你没办法派遣海军陆战队阻止他,对不对?”萝丝问,“你们这些家伙只能旁观这一切,就像看着水族馆里的大鱼抢走所有食物,接着开始吃起小鱼一样。” “我可以切断手机信号。”寇克斯思索着,“还有网络也是。我只能做到这点。” “警方对讲机。”茱莉亚说,“他还有这个方式可以联络别人。等到星期四晚上的镇民大会,大家开始抱怨无法与外界联系的时候,他就会把错全怪到你头上。” “我们打算在星期五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我可以宣传这件事。” 茱莉亚对这想法感到心灰意冷:“千万不要。这样他就完全不必向外界解释自己的作为了。” “再说,”萝丝说,“要是你切断电话和网络,那就没人可以告诉你或外头的任何人,他又干出哪些好事了。” 寇克斯看着地上,在沉默片刻后,才又抬起头来:“那个假设穹顶发动装置存在的调查进行得怎样了?有任何消息吗?” 茱莉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告诉寇克斯,说他们让一个初中的孩子负责寻找发动装置。但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却也什么都不用说了。因为,这时镇上的火灾警报响了起来。

22

彼特·费里曼把最后一摞报纸放在门边。他挺直身子,双手放在背后,伸展自己的脊椎。托尼·盖伊在房间的另一头听见“喀拉”一声。“听起来很痛。” “才不会,感觉好极了。” “我老婆现在应该已经睡了,”托尼说,“我藏了瓶酒在车库里,你回家之前想过来喝一杯吗?” “不了,我想我最好——”彼特才刚开口,第一个瓶子就穿过窗户砸在地上。他自眼角看见燃烧的布条,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只有一步,但这一步却让他逃过严重烧伤的下场,甚至还避免了被活活烧死。 窗户与瓶子都破了。飞溅出来的燃烧汽油变成明亮的扇形。彼特在同一时间弯腰转身,火舌自他头顶飞过,在洒到茱莉亚办公桌前方的地毯前,先点燃了他衬衫的一只袖子。 “这他妈——”托尼才要开口,另一个酒瓶又穿过洞口飞了进来。这回瓶子砸在茱莉亚的办公桌上,滚过桌面,让散落在上头的文件全烧了起来,因此卷起更多火焰,落至桌子前方。汽油燃烧的气味热烫浓烈。 彼特一面拍打衬衫袖子,一面跑到角落的饮水机旁。他吃力地自腰间高度举起一瓶水,抬起袖子燃烧的那只手(那只手现在已有种像晒伤般的感觉),让瓶子的出水口对着手臂。 另一个汽油弹飞过夜空,但丢得不够远,砸碎在人行道上头,在水泥地上变成小型的篝火。 燃烧的汽油流到水沟中,就这么流走了。 “把水倒在地毯上!”托尼大喊,“快啊,不然整栋房子都要烧起来了!” 彼特只是气喘吁吁、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水瓶中的水持续流出,流到了部分地毯上头,但不幸的是,地毯得要够湿才行。 虽然他总是在报道大学代表队的二军队伍,但托尼·盖伊在高中时,也曾参加过三支球队。 十年过去,他的反应仍大概维持了过往的水平。 他从彼特手上抢走水流个不停的水瓶,先浇熄茱莉亚的办公桌,然后试图浇熄地毯上的火焰。火势已蔓延开来,但或许……只要他够快的话…… 只要走廊的置物柜那里还有一两瓶水…… “快!”他对彼特大喊,后者仍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冒烟的衣袖。“快去后厅!” 有那么一会儿,彼特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接着这才搞懂状况,跑向后厅。托尼绕过茱莉亚的办公桌,把最后一两品脱的水浇在火焰上,试图让自己有立足之地。 最后一瓶汽油弹自黑暗中飞来,而这一记真正带来了严重损害,直接命中他们堆栈在前门的报纸。燃烧的汽油沿办公室前方的壁板烧去,猛烈蹿了起来。透过火焰,主街看起来就像是不断摇晃的海市蜃楼。在海市蜃楼远方的街道另一头,托尼可以看见两个昏暗的人影。上升的热气,使他们看起来就像在跳舞一样。 “释放戴尔·芭芭拉,否则这只是个开始!” 一个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大喊,“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可以烧掉这整座该死的小镇!释放戴尔·芭芭拉,否则就得付出代价!” 托尼低头一看,看见双脚间有道火焰。他已经没水可以浇熄了。很快,火势就会穿过地毯,让下头老旧的干木柴地板燃烧起来。在此同时,整个办公室的前半部都已陷于火势之中。 托尼抛下空瓶,往后退去,他可以从自己皮肤上感觉到猛烈无比的热气。要不是那堆该死的报纸,我或许还能——但一切为时已晚。他转过身,看见彼特就站在后厅门口,手上抱着另一瓶波兰泉矿泉水。他那焦黑的衣袖大多已经脱落,底下的皮肤变成明显的红色。 “太迟了!”托尼大喊。就在一道火柱向上蹿至天花板时,他放弃了茱莉亚的办公桌,往后退开,把手臂举到脸前阻挡热气。“太迟了,从后面逃走!” 彼特·费里曼不需要他再三催促。他把那瓶水往蔓延的火势一扔,转头就跑。

23

嘉莉·卡佛很少会帮磨坊镇加油站商店做点什么,虽然这间小便利店让她与丈夫多年来始终过着不错的生活,但她一向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过,当约翰尼建议他们最好用小货车把剩下的罐头载回家时——他小心地用了“妥善保管”这个说法——她马上就同意了。虽说她平常不太会干粗重活(看《茱蒂法官》才是她的生活节奏),但却主动提供了协助。她没有去美食城,但后来与朋友莉亚·安德森去看超市被破坏的情况时,破掉的窗户与仍在人行道上的血迹,还是把她给吓坏了。这景象让她开始恐惧起未来。 约翰尼使劲搬着汤、炖菜、豆子与酱料罐头,嘉莉则把东西放在他们那辆道奇公羊的车床上。当他们搬到一半时,火灾警报在街上响起。他们两人都听见了扩音器的声音。嘉莉觉得,自己在波比百货店旁边的巷子里看见了两三个人影,但却无法确定。后来她相当确定,人影的数目至少有四个,说不定还有五个之多。 “那是什么意思?”她问,“亲爱的,那是什么意思?” “这代表那个该死的杀人浑蛋不只是自己动手,”约翰尼说,“他还有一帮同伙。” 嘉莉的手原本只是握住他的手臂,此刻却连指甲都陷了进去。约翰尼挣脱开来,跑到警察局,用尽最大力气喊着“失火了”。嘉莉·卡佛没跟在他后头,而是继续把东西搬到车上。她从来不曾这么担心过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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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罗杰·基连与鲍伊兄弟,中学体育馆的看台上,还坐着另外十个切斯特磨坊镇家乡防卫队的新警员。就在火灾警报响起之前,老詹才刚开始说话,提到他们必须负起的责任之类。那孩子提早了,他想,我不能指望他拯救我的灵魂,从来也不这么认为。不过,现在他的情况变得更糟了。 “嗯,孩子们。”他说,打起精神开始发号施令,尤其是对着年轻的米奇·沃德罗说——天啊,他真是个壮汉!“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看起来,我们得让自己振奋起精神了。福纳德·鲍伊,就你所知,消防队的仓库里有汲水泵吗?” 福纳德说,今晚稍早的时候,他正好去消防队仓库看了一下,想检查有什么可以派得上用场的设备,里头大约有十来个汲水泵,全都装满了水,随时都能使用。 老詹认为,有些讽刺的话应该保留给聪明到足以听懂意思的人,所以只简单表示,这是伟大的主在守护他们。他又说,要是这并非虚惊一场,那么他会指派斯图亚特·鲍伊作为他的副手。 就是这样,你这个啰嗦的巫婆,他一面看着这群新警员充满渴望之情的明亮双眼,一面从看台上站起身,同时这么想着,现在看你还敢不敢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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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里?”卡特问。他坐在自己的车上——大灯是关着的——车就停在西街与117号公路的三岔路口。他们停在二〇〇七年倒闭的德士古加油站中。这里相当靠近镇中心,但却可以提供妥善的掩护,让他们想去哪儿都很方便。在他们过来的地方,火灾警报已响了将近十次,还能看见与其说是橘色、其实更接近粉红色的第一道火光正朝天际缓缓上升。 “啊?”小詹看着越来越强烈的火光,升起一股性欲,希望自己还留了个女友待在身旁。 “我问你想去哪里。你爸说我们得有不在场证明。” “我把二号警车停在邮局后面。”小詹说,视线不情不愿地从火势那头移开。 “我跟弗莱德·丹顿同一队。他到时候会作证,说我们整个晚上都待在一起。我可以从这里直接过去。说不定还能回西街,看一下情况如何。”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傻笑,几乎像是个女孩一样,让卡特忍不住一脸古怪地盯着他看。 “别看太久。纵火犯通常都在回去观赏火势的时候被抓。《美国头号通缉犯》里头就是这么说的。” “除了芭—比以外,没有半个人会因为这件事惹上他妈的麻烦。”小詹说,“你呢?你要去哪儿?” “回家。我妈会说我整晚都在家里。我会叫她帮我换掉肩膀上的绷带——操他妈,那条混蛋狗咬得可严重了。接着我会吃点阿司匹林,过去帮忙灭火。” “健康中心跟医院那里有比阿司匹林更有效的药。还有药店也是。我们应该去那里搞点东西来。” “一点也没错。”卡特说。 “还是……你想吸点东西吗?我想我应该能弄到一些。” “冰毒?永远别搞上那玩意儿。不过我倒是不介意来点奥施康定痛药。">止痛药。” “奥施康定!”小詹大喊。他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东西?这东西可能比佐米格或舒马曲坦更能有效对付他的头痛。 “对啊,兄弟!你说得没错!” 他举起拳头。卡特与他击拳,却不想跟他一起弄药来爽一下。现在的小詹实在不对劲得很。 “我们最好出发了,小詹。” “我这就动身。”小詹打开门,走出车外,走起路来仍有点跛。 卡特没料到,小詹才一离开,他竟然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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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被火灾警报的声音惊醒,看见马文·瑟尔斯就站在牢房外头。这男孩的拉链是打开的,手上还握着他那根大老二。当他看见芭比注意到他时,便开始尿了起来。他明显瞄准了床铺,但却无法完全达成目的,只在水泥地上洒出一个S形。 “来啊,芭比,喝啊。”他说,“你一定很渴了。味道有点咸,不过谁鸟它啊。” “是哪里发生火灾?” “说的好像你不知道一样。”马文微笑着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肯定失了不少血——头上的绷带却是干净的,没染上任何颜色。 “那你就先假装我真的不知道好了。” “你的好朋友把报社给烧了,”马文说,笑容露出了牙齿。芭比发现他很兴奋,但同时也很害怕。“想威胁我们把你给放了。不过呢,我们……不……怕。” “我干吗要烧掉报社?干吗不去烧镇公所?还有,我的好朋友又是哪些人?” 马文把老二放回裤子里。“你明天就不会觉得口渴了,芭比。完全不用担心这点。我们会准备一桶写着你名字的水,还会准备一块海绵。” 芭比沉默不语。 “你在伊拉克的时候见过水刑这狗屁玩意儿吗?”马文点了点头,像是认为芭比一定看过。 “现在你可以亲身体验一下了。”他伸出一只手,指向铁栏。“我们要找出你他妈的那群同伙,还要逼你说出到底是怎么封锁这个小镇的。至于水刑呢?没有人会帮你求情的。” 他转过身去,随即又转了回来。 “那水也一样不能喝。我们会加盐进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马文垂着包有绷带的头,沿着地下室走廊迈开沉重的步伐,就这么离开了。芭比坐在床上,一面看着马文留在地板上的尿渍,一面听着火灾警报的声音。尿渍正在干涸。他想起了那个开着货车的女孩。那个差点就让他搭了便车、却又改变主意的金发女孩。他闭上双眼。 十九、灰烬

1

生锈克夹在腰带上的手机响起时,人正站在医院前的回转车道上,望着主街那里上升的火势。 抽筋敦与吉娜站在他身旁,吉娜握着抽筋敦的手臂,像是想寻求保护。吉妮·汤林森与哈丽特·毕格罗在员工休息室里睡觉。那个自愿帮忙的老家伙瑟斯顿·马歇尔则在负责发药。他的效率出奇得好。灯光与设备都恢复了,暂时来说,事情还算顺利。一直到火灾警报响起之前,生锈克的心情甚至还挺不错的。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琳达打来的。他接起电话:“亲爱的?没事吧?” “我这里没事。孩子们都睡了。” “你知道是哪里烧——” “报社。安静听我说,因为我得在一分钟左右把手机关掉,以防有人打过来,叫我去帮忙救火。杰姬在这里。她会看着孩子。你得跟我在葬仪社碰头。斯泰西·莫金也会过去。她已经先出发了。她跟我们是一起的。” 这名字很熟悉,但生锈克脑中却无法立即浮现对方的长相。他脑中回响着那句她跟我们是一起的。现在真的得选边站了,得开始分出我们这边,还有他们那边。 “琳——” “十分钟后,跟我在那里碰面。由于鲍伊兄弟也加入了救火队,所以在他们救火的这段时间里都很安全。斯泰西是这么说的。” “救火队的人怎么会这么快——”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可以过来一趟吗?” “可以。” “好极了。别停在旁边的停车场,绕到后面,停比较小的那个。”她挂断电话。 “是哪里烧起来了?”吉娜问,“你知道吗?” “不知道,”生锈克说,“因为根本就没人打电话来。”他严肃地看着他们两个。 吉娜不懂他的意思,但抽筋敦懂。“没人打来。” “我就这么走了,说不定是去打通电话,但你们全都不知道我跑去哪里了。我根本没告诉你们,可以吗?” 吉娜看起来仍一脸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些人如今是她的伙伴了,所以她完全不会质疑他们。她又怎么会质疑呢?她才十七岁。我们和他们,生锈克想,站边儿通常不是好事儿,尤其对十七岁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可能去打电话了,”她说,“我们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什么也不知道,”抽筋敦同意,“你是蝗虫,我们只是卑微的蚂蚁。” “你们别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生锈克说。 但他深知,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会为他们惹来麻烦。 吉娜不是唯一藏书网会被牵扯进来的孩子;他和琳达也有两个女儿,现在正快要入睡,不知道爹娘可能正搭着一艘小船,航进一个巨大得过了头的风暴之中。 而且还会在里面逗留不走。 “我会回来的。”生锈克说,暗自希望这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2

珊米·布歇开着伊凡斯家那辆迈锐宝前往凯瑟琳·罗素医院,时间就在生锈克前往鲍伊葬仪社的不久之后。他们在镇属坡那里,沿相反的方向会车而过。 抽筋敦与吉娜已回到医院里,大门前的回转车道上目前没有半个人,但她还是没把车停在那里;毕竟,身旁的座位放了把枪,的确会让你比较警惕些(菲尔会说这是偏执狂)。她开到医院后头,把车停在员工停车场。她拿起点四五手枪,塞进牛仔裤裤腰,用T恤下摆遮住。她穿过停车场,在洗衣房门口停下,看着上头的告示:自一月一号起,本处禁止吸烟。她看着门把,知道要是门打不开,自己就会放弃这个念头。那是上帝给她的启示。但换个角度来说,要是门没锁的话—— 门没锁。她悄悄走进里头,像个脚步蹒跚的苍白鬼魂。

3

瑟斯顿·马歇尔累了——其实更接近筋疲力尽——不过却是这些年以来,感到最满足的时刻。 这无疑十分反常;他是个有终身教职的教授、诗人、知名文学杂志的编辑,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陪他入眠,不仅相当聪明,也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分发药丸、涂抹药膏、清空便盆(更别说一个小时前还擦了布歇家那孩子沾满大便的屁股)竟然比那些事更让他觉得心满意足。这几乎就是完全不合理的事,却真的发生了。医院走廊的抛光地板与消毒水的气味,让他与年轻时代再度连结起来。今晚,那些回忆极为鲜明,让他想起自己戴着编织头带,在大卫·佩纳的公寓里参加罗伯特·肯尼迪的烛光追思会的情况,总觉得还闻得到当时广藿香精油的气味。他用气音不断轻轻哼着《粗腿女人》这首曲子。 他偷瞄了一眼休息室,看见鼻子受伤的护士与年轻漂亮的助理护士——她的名字叫哈丽特——在帆布床上睡得正熟。沙发是空的,没多久后,他也得躺在上面好好休息个几小时,或是回去高地大道那个现在的住所,之后说不定还会再过来帮忙。 奇怪的发展。 奇怪的世界。 不过,他已经开始想要再度检查患者的状况。 在这间邮票大小的医院里,这件事不会花上多少时间;反正大多数病房也是空的。威廉·欧纳特由于在美食城的混战中受了伤,在九点之前一直没睡着,现在才开始打呼,即将陷入熟睡,身子侧躺,以免后脑勺那道长伤口被压着。 万妲·克鲁莱躺在大病房里。心脏监测仪发出哔哔声,她的收缩压好多了,但仍需要五公升的氧气维持生命,让瑟斯顿担心她会撑不下去。 她的体重太重,烟又抽得太凶。她的丈夫与小女儿坐在她身旁。瑟斯顿对汪德尔·克鲁莱比了个V字胜利手势(他年轻时,这手势代表了和平),汪德尔露出坚强微笑,也对他比了相同手势。 动了阑尾切除术的谭西·费里曼正在看着杂志。“火灾警报怎么响了?”她问他。 “不知道,亲爱的。还疼吗?” “算三级疼痛吧,”她冷静地说,“也许两级。我还是可以明天就回家吗?” “那要由生锈克医生决定,不过我的水晶球说可以。”她表情一亮的模样,不知为何,让他起了股落泪的冲动。 “那个婴儿的妈妈回来了,”谭西说,“我看到她经过这里。” “好极了。”虽然婴儿并没给他惹什么麻烦,瑟斯顿还是这么说。他哭了一两次,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吃饭,或是就这么躺在婴儿床上,冷漠地看着天花板。他的名字是华特(瑟斯顿不确定门卡上那个“小”字,是不是他真名的一部分),不过瑟斯顿觉得,他肯定是吸毒的人的孩子。 他打开二十三号病房,门上有个用吸盘贴住的黄色塑料牌,上头写着内有婴儿。他看见一名年轻女人——吉娜当时小声地告诉他,说她是强奸事件的受害者——坐在婴儿床旁的椅子上。她把婴儿放在腿上,用奶瓶喂他喝奶。 “你还好吗——”瑟斯顿瞄了一眼门牌上的另一个名字,“——布歇小姐?” 他的发音是布切,但珊米并未纠正他,也没告诉他,男孩们全叫她臭屁股布歇。 “没事,医生。”她说。 瑟斯顿也没去纠正她的误解。那股难以形容的喜悦感——背后还藏着点想掉泪的冲动——又在他心中膨胀了一些。当他想到自己差点决定不来当义工……要是卡罗琳没鼓励他的话……他肯定会错过这一切。 “生锈克医生一定很高兴看见你回来。华特也是。你需要止痛药吗?” “不用。这是真的。”她的私处依旧阵阵作痛,但感觉就像隔了一段距离似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身体上方,被一根最细的绳子给绑在地球上。 “很好,这代表你好多了。” “对,”珊曼莎说,“我很快就会没事了。” “等你喂完他以后,要不要上床睡一下?生锈克医生早上会帮你再做个检查。” “好的。” “晚安,布切小姐。” “晚安,医生。” 瑟斯顿轻轻关上门,继续走向大厅。走廊尽头的病房,是那个姓路克斯的女孩的病房。只要再看过这里,今晚的工作就结束了。 她神情呆滞,但却是清醒的,反倒是来那个探望她的年轻人睡着了。他坐在角落那张病房里唯一的椅子上打盹,腿上放着一本运动杂志,一双长腿朝前伸直。 乔琪亚朝瑟斯顿招了招手。他朝她俯下身时,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由于她的声音很小,加上伤势影响——主要是缺牙的关系,让他只能听得懂几个字而已。他靠得更近了点。 “瞥叫醒塔。”她对瑟斯顿说,声音听起来就像荷马·辛普森,“他赐委一一个来看我的冷。” 瑟斯顿点了点头。探病时间早就过了,从他那件蓝色衬衫与手枪看来,这年轻人八成没被叫去救火,但这——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个消防员也一样,要是这家伙睡到连火灾警报都吵不醒他,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吧。瑟斯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年轻女人说了声“嘘”,表示他们是同路的。她想露出微笑,却只抽搐了一下。 尽管如此,瑟斯顿还是没给她止痛药;根据床尾的清单来看,她得到两点才能拿药。所以他就这么走出病房,从身后轻轻关门,沿着寂静的走廊往回走去。他没注意到,那间内有婴儿的病房,房门是半掩着的。 休息室那张沙发诱惑着他,要他躺到上头。 但瑟斯顿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回高地大道一趟。 他还得检查一下孩子们的状况。

4

珊米坐在病床上,让小华特坐在自己腿上,直到那个新来的医生走远为止。她亲吻儿子的脸颊两侧与小嘴。“你是乖宝宝,”她说,“要是妈妈能进天堂的话,就会在那里跟你相会。我想他们会让我进天堂吧,我这一生已经活在地狱里了。” 她把小华特放在婴儿床上,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她刚才先把枪收在里头,以免最后一次抱着喂小华特时,还让他觉得被什么东西给顶着。此刻,她把枪拿了出来。

5

主街的南边被车头对车头的警车给封了起来,车上的闪光灯还是亮着的。静默的群众——几乎称得上阴沉——就站在警车后方观望着。 平常,贺拉斯是条安静的柯基犬,总会限制自己的音量,只有在欢迎主人回家,或偶尔提醒茱莉亚自己的存在时,才会开口吠叫。然而,当她把车停在花店前的时候,它却从后座发出了一声低嚎。茱莉亚头也没回,便伸手抚摸它的头,想让它觉得舒服些。 “茱莉亚,我的天啊。”萝丝说。 她们一同下车。茱莉亚原本想把贺拉斯留在后座,但它又发出一声仿佛失去什么东西的微弱低嚎——像是它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于是她又从乘客座下方捞起皮带,打开后门让它跳出车外,把皮带拴在它的项圈上。她在关上车门前,从座位的置物匣中抓起她的自用相机——一台口袋大小的卡西欧。她们推挤过站在人行道上的群众,贺拉斯走在最前方,努力扯着皮带。 派珀·利比的表弟鲁伯特,在磨坊镇当了五年的兼职警员,此刻正试图挡住她们。“任何人都不能越过这里,女士们。” “那是我的房子,”茱莉亚说,“我在这世上的所有东西全在楼上——衣服、书、私人物品,还有很多东西。楼下是我曾曾祖父创立的报社。一百多年以来,这份报纸只有四次延期出刊的记录。现在,这一切全没了,所有东西都被烟雾遮住。所以,要是你想阻止我,让我没办法亲眼——近距离——看着这一切,那你只好开枪打死我了。” 鲁伯特看起来有些犹疑不决,但当她又往前走的时候(贺拉斯停在她的膝盖前方,一脸不信任地抬头看着这个秃头男人),鲁伯特则让到了一旁。但只是让开一下下而已。 “你不行。”他告诉萝丝。 “除非你想在之后点的巧克力冰沙里加点泻药,否则我当然可以。” “女士……萝丝……我有我的职责。” “鬼才理你的职责。”茱莉亚说,语气与其说是蔑视,更接近于疲惫。她抓着萝丝的手臂,带她沿人行道前进,只有在热气十足的火光照到她脸上时,才一度停下脚步。 《民主报》办公室成了一座炼狱。那十几个警察拥有足够数量的汲水泵(其中有几个握把上还贴着贴纸,在火光中,她可以清楚看见上头的字:另一项波比百货店折价日的特价商品!),却只顾着在浇湿药店与书店,根本没尝试去灭报社的火。在这种完全无风的天气里,茱莉亚认为,他们可以保住这两个地方……以及主街东侧的其余商业建筑。 “他们的动作也快得太夸张了。”萝丝说。 茱莉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火焰呼啸着窜上夜空,模糊了那片粉红色的星辰。她由于太过震惊,开始哭了起来。 所有的东西,她想着,所有的东西。 接着,她想起自己去找寇克斯前,把一捆报纸放在了后车厢里,于是又改变了原本的想法:几乎所有的东西。 彼特·费里曼推开围在桑德斯家乡药店正面与北边的警察,那里的火已经全灭了。他的脸满是烟灰,只有泪水流过的地方是干净的。 “茱莉亚,对不起!”他都快嚎啕大哭了,“我们几乎就快把火灭了……就快成功了……但最后一个……那些混蛋丢出最后一瓶,砸到门口的报纸……”他用剩余的衣袖擦了擦脸,想抹去烟灰。 “我真他妈对不起你!” 她把他抱在怀里,就算彼特有六英寸高,体重比她重上一百磅,但看起来仍像是个孩子似的。 她紧抱着他,小心不碰到他受伤的手臂,说:“发生什么事了?” “汽油弹,”他抽泣着,“该死的芭芭拉。” “他在牢房里,彼特。” “他的朋友!他那些该死的朋友!是他们干的!” “什么?你看见他们了?” “我听到了,”他说,头向后缩去,好看着她。“想不听见也很难。他们用扩音器说,要是不把戴尔·芭芭拉放了,就要烧掉整个小镇。”他一副愤恨交加、龇牙咧嘴的模样。“放了他?我们应该吊死他才对。最好再给我根绳子,让我可以亲自动手。” 老詹缓缓走了过来。火光把他的脸映成橘色,双眼闪闪发光,笑容如此开心,嘴角几乎裂到耳垂。 “你现在还支持你的朋友芭比吗,茱莉亚?” 茱莉亚朝他走去。她脸上一定有些什么,因为老詹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怕她会给他一记勾拳似的。“这没道理。完全没有。你很清楚这点。” “喔,我想道理清楚得很。要是你换个角度,想一想戴尔·芭芭拉和他朋友搞出穹顶这东西的可能性,我想,其中的道理可就清楚得很了。这是恐怖分子的攻击,一切就是那么单纯明了。” “放屁。我是站在他那边的,这代表报社也站在他那边。他知道这点。” “可是他们说——”彼特开口。 “对,”她说,但没望向他。她的视线仍集中在伦尼那张映照着火光的脸。“他们说,他们说,他们到底是谁?问问你自己吧,彼特。问问你自己,如果不是芭比——他没有动机——那还有谁会有这么做的动机?谁会在封住茱莉亚·沙姆韦那张专找麻烦的嘴之后,能够得到好处的?” 老詹转头向两名新警员示意——用以识别那些警察的标识,不过就是绑在他们二头肌上的蓝色手帕罢了。其中一人是个高大笨重的壮汉,但除去身材不看,长相却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 另一个肯定是基连家的孩子,那飞机头已经是他们家的招牌标志了。“米奇、瑞奇,把这两个女人带离现场。” 贺拉斯蹲伏在皮带所能到达的最远位置,对老詹咆哮起来。老詹轻蔑地看了小狗一眼。 “要是她们不愿意的话,我给你们权限,让你们可以拖走她们,把她们压在最近一辆警车的引擎盖上。” “这事儿没完。”茱莉亚说,用手指指着他。 此刻,就连她自己也哭了起来,但那又热又痛的眼泪,却是完全出自悲伤。“这事儿还没结束,你这个王八羔子。” 老詹又露出笑容,闪闪发光的模样,就像他那辆打了蜡的悍马车,而且同样漆黑。“结束了,”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6

老詹朝火势走去——他想看着一切,直到这把火将那个啰嗦鬼的报社全都烧成灰烬为止——吸进了一大口烟。他的心脏突然在胸膛里停住,整个世界似乎在他眼前流逝,仿佛什么电影特效似的。接着,他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但节奏却十分不规律,使他喘不过气。他握拳打向胸膛左侧,重重咳了一声,这个心律失常的快速急救方法是哈斯克医生教他的。 一开始,他的心脏仍不规则地狂跳着(跳动……停止……跳动跳动跳动……停止),但随即便恢复到正常节奏。在那个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被包覆在一团浓稠的黄色脂肪里,就像有生物惨遭活埋,在重获自由以前,便已没了空气一样。他把这幅景象自脑中挥开。 我没事。只是疲劳过度而已。只要睡上七个小时,就能治好所有问题。 兰道夫警长走了过来,宽阔的背上还背着一具汲水泵。他的脸上全是汗水。“老詹?你没事吧?” “没事。”老詹说。他的确没事。毫无疑义。 此刻是他生命中的高峰,是他成就伟大事业的最佳良机,而他也一直深信自己能办到这点。没有任何毛病能把一切从他手中夺走。 “只是累了而已。我已经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歇会儿了。” “回家吧,”兰道夫建议,“我从没想过我会为了穹顶这玩意儿感谢上帝。我不是真的这样想,不过穹顶至少发挥了防风林的作用。我们全都会安然无恙地渡过这场大火。我派了几个人去药店与书店屋顶浇熄火势,所以回家吧——” “哪几个?”他的心跳平顺了下来。好极了。 “负责书店的是亨利·莫里森与托比·韦伦。乔治·弗雷德里克和一个新来的小子则负责药店。我想应该是基连家的小孩吧。罗密欧·波比还自愿跟他们一起上去。” “你带着对讲机吗?” “当然。” “弗雷德里克带了吗?” “所有正式警员都带了。” “叫弗雷德里克留意波比。” “罗密欧?天啊,为什么?” “我不信任他。他可能是芭芭拉的其中一个朋友。”当老詹听到波比这名字时,最担心的事根本与芭芭拉无关。那个人是布兰达的朋友,而且还敏锐得很。 兰道夫满是汗水的脸皱了起来:“你觉得他们人数有多少?有多少人会站在那王八羔子那边?” 老詹摇着头:“很难说,彼得,不过这是件大事,肯定规划了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能只是盯着那些刚搬到镇上的人,认为就是他们。他们之中,或许有些人已经搬来很多年了,甚至几十年也有可能。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潜伏。” “天啊。可是,为什么?老詹?老天在上,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实验吧,把我们当成了白老鼠。也有可能是想夺权。我不会把权力交给白宫那些暴徒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加强安保,小心那些骗子试图破坏我们努力维持住的秩序。” “你觉得她——”他用头朝茱莉亚一比,后者正与她的狗坐在一起,在热气之中,看着她的事业化成乌有。 “我不确定。不过,你不是也看见她今天下午的模样了吗?怒气冲冲地闯进局里,大呼小叫地说要见他?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说得对,”兰道夫说。他冷冷看着茱莉亚·沙姆韦,思索着说:“烧掉自己的地盘,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掩护?” 老詹用手指指着他,就像在说: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得去休息一下。联络乔治·弗雷德里克。叫他瞪大了那双利眼,盯紧那个刘易斯顿来的加拿大佬。” “没问题。”兰道夫拿起对讲机。 在他们后方,福纳德·鲍伊大喊:“屋顶要垮了!站在街上的人全都往后退!其他建筑物屋顶上的人开始准备,开始准备!” 老詹一只手放在他那辆悍马车的驾驶座车门上,看着《民主报》办公室的屋顶塌了下来,一道火光笔直蹿进黑色天空之中。那些位于相邻建筑物的人,开始帮彼此检查汲水泵是否正常,接着站成一列,双手握着喷口,等待火势稍减的时机来临。 沙姆韦看着《民主报》屋顶垮掉的表情,对老詹的心脏来说,比这世上所有他妈的药物与心脏起搏器还要更有疗效。多年以来,他一直被迫忍受她每星期的长篇大论,又不愿承认自己惧怕这个女人,因此总是更为光火。 不过,看看她现在的模样,他想,看起来就像是回到家后,发现老妈死在马桶上头一样。 “你看起来好多了,”兰道夫说,“脸色又红润起来了。” “我觉得好多了,”老詹说,“不过还是得先回家一趟,抓紧时间歇歇。” “好主意。”兰道夫说,“我们需要你,我的朋友。现在比以往更加需要。要是穹顶这玩意儿一直没消失……”他摇了摇头,那双像是米格鲁犬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老詹脸上。“那我还真不知道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事情究竟会变成怎样。我就像敬爱哥哥一样敬爱安迪·桑德斯,不过他的脑筋实在不太灵光。安德莉娅·格林奈尔自从跌倒摔伤背以后,更是啥也不是。你才是那个让切斯特磨坊上下一心的人。” 这话让老詹感动不已,他紧紧抓住兰道夫的手臂:“我深爱这个小镇的程度,绝对让我愿意奉献出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我也是。没有人能从我们手中偷走这座小镇。” “说得对。”老詹说。 他驾车离去,为了要绕开设立在商业区北端尽头的路障,还开到了人行道上。他的心脏又在胸膛里恢复稳定(几乎算是状态不错),却依旧感到困扰。他看见了艾佛瑞特。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艾佛瑞特是破坏全镇团结的另一个啰嗦鬼。再说,他也不是医生。老詹甚至觉得,与其找艾佛瑞特,还不如找个兽医来处理他的医疗问题,只可惜镇上没有兽医就是了。他希望,等到他需要服药来控制心跳的时候,艾佛瑞特会晓得该用什么药才对。 嗯,他想,不管他给了我什么药,至少我都还能叫安迪先检查一下。 没错。但这并非让他感到困扰的最大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彼得说的那些话:要是穹顶这玩意儿一直没消失…… 老詹并不担心这点。事情正好相反。要是穹顶真的消失——消失得太快——那么就算冰毒实验室没被人发现,也可能会为他惹上不小的麻烦。 到时,一定会有些他妈的家伙回头质疑他做出的决定。早在他政治生涯的初期,他便已谨记一条规则不放:搞清楚哪些人能利用,哪些人不行,还有哪些人会对他的决定提出质疑。他们或许无法理解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下的每一道命令,全都是他想照顾好一切的天性使然。甚至就连早上派人在超市扔石头的事也一样。芭芭拉那些外面的朋友会特别容易产生误解,因为他们根本不想了解一切。芭芭拉在外头有朋友,而且有权有势,打从老詹看到那封总统的信之后,就从来没怀疑过这点。不过,他们暂时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为什么老詹会希望穹顶能再撑个几周,甚至是一二个月。 事实上,他还喜欢穹顶得很。 从长远来看当然不会喜欢,不过要是能撑到广播电台那些丙烷全发出去呢?要是能撑到拆掉实验室,把仓库烧毁,夷为平地(这又是另一个能推到戴尔·芭芭拉那群共犯身上的罪行)呢? 要是能撑到芭芭拉被警方处死呢?要是能撑到他把这场危机中所需负担的责任,尽可能分散到别人身上,最后得到荣耀的人只剩他自己呢? 在这些事完成以前,穹顶都是个好东西。 老詹决定,在穹顶消失前,他都要为了这件事跪下来祈祷。

7

珊米蹒跚着沿着医院走廊前进,一面看着房门上的名牌,确认那些没挂名牌的病房里是否真的没人。她走到最后一间病房,看见门上那张用图钉钉着的慰问卡,不禁开始担心起那个婊子会不会根本就不在这里。慰问卡上画了一条卡通狗,那条狗说:“我听说你不太舒服。” 珊米自牛仔裤裤腰拔出杰克·伊凡斯的枪(现在裤头松了点,她总算成功减掉了一些体重,迟到总比不到好),用这把自动手枪的枪管翻开卡片。卡片里,那条卡通狗在舔自己的睾丸,还说:“需要有人帮你舔舔吗?”旁边则有马文、小詹、卡特与弗兰克的签名,完全一如珊曼莎的预期,就是他们会写的那种品味高雅的问候语。 她用枪管推开门。乔琪亚并非单独一人,但这并未破坏珊米极度冷静的感觉,那感觉甚至都接近平和了。那个睡在角落里的男人,可能是无辜的——例如那婊子的父亲或叔叔——但那人偏偏是抓奶弗兰克。他是第一个强奸她的人,还叫她跪下来时要学着安静闭嘴。就算他在睡觉,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因为,像他这种家伙,醒来之后也只会开始又想打炮而已。 乔琪亚并未睡着,实在痛得厉害。那个长发男人来检查她的状况时,并没有给她任何药物。 她看见珊米,双眼随之瞪大。“赐你,”她说,“捆粗去。” 珊米笑了。“你听起来就像荷马·辛普森。”她说。 乔琪亚看见她手上的枪,双眼瞪得更大了。 她张开那张如今已几乎没了牙齿的嘴,开始尖叫起来。 珊米依旧挂着微笑,事实上,还笑得更开了。 这尖叫声在她听来,就像音乐一样,得以抚慰她的痛苦。 “上这个婊子,”她说,“不是吗,乔琪亚?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臭鸡巴。” 弗兰克醒了过来,睁大迷惘的双眼,看着四周。 他的屁股原本已经滑到了椅子的边缘,因此当乔琪亚再次尖叫时,他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他身上佩了把枪——他们全部都有——此刻则准备把枪掏出,同时开口说:“把枪放下,珊米,快把枪放下,我们都是朋友,让我们像朋友一样谈谈。” 珊米说:“你最好把嘴闭上,等到你跪下来吸你朋友小詹那根老二时再开口。”接着,她扣下那把斯普林菲尔德手枪的扳机。自动手枪的枪声在这间小病房里显得震耳欲聋。第一枪飞过弗兰克头顶,打碎了窗户。乔琪亚又再度尖叫,试着想要下床,扯落了点滴线与监视器的电线。珊米推了她一把,让她摇晃着身体,弯曲地倒了回去。 弗兰克还是没能成功拔枪。在恐惧与混乱之中,他揪着的是枪套而非武器,除了扯动右边的腰带外,什么也没能掏出来。珊米朝他跨出两步,以双手持枪,就像她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再度开火。弗兰克的头部左侧爆了开来,一块头皮砸到墙上,就这么黏在那里。他用手拍了拍伤口,鲜血自他指间喷出。接着,他的手指消失不见,陷入了原本有头骨保护的脑浆之中。 “不要!”他哭着说,双目圆睁,还泛着泪水。“不要,不要!别伤害我!”然后又说,“妈!妈妈!” “省点力吧,现在连你妈也救不了你。”珊米说,再度朝他开枪,这次击中了胸口。他弹到墙上,手从被轰碎的头部掉了下来,重重落在地板上头,使已然成形的血泊因此溅起血花。她朝他开了第三枪,位置正是那个他用来伤害她的部位,接着转向病床上的人。 乔琪亚缩成一团。或许是因为她把连接在身上的电线扯落之故,位于上方的监测器就像疯了一样,不停鸣响。她的头发垂落在眼睛前方,不断地尖叫又尖叫。 “你就是这么说的吧?”珊米问,“上这个婊子,对吧?” “退不起!” “什么?” 乔琪亚又再度尝试。“退不起!退不起,珊米!”接着是句荒唐不已的话:“我收奎来!” “你收不回了。”珊米朝乔琪亚脸上开火,接着又朝颈部补上一枪。乔琪亚就像弗兰克一样往后弹去,躺着没了动静。 珊米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与喊叫声,其他病房也传出了被枪声惊醒的尖叫。她对于造成骚动感到相当抱歉,但有时就是别无选择,有些事就是只能这么处理。而当事情发展至此,反而让人平静以对。 她把枪抵在太阳穴上。 “我爱你,小华特。妈妈爱你。” 扣下扳机。

8

生锈克从西街绕过火灾现场,接着转回主街尾端与117号公路的交叉口。鲍伊葬仪社是暗的,只有正面窗口有一小盏电子蜡烛的灯光而已。他开车绕到后头,也就是妻子叮咛的那个小停车场,把车停在作为灵车使用的加长版灰色凯迪拉克旁边。附近某处,传来了发电机运作的声响。 他才刚朝门把伸手,手机便响了起来。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便把电话直接关机,等到再度抬起头时,发现一名警察就站在车窗旁,手上还拿着枪。 那是个女的。当她弯腰时,生锈克先是看见一头蓬乱的金色卷发,最后才看见妻子先前已跟他说过名字的人,也就是警察局那个负责早班的调度总机。生锈克猜想,或许在穹顶日之后,她就一直被迫上全天班了。他又猜,她现在可能还得分派任务给自己呢。 她把枪收进枪套。“嘿,生锈克医生。我是斯泰西·莫金。你还记得两年前你帮我处理野葛那件事吗?你知道的,就是我——”她拍了拍身后。 “我记得,很高兴看到你这次穿着裤子,莫金小姐。” 她的笑声就跟说话声一样轻柔:“希望我没吓着你。” “是有一点。我正在关机,接着你就出现了。” “抱歉。一起进去吧,琳达在等着呢。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我还得去前门看着才行。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敲两下对讲机,好让琳达知道。要是来的人是鲍伊兄弟,他们会把车停在前面的停车场,我们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车开上东街。”她抬头微微一笑,“嗯……这想法是有点乐观,不过要是幸运的话,至少不会被认出来。” 生锈克跟在她身后,以她那头蓬松的头发作为领航标志。“斯泰西,你们是闯进去的吗?” “当然不是。局里有这里的钥匙。主街上大部分的商店,都把备份钥匙交给我们。” “为什么你会想蹚这趟浑水?” “因为,这完全是想利用恐惧来控制一切的屁事。要是公爵帕金斯在的话,早就阻止这一切了。我们走吧,你得快点才行。” “我不敢保证。说真的,我还真没办法保证任何事。我可不是病理学家。” “那就只能尽快啰。” 生锈克跟在她后头进去。不久后,便与琳达相拥。

9

哈丽特·毕格罗尖叫了两次,接着晕了过去,而吉娜·巴弗莱诺则是看着一切,完全被吓傻了。 “把吉娜带出去。”瑟斯顿厉声说。他本来已走到停车场,听见枪声后又跑了回来,看见了这幅屠杀过后的景象。 吉妮搂着吉娜的肩,把她带回大厅,可以下床走动的病人也全在那儿——包括威廉·欧纳特与谭西·费里曼——全都站在那边,惊恐的双眼睁得老大。 “也把这位给带出去。”瑟斯顿指着哈丽特,对抽筋敦这么说。“帮她把裙子拉好,让这可怜的女孩保留尊严。” 抽筋敦照做了。当他与吉妮再度回到病房时,瑟斯顿就跪在弗兰克·迪勒塞的尸体旁。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代替乔琪亚的男友前来探视,还一直待到超过规定的探视时间。瑟斯顿用床单盖住乔琪亚,此刻,床单上绽放出一朵以鲜血染成的罂粟花。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医生?”吉妮问。 她知道他不是医生,但在惊吓过后,这话就这么不自觉地说了出口。她低头看着弗兰克摊在地上的尸体,以手捂住了嘴。 “能,”瑟斯顿站起身,膝关节发出“喀”的一声,就像手枪上膛似的。“打电话报警。这里是犯罪现场。” “所有值班的警察全去街上救火了,”抽筋敦说,“其余的人要么是在过去的路上,要么就是关了手机,正在睡大觉。” “呃,老天慈悲,不管打给谁都行,只要能弄清楚我们在收拾这团混乱以前,应该先做些什么事就好。不管拍照存证,或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都行。这里发生什么事应该就不用多说了。不好意思,给我一分钟,我要吐了。” 吉妮站到一旁,好让瑟斯顿可以进去病房里的小盥洗室。他关上了门,但呕吐声依旧十分大声,听起来就像烂泥巴卡在转动马达里一样。 吉妮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就快晕倒了,于是努力与这种感觉抗衡。等到她回头望向抽筋敦时,他才刚挂断手机。“生锈克没接。”他说,“我留了言给他。我们还可以找谁?伦尼如何?” “不要!”她几乎打了个冷颤,“别找他。” “我姐呢?我说的是安德莉娅。” 吉妮只是看着他。 抽筋敦回看着她好一会儿,垂下眼帘。“或许还是算了吧。”他喃喃自语。 吉妮握住了他的手。由于过度震惊的缘故,他的皮肤是冰冷的。她猜自己也是。“希望这么说能安慰你。”她说,“我想,她正试着想戒掉。我很确定,她专程跑过来找生锈克,一定就是为了这件事。” 抽筋敦把双手举到脸旁,转动了一下,做了个哑剧的哭泣动作。“这还真是场噩梦。” “是啊。”吉妮简短回答,再度拿出手机。 “你要打给谁?”抽筋敦挤出一个小小微笑,“魔鬼克星?” “才不是。要是安德莉娅跟老詹都不行,我们还能找谁呢?” “桑德斯。不过他没用得很,你也知道这点。我们干吗不直接把这里清干净就算了?瑟斯顿说得没错,这里发生什么事实在明显得很。” 瑟斯顿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用纸巾擦着嘴。 “年轻人,因为我们还有法律得遵守。在这种情况下,守法比过去更重要。或者说,至少我们也得尽力试着遵守法律。” 抽筋敦抬头望向沾有珊米·布歇干涸脑浆的墙壁高处。她用来思考的器官,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沱沾满鲜血的燕麦片。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10

安迪·桑德斯在戴尔·芭芭拉的公寓里,就坐在他的床上。窗口全是隔壁《民主报》办公室燃烧的橘色火光。他听见上方传来脚步声与隐隐约约的对话——是屋顶上那些人吧,他猜。 他从楼下的药店上楼时,带了一个棕色手提包。此时,他拿出里头的东西: 一个玻璃杯、一瓶矿泉水,以及一罐药丸。那罐药丸是奥施康定止痛药,标签上写着留给安德莉娅·格林奈尔。 药丸是粉红色的,总共二十几颗。他倒了一些出来,数了一下,接着又倒出更多。二十颗。四百毫克。 由于安德莉娅花了一段时间建立起抗药性,所以这剂量可能不足以害死她,但安迪认为,这剂量对他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 火焰的热气从隔壁穿墙而过。他的皮肤被汗水濡湿。这里至少有华氏一百度,或许还更高。 他用床罩擦了擦脸。 这股闷热的感觉不会太久。天堂有凉爽的微风吹拂,我们会坐在主的餐桌前一起共进晚餐。 他用玻璃杯杯底把粉红色药丸压成粉末,确保药效能让他一次解脱,就像朝牛的头部用力来上一槌一样。只要在床上躺好,闭上双眼,接着道声晚安,亲爱的药剂师,就能在天使吟唱的安息曲中展翅飞翔了。 我……克劳蒂特……小桃,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不这么认为,兄弟。 这是科金斯的声音。他那慷慨激昂的严厉声音。安迪停下碾碎药丸的动作。 自杀的人不能与亲人共进晚餐,我的朋友;他们得下地狱,只能永无止境地吞着永不熄灭的烧热煤炭。说句哈里路亚好吗?说句阿门好吗? “胡扯,安迪低声说,”又继续磨起药丸。 “你在我们遭遇难关的时候就这么走了,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你的妻子与女儿全看不起你现在这副德性,所以求你别这么做。可以听我这个劝告吗? “不行。”安迪说,“这甚至不是你在说话,而是我内心懦弱的那一面掌控了我的一生,使老詹得以控制我,也是我被卷进冰毒这场灾难的原因。我不需要钱,甚至也不知道金额到底是多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罢了。不了。我没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所以该离开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个听起来像是莱斯特·科金斯的声音没有回答。安迪把药丸全部碾成药粉,在玻璃杯里装满了水。他把粉红色药粉用手扫进杯中,用手指搅拌均匀。附近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以及那些救火的人模糊不清的喊叫。上方传来其他人在屋顶四处走动的脚步声。 “一口喝干。”他说……却没喝下去。他的手拿着玻璃杯,但懦弱的那一面——就算他生命中有意义的事物全都消逝而去,这部分仍不想就此了断——再度掌控了他? “不,这次我不会让你得逞,”他说,但还是放下了玻璃杯,好拿起床罩再度来擦拭脸上的汗水。“不是每次都这样,尤其是这次。” 他举杯移向唇边。甜美的粉红色在杯中晃动。 然而,他却再一次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 懦弱的一面依旧控制着他。那该死的懦弱。 “主啊,赐我一个启示,”他低喃着,“赐我一个你愿意让我喝下去的启示。这是离开这个小镇唯一的方法,所以就算没有其他原因,也请你为了这点,赐我一个启示。” 隔壁,《民主报》办公室的屋顶因闷烧而崩塌殆尽。在上方,有个人——听起来像是罗密欧·波比——大喊:“准备好,孩子们,全都给我该死的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这肯定就是启示。安迪·桑德斯再度拿起那杯满满的死亡之水,这回懦弱的那一面并未让他再度放下。懦弱的部分似乎已经放弃了。 在他口袋中,手机响起了歌曲《你如此美丽》的来电铃声,这首故作伤感的番石榴歌是克劳蒂特选的。在那一刻,他差点就喝了下去,但那个声音低喃着说,这通电话有可能也是个启示。他无法确认这个声音出自懦弱的那一面、科金斯,或是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由于他无法确定这点,所以还是接起了电话。 “桑德斯先生?”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疲累、沮丧、充满恐惧。安迪可以理解这种感觉。 “我是医院的维吉妮亚·汤林森,有印象吗?” “吉妮,当然!”听起来就像他过往活泼、乐于助人的那一面。真是太奇怪了。 “我们这里出了状况,我很害怕。你能过来一趟吗?” 一道光芒划破安迪脑中一团混乱的黑暗。有人对他说你能过来一趟吗?让他充满了惊讶的感激之情。他是否已忘记这种感觉有多好了?虽然这原本就是他能拿下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这个位子的原因,但他猜自己的确是忘了。他不行使权力,那是老詹的事;他只负责伸出援手。这就是他的起点,或许也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 “桑德斯先生?你还在吗?” “还在。等我一下,吉妮,我马上就到。” 他停了一会儿,“别叫我桑德斯先生,叫我安迪就好。你也知道,我们是站在一起的。” 他挂断电话,拿着玻璃杯走进浴室,把粉红色液体倒进马桶。他感觉很好——感觉世界又神奇地明亮起来——直到压下冲水钮时,那股沮丧却又笼罩住他,就像穿上了一件老旧难闻的外套。 被需要?这还真有趣。他只是又笨又老的安迪·桑德斯,一个坐在老詹腿上的傀儡。一个发话器。 一个只会瞎扯的人。一个只会负责发表老詹的建议与提案、假装那是自己想出来的人。一个每两年左右就会被拿出来铺陈乡土魅力的竞选工具。 要是老詹有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就会把他当成挡箭牌使用。 瓶子里还有更多药丸。楼下的冰箱里也还有更多矿泉水。但安迪没有认真考虑这件事;他答应了吉妮·汤林森,而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过,自杀这事还没结束,只是往后推迟而已。搁置,这就是这个小镇政务会议上的用词。这想法有助于他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差点就成为他死亡场所的地方。 这个四处弥漫着烟雾的地方。

11

鲍伊葬仪社的太平间位于地下室,让琳达觉得可以安心开灯。再说,生锈克也需要灯光才能验尸。 “看看这一团乱。”他说,用手朝四周比去。 肮脏的瓷砖地上满是足印,啤酒与饮料罐就放在柜子上,角落有个盖子打开的垃圾桶,几只苍蝇正在上头嗡嗡飞着。“要是州立殡葬局的人看见——或是卫生署——他们会用纽约才有的效率,马上把这里封了。” “我们可不是在纽约,”琳达提醒他。她看着房间中央的不锈钢桌,桌面有一层污渍,以及一些或许还是别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更好的东西。 在桌子的其中一个排水道上头,还有个揉成一团的士力架巧克力包装纸。“我们甚至不算在缅因州里,至少我不这么觉得。动作快点,艾瑞克,这地方臭死了。” “而且还不止一种臭味。”生锈克说。这里的一团混乱真的激怒了他。那团糖果包装纸就这么被丢在他们镇上死者尸体的鲜血流经之处,让他想在斯图亚特·鲍伊脸上狠狠招呼一拳。 房间另一边有六具不锈钢的尸体存放柜。在他们后方某处,生锈克可以听见冷藏装置传来的稳定运作声。“这里不缺丙烷,”他喃喃自语,“鲍伊兄弟有大人物罩着。” 所有存放柜的名牌都没写名字——又一个处事随便的迹象——所以生锈克只好把六个存放柜全都拉开。前两个是空的,这并不让他惊讶。在穹顶出现之后过世的人,包括朗·哈斯克和伊凡斯夫妇在内,都很快就被埋葬了。吉米·希罗斯没有近亲,所以还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小太平间里。 接下来的四具存放柜中,则放着他要检验的尸体。他才一拉开柜子,腐烂的气味立即冲鼻而来。 除了防腐剂与丧仪用的香膏外,那气味压过了其余的难闻味道。琳达往后退得更远,干呕出声。 “别吐出来了,琳达。”生锈克说,朝房间另一侧的柜子走去。他打开的第一个抽屉里,除了叠放着的几本《原野与溪流》杂志外空无一物,让他咒骂了一声,但不管怎样,下头的那个抽屉里,的确还是有他要找的东西。他伸手到一组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洗过的套管针下头,拉出两个包装仍未拆开的绿色塑料口罩。他把一个递给琳达,自己戴上另一个。他在下一个抽屉里翻出一双塑料手套。手套是鲜艳的黄色,色彩活泼得过了头。 “要是你觉得会吐在口罩里,可以先上楼去找斯泰西。” “没事,我得亲眼看看。” “我不确定你的证词有多少能被采用,毕竟,你可是我老婆。” 她又重复一次:“我得见证这件事,你就尽快吧。” 尸体保存柜很脏。在看到准备区的其他地方后,这并未让他觉得惊讶,但还是十分不快。琳达带来了车库里找到的老旧卡匣式录音机。生锈克按下录音键,测试一下录音质量,有点意外地发现还不错。他把那台松下牌小型录音机放在其中一个空着的存放柜上,接着戴上手套。由于他的双手不断冒汗,所以这动作花了比平常还久的时间。这里或许有滑石粉或强生痱子粉,但他却没打算浪费时间去找。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像个小偷了。该死,他的确是个小偷。 “好了,我们开始吧。现在是十月二十四号,晚上十点四十五分。验尸地点是鲍伊葬仪社的准备室。附带一提,这里脏得要命,真是丢人。我面前有四具尸体,三名女性与一名男性。两名女性是年轻人,约莫十几二十岁,分别是安杰拉·麦卡因与小桃·桑德斯。” “桃乐丝,琳达站在距离较远的准备台前方,” “她的名字是桃乐丝。” “我在此纠正。桃乐丝·桑德斯。第三名女性的年纪为中年后期,名字是布兰达·帕金斯。男性是莱斯特·科金斯牧师,约莫四十岁。我认得出他们所有人,在此作为记录。” 他对妻子招了招手,指着那几具尸体。她望向尸体,眼眶盈满泪水。她拉开口罩说:“我是琳达·艾佛瑞特,是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员,警徽编号七七五。我也在此确认这四具尸体的身份。” 她把口罩放回去,口罩上方的双眼带有恳求之意。 生锈克示意她可以退远一点,反正这只是个象征性的程序罢了。他知道这点,猜想琳达也同样清楚。但他并未因此感到沮丧。打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便一心想投身医界,要是他没离开学校照顾双亲,现在肯定当上医生了。此刻驱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就跟高中二年级在生物课里解剖青蛙与牛眼一样,同样单纯地出自好奇心罢了。他非知道不可,也必定会知道。或许无法知道每一件事,但至少可以知道一些事。 这是死者帮助生者的方式。琳达是这么说的吗? 不重要。他很确定,如果他们可以的话,一定愿意提供援手。 “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尸体并未上妆,但所有的四具尸体都已经做过防腐处理了。我不知道程序是否完成,但我怀疑还没,因为股动脉还没有被动过。” “安杰拉与小桃——不好意思,是桃乐丝——都被伤得很重,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科金斯也有被殴打的迹象——看起来很凶残——同样也开始腐败,但情况没有前两者严重;他脸部与手臂的肌肉组织才刚开始凹陷而已。布兰达——我是说布兰达·帕金斯……”他没把话说完,朝她俯下身去。 “生锈克?”琳达紧张地问,“亲爱的?” 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为了更确定些,脱下手套,环住她的喉咙。他抬起布兰达的头,感觉到她颈背下方那个古怪的硬块。他把她的头放下,接着把她转成侧躺,以便看见她的背部与臀部。 “天啊。”他说。 “生锈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她的屎还黏在身上,他想…… 不过这可不会被记录下来。兰道夫或伦尼可能会在开始听这卷录音带的六十秒后,便把录音带用鞋跟踩烂,然后把剩下的烧到什么也不剩。但他会这样与这件事无关,只是不想在她身上加诸这种如同侮辱的细节罢了。 不过他会牢牢记住这件事的。 “怎么回事?” 他抿了抿了嘴:“布兰达·帕金斯臀部与大腿上的尸斑,显示她死了至少有十二个小时,可能更接近十四小时。她的双颊上有明显淤青,全是手印留下来的,我对此毫不怀疑。有某个人抓住她的脸,用力把她的头往左折,折裂了第一节颈椎与颈椎轴,位置就在第一节颈椎与第二节颈椎之间。可能就这么折断了她的脊椎。” “喔,生锈克。”琳达呻吟道。 生锈克先翻开布兰达的眼皮,然后是其余尸体。他看见了自己担心的事。 “从脸颊的擦伤,还有这女人眼珠眼白部分的点状血斑来看,她并非瞬间死亡。她无法呼吸,因而窒息而死。我不确定她死前是否仍有意识,但希望没有。我只能用不幸来表达这一切。两个女孩——也就是安杰拉与桃乐丝,她们两个是最早死亡的。从腐败的状况来看,她们的尸体被置放在一个闷热的地方。” 他关掉录音机。 “换句话说,我看不出可以让芭比幸免于难的绝对性证据,所有事情我们早就该死的知道了。” “要是他的双手与布兰达脸上的淤伤不匹配呢?” “淤伤已经散开了,无法确认。琳达,我觉得自己就像地球上最蠢的人。” 他看向那两名女孩——她们原本会在十二月时,开车到奥本商场购买耳环、衣服,比较彼此的男友——神情一暗,接着又转向布兰达。 “给我一块布。我刚刚在水槽旁边有看见几块。那些布看起来还算干净,简直是这猪圈里的奇迹。” “你要做什——” “给我一块布就对了。两块更好。帮我弄湿。” “我们哪有时间——” “也只能硬挤出时间了。” 琳达安静地看着她的丈夫,后者小心翼翼地擦净布兰达·帕金斯的臀部及大腿后侧。他擦完后,把脏抹布扔至角落,心想要是鲍伊兄弟在场的话,他一定会把其中一条塞进斯图亚特嘴里,另一条则塞进他妈的福纳德嘴里。 他亲了一下布兰达冰冷的眉间,把她推回保存柜中。他开始对科金斯做起一样的验尸动作,却又随即停下。牧师脸上只做过最为粗略的清洁工作,他的耳朵及鼻孔里仍有血渍,还沾到了眉毛。 “琳达,再打湿一块布。” “亲爱的,我们已经花了快要十分钟了。我很欣赏你尊重死者的行为,但我们得想想活着的人——” “我们或许可以查出什么。这情况跟殴打留下的痕迹不同。我甚至可以直接看得出来……快把布弄湿。” 她并未进一步反驳,只是弄湿了另一块布,拧干后递给了他。她看着他把死者脸上残余的血渍擦净,虽说动作轻柔,但不像对待布兰达那样带有关爱之情。 她并非莱斯特·科金斯的支持者(他曾在每星期一次的广播节目里宣称喜欢麦莉·塞勒斯的孩子,都在冒着下地狱的风险),不过生锈克擦拭过后的牧师模样,仍是让她感到难受。“我的天啊,他看起来就像被孩子拿来当成扔石头靶子的稻草人。” “我说过了,这跟殴打留下的伤痕不一样。这不是拳头造成的,甚至也不是脚。” 琳达伸手一指:“他太阳穴那里是怎么回事?” 生锈克没有回答。他在口罩上方的双眼闪闪发光,感到惊讶不已,同时还带有曙光乍现、顿时领悟一切的神采。 “那是什么,艾瑞克?看起来像是……我不知道……缝线!” “你说对了。”他的口罩因嘴上的微笑而鼓了起来。那并非开心或满意的笑容,而是最为冷酷的那种。 “他额头上也有,看见了吗?还有下巴。这一下打断了他的下颚。” “什么武器会留下这种伤痕?” “棒球。”生锈克说,把保存柜推进去。“普通的棒球办不到,但一颗镀了金的呢?可以。要是挥舞的力量够大,应该不成问题。我想,情况就是这样。” 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向她的。两人的口罩碰在了一块儿。他看着她的双眼。 “老詹·伦尼就有一颗。我去找他谈那些被偷的丙烷时,在他的办公桌上亲眼看过。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我们已经知道莱斯特·科金斯究竟是死在什么地方,还有是被谁杀的了。”

12

屋顶坍塌后,茱莉亚无法再忍受眼前的这一切了。“跟我一起回家,”萝丝说,“你想在客房里住多久都行。” “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独处,萝丝。呃……跟贺拉斯一起。我得好好想想。” “你要待在哪里?你没事吧?” “没事的。”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会没事。 她的思路似乎还行,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事情,但也觉得像是有人帮她的情绪打了一大针的局部麻醉剂。“或许我晚点还会回来这里一趟吧。” 当萝丝离开,走到街道的另一侧时(她最后还担心地转过身,朝茱莉亚挥了挥手),茱莉亚也回到油电车那里,把贺拉斯带进前座,接着坐在驾驶座上。她以目光搜寻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但却遍寻不着。或许托尼带彼特去医院治疗手臂了吧。他们的伤势没更严重简直是个奇迹,再说,要是她去见寇克斯时,没带上贺拉斯的话,那么她的狗可能会与所有东西就这么一起被烧个精光。 这个念头才一浮现,她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还是没有完全麻痹,只不过是躲起来罢了。她啜泣出声——而且还是恸哭的那种。贺拉斯竖起了大耳朵,担心地看着她。她试着想停下来,但却无法办到。 她父亲的报纸。 她祖父的报纸。 她曾祖父的报纸。 一团灰烬。 她开车沿西街前进,在抵达全球电影院的废弃停车场时,把车驶了进去。她熄掉引擎,拉过贺拉斯,就这么靠着肌肉结实的多毛肩膀哭了五分钟之久。而贺拉斯则发挥了它的优点,耐心以对。 她哭出来后,觉得好多了,心情也较为平静。 或许这是冲击中的平静片刻而已,但至少,她可以再好好思考了。她想起后车厢里还有一捆报纸。 她朝贺拉斯俯身(它友善地舔了她的脖子一下),打开置物抽屉。里头塞满了东西,但她知道应该就在里头……只要可以的话…… 就像上帝赐予的礼物一样,东西的确就在里头。那是个小塑料盒,里头装满了大头针、橡皮筋、图钉与回形针。橡皮筋与回形针对她想做的事没有帮助,但图钉跟大头针…… “贺拉斯,”她说,“你想去溜达溜达吗?” 贺拉斯叫了一声,它的确很想去溜达溜达。 “好极了,”她说,“我也是。” 她拿出报纸,接着走回主街。《民主报》报社现在已成为一堆燃烧中的瓦砾,还混有警察们洒下的水(全是用那些汲水泵洒的,她想着,就那么凑巧,里头装满了水,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这幅景象依旧让茱莉亚感到伤心——这是当然的——但已经没那么糟了,现在,她还有事得处理。 她沿着街道前进,贺拉斯始终跟在身旁。她在每根电线杆上,全都钉上《民主报》的最后一期。 报纸的标题——因危机日益严重所产生的暴动与谋杀案——在火光中显得醒目不已。此刻,她希望自己还能在上头加上一个词:小心。她继续前进,直到报纸用完为止。

13

街道对面,彼得·兰道夫的对讲机响了三声:啪啪啪。这代表紧急状况,让他开始担心起自己会听见什么消息。他用拇指按下通话键,说:“兰道夫警长,说。” 是弗莱德·丹顿。他是夜班的指挥官,也是如今实质上的副警长。“刚刚从医院那里来了通电话,彼得。发生了两起谋杀案——” “什么?”兰道夫叫着说。一名新警员——米奇·沃德罗——呆呆地看着他,表情就像是第一次逛集会的弱智。 丹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也像是在自鸣得意。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愿上帝保佑他。“——还有一起自杀事件。凶手是那个喊着自己被强奸的女孩。受害者是我们的人,警长。路克斯与迪勒塞。” “这……实在……太扯了!” “我派鲁伯特和马文·瑟尔斯过去了,”弗莱德说,“往好的一面想,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且我们不用把她押到牢房里,和芭芭——” “你应该自己过去,弗莱德。你是资深警员。” “那派谁待在局里?” 兰道夫没回答这个问题——这问题要么太聪明,要么就太蠢了。他觉得自己最好亲自跑一趟凯瑟琳·罗素医院。 我再也不想要这个职位了。不要了。一点都不想要了。 但如今为时已晚。在老詹的协助下,他得管理这一切。这是个需要集中全副精神的差事,老詹会一直盯着他的。 马蒂·阿瑟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兰道夫差点就想把他拖到旁边痛打一顿。阿瑟诺没注意到这点,只是看着街道对面正在遛狗的茱莉亚·沙姆韦。遛狗和……那是在做什么? 张贴报纸,这就是她在做的事。用图钉把报纸钉在甜煞的电线杆上。 “这婊子就是不放弃。”他深吸一口气。 “要我过去叫她住手吗?”阿瑟诺问。 马蒂看起来对这差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让兰道夫差点就答应了他。然而,他摇了摇头:“她只会开始对你滔滔不绝,说她有该死的公民权,就像她始终不懂这么做会把每个人都吓死,完全不符合整个小镇的利益。”他摇了摇头,“说不定她真的没意识到这点。她是个难以置信的……” 有个词可以形容她这种人,是他在高中时学过的法语词汇。他以为自己会想不起来,但还是想到了,“难以置信的幼稚鬼。” “我可以让她停手,警长,没问题的。她还能怎么办?打电话给律师吗?” “让她开心一下吧。至少这可以让她离我们远一点。我最好还是去医院一趟。丹顿说那个布歇家的女孩杀了弗兰克·迪勒塞与乔琪亚·路克斯,最后还自杀了。” “天啊,”马蒂低喃,脸色为之惨白。“她跟芭芭拉是一路的,你觉得呢?” 兰道夫正要表示不认同,随即又重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起那女孩指控强奸的事,而她的自杀似乎就是这件事的证明。磨坊镇的警员干下这种事的传闻,会对整体士气带来不好影响,对整个小镇也是。这点不用老詹·伦尼特别叮咛。 “不知道,”他说,“不过的确有可能。” 马蒂的双眼湿了,不知是因为浓烟或悲伤的关系。或者两者都有。 “得让老詹马上知道这件事,彼得。” “我知道。同时——”兰道夫用头朝茱莉亚一比——“持续盯着她,等她总算累了,甘心离开以后,就把那些狗屁报道全都扯下来,撕个粉碎。”他比了比稍早还是间报社的火灾现场,“把垃圾扔到该扔的地方。” 马蒂窃笑着:“收到,头儿。” 阿瑟诺警员的确这么做了。但在此之前,镇上已有些人撕下了一些报道,就着耀眼的火光仔细读过一遍——约莫六个人,或许是十个。在接下来的二三天里,他们传阅着这份报纸,直到纸张几近破烂不堪为止。

14

安迪抵达医院时,派珀·利比已经在那里了。 她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与两个穿着白色尼龙裤与护士服的女孩说话……虽然对安迪来说,她们如果是真的护士,似乎也太年轻了些。她们全在哭着,而且看起来很快又会从头开始哭起,不过安迪看得出,利比牧师可以安抚得了她们。在人类情感的判断方面,他从来不曾失过准,有时甚至还会让他希望自己能在思考方面也有相同的水平。 吉妮·汤林森站在一旁,悄悄与一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家伙交谈,他们两人全都一副震惊的茫然模样。吉妮看见安迪,朝他走去。那个有点年纪的家伙则跟在后头。她介绍说那人叫做瑟斯顿·马歇尔,说他是来帮忙的。 安迪给了新来的家伙一个大大的微笑与热情的握手:“很高兴认识你,瑟斯顿。我是安迪·桑德斯,首席行政委员。” 派珀坐在长椅上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是首席行政委员,安迪,你就应该控制得了次席行政委员。” “我知道这几天对你来说很难熬,”安迪说,依旧挂着微笑,“我们全都一样。” 派珀异常冷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问两名女孩想不想与她一起去小餐馆喝杯茶。“我肯定需要一杯。”她说。 “我联络你之后就打给她了,”派珀带着两个初级护士离开后,吉妮带着点歉意说,“接着还打去警察局,是弗莱德·丹顿接的。”她皱起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 “喔,弗莱德是个好人。”安迪诚恳地说,但内心并非如此——他的内心像是回到站在戴尔·芭芭拉床边的时候,正准备要喝下那杯粉红色毒水——然而,他的老习性却让他恢复了平静。 他想让每件事都变好,使这些浑水变得清澈,让事情变得就像骑自行车一样轻松。“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照做了。安迪以惊人的冷静听着这一切,想着他已经认识迪勒塞一家人有一辈子了,而且在高中时,还曾与乔琪亚·路克斯的母亲约过一次会(海伦在接吻时张开了嘴,这很好,只是味道有点臭,这点则不太好)。他想着,他现在可以用这么平稳的情绪面对一切,全是因为那通电话。要是没有那通电话,他现在已经没了意识,说不定还死了。像是这种事情,的确可以改变你观看世界的角度。 “两名我们的新进警员,”他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电影院通知观众进场时间到了的录音内容。“一个还在试着解决超市那场混乱时受了重伤。天啊,天啊。” “现在或许不是说这种话的好时机,但我实在不太喜欢你们的警务人员。”瑟斯顿说,“不过当初打我的那个警员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提出申诉也没什么意义了。” “哪个警员?弗兰克还是那个路克斯家的女孩?” “那个年轻男人。就算他的致命伤是……我还是认得出来。” “弗兰克·迪勒塞打了你?”安迪根本不相信这事。弗兰克帮他送了四年的《刘易斯顿太阳报》,从来没有迟到过任何一天。呃,是有啦,一次或两次吧,现在他想了起来,但那是因为强暴风雪影响之故。还有一次,是他得了麻疹或腮腺炎什么的。 “如果这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了。” “呃,天啊……这实在……”实在什么?这重要吗?对事情有帮助吗?然而,安迪还是不屈不挠地说了下去,“实在太让人遗憾了,这位先生。我们相信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都是相当负责的人,全都在做着正确的事。只是,现在我们就像在枪口下一样危急,无法控制整个局势,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瑟斯顿说,“毕竟我也被卷入了这场大麻烦。不过长官……这些警员实在太年轻了,而且完全失控。”他停顿片刻,“跟我一起的那位女士也被他们攻击了。” 安迪实在无法相信这家伙说的会是实话。除非被挑衅(还是严重的挑衅),否则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察不会出手伤人;这种事只有在大城市才会发生,那里的人们不知该怎么和平共处。只是,他也得承认,一个女孩杀了两名警察,最后还自杀了断的这种事,实在也不太像是会发生在磨坊镇上的事情。 算了,安迪想,他只不过是个外来客,甚至不是本州人。别管了。 吉妮说:“现在你来了,安迪,但我却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抽筋敦看着那些尸体,而——” 她话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双手牵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那个老家伙——瑟斯顿拥抱了她,男孩与女孩则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全都赤着脚,穿着充当睡衣的T恤。男孩身上的T恤,下摆还长到脚踝处,上头写着囚犯编号九零九一与服刑于肖申克州立监狱的字样。他们是瑟斯顿的女儿与孙子,安迪猜想。这让他再度想起克劳蒂特与小桃。他把思念之情推到一旁。吉妮找他帮忙,这就表示她一定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这无疑代表了她得再告诉他一遍整件事的经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好让她可以厘清事情真相,使心情平复下来。安迪并不介意这点。善于倾听一向是他的长处,而且这么做比去看那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还是他以前的送报生好多了。倾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当你掌握诀窍后,就算是白痴也懂得倾听,只是老詹从来没有掌握住其中的窍门。老詹比较擅长开口。当然,还有运筹一切。他们很幸运,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他可以撑着。 吉妮结束了第二次的叙述后,一个念头闪过安迪的脑海。这可能相当重要。“有人——” 瑟斯顿拉着刚刚进来的人走了过来:“这是行政委员桑德斯——安迪——这是我的同伴卡罗琳·斯特吉斯。而这是我们正在照顾的孩子,艾丽斯与艾登。” “我好想我的奶嘴。”艾登满脸愁容地说。 艾丽斯说:“你这么大了,不适合吸奶嘴。” 说完,还用手肘顶了一下他。 艾登的脸皱了起来,但没有真的哭出来。 “艾丽斯,”卡罗琳·斯特吉斯说,“这样可不好。我们知道刻薄的人都会怎么样?” 艾丽斯一脸开心。“刻薄的人都惨兮兮!” 她大喊,话尾变成了笑声。在想了一会儿后,艾登也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卡罗琳对安迪说,“我找不到人可以照顾他们,可是瑟斯顿打来时,听起来又那么苦恼……” 这实在很难相信,但看起来,这个老家伙与这位年轻女士有可能碰撞出了爱的火花。这个念头短暂掠过安迪的脑海。在其他情况下,他可能会想得更深入些,好好思索一番,想象他们法式舌吻之类的事。但此刻,这件事只勾起他一丁点兴趣。他的脑海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有人通知珊米丈夫她的死讯吗?”他问。 “菲尔·布歇?”说话的是道奇·敦切尔,他正走进大厅的接待区,双肩下垂,脸色灰白。 “那个王八羔子离开了她,跑到镇外去了。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的视线往下移到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身上,“不好意思,孩子们。” “没关系,”卡罗琳说,“我们在语言方面没有禁忌。这样更符合现实生活。” “没错,”艾丽斯提高语调说,“我们可以说狗屁还有撒尿,至少在妈妈回来找我们以前可以。” “可是不能说贱货。”艾登夸张地说,“贱货是性别歧视。” 卡罗琳没理会这个枝节。“瑟斯顿?发生什么事了?” “别在孩子面前提,”他说,“这件事跟有没有语言上的禁忌无关。” “弗兰克的父母出城去了,”抽筋敦说,“不过我联络上了海伦·路克斯。她听到这事的反应还挺平静的。” “她喝醉了?”安迪问。 “说烂醉如泥更接近。” 安迪若有所思地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大厅。 有几名穿着医院病号服与拖鞋的患者就站在厅内,背对着他的方向。他们是在看屠杀现场,他猜想。 他没有半点一探究竟的冲动,也很庆幸道奇·敦切尔已经处理好那些不管是什么事的差事。他是个药剂师与一个政治家。他的工作是帮助活人,而非处理死者。他知道这些人不晓得的某些事。 他无法告诉他们,说菲尔·布歇还在镇上,就像隐士一样地住在电台里,但他可以通知菲尔他那分居中的妻子的死讯。他可以,也应该这么做。 当然,菲尔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完全无法预测;这段日子里,菲尔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了。他或许会猛烈地抨击这件事,甚至还会杀掉捎来这个坏消息的人。但有这么恐怖吗?自杀或许会下地狱,得永远待在烧热的煤炭上进食,安迪十分清楚这点,而要是上了天堂,则能永远坐在上帝的桌子前,吃着烤牛肉与蜜桃派。 同时还与所爱的人相处在一块儿。

15

虽然今天稍早时,茱莉亚曾打了个盹,但此刻她却依旧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又或者,那只是一种疲惫的感觉罢了。除非她接受萝丝的提议,否则除了她的车子以外,她根本无处可去。 她回到停车的地方,解开贺拉斯的遛狗绳,让他跳到乘客座上,接着坐在驾驶座中试图思考。 她喜欢萝丝·敦切尔,但萝丝一定会再度提起这漫长、痛苦的一整天。她一定会想弄清楚还能怎么帮戴尔·芭芭拉。她会看着茱莉亚寻求意见,而茱莉亚则会束手无策。 这段时间里,贺拉斯一直盯着她看,竖起的耳朵与明亮的双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事情。它让她想到那个失去了她的狗的女人:派珀·利比。 派珀会让她进去,给她张床,而且不会一直对着她耳朵说话。在睡了一晚后,茱莉亚或许可以再度思考一番。甚至是计划些什么。 她启动油电车,开到刚果教堂。但牧师宿舍里一片漆黑,门上钉了张纸条。茱莉亚拔下图钉,拿着纸条回到车上,用车里的顶灯阅读。 我得去医院一趟。那里发生了枪击案。 茱莉亚又开始哭了起来,当贺拉斯发出悲鸣、像是想试着合音时,她让自己停了下来。她把油电车打到倒车挡,把纸条钉回门上,好让那些可能会把全世界的重量压在他(或她)肩上的教徒,可以有办法找到磨坊镇里仅存的一名宗教顾问。 那么现在该去哪里?还是得去找萝丝?不过说不定萝丝又跑回火灾现场去了。医院呢?尽管她大受打击、疲惫万分,但要是能达成目的,茱莉亚还是会强迫自己去医院一趟。只是,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也都没有报纸可以刊登报道了;而没了报纸,自然也就没理由让她再去接触那些新发生的骇人事件了。 她把车倒车驶上车道,转向镇属坡,一直开到了普雷斯提街那里,才总算想到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三分钟后,她把车停在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的车道上。这栋屋子同样一片漆黑。没人回应她那软弱的敲门声。她当然不知道,安德莉娅正躺在二楼的床上,在倒掉药丸之后,首度陷入熟睡之中。茱莉亚猜想,她可能去了弟弟道奇的家,或者是到朋友家过夜了吧。 贺拉斯坐在脚踏垫上,抬头望着她,等待着她发出指示,正如她过去会做的一样。但茱莉亚整个人被掏空了,无力再往前迈出。她有些半信半疑,觉得自己要是试着前往什么地方,可能只会把油电车开出道路外头,害死他们两个。 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的,并非那栋她住了一辈子、此刻被烧个精光的房子;而是自己告诉寇克斯上校,说她要放弃这一切时,对方的看法会是什么。 不行,他会这么说,绝对不行。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看不见她现在的模样。 门廊上有座双人摇椅。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可以窝在那里。但说不定——她试着开门,发现门并没有锁。她有些犹豫,但贺拉斯却没有。它相当确信,自己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受到别人欢迎,于是走了进去。茱莉亚拉着遛狗绳,跟着走进里头,心想:现在,我的狗变成负责下决定的人了,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 “安德莉娅?”她轻声喊着,“安德莉娅,你在家吗?我是茱莉亚。” 楼上,安德莉娅就这么躺着,鼾声像是卡车司机连续开了四天车似的,安德莉娅身上只有一个地方不断在动:左脚。她的左脚仍未停止因停药引发的痉挛与颤动。 客厅里一片昏暗,但并非完全漆黑;安德莉娅在厨房里开了一盏电池供电的电灯。这里有股味道。窗户是开着的,但却没有风,所以呕吐物的气味并未完全散去。是不是有人说安德莉娅生病了?说不定是流行性感冒? 也许是流感,但也有可能只是她手上的药吃完了,因此引发了停药症状。 不管什么情况,生病就是生病,生病的人通常不想独处。这代表屋子里没人。她实在太累了。 房间另一头有张很棒的长沙发,正朝她发出呼唤。 要是安德莉娅明天回来,发现茱莉亚在这里,肯定会谅解的。 “她甚至还会给我一杯茶,”她说,“我们会因此大笑。”虽然大笑这种事情似乎再也不会发生了,但这并非她此刻得考虑的问题。“来吧,贺拉斯。” 她解开遛狗绳,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房间。 贺拉斯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躺下,把沙发枕放到头部下方之后,自己才跟着趴了下来,把鼻子放到前爪上头。 “你真是个好孩子。”她说,闭上了双眼。 她认为,要跟寇克斯四目相对应该没那么容易。 因为,寇克斯认为他们得在穹顶之下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身体的贴心,大脑永远不会知道。茱莉亚睡着时,她的头部离布兰达早上试图交给她的牛皮信封不到四英尺。不知何时,贺拉斯跳上沙发,趴在她的膝盖之间。而这就是安德莉娅十月二十五号早上下楼,看见他们时的模样。这也是近几年来,她感觉最像原本的自己的时候。

16

生锈克家的客厅有四个人:琳达、杰姬、斯泰西·莫金与生锈克自己。他为大家端来装在玻璃杯里的冰茶,接着为众人总结他在鲍伊葬仪社地下室里的发现。斯泰西提出了第一个疑问,而且实际得很。 “你们记得锁门了吗?” “锁了。”琳达说。 “那先把钥匙给我。我还得把它放回去。” 我们和他们,生锈克再度想着,这就是这次谈话的重点。而且情况已经是这样了。我们的秘密。 他们的权势。我们的计划。他们的议程。 琳达交过钥匙,然后问杰姬女孩们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如果你担心的是癫痫的话,那就没问题。你出门之后,她们一直睡得跟小羊似的。”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斯泰西问。她个子虽小,却态度强硬。“如果要逮捕伦尼,我们四个就得去说服兰道夫。我们三个女人以警察的身份,而生锈克则以病理学家的身份。” “不!”杰姬与琳达同时说,杰姬语气果断,琳达则带有恐惧。 “我们只有假设,没有确切证据,”杰姬说,“就算我们有监视器拍到老詹扭断布兰达脖子的照片,我也不确定彼得·兰道夫会不会相信我们。现在他和伦尼是同一路的,生死相连,而且大多数警察也会站在彼得那边。” “特别是那些新人,”斯泰西说,扯了扯她那头蓬松的金发。“他们大多数都不算聪明,可是却很认真,而且还喜欢身上配着枪支的感觉。加上——”她倾身向前,“今天晚上,他们又多了六到八个成员,都只是些高中的孩子。他们全都身材高大、脑袋不好,却充满热情。他们把我吓坏了。还有另一件事。席柏杜、瑟尔斯和小詹叫那些新人推荐更多人加入。再过几天,那就不只是一支警队了,而是一支青少年组成的军队。” “没有半个人听得进去我们的话吗?”生锈克问。他并非完全怀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一个都没有?” “亨利·莫里森或许可以,”杰姬说,“他清楚事态的发展,也同样不喜欢这种情况。至于其他人?他们全都放任事态发展。部分是因为他们害怕,部分则是因为他们喜欢权力。托比·韦伦和乔治·弗雷德里克这些家伙还没享受到;而弗莱德·丹顿这家伙,才正开始尝到甜头呢。” “这代表什么?”琳达问。 “这代表我们只能先守住这个秘密。要是伦尼真杀了四个人,他的确非常、非常危险。” “等待时机只会让他变得更危险,而无法降低风险。”生锈克反对。 “我们还有茱蒂和贾奈尔得照顾,生锈克,” 琳达说。她咬着指甲,生锈克已经好几年没见她这么做过了。“我们不能冒任何会害她们出事的风险。所以我不会试着这么做..,也不会让你试着这么做。” “我也有个孩子。”斯泰西说,“卡尔文。他才五岁。我被这件事激起的勇气,充其量只能让我今晚愿意在葬仪社外头把风而已。只要一想到那个白痴兰道夫……”她不需要把话说完,光靠苍白的脸颊就足以说服人了。 “不会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的。”杰姬说。 “现在我只能证明科金斯是被那颗棒球砸死的,”生锈克说,“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真该死,比如他的儿子。” “这说法倒不会让我意外,”斯泰西说,“小詹最近很古怪。他因为打架被踢出了鲍登大学。我不清楚他父亲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有个警察打电话来,说事情发生在体育馆里,我看过传来的报告。而那两个女孩……如果她们被性侵了的话……” “她们被性侵过,”生锈克说,“非常恶心,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过布兰达没被性侵,”杰姬说,“那两个女孩发生的事,不会让我跟科金斯与布兰达的事联想在一起。” “说不定小詹杀了两个女孩,而他老爸杀了布兰达与科金斯。”生锈克说,等着有人笑出来,但却没半个人笑。“如果真的是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们全都摇了摇头。 “一定有个动机,”生锈克说,“但我怀疑跟性无关。” “你觉得他有什么想隐藏的事。”杰姬说。 “嗯,我是这么想。我觉得有人应该知道是什么事,而他正被关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里。” “芭芭拉?”杰姬问,“为什么芭芭拉知道?” “因为他和布兰达说过话。他们在穹顶出现的第二天,曾经在她家的后院密谈过。”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斯泰西问。 “因为巴弗莱诺家就住在帕金斯家隔壁,而吉娜·巴弗莱诺的房间,正好可以从窗户俯瞰帕金斯家的后院。她看到了他们,还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他看见琳达看着他,耸了耸肩。“我能怎么说?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我希望你记得叮嘱她嘴巴闭紧一点。”琳达说。 “我没有,因为她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理由怀疑老詹可能杀了布兰达,以及用一颗纪念棒球砸破莱斯特·科金斯的头。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还是不晓得芭比究竟知道什么,”斯泰西说,“只晓得他会做该死的蘑菇奶酪蛋卷而已。” “有人得去问他才行。”杰姬说,“我可以去。” “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的话,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琳达问,“现在我们几乎都快被独裁者统治了。我才刚意识到这点。我猜这让我变得反应迟钝多了。” “别说迟钝了,这还会让你开始相信他们,”杰姬说,“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至于芭芭拉上校,除非我们实际问过,否则无法得知他能怎么帮上我们。”她停了一下,“而且这也不是重点。他是无辜的。这才是重点。” “要是他们杀了他呢?”生锈克问,“在他试图逃跑时射杀他?” “我确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杰姬说,“老詹在局里提到,他想来场公开审讯。”斯泰西点了点头。“他们想让大家相信芭芭拉是只蜘蛛,织出了一片巨大的阴谋?网。接着,他们就可以公开处决他了。不过,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来看,这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要是幸运的话,还需要几个星期。” “我们没那么幸运,”琳达说,“要是伦尼希望能尽快结束就不会。” “或许你说得对,不过伦尼得先搞定星期四的特别镇民大会。他一定会先质问芭芭拉。要是生锈克知道他与布兰达碰过面,那么伦尼一定也知道。” “他当然知道,”斯泰西说,声音不太耐烦,“芭芭拉把那封总统的信交给伦尼时,他们是一起去的。” 他们沉默了一分钟,思考着这件事。 “要是伦尼藏了什么东西,”琳达思索着,“他一定会找机会处理掉。” 杰姬笑了起来,笑声在气氛紧绷的客厅中几乎让人觉得恐怖。“那就祝他好运啰。不管是什么,他可没办法把那东西放在卡车后面,然后运出镇外。” “会是需要丙烷制造的东西吗?”琳达问。 “也许,”生锈克说,“杰姬,你参过军,对吗?” “陆军,待了两个军期,是宪兵队。从来没实际见过战场,但亲眼见过大量人员伤亡,尤其是第二军期的时候。地点是德国的乌兹堡,第一步兵师。你知道那个大大的红色一字标志吧?我主要负责阻止酒吧斗殴,或是在医院外头站岗。我很了解芭比那种人,也愿意尽力把他从牢房里弄出来,让他跟跟我们站在同一阵线。总统会委任他接管这里一定有原因。至少,总统原本希望如此。”她停了一会儿,“我们或许可以把他救出来。这值得我们考虑一下。” 另外两名女性——正好都是母亲——什么也没表示,但琳达啃着指甲,斯泰西则轻扯头发。 “我理解你们的顾虑。”杰姬说。 琳达摇了摇头:“除非你有孩子在楼上睡觉,早上还得靠你煮早餐给他们吃,否则你不会理解的。” “或许吧,但问问你自己:要是我们跟外界隔绝,就像现在这样,而负责管事的人是个杀人浑球——这是有可能的;那么,我们坐着什么也不做,事情会变得更好吗?” “要是你把他救了出来,”生锈克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你可没办法用证人保护计划那套来保护他。” “我也不知道,”杰姬说,叹了口气,“我只知道,总统下令让他接管一切,而操他的老詹·伦尼则以谋杀罪名来陷害他,好让他没办法接管这里。” “目前来说,你还不需要做任何事,”生锈克说,“甚至还不用找机会与他交谈。还有别的事在运作,而且有机会扭转一切。” 他告诉她们盖革计数器的事——关于这东西如何交到他手上,又如何转交出去,而小乔·麦克莱奇声称他们已经找到了源头。 “我不太确定,”斯泰西困惑地说,“这事情顺利得不像真的。那个麦克莱奇家的男孩才……几岁?十四?” “十三,我想。不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说,他们在黑岭路上侦测到大量辐射,我相信他。要是他们已经找到制造出穹顶的东西,我们就可以把它关掉……” “那么一切就结束了!”琳达大喊,眼睛都亮了起来。“老詹·伦尼就会垮台,就像……梅西百货的感恩节气球破了个洞一样!” “事情很难这么顺利,”杰姬·威廷顿说,“如果这是电视剧,我或许才会相信吧。”

17

“菲尔?”安迪喊,“菲尔?” 他必须提高音量才有机会被听见。正在播放的邦妮·南.德拉与救赎乐队的《我的灵魂为主见证》被调到了最高音量。纵使WCIK电台的广播设施有明亮灯光照明,但整个空间里低荡的呜呜与哇耶的和声回音,仍是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一直到安迪实际站在日光灯下,他才总算意识到,原来磨坊镇的其余地方是那么昏暗,而他自己又已经有多么适应了。“主厨?” 没人回答。他瞥了一眼电视(频道是转到静音的台),透过长窗户看进广播室里。里头的灯同样开着,所有设备全在运作中(就算莱斯特·科金斯曾自豪地向他解释计算机如何自行运作,他仍感到毛骨悚然),却没看见菲尔的任何踪迹。 他突然闻到熟悉的酸臭汗味。他转过身去,发现菲尔就站在身后,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来似的。他一只手拿着像是打开车门用的电子钥匙,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手枪。手枪指着安迪的胸口,指关节发白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枪口微微颤抖。 “哈啰,菲尔。”安迪说,“我是说主厨。” “你来这里干吗?”主厨布歇问。他汗水的酸臭味很重,身上的牛仔裤与WCIKT恤脏兮兮的,脚上没有穿鞋(这或许就是他悄无声息的原因),全是肮脏的灰尘。他的头发说不定是一年前洗的,或许还要更久。他的双眼是最糟糕的部分,满是血丝与骇人神色。“你最好快点说,老伙计,否则你就永远没机会跟任何人说任何事了。” 安迪不久之前,才差点因为那杯粉红色的水险些没了性命,是以此刻得以平静面对主厨的威胁,只差没有欢呼出声。“你想做什么就做吧,菲尔。我是说主厨。” 主厨惊讶地扬起眉。虽然眼神涣散,却是货真价实的惊讶:“真的?” “绝对。” “你来这里干吗?” “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而且感到非常遗憾。” 主厨想了一会儿,接着露出微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没有什么是坏消息。基督重新降世了,这个好消息足以取代所有坏消息,让坏消息变成了好消息的附赠曲目。你说对吗?” “对,哈利路亚。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我猜;你得说这的确很幸运——你的妻子已经属于他了。” “什么?” 安迪伸手把枪口推向地面,主厨完全没阻止他。“珊曼莎死了,主厨。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她在今晚稍早,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珊米?死了?”主厨把枪扔进旁边桌子上的置物架里,还差点就放下了车库的遥控钥匙。 只是,他最后还是把钥匙握在手中。这把遥控钥匙在这两天以来,从来不曾离开过他手上,就算是在他越来越少的睡眠时间里也同样如此。 “很遗憾,菲尔。主厨。” 安迪以自己所知的部分,向他解释了珊米死亡的经过,最后则以“孩子没事”,作为令人欣慰的结论(就算他如此绝望,安迪·桑德斯仍是个乐观的人)。 主厨拿着车库钥匙的手用力一挥,把小华特的福祉挥到一旁。“她干掉了两只猪?” 安迪严肃以对:“他们是警察,菲尔。全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我敢说她一定心乱如麻,但这还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你得收回那句话。” “什么?” “我不能让你把我们的警员说成是猪。” 主厨想了一会儿:“好吧,随便,我收回。” “谢谢。” 主厨向前倾身,弯下他那并不算很高的身子(就像具鞠躬的骷髅),凝视着安迪的脸孔:“你还真是个勇敢的小混蛋,对不对?” “不,”安迪诚实地说,“我只是不在乎。” 主厨似乎看出了他心里有事。他抓住安迪的肩膀:“兄弟,你没事吧?” 安迪流下眼泪,坐进一张上方有块标语牌的办公椅,标语写着:基督观看每个频道,基督聆听每个电台。他把头靠在墙壁上这块古怪、不祥的标语下方,哭得像是因为偷吃果酱而被打了一顿的孩子。这全是那声兄弟引起的;那声完全出乎意料的兄弟。 主厨从电台经理的办公桌那里拉来一张椅子,看着安迪的模样,就像生物学家在野外观察罕见的野生动物一样。过了一会儿后,他说:“桑德斯,所以你来这里,是想让我杀了你?” “不,”安迪哭哭啼啼地说,“也许吧。对。我也不确定。我生命中的每件事情都出了问题。我的妻子与女儿都死了。我想是上帝在惩罚我卖了那些烂——” 主厨点头:“有可能。” “——而我想寻找答案,不然就是让一切结束,或者其他什么。当然,我也想通知你一声你妻子的事,重要的是,得做出正确的——” 主厨拍了拍他的肩:“你做得没错,兄弟。我很感激。她的厨艺不好,家里也被她搞得没比猪圈好到哪里去。但她在遭遇操他妈的不合理的事情时,也懂得怎么去反击。她被那两个条子怎么了吗?” 纵使安迪如此难过,但他仍不准备说出强奸指控的事。“我想她是受不了穹顶了吧。你知道穹顶的事吗,菲尔?主厨?” 主厨再度挥手,显然也认同这点:“冰毒的事你没说错,贩卖是错误的,是种冒渎。然而制造它——却是上帝的旨意。” 安迪放下双手,用红肿的双眼凝视主厨:“你这么觉得?我不确定这么做是对的。” “你吸过吗?” “没有!”安迪大喊,好像主厨是在问他有没有参加过西班牙长耳猎犬的性交派对一样。 “要是医生开药给你,你会吃吗?” “呃……当然会……但是……” “冰毒就是药。”主厨严肃地看着他,用手指戳了戳安迪的胸膛,强调重点。主厨把指甲咬得都露出下头的血肉了。“冰毒就是药。说一次。” “冰毒就是药。”安迪重复,像是认同了一样。 “这就对了。”主厨站了起来,“冰毒是治疗忧郁的药。这是雷·布莱伯利说的。你没读过雷·布莱伯利的书?” “没有。” “他是个他妈的瘾君子。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还写了操他妈的书,哈利路亚。跟我来。我要改变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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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特磨坊镇的首席行政委员吸起冰毒的模样,就像青蛙逮到了苍蝇似的。 在成排的炊具后方,有座破烂的旧沙发,安迪和主厨布歇就坐在那里,位于一张基督骑在摩托车上的画像下方(画名是《你看不见的车伴》),两人不断来回传着手上的烟斗。燃烧的时候,冰毒闻起来就像没加盖的尿壶里放了三天的尿一样,但等他试着抽了一口后,安迪便确定主厨说得没错:卖这玩意儿可能是撒旦的工作,但这东西本身却是属于上帝的。世界猛然在剧烈、微妙的颤抖中变成他不曾见过的清晰光景。他的心跳飙升,脖子上的血管浮起,有如跳动的电缆。他的牙床打战,睾丸的蠕动感就像青少年时期的最佳状况。 而比上述这些事更好的是,他肩上的疲惫总算放松下来,使他混淆的那些念头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可以用一台独轮车移开山岳。 “伊甸园里有棵树,”主厨说,把烟斗递过去,绿色的弯曲烟雾自烟斗两端飘出。“知善恶树。我没搞错这个狗屁名字吧?” “对。《圣经》里就是这样叫的。” “就知道你一定懂。那棵树还是棵苹果树。” “对,对。”安迪吸了小小一口,实际上只是抿了一下。他想吸更大口——想吸光全部——但又怕要是给自己来上吸满整个肺容量的一口,他的头便会从脖子上炸飞,就像火箭一样在研究室中四处飞舞,从颈部射出热气。 “苹果的果肉是真理,而果皮则是冰毒。”主厨说。 安迪看着他:“这太神奇了。” 主厨点了点头。“没错,桑德斯。就是这样。” 他拿回烟斗,“你说这是好东西还是什么?” “神奇的东西。” “基督会在万圣节重临,”主厨说,“可能还会提早几天,我不能确定。总之,会是万圣节这段时期,你知道的。就是属于操他妈的女巫的时期。”他把烟斗递给安迪,用握有车库钥匙的手一指。“你看到了吗?就在走廊尽头,在储藏室的门里。” 安迪望去:“什么?你说那些白色方块?看起来像粘土的东西?” “那不是粘土,”主厨说,“那是基督的圣体,桑德斯。” “那些穿过去的电线又是什么?” “基督圣血在里头流淌着的血管。” 安迪思考着这个想法,发现这实在是绝妙的形容。“好极了。”他又想到些别的事情,“我爱你,菲尔,我是说主厨。我很高兴自己过来这一趟。” “我也是。”主厨说,“你想去兜兜风吗?我有辆车在这里——我想是这样没错——但是我的手有点抖。” “当然好,”安迪说。他站起身,整个世界摇晃了好一会儿,接着才稳了下来。“你想去哪里?” 主厨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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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妮·汤林森趴在接待台上睡着了,头就压在一本《人物》杂志的封面上——封面是布拉德·皮特与安吉丽娜·朱莉在海浪中嬉戏,地点则是那种服务生端上的饮料里还会放着一把小纸伞的、能激发情欲的小岛。星期三凌晨两点十五分,也就是她被吵醒的时候,发现一个幽灵就站在她眼前。那是个骨瘦如柴、双眼空洞、头发凌乱的高个子。他穿着一件WCIK电台的T恤,牛仔裤则因消瘦的臀部显得松垮垮的。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做了个与活尸有关的噩梦,但接着便闻到了他的气味。没有任何梦境会拥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我是菲尔·布歇。”幽灵说,“我是来领我妻子的尸体的。我得帮她下葬。告诉我尸体在哪儿。” 吉妮没有争辩。她愿意把所有的尸体都给他,只要能摆脱他就好。她带着他往前走,经过了站在担架旁的吉娜·巴弗莱诺。她有点担心地看着主厨。他转头望向吉娜时,还把她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你准备好万圣节要穿的衣服了吗,孩子?”主厨问。 “嗯。” “你要扮成谁?” “ href='1649/im'>《绿野仙踪》里的好女巫。”女孩害怕地说,“只是我想我应该没办法参加派对了吧。地点是在莫顿镇。” “我要扮耶稣,”主厨说。他跟在吉妮后头,像是穿了双破烂帆布鞋的肮脏鬼魂。接着他又转过身,露出微笑,眼神一片虚无。“而且是愤怒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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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主厨布歇走出医院,怀里抱着珊米裹着床单的尸体。一只指甲上涂有粉红色指甲油的脚,就这么顺着他的步伐上下晃动。吉妮帮他打开门。她没去看那辆引擎空转的汽车里是谁坐在驾驶座上,使安迪稍感宽慰。他一直等到她又走进医院,才下车打开后车门,让皮肤看起来像是直接贴在骨骼上的主厨,可以轻松地把尸体放进车内。或许,安迪想,冰毒也可以带来力量。 就算如此,他自己却是萎靡不振。沮丧正回他的身体里。就连疲惫也是。 “好了,”主厨说,“开车吧。不过先把东西给我。” 他先前把车库钥匙交给了安迪保管。安迪把钥匙还给他:“去葬仪社?” 主厨看着他,仿佛他疯了一样。“回电台。那是耶稣重临时,他第一个会降临的地方。” “万圣节那天。” “没错。”主厨说,“或许更早。这段时间,你可以帮我埋葬这个上帝的孩子吗?” “当然可以,”安迪说,又怯生生地补上一句,“或许我们可以先再吸一点。” 主厨大笑起来,拍了拍安迪的肩:“你喜欢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那是种抗忧郁的药。”安迪说。 “没错,兄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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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躺在床板上,等候黎明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到来。他在伊拉克时,曾训练自己不去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虽说他这项技能还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也有一定程度的效果。到了最后,要与恐惧共处只有两条规则(他相信要战胜恐惧只不过是个神话罢了),是以他一面躺着等待,一面在心中重复规则。 我没有控制权,所以必须接受这一切。 我必须把逆境转为优势。 第二条规则,代表他得小心节约所有资源,并在脑中做好妥善规划。 他现有的其中一个资源就塞在床垫里:他的瑞士军刀。那是把小刀,只有两片刀刃,但就算是较短的那片,也能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他运气好到难以置信才能留得住那把刀,他很清楚这点。 不管霍华德·帕金斯坚持的正常程序是什么,如今都已随着他的死亡,以及彼得·兰道夫接下他的位置而随之崩溃。芭比猜,过去四天来,这个小镇所受的冲击足以让任何一个警务部门失控,但这里的情况却更加严重。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彼得·兰道夫又笨又懒,在这么官僚的体制下,每个人都会学最上头的人,来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们帮他按了指纹,拍了相片,但一直要到整整五个小时之前,看起来一脸疲惫与憎恶的亨利·莫里森才走下楼来。他就站在离芭比牢房六英尺的地方,确保自己站在安全距离里。 “忘了什么事情吗?”芭比问。 “口袋掏空,把里头的东西推到走廊上,”亨利说,“然后把裤子也脱了,丢到铁栏外面。” “要是我照做的话,可不可以喝点什么东西,好让我不用喝马桶里的水?” “你在说什么?我看见小詹帮你拿水下来的。” “他在里头加了盐。” “哼,最好是。”不过亨利看起来有点不太确定。或许他是个还愿意思考的人。 “照我说的做,芭比。我是说芭芭拉。” 芭比掏空口袋,里头有皮夹、钥匙、硬币、折成小张的钞票,以及他带在身上作为幸运物用的圣克里斯托弗纪念章。那把瑞士军刀早藏到床垫下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等到你用绳子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吊死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我一声芭比。这就是伦尼的打算,对不对?吊死我?还是枪毙?” “闭嘴,把你的裤子塞到铁栏外。上衣也是。” 他的语气像透了小镇里的老顽固,但芭比觉得,他看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这很好,是个开始。 两个新来的年轻警员走下楼,其中一个拿着一罐防身喷雾,另一个则拿着电击枪。“需要帮忙吗,莫里森警官?”其中一个问。 “不用,不过你可以站在楼梯上帮我看着,直到我处理好为止。”亨利说。 “我没有杀任何人,”芭比轻声说,语气尽量展现出全然的真诚。“我想你也知道这点。” “我只知道,除非你想被电击枪灌肠,否则最好给我闭嘴。” 亨利翻遍了他的衣服,但没叫芭比脱下内裤,也没掰开他的屁股检查。这场检查来得太迟了些,也过于随便,但芭比还是在心中帮他加了点分,至少,他是所有人里面唯一记得要做这件事的人——其他人根本想都没想过。 亨利检查完以后,把口袋被掏空、皮带也被抽走的蓝色牛仔裤踢回牢房。 “我可以拿回我的奖章吗?” “不行。” “亨利,好好想一想。我为什么——” “闭嘴。” 亨利低着头,拿着芭比的私人物品,推开那两个年轻警察。两个年轻警察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还停了一会儿,对芭比露出笑容,用一根手指划过脖子。 从那之后,他一直是单独一人,什么也没做,只是躺在床板上,仰望着狭小的窗口(窗户是围绕着铁丝的不透明烁石玻璃),等待黎明到来。 他纳闷他们会不会真的尝试用水刑对付他,或者只是瑟尔斯在吹牛而已。要是他们朝这里开上一枪,把床板射坏,假装得帮他更换牢房,那就是淹死他的最佳时机。 他也好奇,要是有人在黎明前下来呢?要是那个人有钥匙呢?要是他站得离牢门近一点呢? 只要有那把瑞士军刀,逃出去完全不成问题,只是可能得一直等到黎明,这事才有可能发生。或许,他应该等到小詹拿着一杯盐水,把手伸进铁栏里的时候再试试看……只是,小詹一直十分渴望能使用手枪。这么做的机会渺茫,芭比可不想孤注一掷。至少现在不想。 再说……我能逃到哪里去? 就算他逃出去,就此消失无踪,也只会害自己的朋友身陷险境。要是他们被像马文和小詹那种警察质问后,可能会开始觉得穹顶根本无关紧要。如今掌舵的人是老詹,他这种人一旦身处这种位置,只会用力往前航行。有时甚至会持续到船在脚下沉没为止。 他进入了不安稳的浅眠状态中,梦见那个开老旧福特货车的金发女孩。他梦见她停下车子,把他带离了切斯特磨坊。就当她解开上衣、露出带蕾丝边的淡紫色胸罩时,有个声音说道:“嘿,王八蛋。起床啰。”

22

杰姬·威廷顿在艾佛瑞特家过夜,虽然孩子们很安静,客房里的床铺很舒服,她仍无法入睡,只是就这么一直躺着。到了早上四点,她总算决定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明白其中的风险,但也知道自己放心不下被关在警察局地下室牢房里的芭比。要是她能凭一己之力加紧脚步,策划一场反抗行动——就算只是发动一场认真调查那几桩谋杀案的行动也好——那么她觉得自己早就动手了。她很了解自己,但不管怎样,现在也只能在脑中想想而已。她的能力足以在关岛与德国处理好事情——把喝醉的军人赶出酒吧、追捕擅离职守的..逃兵,以及清理好基地里的车祸现场——但在切斯特磨坊镇发生的事,却远超乎一个士官长能处理的状况。作为小镇中唯一的全职女性警员,就得忍受那群男人在背后叫她“大奶警察”这件事。他们以为她不知道,但她清楚得很。如今,这种初中水平的性别歧视已成为她最不担心的事。 这一切非得结束不可。戴尔·芭芭拉是美国总统亲自挑选来结束这一切的人。但甚至就连三军统帅的意愿,也不是这件事最重要的部分。最重要的,就是你不能背离同伴。这是不可侵犯的规则,也是应当遵守的事。 得让芭比知道他并非孤军奋战。接着他就可以筹划自己的应对行动了。 上午五点,琳达穿着睡衣下楼时,第一道曙光已射进窗中,露出外头静止不动的树木与灌木丛。外头没有一丝微风。 “我需要一个塑料碗。”杰姬说,“得要小一点,而且还不能是透明的。你有这种东西吗?” “有。不过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帮戴尔·芭芭拉带早餐过去。”杰姬说,“麦片。我们还得在碗底粘张纸条。” “你在说什么啊?杰姬,我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孩子呢。” “我知道。不过我没办法靠自己搞定这件事。他们不会让我单独下去。要是我是个男的,没有这副东西或许还可以。”她指的是胸部,“我需要你。” “纸条内容是?” “我要在明晚救他出来,”杰姬说,比自己觉得的还冷静,“趁着镇民大会的时候。这部分不用你——” “你不能把我卷进这件事!”琳达抓着睡衣领口。 “小声点。我计划的人选是罗密欧·波比——只要我能说服他,说芭比并没有杀害布兰达就可以了。我们会戴头套之类的东西,这样就不会被认出来了。没人会感到意外;小镇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他有同伙。” “你疯了!” “我没疯。这根本没什么,在镇民大会那段时间,警察局里只会有基本人员看守——顶多三四个人吧。说不定只有两个。我很肯定这点。” “我可不肯定!” “不过明天晚上离现在还久得很。他至少得在他们手上撑到那时候才行。快把碗给我。” “杰姬,我不能这么做。” “可以,你可以。”说话的人是生锈克。他就站在门口,身穿一条比身体宽松许多的运动短裤,以及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T恤。“也该是时候冒险了,不管有没有孩子都一样。我们现在只能仰赖自己,所以非得阻止这件事不可。” 琳达咬着嘴唇,看了他好一会儿,接着朝一个较低的橱柜弯下腰去:“塑料碗在这里。”

23

他们抵达警察局时,值班台那里无人看守——弗莱德·丹顿回家补觉去了——但有六个年轻警员坐在四周,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聊天,打从起床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头,全都处于兴奋不已的状态中,还装出一副大家全都经验老到的模样。杰姬认得其中的一些人。有两个是基连家那堆孩子中的成员,一个是镇上的暴走族女成员,同时身兼北斗星酒吧常客的萝伦·康瑞,而另外一个,则是卡特·席柏杜。剩下两人她叫不出名字,但却认得是常逃课的高中生,同时还有好几次服用轻度毒品与交通违规的记录。这群新进“警员”——新进人员中最新的几个——全都没穿制服,只在手臂上绑了一条蓝色布条。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配枪。 “你们两个干吗那么早来?”席柏杜问,缓缓走了过来。“我可是有原因的——止痛药吃完了。” 其他人像山妖一样放声大笑。 “带早餐给芭芭拉。”杰姬说。她不敢看琳达,害怕可能会发现琳达脸上泄漏出了什么。 席柏杜端详着碗里:“没加牛奶?” “他不需要牛奶,”杰姬说,朝碗里的麦米片啐了一口。“我会帮他浇湿。” 其他人发出欢呼,还间杂了几个掌声。 杰姬与琳达就快走到楼梯口时,席柏杜说:“把碗给我。” 杰姬愣了一下。她打算把碗朝他用力砸去,接着拔腿就跑。但显而易见的事实阻止了她这么做:她们根本逃不掉。就算她们两个能跑出警察局,也会在跑到战争纪念碑前就被他们逮住。 琳达从杰姬手中拿走塑料碗,往前一伸。席柏杜看着碗里,没有检查麦片里是否藏有东西,只是朝里头同样啐了一口。 “我也贡献一点。”他说。 “等一下,等我一下,”那个康瑞家的女孩说。她是个高瘦的红发女郎,有着一副模特儿般的身材和一张满是青春痘的脸孔。由于她把一根手指塞进鼻孔,深度直达第二指关节处,所以声音有些不太清楚。“我也加点料。”她把手指拔出来,指尖上有一大块鼻屎。康瑞小姐把那块鼻屎粘在麦片的最顶端,引发一阵更热烈的欢呼。有个人大喊:“萝伦挖到了绿色的金矿!” “每盒麦片都有一个惊喜小玩具。”她说,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她把手放在身上那把点四五手枪的枪柄上。由于她那么瘦,杰姬觉得要是她真的开枪,可能还会因为后坐力而把自己震倒在地。 “搞定,”席柏杜说,“我陪你们一起下去。” “好极了。”杰姬说。她想到自己差点就决定把纸条放在口袋,打算亲手递给芭比时,不禁感到一丝寒意。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简直疯了才会冒险做这种事情……不过,此刻为时已晚。“你待在楼梯口就好了。琳达,你跟在我身后。这样我们就滴水不漏了。” 她觉得席柏杜可能会对此提出抗议,但他没有。

24

芭比在床板上坐起身子。杰姬·威廷顿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碗,就站在牢房外头。琳达·艾佛瑞特站在她身旁,把枪掏了出来,以双手握枪,枪口指向地面。卡特·席柏杜在最后面,位于楼梯底部,他的头发如同刚睡醒时般凌乱,蓝色衬衫没有扣上,露出肩膀上被狗咬伤而包扎起来的绷带。 “哈啰,威廷顿警员。”芭比说。一道细长的白光从牢房那如同狭缝般的窗口射了进来。这样的曙光,使人生就像是一连串笑话中的其中一个。“我是无辜的,不管哪项罪名都一样。我不会用控告来形容,因为我还没被——” “闭嘴。”琳达在她身后说,“我们没兴趣听。” “没错,金发妞,”卡特说,“上吧,女孩。” 他打了个哈欠,搔了搔绷带。 “坐在那里,”杰姬说,“别轻举妄动。” 芭比坐着不动。她把塑料碗推进铁栏。那是个小碗,尺寸刚好可以放得进来。 他拿起碗。里头装满看起来像是麦米片的东西,口水在干麦片的顶端闪闪发光。里头还有另一样东西:一块巨大的绿色鼻屎,不仅潮湿,还混有一些血丝。但他的胃还是发出了叫声。他实在饿得不行。 然而,他还是因为自己遭逢如此对待而有受伤的感觉。他第一次见到杰姬,就看得出她有从军经验(部分是因为发型,但主要是因为她走路的方式),所以觉得杰姬应该会对他比现在更好一些才对。这情况使亨利·莫里森对他的厌恶显得不算什么了。这比那还糟。至于另一名女警——生锈克·艾佛瑞特的妻子——看着他的模样,仿佛他是只珍贵品种的有刺昆虫似的。他希望至少能有几个正规警务人员——“吃下去。”席柏杜站在楼梯底部大喊,“我们帮你加了好料。对吧,女孩们?” “没错。”琳达同意,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那只是轻微的抽动,却让芭比心头一亮。他觉得她是装的。或许这么想可能过于乐观,但——她稍微移动一下,挡住席柏杜的视线,不让他看见杰姬身体的动作……虽然这根本没有必要。 席柏杜正忙着看自己绷带下的伤势。 杰姬回头瞥了一眼,确保自己不会被看见,接着指了指碗,手心转向上方,扬了扬眉:抱歉。 接着,她又用两只手指指向芭比:注意。 他点点头。 “好好享受吧,王八蛋。”杰姬说,“中午我们还会准备更棒的东西。我在考虑,是不是要给你来一份沾了尿的汉堡。” 在楼梯那里,席柏杜正翻开绷带边缘,同时发出干巴巴的笑声。 “如果到时候你还有牙齿的话。”琳达说。 芭比希望她能保持沉默。她听起来不像虐待狂,甚至也不生气,语气中只有害怕,一心想尽快离开这里。不过席柏杜并未注意到这点。他还在忙着研究自己肩膀的伤势。 “走吧,”杰姬说,“我可不想看着他吃。” “你会不会觉得太干?”席柏杜问,站起身来。 两名女警沿楼梯与牢房间的走廊往回走,琳达还一面把枪收回枪套。“要是太干的话……”他发出了吸痰的声音。 “我自己来就好。”芭比说。 “当然,”席柏杜说,“不过也只能撑一阵子吧。接下来可就没办法啰。” 他们一同走上楼梯。席柏杜走在最后面,拍了一下杰姬的屁股。她大笑一声,轻甩了他一巴掌。 她表现很好,比艾佛瑞特太太好多了。不过她们全都展现出足够的胆量。惊人的胆量。 芭比把麦米片上头的鼻屎挑掉,朝自己小便的角落扔去。他在衬衫上擦了擦双手,接着用手挖开麦片,手指在碗底摸到了一张纸条。 试着撑到明天晚上。要是我们成功救你出来,你得找个安全的藏身地才行。你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张纸。 芭比的确知道。

25

他把纸条与麦片全吞进肚里的一个小时后,沉重缓慢的脚步声自楼梯传了过来。来的人是换上西装、打好领带的老詹·伦尼。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穹顶之下另一个掌管权势的全新一天。 卡特·席柏杜与另一个家伙——从发型看来,是基连家的男孩——就跟在他身后。基连家的男孩带着一把椅子,动作看起来笨手笨脚,也就是那种老一辈的人会称为“二愣子”的人。他把椅子递给席柏杜,后者则把椅子放在走廊尽头的牢房前。伦尼坐了下来,立即优雅地抚平大腿裤管上的皱褶。 “早安,芭芭拉先生。”他在说到“先生”这两个字时,还刻意稍微加强语气。 “伦尼委员,”芭比说,“除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军阶、军籍号码……还有一些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以外,还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吗?” “坦诚一切。让我们搞定这场麻烦,拯救你自己的灵魂。” “瑟尔斯先生昨晚提到一些关于水刑的事,”芭比说,“他问我在伊拉克时有没有亲眼见过。” 伦尼的嘴微微撅起,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像是在说:再多说一点,会说话的动物还真有趣。 “事实上,我的确见过。我不知道这种技术有多常运用在这种领域里——听说有各式各样的手法——不过我的确见过两次。其中一次,那个人认罪了,只是他认不认罪根本没有差别。那个人坦承,他从伊拉克到科威特假扮成学校老师的十四个月以前,是基地组织的炸弹制造者。至于另一个人,则出现抽搐与脑部损伤的状况,所以最后什么也没招。要是他还能开口的话,我敢说他一定会认罪。只要用上水刑,每个人都会认罪,而且通常会在几分钟以内。我敢说我也是。” “那样就可以让自己少吃点苦头。”老詹说。 “你看起来很累,长官。你还好吗?” 隐约的微笑变成微微皱眉的表情,在老詹的眉毛间形成深深的褶痕。“我的身体状况可不是你该关心的事。给你个忠告,芭芭拉先生。你不玩我,我就不会玩你。你该关心的,是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对。现在或许还没事,但之后可就不一定了。说不定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你瞧,我的确是在考虑用水刑对付你。说真的,还认真得很。所以,你还是赶快认了这几桩谋杀案,帮自己省掉这些痛苦与麻烦吧。” “我可不这么觉得。要是你对我动水刑的话,我就会说出许多事情。你最好仔细想想,当我开始讲的时候,你该选择哪些人在场比较好。” 伦尼思考着他的话。虽然在这样的大清早里,他的穿着显得一身整齐,但他的脸色却蜡黄无比,细小眼睛的周围就像被人打得淤青似的。他的气色的确不佳。要是老詹就这么倒地暴毙,芭比可以看得出接下来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磨坊镇里的丑恶政治风暴会就此结束,没有接踵而来的余波荡漾。另一种,则是芭比会在混乱中浴血而死(很可能是私刑,而非正式枪毙),接着则是轮到那些涉嫌是他同谋的人。茱莉亚可能是名单上的第一个,萝丝则排名第二。害怕的群众会完全相信那些以联想编织出来的罪名。 伦尼转向席柏杜:“后退,卡特。可以的话,就退到楼梯口那里。” “但要是他挟持你——” “那你会杀了他。他很清楚这点,不是吗,芭芭拉先生?” 芭比点头。 “再说,我也不会比现在更靠近他,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往后退。我们得在这里私下谈谈。” 席柏杜往后退去。 “现在,芭芭拉先生——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我知道所有冰毒工厂的事。”芭比把声音放低,“帕金斯警长知道,而且正准备要逮捕你。布兰达发现了他计算机里的档案。这就是你杀了她的原因。” 伦尼笑了:“这些全是大胆的妄想。” “州检察长可不会这么想,还会认为这就是你的动机。我们在说的不是那种在活动式房屋里调制毒品的半吊子,而是通用汽车等级的冰毒工厂。” “在今天结束之前,”伦尼说,“帕金斯的计算机就会被销毁,布兰达的也是。我猜,公爵家里的保险箱还会有份纸本——不过,这当然不代表什么;那只是一个总是对我心怀恶意的人,脑袋里那些狠毒、具有政治目的的垃圾罢了。但就算这样,我们还是会打开保险箱,把那些文件全都烧掉。这是为了镇上的福祉着想,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们身处危机之中,需要同心协力才行。” “布兰达在死前送出了一份副本。” 老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细小牙齿。“一个虚构的故事值得另一个来换,芭芭拉先生。想听听看我编的故事吗?” 芭比双手一摊:欢迎之至。 “在我编的故事里,布兰达来找我,跟我说了同样的事。她说,她把你口中那份副本给了茱莉亚·沙姆韦。不过我知道她在说谎。她可能真的想这么做,但还没给出去。就算她这么做好了——”他耸耸肩,“你的同伙昨晚把沙姆韦的报社烧了,这可真是他们计划中的大败笔。还是说,这是你的点子?” 芭芭拉回答:“还有另外一份副本。我知道放在哪里。要是你用水刑对付我的话,我就会把那些地点全说出来,而且还会说得很大声。” 伦尼笑了起来:“还真是有诚意啊,芭芭拉先生,不过我做了一辈子的生意,听得出来什么是虚张声势。或许我该马上就处决你,这样一定能让整个小镇欢声雷动。” “要是你还没找到我的同伙就这么做,欢呼声会有多大?就连彼得·兰道夫可能也会质疑你的决定,而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条又笨又害怕的哈巴狗罢了。” 老詹站了起来,松垮垮的脸颊涨成了砖红色。 “你不知道自己在跟谁玩把戏。” “我当然知道。我在伊拉克见多了你这种人。他们戴着头巾,而非系着领带,不过你们全都一个样,总是开口闭口都是那些关于上帝的鬼话。” “好吧,既然你谈到了水刑,”老詹说,“我得羞愧地承认,自己一直很想亲眼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我想也是。” “不过现在,我们只会让你待在这个舒适的牢房里,怎样?由于吃东西会影响思考,所以我不认为你该吃太多东西。谁知道呢?在有建设性的思考后,你或许会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让你可以过得舒服一点。例如镇上反对我的那些人的名字。一份完整名单。我会给你四十八小时。要是你不能说服我改变心意,那么你就会在战争纪念碑那里,在全镇的人都看着的情况下,被我们判处死刑。你会成为大家的教训。” “你真的没搞清楚状况,行政委员。” 伦尼阴沉地盯着他看:“就是有你这种人,才会导致世界上有这么多麻烦。要是我不认为处你死刑可以让整个小镇团结起来,同时拥有必需的宣泄效果,那么我肯定会叫席柏杜先生现在就开枪杀了你。” “要是你这么做,所有事都会被摊出来。”芭比说,“镇上每个角落的人全会知道你干的好事,接着就会在那场他妈的镇民大会上,试着归纳出结论:你是个不入流的暴君。” 老詹颈部两侧的血管浮了起来,额头中心则浮起另外一条。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起来就快爆炸了。接着,他又露出微笑:“你尽力了,芭芭拉先生,不过我还是看得出你在说谎。” 他离开了。他们全都离开了。芭比坐在床板上,浑身是汗。他知道自己有多接近边缘。伦尼有许多理由让他活着,但没有一个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再来,则是杰姬·威廷顿与琳达·艾佛瑞特带来的那张纸条。艾佛瑞特太太脸上的神情,显示这并非她自愿这么做,而是因为她知道的事已多到足以让她恐惧不已的地步。对他来说,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尝试用瑞士军刀逃出这里。从切斯特磨坊镇警员的专业能力来考虑,他认为这么做行得通。或许会需要点运气,但应该可以成功。 然而,他却没办法告诉她们,他可以自己试着逃出去。 芭比躺了下来,把双手枕在后脑勺。有个疑问在众多问题中一直浮到最上层,不断骚扰着他:原本要给茱莉亚的那份“维达”档案的副本究竟跑去哪儿了?她没拿到这份文件;关于这点,他相信伦尼所言不虚。 不得而知。除了等待,他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就这么躺着,向上看着天花板。芭比开始等待。 二十、播放那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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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与杰姬从警察局回来时,生锈克与女孩们就坐在前门台阶上等她们。这对小姐妹身上还穿着睡衣——轻薄的棉质睡衣,而非每年这个时候她们通常会穿的法兰绒睡衣。虽然此时还不到上午七点,厨房窗外的温度计却显示着六十六度。 通常,两个女孩会朝母亲飞奔而去,把生锈克抛在后头,拥抱自己的母亲。但今天早上,他则领先了她们有好几码的距离。他环抱住琳达的腰,后者则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的颈子;这并非调情式的那种拥抱,力道紧到几乎让人觉得痛苦,却具有宣泄情感的效果。 “你没事吧?”他在她耳旁轻声说。 她点头时,发丝上下刷过他的脸颊。她往后仰,眼中闪烁着泪光。“我本来确定席柏杜一定会检查麦片。朝里头吐口水是杰姬的点子,她简直就是个天才,但我还是确信——” “妈妈为什么哭了?”茱蒂问,听起来就连自己也要哭了。 “我没有,”她说,抹了抹双眼。“好吧,或许有一点吧。因为我很高兴能见到你爸爸。” “我们全都很高兴能见到他!”贾奈尔告诉杰姬,“因为我爸爸是老大!”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生锈克说,用力亲了一下琳达的嘴。 “亲嘴嘴!”贾奈尔说,一副着迷的模样。 茱蒂遮住双眼,咯咯笑着。 “来吧,女孩们,我们去荡秋千,”杰姬说,“接着就得换衣服上学啰。” “我要转一圈又一圈!”贾奈尔尖叫,跑在最前头。 “上学?”生锈克问,“真的?” “真的,”琳达说,“只开给小朋友上,地点在东街文法学校那里。上半天课。温迪·古斯通与艾伦·范德斯汀自愿开课。幼儿园到三年级的在同一班,四到六年级的在另一班。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教什么,但至少那里给了孩子们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或者,还给了他们一颗平常心吧。”她抬头一望,天空中没有云,色调却被染就像一颗得了白内障的蓝色眼珠,成了黄色。她想。 “我自己也得拿出平常心了。你看天空。” 生锈克快速朝天空瞥了一眼,用手握住妻子的上臂,以便可以看着她:“你们没被发现?确定吗?” “嗯。不过就差一点点。这种事在谍战片里看起来很好玩,但在现实里实在很恐怖。我不会救他出来。亲爱的,我们得为了女儿着想。” “独裁者总会把孩子当成人质,”生锈克说,“到了某个时刻,人民只能说这招没用了。” “可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既然那是杰姬的点子,就让她自己处理吧。我不会加入,也不会让你加入。”但他知道,要是他要求妻子的话,她会照做的;这点从她的表情中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这么做会使他变成老大的话,那么他可真的不想。 “你要去上班?”他问。 “当然。玛塔会照顾孩子,带她们去学校,至于琳达与杰姬,则会在穹顶之下展开新一天的警务工作。任何别的事都感觉有趣得多。我也不愿意有这种想法。”她吐了一大口气,“再说,我真的好累。”她往旁边瞄了一眼,确保孩子不会听见。“他妈的筋疲力尽。我几乎整晚没睡。你会去医院吗?” 生锈克摇摇头:“吉妮与抽筋敦得靠自己撑到至少中午……不过有个新来的家伙可以帮他们一把,所以我想他们会没事的。瑟斯顿是那种崇尚灵性之说的人,不过人很好。我得去克莱尔·麦克莱奇家一趟,跟那些孩子谈谈,还得去他们说盖革计数器指数大幅上升的地方看看才行。” “要是有人找你,我该说你去哪里好呢?” 生锈克思索了一下:“说实话吧,我觉得。随便透露一点就好。就说我去一个有可能是穹顶发动器的地方调查好了。这或许能让伦尼在进行下一步行动前,愿意多思考一下。” “要是对方问我地点怎么办?要是我就会问。” “就说你不知道,但你想应该是在镇上的西部。” “黑岭是在北边。” “对。要是伦尼叫兰道夫派警车过去,我希望他们跑去错误的地方找我。要是之后又有人打给你,就说你实在太累,肯定搞错了。听我说,亲爱的——在你去警察局前,先列好一份名单,列出那些可能会相信芭比没犯下谋杀案的人有谁。”他又再度想起我们这边与他们那边这个说法。“我们得在明天的镇民大会前跟那些人聊聊,而且得要很小心才行。” “生锈克,你确定要这么做?昨晚的火灾之后,全镇的人都在留意戴尔·芭芭拉的那些朋友。” “我确定吗?确定。喜欢这点子吗?这我可就没什么自信了。” 她又再度抬头望着被染黄的天空,接着又望向前院的两棵橡树。树叶无力地垂着,连动都没动一下,鲜艳的色彩褪成了毫无生气的棕色。她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伦尼陷害芭芭拉,那么也有可能是他烧了报社。你很清楚这点,对不对?” “对。” “要是杰姬真能从监狱里救出芭芭拉,她该把他藏在哪里才好?镇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这我还在想。” “要是你找到穹顶发动器,把它关掉的话,我干的那些间谍好事就变成多此一举了。” “你最好还是祈祷真能如此吧。” “我会的。那辐射怎么办?我可不希望你以后染上白血病什么的。” “关于这点,我倒是有个点子。” “我该问吗?” 他笑了:“最好不要,那疯狂得很。” 她伸手与他十指交扣:“小心点。” 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你也是。” 他们一起看着杰姬帮两个女儿推着秋千。他们有很多得小心的事。无论哪件事都一样,生锈克认为,冒险即将成为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如果真是如此,他希望自己在起床刮胡子时,还有办法看着自己的镜中倒影。

2

那条叫贺拉斯的柯基犬喜欢人类的食物。 事实上,贺拉斯简直就是深爱人类的食物。 由于它有点超重(更别说近几年,它的鼻口也灰白了些),所以很难吃到那些食物。在兽医直接告诉茱莉亚,她的慷慨分享只会害她的室友缩短寿命后,茱莉亚便不再把桌上的食物分给它吃。 那场对话已经是十六个月前的事了;从那之后,贺拉斯只能吃干狗粮,顶多偶尔尝尝狗零食。零食通常装在塑料真空包里,贺拉斯在开动之前,总会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让她猜想那些零食的味道,可能就跟塑料包装纸的味道一样。不过她依旧坚持下去。没有炸鸡皮、没有奶酪条、没有几口她当做早餐的甜甜圈。 贺拉斯可以吃到它被禁止的食物的机会不多,但却并非完全没有机会;被压缩的食谱迫使它开始觅食,而贺拉斯对此还颇乐在其中,让它寻回了狡诈祖先所具有的猎食天性。在早上与晚上的溜达时间里,更是它能大啖丰富美食的机会。人们留在主街与西街排水沟里的食物简直神奇不已,因此,这也成为了它通常会选择的溜达路线。里头有薯条、薯片、被丢掉的花生酱饼干,偶尔还有一些沾在雪糕包装纸上的巧克力。有一回,它还找到一整个馅饼派。派从盘子里掉了出来,在你说出那全是胆固醇以前,便已进了它的肚子里。 它未必能成功吃到自己发现的好料,有时,茱莉亚会在它有所动作前发现,接着在它还来不及一口吞下以前,便把它拉开那里。但虽说如此,它还是吃了不少东西。茱莉亚在跟它一起散步时,时常手上拿着一本书,或是折起来的《纽约时报》。 不过呢,最能分散她注意力的《纽约时报》,并非一直那么完美——例如它想被好好地搔几下肚子时——但在溜达时,能被茱莉亚忽略简直就是它修来的福分。对这条黄色小柯基犬来说,被忽略,就代表了能大饱口福。 像是今天早上,它就被茱莉亚忽略了。茱莉亚和另一个女人——她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因为她的味道到处都是;而在那间人类撒尿与标记地盘的房间里,她的味道尤其浓厚——正在对话。 只要那个女人一哭,茱莉亚就会抱她一下。 “我好多了,不过还没完全好起来,”安德莉娅说。她们在厨房里,贺拉斯可以闻出她们正在喝咖啡。是冷的,不是热的。它还闻到一些糕饼的味道。包着糖衣的那种。“我还是想吃。” 如果她说的是包有糖衣的糕饼,那么贺拉斯也想。 “这种渴望可能还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茱莉亚说,“而且这甚至不是最难熬的部分。我向你的勇气致敬,安德莉娅,不过生锈克说得没错——突然完全停药,实在既愚蠢又危险。你没惊厥实在太幸运了。” “就我所知,我还真的昏过去了。”安德莉娅喝了一口咖啡,贺拉斯听见了吞咽的声音。“还做了几个非常生动的梦。其中一个是场火灾。一场大火灾。就发生在万圣节那天。” “不过你还是好多了。” “一点点吧。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戒掉了。茱莉亚,我很欢迎你留在这边陪我,不过我想,你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地方。这里的味道——” “我们可以处理味道的问题,可以去波比百货店买那种装电池的抽风扇。吃住开销的部分——包括贺拉斯的在内——我都可以另外给你。不管是谁,只要想戒除药瘾,都不应该只仰赖自己。”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了,亲爱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为什么会想这么做?” “因为这是自从我当选以后,第一次觉得这个小镇可能需要我;也因为老詹·伦尼威胁说,要是我反对他的计划,就会让我再也拿不到止痛药。” 贺拉斯把注意力从她们接下来的对话中移开。 它对墙壁与沙发间那个传进它灵敏鼻子里的气味感兴趣多了。安德莉娅在身体状况较好的日子里(如果有很多止痛药的话),最喜欢坐在那张沙发上。有时,她会看一些像 href='1519/im'>《猎物》( href='/article/7091.htm'>《迷失》的续篇)、《与星共舞》等节目,有时则是HBO的电影。在看电影的夜晚,她常会吃微波爆米花,并把碗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由于药物成瘾的人不太注重环境清洁,因此茶几下方有些掉下来的爆米花。这就是贺拉斯闻到的味道。 它把两个女人的对话抛至脑后,开始专注于茶几下方与一旁的空隙中。那里的空间狭小,但茶几有个自然弧度,更别说它身形较窄,在柯基犬中也算是窈窕名模了。第一颗玉米粒,就在装在牛皮纸袋里的“维达”档案那里再过去一些。 事实上,贺拉斯就站在它女主人的名字上头(是甫过世不久的布兰达·帕金斯亲笔写的)。就当安德莉娅与茱莉亚准备回到客厅时,贺拉斯正努力想吸到那些丰富珍馐中的第一口食物。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拿给她。 贺拉斯看向上方,双耳刺痛。这不是茱莉亚或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而是死者之声。贺拉斯就跟所有狗一样,时常会听见死者的声音,有时还能看见声音的主人。死掉的人到处都是,但活人却看不见他们,正如他们生活的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里,都无法闻到那些上千种的不同气味一样。 拿给茱莉亚,她需要这个,这东西是她的。 太荒谬了。贺拉斯从长久的经验中得知,茱莉亚永远也不会吃它用嘴叼来的食物。就算它用鼻子推到她面前也不会。那是人的食物没错,但已经掉到地上了。 不是爆米花,是——“贺拉斯?”茱莉亚尖声问,语调就跟平常它做坏事时一样——例如:喔,你这只坏狗,这下你糟了,接着便唠叨个不停,“你在干吗?快出来。” 贺拉斯倒着爬出来,给了她最迷人的笑容——天啊,茱莉亚,我实在太爱你了——同时希望自己鼻子上没粘着一粒爆米花。它吃到了几粒,但也觉得自己错失了真正的主菜。 “你是不是在偷吃东西?” 贺拉斯坐下,用适当程度的仰慕表情抬头看着她。不过它是真心的,也的确深爱着茱莉亚。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到底是在偷吃什么东西?”她俯身想看沙发与墙壁间的空隙。 她还没能看见,另一个女人就发出了想吐的声音。她抱着双臂,努力止住颤抖,却没能成功。 她身上的气味起了变化,让贺拉斯知道她就快吐了。它仔细注意着一切。有时,人类会吐出些好东西来。 “安德莉娅?”茱莉亚问,“你还好吧?” 蠢问题,贺拉斯想着,难道你没闻到吗?但这也是个蠢问题。茱莉亚满身大汗,就连自己的味道也很难闻出来。 “没事。好吧,有事。我不该吃葡萄干面包的。我得去——”她急忙跑离客厅。贺拉斯猜,她又要去帮小便的地方加点味道了。茱莉亚跟了过去。 有这么一刻,贺拉斯犹豫是否要再度挤到茶几下方,但它在茱莉亚身上闻到了担心的气味,于是急忙跟在她脚后离开。 它完全忘了那个死者所说的事。

3

生锈克在车上拨给克莱尔·麦克莱奇。现在时间还早,但电话才响一声,她便马上接了起来。 他并感到不意外。这几天以来,切斯特磨坊镇的人在没有药物协助的情况下,想必都睡得不长。 她保证,小乔与他的朋友最晚会在八点半在她家集合,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还会亲自接他们过来。她降低音量说:“我觉得小乔爱上那个卡弗特家的女孩了。” “他的选择倒不傻。”生锈克说。 “你会带他们过去?” “对,但不会进去高辐射区。我向你保证这点,麦克莱奇太太。” “叫我克莱尔就好。要是我打算让我儿子跟你去动物会自杀的地方,那么我想,我们应该可以互相直呼名字。” “你去接班尼与诺莉到你家,我保证会在实地勘查时好好照顾他们,这样说对你有帮助吗?” 克莱尔说有。在挂掉电话的五分钟之后,生锈克离开了出奇冷清的莫顿路,转至德拉蒙巷那条通往东切斯特区那些高雅房子的小道。那些房子里最高雅的一栋,信箱上写着波比二字。没多久后,生锈克已坐在波比家的厨房里,与罗密欧及他的妻子米凯拉一同喝着咖啡(咖啡是热的,波比家的发电机还能运作)。他们全都气色不佳。 罗密欧已换好了衣服,而米凯拉仍穿着家居服。 “你觉得那个叫芭比的家伙真的杀了布兰达?”罗密欧问,“要是真的是他,我的朋友啊,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他。” 米凯拉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别说傻话了,亲爱的。” “我不这么认为,”生锈克说,“我想他是被陷害的。不过你要是告诉别人我这么说的话,我们全都会因此惹上麻烦。” “罗密欧一直很喜欢那个女人,”米凯拉微笑着说,声音却是冰冷的。“我有时会觉得,甚至超过了爱我的程度。” 罗密欧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事实上,他似乎根本没听见这话。他朝生锈克俯身,棕色眼珠散发出急切之意。“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陷害?” “我现在还不能多说。我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不过,恐怕就连这件事也得保密。” “那我还是不听为妙。”米凯拉说,拿着咖啡杯离开厨房。 “今晚那女人可有我好受的了。”罗密欧说。 “不好意思。” 罗密欧耸了耸肩:“我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住,也在镇上。米凯拉也知道,只是她一直没讲出去。医生,告诉我另一件事吧。” “有几个孩子认为,他们可能发现了制造出穹顶的机器。他们年纪很轻,但却聪明得很,所以我相信他们。他们有台盖革计数器,在黑岭路那里发现有辐射指数大幅上升的情形。指数还不到危险的地步,不过他们也没真的靠得太近。” “靠近哪里?他们看见了什么?” “闪烁的紫色光芒。你知道那里的老果园吗?” “当然知道。那是麦考伊家的果园。我以前曾开车带女孩去那里。那里可以看见整个小镇。有次老威利……”他露出了片刻的缅怀之情,“呃,不提了。他们只看见闪光?” “还发现了很多动物的尸体——几头鹿,还有一头熊的。孩子们说看起来像是自杀。” 罗密欧严肃地看着他:“我在等你继续说下去。” “很好……接下来就是重点了。我们之中必须得有人把剩下的事完成,我想八成就是我了吧。不过呢,我需要一套辐射防护衣。” “你有什么计划吗,医生?” 生锈克告诉了他。他说完后,罗密欧拿出一包云斯顿香烟,放在桌上朝他示意。 “我最爱的玩意儿。”生锈克说,拿了一根。 “你怎么想?” “喔,我帮得上忙,”罗密欧说着,帮自己与生锈克点烟。“我的店里什么都有,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他用烟指了指生锈克,“不过你一定不会希望自己被拍到照片,还刊在报纸上头。因为呢,那套衣服穿起来一定好笑透顶。” “我倒是不担心这点,”生锈克说,“报社昨晚烧了。” “我听说了,”罗密欧说,“又是那个姓芭芭拉的家伙。他的朋友。” “你相信?” “喔,我天生就容易腔信别人。布什说伊拉克有核武器,我腔信了,还告诉其他人说:‘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了。’我连奥斯华单独行刺肯尼迪这件事也信。” 米凯拉在另一个房间大喊:“别再装那个狗屁法国口音了。” 罗密欧对生锈克笑了一下,像是在说:现在你可知道我会有多惨了。“没问题,亲爱的。” 他说,完全没了那个他认为会带来幸运的法国口音。他又转向生锈克:“把你的车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开我那辆货车去,这样空间也比较大。让我在店里下车,接着你就去接那些孩子。我会准备好你的辐射防护衣,不过至于手套……这我就不确定了。” “医院的x光室里有防护手套可用,长度可以拉到手肘那么高。我还可以顺便拿条围裙——” “好主意,我可真不想看着你拿精子数目去冒险——” “或许还有一两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给技术人员和放射科医生用的护目镜,不过有可能早就丢了。我只希望,那里的辐射指数不会比孩子们最后看见的指数高上太多,这样至少还保持在安全范围里。” “不过你也说他们没靠那里太近。” 生锈克叹了口气:“要是盖革计数器的指针真跳到每秒八百或一千,那么我的生育能力应该是最不用担心的事了吧。” 他们准备动身时,米凯拉——现在她已换上一条短裙与一件华丽舒适的毛衣——冲进厨房,指责她的丈夫是个傻瓜,说他会害他们被卷进一场大麻烦,他先前就干过这种事,现在却又故态复萌,更别说这次绝对比过去严重多了。 罗密欧把她拥入怀中,用法语迅速对她说了几句话。她用相同的语言回答,一连串地说个不停。 罗密欧又回答了几句,接着,她在他肩上捶了两拳,先是哭了出来,随即又吻着他。到了屋外后,罗密欧对生锈克表示歉意,耸了耸肩。“她就是控制不了。她有个诗人的灵魂,还有像垃圾场野狗般的情绪。”

4

生锈克与罗密欧·波比抵达百货店时,陶比·曼宁为了要讨罗密欧欢心,早已在那里等着要开门服务大众了。而在对街药店工作的彼德拉·瑟尔斯,正与他一同坐在扶手上贴有夏末特卖商品标签的庭院用椅上头。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的辐射防护衣在——” 生锈克看了看表,“十点前就能准备好吧?” “最好晚一点来,”罗密欧说,“我又不是疯了。去吧,医生。去拿你的手套、护目镜和围裙,然后找那些孩子谈谈。给我点时间。” “要开店了吗,老板?”罗密欧下车时,陶比这么问。 “谁知道,或许下午再说吧。我今天早上还有事得忙。” 生锈克开车离去,就在快要开到镇属山时,他才意识到陶比与彼德拉全都在手臂处绑了蓝色布条。

5

他成功找到了手套、围裙与放在x光室衣物柜里的一副护目镜。就在两秒钟前,他差点就放弃找护目镜了。护目镜的头带断了,但他确定罗密欧一定有办法接回去。幸运的是,他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在做什么。整栋医院似乎全都在熟睡之中。 他走出医院,闻了闻空气——沉闷,还带着一股飘落的难闻黑烟味——朝西方望去,看见导弹击中穹顶时遗留在空中的黑色痕迹,看起来就像个皮肤肿瘤似的。他知道自己该集中心力处理芭比与老詹所涉入的谋杀案,毕竟那出自人为,同时也是他可以理解的事。不过,忽略穹顶肯定是个错误——有可能还会变成一场大灾难。穹顶必须消失不可,那些气喘与慢性阻塞性肺病的患者很快就会开始出问题了。他们会跟被困在煤矿里的金丝雀没两样。 他看着被尼古丁污染的天空。 “糟糕,”他喃喃自语,把从医院拿出来的东西放进货车。“真糟糕。”

6

他抵达麦克莱奇家时,三个孩子都到了。要是命运眷顾他们,那么这些安静得有点古怪的孩子,或许能在十月的这个星期三结束前,成为大受欢迎的人民英雄。 “你们准备好了吗?”生锈克问,声音比真正的情绪还要热切,“在我们过去前,会先绕到波比百货店一下,得先——” “他们有事想告诉你,”克莱尔说,“天啊,我还真希望他们没什么要说的。这件事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你要喝橙汁吗?我们努力想在它酸掉前喝完。” 生锈克举起手,大拇指与食指靠得很近,示意只要一点就好。他不太爱喝橙汁,只是希望能让她离开一会儿,同时也感觉出就连她自己也想先离开一下。她脸色苍白,声音听起来十分害怕。 他不认为这件事会跟孩子们在黑岭发现的东西有关,而是与另一件事有关。 正是我需要知道的事,他想。 等她离开后,他便说:“说吧。” 班尼与诺莉转向小乔。他叹了口气,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拨,随即又叹了口气。这个满脸凝重的年轻人叹气与拨头发的方式,与三天前那个在奥登·丹斯摩的农场里摇旗呐喊的孩子只剩下一点相似之处。他的脸色就与母亲一样苍白,前额还长了好几颗青春痘——这说不定是他第一次长痘。生锈克以前也曾见过这种突然长青春痘的例子,全是压力引起的。 “是什么事,小乔?” “大家都说我很聪明,”小乔说。生锈克讶异地发现这孩子目泛泪光。“我猜我是挺聪明的,不过有时候,我还真希望自己不是这样。” “别担心,”班尼说,“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你都笨得很。” “闭嘴,班尼。”诺莉善解人意地说。 小乔没有理会:“我六岁时,下棋就能赢过我爸了,八岁时能赢过我妈。我在学校各科成绩都拿A,科学竞赛总是能拿到冠军,大概两年前就开始自己写计算机程序了。我不是在吹牛,我知道我是个怪胎。” 诺莉微笑,握住他的手,而他则回握着。 “但我只是把一切连起来罢了,不是吗?就这样而已。要是出现了A,再来就会出现B。要是没有A,B也就出门吃午餐了,这跟字母表没什么两样。” “小乔,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认为厨师犯下了那些谋杀案。应该说,我们全都不这么认为。” 诺莉与班尼一同点了点头,让他似乎放松了一点。只是,当生锈克回答“我也这么想”的时候,他看起来却还是一点也不开心(表情中甚至还带有一丝怀疑)。 “就说他是个人才吧,”班尼说,“擅长联想。” 克莱尔拿着一小杯橙汁回来。生锈克啜了一口。是温的,但还能喝。由于发电机没了燃料,所以到了明天就不能喝了。 “为什么你会认为不是他干的?”诺莉问。 “你们先说。”黑岭上的穹顶发射器,被生锈克暂时抛到了脑后。 “我们昨天上午看见了帕金斯太太,”小乔说,“当时我们在镇立广场,正开始用盖革计数器进行调查。她朝着镇属山走。” 生锈克把杯子放在座椅旁的桌上,朝前俯身,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之间。“那是几点的事?” “我的手表在星期天穹顶出现的时候就停了,所以无法完全确定。不过我们看到她时,正好是超市大战的时候,所以差不多是九点十五分吧。应该不会比这还晚。” “也不会早到哪里去,因为当时正在暴动,你们一定都听见了。” “嗯,”诺莉说,“声音很大。” “你确定那是布兰达·帕金斯?不是别的女人?”生锈克心跳加速。要是她在暴动时还活着,那么芭比的确是无辜的。 “我们都认识她,”诺莉说,“在我退出女童军前,她甚至还是我的训导老师。”她其实是因为偷抽烟被踢出去的,不过这似乎无关紧要,所以她省略没提。 “我从我妈那里知道大家对谋杀案是怎么想的,”小乔说,“她把所有她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了。你知道的,也就是军籍牌的事。” “我这个当妈的可不想告诉他那么多,”克莱尔说,“不过这孩子一直坚持要问,似乎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的确非常重要,”生锈克说,“帕金斯太太去了哪儿?” 是班尼回答的:“她先去了格林奈尔太太家。但不管她说了什么,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话。因为,格林奈尔太太当着她的面用力把门关了起来。” 生锈克皱起眉头。 “是真的,”诺莉说,“我猜帕金斯太太给了她一封信或什么的。她把一个信封交给格林奈尔太太。格林奈尔太太接过去后,接着就把门甩上,跟班尼说的一样。” “嗯。”生锈克说。切斯特磨坊镇最后一次有邮差投信,已经是上周五的事了。但是,布兰达在芭比有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还活着,正忙着些什么事情,或许才是最为重要的部分。“接着她又去了哪儿?” “她穿过主街,往磨坊街走了过去。”小乔说。 “也就是这条街。” “对。” 生锈克把注意力转到克莱尔身上:“她——” “她没来过,”克莱尔说,“除非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地下室检查还剩多少罐头食品。我在下面待了半小时,或许是四十分钟左右吧。我……我不想听见超市那边传来的吵闹声。” 班尼说了句他那天就说过的话:“磨坊街有四个街区那么长,房子可多得很。” “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小乔说,“我给安森·惠勒打了电话。他以前也是滑板族,偶尔还是会带着滑板去牛津的滑板场。我问他,芭芭拉先生昨天早上有没有上班,他回答说有。他说,暴动开始时,芭芭拉先生就到美食城超市去了。那之后他一直跟安森还有敦切尔小姐在一起。所以关于帕金斯太太那件事,芭芭拉先生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你还记得我说的吗?要是A没出现,就不会有B,也不会有整张字母表了。” 生锈克觉得这个比喻拿来形容人类的事,似乎有点太过公式化了些,不过他能理解小乔要说什么。在其余被害者方面,芭比或许没有不在场证明,但那些尸体显然都被同一个凶手丢弃在同一个地点。要是老詹真的至少杀了其中一个被害者——科金斯脸上的棒球缝线痕迹是这么显示的——那么这些命案就有可能全都是他干的。 也有可能是小詹。小詹现在都已经佩着枪,身上还挂着警徽了呢。 “我们得去警察局作证,对吗?”诺莉问。 “我很怕,”克莱尔说,“我真的、真的非常害怕。如果是伦尼杀了布兰达·帕金斯怎么办?他也住在这条街上啊。” “我昨天也是这么说的。”诺莉告诉她。 “很有可能。她去找其中一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结果却被人给当面甩上了门。那么,她难道不会想去找就住在旁边的另一个委员吗?” 小乔说(还是有点天真):“我觉得这样的联系有点薄弱,妈。” “或许是吧,但她还是有可能会去找老詹·伦尼。而彼得·兰道夫这个人……”她摇了摇头,“要是老詹叫他跳,彼得只会问他要跳多高而已。” “说得好,麦克莱奇太太!”班尼大喊,“你说了算,我的妈——” “谢谢你,班尼,但在这个镇上,老詹·伦尼说了才算。” “我们该怎么办?”小乔苦恼地看着生锈克。 生锈克又再度想起被脏东西染黄的天空,还有空气里的烟味。他还想到杰姬·威廷顿决心要救芭比出来的那件事。虽然这么做可能很危险,但或许机会比仰赖这三个孩子的证词高多了。更别说,警长在记录完这份证词后,可能只会把它拿来擦屁股,丝毫无视警务规章的存在。 “现在,我们先什么都别做。戴尔·芭芭拉在里头很安全。”生锈克希望这是真的,“我们还有别的事得处理。要是你们发现的东西真的是穹顶发动器,我们就可以直接关掉——” “剩下的问题会自行解决。”诺莉·卡弗特说。 她看起来像是大大松了口气。 “说不定就是这样。”生锈克说。

7

彼德拉·瑟尔斯回去药店后(她说要清点库存),陶比·曼宁问罗密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罗密欧摇摇头:“回家吧。看看你爸妈有什么要帮忙的。” “只剩我爸了,”陶比说,“我妈说美食城超市的价钱太贵,所以星期六早上去了城堡岩的超市。你在忙什么?” “没什么,”罗密欧含糊带过,“问你一件事,陶比——你跟彼德拉干吗都在手上绑了块布?” 陶比看了布条一眼,像是早就忘了似的。“只是想表现出团结而已,”他说,“经过昨晚医院的事……还有这里发生的每件事……” 罗密欧点点头:“这么说你不是临时警员?” “见鬼了,当然不是。更重要的是……你还记得九一一事件后,每个人几乎都穿戴纽约市消防局或警察局的T恤和帽子的事吗?这个就像那样。”他想了一会儿,“我想,要是他们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很高兴加入他们,不过他们看起来不成问题。你确定不用帮忙?” “嗯。快走吧。要是我决定下午开门的话,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好吧。”陶比眼睛发亮,“说不定我们可以办个穹顶特卖会。就像有人说的一样——当生命给了你一颗柠檬,那就拿来做柠檬水吧。” “再说吧,再说吧。”罗密欧说,不过他怀疑这间店是否还会举办任何特卖会。今天上午,他对那些趁倾销时买下的劣质便宜品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他觉得自己在过去三天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失去了过去那种程度的洞察力。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做了一些像救火与为了友情所做的事。这才是真的在帮镇上做事,他想。这么做可以让这个小镇变得更好。而主要的变化,则是因为他曾经的恋人布兰达·帕金斯被某个人杀了。罗密欧心中的她,名字始终是布兰达·莫尔斯。她美得就跟个大明星一样,要是他知道是谁冷血地谋杀了她——假设生锈克说得没错,凶手不是戴尔·芭芭拉的话——那个人一定得付出代价。罗密欧·波比一定会亲手讨回这笔血债。 在他呈洞穴型的店铺最后方,是家居维修用品区。为求便利,位置还特地安排在DIY区旁边。罗密欧从DIY区拿了一把重型金属剪,随即又走到家居维修用品区——他这个零售王国中最深、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里。他在那里找到两打五十磅一捆的防水布,通常用于屋顶、防雨板与烟囱防水等用途。他把其中两捆(还有金属剪)放进购物推车,接着又把推车推到运动用品区。 他在这里忙着东挑西拣,有几回还不禁放声大笑。 这一定可行,不过当然啦,生锈克·艾佛瑞特到时候一定看上去很可笑。 他完工后,伸了个懒腰,正好看见运动用品部另一头的海报。海报上有头在十字准星里的鹿。 在那头鹿的下方,有着这样的标语:狩猎季节就要到了——是时候拿起枪了! 鉴于事情发展的方向,罗密欧认为先把一些枪收起来或许是个好主意,以防伦尼或兰道夫决定没收所有武器,把那些武器拿给警察使用。 他推着另一辆推车,走到上锁的猎枪柜前,从腰带那挂着一堆钥匙的钥匙圈里挑出钥匙。波比百货店是镇上温切斯特枪厂的独家销售店,加上现在离合法的猎鹿季节只剩一个星期,所以罗密欧认为,要是他被问到枪柜里为何少了几把枪,倒也不会说不过去。他挑了一把野猫点二二步枪,一把黑影泵动式霰弹枪,两把同样是泵动式的黑色防卫者霰弹枪,接着又补上一把七〇型恶日步枪(配有狙击镜)与一把七〇轻量步枪(没有狙击镜)。他拿了每把枪适用的子弹,接着把推车推进办公室,将枪收进他那老旧的绿色防卫者地板式保险箱中。 你很清楚,这简直就是偏执狂的行为,他这么想着,同时转动号码锁。 然而,这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偏执。他回去等生锈克与孩子们到来,提醒自己要绑块蓝色布条在手臂上,并且叫生锈克也这么做。伪装得当可不是件坏事。 所有猎鹿人都知道这点。

8

早上八点,老詹又回到了家中的书房。卡特·席柏杜——老詹亲自挑选他作为贴身保镖——正埋首于一本《汽车与司机》杂志中,读着一篇比较二〇一二年宝马跑车与二〇一一年福特跑车的文章。两辆车看起来都很棒,但任何人都知道,宝马跑起直线就跟疯了一样。同样地,他想,任何人也都知道,伦尼先生就是切斯特磨坊镇里的宝马跑车。 老詹的感觉还不错,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去见了芭芭拉之后又补了一个小时觉。他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逮住机会都要小睡片刻,借以补充精力。他得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同时也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害怕心律不齐的状况会变得更为频繁。 由于小詹的状况实在太不稳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他想),因此有席柏杜陪在身边,让他感到放心许多。席柏杜看起来就像个恶棍,但却似乎懂得该怎么扮演好副官的角色。老詹不太确定这点,不过总觉得席柏杜这个人,或许远比兰道夫聪明许多。 他决定测试一下。 “孩子,你知道超市那边有多少人在看守吗?” 卡特把杂志放到一旁,从后口袋掏出一本被压扁的小笔记本,此举获得了老詹的认可。 在翻了一下后,卡特说:“昨晚有五个人,三个正职与两个新人。没有任何状况。今天只有三个人看守。全都是新人。奥伯利·陶尔——他哥是开书店的——托德·温德斯塔和萝伦·康瑞。” “你也认同这样的人数足够吗?” “啊?” “你认同吗,卡特?认同就是同意的意思。” “呃,应该没问题。不只白天,就连晚上也是。” 没有任何停顿,思索老大想听见什么答案的迹象。伦尼喜欢这家伙。 “好。听好了,我要你早上去找斯泰西·莫金,叫她打给警队里的所有人。我要所有人在晚上七点去美食城超市集合。我有话要告诉他们。” 其实他是要发表另一场演说,而且这回还会使出浑身解数,就像对付老怀表一样,要帮他们紧紧上好发条。 “好的。”卡特把这件事记在他那小小的副手笔记本上头。 “还要叫他们每个人都试着多带一个人来。” 卡特拿着末端被咬烂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算了算:“我们已经有……我看一下……二十六个人了。” “可能不够。别忘了昨天上午超市的事,还有昨晚沙姆韦那女人的报社。要是我们不管,这里就会变成无政府状态了,卡特。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 “呃,是的,长官。”卡特·席柏杜十分肯定,那个词代表“射箭场”的意思,而他猜新老大的意思是说,要是他们没有好好地维持现状,磨坊镇就会变成靶场之类的地方。“或许我们应该要没收所有武器什么的。” 老詹咧嘴笑了。没错,从很多方面看来,他都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这已经列在我的时间表中了,可能会从下周开始实施。” “也就是说你认为那时候穹顶还在?” “我是这么认为的。”穹顶非在不可。还有那么多事得处理。他还得把丙烷库存全部还到镇上的设施里。电台后方的冰毒实验室,也得清理到什么证据也不留的地步。还有——这点非常重要——他尚未把自己供上神坛,尽管他已经在朝这个目标前进了。 “还有,叫两个警员——得是正规警员——过去波比百货店一趟,先把那里的枪支全部没收起来。要是罗密欧·波比找那两个警员的麻烦,就说我们是想避免枪支落到戴尔·芭芭拉的同伙手里。记住了吗?” “嗯。”卡特又记了下来,“派丹顿和威廷顿去怎样?可以吗?” 老詹皱起眉头。威廷顿,那个大胸部的女孩。 他不信任她,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任何有胸部的警察。女人可干不了这种需要强制执行法令的活儿。不过真正的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她看着他的眼神。 “丹顿没问题,但威廷顿就算了。也别找亨利·莫里森。叫丹顿和乔治·弗雷德里克去,叫他们把枪收进警察局的保险库里。” “了解。” 伦尼的手机响起,使他的眉头因此皱得更深。 他接起电话,说:“我是伦尼委员。” “你好,委员。我是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是‘穹顶计划’的负责人。我想,我们也该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老詹往后靠在椅背上,面露微笑:“嗯,上帝保佑你,上校。请继续。” “我得到消息,说你逮捕了美国总统亲自指定的切斯特磨坊镇负责人。” “这么做没有错,长官。芭芭拉先生被控谋杀,而且还是四起谋杀案。我很难想象总统会想找一个连环杀手负责掌管一切。对他的民意支持度没好处。” “也就是说该由你掌管一切。” “喔,不。”伦尼说,笑得更开了。“我只是个不起眼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迪·桑德斯才是负责掌管的人。至于芭芭拉,则是由彼得·兰道夫——你可能也知道了,他是我们的新警长——亲手逮捕的。” “换句话说,你清白得很。因此等到穹顶消失,调查行动开始以后,你就能撇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他妈的家伙语气中有挫败感,让老詹觉得享受得很。这个五角大楼的王七蛋习惯骑在别人头上;被别人骑在头上,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全新的体验。 “寇克斯上校,他们也是清白的不是?其中一个受害者身上还有芭芭拉的军籍牌,再也没有比这还充足的证据了。” “这证据似乎太理所当然了点。”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 “要是你转到有线电视的新闻台,寇克斯说,” “就会看见你们逮捕芭芭拉这件事引发了严重的讨论,更别说,他的从军记录根本就是军中楷模。还有,关于你的过去,也越来越受到大众瞩目。不过这部分呢,可就不是什么楷模了。” “你觉得这会让我惊讶吗?你们这些人总是知道该怎么管控新闻,打从越战开始,你们就这么做了。” “有个报道,说你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直都是当局调查的对象。NBC的报道则说,你在二〇〇八年因为放高利贷而被当局调查。我想你被指控犯了重利罪对吧?有些利息甚至还高达四成?接着你还会把那些汽车与卡车收回来,这样重复长达两三次左右?投票给你的人,或许会自己看见那些新闻吧。” 这些控诉全部都撤销了。他花了许多钱才搞定这些事。“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新闻节目会播报这些可笑的事,只不过是因为想多卖几条痔疮软膏与几罐安眠药罢了。” “不只这样。根据缅因州总检察长的说法,前任警长——也就是上周六过世的那位——正在调查你逃税、挪用镇公所的资料与物品,以及参与非法贩毒这些事。我们没有把这些新得到的信息泄露给记者,也没打算这么做……只要你愿意妥协的话。我们要你辞去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职位。桑德斯先生也同样得这么做。你们得提名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也就是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作为主要的管理者,至于杰姬·威廷顿,则会成为总统在切斯特磨坊镇的代表。” 就算老詹依旧冷静自若,仍被这话给吓了一跳:“老兄,你疯了不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是个毒虫——她对奥斯康定止痛药上了瘾——至于威廷顿这个娘们,他妈的根本没脑子!” “我向你保证,事情并非如此,伦尼。”没有“先生”了,客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威廷顿曾经因为破获德国维兹堡第六十七号战斗支持医院的一个非法贩毒组织而获得褒奖,同时,她还获得了一个叫做杰克·雷彻的人的推荐,而那个人就我的愚见看来,还是天杀的宪兵里最强悍的一个。” “你一点也不愚蠢,长官。但是你口出秽言,会让我很难跟你继续谈下去。我是个基督徒。” “就我手上的信息来看,你还是个贩毒的基督徒。” “棍棒与石头或许可以打断我的骨头,但言语永远无法伤害我。”尤其是在穹顶之下,老詹心想,微微一笑。“你有任何实质证据吗?” “得了吧,伦尼——你跟我都不是好惹的人,所以这很重要吗?穹顶这件事是九一一事件以后最大的新闻,同时也是牵动了每个人的大新闻。要是你不愿意妥协,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只要穹顶一被破坏,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第一个看见我,接着是参议院委员会、大陪审团,最后则被送进监狱。不过,要是你愿意下台,那么一切就不会有事。这部分我同样可以向你保证。” “只要穹顶被破坏的话,”伦尼思索着说,“那会是什么时候?” “说不定比你想象中还快。我打算成为第一个进去的人,而且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用手铐把你铐起来,陪你一起坐飞机到堪萨斯州的李文沃斯堡。在候审期间,你都会好好地接受美国政府的款待。” 老詹因为这粗鲁大胆的威胁,而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笑了起来。 “要是你真为了镇上着想,伦尼,那就乖乖下台吧。看看在你治理之下发生了什么事。六件谋杀案——据我们所知,其中两件就发生在昨晚的医院里——一件自杀案,还有一场因食物问题所引发的暴动事件。你根本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老詹握着镀金棒球,把球捏得紧紧的。卡特·席柏杜皱眉看着他,一脸担忧的模样。 如果你人在这里,寇克斯上校,我就让你尝尝我让科金斯尝到的滋味。老天在上,我一定会这么做。 “伦尼?” “我在这里。”他停了一下,“而你在那里。” 又停一下,“穹顶是不会消失的。我想我们都很清楚这点。你已经用了你威力最大的炸弹,害得周围的乡镇在两百年以内,都变得不适合有人居住。要是辐射可以穿透穹顶,早就害死了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个人。但就算这样,穹顶依旧没有消失。”他呼吸急促,胸膛里的心脏却有力而稳定地跳动着。“因为穹顶是上帝的旨意。” 在他内心的最深处,的确是如此相信的。同时,他也相信自己在之后几星期、几个月、几年里继续掌管这个小镇,同样也是上帝的旨意。 “什么?” “你听见了。”他知道自己这是把未来与所有一切,全都压在穹顶继续存在这件事上头,也知道一定会有人认为他这么做肯定是疯了。他还知道,那些人全是些不信神的异教徒,就像詹姆斯·欧·他妈的寇克斯上校一样。 “伦尼,我求你理性点。” 老詹喜欢那个求字;在短时间内让他恢复了原有的幽默感。“寇克斯上校,让我们回顾一下如何?当然啦,我很荣幸能接到像你这种高层官员打电话来致意,只是,这里的负责人不是我,而是安迪·桑德斯。我敢说,安迪一定很感谢你这些关于管理的提议——用货真价实的遥控方式来管理一切——不过呢,我得在这里代替他回答:你干脆把你的提议塞到见不得光的地方里吧。在这里,我们只能仰赖我们自己,所以事情自然该由我们自行处理。” “你疯了。”寇克斯惊讶地说。 “不信教的人总会这样形容宗教。这是他们对抗信仰的最后一套说辞。我们已经习惯了,所以不会因此记恨。”这是谎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会切断我们的电话与网络吗?” “你希望我们这么做,对吧?” “当然不是。”另一个谎话。 “电话与网络都会保留下来,所以等到星期五的新闻发布会时,我向你保证,你肯定会被问到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上校,在可以想见的未来里,我都绝不会参加任何新闻发布会。就连安迪也是。你去找格林奈尔太太也没什么意义,她只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所以你大可取消你那——” “喔,不,倒也不必。”寇克斯的声音有笑意吗?“新闻发布会会在星期五中午举行,这样晚间新闻才有足够的时间推销痔疮药膏。” “你指望我们镇上会有谁参加?” “每个人,伦尼。当然是每个人。因为呢,我们打算让镇民的亲戚到莫顿镇交界的穹顶那里——你或许还记得,那里也是桑德斯先生的妻子飞机失事的地方。记者们会在那里记录下整个过程,就像州立监狱的探访日一样,差别只在于里头没有任何人犯罪。或许,只有你算例外吧。” 伦尼又再次被完全地激怒了。“你不能这么做!” “喔,我当然可以。”笑意的确在。“你可以坐在穹顶的另一边嘲笑我;而我也可以坐在我这边,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来探访的人会一字排开,大多数人会同意穿上写有‘戴尔·芭芭拉无罪’、‘释放戴尔·芭芭拉’与‘弹劾詹姆斯·伦尼’字样的T恤。那里会有大家泪流满面的团聚景象,手与手贴在穹顶上的画面,说不定他们还会试着去亲吻对方。这在电视上看起来棒极了,同时也是绝妙的宣传。最重要的是,这会让你们镇上的人开始思考,他们为什么要让你这种不称职的人来管理一切。” 老詹的声音沉到了变成厚重低吼:“我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你要怎么阻止?那里会有超过上千人,你可没办法扫射他们。”当他再度开口时,语气已变得冷静与理智。“算了吧,委员,让我们搞定这件事。你还是可以干干净净地脱身。只要你愿意放掉控制一切的权力就行了。” 老詹看见小詹像是鬼魂般下了楼,朝前门走去,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裤与拖鞋。 就算小詹就这么在走廊上倒地暴毙,老詹也只会继续俯在办公桌前,一只手紧握着镀金棒球,另一只手则拿着电话不动。他的脑中涌上那个想法:让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掌权,大奶警察担任副手。 这简直是个笑话。 一个烂笑话。 “寇克斯上校,你他妈去死吧。” 他挂断电话,转过办公椅,抛出镀金棒球。 棒球砸中老虎伍兹的签名相片,玻璃碎了,相框落在地上。通常只会让人感到害怕的卡特·席柏杜,这回却成了害怕的人,整个人跳了起来。 “伦尼先生。你还好吧?”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脸颊上冒出不规则的紫色斑点,细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肥厚的眼窝中往外暴突,就连额头上的血管也鼓了起来。 “他们永远无法从我手上夺走这个小镇。”老詹喃喃地说。 “他们当然不会,”卡特说,“要是没有你的话,我们就完了。” 这话让老詹放松了一点。他才拿起电话,就想起兰道夫已经回家睡觉去了。自从危机开始后,新警长好不容易才得到珍贵的一点休息时间,还告诉卡特说,他打算至少睡到中午。算了,反正这个人没用得很。 “卡特,把我的话抄下来,拿给莫里森看。要是他上午不在警察局,就把笔记留在兰道夫的办公桌上。事情办完后马上回来。”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眉头深锁。“看一下小詹有没有在那里。我刚才跟那个为所欲为的上校打电话时,看见他出门了。要是他不在的话,也不用特地找他,不过要是他在的话,确定一下他是不是没事。” “没问题。要记下来的事情是?” “亲爱的兰道夫警长:立刻解除杰姬·威廷顿在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的职务。” “这是要开除她的意思?” “就是这样。” 卡特把信息抄在笔记本里,老詹给了他一点时间写下来。他又觉得没事了。甚至比没事更好。 他感应到了。“再加上这条:‘亲爱的莫里斯警员:威廷顿今天上班时,请通知她,她已经被解除职务了,叫她把她的置物柜清理干净。要是她询问原因,就告诉她我们正在重组部门,已经不需要她的服务了。’” “需要的需上面是雨吗,伦尼先生。” “字的对错无所谓,信息本身才重要。” “是,你说得对。” “要是她还有别的问题,就叫她来找我。” “了解。就这样?” “还没。告诉每个人,只要一看到她,就把她的警徽跟枪收走。要是她啰里啰嗦,说枪是她自己的私人财产什么的,就开张收据给她,告诉她,等到这场危机结束后,就会把枪退还给她,不然也会另外赔偿她。” 卡特又写了一阵子,接着抬起头来:“伦尼先生,你觉得小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猜就是偏头痛而已吧。不管是什么毛病,我现在都没空管,还有许多更紧急的事得处理呢。”他指着笔记本,“拿过来给我看看。” 卡特拿了过去。他的字迹就跟三年级小学生的鬼画符一样,但所有事的确都写上去了。伦尼在下面签了名。

9

卡特带着他秘书工作的劳动成果抵达警察局。 亨利·莫里森对这些指示的反应,也只是充满怀疑地念叨了几句而已。卡特还顺便找了一下小詹,但小詹人不在这儿,也没人看见他,于是只得叫亨利帮他留意一下。 接着,在冲动之下,他下楼去找芭比。芭比就躺在床板上,双手枕在脑后。 “你老板打了电话过来,”他说,“就是那个叫寇克斯的家伙。伦尼先生说他是为所欲为的上校。” “我敢打赌他的确是。”芭比说。 “伦尼先生叫他去死。你知道怎样吗?你的陆军伙伴只能笑着把这话给吞进肚子里。你怎么说?” “我可不觉得惊讶。”芭比还是盯着天花板看。他声音平静,却话中带刺。“卡特,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会怎么发展?你尝试过把眼光放长远点吗?” “不用放长远点了,芭—比,再也不用了。” 芭比只是依旧看着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个酒窝,带着一丝浅笑,仿佛他知道什么卡特不知道的秘密一样。这表情让卡特想打开牢门,好好地揍他几拳。然而,他突然想起北斗星酒吧停车场的那件事。就让芭芭拉看看他那些下流招式有没有办法拿来对抗行刑队吧。让他亲自试一下。 “下次别让我遇到,芭比。” “我敢说我们一定会碰见。”芭比说,依旧没朝他看上一眼。“这是个小镇,孩子,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10

牧师宿舍的门铃响起时,派珀·利比还穿着当作睡衣的小熊T恤与短裤。她打开门,还以为来的人会是提早一小时过来的海伦·路克斯。她们相约十点讨论乔琪亚的葬礼。然而,来的人却是杰姬·威廷顿。她身上穿着制服,左胸前却没了警徽,大腿旁也没佩挂手枪。她看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杰姬?怎么了?” “我被解雇了。那个浑蛋打从警察局的圣诞节派对时就想这么做了,当时他想占我便宜,而我拍开了他的手。不过我怀疑原因不只如此,甚至还不是最重要——” “进来再说,”派珀说,“我在储藏柜里找到一个携带式的小瓦斯炉,我想应该是前任牧师留下来的。那瓦斯炉竟然还能用,简直就是个奇迹。先来杯热茶好吗?” “好极了。”杰姬说。她的双眼盈满泪水,此刻流了下来。她从脸颊上抹去泪水的动作,几乎称得上是愤怒不已。 派珀带着她走进厨房,打开放在厨台上的单炉式露营烧烤炉。“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杰姬说了,就连亨利·莫里森笨拙却真诚的安慰也没漏掉。“他在说这段的时候,根本就是在喃喃自语,”她说,接过派珀递给她的杯子。“现在他们简直就像是他妈的盖世太保。原谅我说了粗话。” 派珀挥了挥手。 “亨利说,要是我明天在镇民大会上提出抗议,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伦尼会说出一堆子虚乌有的不称职原因。或许他说得没错,但今天早上最不称职的人,其实就是掌管这部门的那家伙。至于伦尼……他挑选出的警员,全都是那些等到他做的事情引起大家发起抗议活动时,还会忠于他的那些人。” “他当然会选那样的人。” “大多数的新人都太年轻了,甚至还不到法定的饮酒年龄,但他们却全部都佩枪在身。我原本想告诉亨利,下一个就是他了——他也对兰道夫的管理很有意见,而且也不是那种会拍马屁的人——但我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他早就知道了。” “你要我去找伦尼谈谈吗?” “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其实我一点也不遗憾离开警队,只是痛恨被人解雇罢了。最大的问题是,我该怎么把明天晚上的事处理得漂漂亮亮。我或许会跟芭比一起消失。不过,这得假设我们真能找到可以消失的地方才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不过我这就要说了。我现在得开始冒险了。要是你没守住这个秘密,那我等于是把自己害进了监牢里。说不定还会在伦尼叫行刑队站成一排时,就站在芭芭拉的旁边。” 派珀一脸凝重地看着她:“在乔琪亚·路克斯的母亲过来前,我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这时间够你说完你要说的事吗?” “绝对够。” 杰姬从葬仪社的验尸行动开始讲起,并描述了科金斯脸上的缝线痕迹,以及生锈克亲眼看到的那颗镀金棒球。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出她打算在明天晚上镇民大会时救出芭比的事。“不过要是我们真把他救出来了,我还真想不出能把他安置在哪里。”她啜了一口茶,“你怎么看?” “我看我还要再喝杯茶。你呢?” “不用了,谢谢。” 派珀在厨台那里说:“你的计划危险到吓人的地步——不过我想你应该不用我提醒你这点——不过,或许也没别的方式能够拯救一条无辜的性命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戴尔·芭芭拉会犯下这些谋杀案,一秒也没有。从我自己与镇上那些执法人员的交手经验来看,我觉得他们打算将他处死这件事,倒也不会让我惊讶到哪里去。” 她不必亲耳听到芭比说的话,也能得出相同结论。 “伦尼没把眼光放远,就连那些警察也是。他们只关心谁是树屋里的老大。这种想法迟早会引发灾难。” 她回到桌前。 “我几乎是在回到这里、搬进牧师宿舍——我还是个小女孩时,这就已经是我的志愿了——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老詹·伦尼是头还没出生的怪物了。而现在——请原谅我用了这么戏剧化的形容方式——那头怪物已经诞生了。” “感谢上帝。”杰姬说。 “感谢上帝让那头怪物诞生?”派珀微笑着扬起眉。 “不——感谢上帝你也这么认为。” “还有别的事,不是吗?” “对。除非你不想加入这个计划。” “亲爱的,我已经加入了。要是你会因为策划这件事被判入狱,那我也会因为知情不报被关进牢房。我们现在成了政府会称之为‘本土恐怖分子’的人。” 杰姬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没错,因此没有开口,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的计划不只是救戴尔·芭芭拉出来,对不对?你还想组织一场实质的反抗活动。” “我认为的确是该这么做,”杰姬说,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在经过六年的从军生涯后,我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一直都是那种具有爱国情操的女孩——不过……你想过穹顶可能根本没办法被破坏吗?秋天不会,到了冬天也不会?说不定明年,甚至是我们有生之年都不会?” “想过。”派珀的语气平静,脸上却几乎没了血色。“的确想过。我认为磨坊镇上的人都想过这件事,只是大家全都不想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你想在一年或五年之内,任凭一个杀人白痴行使他的独裁政权?要是我们真的得被困五年怎么办?” “当然不想。” “那么,唯一能阻止他的时机,或许就是现在了。这头怪物或许已经诞生了没错,但他打算建立的东西——也就是独裁政权的运作机器——却还在起步阶段。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杰姬停了一下,“要是他开始命令警方没收一般群众的枪支,那么,这可能还是唯一一次机会。” “你想要我做什么?” “让我们在牧师宿舍里商讨一切。时间就是今晚,如果这些人都会来的话,那么这就是会过来参加会议的名单了。她从后口袋拿出一张名单,” 就连不太情愿的琳达·艾佛瑞特,也被她列在上头。 派珀把折起的笔记纸摊开,仔细看了一下。 上头有八个名字。她抬起头来。“莉萨·杰米森,那个戴着水晶项链的图书馆馆员?厄尼·卡弗特?你确定要找他们两个?” “要对付一个正要成形的独裁政权,还有什么对象会比一个图书馆馆员更容易招募的?至于厄尼……就我的理解来看,自从昨天超市的那件事以后,要是他在街上发现老詹·伦尼全身着火,甚至会连尿都不想往他身上洒一滴。” “这形容有点拐弯抹角,但是挺生动的。” “我本来想让茱莉亚·沙姆韦去打探厄尼与莉萨的意愿,不过现在呢,我自己去就行了。看起来,我现在有一堆自由时间可以运用了。” 门铃响起。 “可能是那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派珀说,站起身来。“我猜她已经先喝了个半醉。她很喜欢咖啡白兰地,不过我想,这应该减轻不了她多少痛苦。” “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在这里开会。”杰姬说。 派珀·利比笑了:“告诉我们那些本土恐怖分子的好伙伴,叫他们今晚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过来。他们最好走路来,而且分头过来——这可是法国反抗组织的标准做法。我们要做的事可不需要大肆宣传。” “谢谢,”杰姬说,“太感谢了。” “别这么说。这里也是我的家乡。我建议你还是从后门溜出去,怎样?”

11

罗密欧·波比的货车后头有一堆干净的抹布。 生锈克把其中两条绑在一起,做成一条大手帕,将其戴在脸上,捂住脸的下半部。只是,他的鼻子、喉咙与肺部,依旧充满了那具熊尸的浓浓恶臭。它的双眼、张开的嘴巴,以及露在外头的大脑,此刻已孵化了第一批蛆。 他站起身,往后退开,甚至还脚步不稳地晃了一下。罗密欧急忙扶住他。 “要是他昏倒的话,记得把他抓紧,”小乔紧张地说,“说不定那东西变得能影响到成人身上了。” “只是因为味道而已,”生锈克说,“现在没事了。” 然而,就算离那头熊远远的,整个世界的味道还是难闻透顶:到处都是浓浓的烟味,就像整个切斯特磨坊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封闭式空间。 除了烟雾与动物?99lib?尸体的腐烂气味,他还能闻到腐朽的植物味道,以及从干涸的普雷斯提溪河床那里传来的沼泽恶臭。真希望能有一阵风吹过,他想,但这里顶多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流过,只会带来更多恶臭罢了。遥远的西方天空中有云——说不定还为新罕布什尔州带来了一场倾盆大雨——但当云朵碰到穹顶时,却像河水流经大河石一样,就这么被划分开来。生锈克越来越怀疑穹顶里是否还会下雨。要是他有空的话,肯定会上一些气象网站查询数据,好好地做份笔记。只是,他的生活如今忙碌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充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深感不安的突发状况。 “医生,那头熊哥哥有没有可是因为狂犬病死的?”罗密欧问。 “我很怀疑。我觉得这就跟孩子们说得一模一样,就是自杀。” 他们全挤进货车里。罗密欧坐在驾驶座上,缓缓沿着黑岭路往上开。盖革计数器就放在生锈克腿上,正稳定地发出声响。他看着指针朝+200的位置逐渐上升。 “停车,波比先生!”诺莉大喊,“在开出树林前快停车!我可不希望你昏倒的时候还在开车,就算时速只有十英里也一样。” 罗密欧听从她的话,停下了货车。“下车吧,孩子们。我会照顾你们的。接下来,医生得自己前进了。”他转向生锈克,“你来接手吧,不过开慢点,为保安全,在辐射指数过高或你开始觉得头晕时就赶快停车。我们走路跟在你后头。” “小心,艾佛瑞特先生。”小乔说。 班尼补充:“要是你昏倒,把车开出路外的话也别担心。等你醒来时,我们已经把你推回路上了。” “谢谢,”生锈克说,“你真是够好心的。” “啊?” “当我没说。” 生锈克坐到驾驶座中,关上车门,放在乘客座上的盖革计数器仍稳定作响。他开出了树林,车速非常慢。在前方,黑岭路变成了上坡,直接通向果园。刚开始,他并未看见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因此有片刻感到深深失望。接着,一道明亮的紫色光芒闪过眼前,让他急忙踩下刹车。没错,有东西在那里,有个明亮的东西,就在荒置的苹果树间闪出光芒。他从货车的后视镜中,看见后面的其他人停下脚步。 “生锈克?”罗密欧叫道,“你没事吧?” “我看到了。” 他数到十五,紫色光芒再度闪过。他伸手去拿盖革计数器时,小乔已走到驾驶座的窗户旁看着他。他的皮肤上爬满鸡皮疙瘩,看起来就像斑点似的。“你感觉到什么了吗?头昏眼花?或是觉得晕眩?” “没有。”生锈克说。 小乔朝前方指去。“那就是我们昏倒的地方。就在那里。”生锈克可以看见道路左边尘土上的印子。 “走到那里看看,”生锈克说,“你们四个一起。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会再度昏倒。” “我的天啊,”班尼说,走到小乔身旁。“你把我当成什么?小白鼠吗?” “其实我觉得罗密欧才是那只小白鼠。你要试试看吗,罗密欧?” “嗯。”他转向孩子们,“要是我昏倒了,而你们没有,就把我拖回这里。这里看起来应该就是界线了。” 他们四人朝地上的印子走去,生锈克在货车驾驶座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罗密欧在就快走到那里时慢了下来,脚步有些摇晃。诺莉与班尼扶着他身体一侧,小乔则扶住另一边。但罗密欧没有倒下。一会儿过后,他又再度直起身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或只是……怎么说来着……心理暗示的力量,但我没事了,只是突然间有点头晕而已。你们几个孩子有什么感觉?” 他们全都摇了摇头。生锈克并不意外。这就像是水痘,大多数孩子都得过这种温和的疾病,之后就免疫了。 “往前开,医生,”罗密欧说,“要是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们可就白白把那些铅块载上来了。不过记得要小心点。” 生锈克缓缓朝前驶去。他听见盖革计数器指针摇晃的声音不断加快,但没什么特别不对劲的感觉。山脊那里,光芒依旧每隔十五秒闪过一次。他开到罗密欧与孩子们身旁,接着超越他们。 “我没有任何感——”他才刚开口,那股感觉就出现了。那其实不到头昏眼花的地步,但却是种陌生而又异常清晰的感觉。在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头就像是个望远镜,可以想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不管距离有多远。只要他想的话,甚至还可以看见自己在圣地亚哥的弟弟,正在上班的路上。 某个地方,在旁边的另一个宇宙里,他听见班尼大喊:“糗了,生锈克医生失去意识了!” 但他没有。他依旧能清楚地看见泥土路面。 清楚无比。包括每一颗石头与云母石的碎片。要是他急转弯的话——他猜自己真的转了——就可以闪开那个突然间出现的人了。那个男人十分瘦削,由于头上戴着一顶可笑的红、蓝三色礼帽,白、显得个头很高,模样滑稽古怪。他穿着牛仔裤与一件T恤,上头写着:甜蜜的家乡阿拉巴马,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那不是人,只是个万圣节的装饰假人。 对,没错。双手是绿色的园艺铲子,头是粗麻布做的,双眼是白线缝出来的白色叉叉,不是假人,还会是什么呢? “医生!医生!”是罗密欧的声音。 万圣节假人被火海淹没。 片刻之后,那些景象全消失了。现在只剩下道路、山脊,以及每隔十五秒就会闪过的紫色光芒,仿佛是在说着:来吧,来吧,来吧。

12

罗密欧拉开驾驶座车门:“医生……生锈克……你没事吧?” “没事。那感觉就这么来了又离开了。我想应该就跟你的感觉一样吧。罗密欧,你看见任何景象了吗?” “没有。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闻到了火的味道。不过我想这是因为空气里全是烟雾味道的关系。” “我看见了用南瓜堆起来的营火,”小乔说,“我告诉过你对不对?” “对。”生锈克先前一直无法完全了解自己女儿所说的景象,但现在可以了。 “我听见过尖叫声,”班尼说,“可是剩下的全都忘了。” “我也听见了,”诺莉说,“明明是白天,天空却是暗的。梦里有尖叫的声音。还有——我想——还有灰烬落在我的脸上。” “医生,或许我们还是回头为妙。”罗密欧说。 “不行,”生锈克说,“只要有机会让我可以带我的孩子——还有每个人的孩子离开这里,我就不会回头。” “我敢打赌,有些大人也很想离开。”班尼如此评论。小乔用手肘顶了一下他。 生锈克看向盖革计数器,指针停留在+200的位置。“留在这里。”他说。 “医生,”小乔说,“要是辐射变得更强,你晕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生锈克思索了一下:“要是我一直昏迷不醒,就把我拖离这里。不过你不用,诺莉。只要男孩子就好。” “为什么我不用?”她说。 “因为你哪天或许会想要孩子,而且希望他们只有两只眼睛,四肢全长在正确的位置。” “好吧,我会乖乖待着。”诺莉说。 “至于剩下的人,短暂暴露在辐射下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我指的是非常短暂的时间。要是我爬到半山腰,或到了果园之后才倒下,就把我留在这里。” “这真是糟透了,医生。” “我也没说很好。”生锈克说,“你的店里还有其他防水布对不对?” “嗯。我们应该带来的。” “我同意,不过你也预料不到所有事。要是情况变得更糟,就把剩下的防水布带来,贴在所有的车窗上,接着把我带走。见鬼了,搞不好那时候我都已经站了起来,正朝着镇上走呢。” “没错。或者还是昏迷不醒,倒在果园里,暴缮在足以致死的辐射剂量下。” “听我说,罗密欧,我们可能只是在杞人忧天而已。我认为,那种头昏眼花的感觉——如果你是个孩子,可能才会真的晕倒——就跟穹顶有的另一个状况一样。你只会感觉到一次,接着就没事了。” “你这是在拿命下注。” “我们也是时候该在某些事情上头下注了。” “祝你好运。”小乔说,把拳头伸进窗口。 生锈克与他轻轻击拳,接着也与诺莉及班尼击拳,甚至就连罗密欧也伸出了拳头。“好歹我也得跟孩子们表现得一样好才行。”

13

就在生锈克看见戴礼帽的万圣节假人前方的二十码处,盖革计数器开始发出静电声响。他看见指针停在+400的位置,正好进入了红色区域。 他把车停在路边,在经过一番努力后,才成功迫使自己开始行动。他回头望向其他人。“一个字也别说,”他说,“尤其是你,班尼·德瑞克先生。要是你笑出来的话,就给我走路回家。” “我不笑。”班尼说,但才没多久,他们全都笑了起来,甚至包括生锈克自己。他脱下牛仔裤,在内裤外头套上一件美式足球的练习裤,还把放在大腿与臀部的防护板取了出来,在上头贴上剪裁过后的防水布。接着,他又穿上捕手用护膝,沿着曲线满满贴上更多防水布。接下来,则是用来保护甲状腺的铅制护颈,以及保护睾丸的铅制围裙。最后,则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大一个护胫,从上到下全是明亮的橘色。他考虑是否要反穿另一件围裙,借此遮住背部(从他的角度来看,模样可笑总比死于肺癌好),但最后决定还是算了。 他全身的重量已超过三百磅,再说辐射也不会转弯。只要维持正面面对辐射来源,他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呃,或许吧。 这时,罗密欧与孩子们已小心克制住自己的笑声,偶尔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这样的自制力,在生锈克把贴有两块防水布的XL尺寸泳帽戴到头上时,开始产生动摇。而在他把长手套拉到手肘处,并戴上护目镜时,他们则完全失去了控制。 “它活过来了!”班尼大喊,伸长手臂,迈着大步开始绕起圈圈,就像科学怪人似的。 “主人,它活过来了!” 罗密欧摇摇晃晃地走到路旁,坐在一颗石头上,爆出大笑。小乔与诺莉则直接倒在路上,不断左右滚着,就像鸡在洗泥土浴一样。 “你们全部给我走路回家。”生锈克说,但在坐进货车里的时候(这动作不太容易),却连自己也笑了出来。 在他前方,紫色的光芒就像灯塔般一闪而过。

14

那些新加入的警员在警察局更衣室里高声谈笑,当喧闹声总算让亨利·莫里森受不了时,他便直接走出了警察局。所有事全都乱了套。他知道,自己在负责保护伦尼委员的席柏杜拿出那张签名的纸条开除杰姬·威廷顿以前,便已经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了。她是个好警察,甚至还是个很棒的女人。 亨利认为,这是伦尼努力想清除公爵·帕金斯人马的计划中的第一步。而他自己就会是下一个。弗莱德·丹顿与鲁伯特·利比或许会留下来;毕竟鲁伯特是个普通的混球,而丹顿则是个大混球。琳达·艾佛瑞特会离开。说不定就连斯泰西·莫金也会。接着,除了那个傻瓜萝伦·康瑞以外,切斯特磨坊警察局就又再度变成男生俱乐部了。 他缓缓沿着主街巡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就像西部片里荒废城镇的街道一样。懒虫山姆·威德里欧坐在全球电影院的遮雨棚下方,膝盖间放着一个八成不是装着百事可乐的瓶子。但亨利并未停车。就让这个老酒鬼留着他的酒吧。 约翰尼与嘉莉·卡佛正把木板钉到加油站商店的前窗上。两人全都戴着已在全镇成为风潮的蓝色臂章。他们让亨利起了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去年接受了奥罗诺警察局的那份差事。那工作虽然无法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再说他也知道大学的孩子在喝醉与嗑药后会比较难应付,然而,那份差事的薪水却更好,而芙里达也说,奥罗诺那里的学校是最顶尖的。 不过,最后公爵以下一次镇民大会中会让他年薪增加五千美金的条件说服他留下,并且还告诉他说——说的时候信心满满——要是彼得·兰道夫不自愿退休,那么他就会开除掉兰道夫。“你会升职为副警长,年薪会再增加一万。”公爵当时说,“等到我退休,只要你想的话,就能升到最上面。当然啦,你也能选择开车带密苏里大学的孩子回宿舍的那份差事,只是他们的裤子八成都会有干掉的呕吐物。好好想想吧。” 对他来说,这条件听起来不错,对芙里达来说,听起来也挺不赖(呃……是相当不赖),更让痛恨搬家这个点子的孩子们松了口气。只是,如今公爵死了,切斯特磨坊镇受困穹顶之下,而警察局则变成一个感觉很差、气氛也完全不对的地方。 他转进普雷斯提街,看见小詹就站在围在麦卡因家外的黄色封锁线前面。小詹只穿着睡裤与拖鞋,除此什么也没穿。他的身体明显地摇晃着。 亨利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小詹与懒虫山姆今天的共通处倒还挺不少的。 他第二件想到的事,则是站在警察局的角度着想。虽然他不久之后可能就不是警察局的一分子了,但现在的确还是。而公爵·帕金斯坚持的其中一条规则是:永远别让我看见切斯特警察局的警员在《民主报》的趣事版上出现。不管亨利喜不喜欢小詹,他始终是个警察。 他把三号警车停在路边,走到小詹那里,摇晃他的身子:“嘿,小詹,我带你回局里喝几杯咖啡,好……” 他原本想说让你清醒过来,却发现这孩子的睡裤湿了。小詹尿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只惊讶,同时也感到一阵厌恶——可别让任何人看见了,公爵会在坟墓里这么说——亨利伸出手,牢牢抓住小詹的肩膀:“走吧,孩子。你正在让自己公开出糗。” “她们是我的女本由,”小詹头也不回地说。他摇晃得更快了,脸上——亨利可以看得出来——一副如梦似幻的着魔模样。“我要保护她们,好让她们开心。法国人不说再欠。”他笑了起来,然后吐了口口水,或者说试着想这么做。一条粗粗的白线自他下巴垂落,就像钟摆一样地晃动着。 “够了,我带你回家。” 这回小詹转了过来,亨利这才发现他根本没喝醉。他的左眼是鲜红色的,瞳孔大得惊人。他的左边嘴角向下拉紧,露出了一些牙齿。他那凝止不动的眼神,让亨利想起了《猎尸者》。这部电影在他还是个孩子时,曾经把他吓得不轻。 小詹不需要回警察局喝咖啡,也不需要回家睡觉。他需要的是到医院一趟。 “走吧,孩子,”他说,“走。” 一开始,小詹还挺配合的。在小詹再度停下脚步前,亨利几乎就快扶他走到警车那里了。“她们闻起来都一样,我喜欢那个味道,”他说,“快点快点快点,就要开始下雪了。” “对,没错。”亨利希望能带着小詹绕过警车的引擎盖前方,让他坐进前座,但如今这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就算警车后座通常必须得保持芳香,但如今除了后座,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詹回头望向麦卡因家,那张有部分凝止不动的面孔上头,露出了渴望的神情。 “女本由!”小詹大喊,“放开!法国人不说再欠!每个法国人都是,你塔码的!”他伸出舌头,用舌头迅速拍打着自己的嘴唇,声音就像是哔哔鸟从炸胡狼面前飞奔而去,只在身后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接着他大笑起来,开始朝屋子走了回去。 “不,小詹。”亨利说,抓住他睡裤的腰带。 “我们得——” 小詹以惊人的速度转身。此刻已没了笑声;他的脸孔不断抽搐,就像翻花绳游戏一样,同时带着恨意与怒气。他挥舞拳头冲向亨利,牙齿紧紧咬着伸出的舌头,一面胡乱喊着如同没有元音的古怪语言。 亨利做出他唯一能想到的反应:闪到一旁。 小詹冲过他身边,开始捶着警车车顶的警示灯,就这么打破了其中一个,还划伤了指关节。现在,人们纷纷走出屋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隔人彭磨!”小詹鬼吼鬼叫,“磨!嗯!隔人!隔人!” 他的一条腿滑下路旁,掉进了水沟里,虽说脚步不稳,但却依旧站着。此刻,鲜血已与他下巴处垂荡的口水混在一块儿,就连两只手也严重割伤,不断流血。 “她让我气炸了!”小詹尖叫着说,“我用膝盖假住她的兜,她创个不提!拉得到处都是!我……我……”他安静下来,似乎陷入沉思,开口说:“帮帮我。”接着,他嘴唇发出“啵”的一声——在凝止的空气中,声音就像点二二手枪的枪声一样响亮——在警车与人行道中间,朝前倒下。 亨利带他前往医院,路上还开了警示灯与警笛。他没对小詹最后说的那些话多想什么,就算那些事听起来似乎有什么含意也一样。他不愿多想。 他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15

生锈克缓缓开上黑岭,不断看向盖革计数器。现在盖革计数器的声音,大得就像夹在两座AM电台间的收音机似的。指针已从+400上升到+1000的位置。生锈克敢说,等他开到山顶时,指针将会跑到超过+4000的地方。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的“辐射防护衣”只不过是临时打造的——但他仍继续往前,提醒自己辐射正在增强中;要是他开得够快,就不会吸收到足以致死的辐射量。我或许会暂时失去一些头发,但不会到致命的地步。就把这想象成是放炸弹一样:冲进去,做好事情,马上往回走。 他打开收音机,听见WCIK电台正在播放“遍布喜乐”乐队的歌曲,立即又把收音机给关上。 汗水流进他的双眼,让他开始眨起眼睛。就算开着空调,货车里依旧热得不行。他望向后视镜,看见他的冒险伙伴们都站在一块儿,身形变得渺小无比。 盖革计数器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发现指针已落回0的位置。 生锈克差点就停车了,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是真这么做,那么罗密欧跟孩子们肯定会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再说,这可能只是电池没电了而已。然而,当他再朝盖革计数器看去时,却发现上头的电源灯依旧是亮着的。 在通往山顶道路尽头的回转处前方,有座长形的红色谷仓。有辆破旧的卡车与更加破旧的拖拉机就停在谷仓前。由于拖拉机只剩一个轮子,所以车身还是倾斜的。虽然有几扇窗户被人打破,但谷仓的状况看起来还不错。谷仓后方,有一座废弃的农舍,或许由于冬季积雪的重量之故,有部分屋顶已经塌陷了。 谷仓的尽头处是开着的,就算车窗关着,空调开到最大,生锈克还是能闻到苹果酒的陈年香味。他把车停在屋前的阶梯旁。阶梯处用铁链挂着一块牌子:入侵者将被依法告发。那块老旧的牌子早已生锈,显然已没了效用。麦考伊一家人,过去肯定曾在夏天的夜晚里坐在门廊上,一面吹着微风,一面眺望远方的风景。往右边看,可以看见整个切斯特磨坊镇的风景;如果转向左边,则能一路看到新罕布什尔州那里。只是,这条门廊上头,如今只剩下散布在各处的啤酒罐而已。 有人在墙壁上用红色喷漆喷上了野猫队最强几个字,时至今日,已褪成了粉红色。在门上头,那些人则用另一个颜色的喷漆写着放荡仓库。生锈克猜想,这八成是一些性饥渴的青少年心中的愿望。不过,说不定这也只是某个重金属乐队的名字罢了。 他拿起盖革计数器拍了一下。指针左右晃动,仪器本身甚至还发出了一些声响。计数器似乎运作正常,只是没侦测到任何比较明显的辐射值。 他走出货车——内心短暂地天人交战了一下——脱去身上大多数的临时防护装备,只留下围裙、手套与护目镜。他朝长形谷仓走去,把盖革计数器的传感器举至身前,在心中向自己保证,只要指针跳动一下,就要马上回头穿上他的“防护装”。 然而,当他转至谷仓侧面,闪光距离他不到四十码的时候,指针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似乎不太可能——除非辐射与闪光没有直接关联。 情况似乎正是如此。生锈克只能想出一种可能的解释:穹顶发动器创造了一个辐射地带作为防护措施,借以阻止像他这样的冒险家。这正是他先前会头昏眼花而孩子们会晕倒的真相。全是保护措施。就像豪猪的刺,或是臭鼬散发的味道一样。 这更有可能是计数器故障,不是吗?你可能正让自己暴露在足以瞬间致死的伽马射线中。这该死的计数器搞不好根本是冷战时留下来的东西。 只是,当生锈克接近果园边缘时,却看见一只松鼠飞快地奔过草地,爬上其中一棵果树。它停在树枝上,树枝因水果的重量稍稍下垂,而它就这么站在那里,明亮的双眼凝视着下方的入侵者,尾巴还一副蓬松的模样。在生锈克眼里,它健康得简直就像骗人。他在草地上没发现任何动物尸体,就连果树间的通道也没有。没有任何自杀的动物,也没有任何可能曾受到辐射伤害的动物。 此时,他已十分接近闪光的源头,定时闪过的光芒如此刺眼,让他每次都得眯起眼睛,接近完全闭上的程度才行。在他右方,整个世界像是全在他脚下似的。他可以清楚看见位于四英里外、看起来就像玩具似的整个小镇,包括了交错的街道、刚果教堂的尖顶,以及几辆行驶中的车辆。 他还能看见凯瑟琳·罗素医院的砖制建筑,以及遥远西方那块因导弹攻击所留下的黑色痕迹。那块污渍就挂在那里,像是天空脸上的一颗美人痣。 上方的天空一片蔚蓝,与正常的颜色差不多,但在地平线处,蓝色则变成一片蜡黄。他相当确定,有些颜色是因为污染物造成的——那些污染物也让星星变成了粉红色——但他怀疑,这并非只是秋天的花粉沾在穹顶隐形的表面上头。真正的原因,远比这危险多了。 他又再度移动。要是他在这里待得太久——尤其在这种视线以外的地方——只会让他的朋友们更加不安。他想直接朝闪光的源头走去,但最后还是先离开果园,一路走回斜坡边缘。他可以从这里看见其他人,只是,他们的身影简直就比蚂蚁大不了多少。他放下盖革计数器,双手在头上来回挥舞,示意他们自己没事。他们也向他挥手示意。 “好了。”他说。在厚手套中,他的双手满是滑溜的汗水。 “来看看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吧。”

16

现在是东街文法学校的下课时间。茱蒂与贾奈尔·艾佛瑞特,与她们的朋友狄安娜·卡佛一同坐在游乐场的一头。狄安娜六岁——年龄正好介于艾佛瑞特姐妹中间。她的T恤左袖上戴着一个小小的蓝色臂章,那是她到学校前坚持要嘉莉帮她绑上的,这样她就可以跟爸妈一样了。 “为什么要戴这个?”贾奈尔问。 “代表我跟警察一样。”狄安娜说,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糖。 “我也想要,”茱蒂说,“可是我要黄色的。” 她在说“黄”这个字时非常小心。她还是个小宝宝时,老是会说成王色,贾奈尔也总会笑她。 “不能是黄色的,”狄安娜说,“只能是蓝色的。水果糖真好吃,真希望我有一亿个。” “你会变成胖猪,”贾奈尔说,“会长大胸部!”她们咯咯笑了起来,接着陷入沉默,一起看着那些年龄较大的孩子。艾佛瑞特姐妹小口地咬着自家做的花生酱饼干。有的女孩在跳房子,男孩则在爬单杠架,古斯通小姐在帮普鲁特家的双胞胎推秋千,而范德斯汀太太则在带头玩踢球游戏。 一切看起来十分正常,贾奈尔这么想着,但事实上却一点也不正常。没人大叫,没人因为膝盖擦伤而大哭,明蒂与曼蒂·普鲁特也没缠着古斯通小姐,叫她赞美她们那一模一样的发型。他们看起来只是在假装现在是下课时间,甚至就连大人也一样。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不断抬头偷瞄天空。天空本来应该是蓝色的,现在却不怎么蓝。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自从癫痫发作之后——那种确定会发生什么坏事的感觉,简直叫人窒息。 狄安娜说:“我原本想在万圣节扮成小美人鱼,可是现在不想了。我什么都不想扮。我不想出门,万圣节好恐怖。” “你做噩梦了吗?”贾奈尔问。 “嗯。”狄安娜把水果糖往前一伸,“你要剩下的吗?我不饿了。” “不要。”贾奈尔说,对剩下的花生酱饼干同样没了胃口,不太像是平常的自己,就连茱蒂也只吃了半块饼干。贾奈尔记得,奥黛莉有次把一只老鼠逼到家中车库的角落。她记得奥黛莉吠叫的模样,在老鼠试着要冲出角落时,甚至还朝它扑去。那幅景象让她觉得难受,于是要妈妈把奥黛莉带走,这样它就不会吃掉那只小老鼠了。 妈妈大笑起来,但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现在,他们变成了老鼠。虽然贾奈尔不太记得癫痫发作时的梦境内容,但也足以让她明白了这点。 现在,他们才是被困在角落里的人。 “我只想待在家,”狄安娜说,一滴泪水在她左眼打转,显得晶莹剔透。“万圣节一整天我都要待在家。甚至就连学校也不来。不要。没人可以逼我出门。” 范德斯汀太太停止踢球比赛,开始摇起上课钟声,但三个女孩都没马上站起来。 “已经是万圣节了,”茱蒂说,“你看。” 她指着对街惠勒家门廊的那颗南瓜,“还有那边。” 这回,她指向挂在邮局门口两旁、那两张印有鬼魂图案的纸板。“跟那边。” 她最后指去的地方,是图书馆的草坪。莉萨·杰米森在那里放了个填充假人,认为这东西肯定能惹人发笑;但通常能让成人发笑的东西,总会让孩子们觉得恐怖。贾奈尔认为,图书馆草坪上的那个假人,或许会在一片漆黑的夜晚里,趁她等待睡意前来时,到她家来探望她。 假人的头是用麻布做的,双眼则是用线缝出的白色叉叉。那顶帽子就像苏斯博士的故事里那只猫戴的。假人的双手是用园艺铲子做的(又古老又邪恶的鬼手,贾奈尔这么想),身上穿着一件写有文字的T恤。她不晓得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但可以念得出来:甜蜜的家乡阿拉巴马,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看见了没?”茱蒂没哭,双眼却严肃地睁大,里头装满了过度复杂的知识,以及过于阴沉的神色。“万圣节已经到了。” 贾奈尔伸手去牵妹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还没到。”她说……但也害怕现在说不定已经真的是万圣节了。那天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跟火有关的事。没有糖果,只有捣蛋。讨厌的捣蛋。坏透了的捣蛋。 “我们进去吧,”她对茱蒂与狄安娜说,“我们可以唱歌、做手工,一定很好玩。” 通常的确很好玩,只是那天并非如此。就连在天空还没发生大爆炸以前,也不能算是好玩。 贾奈尔不断想着假人白色交叉的双眼,还有那件不知为何总显得十分恐怖的T恤: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17

琳达·艾佛瑞特的祖父,是在穹顶降下的四年前去世的,身后留给他的孙女一笔金额虽小但还算不赖的遗产。琳达拿到一张一万七千两百三十二美元又四角的支票。这笔钱大多存进了艾佛瑞特姐妹的大学基金中,但她觉得,在生锈克身上花个几百块,绝对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他的生日快到了。再说,几年前苹果电视刚推出的时候,他便一直想要一台。 他们结婚之后,她曾经帮他买过比那更贵的礼物,然而,他收到这个礼物的开心程度,却是其他礼物比不上的。他可以从网络下载电影,直接用电视观看,再也不用在较小的计算机屏幕上看片,使他因此开心无比。这台电视的外观是白色的塑料方块,每侧约莫七英寸长,厚度则为四分之三英寸。生锈克在黑岭上发现的那东西,看起来就跟那台苹果电视很像,甚至还让他刚开始时,以为那真的是台苹果电视……当然,是稍微经过改装的版本,好让它可以把高解析版的《小美人鱼》通过无线网络,传送到困在镇上的每户人家的电视里。 位于麦考伊果园边缘的那东西不是白色,而是暗灰色的,就连最上方的标记,也不是那个众所皆知的苹果商标。生锈克看着那个不知为何令人感到惴惴不安的标记:图一 标记上方,有个跟他小拇指关节差不多大小的突起圆罩。罩内有个玻璃或水晶制成的透镜。就是这东西不断规律性地发出紫色光芒。 生锈克俯身去摸穹顶发动器的表面——如果这真的是发动器的话。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从他手臂浪涌而起,传至他的身体。他试着想抽手,但却无法办到,肌肉完全被锁住而无法动弹。盖革计数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接着陷入沉默。 由于生锈克的双眼动弹不得,是以无法得知指针是否已上升到了危险区域里头。光芒在他眼中的世界流逝而去,就像水流进浴缸里的排水孔,他的思绪突然变得平静清晰:我就要死了。这真是笨得不行的——接着,黑暗中浮现了几张脸孔——只是那并非人类的脸,后来,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究竟算不算是脸孔。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皮革里塞满东西的几何形状。他们看起来唯一有点像人的部分,只有钻石形状的两侧而已。有可能是他们的耳朵。 他们的头——如果那真的是头的话——转向彼此,像是在讨论什么,或者是某种会让人误会成他们在讨论什么的动作。他认为自己听见了笑声,还感受到一股兴奋感。这感觉让他想到孩子们在东街文法学校的操场里——他的两个女儿,或许还有她们的朋友狄安娜·卡佛——趁着下课时间,赶紧交换零食与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所有一切全发生在四秒之内,顶多不超过五秒,接着便完全消失无踪。电流在瞬间消散,就跟人们第一次伸手触碰穹顶表面时一模一样;速度快得跟他眼前陷入黑暗、看见那个戴着歪帽子的假人时一样。现在,他又回到了可以俯视整个小镇的山顶上,穿着一身铅制装备跪在地上,感到闷热不已。 然而,在他眼前一片漆黑时看到的景象,依旧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们靠在一起,因为某个龌龊而幼稚的阴谋,不断大笑出声。 其他人就在下面看着我。挥手。让他们知道我没事。 他把双手高举过头——现在又活动自如了——缓缓来回挥舞,仿佛胸膛里的心脏没跳得跟野兔一样快,汗水也没自他胸口那里,如同汹涌的溪水般不断流下。 在下方的道路上,罗密欧与孩子们朝他回挥着手。 生锈克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又朝扁平的灰色方块举起盖革计数器的接收器,同时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指针停在略低于+5的位置,没发出任何杂音。 生锈克完全相信,眼前这个扁平的灰色方块,正是引发这场麻烦的源头所藏书网在。那些生物——肯定不是人类,而是某种生物——使用这东西来囚禁他们的囚犯。不只如此。他们还用这东西来加以观察。 甚至从中获得乐趣。那些混蛋全在不断大笑。 这是他亲耳听见的。 生锈克脱下围裙,披在方块那微微突起的透镜上,起身后退。一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围裙便突然烧了起来,气味刺99lib?鼻难闻。他看见围裙表面冒出水泡与气泡,火焰随之迸了出来。 围裙的铅块如同塑料般付之一炬,瞬间就只剩几块燃烧的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块位于方块顶端。 片刻之后,那件围裙——或说原本是围裙的东西——就这么瓦解了。所剩不多的灰烬碎片飞舞着——还传出了气味——而其余的部分……就这么嘶的一声,消失无踪。 我真的看见了这一切?生锈克在心中自问,接着又大声说出,询问整个世界。他可以闻到塑料燃烧的味道,以及他猜应该是铅被燃烧后的那股浓烈的气味——简直是疯了,根本不可能——但围裙的确就这么消失了。 “我真的看见了这一切?” 方块顶端的突起部分闪现出紫色光芒,就像是要回答他一样。脉冲波供给穹顶能量,就跟只需用手指敲打计算机键盘,就可以让屏幕产生变化是一样的道理?还是,这其实只是让那些皮革头可以观察全镇而已?两者皆是,还是两者均非? 他告诉自己别再靠近那个扁平方块,接着又告诉自己,他能做出最聪明的事,就是跑回货车(现在少了围裙的重量,他总算可以跑步了),尽可能加快车速,只有在让下面的伙伴上车时,才把车速放慢。 然而,他却又再度靠近方块,跪在方块前方,姿势像透了在膜拜。 他脱下一只手套,触摸那东西旁边的地面,接着又换成手背去碰。是热的。围裙的燃烧碎片使草地有些部分已经烧焦了。接着,他又伸手去碰方块本体,硬着头皮准备承受另一次的焚烧或电击……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怕的,是再度看见那些皮革模样的生物,看到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头部的东西,开始转向彼此,因为什么阴谋而高声大笑。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影像,也没有热度。 纵使他亲眼看见围裙在盖上灰色方块顶端时开始冒起气泡,随后烧了起来,此刻的方块摸起来却是冰凉的。 紫色光芒闪过。生锈克小心翼翼地不让手碰到方块正面,而是抓紧侧面,心中做好了向妻子与两个女儿告别的准备,告诉她们,他很抱歉自己竟然会是这么一个该死的笨蛋。他等候火舌冒出,自己燃烧起来,一直到确定没事之后,才试图举起方块。虽然这东西的表面区域只跟餐盘一样大,而且厚不到哪里去,但他还是举不起来。 方块可能从山顶被植入到新英格兰地区基岩的九十英尺深度,借此牢牢固定——但根本没有,这东西只是就这么放在山顶的草地上而已。他用手指挖进草地,伸到下方深处,碰到了这东西。 他把手指并拢,再度试着要举起来。没有电击,没有影像,没有热度,没有反应,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晃动一下也没有。 他心想:我的手正抓着某种外星仪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仪器。我可能还看见了这东西的制造者。 这念头对理智来说是件令人惊奇的事——甚至到了惊讶不已的地步——但似乎没引发情绪上的任何波动。或许他过度惊讶,因而无法负担这个信息,导致完全无法厘清状况。 接下来怎么办?接下来到底他妈的怎么办才好? 他不知道。这想法似乎证明了他的情绪并非毫无波动,因为,绝望的情绪席卷而来,让他想要大吼一声。只是,他的喉咙才发出一点声音,立即又强压下来。下面的四个人可能会听见叫声,以为他遇上了麻烦。没错,他的确是遇上了麻烦,只是这麻烦不只是冲着他来的。 他双腿发抖,站起身子,差点又跌坐在地。 天气很热,周围的空气就像在他皮肤上抹了层油。 他慢慢穿过长满苹果的果树,朝货车方向回去。 他唯一确定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老詹·伦尼知道有穹顶发动器这回事。不是因为他可能会试图破坏它,而是因为他很可能会安排一队人马来看守,好让它不被破坏。这么一来,这玩意儿就能运作下去,好让他可以继续控制一切。 至少就目前来说,老詹一定相当希望状况可以这么持续下去。 生锈克打开车门。就在这时,距离黑岭北方一英里远的天空中,发生了一场巨大爆炸,就像上帝俯下身,从天堂用霰弹枪开了一枪似的。 生锈克惊讶地叫出声来。他抬头朝TR-90合并行政区与切斯特磨坊镇的边界望去,接着马上护住双眼,遮住那强烈得犹如另一个燃烧太阳的光芒。又一架飞机撞上了穹顶。只是这回不是塞涅卡V型那种小飞机。撞击处不断冒出浓浓黑烟,生锈克估计,那里的高度至少有两万英尺。如果说先前导弹留下的痕迹是天空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那么这个新的痕迹,则像是颗皮肤瘤。一颗肆意生长的皮肤瘤。 生锈克忘了穹顶发动器的事,忘了还有四个人正在等他,也忘了冒着被烧死的风险时、内心无比挂念的两个女儿。他忘了所有事情。在那两分钟里,他除了对于惊人灾情的恐惧以外,脑海中什么也没想。 飞机残骸坠落至穹顶另一侧的地面。先是四分之一的客机残骸坠毁在地,接着是燃烧中的引擎;而在引擎之后的,则是如同瀑布般坠落的蓝色飞机座椅,上头还坐有许多系着安全带的乘客;紧接着座椅的,则是闪闪发光的巨大机翼,掉下去的模样就像被裁切过后的一张纸;而在机翼后头的东西,应该是七六七客机的机尾部分。机尾是深绿色的。生锈克看着明亮的绿色残影,似乎看见了像是苜蓿的标志。 不是苜蓿,而是三叶草。 接着,机身像是缺了箭头的箭一样,直直坠毁在地面上,还引燃了整片树林。

18

当爆炸声席卷全镇时,大家全跑出来观望。 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所有人全都跑出来看了。他们站在自己的房子前、车道上、人行道及主街中央。 虽然北方的天空对这些囚犯来说简直是一片模糊,但他们仍须护着双眼,才有办法望向强光——而对人在黑岭山顶的生锈克来说,那景象看起来就像是第二颗太阳似的。 当然,他们还是看见了那是什么东西。眼力较好的人,甚至在机身笔直坠入树林以前,便看见了上头的文字。这并非什么超自然事件,甚至这个星期早已发生过相同的事(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次的规模小多了)。但对切斯特磨坊镇的人来说,这件事激发了一种阴沉的恐惧,就这么一直维持到事件结束的时候。 任何一个看护过末期病人的人都会告诉你,拒绝承认自己即将死亡这件事,总是有个临界点存在。等到过了临界点之后,病人才能真正接受一切。对于切斯特磨坊镇的大多数人来说,那个临界点就发生在十月二十五号的上午十点左右。 他们有些是单独一人,有的则与邻居站在一块儿,目睹三百多人就这么坠落到TR-90合并行政区的树林里。 今天稍早,或许有百分之十五的镇民戴着象征“团结”的蓝色臂章;到了十月这个星期三的日落时分,人数则会变成两倍。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人数则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先是拒绝相信,然后是承认。最后,承认则会滋生依赖。任何一个照顾过末期病人的人同样会这么告诉你。生病的人需要有人帮他们拿药丸及配药服用的果汁,需要有人用药膏来缓解他们的关节痛,更需要有人在似乎漫无止境的漆黑夜晚中,就这么坐在他们身旁。他们需要有人对他说:睡吧,明天早上就好多了。我就在这里,所以放心睡吧。睡吧。只管睡,我会打理好每件事的。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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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莫里森警员带小詹抵达医院——那孩子已恢复了模糊的意识,但仍在胡言乱语——接着抽筋敦便用轮椅推着他离开。目送这孩子离开眼前,实在是种解脱。 查号台帮亨利转接到老詹家与镇公所的办公室,但两个地方都没人接听——全都在通话中。 客机爆炸时,电子语音正告诉他詹姆斯·伦尼的手机号码并未登记。他与所有可以下床走动的病人全都冲了出去,站在回转道那里,望着穹顶透明表面上的全新黑色痕迹。最后一块飞机残骸,此时仍在往下飘落。 老詹的确在镇公所的办公室里,只是把电话线拔了,好让他可以马不停蹄地准备两场演说——一场是今晚对警察的演说,另一场则是明晚对全镇的演说。他听见爆炸声,随即冲至外头。他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寇克斯发射了核弹。他妈的核弹!要是核弹穿透穹顶的话,肯定会毁了一切!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镇公所管理员艾尔·提蒙斯身旁。艾尔指向北方高空的浓烟。在老詹眼里,那看起来就像一部描述二次世界大战的老电影中的空战画面。 “是架飞机!”艾尔大喊,“还是大飞机!天啊!他们没接到警告吗?” 老詹感到如释重负,狂跳的心脏也稍缓下来。 如果是飞机的话……只是飞机,而不是核弹或某种超级导弹…… 他的手机响起。他从西装外套里掏出手机,弹开上盖:“彼得?是你吗?” “不,伦尼先生。我是寇克斯上校。” “你做了什么?”伦尼大喊,“老天爷啊,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什么也没做。”寇克斯的声音中,已没了先前轻快的权威感,听起来像是连自己都震惊不已。“我们什么也没做……等我一下。” 伦尼等着。主街上站满看着天空的人,全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伦尼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穿着人类衣服的绵羊。明天晚上,他们会聚集在镇公所里啰嗦个不停,问事情会改善吗?接着又啰嗦个不停,嚷着在事情结束之前,都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他会这么做的。只是这并非出自他的意愿,而是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寇克斯回来了。此刻他听起来不仅震惊,同时还疲惫不已,完全不像是先前那个想胁迫老詹这才是你该有的声音,兄弟,下台的人,伦尼想着,就是这样。 “从我这边初步得到的信息来看,爆炸的原因是爱尔兰航空的一七九次航班撞上了穹顶。这架飞机由夏侬飞往波士顿,我们有两个各自无关的证人,声称看见机尾有三叶草的标志,ABC电视台的一组记者可能有从哈洛镇的隔离区外头拍到画面……再等我一下。” 那远远超过一下,而是好多下。老詹的心跳原本已放缓至正常速度(如果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算正常的话),此刻却又再度加速,开始变得不规则起来。他开始咳嗽,并捶打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几乎就快停了,接着完全进入心律不齐的状态,额头不断冒汗。天色原本昏昏沉沉,但此刻似乎变得太过明亮了些。 “老詹?”是艾尔·提蒙斯。虽然他就站在老詹身旁,声音却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银河系里。 “你没事吧?” “没事,”老詹说,“先待着别走。我或许会需要你帮忙。” 寇克斯又回来了:“是爱尔兰航空没错。我刚刚看了ABC电视台拍到的撞机画面。有个记者正在报道,撞机事件就发生在她后方。他们拍下了整个经过。” “我敢说,他们的收视率绝对会上升。” “伦尼先生,我们之间或许有意见上的分歧,但我希望你可以转告你的选民,叫他们不用担心这件事。” “你只要告诉我怎么会发生这种——”他的心脏又出了问题。他喘不过气,呼吸随之停下。 他再度捶起自己的胸口——相当用力——走到镇公所与人行道间的红砖路旁,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艾尔没盯着穹顶上的事故痕迹看,而是一直看着他,额头因关心——还有老詹觉得是恐惧的情绪——皱了起来。就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很高兴能亲眼看见,知道自己被视为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羊群总是需要一个牧羊人。 “伦尼?你还在吗?” “还在。”他的心脏也是,只不过离完全没事还远得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我以为你那边的人都接到警告了。” “我们得复原黑盒子后,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之前的确想出了不错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我们通知了所有航空公司的负责人,警告他们远离穹顶,但这条路线是一七九次航班的自动飞行路线。我们认为有人忘了重新调整自动飞行系统,事情就这么单纯。只要我们有了进一步的细节,就会尽快通知你。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在情况还可以控制之前,尽快平息镇上的任何恐慌状况。” 然而,在某些情况下,恐慌可是件好事。在某些情况下,恐慌或许——就像粮食暴动与纵火事件——还能带来有益的影响。 “这件事蠢到了极点,但终究只是意外。” 寇克斯说,“你要确定能让镇民们都了解这点。” 他们只会知道我告诉他们的事,只会相信我要他们相信的事,伦尼心想。 他的心脏浮了起来,就像热锅上的油脂,暂时又恢复了比较正常的节奏,但接下来又再度浮起。他没回答寇克斯,便直接按下红色的“结束通话”键,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向艾尔。 “我要你带我去医院,”他说,语气冷静得就像自己没事一样。“我好像有点不太舒服。” 戴着团结臂章的艾尔,看起来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没问题,老詹。你坐在这儿就好,我去开车。我们可不能让你发生任何意外。这个小镇需要你。” 还用你说,老詹心想,坐在长椅上头,望着天空中巨大的黑色痕迹。 “联络卡特·席柏杜,叫他到医院找我。我要他待在我身边。” 他还想下达其他指示,只是这时,他的心脏却完全停了下来。这一刻就像永恒般长久,他觉得自己脚下裂开了一个清晰的黑暗深渊。伦尼喘着气,重捶胸口,让自己吸进满满一口气。他想着:不准你现在放弃,我还有很多事得做。他妈的不准。不准。

20

“那是什么?”诺莉尖声问,声音有些幼稚,接着又自己回答,“那是架飞机对吧?一架坐满人的飞机。”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两个男孩试图忍住眼泪,但却没能成功,让罗密欧觉得自己也快哭了。 “嗯,”他说,“我想就是这样。” 小乔转身望向正朝他们开回来的货车。货车加速开到山脊底部,仿佛生锈克迫不及待想回来似的。等他抵达这里,走出车外,小乔这才发现另一个让他如此着急的原因:那件铅围裙不见了。 生锈克还来不及开口,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翻开手机上盖,看了看号码后接起电话。他以为是吉妮打来的,但来电的却是那个新来的家伙瑟斯顿·马歇尔。“喂?怎么了?如果是那架飞机的事,我看见——”他听着电话,微微皱起眉头,接着点了点头:“好,没问题。对。我现在就过去,叫吉妮跟抽筋敦用静脉注射,给他两毫克的烦宁。算了,还是三毫克更保险。叫他冷静下来,虽然这不太像是他的个性,不过就叫他尽量吧。给他儿子五毫克的量。” 他挂上电话,望向其他人:“伦尼父子全进了医院,老的那个心律不齐,就跟之前一样。那该死的蠢蛋两年前就该装个心脏起搏器了。瑟斯顿说,小的症状看起来像是胶质瘤。我还真希望他搞错了。” 诺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生锈克,一只手抱着正用力拭去眼泪的班尼·德瑞克。等到小乔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时,她则用另一只手抱住了他。 “那是一种脑瘤对不对?”她说,“不好的那种。” “只要发生在小詹·伦尼那种年龄的孩子身上,几乎全是恶性的。” “你在上面发现了什么?”罗密欧问。 “你的围裙是怎么回事?”班尼补充。 “我发现了小乔认为我会发现的东西。” “穹顶发动器?”罗密欧问,“医生,你确定吗?”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东西。我很确定,地球上一定没人见过那种东西。” “那是另一个星球的东西,”小乔低声说,接近耳语。“我就知道。” 生锈克严肃地看着他:“你不准提起那东西。我们全部都是。要是被问到的话,就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找到。” “包括我妈?”小乔哀怨地问。 生锈克差点就让步了,但最后还是硬起心肠。 这个秘密现在有五个人知道,人数已经太多了。 但孩子们当然有资格知道,再说,反正小乔·麦克莱奇也早就猜到了。 “连她也是。至少现在得这么做。” “我没办法对她说谎,”小乔说,“没用的。她有妈妈的直觉。” “那就告诉她,你已经发誓保密,再说不知道也对她比较好。要是她抗议的话,就叫她找我谈谈。走吧,我还得回医院。罗密欧,你来开车。我脑筋快断线了。” “你不打算——”罗密欧开口。 “我会告诉你们一切。回去的路上再说。说不定我们还有时间讨论该拿那东西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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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航空的七六七客机撞上穹顶的一小时后,萝丝·敦切尔拿着一个盖着餐巾纸的盘子,走进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斯泰西·莫金就坐在值班台后头,看起来一脸疲惫,心不在焉,就跟萝丝的感觉一样。 “那是什么?”斯泰西问。 “午餐。给我的厨师的。两个烤三明治。” “萝丝,我想我不能让你下去。我想,我没资格让任何人下去。” 马文·瑟尔斯就在旁边,与两名新警员聊着他去年春天在波特兰市政中心看那场疯狂卡车秀的事。他转了过来:“我拿给他吧,敦切尔小姐。” “你才不会。”萝丝说。 马文看起来一脸惊讶,还有点受伤的模样。他一直挺喜欢萝丝,还以为她也喜欢自己。 “我不相信你的手脚够利落,最后一定会把盘子给不小心砸了。”虽然这并非事实,但她还是如此解释。事实是,她根本不相信他这个人。 “我又不是没看过你踢足球,马文。” “噢,拜托,我才没那么笨手笨脚。” “可是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没事。” “他不应该见任何访客,”小马说,“这是兰道夫警长的指示,那是他直接从伦尼委员那里得到的命令。” “我就是要下去,你得用电击枪才有办法阻止我。但要是你这么做的话,我就会让你再也吃不到你喜欢的草莓松饼,而且还是中间有点软的那种。”她看了看四周,还嗅了几下。“再说,现在我可没看见那两个人在这里。我漏看了什么吗?” 马文挣扎地考虑着,像是被逼问的囚犯,最后决定还是算了。他真的挺喜欢萝丝,而且也喜欢她做的松饼,尤其是有点软的那种。他钩住腰带,开口说:“好吧,不过我得跟你一起下去。除非我先检查过餐巾纸底下的东西,否则你就不准拿东西给他。” 她举高盘子。餐巾纸底下是两个烤三明治,还有一张写在蔷薇萝丝餐厅顾客满意表后头的纸条。要坚强,纸条上这么写,我们都相信你。 马文把纸条揉烂,朝废纸篓扔去。他没扔准,其中一个新人急忙跑去捡了起来。“走吧。”他说,接着又停下来,拿了半个三明治,大咬了一口。 “反正他本来也不该有东西吃。”他告诉萝丝。 萝丝什么也没说,但当马文带她下楼时,她脑中的确迅速闪过一个想用盘子朝他头上猛敲的念头。 她走至楼下走廊的一半处,马文便说:“你只能到这里,敦切尔小姐。我帮你把东西拿过去。” 她把盘子交了过去。马文跪着把盘子推进铁栏里时,还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马文说:“午餐时间到了,下水道的怪物。” 芭比没理会他,只是看着萝丝:“谢谢你。只是,如果这三明治是安森做的,我还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有荣幸在上头咬下第二口。” “是我做的,”她说,“芭比——他们为什么要打你?难道你试着逃跑吗?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没有逃跑,也没有拒捕。对吗,马文?” “你最好别耍嘴皮子,否则我就进去把你的三明治拿走。” “呃,你不妨试试看,”芭比说,“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等到马文表现出不打算考虑他的提议时,芭比才把注意力再度转回萝丝身上。“是飞机吗?听起来像是飞机,还是架大飞机。” “ABC电视台说是一架爱尔兰航空的客机。上头还坐满乘客。” “让我猜猜,这架飞机是要飞往波士顿或纽约,结果有个脑袋不太灵光的人,忘了重新调整自动飞行系统。” “我不知道。他们还没提到这部分。” “走吧。”马文走了回去,握住她的手臂。“你们聊够了。你得在我惹上麻烦前离开这里。” “你没事吧?”萝丝问芭比,抗拒着这项命令——至少一下也好。 “嗯,”芭比说,“你呢?你跟杰姬·威廷顿和好了吗?”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就萝丝所知,她可没什么需要与杰姬和好的事。她认为自己看见芭比轻轻摇了摇头,希望并非只是出自想象。 “还没。”她说。 “你应该这么做的。叫她别再那么蛮不讲理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马文嘀咕了一句,握紧萝丝的手臂。 “走吧,快走,别逼我把你拖上去。” “帮我跟她说,说你不会有问题,”芭比在她走上楼梯时大喊。这回,她被迫走在马文前头。 “你们两个真的得好好谈谈。谢谢你的三明治。” 帮我跟她说,说你不会有问题。 她很确定这一定是什么信息。她不认为马文会发现这点;他一直不太聪明,在穹顶降下的这些日子里,也没变得聪明到哪里去。这或许就是芭比愿意冒险的原因。 萝丝下定决心,要尽快去找杰姬,传达这些信息:芭比说我不会有问题;芭比说,我们两个得好好谈谈。 “谢谢你,马文,”他们回到准备室时,她这么说道,“你愿意让我下去实在太好心了。” 马文环顾四周,没看见任何一个权力比他大的人,因此松了口气:“小事一桩,不过你可别以为你还能带晚餐过来,接着又下楼一次。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了一会儿,装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反正我想,就让他吃点好料吧。毕竟等到下星期的这个时候,他就会熟得跟你做的三明治一样了。” 我们走着瞧吧,萝丝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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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桑德斯与主厨坐在WCIK电台的仓库旁吸冰毒。他们正对着电波塔附近,地上有个土堆,上头插有用箱子木板做成的十字架。被埋在土堆下的,是贝兹拷问者、强奸的受害者,也是小华特的母亲珊米·布歇。主厨说,他之后可能会去切斯特塘的墓地,偷个正式的十字架来放。一有时间就去。只是,现在恐怕也没什么时间了。 他说这话时,还举起了车库的电子钥匙,仿佛在强调这点似的。 安迪为珊米感到难过,就像他为克劳蒂特与小桃感到难过一样。但现在,那感觉只是近乎哀痛,就这么安全地存放在他内心的穹顶里:你看得见它,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没办法真正触摸到它。 这是件好事。他试着想向主厨布歇解释这种感觉,只是当说到一半时,却变得有些七零八落——这个观念实在太复杂了。不过虽说如此,主厨还是点了点头,接着把玻璃做的大烟斗递给安迪。烟斗的侧面还刻着字:贩卖是不合法的。 “很棒吧,对不对?”主厨说。 “对!”安迪说。 这两个又开始吸起毒品的毒虫,开始讨论起对他们而言非常伟大的两个话题:这真是好东西。有了这种好东西,他们怎么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呢? 就在他们讨论到一半时,北方发生了大爆炸。安迪遮住双眼,看着浓烟中的燃烧景象。他差点就把烟斗掉在地上,但主厨接住了。 “我的妈呀,是一架飞机!”安迪想站起身来,但他的双腿虽说充满能量,却无法支撑他的身子,于是又坐了回去。 “不是,桑德斯。”主厨说,深吸了一口烟斗。 他盘坐在地,看着安迪的模样,活脱像是个拿着烟管的印度人。 在安迪与主厨中间,放着四把斜靠在墙壁上的全自动AK-47步枪。虽然步枪是俄国制的,却是从中国进口来的——就跟仓库里放着的许多好东西一样。除此之外,这里还有装满五个木箱的三十发弹夹,以及一箱RGD-5手榴弹。主厨之前还帮安迪翻译了手榴弹箱子上的中文字:这该死的玩意儿可得小心轻放。 主厨拿起其中一把步枪,横放在膝盖上。“那不是飞机。”他补充说。 “不是?那是什么?” “是上帝赐下的征兆。”主厨望向自己在仓库侧面用喷漆写上的文字。那是《启示录》第三十一节中最重要的两句话,经由他个人的诠释转述而成。接着,他又回头望向安迪。在北方,天空的烟雾正飘散开来,而下方则因飞机坠毁在树林中,因而飘起了另一阵浓烟。“我接收到的日期可能是错的,”他深思着说,“今年万圣节真的提前了。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 “又或许是大后天。”安迪帮他补充。 “有可能,”主厨同意,“不过我想就快了。桑德斯!” “怎么了,主厨?” “拿一把枪。你现在已经加入上帝的军队,是基督的战士了。你帮那个叛教徒王八蛋擦屁股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安迪拿起一把步枪,横放在他裸露在外的大腿上。他喜欢那把枪的重量与温度,还检查了一下安全装置是否开着。是开着的。“主厨,你说的叛教徒王八蛋是谁?” 主厨一脸鄙视地盯着他看,然而,当安迪伸手想拿烟斗时,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递给了他。冰毒的量绝对够他们从现在抽到一切结束。没错,对,离一切结束的时刻已经不久了。“伦尼。他就是那个叛教徒王八蛋。” “他是我朋友,我的搭档。好吧,他也是个很难缠的人。”安迪承认,“我的妈呀,这可真是好东西。” “的确,”主厨不太开心地同意,把烟斗(安迪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根老烟管)拿了回来。“这是可以让你看得最远的望远镜bbr>,也是纯净中的纯净。桑德斯,你说说看,这还是什么东西来着?” “抗忧郁的药!”安迪灵敏地回答。 “那个又是什么?”他指向穹顶上头新出现的黑色痕迹。 “征兆!上帝的征兆!” “对,”主厨说,语气缓和下来。“这是货真价实的征兆。桑德斯,我们现在得跟随上帝的脚步了。你知道上帝揭开第七印时会发生什么事吗?你读过《启示录》吗?” 安迪还记得,他在十几岁时参加的基督教夏令营里听过这件事,他们说天使会从第七印里面突然冒出来,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会坐着小车出场一样。不过,他不想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怕主厨会觉得这是在渎神,因此只是摇了摇头。 “你没在思考。”主厨说,“你或许去过圣救世主教堂听讲道,不过讲道这种东西什么也教不了你。讲道这种狗屁事情,根本没有真正的远见可言。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安迪只知道自己还想再抽一口,但仍然点了点头。 “第七印被开启时,会出现七个拿着号角的天使。每当有天使吹起摇滚乐,就会有天灾降世。拿去,抽一口,可以帮你集中注意力。” 他们在这里抽了多久?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他们真的看见飞机失事了吗?安迪认为是的,但此刻却不敢肯定。这件事似乎相当不合情理。或许他该睡个午觉才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能和主厨坐在外面嗑药,一面聆听他的教导,实在是太棒了。我差点就自杀了,“但上帝救了我。” 他告诉主厨。这个念头如此美妙,让他的双眼盈满泪水。 “对,对,这很明显。不过其他部分可就不是这样了,所以你要好好听着。” “我正在听。” “第一个天使吹号,就会有掺血的冰雹落在地上。第二个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被扔进海中。这就是在讲火山爆发什么的。” “对!”安迪大喊,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扣动了横放在他腿上的步枪扳机。 “你得小心一点,”主厨说,“要是安全装置没开的话,你就会把我的老二轰进那棵松树里头,整个正中红心。”他把烟斗递给安迪。安迪甚至不记得自己先前把烟斗还给他,不过他肯定这么做了。现在几点了?看起来像下午三点左右。 不过这怎么可能?他可没有任何饿的感觉。通常午餐时间一到,他总是饿得不行,那总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现在仔细听好,桑德斯,这里是最重要的部分。” 主厨可以从记忆中引述《启示录》的内容,是因为他自从搬到电台后,便仔细研究着《启示录》。他着迷地不断重读,有时还会读到太阳自地平线处升起为止。“‘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 “我们刚刚才看见的!” 主厨点头。他的视线紧盯着黑色痕迹,也就是爱尔兰航空一七九次航班的终结之处。“‘这星名叫茵陈,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你觉得苦吗,桑德斯?” “没有!”安迪向他保证。 “对,我们是甘美的。但现在茵陈星就在天空闪烁,那些苦人就要来了。上帝告诉了我这件事,桑德斯,而那可不是什么鬼扯。检查看看,你会发现我完全不是在胡说八道。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夺走一切。伦尼和他的那些狗屁亲信。” “想得美!”安迪大叫。一股突如其来的骇人偏执,猛烈地席卷了他。他们可能已经在这里了!那些狗屁亲信爬着穿过树林!那些狗屁亲信开着卡车,在小婊路上排成了一条线!现在,主厨总算点醒了他,让他甚至能看得出伦尼为何会这么做。他会说,这是在“清除证据”。 “主厨!”他抓住新朋友的肩膀。 “轻一点,桑德斯,疼。” 他把力道放轻了些:“老詹之前有说要派人过来,还要拿走丙烷槽——这就是他的第一步!” 主厨点头。“他们已经来过一次了,还拿走了两座丙烷槽。我让他们走了。”他停了一会儿,拍了拍那箱手榴弹。“我不会再放他们走了。你要跟我一起努力吗?” 安迪想着他们背后这栋建筑物里的那堆毒品,给出一个主厨预期中的答案。“我的兄弟。”他说,拥抱着主厨。 主厨又热又臭,但安迪还是热情地拥抱着他。 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今天是他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没在工作日刮胡子。这实在太棒了,是……是……最棒的组合! “我的兄弟。”他在主厨的耳朵旁抽泣着说。 主厨把他往后推远,严肃地看着他。“我们是上帝的代理人。”他说。 安迪·桑德斯——除了身旁这个骨瘦如柴的先知,他现在在这世界上已是孑然一身了——说了句“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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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姬在厄尼·卡弗特家后面,找到了正在花圃里除草的他。虽然她先前对派珀那么说,但其实还是对于要找他加入这件事有些不安。不过,她根本无需担忧。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矮小男人来说,他抓着她肩膀的强壮力道,实在出乎意料。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感谢上帝,还有人看得出他是在胡说八道!”他放下双手,“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 “他很危险,威廷顿警官。你也知道这点,对不对?” “对。” “而且还很聪明。他就像炸弹恐怖分子一样,设计了那场该死的食物暴动。”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点。” “但他也是个笨蛋。聪明与愚蠢是个可怕的结合,会让你可以说服很多人跟随着你,一起自寻死路。看看吉姆·琼斯那群人吧,你还记得他的事吗?” “就是那个让信徒与他一起喝下毒药的人。你会来参加会议吗?” “当然,还可以用我妈的名义发誓。我乐意得很。” 杰姬才要回答,手机便响了起来。这是她自己的手机。警察局发放的那支,已经跟警徽与手枪一起缴回去了。“哈啰,我是杰姬。” “Mihi portatoe vulos,威廷顿中士。”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这是她先前在德国威兹堡那个部队里的口号——把你的伤者交给我——杰姬连想都没想就接了下去:“无论在担架上、拐杖上或尸袋中,我们会用哪怕唾液和破布将他们缝合。你究竟是谁?” “我是詹姆斯·寇克斯上校,中士。” 杰姬把手机移到一旁:“厄尼,给我一分钟好吗?” 他点点头,走回花圃里。杰姬缓缓朝院子篱笆走去。“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上校?这条线路是安全的吗?” “中士,要是你的伦尼可以窃听到穹顶外打来的手机,那么肯定会让我们痛苦不已。” “他可不是我的伦尼。” “很高兴能知道这点。” “我已经不是军人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甚至没想起第六十七号战斗支持医院的事,长官。” “呃,这么说不算完全正确,中士。就美国总统的命令来看,你的役期又重新开始计算了。欢迎回来。” “长官,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说非常感谢,还是该说你滚远点。” 寇克斯的笑声中没什么幽默感。“杰克·雷彻要我向你问好。” “你就是从他那里拿到这个号码的?” “还有一封推荐信。雷彻这封推荐信,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到我们手上。你问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答案有两个,两个都很简短。第一件事,把戴尔·芭芭拉从那鬼地方里救出来。还是说,你也认为他真的有罪?” “不,长官。我很肯定他是无辜的。应该说我们都这么相信才对。这里的我们,有好几个成员。” “好,非常好。”这个男人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第二件事,你可以把那个混蛋伦尼从他的位子上一脚踹开。” “这是芭比的工作,只要……你确定这条线路是安全的?” “确定。” “只要我们能把他救出来。” “你们已经开始计划了,对吗?” “对,长官。我想是这样没错。” “好极了。伦尼手下有多少个褐衣?” “目前大概有三十个,不过他还在持续招募,而且磨坊镇警察穿的是蓝色制服,不过我还是听得懂你的意思。千万别低估他,上校。整个小镇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们会试着去救芭比,而且你最好希望我们能成功,因为只凭我自己的话,可没办法对老詹展开什么行动。要在没有外界支持的情况下推翻独裁者,以我的能力来说,恐怕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还有一件事供你参考,我已经不是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的人了。伦尼炒了我鱿鱼。” “只要有办法的话,你就尽量与我保持联络。救出芭芭拉,把你的反抗计划交给他来负责。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最后被炒鱿鱼的人是谁了。” “长官,你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完完全全,”回答中没有任何犹疑,“就在十二个小时前,我才好好修理了他一顿。” 其实杰姬对这点持怀疑态度;穹顶之下的每件事都不一样,这是外界的人所无法理解的。这里就连时间的流动也不同。不过才五天之前,每件事都还正常得很,可是,看看现在这个局面吧。 “还有另一件事,”寇克斯上校说,“记得从你忙碌的日程中,抽点时间看看电视。我们会以我们能做到的最好方式,让伦尼过得没那么舒服。” 杰姬说完再见后,便挂断电话,走回正在整理花圃的厄尼那里:“你有发电机吗?” “昨晚就停了。”他用讽刺的开心语气回答。 “好吧,那我们一起找个可以看电视的地方。我朋友说,我们应该留意一下新闻报道。” 他们一同前往蔷薇萝丝餐厅,路上还碰到了茱莉亚·沙姆韦,并与她一同过去。 二十一、砸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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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萝丝餐厅直到下午五点前都暂停营业,等到那时,萝丝打算供应些清淡的晚餐,主要都是些没用完的剩菜。敲门声传来时,她正在柜台里弄着马铃薯色拉,一面盯着电视看。敲门的是杰姬·威廷顿、厄尼·卡弗特与茱莉亚·沙姆韦。 萝丝穿过空无一人的餐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门打开。那条柯基犬贺拉斯迅速从茱莉亚的脚后跟处走了出来,耳朵高高竖起,一副友善开心的模样。萝丝让他们进门,在确认一下打烊的牌子还好好地挂在原处后,重新把门锁上。 “谢谢。”杰姬说。 “别这么说,”萝丝回答,“反正我也想去找你。” “我们是为了那个过来的,”杰姬说,指向电视。“我去找厄尼,一起过来的路上遇见了茱莉亚。她那时正坐在她家对面,看着残骸发呆。” “我不是在发呆,”茱莉亚说,“贺拉斯和我在想该怎么做才能在镇民大会结束后出一份专题特刊。分量不多——或许只有两页——不过依旧还是份报纸。我是在专心想这件事。” 萝丝转头瞥了一眼电视。屏幕中,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正在做现场报道,在她下方,有排文字写着由ABC电视台提供的本日稍早画面。爆炸声响忽地传来,天空迸出一个火球。记者吓了一跳,尖叫出声,立即转过身去。那时,原本对着她的摄影机迅速把镜头移开,拍摄坠落中的爱尔兰航空客机残骸。 “除了不断回放飞机撞上穹顶的画面以外,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萝丝说,“要是你们之前还没看过,就留下来看吧。杰姬,今天快中午的时候,我见过芭比一面——我带了点三明治给他,他们让我到地下室的牢房去了,但马文·瑟尔斯一直跟在我旁边。” “你还真幸运。”杰姬说。 “他怎么样了?”茱莉亚问,“没事吧?” “看起来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我想应该没事。他说……或许我该私下告诉你就好,杰姬。” “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接在厄尼与茱莉亚面前说。” 萝丝考虑了一下,但只有一下而已。要是连厄尼·卡弗特与茱莉亚·沙姆韦都无法信任,那就没人可信了。“他说我应该找你谈谈,好像我们吵过架似的。他要我跟你和好,还要我告诉你,说我不会有问题。” 杰姬转向厄尼与茱莉亚,像是萝丝问了她问题,正等着她回答一样。“既然芭比说你可以,那就可以。”杰姬说。厄尼重重点了点头。“亲爱的,我们今晚有个小会要开。地点是刚果教堂的牧师宿舍。这件事可能得保密——” “不是可能,是一定得保密。”茱莉亚说,“以现在镇上的情况来看,最好还是完全保密比较保险。” “如果这事和我想的一样,我加入。”萝丝压低声音,“不过别找安森。他戴了那个讨厌的臂章。” 这时,最新新闻的标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还伴随着电子键盘演奏的新闻网联播音乐。现在每个与穹顶有关的新闻,全都会配上这段烦人的音乐。萝丝原本以为现场记者会是安德森·库柏或她心爱的小沃尔夫——他们现在都在城堡岩那里——结果却是新闻网的五角大楼特派员芭芭拉·斯塔尔。她在扎驻于哈洛镇的陆军基地里,背景是一堆帐篷与拖车屋。 “自从上周六,大家称为穹顶的巨大神秘物体出现后,五角大楼便任命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作为前线指挥官,而这回,则是这场危机开始以来,他第二度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他们在不久前才通知了记者,并表示这次将宣布的事项,肯定能激励成千上万名有亲人被困在切斯特磨坊镇里的美国国民。我们被告知——”她听着耳机里传来的信息,“我们先把镜头转到寇克斯上校那里。” 他们四人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看着画面切换到大帐篷中。那里大约有四十名坐在折叠椅上的记者,而站在后头的记者更多,全都在不断地交头接耳。帐篷一端架有一座临时舞台,舞台上放着一个两侧印有美国国旗的讲台,讲台上则装有许多麦克风。讲台后方有面白色银幕。 “能在那么仓促的情况下准备好这些东西,还真是够专业的。”厄尼说。 “喔,我想这早就在计划中了。”杰姬说,回忆起她与寇克斯的对话。我们会以我们能做到的最好方式,让伦尼过得没那么舒服,他是这么说的。 帐篷左侧的布幕拉开,一名体态结实的灰发男子,迅速朝临时搭建的舞台迈步走去。舞台旁没有两阶式阶梯或木箱之类的东西,但对身形较矮的他来说,却丝毫不成问题。他轻松地单脚跃上舞台,步伐的节奏甚至没变过。他身穿平整的卡其色战地制服,若是他曾受勋,那还真看不出勋章究竟挂在哪里。他的衬衫上没有任何东西,只写着:詹姆斯·寇克斯上校,就连手上也没有讲稿。记者立刻安静下来,寇克斯对他们浅浅一笑。 “这家伙应该有很多举办新闻发布会的经验,”茱莉亚说,“他看起来很厉害。” “嘘,茱莉亚。”萝丝说。 “各位先生女士,感谢你们到来。”寇克斯说,“我会尽量简短,接着让各位发问。切斯特磨坊镇的情况,也就是现在大家称之为‘穹顶事件’的情况依旧没有变化:整个城镇继续处于隔绝状态,我们仍不知原因为何,也不知是什么引发了这件事,同时,我们尝试破坏屏障的行动也尚未成功。当然,只要我们一有答案,便会马上通知各位。美国最优秀的科学家——也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全都加入了调查行动。现在,我们正在考虑部分方案的可行性。但请各位先别急着问我这个部分,因为我们这次还无法向各位提供答案。” 记者们不满地窃窃私语,寇克斯则让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在他下方,的标题变成这次依旧没有答案。等到交谈的声音静下来后,寇克斯才继续往下说。 “正如各位所知,我们将穹顶周围设立为禁区,范围最早是方圆一英里,星期天增加到两英里,星期二则又增加到四英里。这其中有许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穹顶对体内有心脏起搏器等植入物的人而言,具有相当的危险性。第二个原因,则是我们担心制造出穹顶的能源可能会有其他不良影响,而当时我们也无法确定实际状况为何。” “上校,你指的是辐射吗?”有人大喊。 寇克斯冷冷地瞪了那人一眼,像是在考虑是否要严厉训斥那名记者(萝丝很庆幸地发现那人不是小沃尔夫,而是福克斯新闻网一个头发半秃的啰嗦鬼),接着才又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相信,至少在短时间内,那里并没有其余不良影响。所以,我们选定了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也就是后天——作为穹顶的探访日。” 这话引起一阵激烈询问。寇克斯等到记者们安静下来后,才从讲台下方的架子上拿起一个遥控器,按下上头的按钮。白色银幕上出现了一张高分辨率的相片(茱莉亚觉得,这比用Google地球软件下载的相片要清晰许多),相片内容是磨坊镇的航拍图,同时也包括了南边的莫顿镇与城堡岩的部分。寇克斯放下遥控器,拿起一支激光笔。 屏幕底部的标题现在变成星期五将是穹顶探房日。茱莉亚笑了。寇克斯上校遇到了电视台打字员开小差的情况。 “我们可以处理与容纳的探访者人数为一千两百人,”寇克斯直截了当地说,“就这次而言,我们会限定近亲参与……同时也衷心希望,并在此祈祷不需要再有下一次的探访日。集合地点在这里,也就是城堡岩露天市场,以及这里,牛津平原赛车场。”他指着那两个地方的位置,“我们会安排二十四辆巴士,两个地点各十二辆。巴士由周围的六个校区提供,他们为了协助这项措施,当日停课一天,所以我们也在这里向他们致以最深的谢意。第二十五辆巴士是记者专车,会停在莫顿镇的夏纳钓具行接各位上车。”他又冷冷地补充,“由于夏纳钓具行也是当地酒类的代理经销商,所以我想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地点在哪儿。这里并容许各位派遣一辆转播车跟随巴士前往,我重复一次,总数是一辆。请各位自行安排联合报道等事宜。同时,各位先生女士,前往穹顶报道的资格,将以抽签方式决定。” 这话引起了一阵抱怨,但反弹程度不算十分激烈。 “记者专车有四十八个座位,而这里明显有数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记者——” “是几千个!”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大喊,引发一阵哄堂大笑。 “呃,我真庆幸还有人能笑得出来。”厄尼·卡弗特气得牙痒痒地说。 寇克斯挤出一丝微笑:“请容我修正一下,格里高利先生。座位会依各新闻组织予以分配——例如电视新闻网、路透社、塔斯社、美联社等等——而各组织可以自行挑选前往的代表。” “我只能说,真希望会派小沃尔夫来。”萝丝这么说。 记者们兴奋地交谈起来。 “我可以继续吗?”寇克斯问,“那些在发短信的人,麻烦你们先停下来。” “喔,”杰姬说,“我最爱这种强悍的人了。” “你们真的想让你的同胞记得你来这里不是在报道的吗?如果是矿坑崩塌、地震过后,有人被困在倒塌的建筑物下,你们也会这样吗?” 所有人全安静下来,现场充满一种四年级的课堂教室中、老师大发雷霆后的气氛。他真的很强悍,茱莉亚想,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寇克斯也在穹顶之下,负责管理一切。不过当然,想象总比现实美好。 “各位先生女士,你们的工作有两项功用:第一点,是帮我们把这个信息传播出去;第二点,确保探访日这项计划能执行顺畅。” 的标题变成:星期五,记者将予以探访者协助。 “我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处理从全国各地蜂拥至缅因州西部的亲属。受困在穹顶之下民众的亲属们,已有接近一万名集中在附近区域。附近的旅馆、汽车旅馆与露营区均已人满为患。我们要对位于其他地区的亲属表示:‘如果你原本就不在附近,那么请勿前来。’因为你无法拿到探访通行证,而且更会在检查站就被先行拦下。检查站位于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他指着刘易斯顿、奥本镇、北温德汉与新罕布什尔州的康威市。 “在区域内的亲属,目前已经可以前往露天市场与赛车场找负责人员进行登记。若是你打算现在马上动身,那么千万别这么做。这不是费林百货的白色折扣季,抢先当第一个,并无法保证你能获得资格。探访资格会以抽签决定,必须先行登记,才能获得抽签资格。申请探访资格,需要携带两张附有相片的证件。我们会尽力让在磨坊镇有两名或两名以上亲属的人有优先权,但同时,我们也无法对此完全保证。在此也警告大众:星期五那天,若是有人出现在任何一个公布的巴士接驳站,身上没有通行证,或是携带仿冒通行证——换句话说,也就是干扰作业的人——将会被依法处置。千万不要测试我们。 “我们会在星期五上午八点开放上车。如果一切顺利,你与你的亲人至少会有四小时的相处时间,甚至比这还长。若是受到干扰,那么每位探访者待在穹顶的时间也会因此减少。巴士会于下午五点驶离穹顶。” “探访者会前往哪个位置?”一名女人大喊。 “我正要说到这点,安德莉娅。”寇克斯拿起控制器,放大119号公路的画面。杰姬对那地方熟得很;她就是在那附近一头撞上该死的穹顶,因而伤了鼻子。她可以看见丹斯摩的农舍、几栋外屋与挤奶厂的屋顶。 “在穹顶的莫顿镇一侧有个跳蚤市场。”寇克斯用遥控器把地图拖过去,“巴士会在那里让探访者下车,以步行方式前往穹顶。那里内外两侧都有足够的空间聚集人群。同时,该地的所有飞机残骸也已被清除完毕。” “探访者会被允许直接触碰穹顶吗?”记者问。 寇克斯再度看着摄影机,直接对电视前的观众说话。萝丝可以想象得出,那些观众——他们可能在酒吧及汽车旅馆的电视前,或是在车上听收音机——此刻一定都能感受到那股希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这两种感觉都强烈得很。 “探访者与穹顶之间的距离是两码,”寇克斯说,“我们认为这是安全距离,但同样也无法对此做出任何保证。这与游乐园设施那类已通过安全性测试的情况不同。体内有电子植入物的人必须远离穹顶。你们要自我把关;我们无法检查每个人的胸部有没有植入心脏起搏器的手术疤痕。同时,探访者也必须把所有电子设备留在巴士上头,包括iPod、手机与智能型手机,以及其余电子设备。记者的麦克风与摄影机也必须保持一定距离。我们将近距离接触的空间保留给探访者,在他们与心爱的亲人之间,不允许有任何人接近采访。各位,只要你们愿意帮忙,那么这项计划就能顺利执行。如果以 href='4641/im'>《星际迷航》的台词风格来说,那么就是:请大家帮我们一起搞定。”他放下遥控器,“现在我会回答几个问题,但问题的数量相当有限。布里泽先生。” 萝丝的脸亮了起来。她举起咖啡杯,朝电视屏幕致意:“小沃尔夫,你看起来真棒!只要你想的话,随时都可以躺在我床上吃饼干。” “寇克斯上校,你们打算让镇公所的官员加入,另行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吗?据我们了解,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詹姆斯·伦尼,是磨坊镇实质上的管理者。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届时可能会邀请伦尼先生,或是镇上的另一位官员出席。只要一切能依照计划行事,相信很快就会实现。” 记者们因这席话赞赏地鼓起掌来。除非他们能挖到知名政治家与高级妓女上床的新闻,否则没有东西比得上他们对新闻发布会的喜好。 寇克斯说:“在理想状态下,我们会在公路那里举行那场新闻发布会。不管镇上的发言人是哪位,都会在他们那一侧出现,而各位先生女士则位于我们这一侧。” 又是一阵热烈掌声。他们也喜欢视觉上的可能性。 寇克斯指着一名记者:“霍尔特先生。” NBC电视台的莱斯特·霍尔特站起来问:“伦尼先生出席新闻发布会的几率有多高?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有报道指出,据缅因州总检察长表示,他的部分财务有来源上的问题,同时正受到某些刑事调查。” “我耳闻过这些报道的内容,”寇克斯说,“我不打算对此发表评论,但伦尼先生或许会想表达意见。”他停了一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些。“我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寇克斯上校,我是CBS的丽塔·布莱福。想请问你们任命的临时管理者戴尔·芭芭拉,是否真因谋杀案而被逮捕入狱?切斯特磨坊镇警方是否真的认为他是名连环杀手?” 记者们全都静了下来,专注地看着台上。就连坐在蔷薇萝丝餐厅柜台前的四个人也一样。 “是真的。”寇克斯说。记者们开始低声讨论起来。“但我们无法证实他们的指控或调查行动,是否有可供依循的任何证据。无庸置疑的是,我们目前拥有的信息就与各位先生女士一样,全通过电话及网络上的讨论而来。戴尔·芭芭拉是受勋军人,过去从未有被逮捕的记录。我认识他许多年了,也愿意为他对总统做出担保。就目前所知,我还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表示自己在这部分犯了错。” “上校,我是PBS的雷·苏拉雷兹。你认为他们对芭芭拉中尉——现在是芭芭拉上校——的指控是否出自政治动机?詹姆斯·伦尼有没有可能刻意让他入狱,以便夺走总统任命给他的指挥权?” 这才是这场盛大表演的下半场主题,茱莉亚顿时领悟,寇克斯是在利用媒体发声,把我们塑造成专制政权的受害者。她对此钦佩不已。 “苏拉雷兹先生,如果你星期五有机会亲自询问伦尼委员,记得一定要问他这个问题。”寇克斯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酷的平静,“各位先生女士,提问时间就此结束。” 他像进场时迅速迈步离开,就在记者甚至还来不及喊出更多问题前,他就已经走了。 “我的妈呀。”厄尼喃喃地说。 “没错。”杰姬说。 萝丝关掉电视,看起来精神奕奕,活力充沛。 “我们要约什么时候开会讨论?我可不会为了寇克斯上校的发言感到苦恼,不过,这肯定会让芭比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2

一直要到满脸通红的曼纽·欧塔葛下楼告诉他以后,芭比才总算知道寇克斯那场新闻发布会的事。欧塔葛原本受雇于奥登·丹斯摩,如今却身穿蓝色工作衫,胸前挂着看起来像是自制的警徽。除此之外,他还挂了两条腰带,第二条松到髋部的腰带上头挂了把点四五手枪,一副枪侠模样。芭比认识的他,是个性格温和的家伙,有着稀疏的头发与随时处于晒伤中的皮肤,老喜欢在晚餐时段点早餐吃——煎饼、培根与太阳蛋——聊着与牛有关的话题。他最喜欢的品种是横带格罗威牛,但却始终没能说服丹斯摩先生买下。虽然他有个南美洲的姓氏,但却是标准的北方人,同时还有北方佬的幽默感。芭比一直挺喜欢他的。 然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曼纽,一个幽默感丧失殆尽的陌生人。他带来了最新消息,其中的大部分,还是通过朝铁栏大喊的方式说出口的,其中伴随了大量的口水。他表情中的怒气,几乎就像是散发的辐射线一样。 “他们完全没提到那个可怜女孩的手里有你军籍牌的事,他妈的一个字也没提!那个穿着防水裤的混蛋还想陷害老詹·伦尼。自从事情发生以来,他一直靠自己让这个小镇团结一心!靠他自己!克苦克难!” “放轻松点,曼纽。”芭比说。 “叫我欧塔葛警官,你这个王八蛋!” “好,欧塔葛警官。”芭比坐在床板上,心想欧塔葛现在很有可能从枪套里掏出那把老旧的点四五斯科菲尔德手枪,对着他开枪。 “我在这里,而伦尼在外头,完全不用你替他操心。我敢说,一切都不会有事。” “闭嘴!”曼纽尖叫道,“我们全都在里面!全都在他妈的穹顶之下!奥登除了喝酒已经什么事也不做了,还活着的那个孩子也吃不下东西,而丹斯摩太太则为了罗瑞一直哭个不停。杰克·伊凡斯轰烂了自己的脑袋,你知道吗?那些军人会说出那些恶心话,是因为他们除了毁谤之外,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那全是谎话与捏造出来的故事,好让你可以煽动那场超市暴动,还有烧掉我们的报社!你一定觉得这么做,沙姆韦小姐就没办法公开你的真面目了!” 芭比始终保持沉默。他相信只要说出任何一句辩护之词,就会让对方下定开枪的决心。 “这就是他们对付所有讨厌的政治家的方式,”曼纽说,“他们不想让一个基督徒领导我们,反而要一个连环杀手与强奸犯——还是奸杀——来领导我们?这真是太下流了。” 曼纽掏枪举起,伸进铁栏内指着他。在芭比眼中,枪眼看起来就跟隧道入口一样巨大。 “要是穹顶消失之前,你就已经离开这间牢房的话,”曼纽继续说,“那我一定马上亲手解决掉你。我会是要排队杀你的第一个人。以现在的磨坊镇来看,我敢说这条队伍一定长得很。” 芭比依旧不发一语,认为死亡随时都会降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感觉就像萝丝·敦切尔的烤三明治回涌至他的喉咙,就这么噎着了他。 “我们试着要生存下去,而他们所做的事,则是在抹黑让这个小镇远离混乱的人。”他突然把那把大手枪收回枪套,“去你妈的,你根本不值得。” 他转身朝楼梯大步走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芭比往后靠在墙上,吁出了一口气,额头上满是汗水。他伸手抹去汗水时,手还在不断地发抖。

3

罗密欧·波比的货车刚转进麦克莱奇家的车道,哭个不停的克莱尔便马上冲出家门。 “妈!”小乔大喊,甚至在罗密欧还没完全停下来前,便已冲出车外。其他人随后下车。“妈,出了什么事?” “没事,”克莱尔抽泣着说,一把抓住他拥入怀中。“我们会有探访日!就在星期五!小乔,我想我们或许可以见到你爸爸了!” 小乔发出一声欢呼,抱着她转了一圈。班尼抱着诺莉……生锈克注意到,这个厚脸皮的小鬼还趁机偷亲了她一下。 “罗密欧,载我去医院。”生锈克说。他们在车道上倒车时,生锈克还朝克莱尔与孩子们挥手道别。他很庆幸能在不用与麦克莱奇太太交谈的情况下离开这里,母亲的直觉可强大得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试着说英文,而不要用那种你常用的漫画式狗屁法国腔吗?” “有些人就是没文化素养,”罗密欧说,“所以老是嫉妒那些办得到的人。” “嗯,不过你老妈也是穿雨鞋的乡下人啊。” “这倒是真的,不过她只有雨天时才穿。” 生锈克的手机再度插话,这回是短信。他翻开手机上盖,阅读短信内容:晚上九点半在刚果教堂牧师宿舍碰面,不见不散。杰姬·威廷顿。 “罗密欧,”他说,把手机盖上。“假设我能从伦尼父子手中幸存的话,你要不要考虑今晚和我一起去开个会?”

4

吉妮与他在医院大厅碰了头。“今天是凯瑟琳·罗素医院的伦尼日,”她这么说,看起来似乎没因这件事感到不开心。“瑟斯顿·马歇尔一直在照顾他们两个。生锈克,这男人根本就是上帝的礼物。他明显不喜欢小詹——他和弗兰克在切斯特塘那里揍了他一顿——不过还是完全拿出了专业态度。这家伙在大学英语系教书实在有点浪费——他应该从事这行的。”她把声音放低,“他比我还行,也远胜过抽筋敦。” “他现在在哪儿?” “回住的地方了,探望他的年轻女友与他们照顾的孩子。他似乎真的很关心那两个孩子。” “喔,我的天啊,吉妮坠入爱河了。”生锈克笑着说。 “少无聊了。”她瞪了他一眼。 “伦尼父子在哪两间病房?” “小詹在七号病房,老的在十九号。老的那个是跟席柏杜那家伙一起进来的,不过他肯定又派席柏杜去跑腿了,因为他去看小詹时,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她露出嘲讽的微笑,“他没待很久,大多数时间都在忙着打手机。虽然那孩子又恢复了理性,但从头到尾都坐着不动。亨利·莫里森带他进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老詹的心律不齐呢?现在情况怎样?” “瑟斯顿让他的状况稳定下来了。” 只是暂时而已,生锈克心情还不算坏地想着,等到烦宁的药效一过,他那颗烂心脏又会开始重新跳起舞来了。 “先去看那孩子。”吉妮说。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人,但她依旧压低了声音,“我不喜欢他,从来没喜欢过。只是现在我为他感到遗憾。我觉得他来日不多了。” “瑟斯顿向伦尼说过小詹的状况吗?” “说过,毕竟问题可能严重得很。不过,他显然认为没有那些他在打的电话重要。可能有人告诉他星期五探访日的事了吧。伦尼因为这件事气得不轻。” 生锈克想起黑岭上的那个方块。那个薄薄的东西,不过只是个面积小于五十英寸的长方体,但他却没办法将之抬起,甚至连稍微移动一下也办不到。同时,他还想起了他于瞬间瞥见的那几个大笑着的皮革头。 “有些人就是不欢迎访客。”他说。

5

“你觉得如何,小詹?” “没事。好多了。”他的声音无精打采,穿着一件病袍,坐在窗边。阳光无情地照在他憔悴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操劳过度的四十岁男子。 “告诉我你昏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要去学校,结果先去了安琪家。我想叫她跟弗兰克和好,他实在不怎么会讲话。” 生锈克在考虑要不要问小詹是否知道弗兰克和安琪已经死了的事,接着决定算了——问了又怎样?于是他问:“你要去学校?那穹顶怎么办?” “喔,对。”同样无精打采、无动于衷的声音。 “我都忘了。” “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一?” “你妈妈的名字是?” 小詹想了一下。“杰森·吉昂比。”他最后这么回答,接着尖声大笑,只是就连笑声也无精打采,脸上的憔悴神情始终没变过。 “穹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星期六。” “是多久前的事?” 小詹皱着眉头。 “一个星期?”他最后这么说,接着又说,“两个星期?肯定有一段时间了。” 他总算把头转向生锈克,双眼闪烁着光芒,眼神里融合了瑟斯顿·马歇尔帮他注射的镇静剂药效。 “是芭—比派你来问我这些问题的吗?他杀了他们,你知道的。”他点点头,“我们发现了他的军几爬。”停了一会儿,“军籍牌。” “芭比没派我来做任何事情,”生锈克说,“他还在监狱里。” “很快他就会下地狱了,”小詹干巴巴地说,语气平铺直叙。“我们会审理他,判他死刑。我爸是这么说的。缅因州没有死刑,但他说现在是战时。鸡蛋色拉的卡路里太高了。” “这倒是真的。”生锈克说。他带着听诊器、臂式血压计与检目镜,此刻则把血压计臂环套在小詹的手上。“小詹,你可以说出最近三任总统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布什、普什和塔什。”他疯狂地大笑起来,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小詹的血压是147/120,让生锈克做好了状况恶化的心理准备。“你还记得在我之前,是谁进来医治你的吗?” “嗯。就是我跟弗兰克在切斯特塘发现两个孩子前碰到的那个老家伙。我希望那两个孩子没事。他们很可爱。” “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艾登和艾丽斯·艾普顿。我们一起去夜店,那个红发女孩在桌子底下帮我打手枪,觉得先处理过,这样等一下她才爽得到。”停了一下,“成交。” “嗯哼。”生锈克用检目镜检查。小詹的右眼没事,但左眼的视神经盘却鼓了起来,也就是视乳头水肿。在后期的脑瘤中,这是种常见症状,总会伴随着肿胀。 “看见任何绿色的东西吗?硬汉?” “没。”生锈克放下检目镜,把食指举至小詹面前,“我要你先用手指碰我的手指,接着去碰自己的鼻子。” 小詹照做了。生锈克开始缓缓前后移动手指:“再来。” 第一次,小詹成功碰到了移动中的手指,接着碰了鼻子一下。只是接下来那次,他的手指却打在自己的脸颊上,而非碰。第三次,他则连手指也没碰到,最后摸着自己的右眉。“哇喔。还要再来吗?我可以一整天这样做个不停。” 生锈克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我去叫吉妮·汤林森帮你开处方签。” “给我处方签以后,我就能回捏了吗?我是说回家。” “小詹,你得在这里跟我们一起过夜,需要持续观察。” “但我没事了,不是吗?我之前头也痛过一次——我是指真的痛得看不清东西那种——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没事了,对不对?” “我现在什么都无法确定,”生锈克说,“得先跟瑟斯顿·马歇尔谈谈,查一些数据才行。” “老兄,那家伙又不是医生。他是个英文老师。” “或许吧。不过就我所知,他对待你的方式,比你跟弗兰克对待他的方式好多了。” 小詹打发似的挥了一下手:“我们只是闹着玩。再说,我们也只是吓唬他一下而已,不是吗?” “这点我就不跟你争了。至于现在,小詹,尽量放轻松点。不如看一下电视如何?” 小詹想了一会儿,接着问:“晚餐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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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生锈克唯一能想到减轻肿胀的方式,就只有直接在小詹·伦尼的大脑注射甘露醇。他拿着病历走出门外,看见上头附了张纸条,笔迹是他没见过的,还不断画圈加以标记: 亲爱的艾佛瑞特医生: 你觉得对这名患者使用甘露醇如何?我没有直接处理,不知道该用多少剂量才对。 瑟斯顿 生锈克把剂量写了上去。吉妮说得没错:瑟斯顿·马歇尔行得很。

7

老詹的房门开着,病房里却是空的。生锈克听见有男人的声音传来,位置是在已故的哈斯克医生最爱打盹的地方。生锈克朝休息室走去,忘了要先拿老詹的病历。这个疏忽将会让他后悔莫及。 老詹穿着整齐地坐在窗边,手机靠在耳旁,完全无视一旁墙上的禁用手机标志。生锈克认为,可以命令老詹挂断电话,一定会让自己感到无比开心。要用这种方式作为帮他检查身体与讨论事情的开始,或许不太算是深谋远虑的表现,但生锈克偏偏就是想这么做。他才开始往前走,接着又停下脚步,整个人冷了下来。 他脑中浮现一个清晰的记忆:他睡不着,起床想吃块琳达做的蔓越莓橙汁面包,听见奥黛莉在女儿们的房间发出小声哀鸣。他下楼去查看姐妹俩,坐在贾奈尔床边,位置就在她的守护天使孟汉娜的海报下方。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突然想起这件事?为什么不是跟老詹在他书房里谈话那次就想起来? 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谋杀案的事,一心只想着丙烷的问题。也因为贾奈尔说那些话的时候并非癫痫发作,而只是快速动眼期的梦话而已。 他有一颗黄金做的棒球,爸爸。那是颗坏棒球。 就算昨晚在葬仪社时,这段记忆也并未浮现。这是唯一一次,就发生在已有些太迟的时候。 不过想一想这代表了什么:或许,黑岭上那东西不只会散发环状辐射,还会散发出别的东西。就先把那东西称为“引发预知能力”吧,毕竟这事根本没有名称可以形容。但不管怎么称呼,这状况都的确存在。要是贾奈尔说中了镀金棒球的事,每个孩子提及的那些疑似万圣节大灾难的预言也有可能成真。不过那真的是确切日期吗?会不会有可能提前? 生锈克倾向于后者。对于生活在小城镇里的孩子而言,总会对不给糖就捣蛋的游戏无比期待,所以万圣节等于早就到了。 “我不管你要干吗,斯图亚特。”老詹说。 三毫克的烦宁似乎没让他说话变得客气点,口气就跟平常一样暴躁无比。“你跟福纳德给我过去,带着罗杰一起……啊?什么?”他听了一会儿,“这应该不用我说。你到底有没有看他妈的电视?要是他顶撞你的话,你就——” 他抬起头,看见生锈克就在门口。由于发现有人偷听,老詹脸上瞬间闪过一个惊恐的表情,接着思考起可能被听见了多少对话内容。 “斯图亚特,这里有别人在。我再打给你,等我打给你的时候,你最好给我一个我想听见的答案。” 他没说再见便挂掉电话,把手机朝生锈克递去,朝生锈克露齿微笑:“我知道,我知道。我太不守规矩了,不过镇上的公事可等不得。”他叹了口气,“想当个大家信赖的人可不容易,尤其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更难。” “一定很难。”生锈克同意道。 “上帝保佑我。你想听听我的生活哲学吗,兄弟?” 不想。“当然。” “当上帝关起一扇门,他也同时为你打开了一扇窗。” “你真这么认为?” “我知道事情真的就是这样。有一件事我一直谨记在心。当你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祈祷,上帝只会充耳不闻。但当你为了你需要的东西祈祷,上帝则会全心倾听。” “嗯哼。”生锈克走进休息室。墙壁上的电视转到了新闻台,声音却调至了静音。屏幕里,播报员后方有张静止不动的詹姆斯·伦尼委员相片。相片是黑白的,看起来很不讨喜,里头老詹伸出一支手指,上唇微微扬起,看起来不像微笑,而是凶狠非常的冷笑。下方的标题写着:穹顶镇是毒品天堂?画面切换到老詹·伦尼二手车行的广告,这系列烦人的广告,最后总会以其中一名销售员(老詹·伦尼从不曾亲自上场)用尖叫的方式说出台词收尾:“你有车开,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 老詹朝电视比了一下,露出苦笑:“你看芭芭拉外面那些朋友是怎么对付我的?嗯,还真是不意外啊。基督来救赎人类时,人类让他背着十字架,上了髑髅山,就这么让他死在鲜血与尘土中。” 生锈克在心中想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证明烦宁是种奇怪的镇定剂了。他不确定酒里头是否存在真理,但烦宁里肯定不少。只要你给病人烦宁——尤其是通过静脉注射——通常就能听见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真心话。 生锈克拉过一把椅子,准备好听诊器:“把你的衬衫拉起来。”老詹放下手机好拉起衬衫,这时生锈克把手机拿走,放进胸前的口袋。“我就先拿走了,可以吗?我会放在大厅柜台那里。那里是可以讲手机的区域。这样或许不太方便,但也不错了。” 他认为老詹会提出抗议,或许还会动怒,但他却没表示什么,只是就这么露出他那像是弥勒佛的肥肚子,还有那对又大又软的胸部。生锈克往前倾身,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情况比他预期中好。他原本预期会听见每分钟心跳一百一十下的速率,外加中度心室早期收缩的状况,并因此感到窃喜;然而,老詹的心脏却是稳定的每分钟九十下,完全没有漏拍的情况。 “感觉好多了。”老詹说,“那一定是压力引起的。我一直处于可怕的压力中。我得在这里休息一两个小时——你注意到这窗口可以看见整个镇中心吗,老兄?——还要再去探望小詹一次。之后,我会视自己的状况决定——” “这不只是压力造成的。你超重了,而且非常明显。” 老詹露出上排牙齿,给了他一个虚伪的笑容:“老兄,我一直不断地处理生意与整个小镇的运作事宜——附带一提,还全都做得很好。所以,也没剩多少时间可以分给跑步机和楼梯机这类健身器材。” “你已经患有PAT两年了,伦尼。那是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的意思。”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去查过医学新闻,上面说健康的人通常都会有——” “朗·哈斯克医生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要控制体重,用药物控制心律不齐的问题,要是药物治疗的效果不理想,就要考虑动手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老詹看起来像个不开心的孩子,被人囚禁在高脚椅上头。“上帝说不要那么做!上帝叫我不要装心脏起搏器!上帝是对的!公爵帕金斯就装了心脏起搏器,你看看他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就更别说他的遗孀了。”生锈克轻轻说,“她也同样不幸。她肯定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里。” 老詹凝视着他,那双像是猪猡的眼睛思考着什么,接着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又有灯光了,不是吗?我把你要的丙烷给了你,但有的人就是不懂得如何感激。当然啦,像我这种位置的人也早就习惯了。” “明天晚上,我们的燃料就会又用完了。” 老詹摇摇头:“明天晚上,你会拿到足够的丙烷,如果有需要的话,数量还会多到足以让这里一路用到圣诞节。由于你客气有礼,加上又是个万能的好人,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你把本来是我的东西还给我,还要我感激?恕难从命。” “喔,所以你现在把自己跟医院画上等号了?”老詹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你都把自己视为基督了。我们先回到你的健康问题上头吧,好吗?” 老詹一脸厌恶地甩了一下自己那手指粗肥的巨手。 “烦宁没办法医好你。要是你就这么离开,可能到了下午五点就会再度发作,说不定心血管还会完全堵住。往好的一面想,你可以在你的救世主让全镇陷入一片漆黑前,就已经先见到他了。” “你有什么建议吗?”伦尼冷静地说,再度恢复了沉着。 “我可以给你一种药,至少在短期内,或许可以让你不会有问题。” “什么药?” “不过是有代价的。” “我知道,”老詹轻声说,“从你到我办公室要东要西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芭芭拉那边的人了。” 之前生锈克唯一要求的只有丙烷而已,但他没理会这点。“你怎么知道芭芭拉那边有人?当时连谋杀案都还没被发现,你怎么会知道他那边有人?” 老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既像觉得有趣,也像疯狂无比,或是两者根本兼而有之。“我自有方法,老兄。所以代价是什么?你要我用什么交换心脏病的药?”在生锈克回答前,他又说,“让我猜猜。你想要我放芭芭拉出来,对不对?” “错了。他走出外头只要一分钟,整个小镇的人就会对他处以私刑。” 老詹笑了:“有时你还挺聪明的。” “我要你下台。桑德斯也是。让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掌管一切,茱莉亚·沙姆韦负责辅佐,直到安德莉娅完全戒除药瘾为止。” 老詹这回大笑起来,用力拍了自己大腿几下。 “我还以为寇克斯已经够糟了——他想让那个大胸部辅佐安德莉娅——但你错得更离谱。沙姆韦!她跟巫婆没两样,还就连自己手上纸袋里的东西都管不好!” “我知道是你杀了科金斯。” 他原本没打算说这件事,但在他忍下来前,就这么说出口了。这又有什么害处?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除非你要把墙上电视中正在低头读稿的播报员约翰·罗伯兹也算进去。 再说,这么做的结果是值得的。这是自从他真正接受穹顶存在的现实后,第一次看到老詹大受冲击的模样。老詹试着想没有任何表情,却没能成功。 “你疯了。” “你知道我没有。昨天晚上,我去了鲍伊葬仪社,帮四桩谋杀案的受害者全验了尸。” “你没权利这么做!你不是病理学家!甚至连他妈的医生也不是!” “放轻松,伦尼。数到十。想想你的心脏。”生锈克停了一会儿,“应该说操你妈的心脏才对。你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再加上你现在所做的事,我操你妈的心脏。科金斯的脸部跟头部全都留下了伤痕,非常罕见的伤痕,不过很容易认得出来。那是缝线的痕迹。我毫不怀疑那伤痕跟我在你办公桌上看见的那颗棒球纪念品会完全吻合。” “这并不代表什么。”但伦尼瞥了一眼开放式厕所的门口。 “这代表了很多事。尤其只要你一想到其他尸体也同样被放在那里,就更是如此了。对我来说,这代表杀科金斯的凶手跟杀害其他人的凶手是同一个。我想凶手就是你。也可能是你跟小詹。你们父子俩组了一个双打队伍?是这样吗?” “我不想再听你这些胡言乱语!”他想站起来,但被生锈克推了一把,又再度坐下。要这么做容易得很。 “别乱动!”伦尼大喊,“甜煞的别乱动!” 生锈克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威胁要公开你贩毒的事?他也有份?” “别乱动!”就算生锈克已坐了回去,伦尼还是重复着说。他没想到——这时还没想到——伦尼或许不是在跟他说话。 “我可以保密,”生锈克说,“也可以给你一些比烦宁对PAT更有效果的药。代价是你得下台。在明晚的大会上,你得宣布辞职——由于健康因素——并且支持安德莉娅。这样你还可以走得像个英雄。” 他完全无法拒绝,生锈克这么认为;这个人已经被逼到墙角了。 伦尼再度转向开放式厕所的门,开口说:“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 卡特·席柏杜与弗莱德·丹顿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他们一直躲在里面——就这么竖耳听着。

8

“真该死。”斯图亚特·鲍伊说。 他和弟弟在葬仪社楼下的工作室里。斯图亚特原本正在帮爱丽塔·康伯斯,也就是磨坊镇最新的自杀者及鲍伊葬仪社最新的客户,处理化妆工作。“该死王八蛋那个操他妈的猴崽子。” 他把手机放在柜台上,从身上那件绿色橡胶围裙前的大口袋里拿出一包花生酱口味的乐事饼干。斯图亚特心烦时总会吃这个,吃东西的模样也总是邋遢无比(“刚刚是猪在这里吃东西吗?”他父亲在年轻时的斯图亚特离开餐桌时,总会这么说)。乐事饼干的碎片落在爱丽塔仰着的脸上,模样与安详相差甚远;要是她以为喝下酸性清洁剂是种快速又无痛的逃离穹顶的方式,那她显然是上了大当。那该死的东西就这么一路腐蚀到胃,接着又穿到背部。 “怎么了?”福纳德问。 “为什么我会跟他妈的伦尼牵扯在一起?” “为了钱?” “现在钱有什么用?”斯图亚特大骂,“我要钱干吗?去波比百货店他妈的疯狂购物?这还真他妈能满足我!” 他用力打开那老寡妇的嘴,把剩下的乐事饼干塞了进去:“拿去吃,臭婊子,他妈的点心时间到了。” 斯图亚特一把抓起手机,按下“通讯簿”的按钮,从中选出一个号码。“要是他没接的话,”他说——或许是对着福纳德说,但更有可能是对着自己说,“我就要亲自过去,把他找出来,抓一只他的鸡塞进他那他妈的屁——” 但罗杰·基连接了电话,人就在该死的鸡舍里。 斯图亚特可以听见鸡的叫声,还能听见鸡舍的广播传出曼托瓦尼指挥的小提琴音乐。要是在鸡舍的是孩子,背景乐则会变成金属摇滚。 “喂?” “罗杰,我是斯图亚特。还醒着吧,兄弟?” “清醒得很。”罗杰说,这可能代表他已经吸了些冰毒,不过谁鸟他啊。 “下山到镇上一趟。跟我还有福纳德在车辆调度场碰面。我们得开两辆大货车——有起重机的那种——去WCIK电台一趟。所有丙烷都得搬回镇上。我们没办法一天完成,不过老詹说事情总需要有个开始。明天我会再找六七个我们信得过的人——要是老詹愿意腾出人手,那就从他该死的私人军队里挑几个——一口气搞定这件事。” “唉,斯图亚特,不行啦——我还得喂鸡啊!家里的孩子全都去当警察了!” 这代表你只想坐在你那间小办公室里,斯图亚特想着,一面吸冰毒,一面听鸟音乐,然后用电脑看一些蕾丝边打炮的小电影。他不晓得怎么会有人在浓得受不了的鸡屎味里还会想做那档子事,但罗杰·基连显然就行。 “这可不是在找志愿者,我的兄弟。我接到命令,然后又来命令你。我给你半小时。要是你看见你家随便哪个孩子在街上闲晃,就把他们一起拉来。” 他在罗杰再度发起牢骚前就把电话挂上,站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气得七窍生烟。这个星期三,他在这世上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花费力气把那些丙烷槽搬到卡车上……但如今这却成了他非做不可的事。好吧。那就去做吧。 他一把拉起水槽里的水管,塞到爱丽塔·康伯斯的假牙间,打开水龙头。那是条高压水管,因此使尸体开始在桌上弹跳起来。“帮你把饼干冲下去,老奶奶,”他咆哮着说,“免得你被噎着了。” “住手!”福纳德大喊,“这样会从她背后的洞喷——” 太迟了。

9

老詹看着生锈克,露出一个看,我逮到你了吧的微笑,接着转向卡特与弗莱德·丹顿:“你们两个听见艾佛瑞特先生威胁我了吗?” “我们听得一清二楚。”弗莱德说。 “你们听见他威胁我,说要是我不下台的话,就要扣留救命用的药物了吗?” “听见了。卡特说,”轻蔑地看了生锈克一眼。 生锈克纳闷自己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 这会是漫长的一天——得牢牢记住这点。 “他拿来威胁我的药可能叫做维尔宁,就是那个长头发的家伙帮我静脉注射的那种。”老詹又露出他的小牙齿,展现另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微笑。 维尔宁。这是生锈克第一次暗骂自己没从病房门上的插槽拿起老詹的病历先确认,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们觉得是什么罪名?”老詹问,“恐吓罪?” “当然。还有勒索罪。”弗莱德说。 “真该死,这根本就是谋杀未遂。”卡特说。 “你们认为是谁派他这么做的?” “芭比。”卡特说,朝生锈克的嘴巴狠狠打去一拳。生锈克措手不及,甚至还来不及抵挡,便向后倒去,撞上其中一张椅子,侧身倒在地上,嘴巴流出了血。 “这是因为你拒捕,”老詹这么说,“不过这样还不够。把他压在地上,伙计。我要他被压在地上。” 生锈克试着想逃,但人还没离开椅子旁,就被卡特抓住一只手臂,整个人转了一圈。弗莱德在他大腿后方踢了一脚,接着卡特又把他推回去。 就像校园里的孩子,生锈克倒下来时,心里这么想着。 卡特跪在他身旁。生锈克挥出一拳,朝卡特的左脸颊打去。卡特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拨开,就像把什么讨厌的东西甩开似的。没多久后,他坐在生锈克的胸口上,笑嘻嘻地低头看着他。对,就跟在校园一样,只是没有老师前来阻止。 他把头转向伦尼,伦尼现在已经站了起来。 “你不会想这么做的。”他喘着气,心脏被沉沉压住。 他几乎没办法吸入足够的空气以供给心脏。席柏杜太重了。弗莱德·丹顿就跪在他们身旁。在生锈克眼中,他看起来就像是摔跤比赛里的裁判。 “但我就是要这么做,艾佛瑞特。”老詹说,“事实上,上帝保佑你,我还已经这么做了。弗莱德,把我的手机拿出来,就在他胸前口袋里,我可不希望到时候被弄坏了。他妈的这个家伙偷走了我的手机,等你到局里时,可以把这点追加在记录上。” “其他人也知道,”生锈克说。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助,如此愚蠢。他告诫自己早该知道过度低估詹姆斯·伦尼对一切毫无帮助。“其他人也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也许吧,”老詹说,“不过他们是什么人?就是戴尔·芭芭拉的其他朋友而已。也就是引发食物暴动、烧毁报社的那些人。他们甚至还弄出了穹顶!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这是政府的实验,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可不是箱子里的小白鼠,对吗?卡特,你说我们是吗?” “不是。” “弗莱德,你还在等什么?” 弗莱德听着老詹的话,直到现在才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从生锈克胸前拿出老詹的手机,把手机扔到其中一张沙发上。接着,他回头转向生锈克:“你们计划多久了?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锁定我们,派人潜入镇上,好摸清我们的状况?” “弗莱德,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生锈克说。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天啊,席柏杜实在太重了。 “这简直就是疯了,完全没有道理可言。难道你看不出——” “把他的手压在地上,”老詹说,“左手。” 弗莱德听令行事。生锈克试图反击,但席柏杜压住了他的手臂,使他根本无力反抗。 “很遗憾我得这么做,兄弟,但镇上的人都得了解,我们得在恐怖主义的威胁下试图控制局势。” 伦尼大可对自己得做的任何事表示遗憾,不过就在他把鞋跟——还有全身两百三十磅的重量——踩在生锈克握紧的左手上时,生锈克从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华达呢长裤正面,看出了他另一个不同的动机。他这么做不仅是理智思考后的结果,同时还享受得很。 脚跟压了上去,左右扭转:用力、再用力、使劲全力。老詹的脸皱成一团,双眼下方渗出汗水,舌头自齿间吐了出来。 不能叫,生锈克想着,叫声会把吉妮引来,害她被卷进这摊浑水里。再说,他就是想听你哀嚎,别让他得逞。 然而,当他听见老詹脚下传来第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时,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又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接着是第三声。 老詹往后退去,一脸满足的模样:“把他拉起来,带去牢房里。让他好好探望一下朋友。” 弗莱德检查生锈克肿起来的手,其中有三根手指已严重弯曲。“断啰。”他心满意足地说。 吉妮出现在休息室门口,双眼睁得老大:“我的老天爷啊,你们这是在干吗?” “我们因恐吓、勒索与谋杀未遂这些罪名逮捕这个混蛋,”弗莱德·丹顿在卡特把生锈克拉起来时这么说,“事情还不只这样。他拒捕,而我们制服了他。女士,请你让让。” “你们疯了!”吉妮大喊,“生锈克,你的手!” “我没事。打给琳达。告诉她这些恶棍——” 他没能把话说下去。卡特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下压去,推着他走出门外。卡特在他耳旁低声说:“要是我能确定那个老家伙懂的医学知识比你多,就会亲手宰了你。” 所有的变化全发生在四天之内,卡特抓着他的脖子,以惊人的力道强压他沿走廊前进,使他身体几乎快弯成两半时,生锈克难以置信地这么想着。他的左手已不复原形,在手腕下方变成一大块厚厚肿起的东西。才四天就变成这样了。 他感到好奇,那几个皮革头——不管他们究竟是什么——是否会十分享受这场表演。

10

傍晚时,琳达找到了磨坊镇的图书馆员。莉萨那时正骑着自行车沿117号公路回镇上。她说,她一直在找穹顶附近的哨兵聊天,想收集更多有关探访日的消息。 “他们不允许和镇民闲谈,不过有些人还是会。”她说,“尤其你把上衣最上面三颗扣子解开后更容易。这么做似乎真的能打开沟通之门。至少对陆军那些家伙来说是这样。至于海军陆战队的话……我想就算我把衣服全部脱光,跳起玛卡莲娜舞,他们也照样不会说出半个字。那些男孩似乎对性感这种事免疫。”她笑了,“当然,我也不是凯特·温斯莱特。” “你听到任何有趣的八卦了吗?” “没,”莉萨跨在自行车上,看着驾驶座车窗里的琳达。“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他们很关心我们,让我挺感动的。他们听说了很多关于我们的传言。其中还有一个人问我,说我们这边是不是真的有一百多个人自杀。” “你能上车跟我聊一下吗?” 莉萨笑得更开了:“我被逮捕了吗?” “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莉萨把自行车支撑架踢下来,移开琳达夹罚单用的写字板与已经派不上用场的测速枪,坐进车内。琳达告诉她秘密潜入葬仪社的行动与他们发现的事,接着又说了在牧师宿舍开会讨论的事情。莉萨的反应直接、激烈。 “我一定会去——休想把我排除在外。” 无线电发出噪声,斯泰西的声音传来:“四号警车,四号警车,嘶、嘶、嘶。” 琳达抓起通话器。她想到的不是生锈克,而是两个女儿。“这里是四号警车,斯泰西,请说。” 斯泰西·莫金说的话,让琳达从不安变成了极度恐惧。“我有个坏消息得告诉你,琳达。我想叫你振作一点,不过就这种事而言,这么说恐怕也于事无补。生锈克被逮捕了。” “什么?”琳达几乎尖叫着说,不过这话只有莉萨听见,因为她没按下通话器一侧的通话键。 “跟芭比一样,他们把他关进楼下的鸡舍。他没事,不过有只手好像断了——他一直把手抱在胸前,整个手掌都肿了起来。”她放低声音,“他们说会这样是因为他拒捕。完毕。” 这回琳达记得要按下通话键了:“我马上过去。告诉他我在路上。完毕。” “我没办法,”斯泰西说,“除了被列在特殊名单上的警员,其他人不准下去……我没在名单上。有一连串的指控罪名,包括意图谋杀与谋杀共犯。别急着回来。他们不会允许你见他的,所以你停下手边的事也没意义——” 琳达连按了三次通话键:嘶、嘶、嘶。接着说:“我一定会见到他的。” 但她没有。彼得·兰道夫警长因为午睡而恢复了精神,在警察局阶梯的最上方碰见了她,并告诉她说,他得收回琳达的警徽与枪。由于她是生锈克的妻子,所以同样是预谋推翻镇公所管理人员与煽动群众的嫌犯。 好啊,她想这么告诉他,那就把我抓起来,把我跟我丈夫一起关到楼下。但她随即想起两个女儿,她们现在与玛塔在一起,正等着她过去接她们,告诉她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想到今晚牧师宿舍的那场会议。要是她被关在牢房里,可就无法出席了。现在,那场会议比先前更为重要。 因为,要是他们明晚想劫狱救出一名囚犯,那么干吗不干脆一次救两个人呢? “告诉他我爱他。”琳达说,松开腰带,把上头的枪套解了下来。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枪。在学校路口保护小孩过马路,叫中学学生把他们的香烟丢掉,不准说脏话……原本就是她更擅长的事。 “我会转告的,艾佛瑞特太太。” “会有人去看看他的手吗?我听说他的手好像断了。” 兰道夫皱起眉头:“谁说的?” “我不知道是谁打给我的,他没报上名字。我想是我们的人吧,117号公路那里的信号不是很好。” 兰道夫想了一会儿,决定不予追究。“生锈克的手没事。”他说,“你已经不能用‘我们的人’这种说法了。回家吧。我敢说我们之后还会找你问一些问题。” 她觉得自己就快哭了,同时努力忍着。“我该怎么告诉我的女儿?我要告诉她们,她们的爸爸被关进了监狱里?你知道生锈克是个好人,你知道的。天啊,他就是去年医好你胆囊的那个人啊!” “我帮不上什么忙,艾佛瑞特太太。”兰道夫说——他似乎已经把叫她琳达的那些过往抛到了脑后。“不过我建议你别告诉她们,说她们的爸爸与戴尔·芭芭拉共谋杀害了布兰达·帕金斯与莱斯特·科金斯——另外两个人我们还不确定,那显然是奸杀,生锈克有可能根本不知情。” “这简直就是疯了!” 兰道夫可能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他还试图透过扣留重要药物的方式杀害伦尼委员。幸运的是,老詹有先见之明,安排了两个人躲在附近。”他摇了摇头,“用扣留药物的方式来威胁一个关心小镇到了无视自己病情的人,这就是你口中的好人。你口中那个该死的好人。” 她有了麻烦,也清楚这点。她最好得在自己使情况变得更糟前离开。刚果教堂牧师宿舍的那场会议,距离现在还有漫长的五个小时。她或许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找不到任何事可做。 接着,她想到了可做的事。

11

生锈克的手离没事可差得远了。就算芭比与他隔着三间空牢房,依旧看得出这点。 “生锈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生锈克挤出微笑:“除非你有几片阿司匹林,而且还能拿给我,否则就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如果有达而丰止痛药的话会更好点。” “吃完了。他们什么都没给你?” “没,不过疼痛已经轻了点儿了,我会活下去的。”他这话说得比实际的感觉勇敢多了;实际上他简直就痛得不行,而他还得让这股疼痛变得更为剧烈。“我得处理一下这几根手指才行。” “祝你好运。” 他的手指全都没断简直就是奇迹,不过手骨却有一块断了。断的是第五掌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从身上的T恤撕下一块布条,以布条充当夹板。不过首先…… 他握住近端指间关节脱臼的左手食指。在电影里,这么做时总是速度相当快。快比较有戏剧感。不幸的是,太快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而非更好。他拉得很慢,动作稳定,用的力量越来越大。那股疼痛感相当惊人,让他觉得甚至传到了下颚的关节。他可以听见手指喀啦作响的声音,就像一扇花了很长时间都还没打开的门的铰链。生锈克瞥见芭比站在牢门前看着自己,虽然他就在附近,但感觉起来就像远在另一个国度似的。 接?着,就在突然间,那根手指奇迹般再度变直,就连痛苦也减轻了。至少那根手指如此。他在床板上坐下,气喘吁吁,就像刚赛跑完的人一样。 “搞定了?”芭比问。 “还没。我还得搞定那根拿来骂人用的手指。我可能还需要它。” 生锈克握住第二根手指,再度重新来过。同样的,随着疼痛感有所降低,指关节也回到了原处。现在就只剩翘起来的小指,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敬酒。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着,我一定要把今天定为“史上最鸟的一天”。至少是艾瑞克·艾佛瑞特这辈子最鸟的一天。 他开始包扎手指。这也很痛,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应急方式了。 “你干了什么好事?”芭比问,接着快速晃了两下手指。他朝天花板指去,接着把一只手弓成杯状,靠在耳旁。他是真知道鸡舍有窃听器,或者只是这么怀疑?生锈克觉得这不重要。虽然做出那么多错误决定的那群人可以想得到这点简直就令人难以想象,但最好还是先当成有这么一回事吧。 “我在试着逼老詹下台时犯了错。”生锈克说,“我相信他们肯定会添加其他十几个罪名控告我,但简而言之,我之所以会被关进来,就是因为问他是想放弃权力,还是想让心脏病发作。” 当然,他省略了科金斯的部分,但生锈克认为,这么做或许可以让他继续保持身体无恙。 “这里的食物如何?” “不错,”芭比说,“萝丝帮我带午餐来。不过你得小心水,可能会有点咸。” 他张开右手的两根手指,指向生锈克的双眼,接着又指向自己的嘴:小心。 生锈克点了点头。 明天晚上,芭比以唇语说。 我知道,生锈克用唇语回答。由于夸张的嘴型,使他嘴唇上的伤口裂开,又开始流起血来。 芭比动着嘴唇: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多亏小乔·麦克莱奇与他的朋友,让生锈克想到了可以躲藏的地方。

12

安迪·桑德斯发作了一次癫痫。 他没用烟斗,就这么吸了不少,所以这的确是无法避免的事。他人就在WCIK电台的工作室中,一面听着“每日粮食”交响乐队演奏的《你真伟大》,一面跟着指挥。他看见自己朝不朽的小提琴弦飞去。 主厨拿着烟斗不知去了哪里,但也留了一些自己调配、命名为“油炸老爹”的粗卷烟给安迪。“抽这个可得小心点,桑德斯,”他说,“这可是炸药,‘你不习惯,就得慢慢来。’这是《提摩太前书》说的。这话也适用在炸薯条上头。” 安迪慎重地点点头,然而等到主厨走了以后,他却贪婪地一根接着一根,抽了两根油炸老爹,一直抽到卷烟烫伤手指、什么也不剩为止。原先那股烧烤猫尿味已变成了他闻过最棒的味道。第三根油炸老爹抽到一半时,他原本还在像伦纳德·伯恩斯坦似的指挥着,然而,当他又吸了一口直至塞满肺部的烟时,却突然晕了过去。他跌倒在地,在圣歌的音乐中不断抽搐。白沫自他紧紧咬住的齿间冒出,半睁着的双眼在眼窝里不断转动,看见了被认为不存在的东西。至少直至目前,那还是被认为不存在的东西。 十分钟后,他醒了过来,精神饱满得足以跑步穿过工作室与后头长形红色仓库间的小道。 “主厨!”他大喊着,“主厨,你在哪里?他们来了!” 主厨布歇自仓库的侧门走了出来,头发就像油腻腻的鹅毛笔一样竖着。他穿着一条肮脏的睡裤,裤裆处沾有尿渍,底部则有被草地染上的颜色。 这条睡裤印有几只说着“兔子”的卡通青蛙,全都摇摇欲坠地挂在他骨瘦如柴的臀部边缘。他的阴毛从睡裤正面露了出来,后面则因裤子破洞而露出屁股。他的手上拿着一把AK-47步枪,枪柄上还有他小心翼翼写上的文字:上帝战士。车库大门的电子钥匙就在他另一只手上。他把“上帝战士”放了下来,但却没放下“上帝大门电子钥匙”。 他抓住安迪的双肩,用力摇晃了他一下。“停下来,桑德斯,你歇斯底里了。” “他们来了!那些苦人!就跟你说的一样!” 主厨思考了一会儿:“是有人打电话给你,让你觉得不太对劲吗?” “不,我看见了!我昏了过去,然后看见了东西!” 主厨瞪大了双眼。眼中的怀疑变成了尊敬。 他看着安迪,接着看向小婊路,最后视线又回到安迪身上:“你看见了什么?多少人?是全部,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有几个人?” “我……我……我……” 主厨又摇晃着他,但这回力道变轻了:“冷静下来,桑德斯。你现在是上帝的战士了,而且还是——” “基督教的战士!” “对,对,对。我是你的上级,所以快向我报告。” “他们来了两辆卡车。” “只有两辆?” “对。” “橘色的?” “对!” 主厨把他的睡裤往上拉(但裤子马上又掉回与先前差不多的位置),点了点头:“那是镇公所的卡车,说不定又是那三个蠢蛋——鲍伊兄弟,还有鸡先生。” “什么先生?” “是基连,桑德斯。除了他还有谁?他吸冰毒,但不晓得冰毒存在的目的,只是个笨蛋而已。他们是过来拿走更多丙烷的。” “我们应该躲起来吗?先躲起来,让他们拿走就算了?” “我之前就是这样。但这次不同。我躲够了,也不想让他们再拿走任何东西了。茵陈星在发光了。现在,是上帝的子民高挂旗帜的时候了。你要跟我一起上吗?” 安迪——这个在穹顶之下失去了一切的人——没有任何犹豫。“要!” “直到最后,桑德斯?” “直到最后!” “你把你的枪放在哪里?” 就安迪还记得的部分而言,枪就放在工作室,靠在那张帕特·罗伯逊与过世的莱斯特·科金斯拥抱的海报旁。 “去拿枪,”主厨说,拿起“上帝战士”,检查弹夹。“从现在开始,你得随身带着枪,懂吗?” “没问题。” “弹药箱已经搬进去了?” “对。安迪一小时前就把其中一箱搬进去了。” 至少,他觉得那应该是一小时前的事没错;油炸老爹可以扭曲时间的边界。 “等一下,”主厨说。他走到放在仓库旁的那箱中国制手榴弹旁,带回了三颗手榴弹。他把两颗交给安迪,叫他把手榴弹放在口袋里。主厨把第三颗手榴弹的拉环挂在“上帝战士”的枪口上。“桑德斯,我听那些王八蛋说,拔掉拉环之后,还会有七秒的时间。不过呢,我曾在砾石坑那里拿一颗试了试,感觉更接近四秒。你千万不能相信那些东方人,记住这点。” 安迪说他会记住的。 “好,快走吧。我们去拿你的武器。” 安迪欲言又止地问:“我们要杀了他们吗?” 主厨看起来一脸惊讶:“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当然不会。” “那就好。”安迪说。就算发生了这一切,他还是不想伤害任何人。 “但要是他们想强行解决的话,我们也得做出必要的反击。你懂吗?” “懂。”安迪说。 主厨拍了拍他的肩膀。

13

小乔问他妈妈,班尼与诺莉是否能在家里过夜。克莱尔回答,只要他们的父母没问题,那么她就没问题。事实上,这么做也能让她安心些。 打从他们那场黑岭的冒险后,她便觉得,还是让他们三个待在自己的视线里更好些。他们可以用火炉弄点爆米花吃,继续吵闹地玩着他们在一小时前开始的那场大富翁。说真的,虽然的确有点太吵,但她愿意无视这种让他们得以宣泄不安、强装镇定的吵闹与尖叫。 班尼的母亲同意了——让她有点出乎意料——就连诺莉的也是。“好主意,”乔安妮·卡弗特说,“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想去大醉一场,看起来今晚正是机会。克莱尔?帮我告诉那孩子,叫她明天去看看她祖父,还要记得亲他一下。” “她祖父是谁?” “厄尼。你也认识厄尼吧?每个人都认识厄尼。他很担心她。我有时也是,都是滑板害的。”乔安妮的声音抖了一下。 “我会转告她的。” 克莱尔还没挂上电话,门口便传来敲门声。 一开始,她还认不出那个脸色苍白、一脸紧张的中年女子是谁,接着,才意识到那是平常在学校路口指挥交通,也在主街限停两小时的临时停车区中负责开超时罚单的琳达·艾佛瑞特。她的年纪不到中年,只是现在看起来很像。 “琳达!”克莱尔说,“怎么了?是生锈克吗?生锈克出了什么事吗?”她想到的是辐射……至少表面上想到的是这件事。在潜意识里,还有更糟糕的念头在潜行着。 “他被逮捕了。” 饭厅里那场大富翁停了下来。三个孩子此刻已一同站在客厅门口,一脸严肃地望着琳达。 “他们指控的罪名就跟洗衣店的清单一样长,其中还包括了杀害莱斯特·科金斯与布兰达·帕金斯的共犯罪名。” “不!”班尼大喊。 克莱尔想叫他们先离开客厅,到了最后,才认为这么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知道琳达为什么会来这里,也能理解这点,但还是有些痛恨她就这么来了。包括生锈克让孩子参与的这件事也是。 然而,他们早就全都参与其中了,不是吗?在穹顶之下,参与与否根本不是可以选择的事。 “他碍了伦尼的事儿,”琳达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不管什么全都一样,现在老詹心里想的只有谁是站在他那边,谁不是。他完全忘了我们现在处在什么恐怖的局面里。不,情况比这还糟。他是在利用这个局面。” 小乔严肃地看着琳达:“艾佛瑞特太太,伦尼先生知道我们今天早上去了哪里吗?他知道那个方块的事吗?我不认为他应该知道方块的事。” “什么方块?” “我们在黑岭上发现的东西,”诺莉说,“我们只看见了方块照出的光芒;生锈克上去了,看见了那东西。” “那个是穹顶发动器。”班尼说,“只是他没办法关掉它。虽然他说那东西真的很小,但他甚至连移动一下都办不到。”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琳达说。 “那么伦尼也不会知道。”小乔说。他看起来仿佛刚把整个世界的重量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若是他听到风声,就一定会派警察来盘问我们,”小乔说,“要是我们不回答的话,他们就会把我们抓进监狱。” 远方传来两声微弱的爆炸声响。克莱尔仰起头,眉头皱了起来:“那是鞭炮还是枪声?” 琳达不知道,因为声音并非来自镇上——声音实在太微弱了——而且她也不在乎。“孩子们,告诉我黑岭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所有的一切。你们与生锈克看到的事全说出来。今天晚上,你们可能得把这些事再告诉另外一些人。是时候把我们知道的事全集中在一起了。说真的,现在可能都已经太迟了。” 克莱尔张嘴想说她不想被牵扯进去,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因为在这里根本毫无选择。但虽说没有选择,至少,她还能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14

WCIK电台就在小婊路的后头,有车道直接连到路上(车道是铺过的,比小婊路本身的路面好上许多),几乎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车道连接小婊路的那头,入口两侧各有一棵百年橡树。落叶在正常的秋季时分,漂亮得足以印在日历或旅游相关的小册子上,但如今,树叶只是无力地垂着,全变成了棕色。安迪·桑德斯就站在可充当射击点的树干后方,主厨则站在另一棵树后头。他们可以听见大卡车的柴油引擎声响。汗水流进安迪的眼里,于是他伸手抹去。 “桑德斯?” “什么事?” “你的安全装置关了吗?” 安迪检查一下:“关了。” “那就好,听我的指令,从一开始就不能有任何疏忽。要是我叫你开枪,就朝那些王八蛋扫射!从车顶到车底,车头到车尾!要是我没叫你开枪,就只要站在原地就好。懂了吗?” “懂、懂了。” “我认为不应该有任何人被杀。”感谢上帝,安迪想。 “如果只有鲍伊兄弟跟鸡先生的话就不会。但我不确定。要是我得出手的话,你会挺我吗?” “会。”毫不犹豫。 “不要把手指扣在该死的扳机上,否则你有可能会把自己的头轰掉。” 安迪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指的确扣在AK-47步枪的扳机上,于是急忙松开。 他们就这么等着。安迪可以在大脑中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告诉自己,此刻感到害怕是件愚蠢的事——要不是那通正好打来的电话,他现在已经死了——不过,死亡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他的面前又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知道那或许只是个虚假的世界(他不是早知道药物对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产生了什么影响吗?),但还是比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烂世界好多了。上帝啊,让他们就这么离开这里吧,他祈祷着,拜托了。 卡车出现,缓缓驶了过来,冒出的废气飘进安静无声的天空中。从安迪躲藏的树后头看去,可以看见领头的那辆卡车里坐着两个人。或许是鲍伊兄弟吧。 主厨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作。正当安迪开始认为他会改变心意、最后决定让他们拿走丙烷时,主厨却上前几步,快速开了两枪。前面那辆卡车的两个前轮全都扁了下来。 无论有没有吸茫,主厨的枪法都好得很。车头先是颠簸了三四下,接着卡车才停了下来,害得后面那辆卡车差点追撞上去。安迪可以听见微弱的音乐声。是某首赞美歌。安迪猜想,不管驾驶第二辆卡车的人是谁,在收音机的声音笼罩下,一定没听见那两声枪响。前头那辆卡车驾驶座里的人影瞬间消失无踪,两个人全都压低身子,避免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主厨布歇依旧赤着双脚,除了那条“兔子”睡裤外什么也没穿(车库大门的电子钥匙就在腰部的松紧带上垂着,像是呼叫器一样),从树后走了出来。“福纳德·鲍伊!下车跟我谈谈!” 他把“上帝战士”靠在橡树旁。 带头的卡车驾驶座里没有任何动静,但第二辆卡车的驾驶座车门却打开了。罗杰·基连走出车外。“停下来干吗?”他大喊着,“我还得回去喂鸡——”他看见了主厨,“嘿,菲尔,怎么啦?” “趴下!”鲍伊兄弟的其中一个大喊,“那个王八蛋疯子会开枪!” 罗杰看着主厨,接着看向靠在树上的那把AK-47步枪。“或许他刚刚开枪了吧,可是现在他把枪放下了。再说,只有他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菲尔?” “我现在叫主厨了。叫我主厨。” “好吧,主厨,这是怎么回事?” “下车,斯图亚特,”主厨喊,“你也是,福纳德。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受伤的。” 前头那辆卡车的两侧车门全都打开了。主厨头也不回地说:“桑德斯!要是那两个蠢蛋有人拿着枪,你就直接开火。不要一枪一枪地开;直接把他们打成蜂窝。” 但鲍伊兄弟全都没枪,福纳德还高举着双手。 “兄弟,你在跟谁说话?”斯图亚特问。 “桑德斯,可以出来了。”主厨说。 安迪走了出来。此时,会在突然间演变成屠杀事件的威胁似乎已经过去了,让他又开始觉得享受起来。要是他身上带着主厨自制的油炸老爹,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更加享受这一切。 “安迪?”斯图亚特震惊地说,“你在这里干吗?” “我已经宣誓加入了上帝的军队。你们全都是苦人。我们知道你们的所有事,这里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啊?”福纳德说。他把双手放了下来。前面那辆卡车的前胎持续泄气,车头也正缓缓朝路面斜倒下来。 “说得好,桑德斯。”主厨这么告诉他,接着又对斯图亚特说:“你们三个全都给我进第二辆卡车里,接着调转车头,夹着你们怀抱歉意的屁股给我回镇上去。等你们回去后,告诉那个叛教的恶魔龟孙子,说WCIK电台现在是我们的了,包括工厂与所有东西也是。”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啊,菲尔?” “叫我主厨。” 斯图亚特甩了一下手:“你高兴叫什么都行,只要告诉我这到底怎——” “我知道你们兄弟俩都是蠢蛋,”主厨说,“而鸡先生要是没有说明书的话,可能连鞋带都不会绑——” “嘿!”罗杰大喊,“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安迪举起了他的AK-47步枪。他心想,要是一有空档,他就要在枪托上写下克劳蒂特。 “错了,你才给我小心点。” 罗杰·基连脸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一步。安迪在镇民大会上演说时,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这实在太值得庆祝了。 主厨又继续说了下去,仿佛对话没有中断过似的:“不过,斯图亚特,你至少还有半颗脑子,所以就拿出来用一下吧。把那辆卡车留在原地,坐另一辆卡车回镇上去。告诉伦尼,这里已经不属于他了,这里是属于上帝的。告诉他,茵陈星在发光了,要是他不希望审判日提早降临,最好离我们远一点。”他想了一会儿,“你还可以告诉他,我们会继续播放音乐。我不认为他会关心这件事,不过镇上的一些人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慰藉。” “你知道他手下现在有多少警察吗?”斯图亚特问。 “我才不在乎咧。” “我想大概有三十个左右。到了明天可能会变成五十个。有他妈半个小镇的人全戴着蓝色臂章。要是他叫他们集结队伍杀上来,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么做也没用,”主厨说,“我们全心信奉上帝,一个人可以抵十个人。” “呃,”罗杰说,在脑中计算了一下,“那也才等于二十个人,你们还是寡不敌众。” “闭嘴,罗杰。”福纳德说。 斯图亚特又再度尝试:“菲尔——我是说主厨——你得他妈的冷静点,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胜算。他没有要拿毒品,只是要拿丙烷而已。镇上有一半的发电机都没燃料了。到了周末,数量就会变成四分之三。让我们把丙烷拿走吧。” “我需要丙烷才能煮毒品,抱歉了。” 斯图亚特看着他,仿佛他疯了一样。他可能真的疯了,安迪想,我们可能全都疯了。当然啦,就连老詹·伦尼也疯了,所以这里才需要洗涤。 “现在就给我走,”主厨说,“告诉他,要是他打算出兵对付我们,肯定会为此后悔。” 斯图亚特决定不再多想,接着耸了耸肩:“好话不说第二次。走吧,福纳德。罗杰,我来开车。” “没问题,”罗杰·基连说,“我痛恨所有需要挂挡的车。”他最后又朝主厨与安迪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接着开始朝第二辆卡车走去。 “上帝保佑你们。”安迪喊。 斯图亚特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敌意:“希望上帝也保佑你们。因为上帝肯定知道你们需要得很。” 这两个北美洲最大的冰毒工厂的新老板就这么站在一块儿,看着橘色大卡车沿路开了回去,在一个笨拙的连续转弯后,逐渐驶远。 “桑德斯!” “怎么了,主厨?” “我要来点可以振奋人心的音乐,马上就要。这个小镇需要几首玛维斯·史泰波的歌,还有几首克拉克姊妹的。把这些歌插进节目里之后,我们就去好好吸一下。” 安迪的双眼盈满泪水。他用双手环抱着菲尔·布歇那瘦骨嶙峋的双肩。“我爱你,主厨。” “谢谢,桑德斯。我们回去吧。记得,枪要随时保持上膛状态。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小心戒备了。”

15

老詹坐在儿子的病床旁,此时已接近日落,天色转为橘色。道奇·敦切尔先前过来帮小詹打了一针,如今,这孩子已陷入熟睡之中。就某方面来说,老詹知道,要是小詹死了,一切只会更好;要是他还活着,脑瘤就这么挤压着大脑,到时他会做出什么或说出什么,可就十分难说了。没错,这孩子是他自己的骨肉,但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考虑,得为了这个小镇着想。或许,他可以用衣柜里的预备枕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皱起眉头。出了什么差错。如果不是出了事,斯图亚特很少会那么快打来。“怎么了?” 他一面听着,同时也越来越惊讶。安迪在那里?还有一把枪? 斯图亚特等着他回答,等着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事情还真是接二连三啊,老兄,老詹想,叹了口气:“等我一下,让我想想。我再打给你。” 他挂断电话,开始思索这个新麻烦。今晚他可能会需要一队警察。就某方面来说,这是个相当有吸引力的念头:在美食城超市那里煽动他们,接着自己带队突袭。要是安迪死了,那就更好了。这会使他詹姆斯·伦尼成为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掌管整个小镇。 另一方面,明天晚上就是特别召开的镇民大会了。每个人都会参加,到时一定会提出很多问题。 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冰毒工厂赖到芭芭拉与芭芭拉的朋友头上(在老詹心中,安迪·桑德斯现在已正式成为芭芭拉的朋友了),但这还是……不。不。 他希望他的羊群害怕,但也不想他们陷入过度的恐慌中。引发恐慌不是他的目的,可以完全控制整个小镇才是。再说,就算他让安迪与布歇待在那里一阵子,又有什么坏处呢?这么做说不定还有些好处呢。他们会因此自我膨胀,可能就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因为,毒品正是愚蠢最好的营养剂。 再说,星期五——也就是后天——正是他妈的寇克斯指定的探访日。每个人都会再度蜂拥到丹斯摩农场那里。波比肯定会再弄一个热狗摊出来。虽然这是个烂泥摊子,同时寇克斯也会再开一场只有他自己一人的记者招待会,但老詹或许可以趁那时带领十六或十八个警察前往广播电台,搞定那两个带来麻烦的毒虫。 对,这就是解决之道。 他回拨给斯图亚特,叫他离开那里,别理会他们两个。 “可是我还以为你需要丙烷。”斯图亚特说。 “我们会拿到手的,”老詹说,“要是你想的话,到时还可以好好地照顾他们两个一番。” “你说得没错,我还真想。那个他妈的——对不起,老詹——他妈的布歇需要好好教训一下。” “他会得到教训的。时间就在星期五下午,记得把你的日程表空出来。” 老詹再度恢复了良好感觉,心脏在胸口缓慢平稳地跳动着,连迟缓或颤动的情况也没有。这很好,因为他还有很多事得做,就从今晚在美食城超市集结警察的那场演说开始。那会是个让新警察们乖乖听命、留下深刻印象的绝佳场所。说真的,再也没有比这种被破坏过后的场景,更能让人们自愿追随领导者了。 他正打算离开病房,接着却又回过头,吻了他熟睡儿子的脸颊一下。摆脱小詹可能在所难免,但暂时来说,还可以再缓一缓。

16

切斯特磨坊再度迎接另一个夜幕低垂的小镇夜晚,也是又一个穹顶之下的夜晚。但我们不能休息,因为还有两场会议得参加,在睡前,还得去看看贺拉斯这条柯基犬的状况。贺拉斯今晚与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做伴,虽然它已消磨了不少时间,却始终没忘记沙发与墙壁间的爆米花。 所以,让我们上路吧,你与我,夜空已向我们摊开,就像被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一样。 让我们在第一颗变色的星星开始在头上散发光芒的时刻出发。这里是今晚邻近四个区域中,唯一可以看见星星的小镇。新英格兰北部全笼罩在雨势中,有线新闻的观众很快就可以在一些特别的卫星云图上看见一个缺口,就与切斯特磨坊镇的袜子形状一模一样。这里闪烁着星光,不过由于穹顶受到污染,所以星光全是一片模糊。 大雨落在塔克磨坊镇与城堡岩被称为城堡景的地区;的气象专家雷纳德·沃尔夫(他跟萝丝·敦切尔的小沃尔夫没有关系)说,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确定这是什么状况,看起来像是西面气流把云层吹到穹顶西侧,将云层挤压得就像海绵那样,最后,云层才被切分至北部与南部。 他把这称为“美妙的罕见景观”。 新闻主播苏珊娜·马尔佛问他,要是危机持续下去,长期来看,穹顶之下的天气会变成什么样。 “苏珊娜,”雷诺德·沃尔夫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可以肯定知道的是,虽然雨势最大的地方可能会有一些水分渗透进穹顶表面,但切斯特磨坊今晚的确没有降雨。国家气象局的气象学家告诉我,在长期影响下,穹顶之下的降雨几率并不乐观,而且我们也知道,他们主要的河流普雷斯提溪几乎已经要枯竭了。”他露出微笑,秀出那口电视专用的洁白牙齿。“感谢上帝,还有自流井存在!” “没错,雷诺德。”苏珊娜说,接着,美国的电视屏幕画面便被保险公司的壁虎代言角色所取代。 有线新闻的部分已经够了;让我们漂浮起来,穿过半数空无一人的街道,经过刚果教堂与牧师宿舍(那场会议还没开始,但派珀已煮了一大壶咖啡,而茱莉亚正在嘶嘶作响的瓦斯灯灯光下做着三明治),穿越围住麦卡因家那令人哀伤的黄色警用封锁线,接着飘下镇属山,在经过镇公所时,看见管理员艾尔·提蒙斯与他的两个朋友正在整理与打扫明晚镇民大会的场地,而在战争纪念广场那里,路西安·卡弗特的雕像(我可能还没告诉过你,他是诺莉的曾曾祖父)依旧眺望着远方。 让我们短暂停留一会儿,看看芭比与生锈克的状况,好吗?要下楼不成任何问题,准备室里只有三个警察,而斯泰西·莫金则趴在接待台上睡觉。其余的警察全去了美食城超市,听老詹最新的那场鼓舞人心的演说。但就算他们全在这里也不打紧,因为我们是隐形的。我们漂浮过他们身边时,他们顶多只会感到一股微弱无比的轻风吹过而已。 鸡舍里没有太多可看的东西,因为希望是看不见的,正如我们一样。这两个人除了等待明晚到来、希望逃狱的计划可以成功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生锈克的手还在痛,但没有他以为得那么痛,就连肿胀程度也没他担心得那么严重。除此之外,愿上帝保佑好心肠的斯泰西·莫金。她在下午五点时,偷偷拿了两颗埃克塞德林止痛药给他。 同时,这两个人——我想,也就是我们的英雄——正坐在自己的床板上,玩着“二十题你问我答”游戏。这回轮到生锈克猜。 “是动物、蔬菜还是矿物?”他问。 “都不是。”芭比回答。 “怎么可能都不是?一定是其中一种。” “就不是。”芭比说。他想的是《蓝精灵》中的蓝爸爸。 “你在耍我吧?” “我没有。” “一定是。” “别抱怨了,继续问。” “可以给个提示吗?” “不行。这是你第一个猜不出的,还有接下来十九道题呢。” “可恶,等我一下。这不公平。” 就让我们先行离开,让他们借由所能找到的最好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准备熬过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吧,好吗?让我们继续上路,经过灰烬仍在焖烧、过去曾是《民主报》办公室的地方(这里已经无法为“这个看起来像靴子的小镇”服务了)接着经过桑德斯家乡药店,(虽然烧焦了,但却没有倒塌,只是安迪·桑德斯永远不会踏进这里的大门了),书店与勒克莱尔花店,那里的花现在不是枯萎了,就是正在凋零。让我们穿过红绿灯已经失效的119号公路与117号公路的十字路口(我们轻轻碰到了红绿灯,灯柱微微摇晃几下,接着又回归平静),穿越美食城超市的停车场。我们安静得就像熟睡孩子的呼吸声一样。 超市前的大橱窗已被木制夹板封了起来,而夹板则是从泰比·莫瑞尔的储木场里征用来的。 那场混乱在地板上留下的糟糕污渍,也被杰克·凯尔与厄尼·卡弗特擦干净了,只是,美食城超市依旧混乱到了惊人的地步。箱子与干粮同样四处散落。剩下的商品(也就是没被推车带回镇民的储藏室,或是没被陈列在警察局后方车辆调度场里的那些东西)则杂乱地散布在货架上。软饮料的冰箱、啤酒的冰箱及放冰淇淋的冰箱全都破了,到处都是酒泼洒出来的臭味。这残余的混乱场面,正是老詹·伦尼要他的新警队——其中大多数人都非常年轻——核心成员看到的景象。他要他们知道,整个小镇现在看起来就像这样。同时他也足够精明,知道这么一来,他便无需大声把这件事给说出来。他们会知道:这就是牧羊人没负起足够责任、让羊群肆意践踏后的景象。 我们需要听他的演说吗?不了。我们要听的是老詹明晚的演说,这样应该就够了。再说,我们全都知道美国的两大特产,就是煽动者的话语与摇滚乐,而在我们的生活里,想必也早就听够了这两样东西。 不过在离开前,我们应该观察一下那些听众的表情,留意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然后提醒自己,他们之中有很多(卡特·席柏杜、米奇·沃德罗与托德·温德斯塔等等,在此仅列举三名就好)都是求学时代会在课堂上惹是生非或在浴室里打架,因而每星期都会被罚留校察看的傻瓜。 但伦尼催眠了他们。他从来没有拿着项坠在别人面前左右摇晃,可只要他一站到群众面前……就会像老克莱顿·布瑞西过去有些脑细胞还算管用时常说的一样,很会炒热场子,让大家热舞起来。 老詹说了一些关于“警察情谊”、“与同僚同一阵线的骄傲感”、“镇上就靠你们保护”及之类的话。当然,还说了些其他的事。好话永远不会失去魅力。 老詹把话题转到芭比身上。他告诉他们,芭比的朋友还潜伏在这里,为了他们的邪恶目的继续挑拨群众、煽动纠纷。他降低音量说:“他们会试着诋毁我,什么谎话都说得出口,完全没有底线。” 他们以一阵不悦的低吼作为回答。 “你们会听信那些谎言吗?你们会让他诋毁我吗?你们会让这个小镇在最需要的时候,却失去了一个强而有力的领导者吗?” 他们的回答,当然是一个响亮的“不!”虽然老詹继续说了下去(就像大多数政治家一样,他相信这不是在锦上添花,而是在强调重点),但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先离开他了。 让我们再度穿过这些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刚果教堂的牧师宿舍。快看!那里有个我们可以跟她一起走段路的人,一个穿着褪色牛仔裤与一件老式双翼骷髅图案滑板T恤的十三岁女孩。那副老让她母亲感到绝望的女权主义朋克分子的不悦表情,今晚已从诺莉·卡弗特的脸上消失无踪。 此刻,她的表情一脸惊讶,就像不久前那样,让她看起来像是只有八岁大似的。我们随着她的视线,看见镇东方的云层里冒出一个巨大的满月。月亮的颜色与形状就像是个刚被切开的粉红色葡萄柚一样。 “喔……我的……天啊。”诺莉喃喃自语,一只手握着拳头,压在仅微微隆起的胸部上,就这么看着诡异的粉红色月亮。接着,她继续往前走,脸上的表情已没有那么惊讶,借此确保自己不会被人注意。这是琳达·艾佛瑞特吩咐的。他们都得一个人过来,得要避人耳目,确保完全没被跟踪。 “这不是游戏。”琳达告诉他们。但与她说的话相比,诺莉对于她苍白的脸孔与紧张的神情留下了更深的印象。“要是我们被抓到的话,他们不只会修理我们,或是把我们赶走那么简单。孩子们,你们懂吗?” “我可以跟小乔一道过去吗?”麦克莱奇太太问。她的脸色几乎就与艾佛瑞特太太一样苍白。 艾佛瑞特太太摇了摇头。“这么做不好。” 这句话才是诺莉印象最深的部分。这不是游戏;不,说不定还攸关生死。 啊,不过已经到教堂了,牧师宿舍就连在教堂右边。诺莉可以看见宿舍后方瓦斯灯的明亮白光,那里一定是厨房的位置。不久之后,她就能待在里头,远离粉红色月亮那诡异的注视了。不久之后,她就安全了。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同时,一道身影从浓重的阴影中闪出,握住了她的手臂。

17

诺莉因为被吓了一大跳而尖叫出声,声音就跟被吓到的程度一样大;然而,当粉红色月光照亮那人的脸时,她才发现那个走上前的人原来是罗密欧·波比。 “你把我吓得都要尿出来了。”她小声说。 “对不起。别直接看着我。”罗密欧放开她的手臂,四处张望一下。“你那两个男朋友呢?” 诺莉因这话笑了。“不知道。我们觉得应该要分头来,各自走不同的路线,就跟艾佛瑞特太太说的一样。”她朝山下望去,“我想那个现在正走过来的人应该就是小乔他妈。我们最好赶快进去。” 他们朝瓦斯灯的方向走去。牧师宿舍的内门是开着的。罗密欧轻轻敲了敲纱门的一侧,“我说:是罗密欧·波比。我和一个朋友一起过来,如果需要暗号的话,我们显然没接到消息。” 派珀·利比打开门,让他们进到屋内。她好奇地看着诺莉:“你是哪位?” “那可不是我的孙女吗?”厄尼说着,走进房间。他手上拿着一杯柠檬水,脸上挂着笑容。 “快过来,孩子。我真是想你。” 诺莉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吻了他一下,就跟母亲交代的一样。她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完成任务,却也很高兴能这么做。在这个她所拥抱的人面前,她可以说出自己真正的感觉,不必忍受强作镇定的煎熬。 “爷爷,我好害怕。” “我们全都一样,小宝贝。”他抱得更紧了,接着看向她抬起的脸孔。“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不过既然你都来了,要不要先喝杯柠檬水?” 诺莉看见咖啡壶,说:“我宁可来杯咖啡。” “我也是,”派珀说,“所以我才煮了满满一壶浓咖啡,这样才可以在发现自己精疲力竭以前,可以准备好上台表演。”她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想把这念头赶走。“这总是会让我想到别的事情。” 后门又传来另一个敲门声,这回进来的是莉萨·杰米森,她的脸颊因兴奋而涨红:“我把我的自行车藏在你的车库里了,利比牧师。希望这么做没问题。” “没关系。不过要是我们打算在这里策划犯罪行动——伦尼与兰道夫肯定会这么认为——你最好还是叫我派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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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珀称之为“切斯特磨坊镇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全都在她吩咐的九点以前便提早抵达。而第一件让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事,就是性别分布不平均。这里有八名女性,却只有四名男性。而这四名男性,一个已过了退休年龄,两个则还不到可以自己去看R级电影的岁数。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在世界各地的数百个游击组织中,早就把枪交到了女人与不比今晚这些孩子们大的儿童手里。 这么做并不好,但有时却是正确的,在战争状态里,这么做同时也是必需的。 “我希望我们能先把头低下来一分钟,”派珀说,“我不打算祷告,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祷告时,到底是在跟谁说话了。不过,你们或许会想对自己心目中的神明说点话,毕竟今晚,我们需要任何可以得到的帮助。” 由于她的要求,每个人都照做了。当派珀抬起头扫视众人时,其中一些人的头依然低着,就连双眼也是闭上的。派珀看着众人:两个刚被解雇的女警,一个退休的超市经理,一个不再拥有报社的报社女老板,一个图书馆员,本地餐厅的老板,一个由于穹顶而与丈夫分开、无法停止转动婚戒的家庭主妇,本地的百货店大亨,以及三个挤在沙发上、一反常态、表情严肃的孩子。 “好了,阿门,”派珀说,“我要把这场会议交给杰姬·威廷顿,她知道自己的计划。” “这么决定可能有点太过乐观,”杰姬说,“而且也太仓促了,因为我要把这场会议交给小乔·麦克莱奇。” 小乔看起来吓了一跳:“我?” “不过在他开始之前,”她继续说,“我得先请他的朋友帮忙把风。诺莉负责前门,班尼负责后门。”杰姬在他们两个脸上看见抗议的神色,举起一只手阻止他们。“这不是要你们离开这里的借口——这么做非常重要。要是这场秘密会议被掌权人抓到的话,那可不会是什么好事,这点应该不用我告诉你们。你们两个的身形最小,去找个阴影够暗的地方,躲在里头。要是你们看见有可疑的人接近,或是任何一辆警车,就赶快像这样拍手。”她拍了一次手,接着连拍两次,然后又拍一次。“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晚点儿就会知道整场会议的内容。从今天开始的新规则,就是我们会分享所有信息,没有任何秘密。” 等他们离开后,杰姬转向小乔:“把你告诉琳达的那些关于方块的事说给大家听。从头到尾。” 小乔站了起来,仿佛在学校里朗诵课文。“接着我们回到镇上,”他说完了事情经过,“后来那个浑账伦尼就抓了生锈克。”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坐回沙发。 克莱尔用一只手搂着他的肩。“小乔说,最好还是别让伦尼知道方块的事,”她说,“他认为伦尼可能会希望方块持续运作,而不会试图把它关掉,或是去破坏它。” “我认为他说得没错,”杰姬说,“所以方块的存在与所在地,是我们最需要保密的事。” “我不确定……”小乔说。 “什么意思?”茱莉亚问,“你认为应该要他知道?” “或许有一点吧,我得再想一想。” 杰姬没进一步追问他。“接着是第二项议题。我想试着把芭比与生锈克从牢房里救出来。时间是明天晚上举办镇民大会的期间。芭比才是总统指派要接管镇公所——” “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伦尼就行。”厄尼咆哮着说,“那个无能的王八蛋觉得自己拥有整座小镇。” “他有一件事倒是挺厉害的,”琳达说,“只要一逮到机会就能兴风作浪。那场食物暴动与报社被烧的事……我想全都是他下令执行的。” “当然是,”杰姬说,“对杀了自己牧师的人而言——” 萝丝睁大了眼:“你是指伦尼杀了科金斯?” 杰姬告诉他们葬仪社楼下处理室里的事,以及科金斯脸上的伤痕与生锈克在伦尼书房里看到的镀金棒球相互吻合的事。他们惊恐地听着,却没有任何无法相信的反应。 “那两个女孩也是?”莉萨·杰米森恐惧地小声说。 “我认为那是他儿子做的,”杰姬几乎马上接着回答,“那两起谋杀案可能与老詹的政治阴谋无关。小詹今天早上身体出了问题。附带一提,那些尸体是在麦卡因家被发现的,而发现的人就是他。” “还真巧啊。”厄尼说。 “他现在正在住院,吉妮·汤林森说,他几乎可以肯定是得了脑瘤。这病可能会引发暴力行为。” “父子凶手档?”克莱尔把小乔抱得比先前更紧了。 “严格来说,不算是‘档’,”杰姬说,“不如说是失去控制的血缘关系——也就是遗传之类的——就这么因为压力而爆发了出来。” 琳达说:“不过既然尸体在同一个地方被发现,所以要是凶手有两个的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们之间有共犯关系。重点在于,我的丈夫与戴尔·芭芭拉几乎确定会被凶手利用,拿他们作为他正在建构的大阴谋的代罪羔羊。他们之所以还被关着、没被马上杀掉的唯一原因,就是伦尼想拿他们杀鸡儆猴。他要他们死在众人面前。”她强忍住眼泪,因此整张脸皱了起来。 “我真难相信他会想得那么远,”莉萨说,不停左右转动着她的埃及十字架项坠。“天啊,他只是个二手车商。” 众人沉默以对。 “现在听我说,”短暂的沉默过去以后,杰姬开口说,“我会告诉你们我与琳达的计划,而且也准备进行一场真正的密谋行动。不过,我得先询问你们的意愿。如果你想加入的话,就请举起手来。没举手的人可以离开,但得做出保证,不会把我们讨论的事泄漏出去。反正你也不会想这么做的,因为你不告诉任何人我们讨论了什么,就不必解释你是怎么得知的。而要是参加行动的话,接下来只会十分危险,有可能最后还会被关进牢里,甚至更惨。所以,让我们来表达一下意愿吧。有谁要留下来?” 小乔是第一个举手的,但派珀、茱莉亚、萝丝与厄尼·卡弗特也没晚到哪里去。琳达与罗密欧同时举起了手。莉萨看着克莱尔·麦克莱奇。 克莱尔叹口气,点了点头,两个女人一起举起了手。 “你可以不用参加,妈。”小乔说。 “要是你告诉你爸我让你参加了什么事,”她说,“那么不需要詹姆斯·伦尼宰了你,我自己就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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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不能跟着他们到警察局去。”罗密欧对杰姬说。 “那要谁过去?” “你跟我啊,亲爱的。琳达得参加镇民大会。那里会有六到八百个人,可以作证自己看见她在那里。” “为什么我不能去?”琳达问,“他们抓了我丈夫啊。” “这就是原因。”茱莉亚简洁地说。 “你打算怎么做?”罗密欧问杰姬。 “我建议我们可以戴面具……” “废话。”萝丝说,做了个鬼脸。大家全都笑了出来。 “我们很幸运,”罗密欧说,“我店里有一大堆万圣节面具可选。” “或许我可以挑小美人鱼。”杰姬说,有些期待的模样。她注意到每个人全都看着她,顿时脸红起来。“随便啦。不管怎样,我们都需要枪。我家有另一把枪——一把贝瑞塔。罗密欧,你那边有吗?” “我在店里的保险库放了几把步枪和猎枪,有的还附了狙击镜。我不会说自己早预料到这种事会发生,不过呢,当时我的确觉得会发生什么。” 小乔开口了:“你们还需要逃跑的车辆。不能用你的货车,罗密欧,因为每个人都认得那辆车。” “我有个点子,”厄尼说,“我们去老詹·伦尼二手车行偷一辆。他有六辆里程数很高的电话公司货车,是春天时进货的。那些车全停在后面,我们就用其中一辆,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在行侠仗义。” “可是你打算怎么拿到钥匙?”罗密欧问,“闯进他车辆展厅的办公室?” “要是我们挑了一辆没有电子点火装置的车,我就能直接发动。”厄尼说,转头盯着小乔,对他皱了个眉头,又补充说:“我希望你别告诉我孙女这件事,年轻人。” 小乔在嘴唇处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让大家又笑了出来。 “特别召开的镇民大会预定明晚七点开始,”杰姬说,“如果我们八点左右进警察局——” “我们可以做得更好,”琳达说,“要是我非得去那场该死的镇民大会不可,或许还能帮上什么其他忙。我会穿一件有大口袋的连衣裙,把我的警用无线电带去——那是我放在自己的车上备用的。你们两个就坐在货车里,随时准备行动。” 客厅里浮现紧张的气氛,他们全感觉到了。 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我的店后头有个卸货区,”罗密欧说,“那里没人会看见。” “只要伦尼一上台发表演说,”琳达说,“我就快速按三下通话键,这就是你们开始行动的信号。” “警察局里会有多少警察?”莉萨问。 “我或许可以从斯泰西·莫金那里探听出来,”杰姬说,“不过一定不会太多。何必呢?老詹自己也很清楚,芭比的同伙根本就不存在——那全是他自己扎的纸人。” “再说,他也会希望自己的嫩屁股能得到妥善保护。”茱莉亚说。 他们之中有几个人笑了,但小乔的母亲看起来却是一副深感不安的模样:“不管怎样,警察局里都还是会有几个警察,要是他们反抗的话,你们该怎么办?” “他们不会,”杰姬说,“我们会在他们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以前,就先把他们关进牢房里。” “要是他们反抗呢?” “那么我们也会尽力不杀他们。”琳达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就像是在绝望状态中、鼓起勇气努力挽救自己性命的动物一样。“反正,要是穹顶始终没消失,最后也可能有人难逃被杀的命运。芭比和我丈夫在战争纪念广场被公开处刑这件事,只会是个开始。” “我们先讨论一下把他们救出来以后的事情。”茱莉亚说,“你们要把他们藏在哪儿?这里吗?” “不行,”派珀说,摸着她依旧肿胀的嘴唇。 “我已经在伦尼的黑名单里了。更别说席柏杜那家伙现在还成了他的贴身保镖。我的狗可咬过他。” “只要是镇中心附近的地方,全都不太妥当,”萝丝说,“他们可以挨家挨户地搜。天啊,他们现在的警察人数已经足以这么做了。” “更别说现在所有人都戴着蓝色臂章。”罗密欧补充。 “切斯特塘那里的随便一间小木屋如何?”茱莉亚问。 “或许可以,”厄尼说,“不过他们也同样想得到那里。” “但那里或许是最佳选择了。”莉萨说。 “波比先生?”小乔问,“你那里还有防水布吗?” “当然有,还有好几吨呢,我可是罗密欧·波比。” “要是卡弗特先生明天可以偷到一辆货车,你可以把车藏在你的店后头,在货车后面先准备好一堆裁切过的防水布吗?尺寸要大到可以遮住车窗那种?” “我想是可以……” 小乔望向杰姬:“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告诉寇克斯上校这件事吗?” “可以。”杰姬与茱莉亚同时回答,接着惊讶地看着彼此。 罗密欧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想的是老麦考伊那里,对不对?就在黑岭路上,也就是方块那里。” “嗯。这或许是个坏点子,但要是我们都得逃亡……要是全都一起上去的话……我们就可以保卫那个方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毕竟就是那东西引发了所有的问题,但我们不能让伦尼得到它。” “我希望这不会变成阿拉莫围城战的苹果园版本,”罗密欧说,“不过我懂你的重点了。” “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事,”小乔说,“会有点冒险,也可能起不了作用,但……” “你就说吧。”茱莉亚说。她以一种带着敬畏的困惑表情看着小乔·麦克莱奇。 “呃……盖革计数器还在你货车上吗?罗密欧?” “嗯,我想是。” “或许有人可以把盖革计数器放回原本的位置,也就是辐射尘避难室里头。”小乔转向杰姬与琳达,“你们两个可以进那里去吗?我的意思是,你们被解雇之后还可以吗?” “我想艾尔·提蒙斯会让我们进去,”琳达说,“再不然,他也肯定会让斯泰西·莫金进去。她是我们的人。她现在之所以不在场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得值班。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小乔?” “因为……”他说得异常地慢,想着该怎么解释。“呃……那里不是有辐射吗?还是有害的那种辐射。但那只是环绕着的而已——我敢说只要速度够快,不要往返得过度频繁,就可以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开车穿过那个地带,而且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们可不知道这点。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不知道那里有辐射,而要是没有盖革计数器的话,他们就不会知道。” 杰姬皱起眉头。“这是个很酷的点子,小鬼,不过我可不喜欢这个会让伦尼知道我们在哪里的想法。这跟我们要找栋安全房子的方向并不吻合。”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乔说。他依旧慢慢地说着,试着要补足论点。“不完全是。你们两个的其中一个可以跟寇克斯联络上,不是吗?你们可以请他打给伦尼,叫他们去侦测辐射。寇克斯可以对他说点什么,例如:‘因为辐射时有时无,所以我们无法找到准确的位置,不过辐射值相当高,甚至到了致命的地步,最好还是小心点。你们那边该不会正好有盖革计数器吧?有吗?’。” 众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仔细地思考这件事。 接着,罗密欧说:“我们把芭芭拉跟生锈克载到麦考伊的果园那里。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自己也可以去那里……我想这情况的确很有可能。如果他们试着要去那里——” “那么盖革计数器上的辐射值指数就会阻止他们,让他们用手挡着自己的摄护腺,就这么直接回镇上去。”厄尼粗声说,“克莱尔·麦克莱奇,你的孩子真是个天才。” 克莱尔紧紧抱着小乔,这回用的是双手。“现在我可以带他回家,赶他回自己的房间了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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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拉斯趴在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家客厅的地毯上,鼻子放在一只前爪上头,看着女主人留下来陪伴它的那个女人。通常,茱莉亚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它;它很安静,从来不惹任何麻烦,就算有猫在也一样。它不太搭理猫,因为它们身上总有植物的臭味。然而,由于今晚茱莉亚认为派珀·利比看见活蹦乱跳的贺拉斯时,或许会想起自己那条死去的狗而感到难受,所以最后还是把贺拉斯留了下来。同时,她也注意到安德莉娅很喜欢贺拉斯,认为这条柯基犬或许能让安德莉娅不会一直去想有关戒断症状的事,就算无法彻底消除,但也至少可以减弱一些。 有一阵子,这方法的确有用。安德莉娅在为自己孙子保留下来的玩具箱里找到了一颗橡胶球(她孙子的年龄如今早已超过需要拥有玩具箱的阶段了)。贺拉斯顺从地追着球跑,虽然这么做没什么挑战性,但它还是每次都会把球叼回去;它还是更喜欢在半空中接住球。不过,工作就是工作,所以它就这么继续做着,直到安德莉娅像是觉得很冷,开始发起抖来。 “喔。喔,妈的,又来了。” 她躺在沙发上,浑身颤抖,把一个沙发靠枕紧紧抱在胸前,盯着天花板看。没多久后,她的牙关开始打战——贺拉斯觉得,那声音实在非常讨厌。 它把球叼给她,希望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却把它推到一旁:“不,亲爱的,现在不行。让我先撑过这次。” 贺拉斯把球叼回关着的电视前,放了下来。 那女人的颤抖逐渐和缓,就连生病的气味也跟着变淡了。随着她逐渐睡着,接着打起呼来以后,就连紧抱着靠枕的双手也松开了。 这代表觅食时间到了。 贺拉斯再度钻到桌子底下,爬过里头装有“维达”档案的牛皮信封。前方就是爆米花的极乐世界了。真是条幸运的小狗! 贺拉斯品尝着零嘴,没有尾巴的臀部因接近狂喜境界,开心得不断摇摆(散布在地上的玉米粒还难以置信地有奶油,难以置信地有咸味,以及——这是最棒的部分——绵软的程度刚刚好)。 就在这时,那个死者的声音又开口了。 把这交给她。 但它办不到。它的女主人出门了。 另一个她。 死者的声音听起来不容拒绝,再说,反正爆米花也差不多吃完了。 贺拉斯记下之后可以享用的剩余几颗爆米花的位置,接着往后退,直到信封就在它面前为止。 有那么一会儿,它忘记自己原本要做的事,接着才又想了起来,用嘴叼起信封。 乖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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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冰凉的东西舔着安德莉娅的脸颊。她把那东西推开,转到另一边去。一时间,她几乎又回到了具有治疗功能的熟睡之中,接着便听见了一声狗吠。 “安静,贺拉斯。”她把沙发靠枕盖在头上。 又有另一声狗吠,接着,那条三十四磅重的柯基犬跳到了她的腿上。 “噢!”安德莉娅大叫,坐了起来。她看着那双淡褐色的明亮眼睛,以及笑眯眯的脸孔。只是,那个笑容却被某个东西遮住了。那是个棕色的牛皮信封。贺拉斯把信封放在她的肚子上,随即跳了下去。它不应该爬上不属于它自己的家具上头,不过死者的声音如此紧急,它也只好这么做了。 安德莉娅拿起信封,上头有着贺拉斯的齿印,依稀还有爪子扒过的痕迹。她把上头黏着的那粒爆米花仁拨开。信封里的东西感觉挺重的。信封正面印有维达档案的字样,下方还印着:给茱莉亚·沙姆韦。 “贺拉斯?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东西的?” 当然,贺拉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也不必回答。爆米花仁便足以告诉她答案了。一个记忆随之浮上表面,闪烁着微微光芒,如此虚幻,感觉更像是一场梦境。那究竟是场梦,还是在停药的第一个可怕夜晚后,布兰达·帕金斯真的来过她家门口?而时间正好就是镇上另一头发生那场食物暴动的时候? 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吗,亲爱的?只要一下子就好?我还有件事得处理,不想把这东西带在身上。 “她真的来过,”她告诉贺拉斯,“而且身上带着这个信封。我接了过来……至少我觉得自己这么做了……但是后来我吐了。又吐了一次。我可能是在冲到厕所去时,把信封丢到桌上,然后信封就这么掉了下去。你是在地板上找到的吗?” 贺拉斯尖锐地叫了一声。这可能是在回答她,也可能是在说:如果你要继续玩球的话,我已经准备好啰。 “呃,谢谢,”安德莉娅说,“乖狗狗。只要茱莉亚一回来,我就会尽快交给她。” 她已经不觉得困了,也没出现——至少目前来说——颤抖之类的症状。她真的相当好奇。毕竟布兰达已经死了。死于谋杀。而且时间肯定发生在她把这个信封交给自己的不久之后。这份文件或许非常重要。 “我可以偷看一下吗?”她说。 贺拉斯又叫了一声。在安德莉娅·格林奈尔耳里,听起来就像:干吗不看? 安德莉娅打开信封,老詹的大部分秘密,就这么落到了她腿上。

22

克莱尔是第一个回到家的。班尼是第二个,接着是诺莉。当小乔总算抵达,穿过草坪,尽量走在阴影下时,他们三人正一起在麦克莱奇家的门廊等他。班尼与诺莉喝着变温的布朗博士冰淇淋苏打,克莱尔则抱着一瓶丈夫的啤酒,缓缓晃动着身子,不断在门廊上左顾右盼。小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克莱尔用一只手搂着他消瘦的肩膀。 他实在太纤细了,她想着,他或许还不知道,但的确就是这样,简直不比一只鸟重到哪里去。 “老兄,”班尼说,把他帮小乔保管的苏打水递给他。“我们都开始有点担心起来了。” “沙姆韦小姐又问了我几个关于方块的问题,”小乔说,“说真的,那已经不是我能回答的范围了。天啊,还真热对不对?热得就跟夏天的晚上一样。”他把视线移向上方,“快看月亮!” “我不想看,”诺莉说,“吓死人了。” “你没事吧?亲爱的?”克莱尔问。 “嗯,妈。你呢?” 她露出微笑:“我不知道。真的会成功吗?你们几个怎么想?我要听的是实话。”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半个人回答,这反应让她感到恐惧的程度,远超过了任何事情。接着,小乔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会成功的。” “你确定?” “嗯。” 她总是能认出他是不是在说谎——虽说她也知道,等他长大以后,这种能力可能也会离她远去——但这回,她没有戳破他,只是回亲了他一下。 她吐出的气息很温暖,在啤酒影响之下,还有着父亲的气味。“只要不会有人受伤就好。” “不会有人受伤的。” 她笑了:“好吧,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 他们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稍微聊了一下。 接着,他们走进屋内,留下沐浴在粉红色月光中的沉睡小镇。 时间刚过了午夜十二点。 二十二、到处都是血

1

茱莉亚走进安德莉娅家时,已是十月二十六日凌晨十二点半了。她悄悄进门,但其实没这必要;她可以听见安德莉娅那台携带型小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声:史泰普歌手合唱团那首摇摆风格十足的福音歌曲《挑间好教堂》。 贺拉斯从客厅摇着屁股走来迎接她,脸上带着一条柯基犬所能办到的最接近狂喜地步的笑容。 它前脚张开地趴倒在她面前,茱莉亚快速搔了一下它的双耳后方——那可是它最喜欢的地方。 安德莉娅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茶。 “不好意思,音乐开那么大声,”她说,把音量转低。“我睡不着。” “这是你家啊,亲爱的,”茱莉亚说,“而且对WCIK电台来说,这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摇滚乐了。” 安德莉娅笑了:“从下午开始,他们一直不停播放快节奏的福音歌曲,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中了大奖。你的会开得如何?” “很好。”茱莉亚坐下。 “想谈谈吗?” “不用担心。你需要的是专注于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好。你知道吗?你看起来的确好一些了。” 这是真的。虽然安德莉娅依旧脸色苍白,稍嫌过于虚弱,但她的黑眼圈已褪去一些,眼睛里也有了新的神采。“谢谢你的夸奖。” “贺拉斯乖吗?” “很乖。我们玩了一下球,接着两个都睡了一会儿。这可能就是我看起来稍微好一点了的原因吧。没什么比小睡一会儿更能改善姑娘们的模样了。” “你的背怎么样?” 安德莉娅笑了。那是个领悟般的奇怪笑容,没有太多的愉快感。“我的背完全没事,就连弯腰也没有任何刺痛感。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茱莉亚摇了摇头。 “我认为,只要一牵涉到药,身体与心理就会变成共犯。要是大脑想要药,身体就会帮忙。身体会说:‘别担心,别觉得内疚,不成问题的,我是真的受伤了。’我说的不完全是臆想病那类东西,没那么单纯,而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飘移开来,像是看着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茱莉亚感到纳闷。 接着,她又回来了:“人的天性也包括了毁灭性在内。告诉我,你会不会觉得一座小镇与一具身体很相似?” “会。”茱莉亚马上回答。 “所以也可以把大脑会伤害身体、好让它可以拿到渴望的药这个说法套进去?” 茱莉亚想了一会儿,接着点头:“可以。” “现在老詹·伦尼就是我们镇上的大脑,对吗?” “对,亲爱的。我得说就是这样没错。” 安德莉娅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垂着。她关掉小收音机,站了起来:“我想我该去睡了。你知道吗?我想我真的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那就好。接着,”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茱莉亚转了个话题:“安德莉娅,我出门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德莉娅看起来一脸讶异:“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有啦,贺拉斯和我玩了一会儿球。”她弯下腰,模样没有任何畏惧疼痛的感觉——不过就在一星期前,她都还声称她不可能完成这个动作——伸出了一只手。贺拉斯朝她跑了过来,让她抚摸自己的头。“它接球的技巧可厉害了。”

2

房间里,安德莉娅坐在床上,“维达”翻开档案,再度从头读起。这回她读得更仔细了。当她总算把这份文件放回牛皮信封时,时间已近凌晨两点。 她把信封放进床边的桌子抽屉里。抽屉里有一把点三八手枪,是两年前她弟弟道奇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很错愕,但道奇坚持,一个独居女人,应该要有足以保护自己的东西才行。 此时,她把枪拿了出来,弹出旋转弹膛检查了一下。击铁对准的第一个弹室是空的,抽筋敦告诉她,这样不小心开枪时,第一发才会没有子弹。 另外五个弹室里装满了子弹。她衣橱顶部的架子上还有更多,但他们绝不会给她重新填满的机会。 他那群由警察组成的小军队,会在第一时间就把她射倒在地。 反正,要是她开了五枪还没办法杀了伦尼,她可能也没什么活下去的资格了吧。 “毕竟,”她喃喃自语,把枪放进抽屉。“我恢复清醒是为了什么?”答案似乎明显得很,就与氧气能让她的大脑再度恢复清晰一样。恢复清醒是为了能够准确地射击。 “上帝保佑我。”她说,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她睡着了。

3

小詹十分清醒。他坐在医院病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位置就在窗户旁边。他看着古怪的粉红色月亮在穹顶那个他没见过的黑色污痕后方移动。这一回,污痕比先前导弹射击失败后留下来的痕迹更广也更高。当他昏迷不醒时,他们又用了其他东西试图摧毁穹顶?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重要的是,穹顶依旧存在。要是穹顶消失的话,镇上就会像拉斯维加斯一样灯火通明,而且到处都塞满了美国大兵。喔,这里跟那里还有灯光,代表有些人依旧苦于失眠问题。但从整体来看,切斯特磨坊镇已经沉沉睡去。很好,因为他还有些事得好好想想。 关于芭—比与芭比那群朋友的事。 小詹坐在窗旁时,头已经不再疼痛,就连记忆也回来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身体左半边似乎十分虚弱,偶尔,左边嘴角还会有口水流下。要是他用左手去擦,有时可以感觉到皮肤碰到皮肤,但有时则不行。除此之外,他视野左半边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锁孔形阴影,像是眼珠有地方裂开了。他猜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还记得穹顶日那天自己所感受到的惊人怒气,记得他从客厅追安琪到厨房,把她整个人往冰箱抛去,用膝盖夹住她的脸。他还记得那时的声音,就像她头部后方有个中国瓷盘,而他想用膝盖撞碎那盘子。那股怒气如今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丝绸般的怒意,从他大脑深不见底的深处流贯全身,同时涌现出冷静与清醒的感觉。 他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搜查时遇见的老王八蛋,今晚稍早过来帮他检查身体。那个老王八蛋表现得很专业,还带了体温计与血压计,问他的头痛状况如何,甚至还用小橡胶锤测试他的膝盖反射神经。他离开后,小詹听见谈笑的声音,还提到了芭比的名字。小詹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在交谈的,是那个老王八蛋与一个挺漂亮的外国佬护士义工,好像姓巴佛罗还是什么的。老王八蛋把手伸进她的领口,抚摸她的乳房。她把他裤子拉链拉开,前后搓弄他的老二,两人全被有毒的绿色光芒围绕着。“小詹和他朋友揍了我一顿,”老王八蛋这么说,“不过,他朋友现在已经死了,很快就轮到他了。这是芭比的指示。” “我真想像吸棒棒糖一样吸芭比的老二。”那个姓巴佛罗的女孩说,而那个老王八蛋说他也挺想来一下。接着,小詹才不过眨了个眼,他们两人便已朝大厅走去,绿色的光芒同样不见踪影,更没有任何龌龊的行为。所以,这可能全是幻觉。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不定不是幻觉。有件事很确定:他们全是同一组的,全都是芭—比的盟友。 他还在牢房里,但只是暂时的,或许是想博取同情吧。这全是芭—比的计划。再说,他一定认为在牢房里,就可以避开小詹的触角了。 “错了,”他坐在窗边,以带有缺陷的视野望着外头的夜色。“错了。” 小詹总算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真相忽地涌现,连逻辑方面也同样无懈可击。是铊中毒,就像英格兰那些俄罗斯佬发生的事一样。 芭比在军籍牌上涂了铊尘,而小詹碰过军籍牌,所以就快死了。由于是父亲派他去芭比的公寓,所以这代表他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芭比同样是…… 他的……该怎么称呼那些家伙…… “喽啰,”小詹喃喃自语,“只是老詹·伦尼养的又一个喽啰。” 一旦想通这点——心智一旦澄澈起来——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他父亲希望能封住他的嘴,让他无法提起科金斯与帕金斯的事。所以,他就这么铊中毒了。一切都是有关联的。 外头,草地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有头狼迈步穿过停车场。而在草地上,有两个裸体女人以69体位互相帮对方口交。在午餐时间69!他与弗兰克还是孩子时,只要看到两个女的走在一起,就会这么大叫。但当时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话相当粗鲁。两个口交女人的其中一个看起来像珊米·布歇。那个护士——她叫吉妮——之前还告诉他珊米已经死了,显然是骗他的。这代表吉妮也有份儿,同样也是芭—比那边的人。 这镇上有谁不是?有谁是他能确定不是的? 有,他意识到这点,有两个人不是。他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发现的那两个孩子,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不,接着又再度起身。他视野左方的黑点现在已经如同井盖一样大,代表他的左眼已经差不多废了。 嗯,没关系;要是单眼还不足以让他打中被关在牢房里的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他穿过准备室,在死去的米奇·沃德罗流出的鲜血上滑了一下,差点又跌倒在地,好在这回稳住了身体。他的头痛得厉害,但他欣然承受。这可以让我保持敏锐,他想。 “哈啰,芭—比,”他朝楼梯下方喊,“我知道你对我干了什么好事,所以这就要来找你了。要是你想祷告的话,最好说得快一点。”

27

生锈克看着一跛一跛的腿走下金属阶梯。他闻得到火药味,还能闻到血的味道,他完全清楚自己会死在枪下。那个跛脚的人为了芭比而来,但他朝芭比走去时,肯定不会忽略旁边那个牢房里的助理医生。他再也见不到琳达与两个女儿了。 小詹的胸膛进入他的视野,接着是脖子,然后是头。生锈克朝他的嘴巴看了一眼,嘴巴左边向下垂着,冻结在歪斜的模样。他又望向左眼,发现那里正在流血。他心想:他就要死了,现在还能站着简直就是奇迹。要是他晚一点再过来就好了。只要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连马路都过不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依稀听见镇公所那里传来扩音器的声音:“别跑!别惊慌!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是亨利·莫里森警员,我重复一次:已经没事了!” 小詹滑了一下,但仍在最后一级阶梯那里。 他没有跌倒摔断脖子,只是单膝跪地而已。他就这么休息了好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职业拳击手被击倒在地后,趁着裁判数到八以前先行休息片刻。 对生锈克来说,所有事物似乎都清晰起来,一切近在眼前,显得极为珍贵。这个宝贵的世界突然间变得稀薄、没有真实感,此刻在他与即将发生的事之间,只隔着一层薄布。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全都一样。 就这么倒下去,他看着小詹想,趴倒在地。 快晕倒啊,你这个混蛋。 但小詹吃力地站起身子,凝视着手上的枪,像是之前没见过似的。他低头望向通往牢房的走道尽头,芭比就站在那里,双手握住铁栏,回望着他。 “芭—比。”小詹轻声呢喃,开始往前走去。 生锈克后退,希望这样或许能让小詹经过时忽略了他,或许还会在解决芭比以后,就这么死了。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懦弱,但他也知道,这想法实际得很。他完全帮不上芭比,但或许可以试着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要是他在走道左边的牢房,那里是小詹视线的盲点,这么做也许可以成功。只是他偏偏在右侧的牢房里,被小詹看见了他的动作。他停下来,盯着生锈克,一半麻痹的脸上同时显露出困惑与狡诈的神情。 “霉克,”他说,“这名字对不对?还是巴瑞克?我记不起来了。” 生锈克想求小詹饶自己一命,舌头却粘在嘴巴顶端。这年轻人已经举起了枪,求他还有用吗? 小詹会杀了他,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 生锈克的意志被逼到了最后的极限。他正面临最后关头,不断寻求逃生的每个可能性——在扳机被扣下前、活塞开启前、枪管冒出火光以前。 这是一场梦,他想着,都是一场梦。穹顶、丹斯摩农场上的疯狂行径、食物暴动,还有这个年轻人也是。他扣下扳机时,梦就会结束。我会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迎接清新凉爽的秋天早晨。我会转向琳达,说:“我做了一个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噩梦。” “闭上眼睛,生霉克,”小詹说,“这样会更好一点。”

28

杰姬·威廷顿走进警察局大厅,第一个念头是:喔,亲爱的上帝啊,这里到处都是血。 斯泰西·莫金倒在墙边,位置就在社区拓展服务公告栏的下方。她那头蓬松的金发乱成一团,空洞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另一个警察——她看不出是谁——面部朝下,倒在翻倒的接待台前,双腿以不可能的角度往外张着。再过去的准备室中,第三个死掉的警察侧倒在地。那个人是沃德罗,就是新加入那群孩子的其中一个。他很壮,所以肯定不是别人。那孩子的鲜血与脑浆溅在咖啡站的告示上。现在,那张告示变成了:卩非与甜非免费提供。 一道微弱的碰撞声自她身后响起。她迅速转身,不经思考便举起了枪,接着才发现那个人是罗密欧·波比。罗密欧甚至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盯着三具警察的尸体看。碰撞声来自他的迪克·切尼面具。他脱下面具,扔在地上。 “天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楼下的牢房便传来一声大喊:“嘿,混球!我整到你了,对不对?我把你整惨了!” 接着而来的,是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笑。 声音尖锐疯狂。在那一刻,杰姬与罗密欧只能看着彼此,全都动弹不得。 然后,罗密欧说:“我想那是芭芭拉的声音。”

29

厄尼·卡弗特坐在电话公司货车的驾驶座上,放着引擎空转,停在路边刻有警务停车,仅限十分钟的路石旁。他把所有车门都上了锁,怕会有从镇公所里惊慌失措逃到街上的人试图劫车。说不定会这么做的人还不止一个。他拿着罗密欧放在驾驶座后方的猎枪,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朝试图闯进车里的人开枪。他认识这些人,多年来卖了不少生活杂货给他们。恐惧使他们的脸孔变得陌生,但也不到认不出来的地步。 他看见亨利·莫里森在镇公所的草地上来回巡视,就像一条闻着气味的猎犬。他拿着扩音器不断大喊,试图为这场混乱带来一点秩序。有人撞倒了他,而亨利又爬了起来。愿上帝保佑他。 现在,那里又出现了其他人:那个瑟尔斯家的孩子(从他头上包着的绷带就认得出来)、乔治·弗雷德里克、马蒂·阿瑟诺、鲍伊兄弟、罗杰·基连,以及另外两名新加入的警察。弗莱德·丹顿沿镇公所前方的宽阶梯走了下来,手上还拿着枪。 厄尼没看到兰道夫,不过任谁都知道,最好还是别指望那位警长能扛起平息混乱的责任。目前局势已经发展到可以用天下大乱来形容了。 厄尼知道得更多。彼得·兰道夫平常就只会毫无作用地鬼吼鬼叫,现在他没出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丝毫不让厄尼感到意外。他甚至不关心这点。他真正关心的,是目前还没人走出警察局,而且里头还传出了更多枪响。枪声仿佛来自囚犯被关押的楼下,所以不算清晰。 厄尼通常不是个会祷告的人,这刻却祷告了起来。没有半个从镇公所里逃出来的人留意到这个坐在空转货车里的老人,这么一来,杰姬与罗密欧就能安全出来,不管有没有带着芭芭拉与艾佛瑞特都一样。他突然想到,自己大可就这么直接开车离开,同时讶异于这个念头有多么吸引人。 他的手机响起。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坐在那里,搞不清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接着才赶紧从腰间掏出手机。 他翻开手机上盖时,看见乔安妮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但打来的不是他的儿媳妇,而是诺莉。 “爷爷!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看着眼前的混乱局势。 “你们救出他们了吗?” “就快了,宝贝儿。”他说,希望这会成为事实。 “我不太方便说话。你们安全了吗?你们到了……到了那里了吗?” “到了!爷爷,辐射带晚上的时候会发光!结果就连车子也发光了,不过后来就停下来了!茱莉亚认为没有危险!她说她觉得那是假的,是想把人吓跑而已!” 你最好还是别太相信这种说法,厄尼想。 警察局里又传来两声不太清晰的枪响。一定有人死在楼下的牢房里了。 “诺莉,我现在没办法讲话了。” “会没事吧?爷爷?” “会的,会没事的。我爱你,诺莉。” 他合上手机。会发光,他想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见到那光芒。黑岭很近(在一座小镇里,无论哪里都近得很),现在却似乎变得如此遥远。 他看着警察局门口,努力期盼能见到他的朋友们出来。但他们没有,于是他走出货车,登上楼梯。 他不能就这么一直坐在车里。他得去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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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看着小詹举起枪,听见小詹叫生锈克闭上双眼。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声,在话喊出口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嘿,混球!我整到你了,对不对?我把你整惨了!”接着而来的大笑,就像是把药给丢了的疯子一样。 这就是我送死时的笑声,芭比想,我得牢牢记住这件事才行。这念头让他笑得更加厉害。小詹那副模样让芭比想起少年时看过的漫画中的超级恶棍,不过他想不起来是哪一个了。有可能是蝙蝠侠的敌人之一,他们总是让人毛骨悚然。接着,他又想起他的弟弟汪德尔在说敌人时,却说成了屁人的往事,使他笑得比先前更加厉害。 想逃出去的话,这可能是最烂的方式,他心想,把双手伸出铁栏,朝小詹比出两根中指。还记得 href='2776/im'>《白鲸记》里的斯塔布斯吗?“不管命运如何,我都要笑着迎接。” 小詹看着芭比对他比出的中指——还是伸出牢笼外的——立刻完全忘了生锈克。他开始沿着短短的走廊前进,把枪举在身前。此刻,芭比的感官极为清晰,但他并不相信自己。他觉得自己听见楼上有人走动与说话的声音,几乎可以肯定只是出自想象。还是老样子,要做就得做到底。 就算做不到别的,他也可以让生锈克再呼吸几口气,多活那么一下子。 “你总算来了,混球。”他说,“你还记得在北斗星酒吧那晚,我是怎么好好修理你的吗?你就跟个小婊子一样哭个不停。” “我没有。” 他的发音听起来就像是中国餐馆里的什么特殊菜名。小詹的脸惨不忍睹。鲜血自他左眼一滴滴地流到满是黑色胡碴的脸颊上。这模样让芭比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有机会。机会不大,但总比没机会好。他开始在床板与马桶前来回踱步,先是慢,接着加快速度。现在你知道射击游乐场里的机器鸭子是什么感觉了,他想着,这件事也得牢牢记住。 小詹正常的那只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你上她了吗?你上安琪了吗?”泥忧丧咖吗?泥忧丧骯骯吗? 芭比大笑起来。笑声如此疯狂,让他难以承认是自己的笑声,不过却如假包换。“我有没有上她?我有没有上她? 5c0f." >小詹,我每次都从正面上她,从上面上她,从背后上她,卖力得很。我把她搞到大唱《总统进行曲》与《恶月上升》。我搞到她捶着地板,鬼叫个不停。我——” 小詹的头朝枪一歪。芭比看见了,毫不迟疑地往左跳去。小詹开枪,子弹打中牢房后方的砖墙。暗红色的碎片飞溅,有些还击中了铁栏——就算芭比耳里全是枪响余音,仍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像把豌豆丢进钢杯一样——却没半片打中小詹。真该死。另一头,生锈克喊了一些话,或许是想让小詹分心,但小詹原本就已心乱如麻,眼中只有他的首要目标。 还没呢,你休想,芭比想着。他还在大笑,笑声依旧疯狂不已,但这件事本就疯狂得很。没那么快,你这个丑陋的独眼王八蛋。 “她说,你根本没办法上她,小詹。她都叫你翘不起来的掌门人。我们总会一起大笑,就在我们——”他在小詹开枪的同时往右跳去。这回,他听见子弹自他头部侧面倏的一声射过。更多砖块碎片弹跳起来。其中一块还刺到了芭比的后颈。 “拜托,小詹,你是怎么回事?你的枪法就跟叫土拨鼠算代数一样没搞头。你是神经病吗?这就是安琪跟弗兰克之所以会说——” 芭比假装要往右侧去,接着跑至牢房左边。 小詹开了三枪,枪声震耳欲聋,火药味浓厚强烈。 有两发子弹射进砖墙,第三发则击中金属马桶下方,发出砰的一声。水开始流了出来。芭比靠在牢房角落,很难再开口说下去。 “逮到你了。”小詹气喘吁吁地说。 改刀泥了。 但在过热的思考引擎深处,那还能派上一点用途的地方,却无法肯定这点。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模糊不清。他看见的不止一个芭比,而是三个。 小詹开枪时,那个可恨的王八蛋趴到了地上。 不过那枪原本就打歪了,在床板的枕头中间开了个黑色口子。至少他倒下来了。没法子乱跑乱跳。 感谢上帝,我装了一个全新的弹夹,小詹想。 “你对我下毒,芭—比。” 芭比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马上表示认同:“没错,你这个可恶的小王八蛋,我成功了。” 小詹把贝雷塔手枪探进铁栏,闭上左眼。芭比的数量变少了,现在只剩两个而已。他的舌头抵在牙齿之间,脸上流着鲜血与汗水。“看你这回还躲不躲得过,芭—比……” 芭比没办法跑,但却还能爬。他迅速朝小詹前进。接下来那发子弹在他头上呼啸而过,使他感觉到一股隐约的灼热感划过一边臀部。子弹撕裂他的牛仔裤与内裤,划破了底下的皮肤表层。 小詹往后退,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又抓住了右侧的牢房铁栏,拉着自己再度起身。 “别动,王八蛋!” 芭比迅速朝床板转身,摸索床板下的小刀。 他完全他妈的忘了那把小刀的事。 “你想打在背上?”小詹在他身后问,“好吧,反正我无所谓。” “解决他!”生锈克大喊,“解决他,解决他!” 在接下来的枪声响起前,芭比只来得及想:天啊,艾佛瑞特,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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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姬走下楼梯,罗密欧跟在她身后。她才刚挥手拨去因为开枪而遮住天花板电灯的烟雾,生锈克便大喊起来:解决他,解决他。 她看见小詹·伦尼站在走廊尽头,紧紧靠在最后面那间警察有时会称之为“夹心饼干”的牢房铁栏上。他在大吼些什么,但却完全听不懂。 她什么也没想,也没叫小詹举起双手,转过身来,就这么朝他背后开了两枪。第一枪射进他的右肺,另一枪则射穿心脏。小詹在滑落到地板上以前便已死去,脸部挤在两根牢房的铁栏之间,双眼往上翻,看起来就像个日本的死亡面具。 戴尔·芭芭拉虚脱的身体表现出了他的心理状态,就这么蹲靠在床板前,手上拿着他小心藏起的小刀。他甚至连拉开刀刃的机会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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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德·丹顿一把抓住亨利·莫里森警员的肩膀。丹顿今晚可不是什么他会欣赏的人,以后也永远不是。不过这也不代表他以前就是,亨利老大不高兴地想。 丹顿指向警察局:“为什么卡弗特那个笨蛋要跑进警察局?” “我应该知道吗?”亨利问,抓住一面奔跑、一面大喊关于恐怖分子那些鬼话的唐尼·巴里布。 “慢一点!”亨利对着唐尼的脸咆哮,“结束了!已经没事了!” 在这十年以来,唐尼每个月都会帮亨利理两次头发,说着相同的老笑话,然而此刻的他,却完全像是个陌生人。他挣脱亨利,朝东街的方向奔去。他的店就在那里。可能打算今晚在那里避难吧。 “今晚警察局可没有任何需要平民帮忙处理的事。”弗莱德说。马文·瑟尔斯一脸激动地站在他身旁。 “呃,那你这个杀人凶手干吗不去查查他?”亨利说,“把这个傻子也带去。这是你们最能帮上一点忙的事。” “她想去捡那把枪,”弗莱德说了之后得说很多次的第一次,“我不是有意杀她的,只是想射她的手而已。” 亨利不想讨论这件事:“过去,叫那个老家伙离开。你可以顺便确认会不会有人趁我们在这里忙得像无头公鸡的时候,意图劫走闪犯。” 弗莱德·丹顿茫然的双眼中闪起一道恍然大悟的光芒:“囚犯!马文,我们走!” 他们开始行动,但才走了三码,又被身后的亨利用扩音器叫住:“把枪收起来,你们这两个白痴!” 弗莱德听从扩音器的指令行事。马文也是。 他们穿过战争纪念广场,快步走上警察局前的阶梯,同时枪仍好好地收在枪套里。对于诺莉的祖父来说,这或许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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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血,厄尼就像杰姬先前一样地想着。 他看着屠杀现场,感到惊慌失措,接着才强迫自己继续行动。接待台里的东西,全在鲁伯特·利比撞上桌子时洒了出来。在那些东西中,有一块红色的塑料长方形物品,正是他祈祷楼下的人还能拿来使用的东西。 他才想弯腰拾起那东西(同时告诉自己别吐出来,告诉自己这比越战时的阿苏村来说,已经算是好很多了),身后便有某个人开口:“我操他妈的天啊!站起来,卡弗特,动作慢一点。双手举到头上。” 然而,当罗密欧上楼想找厄尼已经发现的东西时,弗莱德与马文还在伸手准备掏枪。罗密欧举起他先前收在保险柜里的黑影泵动式霰弹枪,没有片刻犹豫便指向两名警察。 “你们这两个家伙不妨试试看,”他说,“给我站在一起,肩并着肩。要是我看到你们交换眼色,就会直接开枪。别他妈的耍花样。” “把枪放下,”弗莱德说,“我们是警察。” “你们是头号混球。给我站过去靠着公告栏。过去的时候一样肩并着肩。天杀的,厄尼,你跑进来干吗?” “我听见枪声,很担心。”他举起可以打开牢房的红色钥匙卡,“我想,你会需要用上这东西。除非……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没死,不过也他妈的只差一点而已。你拿下去给杰姬。我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不能把他们放出来,他们是囚犯,”马文说,“芭比是杀人犯。另一个人则试着用文件或……或什么类似的东西想陷害伦尼先生。” 罗密欧完全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去吧,厄尼。快点。” “我们怎么办?”弗莱德问,“你会杀了我们吗?” “我干吗要杀你,弗莱德?你还欠我春天那时候买的那台旋转碎土机的钱。我记得你从头期款以后就没付过钱了。不会的,我们只会把你们关进牢房里,看看你们会不会喜欢那里。那里尿味很重,不过谁知道呢?你们搞不好会爱上。” “你为什么非杀米奇不可?”马文问,“他只不过是个傻孩子。” “我们谁也没杀,”罗密欧说,“是你的好朋友小詹干的。”等到明天晚上,就没有半个人会相信这件事了,他心想。 “小詹!”弗莱德惊呼,“他人在哪儿?” “我猜八成在地狱里铲煤吧,”罗密欧说,“他们都会把新来的人派去那里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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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生锈克、杰姬与厄尼一同上楼。这两个之前还是囚犯的人,看起来像是不太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罗密欧与杰姬押着弗莱德与马文去牢房。马文看见小詹的尸体时,开口说道:“你们会后悔的!” 罗密欧说:“闭上你的臭嘴,给我到你的新家里去。两个全进同一间。反正你们是好朋友。” 罗密欧与杰姬很快回到楼上,而下方的两个人则开始大叫起来。 “趁还可以的时候,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厄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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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梯上,生锈克抬头望着粉红色的星星,吸进一口混合恶臭与令人难以置信的甜美空气。 他转向芭比:“我从来没想过还可以再见到天空。” “我也是。只要我们一有机会,就离开这个小镇。你觉得去迈阿密海滩怎么样?” 生锈克坐进货车时还在不停笑着。有些警察就在镇公所的草地上,其中一个——托德·温德斯塔——朝这里望了过来。厄尼举起一只手朝他挥舞一下,罗密欧与杰姬也跟着照做;温德斯塔对他们回挥着手,接着弯腰去帮一个被自己的高跟鞋背叛、因此跌倒在草地上的女人。 厄尼弯到方向盘下方,拿起两根垂在仪表板下头的电线交碰一下。引擎启动后,他关上侧门,将货车驶离路边。货车缓缓驶上镇属山,摇晃地绕过几个走在马路上、被吓傻的镇民大会与会者。 他们随即驶出镇中心,加速朝黑岭前进。 二十三、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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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见老旧生锈桥梁对面的光芒,但那里除了光滑的泥土地外空无一物。芭比朝前座两个座位间的空隙倾身。“那是什么?看起来就像世界上最大的夜光表。” “是辐射。”厄尼说。 “别担心,”罗密欧说,“我们有大量的铅制防水布。” “我在等你们的时候,诺莉用她妈妈的手机打给我,”厄尼说,“她告诉了我发光的事。她说茱莉亚认为这没什么,只是一种……类似想把人吓跑的东西,我想就是这样吧。她说没有危险。” “我还以为茱莉亚拿到的学位是新闻而非科学呢。”杰姬说,“她是个很棒的女人,而且也很聪明,不过我们还是得对那东西有所防备,不是吗?毕竟我可不想用卵巢癌或乳腺癌这种东西当成我的四十岁生日礼物。” “如果这么说可以让你感觉好一点的话,放心吧,我们会开得很快。”罗密欧说,“你甚至可以塞一块防水布到你的牛仔裤前面。” “这还真是幽默到让我忘了笑的地步。”她说……接着真的想象起自己穿着一条防水布内裤,两侧还时髦地开了高衩的模样。 他们抵达那头死熊倒在底部的电话线杆那里。 就算车灯没开,在粉红色月亮与辐射地带的光芒相加照耀下,那里还是亮得足以让人读报,所以他们还是能看见那具熊尸。 就在罗密欧与杰姬忙着用防水布遮住车窗时,其他人站成半圆形,围绕在腐烂的熊尸周围。 “不是因为辐射。”芭比思索着说。 “不是,”生锈克说,“它是自杀的。” “其他动物也是。” “对。不过小动物似乎很安全。我和孩子们看到了大量鸟类,果园里还有一只松鼠,活蹦乱跳得很。” “那么茱莉亚大致上没说错,”芭比说,“发光地带是吓人用的,死掉的动物同样也是。这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老招。” “朋友啊,我完全跟不上你说的话。”厄尼说。 但生锈克还是个医学院学生时,就学着该把事情处理到万无一失的地步,所以完全能够理解。 “这是双重警告,”他说,“白天是动物的尸体,晚上则是会发光的辐射地带。” “据我所知,”罗密欧说,加入了他们站在路边的行列。“只有在科幻片里才会有发光的辐射出现。” 生锈克原本想告诉他,他们现在就活在科幻片的世界里,而且等罗密欧接近山脊那个奇特的方块时,就连他自己也会体悟到这点。只是,当然啦,罗密欧说得的确没错。 “有人想让我们看见辐射的光芒,”他说,“死掉的动物也是一样。你会说:‘哇——要是这个会让人自杀的辐射线可以影响大型哺乳动物,那我还是离这里远一点好了。毕竟,我也是个大型哺乳动物。’” “但孩子们就没退缩。”芭比说。 “因为他们是孩子,”厄尼说。在想了片刻后,又说:“而且都还是玩滑板的。他们跟我们算是不同品种。” “我还是不喜欢那东西,”杰姬说,“不过考虑到我们无处可去,所以或许还是趁我失去理智以前,赶紧开车穿越那里的辐射地带吧。在警察局发生的事以后,我现在有点神经兮兮的。” “等一下,”芭比说,“这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看得出来,不过给我点时间,想一下该怎么说才好。” 他们全都等着。芭比盯着被月亮与辐射光芒照亮的熊尸。最后,他总算抬起头来。 “好了,这就是让我感到困扰的事。这里有一群不明生物。我们知道这点,是因为生锈克发现的那个方块并非自然现象。” “该死的一点也没错,那是制造出来的东西。”生锈克说,“但不是地球制造的。我敢拿我的命来打赌。”接着,他想起不到一个小时前,自己离失去性命有多么接近,不由打了个寒战。杰姬捏了捏他的肩膀。 “先不管这个,”芭比说,“这里有不明生物,如果他们真的想把我们隔绝在外,的确可以办到。他们可以把整个世界与切斯特磨坊镇隔离开来。要是他们想让我们无法接近方块,干吗不用一个迷你版的穹顶罩住方块?” “或是谐波之类的东西,可以像微波炉烹饪鸡腿一样,把我们的大脑烧熟。”生锈克表示,由此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该死,说不定这东西其实是真的辐射。” “有可能是真的辐射,”厄尼说,“说真的,你那时带来的盖革计数器几乎证实了这一点。” “对,”芭比同意这点,“但这真的代表盖革计数器侦测到的东西是危险的吗?生锈克跟孩子们都没出现任何机能障碍,或是掉头发、吐出胃膜什么的。” “至少目前还没。”杰姬说。 “这话还真让人安心。”罗密欧说。 芭比没理会这些枝节:“没错,要是他们可以创造屏障,强大到能够弹回美国最厉害的导弹,那就一定能设立一块可以快速杀死生物的辐射地带,甚至让人瞬间死亡都没问题。只要他们想就行。两个死相凄惨的人,绝对比一群死掉的动物更容易让人避而远之。不,我想茱莉亚是对的,所谓的辐射地带只是无害的光芒,同时还会改变我们的探测设备指数。如果他们真的是外星人,那么我们的设备对他们而言,可能只是非常原始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生锈克激动地说,“为什么会设置屏障?我根本抬不起那个该死的东西,甚至连移动一下都做不到!虽然方块摸起来是凉的,但我把铅围裙放上去时,围裙甚至都着火了!” “要是他们需要保护那东西,就一定会有什么方法可以摧毁或关掉那玩意儿,”杰姬说,“除非……” 芭比对她露出微笑。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漂浮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似的。“继续,杰姬。说下去。” “除非他们并没有想要保护那东西,也不想阻止那些下定决心要接近那东西的人。” “不只这样,”芭比说,“我们怎么不说他们其实想指出那东西的位置?小乔·麦克莱奇与他的朋友几乎是跟着面包屑的踪迹找到那里的。” “这就像是在说:微不足道的世人啊,”生锈克说,“你们该怎么办才好?有人有足够的勇气敢接近这里吗?” “感觉就是这样没错,”芭比说,“走吧。我们到那里去。”

2

“从这里开始,你最好还是让我来开,”生锈克告诉厄尼,“前面就是孩子们昏倒的地方。当时罗密欧差点晕了过去,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看到了幻觉,看见一个万圣节假人被火海吞噬。” “这又是另一个警告?”厄尼问。 “我不知道。” 生锈克在可以看见前方的树林尽头时准备接手开车。前面就是通往麦考伊果园的石子路斜坡。 就在前方,空中的光芒亮到让他们不得不眯上眼,不过那里没有光源;光芒只是漂浮在空中。在芭比眼里,看起来就像萤火虫发出的光芒,只不过亮度被放大了一百万倍。辐射地带看起来约有五十码宽。在那里再过去的地方,世界又恢复一片漆黑,只剩月亮的粉红色光芒。 “你确定你不会再晕眩?”芭比问。 “那似乎就跟伸手去碰穹顶一样,第一次以后就免疫了。”生锈克坐进驾驶座,把排挡杆打至前进挡,开口说:“各位先生女士,咬紧你们的假牙。” 他重踩油门的力道,足以让后轮空转几圈。 货车加速冲进光芒之中。他们把车封得太密实,没看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几个已经登上山脊的人,从果园的边缘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的担忧也瞬间升高。有那么一会儿,货车清晰可见,仿佛置于聚光灯下。货车驶出发光地带的前几秒,车身仍在持续发光,就像这辆偷来的货车上裹了一层镭似的。车身后面拖着一条像是彗星般消逝的明亮尾巴,像是车子排出来的废气一样。 “我的妈呀,”班尼说,“这简直像是我看过最棒的特技表演。” 接着,车身周围的光芒消逝而去,尾巴也不见踪影。

3

当他们穿过发光地带时,芭比有一瞬间感到头晕眼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感觉。至于厄尼,则觉得真实世界里的这辆货车与他们这些人,似乎被移动到了一间旅馆房间里。他能闻到松树的味道,听见尼亚加拉瀑布的滚滚水声。他的妻子过来找他,身上穿着一件比薰衣草线香厚不到哪里去的睡袍。她抓起他的双手,放到她胸部上,说:这次我们不用停下来了,亲爱的。 接着,他听见芭比大喊的声音,把他带了回来。 “生锈克!她出现症状了!快停车!” 厄尼环顾四周,看见杰姬·威廷顿全身颤抖,眼球在眼眶里不断转动,手指张开。 “他戴着一个十字架,所有的东西都烧起来了!”她尖叫着说,自唇间喷出唾沫。“世界烧起来了!每个人都烧起来了!”她那不受控制的尖叫声充满了整辆货车。 生锈克差点把车开出路外,努力转回道路中间,随即跳出车外,跑到侧门那里。芭比滑开货车侧门时,杰姬正用弯成杯状的手自下巴抹去唾液。罗密欧搂着她。 “你没事吧?”生锈克问她。 “没事了。我只是……那实在……所有东西都着火了。时间是白天,天空却是暗的。人们都烧、烧、烧了起来……”她开始哭了起来。 “你提到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人。”芭比说。 “一个很大的白色十字架,就串在链子上,或者是一条橡皮绳上面,就放在他的胸口。赤裸的胸口。他把十字架举到脸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稍微用力地呼了出来。“画面现在已经没那么鲜明了。不过……呼。” 生锈克在她面前竖起两根手指,问她看见几根。杰姬说出正确答案,接着视线跟着他的拇指移动,一开始先是左右,再来则是上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怀疑地回头望向发光地带。咕噜是怎么对比尔博·巴金斯说的?太古怪了,我的宝贝。“芭比,你怎么样?没事吧?”bbr> “嗯。头晕了几秒钟,就这样而已。厄尼?” “我看见了我老婆。我们就在度蜜月时住的那间旅馆房间里。一切清晰得就跟白天一样。” 他又再度回想起她朝他走来的模样。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想起这件事了,会忘记这么棒的回忆,简直就是件可耻的事。她在睡袍下的大腿如此白皙,阴毛呈现整齐的黑色三角形,乳头坚硬地顶着丝绸,几乎像是可以刮破他的手掌。她飞奔过来,把舌头探进他嘴里,舔着他下唇内侧。 这次我们不用停下来了,亲爱的。 厄尼往后一靠,闭上了双眼。

4

生锈克开上山脊——现在车速已经减慢了——把货车停在谷仓与破损的农舍之间。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停在那儿,还有波比百货店的货车与一辆雪佛兰汽车也是,茱莉亚的油电车则停在谷仓中。那条柯基犬贺拉斯就坐在后保险杆前方,像是在看守着车。它看起来不像是条开心的狗,没采取任何上前迎接他们的动作。农舍中,有两盏瓦斯灯是亮着的。 杰姬指着货车侧面的文字:在波比百货店,每天都是折扣日。“这辆车怎么在这里?你老婆改变心意了?” 罗密欧咧嘴一笑:“可见你根本就不了解米凯拉。不是,是茱莉亚跟我借的。她找来了她的两个明星记者加入我们。那两个家伙——” 他看见茱莉亚、派珀与莉萨·杰米森在月光下的影子出现在果园里时,停了下来。她们跌跌撞撞地并排走着,手牵着手,三个人全都哭了。 芭比跑向茱莉亚,握住她的双肩。她位于那个小队伍的最末端,一直握在空着那只手上的手电筒,扔在满是杂草与泥土的前院地上。她抬头看着他,努力挤出微笑。“他们把你救出来了,芭芭拉上校。主队得一分。” “你怎么了?”芭比问。 这时,小乔、班尼与诺莉一同跑了过来,他们的母亲紧跟在他们身后。孩子们的叫声在看见三个女人的表情后停了下来。贺拉斯跑向它的女主人,一面不停地叫着。茱莉亚跪了下来,把脸埋在他的皮毛里。贺拉斯嗅着她,突然往后退开,坐在地上嚎叫一声。茱莉亚看着它,接着遮住脸,像是觉得很丢脸似的。诺莉的左手抓着小乔,右手抓着班尼,三人的表情全都严肃而害怕。彼特·费里曼、托尼·盖伊与萝丝·敦切尔也步出农舍,却没有过来,只是挤在厨房门口。 “我们去看了那东西,”莉萨呆滞地说,平常那副天啊这世界有多么美好的开朗已消失无踪。“就跪在那东西的旁边。我从来没见过上头的符号……那不是生命树的符号……” “实在太可怕了。”她说,擦了擦双眼。“茱莉亚碰了那东西。她是唯一伸手去碰的人,但我们……我们全都……” “你看见了他们吗?”生锈克问。 茱莉亚放下双手,用像是困惑的表情看着他:“是,看见了,我们全都看见了。他们。实在太恐怖了。” “皮革头。”生锈克说。 “什么?”派珀说,接着点了点头。“嗯,我想是可以这么称呼他们。没有面孔的面孔。高脸。” 高脸,生锈克想着。他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就是这样没错。他又再度想起两个女儿与她们的朋友狄安娜交换秘密与零嘴的景象。接着,他想起自己童年时最要好的朋友——但只要好了一阵子,他与乔治二年级时狠狠地大吵了一架——顿时被恐惧感淹没。 芭比握住他的手臂。“怎么了?”他几乎吼着说,“你想到什么了?” “没事。只是……我小时候有个朋友,叫做乔治·莱斯罗普。有一年他生日时,得到了一个放大镜。有时……我们会在下课时间……” 生锈克扶茱莉亚站了起来。贺拉斯又回到她的身边,不管刚才它被什么事情吓到,现在恐惧都已像货车的光芒般消退而去。 “你们做了什么?”茱莉亚问,听起来几乎又恢复了冷静。“说啊。” “那是在以前主街文法学校里发生的事。那里只有两间教室,一到四年级在一间,五到八年级则在另一间,就连操场也没铺过。”他的笑声发抖,“见鬼了,那里甚至连自来水都没有,只有一间厕所,孩子们都叫那间厕所——” “蜂蜜房。”茱莉亚说,“我也是在那里念书的。” “乔治和我,我们会一起穿过单杠架,跑到栅栏去。那里有几座蚁丘,我们会一起烧死蚂蚁。” “别放在心上,医生,”厄尼说,“很多孩子都会这么做,有的还更严重。”厄尼自己就曾与两个朋友在一只流浪猫的尾巴上淋上煤油,朝上头丢了根火柴。他向别人提起这个回忆的次数,绝不超过他告诉别人新婚之夜那些细节的次数。 主要是因为那只猫跳起来时,我们大笑的那副模样,他想着,天啊,我们竟然可以笑成那样。 “继续。”茱莉亚说。 “说完了。” “才没有。”她说。 “瞧,”乔安妮·卡弗特说,“我敢说这完全是再心理学不过的问题,但我不认为这时候该——” “嘘,乔安妮。”克莱尔说。 茱莉亚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生锈克的脸。 “这对你来说为什么那么重要?”生锈克问。 在这一刻,他觉得旁边像是没有任何围观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在场。 “告诉我。” “有一天,我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蚂蚁也同样是条小生命。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多愁善感的废——” 芭比说:“世界上有数百万的人都这么认为。它们的确是生命。” “总之,我在想:‘我们正在伤害它们,我们把它们烧死在地上,或许还让它们在地底下的家园里被活活烤死。’对于直接待在乔治放大镜底下的蚂蚁来说,这想法完全正确。有些蚂蚁只是停止移动,但大多数真的就这么烧了起来。” “这实在太可怕了。”莉萨说,再度扭起了她的埃及十字架。 “没错,女士。那一天,我叫乔治住手,但他不肯。他说:‘这是场割喉战。’我还记得这点。他说的不是核战,而是割喉战。我试着把他的放大镜抢走。接着的事你们应该猜得到,我们打了一架,而他的放大镜也因此摔破了。” 他停了下来。“虽然我每次都这么说,甚至就连我父亲揍我的时候也没改口。但这不是真的。乔治告诉他那群朋友的版本才是真的:我是故意要弄破那个该死的放大镜。”他指向黑暗,“要是可以的话,我也会同样破坏掉那个方块。因为,现在我们就是蚂蚁,而那东西则是放大镜。” 厄尼再度想起那只尾巴烧起来的猫。克莱尔·麦克莱奇则想起她与她三年级时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坐在一个她们两个都讨厌、不断嚎啕大哭的女孩身上的事。那女孩是新来的转学生,有着一口好笑的南方口音,让她听起来就像含着一口马铃薯泥说话一样。随着那个女孩哭得越来越厉害,她们就越难笑得出来。罗密欧·波比想起了希拉里·克林顿在新罕布什尔州,因为赢了民主党总统提名人党内初选喜极而泣的那个夜晚。 他当时喝醉了,朝着电视屏幕敬酒,说:“这杯敬你,你这个该死的小宝贝,给我滚远一点,让男人来做男人的事。” 芭比想起了某间体育馆:沙漠的热气、浓浓的屎味,以及大笑的声音。 “我想亲眼看看。”他说,“谁要跟我一起去?” 生锈克叹了口气:“我跟你去。”

5

就在芭比与生锈克逐渐接近上头有奇怪符号、还会发出明亮闪光的方块时,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詹姆斯·伦尼就站在今晚稍早前,芭比一直被关在里头的那间牢房里。 卡特·席柏杜帮他一起把小詹的尸体抬到床板上。“让我跟他单独待会儿。”老詹说。 “老大,我知道你的心情一定很差,但是现在还有一百件事需要你集中注意力处理。” “我知道。我会处理好那些事。不过首先,我得跟我的儿子待一会儿。五分钟就好,接着你就可以叫两个弟兄把他送去葬仪社。” “好的。我为你的损失深感遗憾。小詹是个好人。” “不,他不是,”老詹用一种温和、平铺直叙的语气说,“但他仍然是我儿子,我爱他。这不见得完全是件坏事,你知道的。” 卡特想了一会儿:“我知道。” 老詹笑了:“我知道你知道。我已经开始觉得你才是我该有的那个孩子了。” 卡特快步走上楼梯、前往准备室时,脸上因开心而红了起来。 等他离开后,老詹坐在床板上,把小詹的头放到自己腿上。男孩的脸上没有伤痕,卡特先前也已合上了他的双眼。要是不看他衬衫上干掉的鲜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仍然是我儿子,我爱他。 这是真的。没错,他是准备要牺牲小詹,但这有前例可循。你只要看各各他山上发生的事就知道了。就像基督一样,这孩子的死是有原因的。 不管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的那些胡说八道会造成怎样的损害,一旦镇民知道芭比杀了好几个自愿成为警务人员的人,其中还包括他们领导者的独子时,一切又将会被修补回来。芭比逃了出去,想必还会计划一些新的恶行,寻求政治上的好处。 老詹坐了好一段时间,用手指梳理小詹的头发,专心看着小詹安详的脸孔。接着,他以轻柔无比的声音,对小詹唱起他母亲在他还是个婴儿时,会对他唱的歌曲。那时,小詹还躺在摇篮里,睁大了困惑的双眼,向上看着这世界。“银色月亮就是宝宝的床,航行过整个天际,航行过海上的雾气,就在云朵飘过时……航啊航,宝宝,航啊航……穿过了海洋……” 他到这里停了下来,记不起接着的歌词了。 他移开小詹的头,站起身子。他的心脏漏了一拍,使他屏住呼吸……但随即又恢复正常。他觉得自己最后免不了得去安迪的药店里拿点叫维尔什么的药,但在此同时,这里还有事得处理。

6

他离开小詹,握着扶手,缓缓爬上楼梯。卡特就在准备室里。里头的尸体已被移走,两张摊开的报纸正在吸干米奇·沃德罗的鲜血。 “趁这里塞满警察前,我们先去镇公所,”他告诉卡特,“离探访日的活动正式开始还有——” 他看了看手表,“——十二个小时左右。我们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得做。” “我知道。” “别忘了我儿子的事。我要鲍伊兄弟好好处理。要尊重地处理遗体,还要有一具好棺材。你告诉斯图亚特,要是我看见小詹被装在便宜货里送回来,我就会把他宰了。” 卡特在他的笔记本上迅速记了下来:“我会处理的。” “告诉斯图亚特,我会尽快与他联络。”有几名警员走进前门。他们看起来很拘谨,有些害怕,相当年轻青涩。老詹从刚才坐下来以便调整呼吸的椅子上吃力起身:“该开始行动了。” “没问题。”卡特说。但他顿了一下。 老詹环顾四周:“孩子,你在想什么事吗?” 孩子。卡特喜欢这句孩子听起来的感觉。他的父亲在五年前,因为开着货卡车在瑞兹的一座双子桥出车祸而死,但这不算是什么损失。他曾虐待他的妻子与两个儿子(卡特的哥哥现在在海军服役),但卡特并不在乎;至少不是很在乎。 他的母亲一直借由咖啡白兰地麻醉自己,而卡特也总是能因此尝到几口。不,他憎恨那个老头是因为他是个爱抱怨的人,而且是个笨蛋。大家总认为卡特也是个笨蛋——可恶,甚至就连小詹也这么觉得——但他不是。伦尼先生了解这点,而且伦尼先生绝对不是爱抱怨的人。 卡特发现,他已经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我捡到一份东西,或许你会想要。” “真的?” 卡特带老詹去他的置物柜那里。他打开柜子,拿出上头印有维达两字的信封。他把信封在老詹面前举起,上头的血迹显得极为醒目。 老詹打开信封。 “老詹,”彼得·兰道夫说。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翻倒的接待台那里,看起来精疲力竭。“我想我们算是让事情平静下来了,不过我找不到几个新加入的警员。我猜他们不干了吧。” “预料得到,”老詹说,“这只是暂时的。等事情一解决,他们意识到戴尔·芭芭拉不会率领一群嗜血的食人族把他们生吞活剥后,就又会回来了。” “可是该死的探访日——” “几乎每一个人明天都会表现出最乖的一面,彼得,我敢说我们绝对有足够的警力搞定那些不听话的人。” “那我们该拿新闻发布会的事怎么——” “你没发现我正在忙吗?啊?彼得?天啊!半小时后,你到镇公所的会议室来一趟,到时你想讨论什么都行。但是现在,让我们单独待在这里。” “当然好。抱歉。”彼得往后退去,动作僵硬,语气受伤。 “停下来。”伦尼说。 兰道夫停了下来。 “你一直没对我儿子致上哀悼之意。” “我……我很遗憾。” 老詹用双眼打量着兰道夫:“你当然遗憾。” 兰道夫离开后,伦尼从信封里取出文件,快速看过一轮,接着放了回去。他看着卡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你没马上交给我?打算留着吗?” 他把信封递了出来,让卡特除了吐实以外,别无其他选择:“嗯。总之,我是稍微这么想过,以防万一而已。” “以防什么万一?” 卡特耸了耸肩。 老詹没有追问。作为一个经常保留文件、以防有人会为他带来麻烦的人而言,他根本无需追问。他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卡特再度别无选择,唯有说出事实:“因为我想成为你的手下,老大。” 老詹扬起了他的粗眉毛:“是吗?不是他的?” 他的头朝兰道夫刚走出去的门点了一下。 “他?他只是个笑话。” “说得对,老詹把一只手放在卡特的肩膀上,”“他的确是。走吧。等我们一到镇公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份文件放进会议室的火炉里烧掉。”

7

他们真的很高,而且相当可怕。 穿过手臂的电流消失后的一瞬间,芭比就看见了他们。一开始,他有强烈的冲动想放开方块,但他抗拒这个欲望,坚持下去,看着那些生物监视着他们的囚犯。要是生锈克说得没错,不只是监视,同时还开心地折磨着他们。 他们的脸——如果那是脸的话——全都是突起物,不过突起物里装满了东西,看起来随时都在改变,像是下方的实体没有固定形状。他说不出那里有多少个那种生物,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一开始他以为有四个,接着变成八个,然后只剩两个。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模样实在太过不同,让他完全无法辨认出来,因此在他心中激发一种深沉的厌恶感。他大脑负责解释感官输入的那个部分,完全无法对他见到的东西加以译码。 我的双眼并没有看见他们,没有真的看见,甚至用望远镜也没办法。这些生物在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星系里。 他无法确认这点——理性告诉他,方块的主人可能位于南极冰层底下的基地,或是位于一架外星版本的企业号里头,正绕着月球轨道不断飞行——但他就是知道。他们待在家里……不管那到底算不算他们的家乡。他们正在看着,而且十分享受。 一定是这样。因为那群王八蛋全都在笑个不停。 接着,他又回到了费卢杰的体育馆里。里头很热。由于那里没有空调,只有软弱无力的风扇挂在天花板上,所以难闻的空气就这么不断在里头循环。他们让所有接受审讯的人都先离开,只留下两个冲动的中东人。他们用两个自制炸弹夺走了六条美国人的性命,还用狙击枪杀害了一个来自肯塔基州、大家都很喜欢的孩子卡斯泰尔斯,竟然连一点难过的感觉也没有。于是,他们开始在体育馆里不断痛踹那两个回教徒,还脱掉了他们的衣服。虽然芭比想说自己当时离开了现场,但他并没有。他也想说至少自己并没有参与,但也的确有。他们陷入了疯狂状态中。他记得他的战斗靴离开其中一名中东人那瘦削、沾有屎渍的屁股上时,还在上头留下了红肿的印记。接着,两个中东人全都被脱得赤身裸体。他还记得埃默森在其中一个中东人的裤子被脱掉后,重重朝他垂着的卵蛋上踢了一脚,说:这脚是为了卡斯泰尔斯踢的,你他妈的中东佬。事情没多久后,便有人交给埃默森的母亲一面旗帜,而她就坐在一张放在坟墓附近的折叠椅上,一如大家熟悉不过的画面。接下来,就在芭比想起就技术层面来说,他应该负责照顾好这些人时,海克梅耶中士拉着其中一个身上只剩下头巾的中东人的头巾,把他拉至墙边,用枪顶着那个中东人的头,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说“不”,也没人说“别这么做”。于是,海克梅耶中士扣下扳机,子弹打进三千年以上历史的墙壁时,鲜血也溅在了上头,事情就是这样,再见,中东人,要是没忙着帮处女开苞的话,记得要写信给我们。 芭比放开方块,试图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生锈克一把抓住他,就这么扶着他,直到他能站稳后才放手。 “天啊。”芭比说。 “你看到他们了,对不对?” “对。” “你觉得他们是孩子吗?” “或许吧。”但这么说不够准确,与他内心相信的不同。“很有可能。” 他们缓缓走回其他人聚集在一块儿的农舍前方。 “你没事吧?”罗密欧问。 “没事。”芭比说。他得跟孩子们谈谈,还有杰姬与生锈克。但不是现在。他得先控制住自己才行。 “你确定?” “嗯。” “罗密欧,你店里还有其他防水布吗?”生锈克问。 “嗯。我把东西全放在卸货区了。” “好极了。”生锈克说完,借用了茱莉亚的手机。他希望琳达现在在家,而不是警察局的审问室里,但也只能这么希望而已。

8

生锈克拨来的那通电话相当简短,通话过程不到三十秒,但对琳达·艾佛瑞特来说,却长到足以让她一扫可怕的星期四以来的灰暗情绪,并一百八十度地变成了开心不已的地步。她坐在餐桌前,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哭了起来。她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因为,楼上现在有四个孩子,而非原本的两个。她把艾普顿姐弟带了回家,所以现在除了要照顾艾佛瑞特姐妹,也得顾好艾普顿姐弟才行。 艾丽斯与艾登难过不已——天啊,这是当然的——不过有贾奈尔与茱蒂陪伴,的确对他们有所帮助,就像给他们服了一剂会想睡觉的感冒药一样。在她两个女儿的请求下,琳达在她们的房间里铺了睡袋,此刻,她们四个全都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熟熟睡去,茱蒂与艾登的手臂还钩在一块儿。 就在她能再度控制自己时,厨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从镇中心混乱的流血事件来看,她不认为警方找上门的速度会有这么快,但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警察。不过,这个敲门的力道比较轻,与警方敲门的方式完全不同。 她朝门口走去,中间停了一会儿,从厨台尽头拿起一条擦拭碗盘的布擦了擦脸。一开始,她还认不出对方是谁,主要是因为对方的发型与先前不同。瑟斯顿·马歇尔已不再绑着马尾,而是任随头发披在双肩上,盖在脸旁,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经过漫长、辛苦的一天后,还听见坏消息——可怕的消息——的年长洗衣妇。 琳达打开了门。有那么一会儿,瑟尔斯始终驼着背没动。 “卡罗琳死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就像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时尖叫着高歌《高呼大鱼》,此后声音再也没恢复似的,琳达这么想。 “她真的死了?” “恐怕是的,”琳达说,就连自己也压低了声音,但这是因为孩子们的关系。“马歇尔先生,我很遗憾。”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接着,他抓着脸颊两侧垂着的灰发,开始不断摇起头来。 琳达不相信老少恋这种事,她在这方面比较保守。 她认为,马歇尔与卡罗琳·斯特吉斯这段感情顶多只能维持两年,说不定还只有六个月——这时间足以让他们失去对彼此的性吸引力——但今晚,这个男人的爱意毋庸置疑。就连他的损失也是。 不管他们之间如何,孩子都加强了他们的感情,她想着,穹顶也是。生活在穹顶下,会让所有事都有加强的效果。对琳达来说,他们不止在穹顶下生活了几天,感觉更像是好几年。外面的世界,就像睡醒时消逝的梦境一样。 “进来吧,”她说,“不过安静点,马歇尔先生。孩子们正在睡觉。我的和你的都是。”

9

她给了他一杯太阳茶——不是冰的,甚至不算凉,但这已经是在这种燃眉之急下,她所能端出最好的东西了。他一口气喝了一半,把杯子放下,接着用拳头揉着双眼,就像早已过了睡觉时间的孩子一样。琳达认得出这个反应,他在努力想要控制自己,于是安静地坐着等待。 他深吸了一口气,吐了出来,接着把手伸进身上那件老旧蓝色工作衫的胸前口袋。他拿出一条橡皮筋,把头发绑到后头。她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迹象。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瑟尔斯说,“还有是怎么发生的。” “我没看到全部的经过。当我试着把你的……卡罗琳……拉开走道时,有人重重在我后脑勺上踢了一脚。” “有个警察开枪杀了她,对吗?这镇上某个开心地拿着枪的开心警察。” “对。”她把手伸过桌子,握住他的手。“有人大喊‘有枪’。那里的确有把枪。枪是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的。她带着枪的目的,可能是想在镇民大会上刺杀伦尼。” “你觉得发生在卡罗琳身上的事是正当的反应?” “天啊,当然不是。就连发生在安德莉娅身上的事也完全就是场谋杀。” “卡罗琳是因为想保护孩子才死的,对吗?” “对。” “那甚至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琳达什么也没说。 “但他们就是。是她跟我的。不管说是乱世的巧合或穹顶的缘故都行,他们的确是我们的孩子,而且我们也不可能有机会生孩子了。直到穹顶消失前——如果会发生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琳达快速地思考着。这个人值得信赖吗?她是这么认为的,生锈克显然也是,还说这家伙是个很棒的医护人员,只是跑去别的地方玩了太久。再说,瑟斯顿也痛恨在穹顶下掌权的那些人,而他的憎恨的确合情合理。 “艾佛瑞特太太——” “请叫我琳达。” “琳达,我可以睡在你家的沙发上吗?要是他们晚上醒来的话,我希望自己在这里。要是他们没醒——我希望他们不会醒——也希望他们能在早上下楼时,看见我人就在这里。” “没问题。我们可以一起吃顿早餐。牛奶还没坏,所以可以吃麦片。不过也快坏了。” “听起来不错。等孩子们吃完后,我们就不继续打扰了。如果这里是你的家乡的话,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我真是受够了切斯特磨坊镇。我是没办法离开这里,不过我打算尽我所能。医院唯一一个状况比较严重的患者,就是伦尼的儿子。他在今天下午时自行离院了。他还会再回来,他脑子里的那场灾难,肯定会让他再回到医院里。但就现在来说——” “他死了。” 瑟斯顿看起来并不特别意外:“我猜是因为癫痫吧。” “不是。他是被枪杀的。就死在牢房那里。” “我想表示遗憾,但我实在没这个感觉。” “我也是。”琳达说。她不确定小詹去那里想做什么,却十分清楚他那悲痛的父亲会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会带孩子们去事情发生时,我和卡罗琳原本待着的地方。那里很安静,我敢说我一定能找到食物,让我们可以撑上一阵子。说不定还是很长一阵子。说不定,我还能找到间有发电机的房子。不过关于正常的社交生活——”他讽刺地拉长语调,——我还是算了。 “艾丽斯与艾登也是。” “我或许有个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真的?”琳达不发一语时,他把手伸过桌子,碰了碰她的手。“如果说你得相信什么人的话,那个人可能就是我。” 于是,琳达告诉了他所有事情,包括他们得在离镇前往黑岭前,先绕到波比百货店后方拿防水布的事。他们一直谈到了将近午夜。

10

麦考伊农舍的最北边无法使用——由于先前冬天下雪的重量,屋顶现在就在客厅里——不过在西侧那里,有间长度几乎与一截火车车厢一样长的乡村风格餐厅,而那些从切斯特磨坊里逃出来的流亡人士就聚集在那里。芭比先问了小乔、诺莉与班尼,他们在现在被称为发光地带边缘的地方昏倒时,所看到或梦到的事。 小乔还记得南瓜燃烧的事。诺莉说所有东西都变成黑色,就连太阳也不见了。班尼一开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记得,接着又把一只手捂在嘴上。 “有尖叫声,”他说,“我听见了尖叫声,还是不好的那种。” 他们沉默地思索着。接着,厄尼说:“芭芭拉上校,如果你想缩小会发生什么事的可能性,燃烧的南瓜可帮不上忙。镇上每一间谷仓的向阳面可能都有一堆南瓜。现在是南瓜的采收季。”他停了一下,“至少以前是这样。” “生锈克,那你两个女儿呢?” “差不多一样。”生锈克说,并告诉大家他所记得的事。 “阻止万圣节,阻止南瓜王。”罗密欧若有所思地说。 “各位帅哥,我看出里头有个模式。”班尼说。 “还用得着你说,福尔摩斯。”萝丝说,大家全笑了起来。 “轮到你了,生锈克,”芭比说,“你昏倒时看见了什么?” “我始终没完全昏倒,”生锈克说,“所有的这些事,都可以解释为压力引起的集体歇斯底里——也包括集体幻觉。这是人们处于压力下的时候常见的情况。” “谢谢你,弗洛伊德医生。”芭比说,“现在,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 生锈克说到那顶国旗色条纹的大礼帽时,莉萨·杰米森惊呼出声:“那是图书馆草地上的假人!他穿着一件我的旧T恤,上面引用了一句沃伦·塞隆的——” “‘甜蜜的家乡阿拉巴马,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生锈克说,“双手是园艺铲子做的。总之,那个假人烧了起来。接着,呼的一声,假人就不见了。所以这只是头晕引起的。” 他环顾四周,众人全都睁大了眼。“大家放轻松点,我可能在一切发生以前就见过那个假人了,而我的潜意识则把那景象叫了出来。”他平举一根手指,指向芭比。“要是你再叫我弗洛伊德医生的话,我可能会朝你开上一枪。” “你之前真的见过?”派珀问,“会不会是你去学校接女儿时见到或什么的?毕竟图书馆就在操场对面。” “就我记得的来说,没有,我没见过。”生锈克没有补充说明,从这个月初以后,他根本没去学校接过女儿,而且,他也认为那时候镇上还没有任何万圣节的摆饰。 “现在换你了,杰姬。”芭比说。 她舔了一下嘴唇:“这真的有那么重要?” “我是这么认为的。” “人们全都烧了起来,”她说,“不管看向哪里,全是火光与烟雾,像是整个世界全烧了起来一样。” “对,”班尼说,“人们尖叫,是因为他们就在火海里。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突然把脸埋到阿尔瓦·德瑞克的肩膀上,她则用手抱着他。 “万圣节离现在还有五天。”克莱尔说。 芭比说:“我不这么认为。”

11

镇公所会议室角落的火炉虽然满是灰尘,弃置已久,却依然能用。老詹确定排烟口是开着的(生锈的声音十分刺耳),接着从沾有血迹的信封里,拿出公爵帕金斯的资料。他翻动着纸张,朝看到的内容做了个鬼脸,接着把文件扔进火炉,留下信封。 卡特正在用手机与斯图亚特·鲍伊通话,告诉他老詹要怎么处理儿子的后事,并叫他好好处理。好孩子,老詹心想,他或许会很有前途,只要他能始终记得自己的面包在哪一面上涂了奶油就可以。忘记这件事的人会付出代价。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今晚就证实了这点。 火炉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盒木制火柴。老詹点燃一根,把火柴丢到公爵帕金斯那沓“证据”的角落处。他让火炉的门开着,以便可以看着纸张燃烧。这景象真是让人心满意足。 卡特走了过来:“斯图亚特·鲍伊还在线。我要告诉他你晚点会再打给他吗?” “把电话给我。”老詹说,伸出手准备接过电话。 卡特指着信封:“你不打算把信封也丢到火炉里?” “不用。我要你去复印机那里,把空白纸装进去。” 一会儿过后,卡特装进白纸:“所以,那只是她吞了一堆药之后产生的狗屁幻想,对吗?” “可怜的女人。”老詹同意道,“孩子,你去下面的辐射尘避难室一趟,就在那里。”他用大拇指朝一扇门比去——那里相当不醒目,只有一块老旧的金属牌,在黄色的区域里画了几个黑色三角形——位置就在火炉不远处。“里头有两个房间。在第二间房间的最里面,有台小型发电机。” “好的……” “发电机前面有扇暗门。很难看得出来,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把暗门拉起来,看一下里头。里面应该有八到十桶的小桶丙烷放在一起。确认一下,告诉我确切数量。” 他等着看卡特是不是会问他原因,但卡特没有,就这么转身照他的指示去做。因此老詹告诉了他。 “这只是预防万一,孩子。顾及每一个小细节,就是成功的秘诀。当然,还得时刻把上帝放在心中。” 卡特离开后,老詹按下继续通话的按键…… 要是斯图亚特不在线,那他就等着屁股被好好修理一顿吧。 斯图亚特在线。“老詹,我为你失去儿子的事感到遗憾。”他说。把这话说在前头,对他比较有利。“我们会处理好每一件事。我想挑永恒安息牌的棺材——那是橡木做的,可以保存一千年。” 继续啊,再推荐另外一个啊,老詹想,但依旧保持沉默。 “我们会处理得尽善尽美。他看起来会像就要醒过来一样,而且面带微笑。” “谢谢你,兄弟。”老詹说,心想:他最好给我看起来很棒。 “现在,关于明天那场突袭的事……”斯图亚特说。 “我会打电话通知你。如果你想确定会不会继续行动,我告诉你,会。” “可是考虑到发生的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老詹说,“我们该感谢上帝的怜悯。我可以听你说句‘阿门’吗,斯图亚特?” “阿门。”斯图亚特尽责地说。 “这只是一个拿着枪、精神错乱的女人搞出来的烂泥摊子。她现在已经跟耶稣还有所有圣人们一起共进晚餐了。我毫不怀疑这点,因为会发生这些事完全不是她的错。” “可是老詹——” “别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斯图亚特。是药的关系。那些该死的玩意儿腐蚀了她的大脑。等大家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就会发现这点。切斯特磨坊镇受到上帝的眷顾,而且有一群勇敢、明是非的镇民。我相信他们会表现出来的,他们总是这样,也总会如此。再说,现在他们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到自己最亲近与最亲爱的家人。我们的行动依旧会在中午开始。成员有你、福纳德、罗杰、马文·瑟尔斯。弗莱德·丹顿会负责这件事。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还可以另外再挑四五个人手。” “他是你最好的人选?”斯图亚特问。 “弗莱德不会有问题的。”老詹说。 “席柏杜呢?就是那个老是跟在你身边的孩子——” “斯图亚特·鲍伊,只要你一开口讲话,就会显得你越来越没胆量。你先闭嘴,听我说。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毒虫,还有一个胆小如鼠的药剂师。你可以说句‘阿门’吗?” “嗯,阿门。” “用镇公所的卡车。挂掉电话后就马上去找弗莱德——他一定就在这附近——告诉他整个情况。告诉他,你们这群人全都得穿防弹衣,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从快乐的国土安全局拿来的那些烂货,全都放在警察局后面的房间里——防弹背心、防弹衣,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都在里面——所以我们或许能好好地利用一下。接着,你们就到那里去,把那两个家伙解决掉。我们需要丙烷。” “工厂怎么办?我想我们或许该烧——” “你疯了吗?”这时,卡特正好走回会议室,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在化学用品还放在那里的情况下?沙姆韦那女人的报社是一回事,仓库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里头放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你最好给我想清楚点,兄弟,否则我会开始觉得你跟罗杰·基连一样笨。” “好吧。”斯图亚特听起来很生气,但老詹认为他会乖乖听命。他没时间浪费在斯图亚特身上了,兰道夫可能随时都会抵达。 蠢蛋的队伍根本没有尽头,他想。 “现在给我好好地赞美上帝。”老詹说。他脑中勾勒出一幅画面:自己坐在斯图亚特的背上,把他的脸压在烂泥里来回磨蹭。这可真是个让人欢呼的景象。 “赞美上帝。”斯图亚特嘀咕着说。 “阿门,兄弟。”老詹说,挂断电话。

12

兰道夫警长在不久后抵达,看起来很累,却没有丝毫不情愿的神色。“我想,那些离开的年轻新手都不会回来了——道森、诺克里夫和理查德森这几个孩子都走了——不过其他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还有几个新成员加入。乔·巴克斯……矮胖子诺曼……奥伯利·陶尔……你知道的,他哥就是书店老板……” 老詹听这份名单的耐心已经用完了,处于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等到兰道夫总算说完后,老詹把上头写有维达的信封,放在抛光的会议桌上往他推去。“这就是可怜的安德莉娅手上挥舞的东西。你看一下。” 兰道夫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拉开信封口,把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里头除了白纸外什么也没有。” “你说得对,一点也没错。等你明天召集警力时——七点整的时候,地点就在警察局那里。你大可相信你的老詹叔叔,那群蚂蚁一定会起个大早,集体离开蚁丘——你或许可以让他们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就跟那个被无政府主义分子蒙骗去刺杀麦金利总统的家伙一样。” “麦金利不是一座山的名字吗?”兰道夫问。 老詹花了一点时间纳闷兰道夫太太是从哪棵愚人树上摘下她的蠢儿子的。接着,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今晚没办法好好地睡上八小时,但老天保佑,他或许能睡个五小时。他需要睡眠。他那颗可怜的老心脏也需要。 “把所有警车都派到那里去。一辆车上要有两个警员。确保每个人身上都有防身喷雾与电击枪。但不管谁想使用武器,都得在记者、摄影机、他妈的外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才行……否则我一定会让他们很难看。” “是的,长官。” “叫他们开在119号公路的路肩上,在人群侧边。别开警笛,但要开警示灯。” “就像游行队伍一样。”兰道夫说。 “对,彼得,就像游行队伍一样。把公路留给大家。叫那些开车的人把车停着,走路过去。人们只要一累,行为举止就会规矩点。”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分点人手去追捕逃走的囚犯吗?”他看见老詹的眼神,随即举起一只手。 “只是问问,问问而已。” “嗯,你是应该要得到一个答案,毕竟你可是警长。对吗,卡特?” “对。”卡特说。 “答案是不用,兰道夫警长,因为……现在给我仔细听好……他们根本逃不了。穹顶包围了整个切斯特磨坊,他们绝对……肯定……无法逃走。现在你跟上整个推论了吗?”他注意到兰道夫的脸颊开始涨红,又说,“给我小心回答。若是我的话,就会。” “我懂了。” “再听好:戴尔·芭芭拉在逃,还有他的共犯艾佛瑞特,民众只会更积极地向他们的公仆寻求保护。可能还会对我们施加压力,到时我们则会挺身而出,不是吗?” 兰道夫总算懂了。他或许不知道除了有座叫麦金利的山以外,还有一个同名的总统,但他的确懂了让芭比逃亡在外,会比关着他更有用。 “说得对,”他说,“我们会的。一点也没错。那新闻发布会的事怎么办?要是你不参加的话,你想委任——” “不,我不想。我会待在我的岗位上,在我该待的地方监控事态发展。至于记者,他们可以跟上千个辛苦赶到镇上南边、像是对施工现场探头探脑的人一起开发布会。祝他们好运,可以散播出那些他们听见的胡说八道。” “有些镇民可能会说出一些让我们有点难堪的话。”兰道夫说。 老詹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所以上帝赐给了我们够结实的肩膀,兄弟。再说,那个他妈的想插手的寇克斯又能怎样?闯进这里,把我们从办公室里拖出去吗?” 兰道夫顺从地轻笑一声,开始朝门口走去,接着又想到了别的事:“明天会有很多人过去,而且待上好一段时间。军队在他们那边准备了流动厕所。我们这里是不是也要准备类似的东西?我猜我们的仓库里面应该还有几座。主要是给修路工人用的。或许艾尔·提蒙斯可以——” 老詹看了他一眼,像是觉得这个新上任的警长已经疯了。“要是让我来说,宁可我们的镇民明天安全地待在家里,而不是挤着离开镇上,就像从埃及逃出来的以色列人那样。”他停顿片刻加以强调,“要是有些人真的很急,就让他们拉在甜煞的树林里吧。”

13

等兰道夫总算走了以后,卡特说:“我发誓我不是个马屁精,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 “我真喜欢看你运筹一切,伦尼先生。” 老詹咧嘴一笑——一个大大的开心笑容,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嗯,你也会有机会的,孩子,你会从接下来的事情里学到不少,现在,就跟着最厉害的人好好学习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我要你载我回家。明天早上八点准时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到这里来,看转播这场表演。不过首先,我们会先坐在镇属山上,看镇民们走路过去。真惨,他们全是没有摩西带领的以色列人。” “就像蚂蚁没了蚁丘,”卡特补充,“蜜蜂没了蜂巢。” “不过在你过来接我前,我要你去找几个人。或者说试着找到他们。我敢说,你一定会发现他们已经不告而别了。” “谁?” “萝丝·敦切尔与琳达·艾佛瑞特。也就是助理医生的老婆。” “我认识她。” “你可能还得去查一下沙姆韦。我听说她好像住在利比那里,就是那个养的狗死掉了的女牧师那里。要是你找到她们任何一个人,就问他们知不知道我们那些逃犯的下落。” “要强硬还是放软点?” “适中就好。我不需要马上抓到艾佛瑞特与芭芭拉,但也不介意先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在外头的楼梯上,老詹深深吸进一口难闻的空气,接着心满意足地吁了出来。卡特也挺心满意足的。一个星期前,他还在拆装排气管,戴着护目镜以防排气设备喷出来的铁锈喷进眼里。今天,他已经是个有地位与影响力的人了。空气有点难闻,只是个很小的代价罢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老詹说,“要是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卡特看着他。 “那个布歇家的女孩,”老詹说,“她怎么样?上起来爽吗?” 卡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开始有点干,但后来就湿得跟游泳池一样。” 老詹大笑起来,笑声响亮,就像硬币掉进吃角子老虎机的托盘里的声音一样。

14

午夜时分,粉红色的月亮开始朝塔克磨坊镇的地平线方向下沉,月亮或许会这么持续前进到天亮,先是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才消失无踪。 茱莉亚穿过麦考伊果园,来到通往黑岭西侧的向下斜坡,看见一个黑影靠坐在其中一棵树旁,心里一点也不意外。在她右侧,那个上头刻有外星符号的方块顶端,每隔十五秒钟就会发出一次光芒,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小、也最古怪的灯塔。 “芭比?”她把声音压低,“肯尼还好吗?” “去旧金山参加同性恋游行了。我就知道他不是直男。” 茱莉亚笑了起来,拉过他的手亲了一下:“我的朋友啊,我很高兴看到你总算安全了。” 他把她搂进怀里,放开之前,还在她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他亲了很久,算是货真价实的亲吻。“我的朋友啊,我也是。” 她又笑了起来。一股兴奋感窜过她的全身,从颈部直至膝盖。她认得这种感觉,却很久没感受过了。放轻松,女孩,她想着,他年轻得都足以当你儿子了。呃,对……要是她十三岁就怀孕的话。 “其他人都睡着了,”茱莉亚说,“就连贺拉斯也是。它跟孩子们一起睡。他们一直跟它玩捡木棍的游戏,直到它的舌头伸得几乎拖到地上。我敢说,它一定以为自己死了,现在正在天堂。” “我试着要睡,但睡不着。” 他有两次已经快睡着了,但两次全都梦到自己回到牢房,面对小詹·伦尼。在第一个梦里,芭比没有成功闪过,反而绊了一下,跌倒在床板上,变成一个完美的靶子。第二个梦中,小詹像是长着橡胶做的手臂,以不可能的长度伸进铁栏里抓住他,让他只能就此放弃求生。第二个梦以后,由于大家都睡着了,芭比离开谷仓,走到这里。 空气闻起来依旧像是抽了一辈子烟的人死去六个月之后房里的味道,不过至少比镇上的好多了。 “下面只有一些灯是亮着的,”她说,“在平常的夜晚里,亮着的灯会有现在的九倍左右,就算这个时间也一样。路灯看起来就像双排的珍珠项链。” “但这里还有那个。芭比有一只手仍搂着她,” 空着的那只手则指向发光地带。发光地带延伸到穹顶那里便突然消失无踪。她原本还以为发光地带是个完美的圆形,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个马蹄形而已。 “是啊。依你看,寇克斯为什么没提起这件事?他们一定从卫星照片上看到过。”她思索着,“至少他没向我提起任何关于这一点的事,可能只跟你提过吧。” “没有,有的话他会说。这代表他们根本看不见那东西。” “你认为穹顶……该怎么说?会过滤掉那玩意儿?” “类似吧。寇克斯、新闻台、外面的世界——他们全看不见那东西,因为他们没必要看见。我猜只有我们才有。” “你认为生锈克说得是对的吗?我们只是被残忍的孩子拿放大镜折磨的蚂蚁?是哪种智慧生物会让自己的孩子对另一种智慧生物做出这种事?” “我们认为我们是智慧生物,但对他们来说呢?我们知道蚂蚁是群居性昆虫——有建筑工人、公用建设建筑工人,每只都是神奇的建筑师。它们就跟我们一样努力工作,就跟我们一样会埋葬死者。它们甚至还有种族战争。黑蚂蚁大战红蚂蚁。我们知道这一切,却从不把蚂蚁当成是智慧生物。” 虽然根本不冷,她还是把他搂着自己的手臂拉得更紧了些。“不管是不是智慧生物,这都是不对的。” “我同意这点。大部分人都会同意。生锈克就算还是个孩子时就发现这点了。但世界上大多数的孩子都还没建立起道德观,需要多年时间才能发展出来。我们变成成年人以后,大多数人都不会再做那些小时候才会干的事情,包括用放大镜烧蚂蚁,或是拔掉苍蝇翅膀什么的。不过或许有些成年人还是会干出相同的事。要是被那种人发现像我们一样的东西,肯定会的。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弯下腰、真正研究蚁丘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但这还是……要是我们在火星上发现了蚂蚁,甚至是微生物,我们也不会就这么摧毁它们。因为宇宙里的生命是非常珍贵的。拜托,我们发现的每一颗星球,根本就全是荒地。” 芭比认为,要是太空总署在火星上发现生命,肯定会对摧毁生命一事毫无愧疚。因为这样才能把它放在显微镜的玻片上仔细研究。不过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要是我们的科技更加进步——或者说精神上更加进步,说不定这才是要去探索未知世界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们就有可能会找到像这里一样到处都是生命的地方。会有许多有生命的世界,而上头智慧生命的生活方式,可能就像这个镇上的蚁丘。” 他的手现在是不是贴着她乳房的侧边?她认为是。距离上次有男人的手放在那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感觉十分不错。 “有件事我能确定。那些世界全在我们从地球上用望远镜能看到的距离以外。甚至就连哈勃望远镜也办不到。再说……他们根本不在这里。这不是入侵行动。他们只是在观察,还有……或许……是在玩吧。” “我知道那是什么情况,”她说,“也就是被人玩弄在手心里的感觉。” 他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都可以接吻了。 她不介意被吻;不,一点也不。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伦尼吗?” “你相信一个人的一生中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时刻吗?一个分水岭,可以从此真正地改变我们?” “相信。”他说,想起他的靴子踢在那个中东人屁股上的残酷回忆。那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这辈子里,看到的又一个普通的屁股罢了。“绝对相信。” “我的就发生在四年级时。地点是主街的文法学校。” “告诉我。” “这故事不长。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下午,却是个很短的故事。” 他等着她说下去。 “我是独生女。我父亲是本地报社的老板——他手下有两个记者,还有一个广告业务员,但除此之外,他差不多算是独力撑起整个报社,足以证明他有多么喜欢这份工作。他认为,等他退休之后,报社就会换我接手,对此从不抱任何疑问。他这么相信、我母亲这么相信、我的老师们这么相信,当然,就连我也这么相信。我的大学生涯已经全部规划好了。我不会去念缅因大学那种次级学校,艾尔·沙姆韦的女儿绝不行。艾尔·沙姆韦的女儿要去念普林斯顿大学。在我四年级时,床铺上就已经挂了一面普林斯顿的校旗,而且我差不多已经打包好行李了。 “每个人——就连我自己在内——都很喜欢我,只除了我的四年级同学。当时我不懂原因是什么,但现在,我会纳闷当初怎么没看出来。我总是那个坐在前排的人,也总是会在康诺特太太发问时举手,总能说出正确的答案。要是可以的话,我会提前写完作业,争取额外加分。我是个书呆子,也是个会耍小手段的人。有一次,康诺特太太把我们留在教室里几分钟,等她回来后,发现小杰西·瓦尚的鼻子流血了。康诺特太太说,除非有人告诉她是谁干的好事,否则大家都得留校察看。我举起了手,说是安迪·曼宁干的。杰西不肯把自己的美术橡皮擦借给安迪,所以安迪就揍了杰西的鼻子一拳。我说的是实话,所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幅画面了吗?” “你要惹上麻烦了。” “这个小插曲是最后一根稻草。有一天,放学没多久后,我穿过镇立广场走路回家,有一群女孩躲在和平桥那里埋伏等我。她们有六个人,带头的是莱拉·斯特雷特,也就是现在的莱拉·基连——她嫁给了罗杰·基连,两个人实在是天生绝配。千万别相信别人说什么孩子不会把怨恨带到成年以后的鬼话。 “她们把我拉到演奏台。一开始我不断挣扎,但她们的其中两个人——一个是莱拉,另一个是辛迪·柯林斯,也就是陶比·曼宁的母亲——出拳打了我。跟孩子们通常会打在肩膀上那种不同,辛迪打我的脸,莱拉则一拳直接打在我右胸上。痛死了!当时我才刚开始胸部发育,就连放着不去理它都会隐隐作痛。 “我开始哭了起来。这通常是个信号——至少在孩子之间是这样——代表已经可以停手了。但那天没有。当我开始尖叫以后,莱拉说:‘闭嘴,否则你只会更惨。’没人来阻止她们。那是个下着毛毛雨的寒冷下午,镇立广场上除了我们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莱拉甩了我一巴掌,力量大到足以让我流出鼻血。她说:‘爱告状!镇上所有的烂货都要受点教训!’其他女孩都大笑起来。她们说,这是因为我告了安迪的状,当时我还以为真的就是这样,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这跟所有事都有关系,甚至跟我穿的裙子、上衣,就连我绑头发用的丝带都是配套的有关。她们穿着普通的衣服,而我则一身光鲜亮丽。安迪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情况有多惨?” “甩耳光,拔了一些头发……她们还对我吐口水。全部就这样。吐口水是发生在我站不住、在演奏台上跌倒后的事。我哭得比先前还厉害,用双手捂住了脸,但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你知道口水是热的吗?” “嗯。” “她们说了一些像是老师的宠物、爱假仙与放香屁小姐之类的话。接着,就在我以为她们要停手时,柯莉·麦金塔说‘我们把她的裤子脱了!’:我那天穿的是裤子,是我妈从邮购目录上订购的。我很喜欢那几条裤子,就是你可能会在普林斯顿的校区里,看见女大学生们穿的那种休闲裤。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这次反抗得更激烈,只是,她们当然还是赢了。莱拉与柯莉把我的裤子脱掉时,另外四个人架着我不放。接着,辛迪·柯林斯开始大笑,指着我说:‘她穿着智障的小熊维尼内裤!’我是穿着,上面还有屹耳跟小袋鼠的图案。她们全都大笑起来……芭比……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一直小到演奏台的地板就像个巨大的平坦沙漠,而我是只卡在中间的小昆虫,正要在演奏台的中间死去。” “换句话说,就是只在放大镜底下的蚂蚁。” “喔,不!不是这样,芭比!那不会热,而是冷。我被冻僵了。我的双腿上起了鸡皮疙瘩。柯莉说:‘我们把她的内裤也脱掉!’不过这跟她们打算原本要做到的程度相比,显然有点太过了。或许因为这样,她们决定直接做到最过分的地步就好。莱拉拿走了我那条休闲裤,把裤子丢到演奏台的屋顶上。在那之后,她们就离开了。莱拉是最后一个走的人。她说:‘要是你这次再告状的话,我就会拿我哥哥的小刀,把你这个臭婊子的鼻子割掉。’” “接下来怎么了?”芭比问。对,他的手肯定就贴在她的乳房旁边。 “一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个害怕的小女孩蹲在演奏台上头,不知该怎么才能不被半个镇的人看见她那条傻气的小孩内裤,安全99lib?回到家里。我觉得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卑微、最愚蠢的小鬼。最后我下定决心,要在那里等到天黑。我的父母会很担心,可能还会报警,但我不在乎。我打算等到天黑,再从街道的最旁边偷溜回家。要是有人走过来的话,就躲到树上去。 “我一定是打了一下瞌睡,因为凯拉·贝芬斯突然就站在我面前了。她先前一直都安静地待在旁边,同样也打我耳光、拉我头发、朝我吐口水。她没说什么,但的确参与其中。莱拉与柯莉脱我裤子时,她还帮忙架住了我,当她们看见我那条休闲裤有条裤管悬在屋顶的边缘时,凯拉站到栏杆上,把裤管拍到屋顶上头,好让我拿不到裤子。 “我求她别再伤害我,完全把骄傲与自尊抛在一边。我求她别脱我的内裤,接着求她帮我。她只是站在那里听着,好像我根本不算什么。对她来说,我是不算什么。我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我猜是因为穹顶,才会又让我想起这件我不愿回忆的事。 “最后,我倒了下来,就这么躺在那里抽泣。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脱下了身上的毛衣。那是件宽松的棕色旧毛衣,长度几乎快到她的膝盖了。她是个高大的女生,所以那是件很大的毛衣。她把毛衣扔在我身上,开口说:‘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她只说了这些话。虽然我后来跟她在同一所学校待了八年多——一直到从磨坊高中毕业为止——我们却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只不过有时我还会梦到。在梦里,我还会听见她说的那句话: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表情里没有恨意或愤怒,就连怜悯也没有。她的行为不是出自怜悯,也不是为了要我闭嘴。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也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回来。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他说,亲了她的嘴一下。这个吻很短暂,但却温热、潮湿,感觉非常好。 “你为什么要亲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我知道我可以帮上这个忙。茱莉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穿上毛衣,走路回家——还有呢?还有我爸妈在等我回家。”她骄傲地抬起下巴。 “我从来没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一直没查出来。有一个礼拜左右,我在上学途中看见那条裤子就在演奏台那小小的圆锥形屋顶上时,总会觉得耻辱与受伤——就像有刀子捅进心里一样。后来有一天,裤子不见了。这并没有使痛苦就此完全消失,不过后来的确好一些了。至少只是郁闷,而不是刺痛。 “我从来没招出过那些女孩的名字,只是,这让我爸气炸了,一直到六月以前,都罚我在家禁足——我还是能去学校,但其余就没了。我甚至还被禁止参加到波特兰艺术博物馆去的校外教学,那可是我一整年来最期待的事。他告诉我,我可以去参加校外教学,也可以恢复原来的所有权利,只要我把‘虐待’我的那些孩子是谁说出来就行了。他真的用了这个词。但我还是没说,而那并不是因为缄默是儿童版的《使徒信经》。” “你会这么做,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你认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应得的。” “应得的这个说法不对。我觉得这是付出代价,买了一个教训,这是完全不同的事。我的生活从那时起就改变了。我还是继续获得好成绩,但已经不经常举手作答了。我还是会争取加分,却不会一心想着这件事。我有机会成为高中的致辞代表,但我在高中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就推辞掉了。这跟我几乎可以确定卡琳·普拉玛会赢过我没有关系,而是我根本不想。我不是不想致辞,而是不想因为致辞这件事引人注意。我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最好的几个还是在高中后面的吸烟区里认识的。 “最大的变化,是我打算念缅因州的大学,而不是去普林斯顿……而那里甚至都已经确定可以让我入学了。我爸大发雷霆,痛骂说他的女儿绝不能去念那种乡下的州立大学,但我就是坚持要去。”她笑了。 “我非常坚持。不过妥协是爱的秘密元素,我很爱我爸,很爱他们两个。我打算去念奥罗诺的缅因大学,但在升大二的那个暑假,我交出了贝兹学院的最后申请书——他们称之为特殊情况转学申请书——最后也被接受了。我爸让我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付了逾期金,我也很乐意这么做。于是,想要控制一切的家长,以及虽说聪明、却下定决心完成目标的青少年之间的战争,在十六个月以后,总算拥有了一丝丝的和平。我选择主修新闻,给亲子裂缝上了最后一道线……自从演奏台那天以后,我总算真的痊愈了。我的父母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留在磨坊镇,与那天发生的事没有关系——我的未来几乎早就注定要接手《民主报》了——但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天。”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泪水与反抗之意:“但我绝不是一只蚂蚁。我不是蚂蚁。” 他再度吻她。她用双手紧拥着他,获得了同样的回应。当他的手从她的裤子腰间把上衣拉出来,接着滑过上腹部,捧着她的乳房时,她也伸出了舌头响应。他们分开时,她的呼吸急促不已。 “想要吗?”他问。 “想。你呢?”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牛仔裤上头,那里明显传达出了他有多么想要。 一分钟后,他用手肘撑在地上,稳稳地在她上头。她用手引领他进去。“对我温柔点,芭芭拉上校。我都已经快忘了这件事要怎么做了。” “就像骑自行车一样。”芭比说。 结果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15

结束后,她的头靠在他手臂上,向上看着粉红色的星星,问他在想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不管是梦或实际看到,全都一样。你带手机了吗?” “一直带着。电量还挺多的,只是我不确定能撑上多久。你想打给谁?我猜是寇克斯吧?” “你猜得没错。你把他的号码存在手机里了吗?” “存了。” 茱莉亚伸手去拿她扔在一旁的裤子,从手机套里拿出手机。她拨了寇克斯的号码,把手机递给芭比。芭比几乎才接过去就开始说起话来。寇克斯一定是铃声刚响就接了。 “哈啰,上校。我是芭比,现在出来了。我想趁有机会的时候,先告诉你我们的位置。我们在黑岭上,地点是麦考伊果园。你那边有……你有,你当然会有。你那边有整个小镇的卫星照片,对吧?” 他听了一会儿,接着问寇克斯照片上有没有拍到马蹄形光芒,就环绕在黑岭上,尽头则是TR-90合并行政区的边界。寇克斯表示没有,然后向芭比询问细节。 “不是现在,”芭比说,“现在我要你帮我做点事,詹姆斯,越快越好,需要两架契努克直升机。” 他解释了自己要他做什么。寇克斯听着,作出回应。 “我现在没办法处理,”芭比说,“就算我做了,可能也没有太大意义。我只知道这里会发生很糟糕的事,而且相信会越来越糟。要是我们够幸运的话,万圣节以前都不会出事,但我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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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芭比与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说话的同时,安迪·桑德斯正靠着WCIK电台后方的仓库外侧,抬头看着异乎寻常的星星。他茫得像是风筝般漂浮,快乐得有如不停吐沙的蛤蛎,清凉得像黄瓜一样,不管要怎样比喻或许都行。然而,有股深深的哀伤感——平静到了奇怪的地步,几乎算得上是舒服——就藏在下方,像是强而有力的地下河流般流动着。在他平凡、实际、普通的这一生里,从来没有过任何预感。但现在有了一个。今天,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晚。等苦人们来时,他与主厨布歇就会离开世上。一切就是这么单纯,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反正我已经活在奖励关卡里了,”他说,“自从我差点吞下那些药丸以后,都算是多活的了。” “你在说什么啊,桑德斯?”主厨沿电台后方的小径走来,明亮的手电筒光芒照在他赤裸的双脚前方。那条快掉下来的睡裤,依旧摇摇欲坠地挂在他那皮包骨的臀部两侧,不过他身上倒是多了新的东西:一个大大的白色十字架,十字架还用了一条以橡皮筋绑成的绳子挂在脖子上。而他肩膀上头则是那把“上帝战士”,另外还有两颗手榴弹挂在橡皮筋绳的其余接点。在他没拿手电筒的另一只手上,握着车库的电子钥匙。 “没什么,主厨,”安迪说,“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这几天以来,我似乎像是唯一会听自己说话的人。” “乱讲,桑德斯。这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上帝会听。他就跟联邦调查局可以直接窃听电话一样,连到你的灵魂里。再说,我也会听。” 这个美妙的说法——同时是种安慰——让安迪的内心升起感激之情。他递出烟斗:“点燃这玩意,它就会让你整个又光明起来。” 主厨沙哑地笑了一声,接过玻璃烟斗深吸一口,把烟憋在肺里,接着才咳了出来。“超爽!”他说,“这就是上帝的力量!现实现下的力量,桑德斯!” “说得对。”安迪同意。这是小桃常说的话,而一想到她,又让他的心再度彻底地碎了一次。 他心不在焉地擦了擦眼睛:“你从哪里弄来这十字架的?” 主厨用手电筒指向广播电台:“科金斯在那里有间办公室,十字架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最上面的抽屉是锁着的,但我硬扳开了。桑德斯,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我看过最恶心的打手枪素材。” “是小孩吗?”安迪问。他并不感到惊讶。要是一个牧师被恶魔引诱,总会堕落得更深,深到愿意戴上大礼帽,趴在一只响尾蛇下方。 “还要更糟糕,桑德斯。”他压低了声音,“是东方人。” 主厨注意到平放在安迪腿上的AK-47步枪。 他用手电筒照向枪托,上头有安迪用电台工作室里的马克笔小心写上的克劳蒂特四个字。 “我老婆,”安迪说,“她是第一个因为穹顶而死的人。” 主厨抓住他的肩膀:“你还惦记着她,真是个好人,桑德斯。我很庆幸上帝让我们相遇。” “我也是。”安迪拿回烟斗,“我也是,主厨。” “你知道明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对吗?” 安迪紧紧握着写有克劳蒂特的枪托。答案已经够明显了。 “他们很有可能会穿着防弹衣,所以要是开战的话,我们得瞄准头部。不要一枪一枪地开,只管连续扫射。要是他们看起来快赢了……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对吗?” “对。” “直到最后,桑德斯?”主厨把车库的电子钥匙举到他面前,用手电筒照着。 “直到最后。”安迪同意道,用克劳蒂特的枪管碰了一下车库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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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丹斯摩从噩梦中惊醒,知道有什么事不好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射进窗户的第一道苍白且不知为何显得脏兮兮的阳光。他试着说服自己那只是梦,一个他记不太清楚的讨厌的噩梦。 他只记得梦里有火与尖叫声。 不是大叫,而是尖叫。 他的廉价闹钟就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滴答作响。他抓起闹钟。已经五点四十五了,却没听见他父亲在厨房走动的声音。没有咖啡的味道,显示状况更不寻常。他父亲最晚会在五点十五分起床换好衣服(“乳牛可不等人”是奥登·丹斯摩最喜欢的至理名言),并会在五点半时煮咖啡。 但今天早上没有。 奥利起床,穿上昨天那条牛仔裤。“爸?” 没有回应。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时钟的滴答声,以及隐约传来一头不太高兴的母牛的叫声。忧心笼罩了这个男孩。他告诉自己,上帝没理由让他的家人们——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幸福美满地聚在一块儿——不断发生悲剧,至少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他这么告诉自己,但就连自己也并不相信。 “爸?” 屋外后方的发电机还在运作,他走进厨房时,可以看见瓦斯炉与微波炉上头的绿色电子数字仍是亮着的,但咖啡机是暗的,而且还空着。客厅里同样空无一人。奥利昨晚进屋时,他父亲正在看着电视,而现在电视虽然还开着,却调到了静音。 有个看起来就很不可靠的家伙,正在展示全新改良过的超吸水抹布。“你每个月花四十元买纸巾,等于是把你的钱直接扔了。”那个不可靠的家伙这么说。在另一个世界里,这种事情或许很重要吧。 他去外面喂牛了,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他没想到要节省电力,把电视给关了吗? 他们是有一座大型丙烷槽没错,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爸?” 还是没有回应。奥利从窗户望向谷仓。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随着不安的感觉逐渐增强,他又朝客厅方向走去,来到父母的房间,打算硬着头皮敲门。但他没有必要这么做。房门是开着的。 大双人床上一片凌乱(他父亲只要一离开谷仓,就似乎会变得对凌乱视若无睹),却是空着的。 奥利正要转身离开,就发现了一件令他感到害怕的事。打从奥利有记忆以来,奥登与雪莱的结婚照便一直挂在墙上。但现在照片消失了,只在墙上留下一块白色的区域,证明那张照片曾经挂在那里。 没什么好怕的。 但他偏偏就是怕。 奥利继续朝客厅走。这里还有另一扇门。这扇门去年一直都开着,现在却关了起来。一张黄色的东西贴在上头。是张纸条。甚至就在奥利靠近到可以看清楚文字前,就认出了那是父亲的笔迹。理应如此;因为每次他与罗瑞从学校回家时,早就不知看过多少次那潦草的字迹在等着他们,而且每张纸条的最后通常都以同样的方式收尾。 先扫谷仓,然后再去玩。去拔掉西红柿与豆子那里的杂草,然后再去玩。把你妈妈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小心别掉到地上,然后再去玩。 玩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奥利沉重地想。 但一个充满希望的想法随即浮现在他脑中:或许他只是在做梦而已。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在他弟弟因子弹反弹而死、母亲也自杀以后,他当然会做这种在空屋里醒来的梦不是? 那头乳牛又叫了一次,甚至就连那声音也像是从梦里听见的。 门上贴着纸条的房间,原本是他爷爷汤姆的房间。在漫长的郁血性心脏衰竭折磨后,他开始无法照顾自己,于是搬来与他们同住。有一阵子,他还能脚步蹒跚地尽量走到厨房与家人吃饭,但到了最后,则始终卧床不起。一开始,他用一个塑料的东西塞在鼻子里——那东西好像叫烛台还是什么的——后来则变成大多数时间都带着塑料氧气罩。罗瑞有一次说,他看起来就像世界上最老的航天员,结果被妈妈赏了一巴掌。 最后,他们轮流帮他更换氧气罐,有一天晚上,妈妈发现他死在地板上,像是死前正努力地想要下床。她尖叫着叫奥登过来,奥登过来后,听了听老人的胸膛,接着便关上氧气,而雪莱·丹斯摩则开始哭了起来。从那之后,这个房间大多数时间都是关着的。 门上的纸条这么写:对不起。去镇上吧,奥利。摩根家或丹顿家或利比牧师会让你住在他们那里的。 奥利就这么看着那张纸条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用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转动门把,暗自希望情况不会太惨。 是没有。他的父亲躺在爷爷的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头发梳得就跟平常要去镇上时一样。 他抱着那张结婚相片。房间的角落处,依旧放着一罐他爷爷的氧气罐,而奥登那顶写着世界大赛就挂在氧气罐的阀门上面。 冠军的红袜队棒球帽,奥利摇了摇父亲的肩膀。他可以闻到酒味,有那么几秒,他的心里又再度浮现希望(希望总是如此固执,有时则因此显得可恨无比)。或许他只是喝醉了。 “爸?爸?起床了!” 奥利的脸颊没感觉到任何呼气,发现父亲的双眼并非完全闭上,在上下眼睑之间,还可以看到一些新月形的眼白。这里的味道,闻起来正是她母亲会称为“尿精”的气味。 他的父亲梳过了头发,但在他死去时,就跟他过世的妻子一样,直接尿在了裤子里。奥利好奇,要是他知道会这样的话,是不是会因此放弃。 他缓缓地从床前转身。现在,他希望自己能有那种像做了个噩梦的感觉,但却无法办到。他面对的是糟糕的现实,而你无法从这种情况中醒来。他的胃一阵紧缩,胃酸涌至喉间。他跑到厕所,迎面看见正瞪着他的入侵者。在他察觉到那原来是水槽上镜子里的自己时,差点就尖叫出声。 他跪在马桶前,抓着他与罗瑞称为“爷爷的残障扶手”的东西,就这么吐了出来。吐完后,他冲了马桶(感谢发电机与一口优秀的深水井,让他还可以冲水),放下马桶盖坐在上头,浑身不断颤抖。他旁边的水槽里,有两个汤姆爷爷的药罐与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的酒瓶。所有瓶子里都是空的。奥利拿起一个药罐,标签上写着:波考赛特。他没去理会其他瓶罐。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他说。 奥利。摩根家或丹顿家或利比牧师会让你住在他们那里的。 但他不想住在那里——这主意就与他母亲在缝纫室里做出来的衣服一样糟。他偶尔会痛恨这个农场,但通常来说,深爱这里的时间则多上许多。这座农场拥有他。农场、乳牛、柴堆全都一样。 这些东西是他的,而他也是这些东西的。他知道这点,正如他知道罗瑞将会离开这里,拥有一个灿烂、成功的人生,一开始是大学,接着则是离这里很远的某个都市,让他可以去看戏、逛美术馆,以及参与各种活动。他的弟弟很聪明,足以在这个大世界里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就奥利自己的聪明程度来说,可能顶多只能在银行里当个负责贷款与信用卡业务的专员罢了。 他决定到外头去喂牛。只要它们肯吃,他可以给它们两倍饲料。或许还会有一两头母牛会想被挤奶。要是真的如此,他或许能直接从乳头上喝一点,就像他还是小孩时那样。 在那之后,他会尽量走到这一大片田野最远的地方,朝着穹顶扔石子,直到大家为了想见自己的亲人一面,开始出现在这里。这可是场盛会,他的父亲一定会这么说。但奥利没有任何想见的人;或许只除了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士兵艾姆斯吧。他知道鲁思阿姨与斯科特叔叔可能会来——他们就住在新格洛斯特那里——但要是他们来了的话,他该说什么才好?嘿,叔叔,除了我以外,他们全死光了,谢谢你来看我? 不了,只要穹顶外侧的人一抵达,他就会去埋葬母亲的地方,在附近挖个新洞。这可以让他忙个不停,或许等他上床时,就能够睡着了。 汤姆爷爷的氧气罩就挂在浴室门钩上。不知为何,他母亲把它仔细洗干净了,接着就这么挂在那里。看着氧气罩,现实总算击倒了他,就像钢琴砸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样。奥利突然用双手捂脸,坐在马桶上头,身子颤抖起来,开始嚎啕大哭。

18

琳达·艾佛瑞特拿起两个装满罐头食品的布制购物袋,差点就要拿出厨房门口,接着决定还是先放在储藏室里,等到她与瑟斯顿及孩子们准备出发时再说。当她看见席柏杜出现在车道上时,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这个年轻人原本就让她十分害怕,不过,她现在更怕被他看见装满汤罐头、豆子罐头与鲔鱼罐头的那两个袋子。 要出门吗?艾佛瑞特太太?跟我说说要去哪里。 麻烦的是,在兰道夫招募到的所有新警员里面,席柏杜还是唯一聪明的人。 为什么伦尼没有派瑟尔斯过来呢? 因为马文·瑟尔斯是个笨蛋。这太简单了,我亲爱的华生。 她透过厨房窗口,朝后院瞥了一眼,看见瑟斯顿正推着贾奈尔与艾丽斯的秋千。奥黛莉趴在一旁,把鼻口放在前爪上。茱蒂与艾登在沙坑里。 茱蒂搂着艾登,似乎在安慰着他,让琳达因此对她起了股疼爱之情。她希望她可以让卡特·席柏杜先生不起疑心,在后院五个人都还没发现他来过以前便离开这里。她打从念大专时,上台扮演《欲望号街车》里的斯黛拉以后,就再也没演过戏了。 但她今早得再度登台,希望能在观众离开时得到好评,让她可以继续保有自由。 她匆忙穿过客厅,开门前,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有适度的焦急模样。卡特站在门毯上,拳头因为敲门而举了起来。她抬头看着他;她的身高有五英尺九英寸,但他还是比她高了一英尺。 “嗯,瞧瞧你,”他微笑着说,“这么有精神,就连头发也绑好了,现在甚至还不到七点半呢。” 但他的感觉与脸上的笑意可不同;这可不是个什么有效率的早晨。女牧师不见了、报社那婊子不见了,就连她那两个宠物似的记者似乎也消失了,还有萝丝·敦切尔也是。餐厅开着,但顾店的是惠勒,他表示对萝丝会去哪里这件事完全没头绪。卡特相信他。安森·惠勒看起来就像一条忘了把骨头埋在哪里的狗。从厨房传来的可怕气味来看,他就连要怎么做菜也毫无头绪。卡特绕到后头,想确认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是否还在,但就连车也不见了。他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去过餐厅之后,他又跑了波比百货店一趟,一开始先是敲了前门,接着绕到后头,那里有某个粗心大意的店员,把一堆铺屋顶用的防水布留在那里,简直就像为了顺手牵羊的小偷准备的。 不过仔细想想,有谁会在一个已经不会下雨的小镇里,还费心去偷屋顶的防水用品呢? 卡特原本认为艾佛瑞特家同样会一无所获,但他还是过去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说完全遵照了老大的指令行事。不过,当他踏上车道时,听见了后院传来孩子的声音。还有,就连她的货车也在。那辆车肯定是她的,因为车架上还装了一个圆形的警灯。老大说问话的态度要适中,但由于琳达·艾佛瑞特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人,因此卡特认为他或许该采取中间偏强硬的态度才对。 不管艾佛瑞特情愿与否——肯定不情愿——她都得代替那些他找不到的人回答问题。然而,就在他开口前,反倒是她先说了话。不仅是说话而已,竟然还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屋内。 “你们找到他了吗?求求你,卡特,生锈克没事吧?要是他出……”她放开他的手,“要是他出了事,拜托请小声一点,孩子们就在后面,她们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让她们更不开心。” 卡特越过她,走进厨房,看着水槽上方的窗口:“那个嬉皮医生在这里干吗?” “他是来领他照顾的那两个孩子的。卡罗琳昨晚带他们去参加镇民大会,结果……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连串快哭的话,出乎卡特的预料之外。 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昨晚参加了镇民大会,到了今早还待在这里,或许也足以证实这个可能性。或者,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要让他判断错误,因此采用了先发制人这招。有可能,她是个聪明人,只消看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除此之外,对于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她还算有几分姿色。 “你们找到他了吗?芭芭拉……”她毫不费力地让声音哽咽一下,“芭芭拉伤害他了吗?他有没有受伤,然后被丢在哪里吗?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转身面向她,在窗口照进来的阴暗光芒里,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你先说。” “什么?” “我说你先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他不见了,”她让自己的肩膀耷拉着,“我看得出,就连你们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要是芭芭拉杀了他怎么办?要是芭芭拉已经杀了——” 卡特一把抓住她,把她转了过去,就像与舞伴跳交谊舞一样,接着从背后向上抬起她的手臂,直到她肩膀发出喀的一声。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迅速到恐怖的地步,在她还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前,动作便已完成。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现在正准备要伤害我,逼我说出——当他说话时,她的耳朵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脸颊则可以感觉到扎人的胡碴,使她不寒而栗。 “少跟骗子一样胡扯了,老妈子。”他的声音只比呢喃大声一点,“你和威廷顿一直走得很近——屁股黏着屁股,奶连着奶。你想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打算劫走你老公?你打算这样告诉我吗?” 他忽地猛力折了一下她的手臂,让琳达只得咬着嘴唇,把尖叫声强压下来。孩子们就在外头,贾奈尔正在叫瑟斯顿把她推得更高点。要是他们听见屋子里传出尖叫声——“要是她说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兰道夫。” 她喘着气说,“你觉得我会在生锈克根本什么也没做的情况下,让他冒受伤的风险?” “他做的事可多得了。他威胁不给老大药,逼他下台。这简直就是他妈的勒索。我可是亲耳听见的。”他再度用力折了一下她的手臂,使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老妈子?” “或许他是这么做了,但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或跟他说过话,所以我怎么知道?不过,他是这个镇上最接近医生的人,所以伦尼绝对不会处决他。或许芭芭拉会被处决,但生锈克不会。我知道这点,你也肯定知道这点。放开我。” 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就这么做了。这套说法的确很有道理。接着,他想到了更好的点子,压着她走到水槽前:“弯下去,老妈子。” “不!” 他又用力折她的手臂,让她感觉肩骨那里就快脱臼了。“给我弯下去,就像你打算洗那头漂亮的金发一样。” “琳达?”瑟斯顿叫道,“你怎么样了?” 天啊,别让他问起有关食物的事。拜托了,耶稣。 接着,她又蹦出另一个念头:孩子们的行李箱放在哪里?她两个女儿各自打包了一个小行李箱。要是行李箱就在客厅怎么办? “告诉他你没事,”卡特说,“我们都不希望那个嬉皮或孩子会进屋里来。对吧?” “很好!”她大喊。 “快处理好了吗?”他喊。 喔,瑟斯顿,闭嘴! “还要再五分钟!” 瑟斯顿站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想开口说些别的事,但接着又回头帮两个女孩推起秋千。 “干得好,”他现在正压着她,而且还勃起了。她可以从穿着牛仔裤的臀部上感觉得到,就像大扳手一样。他往后退开。“快处理好什么东西了?” 她差点就要说是早饭了,但用过的碗还在水槽里;有那么一刻,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几乎希望他会把那根该死的勃起老二再顶着她。因为,男人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头上,大头就会切换成停机状态。 但他又用力折着她的手臂:“说啊,老妈子。说来让爸爸开心一下。” “饼干!”她喘着气说,“我说我要做饼干。孩子们想吃饼干!” “没电怎么做饼干?”他若有所思地说,“这真是本周最佳谎话。” “不用烤的那种!自己看看厨房啊,你这个王八蛋!”要是他真看了,就会发现架子上真的有免烘烤的燕麦饼干材料。不过当然啦,要是他往下看的话,也会看见她打包的那些食物。要是他注意到储藏室里的货架都是半空或全空的话,的确很可能会让事情演变成那样。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勃起的阴茎又再度压着她。在肩膀的抽痛下,实在很难察觉到这点。 “你确定?” “确定。我还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是来告诉我,他受伤或死、死——” “我觉得你还是在讲一些漂亮的鬼话。”她的手臂被折得更加用力,疼痛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叫出来似乎成了难以避免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还是忍下来了。“我想你知道的一定够多,老妈子。要是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要把你的手弄到脱臼。最后一次机会。他在哪里?” 琳达已经做好了手臂或肩膀被他扭断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两者还会全都断掉。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忍住不叫,让两个女儿与瑟斯顿全都安然无恙。她的头垂着,头发垂在水槽里,说:“在我屁股里。王八蛋,你要不要亲一下我的屁股?这样他或许会蹦出来跟你打声招呼。” 卡特没有折断她的手臂,反倒笑了起来。这话说得真好,而且让他相信她了。她从来不敢这么跟他说话,除非她说的是真的。他真希望她穿的不是牛仔裤。硬上她的话可能会有些问题,要是她穿的是裙子,那么肯定可以搞得定她。不过就算这样,用干磨的方式爽一下,作为这个探访日开始,倒也不算是件坏事。就算是对着牛仔裤,而不是柔软滑顺的内裤也行。 “不要动,给我闭上嘴。”他说,“要是你办得到的话,或许一下子以后,我就会放你走了。” 她听见皮带扣的碰撞声,以及拉链拉开的声音。接着,有样东西开始不断揉戳着她,只是,两者中间隔的布料,比原先少上许多。她对此感到有些庆幸,至少她穿的是一件很新的牛仔裤,希望他会因此得讨厌的疹子。 只要时间别久到让两个女儿进来,看到我这副模样就好。 突然间,他压得更重更紧,手已不再握着她的手臂,而是在摸索她的乳房。“嘿,老妈子,”他呢喃着说,“嘿、嘿,我、我——”她感觉到他抽动几下。这事原本会像白天以后就是黑夜,在抽动过后就会有种湿答答的感觉。然而,感谢上帝,她的牛仔裤对这件事来说显然太厚了。片刻过后,折着她手臂的力道总算松了开来。她原本会因松了口气的感觉落下眼泪,却没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她转过了身,而他正在重新扣好皮带。 “在你继续做饼干前,或许还是先把这条牛仔裤换掉。至少,要是我是你的话就会这么做。”他耸了耸肩,“不过谁知道呢——搞不好你就喜欢这样。毕竟每个人各有所好嘛。” “这就是你现在在这里维护法律的方式?这就是你老板想要的维护法律的方式?” “他是个更注重大局的人。”卡特转向储藏室,让她狂跳的心脏似乎瞬间停了下来。接着,他看了一眼手表,拉上拉链。“要是你老公联络你,记得打电话给伦尼先生或我。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要是你没打的话,我想,下一次我可就会直接射进你的老屄里了。不管旁边有没有孩子在看都一样。我可不介意有观众。” “在他们进来前,赶快离开这里。” “说请,老妈子。” 她开不了口,但却知道瑟斯顿很快就会进来确认她的状况,于是把话挤出了口:“请离开。” 他朝门口方向走去,接着看向客厅,停了下来。 他看见小行李箱了。她确定一定就是这样。 但他在想的是别的事。 “我在你那辆货车上看到了警灯,把它拿下来。以防你忘记了,我再说一次,你已经被开除了。”

19

三分钟后,瑟斯顿与孩子们进屋时,她人已在楼上。她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检查孩子们的房间。 行李箱就放在她们床上。茱蒂的泰迪熊还露在外头。 “嘿,孩子们!”她朝楼下兴高采烈地叫,装出开心的语气。“看一下图画书,我过一会儿就下楼了!” 瑟斯顿来到楼梯底部:“我们真的得——” 他看见她的表情,停了下来。她朝他招了招手。 “妈妈?”贾奈尔喊,“我们可以把剩下的百事可乐喝掉吗?” 虽然通常她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否决孩子们想喝汽水的这种要求,但她这次却说:“喝吧,别洒出来了!” 瑟斯顿走到楼梯的中间:“发生什么事了?” “小声点。刚刚有个警察来过。卡特·席柏杜。” “那个肩膀很宽的壮高个儿?” “就是他。他来问我——” 瑟斯顿脸色发白,琳达知道,他想到刚才他以为屋里只有她一个、大声跟她说话的那个时刻。 “我想我们应该没事了。”她说,“不过我需要你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是走路的。检查一下街上,然后翻过后面的篱笆,到爱德蒙家的院子里看看。我得先换条裤子。” “他对你做了什么事吗?” “什么也没有!”她嘘了一声,“快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走了,要是他走了的话,我们就赶紧离开这里。”

20

派珀·利比放开方块,坐了回去,用满是泪水的双眼看着整座小镇。她想起了先前向“不存在”祷告的那些深夜时分。现在,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愚蠢、幼稚的恶作剧而已,只是个笑话,证明了她的想法。那的确存在,但却不是上帝。 “你看到他们了?” 她吓了一跳。站在那里的是诺莉·卡弗特。 她看起来瘦了,也长大了,派珀看得出她以后会变得很漂亮。在那两个跟她走得很近的男孩眼里,或许她已经是个美女了。 “对,亲爱的,我看到了。” “芭比和生锈克说得是对的吗?看着我们的那些人真的只是小孩?” 派珀想着:也许小孩更能认出小孩。 “亲爱的,我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你可以自己试试。” 诺莉看着她:“真的?” 派珀——不知道她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点了点头:“嗯。” “要是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反应,你会把我拉开吗?” “当然。要是你不想的话,也可以不这么做。这可不是什么挑战。” 但对诺莉来说这就是。她相当好奇。她跪在草地上,牢牢抓住方块两边。她马上就被电了。 她的头往后仰得如此用力,让派珀听见她颈脊传出类似折关节的声音。她朝女孩伸手,随即又在诺莉放松下来时,将手放下。她的下巴往胸骨方向压去,原本被电击时紧紧闭上的双眼,此刻又再度睁开,眼神遥远迷蒙。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为什么?” 派珀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告诉我!”一滴泪水自诺莉眼中流出,滴到方块顶端,引起一阵嘶嘶的声音,接着声音又消失无踪。“告诉我!” 一片沉默,就这么似乎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接着,女孩放开了手,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是小孩。” “确定?” “确定。我说不准有几个人,景象一直在不断变化。他们戴着皮帽,全部都有张坏嘴。他们戴着护目镜,看着他们自己的那个方块。只是他们的像是电视。他们看得见每个地方,整个小镇都看得见。” “你怎么知道?” 诺莉无助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但知道就是这样没错。他们是讲话狠毒的坏小孩,我再也不要碰那个方块了。我觉得这实在太肮脏了。”她开始哭了起来。 派珀抱住她:“你问他们为什么的时候,他们怎么回答?” “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他们听得见你的话吗?” “听到了,可是根本不在乎。” 她们身后传来有节奏的拍击声,声音越来越大。两架运输直升机自北方飞来,几乎擦过TR-90合并行政区那里的树顶。 “他们最好注意穹顶,否则会像飞机那样撞上去的!”诺莉大喊。 直升机没有撞上穹顶,而是在抵达两英里左右的安全飞行范围后,便开始下降。

21

寇克斯告诉芭比一条可以从麦考伊果园通到TR-90合并行政区边界的老旧运输道路,还说那条路看起来应该还能走。于是,星期五早上的七点半,芭比、生锈克、罗密欧、茱莉亚与彼特·费里曼沿着那条路往前开去。芭比相信寇克斯,却无法信任一条荒废已久的老路,于是,他们选了厄尼·卡弗特从老詹·伦尼的停车场里偷来的那辆货车。要是车子卡住的话,芭比可以断然舍弃整辆车。彼特没带相机;他的尼康数码相机在他靠近方块时就突然故障了。 “外星人不喜欢狗仔队,大哥。”芭比说。 他认为这是个不算过分的玩笑话,但只要事情与彼特的相机有关,彼特就会变得没有任何幽默感。 那辆先前属于电话公司的货车开到穹顶那里,此刻,他们五个人正看着两架巨大的CH-47直升机,摇摇晃晃地朝TR-90合并行政区那侧一块生长过剩的牧草地飞去。道路一直延伸到那边,双桨直升机的螺旋桨掀起巨大沙尘。芭比与其他人遮住双眼,但只是出自本能反应,而且毫无必要;扬起的沙尘最远只能触到穹顶,接着便往四周落下。 直升机开始下降,就像一位举止有礼的过重女士,慢慢坐进对她的臀部而言显得有点太小的剧院座位中。芭比听见刺耳的金属声从一块突出的石头处传来,直升机笨重地向左移动三十码,接着再度尝试降落。 一道人影从第一架直升机的舱门中跳了出来,大步穿越掀起的尘土,一面不耐烦地把尘土挥到一旁。芭比从那矮壮的身形中立即认出对方。寇克斯走近时,就像在黑暗里看不见的人一样,往前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前方的障碍物。接着,他抹去他那一侧穹顶上的尘土。 “很高兴看见你又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芭芭拉上校。” “说得对,长官。” “哈啰,沙姆韦女士。哈啰,寇克斯转移视线:芭芭拉的朋友们。把每件事都告诉我,不过得说快点——我在这个小镇的另一头,还有一场交流会得举办,我得去那里处理事情。” 寇克斯用大拇指朝身后用力一比,那里已经开始卸除十几台附有发电机的空气清洁风扇。那些全是大型风扇,也就是会在大雨后吹干网球场与赛车场维修区用的那种,让芭比看到后总算松了口气。每架风扇都被固定在附有两个轮子的推车上。发电机的功率最高可达二十马力。他希望这样就够了。 “首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不一定会派上用场。” “我不确定,”芭比说,“不过我怕很有可能会派上用场。你最好在119号公路那边也准备一些,也就是镇民和他们的亲人碰面那里。” “今晚就会处理,”寇克斯说,“最快也只能这样。” “从这里运几台过去,”生锈克说,“反正,要是光这里就得用上全部,那我们可能也没什么希望了。”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孩子。或许只要我们完全封锁切斯特磨坊镇的领空,一切就没问题了,不是吗?再说,架设一排以发电机供电的工业风扇在探访者那里,与我们的目的完全不符。这样会让他们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些宝贝的运作声可响亮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好了,在十五分钟以内,你能告诉我多少事情?” 二十四、万圣节提前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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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四十五分,琳达·艾佛瑞特那辆几乎全新的本田奥德赛货车驶进波比百货店后方的卸货区。瑟斯顿的双膝间放着霰弹枪。孩子们(对于正要迎接一场冒险的孩子们而言,他们显得太过安静)就坐在后座。艾登抱着奥黛莉的头。奥黛莉可能感受到了小男孩的哀伤,对此耐心以对。 就算吃了三颗阿司匹林,琳达的肩膀依旧阵阵作痛,无法从脑中抹去卡特·席柏杜的面孔。 就连他汗水交杂古龙水的味道也是。她始终觉得他会开一辆镇警察局的警车停在后方,挡住他们的去路。下一次我就会直接射进你的老屄里了。不管旁边有没有孩子在看都一样。 他办得到,也的确会这么做。但她偏偏不能彻底驶离镇子,只得疯狂地想方设法,与伦尼那个忠心耿耿的新手下尽可能保持距离。 “整卷都拿来,金属剪也是,”她告诉瑟斯顿,“东西就放在牛奶箱底下,生锈克告诉过我。” 瑟斯顿打开车门,但又停了下来:“不能这么做。要是还有人需要怎么办?” 她不想争辩,因为可能会朝他大吼大叫,把孩子们吓着。 “随便,只要快点就好。这里根本就是死胡同。” “我尽快。” 然而,看着他剪防水布,还是漫长得就像永恒一样,她得克制冲动,否则肯定会靠在窗边,问他是不是生来就跟爱操心的老太太一样,还是长大后才变成这样的。 忍住。他昨晚才失去了挚爱。 对,但要是他再不快点,她可能就会失去一切。 主街上已经开始有人朝119号公路与丹斯摩农场去了,全都想抢到一个最好的位置。琳达每次听见警车的扩音器声音就会吓一跳。“公路上禁止开车!除了肢体残障的人,所有人都得走路。” 席柏杜是个聪明人,肯定察觉到了什么。要是他又回头,发现她的货车不见了怎么办?他会来找她吗?在此同时,瑟斯顿仍在剪着防水布。 他转过身,让她以为他搞定了,结果只是用双眼确认挡风玻璃的尺寸而已。他又开始裁起另一块。 或许他是在试图让她疯掉。这是个蠢念头,然而一旦出现在脑海里,却怎么也不肯离去。 她依然可以感觉到席柏杜在磨蹭她的臀部、用胡碴刮着她、手指捏着她的乳房。她脱掉牛仔裤时,告诉自己别去看他留在她牛仔裤臀部上的东西,但她还是忍不住看了。她脑中浮现的形容方式是画地图,发现自己正在努力对抗那股迫切想把早餐吐出来的冲动。要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对此得意不已。 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妈?”茱蒂在她耳旁说。琳达吓了一跳,叫了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我可以吃一点东西吗?” “现在不行。” “为什么那个人要一直用扩音器说话?” “亲爱的,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聊天。” “你不开心?” “对,有一点。现在快坐好。” “我们是要去找爸爸吗?” “对。”除非我们被抓到,然后我在你面前被强暴。“快坐好。” 瑟斯顿总算走了过来。感谢上帝愿意帮上这点小忙。他似乎带了足以遮住全部车窗的正方形与长方形防水布。 “你瞧?这么做也没多糟——喔,妈的。” 孩子们笑了起来,声音传到琳达的大脑里,就像锉刀在磨着东西一样。“说脏话要罚钱,马歇尔先生。”贾奈尔说。 瑟斯顿往下看,一脸困惑。金属剪还插在他的腰间。 “我得把这东西放回牛奶箱下——” 琳达在他还没说完前,就把金属剪抢了过来,克制把剪刀刺进他狭窄胸膛的冲动——她认为这真是令人敬佩的克制力——走出车外,打算自己放回去。 就在她这么做的同时,有辆车驶到货车后头,挡住了通往西街的路,也就是离开这个死胡同的唯一出路。

2

在镇属山山顶,主街上有个朝高地大道分岔的三岔路口,老詹·伦尼的悍马车就停在路口空转着。下方,听从扩音器指令的人们,除了肢障以外,全都走下汽车,以步行方式前进。人们走上人行道,许多人还背着背包。老詹看着他们的眼神,带有受不了的蔑视之意,眼神中只有管理者尽负的责任感,没有任何关爱之情。 卡特·席柏杜从人群反方向走来。他走在街道中间,每个挡住他的人都被他一把推开。他走到悍马车旁,坐进副驾驶座,汗水自额头泉涌而出。 “哇,有冷气感觉真好。现在才快八点,外面就已经有七十五度了。空气闻起来就像他妈的烟灰缸一样。抱歉说了脏话,老大。” “运气如何?” “很差。我找了艾佛瑞特警员谈。是前警员才对。其他人全溜了。” “她知道什么事吗?” “什么也不知道。医生没联络她。威廷顿对待她的方式就像种蘑菇一样,把她丢在黑暗里,喂了她一堆屎。” “你确定?” “嗯。” “她还带着孩子?” “嗯。那个嬉皮也是。就是帮你处理心脏问题的那个。另外,还有小詹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发现的那两个孩子。”卡特想着这件事,“他那女人死了,而她老公跑了,所以,搞不好在这礼拜结束前,两个人就会搞在一起了。如果你要我再去查一次她,老大,我没问题。” 老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挥了挥一根手指,表示没有必要。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看看他们,卡特。” 卡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出城的人数每一分钟都在变多。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会在九点抵达穹顶,至于那些他妈的亲属,十点前绝对到不了。十点还算是最早的情况了。到时,这些人一定会又听话又口渴。等到中午,那些忘记带水过去的人,则会去奥登·丹斯摩那个混着牛尿的池塘喝水,愿上帝保佑他们。上帝非得保佑他们不可。因为这里头的大多数人,去工作显得太笨,去偷又嫌太紧张。” 卡特爆出大笑。 “这就是我们要处理的状况,”伦尼说,“一群暴徒。他妈的乌合之众。你觉得他们想要什么,卡特?” “不知道,老大。” “你一定知道。等到太阳下山时,他们会想要食物、《欧普拉脱口秀》、乡村音乐,以及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尽干些下流事,好让他们可以生产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天啊,那里就来了一个他们的成员。” 那个人是兰道夫警长。他正努力爬上山,用手帕擦着通红的脸。 老詹完全进入了演讲模式中:“我们的工作,卡特,就是得照顾他们。我们或许不喜欢这么做,总会认为他们不值得,但不管怎样,这份差事依旧是上帝赐给我们的。不过,要完成差事,就得先照顾好我们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两天前,镇公所职员办公室放了一堆从美食城超市拿来的新鲜水果与蔬菜。你不知道这件事吧?嗯,没关系。你领先他们一步,而我又领先你一步,这就是事情该有的状况。这一课要教的很简单:天助自助者。” “说得对,长官。” 兰道夫走到车旁。他气喘吁吁,双眼上有黑眼圈,似乎变瘦了些。老詹按下按钮,把车窗放了下来。 “进来吧,警长,让自己吹一下冷气。”兰道夫正准备朝副驾驶座走去时,老詹又补充,“不是那里,卡特坐在那里。”他露出微笑,“你坐后座。”

3

停在奥德赛货车后方的并非警车,而是医院的救护车。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道奇·敦切尔,副驾驶座上的则是吉妮·汤林森,腿上还有个正在熟睡的婴儿。后车门打开,吉娜·巴弗莱诺走了出来,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糖果条纹制服。哈丽特·毕格罗就跟在后头,穿着牛仔裤,以及写有奥运接吻代表队的T恤。 “这……这……”这似乎是琳达唯一能说出来的话。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血液急速涌上头部,让她似乎能感觉到耳膜在不断震动。 抽筋敦说:“生锈克打电话来,叫我们到黑岭的果园去。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座果园,但吉妮知道……琳达?亲爱的,你脸色苍白得就跟鬼一样。” “没事。”琳达说,意识到自己就快晕过去了。 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这是生锈克很久以前教她的方式,就像他的许多民俗偏方(用一本厚书的书脊拍打粉瘤则是另一招)一样,的确奏效了。 当她再开口时,说话声音似乎恢复了,也变得真实起来。“他叫你先到这里来?” “对。先过来拿那东西。”他朝放在卸货区的防水布指去,“他说只是为了安全考虑。不过我需要那把剪刀。” “抽筋叔叔!”贾奈尔大喊,冲进他的怀里。 “你好吗?小老虎?”他抱起她摇晃几下,接着放下。贾奈尔看着婴儿,“这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他是男孩儿。”吉妮说,“叫做小华特。” “酷!” “贾奈尔,快回车上,我们要出发了。”琳达说。 瑟斯顿问:“你们都在这里,那谁值班?” 吉妮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没人。不过生锈克说,除非有要特殊看护的人,否则不用担心。医院里除了小华特之外,就没有这种病人了。所以,我抱起小华特,大家急忙上路。抽筋敦说,我们或许可以过段时间再回去。” “最好还是有人在,”瑟斯顿阴沉地说,琳达注意到,阴沉似乎是瑟斯顿固定会出现的情绪。“镇上四分之三的人都走路去119号公路的穹顶那里。空气状况很糟,等到十点,也就是探访者的巴士抵达时,气温会有八十五度。我显然没听说伦尼和他那群人准备了什么可以遮阳的地方。在日落前,切斯特磨坊镇可能会有不少身体出问题的人。幸运的话,只会是中暑或气喘,但也有可能会有人心脏病发作。” “大家,或许我们该回去才对,”吉娜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艘沉船上的老鼠。” “不行!”琳达的声音如此尖锐,使他们全看向她,甚至就连奥黛莉也是。“生锈克说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或许不是今天……但他也说可能就是今天。去拿你们遮住救护车车窗用的防水布,赶紧上路。今天早上,伦尼的其中一个手下来找我,要是他又兜回我家,就会发现货车已经离开——” “那就快走吧,”抽筋敦说,“我先倒车,这样你才能出去。别担心主街那里,那地方现在一团乱。” “走主街然后经过警察局?”琳达几乎打了个寒战,“不用了,谢谢。我要直接从西街开上高地大道。” 抽筋敦坐进救护车驾驶座,两个年轻护士也再度上车,吉娜最后还回过头去,充满怀疑地看了琳达一眼。 琳达停了一下,这才首次看向正在睡觉、流着汗水的婴儿,接着对吉妮说:“或许你跟抽筋敦今天晚上可以回医院去看看情况。就说你们接到一通紧急电话,赶去北切斯特区什么的。只是不管怎样,都别提起有关黑岭的事。” “不会的。” 现在说起来倒容易,琳达想,等你被卡特·席柏杜压在水槽上,就没办法说得那么轻松自然了。 她把奥黛莉推回去,关上车门,坐进奥德赛货车的驾驶座。 “我们离开这里,”瑟斯顿说,坐进她旁边。“自从越战以后,我就没这么紧张过了。” “很好,”她说,“因为极度的紧张,会带来极度的警觉心。”她倒车绕过救护车,朝西街驶去。

4

“老詹,”兰道夫坐在悍马车后座上说,“我一直在想关于那场袭击的事。” “现在还在想?你何不跟我们分享一下见解,彼得?” “我是警长。一边是控制前往丹斯摩农场的人群秩序,一边是率领一场行动,前去突袭可能有武装分子在看守非法物品的制毒工厂……呃,如果真要我选,这么说吧,我很清楚哪边才是我的职责所在。” 老詹发现他并不想争论。与傻瓜争论只会适得其反。兰道夫根本不知道电台那里可能有哪些武器。事实上,就连老詹也不知道(公司的账簿上可看不到布歇会弄来什么武器),不过,至少他能想象最糟的情况,而这个穿着制服的草包可没有这种评估本领。要是兰道夫发生什么事…… 嗯,卡特肯定是个更加胜任这职位的替补。 “好吧,彼得,”他说,“我的想法和你与你的职责之间,显然有不小的距离。你是新的突袭行动领队了,让弗莱德·丹顿当副手,这样你满意了吗?” “这真是他妈的太棒了!”兰道夫挺起胸膛,看起来就像只即将报晓的胖公鸡。老詹虽然一向没什么幽默感,但还是得强忍住才能不笑出来。 “那就离开这里,去警察局,开始召集队员吧。记得,要开镇公所的卡车去。” “好!我们中午就攻击!”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从树林那里穿过去。” “不过,老詹,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这么做似乎有些麻烦。电台后面的树林路况很糟……那里有毒藤……还有毒橡树,甚至连——” “那里有条连结道路,”老詹说。他的耐心已经用完了。“我要你走那条路,从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攻击他们。” “可是——” “一颗打进脑袋瓜的子弹,绝对比毒藤严重多了。很高兴跟你聊天,彼得。很高兴能看到你那么……”那么怎么样?自负?可笑?白痴? “那么全力以赴。”卡特说。 “谢谢你,卡特,我就是这么想的。彼得,告诉亨利·莫里森,他现在是控制119号公路人群秩序的负责人了。还有,记得走那条连结道路。” “我真的觉得——” “卡特,帮他开门。”

5

“喔,我的天啊!”琳达说,货车朝左急转,车子在刚过主街与高地大道路口不到一百码处,便驶上路边。三个女孩全因车子的摇晃大笑起来,但可怜的小艾登看起来则满脸害怕,再度抱住充满耐心的奥黛莉的头。 “怎么了?”瑟斯顿厉声说,“怎么了?” 她把车停在某户人家草坪上的一棵树木后方。 那是棵很大的橡树,但货车同样很大,再说橡树那些缺乏活力的叶子,大多数就早就掉光了。她想相信她们能成功躲在后头,但却无法办到。 “老詹·伦尼的悍马车就停在他妈的路口中间。” “你也说了脏话,”茱蒂说,“一样要罚钱。” 瑟斯顿伸长脖子:“你确定?” “你觉得这镇上还有谁会开这么大的车?” “喔,妈的。”瑟斯顿说。 “罚钱!”这回茱蒂与贾奈尔同时说。 琳达觉得口干舌燥,舌头顶在嘴里的上颚处。 席柏杜从悍马车的副驾驶座中走了出来,要是他看向这里…… 要是他看见我们,我就会朝他直撞过去,她想。 这个念头为她带来异常的冷静。 席柏杜打开悍马车后门。彼得·兰道夫走了出来。 “那个人在拉内裤,”艾丽斯·艾普顿用夸张的口气告诉众人,“我妈说,这代表那个人要去看电影了。” 瑟斯顿·马歇尔放声大笑,就连原本以为自己再也笑不出来的琳达也加入了他。不久后,他们全都笑了起来,包括艾登也是。只是,他当然不懂大家究竟在笑些什么,其实就连琳达自己也不懂。 兰道夫走着下山,又在制服裤子的屁股那里拉了一下。这举动其实不是刻意搞笑,却因此使它变得更加好笑。 由于不想被排除在外,奥黛莉开始吠了起来。

6

某个地方传来狗叫。 老詹听见了,却没费心转身去看,只是看着彼得·兰道夫满心欢喜地迈步下山。 “你看,他在把屁缝里的裤子拉出来,”卡特说,“我爸总是说,这代表你要去看电影了。” “他唯一会去的地方就是WCIK电台,”老詹说,“要是他坚持从正面攻击,那里很可能就会成为他最后去的地方。我们去镇公所,先从电视上看看这场嘉年华会。等到看烦以后,我要你去找那个嬉皮医生,告诉他,要是他试图逃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就会追上去,把他丢进监狱。” “是的,长官。”他不介意担起这项任务。或许,他还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搞艾佛瑞特前警员,而且这次还会把她的裤子脱了。 老詹推动悍马车的排挡杆,慢慢把车开下山,对着那些没有迅速让路的人按下喇叭。 他才一转进镇公所的车道,奥德赛货车就立刻穿过路口,朝离开镇上的方向前进。高地北街上没有拥挤的行人,于是琳达马上加快车速。瑟斯顿·马歇尔开始唱起《公交车的车轮》,很快,孩子们全跟他一起唱了起来。 随着里程表每跳十分之一英里,琳达的恐惧感就会消去一些,没多久后,她也开始跟着唱了起来。

7

切斯特磨坊镇的探访日总算正式到来,每个在119号公路朝丹斯摩农场走去的人,内心全都盈满了热切的期待之情。距离小乔·麦克莱奇在那里举办的抗议活动出了岔子,不过只有五天罢了。他们忽略了那个回忆,要么是满心欢喜,要么是充满期望——就算天气炎热,空气难闻也是。 地平线那头已模糊看得见穹顶,在树木上方,由于污染物的堆积之故,天空变得阴暗灰沉。要是直接抬头看去,情况会好很多,但那依旧不对;原本的蓝色还是变成了黄色,就像患有白内障的老人眼中看见的电影画面一样。 “天空看起来就像回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造纸厂还在全力运作的时候。”说话的是亨丽塔·克拉瓦德——她的屁股还不到骨折的地步。她把一瓶姜汁汽水朝走在身旁的彼德拉·瑟尔斯递去。 “不用了,谢谢,”彼德拉说,“我自己带了水。” “加了伏特加也不要?”亨丽塔又问,“我加喽。一半混一半,亲爱的,我把这叫做‘加拿大干火箭’。” 彼德拉接过瓶子,大大灌了一口。“哇!”她说。 亨丽塔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错,女士。这喝起来没那么梦幻,不过可以让人开心个一整天。” 许多人带着标语牌,准备秀给外界的访客看(当然还要让摄影机拍到),就像晨间新闻节目里的那些现场观众一样。只是,晨间新闻节目里出现的标语牌,总是写着开朗的内容,而他们这里大多数的标语牌可不是这样。有些标语牌参考了上周日的内容,写着与权势抗衡、该死,放我们出去!等文字。至于一些新的,上头则写这是政府的实验:为什么???结束封锁、我们是人,不是小白鼠。约翰尼·卡佛的标语牌上写着上帝保佑,无论你们做了什么,在一切太迟以前,快给我停下来!芙里达·莫里森的是个问题——虽不符合文法,但却相当激昂——谁犯了罪要我们死?布鲁斯·亚德里的则是一个完全正面的信息。标语牌贴在一根裹有蓝色包装纸的七英尺长棍子上(到了穹顶那里,这个标语牌会是最高的一个),上头写着哈啰克里夫兰的爸妈!我爱你们! 有九到十个标语牌引用了《圣经》的内容。邦妮·莫瑞尔是镇上储木场老板的妻子,她的标语牌上声明不要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晓得!崔娜·凯尔的则写着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下方则画了一只不知道是不是羊的东西,总之看起来非常强悍就是了。 唐尼·巴里布的标语牌上头,只简单写着为我们祈祷。 有时会帮艾佛瑞特家带孩子的玛塔·爱德蒙并没有加入人群。她的前夫住在南波特兰,但她很怀疑他是不是会出现。况且,要是他出现的话,王八蛋? 她该说些什么才好?你的赡养费迟交了,她朝小婊路方向前进,而非朝着119号公路去。 这么做的好处,是她不用走路。她开着她那辆本田讴歌(冷气开到最大),目的地是克莱顿·布瑞西度过晚年的那栋舒适小屋。他是她远、远房的叔叔(或是其他什么关系吧),让她不太清楚他们实际上的血缘关系,或者是远房到了什么程度。但她知道他有台发电机。要是发电机还能用,就能看电视了。除此之外,她也想确认克莱顿叔叔是否还好——或者说,在一百零五岁、脑袋已变成桂格燕麦片的状况下,是不是可能没事。 他一点也不好。克莱顿·布瑞西已经放弃了镇上年纪最大的人的称号。他坐在客厅那张他最喜欢的椅子里,腿上放着有缺口的瓷尿盆,波士顿邮报杖靠在墙边,身体冷得跟饼干一样。他的曾曾孙女,同时也是主要照顾他的人妮尔·汤美,则完全没有在家的迹象。她一定是与哥哥和嫂嫂一起去穹顶了。 玛塔说:“喔,叔叔——我真难过,不过,或许也是时候了。” 她走进卧室,从衣橱里拿了张新床单盖在老人身上,结果使他看起来有点像是废屋里盖着布的家具。或许是高脚柜之类的吧。玛塔听见后面传来发电机的运作声,心想管他的呢,于是打开电视,转到台,坐到沙发上头。屏幕上的景象,让她忘记了自己正与一具尸体待在一起。 那是个高空镜头,由一架直升机上的高效远镜头拍摄而成,直升机就在探访者巴士停放的莫顿镇跳蚤市场上空盘旋。穹顶里较早出现的人已经抵达,他们后方那幅景象,简直就跟麦加朝圣没两样: 两线道的柏油路上全都挤满了人,一路延伸至美食城超市。镇民移动的模样,与蚂蚁的确有毋庸置疑的相似性。 新闻主播说了些废话,用了像是太壮观与令人惊叹之类的形容词。第二回开口时,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玛塔把声音转到静音,心想:根本就没人见过,你这个白痴。她在思考要不要去厨房看看有什么零食可吃(或许不该在客厅里有具尸体的情况下这么做,但她还是饿了,真可恶),但这时,屏幕变成分割画面。左边是另一架直升机跟在从城堡岩出发的巴士后方的画面,屏幕底下的标题写着:探访者将在十点过后不久抵达。 还有时间弄点小东西。玛塔找到饼干、花生酱与——这是最重要的——三瓶冰的百威啤酒。 她把所有东西放在托盘上,拿到客厅,坐回沙发上。 “谢了,叔叔。”她说。 就算关掉声音(特别是关掉声音的状况下),分割画面也极具催眠般的吸引力。喝下第一瓶啤酒时(太美味了!),玛塔意识到,这两个画面就像是最强的矛即将遇上最强的盾一样,好奇当它们碰在一起时,是否会发生一场爆炸。 在离群众不远的山丘上,奥利·丹斯摩一直在掘着他父亲的坟墓。他靠在铲子上,看着人们抵达:先是两百人,接着是四百、八百。至少也有八百人。他看见一个女人用育婴背带背着一个婴儿,好奇她是不是疯了,才会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带那么小的孩子过来,甚至连顶可以遮住头部的帽子也没帮宝宝戴上。抵达的群众站在朦胧的阳光下,焦急等待巴士到来。奥利认为,等到这场热闹散去时,他们回家的路上将会走得又慢又哀伤,而等到下午稍晚,也只会变得更热而已。 接着,他又回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119号公路两侧路肩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有十几个亨利·莫里森率领的警察。他们大多是新进警员——警车就停在路上,警灯不断闪动。最后面那两辆警车是最晚抵达的。亨利发现消防局的发电机不仅能用,而且至少还能撑上两周,便叫他们拿容器去消防局的消防栓装水。因此,他们的后车厢里放满了水。这些水或许不够——事实上,以人群数量来看,根本就是少到愚蠢的地步——但这已经是尽力的结果了。他们会帮受不了酷热的乡亲保留这些水。亨利希望人数不会太多,但知道肯定会有一些。他诅咒着老詹·伦尼准备不足。他知道这点,是因为伦尼对此根本未置一词,而亨利认为,疏忽只会使一切变得更糟糕。 他跟帕米拉·陈一组,她是那些新进的“特殊警员”中,唯一一个他能完全相信的人。看到人群的规模后,他立刻叫她打电话到医院去。他要救护车过来这里预备。五分钟后,她带了消息回来给亨利,而亨利对这消息既感到难以置信,却又毫不意外。帕米拉说,一个病人接听了接待处的电话——一名今天早上稍早时,因手腕骨折而去医院的年轻女人。她说,所有医疗人员都不见了,就连救护车也是。 “呃,这下可好,”亨利说,“我希望你的急救技巧不错,帕米拉,因为可能会派上用场。” “我会心肺复苏术。”她说。 “很好。”他指向乔·巴克斯,也就是那个最爱松饼的牙医。巴克斯的手臂上戴着蓝色臂章,一副自己是个重要人物的模样,挥手叫人离开道路两侧(大多数人根本没理他)。“要是有人牙痛的话,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混球可以帮他们拔牙。” “那得要他们用现金付账才行,”帕米拉说。她长智齿时,找乔·巴克斯看过牙。他当时说了些“用某种服务来交换服务”之类的话,同时还用她根本就懒得管的方式偷瞄她的胸部。 “我车子后面好像有顶红袜队的棒球帽,”亨利说,“如果有的话,你可以帮我拿过去吗?” 他指着奥利先前也注意到的那个背着婴儿的女人,“把帽子给那孩子,然后告诉那个女人,她根本是个白痴。” “我会把帽子拿过去,但不会对她说这种话。” 帕米拉小声说,“她是玛丽·卢·寇斯塔,才十七岁,嫁给了一个年龄几乎是她两倍的卡车司机才一年,她可能很希望他会来看她吧。” 亨利叹了口气:“就算这样,她依旧是个白痴,不过我猜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全都是白痴。” 人群还在陆续涌进。有一个男人似乎没带水,却带了一台大型随身音响,大声播放WCIK电台的福音歌曲。他的两名朋友打开一面旗子,旗子上写着巨大的字,还写着两个歪七扭八的9字。 旗子上这么写着:拜托99我们。 “情况真是太糟了。”亨利说,他说得当然没错,但却不知道情况会糟到什么地步。 有越来越多的人在阳光下等待。有些膀胱较弱的人,走到道路西侧的草丛里撒尿。其中大多数在解放以前,就已经先被草割伤了。有个体重超重的女人(玛贝尔·奥斯顿,她声称自己患有无法分泌胰岛素的疾病)脚踝扭伤,躺在那里不断大叫,直到有两个人过去把她扶起来为止。镇上的邮局局长莱纳·米彻姆(至少在接下来这个星期里,看起来都不会有邮件需要寄送)把手杖借给了她。他告诉亨利,玛贝尔需要坐车回镇上去。 亨利说他没办法分配车辆给她,说她只能先在树荫下休息。 莱纳的双手朝道路两侧一挥:“你可能没注意到,这里一边是牧场,一边是灌木丛,根本没有树荫可言。” 亨利指向丹斯摩的乳制品仓库:“那边有阴影可以休息。” “那有四分之一英里远!”莱纳愤愤不平地说。 那里最多只有八分之一英里远,不过亨利没有争辩。“把她带到我车子的前座。” “阳光热得不行,”莱纳说,“她需要冷气。” 是,亨利知道她需要空调,这代表了必须得打开引擎,也代表了会用汽油。汽油现在还没有短缺——他们只要从加油站商店那里的汽油槽里抽出汽油就行——但他认为,还是得为了之后的事多操点心。 “钥匙就插在上面,”他说,“开到弱就好了,懂吗?” 莱纳说他会照做,接着回头去找玛贝尔。但玛贝尔不想移动,虽然她涨红的脸颊全是汗水,却不想过去。“我还没有尿!”她大喊,“我要上厕所!” 其中一名新警员里欧·莱蒙恩悠闲地走到亨利这里。里欧的脑袋根本就是一团浆糊,让亨利很难与他共事。“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大哥?”他问。里欧·莱蒙恩就是那种会叫每个人“大哥”的人。 “我不知道,不过她就是来了。”亨利疲惫地说。他的头痛了起来。“找几个女人把她带到我的警车后头,她尿尿时,叫她们帮忙挡一下。” “要找哪几个去,大哥?” “身材壮一点的。”亨利说,在自己突然有冲动想朝里欧·莱蒙恩鼻子上挥上一拳前便先行离开。 “到底是哪门子的警察会要人做这种事?” 一个女人这么说。她正与其他四个女人,一同在三号警车后方护卫玛贝尔上厕所。玛贝尔撒尿时还抓着车子的保险杆,而其他面对她的人,则压抑住内心的不舒服。 多亏了伦尼与兰道夫,你们那两个无所畏惧、什么都不准备的领导者,亨利想这么回答,但却没说出口。他知道自己这张嘴,在前一天晚上表示该听听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想说些什么时,就为自己惹上了麻烦。所以他只说:“就是你们唯一有的那种啰。” 不过公平地说,比起玛贝尔那群荣誉护卫,大多数人更愿意互相帮忙。他们记得自己带水,而且愿意与没带的人分享,大多数还很节制地喝着。不过,在每个群众活动里都有白痴,还是有人连想都没想就把水给喝个精光。有些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饼干与零嘴,完全没想过之后会因此口渴。玛丽·卢·寇斯塔那个戴着过大的红袜队棒球帽的宝宝开始烦躁地哭了起来。玛丽·卢带了一瓶水来,开始用水轻拍宝宝过热的脸颊与脖子。不久后,瓶子就空了。 亨利抓着帕米拉的手,再度指向玛丽·卢。 “把瓶子拿过来,帮她装满我们带来的水。”他说,“尽量别让太多人看见,否则水可能在中午前就全没了。” 她按照指令行事。亨利心想: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或许真能胜任小镇警察这份差事,只要她对这份差事真有兴趣就行。 没人注意帕米拉在干吗。好极了。等巴士一到,这些人就会有一阵子忘记又热又渴的事。当然啦,等到探访者离开后……他们想回到镇上,可还有好长的一段路得走…… 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亨利看着他那群“警察”,从大多是笨蛋的成员中,找寻他可以信任的少数几个人。兰道夫把几个还算可以的人带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亨利认为那跟安德莉娅指控伦尼经营的毒品工厂有关,不过他并不在乎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那些人现在不在这里,而他偏偏无法亲自处理。 不过他知道谁可以,于是招手叫他过来。 “有什么事要帮忙吗,亨利?”比尔·欧纳特问。 “你带了学校的钥匙吗?” 欧纳特担任中学警卫已有三十年之久,点了点头。“就在这里。”挂在他腰带上的钥匙圈,在模糊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总是带在身上的。怎么了?” “四号警车,”亨利说,“尽快开回镇上,小心别撞上任何晚过来的人。开一辆校车过来。挑有四十四个座位的那种。” 欧纳特看起来不太高兴。他的下巴绷成一副北方佬的模样,亨利——他自己就是个北方佬——这辈子看多了这种表情,而且对此痛恨不已。那是种自私神情,就像是在说:我只想顾好自己就好,老兄。“你以为可以让这些人全挤进一辆校车里?你疯了不成?” “不是所有人,”亨利说,“只有那些没办法自己走回去的人。”他想到的是玛贝尔与寇斯塔家那个受不了炎热的小婴儿。再说,等到下午三点,肯定会有更多没办法走回镇上的人。说不定还全都没办法呢。 比尔·欧纳特的下巴绷得更紧了,甚至翘得就跟一艘船的船头一样。“不行啊,警官。我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都会过来,他们是这么说的。还会带着孩子来。我可不想见不到他们。再说,我也不能离开我老婆,她已经够焦急了。” 他的愚蠢让亨利想用力摇晃他的身子(也想因为他的自私而捏死他)。然而,他只是跟欧纳特要了钥匙,问他哪一把才是调车场的大门钥匙。接着,他叫欧纳特回去找他老婆。 “抱歉,亨利,”欧纳特说,“不过我得看看我的孩子和孙子们。这是我应得的。我可没邀那些瘸子、走不稳的人和瞎子过来,所以不用为他们的愚蠢负起责任。” “说得对,你真是优秀的美国人,这点毫无疑问。”亨利说,“快滚。” 欧纳特张嘴想要抗议,但想想还是算了(或许是因为他看见了亨利·莫里森警员脸上的表情),就这么溜到一旁。亨利大喊着要帕米拉过来,当他说她得回镇上一趟时,她完全没有抗议,只问了要去哪里、做什么,以及为什么。亨利告诉了她。 “没问题,可是……那些校车全都是手排的吗?我不会开手排车。” 亨利向欧纳特喊出了这个问题。他与他的妻子莎拉站在穹顶那里,两个人正心急如焚地看着莫顿镇那头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 “十六号车是手排的!”欧纳特回喊,“剩下全都是自排的!叫她记得要系好安全带!除非驾驶扣紧安全带,否则校车就没办法发动!” 亨利叫帕米拉上路,并告诉她尽可能开快点,但也千万小心。他希望校车能尽快抵达。这些人都带了毯子铺在地上,有些还用双手遮住朦胧的阳光。在交谈的空当中,温迪·古斯通发现草丛里没有任何蟋蟀的叫声,于是问她的朋友艾伦那些蟋蟀都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我聋了吧?”她问。 她没聋。蟋蟀要么沉默不语,要么都死了。 在WCIK电台里,开着空调(既凉爽又舒适)的中间地带,回绕着厄尼·凯洛格与他的三人乐队高唱“我接到一通天堂打来的电话,打来的人正是耶稣”的声音。在那里的两个男人并没有在听,而是呆呆地看着电视上的分割画面,就与玛塔·爱德蒙(她这时正喝着第二瓶百威啤酒,完全忘了克莱顿·布瑞西的尸体就放在床单下),以及美国的每个人,还有——没错——外界的所有人一样。 “瞧瞧他们,桑德斯。”主厨轻声说。 “我在看呢。”安迪说。他把“克劳蒂特”放在腿上。主厨想给他两颗手榴弹,但这回安迪拒绝了。他怕自己可能会在拔掉插销后就动弹不得。他在一部电影里看过这种事。“太神奇了。不过你不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先做好迎接访客的准备吗?” 主厨知道安迪说得没错,但眼前这个分割画面,一边是直升机跟着巴士,另一边则是大型转播车拍摄人群前进,实在让人难以把视线移开。 他认得出每个画面带过的地标,就算是从上空拍摄也能认出。探访者越来越接近了。 我们现在也越来越接近了,他想。 “桑德斯!” “怎么了,主厨?” 主厨递给他一个喉糖的锡盒:“石头遮不住他们,枯树也无法遮掩,就连蟋蟀也不唱歌给他们听。所有事情就像书一样写在我的脑袋里。” 安迪打开锡盒,看见六支粗卷烟拥挤地放在里头,心想:这就是战士的喜乐。这是他生命中最具诗意的想法,使他觉得自己就快哭出来了。 “能说句阿门吗,桑德斯?” “阿门。” 主厨用遥控器关上电视。他想一直看到巴士抵达——不管有没有吸茫,或是有没有偏执的毛病,他还是跟每个人一样,希望故事能有个大团圆结局——只是苦人随时都有可能过来。 “桑德斯!” “是的,主厨。” “我要去把教堂送餐用的卡车从车库里移出来,停在仓库较远的那一边。我可以待在车子后头,清楚地看到树林里的动静。”他拿起“上帝战士”,上头挂着的手榴弹不断晃动。 “我不只是这么觉得,而是确信他们肯定会从那里过来。那里有条通道。他们大概以为我不知道,不过——”主厨的红眼睛闪闪发光。“——主厨知道的事比大家以为得还多。” “我知道。我爱你,主厨。” “谢谢你,桑德斯,我也爱你。要是他们从树林过来的话,我会让他们进来,然后就像收割一样,从中间截断他们。但我们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我要你去我们之前守着的前面监视。要是他们有人从那里过来——” 安迪举起了“克劳蒂特”。“没错,桑德斯。不过别操之过急,要等到有够多的人出现,再开始扫射。” “我会的。”有时,安迪又会出现自己肯定活在梦里的感觉,比如现在。“就跟收割一样。” “就是这样。不过这很重要,所以听好了,桑德斯。要是你听见我开枪,千万别马上过来。要是我听见你开枪,同样不会马上过去。他们可能猜到我们会分头行事,不过我还有一招。你会吹口哨吗?” 安迪把两根手指插进嘴里,吹了声很响的口哨。 “很好,桑德斯。说真的,简直就是神乎其技。” “我是在文法学校的时候学的。”那时的生活单纯多了。但他没这么补充。 “等到守不住、很危险的时候再吹。到时我会过来。要是你听到我吹口哨的话,就全力跑到我的位置来支持我。” “没问题。” “开始前,让我们先抽一根吧,你怎么说?” 安迪马上就同意了。 在黑岭上头,麦考伊果园的边缘处,十七个镇上的流亡分子就站在天际线前,像是约翰·福特西部片里的印第安人一样。大多数人全都着迷而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幅人们沿着119号公路移动的无声画面。他们约莫距离那里六英里远,但人群的数量之多,使这画面很难不被看见。 生锈克是唯一看着较近地方的人,那景象让他落下心中大石,感觉高兴得就要唱起歌来。一辆银色的奥德赛货车正沿黑岭路加速行驶。他在车子靠近树林边缘的发光地带时停止呼吸,再度跟丢了车子的踪影。这回,他觉得害怕不已,不管是谁在开车——他猜是琳达——可能都会晕倒,使货车发生车祸。但车子穿过了危险点,或许只小小晃了一下而已,不过他知道事情的确有可能像他想象的一样。他们就快到了。 他们站在方块左边,距离一百码远,但小乔·麦克莱奇觉得自己能感觉到它,每次都是:只要一有淡紫色的光芒射出,他的大脑就会跳动一下。 这或许只是他的心理错觉,但他却不这么想。 芭比就站在他身旁,单手搂着沙姆韦小姐。 小乔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说:“感觉不太对劲,芭芭拉先生。所有的人全聚在一起,感觉很恐怖。” “说得对。”芭比说。 “他们正在看。那些皮革头。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们。” “我也是。”芭比说。 “我也是。”茱莉亚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在镇公所的会议室里,老詹与卡特·席柏杜不发一语地看着电视上的分割画面,变成一个拍着地上的镜头。一开始,画面不断晃动,像民众在龙卷风接近或汽车爆炸事件后拍下的影像。他们看见天空、石块与奔跑的脚。有人在嘀咕着:“快,快一点。” 沃尔夫·布里泽说:“共同采访的转播车已经抵达。他们显然正在加速处理,但我相信只要过一会儿……是。喔,我的天啊,快看那里。” 摄影机稳定的画面拍着数百名来到穹顶的切斯特磨坊镇民。他们这时全都站起身子,看起来就像一群露天参拜的教徒于祈祷过后站起来的画面。在后方群众的推挤下,最前面的人全都压在穹顶上头;老詹看见压平的鼻子、脸颊与嘴唇,就像那群镇民被按在一面玻璃墙上似的。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即明白了原因为何。这是他第一次从外侧看进来,第一次发现问题有多严重,知道家乡面临怎样的状况。而这也是他第一次真的害怕。 在穹顶略微吸音的情况下,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枪响。 “我好像听见了枪声,”沃尔夫说,“安德森·库柏,你听到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库柏的回答模糊不清,听起来像是从澳大利亚的内陆深处用卫星电话打过来一样。“沃尔夫,我们还没到那里,不过我这里有个小画面,看起来像是——” “我现在看到了,”沃尔夫说,“情况似乎是——” “是莫里森开的枪。”卡特说,“我只能说,这家伙的确挺有种的。” “他明天就会被开除了。”老詹回答。 卡特看着他,扬起了眉:“因为他昨晚在镇民大会上说的话?” 老詹用一根手指指向他:“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在穹顶那里,亨利·莫里森想的不是昨晚镇民大会的事,甚至也没想到勇敢或尽责之类的问题;他只是想着,要是自己不尽快做些什么,就会有很多人被压死在穹顶上头。于是,他对空鸣枪。 一听到信号,其余几个警察——托德·温德斯塔、兰斯·康洛伊与乔·巴克斯——也做出了相同举动。 大喊的声音(还有前面的人因推挤传来的痛苦叫声)被震惊所取代,亨利用扩音器大喊:“散开!该死,快散开!只要你们他妈的散开,这里就会有足够的空间给每个人用!” 那句脏话甚至比枪声还具有叫人反省的效用,就连坚持待在公路上的最顽固的人(比尔与莎拉·欧纳特是其中最有名的;还有约翰尼与嘉莉·卡佛也是)也开始沿着穹顶散开。有的朝右边走,但大多数仍往左边移动,走进奥登·丹斯摩的农地里,那边好走多了。亨丽塔与彼德拉也是其中之一。她们在喝了一堆加拿大干火箭后,步伐有些摇摇晃晃。 亨利把枪收进枪套,并叫其他人也这么做。 温德斯塔与康洛伊照做了,但乔·巴克斯依旧握着他那把点三八左轮手枪——亨利以前曾见过这种便宜货。 “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啊。”他轻蔑地说,让亨利心想:这是场噩梦。我很快就会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美丽清爽的秋天景色。 许多选择离穹顶远远的人(留在镇上的人都忧心忡忡,因为开始有了呼吸方面的问题)正用电视看着情况发展。有三到四十个人聚集在北斗星酒吧。汤米与维洛·安德森去了穹顶,但他们依旧让酒吧的门开着,还打开了那台大电视。聚集在此的人,就站在酒吧的硬木地板上静静看着一切,偶尔传来几声哭泣。高画质的电视影像如同水晶般清晰,让他们全都为之心碎。 看着八百个人沿着隐形屏障排开,双手似乎靠在一层薄薄的空气上,他们并非是唯一视线模糊的人。沃尔夫·布里泽说:“我从来没见过人类脸上露出这么渴望的神情……”他一阵哽咽,“我想我最好让画面自己说话。” 他沉默下来,这是件好事。这一幕无需任何旁白。 寇克斯在记者会上说:探访者在下车后,会以步行方式……探访者与穹顶之间的距离是两码,我们认为这是安全距离。当然,真实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巴士的门才一打开,人群就蜂拥而出,呼喊着自己挚爱与至亲的名字。有些人跌倒,马上就被踩了过去(有一个人将死于践踏之中,十四个人受到轻伤,十二个人受到重伤)。在穹顶前负责护卫禁区的士兵马上被挤到两旁。写有不得穿越的黄色封锁带被撞了下来,消失在奔跑双脚激起的尘土之中。这群新来的人朝穹顶两侧散开,所有人全哭喊着自己妻子、丈夫、祖父母、儿子、女儿、未婚妻的名字。有四个人可能谎称自己没有电子医疗植入物,也可能根本忘了。其中三人当场死亡,第四个人由于没看见他那个以电池供电的植入式助听器被列在禁带装置中,所以在因为多发性脑部出血死亡前,足足昏迷了一个星期之久。 人们自己分成一群一群,电视台共享的摄影机则捕捉到了这一切。他们拍着镇民与探访者一同把双手压在隐形屏障上;看着他们试图亲吻;观察男男女女在看进对方的双眼时落下泪来;记录那些无论穹顶内外、就快要昏倒的人,以及那些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举高、面对彼此祷告的人们。他们拍下一个位于外侧的男人,正用拳头不断敲打分开他与怀孕妻子的穹顶表面,他不断垂打,直到皮肤裂开,血珠沾在那层薄薄的空气中。 他们的镜头凝视着一个老妇人把手指轻压在看不见的穹顶上,指尖变白,在她那抽泣孙女的额头上滑了过去。 新闻直升机再度起飞,并于四周盘旋,将两边人群各自蔓延四分之一英里远的画面传送回去。 在莫顿镇那头,树叶已在十月下旬变成了一片火红,随风不断摇曳;而在切斯特磨坊镇这里,树叶则在镇民后方低垂不动——公路上、田野里、灌木丛中——看起来像是被人给遗忘了似的。在这团聚时刻(或说是差一点就能真正团聚),所有政治想法与抗议行为,都被抛到了脑后。 坎迪·克劳利说:“沃尔夫,毫无疑问,这是我在多年的播报经验以来,见过的最哀伤与最奇特的事件。” 然而,要是人类适应力不够强的话,就什么也不是了。一群群的人们开始兴奋起来,蜕下了陌生感,让重聚变成了真正的探访。而在群众后方,那些支撑不住的人——穹顶两侧都一样——正被人扶离现场。磨坊镇这头没有红十字会的帐篷安置他们,警方只能把他们带到遮荫效果并不好的警车后面,等待帕米拉·陈开着校车抵达。 警察局里,WCIK电台突击队的每个人也都沉默而着迷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由于离行动还有一点时间,所以兰道夫没理他们。他在写字板上确认名单,接着示意弗莱德与他一同到前门的台阶处。他原本以为弗莱德会因为他接过了指挥权而不开心(彼得·兰道夫这辈子以来,一直以自己作为判断他人的基础),但他没有。这事情比从商店里赶走肮脏的老酒鬼要严重得多,所以弗莱德很高兴能把责任交给别人来扛。他不在乎事情顺利的话,是不是会因此有功。毕竟,要是不顺利怎么办?兰道夫没有这种疑虑。一个失业的麻烦制造者,以及一名个性温和、就算麦片里有块屎,却连“屎”也不会骂一句的药剂师?怎么可能会出乱子? 弗莱德突然发现,他们正站在派珀·利比不久前才滚落下去的阶梯上,而他势必没办法完全摆脱领导的责任。兰道夫递给他一张纸条,上头有七个名字,其中一个是弗莱德自己,另外六个则是马文·瑟尔斯、乔治·弗雷德里克、马蒂·阿瑟诺、奥伯利·陶尔、矮胖子诺曼与萝伦·康瑞。 “你带领这队人马,从后面的通道过去,”兰道夫说,“你知道那条路吧?” “嗯,就是小婊路那头分出来的道路。懒虫山姆的老爸之前开的一条小路——” “我不在乎那条路是谁开的,”兰道夫说,“只管开车到那里就对了。正午的时候,你带着你的人手从那边穿过树林。出来后,你就到电台后面了。正午,弗莱德。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都不行。” “我还以为我们全部都要走那条路,彼得。” “计划改变了。” “老詹知道吗?” “老詹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弗莱德,而我是警长,也是你的上司,所以你能闭嘴听我说吗?” “抱——歉。”弗莱德让步地说,无礼地把双手弓成杯形,靠在双耳旁。 “我会把车停在电台正面的道路再前面一点,还会带着斯图亚特跟福纳德,还有罗杰·基连一起。要是布歇和桑德斯蠢到和你们交手——也就是说,要是我们听见电台后面传来枪声——我们四个人就会趁虚而入,从背后解决他们。这样懂了吗?” “嗯,这在我弗莱德听来,像是个不错的计划。” “好了,我们对时。” “呃……什么?” 兰道夫叹了口气:“我们得确保我们的手表时间一样,这样两边才能在中午同样的时间抵达。” 弗莱德看起来还是听不太懂,不过依旧照做。 警察局里,有人——听起来像是矮胖子——大喊:“哇,又有人倒下去了!那些腿软被带到警车后面的人,根本就像是木柴堆一样嘛!”这话激起一阵笑声与掌声。他们全都蓄势待发,由于马文·瑟尔斯口中那件“或许可以开枪的任务”感到兴奋不已。 “我们十一点五十分就位,”兰道夫告诉弗莱德,“这样的话,我们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看电视。” “你要爆米花吗?”弗莱德问,“微波炉上的橱柜里还有一大包。” “听起来挺不赖。” 在穹顶那里,亨利·莫里森去车上帮自己拿了瓶清凉的饮料。他的制服被汗濡湿,记忆中从没这么累过(他觉得空气变差了许多——似乎没办法真正地好好喘口气),但整体来说,他对自己与手下的表现感到满意。他们成功避免群众被压在穹顶上受伤的情况发生,这里没人因此而死——还没——而且镇民们也都冷静了下来。有六个电视摄影师在莫顿镇那侧来回穿梭,尽可能记录下感人的团聚画面。亨利知道这是侵犯隐私,但他希望美国与外界能好好地看清楚这件事。就整体来说,人们似乎不怎么在意,有些人甚至还喜欢得很,因为这让他们得到了属于他们的露脸机会。亨利现在有空寻找自己父母的身影了,只是要是没找到的话,也不会因此感到惊讶,毕竟他们这辈子都待在德里,现在还都上了年纪。他甚至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去登记抽取探访者的资格。 一辆新的直升机从西边飞来,虽然亨利没注意到,但其实詹姆斯·寇克斯上校就在里头。寇克斯甚至对探访日的失控状态只有一点不高兴而已。他已经得知切斯特磨坊镇没有任何人会去参加新闻发布会,但这消息并不让他感到意外或为难。基于他所累积的大量档案来看,要是伦尼真会出席,反倒才会让他惊讶。寇克斯多年以来迎接过许多人上台,他可以在一英里以外就闻出对方有没有种上台说话。 寇克斯看着一长排探访者与受困镇民彼此对望。这景象把老詹·伦尼赶出了他的脑海。“这样倒也不坏,”他喃喃自语,“至少没有糟到空前绝后。” 穹顶这头,特殊警员陶比·曼宁大喊:“校车到了!”虽然镇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全都专心与亲人谈话,或是仍在寻找亲人——警察们却发出了欢呼声。 亨利走到他的警车后面,果然没错,一辆大型黄色校车此刻正经过老詹·伦尼二手车行。 帕米拉·陈的体重就算全身湿透,也可能还不到一百零五磅,但她真的来了,而且还开着一辆大巴士来了。 亨利看了一下手表,发现现在才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得撑过去,他想,我们得撑过去,让一切平安无事。 主街上,三辆橘色大卡车开上镇属山。彼得·兰道夫在第三辆中,与斯图亚特、福纳德与罗杰(他身上全是鸡的味道)挤在一起。他们沿119号公路北行,朝小婊路与广播电台前去,兰道夫想起了一件事,努力压下用手掌拍打额头的冲动。 他们有充足的火力,却忘了头盔与防弹背心。 要回去拿吗?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们就得十二点十五分才能就位,说不定还会更晚。反正,防弹背心几乎可说是没有必要的预防措施。十一个人对上两个人,更别说那两个人的脑袋瓜还可能早就吸毒吸茫了。 真的,这应该只是小事一件而已。

8

安迪·桑德斯就躲在苦人第一次过来时他待的同一棵橡树后面。虽然他没拿手榴弹,却在腰带正面塞了六个弹夹,背面还塞了另外四个。除此之外,还有两打弹夹就放在他脚边的木箱里,足以抵挡一支军队……只是他觉得,要是老詹真派了一支军队前来,那么他们会在短时间内就解决掉他。毕竟,他不过是个药剂师而已。 他心中有一部分还是无法相信自己会这么做,但另一部分——也就是他怀疑没有冰毒就永远不会显露出来的面相——却冷酷地感到高兴与愤怒。 老詹那些人无法得到一切,也别想夺走一切。这次没有谈判,没有交易,没有退路。他会与他的朋友站在同一阵线。他的灵魂伴侣。安迪知道自己的心理状态就像恐怖分子,但没关系。他已经浪费了一生在计算得失,此刻坚守不退,永不放弃,让他因为得到这个改正的机会而感到兴奋不已。 他听见卡车接近,看了一眼手表。手表已经停了。他抬头望向天空,借由散发着黄白色模糊光芒的太阳位置,判断现在应该已接近中午。 安迪听着柴油引擎的声音逐渐变大,听到声音变成两道时,他知道他的好友的确看破了他们的把戏——任何一个有经验、曾在星期日下午上场比赛的防守前锋都绝对能看破这点。他们之中,有些人朝电台后方那条通道去了。 安迪深吸一口手上的油炸老爹,尽可能屏住呼吸,接着才吐了出来。他把烟丢在地上,遗憾地将其踩熄。他不希望会有任何烟雾(不管他有多么兴奋,还是得冷静下来)泄露了他的位置。 我爱你,主厨,安迪·桑德斯想,把步枪的安全装置关掉。

9

有条细链挡在地上有车辙的通道前。坐在第一辆卡车驾驶座里的弗莱德毫不犹豫,直接开了过去,用车身把链子扯断。带头的卡车与后面那辆(开车的是马文·瑟尔斯)就这么驶进树林。 第三辆卡车中,负责开车的是斯图亚特·鲍伊。 他在小婊路中间停了下来,指向WCIK电台的广播塔,望向兰道夫。后者正靠着车窗,挤坐在座位上,把半自动HK步枪放在双膝之间。 “再往前开半英里。”兰道夫指示,“然后停在路边,把引擎关了。现在才十一点三十五分。” 很好。时间还很充裕。 “计划是什么?”福纳德问。 “计划就是我们等到正午,等听到枪声后,就开车冲进去,从后面搞定他们。” “这辆卡车的引擎声很大,”罗杰·基连说,“要是那两个家伙听见怎么办?这样就会失去——怎么说来着?超级大惊喜了。” “他们不会听见的,”兰道夫说,“他们会坐在电台里,一面吹着舒服的冷气,一面看着电视,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打中了他们。” “我们是不是应该要穿上防弹背心之类的东西?”斯图亚特问。 “干吗要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增加自己的重量?别担心了。那两个毒虫甚至会在知道自己死掉以前,就已经下到地狱里了。”

10

就在十二点前不久,茱莉亚环顾四周,发现芭比不见了。她走回农舍时,看见他正把罐头食品放进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后头。除此之外,他还把几袋东西放进了偷来的那辆电话公司的货车里。 “你在做什么?我们昨晚才把那些东西搬下来的。” 芭比转向她,脸上神情紧绷,没有一丝笑意:“我知道,我觉得我们昨晚不该把它们搬下来的。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离方块太近,但自从生锈克提到那个放大镜之后,我的脑子里就一直出现这样东西,让我想个不停,没多久后,太阳就出来了,使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强。我希望我是错的。” 她看着他:“还有其他东西要搬吗?还有的话我可以帮忙。反正我们可以之后再放回去。” “对,”芭比说,挤出一个不安的笑容。“反正我们可以之后再放回去。”

11

通道尽头有一小块平地,还有一栋废弃已久的屋子。两辆橘色卡车停了下来,突击队成员全都下了车。整队人马共有两个长形行李袋,里头放满了东西,袋身上还印有国土安全局的字样。 其中一个袋子上用麦克笔加上了勿忘阿拉莫的文字。袋子里有更多半自动步枪、两把附有八发弹夹的泵式猎枪,以及弹药、弹药、弹药。 “呃,弗莱德?”说话的是矮胖子诺曼,“我们是不是应该有防弹背心或什么的?” “我们是从后面袭击,矮胖子。别担心。”弗莱德希望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实际上的感觉乐观。 他已经快吓破胆了。 “我们要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吗?”马文问,“我的意思是,毕竟桑德斯先生可是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弗莱德已经想过这问题了。他还想到了荣誉墙。墙上挂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三名在执勤时死去的切斯特磨坊镇警察的相片。他不希望自己的相片被挂到那面墙上,加上兰道夫警长也没对这点下达明确指示,所以他觉得照自己的意思就行了。 “要是他们举手投降,就饶他们一命,”他说,“要是他们手无寸铁,也饶他们一命。除此之外,他们全他妈的死定了。还有人有问题吗?” 没有。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六分。好戏即将上场。 他审视着他的部下(里头只有萝伦·康瑞是女的,但从她那副尊容与小胸部看来,她几乎可以算是男人吧),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跟着我,排成一列。我们就停在树林边缘,观察外头动静。” 兰道夫担心那些毒藤与毒橡树,被证明只是杞人忧天而已,树木间有足够空间让人轻松行动,就连背着武器也是。弗莱德认为,他的这一小队人马,在穿过他们无法绕开的杜松丛时,动作显得如此谨慎安静,使他开始觉得事情将会十分顺利。事实上,他甚至有点期待起来了。现在他们真的在行动了,他的胆量又被缝补了回来。 放轻动作,他想着,放轻,安静。接着,砰!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被什么射中。

12

有辆蓝色货车就停在仓库后方的草地上,主厨就伏在车后。他们几乎才刚离开老威德里欧的那块平地,他就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在他那因吸毒而变得敏锐的双耳,以及进入红色警戒状态的大脑里,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群水牛正在找寻最近的水潭一样。 他急忙跑到卡车前,跪在地上,用保险杆作为枪管的支撑点。原本挂在“上帝战士”枪管上的手榴弹已拿了下来,现在就放在他身后的地上。汗水在他那骨瘦如柴、长满痘子的后背闪闪发光。电子钥匙就夹在印有兔子的睡裤腰带上。 要有耐心,他如此劝告自己,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先让他们走出来再开枪,接着,尽快把他们全部收割。 他把几个备用弹夹随手放在身前静静等待,一面向基督祈祷,自己不会听见安迪吹口哨的声音。希望他也不用。这回,他们还是有安然脱身的可能性,可以活着等到改天再战。

13

弗莱德·丹顿抵达树林边缘,用步枪枪管把树枝移到一旁,凝视树林外头。他看见有块杂草丛生的草地,而广播塔就在草地正中间,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使他似乎就连牙齿里的填充物都能感受到声波。广播塔的周围被栅栏围起,上头的牌子写着高压电。他位置的左方远处,有栋砖制的平房式电台建筑。在这两者之间,则是一栋红色的大型谷仓。他认为,这栋谷仓是拿来当仓库用的。或许还是制造毒品用的,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 马蒂·阿瑟诺放轻动作来到他身边,制服衬衫上渗出暗色的汗水痕迹。他的眼神恐惧。“那辆卡车是怎么回事?”他问,用枪管朝那里指去。 “那是送餐用的卡车,”弗莱德说,“送给因病无法出门的人用的。你没在镇上见过?” “见过,还帮忙装过餐点。”马蒂说,“我去年才离开圣救世主教堂的义工队。我不懂的是,这辆车怎么没停在仓库里?”他的北方口音说没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咩,仿佛一只不高兴的绵羊。 “我怎么知道?干吗在乎这点?”弗莱德问,“他们人在电台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电视就在那里,每个频道都在转播穹顶那里的事。” 马蒂举起步枪:“我先朝卡车开几枪确定一下。这可能是陷阱。说不定他们人就躲在车里。” 弗莱德把他的枪管压下:“我的老天爷啊,你疯了不成?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在这儿,难不成你想让他们发现?你妈就是这样教你送死的?” “去你的,”马蒂说,想了一会儿,“也去你老妈。” 弗莱德回头望去。“上吧。我们穿过这里,直接朝电台去。先从后窗偷看里面,确认他们的位置。”他咧嘴一笑,“祝各位顺利。” 奥伯利·陶尔的话一向不多,说:“等着瞧吧。”

14

在小婊路那里的卡车中,福纳德·鲍伊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会听见的,”兰道夫说,“等就是了。” 现在是十二点二分。

15

主厨看着苦人们走出掩护,开始越过草地,朝电台工作室的后方前去。有三个人穿着正式的警察制服,另外四个则穿着蓝色衬衫,主厨猜,那衬衫应该是暂且充当制服用的。他认出了萝伦·康瑞(她是以前他卖大麻那段时光的老客户)与本地的拾荒者矮胖子诺曼。他还认出了马文·瑟尔斯,他是他的另一个老客户,也是小詹的朋友。除此之外,他还是已死的弗兰克·迪勒塞的朋友,这代表他可能是强奸珊米的那些家伙里的其中一个。嗯,他不会再强奸任何人了——今天以后再也不会了。 七个人。至少这边是这样。至于桑德斯那边呢?谁知道啊? 他静候更多人出现,等到确定没人后,便站起身子,把手肘靠在卡车引擎盖上,大喊:“耶和华的日子临到,必有残忍、忿恨、烈怒,使这地荒凉!” 他们环顾四周,却愣了好一会儿,不仅没想到要举起枪来,更没有马上散开。他们毕竟不是警察,在主厨眼中,他们只是些太笨而飞不起来的鸟儿。 “从其中除灭罪人!《以赛亚书》第十三章!引用结束,你们这群王八蛋!” 这些审判似的训诫结束后,主厨立刻开火,由左至右扫射。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与矮胖子诺曼就像坏掉的娃娃一样向后飞去,鲜血溅在丛生的杂草上。呆若木鸡的幸存者动了起来。其中两人转身朝树林奔去,而康瑞与最后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则朝电台工作室拔腿就跑。主厨的枪口跟着他们,再度开火。步枪才不过开了一枪便停了下来。弹夹已经空了。 康瑞伸手朝后颈拍去,像是被叮了一下,接着面部朝下,趴倒在草地上头,先是踢了两脚,接着没了动静。另一个人——一个秃头的家伙——跑到电台工作室的后方。主厨不太在意那两个往树林里跑的人,但他不想让那个秃子就这么溜了。 要是秃子绕过建筑物角落,很容易就会发现桑德斯,有可能会朝他身后开枪。 主厨抓起一个新弹夹,用手掌把弹夹推进枪内。

16

被称为秃子的弗莱德·丹顿抵达WCIK电台工作室后方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他看见康瑞家那个女孩的喉咙被打穿,这让他理性思考的能力完全消失。现在他只知道,他不希望自己的相片被挂在荣誉墙上。他必须找到可以掩护自己的地方,这代表他得进到工作室里。这里有扇门,在门后头,某个福音合唱团正在唱着“我们会携手围在宝座周围”。 弗莱德抓住门把,却无法转动。 锁上了。 他把枪拔了出来,握着枪的手随即举高,大声尖叫:“我投降!不要开枪,我投——” 三发子弹重重打进他的背部下方。他看见红色的血喷在门上,只有时间去想:我们应该记得带防弹衣的。他倒了下去,当世界在他眼前迅速流逝时,他的一只手还握着门把。他所经历过的每件事,以及他所知道的每件事,全缩为了一个燃烧中的明亮光点。接着,一切都不见了。他的手从门把上滑落,就这么靠着门,跪着死去。

17

马文·瑟尔斯什么也没想。马文看见马蒂·阿瑟诺、乔治·弗雷德里克与矮胖子诺曼在他面前倒下,感觉到至少有一颗子弹,从他的双眼前呼啸而过。像这种事情,对理性思考可没有任何帮助。 马文拔腿就跑。 他跌跌撞撞地往回穿过树林。树枝拍打着他的脸,让他跌倒一次,接着又站起身来,总算冲进他们停放卡车的那块平地。发动引擎开车离开是最合理的举动,但马文的状况无法理智思考。 要是后门突袭队的另一个生还者没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上的话,他可能会以冲刺的速度,沿着通道直接跑到小婊路那里去。 那人是奥伯利·陶尔,书店老板的弟弟。他身形壮硕,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眼神呆滞。 他有时会帮他的哥哥雷把书放到书架上,很少开口说话。镇上有人觉得奥伯利有点低能,但他此刻看起来并不低能,也不惊慌失措。 “我要回去解决那些王八蛋。”他这么告诉马文。 “祝你好运,老兄。”马文说。他朝树干用力一推,转身想再度朝通道方向跑。 奥伯利·陶尔这回更用力地把他推了回去。 他把眼前的头发拨开,用来复枪指着马文的腹部:“你哪里也别想去。” 他们身后传来另一阵枪声与尖叫声。 “你没听见吗?”马文问,“这样你还要回那里去?” 奥伯利耐心地看着他:“你不用跟着我,但你得掩护我。懂吗?要是你不肯的话,我就亲手杀了你。”

18

兰道夫警长的脸上扬起一个紧张的笑容:“敌人现在被我们派去后面的人吸引住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开车,斯图亚特。直接开上车道,我们等到了电台工作室那里再下车。” “要是他们在仓库里呢?”斯图亚特问。 “那我们还是可以从后面攻击他们。别耽误时间,赶快出发!” 斯图亚特·鲍伊踩下油门。

19

安迪听见后方的仓库传来枪声,但主厨没有吹哨,所以他留在原地,紧贴在树木后方。他希望后面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此刻他有自己的问题得处理: 一辆镇公所的卡车正准备转进电台车道。 卡车靠近时,安迪不断绕着树干转圈,让橡树始>99lib.终挡在他与卡车之间。卡车停下,车门开启,走出四名男子。安迪很确定其中三个人就是先前来过的那三个……而其中一个肯定就是鸡先生没错。不管走到哪里,安迪都能认得出那双沾满鸡屎的绿色橡胶靴。苦人。安迪不打算让他们从背后偷袭主厨。 他从树后方走了出来,走到车道中间,直接往前方走去,同时把“克劳蒂特”横过胸前。他踩着碎石,声音却被盖了过去。斯图亚特没把车熄火,还大声放着从广播电台传送过去的福音歌曲。 他举起步枪,但让自己等了一会儿。如果要杀他们,就得先等他们站在一块儿。等到他们接近电台工作室的前门时,的确是站在了一块儿。 “嗯,是鸡先生与他的朋友们,”安迪拉长声音,差强人意地模仿着约翰·韦恩。“最近还好吗,各位?” 他们开始转身。这是为了你,主厨,安迪想,随即开火。 他在第一轮扫射就杀死了鲍伊兄弟与鸡先生,兰道夫则受了伤。安迪按照主厨教他的方式退出弹夹,从裤子腰间抓起另一个弹夹,装入枪内。 兰道夫警长朝电台工作室的门爬去,鲜血不断自右臂与右腿涌出。他回头望去,双眼睁得又大又圆,脸上满是汗水。 “拜托,安迪,”他喃喃地说,“我们得到的命令不是要伤害你,而是把你带回去就好,好让你跟老詹可以一起处理事情。” “说得对,”安迪说,真心地大笑起来,“少跟骗子一样唬人了。你们想夺走一切——” 一连串单发枪声自电台工作室后方响起。主厨可能有麻烦了,或许会需要他的支持。安迪举起“克劳蒂特”。 “求你别杀我!”兰道夫尖叫,用一只手遮住了脸。 “想想跟耶稣一起享用烤牛肉晚餐的事吧。”安迪说,“因为三秒后你就可以摊开餐巾了。” 子弹接连不断地自步枪中射出,几乎把兰道夫打到了电台工作室的门口。接着,安迪朝建筑物后方跑去,在过去的路上,退出用了几发的弹夹,换上一个全新的。 草地那里传来尖锐刺耳的口哨声。 “我来了,主厨!”安迪大喊,“撑着,我来了!”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20

“你掩护我,”奥伯利在树林边缘冷冷地说。他脱下衬衫,撕成两半,把其中一半绑在额头上,显然是想模仿蓝波。 “要是你想害死我的话,最好第一次就成功,因为要是你没成功,我就会回来这里,把你该死的喉咙给割开。” “我会掩护你的。”马文承诺。他的确会。至少在树林边缘这里,他还算是安全的。或许吧。 “那个发神经的毒虫别想给我逃走。”奥伯利说。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那个失败者。他妈的瘾君子。”他提高了音量,“我来找你了,你这个他妈的疯子毒虫!” 奥伯利·陶尔用尽力气大吼的同时,主厨原本已从送餐卡车后方走了出来,想去看看他杀死的人,这时又把注意力移回树林。 马文开始开枪,虽然子弹离他有一段距离,但主厨仍本能地蹲伏下来。他蹲下时,车库的电子钥匙从他睡裤松垮的腰带上掉了下来,落入草丛之中。他俯身想捡,同时奥伯利用自动步枪开了枪。送餐卡车的侧面疯狂爆出一长排弹孔,钣金发出一连串空心撞击声响,副驾驶座那侧的窗户被击破,成为了闪烁的碎片。一颗子弹打掉了挡风玻璃那侧的金属饰条。 主厨放弃了车库电子钥匙,开枪回击。不过他的运气用完了,奥伯利·陶尔并未傻傻地待在原地。他左右来回地跑着,朝广播塔方向前进。 那里没有可供掩护的地方,但他这么做,却可以净空瑟尔斯开枪的区域。 奥伯利的弹夹空了,但最后一颗子弹仍在主厨头部左侧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溅出,一团头发落在主厨瘦削的肩膀上,就这么粘在他的汗水上。 主厨跌坐在地,暂时放开了“上帝战士”,随即又赶紧捡起。他不认为自己的伤势很重,但却认为得趁还可以的时候,把桑德斯叫来这里。主厨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一声口哨。 就当马文从树林边缘再度开火时,奥伯利·陶尔抵达了围在广播电塔周围的栅栏那里。马文这回瞄准了送餐卡车的尾端。子弹撕毁金属钩,让后门因此打开,同时爆出火花。里头的瓦斯桶马上爆炸,使卡车后方升起一团火焰。 主厨觉得背后传来一阵惊人热气,一时间只想到了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他看见广播塔那里有个人正在瞄准他,脑袋中出现两个明显选项:开枪回击,或是去捡电子钥匙。他选择了电子钥匙,就当他的手接近钥匙时,身边的空气里突然充满了看不见的蜜蜂。一只叮上了他的肩膀,另一只则撞进他的侧面,直入肠内。主厨布歇倒在地上,翻过身去,手上的电子钥匙再度松脱。他伸手想抓,但周围又袭来另一群蜜蜂。他爬进草丛,把电子钥匙留在原地,如今只能把希望放在桑德斯身上。 广播塔的那个人——七个苦人里最勇敢的一个,主厨想,对,他真的很勇敢——正朝他走来。“上帝战士”此刻已变得无比沉重,他的整个身子也同样沉重。然而,主厨仍旧设法跪起身子,扣下扳机。 什么也没发生。 弹夹要么空了,要么就是卡住了。 “你这个操他妈的疯子,”奥伯利·陶尔说,“你这个疯子毒虫。再吸啊,你他妈——” “克劳蒂特!”桑德斯大叫。 陶尔转过身,但一切已经太迟。一阵短暂沉重的枪声响起,四发七点六二毫米长的子弹打掉了他大部分的头颅。 “主厨!”安迪尖叫,跑向跪在草地上的朋友,鲜血自他朋友的肩膀、侧面与太阳穴流淌而过。主厨的脸部左半侧全是濡湿的红色。“主厨!主厨!”他跪倒在地,抱着主厨。他们全都没看到马文·瑟尔斯这个活到最后的人。他走出树林,开始谨慎地朝他们走去。 “扳机。”主厨喃喃地说。 “什么?”安迪低头看向“克劳蒂特”的扳机好一会儿,但主厨指的显然不是这个。 “电子钥匙。”主厨低声说。他的左眼浸在鲜血里,另一只则睁得老大,极度清醒地看着安迪。“电子钥匙,桑德斯。” 安迪看见落在草地上的电子钥匙,捡起来递给主厨。主厨握着安迪的手,把电子钥匙握在他们的手掌之间。 “你……也……桑德斯。” 安迪握紧主厨的手。“我爱你,主厨。”他说,亲了一下主厨布歇那满是血斑的干燥嘴唇。 “我也……爱……你……桑德斯。” “嘿,死兔子!”马文用一种开心到了疯狂地步的声音喊着。他就站在离他们十码的距离。 “去开房间吧!不对,等等,我有更好的点子。去地狱开房间吧!” “现在……桑德斯……现在。” 马文开火。 子弹打进安迪与主厨的身体,但在被打成碎片前,他们一同按下了开门的白色按钮。 爆炸的白色光芒朝各个方向激射而去。

21

枪声响起时,切斯特磨坊镇的流亡人士正聚集在果园的边缘享用户外午餐——枪声不是从119号公路那边传来的,探访活动还在进行中。是从西南方来的。 “是小婊路那里,”派珀说,“天啊,真希望我们有望远镜。” 但他们不用望远镜就能看见送餐卡车爆炸时冒出的黄色火光。抽筋敦正用塑料汤匙吃着沾满芥末的鸡肉。“我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地点肯定是在广播电台。”他说。 生锈克抓住芭比的肩膀:“丙烷就在那里!他们把丙烷放在那里制造毒品!丙烷就在那里!” 芭比在那一刻起了一股清晰、恐怖的预感:最糟的时刻就要来了。接着,在四英里以外,一道惊人的明亮白光窜上模糊的天际,就像闪电往上打去,而非平常的往下直窜。一会儿过后,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直接划破天空。红色火球先是吞没WCIK电台的广播塔,接着吞没树林,随即朝四周窜去,吞没了整个地平线。 黑岭上的众人尖叫出声,但由于八十磅炸药与一万加仑丙烷结合的刺耳的爆炸声,他们根本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们护住双眼,向后退开,踩在他们的三明治上头,踢翻了饮料。瑟斯顿把艾丽斯与艾登一把拥入怀里,芭比则朝着变黑的天空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脸拉得长长的,神情恐惧,就像看着地狱之门在他面前开启,只能等待被随之而来的火海吞没。 “我们得回到农舍那里!”芭比大喊。茱莉亚抱住了他,开始哭了起来。在她身后,小乔·麦克莱奇正扶起流下泪水的母亲。至少有一段时间,这些人哪里都去不了。 在西南方,小婊路的大部分地区会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内不复存在,泛黄的蓝色天空变成了黑色,芭比的情绪极度冷静,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现在我们真的在放大镜下了。 爆炸粉碎了几乎空无一人的镇中心里的每扇玻璃,让百叶窗全都飞了起来,电线杆被震得歪斜,门板从铰链上被扯下,邮箱则被全部震碎。整条主街上的汽车警报器全都响了起来。对老詹·伦尼与卡特·席柏杜来说,感觉就像会议室被地震袭击一样。 电视仍是开着的。沃尔夫·布里泽以他真正惊恐的语气问:“怎么回事?安德森·库柏?坎迪·克劳利?查德·梅耶?索莱德·欧布莱恩?有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在穹顶边上,美国最新的电视明星们全都环顾四周。他们全都护着双眼,凝视镇上方向,使摄影机只能拍到他们的背部。一架摄影机快速把镜头晃了过去,就这么拍到了地平线那里惊人的黑色烟柱与纷飞碎片的画面。 卡特站了起来。老詹抓住他的手腕。“快去看一下。”老詹说,“看看情况有多糟,然后赶快回来这里。我们可能得去辐射尘避难室里。” “好的。” 卡特冲上楼梯。他跑进大厅时,靴子下方不断传出踩着碎玻璃的声响。镇公所的前门几乎已完全被蒸发掉。他跑到外面的台阶时,眼前所见的景象完全超过他能想象的任何事情,仿佛让他又再度跌回童年时光,有好一阵子都在原地动弹不得,心里想着:这就像是前所未有、最强、最可怕的暴风雨一样,而且还要比那更糟。 西方的天空全是一片被翻涌的深黑色云朵团团包围的橘红色火海。空气中已可以闻到丙烷爆炸的恶臭。声音听起来就像十几座钢铁厂同时全力运作的巨响一样。 在他正上方,天空已变成一片黑暗,鸟群四处逃逸。 看着那些鸟——鸟群根本无处可去——打破了卡特身体的僵硬。他觉得有风吹到脸上。切斯特磨坊镇里已经六天没起风了,而这阵风又热又污浊,全是瓦斯与木头蒸发的臭味。 有棵巨大的橡树倒在主街上,把已经没电的电线扯了下来。 卡特飞快地沿着走廊往回奔去。老詹就站在楼梯口,肥胖而苍白的脸上神色恐惧,还闪过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下楼,”卡特说,“去辐射尘避难所。就要来了。火势就要烧过来了。等到火势蔓延过来,会把镇上那些还活着的人全部都给烧死。” 老詹呻吟起来:“那些白痴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卡特不在乎。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事情也已经发生了。要是再不赶快行动,就连他们也完了。 “下面有空气清洁机吗?老大?” “有。” “连到发电机上头了?” “是的,当然。” “感谢上帝。或许我们还有机会。”他扶着老詹下楼,让老詹尽量走得快一点。 卡特只希望他们不会在下面活生生地被烤死。 北斗星酒吧的门是开着的,还用门轴加以固定,但爆炸的威力破坏了门轴,让门被甩得关了起来,玻璃往内飞溅,割伤了几个站在舞池后方的人。亨利·莫里森的弟弟惠特的颈部被整个划开。 人群蜂拥冲向门口,完全把那台大电视抛到了脑后。可怜的惠特·莫里森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死去,就这么被他们践踏而过。他们敲打着门,有更多人从门上的缺口挤过时被碎片划伤。 “鸟!”有人大喊,“喔,天啊,看看那些鸟!” 但大多数的人没往上看,而是看向西方。那里燃烧的末日景象正朝着他们席卷而来。天空此刻已如同午夜般漆黑,空气中全是有毒的气体。 有些人从鸟群里得到提示,开始小跑、慢跑,或是直接往117号公路的中间飞奔而去。有几个人跳进自己的车子里。很久以前,戴尔·芭芭拉在这座碎石地停车场中被人打了一顿,而此时,这里则发生多起汽车相撞的意外。威尔玛·温特坐进她的货卡车里,在避开停车场那些撞坏的车辆后,发现她要去的方向全都塞满了逃跑的行人。 她看向右边——火海正朝他们席卷而来,就像一片巨大的燃烧布幔,吞食着小婊路与镇中心之间的树林——不管一切地开进前方挡在路上的人群中。她撞上抱着婴儿想逃走的卡拉·范齐诺。威尔玛在车子压过她们的身体时,感觉到车子颠簸了一下,毅然忽视掉卡拉的尖叫声。卡拉的背部被压断,孩子斯蒂文则被压死在她下方。威尔玛只知道自己得离开这里。不管怎样,非得离开这里不可。 在穹顶这边,团聚时光已因为世界末日这个不速之客而结束。在内侧,现在有事情比亲人们更加重要:巨大的蘑菇云在西北方升起,升起的火柱已有一英里高。第一道风势——也就是让卡特与老詹逃向辐射尘避难室的那一道——向他们袭来,他们朝穹顶缩去,大多数人都忽略了身后还有别人。无论如何,他们后方的人还可以往后退。 可以这么做实在非常幸运。 亨丽塔·克拉瓦德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她转过头去,看见了彼德拉·瑟尔斯。 彼德拉的头发已从发夹上松脱下来,垂在她的脸颊两侧。 “你的特调果汁还有剩的吗?”彼德拉问,挤出一个“让我们狂欢吧”的苍白笑容。 “对不起,已经全部喝完了。”亨丽塔说。 “嗯——或许也没关系了。” “跟我一起撑下去,亲爱的,”亨丽塔说,“跟我一起撑下去。我们会没事的。” 然而,当彼德拉看进老妇人的双眼时,却没看见任何相信这话的希望神情。派对就要结束了。 现在看吧。仔细地看。八百个人朝穹顶挤去,他们的头向上抬起,睁大了眼,看着无法避免的结局冲向他们。 约翰尼与嘉莉·卡佛在这里,在美食城超市工作的布鲁斯·亚德里也是。拥有一座即将灰飞烟灭的储木场的泰比·莫瑞尔与他的妻子邦妮、在波比百货店任职的陶比·曼宁、崔娜·凯尔与唐尼·巴里布、温迪·古斯通与她的朋友及教师同伴艾伦·范德斯汀、不愿意去开校车的比尔·欧纳特,与他那尖叫着祈求耶稣保佑、看着火势迎面而来的妻子莎拉。托德·温德斯塔与曼纽·欧塔葛抬着脸,沉默地看着西方消失在烟雾中的世界景象。汤米与维洛·安德森再也无法邀约波士顿的另一个乐队来到他们的酒馆了。看看他们所有的人,整个小镇的人全背靠着那道隐形的墙。 在他们后方,探访者开始往后退,接着又从往后退变成奔跑。他们忽略了巴士,直接冲上公路,沿着莫顿镇方向跑。有几个士兵依旧坚守岗位,但大多数全都丢下了枪,跟在人群后头狂奔,回头的次数不超过罗得回头看索多玛的次数。 寇克斯没有逃走。他走近穹顶,大喊:“你!负责的警官!” 亨利·莫里森转过身,走到上校的位置,把双手撑在那个他看不见的坚硬、神秘的表面上头。 呼吸已变得十分困难,火势引发的风势吹打着穹顶,接着又朝袭来的那个饥渴的东西反弹:一头有着血红双眼的黑狼。在莫顿镇边界这里,有可以喂养它的羊群。 “帮帮我们。”亨利说。 寇克斯看向火海,估计火势抵达人群目前的位置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可能只需要三分钟。这不只是一场火灾或爆炸事件;在这种封闭与受到污染的环境中,根本就是场大灾难。 “我办不到,先生。”他说。 在亨利回答前,乔·巴克斯抓住了他的手臂,已经全然语无伦次。 “放开我,乔,”亨利说,“我们无处可逃,除了祈祷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但乔·巴克斯没有祈祷。他的手上依旧握着那把愚蠢的廉价小手枪。他朝迎面而来的炼狱景象望上最后疯狂的一眼,接着用枪顶住太阳穴,就像玩俄罗斯轮盘的人一样。亨利想抢过枪,但为时已晚,巴克斯已扣下扳机。他没有马上就死,虽然一团血块从他头部侧面喷出,但他仍摇摇晃晃地走开,就像挥舞着一条手帕一样,挥舞着他那把愚蠢的小手枪,不断发出尖叫。接着,他跪倒在地,朝变暗的天空甩出双手,就像得到了什么神明的启示,接着才倒了下去,脸部撞在高速公路的破碎白线上头。 亨利把头转回寇克斯上校那里,一脸目瞪口呆。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三英尺远,却有一百万英里长。“我很遗憾,我的朋友。”寇克斯说。 帕米拉·陈脚步不稳地走了过来。“校车!”她在逐渐变大的声响中朝亨利大吼,“我们得坐校车直接冲过去!这是唯一的机会!” 亨利知道根本没有机会,但还是点了点头,看了寇克斯最后一眼(寇克斯永远不会忘记警察阴暗、绝望的眼神),抓起帕米拉·陈的手,在黑烟朝他们冲来的同时,跟着她前往十九号校车。 火势蔓延到镇中心,主街开始沿路爆炸,就像焊枪的枪管一样。和平桥被全然蒸发。当老詹与卡特上方的镇公所由内往外炸开时,他们两人在辐射尘避难室里缩成一团。警察局的砖墙先是往内缩,接着喷出砖块,高度直达天际。路西安·卡弗特的雕像从战争纪念广场的基座上被连根拔起,路西安被烧得漆黑,依旧英勇地举着步枪,整个飞了起来。在图书馆的草皮上,戴着高帽子、双手是园艺铲子的万圣节假人,被一片火海卷起吞噬。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听起来就像是上帝的吸尘器——响起,火焰饥渴地吞噬氧气,把好的空气吸了进去,以另一波对肺部有毒的空气加以填补。主街上的建筑物一座接一座爆炸,废弃的电影院、桑德斯家乡药店、波比百货店、加油站商店、书店、花店、理发厅等等,这些地方的木板、商品、招牌与玻璃全变成碎片飞入空中,就像跨年晚会的彩色纸片一样。在葬仪社中,近日死亡的人大多被送来这里,此刻正在金属柜里被炙烤着,就像烤箱里的鸡肉一样。火焰所向披靡地沿主街向前,吞噬了美食城超市,接着又朝北斗星酒吧席卷而去。那些还在停车场里的人尖叫起来,抓着彼此不放。他们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一道高达一百码的火墙贪婪地朝他们袭去。 现在,火焰朝各主要道路冲去,将柏油路面烧溶沸腾。在此同时,火势也蔓延至东切斯特区,吞没了所有雅痞的房子以及躲在里头的几个雅痞。 米凯拉·波比朝地下室跑去,但为时已晚,她所身处的厨房整个炸开,她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她那正在熔化着的冰箱。 站在塔克磨坊与切斯特磨坊交界处的士兵——他们也是最接近这场灾难源头的人——在火焰的拳头无力敲打穹顶时往后退去,接着便是一片黑暗。士兵们可以感觉到热气穿了过来,气温在几秒内升高了二十度,让最接近的树木上的树叶变得焦脆。其中一个人后来说:“感觉就像是站在一颗玻璃球外面,而球里面有原子弹爆炸一样。” 现在,靠着穹顶缩成一团的人开始迎向袭来的死亡浪潮,逃亡的麻雀、知更鸟、白头翁、乌鸦、海鸥甚至连鹅也不断往穹顶猛冲。镇上的狗与猫窜成一团,横跨丹斯摩农场。还有臭鼬、土拨鼠、豪猪。就连鹿与几只跑起来动作笨拙的麋鹿也在逃窜的行列中。奥登·丹斯摩的乳牛自然也在其中,双眼不停转动,痛苦地哀号着。它们抵达穹顶时,全都一头撞了上去。幸运的动物当场死亡,不幸的则因骨头折断刺出,最后瘫倒在地,不断吠吼、尖叫、发出哞哞声与怒吼。 奥利·丹斯摩看着桃莉。桃莉是一头漂亮的瑞士褐牛,曾为他赢得一座4-H蓝丝带奖(桃莉的名字是他母亲取的,觉得奥利与桃莉连在一起念很可爱)。桃莉朝穹顶笨重地跑去,不知谁家的威玛猎犬在它腿上咬了一口,现在已流出血来。 它撞上屏障,发出砰的一声,但在即将到来的火势影响下,奥利无法听见……但他脑海里确实听到了那声音。不知为何,他看着同样难逃一死的一条狗猛咬可怜的桃莉,开始撕开它毫无防备的乳房,甚至比发现自己父亲死掉时感觉还糟。 看着心爱的牛奄奄一息的模样,男孩的呆滞被打破了。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机会能在这可怕的日子里存活下来,但他眼前突然清晰无比地浮现出两个景象。其中一个是挂着他过世父亲那顶红袜队棒球帽的氧气罐,另一个则是汤姆爷爷的氧气罩,就挂在浴室的门钩上头。奥利朝他住了一辈子的农舍奔去——那农舍很快就会不复存在了——脑袋里只有一个清楚的念头:马铃薯窖。 马铃薯窖的位置就在谷仓下面,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丘下方,那里可能是安全的。 那群流亡人士依旧站在果园边缘。芭比一直无法让他们听见他的声音,更别说是要他们移动了。然而,他必须让他们回到农舍那里的车辆不可,而且还得尽快。 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整个小镇,芭比可以判断火势大概的蔓延方向,就像他看着航拍图,就能大概判断出敌军最可能进攻的路线一样。火势会朝东南方席卷而来,可能会在普雷斯提溪的西岸停留一会儿。虽然溪水已经干了,但那里应该还具有天然防火带的作用。爆炸引发的风势,同样有助于让火停留在最北端的地带。要是火势烧到这里与城堡岩及莫顿镇的边界那里——也就是脚跟与脚底的区域——那么切斯特磨坊镇与TR-90合并行政区的边界,还有北连哈洛镇的地方或许就能安然无恙。至少不会起火。只是,他担心的并不是火。 他担心的是风。 现在,他感觉到风吹过他的肩膀及他张开的双腿,风势大到足以吹皱他的衣物,让茱莉亚的头发在脸旁飘动。风势吹过他们,前去喂养火势,由于磨坊镇现在几乎处于完全封闭的环境中,于是相当少数的新鲜空气会过去填补失去的地方。 芭比脑中出现一个噩梦般的画面:水族箱里的金鱼因为氧气用尽而丧命,全都浮了起来。 就在他伸手要去抓茱莉亚前,茱莉亚自己转了过来,指向下面。那个有个人影沿黑岭路辛苦地走着,还拉着一具附有轮子的东西。在这个距离下,芭比无法确认那人是男是女,但这并不重要。 不管那个人是谁,都几乎可以确定会在抵达高地前窒息而死。 他拉过茱莉亚的手,把嘴凑到她耳旁。“我们得走了。牵着派珀,叫她不管旁边是谁,都一样拉着对方的手。每个人——” “他怎么办?”她大喊,依旧指着下方那个上山的人影。他或她拉着的东西可能是孩子用的推车。上头载着某些一定很重的东西,因为人影弯着腰,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 芭比非得让她明白情势紧急不可,因为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别理他。我们得回农舍那里。现在。每个人都把手牵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有人被抛在后头了。” 她试着转身看他,但芭比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他得让她听进去——得直截了当——因为他必须让她明白。“要是我们现在不走,可能就没机会了。我们会没有空气。” 在117号公路上,威尔玛·温特开着货车,在一群逃离的车辆中位于最前端的位置。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后视镜里全是火与烟的事。撞上穹顶时,她的车速是七十英里,由于身处恐慌,所以完全忘了穹顶的事(换句话说,就跟鸟群一样,只是现在是在地面上)。她撞上穹顶的地点就与短短一周前穹顶降下时发生在比利与万妲·德贝克,诺拉·罗比乔与艾尔莎·安德鲁斯身上的悲剧是同一个地点。威尔玛这辆轻型卡车的引擎往后喷出,把她切成两半。她尸体的上半身冲出挡风玻璃,肠子则像派对的彩带那样挂在后头,就像只虫子一样,在穹顶上撞得血肉模糊。那是十二辆车连环车祸中的第一起,造成了几个人死亡。大部分的人都只受了伤,不过,他们根本不会因伤痛苦太久。 亨丽塔与彼德拉感觉到热气冲向她们。数百个人全被吹向穹顶。风势吹起了他们的头发,而很快就会燃烧起来的衣服,也被风吹出了皱折。 “握着我的手,亲爱的。”亨丽塔说,彼德拉照做了。 她们看着黄色的大校车转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大弯。校车不稳地沿水沟前进,差点就撞上了瑞奇·基连。瑞奇第一时间闪开,接着敏捷地跳上前,在校车来到旁边时,抓住后门,把脚抬了上去,蹲在保险杆上。 “我希望他们能办到。”彼德拉说。 “我也是,亲爱的。” “但我不这么认为。” 有几头着火的鹿从逼近的火海中跳了出来。 亨利握着校车方向盘。帕米拉就站在他身旁,握紧镀了铬的杆子。车上载了十几个镇民,大多是先前受伤的人。其中包括玛贝尔·奥斯顿、玛丽·卢·寇斯塔与玛丽·卢的孩子,孩子头上还戴着亨利的那顶棒球帽。令人避而远之的里欧·莱蒙恩也在车上,只是他的问题似乎在心理层面,而非生理层面;他正因恐惧而不断哀号。 “快点,转向北边!”帕米拉大喊。火势几乎已追上他们,校车只领先不到五百码,火焰的声音摇撼着整个世界。“给我他妈的加速,不管怎样也别停下来!” 亨利知道根本没有希望可言。但他也知道,他宁可这样死去,也不要无助地靠着穹顶,整个人缩成一团丧命。他打开大灯,使劲踩下油门。 帕米拉被往后抛出,跌在查兹·班德身上——身为老师的查兹,由于心悸被带进了车子里。他抓住帕米拉,让她重新站稳。警报器响起尖锐声响;但亨利几乎充耳不闻。他知道就算开着大灯,也同样看不见眼前的路况。不过那又怎样?作为一个警察,他早就开过这条路上千次了。 使用原力,路克,他这么想着,在紧紧踩着油门、冲进燃烧的一片黑暗时,真的大笑了起来。 抓着校车后门的瑞奇·基连突然无法呼吸,看见自己的手臂冒出火焰。片刻后,校车外的温度高达八百度,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从蹲着的地方掉了下去,就像是一块烤熟的肉从滚烫的烤炉上掉到地上一样。 灯光消失,只剩下校车中间的灯还亮着,仿佛深夜的餐馆灯光一样微弱,映在每张恐惧、被汗水濡湿的乘客脸上。外头的世界此刻已变成死寂的黑色。校车大灯的灯光前方,只剩满是灰尘的漩涡。亨利凭记忆往前开,好奇要到什么时候,下方的轮胎才会爆胎。他仍在大笑,只是在紧张状态与十九号校车刺耳的引擎声中,他就连自己的笑声也听不见。他已经沿路开了好一阵子。要多久才能从火墙另一面出来?他们真的有可能冲出去吗?他开始觉得或许有机会了。上帝啊,火势到底蔓延了多长? “就要办到了!”帕米拉大喊,“就要成功了!” 或许,亨利想,或许我真的要办到了。但是,天啊,那股热气!他朝空调的旋钮伸手,想把冷气开到最强。就在这时,车窗往内炸开,火焰窜进整辆校车。亨利想着:不!不!别发生在我们就要成功的时候! 然而,在烧焦的巴士冲出浓烟时,除了一片黑色的荒原外,他什么也没看见。树木全都烧个精光,变成了发亮的残株,道路则变成冒泡的沟壑。一件由火焰织成的大衣从后方披上他的全身。 之后,亨利·莫里森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十九号校车在道路残骸上翻了过去,火焰从每扇破掉的车窗中涌出。车子后面写着:慢一点,朋友!我们都爱我们的孩子!就连这个信息也在短时间内变成了黑色。 奥利·丹斯摩冲向谷仓。他的脖子上挂着汤姆爷爷的氧气罩,从不知道自己力气大到可以拿着两个氧气筒奔跑(第二个是在他穿过车库时发现的)。男孩奔下通往马铃薯窖的楼梯。屋顶燃烧时,上方传来东西被拆毁的巨大声响。谷仓西侧的南瓜开始烧了起来,气味浓厚甜腻,就像地狱里的感恩节一样。 火势朝穹顶南侧移动,飞快窜过最后的一百码;丹斯摩家的乳制品仓库因爆炸而被摧毁。亨丽塔·克拉瓦德凝视着迎面而来的火焰,心想:嗯,我老了,也活够了,比这个可怜的女孩好多了。 “转过来,亲爱的,”她告诉彼德拉,“把你的头埋在我的怀里。” 彼德拉·瑟尔斯把满是泪痕的年轻面孔转向亨丽塔:“会痛吗?” “一下子就过去了,亲爱的。闭上你的双眼,等你再睁眼时,你的脚就已经泡在清凉的溪水里了。” 彼德拉说出她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还不错。” 她闭上双眼。亨丽塔也同样闭起。火焰吞没了她们。上一秒她们还在那里,等到下一秒…… 她们便不见了。 穹顶的另一侧,寇克斯依旧站在十分接近的地方,摄影机依旧在跳蚤市场的安全位置拍摄一切。全美国的人都震惊无比,目光完全无法离开。 新闻评论员震惊得说不出话,唯一的配乐就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而这足以代表一切。 有那么一刻,寇克斯还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人龙,只是,那些人全都成为了火海中的黑色轮廓。 大多数的人——就与黑岭上最终成功走回农舍与车子旁的流亡人士一样——全都手牵着手。就在火焰涌至穹顶时,他们全都不见了。仿佛是为了要弥补他们的消失,一面巨大焦黑的墙壁竖至天空,让穹顶总算变得可以看见了。穹顶挡住里面大多数的热气,但亮度仍足以让寇克斯转过身去,开始奔跑起来。他离开时,还脱下那件正冒着烟的衬衫。 火势正如芭比预测的一样,沿着对角线延烧,从切斯特磨坊镇西北方席卷过去,横跨至东南方那里。等到火势熄灭后,事态会以惊人的速度持续发展。火焰夺走了氧气,在后头留下甲烷、甲醛、盐酸、二氧化碳、一氧化碳,以及其他有害气体。 除此之外,还有令人窒息的灰烬微尘。包括气化的房子、树木,以及——当然——人类。 火焰留下了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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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名流亡者与两条狗一同前往TR-90行政合并区边界的穹顶处,由实际走过这条路的人负责带队。他们挤进三辆货车、两辆轿车与一辆救护车里。等他们抵达时,天色已经变暗,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糟。 芭比踩下茱莉亚这辆油电车的刹车,下车后朝穹顶奔去。一个满脸担心模样的陆军中尉与六名士兵上前迎接。虽然奔跑的距离不长,但芭比跑到喷有红漆的穹顶那里时,却显得气喘如牛。 可以呼吸的空气,消失得就像 6c34." >水槽里流掉的水一样快。 “风扇!”他气喘吁吁地对中校说,“打开风扇!” 克莱尔·麦克莱奇与小乔从波比百货店的货车里走了出来,两个人全都脚步摇晃,气喘不已。 电话公司的货车开到一旁。厄尼·卡弗特走出车外,但是才走了两步,便已跪倒在地。诺莉与她母亲试着想扶他起来,两个人全都哭了。 “芭芭拉上校,发生什么事了?”中尉问。 从他迷彩服上的名条来看,他的名字是斯特林菲罗。“请报告。” “去你妈的报告!”罗密欧大喊。他怀里抱着一个半昏迷的孩子——艾登·艾普顿。瑟斯顿·马歇尔抱着艾丽斯,脚步蹒跚地跟在后头。艾丽斯努力忍住头晕眼花的感觉,朝前发出干呕的声音。 “去你妈的报告,快给我打开那些风扇!” 斯特林菲罗立即下令。流亡人士纷纷跪倒在地,双手撑着穹顶,贪婪地吸着由巨大风扇强行吹进屏障的稀薄的干净空气。 在他们身后,大火熊熊地烧着。 二十五、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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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坊镇的两千个居民里,只有三百九十七个人在火灾中幸存,其中大多数都住在镇上的东北方。等到夜幕低垂、穹顶内完全成为一片模糊的漆黑后,还剩一百零六个人。 太阳在星期六早上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部分尚未完全烧黑的穹顶时,切斯特磨坊的人口数只剩下三十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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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在跑下楼前,关上马铃薯窖的门,同时按下电灯开关,纳闷电灯是否还会亮。电灯亮了。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冲到谷仓地下室时(这里很冷,但并未维持太久,他已经可以感受到热气在身后推着他了),奥利想起,四年前,有个从城堡岩过来的电器公司的人,搬来一台新的本田发电机,作为预备之用。 “这个收费过高的王八蛋最好给我好好工作,”奥登当时这么说,嘴里嚼着烟草。“因为我一定会盯得紧紧的。” 发电机的确运作得很好,就连现在也是,但奥利不知道这台发电机可以撑上多久。火焰将吞噬发电机,就像吞噬所有东西一样。要是电灯还能再亮上一分钟,他肯定会十分惊讶。 说不定我根本活不到一分钟。 马铃薯分类机位于肮脏的水泥地板中间,有结构复杂的一堆皮带、链条与齿轮,看起来就像什么古老的刑具。机器再过去,有一堆数量惊人的马铃薯。他们今年秋天的收成很好,丹斯摩在穹顶落下的三天前才结束挖掘作业。在平常的一年里,奥登与他两个孩子会在十一月时,把马铃薯分好类,卖给城堡岩农产合作社,以及莫顿镇、哈洛镇与塔克磨坊镇那里的摊贩。今年赚不到马铃薯的钱了。然而,奥利觉得这堆马铃薯或许可以救他一命。 他跑到马铃薯堆边缘,停下来检查两个氧气罐。从屋子里拿来的那罐,指针显示只剩一半,但车库那罐是全满的。奥利把半满的那一罐扔在水泥地上,将氧气罩连到车库里那罐上头。他在汤姆爷爷还活着时,帮他换过许多次氧气罩,所以根本花不了几秒时间。 他再度把氧气罩挂回脖子上时,电灯暗了。 空气变得越来越热。他跪了下来,开始挖生马铃薯,双脚使劲把自己往里推,以身体保护长形氧气罐,并用一只手把身体下方的马铃薯拨开,动作就像不太会游泳的人一样。 他听见马铃薯在他身后掉下的声音,努力压下惊恐的冲动。这就像是被活埋。他告诉自己,但要是他没被活埋,那就真的是必死无疑了。他气喘吁吁,咳了起来,与空气相比,他似乎吸进了更多马铃薯的灰尘。他把氧气罩戴在脸上…… 没有氧气。 他摸索着氧气罐上的阀门,感觉就像永恒般漫长,胸口里的心脏跳得与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他脑中开始看见一朵红花在黑暗里绽放。 生马铃薯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一定是疯了才这么做,疯得就跟罗瑞朝穹顶开枪似的,现在他得付出代价了。他就要死了。 然后,他的手指总算找到了阀门。一开始,他还转不动阀门,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转错方向,于是朝另一边转。一股清凉、神圣的空气涌入氧气罩中。 奥利躺在马铃薯下方,不断喘气。火焰把楼梯顶部的门炸开时,他吓了一跳,有那么一刻,他真看见了自己躺在这个肮脏摇篮里的模样。马铃薯变热了,他好奇留在外头的那罐半满的氧气罐会否爆炸。他也在想,如果这个氧气罐真是全满的,能为他争取到多少时间。 但这只是他脑中的想法。他的身体为了活下去,掌控了一切。奥利开始往马铃薯堆的更深处挖,一面拖着氧气罐,每次氧气罩歪掉时,就会伸手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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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开放下注,赌谁可以从探访日那场大灾难中存活下来,山姆·威德里欧的赔率肯定是一赔一千。不过,机会渺茫的选项还是会开出来——这就是人们总会回到赌桌的原因——山姆正是不久前,茱莉亚在流亡者们朝农舍车辆跑去前发现的那个在黑岭路上辛苦爬上来的人影。 爱喝酒的懒虫山姆能活下来的原因就与奥利一样:氧气。 四年前,他曾找过哈斯克医生(他的外号是“巫师”,你应该还记得他)。山姆说,他最近似乎有点喘不过来,而哈斯克医生在听了这个老酒鬼的呼吸声后,问他一天会抽多少烟。 “呃,”山姆说,“我还住在树林里时,通常一天会抽四包,不过现在只靠社会福利金过活,所以少了一些。” 哈斯克医生问他实际会抽的量。山姆说,他猜已经降到了每天两包左右。美国鹰牌的。“我通常都抽切斯特佛吉牌的,不过他们现在只出滤嘴烟。”他解释,“再说,那牌子也贵。美国鹰很便宜,你还可以在点烟前就把滤嘴拔掉。简单得很。”他又咳了起来。 哈斯克医生没发现肺癌迹象(真让人意外),但x光似乎显示了明显的肺气肿症状。他告诉山姆,他可能终此一生都得靠氧气过活。这是个不好的诊断结果,却让这家伙松了口气。就像医生说的,当你听到马蹄声时,绝不会想到斑马。再说,乡下人还有种眼中只有自己担心的事的倾向,不是吗?虽说哈斯克医生的死,或许可以称为英雄式的牺牲,但包括生锈克·艾佛瑞特在内,的确没人认为他像《怪医豪斯》的主角一样厉害。 山姆得的其实是支气管炎,而且就在巫师做完诊断的没多久后,就已经痊愈了。 不管怎样,山姆还是向城堡气体公司(当然,那家公司的所在地就在城堡岩)订了每周送来的氧气,而且一直没取消过。为什么要取消?就像他的高血压药一样,氧气可以算在医疗保险范围里。山姆并不真正清楚医疗保险,却知道氧气不会花到口袋里的半毛钱。他还发现,吸进纯氧,是种可以让身体振奋起来的方式。 有时,在几个星期后,山姆会突然想起氧气的事,于是会跑到他称为“氧气吧”的小棚屋去。 当城堡气体公司的家伙过来回收空罐时(他们对这件事执行得并不勤快),山姆就会跑去他的氧气吧,打开阀门,让氧气流光,堆在他儿子那辆老旧的红色小推车中,把空罐拉去车身侧面印有气泡的亮蓝色卡车那里。 要是山姆还住在小婊路威德里欧家的老房子里,便会在爆炸的最初几分钟内被烧得全身焦脆(就像玛塔·爱德蒙)。不过,那块地与附近的林地,早在很久前由于欠税被没收(二〇〇八年时,这里被老詹·伦尼那几家人头公司的其中一家买了下来……还是超低的价格)。他的妹妹在神河那里拥有一小块土地,而那就是山姆在世界被炸毁的那天所待的地方。那间棚屋不大,所以他得在一间屋外厕所里排泄(唯一有自来水的设备,是厨房里那具老旧的水龙头)不过感谢上帝,,他的妹妹会付这里的税金……而他也才因此拥有医疗保险。 山姆对于他在美食城超市引发的那场暴动并不自豪。多年来,他曾与乔琪亚·路克斯的父亲一起喝过许多烈酒与啤酒,对于用石头砸中那人的女儿这事感觉很差。他一直不断想着那块石英石砸中时发出的声音,以及乔琪亚下颚骨折垂落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张着嘴的腹语假人似的。天啊,他可能会这么活生生地杀了她。他没杀了她或许是个奇迹……但后来她也没活多久。接着,一个更加阴沉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要是他放她一马,她就不会住院了。要是她没有住院,可能就会活下来了。 如果以这种方式来看,的确是他杀了她没错。 广播电台的爆炸,让他从酒醉的熟睡中惊醒坐直,捂着自己的胸口,疯狂地看向四周。他床边的窗户炸开了。事实上,屋内每扇窗户都炸开了,就连这栋棚屋面向西方的正门,也被炸得脱离铰链。 他跨过门板,站在他那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轮胎的前院里,整个人动弹不得,凝视着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火海淹没的西方。

4

在曾是镇公所位置的下方,也就是辐射尘避难室里,发电机——那是台老式的小型发电机,拥有这种机型的人,现在都投胎去了——运作得十分稳定。主房间角落那盏以电池供电的电灯散发出淡黄色光芒。卡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老詹则占据老旧双人沙发的大部分位置,正吃着一罐沙丁鱼罐头,他用粗肥的手指一块接一块地拿出鱼肉,放在饼干上头。 两人没什么对话;卡特在设有上下铺的房里找到一台布满灰尘的携带型电视,因此他们两个的注意力全被这台电视吸引走了。这台电视只有一个频道——WMTW新闻台——但一个频道就够了。事实上,还太多了;灾害后的状况实在难以让人全盘理解。镇中心已经被毁灭了。卫星照片显示,围绕在切斯特塘旁的树林只剩下残渣,119号公路那里的探访群众已化为灰烬,飘散在即将停下的风势中。从两万英尺的高度看去,穹顶已变得清晰可见,一道没有尽头、炭黑色的监狱围墙,如今就这么包围着百分之七十已被烧毁的小镇。 爆炸没多久后,地下室的温度开始明显攀升。 老詹叫卡特打开空调。 “发电机撑得住吗?”卡特这么问。 “如果撑不住,我们就会被活活烤死。”老詹暴躁地说,“所以又有什么区别?” 别对我发飙,卡特想,你才是那个害这一切发生的人,你才是那个该负起责任的那个人,所以别对我发飙。 他起身去找空调,找到时,脑海又闪过另一件事:那些沙丁鱼真的很臭。他在想,要是他对老大说,他塞进嘴里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死人的老屄,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不过,老詹曾真心地喊过他孩子,所以卡特忍住没有开口。他打开空调时,机器马上就启动了。 发电机的声音变得更沉了些,为此承载了额外负担,这会使丙烷燃烧得更快。 算了,他是对的,我们非开不可,卡特看着电视上残酷的灾后画面时,如此告诉自己。画面大多来自卫星或高空侦察机。由于整个穹顶都已经变成非透明的了,所以无法从较低的位置拍摄。 但事情并非如此,他与老詹发现,镇上东北方的尽头还是透明的。下午三点左右,播送的影像突然切到那里,画面是从树林中忙乱的陆军基地拍摄过去的。 “我是派驻在TR-90合并行政区的杰克·泰普,这里是位于切斯特磨坊的一块尚未划分行政区的地方。这是我们获准可以来到最靠近的地方,不过你们可以看见,那里还有幸存者。我重复一次,那里还有幸存者。” “幸存者就在这里,你这个蠢蛋。”卡特说。 “闭嘴。”老詹说。他肥厚的脸颊逐渐涨红,额头上挤出一条明显皱纹。他的双眼自眼眶中突起,双手紧握不放:“是芭芭拉,那个王八蛋芭芭拉!” 卡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画面是通过一个相当远的镜头拍摄的,使得影像摇晃得很厉害——就像是透过扭曲的热气在看着那群人——不过还算清楚。芭芭拉、鬼吼鬼叫的牧师、嬉皮医生、一群孩子,还有那个艾佛瑞特家的女人。 那个婊子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他想,愚蠢的卡特相信她了。 “你听到的声音并非来自直升机,”杰克·泰普说,“如果我们把镜头拉回来一点……” 镜头拉了回来,拍到一排放在推车上的巨型风扇,每具都连着自己专属的发电机。看见不过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拥有那些电力,让卡特觉得烦躁与羡慕。 “现在你们看见了,”泰普继续说,“不是直升机,而是工业风扇。现在……让我们再把镜头转到幸存者那里……” 摄影机移了过去。他们在穹顶边缘或跪或坐,就在风扇的正前方。卡特可以看见他们的头发被风吹起,吹得不算厉害,但的确在动,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样微微飘荡。 “茱莉亚·沙姆韦也在那里。”老詹惊讶地说,“我早该在有机会的时候,杀了那个巫婆。” 卡特没理他,视线固定在电视上。 “十几台风扇的强风,应该足以把这些镇民吹倒在地,”杰克·泰普说,“不过从这里看起来,像是只能提供他们维持生命的空气。穹顶里的空气,已变成由碳、二氧化物、甲烷与其他不知道的气体组合成的毒气。我们的专家表示,切斯特磨坊镇的氧气量有限,大多全被火势吞噬。其中一名专家——普林斯顿大学的化学教授唐纳德·欧文——经由手机告诉我们,穹顶里的空气,现在或许变得与金星上的空气没什么两样。” 画面切换到一脸担心的查理·吉勃森那里,他安全地身在纽约(幸运的混蛋,卡特想)。“军方提及了引发火势的可能原因吗?” 画面回到杰克·泰普身上……接着又是吸着稀薄空气的幸存者们。“没有,查理。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似乎是某种爆炸引起的,但目前军方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说明,切斯特磨坊镇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你们从屏幕上看见的这些人之中,一定有人拥有手机,不过要是他们对外联络,也只会与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联络而已。他在约莫四十五分钟前来到这里后,立即与这些幸存者们进行会谈。在我们看着明显相隔很远的镜头捕捉这个残忍画面的同时,让我们为美国的观众——以及全世界的观众——介绍现在穹顶里这些人的可能身份。我想你那..边应该有几张静态相片,或许你可以在我介绍时,在屏幕上放出那些相片。我想我手上的名单是照字母顺序排列,但请别要求我一定按这个顺序。” “我们不会的,杰克。我们的确有几张相片,但麻烦说慢点。” “戴尔·芭芭拉上校,前芭芭拉中尉,在美国陆军服役。”一张芭比穿着沙漠迷彩服的相片出现在屏幕上。在相片中,他搂着一名笑嘻嘻的伊拉克男孩。“他是曾受勋的退伍军人,近日则在镇上的餐厅里担任短期约聘厨师。 “吉娜·巴弗莱诺……我们有她的相片吗?……没有?……好的。 “罗密欧·波比,当地百货店的老板。”罗密欧的照片出现。照片上,他与妻子站在一座庭院烧烤炉旁,身上穿着一件写有吻我,我是法国人的T恤。 “厄尼·卡弗特、他的女儿乔安妮,以及乔安妮的女儿诺莉·卡弗特。”这张相片看起来像是在家族聚会时拍的,上头全是卡弗特家的人。 诺莉看起来既冷漠又漂亮,手臂下方还夹着滑板。 “阿尔瓦·德瑞克……她的儿子班尼·德瑞克……” “把电视关了。”老詹哼了一声。 “至少他们是在开放的空间里,”卡特感伤地说,“而不是一个洞穴。我觉得自己就跟他妈的萨达姆在逃亡一样。” “艾瑞克·艾佛瑞特,他的妻子琳达,与他们的两个女儿……” “又一个家庭!”查理·吉勃逊用一种认同式的口吻说,几乎就像是摩门教的布道方式。老詹受够了,起身自己关掉电视,手腕用力扭上开关。 他手中还拿着沙丁鱼罐头,当他这么做时,罐头的一些油还洒到了裤子上。 你再也洗不掉了,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我还在看呢,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报社的那女人,”老詹盘算着,坐了回去。椅垫在他的体重压上去时,发出嘶的一声。“她总是在找我麻烦,还用尽了所有招数,卡特。她用尽了他妈的各种招数。帮我拿另一罐沙丁鱼好吗?” 自己去拿,卡特想,但没说出来。他站起来,抓起另一罐沙丁鱼。 他没说出沙丁鱼的味道会让他联想到女性死者的生殖器这类见解,而是问了个似乎十分具有逻辑性的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老大?” 老詹从罐头底部拿出开罐器,插进盖子,掀开罐盖,露出一堆新鲜的死鱼肉。在紧急照明灯的灯光下,油脂闪闪发亮。“等空气变干净后,我们就上去收拾残局,孩子。”他叹了口气,把一块滴着酱汁的鱼肉放到苏打饼上,一口吃了下去,嘴唇的油脂上还沾有饼干屑。“这就是我们这种人得处理的事。我们全是担着重责大任的人,拉着犁头前进的人。” “要是空气没变干净呢?电视上说——” “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老詹用像是朗诵般的古怪(古怪到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地步)假音说,“他们已经这么嚷嚷了很多年,不是吗?那些科学家跟软弱的自由主义分子都这样。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球核心要熔化了!千禧虫计算机危机!臭氧层末日!冰帽溶解!杀人飓风!全球暖化!只有那些胆小鬼娘娘腔的无神论者才无法相信上帝会用他的爱来守护我们!他们拒绝相信像上帝那种充满爱心的存在!” 老詹用一根油腻但却坚决的手指指向年轻人。 “事情就跟那些反对教义的人文主义者想得相反,天并没塌下来。懦弱的人可帮不上忙,孩子——‘罪人无人追赶,也要逃跑’,这是《利末记》说的——但这改变不了上帝存在的真实性:信奉上帝的人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这是《以赛亚书》。那些东西基本上不过就是烟雾罢了。只要过段时间就会变干净了。” 但两个小时后,也就是时间刚过星期五下午四点时,一阵刺耳的刮—刮—刮声,从放着辐射尘避难室机器支撑系统的壁龛中传来。 “什么声音?”卡特问。 老詹原本眼睛半闭地倒在沙发上(下颚还有沙丁鱼的油脂),此刻坐起身子,仔细听着。“空 6c14." >气净化器,”他说,“就像一具大型的空气清洁机。我们放了一台在店里的汽车展示处。很好用。不仅可以保持空气清新好闻,天气冷的时候,还可以防止静电——” “要是镇上的空气正在变干净,为什么空气净化器还会启动?” “你要不要上楼看看,卡特?开一点点门缝就好,看看状况如何。这样你或许可以安心点?” 卡特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使他安心,但他知道,就这么坐在这里,让他感觉快疯了。他走上楼梯。 他离开后,老詹起身走到炉子与小冰箱间的那排抽屉。对一个身形巨大的人来说,他的动作迅速安静到了惊人的地步。他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回头望了一眼,确保只有他一个人,把东西收了起来。 在楼梯顶部的门口处,卡特看着一块内容十分不祥的牌子: 你真的需要确认辐射指数? 想清楚!!! 卡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老詹说空气正在变干净这件事,几乎可以确定全是鬼话。在风扇正前方排成一排的那些镇民,证明切斯特磨坊与外界空气的流动几近于零。 不过,就算这样,检查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一开始,门连动都没动一下。情急中,有关活埋的灰暗想法在他脑中闪现,使他推得更为用力。这回门只动了一点。他听见砖块落下与木板摩擦的声音。或许他可以把门开得再大一些,但他没理由这么做。空气从他打开的那一点点缝隙里流了进来,闻起来就像引擎发动时排气管里的味道一样。他不需要任何精密仪器也能知道,只要他一到了避难室外头,便会在两三分钟内死去。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告诉伦尼才好? 什么都不说,幸存者冷冷地在他心中提出建议,听到这种事只会让他变得更糟,更难相处。 再说,说出这件事又能怎样?要是发电机的燃料用完,他们全会死在这间辐射尘避难室里,所以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他走下楼梯。老詹就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 “很糟。”卡特说。 “但空气还可以呼吸,对吗?” “呃,对。不过会让人生病。我们最好还是先等等,老大。” “当然得等等。”老詹说,仿佛卡特持相反意见,仿佛卡特是全宇宙最笨的人一样。“不过我们会没事的,这才是重点。上帝会眷顾我们。总是如此。这段时间里,我们在下面有清新的空气,气温不算热,也有充足的食物。孩子,你要不要看看有什么甜食可以吃?巧克力棒之类的?我还有点饿。”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孩子死了,卡特想…… 但没说出来。他走进附有上下铺的房里,看看架上是不是有任何巧克力棒。

5

晚上十点左右,芭比陷入不安稳的睡眠之中。 茱莉亚就靠在他身旁,两人彼此相拥。小詹·伦尼又跳进了他的梦里,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面,手上拿着枪。这一回,由于外头的空气有毒,所以每个人都死了,没人过来救他。 这些梦境总算消逝,让他睡得更熟了,他的头——还有茱莉亚的——朝着穹顶仰起,以便吸入渗进穹顶里的新鲜空气。这足以让人活命,却不足以让人安心。 有声音在凌晨两点时吵醒了他。他望向模糊穹顶另一侧陆军营地里的柔和灯光。接着,声音再度传来。是咳嗽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同时充满绝望。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在他右边一闪而过。芭比尽可能安静起身,不想吵醒茱莉亚,他朝光芒方向走去,越过其他在草地上睡着的人。大部分人全脱下了内衣。十尺外的哨兵穿着毛料粗呢外套与手套,但在这里,却比先前更热了。 生锈克与吉妮跪在厄尼·卡弗特身旁。生锈克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上拿着氧气罩。氧气罩连到一个小小的红色瓶子上,瓶身写着凯瑟琳·罗素医院请勿拆卸随时更换。诺莉与她母亲一脸焦急的模样,互相搂着对方。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乔安妮说,“他病了。” “怎么会突然生病?”芭比问。 生锈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听起来像是支气管炎或重感冒,不过当然不是这些原因。这是空气不好引发的。我从救护车上拿了点药给他,一开始还有点用,但现在……”他耸了耸肩,“他的心跳听起来不太妙。他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而且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你那里没有其他氧气了?”芭比问,指着红色瓶子。那瓶子看起来很像人们会放在厨房用品柜里的灭火器,而且总是会忘了更换泡沫。“就只有这一瓶?” 瑟斯顿·马歇尔加入了他们。在手电筒的光芒下,看起来一脸严肃与疲惫。“还有一瓶。但我们认为——生锈克、吉妮和我——应该留给孩子。艾登也开始咳嗽了。我尽量把他移到离穹顶——也就是风扇——更近的地方,但他还是咳个不停。我们得为艾登、艾丽斯、茱蒂与贾奈尔保留剩下的氧气,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或许等到军方带更多风扇——” “不管他们对我们吹多少新鲜空气,”吉妮说,“能透过来的也就这么点。再说,不管我们再怎么靠近穹顶,还是会吸进一堆垃圾。我们之中哪些人最容易出问题,实在明显得很。” “年纪最大与最年轻的。”芭比说。 “回去吧,好好躺着,芭比。”生锈克说,“保存你的体力。这里的情况你无能为力。” “你就行?” “或许吧。救护车上还有鼻用的解充血药。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话,还有肾上腺素。” 芭比沿穹顶爬了回去,头部一直朝向风扇那边——他们现在全会这么做,连想都不用想一下——他抵达茱莉亚身旁时,被自己感到疲累的程度给吓坏了。他的心脏狂跳,重重吐出一口气。 茱莉亚是醒着的:“他的状况有多糟?” “我不知道,”芭比承认,“不过不太妙。他们从救护车上拿了氧气给他,但他一直没醒来过。” “氧气!还有吗?有多少?” 他向茱莉亚解释一遍状况,遗憾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黯淡了些。 她拉着他的手。她的手指虽然有汗,却是冰的:“这就像被困在坍方的矿坑里一样。” 他们面对彼此坐着,肩膀靠在穹顶上,微弱的风势在他们之间叹息着。风扇的嘈杂运作声已让他们感到习惯;他们会在交谈时提高声音,但除此之外,根本不会加以留意。 要是风扇停了,我们可能才会注意到吧,芭比想,至少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挺注意的。接着我们就不会注意到任何事了。再也不会。 她虚弱地笑了:“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话,那么别担心。作为共和党的中年妇女支持者,谁也别想让我无法呼吸。我没事的。至少我还在努力撑下去,好让自己可以再来一回昨晚那种事。没错,那感觉真的很棒。” 芭比也回她一笑:“相信我,那是我的荣幸。” “你觉得他们打算在星期天尝试的铅笔核弹会有用吗?你怎么想?” “我可不会多想这种事,顶多只会期望而已。” “那你的期望有多高?” 他不想告诉她真话,不过她理应听到真话:“根据发生的每件事,以及我们对运作方块的那些生物的微薄认知来看,机会不高。” “告诉我你还没放弃。” “这我倒是办得到。或许我应该觉得害怕吧,但我甚至连怕的感觉也没有。我想这是因为……整件事就在不知不觉中加剧成这样了吧。我甚至都习惯了这股臭味。” “真的?” 他笑了起来:“假的。那你呢?你怕吗?” “怕,不过还是难过居多。这就跟世界末日一样,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因为喘不过气。”她又咳了一声,把拳头放在嘴前。芭比可以听见其他人也同样咳着。其中一名肯定是现在成为了瑟斯顿·马歇尔小儿子的那个男孩。等到早上,他就能吸到让身体状况好一些的氧气了。芭比想,随即又想起瑟斯顿后面是怎么说的: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这根本没办法让孩子们正常呼吸。 根本没办法让任何人正常呼吸。 茱莉亚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接着又面向他:“我真不敢相信我们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那些生物——也就是那些皮革头——利用方块制造出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他们只是一群孩子,借由看着我们的反应寻开心罢了,或许就像打电动游戏那样。他们在外面,我们在里面,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你已经有够多问题了,别再难为自己。”芭比说,“如果说有人得为这件事负责,那就是伦尼。他建立了毒品工厂,从镇上的每个设施挪用丙烷。他还派人过去,引发了某种对峙,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不过是谁把票投给了他?”茱莉亚问,“是谁给了他权力做出这些事?” “不会是你,你那份报纸就很反对他。我说错了吗?” “你说得对,”她说,“不过这些也只是近八年来的事而已。一开始,《民主报》——换句话说,也就是我——还以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人选。不过等到我发现他的真面目时,他已经牢牢扎根了。他还有那个只会傻笑的可怜虫安迪可以当挡箭牌。” “你还是不能因此责怪——” “我当然可以,也应该如此。要是我早知道这个逞凶斗狠、不称职的王八蛋会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掌控一切,我早该……早该……我可以像有人对付小猫一样,把他丢进布袋里淹死他。” 他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咳嗽:“你听起来实在不像共和党员——”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随即也听见了。黑暗中传来有东西嘎吱作响的声音。声音接近时,他们才看到一个蹒跚的人影,身后还拉着一部儿童推车。 “谁在那里?”道奇·敦切尔大喊。 脚步摇晃的那个人回答时,声音因为被隔住而比较轻。声音是通过那个人脸上的氧气罩传出来的。 “喔,感谢上帝,”懒虫山姆说,“我在路边小睡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会在爬上来前就把氧气用完。不过我还是到这里了。时间抓得刚好,因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6

星期六清晨,119号公路与莫顿镇边界那里的陆军营地是个哀伤的地方。这里只剩三十几个军事人员与一架运输直升机。有十几个人正在大帐篷里打包。有几架空气清洁风扇是寇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尽快送过来穹顶南侧的。这些风扇一直没用到。风扇抵达这里时,已经没有挤在穹顶旁、需要一点稀薄空气的活口了。火势在下午六点时,由于缺少氧气与燃料而熄灭,不过那个时候,切斯特磨坊镇那一侧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医疗帐篷被拆掉,由几十个人一同卷起。在这里,他们已经不用忙于陆军最古老的工作:维护地区秩序。这已经成了没必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巡视的。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忘记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场噩梦,但忙着清理包装纸、罐子、瓶子、烟屁股等东西,还是多少有点帮助。 黎明到来时,大型运输直升机会再度发动。他们会爬上机舱,前往别的地方。那些机组人员可不会等他们这些低阶士兵。 他们其中的一个,是出身自南卡罗来纳州希科里树丛镇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袋,动作缓慢地拨过野草,偶尔捡起被扔掉的标语牌或喝完的可乐瓶,好让那个难缠鬼葛洛中士瞥过来时,看见他好像在工作。他几乎就快站着睡着了,所以一开始,还以为他听见的敲击声(声音就像用指关节敲一个很厚的耐热盘)是梦境的一部分。那几乎能确定是梦境里的声音,因为听起来像是从穹顶另一侧传来的。 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正当他这么做时,敲击声又出现了。声音的确来自被熏黑的穹顶后方。 接着,一个微弱虚幻的声音响起,就像是鬼魂说话,让他打了个冷战。 “有人吗?有人听得见我吗?拜托……我快死了。” 天啊,他认得那声音吗?听起来像是——艾姆斯丢下垃圾袋,朝穹顶跑去。他把双手靠在摸起来依旧温暖、被熏黑的穹顶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吗?”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着,不可能的。没人能在那种灾害下幸存。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里搞什么鬼?” 他正要转身离开,烧焦表面后头的声音再度传来:“是我。别……”一连串沙哑的咳嗽声响起,“别走。如果你还在的话,艾姆斯,别走。” 一只手出现了,就如同说话的声音一样鬼魅,手指上沾满烟尘。那只手在穹顶内侧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没多久后,一张脸出现在那里。艾姆斯一开始没认出小牛童,接着才意识到,这孩子戴着氧气罩。 “我的氧气快用完了,”小牛童喘个不停,“指针已经在红色区域了。只能……再撑半小时。” 艾姆斯看着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着他。艾姆斯心中涌起一股迫切的责任感:他不能让小牛童就这么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只是,艾姆斯无法想象,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孩子,听我说。你先跪下来,然后——” “艾姆斯,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过来。“不要再摸鱼了,给我过来帮忙!我今晚对你这混蛋的耐心已经用完了!” 一等兵艾姆斯没理他。他一直看着从肮脏的玻璃墙后头盯着他看的脸:“趴下,把底部的脏东西擦掉!现在就做,孩子,快!” 那张脸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着做,而不是晕了过去。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聋了吗?我叫你——” “去拿风扇,中士!我们得去拿风扇!” “你到底在说什——”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张叫人害怕的脸尖叫着说:“这里有人活着!”

7

懒虫山姆抵达穹顶边的难民营时,红色小推车里只剩下一个氧气罐,而且指针只比零高上一点点。生锈克拿走氧气罩,盖在厄尼·卡弗特脸上时,他并未抗议,只是朝芭比与茱莉亚坐着的穹顶旁爬去。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四肢着地地躺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茱莉亚的柯基犬贺拉斯就坐在茱莉亚身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过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最后一点氧气啊,从来没有那么新鲜好闻过。”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点起了烟。 “快熄掉,你疯了吗?”茱莉亚说。 “很快就熄了,”山姆说,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四周没有氧气,所以也吸不了几口。别生气了,说的好像你没抽过似的。不过这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烟啊?” “就让他抽吧,”罗密欧说,“那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吸的垃圾空气还差。我们都知道,他肺里的焦油跟尼古丁还能保护他呢。” 生锈克走过来坐下。“那罐已经没了,”他说,“不过厄尼还是从里头吸到几口额外的氧气。他看起来舒服了点。谢谢你,山姆。” 山姆挥了挥手:“我的空气就是你的空气,医生。至少刚刚是。你不能从你那辆救护车上头装一点吗?送氧气罐过来给我的那些家伙——随便哪个都一样,总之就是在这里变得一塌糊涂前——可以直接在他们的卡车上填充氧气。他们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泵之类的东西。” “氧气萃取机,”生锈克说,“你说得没错,车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东西已经坏了。”他露出牙齿,挤出一个笑容。“三个月前就坏了。” “是四个月。”抽筋敦说,走了过来。他是过来找山姆要烟的。“你那边该不会还有烟吧?还有吗?” “你想都别想。”吉妮说。 “你怕二手烟会污染这个热带天堂吗,亲爱的?”抽筋敦问,但懒虫山姆朝他递出那包美国鹰时,抽筋敦还是摇了摇头。 生锈克说:“我申请更换一台氧气萃取机,申请书送到了医院管理委员会。他们说预算超支了,但或许可以从镇公所那里得到帮助。于是我把申请表送到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那边。” “伦尼。”派珀·利比说。 “伦尼。”生锈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说我的请求会在十一月镇民大会审核预算时决定。所以我想到时候应该就会下来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来。 现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这里,一脸好奇地看着山姆,同时也以惊骇的表情看着他的香烟。 “你是怎么过来的,山姆?”芭比问。 山姆很高兴能说出他的故事。他先从原因说起,也就是肺气肿的诊断部分,说多亏医疗保险,让他能定期拿到氧气,有时还会把全满的氧气先留着。他也说了自己听见爆炸声,走到屋外时看见的事。 “我一看到事情严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现在,他的听众还包括穹顶另一侧的军方人士。穿着四角短裤与卡其色内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以前我还在树林里工作时,曾经见过几次严重火灾。有几次我们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时间我们有几辆很旧的卡车,要是其中有一辆在逃命时卡住,我们就会连车也不要,直接逃跑。树冠火灾是最可怕的,因为火焰会直接随着风势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见,就知道大概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有东西引起了惊人的大爆炸。是什么引起的?” “丙烷。”萝丝说。 山姆摸了摸他那长满白色胡碴的下巴。“嗯,不过一定不只丙烷。还有化学药剂,因为有些火是绿色的。 “要是火往我这边烧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们也是。不过火势被吸到南边去了。我想应该是地形的关系。还有河床也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气吧——” “你的什么?”芭比问。 山姆吸了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捻熄。“喔,这只是我帮我放氧气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总之,我有五罐全满的——” “五罐!”瑟斯顿·马歇尔几乎是呻吟地说。 “是啊,”山姆开心地说,“不过我可没办法拉五罐上来。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你没有找辆汽车或卡车?”莉萨·杰米森问。 “这位女士,我的驾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销了,说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驾的记录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车还大的车子驾驶座里被抓到,他们就会直接把我丢进牢房,把钥匙扔了。”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这话里头的逻辑问题,但何必呢?现在就连呼气也如此困难,干吗还要浪费一口气去讲这种事? “总之,我觉得用那台红色小推车的话,应该可以载上四罐,结果不过才拉着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还没吸完第一罐氧气就没力气了。不过我非得继续走下去不可,不是吗?” 杰姬·威廷顿问:“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这里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装空气不可能永远撑下去。我没料到你们会在这儿,也没料到这些风扇。来这里只是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去。” “你怎么会走那么久?”彼特·费里曼问,“从神河到这里还不到三英里远呢。” “嗯,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说,“我是沿着道路上来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岭路——接着我过了桥……还在吸着第一罐氧气,只是路上实在很热……对了!你们有人看到那头死熊了吗?看起来像是一头撞死在电话线杆上的那头?” “看见了,”生锈克说,“让我猜猜。经过那头熊没多久后,你就头昏眼花地晕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全是这样,”生锈克说,“那里有某种力量在运作。似乎对小孩与老人影响最大。” “我可没那么老,”山姆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冒犯了。“我只是白头发长得早,就跟我老妈一样。”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问。 “呃,我没带表,不过当我总算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所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吧。我中间因为难以呼吸醒来过一次,换了一瓶新的氧气,接着又回头继续睡。很疯狂对吧?而且我还做了一堆梦呢!就像三环马戏团一样!最后,我醒来时,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换另一罐氧气。要换不难,因为四周并不是完全暗的。本来应该是的,在穹顶都被火势的烟灰盖住后,应该要黑得跟公猫的屁眼一样,不过在我醒来的下方,有块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时候看不见,但在晚上,那里亮得就跟一亿只萤火虫一样。” “我们都叫那个地方‘发光地带’。”小乔说。 他与诺莉和班尼窝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捂着嘴咳嗽。 “取得好,”山姆赞赏地说,“总之,那时我听见了风扇的声音,还看到了灯光,所以知道有人在这里。”他用头朝穹顶另一侧的营地比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在氧气用完前来到这里——这座山就像个鸡奸犯,就算我吸个不停,都未必有办法幸免——不过我还是办到了。” 他好奇地看着寇克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来的气。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过来这里,这里温暖多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谢了,我很好。” 茱莉亚说:“山姆,你做了什么梦?” “你会这么问还真有趣,”他说,“因为那堆梦里头我只记得一个,就是跟你有关的。你就躺在镇民广场的演奏台上,一直哭个不停。” 茱莉亚握紧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山姆脸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身上盖着报纸,”山姆说,“全都是《民主报》。你把报纸抱得紧紧的,像是底下什么也没穿。不好意思啦,不过这可是你自己问的。你听过比这还有趣的梦吗?” 寇克斯的对讲机连续发出三声杂音。他从腰带上拿起对讲机:“怎么回事?说快一点,我这里很忙。” 他们全听见了回复的声音:“我们在南边这里发现一名幸存者,上校。我重复:我们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8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阳升起时,丹斯摩家族最后的幸存者提出了要求。奥利躺在地上,身体贴着穹顶底部,对着穹顶另一侧的风扇不断喘气,吸着那些仅够勉强保命的空气。 他在氧气罐的氧气用完前,匆忙把穹顶内侧清出一块地方,好让空气可以吹进。那罐氧气是在他爬进马铃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还记得当时他在想那罐氧气是否会爆炸。结果没有,而这对奥利·丹斯摩来说,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要是那罐氧气真的爆炸,他现在已经死在黄褐色的土堆与一堆白色马铃薯下方了。 他跪在自己那侧的穹顶旁,挖着一块块的黑色残渣,清楚知道那些残渣里,有些是人类的遗骸。 他不断被骨头碎片刺伤,所以实在无法忽略这件事。要是没有艾姆斯不断鼓励他,他肯定早就放弃了。但艾姆斯始终不放弃,不断逼迫他挖下去。 该死,把这些脏东西挖干净,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这样风扇才能派上用场。 奥利认为他之所以没放弃,是因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奥利学校的同学,总会叫他“挖粪的”或是“挤奶的”,不过要是在他死时,还只能听见这个南卡罗来纳州的家伙不断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恶了。 风扇打开时,发出了呼啸的声音,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微风吹到他过热的皮肤上。他把氧气罩从脸上扯下,用嘴与鼻子直接贴在穹顶肮脏的表面上,他气喘吁吁,咳出烟灰,继续擦着那一层炭。他可以看见艾姆斯就在另一边,四肢着地,头向下弯着,就像有人试着要看进老鼠洞似的。 “就是这样!”他大喊,“我们正在拿另外两台风扇过来。别放弃,小牛童!别放弃!” “奥利。”他喘着气说。 “什么?” “名字……奥利。别再叫我……小牛童。” “要是你持续清下去,让风扇能起作用,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为止,我都会叫你奥利。” 奥利的肺用某种方式吸收了从穹顶渗过去的空气,正好让他可以保持活命与清醒。他看着他清出的那一小块地方逐渐明亮起来。就连这道光也帮了他一把。只是,看着黎明升起的阳光在依旧脏污的薄膜遮阻下变得污浊,同样也让他感到难过。阳光是好事,因为在这里,每样东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五点时,他们试图想叫人与艾姆斯换班,但奥利尖叫着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绝离开,于是命令就这么收了回去。慢慢地,通过把嘴贴在穹顶上头,奥利吸到更多空气,于是开始讲起他幸存的经过。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后再出去,”他说,“所以我让自己放轻松,慢慢吸着氧气。汤姆爷爷曾经告诉我,要是睡着的话,一罐氧气就可以撑过一整个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里不动。有一段时间,我连氧气都没用,因为马铃薯下方还有空气,可以呼吸得到。” 他把嘴唇贴向穹顶,尝到了烟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时前还活着的人的残骸,却完全不在乎。他贪婪地吸着,把黑色的残渣咳出来,直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马铃薯下面很凉,但接着就变得温暖,然后变得很热,让我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谷仓在我头上烧掉了。所有东西都烧了起来。虽然很热,但很快就没那么热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气没了为止。接着,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气已经爆炸了,不过没有。只是我敢说,应该就也只差一点吧。” 艾姆斯点点头。奥利从穹顶这里吸入更多空气,就像是透过一块又厚又脏的抹布呼吸一样。 “还有楼梯。要是他们用木头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来了。一开始,因为实在太热,我甚至没有尝试上楼,直接爬回马铃薯堆下面。外面的马铃薯有一堆已经被烤熟了——我可以闻得到味道。后来,氧气越来越难吸到,所以我知道,就连第二罐氧气也要没了。” 他停了下来,咳到全身都在震动。等到咳完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其实是想在死前听到人类的声音而已。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艾姆斯。”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奥利。你不会死的。” 但那双从穹顶底部的肮脏小洞中看过来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里凝视着外头的双眼一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知道了更为真实的真理。

9

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虽然这声音把卡特从无梦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在他体内的某个部分,直到一切结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会真正睡着。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脑里,有个从不睡觉的守护者。 嗡嗡声第二次响起的时间,约莫是星期六早上七点半。他会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是那种按下按钮就会发光的手表。紧急照明灯在晚上时已经熄了,所以辐射尘避难室里处于完全的漆黑状态中。 他坐起身,觉得颈部后方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电筒吧。他摸索着接过手电筒,将其打开。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则睡在沙发上。用手电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他当然可以睡沙发,卡特愤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吗? “去吧,孩子,”老詹说,“赶快处理。” 为什么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当然是他,因为老大是个老头,老大是个胖子,老大有颗烂心脏。当然啦,因为他是老大,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皇帝。 也就是个二手车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鱼油的臭味。 “去啊。”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其中还有害怕的情绪。“你在等什么?” 卡特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芒从辐射尘避难室的货架上移开(这么多罐沙丁鱼!),照向前往上下铺床位房间的路。这里的紧急照明灯依旧亮着,但却摇曳不定,就快熄了。这里的嗡嗡声更为大声,变成一阵稳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运即将到来的声音。 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卡特想。 他用手电筒照着发电机前方的暗门,发电机持续发出沉闷恼人的嗡嗡声,不知为何,使他联想起老大高谈阔论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这两种噪音同样愚蠢与着急吧。喂我,喂我,喂我。给我丙烷,给我沙丁鱼,给我的悍马车高级无铅汽油。 喂我,我就要死了,这样你也会死,不过谁在乎啊? 谁会鸟你?喂我,喂我,喂我。 储物箱里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几乎空了的另一桶放进去时,就会只剩五桶。而且还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号大不到哪里去。等到空气净化器停下来后,他们就都会因窒息而死。 卡特从里头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发电机旁。他没打算马上换掉,想等到现在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声很烦人也一样。 就像麦斯威尔咖啡的广告词,直到最后一滴都很棒。 不过那个嗡嗡声还是让人神经紧张。卡特觉得他应该找出警报器的位置,把声音直接关掉,但这么一来,他们之后要怎么知道发电机的燃料用完没有? 就像两只被困在倒过来的水桶里的老鼠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他在脑中计算着。这里还剩六桶,一桶约莫能用十一小时。但他们可以关掉空调,或许能把时间拉长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时。安全起见,先以十二来算。十二乘六……应该是……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这道计算题比原本的程度困难,但他还是算了出来。七十二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因为没人费心去换紧急照明灯的电池,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可能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换过了。老大把钱都污了起来。为什么这里的储物箱里,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WCIK电台那里却有数之不尽的丙烷,就这么等着被炸个精光?因为老大喜欢把每样东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坐在这里,听着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卡弄丢一块钱。 特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存住一分钱,这就是伦尼会有这个下场的原因。二手车行的伦尼皇帝。说大话的伦尼政客。毒枭伦尼。他从毒品生意里赚了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这重要吗? 他可能永远都花不到那些钱了,卡特想,而且就连现在也他妈的花不到。这里根本没东西好买。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鱼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费的。 “卡特?”老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到底是想换掉一桶,还是我们就干脆这样听着发电机叫个不停?” 卡特才准备张口大喊,想解释他们得等一下,别浪费任何一分钟,但就在这时,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气净化器声音了。 “卡特?” “我在处理了,老大。”卡特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将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进金属平台。那个平台大到足以容纳十桶这种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每分钟都别浪费……是吗?要是最后都难逃窒息的命运,又何必要这么做? 但对于大脑中的求生守护者来说,这根本是个白痴问题。求生守护者认为七十二小时就是七十二小时,每一分钟都包含在这七十二小时里面。毕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军方那些家伙总算找到了破坏穹顶的方法。说不定穹顶自己会消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与毫无原因。 “卡特?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我他妈的祖母都比你的动作快,而且她还已经死了!” “差不多了。” 他确定管子接得够紧,用拇指弹开启动开关(他突然想到,要是这台小型发电机的启动电池就跟紧急照明灯的电池一样旧,那么他们可就有麻烦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是两个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时。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长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时。 只要先把空气净化器关掉,等到真的太闷再打开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这个建议,却直接遭到否决。 “我的心脏有问题,”他提醒卡特,“空气越闷,我就越有可能出问题。” “卡特?”一副大声诘问的样子。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他就觉得鼻子里又闻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鱼味。“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钮。 马达发出声响,一次就启动了发电机。 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卡特这么告诉自己,但求生守护者想的不同。求生守护者认为:每过去一分钟,就是浪费一分钟。 他对我很好,卡特告诉自己,他给了我该负起的责任。 他给你的,是那些他不想亲自动手的肮脏事。 还给了你一座可以死在里头的洞穴。 卡特做出了决定。他走回主房间时,从枪套拔出贝雷塔手枪,考虑着是不是要把枪藏在身后,让老板不会知道。但他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这个人叫他孩子,或许还是真心的。在他没料到的情况下朝他后脑勺开枪,让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死去,绝不是他应得的结果。

10

镇上东北方尽头处并未一片漆黑,但由于穹顶被熏得厉害,所以离透明也同样远得很。阳光照进里头,让所有东西全变成狂热的粉红色。 诺莉跑向芭比与茱莉亚。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气喘吁吁,但还是继续跑着。 “我爷爷心脏病发作了!”她哭着说,接着跪了下来,一面干咳,一面喘气。 茱莉亚搂着女孩,把她的脸转向呼啸的风扇。 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围的厄尼·卡弗特、生锈克·艾佛瑞特、吉妮·汤林森与道奇·敦切尔等人。 “大家给他们一点空间!”芭比厉声说,“给他一点空气!” “这就是问题了,”托尼·盖伊说,“他们给了他原本要留给……原本应该要留给孩子们的东西……但——” “强心剂。”生锈克说。抽筋敦递给他一个针筒,生锈克随即注入厄尼体内。“吉妮,开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换抽筋敦,再来换我。” “我也行,”乔安妮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看起来似乎仍足够镇静。“我上过一堂课。” “我也上过,”克莱尔说,“我也能帮忙。” “还有我。”琳达静静地说,“我今年夏天才又上过一次。” 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芭比想。 吉妮——她也受了伤,脸还是肿的——开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让给抽筋敦时,茱莉亚与诺莉也一同来到芭比身旁。 “他们可以救活他吗?”诺莉问。 “我不知道。”芭比说。但他知道,已经没希望了。 抽筋敦从吉妮那里接手。芭比看着抽筋敦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衬衫上,变成了一块黑点。约莫五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边喘气边咳嗽。 正当生锈克准备过去时,抽筋敦摇了摇头。“他走了。”抽筋敦转向乔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乔安妮的脸抽搐着,接着皱成一团。她悲痛地哭出声来,后来哭声变为咳嗽。诺莉抱着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来。 “芭比,”一个声音说,“跟你谈谈。” 说话的人是寇克斯。现在,在寒冷的另一侧,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头还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欢寇克斯脸上那种阴沉的表情。茱莉亚跟他一起过去。他们朝穹顶俯身,试着缓慢平静地呼吸。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兰空军基地发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声音压低,“我们得先测试才行,但他们在做铅笔核弹的最终测试时……可恶。” “爆炸了?”茱莉亚问,整个人被吓坏了。 “没有,女士,是熔化。两个人当场死亡,其他几个人很可能会死于辐射灼伤与辐射中毒。重点在于,我们失去了核弹。我们失去了他妈的核弹。” “是因为故障?”芭比问。几乎希望就是这样,因为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开发。 “不,上校,并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用意外这个词。赶工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全都在赶个不停。” “我为那些人感到遗憾,”茱莉亚说,“他们的亲属都得到消息了吗?” “以你们自己的状况来说,你还能想到这点真的十分体贴。他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意外发生在凌晨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在制造‘小男孩二号’了。应该会在三天内完成,最多四天。” 芭比点了点头:“谢谢你,长官,不过我不确定我们撑得了那么久。” 一声拉长的悲泣——是孩子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芭比与茱莉亚转身时,哭声变成一连串干咳与喘不过气的声音。他们看见琳达跪在她大女儿身旁,用双手把她拥入怀中。 “它不能死!”贾奈尔大喊,“奥黛莉不能死!”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时便已死云。当时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这么静静离开,没有一丝吵闹。

11

卡特回到主房间时,磨坊镇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正在吃着一盒麦片,盒子正面印有一只卡通鹦鹉。卡特在许多次童年的早餐时光中,早已与那只虚构的鸟熟识:大嘴鸟山姆,香果圈的守护神。 一定早就不知道过期多久了,卡特想,在短暂的一瞬间,感到有点同情老大。接着,他又想起七十几小时的空气,以及八十到一百小时之间的差距,于是又让心硬了起来。 老詹又从盒子里抓了更多麦片圈,接着看见卡特手上的贝雷塔手枪。 “嗯。”他说。 “对不起,老大。” 老詹把手放开,让麦片圈像瀑布一样掉回盒子里,但他的手是黏的,所以手指与手掌上还黏着一些色彩明亮缤纷的麦片圈。 “孩子,别这么做。” “我非这么做不可,伦尼先生,这与私人因素无关。” 的确不是,卡特如此认为。甚至连一点点也没有。他们被困在这里,就这样而已。这事会发生,全是因为老詹做出的决定,所以老詹得付出代价才行。 老詹把整盒麦片放在地板上,动作小心,仿佛害怕动作太粗鲁,就可能会把盒子摔破似的。 “会这样是因为……空气。” “空气。我懂了。” “我可以把枪藏在身后,走进这里,接着把子弹射进你的脑袋,但我不想这么做。由于你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想给你时间准备。” “那就别让我受苦,孩子。既然不是私人因素,那就别让我受苦。” “只要你坐好别动,就不会受苦。一切会发生得很快,就跟在树林里射杀一头受伤的鹿一样。” “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件事吗?” “不行,老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老詹点点头:“那么,好吧。我可以先祈祷一下吗?你愿意让我祈祷吗?” “可以,老大,只要你想就可以祈祷。不过快一点。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受,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孩子。” 卡特从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哭过,现在却觉得眼角有点刺痛:“叫我‘孩子’也帮不了你。” “这的确帮助了我。再说,看到你觉得感动……也同样帮助了我。” 老詹拖着巨大的身躯离开沙发,跪了下来。 在这么做的同时,还撞翻了麦片盒,发出一声有些悲伤的轻笑:“这实在是不怎么样的最后一餐。” “对,的确不是。我很抱歉。” 老詹现在背对着卡特,叹了口气:“反正一两分钟以后,我就能在上帝的餐桌上吃烤牛肉了,所以没关系的。”他举起一只粗短的手指,压在脖子后头,“就这里。脑干。可以吗?” 卡特吞了口口水,感觉就像吞下一颗绒布做成的大烘衣球。“没问题,老大。” “你想跟我一起跪下吗,孩子?” 卡特距离上次祷告的时间,甚至比上回哭的时候还久,但此刻差点就答应了。接着,他想起老大有多么狡猾。或许他现在没有耍诈,而是真心的,但卡特看过这个人运筹事情的模样,凡事务求万无一失。他摇了摇头:“祷告吧。如果你想长篇大论,那我认真劝你,还是说短一点的版本就好。” 老詹背对卡特跪着,双手紧紧抓住沙发上的坐垫,那里在他不可忽视的臀部重压下,现在依旧是凹着的。“亲爱的上帝,我是你的仆人詹姆斯伦尼。我猜,不管愿不愿意,我都要到你身边了。杯子已经凑到了我嘴上,我无法——” 他发出很大一声没有泪水的抽泣。 “关掉手电筒,卡特。我不想在你面前哭。这不是一个快死的男人该有的模样。” 卡特把枪往前伸,直至几乎碰到老詹的颈背。 “好吧,不过这是你最后的请求了。”说完,他关上了手电筒。 他才一关掉手电筒,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过一切为时已晚。他听见老大移动的声音,对于一个心脏不好的胖男人来说,他的动作快得吓人。卡特开枪,在枪口的闪光下,看到凹陷的沙发垫上头出现了弹孔。老詹已不再跪在沙发前,但不管他有多快,也肯定走不了多远。就在卡特用大拇指打开手电筒开关时,老詹拿他从辐射尘避难室架子上拿走的切肉刀往前一刺,六英寸的钢制刀锋刺进了卡特·席柏杜的腹部。 他痛得尖叫出声,又开了一枪。老詹感觉到子弹从他耳旁呼啸而过,但没把刀抽出来。他也有个求生守护者,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他的求生守护者说,要是他把刀拔出来的话,肯定难逃一死。他摇摇晃晃地蹲了下来,站起身时,把刀用力往上拉,撕毁了这个蠢男孩的内脏。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搞定最强的老詹·伦尼呢。 卡特在被割开时再度尖叫起来。血珠喷在老詹脸上,让他由衷地希望这是这男孩的最后一口气。他把卡特往后推。在掉落在地的手电筒..光芒照射下,卡特脚步蹒跚地往后退,踩过洒在地上的麦片,抱着自己的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涌出。 他的手在货架上胡乱摸索,跪下来时,一堆沙丁鱼、煎蛤蜊与浓汤罐头一同洒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重新考虑过后,终究还是决定要祈祷似的。他的头发垂在脸上。接着,他放开了手,倒落在地。 老詹考虑用刀,但对有心脏病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费力(他再度向自己保证,等到这场危机结束后,就要好好照顾身体)。于是,他捡起卡特的枪,朝这愚蠢的男孩走去。 “卡特?你还醒着吗?” 卡特发出呻吟,试着转过身来,但还是放弃了。 “我会在你后颈开上一枪,就跟你刚才答应我的一样。不过我要给你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忠告。你在听吗?” 卡特再度呻吟。老詹把这视为同意。 “我的忠告是:永远不要让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有机会祷告。” 老詹扣下扳机。

12

“我想他就要死了!”艾姆斯大喊,“我想这孩子就要死了!”葛洛中士跪在艾姆斯身旁,从穹顶底部肮脏的小洞口看去。奥利·丹斯摩横卧在他那一侧,嘴唇几乎压在穹顶上。多亏上面还黏有污痕,使他们能够看得见表面。葛洛用他受过训练的声音大喊:“嘿!奥利·丹斯摩!集中精神!” 慢慢地,男孩睁开双眼,看着两个男人蹲在不到一英尺远的地方,但他们那里却是个寒冷、干净的世界。“怎么了?”他轻声说。 “没事,孩子,”葛洛说,“继续睡吧。” 葛洛转向艾姆斯:“给我冷静点,士兵。他没事。” “他才不是没事,一看就看得出来了!” 葛洛抓住艾姆斯的手臂,把他扶了起来——动作还算客气。“对,”他压低声音同意,“他的状况甚至就连还好也称不上,不过他还活着,正在睡觉,就目前来说,这已经是我们能祈求最好的状况了。睡着的话,他需要的氧气就会更少一点。你先去吃点东西。你吃早餐了吗?” 艾姆斯摇了摇头,脑中根本没想过早餐这件事。“我想留下来,以防他醒过来。”他停了一下,突然又说,“我想待在这里,以防他死了。” “他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葛洛说,只是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去拿点吃的,就算是一片面包夹一片香肠也好。你看起来糟透了,士兵。” 睡着的男孩躺在烧焦的地面上,嘴巴与鼻子朝着穹顶翘起,他们几乎看不出他的胸口有起伏的迹象。艾姆斯用头朝他比了比:“你认为他还可以撑多久?中士?” 葛洛摇了摇头:“可能不久吧。今天早上,另一边的那群人已经有人死了,另外几个人的状况也不太好。再说,那边的环境还更好一些,空气比较干净。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艾姆斯有股想哭的感觉:“那孩子失去了所有家人。” “先去找点东西吃。你回来前,我会先在这里看着。” “之后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士兵,那孩子要你留着,你就留着。你可以在这里待到结束为止。” 葛洛看着艾姆斯快跑至直升机附近那张放了些食物的桌子。现在是十点钟,在穹顶外面,此刻是美丽的晚秋早晨。太阳闪烁着光芒,融化了最后的厚霜。但就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却是一个拥有永恒黄昏的封闭世界,那里的空气让人无法呼吸,时间已不再有任何意义。葛洛想起了他长大的地方,也就是康涅狄格的威顿镇。当地的公园里有个池塘,里头有些年纪很大的金色鲤鱼,长得非常大,孩子们也时常会喂那些鱼。后来有一天,一个管理员在使用化学肥料时发生了意外。 于是,再见了鱼儿。所有的鱼全都浮在水面上死去。 看着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在穹顶的另一侧睡觉,实在不可能不让他想起那些鲤鱼……差别只在于那是个男孩,而不是一条鱼。 艾姆斯回来了,显然吃了一些他不想吃的东西。若是要葛洛发表意见,他会说他认为那孩子不太适合从军,但的确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 艾姆斯坐了下来。葛洛中士坐在他身旁。到了中午左右,他们从穹顶北侧接到一份报告,说那边有另一名幸存者也死了,是一个叫艾登·艾普顿的小男孩。另一个孩子。葛洛认为自己或许在前一天碰到过他的母亲。他希望自己是错的,但事实正是如此。 “这到底是谁干的?”艾姆斯问他,“到底是谁干下了这种鸟事,中士?为什么?” 葛洛摇了摇头:“没头绪。” “这根本就没道理!”艾姆斯大喊。奥利动了一下,由于呼吸不到空气,又把睡脸再度朝向渗过屏障的稀薄微风。 “别吵醒他。”葛洛说,心想:要是他在睡梦中离去,对我们大家来说更好。

13

到了两点,所有流亡者全都开始咳嗽,只有两个人除外——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千真万确——山姆·威德里欧似乎在空气恶劣的情况下变得活力充沛,小华特·布歇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也不做,偶尔才会吸一些分配下去的牛奶或果汁。芭比搂着茱莉亚靠坐在穹顶上。不远的地方,瑟斯顿·马歇尔坐在小艾登·艾普顿被覆盖的尸体旁,他在令人完全措手不及的状态下就死了。如今,瑟斯顿自己也咳个不停,把哭到睡着的艾丽斯抱在腿上。离那里二十英尺的地方,生锈克与妻子及两个女儿依偎在一起,两个女孩同样也是哭着睡着的。生锈克把奥黛莉的尸体搬到救护车里,好让两个女儿不会看见它。他过去时屏住呼吸,虽然那里离穹顶只有十五码远,但空气却会让人窒息,十分致命。他回来喘口气时,觉得应该也要这么处置小男孩。奥黛莉对他来说会是个好伙伴,它一直很喜欢小孩。 小乔·麦克莱奇一屁股坐在芭比身旁。现在的他看起来真的就像稻草人一样,苍白的脸上到处都是青春痘,双眼周围有着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 “我妈睡着了。”小乔说。 “茱莉亚也是,”芭比说,“所以说话小声点。” 茱莉亚睁开一只眼。“还没完全睡着。”她说,随即又闭上了眼。她咳了一声,先是忍住,接着又连咳好几下。 “班尼真的病了,”小乔说,“他在发烧,就跟小男孩去世前一样。”他踌躇了一下,“我妈也挺烫的。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太热了,可是……我想原因并非如此。要是她死了怎么办?要是我们全死了怎么办?” “我们不会死的,”芭比说,“他们肯定会想出什么方法。” 小乔摇头:“他们不会的。你很清楚这点。因为他们在外面。没有任何外面的人可以帮得了我们。”他看着这片一天前还是座小镇的焦土,笑了出来——声音沙哑低沉,会听起来那么糟糕,是因为其中真的带着点笑意。“切斯特磨坊镇建立于一八〇三年——我们在学校都学过。两百多年的时间,才一个星期就在地球上被抹杀了。只花了他妈的一个星期。你怎么说,芭芭拉上校?” 芭比想不出任何回答。 小乔捂着嘴,咳了一声。在他们后方,风扇不断传来呼啸声。 “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吧?我是说,这不是我在自夸,但……我的确是挺聪明的。” 芭比想起这孩子在导弹攻击时架设的现场转播。“我完全同意这点,小乔。” “在斯皮尔伯格拍摄的一部电影里,聪明的孩子在最后一分钟想出了解决方法,对吗?” 芭比感觉到茱莉亚又醒了。她睁开双眼,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泪水自男孩脸颊滑落:“我肯定不是斯皮尔伯格电影里的孩子。要是我们在侏罗纪公园里,恐龙绝对会把我们吃了。” “要是他们腻了就好了。”茱莉亚模糊不清地说。 “啊?”小乔眯眼看着她。 “那些皮革头。皮革头孩子。孩子们只要玩腻一样东西,就会去找别的玩。不然就是——”她重重地咳着,“不然就是他们的父母叫他们回家吃饭什么的。” “或许他们不用吃饭,”小乔阴郁地说,“或许他们也没有父母。” “或许,时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一样,”芭比说,“说不定,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才刚坐下来围在方块旁。对他们来说,游戏不过才刚开始而已。我们甚至也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孩子。” 派珀·利比加入了他们。她满脸通红,头发粘在脸颊上。“他们是孩子。”她说。 “你怎么知道?”芭比问。 “我就是知道。”她露出微笑,“他们是我大约在三年前开始不相信的上帝。上帝竟然是一群坏小孩在玩着星际版的X-BOX游戏机。这不是很好笑吗?”她的微笑扩大,眼泪流了出来。 茱莉亚朝闪烁紫色光芒的方块看去,表情在思索着些什么,有点像是做梦一样。

14

每逢切斯特磨坊镇的星期六晚上,东星会的女性成员总会相约碰面(在聚会结束后,他们通常会去亨丽塔·克拉瓦德家喝红酒,说出她们最棒的黄色笑话)。彼得·兰道夫与他的朋友则会一起玩牌(同样也会说出他们最棒的黄色笑话)。斯图亚特与福纳德·鲍伊时常会去刘易斯顿市南里斯本街那里的妓院找两个妓女。莱斯特·科金斯牧师通常会在圣救世主教堂的牧师宿舍客厅里,主持青少年的祈祷活动,而派珀·利比则会在刚果教堂的地下室里,举办青少年舞会。北斗星酒吧的星期六晚上总是嘈杂不已,直到凌晨一点(在十二点半左右,客人们会开始醉醺醺地大唱他们的国歌《脏水》,从波士顿来的所有乐队全都对这首歌熟得很)。霍伊与布兰达·帕金斯会手牵着手,在镇民广场上一起散步,对着其他相识的夫妇们打招呼。奥登·丹斯摩、他的妻子雪莱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会玩接球游戏。对切斯特磨坊而言(大多数小镇都一样,他们全是同一队的),星期六晚上通常是最棒的夜晚,让人可以尽情地跳舞、做爱、做梦。 但今晚并非如此。今晚,这里是看似没有尽头的一片漆黑。风已经停了。有毒的气体还是很热,而且逗留不走。119号公路那里,依旧如同燃烧旺盛的火炉般炎热,奥利·丹斯摩躺在地上,脸部贴着他那扇小窗口,仍在努力地顽强活着。 就在仅仅一英尺半远的地方,克林特·艾姆斯继续守护着他。一些聪明的人想用一盏聚光灯照着那个孩子,艾姆斯坚持不让他们这么做(其实也没那么凶恶的葛洛中士也支持他),认为用聚光灯照着一个睡着的人,应该是对恐怖分子做的事,而不是对一个可能在太阳升起前便会死去的孩子做的事。不过,艾姆斯有一把手电筒,每隔一下子,他就会照向那个孩子,确定奥利仍在呼吸。 他是在呼吸,但艾姆斯每次用手电筒照向他时,总认为自己会看见他浅浅的呼吸已经停了。一部分的他甚至开始希望这件事真的会发生。一部分的他开始接受真相:不管奥利·丹斯摩有多么机警,或是多么英勇求生,都没有所谓的未来可言。 看着他如此奋战,反而令人更加难受。就在时间将至午夜时,士兵艾姆斯就这么松垮垮地拿着手电筒,坐着睡去。 你睡觉吗?耶稣曾这么问彼得,不能警醒片时吗? 主厨布歇可能会追加补充:这是出自《马可福音》,桑德斯。 时间才刚过一点,萝丝·敦切尔便摇醒了芭比。 “瑟斯顿·马歇尔死了。”她说,“生锈克和我弟弟正在把尸体推进救护车底下,好让小女孩醒来时不会太伤心。”她又补充,“如果她还会醒来的话。艾丽斯也病了。” “除了山姆与迟钝的小宝宝,”茱莉亚说,“我们现在全病了。” 生锈克与抽筋敦从停在一起的车辆那里快速跑了回来,跪倒在其中一台风扇前,开始大口呼吸,不断喘气。抽筋敦开始咳了起来,生锈克把他朝空气推近,力道大到让抽筋敦的前额撞上穹顶,使他们全听见“咚”的一声。 萝丝还没完全说完。“班尼·德瑞克的状况也很糟。”她把音量压低到耳语地步,“吉妮说他可能撑不到日出。要是我们能做点什么就好了。” 芭比没有回答,茱莉亚也是。但茱莉亚再度望着方块的方向,虽然那东西不到五十英寸,甚至没有一英寸厚,他们却连移动它一下都无法办不到。她的眼神飘远,脑中思索着些什么。 淡红色的月亮总算从穹顶东部那积累的烟渍中探出头来,投下血红色的月光。现在是十月底,这个十月对切斯特磨坊来说,是最为混乱的一个月,混合了无数渴望的回忆。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没有紫丁香。没有紫丁香、没有树木、没有青草。 月亮就这么照着这片除了灭绝以外,什么也没有的地区。

15

老詹在黑暗中醒来,抓着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再度停了下来。他捶着心脏,不久后,发电机的警报器又再度因为丙烷即将用尽而响了起来: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喂我,喂我。 老詹吓了一跳,叫出声来。他那受尽折磨的可怜心脏先是节奏不稳、时重时轻地跳动着,接着才总算回到正常节奏。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化油器坏掉的旧车,也就是他会买进来但不会卖掉的那种,除了垃圾堆哪里也去不了的那种。他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他的状况糟到应该直接送去医院。 甚至比那更糟。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某种巨大、恐怖的昆虫声——或许是蝉——正与他一起待在这片黑暗之中。说不定是趁他睡着时爬进来的? 老詹摸索着手电筒,用另一只手轮流捶打与按摩胸口,叫自己的心脏冷静下来,别像个他妈的小宝宝,他可不打算在这一切发生后,就这么死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找到手电筒,挣扎起身,脚在他那已死的侍从武官尸体上绊了一下。他又叫了出来,跪倒在地。手电筒没有摔坏,却从他身边滚开,移动的灯光投射在左手边货架的最底部,那里整齐地放着一盒盒的意大利面条与西红柿酱罐头。 老詹爬着过去,打算捡起手电筒。然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卡特·席柏杜睁着的双眼动了一下。 “卡特?”汗水流到老詹脸上,脸颊感觉像是涂了一层油亮发臭的油脂。他可以感觉到衬衫粘在身上。他的心脏又开始另一波狂跳,接着,就像奇迹一般,又再度回到了正常的节奏里。 呃,不,倒也不完全,但至少比较接近正常节奏了。 “卡特?孩子?你还活着吗?” 当然,这实在太可笑了。老詹就像在河堤上对待一条鱼那样割开了他,接着还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他就跟阿道夫·希特勒一样死透了。然而,他可以发誓……呃,几乎可以发誓……这孩子的眼睛——他把卡特伸手勒住他喉咙的念头抛开,并告诉自己,会觉得有些(害怕)紧张是很正常的。毕竟,那男孩差点就把他杀了。只是,他却一直觉得卡特会坐起来,把身体往前拖,用饥饿的牙齿咬住他的喉咙。 老詹将手指朝卡特下巴下方压去。沾有鲜血的肌肉摸起来凉凉的,而且没有脉搏。当然没有。 这小子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你正与你的上帝一起共进晚餐,孩子,”老詹低喃着,“桌上有烤牛肉跟马铃薯泥,甜点还是苹果派。” 这让他感觉好多了,于是朝手电筒爬去。当他觉得自己听见身后有东西移动的声音时——或许是一只手发出来的声音,就这么滑过水泥地,摸索着什么东西——没有回头看。他得帮发电机换燃料。得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停下。 他从储物箱里拉起剩下四桶丙烷的其中一桶,心脏再度陷入心律不齐的状态。他坐在打开的暗门旁,不断大口喘气,试着咳嗽,使他的心脏恢复规律的节奏。同时,他还开始祈祷,没发现他的祈祷内容基本上只是一连串的要求与强辩:让它停下来,这不是我的错,让我离开这里,我已经尽力了,让每件事都回到跟以前一样,我被一群不中用的家伙辜负了,请医好我的心脏。 “以耶稣之名,阿门。”他说。但说完后,却没有任何慰藉,反倒起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坟墓里的骨头正在嘎嘎作响似的。 等到他的心脏好一点后,蝉叫般的警报器声已经停了下来。现在那桶丙烷已经空了。此刻,除了手电筒的灯光外,辐射尘避难室的第二间房间就与第一间一样,变成了一片黑暗。毕竟,这间房间的紧急照明灯早在七个小时前就开始闪个不停了。他使劲移开用完的丙烷桶,把新的那桶放到发电机旁的平台上。老詹模糊地记得,一两年前,他曾在书桌上一份避难室器材维护申请表上,盖上了不予核准的印章。那份申请表上头,说不定就包括了帮紧急照明灯更换电池的费用。 但他不能因此责怪自己。镇上的预算就只有那么多,而人们总是不断地伸出手来:喂我,喂我。 艾尔·提蒙斯应该自己主动去换的。他告诉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主动一点难道是个很过分的要求吗?这不就是我们付钱给维修人员的原因吗?天啊,他明明可以去找那个法国佬波比,要求他捐赠电池啊。要是我就会这么做。 他接上丙烷管,这时心脏又顿了几下,使他的手不禁抖动,把手电筒掉进储物箱中,并在撞到其中一桶剩余的丙烷时,传出东西破掉的声音。 灯泡破了,他又再度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不!”他尖叫着,“不,该死,不!” 但上帝没回答他。寂静与黑暗紧紧围绕着他,而他那超负荷的心脏则卡在那里,努力地挣扎着。 这个叛徒! “没关系。另一个房间里还会有另一支手电筒。数量是对应的。我只要找出来就行了。要是卡特可以很快就从应用物资里找到,那我也行。” 这是真的。他高估了那个男孩。他以为那小子会是个后起之秀,但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提前退场的人。老詹笑了起来,接着又让自己停下。 在全然的黑暗中,笑声听起来有点恐怖。 别想了。启动发电机。 对,就是这样,得先处理好发电机再说。他仔细检查丙烷管,只要发电机一运作,空气净化器就会再度发出运作声。在那之后,他就会去找另一支手电筒,甚至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盏瓦斯灯。 这样就有充足的灯光,让他可以在下次更换丙烷时使用了。 “就是这样,”他说,“要是你真想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什么事,就得自己来才行。只要问问科金斯,还有问问帕金斯那个巫婆就可以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这点。”他又笑了起来,这回无法止住,因为真的十分好笑。“他们全学会了。要是你只有一根小棍子,就千万别去惹一条大狗。不要。千万不要。” 他摸索着启动钮,找到后按了下去。什么也没发生。突然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比先前更为混浊了。 我按错按钮了,就是这样而已。 他知道得更清楚,但宁肯这样相信,因为人总要相信点儿什么。他吹了吹手指,像是掷骰子前希望能让手气变好一样。接着,他又开始摸索,直到找到按钮为止。 “上帝,”他说,“我是你的仆人詹姆斯·伦尼。请让这个讨厌的老东西开始运作吧。在此以圣子的名字祷告,耶稣·基督。” 他按下启动钮。 什么也没发生。 他坐在黑暗中,双脚在储藏箱里晃来晃去,试图平抚突如其来、想把他生吞活剥的惊慌感。 他得思考才行。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但实在很难。 当你身处黑暗之中、心脏随时有可能完全背叛你的情况下,要去思考实在很难。 那么最糟糕的是什么呢?他在这三十年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变得不像是真的。这就跟从另一侧看着穹顶的人一样。他们走了过来,谈论这件事,开车,甚至是坐飞机与直升机过来。 但这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们根本不在穹顶之下。 控制自己。要是上帝不帮你,那么也就只剩你能帮助自己了。 好吧。首先是光。就算是一盒火柴也行。在另一个房间的架子上,一定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他只能依赖摸索的方式——动作要放慢,行动要有条理——直至找到为止。接着,他就可以去找他妈的启动马达的电池。他确定这里一定有电池,因为他需要发电机。要是没有发电机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让发电机再度启动又如何?丙烷用完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哎呀,这段时间一定还会有别的转机。他不打算死在这里。与耶稣共进烤牛肉?说真的,他根本不会去吃那顿饭。要是他不能坐在主人的位置,那么他就会尽快跳过整件事。 这使他又再度笑了起来。他打算无比缓慢地小心走回门口,接着再进主房间。他的手就像盲人那样朝前伸去,在走出七步后摸到墙壁。他沿右边移动,指尖顺着木头……啊!是空的。这就是门口了。很好。 他拖着脚穿过门口,此刻对于在黑暗中移动显得更具信心。他完美地记得这个房间的布局: 两边都有架子,沙发就在——他被那他妈的孩子绊倒在地,额头撞上地板,叫了一声——由于那里有块毯子铺在地上,所以比起疼痛,叫声里更多的是惊讶与愤怒。不过,喔天啊,有只死人的手就在他双腿之间,似乎正抓着他的睾丸。 老詹跪起身朝前爬去,再度撞到了头。这回撞到的是沙发。他又吼了一声,接着爬上沙发,赶紧把腿抬到上头,就像有人发现有一堆鲨鱼,于是赶紧从水中抽起双腿一样。 他全身颤抖地躺在那里,告诉自己得冷静下来,要是不冷静下来,说不定心脏病真的就会发作了。 只要一有心律不齐的感觉,你就得集中精神,慢慢地深呼吸。那个嬉皮医生是这么告诉他的。 当时,老詹认为这只是什么灵修之类的鬼话,但如今没有别的东西可用——他身上没药——所以也只好试试看了。 这似乎有用。在二十次深吸气、并慢慢地吐出来后,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稳定下来,嘴里也没了那股铜味。不幸的是,一股重量似乎压在他胸口上,让疼痛蔓延到他左手臂处。他知道这是心脏病发作的症状,但却觉得可能只是因为沙丁鱼引起的消化不良。很有可能。只要用缓慢的深呼吸来照顾心脏就好了(不过,只要一摆脱这场混乱,他就会去看医生,甚至住院,动场手术也行)热气也是个问题。 热气与混浊的空气。 他得去找手电筒,让发电机再度运作。只要再一分钟,或是再两——有呼吸声传来。 对,当然有。我就正在呼吸啊。 但他很肯定自己听见的是别人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感觉就像是有好几个人与他一同待在这里。他认为自己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这太可笑了。 对,但其中一个呼吸声就来自沙发后面,一个潜伏在角落,而一个则站在离他面前不到三英尺处。 别想了,快停下来! 布兰达·帕金斯就在沙发后面,角落里的则是下巴因脱臼而垂落着的莱斯特·科金斯。 至于他正前方的死人是——“不,”老詹说,“全是假的。全是狗屁。” 他闭上双眼,试图专注在缓慢的深呼吸上。 “这里闻起来肯定很香,爸,”小詹低沉的声音自他前方传来,“闻起来就像储藏室,还有我女朋友的味道。” 老詹发出尖叫。 “扶我起来,老兄,”卡特躺在地板上说,“他把我割得好惨,还朝我开枪。” “停下来,”老詹低声说,“我根本就什么也没听见,所以快停下来。我要数好呼吸。我要让心脏稳定下来。” “我还是有那份档案,”布兰达·帕金斯说,“还有很多副本。过不了多久,那些副本就会贴在镇上的每一根电线杆上头,就像茱莉亚把她的最后一期报纸贴在上头一样。‘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民数记》第三十二章。” “你根本不在这里!” 但接下来,有个东西——感觉像是一根手指——从他脸颊上一滑而过。 老詹再度尖叫。辐射尘避难室里满是死人,呼吸着污浊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多,正在不断移动。 即使在黑暗里,他还是能看见他们苍白的脸孔,还看见了他死去儿子的双眼。 老詹从沙发上跳起,在黑暗的空气中挥舞双拳:“滚开!全都离我远一点!” 他冲向楼梯,在最下面那层绊了一跤。这回没有地毯减轻力道,让鲜血开始滴进他的双眼之中。有一只死人的手正抚摸着他的后颈。 “你杀了我。”莱斯特·科金斯说,但从他断掉的下颚里,这句话变成:乙乙乙啊啊啊喔喔喔。 老詹跑上楼梯,用他惊人的体重朝最上面的门撞去。门板推着外头那些烧焦的木材与掉落的砖块,稍微打开了些,但程度依旧不足以让他从中挤过。 “不!”他大吼,“不,别碰我!你们全都别碰我!” 镇公所会议室的遗迹几乎就像避难室里头一样漆黑,但其中还是有一点很大的差异:空气让人完全无法呼吸。 老詹在吸进第三口气时,察觉到了这点。他的心脏再也无法忍受这最后的暴行折磨,再度狂跳至他的喉咙。这一回,心脏就这么卡在那里了。 老詹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到肚脐那里,仿佛被一个装满石头、重量惊人的麻布袋直接撞上。 他挣扎着想回到门内,仿佛深陷泥沼。他试着从门缝中抽出身子,但这回却马上就被卡住了。他张着的嘴与缩紧的喉咙间发出一阵骇人声音:恩恩恩恩恩恩恩,喂我喂我。 他全力挣扎,一次,再一次。这回还伸出了一只手,想抓到什么最后能救他一命的东西。 有个东西从另一边抚摸着他。“爸—爸。” 一个声音如此轻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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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网 星期天黎明时,有人把芭比摇醒。他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咳了几下,本能地转向穹顶另一侧的风扇。等到咳嗽总算缓解后,才回头去看叫醒他的人是谁。是茱莉亚。她的头发直直地垂落着,脸颊因发烫而泛红,双眼却是清澈的:“班尼·德瑞克一小时前死了。” “喔,茱莉亚,这真是太遗憾了。”他的声音沙哑刺耳,完全不像原本的声音。 “我得到制造出穹顶的方块那里去,”她说,“该怎么做才能过去?” 芭比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真的能对那东西做什么,它也在山岭那里,离这里几乎有半英里远。不憋气的话,我们甚至就连货车那里也走不到,而货车离这里只有五十英尺远。” “有个方法。”有个人说。 他们转过头去,看见说话的人是懒虫山姆·威德里欧。他正抽着他的最后一根烟,以清醒的双眼看着他们。他的确是清醒的,而且还是这八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地清醒着。 他又重复一次:“有个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们。” 二十六、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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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上午七点半。他们全都围在一起,甚至就连死去的班尼·德瑞克那悲伤的、双眼红肿的母亲也是。阿尔瓦搂着艾丽斯·艾普顿的肩膀。 这个小女孩过去的鲁莽与勇敢如今全都不见踪影,当她呼吸时,窄小的胸口中还会发出明显的杂音。 等山姆讲完他要讲的话以后,四周沉寂了片刻……当然,只除了风扇那无处不在的呼啸声。 接着,生锈克说:“这么做太疯狂了,你们会因此而死。” “难不成我们留在这里就能活?”芭比问。 “你怎么会想尝试这种事情?”琳达说,“就算山姆的点子有用,你——” “喔,我觉得会有用。”罗密欧说。 “当然会,”山姆说,“那是有个叫彼得·伯杰隆的家伙在一九四七年巴尔港大火后告诉我的。彼得是个话很多的人,但从来不会撒谎。” “就算这样好了,”琳达说,“那又为了什么?” “因为有件事我们始终没试过,”茱莉亚说。此刻,她已下定决心,芭比也说他会跟她一起去,所以她十分镇静。“我们还没试着乞求他们。” “你疯了,茱莉亚,”托尼·盖伊说,“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听见?而且真的会听?” 茱莉亚表情凝重地转向生锈克:“你的朋友乔治·莱斯罗普用他的放大镜活生生烧死蚂蚁时,你听见它们乞求了吗?” “蚂蚁不会乞求,茱莉亚。” “你说‘我突然想到,蚂蚁也是条小生命。’为什么你会想到这.99lib?点?” “因为……”他拉长了音调,接着耸了耸肩。 “或许你真的听见了。”莉萨·杰米森说。 “我很尊重你们,但这真是狗屁不通。”彼特·费里曼说,“蚂蚁就是蚂蚁,它们不会乞求。” “但人类可以,”茱莉亚说,“我们不也是一条条小生命吗?” 没人回答。 “不这么试试看还能怎么办?” 寇克斯上校在他们后方开口。他们全都忘记了他也在场。外界与外界的人现在似乎已变得与他们毫无关系。“要是我就会试。别引述我的话,但……对,我会试。芭比你呢?” “我早就赞成了。”芭比说,“她是对的。我们没有别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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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来瞧瞧那些袋子。”山姆说。 琳达把三个束口垃圾袋递了出去。其中两个袋子原本放着她与生锈克的衣服,以及两个女儿的几本书(现在这些上衣、裤子、袜子与内衣,全都胡乱扔在这一小群幸存者的后方)。第三个袋子是罗密欧提供的,里头原本装着他带来的两把猎枪。山姆把三个袋子全都检查一遍,在放枪的袋子里发现一个破洞,于是扔在一旁。另外两个袋子是完好无损的。 “好了,”他说,“听好了。我们就挑艾佛瑞特太太的货车到方块那里去,不过我们得先让那辆车保持密闭。”他指向那辆奥德赛货车,“你确定车窗是关着的?艾佛瑞特太太?你得确定才行,因为我们要活命就全靠这点了。” “是关着的,”琳达说,“我们开着空调过来的。” 山姆望向生锈克:“你负责那辆车,医生,不过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空调。你知道为什么吧?” “为了保护车厢里的空气状态。” “你在开门时,一定会有些坏空气跑进去,这是一定的,但只要你动作够快,坏空气就不会进去太多。里头依旧会有好空气。镇上的空气。所以里头的人在前往方块时,可以轻松地呼吸。那辆旧货车之所以不行,不只是因为窗户是开——” “我们逼不得已,”诺莉说,看着那辆偷来的电话公司货车。“空调坏了。爷、爷爷说——” 一滴泪水缓缓自她左眼流出,划过脸颊上的灰尘。 黑暗的天空中,不断有灰烬与烟尘飘落,微细得几乎看不见。 “没关系,亲爱的,”山姆告诉她,“反正这辆车的轮胎也不值半毛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辆车肯定是从那个小混球的二手车停车场里弄来的。” “所以如果我们还需要另一辆车,我想就是我那辆了。”罗密欧说,“我能理解。” 但山姆却摇了摇头:“最好是用沙姆韦小姐的车,因为她的车轮胎更小,更好处理。再说,那些轮胎是全新的。里头的空气也是新鲜的。” 小乔·麦克莱奇突然咧嘴一笑:“用轮胎的空气!把轮胎的空气放到垃圾袋里!自制的氧气罐!威德里欧先生,这真是太天才了!” 懒虫山姆自己也笑了,露出仅余的六颗牙齿:“功劳不在我身上,孩子。功劳是属于彼得·伯杰隆的。他告诉我,有两个人在巴尔港那场大火的火势散开、烧到树冠以后,便被困在火势后方。他们人没事,只是没有能呼吸的空气。所以,他们把一辆纸浆卡车的轮胎充气盖拔掉,轮流吸着里头的空气,直到风势把空气吹干净为止。彼得说,他们说那味道糟透了,就像是放久的死鱼,不过这么做却救了他们一命。” “一个轮胎够吗?”茱莉亚问。 “或许吧,不过我们得相信你那颗备胎,不是那种只能撑二十英里、好让人开下高速公路的紧急应变用品。” “不是,”茱莉亚说,“我讨厌那类东西。我叫约翰尼·卡佛拿一个全新的给我,他也照做了。”她朝镇上的方向看去,“我想约翰尼现在已经死了,就连嘉莉也是。” “我们最好还是从车上拆个轮子下来,以防万一,”芭比说,“你带着千斤顶对吧?” 茱莉亚点头。 罗密欧·波比的笑容里没有太多幽默感:“我跟你比赛看谁先回来,医生,你负责你家那辆货车,我负责茱莉亚的油电车。” “油电车我来开,”派珀说,“你待在这里,罗密欧。你的状况看起来鸟透了。” “这话出自牧师的嘴里还真棒。”罗密欧发着牢骚。 “你应该庆幸我还那么有活力,可以讲出这些垃圾话。”事实上,利比牧师看起来离有活力还差得远,不过茱莉亚还是把钥匙交给了她。他们看起来全都没办法去外头好好狂欢,但派珀的状况的确更好一些,克莱尔·麦克莱奇就跟牛奶一样苍白。 “好了,”山姆说,“我们还有另一个小问题,不过首先——” “什么?”琳达问,“还有什么问题?” “现在先别担心。首先,让我们先把车子弄过来吧。你们想什么时候开始?” 生锈克看着磨坊镇的公理会牧师。派珀点了点头。“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生锈克说。

3

其余的镇民们全都在看着,但不止他们,就连寇克斯与将近一百名士兵也聚集在穹顶的另一侧,仿佛网球比赛的观众一样,专心而沉默地看着。 生锈克与派珀在穹顶那里用力吸气,让肺部吸进尽可能多的氧气。接着,他们手牵手跑了起来,朝着车辆的方向前去。抵达时,他们分头行事。 派珀绊了一下,单膝跪地,油电车的钥匙落在地上,使所有看着的人全发出了一声紧张的呻吟。 她迅速捡起草地上的钥匙,再度站起身子。 在她拉开那辆绿色小车的车门、冲进车里的时候,生锈克已经发动好货车的引擎了。 “希望他记得关上空调。”山姆说。 车辆转弯时,几乎完美地串连在一块儿,油电车跟在体积大上许多的货车后方,就像牧羊犬在赶羊一样。两辆车快速驶向穹顶,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弹跳着。那群流亡者散落地站在他们前方,阿尔瓦牵着艾丽斯·艾普顿,琳达的双手各搂着一个正在咳嗽的艾佛瑞特姐妹。 油电车在离满是脏污的屏障不到一英尺处停下,但生锈克的奥德赛货车却又甩了一圈,使车头对着来时方向。 “你老公开车很带种,不过他的肺甚至更厉害。”山姆实事求是地告诉琳达。 “那是因为他戒了烟。”琳达说。抽筋敦哼了一声,但琳达可能没听见,不然就是假装没听到。 不管他的肺好不好,生锈克并未继续磨蹭。 他从身后甩上车门,立即冲向穹顶。“小事一件。”他说……开始咳了起来。 “车子里的空气就像山姆说的一样没问题吗?” “比这里的好多了。”他慌乱地笑了一下,“不过他还有件事说得没错——每次一打开车门,就会有一些好空气流出来,让一些坏空气流进去。你们或许不需要用到轮胎的空气,就能成功抵达方块那里,但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办法在没轮胎空气的情况下回来。” “他们谁也不会开车,”山姆说,“负责开车的是我。” 芭比觉得自己的嘴唇在这几天以来,还是第一次发自真心地向上扬起,露出了笑容:“我还以为你的驾照被吊销了呢。” “反正我也没看到这里有警察。”山姆说,转向寇克斯,“你呢,上校?看到任何本地的乡下警察或郡警了吗?” “一个也没看到。”寇克斯说。 茱莉亚把芭比拉到一旁:“你确定要这么做?” “对。” “你知道机会非常渺茫吧?” “知道。” “你要怎么乞求他们?芭芭拉上校?” 他想起了费卢杰的那栋体育馆:埃默森就在他面前重重踢了一名囚犯的翠丸一脚,而海克梅耶拉着另一名囚犯的头巾,朝他头部开了一枪。 鲜血溅在墙上,就与一直以来不断发生的事情一样,像是回到了人们还拿着棍棒打仗的时代。 “我不知道,”他说,“只知道,也该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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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用千斤顶把油电车抬高,把其中一个轮子拆了下来。那是辆小车,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或许可以直接用手把车尾末端抬起。但现在不行。虽然车子停在离风扇很近的地方,但在他们完成前,还是得不断反复跑回穹顶那里呼吸。到了最后,萝丝不得不把咳得太厉害因而无法继续下去的托尼换了下来。 但最后,他们还是成功地把两个新轮胎全给靠在穹顶上头。 “到目前为止都很好,”山姆说,“现在还有一个小问题。我希望有人可以想出办法,因为我肯定想不出来。” 他们看着他。 “我的朋友彼得说,那两个家伙拔掉阀门,直接从轮胎上呼吸,不过这招在这里不管用。我们得装在垃圾袋里头,代表需要更大的洞。你可以打破轮胎,但是没东西可以插进洞口——例如一根吸管之类的——所以失去的空气会比得到的多。所以……我们该用什么才好?”他充满期望地环顾四周,“有人会出乎我意料地带了帐篷来吗?用其中一根铝制空心管什么的?” “我的两个女儿有一座游戏帐篷,”琳达说,“但放在家里的车库里了。”接着,她想起车库已经没了,就连整栋房子也没了,于是疯狂地笑了起来。 “一支笔杆呢?”小乔问,“我有一支……” “不够大,”芭比说,“生锈克?救护车上有什么吗?” “一根插管?”生锈克疑惑地问,接着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不行,也不够大。” 芭比转身:“寇克斯上校呢?有什么想法?” 寇克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可能有一千种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不过全都帮不上你们那边。” “我们不能让这种小事阻止我们!”茱莉亚说。芭比听出她的声音里有挫败感,已经接近恐慌了。“别管袋子了!我们带着轮胎,直接在轮胎上吸气!” 山姆在她话还没说完前便已开始摇头:“这么做可不行,小姐。抱歉,但不会有用的。” 琳达朝穹顶俯去,深吸了几口气,闭住最后一口。接着,她跑去她的奥德赛货车后方,擦掉后窗上的烟灰,看进里头。“那袋子还在里面,”她说,“感谢老天爷。” “什么袋子?”生锈克在她身后问。 “在购物网站上帮你买的生日礼物。十一月八号,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是忘了。还是故意忘的。谁会想要自己变成四十岁啊?里面是什么?” “我知道要是我先把它拿进屋里,那么在我准备把它包起来以前,你就会先发现它……”她看向其他人,表情严肃,脸上脏得就像在街头流浪的孤儿。“他是个很爱追根究底的人。所以我就把东西留在货车里了。” “你到底要送他什么,琳达?”杰姬·威廷顿问。 “我希望这份礼物可以送给我们所有人。”琳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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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准备好时,每个人都拥抱与亲吻了芭比、茱莉亚和懒虫山姆三个人,甚至包括孩子们也是。 在这二十几个即将留在这里的流亡者脸上,只带着一丝丝的希望。芭比试图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他们精疲力竭,长时间呼吸急促,但他其实清楚得很,这根本就是吻别。 “祝你好运,芭芭拉上校。”寇克斯说。 芭比对他点了个头,表示谢意,接着转向生锈克。生锈克比寇克斯重要多了,因为他也是穹顶之下的一分子。“不要放弃希望,也别让他们放弃希望。要是没成功的话,尽力照顾他们,让他们尽可能地撑下去。” “我知道。拿出你最好的表现吧。” 芭比用头朝茱莉亚点了一下:“我想,主要是看她表现才对。谁知道呢,就算没成功,说不定我们也还是能回来这里。” “肯定会。”生锈克说。他的声音热切,眼中却泄露了真正的想法。 芭比拍了拍他的肩,接着朝穹顶走去,加入山姆与茱莉亚的行列,尽可能深吸着渗进来的稀薄的新鲜空气。他对山姆说:“你确定你真的要去?” “嗯,我要补偿某件事。” “什么事,山姆?”茱莉亚问。 “我宁可不说。”他微微一笑,“尤其不会跟镇上的报社小姐说。” “你准备好了吗?”芭比问茱莉亚。 “好了。”她抓住他的手,简短而用力地握了一下。“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准备好了。”

6

罗密欧与杰姬·威廷顿就守在货车的后门。 当芭比大喊“走!”的时候,杰姬打开车门,罗密欧则把两个油电车的轮胎丢进去。芭比与茱莉亚直接扑进车内,身后的门在不到一秒内便被关上。山姆·威德里欧虽然年纪已老,同时长期酗酒,但依旧敏捷得像蟋蟀一样,已经坐在这辆奥德赛货车的驾驶座上,正在发动引擎。 货车里的空气现在混入了外面的味道——先闻到木头烧焦的味道,再来则是颜料与松脂的恶臭——但还是比他们在穹顶那里吸进的空气好得多,就算那边有十几架风扇在吹也一样。 时间一长就好不到哪儿去了,芭比想,不够我们三个人吸。 茱莉亚抓起鲜艳的黄黑色网络购物袋,把东西倒了出来。掉出来的东西是个塑料桶,上头写着完美回音,下方写的则是五十片装CD刻录片。 她想撕开包在外头的收缩膜,却没办法马上撕开。 芭比伸手想拿自己的小刀,心中一沉,想起小刀根本不在身上。当然不在。那把小刀如今已在警察局的残骸下成了一块废铁。 “山姆!拜托告诉我你身上有小刀!” 山姆没回答便直接往后丢了把小刀:“那是我爸的。我这辈子都带在身上,记得要还我。” 那把小刀的木制刀柄早因长期使用几乎全被磨平,但他把刀刃拉出来时,单面刃却依旧锋利无比。这把刀可以割开收缩膜,也可以利落地刺破轮胎。 “快点!”山姆大喊,准备重重踩下这辆奥德赛的油门。“我们可没时间让你慢慢来,我怀疑这辆车的引擎,在这种空气中可能没办法撑上那么久。” 芭比划开收缩膜,茱莉亚则把收缩膜扯掉。 她把塑料桶的盖子往左转开,随手抛开。原本将作为生锈克生日礼物的空白CD片全放在附有一根固定轴的黑色塑料底座上。她把CD片倒掉,握紧那根固定轴。她的嘴巴因施力而抿得紧紧的。 “让我来——”他说,但接着她便成功拔出来了。 “女士也很强壮,尤其是她们吓得半死的时候。” “是空心的吗?如果不是的话,我们就又回到原点了。” 她把那根固定轴举至脸前。芭比从一头望了进去,在另一头看见她的蓝色眼珠。 “出发,山姆,”他说,“我们准备好了。” “你确定会有用吗?”山姆回吼,把排挡杆打至行车挡。 “一定行!”芭比回答,因为要是回答我怎么会知道的话,肯定振奋不了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7

站在穹顶前的幸存者们,静静地看着货车扬起尘土前进,朝诺莉·卡弗特口中的“闪光方块”前去。那辆奥德赛货车在飘散的烟雾中逐渐模糊,变成一道幻影,随即消失无踪。 生锈克与琳达站在一起,各背着一个孩子。 “生锈克,你怎么想?”琳达问。 他说:“我想我们得抱着最好的希望。” “然后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错,两件事都要。”他说。

8

他们经过农舍时,山姆往后方喊:“我们现在要进果园了。你们要系好安全带,孩子们,因为就算撞破了底盘,我也不会因此停车。” “去吧。”芭比说,接着车身一阵猛力弹跳,把手臂上挂着备胎的他给抛了上去。茱莉亚抓着另一个轮胎,就像船难的受害者抱着救生圈一样。 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的苹果树叶子看起来脏兮兮的,毫无生气可言。大多数的苹果全在地上,因先前爆炸引发的风势被震落下去。 又是一次剧烈弹跳。芭比与茱莉亚一起弹了上去,又一起掉了下来,茱莉亚趴倒在芭比腿上,依旧抓着轮胎不放。 “你这个老王八蛋到底是从哪里弄到驾照的?”芭比大喊,“邮购目录吗?” “是超市!”老人回喊,“沃尔玛超市的每样东西都很便宜!”接着他停下来哈哈大笑,“我看见了。我看见那个发光的浑账玩意儿了。那个紫色光芒还真是亮得很。我会停在旁边。你等我停车以后再刺破轮胎,否则可能会不小心划破一个大洞。” 不久后,他用力踩下刹车,奥德赛货车猛地停了下来,让芭比与茱莉亚翻进了后座里。现在我知道当颗弹珠是什么感觉了,芭比想。 “你开车就跟波士顿的出租车司机一样!”茱莉亚气愤地说。 “你只要记得给——”山姆停了下来,重重地咳了一声,“——两成的小费就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快窒息了。 “山姆?”茱莉亚问,“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他平铺直叙地说,“我有什么地方流血了。可能是喉咙,但感觉像是更深的地方。我想我的肺可能破了吧。”他又再度咳了起来。 “我们能帮得上什么忙吗?”茱莉亚问。 山姆压下咳嗽:“把那个他妈的发动器关了,好让我们可以出去。我已经没烟了。”

9

“一切都交给我,”茱莉亚说,“我要确保你知道这点。” 芭比点了点头:“是的,女士。” “你只要帮我拿着空气就好。要是我没成功,我们再交换工作。” “要是我能确切知道你到底想怎么做的话,可能会对你更有帮助。” “没什么是确切的。我只有直觉跟一点点的希望而已。” “别那么悲观。你还有两个轮胎、两个垃圾袋,以及一个空心的固定轴。” 她露出笑容,那张满是灰尘的紧张脸孔因此亮了起来:“多谢提醒。” 山姆又开始咳嗽,整个人靠在方向盘上。他吐出一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亲爱的老天爷啊,这还真是够难受的。”他说,“快!” 芭比用刀刺穿轮胎,在拔出刀时,立即听见空气流出的声音。茱莉亚把固定轴放到他手上,就像做事效率高超的手术室护士似的。芭比把空轴插入洞里,看见橡胶夹住空轴……接着感觉到清凉的空气喷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他无法控制地深吸了一口。这比风扇吹进穹顶的空气更加清新充足。他的大脑似乎醒了过来,临时做出一个决定。他没把垃圾袋套在临时凑合的喷嘴上,而是直接把其中一个垃圾袋给撕下一大块。 “你在做什么?”茱莉亚尖叫。 没时间向她解释她不是唯一有直觉的人了。 他把撕下来的垃圾袋碎片作为塞子,塞住空轴洞口。“相信我。你只管去方块那里,做好你要做的事。” 她仿佛告别似的看了他最后一眼,打开奥德赛货车的车门。她半跪着跌倒在地,又站起身子,在一块突起的小丘上绊了一下,跪在闪光方块的旁边。芭比拿着两个轮胎跟在她身后,口袋里放着山姆的小刀。他跪了下来,把插有空轴的轮胎举至茱莉亚面前。 她拉开塞子,吸了一口——脸颊用力地鼓了起来——转自一旁吐出,接着再吸一口。眼泪顺着她脸颊滑下,带走了流经之处的灰尘。芭比同样哭了起来。但这与情感没有任何关连,更像是他们遇上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酸雨。这里的空气比穹顶那里糟上太多了。 茱莉亚吸了更多空气。“好。”她用气音说,几乎就像在吹口哨似的。“很好。不腥。沙沙的。” 她又吸了一口,把轮胎往他斜去。 他摇了摇头,虽然肺部一阵痛楚,却还是把轮胎推了回去。他拍了拍胸口,接着指向她。 她又深吸一口,随即又吸一口。芭比挤压轮胎的正上方,好让她更容易能吸进空气。他仿佛依稀听见山姆不断咳嗽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 他会把自己给咳死,芭比想,觉得要是不尽快呼吸,就连自己也会死掉。当茱莉亚第二次把轮胎推向他时,他朝作为代替品的喷嘴俯身,深深地吸进空气,试图把虽有灰尘但却滋味美好的空气压进肺脏底部。 有那么一刻,当恐慌(天啊就跟要溺死了一样)几乎快吞没他时,他打从心里觉得这几口还远远不够,而且感觉就像是永远无法满足。那股想冲回货车的冲动——别管茱莉亚了,让茱莉亚自己照顾自己就好——几乎强大得难以抗拒…… 但他还是成功抗拒了。他闭上双眼,吸着空气,试图重新找回冷静。他得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放轻松。慢慢来。放轻松。 他又从轮胎里慢慢吸了第三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脏也开始变慢了些。他看见茱莉亚往前俯身,握住方块两侧。什么也没发生,而这并不让芭比感到意外。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就碰过方块了,现在已经对电击免疫了。 突然之间,她的背部高高拱起,发出呻吟。 芭比把喷嘴伸到她面前,但她没有反应。血从她的鼻孔中流出,就连右眼眼角也开始流出血珠。 红色的血滴沿着脸颊滑落。 “发生了什么事?”山姆大喊。他的声音沉闷,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我不知道,芭比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知道一件事:要是她不尽快吸入更多空气,肯定会死在这里。他把空轴从轮胎中拉出,用牙齿咬着,将山姆的小刀刺进第二个轮胎,接着把空轴插进洞口,用垃圾袋的碎片封了起来。 接着他开始等待。

10

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她在一个巨大、没有屋顶的白色房间中,正上方是外星球的绿色天空。这是……什么地方? 对,游戏室,它们的游戏室。 (不,她躺在演奏台的地板上。)她是个有一定年纪的女人了。 (不,她是个小女孩。)这里没有时间。 (这里是一九七四年,地球上的每段时间都在这里。)她需要用轮胎吸气。 (她不用。)有东西看着她。某个可怕的东西。但她对它来说也挺可怕的,因为她比她应该要有的大小还大,而且就在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她应该在方块里才对。但她依旧是无害的。它知道这点,就算它(只是个孩子)非常年轻;事实上,才刚刚从幼儿园毕业。 它说话了。 ——你是幻想出 6765." >来的。 ——不,我是真实的。拜托,我是真实的,我们全部都是。 这个脸上没有眼睛的皮革头注视着她。它皱着眉,虽然没有嘴巴,嘴角却是往下撇的。茱莉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能够遇到它们之中的单独一个。这里通常会有更多个,不过它们已经(回家吃晚餐回家吃午饭上床睡觉去学校放假了,它们去了哪里都无所谓。)不知道去了哪里。要是它们全在这里的话,就会直接把她送回去。眼前这个皮革头也能把茱莉亚送回去,但她却相当好奇。 她? 对。 这个皮革头是女的,就与她一样。 ——求你放了我们。求你让我们这些小生命能继续活下去。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然后:——你不是真的99lib?。你是——什么?她会说什么?你是玩具店里买来的玩具?不,但一定是类似的东西。茱莉亚突然闪现她与哥哥小时候做了个蚂蚁农场的回忆。这段回忆来去不到一秒。蚂蚁农场也不太对,还是更像玩具店里买来的玩具,这个说法更接近。就像大家常讲的一样,只能大概形容。 ——你们又不是真的,怎么会有生命? ——我们绝对是真的!她大喊,而这正是芭是真实存在的! 比听见的呻吟——就跟你们一样,一阵静默。随着皮革的脸孔开始转变,这间没有屋顶的巨大白色房间,不知为何变成了切斯特磨坊镇的演奏台。接着:——证明给我看。 ——把手给我。 ——我没有手。我没有身体。身体不是真的。 身体是梦。 ——那就把心给我! 这个皮革头孩子没这么做,也不打算这么做。 于是茱莉亚只好把心给她。

11

在不是任何地方的地方里:这里是寒冷的演奏台上,她是如此害怕。更糟糕的是她那……丢脸的感觉?不,比丢脸糟糕多了。要是她知道自卑这个词的话,她肯定会说:对,对,就是这样,我很自卑。她们抢走了她的裤子。 (在某个地方,有群士兵正在体育馆里踢着一个裸体的人。这是别人的羞耻过往,与她的混在一块儿了。)她哭了起来。 (他也有想哭的感觉,但没哭出来。现在他们得遮掩这件事才行。)那些女孩已经走了,但她的鼻子仍在流血——莱拉甩了她一巴掌,威胁要是她说出去的话,就会割掉她的鼻子。她们还全都朝她吐了一口口水。 现在,她就躺在这里,由于觉得眼睛就像鼻子一样流出鲜血,所以认为自己一定哭得非常凄惨,同时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呼吸。但她不在乎是哪里流血,她宁愿失血过多,死在音乐台的地板上,也不要穿着她那条愚蠢的小孩内裤走路回家。她很乐意因为流血死在任何地方,只要她不用去看那个士兵芭比试着不去想那个士兵的事,(在这之后,不过当他如此努力时,想到的事情却是“骇人没理性的海克梅耶”)拉着裸体的人(头巾)头上的东西,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在穹顶之下,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总是一模一样。 她看见其中一个女孩走了回来。回来的是凯拉·贝芬斯。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以为自己很聪明的笨蛋茱莉亚·沙姆韦。那个小笨蛋茱莉亚·沙姆韦穿着她的小孩内裤。凯拉准备回来抢走她剩下的衣服,把衣服全丢到演奏台的屋顶上。这么一来,她是不是只能用手遮着她的下体,裸体走路回家?为什么这些人要这么讨厌? 她含着泪水闭上双眼,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凯拉已经起了变化。现在她没有脸,在她头上那顶仿佛不停移动的皮革头盔上,看不见同情,看不见爱,甚至连恨也没有。 只有……觉得有趣。只有这样。 对,要是我…… 这么做的话,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茱莉亚·沙姆韦毫无价值可言。茱莉亚·沙姆韦无关紧要,小得不能再小,从上面看着她,她变成了一只不断赶路的沙姆韦虫。同时,她也是只裸体的囚犯虫,一只身上没有衣物,只有一条已经松开的头巾,待在一间体育馆里的囚犯虫;在头巾下方,他最后的回忆是妻子拿着刚烤好的大饼的香气。她是一只尾巴燃烧着的猫;一只放大镜底下的蚂蚁;一只在雨天里,被一个三年级生好奇的手指拔去翅膀的苍蝇;一场给没有身体的无聊小孩玩的游戏,而游戏里的那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她是芭比,她是在琳达·艾佛瑞特的货车中濒死的山姆,她是在灰烬里濒死的奥利,她是正在哀悼死去儿子的阿尔瓦·德瑞克。 但最主要的她,仍是一个在镇立广场演奏台的木头地板上蜷缩着的小女孩;一个因为天真的自负而被惩罚的小女孩;一个误以为自己长大后会很聪明,误以为自己很重要,误以为这个世界会保护她的小女孩。而她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其实是具巨大、麻木的火车头,空有引擎,却没有车灯。她的心、头脑、灵魂同时大喊起来:——请饶我们一命!我求你,拜托! 就在一瞬间,她变成了在白色房间里的皮革头;变成了回到演奏台的女孩(之所以会回来,完全出自某种她无法解释的原因)。在那恐怖的一瞬间,茱莉亚成了加害者而非受害者。她甚至变成了拿着枪的士兵,也就是那个骇人没理性的家伙。也就是这个人,才让戴尔·芭芭拉至今仍不断梦见自己没出手阻止他的事。 接着,她又再度变成了只是自己。 而且还正抬头看着凯拉·贝芬斯。 凯拉家境清寒。她的父亲在TR-90合并行政区那边当裁纸工人,总是在法国佬酒吧里喝个烂醉(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那里变成了北斗星酒吧)。她的母亲脸颊上有个很大的粉红色胎记,所以小鬼们都叫她“樱桃脸”或“草莓头”。凯拉没有任何一件漂亮衣服。今天,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老旧的棕色毛衣、老旧的格纹裙、磨破的帆船鞋,以及一双袜口松掉的白色袜子。她的一边膝盖上有着跌倒或被人在操场上推倒的擦伤痕迹。 没错,这就是凯拉·贝芬斯。只是,现在她的脸是皮革做的,而且皮革不断变换形状,看起来甚至无法说是接近人类。 茱莉亚想着:我看着的是孩子们看着蚂蚁的脸。要是蚂蚁开始燃烧以前,从放大镜底下抬头看去的话,模样就会像是我这样。 ——拜托,凯拉!拜托!我们是活生生的! 凯拉只是低头看着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接着,她的双手在茱莉亚面前交叉——在现在的模样里,它们有着人类的手——把毛衣脱了下来。她说话时,声音中没有爱,也没有后悔或自责。 但其中或许有着怜悯。 她说。

12

茱莉亚在方块前方往后弹去,仿佛有只手用力打了她一下。她闭住的气吐了出来。就在她要吸入另一口气以前,芭比抓住她的肩膀,拔掉喷嘴上的垃圾袋碎片,把喷嘴塞进她口中,暗自希望不会割伤她的舌头,或是——老天保佑——把塑料管用力刺进她的上颚。但不管怎样,他都不能让她吸进有毒的空气。她的状况极度需要氧气,所以那口毒气可能会让她开始抽搐,或是彻底害死她。 不管茱莉亚的状况如何,她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试着挣扎退开,而是用双臂死命地抱住油电车的轮胎,开始疯狂地吸起空轴。他可以感觉到,她全身都剧烈地不断颤抖着。 山姆总算停止咳嗽了,但此刻出现了另一个声音。茱莉亚也听见了。她又从轮胎里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抬起头来,深邃发黑的眼窝中,双眼睁得老大。 有条狗在叫。一定是贺拉斯,因为它是唯一幸存的狗。它——芭比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觉得手臂就要断了。他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惊讶。 那个有着奇怪符号的方块,正漂浮在离地面四英尺高的地方。

13

由于贺拉斯离地面最近,所以最先感觉到了新鲜的空气。它开始叫了起来。接着,就连小乔也感觉到一阵惊人寒冷的微风,吹上他满是汗水的背部。他正靠着穹顶,而穹顶开始移动。还是向上移动。诺莉正在打盹,红彤彤的脸蛋就靠在小乔的胸口上,此刻,他看见她头上有一绺肮脏、纠结的头发开始飘扬起来。她睁开了双眼。 “怎么——?小乔,发生了什么事?” 小乔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因太过震惊而无法开口。他可以感觉到一股凉意在他背上滑动,就像一块没有尽头的玻璃板被抬了起来一样。 贺拉斯现在疯狂地叫个不停,它的背弯成弓形,鼻子贴在地面上。这是它表示我想玩儿的动作,但贺拉斯不是在玩。它把鼻子塞进浮起的穹顶下方,嗅着清凉甜美的新鲜空气。 就跟天堂一样!

14

穹顶的南侧,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也在打盹。他盘腿坐在119号公路旁的草地上,用一张印第安风格的毯子裹住自己。空气突然间变黑,仿佛噩梦从他脑中飞出,变成了实际存在的形态。 他开始咳嗽,因而醒了过来。 烟灰在他脚边飘起,落在他每天穿的卡其色制服的裤腿上。老天在上,这是从哪儿来的?里头已经全部烧个精光了啊。接着,他看见了。穹顶就像一个巨大的百页窗帘一样向上移动。这是不可能的——穹顶的宽度与高度都很惊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这就是发生了。 艾姆斯没有一丝犹豫,立即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双手抓住奥利·丹斯摩。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背部中间磨到了上升中的穹顶,感觉就像是坚硬的玻璃,突然想到:要是穹顶现在又往下降的话,就会把我切成两半。接着,他把男孩拖了出来。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拖一具尸体。 “不!”他大喊。他抱着男孩朝呼啸的风扇奔去。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小牛童!” 奥利开始咳了起来,接着弯下身,虚弱地吐着。 当他吐的时候,艾姆斯还抱着他。此刻,其他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高兴地大叫着。而跑在最前方的人,正是葛洛中士。 奥利又吐了一次。“别叫我小牛童。”他低喃着说。 “叫救护车!”艾姆斯大喊,“我们需要救护车!” “不用,我们用直升机把他载去缅因中央公众医院,”葛洛说,“孩子,你坐过直升机吗?” 奥利眼神茫然地摇了摇头,吐在葛洛中士的鞋子上。 葛洛满脸笑容,握住奥利那脏兮兮的手:“欢迎回到美国,孩子。欢迎回到这个世界。” 奥利一只手抱着艾姆斯的脖子,知道自己就要昏倒了。他想试着撑到自己可以说出谢谢为止,但却没能成功。在他再度陷入黑暗以前,最后一件感觉到的事,就是那个南方来的士兵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15

在北端那里,第一个出来的是贺拉斯。它直接朝寇克斯上校跑去,开始在他脚边绕圈。贺拉斯没有尾巴,但这不重要;它整个后半身都在不停跳着摇摆舞。 “我的妈啊。”寇克斯说。他抱起这条柯基犬,而贺拉斯则开始疯狂地舔起他的脸颊。 幸存者在穹顶内侧站在一块儿(草地上有明显的分界线,一边明亮,另一边则是死寂的灰色),开始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相信。这些人包括了:生锈克、琳达、艾佛瑞特姐妹、小乔·麦克莱奇与诺莉·卡弗特,而他们的母亲分别站在他们两侧。吉妮、吉娜·巴弗莱诺与哈丽特·毕格罗搂着彼此。抽筋敦抱着他姐姐萝丝,而满脸泪水的萝丝则抱着小华特。派珀、杰姬与莉萨三人手牵着手。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这两个《民主报》的成员则站在他们后方。阿尔瓦·德瑞克靠在罗密欧·波比身上,而罗密欧则以双手搂着艾丽斯·艾普顿。 他们看着穹顶的肮脏表面迅速升至空中。而穹顶另一侧的枫叶,则明艳到了叫人心碎的地步。 甜美的新鲜空气拂起了他们的头发,也吹干了他们皮肤上的汗水。 “先前我们仿佛是透过黑色的玻璃看着这一切,”派珀·利比说,已然泪流满面,“但现在,我们就像是面对面地看着这一切。” 贺拉斯从寇克斯上校的怀里跳了下来,开始绕着8字形朝草地走去,一面吠叫,一面不停嗅着,想要把所有东西都用它的小便做上标记。 幸存者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晚秋的星期天早晨,位于新英格兰地区上方的明亮天空。而在他们正上方,先前囚禁他们的肮脏屏障仍在上升之中,移动速度越来越快,缩小成像是蓝色纸张上头用铅笔画过的一条长线。 一只鸟向下俯冲,穿过了先前曾是穹顶的地方。依旧被罗密欧搂着的艾丽斯·艾普顿抬头看着那只鸟,笑了起来。

16

芭比与茱莉亚跪在轮胎两侧,轮流借由空轴吸气。他们看着方块又开始往上升起,速度由慢至快,在接近六十英尺的高度时,似乎徘徊了一秒,仿佛有些迟疑。接着,方块直接往上方射去,速度快到人类的眼睛无法跟上,就像试图看到射出的子弹一样不可能。同时,穹顶也同样飞上上方,感觉就像是被拉了上去。 这个方块,芭比想着,拉起穹顶的方式就像是用磁铁吸起铁屑一样。 一阵微风正朝他们吹来。芭比可以从草地的摆荡看出微风吹到了什么位置。他摇了摇茱莉亚的肩膀,指向正北方。原本肮脏的灰色天空已变回蓝色,让人直视时甚至会觉得太亮。果树开始进入了明亮的范围里。 茱莉亚从空轴上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 “我不确定空气有没有好到——”芭比才说到一半,风势便抵达了这里。他看见微风拂起茱莉亚的头发,感觉到风势就这么吹干了他脏污脸上的汗水,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掌一样。 茱莉亚又咳了起来。他拍着她的背,而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也吸进了周围的第一口空气。 空气依旧很臭,像是在撕裂他的喉咙,但如今已经是可以吸进肺里的空气了。恶劣的空气朝南边吹去,就像新鲜的空气从TR-90合并行政区的那一侧——曾经是穹顶的TR-90合并行政区的那一侧——大量流入一样。第二口的空气更好;第三口还要更好;至于第四口,根本就成了上帝的礼物。 或者说,是一个皮革头女孩的礼物。 方块原本的位置处有块黑色区域,芭比与茱莉亚就在旁边紧紧地相拥着。只是,那里没有任何一根花草,而且也再也不会有了。

17

“山姆!”茱莉亚大喊,“我们得去通知山姆!” 他们跑向奥德赛货车时,仍在继续咳嗽,但山姆没有。他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睁着,呼吸变得很浅,脸部下方的胡子上沾有鲜血。芭比把他扶起来时,看见老人的蓝色衬衫已变成了污浊的紫色。 “你可以载他吗?”茱莉亚问,“来得及把他送到军方那里吗?” 答案几乎确定是来不及,但芭比说:“可以试试。” “不要,”山姆低喃着,把视线转向他们。“情况太严重了。”他每说一个字,鲜血便会自口中渗出。“你们成功了吗?” “茱莉亚成功了,”芭比说,“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她的确成功了。” “有部分是因为一个在体育馆里的人,”她说,“有个骇人没理性的家伙开了一枪。” 芭比的嘴张得老大,但她并未注意到。她抱着山姆,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你也成功了,山姆。你开车带我们过来,你看见了那个在演奏台上的小女孩。” “你在我的梦里不是小女孩,”山姆说,“你已经长大了。” “但那个小女孩还是存在。”茱莉亚摸着胸口,“她还是在这里。就活在这里。” “扶我下车,”山姆低喃着,“在我死以前,想要闻一下新鲜的空气。” “你不会——” “嘘,女人。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各自扶着他的一只手臂,轻轻地把他带出驾驶座,让他躺在地上。 “又闻到空气了,”他说,“感谢上帝。”他深吸一口,接着咳出一口血来。“我闻到了一股忍冬花的香味。” “我也是。”她说,把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他们……他们表示歉意了吗?” “只有一个在场,”茱莉亚说,“要是有更多皮革头在场,我们就永远不会成功。我不认为有人能说服一群天性残忍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她没有歉意。有怜悯的感觉,但没有歉意。” “这两种东西可不一样,不是吗?”老人轻声说。 “不一样,不太一样。” “怜悯是强大的人才有的,”他说,叹了口气。“我顶多只能拥有歉意。我为了酒而做出了那件事,觉得十分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酒给还回去。” “不管到底是什么事,你最后都弥补过来了。”芭比说。他握着山姆的左手。结婚戒指就在他的中指上,由于手指的肉很少,所以松到有点古怪的地步。 山姆眼中的哀伤转淡,把视线移到他身上,试着露出微笑。“或许我是……为了那件事才这么做的。不过我很高兴参与。我不认为有人可以弥补像是——”他又开始咳了起来,更多的鲜血自他没有牙齿的嘴中溅出。 “停,”茱莉亚说,“别再开口说话了。” 他们跪在他的两侧。她望向芭比:“忘了开车载他回去的事吧。他体内有什么地方已经破了。我们得去找人帮忙。” “喔,看看这天空!”山姆·威德里欧说。 这就是他最后所说的话。他吁出一口气,胸口变平,再也没了下一次的呼吸。芭比正要伸手合上他的双眼,但茱莉亚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就让他看吧,”她说,“就算他死了,也还是让他能看就看吧。” 他们坐在他身旁。附近有鸟叫声。而某个地方,贺拉斯仍在叫个不停。 “我想我们该走了,我还得去找我的狗。”茱莉亚说。 “说得对,”他说,“货车?” 她摇了摇头:“走路吧。如果走慢一点的话,我们应该还是撑得了半英里的距离——不是吗?” 芭比扶她起身。“那就试试看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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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牵着手,走在老旧的运输道路的突起部分,她尽量把她称之为“方块里面”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所以,”等她说完后,芭比这么说,“你告诉她我们做出的那些可怕的事——或者说是展示给她看——而她还是放了我们一马。” “他们全都很清楚那些可怕的事。”她说。 “费卢杰的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回忆。而之所以会那么糟糕……”他思考着该怎么告诉茱莉亚,“是因为我也加入了,而不是事情结束后才来到现场。” “那不是你干的,”她说,“是其他人干的。” “这不重要,”芭比说,“不管是..谁干的,那家伙都死了。” “你觉得要是你们只有两三个人在体育馆里,这件事还会发生吗?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就怪罪到命运头上吧。责怪上帝或宇宙也行,就是别再责怪自己了。” 他或许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却能理解山姆最后所说的话。芭比认为,对一件做错的事感到后悔,绝对比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好上许多。然而,这并不代表你做了错事以后,就要这么一直哀伤下去,利用喜悦被剥夺的方式来作为自己的赎罪。不管是烧死蚂蚁,或是开枪射杀囚犯,全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在费卢杰时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从这点来看,他可能真的算是无辜的。这么想让他好受多了。 士兵们朝他们跑来。他们或许还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单独相处,说不定还有两分钟。 “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茱莉亚。” “我知道。”她静静地说。 “你做的事非常勇敢。” “你会原谅我偷了你的回忆吗?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完全原谅。” 士兵们越来越近了。寇克斯跑在后头,贺拉斯则跟在他身后跳着。很快地,寇克斯就要到了,他会问肯尼过得好不好,以及他们如何让这个世界恢复正轨的一堆问题。 芭比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正在净化中的空气:“我真不敢相信,穹顶就这么消失了。” “你觉得穹顶还会再出现吗?” “或许不会在这个星球上,起源也不会是同一群孩子。他们会长大,离开他们的游戏室,但方块还是在那里。其他的孩子会发现方块。这是迟早的事,鲜血总会溅在墙上。” “这实在太可怕了。” “或许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句我妈常说的话吗?” “当然。” 他背了起来:“每过一个晚上,我们都会变得聪明两倍。” 茱莉亚笑了起来,声音很悦耳。 “那个皮革头女孩最后跟你说了什么?”他问,“快告诉我,否则他们就要到了。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她似乎很吃惊他竟然会不知道。“她说了凯拉说的话:‘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她在说那件棕色毛衣?” 她又再度牵起他的手。“不,她是在说我们的生命。我们这一条条小生命。” 他想着这句话:“如果她给了你,那就让我们好好穿上吧。” 茱莉亚指着前方:“看看是谁来了!” 贺拉斯看见了她。它加快速度,左右穿过奔跑的人,等到它跑在最前面时,则开始压低身子,全速跑了起来。它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耳朵往后飞去,平压在头骨上方。它的影子在满是烟尘的草地上与它赛跑。茱莉亚跪了下来,伸出双手。 “亲爱的,快过来妈妈这里!”她大喊。 它跳了起来。茱莉亚一把接住它,往后倒在地上,不断大笑。芭比扶她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走回了这个世界,身上穿着他们得到的礼物——生命。 怜悯不是爱,芭比如此深思……但要是一个孩子把衣服给了某个赤身裸体的人,那绝对是朝着正确方向所迈出的第一步。 2007年11月22日至2009年3月14日 作者后记 我第一次试着写 href='8056/im'>《穹顶之下》,是一九七六年的事。当时,在两个星期约莫写了七十五页以后,我夹着尾巴,蹑手蹑脚地逃离了这本书。 二〇〇七年,当我坐下来准备再度开始时,那份稿子已经遗失了许久。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开头的章节——“飞机与土拨鼠”——程度到了让我几乎可以完全重现的地步。 我先前会不堪负荷,并不是因为角色众多——我喜欢那种有大量人物的小说——而是因为故事里出现的专业问题,尤其是穹顶会对生态与天气带来什么影响的部分。对我来说,那些涉及许多事情的问题,对这本书似乎非常重要,因此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还有懒惰鬼——生怕会把这本书给搞砸。所以,我又找了别的事情做,只是穹顶这个点子,却也始终没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有个在缅因州布里奇顿从事助理医生工作的好友罗斯·多尔。多年以来,他帮我解决了许多书里的医疗细节问题,特别是 href='3663/im'>《末日逼近》一书。二〇〇七年的夏末,我问他愿不愿意接下一个任务更多的主要研究员的工作,与我合作一本篇幅很长、叫做 href='8056/im'>《穹顶之下》的小说。他同意了,而且多亏了.99lib.他,我想本书里的大多数专业细节全是正确的。罗斯研究了用计算机控制的导弹系统、喷射气流的样本、冰毒的制作方式、携带式发电机、辐射、手机技术方面可能会有的进步,还有其余一百种别的事情。罗斯还创造了生锈克·艾佛瑞特自制的辐射防护衣,以及发现人们可以借由轮胎的空气呼吸至少一段时间的事。我们犯下错误了吗?当然有。不过,由于是我曲解或误会了他所提供的答案,所以大多应该都归咎于我。 这本书最早的两个读者,是我的妻子塔比莎,以及我的儿媳妇蕾诺拉·勒格朗。她们都是坚强、富有人情味,以及乐于提供帮助的好人。 纳恩·格雷厄姆编辑这本书时,让这本书从原本恐龙般的厚度,稍微缩减成一只较好管理的野兽般的尺寸;每一页上头都有她手写的标记与修改。我欠她许多感谢,因为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早上六点起床,开始拿起铅笔改稿。我试着用一定的速度持续写这本书。纳恩知道这点,所以每当我开始动摇时,她就会踩着我的脚,(就大喊像编辑的习惯一样,这部分全标记在页边的空白处):“写快点!斯蒂芬!写快点!” 这本书献给了苏兰达·佩托,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三十年来我可靠的友情泉源。二〇〇八年六月,我接到了他死于心脏病的消息。我坐在我办公室的楼梯上哭了起来。等到哭完以后,我又回头工作。这就是他会希望我做的事。 还有你,忠实的读者。谢谢你读了这个故事。 如果你得到的乐趣就跟我在写的时候一样,那么对我们来说,这都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斯蒂芬·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