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校园悬探》 怪物 昨天晚上,他们又来找我了。 他们还是照例不说话,默默地站在我的床前。而我,照例还是僵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些烧焦的、无头的躯体围在我的周围。而他,依然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出: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已经习惯了和他们在夜里相遇,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直到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去,我才重新听见室友们平静的呼吸声。 偶尔我也会回到A中看看。我会坐在男生D栋宿舍门前的花坛上, 回想那些曾经在这栋楼里进出的年轻面孔。 如果你认识我,你会感到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数时候,我都尽可能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连听课,都避免跟其他人坐在一起。 不要靠近我。我常常用眼神阻止那些试图了解我的人。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而我,却熟悉身边所有人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如果你在教室里、食堂里、校园的路上,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看似漫不经心,却在不住打量别人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我住在G大D栋506宿舍,我的三个室友是:法律专业的陈志浩,商业专业的何京,还有电脑专业的陆咏,大概是因为同住一室的原因,在学院里,他们是为数不多经常跟我说话的人。看得出他们处心积虑地想和我搞好关系,也让我在法学院里显得不那么孤独——尽管我并不在乎这一点。不过,我并不拒绝和他们偶尔聊聊天,还有志浩那个有点娇气的女友何可。 “喏,一起吃吧。” 我正端着饭盆,一边吃着拌着辣酱的饭,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上的一张图片和下面的文字说明,没有留意志浩和他女朋友是什么时候走进宿舍的。 那是一串刚刚烤好的羊肉串,上面洒着辣椒面和孜然粉,黄色的油流淌下来,散发出一股焦煳味。 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比身后的墙还要白,我直愣愣地看着伸到我面前的这串烤羊肉,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了几声后,就把刚刚吃了一半的午饭,吐回了手中的饭盆里。 我捂着嘴,端着盛满还在冒着热气的呕吐物的饭盆夺门而出,身后是何可诧异的声音:“他怎么了?” 我无力地斜靠在卫生间的水池边,草草地用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墙上污渍斑驳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被水和冷汗浸湿的、苍白的脸,眼神呆滞,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没有洗去的呕吐物。 我弯下身子又干呕了几声,感到胃里空荡荡的,实在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就颤抖着勉强站起来,凑近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在口腔里转了转,吐了出去。 把饭盆扔进垃圾桶,我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寝室。 寝室里一片慌乱。何可弓着腰坐在志浩的床上,地上是一大摊呕吐物,屋里弥漫着一股酸腐的味道。志浩正捏着鼻子,把一只脸盆扔在她的面前。 看到我进来,何可抬起满是冷汗和泪水的脸,用手指指我,想说什么,却被又一阵剧烈的呕吐把话压了回去。 志浩尴尬地看着我:“刚才可可也不知你怎么了,看到你正在电脑上看什么东西,很好奇,就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就……”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电脑桌前。那是我正在浏览的一个网页,上面有几张图片。其中一张是一个已经腐败的头颅,头面部及脖子上的皮肤已经被剥掉。另外三张分别是被害人被砍掉四肢的躯干和左右臂。这是2000年美国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一起杀人案的现场图片。我把这几张图片下载到硬盘上的“过度损毁”文件夹中。 我站起身,走到何可身边,弯下腰问:“你没事吧。” 何可已经吐得虚弱不堪,看见我,惊恐地挣扎着往后缩,“你别靠近我!”她抖抖索索地抬起一只手,指指电脑,又指指我,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怪物!” “可可!”志浩大声呵斥道,一边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对他笑笑,表示不介意。 我真的不介意。我是怪物,我知道。 我叫柳羽,在3年前的一场灾难中,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请求帮助? 虽然是春天,但Z市没有让人感到一丝温暖,树枝上依旧空荡荡的,连片绿叶也看不到.辉少坐在飞驰的警车里,不耐烦的又解开了一颗纽扣。他的烦躁让他在这种天气里也感觉不到寒冷。作为一个警察,辉少遇到了从警十年来的最棘手的案子。 2022年,Z市德城区成皇大街78号的北苑花园5栋1203号居民陈某(女,汉族,23岁)被杀死在家中,根据尸检的结果,死亡时间为14时至15时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室内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财物也没有丢失,初步排除了入室抢劫杀人的可能。死者衣物完整,但有性侵犯的痕迹,有入室强奸杀人的嫌疑,不过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死者的尸体被固定树立在客厅的大鱼缸里浸泡着,而且据被害人丈夫辨认,死者身上的衣物并不是死者的。死者身上的衣物穿着暴露,难道是凶手帮死者换的? 之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Z市又发生了两起入室杀人案,被害者都为年龄20到25的女性,而且都被换上了和之前死者陈某身上一样的衣服,其中一名被害者也被树立在了鱼缸里,而另外一名就被放在了装满水的浴缸里。 市局成立了专案组负责侦破此案,可是将近一个星期过去了,案件侦破毫无进展。正在专案组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从Y市出差来Z市的刑警江家健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建议:去找一个G大在读的犯罪学大学生。作为专案组负责人之一的辉少最初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江家健却极其认真地向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2020年的夏天,Y市连续发生了3起谋杀儿童案,因为被害儿童都在一家比较偏僻的小学就读,监控设备不齐全,而且警方也没调查到有凶手的消息,当时,江家健的顶头上司,市局保密处处长郑泉刚刚被提升为C市公安局副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郑副局长向新闻媒体透露了案件的部分情况,并在电视上向市民保证半个月之内破案。两天后,一封观众来信摆在了专案组的办公桌,信中说凶手是一个心理扭曲的变态者,犯罪人没有任何明显的杀人动机,与被害人之问没有任何因果关联,只是由于心理变态的原因实施杀人行为,因为缺少情亲的关爱,而且在童年的时候无法与同龄人正常相处,所以长大后羡慕或者嫉妒那些有快乐童年的孩子,通过杀人来发泄自身的愤怒,并推断凶手的年龄在20到25岁。专案组的干警最初以为这只是一个侦探小说爱好者的突发奇想,并没有当回事。郑副局长听说此事后却显得很有兴趣,指派专人去调查发信人的资料。当他得知这名观众是一个叫柳羽的Y市A中毕业生的时候,郑副局长显得十分兴奋,马上把他找到了市局。两个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半个小时后,郑副局长亲自开车送他到3个案发现场去了一趟。回来后又把案件的全部资料搬到办公室里,柳羽在仔细看过了所有资料之后,又在某天晚上(尸检结果显示,案发时间应该在夜间8点至9点左右)去了一趟案发现场,这一次江家健也陪同前往。这个男孩站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让江家健印象颇深的话。“他不是在谋杀儿童,他是在谋杀一个家庭” 回到局里后,他向专案组提出了如下建议:第一,在那家小学的附近调查10年前曾经被父母抛弃但有老人收留的男子,而且老人现在已经去世,父母远离本地;第二,年龄在20-25岁之间,短发,偏瘦,身高在165-170厘米,左手带着一块手表,习惯手为右手,左手手腕处有一条抓痕,具有高中左右文化的戴眼镜的男子;第三,在学校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寻找有以上特征的男人。 专案组的成员对这种近乎异想天开的猜测半信半疑,郑副局长却指示下属按照柳羽提供的犯罪嫌疑人特征进行搜索。两天后,警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工地找到了与柳羽推测吻合的人。警方出示证件并要求看他手腕的时候,他突然跳起逃跑,但很快别警方制服。带回局里审讯后,他对自己实施的三起杀人案供认不讳。 周勇乐,男,22岁,高中学历,12岁那年父母离异,而且父母都不肯抚养后来由村长抚养,18岁高考落榜开始打工,21岁那年村长去世,在该建筑工地打工,因其有一定文化,被安排做测量员。 柳羽对犯罪嫌疑人的外貌、家庭背景、工作环境、生活习惯的描述与周勇乐惊人的一致。这已足以让干警们对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刮目相看。他们甚至怀疑周勇乐作案的时候,柳羽就在现场看着,否则不可能做出如此准确的描述。 柳羽的解释是:首先,三个受害的小孩的家庭背景都比较好,父母也很关心他们,资料里说过三名被害者在学校表现良好,平时也比较安静,而且三名孩子的家人平时也友好对人,没有与人结怨,这样能先排除仇杀了。第二:三名被害者身上都有明显的伤痕,可以看出是被虐杀死的,这三个孩子不可能让人有这种仇恨,所以凶手一定是一名心理异常的患者,而能让人对那些拥有美满家庭的孩子产生恨的只有那些没感受过情亲的人,所以凶手的家庭并不好。第三:现场有被害人强烈反抗的痕迹,这说明凶手并不强壮,尸检表明,其中一个被害人左手的指甲断裂,而断离的指甲就落在尸体仰卧的位置附近。奇怪的是,在所有被害人中,这名死者身上的伤痕最少。这说明死者并没有进行过分激烈的反抗,结合指甲就在尸体不远处找到的情况,指甲可能是在动手勒杀他的过程中,由于被害人的拼命挣扎造成的。在断离的指甲中发现了不属于被害人的皮肤组织,那么死者的指甲很可能是在和凶手的身体接触后被撕裂的。柳羽注意到指甲是被撕裂而不是折断。这就意味着指甲在划破凶手皮肤的时候,肯定与某种物品接触后发生撕裂。手上的什么东西能够把指甲撕裂呢?柳羽首先想到的就是手表,而且极有可能是金属质地。所以,综上所述,凶手经常出现在学校附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常看见学校的孩子,但是附近没有居民楼,那就应该是附近的工地工人,一个在建筑工地从业的人,戴一块金属质地的手表,这本身就有点不同寻常。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想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那他就应该是一个具备一定文化水平的人。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那他一定还有其他的方式来表现他与其他在工地打工的农民工的差别。例如,与农民工们油腻的长发不同的干净利落的短发,表明他“知识分子”身份的眼镜,也有可能是一件区别于沾满水泥的工作服的白衬衫。 那么,他就是一个短发、偏瘦、戴眼镜、有一件白衬衫、左手腕戴块金属手表的人(左手腕应该有被害人留下的抓痕。而把表戴在左手上的人,习惯手通常是右手)。 柳羽陈述完自己的理由之后,专案组的干警们一片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复杂的表情。的确,当推理的过程被一步步抽丝剥茧般再现以后,破案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这个过程,又有几人能准确地迈出第一步呢? 还是郑泉打破了沉默:“嗨,你当初把周勇乐的名字告诉我们不就完了,也省得我们费事了。” 柳羽没有笑,始终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地板出神。 案件顺利送交检察院起诉。Y市市民也纷纷交口称赞警方破案神速。郑泉想给柳羽一定的物质奖励(之前郑泉委婉地向柳羽解释,警方不可能向公众宣布本案是在一个18岁的大学生帮助下破获的,柳羽表示理解),柳羽拒绝了。郑泉问柳羽有什么要求,柳羽的回答很简单:在周勇乐上法庭之前和他单独面谈一次。尽管很多人对这次面谈充满好奇,不过在柳羽的坚持下,局里还是安排柳羽和周勇乐进行了一次不受打扰的面谈。整个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柳羽整整记了半个笔记本和两盘录音带。江家健曾经听过一段录音,从谈话的内容来看,涉及本案的很少,柳羽似乎更关心的是周勇乐从记事起到21岁之间的人生经历。 之后柳羽几乎成了Y市公安局的“顾问”。在他的协助下,一共破获了一起绑架案、一起敲诈勒索案、两起杀人案。在上述案件中,柳羽对犯罪嫌疑人特征的描述对案件的侦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猜测 听完柳羽离奇得近乎荒谬的故事,辉少有些将信将疑。辉少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词句“他,那个叫柳羽的学生在给犯罪嫌疑人画像?” 江家健点了点头。 “真的这么厉害吗?” 江家健笑了笑,他凑过来,表情神秘地问:“你知道罗纳尔多为什么是世界第一前锋么?” “唔,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郝海东不能成为世界第一前锋?” 辉少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家健。 “天赋。这家伙有察觉犯罪的天赋。” 辉少在G大教务处查到柳羽住在D栋506宿舍,可是到了宿舍楼却扑了个空,和他住同一个宿舍的一位男生说柳羽去图书馆了,辉少问柳羽长什么样子,那个男生笑了笑说:“你不用问他的长相,只要看见一个独自坐在角落,旁边还堆着一大叠书的,那个人准是柳羽。” 天气很好。到处是微微吹过的暖风和好闻的花粉味道。人们大多脱下了厚重的冬装,穿着轻便地在校园内穿梭,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急不可待地穿上短裙的女孩子。辉少拉住一个小个子男生,问他图书馆怎么走,小个子男生非常热心地给他带路。 图书馆在校园的西南角,辉少走进去看了看,可能是周末的原因,在图书馆的学生很少,偶然能看见一些情侣在说悄悄话。辉少在经过每张有人的桌子时,都留心寻找那个独自看一堆书的男孩。 他并不难找。在图书馆最偏的角落的那张桌子,有一个男孩坐在那边,认真看书的同时,还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身旁还放着一大叠书。 辉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男孩那全神贯注的样子,也看清了那一叠是些什么书:《犯罪心理学档案》《世界悬案》之类的。 “有事吗?”突然,男孩目不斜视地冷冷抛过来一句。 “哦?”辉少有些猝不及防。他尴尬地清清嗓子,“咳咳,你叫柳羽吧?”男孩闭上了眼,在本子上画了几下,然后睁开眼转过身来。他的脸色苍白,脸颊凹陷,下巴显得尖尖的,浓密的眉毛此刻紧锁在一起,而他的眼神—— 冷漠、疲倦,却又锐利无比,仿佛能够刺破午后强烈的光线直钻进对方的身体里。 辉少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躲开对方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为与柳羽的初次见面准备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你……你认识江家健吧?” 柳羽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盯着辉少说:“你是警察?” 没等辉少回答,柳羽就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辉少感到一丝不快,但是想想此行的目的,还是从皮包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了柳羽。 “我是市局刑警队的,我叫梁辉。今年三月份以来,我市连续发生了三起入室杀人案。这是这三起案子的一些资料。我听说你……”说到这里,辉少发现柳羽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看手中的资料,就悻悻地闭上嘴,拿出来准备表明身份的警官证也悄悄地塞回了口袋。 没有比和这样的家伙坐一下午更让人厌烦的事了。柳羽始终一言不发地坐着看资料。辉少最初还耐心地摆出随时准备倾听的姿势,时间久了,肩膀酸得厉害,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他伸展开四肢,向后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辉少看出窗外,一群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在球场上不惜体力地奔跑着,争抢着,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时而为一个动作是否犯规、一次得分是否有效大声争论着。辉少看着这些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警校读书时的日子,嘴边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 猛地,他意识到身边的这个人其实就是这些男孩子中的一员,而他,和这些没心没肺的男生多么不同!仿佛有什么记号,使他与周围的人物泾渭分明。他不由得再次转过头来看着柳羽。 柳羽看得很慢。他低垂着脑袋,眼睛始终盯着手中的图片和现场报告及尸检报告。有几次抬起头来,辉少以为他要说什么,忙凑过头去。可是柳羽只是凝望着远处的风景,并不说话,少顷,又低下头仔细地看资料。辉少注意到他对几张现场图片格外关注。 终于,他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把资料递给一直盯着他的辉少。 “这个人,男性,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身高175厘米左右,应该比较瘦。” 辉少盯着柳羽,几秒钟后,他忍不住开口问:“就这些?” “对,就这些。”柳羽干脆地回答。 辉少感到大失所望。他原以为柳羽会像江家健所讲述的那样,具体、详细地描述出凶手的外貌、生活环境、家庭背景。可是柳羽只给出了这样一点模棱两可的结论。老实说,柳羽所判断的,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采用如此残忍手段的,多是男性,而且,大多数连环杀人犯的年龄都不会超过40岁。至于身高和体重,根据现场发现的犯罪嫌疑人的脚印,也能够推断得出来。 “根据这些资料和现场照片,我只能看出这些。”柳羽好像看穿了辉少的心思。不过他随后又补充道:“另外,我感觉这个人精神上有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我不能肯定。凶手的作案手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想不起来。” 哼,辉少在心里说,傻子也能看出这凶手是个变态! “变态和精神障碍是两回事。” 辉少不由得一惊,他意识到柳羽已经在几秒钟之内两次窥破他的心事。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站起身来,向柳羽伸出手去。 “好吧,谢谢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你请教的,我们会再联系你。再见。” 柳羽握住辉少的手。辉少感觉到那只手冷冷的,没有一丝热度。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 “哦?”辉少扬起眉毛。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意味着又有人死了。” 辉少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点点头,转身走了。 再见之时 柳羽回到宿舍,陆咏还在宿舍睡觉。柳羽叫醒了他:“兄弟,帮我件事。” 陆咏揉了揉眼睛:“怎么?又要进外国网站找什么。” “嗯,帮我找找很久以前有没有受害人是女性死后被奸尸然后被换衣服浸在水里的,作案手法感觉有点熟悉,应该是模仿作案,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行,我帮你找找。警察又找你协助了?德城区那起案子吧?”柳羽没有说话,低着头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陆咏见状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两天后,德城区成皇大街又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案,手法与之前的案子一模一样,辉少接到命令要去现场取证,出发前想到了柳羽,“带那家伙去现场看看吧”正在上课的柳羽被辉少叫了出去,柳羽看辉少的表情就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果然,再见之时就是有人送命之日,辉少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带柳羽上车后直冲案发现场。柳羽一直在看着窗外,快到现场时问了句:“这是成皇大街吧?”“额,是呀,这是这条街第二起了” 辉少带着柳羽上楼,柳羽看着那些警察严肃的表情,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带着一股血腥味的空气钻进了柳羽的鼻子,“果然要面对了吗?”柳羽心想。一进屋子,看见鱼缸里满身伤痕,被水浸泡到身体肿胀面目全非的尸体时,柳羽捂着嘴巴冲进了卫生间,辉少见状马上跟了上去,只见柳羽蹲在厕所前撕心裂肺地呕吐着,“废物”辉少低声骂了句。 柳羽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亲临犯案现场,可是他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丢脸。尽管平时可以边吃饭边看那些令人作呕的现场图片,可是当他迈进这栋楼,那昏暗肮脏的走廊,身边匆匆而过的面色凝重的警员,醒目的警戒线,法医们冰冷的器械,树立在鱼缸中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都让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图片终究是图片,它永远不会像现场那样用视觉、触觉和气味传达这样的信息:这里,一个生命刚刚消失。这信息让他战栗,仿佛记忆深处某个不愿触及的部位被猛击了一下。 要冷静,不要影响自己的判断。他边呕吐,边狠狠地提醒自己。 “你没事吧?”耳边是辉少不耐烦的声音。辉少让旁边的警员拿了瓶水过来递给了柳羽,柳羽大口喘着气,虚弱地靠在墙上,把刚才警察递给他的半瓶水咕嘟嘟地喝光。他用袖口擦擦嘴,艰难地说:“我想起来了,是绿河杀手。”“什么?”辉少显然没反应过来。“现在还要我解释吗?马上派人在成皇大街左右两条街的范围内寻找一个父母曾在国有企业工作,父亲因得艾滋病去世,母亲不在他身边,30岁左右,不修边幅,工作不稳定的男人,他可能还穿着比较厚的衣服。”辉少听到这番话,马上对身边的警员说:“听到了没,快去!”然后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柳羽,但柳羽却皱着眉头心想“一定要赶上啊。” 破案 在柳羽的帮助下,警方在德城区成皇大街找到一个条件与柳羽的描述相符的人。 段湘霖,男,28岁,父母原为国有企业职工,母亲改嫁,父亲因得艾滋病去世,现住成皇大街1786号。辉少一直忙到晚上10点多才想起送柳羽回去。在车上,他告诉柳羽技术科已经确定段湘霖的指纹与现场遗留的大量指纹完全符合,虽然段湘霖现在还不开口,但是起诉他完全没有问题。柳羽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你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我找你。”辉少注意到柳羽疲惫的神色。 在门口,柳羽下了车,向辉少道别后,转身要走,辉少“哎”了一声。 柳羽回过头。 辉少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手肘拄在车窗上,盯着柳羽看了几秒钟,脸上露出笑容。 “小子,你很棒。” 柳羽笑了一下,挥挥手,转身走了。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大多数楼房都是漆黑一片。路灯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前方是一个个昏黄的光圈,能看见不知名的小虫在灯泡下飞舞。柳羽慢慢地走着,仿佛夜游的魂灵般没有一丝声响。 胸腔里是微微带着凉意的新鲜空气。抬起头,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亲人,也照亮仇敌。 你们,可以安息了。 506寝室里关着灯,柳羽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发现门被反锁了。“谁!”是陆咏的声音。 “是我,柳羽。” “哦。” 陆咏打开门后说:“怎么这么晚呀?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找到了很多和你说的作案手法类似的案子,其中有你看过的...”“绿河杀手是吧,我想到了。”柳羽打断了陆咏。柳羽打开电脑,找到一个名为《连环杀手》的文件夹,‘绿河杀手’的案子也在其中。柳羽点开后,认真地看着凶手加里·莱昂·里吉威的身世背景还自言自语地说:“模仿作案一般是因为崇拜或有相同的经历,而他的经历与加里·莱昂·里吉威的身世大同小异,是什么让他选择模仿...” 陆咏见柳羽这个模样,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就说了句:“你要查什么跟我说声,我帮你搞定,志浩和他女朋友去玩了,何京在图书馆学习,你慢慢想。” 段湘霖在归案后的第3天,终于承认了德城区的4起杀人案是他所做,但他不肯交代犯罪动机。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市局决定尽快移送检察院起诉。 辉少在电话里向柳羽简单告知了案件的进展情况。柳羽提出要跟段湘霖面谈一次,辉少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面谈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间会客室里。辉少提出要和柳羽一起,柳羽坚持独自和段湘霖面谈,辉少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送柳羽进去的时候,辉少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里给这个家伙安排了一间单人监所。为什么?他进去的第一天夜里就袭击其他犯人。没办法,只好把他安排到单人监所。” 会客室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辉少指着铁门上的一个红色按钮说:“我们就在隔壁。等谈话结束,你就按这个,我们就会接你出去。”他停顿一下,“如果有什么危险,也按这个,懂了么?”柳羽点点头。 辉少上下打量了一下柳羽,“还有,你没带什么武器吧?” 柳羽想了想,伸手从书包里把一把小刀拿出来,递给了辉少。 “你带着这玩意干吗?”辉少接过小刀,皱着眉头打量着,“暂时没收,完事再还给你。”他举起一根指头,脸上做出威胁的表情说:“按理说,你这个是管制刀具,明白么?” 柳羽笑笑,没有做声。 辉少把刀揣进衣兜里,“你坐一会儿,我去提人。” 几分钟后,门外响起了脚镣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段湘霖步履蹒跚地被两个看守带进会客室。他一直低垂着头,能看见被剃光的脑袋上还有几处伤口。看守们把他按在柳羽对面的椅子上,刚要把他的手脚铐在桌椅上,柳羽说:“不要铐他。” “不行。”辉少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柳羽把辉少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需要他完全放松,才能得到我要的东西。” 现有资料显示,段湘霖自幼母亲改嫁,由父亲一手带大,但父亲却经常进入非法娱乐场所,最后因得艾滋去世,那时段湘霖18岁。段湘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任业务员。平时虽然与人交往甚少,不过也没表现出精神错乱的征兆。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无疾而终。按理来说,段湘霖18岁后的经历虽然不是很顺,但也没什么波折,那么他18岁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并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让很多无辜的人命丧黄泉。柳羽要探求的,就是他童年的心路历程,这也是全案中所有谜题的答案。 “不行,这家伙很危险,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我不会有事的。万一有情况,我就按铃。” 辉少看看柳羽,犹豫了一下,示意两个看守不必铐住段湘霖。随后,他走到段湘霖面前,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听到没有!” 等辉少和两个看守出了铁门,柳羽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摊开笔记本,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叫段湘霖?你好,我是市局行为科学处的。”柳羽临时编造了一个身份。 对方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你听到我的话了么?段湘霖,请你抬起头来。”柳羽提高了声音,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段湘霖慢慢抬起头来。柳羽屏住呼吸。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在头顶刺眼的白炽灯下,段湘霖的双眼一片灰白,就像两块墓碑镶在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雾霭中死寂的坟场;随风摇摆的枯枝;远处若隐若现的残砖断瓦,一瞬间,柳羽仿佛置身于无法自拔的梦魇,耳边竟传来隐隐的丧钟和乌鸦的哀叫。 柳羽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直到他重新低下头去,柳羽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今天来,”柳羽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是因为我对你很有兴趣。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谈你和你所做的这一切。” 段湘霖依旧不做声,双手夹在腿中间,柳羽注意到他在前后摇晃着身体,轻微,但是很有节奏。 “你受过高等教育,也许你也清楚,我个人的意见不会对法院的判决产生任何影响。”柳羽慢慢地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中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让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让那些误解你的人了解事实的真相,那么,请你相信我,告诉我。” 段湘霖似乎无动于衷,几秒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来,“很多人都觉得我是杀人恶魔,对么?” 柳羽点点头。 段湘霖似乎惨笑了一下,摇摇头,“你们不知道,我不想杀人的。” “为什么这么说?” 段湘霖没有做声,呆呆地望着柳羽身后的白墙,身子又开始有节奏的前后摇晃。 “能和我谈谈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你想听什么!”段湘霖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果然。”柳羽心想。 “不,我只是想让别人理解你的痛处,我也有点同情你。”柳羽深知要暂时站在他的角度,这样才能问出答案。 段湘霖沉默了一会,说起了他的童年,柳羽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段故事。 段湘霖,在他6岁时,母亲和他一起洗澡,这是导致他性早熟原因。段湘霖9岁时父母因情感问题而离婚,自此之后,父亲经常开车带段湘霖到娱乐场所,指着那些穿着暴露的女人说:“看,那些都是贱人。”然后把段湘霖锁在车上,就跑去***了。后来在段湘霖18岁时父亲得艾滋病去世后,他觉得导致父亲去世的是那些女人,这个就是杀人动机。但为什么是在这么多年后才开始杀人呢?这种杀人的冲动应该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就有了,是什么让他抑制住了,又是什么让他在多年后爆发?谈到这里段湘霖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柳羽怎么引导也没用。 最后,柳羽也放弃了,不过,对于警察而言,犯罪动机已经得到了,只是柳羽想要的那个答案还没有出来。 “好好吃一顿,我请客!”辉少点了一大堆菜,还要了几瓶啤酒。几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话渐渐多起来。 “老弟,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要是没有你,这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破了呢。”辉少的脸有些红,“可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说。” “比方说,你是怎么判断出段湘霖的长相的?还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么的?” 柳羽放下了酒杯,说:“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些现场图片和分析检验报告。之后,我们又一起去了一次现场,就是第四起案子的现场,这些信息带给我这样一种印象:混乱。没有明确的犯罪对象,没有精心策划的犯罪计划,没有打扫犯罪现场,甚至虐尸用的刀子都是在现场找到的,使用后就随意地丢弃在现场。这些让我觉得凶手可能是行为证据学中所说的‘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对,与之相对应的是‘有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这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期间提出的分类方法。所谓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态的、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由于他们的理智和社会性功能都已丧失或者相当迟钝,而且已经部分或者全部地脱离了现实世界,因此,他们实施犯罪的现场往往具有一些显著的特征: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时冲动;以熟悉的地点为目标;犯罪现场随意而且凌乱;现场到处可见大量的物证等等。而在这一系列杀人虐尸案件中,现场都明显体现出上述特征。” “哦?”辉少专心地听着,“可是单凭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断出凶手的长相和其他资料啊。” “当然不能。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到某个人之后,马上会对他产生一种好恶的态度,例如立刻会感觉喜欢他或者讨厌他。而且经过交往后,又发现自己当初的直觉是完全正确的?” “嗯,有过。”辉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么?” “不知道。”辉少老老实实地说。 柳羽笑笑,“那是因为你过去曾经遇见过一个和这个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个人给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当你遇到一个相似的人之后,你的潜意识就会把过去那个人的性格‘加’到这个人身上,于是就会马上对这个人产生好感或者恶感。而有些时候我们会发现这种貌似唯心的直觉是准确的。这就很说明问题。” “什么问题?” “有的时候,同样性格的人,会有同样的长相。” 辉少皱起眉头,“你说的是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 “不错,龙勃罗梭在《犯罪人论》里大胆地总结出各类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说杀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长着鹰钩鼻子,下颌骨强健,耳朵长;再比如说盗窃犯往往头发稀少,前额狭窄,眉毛浓密且靠得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学说是唯心主义,不过别忘了龙勃罗梭是一个典型的实证主义学者,他的所有结论都是建立在严密的实证研究基础上的。尽管有经验主义之嫌,不过我觉得‘天生犯罪人’理论还是有相当的科学性的。比方说气候、种族、文化、饮食对犯罪产生的影响。” “比方说呢?”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夫妻相你听说过吧?一男一女,结婚前相貌各异,结婚后却越长越像。为什么?原因在于两个人由于共同生活,饮食结构和作息习惯都大致相当,所以面部色素沉着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会给人一种‘越长越像’的感觉。” “哦。”辉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回过头来说说段湘霖。我之所以判断他长得很瘦,一方面是因为凶手曾和有些被害妇女有过激烈的搏斗,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感觉到这个人在犯罪时表现出一种极为焦虑的情绪,而且这种焦虑应该与不良状态有关。试想,如果一个人在这种长期存在的焦虑情绪下生活,他的饮食肯定不好,会表现出营养不良的征兆,所以他可能是个瘦弱的人。而一个连基本的饮食起居都照顾不好的人,对个人卫生肯定也无暇顾及,头发长且脏乱就是一个最显著的表现。而且他极有可能是独居,因为如果有同居的亲属或者长辈,那么他人的开导与劝解也会减轻他的焦虑,不至于最后恶化成产生杀人的欲望。因为如果他早就有这种病态心理的话,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几年并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柳羽低头喝了口水。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有一些比较典型的人格特征。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绪焦虑;无法从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为家中幼子;独居,并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现场附近;对新闻媒体不感兴趣等等。所以我判断凶手可能就住在现场附近,而德城区是本市的旧城区,商品房很少。再说,以他的精神状态,不可能从事高收入的职业,所以他的经济能力也不允许他购买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给他的房子里,而他的父母原为国有企业的职工,因为过去只有国有企业才会有福利分房的待遇。所以,综上所述,”柳羽摸了下鼻子,“凶手是一个年龄不超过30岁,很瘦,不修边幅,家住在案发现场附近,国有企业职工子弟,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 辉少目瞪口呆地看着柳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老天爷,全被你说中了。” “哪有啊,”柳羽淡淡地笑笑,“最初,关于犯罪与心理的关系我就判断错了,我以为他对内心的焦虑缘自天气。” “是。”辉少思索了一下,“我记得那天你说凶手可能穿着一件比较厚实的衣服。” 看到辉少仍然是一脸敬畏的表情,柳羽笑笑说:“我没这么厉害,还有很多地方我没搞清楚呢,比如是什么勾起他的回忆,为什么要模仿‘绿河杀手’作案...” “哦,”辉少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段湘霖面谈的时候,问了他那些问题?”“是啊。” “实证主义研究。”辉少若有所思地看着柳羽,“老弟,将来想当个犯罪学家么?” 柳羽愣了一下,“没有。我可没想那么多。” “那你为什么……”辉少终于把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 柳羽脸色一沉,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从小饭店里出来,喝得有点醉的辉少拍拍柳羽的肩膀:“老弟,你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柳羽笑着摇摇头,“不用了。” “不!一定要!”辉少粗声粗气地说,“物质奖励?还是给你们学校写一封表扬信?哦,”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恐怕不用我写了,呵呵。” 柳羽正要问为什么,辉少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妈的,局里不给你奖励,我给!你们做学生的需要什么呢?”他搔着后脑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柳羽连连摆手,看见辉少拿出钱夹,他把脸一沉,“辉少,我们算是朋友吧?” 辉少使劲点点头。 “如果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来这一套。” 辉少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间,从枪套里拿出一支手枪,取出一颗子弹,递给柳羽。 “这是干什么?”柳羽惊讶地问。 “对于我们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枪。”他郑重其事地把子弹放在柳羽手里,又把柳羽的手握住,“枪我不能给你,送你一颗子弹吧。留个纪念。” 柳羽心想:靠,大哥,你不觉得不吉利啊?这话怎么听都感觉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尝尝!” 不过他还是把子弹小心地放在衣袋里,“我回去了,你自己开车小心点。”辉少的手却没放开,他仿佛审视般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郑重其事地说:“柳羽,考没考虑过将来要做个警察?” “没有!”柳羽坚决地说道,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曝光 星期五,陆咏叫醒柳羽:“今天全校大会呀,你还在这睡,志浩和何京都已经去了。”柳羽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说:“你先去吧,我洗漱完就去。” 会议的主题是贯彻省教委关于“学以致用,用科技推动伟大事业”的纲领。全校的教职工都参加了大会,礼堂里挤得满满的。当然,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觉,包括柳羽。 “***同志就曾经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既说明了科学技术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重要地位,也给我们这些科研工作者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搞科研?”齐副校长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台下的听众们睡觉的睡觉,醒着的也是眼神散漫,并没有起到引发深刻思考的效果,只好自答自问:“为了服务实践。”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叶,打起精神说:“过去,我们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够。教授们为了评职称,为了出成果,就是闷头搞课题,很少去考虑自己研究的东西究竟对社会实践有没有指导意义。这就造成科研和实践的严重脱节。你搞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用,也没有用,那你整天闷在屋子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动作夸张地扬了扬:“这里有一封表扬信,虽然是写给我们的一个学生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学生可以成为在座每一个人的榜样!”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很多假寐的人都睁开了眼睛。 齐副校长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打开信封,抽出几页纸:“相信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Z市连续发生了几起杀人案,作案手段非常残忍。公安机关也很头痛啊,案子迟迟破不了。而我们的一个学生,把他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司法实践中,协助公安机关成功地破获了系列杀人案……” 柳羽突然清醒过来。 “受害人丈夫送来了这封感谢信,我看了很受感动,一个在读的学生,能够不畏艰险,积极进取,发扬理论联系实际的优良作风,这种精神,就值得我们大力提倡和赞扬!” 台下的人群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互相打量着。 “静一静!静一静。”齐副校长满面红光地伸出双手作安抚状,“现在,我们就请心理学院犯罪学专业的柳羽上来谈谈自己的感想。”他把麦克风凑到嘴边,“柳羽同学,柳羽同学,你在哪里?” 柳羽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陆咏推了他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呆呆地举起手。聚光灯啪地照在他身上,一个大大的光圈笼罩在他周围。 “快上来,到这里来。”齐副校长热情洋溢地站起身来。 柳羽的眼睛被灯光照得生疼,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坐在同一排的同学已经自动站起来,给他留出了空当。他只好站起来,费力地从同学们身边挤过,沿着过道向台上走去。那个光圈一直跟着他移动,身边有照相机在不停地噼啪作响。 这段路有多远,为什么总也走不到头?柳羽的眼前全是白光,眩晕感接连袭来,他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早就等不及的齐副校长站在台边,一把把正在拾阶而上的柳羽拉了上去,顺势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把他拽到话筒前。 “来来来,柳羽同学,谈谈你的感想。” 柳羽身体僵直地站在话筒前,茫然地打量着台下的人群。每个人都紧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各异:好奇、猜测、不屑、羡慕,还有嫉妒。 在台上站了半天,柳羽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烦的副校长提醒道:“说说你协助公安机关破案的过程吧。”聚光灯下,柳羽的脸惨白如纸,汗水从额头上成绺地往下淌,牙齿仿佛痉挛般紧紧咬合在一起。全场的听众都屏气凝息,静静地看着台上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孩。 “好了。”齐副校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凑到麦克风前,勉强笑着,“此时无声胜有声。柳羽同学一定有很多话要讲,不过看得出他太紧张了。请你先下去吧,柳羽同学。” 这时,力气才仿佛回到了自己身上,柳羽迈着两条僵硬的腿,走下台。他没有回座位,而是穿过过道,迎着两边的窃窃私语和无数目光径直出了礼堂。 柳羽跑回宿舍“是不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的”柳羽在宿舍厕所大声地对着电话说。 电话里传出辉少的声音:“因为我不知道怎么答谢你,所以我就让受害人的丈夫给你写了表扬信,怎样?你收到了吧,开心吗?” “你怎么想的!”柳羽不想说脏话,忍着气说。 “我怎么想的?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怕被报复?不用怕,我调查过了,段湘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更没有什么朋友....” 辉少还没说完柳羽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柳羽刚出厕所,就有一群人进了宿舍,纷纷围着柳羽问 “柳羽,刚刚校长说的是真的吗?” “听说局里给你发了奖金,发了多少?” “听说那起案子的凶手只杀女人是吗?” ......... 柳羽奋力拨开人群,站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转身,扫视了一眼满怀期待的人群,突然冷冷地说:“出去。” 有人还要开口。柳羽大喊一声:“出去!” 大家被吓了一跳,有人不满地嘟囔着:“有什么啊?不就是破了个案么?”柳羽转身坐下,把后背对着他们。 他们尴尬地站着,陆咏出来小声地打着圆场:“他心情不好,你们先走吧。” “没事吧?他们不知道你的事,别生气。对了刚刚刘教授碰见我,吩咐我叫你马上去找他” 柳羽抬起头,他知道,刘老师找他是因为这起案子。 刘港教授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间不长就觉得胸口发闷。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尽力向远处眺望着。铅灰色的空中飘着大朵的乌云,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舒畅。低下头,看见满头大汗的柳羽正向这边跑来。 刘港看着柳羽急切的样子,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学生中,刘港最喜欢柳羽。记得在入学复试中,这个笔试成绩很一般的学生在口试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刘港连问了几个问题,柳羽都对答如流,不仅基本理论扎实,见解也颇为独到。刘港当时就决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学后就无所事事地混日子的学生相比,柳羽要勤奋得多,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还经常去司法机关收集资料。刘港很赞同这种做法,他始终认为犯罪学研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但是今天,这个自己一直宠爱有加的弟子却让他大动肝火。 门铃响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伴看看阴沉着脸的刘港,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是柳羽啊。快进来。” “师母您好。” 师母递给柳羽一双拖鞋,小声说:“老头在书房呢,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别反驳。”柳羽点点头。 刘教授眉头紧锁,坐在转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柳羽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刘教授吸完一根烟后,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柳羽小心翼翼地坐下,犹豫了一下,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两个人沉默着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刘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齐校长说的事,是真的?” 柳羽心里咯噔一下。虽然预料到刘教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找他。辉少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受害人的家属,以及齐副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让他上台讲话,这些都让柳羽很恼火。其实平心而论,帮助公安机关侦破刑事案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柳羽并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关注,所以对他的恼火来讲,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柳羽的个性所致。不过刘教授对这件事的强烈反感,倒是出乎柳羽的意料。 “嗯,这个……”柳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刘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柳羽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柳羽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案子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和刘教授说清楚。 听完,刘教授沉思了一会儿,问:“你是第一次这样做吗?” 柳羽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刘教授“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柳羽想开口问问,又不敢说话,只能手足无措地坐着。 “柳羽,”刘教授突然开口了,“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是什么?” “哦?”柳羽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犯罪心理画像是一种经过专业训练后对犯罪进行的推断或推测,”他顿了一下,“这种意见并不是科学的结论。” “那你觉得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心理画像者么?” “……不是。”柳羽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向司法机关提供所谓的意见,去影响案件的侦破和对犯罪嫌疑人的认定?”刘教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柳羽没有做声,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刘教授为什么发火了。 “一个好的犯罪学研究者,要对自己的专业和研究对象充满敬畏。”刘教授表情激动地说,“尤其当他用科学知识去指导司法实践的时候,他首先需要坚实的学术基础,其次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你要知道,我们的意见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这不是儿戏,”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个犯罪学研究者的真正价值并不是看他发表了多少论文,主持了多少课题,而是要看他的学术良知,看他能否用扎实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去真正为司法实践提供科学的帮助,”他把脸转向柳羽,“而不是依靠看过几本书,依靠所谓的天赋,依靠小聪明去碰运气!” 柳羽面红耳赤地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段湘霖的案子,看起来你大获全胜。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是你走运!” 柳羽抬起头。 “怎么?不服气是吗?”刘教授板着脸:“第一,段湘霖作为‘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的特征太明显了;第二,你去现场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肯定凶手模仿绿河杀人作案是因为相同的经历而不是因为崇拜;第三,你明明感觉到他杀人的欲望是被某事或某人引起的,在审讯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清楚,可能背后引起他欲望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呢?”柳羽的额头不停的冒汗,眼睛瞪大看着地板。 的确,是我太幸运了。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刘教授喝了口茶,看见满头大汗的柳羽,心软了不少,语气也平和了许多“你的实证主义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过小伙子,你心急了点。要想在刑事司法领域发挥作用,你还要扎扎实实地学上二十年。” 柳羽拼命地点头。 这时刘老师的老伴走了进来问柳羽:“我煮饭了,留下来吃了再走吧。”柳羽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师母。”刘教授起来抓着柳羽说:“怎么,说你两句你还有脾气了?吃完饭再走。”说完就拉着柳羽去了饭桌。 饭后,柳羽打算回去了,刘教授拿出一条芙蓉王给柳羽,柳羽犹豫了一下就收下了:“谢谢老师。” 柳羽走后,刘老师站在阳台看着柳羽的身影想:多好的孩子,天赋异禀,可惜太心急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