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海城烟云》 第一章山雨欲来 1931年十月的一天,秋风骤起,凉意顿升。在树木纷纷摇落叶子的时候,人们裹紧了大衣,行色愈发匆忙起来,天边缓缓堆积的黑云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常江开着车行驶在天津租界的主干道上,树叶和灰尘不停地拍打在挡风玻璃上,突然间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砸下,瓢泼大雨顿时遮挡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为了安全,常江靠在路边熄了火,静静等待雨变小的那一刻。“哗哗”的雨声把他带入了回忆。 常江家曾经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乡绅,父亲是镇长,有几十匹马、百来号人和百来条枪。 三岁开始他的父亲带着他骑着白色高头大马走在街上,附近百姓没一个不要避让并行低头礼的。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天生就带有让人避让并低头的属性。直到他16岁那年,他的父亲为他寻摸好了临镇财主的大家闺秀做媳妇,就在双方父母见面的前一天,城门被一个带着两千来号人的“吕大帅”用火炮打穿了。 就这样,常江丢了媳妇又丢了爹娘。 临死前,老父亲交给常江一张纸,告诉他自己在省城兴隆商行存了一单古玩字画,是花了半辈子时间从民间收集来的,让常江兑成钱留洋读书用。常江还未来得及流眼泪,便只得趁着敌人还未打到面前离开了被碎石压扁了一半的老爹。 本以为生活已经很艰难,谁知那些玉器、字画在典当行掌柜的嘴里竟不过是些赝品:“你这些铜壶、所谓的玉雕和字画,放到垃圾堆里才合适,我看一共200大洋不能多了。” 这开价显然让年轻的常江无法相信,他愣在那里,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让老爹骗了还是让典当行的人骗了。 背着字画古玩,他又走遍了城里各大古玩店,没有一家认可它们的价值。 最终,常江还是接受了200大洋的开价。只是他没注意到,当他揣着钱失魂落魄地走出典当行的时候,典当行的掌柜嘴角已经咧到了眼角上。 无家可归的常江无处可去,摸摸包里的银圆和票据他连宾馆也不敢住。天色将黑,他总觉得大街上时刻有小偷准备顺走他这仅存的身价,他把那背包捂得紧紧,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一天没吃喝了,常江走进一家茶馆,讨点粗茶润一润嗓子,饿的不行也只敢点了一份茴香豆和一盘酱豆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绝望充满了脑子,他晕头晕脑去厕所却走反了方向,一头撞进了一间雅间。 雅间里坐着两位西装革履、老板摸样的人,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一个看起来却好像只有二十多岁。这两个老板本身并没有引起常江的注意,常江一眼就盯着的是桌子上的那幅画——那不正是自己被估值只有20大洋的《兰河泛舟图》么?! 果然有猫腻!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常江竟直直的走上去,摸了摸那陌生又熟悉的帛面:“竟然是我的画!“ “这位小兄弟,无意冒犯,但是这幅画是我从李行长手上买来的,所以是我的画。“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将常江的手移开,把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桌上露出了一张一千二的支票。 “一千二?!“常江眼睛都直了。 李行长一看形势不对,赶紧一把抓走支票揣起来。 “我一千二的画你竟然只给了我20大洋?!“常江一瞬间感觉理智被抽走,一把抓住李行长的衣领大声质问道。 李行长目光躲闪,一把推开常江,说凭什么常江说这是他的画,明明这幅画自己已经藏了三年! 事情都败露了还这么恬不知耻,常江感觉像是同时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和侮辱,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常江却红了眼眶:“你说这是你的,那你敢说说你这画是怎么来的吗?!你敢吗?!“ “这画儿是我从一个老外手里收回的流失国宝。“ “我跟你拼了!撒谎的老骗砸!“常江冲上去把李行长推翻在地,一边打一边一个劲地大喊让李行长还钱。 最终在李行长震耳欲聋地呼救声中,店小二上来拉住了常江。令人意外地是,当众人商量着要不要送到警局的时候,李行长摸了摸蹭破的脸皮,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可以处理。 众人退散,李行长关了门,转过身来竟然请常江坐了下来。 “你也怕警察查出来你是个骗子是不是?!省城最大典当行老板竟然是靠骗取钱财发家!”常江根本坐不住,火气一上来,整个人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不敢报警,我敢!” 结果李行长冷哼一声,说常江自己不识货,钱货两清的自由交易,报了警也没有用。接着李行长丢出一张一百的支票,让他拿了钱赶紧走。 常江根本不看支票,表示要么是一千二,要么是画,别的一概不收。 李行长也怒了,表示要么一百大洋带走,要么P都没有! 见双方僵持不下,刚刚一直在看戏的年轻老板说话了:“小兄弟,一千二是我和李行长之间的交易,是我给李行长的买画钱,你不好收的吧。” “那我就要画!”常江指着画卷正声道。 年轻人随即表示这画是自己已经花了钱从李行长手上买来的,给他显然也不合理。 初出茅庐的常江一下子傻眼了,这是什么说法??反正就是自己钱画两空呗? 常江一下子就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才最为阴险。 李行长看常江没了话说,一翻手表,表示自己下午还有会,一百爱要不要,反正自己是要走了,他要再敢找事儿,最后吃牢饭的一定是他。 看着李行长的背影,常江翻了个白眼,啐了一口吐沫,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愤愤离去。 “一百大洋不要啦?“身后响起了年轻人的声音。 留着买痔疮药吧你!常江本想有骨气地说完这句话扬长而去,但是他的腿却违背他的意愿走向了相反地方向,而且他的手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去拿了那一百元! “欸,等一下。“年轻人突然握紧了那张支票。 “你还想怎样?“常江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 年轻人一笑,开始念他的资历:“正源镇常德胜镇长的独子常江,五岁骑马,六岁学枪,八岁因为从马上摔下来导致手腕不能长时间举枪,弃武从文学了英语和法语对不对?“ “认得小爷就好,把钱给我!” 年轻人一推脸上的金丝眼镜,拽过支票,哗啦啦撕了粉碎,紧接着在常江瞪大的眼睛中掏出一张空支票刷刷写了起来,边写边说:“对于你父亲的死我很心痛,对于你被骗的事我也深感惋惜。李行长思想僵化,就知道古玩字画这些死的东西,我不一样,我喜欢把钱投在真正会有回报的地方。这里有两千整,供你留洋读书。” 还有这等好事儿?常江万万不敢相信,感觉有诈,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很不好。 “不过……”年轻人又把支票装回了自己口袋:“这钱本身你不能拿,我们签个合约,我给你付学费和日常开销,你学成之后回来给我办事。“ “你是干什么的?“ “鄙人姓王,名世晟,天津华宁商行行长,我和家父与你的父亲有过三面之缘。“ 华宁商行常江确实略有耳闻,是在天津租界的一家商行,算是北国数一数二的大商行,在国外也有不少资产,不过据说这王世晟祖上发家靠的不是银行而是国际贸易,晚清时期王家商船占了天津商船的一半,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王世晟的父亲弃了国际贸易改做起了银行生意,几百艘的大船队如今也就只剩了十艘小船。 当年常江的祖父通过走私烟土和文物起家那会儿就和这王家有来往,但对于更多内容家里人却统统闭口不提。 这是一条贼船!万万上不得! 后来…… 看着依旧疯狂的暴雨,常江抽出一根烟点上,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但是两年在国外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一两只烟简直可以救命,毕竟他所有的生活费都是被安排好的,他没有一点自己自由花钱的可能,也没有一点自由赚钱的可能,他多余出来的时间全被安排学了很多莫名其妙或三教九流的技能。比如溜门撬锁,比如顺手牵羊,比如上房揭瓦…… 他吞云吐雾两口,想起了自己学成归来的那天,出了机场,买到的第一份报纸就是“日军占领沈阳”。如今一个月快要过去,日本人的铁蹄快要踏遍东北,张学良居然龟缩了起来。再次拿起丢在副驾驶的那张报纸,常江用烟屁股狠狠在张学良的脸上烫了一个洞。 “卖国贼。”常江骂道,随后将整张报纸丢在了雨里。 这场大雨,把十分钟的车程硬是拖成了半小时,不过常江并不在意,他依旧不喜欢他的上司,要是因为迟到上司把他炒了鱿鱼那再好不过,毕竟他愈发的觉得自己当初就是被王世晟和那个李行长合伙给坑了,而且王世晟花了那么多钱也绝对不会只是让他当个商行职员那么简单。 走进人事处,人事处长张来福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常江来报道他头都没抬,直接扔给常江一块毛巾:“擦擦吧。”这胖子声音细如丝,听到的一瞬间,常江还以为是宫里的太监又出来谋生了。 来福胖子摸出一张纸来不紧不慢地问道:“名字?” “常江。常遇春的常,江河湖海的江。” “性别?” “……男。” “家庭住址?” …… 看着人事处长那肥手写字都费力的样子,常江很想一把把登记表抓过来自己写。不料,人事处长小眼睛一抬,顿时精光四射,看得常江一愣,“年轻人,不要急躁!“ 等填完表,那胖子慢动作一样的把基本办公用具递给他,一步三晃领他坐到了秘书办公室里最角落的桌旁。 常江摸摸半干不湿的头发, “啊嘁!“就是一个喷嚏。 循着声音,秘书长宏富宽走了过来,将一落文件放在了常江面前:“常江,你是留学回来的高材生,那么对外业务你就分担一点吧,翻译翻译下发下去,也算是熟悉熟悉工作。” 商行花了两千大洋培养起来的人才被放在了最基层的岗位上——不过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这样,常江的工作生活在无休止的英文和法文文件中飞速度过,同时飞速前进的还有日军的铁蹄,到了年底,日军已经占领了东三省,速度之快令世界咂舌。 工作间隙,常江溜出门抽根烟,只听卖报的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大喊:“号外号外!无抵抗!东三省沦陷!” 买到报纸一看,常江的内心开始燃烧起怒火——竟然没有人抵抗,拱手将东三省送人?! “什么新闻,让我也看看?” 旁边忽然传来人事处长的声音,常江递过去报纸,来福胖子看了连连哀嚎:“欸,完啦完啦。东三省没了,天津也不远了。” …… 当晚,常江正准备下班,宏秘书长递给了他一本日语词典让他好好学学,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随时向自己请教。 常江不喜欢日本,更不想学日语,但是……果不其然,来年元旦,商行就出现了日军的高官,他们穿戴整齐,表情严肃,带着礼品向王行长问候新春。常江看着王世晟和宏富宽带着这些日本人进了会议室,想着难不成自己商行要和日本人合作了?如果那样的话,说什么也要辞职!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从日本人第一次光顾之后,行长和宏秘书长的脸就像失去了表情,整日写满了凝重。大厅也开始陆陆续续出现更多的日本身影,到处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 1932年二月末,王世晟突然把冷落了几个月的常江叫道自己的办公室:“今天开始,你就是代理秘书长,安排一下三月一日参加满洲国建国一事。” “啊?”局势发展太快,常江一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让小徐来干了。”王世晟也懒得废话,语气中好像隐隐带着某种火气。 下班之后,常江从来福胖子口中了解到宏秘书长出了事,前几天宏秘书长去东三省考察,不料冲撞了两个巡逻的日本兵,当场就被打死了。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味儿了,而带头的日本人只是举了一个躬,说:“我们深表歉意。” “啊?!”常江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事。 “简直丧心病狂!”来福胖子细着嗓子喊道:“宏秘书长可是元老级的人物,咱行长爹还在位的时候他就是秘书长了,论资历比谁都老!咱行长当时就炸了,非要日方给个说法,但你猜怎么着?狗娘养的直接把宏秘书长丢在地上走了!” “那行长还要去参加满洲国建国?!”常江更觉诧异。 “满洲国?什么满洲国?”来福胖子赶紧问道。常江便把日本人打算拥护溥仪上位建立满洲国的事情讲了出来,“建国仪式在三月一号。” “三月一号?!” “对,三月一号!” 随后伴随着刺破耳膜一般的尖利惨叫,来福胖子双手捂着心脏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二章黑云压城 王世晟有个未婚妻,叫何沐萱,是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其父曾是公派留学生,思想算比较新。这回出席满洲国的建国仪式,她也跟着王世晟一起去了。 火车上,王世晟跟常江和其他随行人员交代好事情之后回了自己的包厢,一拉上门就看见了何沐萱不悦的脸色。 何沐萱对此次出席很不满意,她说这溥仪被所谓领导的位置迷昏了头,难道他一商行行长也被迷昏了头?跟日本人做生意就像是与狼共舞,以后万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王世晟却只是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道何沐萱的话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满洲国的建国仪式选在了一片开阔的荒地上,日本人给擂了台子、围了栅栏,木雕的牌坊挂着国旗,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三月初,春天遥遥无期,干燥的北风卷起地上灰黄的尘土,往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洒。 “嘿,这风、这尘土是要把我们活埋了不是?”常江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发现自己黑色的西装已经快要变成灰黄色。 “多在这站一会儿啊,还真就要被活埋了。”旁边不知道是谁附和了一声,常江转头去看,只见此人一头腻得发亮的卷毛,黑黄的脸上满是褶子,颤巍巍的手拿出一根香烟,一张嘴就是一口黄牙。“小兄弟抽烟吗?” 常江正要接烟,被王世晟一手挡下:“看台上,不要抽烟。“ 常江看向台上,除了在祭祀天地的溥仪,还有几个日本人,都穿着土黄色的军装,和卷起的尘土差不多颜色。“记住这几个人的脸,他们都很重要,明白吗?“王世晟在常江耳边小声说道。 常江点点头,有点明白又不是很明白。 宴会上,常秘书担当起了翻译,虽然磕磕绊绊,但还算是能够工作。自己的日语技能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常江不禁怀疑是不是宏秘书长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何沐萱不愿意给日本人笑脸,默默离开了主会区,坐到了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安静,喧闹完全被隔在了外面。 “华宁商行行长未婚妻何女士对吧?“身后传来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 一个妆容精致、身材窈窕的女人正靠在沙发上,手上端着一柄雕刻精细的象牙嘴烟枪,朱唇微启的瞬间,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更增添了一丝妩媚。 “您是……婉容皇后?“ 婉容微微坐正,再抽了一口烟,缓缓地闭上眼睛,吐出烟雾:“我不是皇后,这里没有皇后……也,没有皇帝。“ “那您是……?“ “我是你呀。“婉容说着竟然笑了起来,只是她嘴上看起来笑着,眉毛和眼睛却哭着一般纠到了一起,泛红的眼眶逐渐溢满了泪花。 何沐萱掏出手绢递过去,婉容轻轻摆手,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水眨干在了睫毛上。 婉容用烟管指了指面前茶几上的插花,说这花瓶里的百合,洁白而芳香,看起来是高贵无瑕,但它早已没有了根,别人往花瓶里灌什么水它就得吃什么水。 “你知道这花瓶里现在是什么水吗?“婉容问道,再次狠狠吸了一口烟,瘫坐在沙发上。 何沐萱看了看那玻璃瓶,又看了看沉浸在大烟中的婉容,答:“自来水。” 婉容笑了起来:“自来水……”她把烟枪递给何沐萱:“跟这水相比,烟土倒更像是治愈我心的良药,你要来一点么?” 何沐萱接过烟枪,看了一看婉容,直将烟斗泡进了花瓶里,拿出来,磕掉烟渣,用手绢擦干净递还回去:“失礼了。” “唔,不失礼不失礼。”婉容摆摆手笑着,眼神已经有点涣散,“礼乐早已崩坏,失哪门子礼呢是不是?” 突然间,溥仪走了进来,闻到了刚刚浸润在空气中的大烟味儿,看着眼神恍惚的婉容,感到本该无限风光的自己像是突然被带泥的手扇了一耳光,他怒从心头起:“婉容!你贵为**,不去礼堂却在这里抽大烟,成何体统?!“说罢便拂袖而去。 看着溥仪远去,婉容再次半哭半笑起来:“体统?他说我们还有体统!“ 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将花瓶拿起来,拔出里面的百合,哗啦啦倒掉带着烟渣的水,眼睛直视何沐萱,说这花要么因时间流逝而枯萎,要么因花瓶倾倒被践踏,要想保持洁白和高贵该怎么办? 未等何沐萱说话,婉容一口咬下了整朵的百合,直接吃了下去,“如果这花瓶掉在地上碎了,外面也不会有人听见。“婉容手一松,”喀拉“一声惊起了无数闪耀的玻璃片,它们四散而去,锋利无比,何沐萱不禁后退了半步。 接着是半晌的沉默。 婉容端起手边的香槟向外走去,走到屏风处她对着何沐萱微微一笑:“我就说不会有人在意的吧。“ 何沐萱看向远处和日本人在聊天的王世晟,更只觉怒发冲冠,一瞬间她也很想把花瓶摔在地上,可是这里没有她的花瓶。 …… 回到家后,窝了一肚子火气的何沐萱终于要爆发了,她每每想到婉容就感觉像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很可能还不如人家,她心中满是忧虑。她走到未婚夫面前,扣着火气正声说到:“王世晟,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王世晟看何沐萱面色不善,一把按住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已经买了去美国的机票,我们和常秘书明早六点半启程,去旧金山,时间不等人,今晚不适合吵架,收拾东西早点睡才是正事。“ “我们……这是要逃去美国?华宁不要了?“ “不,中山先生曾与我家族有恩,华宁更是我家传承,走是不可能走的,而且美国现在银行和工厂大片倒闭,我也不想把未来赌在那里。我是准备南下,天津迟早呆不下去。“王世晟一边说一边清点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存单,各种值钱的文玩书籍也统统打包了起来。 …… 天津在渤海湾,离首都南京太远离日本人太近。日本人现在很狂妄,建国大典的宴会上,日本人跟王世晟的交谈几乎都是用着高人一等的态度,甚至他们觉得给王世晟与自己合作的机会该是王世晟莫大的荣幸。 华宁商行虽在租界内,但王世晟和租界其他心大的老板不一样,从宏秘书长被扔在地上的那一天起,他就觉得租界不是、也不可能是国人商贾的保护伞。 南下的话,至少南京是首府,必有重兵把守,想来再怎么着日本人也不会打到南京去。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就算上海形势有了新的变化,那还可以继续南下嘛。 …… 常江跟着王世晟到了旧金山,一共办了三件事:转让、招人、买船。 转让,王世晟的父亲在民国初年留学的时候,用家里的钱合资在当地注册了一家银行,1929年王世晟买下绝大部分股份,改商行名叫宁华,主要和国内的华宁对接海内外贸易,是国内外很多外贸商人的合作伙伴,也是初到旧金山华人的首选银行。这几年趁着银价下跌联合各外贸公司倒腾了不少银子到国内,赚了大把的钱。因此虽然周围的美国银行倒了一片,宁华却依然站着。这次前来,王世晟把宁华转给了何沐萱,从此再不是华宁旗下的资产。 招人,常江在美国的第二件事就是替宁华招新人,全部招的美国人,招过来就被要求去天津发展“海外业务“。从美国招聘工人回国干活?这是什么意思?常江半天了想不明白,王世晟看出他的疑虑,只笑了笑说跨国的买卖就得招国际的员工,钱花出去总会有用的。 买船,王世晟买了几艘旧船,跟华宁目前正在用的船是同一型号,注册名全是用英文且注册在了美国。这里让常江奇怪的地方在于,王世晟要求把这些船挂在华宁的名下而不是宁华的名下,他一开始以为是两个商行名字太像了搞混了,问明白了就发现王世晟就是要把这几艘船挂在华宁名下。把船停靠在宁华租用的港口后,这些船彻底从王世晟的日程里消失了。 短短两个星期,宁华就从华宁分了出去并且成为了华宁的缩小版,除了规模,其他地方已经完全一模一样了。 办完这几件事,王世晟让常江买了回国的机票,买两张,一张自己的一张常江的。何沐萱被留在美国打点生意,继续从美国往民国倒腾银子、从民国往美国倒腾廉价烟酒。 美国经济像一滩烂泥,关税高的出奇,倒腾啥都是亏,唯独这廉价烟酒稳得很,毕竟失业的人常常需要借这些廉价烟酒以损耗健康为代价消愁。 两张机票到手的这一刻,常江隐隐约约嗅到了些紧张的气味,王行长这次火速赴美,觉都不怎么睡来办这些,说是倒时差睡不着他是不信的。 回去前的晚上,王行长终于困得迷迷糊糊。常江就不理解了,明明上次参加满洲国的建国仪式,日本人看都不怎么看他们,随口说几句也像是领导对下属的客套话,怎么看日本人都不把他们当根葱的样子,为何突然就火烧眉毛了? 对此王世晟只说:“所以虽然都是二十多岁,我是行长,而你,只能当秘书,还是代理秘书。” 常江一听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是也没法反驳。王世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跟他说了三个事实:第一,华宁商行在租界,和英美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都有合作,唯独和日本没有合作。第二,华宁航运虽然规模一般,但是有港口,审批、报税、运输、对账自己家里就算清了,省钱快捷。第三,天津位于渤海湾,深水良港,进可攻退可守……说到第三点的时候,王世晟停住了,脸色一下凝固,随后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困了,其他的常江自己琢磨去。 常江一琢磨,北国两大商行,一个是华宁,一个是福生。华宁内部有航运,福生是纯粹的银行;华宁是民族企业,福生有英国人参股。日本人想占领中国,天津乃交通要道纵贯南北且海路通吃,不论是军事活动还是经济活动,日本人势必要攻打天津,照现在不抵抗的形式,天津的确岌岌可危!而华宁……军事上控制了天津的日本人自然也会把手伸向经济领域,如果拿下两大商行,那海路往来可谓是如鱼得水,特别是华宁那不起眼的小商船,稍微做大一下,运输不要太方便,做成大的航运机构甚至可以不占军港资源……既然两大商行都像是鱼肉,拿没有英国人控股的华宁来开刀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嘶……”常江倒吸一口凉气,这次回国恐怕就要面临挑战,日本人现在气焰正盛,不知道会如何出招。 第三章兵贵神速 回国后,意料之中的,日本人已经向他们发起了联络。信中日方以满洲国的名义向华宁商行发出合作邀请,并且诚挚的邀请王世晟携未婚妻一起参加款待宴会。 “鸿门宴?”常江看完信心中一凛,竟然已经开始了? 王世晟却认为这次不必过于惊慌,应该只是试探。不过想到日本人现在自觉高人一等,耐心想必是大大的没有,此行须谨慎而从容。 回国到去满洲国之间的几天里,王世晟没去商行,他说是因为倒时差要补觉,就那么睡了整三天。常江却一点觉都没得睡,除了安排赴宴,还整理了商行事务,发现很多事情都开始周转不灵,也是了,毕竟一下子卷了一大笔钱去注资宁华独立,这边用钱紧张,好多项目都撤了。 财务处长林承志、业务处长孙启南等人更是带着手下的人跑断了腿,他们逛遍了天津各大商行、洋行以及钱庄,到处拆借筹钱,就怕突然上头来检查,更怕来取钱的人取不出钱。这要是哪天有人取不出钱到街上一嚷嚷,商行信誉没了,倒闭是分分钟的事情。 同行借钱,救急不救穷,一个月后连本带利要还回去,一分不能少,不然第二天人家就能带着清算人员登门拜访。 一个月啊!怎么可能这么快赚回来这些钱?华宁商行每个人脑子里都开始上钟了,一些觉得前景不好的员工立马提出了辞职;几个大股东甚至二话不说就卖股变现、卷钱开跑。 雪上加霜啊!常江再也坐不住了,火烧火燎跑到了王家大院,看门老大爷一抬眼,慢悠悠道:“常秘书来喝茶啊?” 喝你大爷的茶啊!火烧眉毛啦!常江心里骂道,但嘴上却只说自己有要事找行长相商。 得到许可之后常江进了门,顾不上欣赏行长家的欧式花园和别墅,直接冲进了客厅。王世晟揉着挂上了黑眼圈的眼睛从楼梯上走下来,擦擦眼镜,戴在惺忪的睡眼前:“啥事儿这么急?有人来烧银行了?” 居然还在开玩笑?常江赶紧把目前遇到的困难反应了出来,表示这种态势不是火烧却堪比火烧。 “行长,现在甚至有人开始传言我们要破产了!这可是严重损害信誉的事情啊!” 王世晟听罢,捋了捋还未认真打点的头发,问常江现在亏空多少钱。 “连本带利二十万,相当于去年一年的收益了。而且今年到目前为止还没去年一个季度赚的多。” 王世晟想了想,让常江回商行找各部门的人办了三件事:出货、发债券、联系报社。 出货。上一批从美国运回来的银子还在仓库里屯着,王世晟让常江找财务林承志带着债主们估价,看看能抵掉多少债。 发债券。银块变现需要一点时间,而且也不够填补所有的亏空,还需要一些其他的辅助手段,常江按着王世晟的意思开始让人着手进行发债券的工作,首印十万,一个大洋起购,不记名,期限一年,利率比存款高两个点。 那么,发了债券为什么人们就会来买呢?这个时候联系报社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你不打广告,谁知道你呢?资金紧张的日子里,王世晟还是花了一大笔钱,送给各个报社,让记者撰文为自己的商行债券进行宣传。那些记者可不得了,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的主,宣传的文章篇篇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加绘制图表,告诉读者债券和存款没什么区别,甚至利润还高了不少,现在不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拿了更高的利息,而且民族企业华宁商行的信用绝对无需置疑。 这不王世晟还没回去上班,鸿门宴也还没踏上去的火车,债券就已经被买了一大半,直接导致VIP客户被稳住。 出行前,常江看着慢慢恢复的资金周转报表,觉得自己老板还是真的有点东西啊。只不过……好像还是有点问题,按照今年的行情,明年真的能弄到那么多钱去赎回债券么?不过也没关系,大不了再去福生借点,只要天津和平,总有一天能平了……吧。 “嘶……”常江一琢磨,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两年多以前他第一次和王世晟在茶馆见面的场景,那一回他赔了钱赔了画,甚至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 火车行驶在旷野上,一望无际的荒地仍然没有泛绿,四月多了,春天的脚步依旧不曾光顾这片土地。 “行长……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常江觉得外面的空旷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便想要跟面前的行长八卦一番。 “问。” “当初为什么花两千大洋送我留洋?” “你的画被李行长低价买走,我怕你走投无路搞点什么极端的事出来,毕竟我们穿鞋的怕你光脚的,万一哪天走大街上你拿着刀冲过来。” “我不信。” “不信?你想听什么答案?难道是因为你一看就特机灵,像是能干大事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我在英国学的那些除了专业知识以外的,那些似乎可能应该称作三教九流的技巧……是干什么的?” “防身。” “防身?” “对,防身。”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一直跟着你干吗?”常江根本不信王世晟说的任何一个字,他也不是傻子,学那些东西,将来肯定是要被用于干一些阴影里的事,“你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 王世晟一听这话,眉头一皱:“你要不想干随时辞职,两千还清立马可以走。我不是商人难道我是教书先生、农场主还是艺术家?” 两千大洋还清立马走?他常江哪来的两千?原来当初的两千大洋可不是什么大发善心的助学资金,是实打实的卖身契啊。 常江心里也不愉快了,他从小也算是小军阀家庭出身,五岁骑马六岁学枪,十多岁精通英法两种语言,大街上的人看了他没一个不要低头示意,而今居然两千就给卖了!隔壁小财主家的儿子被绑架了还要了三千赎金呢!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王世晟一看常江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小爷”脾气犯了,遂“劝导”:“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过早的给你的未来定性,你是一张白纸,将来可以任意书写绘画,多学点技能你将来的可选择性就多一点,我也不是你的父母,不想给你规划,你要自己去找未来的路。” 这话一听就很像长辈在对小辈说话,常江看着王世晟跟自己差不了几岁的脸就觉得出戏。而且按着王世晟话里的意思,自己的未来竟然要靠小偷小摸、顺手牵羊去拓展?这是要往哪里去??常江刚要问,王世晟一把给他按住:“世道险恶,学点这些,会有用的。” 不过说真的,在王世晟心里,常江确实是一张白纸,但是白纸的意义可不仅仅是可以随意涂抹,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过去。 …… 下了火车,接他们的汽车早已停在了外面,他们被无缝衔接地拉到了国务院待客厅。一路上,本该热热闹闹的大街像是在表演一场集体默剧,人们不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走路只看前方。唯一的声音就是成队的日本兵巡逻时的脚步声——这里的街上日本兵比百姓多。 国务院待客厅,主人位置坐着溥仪,旁边坐着其他正副官员,文职官员还有中国人,军职就没有了。 这会面与其说是宴会,倒更像是一场谈判,而且还是不平等的谈判。若不是自己的面前放着寿司饭团,常江还真就觉得他们是来签什么不平等条约的。 日本人开门见山,客套话都懒得说,他们直接表示希望华宁商行帮助保护并运送一批煤炭到日本。 王世晟也很干脆的表示他们可以自行寻找满意的航运公司,然后华宁这边可以协助开票对账。 在座的日本人相互看了看对方,如果只是对账我们这么多人请你王世晟吃饭干什么?我们看起来很闲吗?对账找什么银行不能做?日本银行也能做。 但日本人没有立马继续这个话题,他们话锋一转,问王世晟这次为何没有带夫人,毕竟他们可是邀请了王世晟夫妇两个人。 王世晟便说夫人生病,不便舟车劳顿,更不便传染在座的各位。 “可是……“总务长官驹井说道:”我们听说何女士现在在美国啊。“ “!“听到这话,常江心脏登时少了一拍,消息这么灵通的吗?他撇了一眼王世晟,对方还在不紧不慢的吃饭,并面不改色地说正是因为生病才要去美国,只有美国的医疗条件他才信得过。 “那祝夫人早日康复!“驹井举杯敬酒。 夫人的话题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消失,再次回到煤炭,日本人不停的暗示王世晟希望用他们的船队和港口,王世晟也多次愚钝的听不出画外音,只一个劲说对账这种事太简单了,随时办妥。日本人最终忍不住了,明确要求让华宁全权办理此事,有外人参与他们信不过。 王世晟放下碗筷,十分无奈的表示煤炭这种真的运不了,他的船很小,港口的位置也不佳,只能运送些小物件,大宗资源不仅装不下,成本还会翻倍。 “什么运不了?不就是翻倍?这钱出了!“一个穿军装的暴脾气长官站起来吼道,显然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让人觉得,如果王世晟再说一个”不“字,下一秒他就能掏出枪把王世晟毙了。 无奈之下,王世晟只得接下这项目,并且承诺带日方去港口查看究竟能装多少。 …… 日方的测量师里里外外把港口测了个遍,计算绘图搞出一大沓纸来。 站在一边山上的常江点了根烟,指指下面那些日本人,看向王世晟:“这还不是鸿门宴呢?都进咱家了。“ 王世晟摇摇头:“他们从开始就是想摸清港口的底细,煤炭运不运不重要,查清数据才是目的。“ “那还让他们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迟早的事儿。日本人只是太顺利了,做什么都不加掩饰,大风大浪在后面。“ “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你启程去南京,坐飞机,要快,把我的信带给蒋公,我祖父和父亲与中山先生有交情,与蒋公也有数面之缘,作为民族企业,**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常江一脸狐疑看着王世晟,**连东三省都不要了,你一个小小的商人跟那哭诉会有用吗? 第四章山穷水尽 次日,总统府内。蒋介石看完王世晟言辞恳切的求救信,眼泪直接就下来了,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表示自己身边竟然还有如此爱国的资本家,危难当头依旧心系祖国未来,如此优秀的实干家不能见死不救,不能让爱国人士心寒!他握着常江的手表示只要王行长有什么困难,国家一定是最坚强的后盾! 再次日,满洲国。一个穿黄色军装的日本人正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他已经用红线标好了未来的计划,他的任务就是在东三省站稳脚跟,为日后拿下全中国提供全方位的精神与物质支持。 “板垣阁下!”此时一名日本兵前来报到。他拿了很多资料,向板垣说明华宁商行的港口确实不适合大宗资源类货物的吞吐,而且华宁的船队也确实规模很小,“王世晟没有说谎。” 板垣无所谓王世晟说不说谎,更无所谓这批煤炭运不运出去,他的目标可不只是拉拢一个中国商人,他的野心很大,就像日本国要三个月灭亡中国那样,他要的是华宁商行本身。 “王世晟是个精明的商人,但是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面前,不过就是一只老鼠!“板垣转过身来,看向下属问道:“家里有老鼠该怎么办?” “杀了他?” “光杀他有何用?”板垣不屑道,“杀鸡取卵,我们要拿到华宁商行!” …… 常江回来后将蒋介石的话带给了王世晟,王世晟听了很激动,也像蒋公拉着常江的手那样拉着他:“还有呢?” “没了。” “没了?!” “没了。” “真没了?!” “真没了。” 王世晟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晚上王世晟请常江喝酒,把自己地窖里存了多年的珍藏版红酒都拿了出来,自己一个杯子常江一个杯子,咕咚咕咚喝起来像是喝水,一杯接一杯根本不停。 常江赶紧拉住他:“行长,红酒慢慢喝,慢慢喝。“ 王世晟脸色泛红,嘴角抽了一下:“慢慢喝?慢慢喝就没了!” “没了?怎么就没了?”常江看着一贯行事有度的行长这么失常,不禁心慌。 王世晟没回答,直接就开始对瓶吹,一瓶喝完了再开第二瓶,看样子是要把这些多年珍藏一口气灌到肚子里一样。 “乓当“一声,空荡荡的酒瓶掉在了地上,王世晟大喊一句:“国不护我华宁,天要亡我也!”随后磕在桌上睡着了。 “……”常江没办法,作为秘书他不能就这样把王世晟丢在这里不管,但是他也不想跑老远的送一个醉鬼回家。他把王世晟扛到休息室,今晚就让他睡沙发吧,反正何小姐也不在家,没人会打电话到处找他。 正当他找到一个毯子准备给王世晟盖上的时候,他发现行长的钱包掉在了地上,应该是刚刚不小心从衣服里滑落的。捡起扣在地上的钱包,他一看就瞟到了里面的一张照片。照片有点年代了,但依旧清晰,上面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分别是王世晟、何沐萱和……自己?! 这不可能!他绝对没有和王世晟以及何沐萱照过合影!他想把照片抽出来,却发现照片被缝在了里面,不过就边缘看自己旁边应该还有人,但为了符合钱包大小而被剪掉了。 怎么会呢?是不是只是长得像呢?他仔细观察起这个人,此人穿了一件纯色衬衫,领口有一梅花枝刺绣,这个刺绣他太熟悉了,是他16岁生日时未过门的妻子亲手秀在上面的,天下只此一份。他逃难的时候穿着的就是这件衣服,而且现在也还保存在他的衣柜里。 这不可能有模仿!这个人必须是他!“天老爷啊!”常江震惊得无以复加。 又或者是有人偷拍?他赶紧研究了一下照片的背景,长堤垂柳、三潭印月,是西湖。但是他从没去过西湖啊! 常江冷汗如暴雨、手抖如筛糠,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这个照片里的人是谁?王世晟是什么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行长,行长?”常江拍拍沙发上的王世晟,对方却像是死猪一样睡着了,根本没有反应。 …… 回家后的常江一整晚都没能睡着觉,他辗转反侧、坐卧不安,脑子里全是那张照片。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也等不及到上班时间,匆匆起身来到商行。推门进休息室,王世晟还在睡觉,外套也没脱,鞋也在脚上,盖着的毯子早已经滑到了地上,空气中一股酒味。 “行长!行长!”常江再也等不及,他一把把王世晟推醒:“你照片里那个人是谁?” 王世晟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满脑子问号,什么照片里的那个人是谁?哪个照片?哪个人? 常江指着王世晟的钱包说就是他钱包照片里那个人,那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王世晟拿起桌上的钱包,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常江:“你翻我钱包?“ “对不起行长,是掉地上捡起来的时候看到的,但那个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和我一样?” 王世晟把钱包打开,放到常江前给他看清楚——上面就只有王世晟和何沐萱两个人——同时嫌弃道:“你想什么呢?喝多了吧!我和我夫人的照片有你什么事?” “昨天明明看见的!” “什么昨天明明看见?哦,我和我夫人拍照,你凑旁边,你想干啥?”王世晟翻了个白眼,表示完全不知道常江在犯什么毛病。 “不,还有别人,被剪掉了!”常江仍在坚持。 “去去去!工作去,醒醒酒!”王世晟懒得继续废话,直接把常江赶出了休息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王世晟简单梳了梳头发,整理整理睡皱巴了的外套,打开桌子中间的抽屉,拿出一本影集,翻到某一页,中间夹着一张裁剪过的照片。从左到右依次是一女一男和一个小孩子,王世晟从兜里掏出那张西湖合影,往影集里一塞,正好和那半张拼在了一起。 …… 或许真的是喝多了?常江拍了拍有点晕乎乎的脑袋,总觉得不对,他很自信自己的眼睛,从小他就很有射击天赋,六岁学枪每发必中,八岁很少打在六环外,若不是摔伤了手腕,他说不定已经成为神枪手,毕竟百步之内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逃得出他的眼睛。 趁着没到上班的点,他溜到后园转了转,刚点起一根烟,就听似乎有女人的哭声。天色朦胧、万籁俱寂,这哭声细若游丝,在空气中飘飘渺渺若隐若现显得十分瘆人。 “惨啊~~”那声音念着,“好惨啊~” “我去!什么人?!”常江听得汗毛倒竖,四下张望,忽见那边的小竹林里似乎有什么动静。他猛吸两口烟,壮着胆子往小竹林走去,一个黑影在竹林间微微摇动。 “啊,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声音逐渐变大,果然来自那黑影。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常江怒喝一声,实际上却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黑影听见怒喝的一瞬间回头,四目对视之间,竟然是来福胖子! 常江的害怕一瞬间就变成了愤怒,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摔,拎着来福的领子就把他揪出了竹林:“你一人事处长,大早上在这里吓人干什么?!” 来福擦着满脸的泪花,不停的抽泣,说话都不利索,支支吾吾半天啥都没讲出来。常江递给他一支烟让他缓缓情绪,来福没抽过烟,剧烈咳嗽了起来。好半天,来福胖子才终于把事情给讲清楚了。 原来张来福还真就是宫里的太监,而且官职不低,曾在溥仪十岁的时候照顾过皇帝起居八个月。后来因为下人盗窃国库过于猖狂,甚至有人为了防止被查直接放火烧毁国库,溥仪一怒之下把所有的太监都赶出了皇宫,来福不曾拿一分一毫却也被一并连带了。来福出宫后到处谋生,干过茶馆的小二也在街边卖过茶糕,最后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进了华宁商行的人事处。 他在这哭主要是觉得曾经大清帝国的皇帝那么高高在上,现在居然跟着小小的日本倭寇去当了领导,简直是国家之耻、民族之恨! “皇上不要我们这些卑贱的下人也就罢了,但怎么可以不要国家呢?”说着说着来福胖子又哭了起来。 “都新时代了,还说什么皇帝和下人,你已经自由了,为自己而活。”常江试着安慰来福胖子。 “自由?哪来的自由?”来福细着嗓子问道,“日本人踏遍东三省直逼京津沪,皇帝成为不能言语的塑像,我感受不到自由。” 总之不论常江怎么说,来福胖子都坚持认为只要溥仪一天没有自由,他就一天感受不到自由。 话不投机半句多,生在民主自由时代的常江和活在封建皇权时代的张来福完全不是一个频道,常江觉得来福胖子愚昧,来福胖子觉得常江自大。 太阳升起,两个人再无话可说,各自去了自己的岗位。 第五章南下江陵 有的时候留住一个人的方法不是梦想也不是金钱,一个秘密足以。 常江在家里左右摆弄着自己那件绣着梅花枝的灰色衬衫,翻遍了所有还存着的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出可以和王世晟那张照片联系起来的线索。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要知道那个人是谁,王世晟当初给自己钱留洋果然不是那么简单,自己真不该脑子一热就上了贼船。 至于那些曾经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关于辞职的想法,早便已经荡然无存。 …… 日本人后来也没有再提运送煤炭的事情,甚至很离奇的,日本人居然为自己的“鲁莽”道了歉,还以满洲国的名义为华宁商行送上了一份“国礼”:来自前清国库的一套魏晋时期的《老子》手抄本。 看着王世晟带着白手套翻着保存还算完好的古籍,常江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老话:黄鼠狼给鸡拜年。 “如果有一天华宁破产了,你打算去哪?”王世晟盖上盒子,摘掉手套,看向常江。 常江表示大概是换一家银行继续工作吧。王世晟又问如果换一家银行也像华宁这样破产了呢?或者被日本人控制了呢?常江摇摇头,如果还是这样的话他只能考虑出国了,可能会去英国之类的国家。其实常江也曾有投身军旅的热情,但无奈他的手早已端不了枪,甚至有时候抗袋米都能扭了手腕。 “你怕死么?”王世晟又问。 常江立马摇摇头,但是想了想却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王世晟笑了:“不知道还好,我见过太多海吹自己国难当头万死不辞的人,一看见日军的刀就立马当了汉奸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随后王世晟递给常江一个信封,说这是他那祖产小别墅和地契卖掉换来的钱,让常江带去南京首府附近租一栋楼或者买一块地皮,华宁能不能保得住就看能不能南下了。 这……常江手里捧着并不沉重的信封,心里却感觉担了一个巨大的担子,行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想必华宁商行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如此救亡图存之任务,简直就像一场无声的革命! “那个,行长,你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就不怕……”常江还没说完,王世晟一把打断了他:“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交给你我一万个放心,至于最后能不能真的逃过一劫,只能看命运了。” 所有王世晟交代的工作,“快”都是第一位的,不像是去东三省总是选择慢悠悠的火车,这些任务必须都是飞机来回,一刻都不能耽误。兵贵神速,商场也是战场。这回去南京买地并交接,常江两天就打了一个来回。 当然了,能够这么快也说明国家给他们开了绿灯。 但即使是这样,两天也足够发生变故了。日本人在常江不在的这几天里找上了门,他们希望华宁商行能够帮忙运送一些珍贵的文玩古籍去日本,这些珍藏是满洲国送给日本国的礼物,就两个大箱,华宁的港口和船队完全能够胜任。 日本人同时声称这批“赠礼“是满洲国与日本国友谊的象征,如果华宁商行能够参与其中,那就是三国友谊的象征,此次如若顺利,费用必是可观。 看着前来商谈的文职人员身后还跟着一队的武装日兵,荷枪实弹,刺刀擦得闪亮,王世晟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能签字——如果不想突然有一天意外身亡的话。 出发前一天,日方将东西运到了华宁拥有的小港口,华宁自是要先检查货物,确认交易如实。日方打开了货箱,所有东西都包得严严实实,华宁的工作人员正要对照清单逐一检查,两个日本兵伸手将其拦下:“物品贵重,我们已经严格打包,不用检查。“ “可这是程序。“工作人员有点为难了。 “弄坏了你赔得起吗?!“日本兵呵斥道。 工作人员哪敢再和带枪的争论,直接报告给了王世晟。王世晟听罢沉默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打电话向日方询问。日方只说自己这边已经多次查清货品,不需要华宁再查,而且合同上只写了“装船前检查货品”,没说“装船前开包检查货品”,万一开包坏了事情,华宁要全部赔偿。 “……”王世晟挂了电话,只剩叹气。 整箱的货物随后被搬运至货船,日本人撤离,只剩华宁的人看守。 春风逐渐吹向华北,暖湿气流上升,夜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阵阵春雷也开始鼓动。 “喀拉!“一声惊雷在睡梦中的常江头上炸开,常江一下子惊得坐起来,心脏狂跳不已。”叮铃铃“的夜半电话铃紧接着响起,催命咒一样灌进常江的耳朵。 常江深吸两口气,把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一接电话,是王世晟打来的:“半小时之内到港口,不要开车。“ 常江心觉大事不妙,慌忙穿了衣服就出门,一看天正下雨风正盛,为了跑快点他丢下雨伞直接在雨里狂奔起来。 到了港口,寂静无声,船都熄了灯,一个人也没有。突然一个黑影从旁边窜出来,一下子把常江拉进了树丛里。 “谁?!“ “嘘,我。“ “行长?“ 王世晟也没有打伞,他戴了一顶黑色宽檐帽,雨水顺着帽檐滴滴答答落到他的黑色外套上。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要学那些三教九流的手艺吗?今天就告诉你。“王世晟说着拿出一根铁丝和一个手电递给常江,让他去打开船上的货箱,看一看日本人究竟在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常江熟练的撬开铁索,钻进货箱,手电打开,一个一个开始检查包裹,发现表层的包裹里确实是一些值钱的珐琅瓷瓶,但里面却都是些充数的土罐。这些东西被冠以“国宝”的名义拿来凑数,到了日本以后日本人肯定一口咬定华宁私吞财产,光是赔偿金就可以把华宁地基都赔光。 常江把结果告诉王世晟,说这日本人不让检查果然是留了一手,只是这么做也太明显了,纯粹拿他们当猴耍! 王世晟叹口气,说日本人现在这么嚣张,全中国的人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就是些猴子,他们压根儿没把华宁放在眼里,甚至连搞你的手段都不愿意打磨,不过这样也好,华宁还可以应对。 “接下来我的话你要认真听。”王世晟一拍常江的肩膀,严肃说道:“日本人现在已经亮剑了,要想活命,去办以下几件事。第一,让船夜间停靠威海休整。第二,找一队装修工,一个晚上把涂漆上新,船号换成美国注册的凯特琳号。第三,船员全换成美国人。重复一遍!“ “好!第一,夜间停靠威海。第二,连夜把船涂装成凯特琳号。第三,换美国船员。“ “很好!“王世晟赞赏道,“此事你亲自去办,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船开走的当天,常江和王世晟一个东进一个南下。常江东进去办王世晟交代的三件事,王世晟南下亲自去找蒋委员长。 王世晟本以为蒋委员长会推辞不见他,意料之外的,蒋介石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接见了他,并且一见面就对华宁商行所遇到的事情表达了深刻的悲愤。蒋介石握着王世晟的手,言辞恳切,说自己非常不希望看到他们这些祖国的栋梁被压弯,在天津他是鞭长莫及,但只要来了南京,**一定不会再让日本人伤害民族的脊梁:“只要我们中华民国还在一天,就一定会为民族资本之发展保驾护航!” 这次,王世晟没有空手而归,他拿到了特许,只要以后来南京附近经商,**一定会给予最大的帮助和优惠,当然了,前提是他不能再把资金输出到国外,要全部投放到首都南京,军费最好也要支持点。国不护华宁,但天还是佑王世晟的。 飞回天津的前一晚,王世晟给远在美国的何沐萱拍了一封报平安的电报,大意是自己很好,华宁也很好,发展蒸蒸日上,何沐萱不用担心这边,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到达天津后,他就秘密用涂装成美国船的货船将库里还剩的银圆、银块、银锭统统发往了南京,保密工作由**特派员操持,沿途甚至还安排有海军保驾护航,只要日本船一靠近,就说这是民国**与美国之间的国际往来,日方不得插手。 运到南京后,这些银子全部放在了**准备的仓库里面,站岗的安保人员都来自军队。 “你们华宁商行为保护国家资产可是做出了不可比拟的贡献啊!”财政部官员亲切地和远道而来办事的林承志等人握了手并吃饭。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华宁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还是要感谢正府为我们提供一席安生之地啊!若没有国家支持我们南下,这次恐怕真就栽在小日本的手里了!”林承志举起酒杯就和财政部官员撞了个满杯。 “这些钱款国家会替你们保护好,等华宁宣告破产之后,这些资产将成为你们新的启动资金,首都欢迎你们!”财政官员一口喝干杯中酒,大笑起来,”为民族之资本再干一杯!“ “为国家之强大再干一杯!“林承志立马举杯。 第六章资本主义 不出所料,船一到日本就被扣下了。那会儿王世晟正在喝茶,气势汹汹的日本人直接撞开了他的办公室门,照片和合同被摔在王世晟办公桌上:“我们托运的文物全都变成了垃圾,你华宁商行要为此付全责!” 日本人虽是此事件的主谋,但他们生气的样子却像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那种意料之外的惊诧、被羞辱的愤怒,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们是信任你们商行才与你们合作,难道这就是贵国民族资本的行事风格吗?简直是小偷!” 王世晟则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赶忙询问发生了什么。日本人一指桌上材料,让王世晟自己去看。王世晟仔细研究了照片和清单,大呼冤枉,他们根本没有动过箱子,完完全全就是原样运过去的,华宁根本不可能偷盗国宝。 “不是你们偷的,难道是我们偷的?!”日本人更加愤怒了,“尔等如此卑劣,限你们三天之内交出赃物和违约金!” “长官!此事我们有很大责任,但还是要先查清楚啊!说不定有误会!”王世晟赶紧拦住转身要走的日本人,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枉。 “查清楚?我们已经很清楚了!交钱吧!交不出钱就拿你这商行抵债!”日本人一把推开王世晟,气冲冲地离开了。 日本人已经等不及再走什么查办程序了,他们必须尽快拿下华宁商行,他们也害怕再等下去华宁就被王世晟搬空了。 杀鸡取卵,鸡杀了,蛋也拿到了,但一开壳发现是个空壳蛋,那岂不是笑话了? 日本人本还想扣留华宁的货船和船员,毕竟人质在手,谈话会更有利一点。但无奈船员全是美国人,一个都扣不得,甚至连船竟也查出来是美国船!日本人现在还不想招惹美国,只好放人并归还船只。 第二天,各大报社就爆出了“华宁商行私吞满洲国宝,深陷违约金危机”的新闻,当然也有报社撰文认为这是日本人的阴谋。 各大报社一出稿,整个北国顿时传得沸沸扬扬。 只是时评家们还没来得及写好下一张稿子,当天下午,华宁商行就被宣判违约,要支付天价违约金给满洲国**。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拿着宣判结果,王世晟问常江:“华宁就要破产了,你以后自己走还是跟我走?” 常江脑海里飞速掠过了“两千大洋”、“宁华商行”以及那张“西湖合影”,思忖一下,常江表示愿意继续跟王行长东山再起。 “我果然没找错人,那申请破产之前,再为华宁做最后两件事吧。”王世晟说道。 破产、清算、移交,一套下来,再快也还需要好几天,这两天常江先是找人偷偷把港口里所有的船都漆成了美国那几艘船的样子,船号也一并调换。再一个,常江把银行仓库里剩的那点钱能调的都调出来,二十四小时开启提前赎回债券的业务,华宁门口的队伍长度就没少于过一条街,直到需要关闭全部业务之时,还有很多人没能兑出钱来。 巧也不巧的是,前来估值的正是福生银行的人,他们借给华宁的钱现在还有一半没收回来…… 资产交接的那一天,王世晟提前离开了空荡荡的商行,让福生的人办后续的事,他不想亲眼看见趾高气昂的日本人踏进他的大门、拿走他的商行,毕竟他从记事儿起就呆在这儿了。 门外春风和煦、阳光灿烂,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在路人眼里,这不过又是和平的一天。王世晟停在门口,回首,物是人非,三代家业成为过往云烟。 …… 日本人最终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但是没有拿到全部。商行的银子几乎是一点不剩了,想要开业,日本人得自己往里输钱。客户虽然可以继承,但他们很多人不愿意继续合作。 港口虽然也拿到了,但是船队被开到了南京,毕竟是美国船。 日本人接管华宁之后将商行改名为日泰,完全不承认王世晟在位时借下的债,日本人觉得还不起,也觉得不用还。 最惨的是福生银行,他们再也收不回那份外债了。 北国金融界两大明珠至此陨落一枚,而另一枚也摇摇欲坠。 …… 王世晟带着愿意跟他走的班子来到了南京,各种手续办得相当的顺利,很快就挂牌营业了,新的商行名为宣成,启动资金就是当初运过来的银子,虽然和往日的华宁不能比,但是还是远超一些小型银行。 两日后,何沐萱从美国回来,两个人在新买的小宅子里见面。门一关王世晟就哭了,抱着何沐萱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涕泪俱下:“我三代家业啊,就被日本人用明抢的方式拿走了啊!” 何沐萱给他递面纸,安慰道:“日本人能拿走华宁的资产却拿不走华宁的灵魂,华宁不是那一间商行或是一块地皮,它是你们家族的传承,只有人才能继承传承。日本人自以为拿到了华宁,实际上那不过是个空壳,真正的华宁在你这里,你在哪里华宁就在哪里。” 何沐萱随后拿出一沓合同,递给王世晟,那是将宁华所有权转让给王世晟的合同:“打理生意还是你比较在行,宁沪这边大银行林立,你需要更多的资金立足。“ 王世晟摇了摇头,说:“所有权不能转,任何时候都不能。你代表宁华和宣成签一份合作协议吧,虽然会有些许不方便,但安全许多。“ “行吧,明天找法务起草一份。”何沐萱起身,关上刚打开还未收拾的行李箱:“看来我是要常驻美国了。” “只不过,”何沐萱突然话风一转,“这次……太多无辜的人为我们的逃脱买了单,福生、部分老板和买债券的人给华宁垫了底。“ 何沐萱说话太直接,王世晟无言以对,何沐萱便也不在这方面再多说,只说到:“现在也不算是从零开始,这里认识你的人少,是坏事也是好事。” 这是一个事实,或许他王世晟在北国租界大名鼎鼎,但到了长三角,除了跨地行商的大商人和一些外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以及他的过去。 当然了,能和这些人取得联系并且继续从前的合作,宣成也算是找到了立足点。只是,长三角毗邻京都,经济发展迅猛,银行业早已经是欣欣向荣,私立银行就有五十多家,初来乍到的宣成只能算是夹缝里生存,靠着和宁华的合作协议勉强做着外商的生意,硬是过了一年才在上海租界租到一间小店面。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想靠“励志“杀出一条血路走上商界巅峰,一般就算是小说也不敢这么写的,除非上头有人。 常江三天两头被派到**办事处讨好处,然而除了婉拒他什么也没有收获。为此常江干脆蹲守他们下班的点,拦住徐处长就是诉苦。徐处长却告诉他他们能够来长三角占一席之地已经是开了莫大的绿灯了,再要加持实在是让人为难。 “既然是莫大的绿灯,那为了感谢徐处长的支持,晚上七点务必到醉月楼来,我必重重答谢。“常江握着徐处长的手,一脸诚恳。 天将黑,灯火初上,月影洒江心,薄雾飘渺,水波不惊。常江预定了醉月楼最好的江景包间,点好一桌好菜,就等徐处长前来,只要他来,事儿就算有戏。 七点半,红木门应声而开,重客徐处长来了。 “徐处您来了!”常江赶紧起身迎接,领徐处坐下,拿出一瓶全法文标签的红酒道:“我们行长去了美国谈合同,对不能亲自向徐处答谢而深感自责,特意让我带了他的珍藏向您赔礼。“ “这就给您倒上尝尝。“常江立马叫来服务员,开了瓶,给徐处倒上酒。 徐处长轻晃酒杯,略闻一下,浅尝,直道:“果然是好酒,第一次尝到玛歌酒庄的酒,真是百闻不如一尝啊!“ “玛歌酒庄历史悠久,自拿破仑时代起,虽然经过多次转让,但他们一直坚持着传统发酵工艺,必须是真正的经典传承才敢拿给您呀!”常江笑着说道,但其实他根本不懂洋酒,也就是王世晟把酒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有这么个酒庄,徐处来之前才把这酒庄的地理位置、占地面积和开创时间背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都开始微醺了,正是谈“要事”的时候了。 常江拿出一个红色绒布小包递到徐处面前:“徐处,这是一点心意,您看看?” 徐处随手打开小包,只见是两根金条,微眯的眼睛瞬间睁大,灯泡似的看看常江、看看金条、又看看常江:“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天津来的船还停在夹江里生锈着,花了那么多钱扔了也不是事儿,徐处能不能帮帮忙给我们批个港口?” “要港口去排队申请啊,搞这套干什么?” “这不是排队就来不及了么,商场如战场,兵贵神速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行不行。”徐处长一掀绒布,给金条盖上了,“这种吃牢饭的事情,徐某不干!” “欸。”常江又拿出一根金条,搁在绒布上,“徐处,这怎么能是吃牢饭呢?您帮了我们,那可算是为抗日和民族资本发展做了大贡献。想我们华宁还在的时候,为抗日可是实打实的流血牺牲了呀。蒋委员长心疼我们安排我们南下来这里,让我们继续为民族资本发展做贡献。虽然现在宣成刚稳住脚跟,但是我们在美国也有门面,和外资合作的潜力,那是无穷的。您帮助了宣成,就是宣成的恩人,这点小钱就算是答谢,日后宣成发展起来了,还会继续感谢您的。“ 徐处听了嘿嘿一笑:“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说的就是你们这种吧?“ “欸!“常江一听不乐意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没有了资本哪来的主义?爱国和赚钱不矛盾!“ “话说得真好听,不过……“徐处长顿了顿,”我也只能给你把名单往前提一提,至于其他,恕我无能为力。“ “感谢徐处为民族资本发展推波助澜!”常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七章资本,主义 码头这就算是搞定了,快要生锈的船有了地方停靠和养护。 “常江,我就知道你有大才气!”王世晟满意的拍着常江的肩膀,“下个月工资翻倍!” “行长,这种事就这一次!下次我不干了!”常江正色说道,“不光明不磊落的,那天晚上我都没睡好。” “什么不光明不磊落?”王世晟嗤笑一声,“你以为就你请徐仁才喝酒了?你以为就是你靠三根金条买动了徐仁才?我可以跟你讲,出价比你高的人有的是。航通货运给了四根金条,利洋造船厂给了五根金条,但他们都排在你后面,知道为什么?” “因为蒋委员长?” “光知道蒋委员长支持我们还不行,要知道他为什么支持我们。咱的跨海营生,这些年来向国内输送了多少白银你知道吗?经商靠资本,更靠国家支持!资本主义,没有主义的支持,你也没有资本可谈!” 常江忽然感觉王世晟好像说得有点道理,但好像还是哪里不对,毕竟贿赂这种事是发生了,再怎么洗,你污点还是在的啊。 看着常江执着而坚毅的脸,王世晟笑了,说:“如果你一分钱不给徐仁才,就拿着蒋委员长的名号去压人家让人家办事,这种事难道不才是奇怪么?天高皇帝远的,人家可不吃这套,这么干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买不到就加塞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本以为常江长进了,没想到还是愣头青,不过也好,这年头,心中有正义的人不多了。但王世晟还是耐心跟他说了:“先来后到就是公平吗?利洋造船厂是南国最大私营造船厂之一,赵厂长和很多官员关系深厚,光是朋友关系人家就能早你一步得到港口所有权流动的消息,你说这公平吗?” “这……可是排队购买那是规矩,不收受贿赂也是规矩!“常江从小在小军阀家庭长大,家风十分传统,他笃信规矩乃立身之本。 “呐,我可以跟你讲,如果一个规矩大家都不遵守,一定是这个规矩有了问题。”王世晟接着拿出一沓文件放到常江手上:“现在我们在民国和美利坚都有了港口,下个月**管控的一批烟草运送以及结算对账等事项正在招商,你去给我一条龙揽下来。不要有心理压力,我们赚的是美国人的钱,发展的是民国的烟草行业。” 常江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王世晟推进了办公室,新办公室的桌子上摆着新“秘书长”名牌。 欸,等等?常江反应过来,自己明明是一个秘书,为什么要到处跑业务啊?业务部门难道没人吗?但王世晟对此的答复是常江是他最信任的人,能力锻炼锻炼总是有的。 常江往位置上一坐,总觉得心里不安,要说这赵厂长等人花了钱没办了事难道不会心里犯嘀咕么?人家在这里的日子可比他们长了不知道多久,有些更是几代在此经商,人脉广了去了,抢手的港口资源航运公司都不够分,他们一个小银行居然抢在了前面,万一有人查了再告发了……那不是要死了么?! 常江想想就后怕,一路小跑回到行长办公室,王世晟却跟他讲真要东窗事发,蹲号子的也不会是他常江,但要是这个项目拿不下来,自己就要考虑当初两千块花得值不值了,不值的话就得让常江考虑卖身还钱了。 …… 常江研究了一下这个所谓的烟草项目,虽然是国家管控的烟草,但是量并不大,自己的航运将将就就能够吞下,属于那种小公司争破头,大企业懒得看的那种项目。这种项目往往规范不足、门道有余,很让人头疼。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常江再也不想看一眼材料,曾经鼎盛一时的班底,现在居然要为了鸡毛蒜皮的利益上蹿下跳……不爽。他把东西往会计面前一丢,自己点了根烟坐在银行门口的楼梯上开始吞云吐雾。 以前华宁商行的台阶,两层三十六级,中有汉白玉雕花,相当气派,坐在上面抽烟有种藐视天下群雄的感觉,旁边巨大的黄铜狮子,就像是南天门的镇守神兽。 而现在宣成的台阶只有一层七阶,还是水泥的。坐在这抽烟简直像是坠入了凡尘。嘴里吐出来的也不再是仙气,而是人间的烟火气。 自己一个军阀家庭出身的少爷,如今竟沦为一个小处长的舔狗,贪污腐败在他眼里那是最最不能忍受的。 忽然一只肥手搭在了常江的肩上,一回头,果然是来福胖子。 “你个死胖子,最近没洗澡吧?都有味儿了!” “哼。”来福一声冷哼,“我现在可是天天洗澡。” “啥事儿啊?” “呐。最近秘书处招聘,我给你寻摸了一个漂亮姑娘。”来福胖子递了一份简历给常江,“这姑娘也算是留过洋,虽然学历不是最高的,漂亮可是最漂亮的,你也二十好几的大小伙了,抓紧着点!” 常江拿过简历一看,英国留学的海归,家里以前是做染坊生意的,后来被合并了,也算是小家碧玉,从照片上看,大眼鹅蛋脸,不胖却生得可爱,来福果然还是有眼力的。 常江一把把简历拍回来福的手上:“你个死胖子还当起了媒婆了?说吧,有什么事儿求着小爷啊?“ “嘿嘿,还真有。“来福胖子嘴角勾了起来,”上次和你见面的那个法国佬的香水真不错,帮我也整一瓶来?给你5个大洋跑腿费。“ “成交。“ 第二天,新人就来报到了,常江隔着门缝看人家走进了办公室,不得不说,真人比照片漂亮。 姑娘叫陆晓雯,妆容精致,面若桃花,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如初秋的湖水,笑起来像是冬天午后的暖阳,一身洋装,看起来就是新思想熏陶下的新女性。 这是常江当上秘书长后的第一个下属,如果每天看这张脸上班确实能让人心情愉快很多!常江正了正胸前的领带,拉了拉身上的西装,觉得还不够,又跑到厕所沾了水抹了抹头型,觉得以后发油要用起来了。 常江迈着自觉风度翩翩的步子,踱进了陆晓雯的办公室,优雅而不失稳重地向新人表示了关怀,新人来了就压榨不是他的风格,更何况是这么好看的妹子呢。他象征性的安排了一些文件翻译给陆晓雯,就当熟悉熟悉工作了。临走时不忘温柔地说一句:“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 常江的感情生活似乎有了好兆头,事业却阴云密布起来,在烟草运输上他们根本比不过其他竞争对手,由于宣成算是刚刚站稳,光是航运成本就比很多对手开价还高了,虽然自己能提供一条龙服务,但总感觉竞争力还是不够的样子。 “哪怕赔了本,也要把这单拿下来。“这是王世晟甩给常江的话。这让常江无比头大,上头动动嘴,下层跑断腿,请客吃饭还得替行长挡酒。一周下来,常江恨透了酒桌文化,自己虽然比较能喝,但是也不能这么喝下去啊! 负责审核的官员也是够可以的,甚至其中有人各种明示暗示要好处,王世晟从北国带来的红酒都快给这帮人搬空了。 这天常江喝的颠三倒四,刚一出门就吐了一地,胃疼地直抽抽,王世晟给他拖到车上带回商行。“行长,这帮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车上常江一边恶心着一边说道,”跟咱要东西怎么一点都不避讳的?就不怕吃牢饭么?“ “能这么要,说明人根本不用担心会吃牢饭。我也不喜欢他们,世风日下哦。“王世晟也喝的有点晕,开车晃晃悠悠,只是那时候没有不能酒驾的说法。 “王行长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世风日下?!是不是你叫给徐仁才三根金条?“常江酒后啥都敢说了,胆子大的不行。 “我们都世风日下,如果可以,你不要学我。“王世晟说道,甚至转过身指着常江说道:”你不要学我听见了没?!“ 常江听是听见了,但他同时目睹了车子和电线杆来了一次激烈的拥抱。 “哐当!“一下子,两个人直接给撞懵了,也给撞醒了。 两个醉鬼爬下车,互相跌跌撞撞拉对方起来,看着对方脸上都挂了彩,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常江更是指着王世晟的脸说道:“想不到你个黑心资本家也有今天啊!“ “我也没想到!“王世晟笑得比常江还大声。 宣成商行里,人都下班了,也就保安还在持岗,见两个人带着血走进大门,一瞬间差点没报警。王世晟用脏兮兮的手握着保安的手说道:“宣成能有今天,离不开你们的贡献,走,去我办公室拿一瓶红酒。“ 保安抱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洋酒战战兢兢回到岗位上,不知道行长今天是喝多了还是摔傻了,要不要叫警察,要不要找医生? 两个人头昏昏沉沉,靠在行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常江说道:“如果何小姐知道你这副德行,不得骂死你。” “她在美国,骂不到。” “呵呵,所以你现在放松的很了?” “不,一点都不……” …… 第二天,常江还是去了一趟卫生所,处理了一下伤口,回家换了一身衣服,顺便把撞坏了的车拖去修理,本来想休息休息,但一想到晚上还有饭局,而且是重要人物的饭局,常江就开始胃疼。 眼看太阳一点点西斜,常江准备出发去酒楼了,那腿像是灌了铅,心情有如上坟。谁知这时候陆晓雯跑了过来,跟他讲她也想去饭局看看。 “??”常江没明白过来咋回事儿,“什么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陆晓雯直接把今天要见谁,对方是什么职位、管什么的说出来了,表示这么重要的场合,作为新人毛遂自荐一下。 常江一想,准是来福胖子多嘴了,啥都往外说,这种事怎么能让女孩子去呢? “我们那不是吃喝玩乐,是工作,你文件翻译完了吗?” “还没,但我是海量,小时候家里喝酒都是我代劳,我很专业!留学的时候毛子都给我喝趴下了!“ 常江直接想给她打发了:“……去去去,工作去,效率这么低,有你那时间我能干三倍的量了,一天到晚正经事不琢磨。“ 谁知来福胖子正好路过,插嘴道:“你就让人家去呗,小陆以后也是要见人的,带带新人也正常啊。“ “嘿!“常江一下子就来火了,来福胖子是真傻啊还是真呆啊,”你去过饭局么?“ “没吃过猪肉我还是见过猪跑的,当初应聘的时候陆姑娘说自己能喝可是加了很多分的。“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无奈之下,常江只得把她带去了,对此行长也没说什么,不过令常江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姑娘真的很能喝,他和行长都没怎么举杯,陆晓雯已经把来的几个官员的副手喝到了桌子底下,脸不红心不跳。 人才啊!不,天才啊! 几轮下来,这姑娘神挡杀神佛挡**,劝酒词一套又一套,听得常江一个愣一个楞的,来者任谁举杯都给他喝到桌子底下,以前感到很难办的人和事儿竟然被陆晓雯喝酒给拿下了。 本以为陆晓雯是个小家碧玉,没想到竟是个狼人。 第八章十字路口 本来没什么希望的项目,让陆晓雯一出场,直接横扫了千军,她不光如酒神在世,那说起话来更是舌灿莲花,尬吹起宣成商行来是一点都不带脸红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背的资料,把宣成的前辈华宁说得天花乱坠,以前怎么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怎么出手就是多少多少的大项目的、怎么参与北国建设的、怎么和日本人斗争还全身而退的,更重要的是,她强调了宣成有“丰富的”航运经验——王家祖上可是天津第一海运家族。 这一套下来,常江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是进了什么只手遮天的商业帝国,这陆晓雯比说书的还能说。 “你们的优势我们了解,但是这个价格嘛……”对方领导展现了自己的犹豫。 “再减一成如何?”常江试探性的问道。 “两成!减两成!“王世晟直接举杯。 “爽快!“对方领导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 晚上回家,任是谁也不敢再开车了,王世晟让常江把陆姑娘亲自送回去,以免遇到危险。 陆晓雯可能喝high了,一路上都在向常江传授自家的发家史:“知道我们家以前开染厂靠的是什么么?不是德国染料,不是印花技术,那都是死的,对人来说就是喝!使劲喝!只要把对方喝倒了,你再怎么吹他都信了!” 从华宁到宣成,虽然都是商场如战场,但是这战场形态可是天差地别,他头一次见到靠喝酒把事情办成的(其实应该是靠减价,但是喝酒却也是必须……),虽然他厌烦没完没了的喝,但如果当初华宁的事情也能靠喝倒对手办成就好了,他甚至能喝到日本人吐血。 夏末的时候,这批烟草算是启航了,虽然对**来说宣成并不是开价最低的,但一条龙服务办起来却是最方便的,而对于宣成来说有了这一趟就可能有第二趟第三趟,如果销路好,再买点船扩大规模,甚至可以重操老王家的旧业了。 …… 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王世晟突然把常江叫道办公室:“下周我要去美国找沐萱,半个月后回来,有什么事你就帮我代理了吧,我这里资料在架子上,用具在桌子里,需要什么你自己找就好了。” “作为秘书,出差难道不应该跟着一起去吗?”常江没听说最近有什么新的海外业务。 “不不,这里需要你,你是秘书但更甚秘书,加油。” …… 王世晟走后,常江有点激动又有点不适应地接过了代理职责,说是代理,也就是每天把各项事情拍电报汇报到美国,行长授意了就签字这样。 眼光毒辣的来福胖子最近又招了一个新人到秘书处,此人在德国留学,是个学霸,安安静静话很少。把资料交给常江的时候来福告诉他:“这个新招的冯育新,为人处世差一点,但是工作经历丰富,业务能力超强,以后有什么事情小陆办不来的,就让小冯去办吧,给你分担分担工作。“ 看了看冯育新的简历,在德国大银行干过两年柜员,后来在英属**的大银行又干了几年,现在来了南京。 “我看这个人到处跑啊,稳定么?而且有大银行工作的经历为什么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常江看了简历心里犯嘀咕。 “他是南京人,在这干离家近,而且他知道我们有航运,在美国又有兄弟公司,他不想在美国工作,但是想去看看。“ “这样啊,那行吧。“常江把简历递还给来福。谁知来福嘿嘿一笑:”帮你找个办事的人,你不就有时间和小陆姑娘出去看看电影什么的了么?我是不是很周到啊?“ “欸你个死胖子,是不是又有事要求小爷了?“ 来福随即表示想请一周的假期,他想回安徽的老家看看,自己从小离家之后就没回去过,想故地重游一番。 常江没能理解这离家快半个世纪之后突如其来的乡愁,但还是批了假期,带薪的那种。 不得不说,在宫里呆过的来福胖子还真就是慧眼独具,见过形形**的人便也常常能够通过简单的几句话洞悉人的内心。新来的冯育新果然业务熟练,工作完成的很快,这样的人才一个顶俩,常江腾出了不少时间来请陆晓雯看电影和逛公园。 由此常江也知道了陆晓雯虽然喝酒的时候豪气干云,但看电影却钟情于欧美的爱情剧。在吃方面,陆晓雯最喜欢的味道是草莓,无论是饮料、蛋糕还是饼干,陆晓雯统统会买草莓味的。买衣服的时候,粉色和墨绿色洋装是首选。 如果没有日本人,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陪伴的话,那是多么甜蜜的生活呀。 …… 金门海边,王世晟和何沐萱看着缓缓沉入天水线的夕阳,红色的霞光洒满了大地,海峡处,一座大桥正在修建,只要是看过设计图纸的人都会对这项世纪大工程赞不绝口。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何沐萱说道,“落日余晖是最美的,可是即将到来的是漫漫黑夜。” “民国还是美国,你想选哪个?”王世晟问道。 “你想选哪个?”何沐萱抛回了问题。 “对经商来说安稳是金,现在民国发展很快,但日本是个不稳定因素,我不觉得他们会满足于东三省。美国这边虽然经济跌落谷底,但你看这大桥,工程一上马,很多失业人口都有饭吃了。” 微风从海上吹来,湿漉漉带着夏季残留的暖意,一阵沉默后何沐萱看向身边的王世晟:“那你真是心口不一,你嘴上觉得美国有未来,但华宁破产的时候你却去了南京,日本人在上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海守不住,南京就那么稳?“ “你不是来了美国么?“ 何沐萱“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她问王世晟为什么这么有自信,认为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呆在美国打理宁华做他的后盾,他们甚至还不是夫妻关系:“你就不怕我卷钱跑路吗?” “不怕啊。”王世晟说道,表示如果何沐萱想卷钱跑路,上次她也不会回国了,更不会想着把宁华的所有权再转回给自己,“而且,宁华的资本是死的,把它卖了也就那么多,我本人比宁华值钱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嗯。”何沐萱觉得很有道理:“看来要担心的是我才对,担心你啥时候突然跑了。” “这你也不用担心。”王世晟说道,“国内局势瞬息万变,上海离南京那么近,万一哪天……是吧?到时候我除了到这边,还能跑去哪边呢?” “啧。”何沐萱道,“你这个人啊,谈恋爱就和谈生意一样,……倒是挺靠谱。” “啊?像生意不好嘛?生意的目标永远是双赢的。那……你是想要我给你写诗嘛?”王世晟指了指沉入水中的夕阳,道:“现在就可以来一首——啊!看那夕阳……” “停!停!“何沐萱赶紧打住王世晟,”不要拉低我的文学素养!” …… 安徽某个农村,张来福走在村边的田野上,他已经不记得儿时的家在哪了,他只记得他家门口就是一条河,当年为了给生病的父亲买药吃,为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能够有粥喝,他净身进宫。由于宫内规矩严,他多年来除了给家里寄钱,根本没能出来看一眼。他不知道父母都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妹妹什么时候出嫁的,更不知道弟弟去哪了。 多方打听问路,张来福终于找到了破败的旧屋。 “这里已经几十年没有人了。“村里的人这么说,”如果想知道你爹娘埋在哪里,去问问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吧。“ 坟场的最角落,张来福找到了两座荒坟,木质的墓碑早已经被霉斑腐蚀了字样,丛生的杂草再也看不出坟头的样子。他甚至不能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他父母所在的地方。 但张来福太需要一个情感寄托了,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接着失声痛哭:“爹!娘!孩儿不孝啊!” 自古忠孝难两全,张来福却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君主。 …… 秋风渐起的时候,王世晟告别了何沐萱,在机场他说:“来日方长。“何沐萱回:“后会有期。” 回到南京,一进办公室的门就看到常江站在那里,神色古怪。 “有什么要紧事么?“王世晟一边放下东西一边问道。 “行长,我想问问这个……究竟是哪来的。“常江拿出了半张照片,是他前几天在柜子里找印章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就是上次在王世晟钱包里看到的那张西湖合影。 王世晟接过照片,看了看,告诉常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两千留洋么?这就是原因,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要不然我为什么给一个陌生人钱?做慈善么?” 不待常江追问,王世晟就把常江打发出门了,还特意在关上门前嘱咐一句:“我知道你对陆姑娘有好感,但你是她上级,这很不好。” 处于热恋期的常江哪里听得进这种拆散人的话,顿时心里就不愉快了:“陆姑娘是好女孩!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不知分寸的人。” 常江是一个很倔的人,如果告诉他一件事有困难,那常江大概率会知难而上,不知道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就是一件很难改变的事,王世晟便只好不再说什么。 下午,王世晟回家补觉之前去了一趟人事处,找到张来福:“听说你请假回老家了一趟?“ 张来福以为是自己的带薪假让行长不愉快了,正欲认错,谁知王世晟把一个袋子放在了他面前:“这些钱拿去给你的父母修个像样的坟吧,活着的时候没能尽孝,现在有机会了,不能再放弃了。“ 张来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甚至没有打开看有多少钱,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就要磕头:“行长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别!差辈儿了!“王世晟赶紧给他拉起来,把纸袋子往他手里一塞,“最近没什么事儿,给你放一个月的假,工资照结。” 张来福愈发感动,膝盖软成了泥,非要是王世晟给他拉到沙发上才没跪下,张来福拉着行长的手就不撒开了:“我一辈子命贱,当了半辈子奴才,老了也就您拿我当人看,大恩何以为报啊!“ 对此王世晟表示:“要报恩很简单啊,等回来了多找几个像样的人才就好了!“ 目送张来福离开,王世晟也开车回了家,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日军被国民军队推下了海,再也没能向前一步,国家宣告和平。他随即和何沐萱办了一场西式婚礼,在鹅绒毯一样的大草坪上,搭着白色的台子,宾客云集。何沐萱站在台前,穿着白色鱼尾礼服,头戴素纱礼貌,背对着他。婚礼进行曲响起,王世晟走向前,轻轻拍了拍何沐萱的肩膀,唤道:“沐萱。”谁知新娘转过头来却不是何沐萱,而是陆晓雯。陆晓雯手握一把军刀,目光空洞,一字一顿地和他说:“已经没有何沐萱了。” 王世晟直接从梦里吓醒,一看钟表,不过凌晨三点……只是再也睡不着了。 第九章冷暖自知 陆晓雯最爱吃糯米团子,特别是总统府后街那家沁余面点坊的糯米团子,全南京,也就这家有草莓味的糯米团子。隔三岔五常江上班的时候就要绕路绕到这里,买上三五个糯米团子带回去给陆晓雯。只是有时候为了平衡下属心里,他还得多买一盒给冯育新。 陆晓雯对这些小礼品向来是来者不拒,草莓味的糯米团子为什么要拒绝?而且小冯也收了不是么? 中秋快到了,王世晟安排常江去醉月楼预定给客户及工作人员的月饼,给客户的一定要是带有莲蓉双蛋黄的七星伴月礼盒,工作人员的礼盒则按照每盒一个莲蓉蛋黄随意搭配。常江下好订单,又以个人名义给陆晓雯定了一个欧式松露蛋糕礼盒,比七星伴月还贵,里面写上了自己的祝福以及表白。 常江幻想着那一天,陆晓雯“意外的“收到一份礼盒,打开一看竟然是自己给的小惊喜,激动不已的时候自己再拿着花出现,对她说:”今晚西利亚西餐厅不见不散。“ 烛光、美酒与牛排;音乐、美人与青春,真太令人期待了!光是想想常江就觉得人生圆满了。 …… 中秋这天,常江早早的买了一束红玫瑰带到办公室,下午三点,醉月楼送外卖的伙计来了。常江看着伙计拎着松露蛋糕礼盒进了秘书办公室,赶紧整理整理西装,拿出发油再抹抹,带上玫瑰花就出发了。 只是秘书办公室里没见到陆晓雯,也没见到礼盒,只有冯育新在一旁哗啦啦翻着文件。 “小陆呢?“ “刚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那她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好。“ 常江拿着花回到办公室,心里有点开始打鼓,人和礼盒都不见了,难道是躲到别的地方偷偷拆怕被知道?诶呀,女孩子果然还是害羞的吖! 忽然敲门声响起,常江赶紧去开门,但来者不是冯育新,是财务处长林承志,林承志给了他一份文件:“行长找你。“ 常江一看文件,就知道客户的月饼到了,今晚要找几个人去挨家挨户发月饼了,行长找他估计是商量人选。 只是一进门,常江就看见王世晟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松露蛋糕礼盒,和自己买给陆晓雯的一模一样。巧合吧?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 按着行长的意思,这次送礼,要选年轻且形象好的人,就他们秘书处三个人带着保安处新来的三个小伙子就很好,两个人一组,两个小时就应该能搞定,到时候算加班工资。 临走的时候,常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行长,您这个礼盒是哪来的?“ “陆晓雯她父亲送的,我本来不想收,但她说这叫商业往来。“王世晟说着笑了起来,”真有意思啊,下次过节恐怕得还个礼。“ 常江一听就惊呆了,什么陆晓雯父亲送的?还商业往来?恐怕陆晓雯压根儿就没打开看就借花献佛了吧! “那个……行长您没打开看看吗?“常江说话的声音开始发抖。 “看啥啊,我也不爱吃这个,你拿去好了,就当是辛苦费了。“王世晟直接把蛋糕递给了常江。 常江看着这蛋糕竟然又转回了自己的手,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直接把事情的经过全告诉了王世晟。 说完他就后悔了,如果他自己吞下这打碎的牙,没人会知道他的糗,但现在,他自己把这事儿说出来了,还告诉了领导,甚至还糗了领导一把。 王世晟听完也觉得尴尬,还好自己也没打开看,不然不晓得要看到什么肉麻的话。他拍了拍委屈的常江:“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可是我还买了花,还定了餐厅……“ “下次告白直接点,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就是容易出岔子,别难过了,一点小乌龙而已。“ 常江拿着蛋糕回到办公室,失魂落魄,摊在椅子上。忽然有人敲门,常江只有气无力的说了声进来。 “常秘书长,您找我?“陆晓雯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探头进来了。 “没什么事了,回去工作吧。“常江挥挥手,不再有告白的动力。 陆晓雯也是眼尖,看见了常江桌子上的蛋糕:“欸?秘书长,您的蛋糕怎么和我父亲送行长的一样?“ 常江哭笑不得,这场戏早就穿帮到火星去了,可是还是得陪着女主角演:“行长不怎么吃糕点,作为奖励给我了。” “诶呀,行长怎么这样,这也算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呀,借花献佛可不行哟。”陆晓雯故作抱怨,“看来下次送点别的好啦!呐,这盒蛋糕给了你,你可要帮我打听行长喜欢什么呀。” “行,没问题。你去工作吧,晚上还要送礼呢。”常江无奈的说完,打发走了陆晓雯,心里巨不是滋味儿。 但男子汉当百折不挠、愈挫愈勇。这只是个意外,晚上送完礼还是可以请吃饭的!常江还是有机会的! …… 挨家挨户送完礼已是七点多,常江如愿的请陆晓雯吃上了牛排,过程是曲折的,但结果还是吃到饭了的。 “中秋快乐。”常江把早上买的玫瑰花递给陆晓雯。 陆晓雯嘿嘿一笑,没有接过去:“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面对这么直白的追问,常江一下子竟然红了脸,“是。“ “不行不行,行里有规定,不能办公室恋情,万一行长给我开了怎么办?“陆晓雯赶紧摆手,”虽然我觉得你挺好的,但是我也不想丢工作啊。“ “这……“ “这样吧,你帮我跟行长说说话,让我调到业务部门去,咱就不算办公室恋情了。“ 第二天,常江就把这事儿跟王世晟说了,说小陆性格外向,去跑业务接触客户可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王世晟并未放下手中的工作,头都没抬:“常江,你还记得自己的职位是什么么?“ “记得啊,怎么……?“ “那你说说你是什么职位啊?“ “秘书长。“ “那你一个秘书长怎么操起人事处长的心了呢?“ 常江一下子没了话,确实这种事不该他管,他这越俎代庖的怕是刨了来福胖子的饭碗。 “你要是觉得陆晓雯工作能力不行,去向张处长反应,他会和我协调这件事。“ …… 美国,旧金山。 自从罗斯福当了总统,**搞了很多大工程,也跟银行贷了很多款,在继续倒腾白银和借**与企业钱两项业务之间,王世晟让何沐萱选择借贷。 何沐萱走在公园里,秋已深,金黄的树叶随风微微摇动,阳光碎金一般洒在石板路上。长椅上已经不再有失业的流浪汉,遍地的垃圾也有了环卫工人定时清扫。美国正在变得越来越好,到处都有工地,有大型机械的轰鸣声,“梦想与奋斗”又是挂在年轻人嘴边的常用词了。 海边,迎着夕阳向西边看去,晚霞火一般烧满了天空,商业船只来来往往好不繁盛。一瞬间,何沐萱有点想家了,她突然有一种感觉——我现在居然在美国,我怎么就突然在美国了呢? 如果,民国的黑夜也能很快过去,变得蒸蒸日上就好了,那样她也就能快点回家了。 圣诞节那晚,天空飘着小雪,何沐萱把窗户关上,烧好炉子,坐在收音机旁,里面是新政策的宣传与讲解,各种鼓励人民“奋斗与追梦“的话语慷慨激昂,本来电台这个时候已经放假,但今年不一样。 “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传来,打开门一看,是隔壁邻居安娜。安娜戴着圣诞帽,手捧一盘烤鸡要送给何沐萱。原来安娜失业的父亲在工地找到了测量工作,现在家里经济条件好转,终于能吃上一顿烤鸡了,全家人表示这种快乐要和邻居分享,让安娜挨家挨户送鸡块。 “安娜!你父亲能找到工作真是一件大好事,祝贺你呀!“何沐萱笑着说道。 安娜往屋里看了一眼,发现空无一人的客厅连灯都没怎么开,直接挽住何沐萱的胳膊:“诶呀,沐萱,你怎么就一个人过节呀,到我们家去一起喝两杯吧!“ 盛情难却,何沐萱便跟着去了。一进门,安娜就大声让屋里安静:“你们看我把谁请来了?新邻居沐萱!快欢呼!“ 一片欢呼声顿时响起,那场面,就像在赛马场赢了钱。赚钱、派对、交朋友又成为了美国人的主流生活。 安娜一家五口人,除了她的父母,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凯文是药学博士,妹妹瑟琳娜还在读小学。因为何沐萱向来低调,从不以宁华行长的名义公开露面,安娜一家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超有钱的“华人银行家”,他们就像对待普通邻居那样请何沐萱一起吃喝——热情、开放、没有距离。 本来何沐萱不想喝酒,无奈邻居热情如火,那热闹的气氛何沐萱多少年没见着了,忍不住喝了两小杯。就那么两小杯,脸就开始烧了,走路就开始晃了。 直到回到家往沙发上一躺,才发觉怎么那么冷,回头一看,炉子早就灭了,等再把火升起来,温度提上去,已经是深夜了。 “啊嘁!”何沐萱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大喷嚏,被子裹紧了却还是有点冷。 …… 转眼就是1934年,元旦这天,南京城到处放鞭炮,“噼噼啪啪“让人都不敢往街上走,生怕炸了自己。常江买好一大盒草莓糯米团子,捧上一束像要燃尽白雪的红玫瑰,按下了陆晓雯家的门铃。陆晓雯现在是业务处的小主管了,手下客户繁多,各个都是大商户。 “欸,常秘书长,今天又有什么惊喜呀?”一开门,陆晓雯像是早就知道常江会来一样,穿戴整齐,妆容精致,那件常江年前给送的粉色呢子别提有多合身了! “今天咱去溜冰!感受一下西洋冬季乐趣!“ “可是我平衡很差欸。“ “我扶着你就好啦!“ 溜冰场在湖边,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但是这根本挡不住常江和陆晓雯溜冰的乐趣,两个人不断摔倒,又不断站起来,大笑的声音传遍整个溜冰场,路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他们也完全不在乎。 “人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值啦!“陆晓雯搂着常江的脖子,艰难的从冰面上站起来,兴奋地说道。 “朋友……?“常江一瞬间觉得这个词有点扎耳,但看陆晓雯那么开心的样子,便也没多问。 第十章故人西辞 廉价的烟酒自美国人开始奋斗以后就变得不好卖了,大家开始重视自己的健康了,一个个都放弃了借酒消愁。 宁华的船泡在港口里开始生锈。 何沐萱正想着要不要先把船卖了,一个面粉厂客户给她打来了电话。两天后,一批白面踏上了从美国去往民国的航线。 …… 来福胖子最近一直在练字,问起来就说要帮宣成把春节要用的对联和福字都写好,这样财务处能省一笔。 还别说,张来福虽然以前是个太监,但那字却写得大气磅礴,有种金銮殿上“正大光明”的味道。 “嘿,你个死太监哪学的字儿啊?”常江看着金墨题写的对联,当真是对这字心生佩服。 “以前照顾皇上起居,闲下来的时候就对着宫里的牌匾,拿水蘸着在地上写,这般练出来的!”来福得意道,“就连皇上都夸我字儿写得好!” “你照顾皇帝的时候他不才十岁么?小孩儿夸你也当真?” “哼,还真就有用。”来福胖子头一抬,更加骄傲起来,“就凭着我这字儿,后来内侍监人员来来往往都是我记录的!我就相当于宫里的人事处长!” “得了吧,少诓我,你顶多记记哪个太监从哪来到哪去,还人事处?你能管官员任命不成?” 谁知来福胖子把笔一搁,直接嘲讽起常江来:“要不说你年轻呢,那些外地当官儿的,能比我们知道皇上的心思吗?咱家之于皇上就像是秘书之于行长。” “嘿!”常江一听直接给气乐了,抬手就开始打来福,“你再说我给你捆巴捆巴扔江里去你信不信?“ 来福虽胖却矫健,一个闪避,躲过了常江的手:“给我扔江里?哼!我这就去行长那里给你参一本,看不把你降职扫地去!“ “你还敢躲!“常江追过去非要给他这一巴掌落实了,”参我一本?我还要参你呢!” 来福夺门而出,常江追上就是一拳,虽然不重,但这关乎面子。 只是,打上去了,才发现……这一拳打在了路过的财务处长林承志身上。林承志是一个一板一眼的大叔,也是跟着王世晟的父亲一路干下来的元老,他一推黑框眼镜:“一个二十多岁该当爹的人,和一个五十多岁该坐长凳上晒太阳的人,打打闹闹,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气氛顿时凝固,常江眼瞅不对赶紧道歉,保证这事儿不再有了,林处长这才大步离去……进了行长办公室。 来福看着行长办公室的门,眉毛一挑,瞥着常江,好不得意:“等着被参吧你!“ …… 除夕前几天,来福胖子把自己的墨宝送到了王世晟面前,上联:聚财兴国安黎庶;下联:存款便民秉赤心;横批:经世济民。 “经世济民,好!好得很!有国有民有财富!“王世晟没说二话,就是夸,”除夕就让人贴出去!来年找人刻在门柱上!“ “行长您喜欢可就太好了!“来福胖子满脸笑出了褶子,”咱这忙活值了!“ “值了?还能更值。”王世晟拍拍来福的肩膀:“除夕让财务处多给你发十个银圆!” …… 春节的时候,大街上比往年还热闹,除了当地的百姓,一些从北方逃难的人逐渐抵达了首都。他们有些是从东北来的,一路南下,经过天津、济南,全程靠走,到南京的时候一个个面如土灰、形如枯木,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全是虱子。 来福胖子拿着行长多给的十元钱,扒来扒去舍不得花,最后买了五个白面馒头,剩下的细心装好。只是一转身,来福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小孩子在看着他,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手里的白面馒头。 “孩子哪来的呀?”来福问道。 “吉林巴家屯。” “皇上还好吗?” “不认识皇上。” “欸。”来福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父母,和一个妹妹,能赏我们一个馒头吗?”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请求,“我妹妹快饿死了。” 来福看了看手里的馒头,拿出三个,递到了那脏兮兮的手上,孩子一看三个馒头,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恩人能告诉我名字吗?有机会一定加倍还!” “不用还啦,我自己还一屁股债呢……”来福胖子说完不顾阻拦,直接消失在了人海。 …… 银行门口,王世晟看着贴上去的金字,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何沐萱,几个月来,每次互通电报都说得是生意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商业合作关系,想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摸摸口袋,很少随身携带现金的行长摸出了几文钱,够发一次电报了,这次不说商业事情,就说家长里短。 晚上,王世晟一个人坐在家里,火烧得旺,却也还是冷,他想找常江一起喝一杯,却发现根本打不通常江家的电话。也是了,常江现在有陆晓雯了,人正热恋着呢。 王行长心里不愉快了,自己那么有钱,节日怎么能这么冷清?他打电话叫了一桌菜,倒上酒,还是觉得……孤家寡人。 不行!王世晟丢下筷子,把菜统统放进冰箱,披上大衣就出门了,邺城歌剧院最近有来自俄国的芭蕾舞表演,去看看跳舞不比呆家里强多了? 只是在剧场一坐定,他就看见了熟人,旁边靠前的VIP位置上,正是陆晓雯,旁边跟着一个男的。 嘿!这常江色迷心窍了啊,为了陪女友,那么贵的位置都敢买?王世晟给算了算,两张票差不多是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败家!败家小子!要去敲打敲打他才行。 只是王世晟还没起身,陆晓雯身边的男人一回头,竟不是常江,是陆晓雯手下的大客户,海盛印花厂东家高厂长,高国栋。 这陆晓雯过年不回家,也不跟常江谈恋爱,反倒陪客户看表演……这高厂长也不回家?? 情况有点复杂,王世晟赶紧把围巾往上拉,谁知高厂长已经眼尖地看见了他:“王行长你好啊!今天也有雅兴来此看表演啊。” 没躲掉!王世晟只好去应酬,原来这高厂长就是当地人,今天听说了小陆姑娘有时间,就一起看个表演,再谈谈理财的事情,他最近正打算把账户里的一笔钱拿去投资。 “王行长有没有什么高见啊?”高厂长一手搭在陆晓雯的肩上,一手点着烟。抽一口烟,那帝王翠的扳指就在王世晟面前晃一下。 “高见谈不上,现在美元价很低,高老板可以试试换些美元。” “王行长,您可别骗我啊。现在这美元和黄金脱钩,还能值钱吗?”高厂长微微抬着头,作俯视态看着比自己其实高一些的王世晟。 “现在美国大搞建设,经济回暖指日可待。不过投资有风险,高厂长不相信的话,不听就是了,权当王某一点不成熟的小建议。” “小陆你怎么看啊?”高厂长语气豪爽,看向陆晓雯。 “我们行长说的话可是要信的啊,他可厉害了!”陆晓雯夸道。 “好!”高厂长大声说道,“那就听行长的,就买美元!小陆啊,我那笔钱,年后统统买成美元!” 随后高厂长又表示要帮王世晟换一个前排的位置,“好歹也是个行长,跟打工的人坐在一起看可不行,没面子!你给了我理财的建议,我这就给你升级座位!” 王世晟赶紧道谢拒绝,说自己从小就没坐过前排,坐前面眼晕。 “你们这些北方来的人,就是不细致、不懂生活啊!这芭蕾舞坐后面能看什么?”高厂长扯着比“北方人”还“北方”的嗓子,也不再客气,带着陆晓雯坐在了前面。 年后,王世晟问常江去了哪里,怎么没有陪陆姑娘。常江说自己去了一趟**,摸索了一下那边的经济情况和市场形势,为日后商行继续南下打牢基础。 “说实话。”王世晟可不信这套,如果是工作需求,常江早就要跟他讨好处了。 “陆姑娘回老家了,她建议我去**看看,一是暖和,二是淘点黄金,还是为工作上了心的。”常江说道,“行长您别说,我还真寻摸了几家小银行,咱可以出资买下来……” 看着常江充满少年气息的脸,俨然一副新兴的接盘侠模样,王世晟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陆晓雯骗了他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吧,你把你做的调查也给林处长看看,我会跟他讨论的。“ …… 二月底的时候,一批从美国发来的收音机到了港口,王行长给每个办公室都搁了一个,旧的统统拿去了旧货市场。何沐萱那边也发来了好消息,美国现在出口业发展迅速,她已经决定再购买一些船,成立一个小的航运公司,专门运营航运事业。 王世晟对于开航运事业自然是支持,只是如果宏秘书长还在就好了,他当年可是跟着王世晟爷爷干过航运的,在这一行有经验有资历,可以派去帮忙……欸,可惜斯人已逝。 千金易得,人才难聘啊。 …… 三月初,日本人又有了动静,他们拥护溥仪称帝了,现在溥仪就是满洲国的皇帝。这几天广播里翻过来覆过去说这事儿,王世晟听着就心烦,“咔“一声按掉了收音机,随后拨通了人事处长办公室的电话。他打算让张来福去挖几个航运公司的人才去美国,张来福眼尖,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才。 然而,没有人接电话…… 人事处一打听,张来福今天都没来上班。 这就奇怪了,这张来福也没请假啥的,平常都是早到晚退,上班比谁都积极,今个儿怎么突然不上班了?不会是出事了吧! 王世晟赶紧让常江去张来福家里找人,常江不敢耽搁,披上外套就跑到了张来福住的小别院,然而死活敲门敲不开。 想起这几天关于满洲的广播,又想起来福胖子那忠君爱国的封建精神,常江很怕这死太监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他找来几块砖头垫着,一个飞身翻过了院墙,冲进客厅一看,张来福果然悬梁自尽了…… 把张来福放下来的时候,人都硬了,浑身的肥肉像是上了冻的猪油膏,苍白僵硬。 桌子上放着一张绝笔信和一个小盒子,绝笔信上写: 国逢大难,民族将危; 外夷来华,屠戮人民; 君不为君,臣不为臣; 孤身一人,抱残守缺; 愧对君主,难见父母; 不人不鬼,难了此生; 世晟留我,得以衣食; 修我祖坟,了我心愿; 此生大恩,无以为报; 来世有缘,甘为牛马。 “你个蠢货!“常江气愤地摔下那封信,”一个弃国弃民的君主有什么值得效忠的!你死了人家可是还当着皇帝呢!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常江一把这事儿给王世晟打了电话,王世晟就赶来了,看完那封绝笔信,只叹了口气,说:“日本人又杀我一员大将,只是这次不见刀、不见血。“ “行长,怎么办啊?“常江忙问。 “发丧吧,钱行里出,那个小盒儿也给他一起装棺材里。“ 第十一章暗流涌动 新的代理人事处长由副处长何明洋任职了,以前来福胖子推荐他当副处长的时候,说他是“慧眼独具,唯独格局有点小”。 何处长一上台,就把旧的制度改了改,他是精英主义的信徒,坚信有了牛的高层才能有牛的企业,至于底层打工的,那不过是流水人员。 何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个星期就开掉了几个不认真工作的员工,他告诉业务处,现在要实行末位淘汰制,每年六月都要考核,业绩最差的直接开除,今年六月就要开掉一个! 他还熬夜详细制定了一份人才培养计划,把更多的资源输送给主管及以上人员,至于下层的打工者,比如柜员、买办什么的,要减少投入。他觉得那都是些“力气活”,要什么培训? 这话一听,王世晟就奇了怪,这柜员和业务员直面客户,不培训就跟不上时代变化,就竞争不过其他银行,怎么能就不培训了呢? 何处长却觉得这个很好解决,跟不上时代的业务员就开除他!新人总是有的,能干业务员的人满大街都是,毕竟每年都会毕业一批学了“新知识”的学生。 “这不行!”王世晟不高兴了,“你这不是卸磨杀驴么?人家给你干完了你就一脚给人踹了?这恶名要是传出去了,以后咱买卖还做不做了?” 何处长只说现在大工厂都这么干,根本没见谁倒闭,反倒是那些想着“老驴拉新磨”的厂子日渐衰退。 “咱可不能养废物啊行长!”何处长说道,并表示如果要养废物,他的工作太难展开了,简直没法干了。 王世晟却罕见的发火了:“可是你的工作本身,就在让业务员变成废物!你的工作是好展开了!其他人全都没法干了!你今天开一个,明天开一个,我们银行有多少人给你开?你要是懒得干,我先把你开了!“ 两个人吵架声音之大,整条走廊都听见了,那些刚被“末位淘汰“吓得瑟瑟发抖的文员们一个个都开始笑。 最终,何处长和行长协商出了一条中间法案,每半年就要考核,给个评级,ABC三等,A等要加钱,C等要扣钱,连续三次评C的就要开除再招新,至于培训的花费,暂时不变。 新的动员大会上,何处长慷慨激昂:“商业竞争就是群雄逐鹿!老虎狮子吃肉,豺狼鬣狗啃骨,牛羊死无葬身之处!你们要用实力证明你们是老虎,是狮子!再不济,也不要当牛羊!我们需要的是奋斗,不是闲散!你们也不是闲散王爷,现在也不是满清封建!我现在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努力当老虎的,就能赚大钱,不努力的想躺着的,就必须离开!我们不欢迎废物!“ 会后,王世晟找到常江,让他到海德大酒店定个包间,今晚要和两个元老谈谈。 王世晟接手华宁的时候,有三个元老级人物,一个是从他爷爷起就跟着干的宏富宽宏秘书长,另外两个分别是财务处长林承志和业务处长孙启南,也都是开国级别的人物,手里握着股份。 一开始,王世晟还担心这几个元老会外恭内倨,但后来好像并没有发生这种事。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宏秘书长死得太早、华宁破产的太快……现在这俩老人家还愿意跟着王世晟,不过是因为如果他们留下来,新的宣成还会有他们股份,但如果一走了之,那便毛都没有。 人都到齐以后,王世晟也不多说客套话,给两个元老把酒满上,先干一杯,表示感谢两位前辈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帮助。两位前辈也开门见山,问王世晟这次聚餐目的为何。 王世晟便直说了,问两位前辈如何看待新人事处长的用人方案。 “我看不行!这何明洋就是个二五眼。”孙启南不加思考,直接否决,“我们又不是什么有几千几万人的大企业,哪能这么玩啊?胡喏喏!他今个儿开一个,明个儿开一个,那我们一年到头尽是带新人了,我们带新人多累他知道吗?” 孙启南说起话来就停不住,那天津味儿的国语比打了快板还溜:“而且行长你也甭听他搁那儿掰扯,什么奖勤罚懒、末位淘汰,光淘汰那干活的,人开了一时半会儿抵不上来,弄个半参子在那搁着,找了新人还要熟悉工作,还要交接,事情崴泥了他能负责吗?我们人不够了他来给我们干吗?“ 王世晟又看向林承志,林承志夹起一块鸡放到碗里,又舀上一碗汤,缓缓道:“对于我们财务来说,末位淘汰没必要,一群会计搁那算,淘汰谁?淘汰那办着一单十万项目的,还是那干了十单一万项目的?至于奖勤罚懒,我觉得还是有点意思的,就看他怎么评定了。不过照目前来看,他有点想一刀切。如果他真的这么干的话,我觉得最先切的就应该是他了,他想一劳永逸,那我们还养他这个废物干什么?“ 身边都是大佬,常江感觉自己本不该坐在这里。说话吧,自己没份儿;吃饭吧,行长和两个前辈还没怎么动筷子……常江只好盯着面前的碗,认真听他们谈话。 王世晟看了看沉默的常江,眉头一皱,今个儿带你来可不是让你白吃白喝的,是要在两个前辈面前给我长脸的,你这么沉默,气势直接就输了,以后作为年轻人一派还能镇得住这两位吗?能有点眼色不? 王世晟敲了敲常江面前的桌子:“秘书长,你怎么看啊?叫你来是要发表意见的,别光听不说啊。“ 这一下常江就犯了难,两位前辈已经分析得透彻,除了复读机他常江还能说什么?说“两位前辈说得对?“,那跟没说有什么两样? 看常江卡壳的样子,王世晟心里那个急,你个愣头青明明徐仁才都搞定了,怎么这会儿扭捏起来了?还非要我跟你说你要说啥不成? “就从你们秘书处说说,何明洋的制度对你们有什么影响。“王世晟努力不让语气中出现咬牙声。 “年轻人,有嘛说嘛!大胆点儿!都是自己人,自己地界儿怕嘛呢?“孙启南也不喜欢这种尴尬,直接”鼓励“道。 常江一看气氛诡谲起来,赶紧开始发言:“从秘书的角度来说,我也反对何处长的方案,秘书工作很多都和咱们行的领导出行、计划安排有关,这些都是要保密的,你把人开了,人带着咱的秘密跑了,这不就要出事么。而且我们这里现在就一个小冯,人干得好不好都是第一,也是末位,难道给人开了不成?秘书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人员的稳定,流水线式招聘解聘是大忌。至于奖勤罚懒……秘书都是被动性工作,领导没安排的也不能瞎干不是?“ “嗯,小常说得有道理。“孙启南夸道,”以后有什么话大声说,都自家人儿!“ 现在四位“高管“都认为新的人员管理方案有很大问题,王世晟表示后天可以所有管理层人员开个内部会议,把最终方案确定一下,末位淘汰肯定不要,奖勤罚懒再讨论讨论。 “后天讨论我看意义不大。“林承志说道,”无非就是些嘴皮子功夫,咱这样,让他何明洋把他的方案试行一下,别管什么末位淘汰还是奖勤罚懒,让他统统上马,试点我看就选他的人事处好了,让他亲自操刀!“ “嗯,林处长说的有道理!“孙启南说道,”好不好的,咱光说人也不服气啊!让他折腾,事实见分晓!搞不好我们还错了呢。“ 完了孙启南还问了常江一句:“小兄弟你怎么看啊?“ “我觉得有道理。“ …… 当晚,常江送行长回家的路上就差点被万年好脾气的王行长给打了。 “我说你个常江,你怎么回事儿?”趁着周围没人,王世晟直接开骂:“你是把脑子丢在办公室了吗?啊?带你出去应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从天津的时候就开始了吧?怎么今天给我掉链子呢?你不是天天叫自己小爷呢?怎么今天就孙子了?” “这不都是自己人么,前辈么,哪好甩那痞气啊?”常江还有点委屈,也是了,他从小家教就是面对外人怎么横都可以,一旦面对长辈,就要规矩上好,上不好就要挨揍禁食。 “你在前辈面前装好孩子?还是公子润如玉啊?”王世晟简直要打人了,“那不是你爹,也不是你老丈人!用不着三跪九叩!你要告诉他们,你作为年轻人,有能力管好商行的事物!我带你去是为了你跟我一条战线,你倒好,最后来一个‘我觉得有道理’,完事儿了!我要你这秘书有啥用啊!开了吧?” 常江赶紧拉住王世晟:“行长您消气,想想您那两千块,把我开了谁来还这个钱?对不对?以后我一定跟您同仇敌忾!神挡杀神,佛挡**!” …… 第二天,何明洋接到“新制度试点方案”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试行只从他们人事处开始试行,先搞一个月的,把评级、奖罚和末位淘汰都缩短周期上马看看,效果好了再在全行推行。 机遇与挑战,他何明洋发誓不能出了糗。 当天,他就召集部门的人,开了一个小会,表示这是人事处扬名立万的时刻,搞得好各位喝酒吃肉,搞不好全都别提。 “我这个月工资不要了,开给你们,前提是你们给我搞到像样的人来,听见了么?”何明洋一拍桌子说道,“你们分组,先搜集各大商行有能力的管理层或者员工的资料,然后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挖过来,听见没?” 第十二章乘风破浪 果然来福胖子一死,新人派势力被削了一大截,两个老人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直接把年轻的常江给整懵了。 这还是大家意见一致的情况,要是意见不一致,甚至意见相反,那就不知道要发展成什么样了。 王世晟不喜欢何明洋,但他还是把何明洋找到了办公室,门一关,跟他说:“你那个方案,不光我觉得有问题,财务处长和业务处长更是反对,业务处长手下的人,好几个都是华宁跟过来的老手,你把人家开了,人家怎么工作你说是不是?我也很理解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心理,不过宣成不能跟华宁比,咱影响力不够,那些华宁留下来的人,再怎么样也比市场上随便淘来的好。” 何明洋听行长竟然开始跟自己解释了,赶紧道歉,说上次跟行长吵架实在是愚蠢,没能从其他部门的角度分析问题,实在是失职,就是开除也不为过。他赶紧把自己新的计划跟行长说了说,包括他把自己的工资奖给手下一事,说这次他要背水一战,挖不到像样的人才就引咎辞职。 “军令状立的不错。”王世晟说道,“不过咱也不是军队,不用整那套‘不成功便成仁’的戏码,这样,你的工资照开,你们要是挖了人才来,奖励从行里走,你也有份儿,挖一个人,给你三成底薪的奖励。奖勤罚懒是行里要你们当试点,你掏钱那不是事儿。” “而且。“王世晟接着说道,”挖人要有诚意,你们给人家开价的时候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会让财务处支持你们。“ 原本已经打算破釜沉舟的何明洋顿时感动万分,备受阻碍的工作现在不但突然开了绿灯,还受到了加持。前一晚他还在想怎么找下家,要找哪家,是否还要继续在银行业工作;现在,他不想了,满脑子就是挖人。 一个月下来,人事处上下忙活、起早贪黑去大银行蹲点的行动有了成果,一共挖来三个人,一个业务老手,一个高级管理,一个精通英、法和西班牙语的翻译。王行长看着三个人的资料,果然来福说得没错,这个何明洋还是会看人的,只是这翻译……怎么比高管开的价还高呢? 对此,何明洋嘿嘿一笑,便说这翻译以前在汇利银行当秘书,翻译、接待都能干,只是因为站错了队,现在处境很尴尬,就给挖来了。 “汇利总部的秘书?能信任么?”王世晟看向何明洋。 “我觉得能,这人以前是骨干,跟着汇利副行长崔尚卿干,但崔尚卿跟孙正平争行长位置的时候失败了,还给整牢里去了,他手下的班子降得降、散的散,不太会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这个人丢给常江吧,待遇开好点,但也别太捧着,让常江先注意着点儿。” 剩下的两个人,全部送去了上海办事处,小小的办事处一下子升级成了分行,新挖的高管陈征瑞直接任命成了支行行长。 接下来就是算绩效,试行奖勤罚懒、末位淘汰的时候了。虽然大家都在努力工作,但总会有人排在后面,扣了钱的几个心里已经不太愉快,要淘汰的那个简直傻了眼,直接跑到行长办公室抹眼泪,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失业了一家人都没饭吃。 王世晟简单安抚一下激动的员工,打了一个电话给何明洋,关上门跟他单独谈了谈,再次劝他放弃了末位淘汰这件事,“成熟的老班子才是金啊,宣成能在南京立足,靠的可不是新招聘的那些人,是华宁里愿意跟着来的人。” “你的计划对于短时间加强效率确实很有效果,但是咱人少,这样下去必定人心惶惶,大家天天捉摸着找下家,你说这队伍还能带吗?”王世晟拍了拍何明洋的肩膀:“你作为人事处长,是要认真去判断哪些人可用,哪些人没用,光是设条线然后开始切西瓜,那我们直接找个大银行抄一套准线不就完了?但那能用吗?” 后来,行里的高层开了个会,何明洋的方案不予以全面推行,需要大改,但试点期间许诺的奖惩,全都要到位。而那个倒霉蛋,两周后还是被开除了。 …… 晚上,王世晟躺在家里,翻看着以前的照片,部分是他爷爷的照片。他爷爷活跃于清朝末期最混乱的那段时间,凭借着敢闯敢拼的狠劲儿打出一番家业。王世晟没见过他爷爷,不过从照片上看,那是一个留着长辫子的老头儿。 王世晟的父亲不太愿意和他讲他爷爷的故事,他从小也就扒门缝儿听得了只言片语,大概知道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血汗工厂主“,手下几十条船,几百号人,全都是八国联军侵华留下的难民,因迫于生计而显得非常”吃苦耐劳“。 那时船员常有累死的、病死的,死了就扔海里,没人惋惜,就像丢一头死猪,人命本身不值钱,这些人又常常是孤身一人,连家属抚恤都不需要。 况且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各地方出海,有人死半道上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至于父亲最不想让王世晟知道的,其实是那些买卖本身,每当王世晟问起来,父亲就说忘记了。 王世晟一直以为这是因为父亲和爷爷有过节,直到长大一点后,他才明白他的爷爷可能究竟干过些什么,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放弃了爷爷留下的事业,变卖了货船,从事起了银行业。 父亲没事儿就跟王世晟说:“这世上最宝贵的资源就是人的资源,千金易得,人才难寻,忠诚的人才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你起家的手段不光彩,那么成业了之后一定要改头换面,家业越大,形象越重要,不然你从哪里成功,就会从哪里失败。“ 王世晟合上相册,想起父亲病重把家业托付给他的时候,跟他说:“我不愿意给你讲我和你爷爷的事情,是因为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有些事情还是忘记掉比较好,时代在变化,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第十三章传统艺能 初春的时候,何沐萱发来电报,说得到了消息,美国那边准备大量高价收购白银,具体实行可能是六月份左右,如果有多的银子,可以试着卖到美国这边。 何沐萱现在成了董事长了,手下有航运公司,还有银行。何沐萱有点想把银行继续做大,开到其他州去,王世晟却跟她说让她先别急着开分行,多找几家关系银行合作,先稳住发展势头。他怕何沐萱一下子摊子铺太开了管不过来,毕竟地皮好买,人才难求,没有足够靠谱的人去管理,分分钟地基都能给你赔进去。 美国要高价收购银子,王世晟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对民国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只能期盼着所谓的“高价”不要高出民国银价太多,不然到时候银子都去了美国,民国这边的资本家们有钱都开不出来。 要不要考虑去美国呢?或者以海外发展为重头?乘上美国大发展的顺风车,远离战乱的民国,况且沐萱在那边已经打点的不错了……别说是“利益至上”的商人,就是个普通人,要是有机会,都应该去美国,干嘛和和平过不去呢? 其实,也不是王世晟不想走,只是当初和蒋公说好了,不能再转移资产去外国,自己的很多资本,现在可都还在国家眼皮底下被管着呢,要拿出去那就是白日做梦。 思来想去,王世晟想到了常江跟他说的“考察了**几家可以收购的英国小银行”的事情。 找到财务处长林承志,一谈,才发现根本没戏,他们的钱被完全卡死在国内了,甚至不能去境外出资。 “行长啊,你把宁华转给何女士的事情,蒋公可是一清二楚啊。”林承志说道,“他怕是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有一说一,王世晟把宁华转给何沐萱这事,并不厚道,一度让很多大的股东非常不满,原因很简单,他做这事儿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这也导致了当初他回国的时候,很多大股东一气之下卖股变现、卷钱离开。现在留下来的几个,包括林承志和孙启南这俩元老,内心也十分不满,只是一直没好说而已。 “因为行长您的决定,我们现在除了正常的业务往来,别想从国内拿出去一分钱。”林承志话说得很慢,每个字却都如同钝刀子一般切人心脏,言下之意便是你王行长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王世晟在前辈这里吃了瘪,心情很不愉快,这些老家伙终还是开始给自己上眼药了,人事处的事情还是大家意见一致的情况,都气氛诡谲成那样,以后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事情来。 林承志和孙启南,别看是他王行长的下属,俩人手里头可是握着最重要的两个部门,这俩人要是联合起来搞点啥,完全够他王行长喝一壶外带打包的。 下班回家路上,王世晟看见常江推着自行车和陆晓雯有说有笑,忽然计上心来。只不过,同时计上心来的还有业务处长孙启南。 …… 南京的四月,天已回暖,草长莺飞桃花开。孙启南把陆晓雯找进办公室,同时,王世晟把常江也找进了办公室。 孙启南一贯大嗓门,今天却压低了声音:“小陆啊,你是咱部门最有能力的员工,能人就该发光,不该在犄角旮旯赚那点死工资。只要你脑子再活泛点儿,保准儿大有前路。” 陆晓雯一听,自己好像被特别关照了,赶紧问:“处长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孙启南一点头,道:“你也知道,我们和行长交情那是很深的,行长他爹在的时候我们就入职了,那是看着行长长大的,就跟亲儿子一样,你说是不是?” 陆晓雯不明就里,只好说:“是是。“ 孙启南继续:“这个家长嘛,总是护犊子的,行长有困难,我们也必须第一时间知道,这样好帮他嘛。你说不是是?“ “是是是。“ “我看你和这个常秘书长关系很好嘛,小伙儿年轻有为,比我能干多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还跑业务呢,人就当秘书长了不是?”孙启南拿起茶壶喝了一口,继续道:“常江这小子有出息,你很有眼光!” “处长您过奖!” 孙启南大手一挥,放下茶壶,不再说客套话,进入了主题:“对于我们员工来说呢,银行好了,咱就好了,对吧?所以,有困难,大家要齐心解决。以后呢,你多跟这个常秘书长了解了解,看看行长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这样咱也好为他分忧嘛。” 听这话,陆晓雯心头一凛,没说话,感情这是让她去探秘啊……这事儿要是被发现了能有好么? “小姑娘,不要慌,咱不是让你干不对的事情,这是为商行分忧,懂嘛?”孙启南说道:“你要是办得好呢,我这里有几个大客户,你可以挑挑,升职加薪呢,是指日可待啊。你要是不愿意呢,也没关系,多大事儿嘛是不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接了这活儿,升官发财,就算以后败露,客户稳在自己手上去哪个银行不是干?如果不接,接下来的日子估计就可以准备找下家了……由于从小在成分复杂的家庭长大,审时度势是陆晓雯的天赋技能。“是是是,为行长分忧、为商行发展,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另一边,行长办公室。 王世晟让常江坐下来,跟他说道:“现在陆晓雯在业务处干得很好啊,你的推荐还是有眼光的。” 常江嘿嘿一笑,心想当初为这事儿王世晟还说了他一顿来着,说他越俎代庖刨了张来福的饭碗…… 王世晟不会跟常江客套太多,直接表示,希望他帮着从陆晓雯那里多打听打听孙启南等人的事情,不光是业务啊、工作啊一些可以拿报表呈现的事情,对于其他人其他事的看法,也打听打听,甚至个人生活也可以了解一下。 常江一想,连打听别人私生活的工作都交给自己了,行里这**味有够浓的,看来上次“四方会谈”的事情让行长脑子里上钟了,自己必须身体力行,为行长神挡杀神、佛挡**。只是……打探的对象是陆晓雯欸……这不是把晓雯往火坑里推吗? 对于常江的犹豫,王世晟只说:“陆晓雯是你推荐过去的人,你有什么好担心?本来就是你的人。” 欸,好像很有道理。 常江离开后,王世晟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新柳,心里默叹:常江啊常江,你可得靠点谱啊,来福胖子一走,我可就你这么个帮手了。 晚上,常江和陆晓雯一路回家,俩人心情都没那么轻松了,几乎是同时的,两个人开口问向对方:“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 下一个瞬间,俩人都明白了,明白行里的矛盾已经把自己推上了最前线。 第十四章离经叛道 美国,旧金山。 何沐萱是书香世家出身,来美读书读的是药学,对于商业管理,其实还是有心无力多一些。在王世晟的指导下,宁华还算稳中求升,只是这航运一块,慢慢就有点吃力了。 她四处寻找该领域的老手,找是找来了一些,但这外行管内行问题就很大,一是不好瞎指挥,二是对方在搞什么自己也常常不太能把握。 在和国内的王世晟讨论了一番之后,虽然两个人都觉得目前美国的对外出口必将蒸蒸日上,但是自己却很难乘上这顺风车了。找了几个大买家一谈,最终成立没多久的航运小公司就被忍痛割爱卖给了当地企业。 当然了,忍痛割爱只是个修辞说法,真要说起出手这事儿,其实是赚了——放在自己手上注定要赔的,卖出去难道不是赚了么? 何沐萱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当初出国留学,学习药学就是为了让现代医学早日入住民国,让更多的人有药可医,让民国也早日拥有自己的药学科研能力。然而,现在她所学的知识都快被忘了也没派上用场,打理生意也总是磕磕绊绊,十分让人沮丧。 明明大好形势摆在面前,怎么就是抓不住呢? 王世晟有个堂兄在洛杉矶,名叫王查理,是他二叔公的孙子,已经是个香蕉人了,民国产的舌头,说英语比汉语利索。 王世晟建议何沐萱和王查理联系联系,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的合作伙伴。 当初何沐萱在美留学的时候,就在王世晟的引荐下,和王查理见过一面。印象中,此人黄皮黑发,眉清目秀,模样上和王世晟有些相似,但气质上却完全不同。王世晟生活朴素,待人谦和,而王查理打着领结抽着雪茄,手戴名表腰挂配枪,完完全全是个美国人,而且是美国富二代。 现在见到王查理,虽多年未见,此人却完全不认生,对待任何人都像是老熟人一样热情,看到女士时说话更是满嘴彩虹屁:“何女士大驾光临真是令在下感到受宠若惊!如此美丽的女士到来,自是万万不可亏待,今晚我必将请本市最好的厨师为您准备晚饭。” 彩虹屁归彩虹屁,说到做到是诚信的体现,王查理确实早在几周前就在最好的饭店定下了一个海景座位。海鲜的烹制都是现场由大厨表演,活生生的海鲜先杀现烤,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鱿鱼,十分钟之后就变成了盘中餐。 现杀现卖,讲究的就是一个新鲜,一个可靠,从原料选取到烹制过程,将其全部展现在顾客面前是高档的体现。 只是何沐萱虽然留学几年,骨子里还是有着传统东方世家的含蓄思想,面对这种大刀阔斧的餐饮略有点感到尴尬。 王查理一双丹凤眼察微杜渐,一下子就看出来何沐萱极力掩饰着的尴尬,当即表示撤去现场烹饪,让厨师后厨工作。 “欸,都怪我考虑不周,何女士打扮精致万分,怎能搞这些烟熏火燎的东西?典雅的美人自当是要用典雅的菜式招待。”对此,王查理竟自罚了一杯。 一下子,何沐萱对王查理就有了新的认识,此人看起来是个纸醉金迷的富家少爷,但眼睛比老鹰犀利、嗅觉比毒蛇敏锐,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统统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他不光是能注意到你的情绪,还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分析出你的所想、所喜、所恶,简直是人心照妖镜,当真了是个极其厉害之人! 聊着聊着,两个人就聊到多年前的留学时光,王查理十分自豪的说当初王世晟在美国就没少被他提携,“就是这宁华商行啊,也是在我的帮助下成立的!” 同时,王查理也直言不讳,说王世晟是个好人,博学多才、风度翩翩,特别符合汉语中的“中庸”一词,但是好人不等于一个好的商人。 “查理兄何出此言?”何沐萱不解,毕竟在她眼里王世晟厉害的不得了了。 王查理点起一根雪茄,向酒里夹了一大块冰,说道:“他的思想啊,还是你们传统文化那一套,什么经世致用、经世济民balabala的,啥玩意儿都想着要什么有助于民族复兴、人民幸福。这可搞不了商业,因为很多时候你要发展自己,势必要和你们那种经世致用的思想冲突,甚至相反。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开始拧巴。这一拧巴,商机就失去了,被别人抢走了。” “这……”何沐萱略有疑惑,“经世致用有什么不对么?” 王查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香槟,眉头一皱,说道:“我们虽然分家不久,也就两代人,但是我从小在这边长大,我已经不是很理解你们那种想法了。你们天天想着自己这产业能不能振兴国家,能不能富国强民,不觉得太空了吗?做一件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做好这件事本身吗?就比如,我要发展面粉行业,我就研究怎么样种产量最高的麦子,研究怎么最有效的去壳,研究怎么样分装、打包,怎么样打造品牌,怎么样扩大销售。你有了钱了,自然什么都好了吖。为什么什么都没干呢就开始想着富国强民了?这之间有联系吗?“ “这……“何沐萱的传统思想被这一番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震慑住了,赞叹道:“果然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啊”。 “欸。“王查理打住何沐萱的话,”你看你们还是这样,‘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你们要做的是别再想什么国啊邦啊的了,想想自己的企业才对啊。“ 王查理一番说辞颠覆了何沐萱从小以来的认知,与传统思想背道而驰。 但王查理意犹未尽,接着补了一句:“欸,也别说你们了,你们民国自成立以来,有钱人看起来不少,但也没一个走出这种思想的。纵观你们全国上下,要么赚了点钱就喊着要兴邦,要么赚了点钱就开始官僚作风,哪里有一点干正事的样子?越是喊着复兴的人越是毫无作为,我说了也是白说。这些话啊,当初我也没少跟世晟说,但他还这样子。改不了咯。“ “……“何沐萱没话说了。王查理看问题总是能一下子找到事物的本质,指出一个人一件事存在的问题,并且他从来不会因为顾及对方的面子就假意奉迎,毕竟他有实力有自信,何必搞些弯弯绕、虚头八脑的东西呢? 当然了,王查理不会对女士说太重的话,那太粗鲁了,今天请人吃饭也不是为了当人家的人生导师的,还是要谈生意的。 王查理现在家大业大,各行各业都有他们的投资,其产业遍布农业、外贸、房地产、金融业和文学艺术业。“这次何女士您来呢,世晟也跟我说了你们的目的,希望我们能多多合作。我想了想,这样吧,我让我的保险公司去你们银行挂几个保险产品吧。“ 这就有点尴尬了,这哪里是合作,明明是“帮助“。看来王查理已经不是自己这个级别可以谈合作的企业家了,自己这个小虾米算是攀着亲戚才跟人家搭上的。 临离开洛杉矶之前,王查理和何沐萱说:“我有一个建议,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风险很大,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这么做。你们民国,用中文来讲,现在是内忧外患,而且你们的现状也预示着你们走不通资本主义,有时候不是努力做一件事就能做成的,走错了方向只会越来越离谱。最赚钱的生意是建国,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投资另一个党派。“ “这!“何沐萱实在没想到王查理竟然会给这样一个建议,石破天惊一般,让人脑子一炸。 “但是。”王查理又说,“你们不是我,你们旧道德观太重。所以,是你们的话,应该考虑移民,趁着还有钱的时候。买块庄园,自给自足,不会错的。” 第十五章曾几何时 何沐萱后来把查理跟自己说的话全部告诉了王世晟,但她留了个心眼,没有发电报,而是写了信找人带回。 王世晟看着这托人带回的信件,一看就看了一上午,几乎都没动一下。 王世晟是个聪明人,他完全明白王查理是什么意思,更明白王查理说的很有道理。 他虽然能开好一间银行,但是要说民族复兴、资本大发展,全国上下靠着自己的努力实现富裕强大,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历史的走向和发展是绝对不可能靠一个人改变的,如果哪个时代要寄希望于某一个人了,那这个时代一定是朝代末期。 王查理和何沐萱已经是说得十分委婉了,当初自己和查理聊天的时候,王查理说得那才叫一个直白,比如王查理就跟他说:“老弟,你天天说什么要发展资本、复兴中华,总统都不敢把自己捧那么高,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上帝吗?找不找得准自己的位置?” 欸,明明还算是亲戚,农村过年都还要走动的那种,现在怎么却像是搁了万丈深渊一般呢? …… 王查理说话虽然总是直戳心窝,但是面对堂弟,他从不说半分假话或者模棱两可的话。 曾经的王查理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纨绔子弟,因为家里有钱,上小学的时候就花钱如流水,六岁泡妞就给人送名贵香水,九岁几乎泡遍了全校漂亮的女孩子。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就是全美国最靓的仔。 直到初中,他的父亲送他去了贵族学校,他才明白自己的黄皮永远不会成为“全美利坚最靓的仔”,那些有钱的白皮表面上温良恭俭让,实际上他永远也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 一度众星捧月的王查理突然被暗中孤立,天地倒转的生活给予了他巨大的打击。因此,中学时期的王查理十分堕落,有一阵他甚至和街边的流浪汉一起抽**,以至于被学校开除,又被老爹狠狠揍了一顿并关了三个月禁闭。 但是这些并没有让王查理浪子回头,他变得尤其叛逆,**是不抽了,但也不和老爹说一句话。 最后老爹拗不过儿子,和儿子讲了祖上发家的过程,并告诉他:“我给你讲这些是要告诉你,没有人生来注定成功,就算我们家现在有钱,给了你也会败光,你最后不过是饿死街头。你的爷爷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要记住过去,记住怎么样才能走下去!权力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抢的!” “权利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抢的。“这句话自此印刻在了查理的脑海里,成为了他前大半辈子的座右铭。 那么,让王世晟父亲讳莫如深,却让王查理父亲刻骨铭心的历史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就要从八国联军侵华说起了: 晚清末期,八国联军侵华,大片土地尽被割占,优良港口被迫开放通商。一时间,四海之内,随处可见外商的船队,浩浩荡荡如大雁八字排开,满载货物,倾销至中国境内。 天津附近某个小渔村,名周家湾,一家一户最多两条裤子,男人一条,女人和小孩一条。每家维持生计的小破渔船,修修补补,和贫穷一样,是世代的传承。 王耀祖是个读书人,和封建时期大多数子弟一样,梦想是考取功名。现状也和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个秀才。 抱着一定要中举的念头,王耀祖一边开着没什么人读的私塾,一边继续研究四书五经。 只是某一天,洋人的枪炮一响,他的私塾像是纸糊的一样,烧了烧,毛都没剩下。 “现在这片土地被英国人征用了!你们都快滚吧!”一个趾高气昂的翻译,带着几个黄头发的怪人,把王家一家赶出了家门。 王耀祖和其兄王光宗一直没分家,主要也是因为王光宗是个小地主,王耀祖自己没什么本事糊口,只好跟着兄长。 王光宗早年也想读书,但无奈父母死得早,只好反农。作为一个小地主,王光宗的生活和工人也没多大差别,每天起早贪黑,还得哄着长工短工干活,待遇要是不好了,工人就不在他家干了。地主那么多,跟谁不是干? 现在好了,私塾没了,农田没了,连家也变成英国人的了。 一路逃难,兄弟俩带着家眷来到了周家湾。 周家湾,湾里人不都姓周,逃难来的人不少,大都不怎么受村里人待见。大家互相觉得对方是穷人,菜鸡互啄。 迫于生计,兄弟俩一把年纪了,开始学打鱼,地主婆也开始纳鞋底了。 然而别说赚钱了,自己够吃都是问题。白白胖胖的孩子们,逐渐变得骨瘦如柴,王光宗的大儿子最惨,得了风寒,没钱治,硬是扛死了。少个人少双筷子,大家越来越沉默。 这天,天阴落雨,王光宗走错了航线,不知道拐去了哪里,一撒网,就勾上了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很重,拉都拉不上来。王光宗先是以为渔网挂在了礁石上,咬咬牙,一把老骨头扎水里救网。下水一看,是裹住了一批瓶瓶罐罐,竟都是上好的青瓷,还有景泰蓝。 谁把好东西丢海里了? 还是有人在此遇难了? 或者是上游冲下来的? 不管了,既然是上天眷顾,那现在这些东西就都是王光宗的了。趁着天越来越黑,王光宗拖着这些东西进了家门,告诉弟弟他们要发达了。 第二天,去他的打鱼!进城! 兄弟俩揣着两个碗,比揣着**还小心。进了城啥也不干,直奔典当行。 典当行伙计看了他俩穷比的样子,压价到了二十分之一,丢出几颗碎银子:“当死了啊,不能赎回!“ 一出门,王耀祖就觉得心头来气:“哥,这典当行忒黑了啊,这玩意少说也得加价十倍才行啊。“ “得,能有就不错了,今晚下馆子!“王光宗却心态异常的好,碎银放嘴里咬咬,脸上乐开了花。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手挡住了兄弟俩的去路,抬眼一看,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那白人操着蹩脚的中文问他们那种青瓷的碗还有多少,他愿意出比典当行高十倍的价格。 高十倍?!王家兄弟俩眼睛都直了,那洋人为了表示自己说的是真话,掏出了大把银票:“如果,你们还有瓷器像这样的,这些银票,都是你们的。“ 兄弟俩馆子也不下了,带着这洋人就回了渔村,打开地窖一看,洋人眼睛也直了,青瓷、骨瓷、景泰蓝,发现宝藏了! “你们村里都是这样的有钱?!“洋人惊呼起来。 王耀祖赶紧捂住洋人的嘴:“就我们,就我们!他们没有!” 王耀祖没有告诉洋人这是他们打渔打来的,只说自己是落魄贵族,是祖上传下来的,小心翼翼保存至今。还让洋人不要声张,不然如果有人来抢,他就全部摔了。 洋人赶紧放小声音:“这样的宝贝!可万万不能弄坏了!我过几天就带人来,全收走,这是定金。” 油灯下,五百两的银票看得兄弟俩差点得了失心疯,这简直是天上掉钱!王光宗表示他在岸边做了记号,可再捞一票卖给这洋人,海底还有不少。 王耀祖阻止了他,说他们只给洋人看了这些,洋人下次大概率不会带更多的钱。而且这个洋人这个价,换个洋人,忽悠一把,说不定有更多的钱,这笔生意成了之后,买几身好衣服,到时候显得像“真贵族“。“以后见着洋人,咱就跟他们说我们以前姓‘爱新觉罗’。” 第十六章志存高远 王光宗算是看出来了,为什么王耀祖这么多年了还是秀才,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他更适合经商去,要不是重农轻商的思想盛行,或许王耀祖早就干买卖去了。 “不过……“王光宗转念一想:”这些东西给了洋人,我怎么觉得像是大清的肥水流了外人的田?“ 王耀祖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不过再转念一想,天高皇帝远的,大清要是能留住自己的肥水,他们也不会被从自己家的土地上赶出去了。 “哥,你这么想。“王耀祖道:”咱们当初土地被征用的时候,可是直接给赶出来了啊。既然他们总是要抢的,咱不如拿他们点钱。等咱发达了,再抢回来就是了。“ 王耀祖向来认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思想很死脑筋,你把玉摔碎了,那就再也没有玉了,就算今天这个玉到了别人手里,风水轮流转,总还是有一天会回到他王耀祖手里的。 当然了,这大概率就是他考不上举人的原因,他的思想离经叛道,和“士可杀不可辱“的读书人思想格格不入。他自己这么想也就算了,更要命的是,他以前开私塾的时候也这么教学生,很多家长退学如避瘟疫。 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王耀祖把自己那份钱花了出去,给家里人一人置办一件好衣裳,然后告诉儿子王志先:“爹有了钱,送你去洋人学校读书,你给我去看看他们强在哪。今天爹卖出去的东西,明天你给我买回来;昨天王家被抢的土地,明天你给我们抢回来。“ 随后,王耀祖当真自封落魄贵族,自称“爱新觉罗 溥仁”,到处搜罗各地村民手里的值钱物件,不管真假,卖给洋人的时候全是海吹,比如“明太祖朱元璋”庆功宴上用的那个杯子,他就卖出了十多个,每次抬价的时候都要和洋人“讲故事”,说这明太祖朱元璋一介乞丐当皇帝,那是天神下凡,身边将星云集,但国无二神,建国之后朱元璋就想独霸天下,便设此一计,只肖一举这杯子,下官就准备好了,待他离开,立马点燃**,轰的一声,把一切付之一炬! 靠坑蒙拐骗自然是不可能长久的,迟早要大祸临头。大赚一笔之后,王耀祖告别了小破渔村和“落魄贵族溥仁”的身份,去了天津,凭借着自己稀疏的“英语、法语、俄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技能开启了”国际贸易“生涯。 最开始他负责帮外商找仓库、找销路,要价比银行买办低得多。到后来,他自己开始搞运输,开了一家小型的贸易公司挂在哥哥名下。 王耀祖虽然还是个带着辫子干活的人,但他深知“少年强则家强、国强“的道理。不顾哥哥的反对,将自己的独子王志先和兄长的二儿子王得财送去了美利坚。 “去了美国,要多和有志青年交往!不要怕,要敢为人先!“临上船之前,王耀祖拍着俩年轻人的背说道。 王志先从小在渔村长大,去了美国话都说不利索,头上的辫子还经常被白人同学揪着玩。 这天,一个美国同学闲着也是闲着,看王志先在那边费劲的看教材,打算欺负他一下开开心。美国同学绕到王志先后面,揪起他的辫子,嘲笑道:“猴子学金融呢?你分得清二十五美分和一美元么?哦,不好意思,让我重新问一下,你知道什么是统一的货币吗?“ 王志先英语像屎,他甚至没听懂这美国同学在说啥,一个“Pardon?“反而让美国同学炸了,那同学拉着王志先的辫子放慢语速跟他说:“我是说!你们中国人不会数数!滚回你们F**的家吧!” 王志先依旧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那个F开头的单词很刺耳,他拉着自己的辫子让对方松手,但是对方拽得更狠了。 突然间,王志先只觉得脑袋一轻,接着那个美国同学惨叫一声,向后跌去。回过头一看,是一个亚洲样貌的人拿着剪子,把辫子剪断了。那同学跟他说:“不想让人拽的话就剪了吧。” 随后,这亚洲同学用带着口音的“流利“英语把那个美国同学大骂了一顿。 王志先摸摸几乎是连根剪掉的辫子,开始担忧日后如何回国,结果这同学投来鄙夷的眼神:“那落魄清王朝,有什么可回的?我们应该建设自由的新世界!” 王志先一听,觉得此人符合“远大志向”标准,随后问起对方名号,对方名叫李随文,自称是孙文先生的忠实追随者,要跟着孙先生一起革命。 革命?!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那不就是造反么? …… 四年后,王得财扎根在了美国,专心致志搞自己的事业,联手国内的人,在洛杉矶搞了一个并不景气的小贸易行,给自家船队来美做生意图个便利。 王志先觉得搞这种小贸易行是不会有前途的,他要回国,先把自家里面的事业搞起来。 由于在美国的时候,李随文一直罩着他,并且无时无刻不向他灌输革命思想,王志先现在已经变得很激进了。 王志先一回国就要闹革命,不仅要闹革命,还要改行,卖掉航运船只去开银行。 本来是希望儿子好好学习,回来发展家族事业,谁知道学过了头,竟变得如此激进和大逆不道,王耀祖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再也没起来床。 虽然王志先并没想气死老爹,但他不觉得是自己错了,他甚至觉得老爹过时了,他觉得老爹看起来有“新精神“,其实骨子里还是小农那一套,甚至为自己倒卖文物赚钱而沾沾自喜,这一点都不光宗耀祖。 1907年初,王志先给老爹发了丧,灵牌前跪了一夜。前来吊唁的有一个叫常凯山的人,是一个小军阀。王志先没明白自家什么时候认识了这号人,问起来才明白,这常凯山靠倒卖烟土发家,而自己的父亲竟然还是介绍人。 王志先与父亲的隔阂更深了,第二天就着手分家了,把贸易行划给大伯并让大伯去美国和儿子团聚,自己拿一笔钱就再也不参合。自家搞武装航运的船也能卖就卖,带着大炮的商船很多国家的商队都抢着要,最后剩几条小破船卖不掉,只好留在手里再做做小运输。 沾血的钱,他太嫌弃了。 他用一半的钱开了一家类似于小钱庄的铺子,然后浑身热血地把剩下的捐给了同盟会。 对当时的王志先来说,他就是赌博而已。他深知在目前的情况下,开什么银行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外资银行吃掉它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不如趁着和李随文关系好,投一笔钱,革命成功了他有好处,失败了他至少不会遭殃——反正自己也没加入同盟会。 1911年,武昌起义,1912年,民国正府成立。 王志先赌对了。同时,李随文也因为拿到了大笔的募资而节节高升。 自此,王志先成为了天津金融业的首个代表,成立了华宁商行,是天津第一个有国家支持的民族银行,有权在北国一代代表正府对外往来。 第十七章一面之缘 王志先的产业因为一次赌博的成功而飞黄腾达,终身大事也解决了,娶了当地大户人家的闺秀,次年还有了一个儿子。 王志先比他老爹气势还要大,仅仅是“胸怀大志、敢为人先”已经不够了,他给儿子娶了一个更大气的名字:王世晟。晟是多音字,取“sheng(4)”光明兴盛之意,意为“天下兴盛”;取“cheng(2)”的读音,意为世事无不可成,读起来也好听。 儿子周岁那年,倒卖烟土的常家也来了。王志先不喜欢这家人,完全不想见,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代表国家的人了,怎能还和你个割据的军阀纠缠不清?直接给人轰了出去,送礼的金条直接洒在了大街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王志先因为年轻留学时受过气,他觉得儿子要从小培养,首当其冲要学好外语,国内上了三年小学直接送去了英国(王志先对美国是抗拒的),在英国读完英法双语小学,又读了两年英法双语初中,既然法语学都学了,王志先又把儿子送去了法国补上初三。 但还不够,王志先觉得儿子要走遍世界才能对得起自己给起的名字,德国之旅也给安排上了。只是在德国呆了一年,王世晟连课都听不懂,被学校劝退回家…… 备受家里期待的王世晟并没有成为神童,反而因为频频改换环境而变得寡言少语,甚至还有点自闭。 胸怀大志的王志先不愿就此放弃,他坚信自己的儿子是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再不济也要能扛得住这家业。他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大学找教授一对一给王世晟上课。 王世晟却表示:“教授讲错了,我看原版书里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如果是王志先给王耀祖讲,估计能获得一个大嘴巴子;但现在是王志先听王世晟这么讲,他觉得儿子大有可为。他给儿子买了英文、法文的书籍,让儿子自己去学,同时为自己“国际化且自由”的培养方式感到自豪。 17岁那年,王世晟拒绝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去了一个小城镇,一个不相干的地方,当小银行的业务员。 老妈说王志先不关心儿子终身大事,老爹却觉得儿子很有想法:“年轻人嘛!不应该再被那些旧的条条框框束缚了!“ …… 王世晟在这个小城镇呆了没多久,城镇就被一个“常大帅”接管了,常大帅名为常德胜,是常凯山的儿子。王世晟不认识常家人,因为家里根本不屑于提起这么一个卖大烟起家的军阀。 这个常德胜大帅有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他常常带着自己14岁的儿子在大街上彰显“军威“,那些士兵整齐划一列着方步,扛着长枪,将众人驱散,所有人都要行低头礼。 这个常德胜是银行的常客,他有钱,还喜欢收集古玩字画。他收集古玩字画有个癖好,那就是一定要从洋人手里收,还要压低价格收。不过这个业务不在王世晟手里,他也不清楚究竟有些什么古玩。 银行职员常常背后议论,说这个常德胜的儿子常江是个“纨绔子弟”,仗着自己老爹有枪,一天到晚吆五喝六,甚至还带着军队的人打人。最近布行张老板的儿子就被打了,头上包着纱布,很惨。 最后,职员们得出结论:民不与军斗。 王世晟在小银行干的并不愉快,他的头儿很喜欢把难搞的客户交给他,优质的单子从来轮不到他,每次发工资,他总是最少的那个。倒不是说他富三代缺这点钱——虽然不管家里要钱的话他确实不富裕——主要是这里人人都可以损他两句、踩他两脚,恃强凌弱是很多人的本性,王世晟已经很惨了,除了死工资几乎拿不到什么提成,然而给他穿小鞋的同事却还是源源不断。 王世晟的优势主要就是英语和法语,以及可以做一些国际上的事务。可是这个小地方,连外乡人都很少,哪来的国际生意? 这天,王世晟坐在茶楼里喝茶,正考虑辞职,那个“纨绔子弟“就来了,带着俩朋友,一入坐就惊雷一般的嗓子让老板上茶。跟军队拉练似的,十分不斯文。 “我常江是什么人啊!“那纨绔子弟喊起来:”小爷我五岁骑马,六岁学枪,十岁精通英语法语,文武全才!从来都是替天行道,执行正义!居然有人败坏我的名声,说我欺负百姓!“ 旁边的朋友赶紧说:“常少爷息怒啊,那都是嫉妒之词。“ 常江并不解气:“我学枪两个月,每发必中,一年之后没出过六环!要不是八岁那年手腕受伤,我现在就一枪毙了这些碎嘴!“ 周围的嗑瓜子群众一听要毙了谁谁,顿时停下了手中的瓜子,转头看过来。 常江年轻气盛,虽然发现了状况,却锐气不减:“各位,今天小爷我就向你们澄清!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打布行张老板的儿子,因为他给我们的布每件都少两尺,这属于欺诈!“ 四下木然,没人回应。 王世晟看这场景,笑了笑,本打算当个戏看。但这个常江似乎眼力惊人,竟看到了王世晟撇了撇的嘴角。 “欸!那边那个穿西装的,你为什么笑?小爷的话很荒唐吗?要不你跟我去库里量一量?看看有没有少?!“ 飞来横祸。 王世晟四下看看,似乎只有自己穿了西装。 “别看了,就是你!“常江指着王世晟喊道:“马上跟我去库里看看?” 王世晟站了起来,说:“不用看了,我知道少两尺。“ “那你为什么笑?!“ “因为,这里不仅每件布少两尺,每斤瓜子干货也少半两,一挂肉至少缺一两,卖出去的猪肉泥至少掺了四分之一下水和骨头渣……不光如此,珠宝店里的玉石大部分都是次品边角料,洋玩意儿也是假货。” “你什么人?!“台下顿时响起了叫骂声:”你凭什么污蔑我们?!“ 镇上在这里的买卖人纷纷被打了脸,一个个开始指责王世晟一个毛头小子没有资格谈商业。 “欸!“常江立即喊了起来:”我不觉得这位兄弟说得有问题,我这就告诉我爹,查清你们镇的造假问题!“ 这下,茶馆里便就乱了起来,几个刚刚还指责王世晟没资格的人,现在全都开始给常江赔好话,把常江团团围住。 王世晟捅了马蜂窝,赶紧第二天就辞职走人了,回到天津就表示还是想去美国留学。 第十八章远大前程 这个年代,美国有两种留学生,一种是公派,一种是自费。公派都是各大学府的精英学子,他们头脑聪明,热爱学习,唯一缺点就是付不起学费;自费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有的爱学习,有的连英语都不会就敢出国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钱。 王世晟属于有钱的。 当年王志先出国的时候王耀祖让他“和有志青年交往,敢为人先。“ 现在不一样了,王家已经很有钱了,天津唯一的民族银行,帮着国家处理大大小小的业务,躺着都能赚钱。所以,王志先让儿子低调,跟他说:“遇事儿你要多想,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不管是什么专业,包括外国人,你要看得出哪些人值得交往,哪些人不值得。”每次说到这,王志先就要回忆自己和李随文的过去,结束的时候总要大发感慨,说这就是交对了朋友的好处! 因此,到了美国,王世晟只说自己家是做小买卖的,赚的钱也就付个学费,富家子们抽烟喝酒的派对他向来不去。 不和有钱人玩,那就是和穷人玩,和学霸公派一起玩。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王世晟发现这帮公派只知道学习,学习书本知识,除了书本,他们不会再学别的。他们学习像是一种任务,学习是为了“复兴中华“,而不是自己要学。这些公派写完作业就喜欢打牌,两瓶啤酒,一副扑克,四个人能high一天。 发电报的时候,老爹问公派值不值得交往,王世晟觉得这帮公派是“以啤酒为能源,会打扑克牌的学习机器。” 第二年,王世晟买了一辆小车,自己在外租了个房子,每天开车上下学。富人圈子开始觉得他不是一个真穷人,各种拉着他加入自己的圈子,说是“中国商人要友好互助。“ 但加入他们的派对之后,王世晟发现,这帮有钱人也是喝酒打牌。只不过,他们喝洋酒,玩黑杰克,赌一场就一掷千金。赢的人用这笔钱租个游艇,找几个不同肤色的妞,让她们穿着泳装唱歌跳舞。难得找几个穿得多的妞,最后也要脱干净。 派对开到夜里,最有钱的几个人就会把妞分分,不知道开着豪车都带去了哪。 爹妈来美国发展事业的途中顺便看了看王世晟,问他这帮富人朋友如何,王世晟表示这帮富人是“镀了金的,以洋酒和雪茄为能源的泡妞机器。“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值得交往呢?“王志先问儿子。 “我这样的吧。“王世晟回答。 “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局外人。“ “这是孤僻!“老妈接话。 王志先抬手示意老妈这样说话不对,他跟儿子说自家的华宁在美国开了分行,起名宁华商行,是和亲戚王得财的贸易行合资的,他建议王世晟假期和王得财的儿子王查理好好接触接触。 …… 假期王世晟去了洛杉矶,认识了王查理。王查理基本上已经是个美国人了,他不怎么会中文,说起汉语那味儿,和中国留学生说英语有得一拼。 王查理不同意王世晟对于公派和富人圈的评价,查理觉得只要是人,那就有优点,甭管他吃喝嫖赌抽,只要能在商业上有利可图,那就是朋友,就要大胆交往,虽然规避风险是必须的,但是为了规避风险而断了财路那就太蠢了。 “简单来说,朋友嘛,就是一起双赢的人!“王查理总结道。 王查理让王世晟不要再装穷人,说这是“不真诚”的:“你以不真诚的态度,交不到真诚的朋友。” 第二天,王查理借给王世晟一套高级西装,把他带去了自家常去的酒会,说是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资本主义。 王查理能说会道,中国制造的舌头说起英语来从不打卷,他热情的介绍了很多“大佬”给王世晟认识,比如“面粉之王安德森”,“德国啤酒教主理查德”,“旧金山最大的钢铁企业主布鲁斯”……每一个都要安上一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名号,至于是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就不知道了,毕竟王查理介绍王世晟的时候说的是:“他家经营民国最大的本土银行,孙中山亲自批文剪彩,是民国资本的代言人和工程师。” 对此,王查理表示商业互吹是必须的,吹着吹着,事情就办下来了,毕竟人都喜欢听好听的,都喜欢和自信的人来往。 “这是在美国,你如果总是藏着掖着,玩什么‘太极’那套,他们反而看不起你!”王查理语重心长地“教育”着老弟,“你家开银行,万万不能跟钱过不去。” 第二年,在王查理的带领下,王世晟给家里拉了很多生意,甚至宁华也得到了扩展,在旧金山的附近城镇都开了分行。 …… 以上,就是王查理口中“曾经对王世晟和宁华的提携”。只不过,那个时候的王查理刚从一个吃喝嫖赌抽的纨绔子弟形象中走出来,自然而然会说“人都有优点,甭管他吃喝嫖赌抽,能做成生意就是朋友。” 由于王得财怕自己死后儿子败光家产饿死街头,一天到晚和儿子灌输自己父亲和小叔如何靠着斗争,从一届渔民干成企业家。 王查理听着听着,就开窍了,明白自己靠等是永远不可能成为“全美国最靓的仔“的。只有杀出一条血路,让那些白皮看看,自己是如此的强大,他们才会放下自己的优越感,而王查理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属感。 最开始,王查理是羡慕王世晟的,因为王世晟从小周游各国,学识渊博,会三种语言,而且行事有度,看着有贵族味道。 但是慢慢的,这个“贵族”味道就成为了王查理眼里的“封建”味道,王查理对王世晟在商业上能走多远的预估也开始下降。 在得知王志先拒绝告诉王世晟祖上起家的故事之后,王查理只说:“欸欸,你们这些发达了就开始养尊处优的‘贵族’,忘本啦!别以为现在你们真的脱离什么不干净的钱了,你们只是丢掉屠刀开始拿自己当神父了而已。然而你们离这个阶段还远啦!“ 当时王世晟没说什么,因为以他家在民国的地位,和几大家族在美国的地位是差不多的。只是民国和美国差的比较远而已……如果和平一直保持下去,王家还真就能成为民国的“古老家族”。 所以,当王世晟看见王查理建议自己投资新的党派或者移民买庄园的时候,心里是五味杂陈的。在王查理眼里,王世晟的目标应是当一个商人然后赚大钱、过好生活。但是,在王世晟自己眼里,他是民国金字塔尖的人物,是“国家的主人”,去投资新的党派和移民都是对自己国家的背叛。毕竟,王志先已经投资过了,并且赚了开国这笔买卖的大笔钱财…… 当然了,就算王查理了解了王世晟“自觉身为国家主人”的心里,他依旧觉得自己的建议没有任何问题。他会说:“你看啊,开国就是个买卖,现在这个国一看就不行啦,当然要重新投资啦,就算过去有恩那又怎么样?我也不是没给你们拉动经济啊,是你们自己经营国家不利,我撤资没有任何问题。” 而这,就是王查理和王世晟两个人观念绝对水火不容的地方了。 王查理是个资本家,目标是用尽办法赚更多的钱,国家又怎么样?还不是自己赚钱的工具吗?王查理自觉自己超越了国家概念,毕竟资本是世界的,局限在一个国家能有什么出息? 相反,王世晟已经开始转型向一个正治家了,全世界撒网又能怎样?你的根儿还是在一个地方啊,根儿没了,开枝散叶不是笑话吗? 很难说谁对谁错。因为王查理在美国,他没有任何“民族危机“,没有内忧外患,经济不景气也只是暂时,他体会不到“危在旦夕”的感觉,他只要拼着命往外发展就好了,美国军队会站在他后面做护盾。 王世晟就相反了,他已经有跨国的行当了,光明未来本来已近在眼前,但是国内时局一动荡,一个小小的日本,就把他从天津赶到了南京。一下子从北国第一的商行变成了南国众多商行中的一个,欸,这个中滋味,越品越心酸。 王查理和王世晟,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了。 …… 第十九章祸起萧墙 走到水池边,王世晟擦亮一根火柴,将何沐萱托人带回的整封信件烧了个干净。王查理还是太自由民主了,根本意识不到这样的思想存在于民国有多危险,有些事光是想想就已经有罪了,这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大祸临头是迟早的事。 将所有纸张烧成黑炭,冲进下水道,可是隐隐的,王世晟觉得并不安心,他感到好像有一颗来路不明的种子种下了,随着时间推进,这颗种子迟早要开花结果,而且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果子。 是得考虑退路了。 …… 一九三四年六月,美国果然出台了高价收购白银的《购银法》,坐拥大量白银的民国就像到了泄洪点的江水,一开闸,白银瞬间倾泻而出,一路奔涌向美国。大量的白银外流,本来欣欣向荣的民国经济,如同被人在棉裤上浇了一盆液氮,寒冷瞬间侵入骨髓,大批小型企业非死即伤。 王世晟的钱全被按在了国内,轰轰烈烈的倒卖白银活动,和他没有半点缘分。 但是前来取钱往外倒腾的人可不管这些,两个月下来,宣成库里几乎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行长,再这样下去啊,我们得申请破产了。”财务处长林承志把报表往王世晟面前一放,满脸忧虑。 没办法,王世晟只好找了几个学校里的金融教授,联名上书,希望国家废除银圆,改发行法定货币,这帮教授甚至连细则都拟了好几个版本。 委员长等人看了信,一致认为这是个好方法,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这个。原因很简单,发行法定货币不是说发就发的,更不是刻了版直接上机器就行的,需要和美英等国家谈判,时间上来不及。 这封信被放在了委员长的柜子里,他们当下最紧急的事情是出台立马能有用的限制法案,以此限制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或者是暗中的倒卖白银行为。 几项法案一出,白银泄洪的速度下降了不少,但是依旧掐不住源头。这时,联名信被从委员长的柜子里拿出来了。 美国现在发展这么好,委员长派人和美国谈判,希望自己发行的货币可以和美元挂钩,但是美方态度冷淡,完全不想接受这样的提议。辗转四方,最终还是英国伸出了橄榄枝。 次年11月,也就是1935年11月,民国所有的白银被要求回收,换成法币流通。 这是国家层面的宏观大事,现在让我们回到1934年,看看宣成又发生了哪些微观小事。 美国《购银法》出台前夕,正是宣成内斗最尖锐的时刻,新人派和元老派都派出了自己的耳目:常江和陆晓雯。互相打探,互相分析。 常江和陆晓雯夹在中间,异常尴尬。其中常江尤其尴尬,他还要和陆晓雯发展关系呢,怎么突然就开始在战场上互杀了? 元老派首领业务处长孙启南和行长王世晟都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矛盾集中于一点上,那是稍微有点火星就要爆炸,更何况常江和陆晓雯还是名义上的男女朋友。 他们各自又展开了自己的行动。 某次,孙启南和林承志两大元老在酒店里开小会,孙启南喝得酩酊大醉,涕泪横流地诉说着前景的暗淡,从世界局势说到行内管理,不一而足。 林承志没有多话,直接问他:“何不卖了股权移民去美国?” 孙启南一听就不乐意了,说自己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能和行长小年轻比吗?还能去美国吃香喝辣?自己能安安稳稳、颐养天年就不错了,而且自己七十九的老妈还在农村呢,怎么走?好一点儿把女儿送到美国读书,这辈子的心愿就算了了。 林承志不喜烟酒,自行舀了一碗参鸡汤,边喝边说:“我父母已经架鹤,儿女也自己成家,没什么挂念,打算去美国了。” 孙启南一听立马急了,一把拉住林承志的胳膊,号道:“老林啊!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跟我开玩笑呢吧?” 林承志叹了口气,跟孙启南说道:“宣成不比华宁了,而且现在宣成的资本被扣在国内,连海外投资都被限制,不会有什么大发展的。我的资产已经缩水近一半了,我不想落个晚景凄凉。我觉得老骥伏枥,还是可以再努力一把。你看行长自己,都给自己找好退路了。” “可是你也要明白,老林,你在美国,没根儿啊。一把老骨头闯什么呢?”孙启南说道。 是啊,林承志自己完全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现在人生之路一路向下,他的资产短短两年就缩水了一半,这怎能让人甘心? “是的,所以,我想卖掉一部分宣成的股份,然后放到宁华那边。我个人的资产,总不能限制出境吧?“ 孙启南一听这话,酒立马醒了,说道:“你和行长谈过了吧?” 林承志直接承认:“是的,我会同时出席宁华的财务顾问。” “你大爷!”孙启南直接爆粗口:“你背叛了我,背叛了兄弟!嘴上说要和我一条裤子,私下里就去找行长捞好处。安排探子、打听消息这种脏事儿让我一人儿干了,而你呢?去美国当财务顾问,你还真是两头不落下啊!真没想到你林承志是这样的人!真是令人惊讶!” 林承志面不改色,说道:“若是在华宁,我肯定跟你一起了,但现在不一样,我们经不起内耗了,与其争那点蝇头小利,还不如放手一搏!” “嘿!”孙启南直接站了起来,气得满脸通红(也可能是因为喝酒上头),大气儿都喘不顺,“你真以为王世晟那小子能放我们好啊?他把宁华转给何沐萱的时候跟我们说过吗?因为这事儿我们俩资产缩水了三成你不记得了啊?!” 看着怒目而视的孙启南,林承志缓缓说道:“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不这么做,海外的分部也到日本人手上了。” 此话一出,更是刺得孙启南脑袋发炸,他抬手举起杯子就想往地上摔,大喘两口气之后还是作罢,林承志都这么想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杯里酒花四溅,洒在了林承志的眼镜片上。 随后孙启南大步离去,出门前,林承志一下子站起来,道:“内部不和,最后只会一起完蛋,你不明白吗?!”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孙启南的摔门声。 ……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