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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罗斯福》
第一章
1945年1月1日
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
距海岸还有五百码,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别住了船侧马达的气门。六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拿起船桨,乘着强风划向海岸,小艇在白浪中奋力穿行。海岸两百码处,浪涛开始变得汹涌,朱蒂斯穿着潜水衣,勾住船舷,熟练、灵活地翻入水中。
她没跟那六个男人说一句话,他们也没同她讲话。海水冰一般的寒冷,透过橡胶紧身衣啮咬着她的身体,朱蒂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手一撑离船而去。船缓缓划走,她则掉头向岸边游去。她身后,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在风声中渐行渐远。
朱蒂斯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不可名状的寒冷刮挠着她的脸颊,穿透潜水衣刺痛着她的身体。她将双臂环绕在胸前,让衣物、背包和鳍板助她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浮起来。
还有一百码到岸,朱蒂斯放低双腿,使身体直立起来漂流。一个个浪头推着她前行。被带到浪尖的时候,她瞄了一眼弦月下朦胧的沙滩。这时一个凶猛的大浪扑过来,一下子推掉了白浪尖上的泡沫。她把潜水面具从眼前掀起,想看得更真切些。她刚刚下沉到波底,另一个更高的巨浪又翻滚着扫过来。朱蒂斯扫视了一下黑暗的海岸线,除了空旷的沙滩之外一无所有。四百米外的镇子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朱蒂斯拉低面具,剩下最后一百码。游着游着,她失去了知觉。
“风真是大得要命。”她说。
男人将一只手放到肚子上,以示同意。此时他的小卡车正停在满是沙子的梅岛上,浪涛带来的水花把车前的挡风玻璃弄得斑斑点点。
“东北风暴。”他示意坐在身旁的女人注意风向。
“预报就是这么说的,”她回答说,“将是个讨厌的新年。”
“说的没错。不过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他们靠向座位的中间,轻柔地亲吻。她个头偏矮,他必须低下身子。等到直起身子后,他拍了拍她的大腿。
“你几点到这儿的?”她问。
男人在袖口下面摸索着手表,“我们到这儿略有点儿晚了。将近两点才离开聚会,所以我猜是……嗯……两点十分到的。”
“你感觉如何?”
“就像你说的,觉得风大得要命。你穿得够暖和吗?有没有在防水衣裤下面穿上一套毛衣裤?”
“穿了,可是,你看看,外面简直冷死了!为什么我们会突然变得这么狂热?到底谁要入侵纽伯里波特啊?”
“哎呀,真是!邦妮,你别抱怨了!你我这周值夜班,这你知道。是好是坏都得接受,只好这样。”
“我知道,但是……”她抬起手,指向车外。昏暗中海浪啪啪作响,浪花飞溅,海水猛烈地拍打沙滩,水雾阵阵喷出。车被风刮得有些摇晃,但也许是奥特的重量才使车子失衡,因为他正挪动身子转向她。
“这是我们自愿做的事,”他说道,“那就是保卫海岸线。想想那些穿军装的战士,你知道,他们做的事儿一直都比我们辛苦。”
“是的,我知道。”
“我说,我知道我们对这次民防的事儿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大家都一样,整个镇子都如此。但是打从阿登战役(亦称凸出部战役或凸角战役,为二战的三大著名战役之一)在比利时开火,我想了很多很多。你难道认为我们的士兵在那边就不冷了吗?”
她摊开双手。
“嗯?”他戳了她一下,“你怎么想?”
“是的,他们很冷,但你看看眼前这景象。”
“我看着呢,邦妮。而且我认为我们该开始在这儿的工作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
“可是奥特,哎呀!路易斯,这种天气谁都不会想去做些什么。你认为德国人今晚会来吗?他们不会的!你和我是唯一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的人了。”
“这是好事啊!来,亲我一下,你也暖和暖和。”
“你自己,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你自己!”
“都是你,来嘛!”
她叹了口气,凝视着他。“好吧,过来!”然后她给了他深深一吻。
“啊,你可真棒!”他收回身体重新坐直。现在他胆子大得连老虎屁股都敢摸了。“喂!”
她冲他皱起鼻子,假装生气,不愿他下车走到这寒冷的狂风之夜中去。
“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嘿,我正要问你呢!你难道不觉得阿诺德知道这事儿吗?昨天他来商店的时候表现得有些古怪,今晚在聚会上也是。”
“他知道什么啊,他从来都那么古怪!他还以为我很热衷于参与这次民防活动呢!无所谓!你知道,我跟他说他也应该参与进来做点事情。但是他只是上班、回家,然后就和他那些见鬼的邮票坐在一起,除非去钓鱼,否则一坐就是一整晚,每个周末都是如此。我发誓。”
她苦着一张脸,一想到她丈夫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形销骨立、漫不经心,除了邮票和他自己,其他什么都不关心。
“行了行了,”她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不会那么做,他这副德性又不是你的问题。现在他不在,只有你和我,不是吗?”
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已经坐回自己的座位,把后脑勺靠在车窗上,她发牢骚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
“好!”他说。“我说宝贝儿,你在车里待一会儿,平静平静。我到罗利线路(美国巴特比萨山的一个南北向的山口)那边走一趟,然后回来接你,怎么样?好不好?宝贝儿,你在这儿呆着别动。”
“你穿得够暖和吗?”
“我没事儿!”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捶捶自己的肚子。“我身上带着御寒脂肪呢!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回来,储物箱那儿有白酒,你喝上一小杯,今天可是新年呢!对吧?”
“说得对!奥特,你可真好。”
“我还得努力,宝贝儿!行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穿暖和点儿,我把车钥匙留给你,以便你想开暖气什么的。”
他把她的膝盖往里推了推,然后打开车门,迅速地跳到车外那个狂风不已、天寒地冻的世界里,快速关上了车门。他戴着手套,用力捶了捶发动机的罩盖,然后抬起手来向她告别。
坐在车里,邦妮看着他向岸边走去。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背上,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点光亮,走进黑暗之中。
看不见奥特了,她用曲柄启动了发动机,把暖风调到最大,再把他的酒瓶从储物箱里拿出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放好,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海面。
手脚并用,朱蒂斯终于爬过最后一层泡沫和海水,一下子趴在了干燥的沙滩上。肌肤被冻僵了,脸颊被沙滩上的砂石硌得都没了感觉。她闭上眼睛喘着气。真是恨死这冰冷刺骨的海水了,可是还得感激这海浪把她冲上岸,要不是这些海浪往前推,她很可能就到不了岸边了。
扭动一下橡胶衣里的手指和脚趾,它们像死人的一样没有知觉。吐出一口咸涩的粘液,连脸都没力气抬起来。张开眼睛,翻过身子仰面躺着,这才发觉自己还背着背包,于是坐起身,耸动肩膀把背包带子抖落九九藏书下来。
这是个防水背包,朱蒂斯的手早被冻僵了,又带着厚厚的手套,很难打开它。她只好用牙齿咬住手套把它拽下来,再活动手指让血液流通,另外一只也费了好大劲才摘下来。然后她踢掉脚上穿的鳍板,急急忙忙摘下背包。沙滩上气温极低,紧身衣也湿透了,消耗着她身体里余下的最后一点热量。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她需要干衣服,越快越好。
好不容易才把背包的双排拉链拉开,捏住拉链靠的不是触觉而是眼睛,因为她的指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存在。包里最上面放的是一个黑色羊毛鸭舌帽。她把紧身衣上的帽子从头上扒掉,使劲地揉搓耳朵好让它们恢复知觉,然后扯过鸭舌帽戴上,再把湿漉漉的头发塞在帽子里面。朱蒂斯仔细地探查着眼前黑漆漆、雾蒙蒙的一片。一上岸,这一切就都是她的侦查对象。没猜错的话,由自己跪着的地方向北九十码,应该就是海滩公路了。
朱蒂斯用力地把拉链往下拽,扯开紧身衣,露出赤裸的胸部,又脱掉肩膀和手臂上的橡胶衣。微弱的月光下,她咖啡色的肌肤呈现出了苍白的乳色。胸膛和骨头在寒风中一阵刺痛。她从背包里拽出一条绒布长裤和一件厚渔夫羊毛衣。拍打下屁股上的沙子,擦拭着僵硬、冰冷的肌肤。套上长裤,扎上腰带,拿袜子用力地扫去脚上的沙子,脚趾却毫无知觉。匆忙地系上靴子的鞋带后,又拿出一件深色的蓝厚呢短大衣。这么一来,朱蒂斯就像一位新英格兰捕龙虾的渔夫。她把紧身衣裹在鳍板和潜水面具外面,然后尽量把它们都塞进背包里。现在准备好了,可以离开海边了!最后一件从包里拿出来的是一个带鞘的长刀。她把这把刀塞进靴子里,然后用裤腿把刀鞘盖住。
朱蒂斯前后张望。背后,大浪拍击海岸,狂风冲刷过泡沫和沙滩。等不到天亮,这场风暴就会带来降雪。这块海滩位于海岸保卫站和避暑圣地南面的一英里处,在梅岛公路入口处附近。情报人员曾说,每天天亮以后,这儿会放晴五十分钟。还有报告称,这里的镇民穿着便服来保卫他们的领地,那就像是个群体的爱好。
朱蒂斯站起来,九九藏书现在她暖和多了,身体也不再僵硬。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没看到也没有听到那辆挂着空档的卡车已经在车前的灯光中发现了她。
“到底是谁呢……”邦妮喃喃自语道。
那个被车灯照到的人影没有动,他刚从沙滩上露头,就在正前方约四十码外的海边那儿。他就站在那儿,奥特怎么没看到他呢?
这个人在这个上帝都不会出来的鬼天气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在寒冷的新年早晨看海浪吗?还是喝醉了?
那个人开始朝卡车走过来。他腰板笔直,好像还有点儿着急,看起来并不像是醉了。他的一只手放在腋下,正压在背包或是他背的什么东西的肩带底下。这人打扮得像个渔夫,但身材却很苗条。通常渔夫都是粗壮、结实的,而且蓄着络腮胡子。再说,自从战争打响,这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被派到战场上去了。迎着车灯的灯光,他越走越近,皮肤似乎被晒得挺黑,也许是从格洛斯特(英国西南部的港市,格洛斯特郡首府)来的葡萄牙士兵吧?
“那个狗崽子!”邦妮骂了奥特一句。都怪他,还有他那个为身处国外的战士服务的狗屁工作。要是他呆在这个暖和的卡车里不动的话,他就会解决这件事,而不是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儿应付。
她打开储物箱,又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拧紧瓶盖,她紧张起来,把酒瓶子扔到了座位上。
“行了!”她深吸一口气,“行了!”
她眼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人影,一只手摸到座位下面。她的手在垃圾、油罐、报纸杂志还有咖啡杯子之间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 一个车轮的铁轮箍,她一把抓住轮箍,紧紧握在了手里。
邦妮拿铁轮箍朝另一只手掌砸了一下,不错,够分量!她没关发动机,也没有关车头灯,就这样下了车。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还没等关上车门,脚一着沙滩她就冲那个人喊道。但迎面的大风马上把她的话砸回自己脸上。“先生?”她放大嗓门喊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迎着灯光,那个人走得更近了,但还是没什么反应。邦妮把铁轮箍举到他能看到的地方。或许他不懂英语。
“先生?您知道天黑以后这个区域是禁区吗?实行宵禁!”
邦妮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让自己站到车灯前,这样她就能让对方看清楚自己是这儿的管事儿的,而且还拿着武器。但那个苗条的身影仍旧一言不发,他抬起戴着手套的手跟她打招呼,还冲她微笑了一下。
“先生,我命令您原地止步!”
他继续挥着手向前走来,很友好,但完全不听她的命令。
邦妮用双手握紧铁轮箍。
离卡车还有十几步远,他在身后的沙滩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这时他停下了脚步。
“很抱歉,”他说,“我刚才没听见您说话,都是海浪声弄的。”
他讲话带着口音,但邦妮分辨不出是哪儿的口音,可能是葡萄牙什么地方的吧。
“先生,我刚才说的是,这片海滩天黑以后是禁区,这儿实行宵禁!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邦妮字正腔圆地说道。若还是听不懂,这个人要是没喝醉的话,就一定是个傻瓜或者外星人。
来者被车灯晃得拧起了眉头,他的脸很瘦削,身材高瘦。他抬起手摘下黑色的鸭舌帽,一头黑发散落到他的肩膀上。
应该是“她的”肩膀!
邦妮握着铁轮箍的手略为放松了。
“亲爱的,你这个样子在这儿干什么呢?现在是该死的午夜,还有讨厌的风暴。你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女人手拿帽子耸了耸肩,“我和我丈夫吵了一架,他还想打我,所以我就出来走走,就这样。”
她带点儿法国口音,反正就是欧洲那边的口音,蓝色的眼睛,这和她的肤色有些不大般配。
“我刚才就待在这儿,就在这儿。”她扬手指向海边。“你开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那儿呢。”
不,你不是坐在那儿的!邦妮心想。小姐,你要是在那儿的话,奥特不可能看不到你!
“让我看看你的证件。”邦妮的右手再次握紧了铁轮箍的底座,把疙疙瘩瘩的轮箍边儿放到了左手掌心。她不知道也猜不出:这个女人是谁?什么身份?深更半夜,她顶着东北风暴到禁区这儿来做什么?还有她是怎么到这儿的?但是没关系,这些谜团会解开的,否则就休想走!
“好的好的,”女人马上答应道,“我带证件了。”
她把手伸进厚呢短大衣,拿出一个纸片来,然后递给邦妮。邦妮站在原地没有动,女人就上前一步把纸片交给她。
邦妮把纸片举到车灯前,借着灯光看去。这是马萨诸塞州的司机驾照,地址写的是:纽伯里波特的菲格罗亚,伯里斯顿东街。
看着这个身着新英格兰渔夫装束的女人,邦妮满腹疑问。但有一件事她很肯定:这个女的绝对不住在伯里斯顿东街。邦妮知道,那儿的人头发不是黑的,眼睛不是蓝的,笑容也不是如此。每一个纽伯里波特的已婚女人都知道,可能易普威治(英格兰东部一城市)和罗科波特港(美国著名渔港)的也都知道,菲格罗亚女人是不会与她们丈夫生活在一块儿的。
邦妮把驾照还给她。她伸出手,手上戴的黑色皮手套很薄,那不能保暖,也不防水,更不能用来拖拽捕龙虾的渔网。
“你住在伯里斯顿街多久了?”
“一星期。”
足够让你拿到驾照了,尽管你在凛凛寒风中步行四英里来到这儿。
“背包里装的什么?”
女人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两个靴子之间。
“我打算离开我丈夫,这些都是我打包的衣服。”
“给我看看。”
女人突然抬起头,眼神在闪烁着。
“就让我走吧!”她的嗓音里突然变了味儿,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亲爱的,这可不行。”
“你为什么非要看我包里的东西?”
她的口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邦妮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闪亮犀利。新年的片片雪花在车灯的光束中狂舞飘飞。
“我不知道,我猜是因为那些远在比利时的战士。”
女人摇了摇头,以示她不太明白。说实话,邦妮也不太明白。
邦妮尽可能站得稳些,虽不高大但显得认真尽职。面前的神秘女人跪下去翻地上的背包,邦妮暗暗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没有别的选择了!
朱蒂斯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右手刷的一声把刀从鞘里抽了出来,一把抓住刀柄,把刀藏在右臂内侧,刀尖朝上,刀刃朝前,手型像是要打出一记重拳。三步以外,邦妮急忙稳住身体,抬起手中的棍状铁器。朱蒂斯故意把动作放慢,为的是向这个小块头的家伙传递信号,让她有时间恢复直觉,挥起手中的家伙进行反击。朱蒂斯就想要这样。
铁器向朱蒂斯的头部抡过来,她迅速低头躲过,朝上一拳,打中邦妮胳膊的内侧,然后手腕咔的一转,手中的长刀像折叠刀一般唰的伸了出去,切进邦妮右臂内侧,刺过衣袖狠狠地扎进肉里。
朱蒂斯收回拿刀的手,下意识地把刀柄一转,手又握成了先前的拳头。邦妮的右臂垂了下去,筋腱都已断裂,右手再不能握紧了,只能用左手拿着轮箍。但朱蒂斯又挥刀砍向她那只好胳膊!唰的一砍,轮箍终于掉在地上。
一点儿血都没流!
轮箍掉在邦妮脚边,她被绊了一下摔了出去,顺着车灯光柱的方向头冲海边滑倒了。现在她浑身一闪一闪的,雪花落在她身上,闪着水晶般的光环。她伸出双臂,两只手像断了脖子的脑袋一样悬吊在手腕上。她像一摊稀泥,在不住地求饶。朱蒂斯朝邦妮快速走过三步。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或是朱蒂斯没有听见。
再向气管砍一刀,朱蒂斯就能继续往前,走出这片灯光了。
她前后比划,让邦妮搞不清她要往哪儿狠狠地砍。邦妮傻看着她,哆嗦着往后蹭,废了的手指终于淌出血来,斑斑点点地滴在沙地上。朱蒂斯不再看她的脸,对准她脖子左右两边还在跳动的动脉,反手一划,再正手……
朱蒂斯跳了过去。
突然,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挂在了半空中!手中的刀挥了出去却没有砍中,头被猛地往后一拽!她瞪圆了眼睛,眼前却只是片片雪花。
“放开她!”
一个男人咆哮着吼道。同时,一只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头.99lib?发。
不知是拳头还是膝盖,狠狠地砸向了她的肚子。朱蒂斯疼得大口喘气,但马上又挺起了身子。满眼金星!那只大手拽着她的头发,另一只则压住她拿刀的那只手臂,让她不得不跪在地上。
“奥特!”那个女人嚎啕大哭地喊着,“她……你看她都干了什么啊!”
“给我闭嘴!闭嘴!”朱蒂斯身后的声音大叫道。“我看见了!”拽着她头发的手攥得都变了形。“小姐,把刀放下!你他妈的把刀放下!”
他还在使劲儿往后拽她的头发。朱蒂斯疼得要命,脖子都快被他拉断了,好像这男人也有一把要切断她喉咙的刀。朱蒂斯在黑暗中上下搜寻,竭力想找准这个黑影的方位。
前面趴着的女人游丝般地吐出一句:“婊子!”毫无意识之下一记重拳袭来随之一只靴子又朝她的胸脯踩下,朱蒂斯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知觉。
“小姐,我再说一次!把刀放下!否则我发誓会把你撕成两半!”
朱蒂斯感到喉咙就快被向后拉断了,肋骨也火辣辣地疼,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呼吸。现在的她不能转身砍到这个男人,因为她的头被他向后拉着,右肩被他压着,膝盖都快被沙地磨碎了。她弯曲过胳膊肘,做出放下刀的姿势,表现出听从命令的样子。她把刀柄放低,慢慢地,以此来赢得几秒钟的时间让头脑清醒片刻。
拳头握得更紧了。她觉得头发好像就要从头皮上撕下来了。
“放下!我他妈的让你放下!”
“婊子!”那个流着血的女人又尖声叫道。
朱蒂斯松开手,扔掉刀。
就在刀刚要从指尖滑落在地的时候,她熟练地将刀飞速一转,刀身稳稳地飞了出去,抓在了早已做好准备的左手之中。接下来的动作更是在转瞬之间——左手几乎在接到刀的同时就做出了一连串的动作!朱蒂斯猛然向后一弯腰,让男人的身体朝她压来,这使得他重心前移,她正好趁机绊住他!
她把刀伸到他身后,猛地刺向他靴子的顶端,向下刺穿他的跟腱。她拼命刺去,连刀刃都被骨头划坏了!她拽出刀,等着男人倒下去,两眼却在直直地盯着那个流血的女人的脸。
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咆哮着,向左重重地摔倒在地,右手还在狂抓朱蒂斯的肩膀,左手也没松开她的头发。她也跟着他一起摔倒了,但眼睛一直未离开那个踢她的女人,眼神好像在说:我一会儿就去关照你!
左肩着地,朱蒂斯顺势倒下去,仍然是背朝着他。他们两人一起摔倒的时候,男人又踢又踹,试图再去抓她,但还没等他伸出肥胳膊,她就把刀交向右手,仅仅凭着背后的感觉举起右手,闪电般地刺下去,死死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男人像触了电似的,身体不住痉挛,肥硕的左腿肚子喷出一注污浊的黑血。刀柄支出他的胸膛,湿漉漉的,滑出了朱蒂斯的右手。女人又尖叫起来,朱蒂斯盯着她。女人尖声大叫,抬起她的双臂。她两只手腕的筋都已经断了,她看上去就像只猩猩。朱蒂斯看着她那个女人转过身走向车灯光线之外。
朱蒂斯撇开男人痉挛的身体,飞速追来。女人踉跄着要逃跑,但还没爬出有光的地方就被朱蒂斯抓住了。
朱蒂斯从背后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拽倒在地。女人尖叫着,拼命用她的手击向朱蒂斯的脸,手腕处溅出一股股鲜血。朱蒂斯骑在她的背上掐住她的脖子,双手用力,直到她不再动弹,然后把尸体丢在了那里。
计划全都打乱了,朱蒂斯需要有人帮忙调整行动。
她趟着沙子走到男人的尸体旁。尸体四脚朝天,被车灯惨白的光线照着一动不动,离海边只有十码远。雪下得更大了,雪花随着凛冽的海风漫天飞舞。朱蒂斯没理睬那个大块头的尸体,然后向那辆挂着空档的卡车走去。她打开车门,关掉发动机和车头灯,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块破布,用它擦了擦脸、脖子还有手上的血迹,然后把布放进口袋,拿起背包,沿着那个男人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继续前行。
刀不见了!
朱蒂斯跪下寻找。一定是那个男人把它从胸口上拔出来然后扔了!愚蠢、该死的直觉!但是他扔到哪儿去了,离这儿有多远呢?
她跑回小卡车旁,开门进去,打开发动机,换挡,用车头灯来回扫射尸体,然后再跪下,在沙里寻找着那把刀。可什么都没有。她不能再找下去了!那男人一定是把它扔到海里去了,这是唯一的答案。我的天啊!朱蒂斯暗暗叫道。风浪这么大,它早就被卷到深水处去了。
把照着沙滩上那个大块头尸体的车灯关掉,又给车熄了火。朱蒂斯背上背包,看了一眼她做的这一切,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通往镇上的公路走去,去寻求帮助使行动照原计划进行。
一辆小汽车从梅岛公路上开下来。她看到后急忙跑下水泥路,避开风雪躲在一座桥下。听到汽车的尾气声时她屏住了呼吸,汽车在她头顶上方一溜烟地开了过去。朱蒂斯注意到这是辆警车,是在新年清晨巡逻的,可能是看看镇上的人有没有离开聚会后迷路的,好把他们送回家。这是美国小城镇的一贯作风。她仔细观察,确定这辆警车没有在离开海滩公路后一直前行,而是左转,然后向北驶向海滩保卫站和几排海边的房子那儿。这说明它不是去探班巡视那两位用他们生命来保卫海滩的男女的。朱蒂斯从桥底吃力地爬上来,然后继续赶路。
到小镇外围时,她放轻了脚步,小步、快速地前行。大雪神不知鬼不觉地覆盖了街道和地面,还越积越厚。朱蒂斯穿过还昏睡着的小镇中心,贴着房屋之间的小巷行走。这些房子的墙壁是淡粉色,门窗年久失修,又破又旧,像是上个世纪的。有几所砖房要新一些。她来到树林街,看见一条小河,找到了那所地势稍高的房子。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房子后面的车库旁,凭记忆打开密码锁。打开木门,她向里面张望。车库已搁置多年,散发着一股霉味,但在这一片漆黑中竟停放着一辆车子。朱蒂斯赶快溜进去,摸索着找到驾驶位那边的车门把手,打开车门,看到钥匙就在钥匙孔上插着。
关上车库大门,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来到那所房子的后门。房子的旧台阶在她脚下吱嘎作响。还没等她碰到纱门的把手,突然,里面的那扇门开了,一支手枪正指向她!
“亲爱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朱蒂斯站在了台阶下面。
“海边上发生了点儿计划外的事,我需要进去躲一躲。”
“不行!你应该坐进汽车赶快开走,就像你原计划的那样。现在就去,听话宝贝儿!”
这个人的声音透过纱门,从屋子里的一片漆黑中传出来。朱蒂斯能看见的只有一个冷冷的枪口和一只镇定的白色皮肤的手。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帮你的已经够多了。你已经有了车,储物箱里还有地图和汽车加油簿。登记号码写在帽檐里面,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号码是假的。你要的其他东西都在后备箱的大包里。命令我做的事情就这么多,我全都做好了!”
朱蒂斯把手挪向纱门把手。
那个人“嘘”了一声,然后说道:“亲爱的,如果你开了这扇门,我会一枪把你打死在那儿,然后报警说你是个窃贼。你打扮得也确实像个贼!”
朱蒂斯一把拽开纱门,对着油漆斑驳的台阶上方那个漆黑的屋子和那个黑洞洞的枪口说道:“如果你那么做,我想会有人马上过来拿走他们的钱,或许还不止是钱。”
朱蒂斯一只脚踩上了台阶。
“十分钟,就十分钟,然后我就走。趁我还没把枪抢过来,你赶快把它放下!”
朱蒂斯大步进了屋子。那把手枪仍指着她在向后移动,然后消失了。一根火柴“嚓”的一声亮了起来,飘动着移向方桌上的一盏灯。朱蒂斯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厨房里,对面站着的是一个身穿棉质睡袍的老女人。
老女人开口了,“在这儿等着,什么都不要碰!”说完她把手枪放在面包炉旁的一个柜子上,离开了厨房。朱蒂斯看看那把手枪,是个过时货,跟她一样。
女人回来了。她换上了长裤和蓝色绒线衣。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她给自己拽出一张餐桌椅,坐在桌旁,然后把放在桌子中间的灯推到一旁,示意朱蒂斯在她对面坐下。朱蒂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兴趣知道。
朱蒂斯脱掉羊毛帽子,一头黑发散落下来。她想用这个姿势告诉这个女人——我更年轻,也更强壮,你最好小心点儿!朱蒂斯抖落掉肩膀上的背包,把它扔到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你给的消息不正确!”
“不可能!”女人断然否认。她双手放在桌上,朱蒂斯看到上面布满老年斑,关节的地方全都是皱纹,投射出的影子也是瘦骨嶙峋。老太太活动着她的手指。
“不可能,肯定一点儿都没错!每天凌晨两点到六点,一英里半的路程,卡车返回用一小时。我大半夜的给那个该死的海滩送饼干和咖啡,送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同样的情况,不可能出错!”
老太太的身体在椅子上微微颤抖,她用手擦了擦嘴巴,朱蒂斯一直观察着她。
“今晚值班的是奥特和邦妮,我认识他们俩。奥特是个纪律严明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他都会准时到的。”
老太太把双手放在桌子下的大腿上,呼吸平稳下来。她上下打量着朱蒂斯,估计着她的能力,然后开口说道:“我的天,小姐,你做了什么?”
朱蒂斯现在知道那两个人叫邦妮和奥特了,她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块带着他们鲜血的破布。
“邦妮今晚呆在卡车里,她看到我从海边过来。”
老太太垂下眼帘。
“那奥特呢?”她问。
“他们两个都在。”
房间里灯火不住闪烁,整间屋子也随着它忽明忽暗。老太太抬起脸,“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别人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明白。”
“我并没打算要告诉你。”
老太太的目光投向放在厨房另一端的柜子上的那把手枪。
“错不在我。”她说
“没关系。”
老太太看上去有些迷惑了,她不能说清楚这是否可原谅。朱蒂斯把一只手放到她们中间,做出一个擦掉责备的姿势,老太太看到后点了点头。
“接下来呢?”
“我需要更多的消息。”
“然后呢?”
“然后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再然后,你就回去睡觉。”
听到这么怪异的想法,老太太暗暗笑了笑。
朱蒂斯说:“给我点儿水喝。”
“自己去拿,洗手池右边的储物柜里。”
朱蒂斯站起身,找到一个玻璃杯,拧开水龙头接水,喝水。她背对老太太,看着窗外的阵阵风雪,想象着大雪已经盖上了沙滩,抚平了一切。现在再返回寻找肯定是无用之功了。不能回去,已经找过了。
“邦妮和奥特是一对儿吗?”
朱蒂斯等着老太太回答,设想背后会有一些悄无声息的反应或是惊奇。老太太绝不会知道她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秘密,真相,纯粹。这个老女人就知道咖啡和饼干,谎言和贪婪,还有这座小镇。
“他们俩之间肯定有点儿什么,每个人都想得到。”
“他们都结婚了?”
“对。”
朱蒂斯转过身问道:“你一直都带着枪吗?”
“不是。”
“那你的刀在哪儿?”
“洗手池的左边。”
朱蒂斯拉开抽屉,选了一把八英寸长的刀,把拇指压在刀刃上再滑到刀尖,然后踮起脚尖,把刀放进了柜子上的刀鞘里。
第二章
1月2日
苏格兰高地,汤姆杜恩
黄昏时分,莱梅克指着窗外喊道:“那儿!那儿!”
司机猛地一踩刹车,车里的人毫无防备地被摔挤在一块儿,骂声四起。
“你开过头了,转弯在那儿!”
司机是个战士,莱梅克的年龄是他的两倍,块头都能把他装下。他说了句抱歉便把车往回倒。
莱梅克冲司机背后那些躲在雨布下的人喊道:“你们没事儿吧?天很黑,他没看见那个转弯。”
“您难道觉得没事儿?”一个带着滑稽的法国口音的声音说,“我的妈妈啊!”又说起了伦敦土话。
卡车倒回标记转弯的地方。那个路标在原始森林浓密枝叶的掩映下,几乎是看不见的。这是他们在高地的最后一个下午,然而洛哈勃的山麓丘陵还有枝杈树叶把光线都遮住了,只有雾蒙蒙的几缕阳光从缝隙中钻出来。湿润的空气阴冷阴冷的,只有在暖和的小酒馆里喝上一口温酒才能去掉这股寒气。
沿石子路走上一百码,路边有一个女人和烛光酒馆。昏黄的灯光从老式的窗户里闪烁而出,好像是在对客人发出的邀请,烟囱上面青烟袅袅。
莱梅克放下车后的栏板,从里面跳下八个来受训的人。
“喂!”他大声嚷道,“别忘了‘大个子’!”
最后的那个兵穿着苏格兰短裙,听罢一拍脑袋,赶快跳回车槽,拿出来一个沙袋真人玩偶。
除了那个瘦小的司机——一个爱尔兰小孩儿,所有人都向酒馆拥去,低头钻进屋子里。他们一窝蜂地向一个昏暗的角落挤去,又挪桌子又搬椅子,不一会儿就建立了一个他们自己的阵营。苏格兰小伙子把“大个子”扛在肩上,“嘭”的一声把它直立着放到一个椅子上。这个玩偶穿着一身皇家海军的制服,这身衣服是从一个队友的衣服箱子里拽出来的。那个队友不喝酒,所以今晚没来。莱梅克给“大个子”要了杯黑啤酒。
烟点上了,酒也端上来了,这时莱梅克准备发话了。他身边坐着三个英格兰人,一个爱尔兰人,两个加拿大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苏格兰人,还有一个大沙袋玩偶。
莱梅克举起了酒杯。这些战士被称作“杰德堡”,这是多国秘密组织的名字。这个组织的成员由英国特别行动委员会(以下简称SOE)招募和培训,专门负责敌后抵抗斗争。
“这杯酒献给你们这些小伙子,献给所有的在你们之前的‘杰德堡’!”小伙子们举起酒杯,碰杯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苏格兰小伙子抬起“大个子”的胳膊,替它喝了那杯黑啤酒。
“好了好了,”莱梅克抹掉胡子上的啤酒沫说道,“我们这儿都坐着些什么人才?我知道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擅长玩武器。还有没有会其他玩意儿的?”
“无线电和电报密码。”一个英格兰小伙子说。
“哇噻,密码!谜一般的东西。”其他人笑着说。
“跟我们说一个密码。”莱梅克命令他。
“零三一零五四。”
“你就叫‘斯芬克斯’(意指谜一般捉摸不透的人)!”莱梅克给他封号,“下一个!”
“语言。”法国小伙子说。
“哪一国的?”莱梅克问。
“日语。”
“真的?”
“当然,还有缅甸语。”
“当然!”
“毕竟我们要去缅甸,- ce pas(意为不是吗,原文为法语)?”
“他还会说法语!”苏格兰小伙子嚷嚷起来。“太有天分了!”
“说几句缅甸话。”莱梅克戳了法国小伙子一下。
“Ein tha beh ma le?”
“什么意思?”
“我说,卫生间在哪儿?”
“厕所!”莱梅克叫他,于是这成了法国小伙子的固定外号。小伙子想要反驳,无奈其他人开始起哄,拍着他的肩膀一起叫着:“厕所、厕所、厕所……”
莱梅克抿了一口酒,把酒杯像锤子一样“咣”地砸在桌上,然后把椅子向后拉了拉,以便让他的大肚皮有更多的活动空间。
“你!”他手一指,向苏格兰小伙子示意。“你的特长是什么?”
“军事破坏。”
“小心点儿吧,‘大个子’。”爱尔兰小伙子把身子凑向对面的沙袋玩偶,“他可能会在你的酒里撒尿。”
“金星。”莱梅克说。
“我的妈!这算个什么名字啊?金星?教授,您还是给我换一个吧!”
“《金星号遇难》,朗费罗,我们美国最伟大的诗人!”
莱梅克等着其他人接过话头,但没人吱声。
“遇难?”一个加拿大小伙子突然叫道,“明白了吗?遇难?你不是个搞破坏的吗?”
“哦哦哦。”苏格兰小伙子明白了。“嗯,那好吧,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金星。还是个带着鲜血的诗人呢!”
“这么喜欢那就绣在衬衣上好了。”法国小伙子小声说。
莱梅克张开双臂,环抱两旁的椅背。毫无疑问,他是这张桌子上块头最大的一个。这些SOE的“杰德堡”们将会被分成三人一组的非军事抗敌小组,空降到日军后方,参加游击队、地下抵抗组织以及军事破坏活动。他们必须要有狐狸般敏捷的头脑,钢铁般坚强的意志,还要时时刻刻保持冷静。
“其余的人就都是玩武器的了,对吗?很好!先让我瞧瞧你们这些小家伙都会什么,明天再把你们派上路。‘斯芬克斯’,‘厕所’,‘金星’,你们三个注意了,等我们受训结束时,你们必须和其他人懂的一样多。好了,说说你们最喜欢的武器!谁先来?”
他向那个知道朗费罗的加拿大小伙子示意。
“育空河(加拿大西北部地区的一条河流)?”
小伙子咧嘴笑了,接受了这个外号。
“M3静音冲锋枪,口径0·45,消音器的作用在于平衡枪身,使枪口朝下。两百码以外没人能听到。冲劲猛,枪身轻,结实耐用,适合室内作战。”
听了他的选择,大家纷纷点头。莱梅克抿了一口酒,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他看。
“嗯嗯。”“斯芬克斯”小声地应着。
莱梅克摇了摇头,可悲地嘲笑道:“M3冲锋枪有两点我不喜欢。第一,每打三百发子弹,它的消音器就必须清洁,否则它里面的碳会让枪发出更大的声音,还不如没有这个讨厌的东西。作战激烈时,十个弹匣可能用十分钟,也可能用十个星期,不管碰上哪种情况,你都必须继续前行。第二,这种枪是美国战略情报局制造的,136部队根本没有。下一个,你来!”
莱梅克用手指了指那个小个子的爱尔兰小伙子。
“容易!”他说,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热切又残忍的光芒。“可是教授,这是另外一种美国枪,所以您别把它损得一钱不值。汤姆生冲锋枪,全重230格令(重量的最小单位之一,1格令约等于64·799毫克),口径0·45,百发装弹仓,弹发量一分钟879,60秒内可拆装一遍,而且不用任何工具。声音大,冲击力强,稳定性高,平衡性好,有枪火,是所有枪里面最他妈漂亮的一个!”
“对对对,”莱梅克好脾气地说。“除此之外,算上那个弹仓它全重二十磅。约帕人在后面追你,你还想拖着这个狗崽子穿越枪林弹雨,一直往前跑?我看你最好还是用它把自己毙了吧!”
周围笑声一片,大家纷纷碰杯喝酒,但爱尔兰小伙子并不服输。莱梅克笑了起来。
“你就叫‘卡彭’吧(美国一位著名歹徒的名字)!下一个!有谁想用英国枪吗?既然你们是由英国配备武器,我建议你们用英国枪。”
一个英俊的英格兰男孩儿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司登冲锋枪,重量轻,用便宜的9mm子弹,可装消音器……”说着英格兰小伙子看了一眼对面的“育空河”,他也喜欢用静音冲锋枪,“但是司登枪的静音器用的不是纱网而是挡板,所以不那么容易脏,更易保养。跟一般枪支不同,它最多就是‘呲’的一声,不会发出巨响。它耐用,防泥,防沙,而且防水性能比任何冲锋枪都好。”
英格兰小伙子顿了顿。莱梅克等他接着说,想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全懂。但他果真全懂。
“没错,教授,它的消音器确实削弱了9mm子弹的穿透力。”
“还有呢?”
英格兰小伙子叹了口气。
“还有就是,如果不慎将它掉到地上,它的弹匣会在脱落时发出警报。”
“小伙子们,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莱梅克发难道。
大家齐声回答:“别掉在地上!”
“你,我的小帅哥,”莱梅克冲着英格兰小伙子端起酒杯,“你的名字就叫‘大拇指’!现在剩下谁了?你来!”
另一个加拿大小伙子是战士里面块头最大的一个。他肌肉结实,一头红发而且手掌宽大。他指着沙袋玩偶——“大个子”装满沙子的手中握着的那杯啤酒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半。
“我想听听‘大个子’有什么想说的。”加拿大小伙子回答说。“我是说,他挨过SOE所有武器的打。教授您说,他怎么认为?”
莱梅克不让他打岔:“‘大个子’喜欢徒手搏斗,他用的是刀。好吧,那么……嗯……我想想……你呢,你就叫‘灰熊’。行了,别兜圈子了,最喜欢什么武器,说!”
刚被命名的“灰熊”耸了耸肩。“我喜欢威尔洛德(英文名称Welrod,一种美制静音手枪),9mm的帕拉贝伦(子弹的名称)。”
“啊,不错,职业杀手的武器!继续说。”
“静音手枪,弹匣容量六发,全重3·5磅,枪托和枪管可自由拆卸,是99lib?SOE军火库里最好用的近身格斗武器。全长正好五十码,完全静音,成本低廉。”
“嗯,”莱梅克点了点头,“非常好的选择。你们这些热血射手都听见了吧?‘灰熊’说的这种武器几乎不会伤人,除非把枪口抵到哪个王八蛋的脑门上。这位加拿大小伙子是你们中间唯一的男人汉,也是最不可能再回到家乡的人。我会向你的家人吊唁你的勇气的,‘灰熊’。现在,谁是最后一个?你,年轻人!你真是太安静了。既然你最后一个出场,我希望你的选择是明智的。”
年轻的英国小伙子腼腆地笑了笑。他有一头波浪卷发,一双浅色的眼睛。莱梅克觉得他看上去像是个好孩子,那种妈妈的乖儿子。
“静音狙击步枪,口径0·22,弹匣容量十四发,一百码内可致命。冲击力比9mm和a0·45的小,但后坐力减轻了,而且枪火和声强都要小得多。枪身轻,结实耐用,易于保养,是激烈作战时的理想武器。”
年轻人用手臂撑起肩膀,等着一桌子人的反驳,就像在他之前所发生的那样。莱梅克咧开嘴笑了。
“终于啊,最后出场的这个人选择了我最喜欢的一种武器。”
周围传来一片不满。腼腆的英国小伙子抬起了头。莱梅克指着对面说:
“所以,你就叫……天才!”
“妈的,”爱尔兰的“卡彭”一股怨气,“他的名字最好。”
“我倒不觉得,‘金星’也不赖嘛!”苏格兰小伙子沾沾自喜地说。“我非常喜欢我的名字。”
“灰熊”举起他的大手,开玩笑似的呲着牙朝他的同乡“育空河”狠打了一拳;法国小伙子“厕所”假装给“斯芬克斯”量体温和脉搏。全桌人的情绪都很高涨,叫着要再喝一轮。不知什么时候,“大个子”的啤酒也被喝光了。
莱梅克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在年轻战士们的一片闹声中把手伸到桌子下面。他把左手放到右小臂上,然后弯过右胳膊肘。
他从衬衣里面拽出一根橡皮筋,用右手手指钩出一个筒状的东西,这个东西长约1·25英寸,一下就滑到了他的手掌心里。这种武器叫威尔湾德(英文名称Welwand,一种美制手枪),或者叫套筒枪,只有二十六盎司重,用9mm子弹,实际上是一把没有枪托的单发静音威尔洛德枪,会自动退壳。但需要小心以防它射中自己的脚。
“它才是头儿!”莱梅克说。其他人在闹哄哄地叫着再来一轮,莱梅克高高地举起左手挤进去加入他们。他把大拇指放到威尔湾德枪口旁的扳机上,只听消音器闷声一响子弹就射进了“大个子”的胸膛。但没人注意到。
莱梅克松开枪,脖子上的皮筋就顺着他的衣袖把枪弹了回去。
他站起来。“我要去揍厕所里的人。‘天才’,给我一杯印度啤,再给可怜的‘大个子’来杯吉尼斯黑啤,他好像已经露窟窿了。”
莱梅克拖着脚向厕所走去,他回来的时候,桌子边的一圈人吵吵嚷嚷。
“教授,‘大个子’被打了一枪!可怜的家伙啊!”
皇家海军制服上有一个洞,“大拇指”扭动着食指插进洞里。“你在英国老家怎么还会……”
“金星”把胳膊肘放在“大个子”的肩膀上,“喝干吧,小伙子。这个洞好像挺深的。来,让我帮你!”说罢,英格兰小伙子一仰头喝干了那杯黑啤酒。
莱梅克把手放在“大个子”的另一个肩膀上,满怀同情地拍了拍他,手心里攥着他藏起来的那个小枪筒。突然,枪筒里喷出一股东西,射在了玩偶的脖子上。
“哎呀,我的老天爷!”“金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个子’,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你把自己弄脏了!”
大家纷纷坐着椅子往后蹭,然后又从椅子上跳起来,张开手不停地扇那股刺鼻的臭气。莱梅克幸灾乐祸地蹲下身子,弯着腰踉跄着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好像很习惯这个东西的恶臭。
战士们纷纷往后退,嘴里骂骂咧咧,有几个还捏住了鼻子。莱梅克用手抹掉眼泪,笑得几乎说不出来话。
他又一次把这把威尔湾德滑到右手心里,举起来给在座的年轻人看,然后把枪筒藏到左手心里。枪筒里的就是那种被SOE叫做“谁,我?”的东西。众所周知,日本人觉得这种偶然间释放的恶臭气味十分招人讨厌并具有攻击性,于是当地人就用这种化学物质来干扰和冲击日本士兵的士气。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育空河”慢慢靠过来想仔细看看,其他人则强忍恶臭坐回椅子。“金星”拍了拍“大个子”的后脑勺,以表歉意。
莱梅克把枪放在桌子上。
“这东西,”他还在咯咯地笑,“是我最喜欢的武器。现在你们谁还想再喝上一轮?”
1月3日
苏格兰高地,洛哈勃森林
虽已近黎明,苏格兰高地还是不见一丝光亮,匹克特原始森林里的秃枝、密叶把它遮挡得严严实实。日出时分,莱梅克和十二个“杰德堡”小伙子走出了暖和的营房,徒步向森林里走去。他们爬过一座光光秃秃、雾气蒙蒙的小山,来到SOE的射击训练场。
这十二个战士在一个被晒透了的活动房屋里用9mm手枪练了三个钟头。有几个人悲戚地说,房屋另一头的一个沙袋玩偶可能就是他们的好哥们儿“大个子”,现在的他一丝不挂,混在其他玩偶里难以辨认出来。莱梅克向他们保证说,“大个子”十分乐意献身于抗战,所以他们几个也应当有同样的精神。在前往空地用0·22s子弹练习一百码以外的气枪射击前,莱梅克让他们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再去方便方便。当他们再次集合时,莱梅克给昨晚没去酒馆的几个人起了名字。屋外,大风在山顶盘旋呼啸,气温已骤降到零度以下。莱梅克估计,在这种天气里这些孩子的最好射击成绩不过是十发七中,除非他教他们熟练掌握风向影响和风力摩擦的知识。他知道自己大概能十发九中,希望一直能有此好运。
莱梅克让孩子们自由活动半小时,自己则坐在一旁观察着他们。除了教授怎样使用武器,他的工作还包括帮助确定谁同谁能有效合作,然后把他们分成三人一组的小分队。两个月以后,他们所有的人将空降到已被占领的缅甸,不是做间谍,而是参加抗敌的军事破坏活动和充当杀手。
一年前,莱梅克的美国同事召集了三分之一的“杰德堡”,然后组队。从六月至十一月,这些小分队陆续空降到法国和其他盟国。当欧洲战场转移至德国边界时,美国的“杰德堡”们却留在本国,接受美国战略情报局的训练,准备空降到中国和印度支那。与此同时,英国的SOE组建了136部队,准备在缅甸、马来半岛以及荷属西印度群岛作战。近来,大部分的法国“杰德堡”为了本国利益空降到越南。随着战火蔓延到新的一年,各个盟国成员似乎都开始各行其是。这个在苏格兰的多国培训曾经是盟国游击队的重点项目,现在却快支撑不下去了。
莱梅克靠近活动房屋里的柴堆,用弹簧刀修剪指甲。他观察着这批年轻的“杰德堡”,掂量着谁和谁分到一组合适。莱梅克羡慕他们肯定会参加接下来几个月的行动,又担心他们能否获得成功。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但由衷希望发生的事情会同自己预想的有所不同。他抓起一把步枪走到他们中间,用枪托敲敲地面,弄出了一声刺耳的撞击声,一听就知道是劣质金属发出的声音。
“打个赌,”莱梅克说,“如果你们在缅甸遇害,那就是被这种武器干掉的。”
说罢,他把枪抛向空中,然后单手抓住它。
“这是日本的99·三八式步枪,口径只有a7·7毫米,确切地说并不是一把好枪。但是你们会发现,这些亚洲士兵坚信——他们为战争的献身精神足以弥补他们武器的匮乏。你们的任务,当然就是证明他们的想法是错的!”
莱梅克把这把99·枪放到肩上射击的位置,掂了掂它的分量。
“这种枪重量同其他步枪没什么区别,仅重九磅。因为口径小,所以后坐力和枪火也小。它被认为更合适于那些矮小身材的日本人。虽然子弹的冲击力小了一些,但却被告知快速移动时会走火,遭到重击时还会断裂。这就是说当有人袭击你时,这把枪会出乱子。所以,有什么预防措施,小伙子们?”
“别遭到袭击!”
莱梅克哈哈大笑:“他们上哪儿遇见这么聪明的人啊?没错,你们说得对!还有,别指望交战之后会看到这些枪到处都是,你们的日本朋友是不会丢下枪逃跑的,他们会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他们的枪。看到枪把儿上这个菊花标志了吧?这象征着日本裕仁天皇。如果一个日本兵缴械投降的话,他会先把这个标志刮掉,因为交出天皇的枪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在这把99·枪上,你们可以看到这个菊花标志没有被动过,这说明它是从战亡的日本兵手里拿下来的。你们很少会看到99·枪上没有菊花标志。”
“总体说来,99·三八式步枪是个动静很大的家伙,拆装也很麻烦。此外,由于日本冶金工业的落后,这种枪开火的时候可能会裂成两半。所以我建议,看到拿着这种枪的小不点儿,只用你们可爱的英国武器反击,并且要一直移动位置。有没有问题?好,现在让我们出门享受这苏格兰阳光明媚的下午,打上他妈的一枪!”
“教授?”
“什么事,‘大拇指’?”
“教授,我有个问题想问,我和其他人都想知道。那个,我们知道您是美国人。不是对您不敬,我们只想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苏格兰内陆给SOE做培训,而不是在美国本土与自己人工作呢?”
莱梅克看了看围坐成一圈的年轻人。
“我想参加的时候美国还没有加入战争,”他回答说,“但英格兰已经参战了,所以我1940年就来到这里,在圣·安德鲁斯大学执教,还自愿参加了SOE。现在大家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是时候和那些日本混蛋干上一场了。”
“育空河”问道:“教授,那您为什么想做这行?我是说,您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家乡,还有您在美国的家人?”
莱梅克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地上那把99·枪的枪托。
“那你为什么做这行呢,孩子?”
加拿大小伙子看了看其他人,并不着急回答。他咽下一口口水,向前探了探身子。
“嗯……我不是想冒犯您,先生,但是我们都是参军的,您好像有一点儿……”
“老?我的确是老了,说到这儿,你最好把我胖的事儿也说出来。”
“对不起,先生。但是到底是什么让您长途跋涉来到苏格兰的呢?”
“我出生在布拉格。”
大家闻听都点了点头。谁都知道,捷克斯洛伐克这件事注定会成为自己所在国家在历史上遭受的耻辱。六年前,当希特勒刚开始觊觎德国东部边境地带时,他们每个人的国家都对此置之不理。英国和法国违反了他们自己定下的条约,拒绝出兵保卫他们不幸的盟国;美国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和纳粹对抗,不想再一次被卷入欧洲的混战当中。六个月间,捷克斯洛伐克被风卷残云般地瓜分殆尽,被德国、匈牙利和波兰占领,国土四分五裂。
“仅仅为了多几个月的和平,几个纸上承诺就把捷克斯洛伐克当作了牺牲品,我对此很不满。这样求得的和平是为了谁?根本就不是为了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到了现在,我仍然对此无法释怀,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和你们这些小伙子一起,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穿着苏格兰短裙的“金星”问道:“所以,您打战争一开始就加入SOE了是吗?”
“对。”
“那您一定培训过‘黑猩猩’喽?”
莱梅克心里一惊,但马上恢复了镇定。“是的,我培训过他们。”
“金星”表情严肃地扫视了一圈。
“他们是最棒的小伙子。”他喃喃自语。“没错,是最棒的。”
在座的几个年轻人纷纷赞同。真不可思议!莱梅克心中暗想。一个不解之谜就此出现。
所有的战士看上去都很好奇。他们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所有的SOE成员都听过,但很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悲惨结局。
“讲讲看。”苏格兰小伙子说。
莱梅克犹豫了,琢磨着把他们轰到外面练习日本枪或许更好。“黑猩猩”的故事并不能帮助他们提升士气,因为它不能让莱梅克提起精神。
“教授?”
“这个故事不好听。”
“正合我们的胃口,先生,讲吧!”
莱梅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承认自己也并不急着带他们出去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练习那把破枪。于是他盘腿坐下,占了个地盘,其他人也挪动屁股坐过来,很多人还点上了烟。
莱梅克讲道:“1940年,第一批充当自愿者的上百名捷克斯洛伐克难民从他们被占领的国土逃出来,参加保卫法.99lib.国的运动,希望找到打击纳粹的途径,建立据点。但不久法国也投降了……”“厕所”听到这儿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捷克斯洛伐克志愿者只好前往英国。捷克斯洛伐克的流放政府和SOE从捷克军队筛选出三组突击队员,计划将他们派回被占领的祖国。这三十六个人将会用他们的行动向苏联和英国证明——捷克斯洛伐克人民仍然在奋战,而且一个积极和德国人作战的地下抵抗组织也诞生了。”
“加·布齐克和扬·库比什,”莱梅克脑子里浮现出那两个孩子的面庞,都是那么年轻、那么随和,都有着一双蓝眼睛,两个人最为要好。
“布齐克和库比什组成一组,代号‘黑猩猩’。我和他们在苏格兰这里碰面,训练他们使用武器。在我的学生当中,他们并不是技巧最好的,但却是最富有激情的。我记得,他们是在1941年12月27号那天空降到捷克斯洛伐克的。小伙子们,他们的任务和你们一样——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进行破坏或恐怖活动。但是对他们的要求还不止于此,他们还被命令去干了一件震惊国内外的事。”
“对,是他们干的!”“金星”插话道。“你们耐着性子继续听。”
“对,要耐着性子。”莱梅克心里说。
“布齐克和库比什在布拉格的地下组织活动了三个月,从一个据点到另一个据点。最后,他们给伦敦带口信说‘黑猩猩’已经选定了目标。他们是想暗杀捷克斯洛伐克的德意志总督——克里姆特·海德克。”
一阵骚动,大家小声地议论起来。他们听过暗杀海德克的事,莱梅克猜想这些战士也就知道这么多。
“‘黑猩猩’从海德克布拉格府邸工作人员和他的园丁那里收集到情报,然后做了这样的决定——当这位德意志总督的轿车开进城里,驶向他的办公所在地拉德查尼城堡时,偷袭这辆车子。布齐克和库比什选准了一个U行路口转弯处,这是海德克上班的必经之路。经过这里时,车子必须得减速。转弯路右边是一个百姓聚集的电车站。”
说到这儿,莱梅克停住了。他想起了那两个战士。布齐克每一样武器都玩得不是很好,他花大功夫练习却没什么长进。库比什则是个不错的射手,对机枪的构造尤其精通。这两个孩子都喜欢泡酒馆,布齐克舞技颇佳,库比什则喜欢搞怪。
“布齐克很像你,‘大拇指’。他也喜欢用司登冲锋枪。1942年5月27号,他把枪盖在雨衣下面来到电车站。同时,他还准备了一个多余的弹匣、一颗手榴弹,兜里还揣了一把a·32手枪。库比什则在公事包里装了两颗改良过的73反坦克手榴弹,每个弹里都装了一磅重的硝酸。”
他们安排得不太合适,莱梅克暗暗地想,库比什应该拿那把司登枪。
小伙子们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伸长脖子听着。
“另一组的两个捷克空降兵已经到达现场了,一个负责瞭望南面,另一个拿着镜子,一看到海德克过来就发信号。他们预想海德克会在上午九点半到。晚了一小时,他终于到了。镜子的亮光‘唰’地闪了一下,随后就看到一辆深绿色的平治车减速驶进那个急转弯。布齐克扔掉雨衣,窜到街上去,用司登枪直指坐在后座的海德克。”说到这儿,莱梅克摇了摇头,“射不出子弹。”
听罢,几个小伙子挺直了腰板,有几个则不住地咂舌。“卡彭”用手肘碰了“大拇指”一下,“我跟你说过的,汤姆生比司登好,你还不信。看看现在!噢,对不起,教授,您继续讲。”
“在这种情况下,‘卡彭’,我同意你的说法。司登枪出故障了。”
“金星”往地中央啐了一口唾沫,“妈的,我居然不知道这一段!”
“汽车加速驶进转弯处,库比什跑上前去扔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在平治车的底盘旁边炸开了,把车的右半边炸得粉碎。海德克和他的司机从车里跳了出去。布齐克向一个肉铺跑去,司机就在后面追他。一场枪战之后,司机受了伤。布齐克被肉铺老板赶了出来,从此在布拉格销声匿迹。库比什骑着自行车飞快地逃开,那两个空降兵也徒步跑了。”
“厕所”问道:“但是海德克呢?他死了对吧?”
“金星”突然气冲冲地吼了一句:“当然死了,你这个蠢货!”
“没有。”莱梅克用手安抚着“金星”。“他没死。听到自己的总督生命遭到威胁后,希特勒十分愤怒。作为惩罚,他下令索要一百万德国马克的赔偿金,并要求挟持一万名捷克人质。”
“什么?!”
“第二天,盖世太保就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比如掉在地上的司登枪,还有英国制造的手榴弹。根据这些证据,他们推断出偷袭者是英国训练的伞兵,而且不是来自捷克的地下抵抗组织。所以,纳粹分子没有立即执行希特勒的命令,而是展开大范围的搜捕,寻找库比什和布齐克。”
“那海德克呢?”“斯芬克斯”问道。
“他受了伤,一周后死在医院里。验尸报告声称其血液被手榴弹的碎片感染了,但很可能是死于细菌感染和差劲的医疗护理。”
“太好了,”小伙子们嚷嚷道,“那个该死的混蛋!”
“‘黑猩猩’怎么样了?他们躲过搜捕了吗?”
这才是“杰德堡”小伙子们最关心的问题,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要去参战。坐在莱梅克身旁的他们会去缅甸、马来半岛、日本,无论到了哪里,他们都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也是SOE选择他们的最重要原因——有必要牺牲时决不犹豫。所以,他们想知道布齐克和库比什有没有死。
“没有,没躲过。”
听到这儿,小伙子们一阵反感。有几个人甚至转过脸去,不想让莱梅克再讲下去,虽然这种反感不是针对布齐克和库比什的,也不是针对数以千计的跟他们俩一样的人的。
“两千警察和盖世太保开始在布拉格展开大搜捕,寻找那四个伞兵,还悬赏两百万。每个年过十五岁、在德国保护领地居住的捷克人都必须在5月30号前去警察局登记。六月的头三天,有一百五十人因为没有遵守规定而被枪毙。”
“黑心肝的纳粹王八蛋!”
“布齐克和库比什呢?纳粹分子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那四个偷袭海德克的空降兵竭尽全力跑到最远的地下据点,但盖世太保挨家挨户的搜查还是险些让他们落网。于是他们化了妆,到处找一个可以躲过大搜捕的藏身之处。7月1号,他们找到了一个东正教神父,他答应让他们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随后,其他组的另外三个空降兵也设法来到了这个教堂。就在那里,他们全被出卖了!”
“谁出卖的?”每个战士都听得入了神。遭人暗算是最点儿背的事。不久后,战士们都会去敌后秘密工作,保守秘密对他们的任务和生命来说是最为重要的。
“看到杀害总督的人还没有找到,希特勒加大筹码。他处死三万捷克人用以示威,并承诺任何前来提供暗杀者消息的人都会得到赦免。于是,为了平复希特勒的怒气,消息雪片般地飞来。其中,有一封信尤其引人注目,说暗杀海德克的人名叫布齐克和库比什。这封信是SOE训练过的一名空降兵写的。”
骂声四起。“狗崽子!”“王八蛋!”“该死的懦夫!”莱梅克停下嘴,让他们尽情骂。
“6月16号,这个叫卡尔·裘德的人走进布拉格的盖世太保首府。德军验证了他的身份——由我们训练并空降到那里的。裘德对他们说,他不想看到无辜的捷克人民继续遭到报复,他想拯救他和他的家人。他说出了每一个SOE间谍的名字,以及他知道的捷克地下抵抗组织成员的名字。第二天天一亮,突击搜查就开始了。”
战士们默不作声,没有人敢看直视莱梅克的眼睛。
他继续说道:“我也是在这里训练裘德的,还有其他队员。没人想到他会成为一只黄鼠狼,他看上去是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子。”
裘德瘦削的脸颊在莱梅克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裘德、布齐克、库比什,还有其他SOE的成员,要不是他们曾在历史行进的刹那发挥了作用,人们早就将他们遗忘了。
“捷克地下组织有几个同志也藏身于此,还帮助过我们那几个战士,知道盖世太保已来到门外就咬开氢化物胶囊自尽了。大多数人则被绑进监狱,接受审问。纳粹分子把一个年轻人母亲的脑袋砍下来泡在水桶里,然后拿给这个年轻人看。他看到后完全崩溃了,于是告诉盖世太保说,他可怜的妈妈曾告诉他一旦遇到危险需要藏身之处,就去圣·西瑞尔和圣·美多迪乌丝大教堂。”
“育空河”低声说:“真他妈的不敢相信。”
“18号的清晨,盖世太保和当地警察突围了教堂,然后破门而入,紧跟着在教九九藏书堂唱诗班的走廊开了火。两名空降兵牺牲了,库比什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德军强迫神父带他们去通往教堂地下室的小门,还派出裘德劝降里面剩下的四个战士,然而他却险些被里面射出的子弹击中。”
“灰熊”把地板砸得“嘭嘭”响,“活该!”
“子弹在地下室里穿梭,血水顺着排水孔和地板缝隙往下渗透。那些警察往地下室里扔催泪弹,但又被战士们扔到街上。最后,经过六个小时的血战,盖世太保们失去耐性了。他们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炸了个大洞。但当他们闯进去时,只听到四声枪响——我们的战士自尽了。德国人在地下室里找到十一把枪,但里面没有一颗子弹。”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过去两年间从由布拉格偷传来的情报中一点点得知的,莱梅克从没对任何人讲过。现在,看见眼前的“杰德堡”小伙子被如此打动,他决定把这个故事当作他训练课程中的保留节目。打开战士们的眼界,撕裂他们的心灵,这同教导他们怎样拿枪同样重要。
“随后,希特勒展开了报复。”
战士们的骂声此起彼伏。
“六月,希特勒下令毁灭莱扎提和利蒂斯镇。两个镇上的所有成年人,大概五百名男女均被处死。利蒂斯几乎绝迹。道路和河流被毁,所以镇上再没看见过人影。不久之后,那七个空降兵的亲人和朋友,共二百五十人被处死;战士们藏身的教堂内的所有工作人员也被处死。那个叛徒裘德则拿到了五百万的酬金。”
“应该把那个混蛋的掐死!”
“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莱梅克细细观察着身旁这十二个年轻人。就说这么多吧,接下来他会把他们带回暖和的营房,让他们休息一下午。他自己也没有力气再拿武器了,只想把脚放在营房的柴堆上,思考一下派这些刚成年的孩子去刺杀海德克这样的大人物、然后引发死伤无数到底意义何在。这公平吗?有必要吗?是的,有必要,历史是靠无数人的生命推动向前的。他心里暗暗说道:“幸运的至少可以青史留名。”
莱梅克把故事的结局告诉给小伙子们。
“那七个空降兵的头颅现在摆在盖世太保布拉格总部的一个陈列架上。”
“对我来说这样就挺好了。”“天才”站起来,一脸不耐烦地说。“弟兄们,我们为什么不让SOE离开缅甸,派我们去布拉格,把剩下的那点事儿办利索了!”
“卡彭”嚷嚷道:“这里这里!”
莱梅克站起来,冰凉的地板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别忘了日本人,小伙子们,”他对战士们说,“把重点放在日本人身上,他们才是你们接下来的目标。”
“教授,没人处置那个该死的裘德吗?”
“会有人处置他的,我想。好了,我们回营房去!”
战士们拿起他们的衣物行李,排成纵列向门口走去。“金星”,那个苏格兰小伙子的脸还涨得通红。
“好了弟兄们,这就是我们的大本营!我们为什么不趁现在起誓?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如果有谁设法逮住了那个天杀的裕仁,教授就在这里为我们远在千里的脑袋喝上一杯,就当作是和我们干杯!怎么样,弟兄们?我在此起誓!”
所有的战士围成一个圈,把手掌叠放到圈中央。“金星”带头,他们跟着,“我起誓!”
莱梅克站在一旁,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把这些孩子们训练成杀手,他向这个目标又迈进了一步。看着他们激情澎湃的身影,听着他们气势磅礴的誓言,他迎着寒风走出门去。又一次,像面对布齐克和库比什那样,他的心里涌起一股羡慕之情。
1月8日
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圣·安德鲁斯大学
莱梅克走上讲台。
教室的窗户朝北,对着圣·安德鲁斯湾,窗外的水面平静蔚蓝、波光粼粼。在苏格兰,这样静谧的冬季清晨可谓难得。阳光照在穿着深红色长袍的学生身上,在教室的墙壁和黑板上投下粉红色的影子。
他抚平自己黑色教师长袍上的褶痕,然后把身体前探,挨在讲桌上。
“同学们,早上好!”
这几年战乱不断,所以每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莱梅克都会大为惊讶:英国人是怎么找到这些男男女女来填满教室的?这所大学经历了六年的风雨还挺立在这里,只有植物实验室和地理实验室被炸弹炸毁了。虽然学校已经断电了,而且由于战乱期间师资不足,工作人员不得不加班加点,但圣·安德鲁斯确实体现了丘吉尔对他的国民所说的话:“KBO” ——永不懈怠。大家的情绪都很饱满,尤其像在今天——新学年伊始、阳光明媚,广播里还保证说今年战争就可能结束了。但是学校里没有人会忘记那桩罪行:不久前,一百五十三名离校服兵役的学生再也回不来了,永远长眠在欧洲、非洲还有太平洋。莱梅克常常抱怨自己超常的记忆力总让他忆起那些学生的名字和样貌。
新学期的教室里多了几张新面孔:坐在桌旁的是一圈新入伍的空军见习生,总是下巴光洁、富有激情的年轻黑人;几个波兰军官,被安排坐到只有被授权进大学的人才可以坐的位子上;两个受伤的退伍军人被光荣地召集到此——其中一人戴着眼罩;几个伦敦女子医科学校的年轻女子,医科学校在伦敦的校址被炸,刚迁到圣·安德鲁斯大学来;还有每年都有的大学新生坐在教室里边。
“好,现在我们把书翻到同一页,确定一下你们没有人进错了教室,这门课叫世界史源。进错了的话就起立退到后面,或者拿起你的东西走人。”
穿着红袍子的学生全都坐着没动。莱梅克走下讲台。
“好吧,那我们就进入人类混乱的血泪史中吧。首先,我问一个问题,这也是历史学家要面对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因为它的答案是因人而异的。就像是一副镜片,你将透过它学习和研究每一件事,镜片不同,看到的东西的颜色也不同。告诉我:你们认为历史是由人创造的,还是由不同事件决定的?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想问,一个人能够改变或决定历史前进的轨道吗?或者说,历史一定是一大串必然因素决定的吗?”
莱梅克停下来。学生们抬着头,摸着自己的下巴。莱梅克的目光搜寻着,想着若没有人主动发言的话该叫哪个机灵的孩子。
“嗯?好,我举个例子提醒大家。你们都知道,我在世界史领域里研究的方向是刺客,也就是政治杀手。说到行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策划的,他们行刺的原因通常有两种:精神失常,或是革命人士。不管是哪种原因,这些行刺者都有一个动机,那就是对上帝、祖国、权力、社会变革这些事物抱有强烈的、不可抑制的狂热,有时候或许就是为了消除自己脑子里的某些声音。”
听到最后这种分类,大家忍不住偷偷笑了。要不是知道那么多事例,莱梅克也会笑的。
“第二种就有一点冷酷了,即国家策划的刺杀活动。世界上的每个国家都曾经把政治暗杀作为扩展领土的一种手段。”
一个穿红衣、满脸青春痘的学生举起了手。
“请讲。”
“每一个国家吗,先生?”
莱梅克笑了。“是的,每一个国家。比如我亲爱、伟大的祖国美国,也曾很多次发生过这种事,而且并不总是怀着善意。美国历史上记载的第一桩国家策划的刺杀事件发生在1620年。梅里斯·斯丹迪生,美国普利茅斯的一个健壮的清教徒领袖,邀请当地的印第安酋长、这位酋长的弟弟还有两个印第安战士参加宴会。当这四个人进屋坐好后,斯丹迪生便锁上了门,用长刀把一个战士砍死了。其他几个在座的清教徒又杀死了酋长和另一个战士。酋长的弟弟则苟活下来,日后被带到殖民地,挂起来给这个地区其他的印第安人示威。好了,现在你们来说一说,做这件事的这个人是爱国者呢,还是疯子?”
几个学生说了声:“疯子!”年龄稍大些的波兰军官和退伍老兵则没有作声。
“疯子?也许吧。可是不要忘了,普利茅斯的殖民地经历了风风雨雨,日后成为了‘新世界’里少有的几个永久殖民地,‘新世界’又演变成了今天的美国。所以,问题出现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能够决定历史前行的轨迹吗?若是没有那件暴力事件的发生,普利茅斯殖民地能够挣扎到今天吗?或者说,这件事发生了,那印第安人为什么没能扫荡这块地盘、擒住詹姆斯顿(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小镇,英国在北美的第一个殖民据点)的头儿呢?然后美国可能不是英国的殖民地,而可能成了西班牙的殖民地,这有可能吗?这样的话整个世界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呢?难以置信!你们必须承认。”
一个医科学校的女生举起手。
“请讲!”
“教授,倘若一个国家可以参战,还能派出成千上万的人去杀另一个地方成千上万的人,为什么派一个人去杀另外一个人就不合理呢?行刺难道不就是小规模的战争行为吗?”
大家纷纷点头,觉得她问得好。莱梅克走向这个女孩子。
“那你会做这件事吗?把一个人杀了,只要你深信你本人还有你的国家、文明需要你这样做,你会吗?我是说暗杀国王、皇后、总统、首相这类人物。他们拥有至高的权力,被无数人尊敬爱戴,但你和你的同盟反对他的领导。这样的话,你会去刺杀他吗?”
“我不知道。我……我可能不会……”
“嗯,我可以理解,你是有追求的医生,在你看来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你的迟疑也是历史的迟疑。这个困惑已经折磨过许多机智过人的史评家了。在战场上,人的生死取决于当时的环境,这其中有一些随机的成分,也因此没什么不公平的。但如果是挑选一个人呢?让一个领导人去死呢?这样的话似乎就不大公平。谁能决定这个统治者该不该死?正确的道德标准是什么?”
莱梅克臃肿的身躯在课桌间缓缓移动。
“圣·托马斯·亚圭纳毫不迟疑地杀了一个想篡夺王位的人,但在杀害意欲专权的君主时却变得犹豫不决。事实上,在苏格兰这儿,就在圣·安德鲁斯,著名的加尔文派教徒约翰·诺克斯主张:一个人,皇族也好,平民也好,只要他不肯和大众统一信仰,就首应被杀。诺克斯十分不满伊丽莎白女王没有阻止她天主教的敌人,也就是苏格兰女王玛丽。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在他那本十六世纪的书中做了有关刺杀的论述,也许他的观点是最有道理的,也无疑是被引用最多的。谁知道那本书的名字?”
“《君主论》。”只有一只眼睛的那个小伙子说。
“没错。马基雅维利的中心观点是:宗教和道德观念在政治中一文不值。”莱梅克凭着记忆背道:“‘我们必须要明白,一个君王不可能遵从所有的那些用来衡量一个人好坏与否的所谓道德标准,因为很多时候他都必须违背仁慈、信念、人道、坦诚、宗教信仰行事,只有这样才能保卫国家。’”
他停下来让学生们消化一下这段话。他们身上的红衣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鲜亮。
“但也有反方意见,文学巨匠托尔斯泰对拿破仑的鄙视就很明显。这位俄国老作家在他的史诗《战争与和平》中写道:拿破仑没有领导过任何事,也没有改变过任何事。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每当大事发生时,他的名字和形象就被推到前面去;但是无论有他还是没他,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会发生的。”
一个波兰军官怯生生地举起手。
“教授。”
“请讲。”
这个年轻人只说了一个词:“希特勒。”
“当然,还有希特勒,这是个绝佳的例子。你们认为如果我们重新设计这个小不点儿的冷血动物,假设他在成为‘元首’之前就被卡车撞了或是得了性病,那这场战争有可能避免吗?你——”莱梅克示意那个双眼完好的退伍兵,心里琢磨着他的伤到底藏在哪儿。“赶快回战场去把希特勒给我宰了。”
“遵命,先生。”
“好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哦,是战争还是和平?”
退.99lib.伍兵迟疑着没有开口。莱梅克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一眨,记忆、伤痛,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把他从这个洒满阳光、毫无危险的教室中带了出去,带到了那个注定会遭受子弹、炸弹残片的战场。莱梅克刚准备不让他回答这个痛苦的问题,他突然说话了:“战争,先生。”
“托尔斯泰和你的看法相同。”
“您认为呢,教授?”戴眼罩的退伍兵问。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认为个人不能阻碍历史的前行。马基雅维利也许会说,就是应该让希特勒的几个弟兄——比如戈培尔和布莱姆陪他去阴间。我则认为,我们之所以要尽快把这群人从历史上去除,实际上可能是为了要宽恕自己的许多罪行。我同意那位可爱的医学校的同学所说的,国家策划的刺杀活动可以看作是战争行为。但是我并不认为把尖刀刺进凯撒的胸膛会让事情顺着布鲁托和卡修斯(二者均为刺杀凯撒的主角)的意思走。事实上,结束凯撒的专制统治后,共和政体并没有建立起来,出现的只有奥古斯都和一大批效仿凯撒的独裁者。不久之后,无能的台伯留被杀,这为当时还是哭闹小孩子的卡利古拉创造了胡作非为的机会。再举个例子,加佛瑞拉·伯森比和他的塞尔维亚‘黑手社’团伙刺杀了奥地利王位继承人斐迪南大公,之后又一再对其进行宣传。他们的行为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直接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尽管如此,历史学家们仍认为——战争的爆发与否只是看有没有导火索,就算没有伯森比的那一枪,也会有另外一个导火索出现。没有人真的以为在墨西哥砍死托洛斯基的杀手不是斯大林的同党。托洛斯基死了,但斯大林仍旧是斯大林,世界还是围着俄国转。这传达出的信息是,简直想象不出有谁会比希特勒还坏。如果去年七月刺杀他的行动成功了,会怎样?有人说,就算成功了也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把战争结束的时间从今年变成去年。之后德国可能会有机会嚷嚷说,它遭到了背叛而这就是它失利的原因,就像它在上次大战结束后说的一样,而不是毋庸置疑地承担起战争的责任。如果我们在希特勒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把他除掉,那事情会怎样?这样会让历史前进,还是倒退?抑或这只是换了一个托尔斯泰所说的遭人憎恶的‘傀儡’?很多史学家和哲学家都认为,我们终归会到达我们应该到达的地方,这是迟早的事。”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莱梅克想给在座的这批新学员举布齐克和库比什的例子。这两个年轻捷克战士的牺牲是英国政府和莱梅克自己一手策划的。他们的行刺无疑是成功的,因为海德克死了。可结果如何呢?那位‘光荣牺牲’的德意志总督被纳粹分子印在邮票上当作纪念,而捷克斯洛伐克却并未能摆脱德国的魔爪,莱扎提和利蒂斯镇也毁于一旦。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任何好转。
即便意识到这一切会发生,布齐克和库比什仍然想要用自己的行为改写历史,那些在苏格兰高地一大早接受刺杀训练的战士也是这个想法。
得到的教训是什么?
莱梅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表示他不知道答案,打算就此结束这段讨论。
一位见习空军高高举起了手。
“请讲。”
“那其他人呢,教授?那些孤单的演员。”
“噢,狂热派和复仇者。那些疯狂的枪手、下毒的人还有刺客,对,这些人怎么样了呢?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研究对象,他们是历史上的‘百搭牌’,是冲动的魔鬼,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间出现。有时候刺客们会在关键的时机发挥作用,轻轻一击就让蹒跚费力的历史脚步滞留在原地。有时候,刺客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死亡,历史不过是帮助他们完成这个任务罢了。更多时候,刺杀就是一场满载着世间苦痛的悲剧,因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制造仇恨。约翰·威尔克斯·布思所做的事就属于此类。”
“林肯!”一个医科学校的学生说道。
“这个例子众所周知,别太沾沾自喜了。有人说林肯是我们美国最伟大的总统。布思的计划是杀掉林肯还有尤利西斯·格兰特,本来格兰特当晚也会陪同林肯去福特剧院的。另外几个阴谋家则负责在当晚干掉其他几位政府官员。那天是1865年4月14号,礼拜五。虽然国务卿苏尔德的喉咙被刺了一刀,但没人能算做成功完成了任务,布思是当晚唯一大获全胜的人。格兰特当晚没有同林肯去剧院,因为格兰特的夫人不想再忍受玛丽·林肯(林肯夫人)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了,所以推辞出席。演出开始后,林肯唯一的一名贴身保镖,—— 一名华盛顿警察离开了总统所在的包厢,去附近的酒吧喝酒。那时候内战已经结束了,作为一名南方人,布思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他未受任何阻碍便来到了林肯的包厢,大喊了一声‘Sic semper tyrannis’(你这个暴君)然后用一把德林加枪给了林肯左耳后一枪。”
另一个见习空军赶忙插了一句:“那您能说林肯的死没给美国历史带来任何改变吗?”
莱梅克在明亮的教室里踱着步。
“当然,这很难回答,这种疑问中夹杂着客观事实和主观推断。但答案仍是否定的,安德鲁·约翰逊马上即位,太阳还是照样升起,国务卿苏尔德也康复了。不过,对行刺研究了二十年,我得出了自己的一个小理论。我相信历史本身能够预见到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件,她在那些事件发生前就为其做好准备,以防事情会变得一团糟。可是我并不认为历史预见到了布思的出现。你们可以发现,每当历史被激怒时,也就是她所喜爱的一个孩子意外离去时,她就会显示力量,做出些非常规的事,确保刺客一定会被抓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说明了这一点。枪杀林肯之后,布思跳过栏杆,抓住窗帘滑落到一楼。可是窗帘缠住了他的鞋跟,他摔了下去,把左腿摔断了。要是没有受伤,布思很可能飞快地逃出华盛顿,混在一大群李将军投降后返乡的反政府战士中没了人影。但既然受了伤,他就必须要看大夫。于是他在马里兰州找到一个名叫马德的大夫看病。这位倒霉的乡村大夫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由于受到这件事的牵连,他在监狱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人们还由此创造出一句美国谚语,每当走霉运的时候,大家就会说‘你叫马德。’历史有一种良好的平衡感,甚至可以说是刚正不阿的,而且还带着点儿幽默感。她接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但并不喜欢如此;她不会撅嘴生气,只是整装待发、继续前进。这就是她令我们神魂颠倒的原因所在。”
莱梅克走回讲台。
“我亲爱的同学们,问题在于:是伟大的人物自己开创了他们的时代,还是重大的历史事件挑选了它所需要的人,然后命令他们接受这种荣誉?那些意外身亡的大人物名单长得令人不可思议:比利亚和萨帕塔、托马斯·贝克特、尼古拉斯二世、恰卡·布鲁、美国总统加菲尔德和麦金来、拉斯普京、八个天主教皇,还有数不清的中国、罗马的皇帝、英国法国的国王和王后、沙(旧伊穆朗特国王称号)、沙皇、拉美君主。对了,我们不要忘了那些躲过刺杀的幸运儿们:希特勒、列宁、泰迪·罗斯福和富兰克林·罗斯福……名字长得像排队买土地的穷鬼的名单一样。然而,历史的舞台是不会因为其中一位演员的离场而停演的。”
莱梅克停下来,看了看学生们的神情。
“或者你们谁有不同的想法?”
听到这么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惨遭杀害,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直挺挺地坐着,好像被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难倒了。对莱梅克来说本可以以这样的速度讲上几个小时,悉数那些有名的、没名的,躲过劫数的和惨遭不幸的人物和故事。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他觉得这个班的素质不错,决定奖励一下他们。他想早点儿下课,回到住处工作上一整天,然后清晨的时候赶往苏格兰高地,给那些“杰德堡”战士上明天的武器培训课。
“今天我早点儿下课,你们回去读我布置的书目,周三前读完,没问题吧?但是下课前,我还要再讲一个故事,然后放你们走。”
莱梅克指着教室墙壁黑板上钉着的一大幅画,上面印的是艺术家大卫的画,描绘的是金·保罗·马拉在澡盆里被刺死的场面。
“金·保罗·马拉五十岁的时候,由医生转行做记者,还成了革命者。大家普遍认为,他的文章起到了结束‘极端统治时期’的作用。这个时期出现在法国大革命之后,为的是要保卫革命成果。马拉对大规模的杀戮持赞成态度,声称要想保卫革命果实就不能让断头台闲着。他还编写了死亡名单,要求处死法国国王。1793年7月13日,大革命后的巴黎正值混乱之际,吉伦特派成员、二十四岁的夏洛特·科黛来到马拉的住所门外。门口的保卫拦住了她,但马拉听到了她坚持要进去的声音,便叫门卫让这个女孩子来他的浴室。他全身泡在一种难闻的用来治疗皮肤溃烂的药水里,正在编写那个死亡名单。现在说来,那应该是由手淫引起的疱疹。科黛小姐告诉他,她的家乡卡昂发生了反革命活动,马拉听罢嚷了起来:‘过几天我要把他们都送上断头台!’这正好提醒了年轻的夏洛特,她从紧身胸衣里抽出一把六英寸长的刀,朝马拉的肺部刺去,切断了他的大动脉。两天后,夏洛特接受审讯,她坚决不让辩护律师说她是神经病,大声喊自己杀了人。‘这样,’她说,‘是唯一对我有价值的辩护。’刺杀马拉仅仅四天后,这个勇敢的姑娘就走上了断头台。夏洛特的举动导致的历史后果就是——当局狂怒,处死的人比马拉活着可能会杀死的还要多几千人。多悲惨的结局!虽然如此,在研究行刺和刺客的过程中,亲爱的夏洛特·科黛仍是最能激发我兴趣的一个人物。我还接着往下说吗?”
全神贯注的学生们有些恼火地嚷嚷起来,“当然!”
“好的,静下来。听我说,断头台砍去她的脑袋之后,行刑者拎起她的头颅向群众示威,还扇她的耳光。”
全班人都瞠目结舌,有的人还咳嗽起来,莱梅克自己却咯咯地笑出声来。
“不好笑吗?”他问。下面的人呆呆地看着他。“你们不觉得这样简直太棒了吗?”
莱梅克叹了口气,不准备往下说了。即使面对一个素质好的班级,他也只能自己感受历史的魅力——一个半世纪之后,他可能只记得夏洛特·科黛的名字。历史的这种魅力真是太难以捉摸了,太人性化了,也太吸引人了。
“好了,下课吧!”
莱梅克倒了杯甜酒,用舌头细细品味着苏格兰威士忌、帚石楠还有芳草的味道。书桌挨着窗户,窗下是马杜斯巷,巷里的砖路上走着穿红袍的学生还有言行乏味的镇民。他把酒杯放到窗台上,透过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观察着午后的阳光。
打印机上立着一张白纸,他用手指轻轻弹它,质问它为什么还是空无一字。窗下,传来了学生们的阵阵笑声。
莱梅克靠在椅背上,把双手扣在肚子上。书桌上,摆着没吃过的午饭,盘子的一半被一页书盖住了。他盯着房间里的天花板,同样是雪白、空空荡荡的。
答案到底在哪里?莱梅克想要知道,最起码有一个观点。如果他能用什么方法想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观点,他会马上把它写到他的书中,那么这本书会成为一本专门研究历史上行刺事件所造成的影响的学术专著。学术界也许呼声一片,也许谩骂不绝,但他都不在乎。
一位资深历史学家的直觉和常识告诉他,倘若推翻领袖人物,那么时代是一定会发生变更的。那么倘若领袖人物不被推翻呢?那么暴动的呼声就会安静吗?征服者的长剑就会落地吗?王位就会自动相传吗?这不仅关乎历史的特性,而且是它前进的动力所在。然而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这个结论,尤其是穿越数十年、上百年、以长期的眼光看待历史的发展时更是如此。其他的领袖人物必定会登上历史舞台,其他的势力必定会崛起。就算是自然界也一样会遭遇暴风雪、火山爆发、还有地震。
自成人以来,莱梅克就在不停地找寻着答案。他潜心钻研记录和资料,不仅研究刺杀和武器,还研究刺客本身——他们的心态、私人生活、习惯、手段策略和阴谋的策划。他训练自己熟练掌握武器和古代骗术,还搜集了很多图片。他在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上了黑板,那些图片全都被别在上面。他要把这些图片放到他的书中,力图真实地再现他们在历史上的本来面目。
他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太相信。这就是为什么他自从五年前来到苏格兰就开始写这本书,却至今也没有完成的原因。
他盯着黑板看,那几百张阴郁的脸也盯着他看。莱梅克撕掉了打印机上的那页白纸。
有人敲门。
莱梅克不悦。谁在他午饭和工作时间跑到他家里来打扰他?他憋着一肚子火,起身离开凌乱的书桌,向客厅走去。
打开门,他发现站在门厅里的不是学生,不是士兵,而是一个穿着皱巴巴雨衣、戴着一顶旧呢帽的普通人。
“哦,哦,看看吧,这个讨厌的家伙又出现在我家台阶上了!”
“教授。”
“纳比特先生,进来吧!”
莱梅克侧身让他进来。这个人走进小屋,四下看看。
“不错嘛。”他打量着。
“很小,但是地理位置好,走上二十步远就是个小酒馆。”
这个人还没摘下帽子。“我得感谢您。”他眯着眼睛说。
“感谢我?”莱梅克假装无辜,“感谢什么呢?”
“你给我起的那个狗屁外号,真是长在我身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莱梅克把一只手搭在这位“杰德堡”老学员的肩上。
“说实话,我别无选择。如果你认识的哪个人名叫纳比特,你还会叫他其他名字吗?”莱梅克无奈地耸耸肩说道。“真的是这样。好了,坐吧,我给你拿点儿喝的。”
莱梅克笑了笑,然后转身去拿那瓶甜酒。
他回来时,达格·纳比特已经脱掉帽子和雨衣,把它们扔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他的衬衫和领带皱得不成样子,要么就好好熨烫一下,要么就干脆扔了。看到这些,莱梅克摇摇头,去厨房拿杯子。他冲书房里喊道:“在我没问你为什么会来这儿之前,先告诉我任务进展得怎么样了?”
“糟糕透顶。”达格说。他接过杯子,然后伸出手让莱梅克给他斟酒。他们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
莱梅克舒服地坐进一张摇椅里,身体把椅子压得嘎吱响。达格则坐在了沙发上。
“你还像个熊一样。”达格用酒杯指着莱梅克说道。
“你瘦了不少。法国发生什么事了?去年四月的事对吧?”
“四月愚人节那天,真是巧!我空降的时候丢了无线收发机,上厕所的时候又掉了武器。在我们以为会交火的十米以外转悠了三天之后被抓获。我没在里面呆多久,不喜欢纳粹分子们安排的食宿。”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实际上,就是你教我们的那一套。”
莱梅克扬起眉毛,表示怀疑。
“用鞋带。”
莱梅克点了点头:“好主意。”
“还有腰带。”
“当然需要。”
“还有葡萄藤。”
“达格,这……这可真是个独创!你愿意明天和我去高地教授这个技巧吗?”
“不。”
“当然,我会说你是在圣·安德鲁斯做生意的,现在天气太冷不能玩高尔夫所以就来了。虽然苏格兰人就算遇到暴风雪也要打高尔夫。”
达格喝干杯中的甜酒。莱梅克注意到这个人精神十足。
“那么,达格,现在谁荣幸地请到你做事?”
“我在‘特工处’做事。”
莱梅克举起手中的酒杯。“特工达格·纳比特!你趴在淤泥里、嘴里叼着根鞋带,大声地这么喊。这么好的活儿怎么落到你头上了?”
“我回美国之后,参加了他们的考试。每天一大早在那个该死的山上和你练射击练了两个月之后,我已经是名神射手了。于是我要求离队,军队也放我走了。现在我的工作是保护总统的安全。”
“啊,罗斯福啊!那个老东西还好吗?”
达格直视着他的眼睛:“好吧,我知道你对捷克斯洛伐克的感情,所以就原谅你这一次的出言不逊,不过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听到了吗?”
莱梅克没有理睬他说的话,而是一语中的地说道:“当然,无论如何,祝贺你达格!我想大家应该都是叫你达格的,我真替你高兴。”
“你永远都能猜透我的心思。”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教授,我是回来找你的。”
“找我?”
“把你带到美国去,我们有份有报酬的工作要你做。”
“‘我们’指谁?”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整个美国只有四个人知道我知道的这件事。你要想成为第五个,必须先站在美国的领土上。一小时后我派车来接你。”
“我回美国?你开什么玩笑!我学校里的课怎么办?”
“我已经同你的头儿谈过了,他虽然很不乐意放你走,不过他知道我是什么来头。”
“那些‘杰德堡’战士呢?”
“我也说过了。”
莱梅克从摇椅上站起来,顺着客厅向书房看去。
“但是我的工作怎么办?”
达格抬头看看他,一下笑出了声,“您还在写那本书?”
莱梅克面露愠色。达格没什么文化,就是个粗俗的美国杀手,现在受命于另一派。莱梅克不期望他会欣赏自己这个意义非凡、历史范畴宽广的学术研究。
“没错,《刺客档案》,我还在写,而且打算继续写。”
“好吧,”达格不屑地哼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过你肯定得过些日子再写了。”
“你似乎十分肯定我会去。”
“我想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来头。无论如何,你相信我就是了,这对你的伙伴也有利。而且,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的最佳人选。”
“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否则的话,没门儿!”
达格把头上的呢帽转过来又转过去。莱梅克真想把它拽下来好好整理一下,然后再扣到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上去。
“可以公开的我都会告诉你,”这个情报局特工说,“其余的下了飞机再告诉你。我们在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的一个偏僻的海滩发现了两具民防人员的尸体,一男一女。两人都是被刀刺死的,时间是新年那天凌晨的两点半左右。我们还发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在自己家中自杀了——太阳穴上中了一枪,时间是同一天凌晨三点十五分左右,在水池边还发现了一把带血的菜刀。”
莱梅克看着达格穿上皱巴巴的雨衣。“听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并非如此。”
达格向门口走去,双唇紧闭。莱梅克一动没动。
“那到底是什么引起了情报局的注意?你又为什么非要我去?”
达格转动门把手,走出门去。
“打包收拾行李吧,教授!快点儿!到了波士顿我再告诉你。”
第三章
1月9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走出船长旅店的大门,街对面就是国会大厦。大大的美国国家火车站挨着大厦北楼拐角,铁路向四方蔓延开去,火车昼夜不断。听到火车的噪音,看到它排出的柴油黑烟,她觉得挺好玩儿。出租车和人群来了又去。朱蒂斯多次混进人群之中,听他们讲话、学他们走路、观察他们的衣着,偶尔还同他们说上一两句。
足足六天,她都在商店和餐馆里游荡,在路上溜达,听广播,努力适应美国的一切,还练习美国中西部的扁平发音和黑人口音。她要让自己像黑皮肤女孩儿那样谦逊有礼,又能有漂亮的美国白人姑娘那样轻盈的步伐,并且能快速地在二者之间转换。为了扮成她们的样子,她还收集了几件这两种人的衣服。今早的天空一片蔚蓝,空气寒冷干燥,朱蒂斯终于准备好了一切。
她头戴蓝色圆帽,脖上扎了条在特立尼达二手店买来的丝巾,身穿深蓝色的羊毛裙,脚上穿了双无带平底鞋。然后,她又特意套上一件不搭调的二手棕色大衣,这才出了门。
走过八个街区就到了公益大厦,这里离白宫更近了。上一次她在华盛顿的时候,美国还没有卷入战争,这座城市也不是这个“自由世界”的首都;而现在,美国已是一手拯救世界的功臣,可以高高挺起胸膛。这个标志性的穹形屋顶也饱含深意、无比自豪地耸立着。朱蒂斯看着穹形屋顶点点头。她为华盛顿和美国现今的日益强大而高兴,因为这样的美国也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对手。
进了公益大厦,她在墙上找到了房屋租赁办公室的位置图,于是她向楼里面走去。拐了一个弯,她在两个标志前停了下来,箭头指向不同的方向:白人右转,黑人左转。朱蒂斯左转。
她快步走到一个长队的队尾。队伍里的大部分黑人都和她打扮得差不多,穿着得体但有些旧的衣服。队伍外站着几个夹着公文包的人,西服笔挺,还戴着大檐帽。拐角处棕色皮肤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陆续排在朱蒂斯后面。队伍里有几个认识的人相互交谈着,但声音很小。走廊里都是洗发用品、香皂还有羊毛衣的味道。
朱蒂斯听着队伍里的谈话。那些黑人闲聊着昨天的广播节目。有几个人拿着《华盛顿邮报》,旁边的人也凑过去看大标题写的是什么,然后三言两语地议论着美军成功在菲律宾吕宋岛登陆的事情。有一篇文章报导说,在巴顿将军的带领下,对冬天纳粹侵犯比利时的抵抗战争即将迎来胜利。大家看到后十分高兴。体育版面却又让人难过:在12月16日举行的全国橄榄球联盟比赛中,红人队以15∶14的比分输给了克里夫兰队,山米·鲍格竭尽全力但仍于事无补。几个女人在大手提包里装了毛线,一边排队一边打毛线。大部分人只是呆呆地看着前面,跟着缓缓移动的队伍往前一步一步地蹭。
四十分钟过后,朱蒂斯终于排到了队伍前面,走进门,进到一个小屋子里。屋子被分成两小块,左边桌子旁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接待排在她前头的那位女士,右边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轮廓分明的白皮肤女人,在向朱蒂斯招手示意。
“到这儿来,亲爱的。”
朱蒂斯在桌旁坐下,女人很热情地招呼她。她的精力如此充沛实在令人惊讶,因为一上午她已经在朱蒂斯坐的这张椅子旁接待了几十个人了。
她伸出手,叽里咕噜地说道:“你好,我叫梅斯·桑德森。”
朱蒂斯也伸出手,被她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朱蒂斯迟疑了一下,因为她要适应这个女人浓重的口音。那是带鼻音的美国南方口音,朱蒂斯以前从没听过。
“狄塞尔维·查伯纳特。”
“我的天,真是个好名字!从哪儿来?”
“新奥尔良。”
梅斯·桑德森拍拍胸脯说道:“啊,宝贝儿,战前我在那儿呆过,到现在我还努力回忆自己在那儿度过的美好时光呢!好了,欢迎来到华盛顿!你刚到吗?”
“是的,夫人。”
“你现在住哪儿?”
“一个旅馆。”
“哦,那可不便宜啊!让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地方住……”她用手抹了把脸,然后侧过头,“要便宜一点的,对吧?”
朱蒂斯看着她在桌上的打字机键盘上敲敲打打。她一边打,一边向朱蒂斯发问:“宝贝儿,你什么学历?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你的朋友会给你钱,帮助你吗?”
最后,她打好了两页纸,认为它非常符合朱蒂斯的支付能力和要求。
“好了,就是这个了!你是个漂亮姑娘,我打赌你很快就会找到不错的工作。狄塞维尔,你应该知道,现在联邦政府同这个区的几百个房地产公司合作,就是为帮助你们这样的人找住处。”
“您指我们这些黑人?”
梅斯·桑德森把手伸过桌子,拍拍朱蒂斯的手臂。“亲爱的,我很抱歉,但就是这个意思。即便如此,来这个办公室可帮了你大忙了,你可以不必头晕着急了。你是从新奥尔良来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夫人。但这里不是美国的首都吗?”
“听上去你好像很惊讶,亲爱的,别这么惊讶。”梅斯·桑德森打量了朱蒂斯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看朱蒂斯椅子后面的长队,决定多给这个漂亮、天真的黑人小姑娘一点儿时间。
“狄塞尔维,我来告诉你美国首都这儿的事情是怎样运作的。你知道华盛顿是一个联邦区域吧?我们没有自己的市政府,而是被国会管理的。而且说实话,战争期间,国会对我们根本毫不理睬。”梅斯·桑德森压低嗓门:“我们的区委会在众议院和参议院中是国会中最失职的委员会。委员们全都是他们准备收拾的小人物和混蛋。还有,宝贝儿,你应该去看看在参议院里领导区委会的那个老兔崽子,从开明的密西西比来的西奥多·比尔博大人。他没有不恨的人——共产党、盟友、犹太人、外国人,当然还有黑人。上个月,他在参议院大厅提议将所有美国黑人赶到非洲,还要把埃莉诺·罗斯福夫人派去做王后。”
说到这,梅斯·桑德森捂住了嘴,害怕自己讲这么多事端会让朱蒂斯受不了。然而朱蒂斯却笑了起来,也用手捂住了嘴巴。美国居然有这么多秘密,真让人难以置信!
“继续说。”朱蒂斯戳了她一下。?99lib.
“好吧,亲爱的。说实话,这种局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转的。”
“那罗斯福总统呢?他难道没给这儿的黑人们做点事情吗?”
梅斯·桑德森又一次停下来彻头彻尾地打量起朱蒂斯,脸上流露出一丝怀疑。朱蒂斯忍不住责备自己:作为一名美国南部黑人,她知道的太少了。对,没错,华盛顿特区属于美国南部。
女人回答道:“为了达成新条约,种族问题不作讨论。让罗斯福跟自己的统治基础——南方的民主党反目,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说,狄塞尔维,别指望总统会帮你的忙,无论如何都不要指望这位总统。”
朱蒂斯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不要指望这位总统。
梅斯·桑德森拿起那两页纸,仔细看了看,然后满怀同情地笑了笑。
“狄塞尔维,我相信你肯定不是来找大豪宅的。这是座拥挤不堪的城市,一旦战争打响,它的人口好像一夜间就能成倍增长。对,这里是有工作,是有机会,但是我也希望你明白,这里有的并不都是好事。我们这儿的谋杀率就是纽约的两倍。仅去年一年,就有五万多例性病。超负荷的工作使电话和供水系统濒临崩溃的边缘。交通状况也是一团糟。还有,就像你所看到的,这座城市还在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华盛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让人摸不着头脑。在我能提供给你的房子中,有一半是没有用铅垂线测过的;另外一半好一点儿,但价钱要贵上一倍。这张单子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破旧不堪的,而且在治安不良的小区。”
梅斯停下来,冲朱蒂斯挤了挤眼睛。
“最后一件事,如果你想来华盛顿找白马王子,亲爱的,死了这条心。几乎所有壮年男人都上了战场,现在这里的男女比例是1:8。所以在我帮你找到住处之前,我要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自己想留在这儿吗?”
朱蒂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已经占用这个热心女人太多的时间了,其他排队的人在翘首期盼。一会儿,他们也会搞清楚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的真实面貌。
她伸出手。
“谢谢您,夫人,请给我这张单子。”
1月10日
朱蒂斯放下行李。这是她拖着两个大包筋疲力尽地在华盛顿城内转悠、寻找租来的住处的第二天。她找到了唯一一所允许单身黑人女子居住的公寓,现在站在了门廊里。她也去了梅斯·桑德森给她的那张单子上其他的住处,但到那里的时候那些屋子要么就是已经租出去了,要么就是像宿舍一样是和他人合住的。
隔壁的门廊里,一个黑人老太太裹着毯子坐在一张嘎吱乱响的藤椅上。她抽出嘴里的长烟袋挥了挥,算是向朱蒂斯打招呼。
紧闭的房门前,房东胡乱摆弄着一串大大的钥匙,随着他的呼吸发出让人心烦的响声。他下巴上满是灰白色的胡茬,那一只有毛病的眼睛,显得混浊无神。他身后站着他十几岁的儿子,同样有一只无神的死鱼眼。可能就是这只眼睛才让他免于充军。男孩穿着件黑白两色的夹克衫,十分单薄,根本不是冬天穿的衣服。
“一会儿就好。”房东头也不抬地嘟哝了一句。他已经试了很多把钥匙了。黑人老太太嗤嗤地偷笑,叼着长烟袋直摇头。房东的儿子在他身后等着他开门,渐渐不耐烦起来。男孩儿抬起手,在太阳穴的地方来回地捋他光滑的头发。他嘴里咬着一根牙签,一只脚则随着脑子里的旋律轻轻打着拍子,好像站在麦克风前一样。朱蒂斯冲他笑笑,他则耸耸肩作为回应,摆出一副很酷、很老成的模样,不再站在他笨拙的父亲身后。
又试了三把钥匙,仍然打不开。没等下一把钥匙插进去,男孩走上前来,一把抢下父亲手中的钥匙环。朱蒂斯觉得这样做没耐性而且很不恭敬。房东举手投降,然后叹了口气,并没责备他的儿子。
等男孩开门的时候,朱蒂斯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这个巷子:台阶腐蚀,沿街房屋的墙上贴着防水纸;脸上则装着不露声色。巷子里的石子路上到处都是垃圾,两个黑人小男孩追着一个被风吹来吹去的纸杯来回跑。朱蒂斯曾来过华盛顿一次,也是在冬天,那是四年以前,珍珠港事件爆发的十个月前。当时天气也是一样的阴冷潮湿,但她一点都没看到垃圾之类的脏东西,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市中心的火车站、电车、美丽大街宾馆、310房间,然后还是火车站。
男孩咧嘴一笑,找到了正确的钥匙,转动了几下,打开了那扇不结实的破门。门上的一块玻璃已经碎了,但被人用胶带粘住了,依然挂在那里。
房东碰都没碰她的行李,倒是他儿子表演了提起两个大包的绝活。男孩把住门,低声说了句“小姐”,示意朱蒂斯先进屋。但他父亲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抢在朱蒂斯前头进去了。男孩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朱蒂斯提她的小包,跟着房东进去了。厅内只亮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光线十分昏暗,绿墙上还残留着做饭的油烟味。房东把她带到三楼,男孩在他们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跟着。朱蒂斯闻到了他们身上难闻的烟草味。
“就是这儿了。”这次房东准备好了钥匙。朱蒂斯摊开手掌准备接过钥匙,他却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第一个月的房租。”
“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房子?”
“当然,但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这儿还有三个像你这样的人等着呢。”
朱蒂斯看看男孩,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使劲地点头,告诉她要这间屋子。朱蒂斯放下包,从小包里拿出钱包,给了房东一张十美元的,四张一美元的钞票。
他数数钱,把钥匙递了过来。男孩嘴里叼着牙签,冲朱蒂斯挤挤眼睛。
房东说:“每个月初我会来这儿转一趟,只收现金。”
朱蒂斯问:“要是有东西坏了呢?”
“自己修,要么就等到月初告诉我。”
她冲他温柔地笑笑。
“要不然,那个,”男孩突然把牙签拿出来,站到他父亲前面插话说,“你也可以在门前的办公室留张字条,我可以到这儿来。如果你不嫌弃我的手艺的话。”
“谢谢你。”
“我差不多什么都会修。”
房东用胳膊肘把他顶到一边去。“行了,乔治。”
房东转身走了,他儿子乔治则磨蹭着不走,冲朱蒂斯挤挤眼,说了句“随时效劳”才跟着父亲走向大厅。
朱蒂斯把钥匙插进门锁。打开门,看到这房间的条件,她不禁目瞪口呆——没有一样东西不是脏兮兮的。手中握着的门把手掉了下来。她站在门口,旁边放着她的行李。她突然回过神来,大步跑向大门,想叫他们两个回来修这个把手。冲出门,门廊上一股冷风吹来,她这才看到那父子俩已经走了好远,很快消失不见了。朱蒂斯抬头看了看巷子里的白铁皮屋顶。南边一英里处,那个美国首府的白色穹形屋顶直指死气沉沉的蓝天。
那个黑人老太太还在吸吮她的烟袋,她冲朱蒂斯点点头,朱蒂斯则晃晃手里的门把手,也跟她打了个招呼。老太太笑了起来。
“哦,我早看见了。你会习惯的,亲爱的。”
朱蒂斯往大厅里走,辨别着听到的声音分别是从哪一扇门里发出来的。她听到一个婴儿在大哭,于是敲开那扇门,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黑皮肤女人背着个小胖孩,屋里的地板上还坐着另外两个。朱蒂斯向她借了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接下来,她又寻着收音机的声音向一个穿背心的大个子、黄眼珠的男人要了一盒肥皂粉。第三扇门里很奇怪地传出拉小提琴的声音,她敲开门,费了半天劲才要到了一把刷子和一块海绵。给她这些东西的是个扎小辫子的女孩,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朱蒂斯开始大扫除。她接了满满一池热水,倒进肥皂粉,把床单什么的泡进去;用热水冲洗盘子,刮掉上面沾着的斑斑点点;把海绵打湿,抹掉架子上的灰尘;打开行李,把东西挂进衣橱或放进写字台,这些家具都是残破斑驳的。她从波士顿开车前往这里的途中路过纽约市的时候,就去哈林区(纽约黑人区)给自己买了行头:两条裙子,一件棉大衣,裤子,鞋子,内衣,毛衣,还有一顶圆帽。她把护照、身份证、现金和武器装备全都塞到蓝色的床垫底下。那辆从马萨诸塞州开来的纳什牌轿车则被安顿在一个租来的车库里,据这里有三个街区远。
关上破旧的房门,朱蒂斯开始刷洗地板。她跪在地上刷洗了一个钟头后才站起身来,不再管满是污垢的窗台上的窗帘了——哪天下午有时间再洗它吧。她走出房间,让地板晾一晾。
老太太还坐在那把摇椅上,已经抽完烟了。朱蒂斯朝门廊之间的栏杆走去,觉得它应该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便坐了上去,手把卷曲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姑娘,”老太太说,“你最好回屋多穿点儿衣服,要不坐在这儿会被冻死的。”
“没事儿,谢谢您关心。”
“过来,坐我这儿。”
朱蒂斯走出自己的门廊,搬了个凳子坐在老太太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狄塞尔维·查伯纳特。”
“真是好听,好名字,听起来挺押韵的。大家都叫我佩夫人,我丈夫是佩蒂格鲁先生。”
“很高兴见到您,佩夫人。”
“你从哪来的?”
“新奥尔良。”
“天哪!”佩夫人身子一震,高声叫道,“我爱那个城市!波旁街,没错!”老太太想起了过99lib.去的许多事情,但并没有说给她听。朱蒂斯抱着肩膀。她出的那些汗在衣服里面变得冰冷。佩夫人打开毯子给朱蒂斯围上。
“谢谢。”
“你真是瘦得皮包骨,但以后也会胖起来的。我从前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只不过眼睛不是蓝的。你是哪里人,姑娘,克里奥尔人吗(欧洲初期移民与非洲人的混血儿后代)?”
朱蒂斯没理由反驳,这个解释似乎挺合理的。
“是的,夫人。”
“那好,欢迎你到美国首都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上个星期。我一直在汽车旅馆里住着,到处找出租的房间。”
“汽车旅馆?一定贵得很!”
朱蒂斯想到了她刚刚藏在床垫下的那六千美元。除了支付房租,她必须节省每一分钱。
“对,很贵,夫人。”
“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
“是啊,四十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不知道。世事难料啊!”
朱蒂斯很愿意和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坐一会儿,暂时放松自己一下。毯子闻起来清爽干净,她把自己裹在里面,继续听佩夫人闲聊。
“是这场战争改变了一切。就是这样的,姑娘。六年前这里还是座荒凉、了无生气的小城。珍珠港事件之后,人们就开始往这儿涌。白人乘火车和交通车,像追逐粮食的鸽子一样地涌到这儿。”
她挥挥长烟袋,指指她周围那些成为首都标志的摩天建筑物。
“那些政府里的人长的都是猪脑子,急匆匆地在华盛顿到处兴建临时大楼!你看看商业街和湖两岸那些又大又丑的东西!我的天啊,这场战争可真是笔大买卖!黑人也是,都来这里找工作,就像你这样。打开战以来,这儿的人口已经增长了一倍了。好哇,你倒是告诉我,这么多人都住哪儿?这些为了战争盖的新楼都应该建在哪儿?你觉得白人会把自己的房子推倒吗?姑娘,当然不会了!”
佩夫人把烟袋往西一指。“河对岸那儿,他们推倒了两百个黑人家的房子,然后盖了五角大楼。建阿灵顿国家公墓的时候,他们拆毁的黑人的房子更多。这个城市到处都有被破坏的黑人的家园,因为白人们要建自己的办公楼、高速路和房子。‘雾谷’就是个例子,我曾在那儿住了十九年却被赶了出来,就因为那些混蛋要给自己盖房子什么的。乔治敦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那里的黑人刚刚被全部赶出来了。尽管这样,从他们那里我们却得不到一丁点的补偿,他们什么都没给我们建!而且,每一个新建的房子都是九九藏书受限的。”
朱蒂斯不明白这个概念:“受限?”
“姑娘,就是说只准白人居住,不能卖给黑人,这是法律。你说什么呢,竟然不知道‘受限’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佩夫人平静下来,拍拍朱蒂斯的腿。
“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这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我想呢,也是我们祖辈生活的地方。这些巷子内战时就有了。这些简陋的屋子被白人占领了上百年,借此压榨黑人赚钱。自打林肯在位的时候黑人就住在这里,但也住不了多久了。那个毯子你带走吧,等你安顿好了,我再拿回来!”
朱蒂斯点点头表示感谢。
老太太站起身来,她的脚脖子肿得老粗,两条腿像弓一样弯。她问道:“狄塞尔维,你没什么话说吧?”
“是的,夫人,我没什么要说的。”
“孩子,每个人都有想说的事儿。”
老太太走近一点儿,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转动她的脸打量着。“嗯,有些东西,”她说,“你要说的东西,我没有了。”
佩夫人走回原地。“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想把话说出来。”
朱蒂斯笑了:“说得是,夫人。”
老太太转过身子,双腿弯得好像在夹着个桶走路。她打开自己的房门,进门前说:“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来找佩夫人。”
“我会的。”
“那太好了。不管你来首都是干什么的,姑娘,现在你交到朋友了。”
同开罗(埃及首都)和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首都)一样,美国的首都到处都是贫困的迹象。然而当朱蒂斯一走上纽约大道的林荫路,小巷里的拮据景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城中的黑人和他们的贫民窟被井然有序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要步行十个街区才到白宫,朱蒂斯途中经过了一条小马路,还看到很多高楼大厦。它们大多还挂着圣诞节时的装饰物,在街道两旁一闪一闪的。这些高楼大厦有竞技场剧院、金冰百货公司、灰狗汽车站,离白宫更近一些的还有很多剧院和游戏厅。这点儿路途对朱蒂斯来讲是小菜一碟,她本可以一口气跑到底的。然而,节日时装扮的绿色圣诞树、红色郁金香和金色蝴蝶结给夕阳染上了缤纷的色彩,眼前的一切让朱蒂斯忍不住驻足流连。街上的汽车缓缓前行,喇叭声不时响起。朱蒂斯觉得在这样的街上闲逛真是一种享受。
正逢下班时间,纽约大街上的车辆渐渐变得拥挤,人行道上行人涌动,大多女子都穿着名贵的衣料和皮草。朱蒂斯低头钻进了一家正准备关门的店。她讲话没有黑人口音,眼神从容镇定,因此服务员很高兴地接待她。她买了一条围巾,还有一副比手上的手套厚一些的羊毛手套。
四点四十五分,朱蒂斯来到了位于总统府邸南面二百码处椭圆广场的草坪上。白宫周围用长矛形状的栅栏围得严严实实,左右两个大门都有警卫把守。远处,其他警卫在这个圆柱形大楼下的大草坪上巡逻。迎着风,朱蒂斯把围巾向上拉了拉,挡住了大半个脸。
今晚,她只观察了白宫的南面。上个星期,她绕着白宫走来走去,琢磨着进出道路、难看的国务院大楼、财政部大楼、警卫、大门通道、栅栏、游客的情况——他们的装扮、来去的时间以及是哪个国家的,还有获准进入白宫内的汽车和豪华轿车的牌子、安全检查等等。游客也是可以进入的,包括有老师和家长带领的成群的学生。
怎么进去呢?怎么接近那位美国总统?还有,时机来临时,如何才能杀了他?
她面前的这栋大楼和大楼里住的人是世界上最受保护的东西。但朱蒂斯并不着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无论钥匙有多难找,找到钥匙和进去的路,这是她的专长,也是前辈留给她的本领。富兰克林·罗斯福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富强权的人物,但是有史以来没有哪个人的权利大到足以避免刺客的出现。这需要运气,而且朱蒂斯知道自己的运气不比罗斯福差。
这个有关好运的想法显灵了。五点整,白宫的南大门向内敞开了。
一辆大号的黑色福特车开过安检口,警卫立起枪杆,向它敬礼。朱蒂斯数了数车里坐着的人,共有四个,都穿着大衣戴着呢帽。后面还跟着一辆福特车,但车身更大、更重,好像是辆装甲车。开出的第三辆车和第一辆差不多大小,里面坐着四个级别相近、神情严肃的人。这个小车队向左转,经过一个美国老将军的雕像,然后迎风呼啸着开往纵横交错的街道。
“原来如此,”朱蒂斯在围巾里喃喃自语道,“大人物总是偶尔出动。”
第四章
1月11日
波士顿
螺旋桨刚一停转,莱梅克就从货机上走了下来。他是这架飞机上唯一的乘客。迎接他返回祖国的是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沥青路,这路和苏格兰的没有一点儿区别。此外,还有一辆停在那里的黑色老爷车。
达格从车里下来。莱梅克拔掉耳朵里塞着的棉花球,竖起衣领抵挡寒冷的天气。
达格把他的行李袋塞进后备箱。“这趟旅行怎么样?”
莱梅克没好气地应道:“你说这是旅行?搭车到格拉斯哥,连夜乘火车赶往利兹,坐飞机到都柏林,接着飞到纽芬兰,再飞到波士顿。”
达格“啪”的一声关上后备箱,拍拍那辆老爷车。“现在再坐车到纽伯里波特,上车吧!”
莱梅克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接着解开大衣扣子。他注意到这辆公家车还没被弄乱,只有两个纸袋躺在后座上。达格是个寒酸人,这辆车一定是他刚从车辆调配场开过来的。
“你看起来很疲倦。”
莱梅克哼了一声,“我们为什么不坐同一架飞机?这三天我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是我两天来第一次把耳朵里的棉花球拿出来。”
达格笑着点点头,对莱梅克的不快表示理解。“我们必须分开走。”
“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全世界只有四个人知道我要告诉你的那件事吧?所以啊,这样做就是为了确保我们两人至少有一个能平安到达这里。抱歉了。”
莱梅克觉得这个回答神秘兮兮的,政府的办事逻辑真像迷宫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达格用手指头指指周边:“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在附近这些地方长大的。”
“聪明。”
“这个小镇不错吧?”
“小破地方罢了。或许某天会有人来改造它,但现在如果你想打一架或者叫个婊子,必须得打市长办公室的电话。”
达格哈哈大笑:“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莱梅克闭上了眼睛。
达格问道:“你现在想说话吗?”
莱梅克摆摆手:“让我睡到纽伯里波特吧,你大老远地把我拽到这儿就为了那个什么东西,我可不想等到你给我看的时候我已经半死不活了。”
“相信我吧,教授,半死不活也比我要给你看的那个东西强多了。”
莱梅克睁开眼睛愣了半天,有点惊讶达格会这么说,但他已经累得没力气再说话了。他再次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莱梅克睡得很沉,直到达格拍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他向车窗外看去:正午时分,霜冻的天气,满是泥雪的十字路口,冷清的店面,排尾气的汽车。毫无疑问,纽伯里波特是个渔港:加油站的停车场上堆着捕龙虾的器具,一家五金商店的门外乱七八糟地躺着绞成一团的渔网,门廊和窗前放着被晒得发白的浮木。街上的每个人脸上都是经过风吹日晒的。这里的人都是吃苦耐劳的,莱梅克了解他们。只有在这个北部小城,他才感受到美国欢迎他回来的拥抱。
“你在这些地方呆了几年,对吧?”
“对。”
“你老爸,是在这儿的什么地方教书吧?”
“在布朗,教欧洲史。”
“对,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在酒馆里你跟我们讲他的故事了,就是见面的第一天晚上,你对那个玩偶开枪的那次。你的枪法可真不赖!”
“谢谢。”
“你父亲还好吗?”
“他过世了,就在战前。”
达格点点头没有作声。
莱梅克坐直身子,这是五年来第一次回忆起所有的事情。他心里暗暗对美国说不要欢迎他回来。他依旧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要是他父亲活着,也会不顾一切的。莱梅克想那个老头子,但是也很庆幸他没有活到现在,否则就会看到他的祖国捷克斯洛伐克被侵占,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还有早些时候美国不愿对抗希特勒,致使整个世界卷入战争。莱梅克已经背叛美国了,也不想再归附于它。
车子穿过小城,开到市郊,沿着绵延三英里的燕麦田和沙丘,一路向东朝海边驶去。公路上空空荡荡,远处的雪还没有人清扫过,沙滩被风吹得没有一线波纹。
开到沥青路的尽头时,车子向右驶上海滩公路,然后在一个警察设置的路障前停了下来。把守在那里的是一个当地警察,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喊着达格的名字并和他打招呼。
达格把车子熄了火,拿起车后座上的一个黄色纸袋。
“发挥你才智的时候到了,教授。”
莱梅克费力地走下车,听到浪花拍打海岸和微风吹过的声音。天空阴沉下来。他和达格并肩走上沙滩。天空飘起细雪,薄纱一般,来阵风便能被吹走大半。他们两人来到一个五十平方码左右的场地。场地四周用锯木架和绳子作标记,绳子上还挂着湿漉漉的红带子。这圈警戒线里面的沙地上,插着些黄色的小桩子。
“这就是事发现场?”
“嗯,看看吧,每一样东西都被拍了照。”
达格把纸袋递过来,莱梅克从里面拿出了一叠8×10大小的黑白照片。第一张照的就是眼前这小块空荡的沙滩,只不过照片的时间是早晨,沙滩上也并不空荡,满是谋杀留下的痕迹。
莱梅克现在站着的地方的右边停着一辆小卡车,现在这个位置则用路桩围出了一个矩形表示。卡车挡风玻璃的正对面是另一个用路桩围成的矩形。根据照片上的画面,这个矩形的位置上是一具高大的尸体,双手摊开地躺在地上。照片上划的直线和数字显示,这具尸体距卡车前方的保险杠的距离为37英尺。第二具是女尸,也是脸朝上躺着,身体几乎浸在水里,距男尸有17英尺远。她的双臂朝上弯向肩膀,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肱二头肌。她的位置并没有用路桩作标记,因为下午涨潮时被淹没了。
另一组照片照的是卡车周围的特写。可以看到,在发动机罩盖前四英尺处的沙地上躺着一根铁棍。
莱梅克用指头弹弹照片,“铁棍上有什么东西吗?血之类的?”
“没有。”
“脚印呢?”
达格摇摇头:“行不通。下一组民防人员六点钟来接班时发现尸体,满现场来回跑,再加上当地警察又来踩了一通,沙滩上共有五十多个不同的脚印。查脚印?没门儿!”
莱梅克快速把另一组照片翻了一遍。这组照片拍的是卡车在沙滩上的车轮印,上面还标出了卡车的行进路线和停车位置。有一张标出一个弧线,表明是卡车驶向正对男尸的方位所走的路线。还有一张拍的是发动机上插着的钥匙。
莱梅克浏览了其余的照片,大多是对这些已知信息不同角度、不同焦距的拍摄,都是尸体和伤口的照片。莱梅克把这些黑白照片装回纸袋,达格这才开口说话。
“你怎么看?”
莱梅克把照片递给他,然后答道:“你是说这宗谋杀是那个丈夫干的?就是那个往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枪的家伙?”
“我可什么都没说,教授,我只是给你看我拿到的东西。我有自己的推测,但是地方警察把所有账都算到那个丈夫的头上。我打赌你不同意他们的推断。”
“如果你认为我同意的话,也不会大老远地把我带到这儿来。他在哪?”
“市政厅的停尸房。另外两个人的尸体也在那儿。”
“我们去看看。”
他们回到老爷车上。站在路边的值班警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抽着自制的卷烟。车子离开海滩,掉头返回纽伯里波特。莱梅克看看计程器,从海滩到市中心的路途为3·9英里。
车子开到一个尖顶的三层砖楼前,停在了一个标有“仅限警车”字样的停车场上。达格抓起后座上的第二个纸袋,推开车门下了车。莱梅克跟着下了车。他感觉路上的行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莱梅克想这个小城里发生了这样的多宗谋杀案,大家肯定都十分紧张不安。又高又壮、蓄着胡子的莱梅克和精瘦憔悴的达格一站在纽伯里波特的地盘上,大家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而这在当地百姓看来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莱梅克回到美国刚两个小时,到这个小城还不到一个小时,却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出现让人惴惴不安了。
停尸房在市政厅大楼的地下室。楼道里的荧光灯阴森森的,莱梅克和达格沿着楼梯向下走去,穿过一扇半开半掩的门走进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屋子里的器具都是银质的,桌上铺着亚麻布,还摆着很多玻璃器皿。这些东西挑起了莱梅克的学术兴趣,他很想停下来看看再走,可是达格带着他走过闪闪发亮的油毡纸,从一个助手身旁经过,目不斜视地向标有“库房”字样的一扇门走去。莱梅克只好不情愿地跟过去。在一扇白色的大门前的缓坡上,他们站住了。这扇门被漆成珍珠白的颜色,还镶嵌着黄色的铬质把手,活像个冰柜大门。真够奇怪的,莱梅克心想。虽通过照片、文字描述和想象力研究过上千个尸体,但除了棺材里自己父亲的尸体,莱梅克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的死尸。达格上前一步,触到这扇亮闪闪的白门。莱梅克一阵作呕。不等他做好接触死尸的准备,达格就已经上前拽住银把手,然后用力一拉。莱梅克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一路上旅途劳顿,以及被拉到这里不能工作的怨气还没消,现在的莱梅克心神烦躁,没心情做事。闻到满屋子的消毒水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达格拉出一个银质的长抽屉。
莱梅克往后退了一步。
达格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莱梅克没有作答,反而问道:“是那个丈夫吗?”
“不是,是那个民防人员,奥特·豪萨。你没事吧?”
莱梅克还是没有回答,而是走近抽屉,也就是棺材旁边。
尸体一丝不挂地躺在里面,是个高大的男人,肚子高高地凸起。除了下身那几寸地方,他的全身都被漂白了,从脚跟到脖子都有淤青和凝结的血块。整个身体被清洗之后冷冻起来,散发出一股奇怪的生肉味。莱梅克努力让自己站稳,并告诉自己这股气味并不难闻,被冰冻的死尸的脸也不是很恶心。这个男人双目紧密,微张的嘴唇好像还在呼吸,宽阔的胸肌上横着一道大口子。刀口在左胸,直插进心脏,达格满不在乎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它,莱梅克看到后不禁一阵战栗。
“验尸官判定说,这把插进去的刀长8英寸,宽1·25英寸,垂直角度刺入身体,而且用力十足。这个奥特并没有当场死亡。你还记得那些照片吧?”
莱梅克点点头。
“他往后爬,爬了9英尺,可能心脏继续跳动了一会儿之后才死亡。看这里!”
达格指指死者左腿的小肚子,跟腱狠狠地挨了一刀,伤口一直裂到腓骨的位置。
莱梅克盯着看了一分钟,已经开始理出思绪了,但嘴上仍旧什么也没说,让达格以为他是在思考案子而不只是在受煎熬。
当他觉得已经有把握了便开口问道:“那个女的在哪?”
达格把奥特一推,抽屉便滑向墙内,“咔嗒”一声关上了。他又拽出一个抽屉。
女尸短小很多,也是消过毒、风干过的,臀部上有一大块紫色的淤血。看到女人的裸体,莱梅克有点尴尬。他低下眼帘看着地面,好像想给这个尸体留一点儿时间做准备,然后他又抬起头,心想对待她的最好方式还是用眼睛看。她同奥特一样也已经被细致地描述过,然而她的伤口和面部形态却和奥特的大不相同。
两只小臂都被斜着砍断了。达格后退几步,扭过头示意莱梅克走近些仔细观察一下伤口。莱梅克舔舔嘴唇,走近一点,慢慢地把一根手指插到尸体皮肤上的一处伤口里,然后扒开它,低下头仔细看里面被割断的皮下组织、肌肉等等,心不停地怦怦乱跳。
“邦妮·费尔克洛斯。”达格告诉他说。
莱梅克把手指从深深的裂缝里拔出来,刀口马上合拢。他又弯腰检查她的脸部。邦妮的五官完全扭曲变形了,两侧脸颊和鼻子的毛细血管大面积破裂,渗出的淤血让脸部变成了紫红色;眼睛已不成人形,眼珠子凸出来像是要爆了一样;嘴巴大大地张着,舌头僵直地伸出来,还有点发黄。
莱梅克抬起手背擦擦嘴。
“你以前从没看过吧,教授?知道她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莱梅克点了点头。
达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窒息而死。”
直到临死前的几秒钟,邦妮还在奋力挣扎、求饶、竭力呼吸,面部表情也静止在那一刻,脖子上的一圈紫色伤痕就是证明。
莱梅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达格却泰然自若,好像这个被人残忍勒死的女人和被刺死的奥特没让他感到一丁点儿的震惊。莱梅克后退几步,示意他把女尸推进去。看着这个“杰德堡”前学员,莱梅克思量着:冷酷真的是做杀手必然会导致的后果吗?
第三具尸体才是最惨不忍睹的。男尸的大半个左脑都不见了,伤口的边缘参差不齐而且还血淋淋的,粉色的皮肉微微发灰。这一次,莱梅克没有假装镇定,他咬紧嘴唇,只想呕吐,就连达格也没有责怪他。莱梅克低下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头盖骨里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的达格小声嘀咕了一句:“坚持一下,教授。”
莱梅克把头探到尸体的另一侧,观察右边的太阳穴。男人的鬓角部位被刺穿了,上面是一个近距离开枪打出的弹孔,身体其他地方都毫发无损。莱梅克直起身子,后退两步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达格说话了。“阿诺德·费尔克洛斯,又瘦又小,是吧?”然后指指那人的酒糟鼻,“我打赌,肯定是酒鬼。”
莱梅克点点头,没理会达格满不在乎的口吻,“也许吧,发现什么了吗?遗书呢?”
达格举起第二个纸袋,“我在这家伙的家中拍了照,是有酒,不过没有遗书。我还拍了这三具尸体未经清洗时的特写,尤其是给这个家伙。”
“右手上拿着无烟火药?”
达格点点头,“他拿着把枪,这点毫无疑问。你要看看那把枪吗?”
“好,我还想看看那把刀。”莱梅克指指阿诺德脑袋上那个参差不齐的伤口,“那颗子弹你在哪儿找到的?”
达格把手伸进纸袋,递给莱梅克一叠黑白照片,然后指着它们说:“他们在这儿找到的,客厅。”
照片中,阿诺德像老鹰一样伸开双臂躺在一块椭圆地毯的中央,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四周则是些平常的日用摆设:落地灯,钢琴和钢琴上的画框,墙上的照片,手摇留声机以及一个沙发和一把椅子。壁炉台上摆着几个奖杯、几本相册还有几个有签名的棒球。男尸躺在他这些心爱玩意儿的中间,看上去比他躺在这个冷冻柜里更凄惨。
“看下一张。”达格命令道。
莱梅克翻到下一张,是张墙角的特写——子弹穿进了壁角板。达格伸长脖子,轻轻戳了照片一下。
“这一枪是在他倒下去的时候才开的。”
莱梅克表示同意,然后快速浏览了其余关于阿诺德和邦妮家的照片。在两个主人都死了之后再通过这些黑白照片参观他们的家,窥视他们的柜子、抽屉和他们的家务事显得分外悲惨而且似乎有些不道德。莱梅克把照片还给达格。
“要不要过去一趟?”他问。
达格摇摇头,“不用了,那儿已经被警察检查得很彻底了,我们不用过去就能查吧?”
莱梅克用双手轻推了阿诺德·费尔克洛斯的身体一下,示意达格关上抽屉,然后跟着他走出屋子。莱梅克一边上楼一边扣上大衣,跟着达格走出大厅来到人行道。外面寒风阵阵,没有多少阳光,莱梅克却觉得十分舒服。达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想给他点时间平复心情。
他们走过一个街区,来到纽伯里波特警察局。那里看上去空空荡荡的。一桩谋杀案再加上一桩自杀案一定惊动了整个小城,莱梅克估计这里的警察可能倾巢出动调查和搜集线索、图片去了,因为他们竭力想证明阿诺德就是凶手。这样做也自有道理:赶快把这令人不快的一页翻过去,让小城的百姓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达格向坐在办公桌后的警员出示了身份证,并说莱梅克是跟他一起来的。警员看到情报局的标志后扬扬眉毛,什么也没问便放他们进去了。
“在这儿等着。”达格让莱梅克在一个脏兮兮的沙发上坐下,旁边有一个咖啡壶在加热器上煮着。莱梅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但没找到糖也没找到奶油。第一口喝下去他就后悔了,这咖啡又浓又苦,好像还放了很长时间了。他一屁股坐在那张歪歪扭扭的沙发上,深深陷在里面。
等达格的时候,莱梅克把自己的推断细细梳理了一番。和警察办案不同,他办事不受程序和其他规定的限制,所以可99lib?以自在地进行各种假设和推理。他和达格都从没上过法庭。他知道没发生过什么,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那些凶器会帮助他确信这一点。
达格回来了,把一个纸箱放到沙发上,然后转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莱梅克警告他别喝那个咖啡,但达格不听。
纸箱上面写着“证据:禁止任意挪动”。达格是怎么无视规定而把它拿出来的呢?莱梅克很是惊讶。他想起来了,这种能耐是“杰德堡”在苏格兰的培训课程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设法利用身边和手上一切对你有利的资源,充分发掘机会,努力争取主动。莱梅克曾经教过他们如何把最平常的物件变为武器的方法。很显然,达格学得很棒。
达格抿了一口咖啡,马上做出一脸痛苦状。莱梅克耸耸肩,表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达格指着纸箱说:“里头没什么惊喜,教授,这把枪是……”
“a·32左轮手枪,看伤口就知道。”
达格很意外,愣在那里。
“还有呢?”
“枪上的编号已经被刮掉了。”
“继续说。”
“那把刀可能只是把厨房里用的大刀,刀把儿上没有血迹,只有刀刃上有。”
“给教授个芭比娃娃做奖励!”
达格把杯子放到柜子上,从衣服兜里拿出一副棉手套扔到沙发上。莱梅克戴上手套,然后把手伸进纸箱里。
首先拿出来的是那把枪,史密斯&文森的·32左轮手枪,枪管镀镍,长四英寸。枪身上的编号果真已被刮掉了!莱梅克把弹匣摔开,六发装的弹匣内空空如也,箱子里面反而有五颗没用过的子弹在滚来滚去。
他把手枪放到一旁,又拿出那把刀。果真就是一把厨房里的刀,牌子叫Wusthof,是一个德国刀剪商的名字。莱梅克把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碰碰刀刃又看看钢面上带血迹的污点。正如他所料,刀把儿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迹。
莱梅克把刀放回纸箱里,然后脱掉手套,“还有其他东西给我看吗?”
“最精彩的我要留到最后。”
莱梅克皱了皱眉,一股怒火又窜了上来。达格看出来了,于是马上说道:“教授,您检查尸体的时候做得很不错,不过您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想先看看您是怎么处理这堆杂事的,然后再给您看最重要的东西。我还没见过谁比您更会处理这种事。你知道,您发表的所有文章我都拜读过。”
听到这句话,莱梅克的怒气消失了,“真的吗?”
“我必须这样做,还得在三天之内。因为我必须以此说服我的老板,让他同意我去苏格兰带你回来。我还为你写了篇报告呢,都是溢美之词啊!”
“这是因为您觉得纽伯里波特发生的这桩命案非同一般,对吧?您觉得不是什么丈夫捉奸然后在绝望和悔恨中自杀之类的事。”
“对。”
“你确信这里头隐藏着一个行刺计划,海滩上的事只是个开始罢了。”
“我的确这么想。”
“你认为谁是即将被刺杀的对象?”
达格抱起纸箱反问道:“您认为呢?”
莱梅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在车里等你,我们一起去海滩,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莱梅克来到沙滩上,走到用以标记卡车位置的用路桩围成的矩形跟前。暮色临近,海滩上起风了。他抬头看看青灰色的天空,今晚要下霜了,可能会涨潮。达格冷得缩成一团,站在寒风里盯着他。莱梅克看到乌云低低地被北风推过来,知道他这位前学员开始不耐烦了。
“好了!”他说。
“说时间吧!”
“我们按时间顺序推断。”
“快说!”
莱梅克指着地上,假设那里是卡车的前座。
“一开始,邦妮是一个人坐在车里的。”
他停了一下,以为达格会说“查一下”或是“你怎么知道?”之类的话。然而达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搓手取暖。
莱梅克继续道:“她小臂上的刀口告诉我们,拿铁棍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奥特。假设他们两人都在车里的话,如果阿诺德·费尔克洛斯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还拿着一把刀,那么奥特一定会先拿起铁棍而不是邦妮。所以我想奥特当时可能在海滩的其他地方巡逻什么的,邦妮呢,不想去所以呆在车里,这点不需要解释。”
莱梅克来到黄色路桩前。
“她看到那个凶手肯定很惊讶,一定是她不敢信任的一个人,所以她下车时才握住了铁棍,然后走到这里。”
达格补充道:“她不信任的人,或者她根本就不认识。”
“太对了!邦妮拿着铁棍下了车,走到卡车前,就是这儿,我们假设这是因为车灯亮着。如果黑暗中走过来的那个人是她丈夫,我想她不可能走下去和他说话前还会带上一根铁棍。再说,如果阿诺德计划好要杀她,我想她刚一下车,还在驾驶位这边时他就会袭击她,要么她就会赶快逃跑。而事实并非如此,邦妮有时间而且自认有必要拿铁棍,还走到了车灯前的位置去看和她说话的人到底是谁。如此说来,来者一定不是阿诺德。”
达格连连点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一点,不管来者是谁,邦妮至少是看到他了。”莱梅克又指着地上说:“据我估计,这里就是她中刀的地方,因为她把铁棍掉在了这里。从我们现在得到的证据看,没有人被铁棍所伤,对吧?”
莱梅克并没等谁回答,而是走到另一圈给邦妮尸体做记号的路桩旁。现在正值退潮时间,这圈路桩从水下露了出来。达格跟了过去。
“邦妮被砍伤,已经魂飞魄散了,于是要逃走,但这时她流着血,已经不能自卫了。凶手在海边抓住了她,把她打倒在地,然后勒死了她。”
“奥特这时在哪儿?”
“他是在邦妮和凶手搏斗时出现的,或者是凶手杀了邦妮后在等他,看他回来后偷袭了他。但我猜奥特是在打斗时回来的,因为他跟腱上有伤。”
莱梅克离开标注邦妮的路桩,来到标注奥特那个巨大的黄色矩形旁。
“奥特把凶手从邦妮身旁拉开,然后把他打倒在地。奥特可是个大块头!我推测凶手是在地上被袭击的时候偷袭了奥特,然后朝他的腿刺了一刀,又刺向他的心脏干掉了他。”
达格说:“奥特并没有当场毙命。”
“是的,就是这一点让我们确定奥特是在邦妮毙命之前回来的,他甚至还想站起来保护她。”
“这么顽强个人,”达格喃喃自语道,“真他妈的耻辱啊!”
莱梅克摇摇头说:“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知道凶手并非那个丈夫的原因所在。”
“教授,我跟着你的思路呢,继续往下说!”
“你刚才看到那些刀口了吧?我们先来分析邦妮,过来!”
达格走到莱梅克身边。
“假装你手里拿着那个铁棍。”
达格抬起手,做出挥棒球棍的姿势。
“朝我打!”
达格双手抡过来,莱梅克敏捷地低头一闪,抬起右手,用手掌外侧击中达格的小臂,然后向下猛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又以同样的方法击中了达格头顶上的另外一只手臂。
达格摊开双手,装出双臂已断的样子。
“那把刀,你在警察局给我看的那个,不可能在邦妮身上留下那样的刀口。那把刀是单面厨房刀,而她手臂上的是双面刀的刀口,正手一刀、反手一刀。速度很快,还没等邦妮反应过来是什么,刀就朝她砍下去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把铁棍掉在卡车前的原因了。”莱梅克给达格模仿起那一连串的姿势——“唰”的一下向下砍去,然后反手再砍一刀。“就是这样,用单面的厨房刀是做不到的。”
达格表示同意,莱梅克不停歇地继续讲下去。
“还有,我不相信瘦小的阿诺德可以做出我刚才做的动作,这需要经过多年的特殊训练。我是从一个叫费尔贝恩的英国老头那儿学来的,他后来被战略情报局抓去教武器课程了。”
“你想说什么?这是日本武士的那类玩艺儿吗?”
“我可没那么说,不过事实确实如此,达格,‘忍者’的玩艺儿!不是那个瘦小的阿诺德做得了的。”
观察达格的表情,莱梅克知道他的思路已经和达格的推断背道而驰了。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奥特的伤势。砍断跟腱的这一刀相当精准,一刀致残,而一个醋意大发、失去理智的丈夫很可能会用力挥刀砍断他的腿,或许会爬到他脚边奋力厮打。然而凶手却只用这么一个利落、专业的动作就击倒了这个强大的对手,而且一刀捅进他的心脏却没有让他当即死亡。这种方法是需要残忍和冷静的,只有通过训练才能达到。我想阿诺德应该不是突击队员吧!”
“嗯,不是。”
“这个凶手却是。”
达格不禁陷入沉思,能看出来,他同意莱梅克所说。他又扔给莱梅克一个难题:“那个丈夫,他是开枪自杀的,教授,这没什么疑问。他家的水池里有一把大号长刀,上头还有血呢。”
“我还没想出阿诺德是怎样扣动扳机的,不过我会想出来的。但那把刀呢?我刚才说了,它是单面的wusthof,只有刀刃上有血。据我推测,事发之后,凶手把刀在邦妮和奥特的伤口里蹭了蹭,然后又把它拿到阿诺德家里。倘若这把刀真是作案凶器,那刀把儿上也应该有血才对。凶手在两个人的身上砍了四刀,而且都很深99lib?
。在搏斗的过程中,伤口出的血应该溅得到处都是,尤其是邦妮被勒死的时候,那时她两条胳膊上都有很深的伤口了,所以那个凶手手上肯定也会染上血迹。如果他真的有时间清洗刀把儿,那也应该会把刀面上的血也擦掉,否则的话就不合情理了。再说,他为什么不用刀干掉邦妮而是选择勒死她呢?反正他都已经砍了她两刀了。”
“你告诉我吧,教授。”
“因为刀当时在奥特手上。可是警察没有找到刺进奥特胸膛的那把厨房刀,是吧?”
“嗯,没找到。”
“所以说那把单面厨房刀是伪证。”
“你的意思是说……”
“有三点。第一,我们的这位凶手十分出色,训练有素、机敏过人、动作麻利。第二,他做错了一件事。”
“第三呢?”
“有把刀不见了。”
达格咧嘴笑了,转身往回走,还朝莱梅克努努嘴示意他跟过来。
“你错了。”
莱梅克在等达格。加热器上的咖啡煮得溢了出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点儿也没比上一回好喝。
“我得睡一觉。”他把剩余的咖啡倒掉,然后咕哝了一句。
他把脚放在警察局的沙发上躺下。呼噜声刚响起来达格就进来了,他把一个箱子放到莱梅克肚子上,莱梅克吓了一跳醒了过来。
“你这么快就能睡着?”达格问。
莱梅克坐起身,抓住纸箱好不让它掉到地上。这个纸箱上又贴着标签“证据,勿动!”
“你这项技术真是炉火纯青,我可以给我的学生讲讲这个。”
“精神点儿,帮我把这个东西查出来再睡,好吧,教授?来,接着!”
达格又扔给莱梅克一副棉手套。莱梅克戴上它。
“这个是你留给我的那个惊喜吗?”
达格给自己倒了点儿咖啡。这次,莱梅克没有再提醒他。
“我把你从苏格兰带到这儿有三个原因,教授。帮我弄明白沙滩上的现场是怎么回事,证实我的一些推测。这些事都虎头蛇尾没个定论,阿诺德就还是个谜。”
“我会查出来的。”
“这个我确信。第二个原因就是告诉我这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来头。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能够揭开这个谜团的人。”
“是那把刀吗?”
达格端着咖啡杯指指纸箱,“打开看看。”
纸箱呈扁平形状,莱梅克把它打开,然后倒吸了一口气,连达格都听见了。
他把一只戴手套的手伸进去,拿起里面的那把刀,然后把它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不禁一阵激动。无论是重量还是平衡感,它都无可挑剔,刀面和刀把儿缝隙里带的血滴让它更加完美。他把刀双手举起,端到达格面前让他看。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对吗?”他问。达格呷了一口咖啡,面对莱梅克的惊讶无动于衷。
“对。”
“这是一把刺客的剑。”
达格耸耸肩:“哼,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它上面怎么全都是血。”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刺客之剑’、‘刺客’!就是12世纪同十字军里的互济会作对的狂热派。这是他们用的刀。”
达格把咖啡杯放在柜子上,坐在莱梅克的旁边。
“你开什么玩笑!这是多久以前的东西啊?”
莱梅克拿起这把刀,凑近仔细瞧着。
“我不敢肯定,但至少是个一模一样的仿真品。可能是精确的复制品,尽管我不太相信。刀面的材质好像是铸剑用的‘大马士革钢’,横截面呈菱形。刀柄的材质是黄铜,带有装饰。缟玛瑙做的握把儿上刻有花纹。整把刀重量分布均衡。会用它的人能在三十步以外把它扔出刺中敌手的脖颈。我就能做到。”
达格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他觉得莱梅克是在说笑。
不管这把刀是八百年前的古董还是工艺精良的仿制品,它都有非凡的杀伤力。莱梅克认为它的材质可以说明它是一件真的古物,但这还需要进一步确定。现在这把刀成了证据,除了呆在警察局库房的纸箱里哪儿都不能去。莱梅克手里拿着这把刀,脑子里不禁联想到千年以来的阴谋和杀戮。这个东西在他的手心里阵阵发烫。
“警察在哪儿找到它的?”
“你记得奥特,那个大块头的家伙吧?”
“当然。”
“他肯定是把刀从胸膛里拔了出来才咽气的。可能把它扔了出去,然后……”
“他爬向它,然后躺在它上面。”
“没错,”
莱梅克回忆起案发现场的场景:奥特垂死挣扎,在沙滩上向后挪动。凶手去追邦妮,在海边勒死了她,然后转回身到奥特那儿找刀子,但刀已经不见了。
从卡车留下的车辙痕迹看,为了让车头灯照亮尸体车子向左开了一点。由此看来,凶手曾上车照亮奥特的尸体,找那把刀在哪里。
但他没有搜寻奥特身体下面。
历史啊!莱梅克笑了起来。历史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这么做,不让凶手们占一点儿优势。莱梅克将毕生精力都放在这些武器的研究上,现在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它,他实在十分激动。
“当地警察从这把刀这儿找到了什么线索?”
“一无所获。阿诺德喜欢搜集东西,像邮票、漫画书、棒球卡片什么的。他们认为这把古董刀只是他的收藏而已,因为它很有趣而且似乎很值钱。他们认为阿诺德故意用它砍她,之后扔了它,再用那把厨房刀砍奥特。可怜的阿诺德!”
莱梅克并没有停下来为可怜的、受冤枉的阿诺德抱不平。一旦他们解开了谜团,自然会证明阿诺德是清白的。
“往这儿看,刻在缟玛瑙刀把儿上的这个。”
莱梅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刀柄下面,以防蹭掉奥特和邦妮的血迹。
他指着玛瑙握柄让达格看,那上头有精致的浮雕,描述的是几个谋杀的故事。很多小画面上都有凝结的血滴,但浮雕的主题却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人把刀插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刀柄的中间有一个四周嵌满宝石的标志:
莱梅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碰了那个标志一下。
“这个,”他盯着达格,看他有什么反应,“是关键所在。”
“这是什么?”
“‘刺客’的标志。它是互济会一个分支组织的标志,形状好像刺向心脏的圆规和曲尺。”
达格凑过去仔细地端详这把刀。莱梅克捧着它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对他说:“收起来吧,别丢了。”
达格抱着纸箱走了。莱梅克则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一饮而尽当作庆祝。这杯咖啡可以帮助他恢复体力,否则他难以承受此刻的兴奋。
达格一回来就说:“来吧,我们离开这儿。”
“去哪儿?”
“别管这么多,跟着我走就行,我不想在警察局里说这个,不希望任何人偷听到它。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时候再说才更刺激。”
莱梅克跟着这名特工走到凛冽的寒风中去,然后上了车。纽伯里波特的街道上车辆稀少,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孩子。这里的男人大多参军或出海打鱼去了,女人则赋闲在家或在工厂工作。
达格驾着老爷车从警局驶出,沿小城往西开去。
“教授,言简意赅地告诉我,谁是‘刺客’?还有他们的刀怎么会在那个纸盒子里?”
“这可有来头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车子转了个弯,驶进一条居民区的小巷。“那你尽量嘛,教授!我开着车呢,你总不想让我睡着吧!”
“早在12世纪,返回欧洲家乡的十字军带回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关于他们在叙利亚遇见的一个奇怪的萨拉森(十字军东征时的阿拉伯人或穆斯林人)教派。他们便是伊斯玛依派,是伊斯兰教的一个分支。你知道逊尼派和什叶派吗?”
达格瞪了莱梅克一眼,似乎在说“当然不知道了。”
“那好,我告诉你。公元632年,穆罕默德辞世。穆罕默德是一位圣人,他的位子不能随便找人继承,因为有资格的人并不经常出现。但伊斯兰教必须要有人接管。穆罕默德没有指定继承人,所以第一位领袖只好从他手下的核心权力集团内选出,被称为‘哈里发’。第四任‘哈里发’名叫阿里,他是穆罕默德的侄子,也是他的女婿。但是阿里遭到一个大家族的反对,也就是巴努·尤米亚。公元661年,阿里被杀,尤米亚家族继承了他的位子。大多数人都接受了他们的统治,但阿里的追随者则极力反对。”
“内战啊!”达格说。
莱梅克点点头,“几百年的内战。尤米亚家族的追随者以他们的名字为社团命名,叫做‘逊尼派’。阿里的支持者则管他们自己叫‘什叶派’。”
“这段我以前听过。”达格气呼呼地说。
“逊尼派继续由哈里发领导,什叶派则把希望寄托于阿里的后代,称他们为‘伊玛目’。阿里之后的第六任伊玛目有一个儿子叫伊斯玛依。他有些激进,所以遭到家族的排斥,但是他仍然拥有一批自己的追随者。”
“这就是伊斯玛依派。”达格接着说。
“没错,这个伊斯玛依派形成了另一个反对派,不同的是他们隶属于什叶派。他们行动有序,推崇传统主义。换句话说,很适合任何对伊斯兰教不感兴趣的普通人尤其是什叶派信徒加入。”
“你说的‘刺客’就是指伊斯玛依派吗?”
“对,但是十字军在圣地遇到他们以前,伊斯玛依派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而且成为伊斯兰教内十分有势力的一派。他们的领袖是一位年轻有为的革命派,名叫哈桑·萨巴赫。在他的领导下,伊斯玛依派成为波斯势力最强的一派。他就是‘刺客’的创始人。你听说过他吧?”
达格转过头,“谁?”
“你知道卢北克的阿诺德吗?就是马可·波罗?”
达格又做了一个“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然后又转回头盯着前方狭窄的小路。
“我尽量,不过这个故事的确很长。”
达格松开方向盘,举起双手投降。
“11世纪中期,土耳其的塞尔柱人入侵,伊斯兰教的斗志再次被激起。公元1090年,为了保卫伊斯玛依派免遭塞尔柱人的欺压,哈桑·萨巴赫来到里海南部的厄尔布鲁斯山,带领他的门徒占领了阿剌模忒城堡。这座城堡建在海拔六千英尺的一块大石头上。哈桑还一并占领了城堡所在的整片山谷。山谷长三十英里,宽三英里。门徒们总共占领了那里的十座城堡,还有几十个居民点和瞭望台。这片山谷也因此成为‘刺客之谷’。马可·波罗从波斯带回了哈桑·萨巴赫和刺客们的故事,并把他们写进了自己的书《马可·波罗游记》当中。”
“嗯,这个我知道。”
“不错,看来教育制度并没有完全对你失效。马可·波罗从热那亚出狱后,记录下了他在丝绸之路二十七年的旅行经历。书中他写到了自己遇到的一件奇事,他称自己遇到了一个技术高超、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手团伙。他这样写道:在高高的山上,刺客之王有上千个农民儿子。他从他们幼年时培养他们,教这些男孩子拉丁文、希腊文、突厥语还有这个区域的每种语言。经过多年的训练,他们精通很多种秘密杀人的方法,比如用长剑、弓箭、毒药还有徒手搏斗。这些年轻男子被命令必须要遵守大王下的每一道命令,也就是‘山中老人’的命令。如果他们遵守命令,他便会保证他们余生过上神仙般的生活。”
达格窃笑不止,“真是个不错的退休计划。”
“去过刺客城堡的人说,他们曾看到哈桑命令他的门徒一遍又一遍地跳矮墙,就是为了显示他们对他的忠心。”
“我收回刚才的话。”达格说。
莱梅克继续道:“据传,当每一个门徒最终被带到哈桑·萨巴赫面前时,都要被问到是否会无九九藏书条件地服从哈桑的命令,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肯定的。哈桑在城堡里建了一座巨大的乐园,那些年轻人被送到那里,享受一切凡间乐趣,还吸食大麻。狂欢数日后,这些人被下药然后送到哈桑面前。待他们醒来之后,哈桑对他们说他们已到了天堂;若想回去,只好用那把刀把自己杀了。”
“真是一派胡言,管用吗?”
“很显然是个咒语。第一宗‘刺客’谋杀发生在1092年,对象是土耳其维奇(旧时穆斯林国家的高级官员)——尼扎姆·阿姆克。哈桑手下的一名杀手扮成苏菲派的神秘主义者,等待了数月之后终于逮到了机会,在阿姆克前往情妇帐篷的途中冲上前用刀刺死了他。当哈桑收到这个消息时,他说:‘这个敌人的死亡是通往极乐世界的第一步。’在土耳其人看来,‘刺客’无疑是十恶不赦的,但在伊斯兰世界,他们则被尊崇为保卫家园、捍卫信仰的爱国者。杀手们被称为‘菲达伊斯’,意为忠心之人。”
“‘刺客’这个名字是从哪来的?”
莱梅克耸耸肩,尽管达格并没有看着他。
“这可有故事了。他们被称为‘哈希什’。古时候,人们认为他们的宗教膜拜仪式拥有最强大的战斗力。据说,他们能用星象占卜一个人的寿命,能给动物变身,还能操纵飞毯。”
“哇噻!”
莱梅克的故事快讲完了,达格也就快听不下去了。
“想听故事的结局吗?”
“好,你快点!”
“到了1250年,伊斯兰世界已经陷入麻烦了。那时,蒙古人入侵亚洲,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正在崛起。整个穆斯林土地包括遥远的埃及都遍布着蒙古人的足迹。公元1258年,他又占领了巴格达。鲁克安·奥丁是伊斯玛依派的最后一位伊玛目。忽必烈占领了山谷里的刺客城堡,并杀死了这位伊玛目。”
达格说:“这是当然的。”
“伊斯兰史官朱瓦伊尼的文字是有关‘刺客’的最后消息。他写他们的故事是‘被人们口耳相传,是世代不忘的传奇。’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本事确实了得。”
“尤其那个操纵飞毯的本事。”
“那个只是传闻罢了,达格。”
“我对传闻没兴趣,教授。你可以把马可·波罗、蒙古人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都写进你的历史著作,我呢,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他们那些人的刀怎么会跑到马萨诸塞州来?”
“那是把‘刺客’用的刀,达格。”
达格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他猛一踩刹车停住了车子。
“什么意思?”他吼道。
“意思就是有人认为那个凶手有可能是一个‘刺客’,是个很会使用‘刺客’工具的人,而且非同一般的冷酷。所以这个人有可能是……”
“从12世纪雇来的杀手?”达格满脸不解。
“当然是本世纪的人,只不过使用的策略和遵从的规矩是12世纪的,还有我们看到的他耍刀的本事也是从那时候学来的。他很可能还擅长徒手搏斗和毒药。他不太可能是个枪手,因为这不是‘刺客’的行事方式。倘若他向我举枪,除非我疯了,否则我肯定需要赶快躲闪。”
“他妈的,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事实上,那片山谷现在仍被称为‘刺客之谷’。你查的这个凶手可能是波斯人,或者是个变色龙。”
“我还是得说,难以置信。”
“这是我想到的唯一的答案。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那老兄是个‘刺客’。”
“应该说那小妞。”达格说。
“什么?”
达格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皱成一团的深色纸袋,然后撕开袋口把手伸进去,用指尖夹出了几缕深色的长头发。
“我找到了这些东西。”
“在哪儿找到的?”
“奥特的衣服和裤子上。那些土包子甚至懒得查看他的尸体,于是我就拿着放大镜细细检查他的衣服,然后就找到了这些。我甚至还在他左手的指甲里发现了一截头发。我的老天啊,教授,我们要找的这个凶手居然是个女的!”
莱梅克从达格手里拿过一根头发,把它抻直,然后伸到窗前看看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齐肩,微卷,乌黑。
“这颜色是天然的吗?”
“不知道,我会把它拿回华盛顿做色检。但既然你说是什么阿拉伯的杀手,我猜这个应该是自然色。”
莱梅克摇摇头,“你错了,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是两码事,他们是雅利安人。这就是沙哈·帕勒维1935年时把国家更名为伊穆朗特的原因,其含义为雅利安。”
达格出了一口长气,盯着指间的那几缕头发说:“也可能是个留长发的男人,不过我不太相信。整件事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女人干的。邦妮手臂上的伤口靠的不是力量而是技巧;奥特心脏上的刀——她插得不够深以至于奥特没有立即气绝。甚至连阿诺德的事也让人起疑。阿诺德不可能半夜三更给一个陌生人开门,但若碰到的是女人呢?谁知道呢?”
“身为杀手的大忌是惹人注目。一个留这么长头发的人肯定不会被选中执行此任务。”
达格小心翼翼地把头发塞回纸袋里。
“所以说,教授,您的水晶球怎么说?谁是她的目标呢?”
莱梅克把目光投向窗外,注视着那些简陋的小屋和光秃秃的树枝。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形象——棕色皮肤、行踪无定、危险异常、慧黠机敏、训练有素,正行走在美国乡村的某条路上,盘算着在某个地方杀掉某个人。她潜入这个战火焚烧、一盘散沙的国家,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某个地方,等待进攻的机会。
进攻的对象是谁呢?
莱梅克打开了他脑中丰富的有关暗杀的知识储备。有哪个历史人物是一直高枕无忧的?谁能够因为高高在上而受到万无一失的保护?没有人!20世纪的上半叶是部滴着鲜血的历史。1943年6月,丘吉尔没有登上那架被纳粹分子盯上的飞机,因此躲过一场大劫,结果《乱世佳人》里饰演阿西里·韦尔克斯的莱斯利·霍尔德成了替死鬼。1918年,列宁在一家工厂做完演讲之后被一名反列宁主义者偷袭,身中两枪。列宁活了下来,五年后却死于存留在他体内的子弹引发的铅中毒。1935年,在巴顿录治(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国会大厦的走廊上,路易斯安那州的参议员和总统候选人“鱼王”修义·龙在周围满是保镖的情况下遭到枪杀,凶手是一名愤怒的医生。1912年,西奥多·罗斯福在密尔沃基市上车的时候胸部中了一枪,开枪人是一个神经错乱的酒馆老板。这名差点成了刺客的人说,1901年,就在麦金利总统被刺杀的第二天,其鬼魂出现在他的梦中并称凶手是当时的副总统泰迪(泰迪是西奥多的昵称)。罗斯福口袋里的五十页演讲稿和一盒避免他出洋相的金属药盒阻挡了那颗子弹,他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带伤坚持做完了演讲。七年后,他在睡梦中死去,那颗子弹仍在他的身体里。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去年夏天的那次蹩脚的希特勒谋杀,把炸弹放进燃料箱里的那次。然而以前不太著名的那次呢?1939年,一名大师级的瑞士木匠把炸弹放进了一个慕尼黑啤酒地窖的柱子里。这枚炸弹在希特勒离开十二分钟之后爆炸了。那天希特勒略感不适,于是提前结束了演讲,也没有按照习惯同啤酒同好者四处转悠。后来木匠被捕了,但谁也不信他有本事独自一人策划这一切,直到他申请去一个木品工艺店,并在那里为盖世太保演示了整个的操作过程。
莱梅克发觉达格一直盯着他。这个特工在等待回答。但莱梅克能说什么呢?告诉他那个波斯女人像虚构出来的人物?告诉他,她极具代表性或许还具有历史意义,而且不论她有什么计划都不会失手?因为历史总是偏爱那些看上去不可能存在的杀手。
达格的问题在于他要在一堆相互关联的猜测中寻觅一个幽灵般的人物。倘若一个假设错了,那么所有的结论都会被推翻,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他们两个现在找到的这点儿证据没有任何意义,纯粹都是推测。从案发现场到那几缕黑头发,他们一直都在做假设,这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比如,阿诺德的死如果不是自杀会是什么?杀手是谁派来的?如果他们两人猜错了她的目标,最后才发现刺客另有目标呢?那无异于给了她一张通行证,给那个刺杀目标判了死刑。最后,莱梅克还是不能完全否认那些当地警察的推断,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家庭血案。再或者,那个杀手可能是个男人,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凶手可能只是当地一个觊觎古玩的小人物。
尽管有顾虑,尽管疑惑重重,莱梅克仍然觉得他和达格的推断是有道理的。这场谋杀是个阴谋!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是个惊天大阴谋!
莱梅克没有回答达格的问题,而是问了另一个他自己的问题:“她为什么要杀邦妮和奥特?”
“因为他们发现了她。”
“发现她什么?”
达格不知怎么回答,莱梅克回答道。
“发现她到达那里,午夜时分,在寒冷冬夜里的一个偏僻的海滩上。真是运气不好。邦妮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是她看见那个家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然后就抓起铁棍走下卡车,想履行公务审问她。那个女人试图敷衍几句蒙混过关,但不知什么原因,邦妮就是不肯相信她,于是她们两个打了起来。奥特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她是从海里上来的。”达格说。
莱梅克点头道:“从一艘潜水艇上下来,然后游到岸边或是被船载到岸边。”
达格问:“那么谁有潜水艇呢?”
二人不约而同地答道:“政府!”
“那一幕发生在黑夜里,但无所谓,这宗案子的每一步都是在黑夜里进行的。”莱梅克伸出一根手指,“这个凶手的目标绝对是个大人物,否则她何苦要惹这么多麻烦呢?小人物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现在是战争的节骨眼,这个时候乘潜水艇接近美国海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定是德国、日本或其他哪个国家想要某个大人物的命。”
达格摩挲着自己的脑门,“真不怕麻烦啊,教授!”他垂下头,“这群狗崽子!现在告诉我,实事求是地讲,你认为她的目标是谁?是波士顿的某个人吗?那儿离这儿只有四十英里。”
莱梅克摇摇头。达格靠到椅背上,莱梅克也跟着靠在那里。路途的辛劳、达格提出的问题的严重性以及推测分析时的如履薄冰让这两个男人疲惫不堪。
“我们这样想,不要假设她的目标是美国总统。不过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尽一切努力保护他。”
达格抿起嘴巴。“妈的!”他用这句脏话让自己清醒。“我真他妈的害怕你会这么说!”
莱梅克拍拍这位“杰德堡”前学员的肩膀,说道:“达格,孩子,现在你的工作就是保护罗斯福,我希望你可以做得很好。你四处打听这件事寻找真相也是因为你觉得罗斯福可能就是她的目标。不过你怎么会首先想到这一点呢?我是说,就凭这个不起眼的马萨诸塞州小渔港里发生的谋杀和自杀案吗?就凭这么一桩矛盾白热化了的三角恋?你到底怎么发现这背后的玄机的?”
身体上的疲劳让达格打不起精神,他看起来一蹶不振了似的,莱梅克也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凭本事、凭直觉,达格有把握不让任何人打总统的主意,难道这不让他备受赞赏吗?
“一周前,华盛顿报纸报道了新年那天两个民防人员在波士顿北部被杀的事。当时我就在想,干嘛要杀害在偏僻海滩上巡逻的两个人呢?我觉得可疑,可能是你和SOE给我养出的职业病在作祟,你说是吧?我给纽伯里波特的警察打电话询问情况,他们告诉我发现了两把刀还有那个丈夫自杀的事。还有那个没有击中任何人,掉在地上的铁棍,邦妮双臂处和奥特脚踝处那些奇怪的伤口,反正总有些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儿,怎么想也觉得不仅仅是一桩家庭情变谋杀案。于是我匆忙赶到这里,看到照片、尸体和那把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后便有了一些推测。阿诺德没留下一句遗言便自杀了,我也不同意这种说法。总之这一切都给我一种不良预感。当我从奥特衣服上摘下那几缕长头发时,我更觉得我的直觉是对的。那几缕头发不是邦妮的,更不可能是奥特和那个丈夫的。所以我回去找到我的老板说明一切,于是他允许我去找你。”
现在任务完成了,达格应该开车把他送回机场了。对他们两个而言,这个任务完成得不错。莱梅克拍拍达格的肩膀,“好了,现在你是英雄了!他们会给你发个奖牌什么的,或是提拔你,可能还会让你保护比罗斯福官儿更大的人呢!”
达格盯着一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推动操纵杆,开动了车子。
“你又在开玩笑是吗?”
莱梅克望着达格的侧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教授,别逗了,你是个聪明人,动动脑子吧!你难道认为我能回去向特工处的头儿报告说‘某个12世纪的波斯杀手乘着个潜水艇来到这里,可能想要刺杀总统’吗?根据就是咱们俩的那些狗屁猜测?”
“可是,我们俩都一致认为……”
“对,我们俩意见一致。”达格给老爷车加挡。车在狭窄的小路上飞奔着。“但是这不意味着我的老板也会沿着我们的思路走。”
“但是他们让你负责这件事的,不是吗?”
“对,但并不情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让我做这个调查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你所说的那种热情。”
“那就把这件事交给联邦调查局,他们会继续查下去。”
“不可能!如果胡佛捕捉到一点风声,肯定完全不让我们插手。不能这么做,这案子是由特工处负责的。也许,现在是时候把一切告诉你了!”
莱梅克眼神迷离地看着达格,突然觉得一阵瘫软。
“你还记得我说全美国只有四个人知道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吧?其中一个是我,另外两个是特工处的头儿和总统安全事务处的头儿,第四个则是杀掉这三个人的某个家伙。他们命令我这么做,这是我进行的交易。”
“什么交易?”
“让你加入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做这件事。他们认为我是个怪人。我想应该我们一起干。”
莱梅克心里的戒备消除了。
“你和我?达格,这可不行!我是武器教练员、历史学家和教师,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什么特工。”
达格不再往前看路,而是大笑不止。
“那是,不过你得承认,你一直想做一名特工!”
真是一语中的,莱梅克一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正想着要怎样给拒绝加入调查找理由,达格突然把车驶出居民区,开上了纽伯里波特的主干道。
“我说,教授,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我在华盛顿的旅店给你找个住处,你可以一直住在那儿,直到事情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我们俩会让事情有起色的,你知道我们会的。然后我把这些报告给我的老板,他会拨出一组人协助我们追踪那个女杀手的下落。但是在我们没有获得更有力的证据之前,我们只能孤军奋战。我大老远地来找你,无非是因为我确信我的选择是对的。如果你告诉我我错了,那我马上把你送到机场;要是你说我做得没错,我们立即前往华盛顿。”
红灯亮了,达格停了下来。当绿灯亮起时他并没有开动车子。后面的一辆汽车响起了喇叭声。达格看着莱梅克,仍在等待他的回答。看莱梅克没有作声,他不屈不挠地继续说道:“你的祖国现在卷入了战争。教授,还有一个人计划杀害某个大人物。我猜那个人便是罗斯福。除了他还有谁值得别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从一个见了鬼的潜水艇上跳下来游到岸上,还有谁需要用如此专业的杀手来对付?在当今美国,若想改变战况要杀的人还会有谁呢?大权在握的将军们全在欧洲或太平洋战场上,杀害上百个遍布十几个高端秘密领域的科学家,也绝不会伤了他们的元气。所以说,肯定是罗斯福,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答案。保护罗斯福是我的职责!所以不管你在苏格兰、布拉格还是丁布克都,不管你是否恰巧是罗斯福的反对派,我都不会理会!我才不管你有什么借口,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待在美国帮我这个忙?”
后面的车又打喇叭了。
“走!”莱梅克说。
“往哪儿走?”
“往南,去华盛顿。”
“好极了,多谢!”
莱梅克把双臂抱在胸前,直到达格开出了纽伯里波特,驶向波士顿时才开口,“现在你明白了?怪人。”
“明白什么?”
“我答应你不是为了上帝,为了祖国,也不是为了苹果派和国旗,更不是为了那些骄傲自大的白宫狗崽子们。我这么做是因为你,你是朋友而且你求我。”
达格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跳肚皮舞的女郎,可不是专情之人!别逗了,教授,你这么做是想把自己写进你那本讨厌的历史书里。是你的职业爱好让你这么做的。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尝试。”
莱梅克什么都没说,心里琢磨着达格做这件事是不是为了钱呢?
“相信我!”达格边笑边说,“在这个一团糟的案子当中,这是唯一一件我有把握的事。”
第五章
1月12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没有坐到佩夫人那把吱吱嘎嘎的摇椅上,她不想吵醒别人。
她盖上佩夫人给她的那张毯子,把烟斗放到大腿上。她拧开一个罐头盒,用小刀切下一小块膏状的东西,把它抹在烟锅里面,然后又从另一个罐头盒里拿出一片切好的埃及烟叶。朱蒂斯用小刀把哈希什(从大麻中提炼出来的毒品)卷到烟叶里,而后用打火机点着烟锅。
她屏住呼吸,含住那口白烟,让迷醉的感觉在眼前弥漫开来,再一点点蔓延到下身。早晨的这个时候,漆黑的小巷里空空荡荡,没有流浪汉的身影,也没有狗儿跑来跑去,甚至连垃圾都没有,只有白宫的穹形屋顶在层层屋檐之上闪着白光。
朱蒂斯吐出那口烟。其实她更喜欢摩洛哥白人吸的那种毒品的味道,清淡却更有劲儿。这种印第安黑人吸的哈希什让她有兴奋感,但却没什么回味的地方。现在吸它不是时候,应该在她的任务大功告成之际再让它登场。
毒品渗进她的血液里。她又对着烟袋吸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浑身像坐在飞毯上一样飘飘欲仙。她想到自己远离家乡,这种远离并不仅仅是距离上的。现在她居然来到了美国,还能坐在门廊上抽烟,尽管这里是黑人区,而且没有人打扰她。她还能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 一双靴子、一件羊毛大衣、一顶水手帽,然后便是背心和弹力内裤,当然还有那张温暖的毯子。没有人骂她,也没人赶她出去。
我热爱这自由!她在心底大声呼喊。
除了哈希什带来的这点迷醉感,朱蒂斯的头脑完全清醒。尽管在那个寒风瑟瑟的海滩落荒而逃,但至今为止仍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而“身份不明”正是她最好的武器。她感到心满意足,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眼前的一切还有那个任务。
烟斗冷却了,朱蒂斯站起来。毯子像斗篷一样披在她的肩膀上,清晨的寒意啮咬着她赤裸的大腿,好在毒品带来的热量帮助她驱散着肌肤上的寒气。她的一只手钻进背心,滑过小腹,然后伸进内裤里。她披着毯子站在那里,面向美国和它白色的穹形屋顶自娱自乐起来。
她朝房间走去,注意不让佩夫人的毯子在门廊和走廊的地上拖着走。回到屋里后,她把毯子铺在床上,然后走过去打开衣橱。在这个旧柜子的底板处,她抽出了一张松动的木板,里面藏了她的文件、现金还有毒药。她把烟斗放进皮质盒子里,然后同罐头盒和打火机一起放进夹层中,盖上木板。
衣橱里挂着她在纽约大街买的大衣和三套西式套装。朱蒂斯打量着这些做工精良的美国羊毛外套和裙子,一套蓝色的,一套黑色的,还有一套比她肤色略深一些的棕色,这种和沙漠差不多的颜色是她的最爱。除套装之外还挂着两件白色麻质衬衫。白衬衫的肩膀有些窄,不是很合她的身材,但这种设计能很好地凸显她挺拔的胸部线条和纤细的腰肢,这似乎是佛郎机人(西方人尤指葡萄牙人)着装的目的所在。这些衣服下面还摆着两双皮鞋,都是有装饰扣和装饰带的高跟鞋。西方人设计的鞋子不是用来走路的,更多的是用来向男人展示女人的美腿的。她想起了自己当女仆时穿的布底鞋。其实两种鞋她都喜欢,一种是记忆中的,一种是脚上穿着的。两种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她伪装自己的行头罢了。
这次来美国她没有买到长统袜。由于战争的缘故,美国的尼龙严重短缺,妇女大多不再穿长统袜了。朱蒂斯上次来美国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她那次穿过长统袜,觉得很不错,但她最喜欢的还是美国的内衣。西方人制造的内裤和胸衣真是全世界女人的首选。朱蒂斯心存敬意地把内裤脱掉,又解开胸衣的带子,把它们抚平放在一旁。
她走到金属床旁边,把双手放在床架下面一抬,便把床架翻过来,让被褥靠在墙上。床架一旁的墙上有颗钉子,上面系着条绳子。她把绳子紧紧地绕了床架底部一圈,然后系在另一面墙的钉子上。这样的话床架就被牢牢地固定住了。
她抓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它的把儿很结实。朱蒂斯把扫帚把儿放在了突出来的两个床腿中间。
她一丝不挂地走到翻过来的床架旁,低头看看床里面的弹簧,然后双手抓住悬在空中的扫帚把儿,双腿一蹬,悬了起来。腾空向上,再向下,五次、十次、二十次,她做了二十次引体向上,手臂和背部的肌肉觉得火辣辣的。她停下来坐在刷洗过的地板上,火辣辣的屁股感到一阵冰凉。她劈开双腿,把头向前弯,直到胸部贴到地板上,以此放松做引体向上时紧张的肌肉。之后,她又站起来做了二十次引体向上,然后再做舒展练习,就这样又反复进行了三次。
到美国十二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创造条件锻炼肌肉。体内的哈希什给她注入了能量,现在又随着锻炼消耗的热量从体内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她用水送下了一片药,接着站起身锻炼肱二头肌和肩膀。最后,她盘坐在屋子中央,双手放在髋关节处,在双腿和下身处积累热量,然后她闭上双眼,呼吸,感到一阵疼痛。“这个痛处正在我的气息源头”——她心里默念道,并用意志力努力克服它。她用在这个毒药上的时间是锻炼肌肉的两倍。
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后,她平躺在地上,咬紧牙关喘着气,汗珠在地板上滚动,能听到太阳穴处心脏的跳动声。她超越了自己的极限,现在时候还早,但楼下劣质饭菜和臭肉的味道已经穿过大厅跑到她的屋子里来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朱蒂斯闻到了这股味道,但她并不介意,也不去想是谁弄出的这股怪味。她现在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这个地方虽然简陋,却能很好地掩护她。就算有人找过来,谁会往这里头看上一眼呢?
待到脉搏恢复正常,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刻好的木板,用来代替在马萨诸塞州海滩上丢了的那把刀,它们的形状和重量相差无几。她把它握在手里,做了一组高难度的卡塔斯的动作。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她反复练习这套固定动作,劈刀、挥拳、踢腿,进行模拟格斗训练。原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会发出动物般的咆哮声,但朱蒂斯并没有出声。那些叫喊是为了振奋精神和威慑对手,现在时间还早,她可不想惊动巷子里的人。
这套动作让朱蒂斯汗如雨下。临近尾声时,她劈开赤裸的双腿,站成马步的姿势,然后用那把木刀向下身刺去,另一只手则做出从背后击倒对手的动作。然而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朱蒂斯仍摆着那个姿势。听见门轻微地一响,朱蒂斯转过头,看见乔治站在房门口。
“哇噻!”那个男孩子说。
朱蒂斯收回动作,把伸出去的刀缩了回来,然后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做了开口前的最后一个武术动作。
她放下刀,然后用佩夫人的毯子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裹起来,这才抬眼看了看那个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的男孩子。乔治站在门口,目光贪婪,窃笑不止。朱蒂斯走过去说:“关上门!”
乔治还没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关门,他愣了一会儿才马上转身去关门。当他再次回过身看着朱蒂斯时,胆子已经大了起来,开始冲着她嗤嗤地笑。
这个男孩又穿着一身和外面的低温极不相称的衣服——一条松松垮垮的深灰色裤子,一双双色鞋,上头是一件乳白色的垫肩制服外套,还有与此相配的一双白短袜和插在口袋里的手绢。他这一身打扮好像某个团伙的老大,但是一看他的脸便知道他不过是个长满粉刺、没资格入伍的黄毛小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乔治?”
他举起朱蒂斯房门上那个坏了的门把手,“我看见你在办公室留下的字条了,你说这个东西坏了。我今天起得早,所以想来看看是不是能帮你把它修上。我看到你房里的灯亮了,所以就猜——嘿,你肯定已经起来了!”
“所以你就拿着你父亲的钥匙闯进我的房间?”
“我敲门了。”
“不,你没有。”
男孩用那只酷似他父亲的死鱼眼往房间里看了看。他只比朱蒂斯高一寸,也没比她重几磅。
“乔治,你穿的这身衣服似乎不是出来修门把手的人应该穿的。”
“你说什么,这身衣服吗?”男孩摆起姿势,在她面前炫耀起来。“我不穿其他衣服的,亲爱的。对了,你喜欢弗兰克吗?”
朱蒂斯开着车子在白宫外转悠很多天了,在车上的收音机里听过弗兰克·辛纳屈的名字。
“还不错。”
男孩纠正她的说法,“他是一流的。”
“乔治,你需要用什么工具吗?”
他没理会她的问话,“对了,你刚才一丝不挂地干什么呢?还真是迷人!”
他们两人都站在原地盯着对方。朱蒂斯披着毯子,不停地出汗,被乔治看到了。
“那玩意儿看起来好像挺难的,或许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再给我表演一次。”
朱蒂斯点头道:“有时间的。”
又是一阵无语。朱蒂斯抓着毯子,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动作或表情,只想把这个男孩子撵出去。看到她一语不发,他也渐渐觉得尴尬了。
“你有什么喝的东西吗?”
“没有。”
“你干嘛不冲个凉什么的?”
“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快去啊!我在这儿等着。”
“你等什么,乔治?”
男孩子用手指指她,“等你啊。”
朱蒂斯站在原地没有动。乔治把大拇指插进裤兜,扭起了屁股。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十分需要这个住处,否则也不会看都不看就把它租下来。华盛顿这段日子实在是拥挤不堪,黑人不可能找到很多条件这么好的地方。所以我想,你要是想住在这儿,就偶尔对我好一次。我自己有一套这里的钥匙,明白吧?要是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可以经常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的。我爸爸不管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朱蒂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无奈地服从了。
“我没有什么喝的,”她说,“但我有些别的东西。”
她转过身去,打开衣橱,把那个活动的木板拿下来,取出那个装着哈希什的罐头盒。
朱蒂斯把烟斗准备好,用小刀割下一块黑色的膏状物,然后把它和烟叶卷在一起让男孩更方便地吸食它。她转回身,点燃了打火机。
“来!”朱蒂斯把烟斗递过去,点着了火。
男孩僵直地站着,犹豫着该不该接过来。
“这是什么?”
“哈希什。”
乔治盯着打火机的火苗,竭力掩饰脸上的不情愿,终于用嘴叼住烟嘴。朱蒂斯拿着火机低下头,给他把烟点着。
“深吸气。”她在他耳旁低语道。
乔治咳嗽了一声,然后赶快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这个动作显得他很有礼貌,却也很稚嫩。朱蒂斯又把烟斗塞到他嘴里,鼓励他再吸上一口。
一会儿,乔治的眼皮开始打架,膝盖也变得酥软,这时她才把烟斗从他嘴里拿下来。之后,她再一次转过身去,想把烟斗和打火机放回衣橱。
她身后传来乔治的声音,“你不想吸点儿吗?”
“我不要,那是给你的。”
她背对着他,把披在身上的毯子抖落在地上。
乔治轻轻喉咙,忍住咳嗽。朱蒂斯听着背后的动静,等着他说话。“哇塞!”他又是这句。
又是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木地板上响起了乔治鞋子的吱嘎声,朱蒂斯松了口气。
他的右手抚摸着她的后背,然后滑落到她肋骨下面的赤裸细腰处,左手则从后面抱住她的肩膀,好像要抱着她跳舞一样。
乔治的气息摩挲着她的脖子,她闻到了烟斗甜丝丝的味道,还有他嘴里的烟草味和头发上蜡油的气味。
朱蒂斯把右手张开,握住他放在她胯骨上的手指。她耳边传来乔治粗重的呼吸声。
“乔治?”
“什么事,美人儿?”
“还会有下一次吗?”
男孩子嗤嗤地笑了起来,“肯定会有。”
朱蒂斯点点头,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这时,她用手攥住了他的大拇指,睁开眼睛,身子突然一转。
她用双手攥住他的拇指,飞快地把他的手腕从眼前拽过,在他惊讶的脸前划了一道弧线,然后把他的手臂猛然一扭。乔治还没回过神来,抱着朱蒂斯的胳膊便被扭到背后,不能做出一点反击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被朱蒂斯按趴在地上,肩膀和手腕的筋骨“嘎巴”一声响。
“啊!妈的!”他冲她的赤脚大骂了一声,“到底是……”
还没等他骂完,朱蒂斯便用她赤裸的膝盖向他的面部打去。而后,她觉得有牙齿脱落和鼻骨断裂的声音。她握紧抓着他手的拳头,用力地把他的胳膊向后高高窝起,让他的手臂变得更疼,然后使劲用膝盖向他的脑袋打去。乔治的身体被打得向下凹去,腿被窝得变了形,鲜血从大张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看到这个男孩已经被打垮了,朱蒂斯松开右手,然后把右臂高高抬起,用胳膊肘尽全力向他的脖子砸去,正好砸中脊椎骨和头骨相连的地方。乔治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
她用脚把他的身体翻了个面,让他脸朝上躺在地板上。他的鼻子和嘴已经被打烂了,那只死鱼眼并不看她,好像在寻找逃生的办法,而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却惶恐地盯着她。他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动,做出了一个W音的口型。他想问“为什么”,或者是“干什么”,再或者是“谁”,但不管是什么都没什么区别。
朱蒂斯抬起脚,看看她那双棕色的牛皮靴子,然后直直地冲男孩的喉结踩下去,她的鞋跟底下随之传出气管爆裂的声音。男孩抽搐着。她又把脚踩在他的喉咙上,不让他呼吸。男孩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便没了动静。她弯腰抬起他的一个眼皮,看到男孩那只好眼睛的瞳孔已经扩散了。
朱蒂斯穿上了那身新英格兰渔夫打扮的衣裤,套上靴子戴上帽子。朱蒂斯切下了一条软软的哈希什,并把剩余的放回罐头盒。她把这条印第安毒品装到男孩的一个裤兜里,再把男孩另一个裤兜从里面翻出来。最后,在他鞋子里塞了一百美元的现金。
朱蒂斯轻手轻脚地走过昏暗的大厅,悄悄地来到门廊。还有五个小时才天亮,外头的小巷里仍然漆黑阴冷、没有人影。她看看佩夫人的窗子,知道她还没起床,于是又返回屋内。
她像渔夫那样轻松地扛起男孩的尸体,匆忙地、静悄悄的。几乎没把地板弄出声便把乔治带出了门。沿着小巷走上二十码有一堆被翻过的垃圾桶,她在那儿把尸体卸了下来。
回到房间后,朱蒂斯把地板又刷了一遍。
天亮后一小时,朱蒂斯推开了车库的大门。她发动“纳什”车让它预热,然后便随着清晨的第一股车流沿着纽泽西大道向纽约大道开去,驶上第十二街。十五分钟后,她经过了一栋临时建造的大楼,大楼位于宪法大街商务部大楼的对面。这栋建筑物只是匆忙建起的上百个庞然大物中的一个,既不结实也没有任何装饰,纯粹是战时必需品,用来容纳那些机构庞杂的战时管理机关。古希腊风格的白宫建筑物气派、威严,与此相映这些大楼就显得更加蠢笨无趣了。
朱蒂斯开车穿梭在清晨的车流当中,竭力想在商务部大楼旁边找一个停车场。现在离上班报到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之多,然而街道上却已经乌烟瘴气,交通车上人满为患,小汽车也作战般地向前挤。终于,朱蒂斯在最后几个可供外来车辆停车的停车场看到了一个车位,她抢在一辆车的前面挤了进去,气得那个司机直冲她按喇叭。
她拽出那件长大衣,在头上包了一个头巾,然后走下车。南面波多马克河和阿纳卡斯蒂亚河上吹来阵阵寒风。朱蒂斯曾坐着电车在这个城市里兜来转去,让自己熟悉它,记住各个地方的名字和位置。她甚至还跑到了伍德·沃纳的店里买东西。那里的营业员看到她的钞票之后便权当她是白人,于是让她进试衣间试衣服。她没去参观任何纪念碑或博物馆之类的东西,除了总统先生,她对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今天早晨,她穿着最喜欢的有垫肩的棕色套装和黄褐色的皮靴走上街,穿梭在行人中间,模仿他们的一言一行。在一个街角的小摊上,她花五十美分买了一份《华盛顿邮报》、一杯黑咖啡还有一个鸡蛋三明治。她没有回到车上,而是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在街上溜达,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听女人们的对话。
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公益大厦的那位女士说的话是对的:这座城市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人们做秘书文员、店员、导游和打字员的工作,还有的是穿着朱蒂斯这样的套装或制服的公务员。她们被人们叫做“g·gs·”,意思就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女孩子。这些女孩的工作就是让战争的规模缩小到通过文件、条约便可解决。她们一窝蜂地来到这里寻找工作甚至美满的姻缘,尽管希望十分渺茫。而今却发现城市里到处都是像自己一样的人。
朱蒂斯放慢脚步,听到了几段对话,大部分都是怨言。女性的工资比男性低,付出的却比他们多。条件凑合的住处几乎无处可寻,即便找到了价钱也太高。这些女孩子思乡心切、孤独无援,整天为了钞票疲于奔命。她们的工作无聊透顶,而且一周要工作六天。老板都是些好色之徒,打字机也是老掉了渣。她们交到了男朋友,但舍友却不给他们留独处的时间。聚会都是些沉闷无趣的玩意儿,地点不是在联合服务组、台口餐厅、基督教女青年会,就是在教堂和会堂。
朱蒂斯向北转,走过拉法叶广场,又向南走穿过了白宫南部的椭圆形广场。在那里,白宫外等着大门打开进去上班的人坐在车里,或吃着早餐或抽着烟。她发觉很多人抬头向她微笑,她也向他们报以微笑,继续大步往前走,脚上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正宗的美国女孩一样。
她一直溜达到太阳高照、车里的男男女女都不再吐着白气聊天而是一起涌向办公桌和文件柜时才停下脚步。朱蒂斯站在自己车子的旁边,和每天一样看都不看就扔掉了手里的报纸。她长久地注视着四街区以外的白宫大楼,做了一个决定。
不看了,够了!
把“纳什”留在停车场,她傍晚的时候才回得来。现在,她大步向第十四街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街角处走去,在那里搭乘了一部电车。那辆电车破破烂烂的,是19世纪木头车的改良品种,早应该退休了却不得不拿来运送华盛顿成堆的人。她要去购物。
中午时分,她回到了住的那条小巷里,慢悠悠地走过她丢下那个男孩子尸体的地方。那旁边立着几个警局的路障,作为保护现场的警戒线。警戒线旁靠着一群黑人,色迷迷地盯着朱蒂斯。朱蒂斯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来的警察都是些体形臃肿的白人,腰带上别着警棍,他们分布在四处维持秩序,以防围观的人破坏现场。那个男孩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人们伸着脖子呆看着那些垃圾桶。
朱蒂斯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两个钟头。醒了之后,她换上一条普通的裙子、一件针织衫,戴上一副连指手套,穿上一双系带的、有补丁的橡胶底的平底皮鞋,外面又罩上了一件过时的羊毛大衣,从头到脚都是从二手店里买来的。她把头发拢到脑后束成马尾,让辫子随风飞舞,然后向十五街的停车场走去。这一路,她觉察到路人看她的目光和早晨时有所不同。坐在车里的男人不再冲她笑了,进出商店的女人也不再在人行道上给她让路了,因为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没有“嗒嗒”声的鞋子。.99lib.
她来到“纳什”车旁钻了进去,终于避开了外面的寒冷。眼前的这座城市人流汹涌、忙忙碌碌,为它自己张罗,为眼前的战争忙活。白宫南面的柱廊被高高的铁栅栏包围、被门卫把守着,似乎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一个钟头过去了,她就这样坐在车里看来往的路人,他们或停下来拍张照片,或裹紧大衣顶着风前行。看着看着,朱蒂斯又陷进自己奇怪的逻辑里了。她好像跟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和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关系,它的崛起既没有让她遭遇迫害,也没有让她尝到甜头。她没有享受到它的繁荣富贵,也没有遭受过它所带来的穷苦困顿,她不属于这个城市中的任何一个群体。她在冰冷的车子里蜷缩着,很快,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她打开收音机,调到WTOP频道。里面放的都是美国歌曲:《约翰先生,这就是军队!》《我的心遗失在了台口餐厅》、《德国元首的面庞》,还有《不要坐在苹果树下》。
这时,罗斯福出现了。
他所乘坐的装甲豪华轿车从白宫东大门开了出来。同以前一样,前面有一辆黑车开道,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车。朱蒂斯发动车子,拐出停车场。她的车子开走几秒钟,另一辆车子马上占据了那个停车位。罗斯福的小型车队飞快地从眼前驶过,朱蒂斯为了跟上它们不得不做个大转弯掉头往回开,惹得路上的其他车子一阵混乱。她跟在那三辆车的后面,盘算着罗斯福会去哪里。以前,总统大人从没带领他的车队在三点钟之前出现过。昨天,她跟他们跟了一小时十分钟,他和他的保镖们只是毫无目的地在市里兜圈子,开出岩溪公园后又返回了白宫。前天晚上,罗斯福19:33离开白宫东大门,朱蒂斯跟踪他到斯塔特勒饭店。饭店门口的通知说,当晚那里要举行一个由电台广播的晚宴。她没有等他结束晚宴,而是直接回了家。
相对来说,今天的路线要简单明了得多。这支总统车队先是在宪法大街左转,然后右转驶上第十四街,经过了华盛顿纪念碑,一直向前开,驶进了联邦财政部铸印局的地下车库。铸印局的大楼后方有一个小的铁路编组站,这意味着罗斯福打算乘北上的火车回他在纽约州的老家,周末之前不可能回来。
朱蒂斯继续行驶,她要赶在车辆高峰期前把车子送回停车场,否则到时候每个街区都会塞车。从停车场走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她发觉天色似乎比每天暗了许多,原来是因为街上的新年彩灯都已经取下来了。
佩夫人坐在摇椅上抽着烟,叫了她一声:“狄塞尔维!”
朱蒂斯放慢脚步。
“您好,佩夫人。”
“到这边来,姑娘。”
“好的,夫人。”
朱蒂斯在佩夫人膝盖下面的台阶上坐下。
老太太用烟嘴指着朱蒂斯的脸,问道:“你听说那个房东儿子的事了吗?99lib? ?”
“听说了,夫人。”
“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们说那个男孩子昨晚在巷子里被人打死了。”
“你听说他是为什么被打死的吗?”
“没有,夫人。”
“警察说是因为毒品。他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些毒品,还有钱。”
“真丢人。”
听到这个观点,佩夫人吸了一口烟。“那个男孩子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连军队看到他那只眼睛都不要他。他穿的那条马裤实在是太肥大了。可怜的孩子啊!是谁对他下了那样的毒手啊?是什么样的人干的呢?”
“坏人,我想肯定是不学好的人。”
佩夫人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讲不通!我从没听说过那个男孩吸毒。我的天,你觉得有人看到事情的经过吗?”
“我觉得有,夫人。”
老太太用那双深色的眼睛盯着朱蒂斯,问道:“狄塞尔维,我们算相识了吗?”
“当然了,夫人,我是这样认为的。”
佩夫人抬起手,在朱蒂斯面前晃了一下:“继续说啊,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傻瓜吗?我告诉你,我不是!”
朱蒂斯眨了眨眼,愣住了。她告诉自己要镇定,但仍故意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
佩夫人的语调忽然变得蛮横起来,“这件事,你知道点儿什么,对吧?”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夫人,我怎么会知道呢?”
“姑娘,你真是伤我的心啊!”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撒谎!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朱蒂斯顿时无语,僵在了原地。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不停地走来走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坐在这儿、坐在我的摇椅里抽烟吗?姑娘,那玩意儿的气味整条巷子都闻得见!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去过纽约哈林区,到处都熟,所以我知道!没人告诉警察你抽的那玩意儿和从那男孩子身上找到的东西一样,算你幸运!”
朱蒂斯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说话,姑娘!看来你不想对我说什么了,只想就在那儿幸运地坐着。”
朱蒂斯打量了佩夫人一眼。这个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摇,十分激动,也很生气。
“看着我,狄塞尔维!我并不是你的妈妈,但你妈妈不在这里,所以我必须站出来充当她的角色!你给我听着,我可不是什么蠢货!”
“我没这么说……”
“千万别张扬出去!我估计你知道一些事,但没有说,这很好,你就继续忙你自己的事吧!但我想,你可能经常跟你刚才说的‘不学好的人’混在一起,大家知道乔治就是那样的。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朱蒂斯点点头,任凭佩夫人怎么说。这个老太太又给她编了一套掩饰的说辞,比她自己编的要好多了。
“我知道你现在天天出去找工作。我看见你每天一大早就把自己打扮得像白人一样,花枝招展地出门去。可是狄塞尔维,我告诉你,那些政府里的人是不会给你这个新奥尔良来的姑娘什么好工作的,坐在办公室里安安稳稳地上班?你休想!你是有双蓝眼睛,可那又怎么样,他们除了你的肤色外什么都不看,所以你只能干最下等的活儿。孩子,别做梦了,你永远不可能像某些家伙那样穿戴打扮,这是真理!”
朱蒂斯耷拉着脑袋,按照佩夫人的意思装成垂头丧气的样子。
“记住,别再到处乱跑,也别再跟他们一起混!到头来学得只知道半夜坐在这里抽那该死的玩意儿,再不就是跟罪犯之流的人打交道。说不定哪一天,那些人就把你给害了。看看他们对那个男孩子做了些什么啊!如果你妈妈知道这些事,她肯定会管教你的。唉,你这孩子真该死,叫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你不会了,因为我要帮你摆脱现在的困境!当然,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的话。”
“我当然愿意了,夫人。”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我给警察打电话,你把不愿意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告诉他们。乔治才那么小,不该遭到那样残忍的杀害。我想你也许知道一些线索。不过他们可是白人,怎么决定就是他们的事了。除非你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否则的话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夫人。”
佩夫人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朱蒂斯悔恨不已的神情,然后说:“嗯……看来你会选择第二个。”
“我想是的。”
“好吧!我认识个女的,白人。她有点儿麻烦,不过要是你对她的胃口也没关系。她丈夫在政府里工99lib?作,还是个大官儿,我只知道他是给总统办事的。他们在附近的镇子上有一处住所,在弗吉尼亚州也有一处。我给他们打扫房间还有做饭,一星期两次。我再也受不了她了!不过你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能让你忙碌起来,躲开你抽的那些玩意儿。如果我告诉她的话她会雇用你的,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一定会改邪归正。好了,你想要我帮你介绍这份工作吗?”
刚刚朱蒂斯还在想,她可能还要等上几个星期才行。她已经准备了几个月了。拿今天早上来说,即便白宫离她不过几个街区远,她仍然无从下手,因而不得不改变策略。然而现在,她不过是坐在一个贫民区的破旧门廊里,警方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寻找杀害那个男孩的线索,佩夫人还用警察来威胁她,但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就像上次她在华盛顿时碰到的情况一样。那次事情进展的速度也是这么快。
在美国,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步入轨道,人们知道他们到这儿想要的是什么,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从门廊的台阶上站起来,将十指紧扣在胸前。她,朱蒂斯,一个有数次成功记录的杀手,一个由世界各地高手调教出的刀枪不入的开罗强人,一个几小时前双手还沾满鲜血的人,此刻终于知道——该行动了!这不在杀手的培训课程之内,也不能通过武器和战术策略的训练来获得,只能靠直觉和经验来得到。这是某些完美无缺、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即将实现时的感觉,是通往理想的大门打开之际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可以用语言来描述,那便是——谦虚谨慎、感激涕零。
佩夫人再一次问道:“你到底要不要我把这份工作介绍给你?”
朱蒂斯笑了,眼睛却望着别处,答道:“我要,夫人。”
第六章
1月12日
巴的尔摩北部公路150英里处
午夜时分,达格把车停在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旁,下去买了一罐可乐和一包咸花生,还给莱梅克买了一包葡萄干和一个面包。莱梅克身上没有美元。莱梅克看到达格朝车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喝了一大口可乐,接着把花生倒进瓶子里,每喝一口就嚼一下。
“看什么?”看到莱梅克一脸怪相,达格的脾气又来了。“我们现在是往南走,南部人就是这么吃花生的。现在换你开车!”
莱梅克坐到方向盘后面,达格则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盖上他那个皱巴巴的大衣。莱梅克转动方向盘,开出商店的停车场。这时,达格突然大喊起来,可乐和花生都从嘴里喷了出来,“右侧,右侧!”
莱梅克赶快急转方向盘。附近并没有车辆经过,但达格还是抱怨个不停。“我现在知道了,”莱梅克向他保证,“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肯定要休息的,不过得尽量留着只眼睛盯着你!”
达格并没睡着,还没到达巴尔的摩,他又坐回了驾驶位。莱梅克走下车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五年了,他都是在左侧驾驶,现在右侧行车让他感到紧张。他心想,恐怕要过一阵才会重新适应美国的行车规则。
莱梅克把达格的大衣拉上来盖在身上,但他睡不着,体内的生物钟还是苏格兰的时间,要比美国时间早几个小时。既然睡不着,他便开始在脑子里整理那些资料,急切地想把它们分成“确定”和“不确定”两类。
结果,“确定”的那栏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两名民防人员身亡,都是被专业手法杀害的;一起自杀事件,但疑点处处存在;一把要追溯到哈桑·萨巴赫时期的刀——却是经阿剌模忒城堡的伊斯玛依“刺客”的故事启发而来的,所以并不确定——有可能是沙滩上作案的凶器;一把·32左轮手枪,是伪造自杀案的道具,这毫无疑问;一把厨房用刀,被放在那个丈夫家的水池里,无疑是栽赃之物。
还有什么呢?
莱梅克还想再整理出一串已确定的事实来,无奈其余的事情越想越经不起推敲,像割断了绳子离岸而去的小船一样离“确定”两字越来越远。掉在卡车车头灯前面的铁棍,奥特手里找到的一缕黑发,沙滩上的车轮印,邦妮手臂上交叉的刀口,低低地射进墙角、致阿诺德于死地的那枚子弹,还有捅进奥特心脏、却没有让他立即毙命的那一刀。所有的这些都只是线索,没有一点可以称得上是确凿的证据,但达格和他现在就是靠着这些不确定的东西来下赌注。
接下来,他又想到了那些凭直觉推测的事情,比如潜水艇、女杀手、波斯人,还有任务的目标是罗斯福,地点就在华盛顿。
最后,他又反复琢磨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他和达格在调查这件事呢?对特工处来说,“不确定”这个词可能太没有力度了,以至他们并不愿意开展这次追踪调查。
看着黑漆漆的东南海岸线在冰冷的车窗外飞快地掠过,莱梅克越发觉得他和达格的直觉是对的。正如达格所说,虽然证据远远不足,但倘若事情不是他们推断的那样,就是他妈的狗崽子!
历史从来都不会排除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试想,在福特剧院那晚,林肯的保镖怎么就正好出去喝酒了呢?1835年的时候,理查·劳伦斯,那个第一个试图刺杀美国总统的人,当他在白宫近距离瞄准安德鲁·杰克逊时,他的两把手枪怎么会都不好用了呢?去年那次,谁又能预料到那个放在桌腿后面的爆炸箱会因为桌腿太粗而影响爆破,因此救了希特勒一命呢?还有1933年在迈阿密,罗斯福作完演讲后,从观光车后座上站起来探身看前面的一个电报,而那个无政府主义者桑卡拉刚好就在那一秒钟开了枪——他相信杀了罗斯福便能治好他的胃病,结果射中了芝加哥市长。
莱梅克琢磨着那个拼凑起来的凶手形象。到底是什么人呢?真有这个波斯女人?还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凶手绝对不是神经错乱之人。在历史上,政治谋杀的原因不外乎有两个:要么是精神错乱,要么是为了权力。
绝大多数的行刺事件都是受第二个原因的驱使,就是为了权力。罗缪勒斯杀死了他的孪生兄弟雷穆斯,以求独霸罗马城。这座伟大的城市就像是一个水位标,矗立在那里向世人昭告着历史上那些血腥的政治杀戮。公元37年,罗马皇帝台伯留杀死了自己的对头赛扬努斯以及他的全家,包括赛扬努斯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当时,有法律规定处女不能被处死,于是台伯留命刽子手当众强奸了这名少女,然后再将她吊死。公元69年,罗马在这一年当中举行了四次国王登基典礼:尼禄之后,加尔巴继位,不久就被奥索砍去手脚、割掉嘴唇;而奥索又为了免遭维特里乌斯的杀害而被迫自杀;不久后,维特里乌斯被百姓投以粪便,之后被维斯帕先丢进了台伯河。十年后,维斯帕先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历史也没有把刺客的角色仅仅留给男人。阿格丽品娜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尼禄继承罗马王位,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克劳狄斯。恺撒提拔克丽奥派屈拉和她的兄弟托勒密共同统治埃及,但克丽奥派屈拉为了能让自己和恺撒的儿子凯萨利翁继承王位,杀死了托勒密。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车子有些颠簸,莱梅克的思路也随着它来回摇晃。他的身子在达格的大衣下面东摇西晃,把脑子晃得昏昏沉沉的。在美国首府寻找一个杀手,这无异于在干草垛里找针,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倘若那个女人真的存在,而且是由另一个国家派来的,那么她必定有足够的金钱和智慧。她决不会鲁莽行事,她会周密计划,寻找有利时机,然后深入调查。但是调查什么呢?罗斯福的日程和行程安排最容易让自己陷入危险,她能从这里面发现些什么呢?她十分狡猾,比如邦妮手臂上的刀口,还有伪造阿诺德的自杀以此掩盖自己的行踪。根据这些以及她的杀人手法,莱梅克猜测她并不是像夏洛特·科黛或托罗斯基的前刺客莫科达那样义无反顾的殉道士。那么她是像布齐克和库比什那样花数月等待机会在总统车子旁引爆炸弹的爱国人士吗?再或者,她会不会悄然潜入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像阿剌模忒城堡里可以享受天堂生活的门徒那样,虽然专业但并不想为了这一次行动牺牲自己呢?
莱梅克坐直身子,突然打了个喷嚏,车子突然一顿,“干什么?”达格大吼,“你差点儿把我吓出心脏病!”
“达格,有人援助她,有人在纽伯里波特等她,否则她不会把那儿当作她的第一站。”
“得了吧,教授!我的脑袋里再也装不下推测了,我们说点儿确凿的事实好不好?睡你的觉吧!”
莱梅克把达格皱巴巴的大衣从身上拿开,一把扔到了后坐上。
“嗨,我说,温柔点儿!”达格说道。
“邦妮和奥特,他们俩是一对儿吗?”
方向盘后的达格耸耸肩。“警察是这么说的,镇上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只有那个可怜的阿诺德不知道。”
莱梅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清醒。“没错,可怜的阿诺德!你倒是告诉我,深更半夜,一个从潜水艇上下来的德国人或什么日本人怎么会认识邦妮和奥特?她怎么会知道邦妮丈夫住在哪里?如果阿诺德不认识那个站在门廊上按门铃的人,她又怎么能在凌晨三点的时候闯进他家呢?”
“啊,真他妈的该死!”达格骂道。这名特工猛地一踩刹车,把车子转向路边。
莱梅克问道:“你干什么?”
“教授,我们得再回去。两个星期前我怎么没想到这些?真该死,她居然还有同谋,真他妈的!”达格用手掌狠狠地拍着方向盘,“我甚至从没问过我自己她为什么会到纽伯里波特来。我只是想那个地方很偏僻,或者是那儿同波士顿有什么关联,究竟是什么以后再查,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妈的,我居然没想到!我光注意案发现场的情况和那把见鬼的刀了,然后就想着要去找你……”
莱梅克摆摆手:“镇定点儿,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别调头回去了,一直往华盛顿开吧,我又有了一个主意!”
“蠢货!”达格还在不停地责怪自己。
“别担心,这整件事情就想是一个填字游戏,每当我们新发现一点东西,两个或三个线索就会跟着显现出来。现在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一次猜一个。我们得随机应变,灵活点儿!”
达格点点头,怒气还未平息下去。莱梅克培训过他,知道达格并不属于那种灵活的类型,而是个一根筋的主儿。或许正是他的一根筋,让他忽视了凶手有同党的事实。至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发现这一点,莱梅克觉得是由于疲惫和回到美国后勾起的旧日思绪在作祟。算了,莱梅克不再想这些了。
达格再次加速,然后驶上一号公路的车道,向南开去。黑夜中的巴尔的摩郊区看上去并不空旷,云层后淡淡的月光下,没有光亮的车库和货仓在车窗外飞驰而过。莱梅克摩挲着他的胡子,陷入了一连串的联想、推理当中。
“凶手上岸的时间是几点钟?两点?两点半?”
“对,就是那个时间。”
“那好,我要开始推理了,你要是觉得不靠谱了就让我停下。我们假设,杀手上岸后杀九九藏书了邦妮和奥特,然后前往小镇,在那里找到了阿诺德并干掉了他。可是这并不是她预料之内的事,肯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迫使她做了这样的紧急补救措施。如果她两点半钟上岸,假设事情均按照她的计划进行,那么整个过程会花她多长时间?”
达格算道:“假设她一路徒步前行,上岸后换衣服用五分钟,走到镇上要花五十分钟,总共差不多一小时。”
“然后我们再假设她准备从小镇直奔华盛顿。”
“有点不对劲儿了你!”达格有些不耐烦地说。
“纽伯里波特的第一班火车是几点钟的?”
“新年的清晨吗?我给你查查,不过我敢肯定绝不会超过七点钟。”
“很好!达格,现在你要跟紧我的思路。倘若这个任务是特别行动委员会派给你的,你游到岸边,准备搭乘早晨七点的火车离开这个小镇,你会计划几点钟上岸呢?不用顾及其他因素,也不用犹豫,就是游到岸边,搭火车,然后往南走,会几点钟?”
“肯定会在天亮以前,四点半,或者五点的时候。我会尽量在黎明时分到达小镇中心,等火车进站,不会更早了。找到火车站,低下头,然后等火车。新年的早晨应该不会有人出门,用不着那么早就在外面晃悠。商店都关着门,也没有人出来上班,站在那儿像个傻子,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没准儿还会招来警察的盘问。所以,不会冒险两点半的时候就出现,太早了,太容易暴露身份了!”
“除非……”莱梅克循循善诱,等着达格幡然醒悟。
“除非车开之前,有地方让我歇脚。”
“或者……”
“或者……”达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举起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或者根本就不坐那个见了鬼的火车!”
莱梅克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道:“这回该给纳比特特工一个芭比娃娃了!”
1月14日
华盛顿特区
电话铃声大作。
“喂?”
“莱梅克博士吗?这里是前台,有位纳比特先生让我转达,他在外面等您。”
“告诉他我马上下楼。”
“恕我冒昧,博士,纳比特先生现在正坐在车里按喇叭呢!”
“我会抓紧。”
“谢谢。”
莱梅克抓起外套,直奔电梯。黑石旅馆门前的车道上停着那辆老爷车,达格正坐在里面不住地按喇叭。
莱梅克上了车,达格开动车子,一言不发。直到车子驶上第十七街,他才开口说话。
“我告诉过你,早晨十点到中午十二点期间要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我做好准备了。”
“我是说让你要在大厅里等着!”
“用得着那样吗?你紧张什么啊?”
达格从他们俩中间的座位上拿起一个档案袋,把它抖得哗啦啦地响,好像在威胁莱梅克一样。
“这个,”他说,“这个东西会让我丢掉饭碗的,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写了这么个该死的报告,读起来好像是雷蒙特·钱德勒的小说!算了算了!还不如他的小说顺畅呢!”
莱梅克没有去拿那个纸袋。
“教授,你最差的运气不过是坐上飞机回苏格兰去。可我呢?他们能做的最狠的事就是把你的账也算到我头上!”
“别担心,他们会相信我们的。”
达格扔掉档案袋,开始不停地抱怨。莱梅克倒是很高兴,因为他看到这名特工今天的衣着干净平整,不再像是个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脏手帕了,他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扎了条领带。显然,白宫对于仪容的要求还是相当严格的。这么一打扮,达格还真像个帅哥了。
达格把车子开到白宫西大门,给门卫出示证件,门卫又在名单上核对了一番,这才让他们停车。他们下了车,走进白宫西楼。
门口为他们开门的是身着制服的士兵,进门之后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很多肖像。一边走,达格一边向他解释保卫总统的安全系统。
“特工处在全国划分了十五个区域,华盛顿特区就是‘特工第五区’,而白宫自己就是一个区域,编号第十六区。派到十六区的特工人数一直保持在七十个,此外,还有一百三十五个白宫警卫。从战争爆发的头几年一直到1943年,全市一直实施灯火管制制度以防空袭,白宫屋顶上有机枪守护,地面则有防空队。现在,这些都取消了,但白宫仍设有防空梯,地下还建有防空地窖。简单明了地说,只要总统呆在白宫里,就是安全的。”
莱梅克迈着大步,竭力跟上达格的步伐。从达格的步伐来看,他似乎并不十分紧张。
“可是1930年时那个趁罗斯福在白宫吃晚饭时接近他的家伙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这事吗?”
莱梅克笑了:“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达格。”
“好吧,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国会就把所有人都调出来保护白宫,特工处的所有警察和特工都被派上了用场。如今,各方面的协调、配合大有进步,安全防护工作可谓是密不透风!”
“我倒是希望如此。假设你说的全是事实,那你觉得总统在什么地方时才是他离危险最近的时候?”
“那肯定是他出访的时候了!无论是他去海德公园回家休息,还是他来佐治亚州到白宫上班,我们都没有那么担心,因为所有的这些路线都已布上防护了。但是如果他去国外或者因为政治活动要下车驻足,我们就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工作量之大是你难以想象的,要花上几千个工时呢!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保护工作最难开展的时候是他的车队为一些重要活动在城中慢慢游行的过程中。我们在他的车子前安排一辆车,在他的车后再安排一辆车,还要让一些特工带着武器站在他乘坐的豪华轿车的踏脚板上。除此之外,我们还在人群中、屋顶上等地方安插特工人员。”
“他乘坐的豪华轿车是装甲车辆吗?”
达格苦笑了一下,但没放慢脚步。
“是的。1940年的时候,卡彭的豪华装甲轿车被没收,特工处就把这辆车借出来给总统用。这多少有点儿让人尴尬,所以第二年亨利·福特马上给了总统一辆专属轿车。那辆车像个坦克。每当总统要坐火车出行时,便乘这辆车出白宫,五分钟后来到铸印局,那儿设有一个地下轨道,总统在那里坐进专为他自己设计的小火车。”
“那一定也是个装甲火车吧。”
“嗯,就算四层楼倒下来砸在上面,它也不会有一点儿凹痕。”
“那那把橡胶刀又是藏书网怎么回事呢?”
“我的天,你连这个也知道?”
“听到传闻而已。”
“好吧,你可真厉害!在总统第二次竞选期间,有一次他要到伊利湖去,当他站在火车后面的平台上时,一个家伙朝他丢来一把橡胶刀,结果没有刺中他,反而刺中了他旁边的一个人。”
“真逗!”
“逗什么逗!”
“我想,现在你们肯定又想出办法来杜绝这类事情再次发生了。”
“说得对,教授。现在,就是现在这一刻,你最好别惹恼我!”
莱梅克继续往前走,心想达格你向来都是容易恼火的人。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在总统家里庞大的保卫队伍,还有当他出访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武器和设备。即便罗斯福身边有如此之多的保护措施,被像达格这样脾气暴躁、警惕性极高、不放过每个意外可能的精英人士包围着,白宫的铜墙铁壁上却仍留有漏洞。这些漏洞被一些人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发现,他们有的是想保护总统,有的想窥探他的私生活,有的则意欲置他于死地。
达格又继续讲解起他们特工处的保卫工作,虽然莱梅克并没再问他。
“每个月,罗斯福都要收到四万封信件,其中,有五千封是恐吓信。写这些信的人五花八门,既有只是想揍他一拳的家伙,也有说想要他一出现就把他枪毙的人。特工处会认真调查这每一封信,如果罗斯福要到哪个城市访问,当地每一个记录在档的人都要把他们的照片及详细资料交给特工处。在总统到达的前几天,特工处会往那些寄恐吓信的人的家里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家里人管好自己的亲属,总统离开后才可以允许他们上街。假设萨莉姑妈管不了她的侄子汤姆的话,我们特工处就会派人跟踪汤姆。如果经跟踪发现那个家伙确有行刺嫌疑,我们会告知当地警方以正当理由拘捕他。”
听到有那么多人给罗斯福寄恐吓信,莱梅克确实吃惊不小。就算是林肯也没收到过那么多恐吓信啊!莱梅克想起安德鲁·杰克逊来,这位备受异议的总统曾选出他认为写得最好的恐吓信,然后让华盛顿的报纸上把它们登出来。
“我都明白了,你们的工作可真是细致又全面!”
他们来到西楼的一扇门前,门口旁镶着一个带有特工处五颗星图案的标志牌。达格又晃了晃手里的那个装有报告的档案袋。
“我们静观其变吧!”他无精打采地说。
他们走进大厅,里面坐着一位精瘦的女士,白墙上挂着一些镶框的证书、奖状。这气氛让人联想到总统的办公室。那个女秘书的桌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白宫安全事务总监,秘书。
女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候道:“你好,纳比特特工!”
达格在背后紧紧抓着那份报告,走上前去,“你好,比什夫人!”
“这位是迈克尔·莱梅克博士。”
莱梅克在达格的旁边站定:“愿意为您效劳,女士。”
女人朝一个硬背的椅子指了指。
“挺帅的嘛,坐吧!”
莱梅克拍拍达格的肩膀,给他鼓劲儿,然后坐在了那把椅子上。达格走进里屋的那扇门,有些局促不安。
在等待达格的这十分钟里,莱梅克一直观察着比什夫人,她忙着写记录、接电话,说话干脆利落。他觉得这个女人的年纪可能是他们要找的那位波斯杀手的两到三倍,但若交手,她仍旧不容轻视。
里屋的门开了,达格招招手示意莱梅克进去,比什夫人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莱梅克走进门去。这间办公室很暖和,虽然地方不大却因屋内的皮椅和照片显得生气勃勃。那些照片都是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同世界级领导人的合照。莱梅克快速地扫了一眼,看到照片里有丘吉尔、斯大林还有沙特国王,却没注意到那个矮胖的爱尔兰人已经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了。
“莱梅克教授,很感谢您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我叫迈克·瑞利。”
莱梅克也忙把手伸过去,“您好,长官。”
达格的那份报告摊在瑞利的桌子上。落座后,莱梅克看看达格,又看看瑞利,等着他们其中的一个先开口讲话。但是他们两个似乎都在等他先开口。
“好吧,”莱梅克举起双手,假装投降,“我知道这报告有些地方的逻辑跳跃性很大。”
瑞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跳跃性大?对,像个超人一样!”
莱梅克觉得他很有趣,于是也附和道:“一跳就跳过了几栋摩天大楼。”
这位安全事务总监哧哧笑个不停,莱梅克身边的达格却是一副挨了批评的样子。
“教授,达格对您的评价很高。”瑞利拍拍那份报告,接着说:“而且您的个人简历也让人印象深刻。您是个有趣的人!您的专业研究方向是刺客,这也是我和达格以及成百上千个同我们俩一样的人致力要解决掉的人物。我对您的著作《刺客档案》很是期待,等它完成的时候一定拜读。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我来就是为了回答您的问题。”
瑞利开始询问莱梅克,问他邦妮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还有他为什么认为该伤口能说明凶手是经过特殊武术训练的。他还一一询问了其他推论的得来,比如掉在地上的那根铁棍以及沙滩上的轮胎印的情况,凶手作案的时间,阿诺德自杀之谜,杀手在当地有同党的可能性,黑色长头发的情况,以及来源于12世纪和用于厨房烹饪的两把血刀。只是对于阿诺德的事,莱梅克和达格没有做出合理的解释,甚至连不合理的解释都没有。
“据你估计,所有的这些线索,”瑞利总结道,“加起来得出的结论是,有人指使一个他国女杀手来华盛顿刺杀总统先生,对吗?”
长官的声音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而是十分宽容友善。
“不是的,长官,不是这样的。”
达格顿时发出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但莱梅克没理会他继续往下说。
“加起来得出的结论是‘未知数’。但是当我和达格把所有的这些线索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不能排除总统是这起国际大阴谋的刺杀目标的可能性。既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尊敬的长官,达格曾是我的学员,我知道当他专注做事的时候就会……既然这样,您有责任听从他的意见,并保证帮助他将这个可能发生的事情调查清楚。”
瑞利眯起眼睛,说道:“谢谢您提醒我要尽责任,教授。那好,现在你实话告诉我,刚才你说的那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微乎其微。”
达格听罢挠了挠眼眶。
莱梅克紧接着说:“您记住,长官,每个被刺杀的总统都是死于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的,甚至连微乎其微都达不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发生在国王和王后这类人物的身上。如果您对此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找来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瑞利打量着莱梅克,然后点点头,继而说道:“你是说她是‘六级’标准的,对吧?”
莱梅克也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这时,达格突然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到底什么意思啊?”
莱梅克回答道:“就是说她是个超级棒的杀手,没有证据可以说明她确实存在,她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达格陷入了沉思,继而摇摇头道:“真是了不起,太他妈的了不起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保护总统,以防他受到一个想象出来的杀手迫害!”
瑞利和莱梅克都没有说话,而是彼此对望着。莱梅克看到长官在琢磨着达格刚刚说的那句话,达格则摩挲着脑门儿,面对滚得越来越大的谜团理不出个头绪。过了一会儿,瑞利开口了,“达格,我知道你对这件案子很上心,否则也不会在见我之前特意到干洗店去一趟。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给你个答复。”
瑞利把报告里的那一叠纸和照片归整到一起,弄整齐后又装回纸袋。
“这件事到底是个阴谋,还是个恶作剧,或者只是为了扰乱马萨诸塞州警方的工作,到现在为止还不得而知。你们告诉我有一个波斯美人儿乘潜水艇来到这儿刺杀罗斯福,但我想要说的是,我要的不止这些。”
“我们明白,长官。”
“不过莱梅克博士说的话有道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让我否定你们所作的那个假设,现在摆在眼前的只有直觉和一点点事实。即便如此,我还是允许你将这位出色的教授留在这里,你可以让他住进黑石旅馆,直到你不需要他为止,或是直到我对这件案子厌烦了为止。当我的耐心到了极限时,也是你们工作结束的时候。”
达格站起来,“有没有其他人手派给我们?”
“没有,还是只有你们两个人来负责。我现在暂时不会调整对总统的保护计划和措施,不过我会给你们两人配几个传信儿的人。这样的话你们可以告诉我有什么需要,我会看看是否能满足你们。但是达格,一定要秘密行事!我不希望这次调查行动被其他什么人监测到,明白吗?不能让联邦调查局插手这件事,也不能让新闻媒体捕捉到一点风声,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总统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明白,长官,谢谢您!”
没等达格开口,莱梅克马上做了回答。
“还有一点,我需要你们波士顿的特工们出动,叫他们没收所有案发前八星期之内在纽伯里波特地区购买的汽车,查看这些买主的身份,尤其注意那些姓氏、血统同德国人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此外,还要命令你们的特工去找找有没有买了车却在他人名下落户的人。”
“您认为有人给那个波斯杀手一辆车供她向南开?”
“我认为我们的那个波斯杀手身在华盛顿的某个角落了,但我想她的那个同党一定还在纽伯里波特。目前,从车子着手展开深入调查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因此要想找到凶手,你们就要在这方面下手。正如你们刚才所说,你们的行动是在监视之下进行的。一旦你们找到了确凿的证据,我们就会立即提供更多的援助。”
瑞利“嗵”的一声把达格的报告丢进桌子上的盒子里,然后给了莱梅克一个明朗的爱尔兰式的笑容。
“教授,即使是最荒诞不经的事,您也能把它说得像真的一样,您知道吗?”
“我是教师,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需要一辆自己的车以及汽油,还要钱来支付食宿和日常开销。”
“这些我会负责,达格,你还有什么事?”
“没了,谢谢您长官。”
瑞利起身,又同莱梅克握了握手。这次会面终于结束了。
“教授,我知道这离您在苏格兰的讲堂有相当一段距离。非常感谢您能回到祖国,您不知道我多期望能见识到您的本事!”
莱梅克笑了,然后向门口走去。
“教授!”瑞利喊道。
“什么事,长官?”
“我会把那些汽车的出售名单交给你,之后我要出城几个星期。我会同比什夫人保持联络,我不在期间,有什么需要您同她讲。达格,我知道你听见这事一定很高兴!”
“简直高兴死了,长官!”
“我期待看到精彩的报告!教授,有些事我很想知道,您打算怎么追踪那个杀手的行迹呢?”
“我不会‘追踪’她的。”
达格听罢又骂了一句。整个下午,这位特工的心情都不愉快,即便他们并没有像达格预想的那样两手空空地走出瑞利的办公室或是遭到劈头盖脸的训斥。莱梅克打算一会儿请他喝杯啤酒,让他高兴高兴。
“长官,我决不会通过‘追踪’的方法抓她。这个女子身手了得,冷酷无情,而且并不急于露面。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同她并肩前行。”
瑞利听罢十分好奇,双手按着桌子问道:“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别无选择,只有……”
莱梅克扫了一眼挂在瑞利头后的罗斯福的照片,想象这位总统双目紧闭、尊贵地躺在那里的模样,说道:“亲自逮住罗斯福!”
穿过走廊时,达格不停地大声数落莱梅克。
“说什么你要‘逮住’罗斯福?我看你真是……”他竭力控制自己降低嗓门,可是他“嘶嘶”的声音还是在白宫西楼的走廊里回荡,“真是他妈的晕了头了吧?”
“达格,我又不是要杀他。”
“你不这么想真他妈的正确!不过我的妈啊,你干嘛非要在瑞利面前说‘逮住’这两个字?”
“他听了之后也没怎么样嘛!”
“可你没看到之后他递给我的眼神!那眼神好像在说‘达格,这可是你的问题’!我差点儿没当场制止你!”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教授,你正经点儿吧!我说,别再像刚才那样让人一惊一乍的了!你要是这样我可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达格不停地埋怨着,嘴里呼出阵阵白气,就这样走到了停车场。走到车前,莱梅克忽然站住了。
达格不满地嘟哝道:“别板着个脸!我刚才冒犯你了,对不起!行了,快上车!”
“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想自己思考点儿事情。等一下我在宾馆和你会合,一起吃晚饭。还有,达格,你到的时候,别按喇叭,也别发牢骚,乖乖地进门在大厅里坐下!”
看到达格一脸怒容,莱梅克心满意足,然后慢慢溜达着离他而去。他走出停车场,沿着行政大街向南走去。今天下午天空蔚蓝,空气清爽干燥。一路上,他大概遇到了五百个人,这些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急匆匆地赶路,模样看上去千篇一律。他慢慢走到椭圆形广场的中央,停住了脚步。广场的巨大圆形草坪上有四个棒球场,莱梅克站在这四个棒球场中心、一块共有的草地上。
过去五年,莱梅克都在苏格兰生活,而此刻从这块棒球场地上望去,白宫就像是明信片里的图画,让人顿生一股热爱之情。莱梅克扫视周围,看到数不清的汽车和行人在这个总统落座的地方经过。他.99lib. 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冬日的寒冷:她也同样在呼吸着这寒冷的空气吧!
第七章
1月16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从衣橱里拎出一件新裙子,把外面罩着的那层薄纸撕开,然后把裙子展开平摊在床上。
这身衣服是昨天在纽约大街买的,专门为今早而准备的。这件连衣裙是收腰的设计,裙摆长及腿肚,蓝色丝绸面料。袖口处缝有珠片刺绣,领口处则镶嵌着一个蝴蝶结。售货员向她保证说,这条裙子是当前流行的最新款式,克劳黛·考尔白在她同弗雷德·麦克默里主演的最新的喜剧片《本来就是你的》中穿的也是这样的裙子。朱蒂斯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条丝巾,把它摆在床上裙子的上头。她把一双新的蓝色高跟皮鞋放在地板上,然后戴上了一顶装饰着一根羽毛的海蓝色大檐帽。朱蒂斯后退几步,心想要是这次离开华盛顿的时候可以带走一些衣服就好了。然而穿上衣服后,她觉得这样的奢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又在外面罩上一件带毛领的大衣,然后走出门去。
外面的气温很低,佩夫人正在门廊上等她。看到朱蒂斯出来了,这个老太太把脖子上的手编绿色围巾裹紧了些,然后说道:“您需要洗刷银器吗?你穿成这样去问一个白种女人这个问题显得太时髦了吧?”
朱蒂斯没理她,只是说:“早上好,佩夫人!”然后跟着这个老太太来到K大街。
公交车站挤满了去上班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黑人女佣,每一个佩夫人好像都认识。她把朱蒂斯介绍给几个女佣,但是朱蒂斯并没有和她们攀谈或者轮流讲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她觉得从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佩夫人凑上前去,告诉那帮人她那里的房东儿子被打死的事,讲完了还不忘带上自己的九九藏书分析猜测。她周围的人听罢,对这件丑事唧唧喳喳地议论个不停。朱蒂斯没有听到任何提到她的地方。渐渐地,这群女人从谈天变成胡扯,佩夫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胸部随着身体不住颤动。她一边用手掌在空中一下下猛拍,一边回答道:“不,不是!去你的吧!”
一会儿,车来了。佩夫人拖着笨重的身子同其他女佣上了车,朱蒂斯则被落在了后面。当她上车时,发现佩夫人所坐的车厢后部已经没有座位了。于是,她在车厢前部找了一个座位,挨着一个梳了一头“玉米辫”的浅肤色小姑娘坐了下来。那个小姑娘很小,显然还不到给人做女佣的年龄。她望着朱蒂斯笑了笑。
“我喜欢你的裙子。”小姑娘指着朱蒂斯大衣下面露出来的裙边说道。
朱蒂斯学着她的口音回应道:“我喜欢你头发的样子。”
她们两个再没有说话,直到车子在乔治敦的M街一站停下,小姑娘才又对她说:“再见,漂亮的小姐!”
朱蒂斯把膝盖转向一边,让小姑娘出去,看着她走远。接下来,公交车驶进一个社区,这里的房子都是砖房,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公交车在这个社区里停了几次,车上的人也空了一半。下车的大部分都是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围着白色围裙、戴着帽子的黑人女佣。车上又上来一些人,但这回都是白人。他们全都坐在车厢前部,坐在了朱蒂斯周围。一个男人还盯着朱蒂斯看,冲她眨眼。朱蒂斯连忙拉低了帽檐。
公交车继续往西开,并驶上了架在波多马克河之上的桥。朱蒂斯向后看了看,发现佩夫人还在同她的那些朋友闲扯。河的北岸有座大学气势磅礴地矗立在那里,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塔尖高高耸立着。朱蒂斯正欣赏着这些建筑,车子突然拐向路边,停了下来。
司机从座位上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朱蒂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司机看上去也是一脸不解。朱蒂斯只好低下头,让带羽毛的帽檐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时,她听见司机“嚓嚓”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他的靴子迈着方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喂,小姐?”
朱蒂斯抬起头。
“什么事?”
“我们已经开出华盛顿了,现在进入弗吉尼亚州了。”
朱蒂斯眨眨眼睛,仍旧望着他。
“你必须坐到后面去。”
这时朱蒂斯听到车厢后面传来了佩夫人的声音,“哎哟,我的天啊!”
“为什么?”朱蒂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司机听罢把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朱蒂斯看看周围:那些和她坐在一起穿过波多马克河的白人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有几个还在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就连刚刚冲她眨眼的那个男人也不住地摇头,好像遭到了欺骗一样。
司机又发话了,“你不是白人,对吧?你是和那些黑人一起99lib?上车的!”
朱蒂斯从座位上站起来。司机看到后不但没有向后退,反而走得更近了,站在离她只有一只胳膊远的地方。朱蒂斯退后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把手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司机死死地盯着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朱蒂斯却挪开目光,沿着他的身体往下看,一直看到他的脚部。他一只脚点着地面,重心全落在脚后跟上。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只能说声抱歉,然后让你一屁股坐到后面去!”
她抬起眼睛盯着他,又问道:“那要是我同意呢?”
“那你就去后面和其他人一起坐。”
“这样太便宜你了,你一定很希望我这么做!”
司机狠狠地盯着朱蒂斯,她却一动不动。车子的发动机呼呼空转,车厢里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说话。朱蒂斯又一次低下了头,盯着司机的那双靴子。
司机说:“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这法律不是我制定的,你也别不遵守!”
这个男人一边说着话,?99lib.一边向前走来,身体的重心随之从脚跟转移到脚尖。看来他是要准备奉公行事了,不会再向后退了。
朱蒂斯抬起头,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唰地伸直右手掌,让手指头像刀锋一样坚硬,左手则握成一个拳头。她盯着他脚上的靴子,心里开始盘算:等他后面的那只脚离开地面时,也就是他单脚站立的那一瞬间,她可以用右手的手指尖直直地刺向他的喉咙抑制他的呼吸,然后用左膝重击他的腹部,让他跪倒在地;等到他被打趴在地的时候,再向他的太阳穴来上一拳,彻底将他打垮;最后,那把藏在她胸衣里的3英寸尖刀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逞能的蠢货一命呜呼。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了朱蒂斯,把她吓了一跳。那只手一个劲儿地往后拽她,把她拽得失去了平衡。
“姑娘,赶快回到车厢后面和我们坐在一起!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司机听罢点点头,“你最好给这位姑娘讲明白,要不然的话我一脚把她踢下车,那她可就只能肿着屁股去做工了!”
佩夫人一边使劲拽朱蒂斯的胳膊肘,一边说:“快走吧,狄塞尔维!对不起了,先生,她是从城外来的,就连我也搞不清楚她的脑子里有时在想些什么。”
司机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朱蒂斯还站在过道上一动不动,佩夫人则抓着她的胳膊不住地往后拉她。司机座位的上方有一面专供他往后面座位上看的后视镜,朱蒂斯朝那里看去,正好跟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神好像在说:她难道还想让他再过去一趟吗?而她的眼神则回答道:是的!
佩夫人还在使劲拽朱蒂斯。车上的乘客,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看到司机不等这位黑人女孩遵照法律坐到后面就不开车的样子,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佩夫人在朱蒂斯耳边厉声说道:“狄塞尔维,你快点回去,否则的话我会自己把你踢下车!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改过自新的!”佩夫人又把警察的事拿出来威胁她了。
朱蒂斯终于让佩夫人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一路拽到车厢后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她刚一落座,那些身材粗壮的黑人女佣就开始咂舌头,旁若无人地议论起来,“那姑娘从哪儿来的啊,佩夫人?她肯定会给自己找不少麻烦!”
佩夫人并没有答话,而是轻轻地拍拍朱蒂斯,然后凑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道:“姑娘,我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佩夫人,嗯?”
朱蒂斯扭动着手腕,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努力平复自己愤怒的情绪。
“有一件事我知道,”老太太喃喃自语道,“你不是从新奥尔良来的。”
朱蒂斯听罢,慢慢地把头转向佩夫人,老太太则拍拍朱蒂斯的手。
“没关系,”她说,“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再告诉我,我会耐心等待的!”
公交车载着一车人吱吱嘎嘎地继续向前开。车上的其他人,白人也好,黑人也好,都不再看朱蒂斯了,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们应该坐的座位上。汽车穿过波多马克河向南行进。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公交车在一栋气派的砖房下停了下来,佩夫人下了车。街道两旁的大树还未见绿色,光秃的枝杈在空中相交连成一个拱形。朱蒂斯不禁联想到,当夏天来临的时候,这个社区将会是怎样一个奢华、私密的天地。街道旁耸立着许多豪华漂亮的房子,而这不过是这个距河边仅一公里的世外桃源中上百条街道中的一条。这就是美国上等人居住的地方,上等人的地方。
当目光转了一圈再次落到佩夫人身上时,朱蒂斯才想起,眼前的这条街上的繁荣景象并不能代表整个美国。老太太站在这栋大房子跟前,身子居然有些微微发颤。在那些斑驳的树影下,她的肩膀向下耷拉着,好像为自己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而感到局促不安。
“姑娘,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佩夫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准备做个‘高傲公主’!住在那里头的那位女士可受不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你要是想要这份工作,就放下你清高的架子。你进门前是怎么样的我管不着,但进门后你必须把它们统统抛掉!”
“是,夫人。”
“你给我牢牢记住房东儿子最后的下场,听见没有?你可千万别学他!”
“是,夫人。”
“很好,你就照现在这样一直说‘是,夫人’就行!”
朱蒂斯跟着她来到大门前,佩夫人按下门铃,然后带着她低头谦恭地在原地等待。
门开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出现在眼前,看见她们后忙同佩夫人打招呼。看到她唧唧喳喳的样子,朱蒂斯不禁吃了一惊,她觉得这位女士未免太过友好了,简直叫人神经紧张。
“早上好啊,玛哈莉雅!啊,你一定就是狄塞尔维小姐了!真是太好了,快请进,快请进!你果真像玛哈莉雅说的一样漂亮可爱!”
朱蒂斯走进客厅。这间客厅的顶很高,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水晶吊灯,地板上则铺着天鹅绒地毯,屋子两面摆满了厚重的家具,整个空间看上去沉闷无趣。朱蒂斯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家,在那里,她坐在垫子上面或是长毛绒的地毯上,把窗子敞开,让市场的味道和嘈杂的人声都随风而入。相比之下,这间屋子则显得太过忧郁了,好像是圈住这位鸟一样的女士的一个笼子。佩夫人帮朱蒂斯脱掉外衣。
“狄塞尔维,过来坐吧!玛哈莉雅,炉子上煮着咖啡呢!”
“是,夫人。”
女人拉过客厅里一张摆着垫子的椅子,同时示意朱蒂斯坐在旁边的一个长凳上。
“我想你肯定知道了,我是雅各·坦奇夫人。当然,我的丈夫就是海军参谋长福雷斯特尔的副参谋长,就是罗斯福总统在一战期间跟随威尔逊总统时所担当的职务。对了,你以前知道吗?”
“是,夫人。”
“你知道?还真不错!嗯,看样子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我想玛哈莉雅已经告诉过你工钱是多少了吧?一天三美元,每周工作五天,此外,若我丈夫和我哪天晚上或周末有宴会要参加的话,你也需要过来。若需要你晚上工作的话,我会额外付你1·5美元。狄塞尔维,我的工钱给得很公道吧?我想你肯定是干家务的好手,对吧?”
“是,夫人。”
“很好,你看起来就像是个能干的人!到时候,玛哈莉雅会负责厨房的工作。对了,你知道怎么服务客人吧?”
朱蒂斯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夫人。”
坦奇夫人搓搓手指头,说道:“是吗,亲爱的!嗯……好吧,我们很快会让人教会你的,你看上去是个伶俐的丫头!不过你穿的衣服不是很合适吧?我想你恐怕不能穿这么多花边的衣服,你这身衣服可不适宜在做家务的时候穿,亲爱的!”
“是,夫人。”
“嗯,很好!最后说一下,我丈夫经常出差,他不在的时候,我可能常会去我们在城外的房子住,要不然就待在我们乔治敦的这个家中。到时,我可能会要求你和玛哈莉雅一起来阿灵顿整理房间,迎接我和我丈夫的归来,这就意味着,在我不在的时候我可以放心地让你留在我的家中。狄塞尔维,我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夫人。”
“你确定?以前可有帮佣给我留下不愉快的回忆呢!”
朱蒂斯和这位夫人的身高和体重都差不多,只不过朱蒂斯的身上都是肌肉,而她的身上则青筋暴露。
“您可以信任我的。”
“好!嗯,在今天的工作开始以前,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要问我?”
“有,夫人,我今天需要个围裙。”
坦奇夫人挺直腰板,嘴唇做出了一个“不”的形状。
“亲爱的,你自己穿的工作服应该用你自己赚的钱买。今天小心点,别弄脏了你这身漂亮衣服,明天记得穿点更实用的衣服来!”
朱蒂斯并未反驳,只是文静乖巧地站在那里。刚才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别人已经劝说过她了,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有几周我两点以后不能工作,但我可以早点来,或者晚上的时候再回来做,只不过要在六点以后。”
佩夫人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从走廊上走过来,托盘上面摆着一个陶瓷咖啡壶。她把托盘递向坦奇夫人。
“狄塞尔维,你在这两点到六点之间干什么?”
若非不得已,朱蒂斯从不说谎,谎话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是隐私,夫人。”
这个瘦高的白种女人摇摇头,失望地对佩夫人说:“玛哈莉雅,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位姑娘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说罢,这位助理秘书的夫人伸手去给自己倒咖啡,佩夫人则趁机瞪了朱蒂斯一眼,低声地说了句:“高傲!”
“我也是刚知道,”她回答道,“不过所有的家务都会按时做完,这我可以保证,否则我自己就不会让她出这个门!”
坦奇夫人盯着她那杯咖啡说道:“只要把所有事情都做完,狄塞尔维,你就可以离开,否则的话可不行!要是你真像玛哈莉雅说的那样勤快的话,我看是没什么问题的。”
瘦女人抿了一小口咖啡,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声明,这栋房子要是不能保持干净整洁的话,我就活不下去!”
她话里有话,不过朱蒂斯装作没听见,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不管是对帮佣还是对杀手,这都是最佳策略。
第八章
1月20日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走到宪法大街上就不得不止步了。华盛顿警方已经把南侧的草坪团团包围住了,除罗斯福的亲戚朋友、政界要人等五千人左右的宾客外,闲杂人等均不得步入椭圆广场上的棒球场半步。
他站在大街上,周围有上百人,推推搡搡地争着往前看。小孩子穿得鼓鼓囊囊的,高高地骑在爸爸的脖子上;99lib.
数不清的相机在人们的脖子上悠来荡去;小贩们推着车,沿街叫卖着咖啡、栗子还有热狗。人群不住地向前涌,达格竭力推开他们,带着莱梅克穿过人群,占据有利位置以便看个究竟。
莱梅克心想,这不过是参加总统就职典礼的一小部分人罢了。不同的是,这次典礼既没有就职彩球,也没有阅兵仪式,连文艺表演也没有。这已经是罗斯福的第四次就职典礼了,他那层总统的神秘光环想必早已经黯淡下去了吧。
莱梅克在寻找着,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找谁。他只是感到体内的警钟敲响了,那是一种本能的暗示。
她就在这里!他确定。
一千码以外的南柱廊处,身着红衣的海军陆战队的军乐队举着一个“热烈欢迎总统”的条幅;白宫弧形楼梯的另一侧则装点着贵气的木兰花;悬挂的彩带下面,五十个坐轮椅的士兵在哗哗鼓掌。罗斯福由儿子搀扶着,穿过讲台上那衣冠楚楚的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
“那是他儿子,吉米上校。”达格顶着欢呼声冲莱梅克喊道。
莱梅克拽了拽达格衣服的后摆,不让他往前走。他想停下来仔细看看栅栏和草坪那头的罗斯福总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本人。
“他看上去不怎么样啊,尽管我离他这么远。”
“他还说得过去啦,”达格说道,“他的腿不太听使唤,其余的也没什么毛病了。”
莱梅克知道罗斯福总统三十年前得过小儿麻痹症,也有充足的证据表明政府曾花大力治疗总统的这个毛病,不过莱梅克并不知道他变得这么一瘸一拐的。罗斯福往讲台上走的那几步姿势就像《绿野仙踪》里的“锡铁人”一样。很显然,要不是他儿子一直扶着他,他肯定会摔倒的。更令人惊讶的是,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英国,从来没有报纸或广播报道这位总统的健康状况。罗斯福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是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若莱梅克没有亲眼所见,他也不会意识到罗斯福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这让莱梅克不禁想到,作为参战国之一的美国,恐怕是为了让自己坚信他们的总统强壮到足以领导他们取得胜利才这样自欺欺人的吧?即便是看到自己的总统已经是个如此弱不禁风的瘸子,莱梅克还看到这些人小声地说:“他看起来挺棒的,这老头的身体不错!”
罗斯福走上讲台,抬起一只手向椭圆广场和远处街上的人挥手致意。下面的人群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把军乐队的声音都淹没了。他儿子詹姆斯一直都站在父亲的一旁,即便是在人群安静下来后,最高法院的审判长哈伦·斯通开始朗读就职宣誓词时也不例外。
“你知道,”达格小声说,“他腿上带着支架呢,已经一年多了,这是他第一次带得这么久。这老头子还真有魄力,我是这么觉得!那些支架带在腿上可难受得要命呢!”
莱梅克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宣誓活动的进行,嘴上则问道:“他身体到什么程度了,达格?我想知道。”
“我告诉过你,他很好,就是累了。要不你去试试当总统什么滋味!”
“我不是因为好奇才问的。”莱梅克坚持说。“只要她知道的,我就要知道。”
达格不屑地摆摆手,仍压低嗓音说:“她知道的不会比你多,教授!她只能知道她亲眼看见的事情,不会再多了。新闻媒体全面封锁他坐轮椅的照片,十二年前就这么做了,所以几乎没人知道他是坐轮椅的!关于他健康状况的报道是新闻界的一大忌讳,也是最高机密。大家所了解的,不过是他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但是现在已经痊愈了,他有个相貌平平的妻子和四个同其他小伙子一样在服兵役的孩子,还有,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就这些了。随便从人群里找一个人出来问,他们给你的答案都是这个。你只是因为不喜欢他,才会把情况想得更糟糕。”
“达格。”
“干吗?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想听他作演讲呢!”
莱梅克戳了他一下,“你有没有想起来我们已经断定她是受雇于政府的?还记得那些有潜水艇的家伙吧?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国家的政府也会有间谍,那意味着她也可以得到相关的情报。所以说我们必须假设她知道一切我们知道的信息,可能她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
达格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稍微等会儿,让我先听听演讲再说!”
“行,你就在这儿呆着别动了。”
莱梅克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一个卖热狗的小推车旁。他买了杯咖啡,看着远处的罗斯福。从这么远以外看去,他显得更加瘦小,但腰板仍然是笔直的,似乎更显坚毅。为了表示对他的敬仰和尊重,美国人自发地站在这么远的距离以外仰视罗斯福,莱梅克不禁想到,那么反过来说,这段距离对这位总统而言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这段距离让他的国人看不清这位老人,可他不也同样看不清他们吗?今天,罗斯福再次重复这份宣誓词,也由此开始了生死未卜他第四任总统生涯。当他逐渐厌倦总统这个职位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子民们有没有对他厌倦呢?他们双方是不是因为还未结束的战争而不得不忍受彼此呢?莱梅克想到了罗斯福每个月收到的上千封恐吓信。无数的美国人都对他们的领导人不满,甚至不愿称呼他的名字,而是直接叫他“那个人”。罗斯福的经济政策激怒了华尔街的美国大财团们;很多家庭还没走出上一代人在一战中的伤痛阴影,就因为他下令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再一次受到伤害;但是又有人因为他拖了这么久才参战而痛恨他,莱梅克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们认为若是美国能够早些参战的话,英格兰、法国、犹太国家、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甚至苏联就不会遭受现在这样的苦难。罗斯福的多项政策证实了评论家对他的言论——一个帝王总统。即使在英格兰,罗斯福也很不受人们的爱戴。在那里,称他是丘吉尔的挚友和同志的传言已经由来已久,早已挑不起民众的一点兴趣了。美国挺身相助英格兰,这让每一个伦敦、格拉斯哥或者都柏林的百姓都不胜感激,但同时大家也都清楚地知道,这姗姗来迟的援助是多么的来之不易。罗斯福领导下的美国不支持英国的旧殖民地的做法,英国未来不可能重现它帝国时期的辉煌了,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罗斯福关于建立战后新型世界格局的构想。按照罗斯福的构想,战后的世界应是由美国、苏联两国称霸的世界,其他国家均不在超级大国的行列之内。美国肯下大功夫收买英裔美国人,把他们对美国的双重感情转化为自己的优势,如同他们欺骗民众、向他们隐瞒罗斯福坐轮椅的事实一般。英国人却是循规蹈矩、斤斤计较的民族,而且易于动怒?99lib?。一旦罗斯福的构想成为事实,他们很可能会把英国的没落和美苏的崛起都归结于丘吉尔领导无方。
莱梅克在那一小堆人群里看来看去。在某处,就在这群穿九九藏书着冬大衣、戴着呢帽的人当中,可能躲着一个从12世纪溜出来的杀手。这世界上就有某个人,他厌恶富兰克林·罗斯福,所以下令派人杀了他。毋庸置疑,德国人、日本人以及那些已知的敌人是最大的嫌犯,可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他妈的!”莱梅克大声地骂了一句。“我知道你就在这儿!”
旁边推着车的小贩冲他“嘘”了一声,广播里正在放罗斯福的就职演说,小贩示意他留心听听。
莱梅克握着咖啡纸杯暖手,眼睛则继续搜寻——人群、警察、每块草坪、白宫大楼、还有四周的灌木丛。有一件事他很肯定:那个波斯女人现在就坐在子弹扫射的范围内,等候时机。没有任何一个神射手能在白宫以外射杀他,所以她肯定躲在警戒线内或铁栅栏里。达格的特工同事们已经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此外,从一开始,莱梅克的直觉就告诉他99lib?,这个杀手绝对不是个射手。她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杀手,风格更传统,也许是最传统的杀手。在海滩,她没有用枪击倒邦妮和奥特,而是用刀子解决了他们,然后耍花招在阿诺德的脑袋上射了一颗子弹,伪装出他自杀的假象。枪是初级杀手和非专业的反叛者使用的工具。而她既不是桑卡拉、布思、劳伦斯,也不是那个把手枪藏在手上的绷带里,在麦金利总统同别人握手时近距离射杀他的布法罗的无政府主义者里昂。他更不是查尔斯·吉托,那个找不到工作便在华盛顿火车站击毙加菲尔德的神经病。
她和那些不值一提的刺客们没有任何可比性。
不过有一点例外:她也会近距离作战!
她是阿莫锐城堡培训出来的,杀人时讲求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她化装或受掩护后只身前往这里,就像她善用的武器长刀那样来无影去无踪:一刀砍下去,拔出来,擦净血迹,然后消失。
总统的就职演说结束了。这个演说很短,只有五分钟,似乎更说明作演讲的人的身体状况不佳。罗斯福靠着他儿子的手臂转身走去,众人则大声欢送他。
达格找到莱梅克,走到他的旁边。莱梅克给他买了杯咖啡。
他们两人看着众人渐渐散去。她会跟着他们离去,还是在这里徘徊呢?
“达格,什么样的人能够接近罗斯福?”
这位特工端起咖啡杯,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铁栅栏那头在椭圆广场上和白宫门前转悠的人群说:“栅栏那头的那些人!他的亲戚、他们家族的客人、世界各国的领导人和大使、参议员、国会议员、内阁成员,还有白宫的办公人员。”
“还有特工。”
达格点点头,“对,军人保镖、白宫警卫、记者团、一些战士和战争英雄,都有。”
“那他不在白宫的时候,身边都有哪些人呢?”
“其实他还会去的地方也没几个了。他的办公室在行政大楼内,与白宫一墙之遥,他坐车去。有时候,他周末会乘火车去海德公园,偶尔也会向南走,去佐治亚州的小白宫,那儿有治疗他小儿麻痹的诊所。每当他到纽约或佐治亚州的时候,唯一能见到他的人只有工作人员、客人以及当地的一些人,都是他的老相识,你肯定会猜到我们会派特工一直保护在他周围,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那若是事务性出访时呢?”
“他现在出去的次数没有以前多了。就如我所说,他的腿部不允许他太过劳累。只有极少数情况下,他会离开白宫到市中心参加一个活动。最近一次是在两周前,在斯塔特勒饭店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的晚宴。我们照样在那里做了细致全面的布置,专用电梯,其他设备等等,一律不许他人触摸。每逢长途出行,出国或是周游世界的那种,事前的准备工作更是细致得惊人。媒体会封锁所有他的旅行路线的消息,在他回国之前,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或去过了哪儿。要想了解罗斯福的日程表,你必须要打入内部。你若想打入内部,首先要经过严密的身份审查。在我看来,我们那个两排牙中间咬着刀的波斯小丫头是不可能打入他们中间的!”
莱梅克看着小贩的手推车,正盯着摆着热狗、栗子和椒盐饼干的烤架下面的木炭余烬出神。
“你刚才说去斯塔特勒饭店的那次是参加一个晚宴?”
“对,你可以看到那些记者们拿着免费食物吃个没完,就像蝗虫一样。”
“那些食物是在哪儿做的?现场吗?”
达格喝了一大口咖啡,说道:“对,我们也做了细致的检查。每一位为总统服务的服务生和厨师都要经过安检才允许参与这次活动。去年,就在我刚加入特工处没多久,我们在一次宴会前检查一家饭店,结果真的在宴会服务人员里发现了十三名意大利人、十一名德国人、还有一个逃亡的美国杀人犯,最后那次活动被取消了。我们甚至还会对总统会见的每位客人进行调查。有一次,一个家伙和他老婆在芝加哥德雷克饭店登记入住,他们是从德凯特镇来的,所以我们就决定跑到他德凯特镇的家里调查一番,结果发现他老婆居然在家呢!哎哟,可真是!”
莱梅克问:“那食物的质量如何?”
“无论是在白宫还是在总统出行的路上,总统吃下去的每一口东西都要首先经过实验室的技术检验。他喜欢吃野味和鱼类,他的朋友和各国领导人会送给他很多,但大部分都被我们扔了,只不过不让他知道罢了。”
“发现过有毒的东西没有?”
“只发现过一次,有人在一批从古巴运来的金枪鱼里放了一点儿‘士的宁’。那个送金枪鱼的家伙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所以问题显然出在运送过程当中。我们到底也没查出是谁干的。”
最后一点儿观看就职典礼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莱梅克望着他们走远。每看到一个独身一人的女子,他就在想——会不会是她呢?
达格舒了口气。他摇摇头说:“所以绝对不可能的,教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她不可能在栅栏那头行动,除非她是有机会同总统会面的政府工作人员,或者是报纸的记者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加入了军队或是特工处,否则就是罗斯福某个儿子的情妇。再或者,她本身就是示巴女王(公元前10世纪的阿拉伯女王)的再现!”
在过去的六天里,莱梅克一直围着白宫大楼走来走去,透过铁栅栏向里面张望。每走一步,他都要细细探寻潜入其中的途径。他知道,她肯定也在这样做。她会做些怎样的掩饰以求接近目标呢?找个工作?可什么样的工作是不需要特工处或联邦调查局作严格的身份调查呢?只有文书工作了。由于战争,管理部门现在到处都充斥着整理文件和打字的女孩子。不过,若只做这样一份工作,她只能呆在那些无关紧要的部门里,也不会得到任何重要的职位。还有什么呢?厨房帮佣?清洁工?但在罗斯福身边,即便是想得到这样的工作也必须经过彻底、严格的身份调查,不管是白宫内部的工作还是总统外出所到的任何地点都是如此。即使她有以假乱真的身份证明,里面带有她家庭成员的情况、高中毕业证、十年级教师之类的东西证明她过去曾是个多么好的孩子也无济于事。
达格说得对,她不可能闯进栅栏的那一头,因为她不可能打入政府部门的内部。但是现在她一定已经找到一个可以入手的途径了。
难道是美色?
假如达格的那句玩笑话是真的呢?她会不会正在忙着同某位高层人物周旋,而那个人可能会在意乱情迷之间把她介绍给总统认识?这差事可比在政府的压榨下干苦力活有意思多了。
莱梅克把这个想法如实告诉了达格。
达格听罢回答道:“如果你想调查这种事,我会找到比什夫人,让她把过去两周半华盛顿地区的所有政府雇员名单都拿给你。”
“我就知道你对这个会有兴趣的!”
达格突然往路边扫成一堆的脏雪堆上啐了一口。“呸!然后她对你说,要想调查情妇我们俩就自己去好了!所以你好好安排一下你的时间吧,教授!”
“行了,我明白了!”
莱梅克把达格的咖啡纸杯拿到小推车旁,让小贩给他再续一杯。那个小贩正准备收摊,见状只好停下来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咖啡倒给他们,然后推着车走了。要不是这个就职典礼的话,星期六下午根本没什么生意可做,现在就职典礼结束,小贩们也都纷纷走掉了。
达格接过杯子,他们两人就那样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跺着脚取暖。警察们开始拆除围警戒线的那些路障和锯木架。
“这个就职典礼可真他妈的烦人!”达格看了看说。“死气沉沉的!”
莱梅克问道:“如果你要选一个人做情妇,并让她能够借机接近罗斯福,你会选什么样的?”
“身材火辣,善于倾听,而且不要抽烟。我最烦抽烟的了!”
莱梅克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达格见状在他肩膀上猛击了一拳,杯子里的咖啡都跟着溢了出来。“嘿,我开玩笑呢!”
“不,我同意你的说法,吸烟的确是个恶习!”
“真他妈的!教授,你给我听着,你还是没弄明白你自己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去找比什夫人,让她把你想到的这些东西告诉瑞利,就这些谁和谁上床、哪个高官交了新女朋友的花边新闻,那个精明的老家伙会把它当成他六十年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这里是华盛顿,‘自由世界’的中心!在这个城市里,权力就像金钱一样,那些有权有势的家伙用权力买到很多东西,女人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宁可眼睁睁地看见罗斯福死在大街上,也不会让我们调查那些满嘴胡话的参议员外头有没有情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虽然我们确实查出一些这样的官员,但还是……”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就是说要想查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去查。达格,你喜欢玩棒球吗?”
“喜欢啊,不过这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们不能单从一个角度寻找有关她的线索,那样的话可能她已经跑过三圈了我们还没撵上她!”
“棒球?”
“如果幸运的话。要想扭转事态,我们必须先停下来休息休息。”
“我们马上就会有机会休息的。”
“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有时间了。两天以后,总统会出国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瑞利要去的也是那里。他们一个月后才会回来,所以在这期间那个波斯娘儿们动不了手,因为总统根本不在这儿。”
莱梅克盘算着那个杀手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们要去哪里?”
达格摇摇头道:“不能.99lib.告诉你。”
莱梅克的心里顿时窜起一股怒火。
“就此打住吧!”达格马上接着说,“我知道你很需要了解她所了解的一切,不过有些消息一旦被上头定了性,我就必须向你保密。如果她知道而你却不知道,那对她有利。但现在我不但没告诉你,也没告诉她,所以你们扯平了,好吧?”
莱梅克把纸杯扔进垃圾桶。达格向他隐瞒消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敢肯定,那个杀手的同志肯定不会对她有所隐瞒的,所有他的劣势又多了一项。他面临的困难已经够多的了,干嘛还要难为他!
白宫、冬天里光秃秃的街道,还有四周纵横交错的建筑物,他审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转身向远处走去。
“你到底在哪儿啊?”莱梅克冲着寒冷的空气喃喃自语。
“你们原来在这儿!”朱蒂斯用帽子挡着脸,低声嘀咕道。
那两个人恰如别人所描述的。那个纽伯里波特老太太的情报工作真是越做越出色了,看来朱蒂斯的意见没有白提。
那两个男人正在一个手推车旁站着喝咖啡,看热闹的人群都散去了他们仍旧不走。看样子他们正在大声争论着什么。两个人都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咖啡杯子也跟着晃来晃去。个子稍矮的那个一直在远处盯着白宫大楼看,高个的那个则在散去的人群间不停地看来看去。有一次,他看到了朱蒂斯,不过他的目光只是快速地掠过她而已。为什么没再多看一会儿呢?因为他在找女的。她今天用布缠住了自己的胸部,把帽子拉得低低的挡住头发和耳朵,然后穿着一双劳工才穿的大靴子和一件笨重的大衣来到就职典礼现场。她还戴眼镜、喝咖啡、抽烟,然后和那些崇拜罗斯福的黑人工人一起站到街上。
朱蒂斯又扫了一眼那两个站在推车旁边的人。矮个子的那个不知不觉间已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同纽伯里波特的那个老太太所预想的样子相差无几:衣冠不整的男人,头戴一顶走了样的软呢帽,大衣像树皮一样皱皱巴巴;身高六英尺左右,身材精瘦,脸色苍白,总是一副怀疑的神情。这就是那个已经在小渔港调查了一星期之久的特工吧!每天都去海滩现场看个不停,在同一家饭馆吃饭,记笔记,除了警察之外不跟任何人讲话,努力让自己不引人注意却也因此显得与众不同。
倒是那个高个的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整齐的棕色胡须使他看上去很英俊,身材魁梧,有着很显派头的胸肌和肚子。他似乎对外表的打扮很上心,但从他那猫头鹰一样机敏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头脑机智过人,尽管有些肥胖身体素质却十分好。根据那个老太太提供的消息,他是九天前在纽伯里波特出现的,只呆了一天便同另一个人走了。由此说来,这个高个子的人就是那个专家了!
总统做完演讲后,朱蒂斯跟着人群一起走远,隔着一段距离观察那两个人。他们两个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等到小贩收拾东西走开了以后仍站在那里,继续说话、做手势,旁若无人,好像并不认为有谁在寻找他们。
最后他们分道扬镳离开了,而朱蒂斯只能跟其中的一个。她选择了那个高个子。
第九章
2月10日
弗吉尼亚州,欧萝莱社区
坦齐夫人靠向朱蒂斯的肩膀,说道:“亲爱的,你字写得真不错!”
“谢谢。”
“在哪儿学的?学校吗?”
“是的,夫人,在新奥尔良。”
“我告诉你这些名字都是些什么人,怎么样?”
朱蒂斯放下笔,夫人指着朱蒂斯刚刚写好的座位卡片说:“这个是坦齐先生的上司,海军参谋长。他一会儿不带夫人来参加聚会。他可是五角大楼里身居高位的将军!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不过总之是十分机密的那一种,他太太也是。这个人是个纯粹的酒鬼,但他决定每年的财政预算,所以华盛顿的每个人都对他忍让有加。这就是他夫人的,可怜人!还有,”她甜滋滋地添上一句,“我的,还有坦奇先生的。”
朱蒂斯在那张晚宴要用的桌子旁坐了两个钟头。厨房的弹簧门后,佩夫人正在准备饭菜,香味穿过厚厚的砖墙飘了出来。朱蒂斯尽量不进厨房,因为每次她进去,佩夫人都会找她的茬。这个老太太今天整个下午都显得烦躁不安。
“你看上去不太利索。”坦奇夫人说,然后把朱蒂斯淡蓝色制服肩膀处的蕾丝花边弄平整。
“好了,现在听好了!从左边上食物,从右边上饮料。留意桌上的水和咖啡,没有了要赶快倒上,让桌上的客人自己倒酒。拿走餐具之前先要得到客人的允许。说话的时候注意语气,要说‘我可以’,不能说‘我能’。还有,亲爱的,不要一次拿很多盘子!你的手确实很有劲儿,不过就算你拿得动,那样看起来也很不优雅。这里是一个私密的宴会厅,不是什么大食堂。”
“是,夫人。”
“好了,现在把座位卡按照我教你的放到各自的位置上,然后去厨房帮帮佩夫人,我要在我丈夫回来前先休息一会儿,没问题吧?”
说完,坦奇夫人转身优雅地走出餐厅。朱蒂斯完成了餐桌上的任务后,推开了厨房的门。
佩夫人正在熬一大锅汤,锅里冒出的白气在她的周围盘旋上升。听到朱蒂斯进来,她只是瞄了一眼。
“给我剥头蒜。”这个老厨子命令她。
朱蒂斯找到蒜,又找了一把削皮刀。她摸了一下刀刃,觉得很不锋利,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磨刀石,坐下,拿着刀慢慢地在磨刀石上磨起来。
“我的蒜呢?”
朱蒂斯没理她。
“我说丫头?我问你话呢!”
朱蒂斯站起来,没意识到手里还攥着那把刀。
“你干吗对我这么不满意?”她问老太太。
佩夫人扭过头,气冲冲地瞪着那口沸腾了的锅。
“要是我没把你带到这儿来,你就不会惹上这么多麻烦了!别说‘没有,夫人,我没有’!”
朱蒂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把刀。
“我惹什么麻烦了?”她平静地反问道。
老太太把锅里熬汤的木勺子拿出来,在锅边上磕了磕,然后拿着它在朱蒂斯的眼前晃了晃,说道:“看看你自己!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我还知道你把裙子剪短了一寸。你在这房子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勾引谁似的,丫头,我知道你想勾引谁!”
朱蒂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最好方法。
“别那样瞪我!我们知道,你不是什么纯真少女!告诉你,离那位先生远点儿!这个家里已经够乱套的了,用不着你再添乱了,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姑娘,我敢说你不是什么毫无阅历的黄毛丫头!行了,赶快听我的话给我切点儿蒜,然后把衬衫扣子系上!”
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一直不住地挥舞着汤勺,朱蒂斯忙转过身去。
她走回桌边把刀放下。她不想再拿着它了。
她转身看看佩夫人,老太太正在背对着她熬汤。
“我早就把他给干了!”她几乎说出声来。
但她没有,而是紧闭双唇扣上了衬衫扣子。
距晚宴开始仅剩下一个小时了,坦奇先生还没有回来。随着表针“嗒嗒”的走动声,整间房子的空气都要凝固了。餐桌和壁炉台上的蜡烛已经摆好了,佩夫人做的饭菜也传来了阵阵香气,这让楼下大厅里更有了种变幻莫测的气氛。朱蒂斯把每件银质餐具都擦得闪闪发光,然后把它们按照坦奇夫人给她画的图摆在相应的位置上。此外,她还听从佩夫人的吩咐,帮她分汤和面包、练习说恭维的话、了解客人各种各样的小秘密。朱蒂斯在这间大大的客厅里来回转悠,一会儿动动餐具,一会儿动动水晶杯,把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她没动,想看看佩夫人会不会从厨房里出来,但弹簧门仍旧关着。突然,又是一声。这声尖厉的哭声从这座大房子深处传出来。朱蒂斯踩在那张东方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出客厅,来到书房门口。“咚”的一声,朱蒂斯听到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了地板上,她的脚也被震了一下。走廊里烛光点点,墙壁上还镶着记载坦奇夫妇欢乐时光的照片。她沿着走廊慢慢走过去。
她在书房门口停下来,又听见坦奇夫人的咆哮声。哭声像猫叫一样满是痛苦,穿过紧闭的房门传入朱蒂斯的耳朵。然而朱蒂斯的注意力并没放在这个怨妇身上,而是留神听着大厅里的动静,她不希望佩夫人过来时看到自己在偷听。
过了一会儿,坦奇夫人的嚎哭变成了小声的抽泣和可怜的嘀咕声。朱蒂斯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夫人正蜷缩在皮沙发上,朱蒂斯装作没留意。一个大理石半身雕像从高高的、摆满书的书架中间那个矮柱子上掉到了地板上。
“坦奇夫人,你在休……?噢,很抱歉打扰您了。”朱蒂斯站在原地,表现出很担忧的样子。“夫人,您还好吧?”
坦奇夫人赶快从沙发上坐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道:“没事,你去忙你的吧,我一会儿就出去。”
她说完又吸了一下鼻子,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朱蒂斯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朝雕像掉下的地方走去。
“很重的,”坦奇夫人说,“我刚才不小心把它给弄倒了。等一下让坦奇先生把它搬回去吧。”
朱蒂斯把雕像放回原位。它确实很重,不过她却很轻松地把它拿了起来。“没必要让先生看到这些。”
“谢谢你,狄塞尔维。”
朱蒂斯小心翼翼地把雕像的脸转到它原先的方向,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您父亲真英俊!”
雕像上有一个金属饰板,上面写着“印第安纳州参议员拉塞福·鲍兹”的字样,还标着他在政府的任职期。坦奇夫人继承了他父亲的下巴弧线,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眼前的这位参议员的脸是大理石的,具有皇家气派;而她的脸则涨得通红,一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样子。藏书网
“对,我爸爸确实很英俊,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朱蒂斯走进书房的卫生间,给坦奇夫人倒了杯水,然后关上书房的门,免得让佩夫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站在她们中间。她把水递给夫人,站在了沙发旁边,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听到她的问话,坦奇夫人空洞地看着前方,似乎她的烦恼就在那里。她肯定是想想之后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否则不会突然之间神情又明朗起来。她像喝解毒药一样几大口喝干了那杯水,然后用蕾丝花边的手帕抹抹嘴,从沙发上站起来长出了一口气,又把裙子弄平整。朱蒂斯看着她那窄窄的胯部和青筋暴露的脖子,实在是太瘦了。
“说实话,”她说,不知怎的她突然又精神焕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是怎么了,我没事的。”她拍拍朱蒂斯的手臂,继续说道:“谢谢你,狄塞尔维,你有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本领,你们新奥尔良的人一定都是这么亲切友善的。”
朱蒂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有点伤感的样子以防坦奇夫人问得更多,那样的话她还要说更多的谎话。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这个虚构出来的在新奥尔良的家比她实际在波斯的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好了,”坦奇夫人搓搓手,“就这样吧!不用说你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们两个女人间的小插曲。你也说了,没必要让先生和佩夫人他们知道。我只不过是对着自己哭了一会儿,我们女人偶尔都会这样的。我保证,这周你红包里的钱会比往日多,不错吧?”
坦奇夫人向门口方向伸出手,示意朱蒂斯先出去。她上了楼,朱蒂斯则回到厨房。
佩夫人打开烤箱,然后用指尖碰了碰那滚烫的鹅肉,在上面浇了一汤勺浓汁。
“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吧?这栋房子里的麻烦事一点也不少,你现在知道了。”
朱蒂斯深深地吸了一下香喷喷的气味,几乎忘了问话。没有什么事情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我知道什么,佩夫人?”
“为什么那个女人忍不住要大喊大叫。”
“为什么?”
这个老厨子把鹅肉放在烤箱,摇摇头,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因为女人都是疯子。”
十点钟时,佩夫人把最后一个盘子清洗干净了。晚宴的客人们已经坐到客厅里喝上咖啡和白兰地了。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则摆上牌桌打牌。朱蒂斯就站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中,留意他们咖啡杯里的咖啡是不是空了,也听他们不住地闲扯。
佩夫人要走了,否则就赶不上过波多马克河的最后一班公交车了。朱蒂斯则被坦奇夫人留下来帮忙,宴会结束后会叫出租车送她回去。在后门,朱蒂斯帮佩夫人穿上大衣。这老太太不高兴地眯着眼睛,在朱蒂斯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说:“姑娘,我们只需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小心点儿,这里可是虎口之地,他们跟你不是一路人!”老太太用力地抓着朱蒂斯的肩膀,她们之间仅有一臂远。“不过我知道你正为一些事情忙活。”
朱蒂斯凑近她的耳边,故意压低嗓音,鬼鬼祟祟地说了一句,“你真让人刮目相看,佩夫人!”
老厨子耸耸肩,很高兴,边扣上大衣扣子边说:“上帝,你别走也别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佩夫人围上她那块红围巾,伤感地自言自语道:“我发誓要把你从毒品中解救出来,但却让你惹上了那些白人。仁慈的上帝啊!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走到门口,佩夫人又摸了朱蒂斯的脸蛋一下,“狄塞尔维,你是个好姑娘,只是总喜欢背后搞鬼!”
听到她的责备,朱蒂斯笑着回赠道:“您也是个好老太太,只是太爱管闲事!”
老厨子点点头,并没否认。
把她送走后,朱蒂斯关上门。这时,铃声响了,她急忙跑到客厅,原来是参谋长想再要一份佩夫人做的大黄馅饼。
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朱蒂斯一直在客厅里来来去去。正如坦奇夫人评价的那样,那位掌管财政预算的大官儿——海军总参谋长福雷斯特尔的确是个鲁莽的酒鬼。他很有野心,虽然没有什么作战经验,却在管理层如鱼得水,背景十分了得。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很希望自己能在和平时期的军队里官运亨通,他经常大大地赞扬罗斯福,称他胆识过人又亲民爱民。福雷斯特尔曾亲眼目睹美军登陆诺曼底,还曾两次前往太平洋战场。他十分抵触斯大林,还当众发表苏联将成为战后美国最大威胁的言论,这得到了在座人士的一致认同。坦奇先生是今晚的主人,他一个劲儿地给他倒酒、奉承他,显然是在巴结他。而在座的女人们谈论的全都是家庭、孩子、丈夫还有穿衣打扮之类的,坦奇夫人尖细的声音在其中格外引人注意。
到了午夜时分,客人们终于离开了。朱蒂斯戴上白色手套拿起夫人们的大衣,然后再把大衣交到她们丈夫的手中。等妻子们穿上大衣后,她又帮每位丈夫穿上大衣。当她帮福雷斯特尔穿大衣的时候,朱蒂斯目测了一下他的体重和身高,还触摸了他的手腕和脖子后面的皮肤,以便测量出他肌肤的厚度,他丝毫没有察觉。
坦奇夫妇向客人一一道别。朱蒂斯则走进厨房穿上外套。等她再次走进客厅时,坦奇夫人已经上楼睡觉去了,坦奇先生却穿上了他的棉夹克外套。
“很晚了,”他对她说,“我开车送你回家。”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打开她床头的一盏小灯。他在她背后说:“这里很整洁。”
“谢谢。”
“就是地方有些小,我可以让你住到更好的地方去。”
她伸手帮他解上衣扣子,他转过身任由她把衣服从他的肩膀上退去,“我不想住到好地方去,”她站到他身后说,“不劳而获的钱,我不想要。”
听到这话后,他转过头笑了,脑子里浮现出它的另一层含义。她见状皱了皱眉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此时已过午夜。雅各·坦奇为什么会来朱蒂斯的房里,他们两人并没为此找任何借口。她为他脱去衣衫,然后把它们平整地摊在椅子上,因为他不能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回家去。他听话地任她摆布,但仍是一副主人的模样。她仍是他的仆人,只不过不是穿着蓝色制服和白围裙为他服务,而是以另一种她很早以前就学过的方式来服侍他。雅各·坦奇赤裸着身体躺在她窄小的床上,朱蒂斯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再说话。
她给他按摩,揉捏他那尊贵的身体。他的身体很软,摸着它她能联想到办公桌、汽车还有像今晚这样的社交宴会。他的小臂和肩膀已经很多年没有锻炼过了,只用来做政务上的工作。朱蒂斯并没有脱光衣服坐在他的大腿上,只踢掉了鞋子而已。他几次想抬手扯开她的制服,但她仍旧不肯脱。她想积蓄能量,直到对她有利的时机来临为止。
她脱掉衣服以后站在床前,床边的那盏小灯昏暗地照着她。一开始,她不让他触摸她的身体,继续假装羞涩。他们上次做爱是四天前的事,在乔治敦他家中的办公室里草率了事。当时,他太太正在楼上睡觉,她站在他的办公桌旁边,连制服和围裙都没有脱,他就从后面抱住了她,脱掉她的内裤,如获至宝地爱抚着她咖啡色的、浑圆的臀部,除此之外她没让他看到更多。而现在,他躺在她的房间里看到她一丝不挂的模样,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把自己的衣服同样平整地摊在椅子上,试图表现得很忸怩,然后用一只手掩住胸部,用另一只手遮住小腹,这才走到床边。坦奇支起胳膊肘看她走过来,然后在她的肚子上来回地抚摸。她终于垂下双臂,站在那里任由他细细地看。
“我的天啊!”他轻声说。
朱蒂斯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冲着他叉开双腿。从他的指尖上,她闻到了自己身体的芳香。她向下看去,等着看他感受自己的魅力。
“我受不了了。”他忍不住说。
“很好。”
“你想得到什么,狄塞尔维?每个人都是有所求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跨坐在他身上,然后趴在他怀里。她用眼神迷惑他,然后把双脚垂到地板上,用胸部紧贴着他的脸,开始摆动身体。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臀部和大腿,按照他的节奏晃动她。他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朱蒂斯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并不是怕邻居听到,而是她自己不想听到。她亲都没有亲他一下。
她躺在他旁边,他看着她,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他不住地说这次经历有多棒,却只字不提爱情之类的字眼。她也并不期望他会这么说,他接受然后给点小钱,就这么简单。
她蜷缩着躺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么近。
“我想你太太可能知道咱们的事了。”
坦奇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她今天躲在书房偷偷地哭,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抚摸着她的脑袋说:“我老婆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躁狂抑郁症患者。她每天下午都哭,就他妈的像亚马逊森林里的暴雨似的。她的眼泪足可以让她脚边长出青苔来。不用担心,她不会知道我们的事的。要是她真的知道了,那肯定会爆发世间最大的灾难,我保证!”
“她会那么不高兴?”
“不能说不高兴,她只会在我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速度快得我连一半都赶不上。”
朱蒂斯任由他发牢骚,一个嫌老婆麻烦、睡在女佣床上的男人发牢骚也有他的道理。
“我们说点儿别的吧!”他说。
“那就跟我说说你的上司,福雷斯特尔先生。”
“说他什么?人工作的时候跟狗没两样。我居然会把他请出来参加晚宴,真是让人奇怪!20年代的时候他在华尔街赚了一桶金,在大萧条时期又保住了大部分。以前他一直担任我现在的职位,诺克斯参谋长死后,他被提拔到了现在的官位,然后我担任了他原来的职务。就这些而已,他是个冷血动物,却官运亨通!我们之所以能相处融洽,是因为我们都有一个麻烦老婆。他老婆是个‘齐格飞(豪华戏剧的代名词)’歌舞剧演员。”
朱蒂斯一边抚摸着坦奇的腹部,一边说:“这样说来,他要是死了,你会接替他的职务吧?”
坦奇大笑道:“福雷斯特尔不会那么快就死的,有太多的工作等着他做呢!”
朱蒂斯坐起来,把腿盘上,“我们只是假设一下嘛!如果他明天突然死掉了,谁会接替他成为新的海军总参谋长呢?不会是你吗?”
“现在还在打仗,他们还能找得到谁呢?嗯,可能只能是我了吧!”
99lib.“然后你就可以见到总统了?”
“我已经可以见到他了。”
“不过是每天吗?你每天都会见到罗斯福吗?”
“当然。”
“那总统会来参加福雷斯特尔的葬礼吗?”
坦奇拍拍枕头,然后垫着它靠到墙壁上,“这问题也太奇怪了吧!这是你们新奥尔良伏都教(西印度群岛黑人中的宗教)之类的东西关心的事情吗,这种谁会参加谁的葬礼的问题?”
“瞎说着玩儿嘛,雅各!我不过是想象而已。”
他戳了她大腿一下,说道:“好吧,你把我吓了一跳!对,如果到时罗斯福的身体还像现在一样好的话,他应该会去参加福雷斯特尔的葬礼。”
朱蒂斯望着坦奇笑了。今晚在他家里,她本就可以让他成为海军总参谋长的。六滴氰化物加上乙烷硫酸、再混上羊毛脂作粘合剂就可以渗入皮肤毛孔。她可以在棉手套下戴上避孕套,上面蘸点柠檬汁,这样可以去掉毒药散发出的杏仁味道。她可以在给福雷斯特尔穿大衣的时候把这个毒膏抹在他的脖子上。她今晚已经试过了,他不会察觉到的。十分钟后当他开车走远时,就会感到胸闷气短,然后会头晕恶心,最后会不省人事。他那瘦弱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这样的话他有可能撞车、自取灭亡,不过这样想不太现实。但是无论如何,离开坦奇家的半个小时后,他肯定会一命呜呼的。这样看来,他似乎是死于心脏病,即使经过调查发现他体内有毒,也决不会是在他的胃中发现的。他的死因将会模糊不清,但很可能会被怀疑同那位野心勃勃的助理秘书或他那位情绪不稳定、一心想往上爬的老婆有关,因为福雷斯特尔是在他们家用的晚餐。还没等有人怀疑到朱蒂斯,她就已经圆满完成任务、逃之夭夭了。
这时,朱蒂斯想到一件讽刺的事,不禁笑了。晚宴的时候,福雷斯特尔曾大张旗鼓地宣称对斯大林的不满,然而正是斯大林救了他的命。此时,罗斯福和丘吉尔正同这位苏联的领导人在克里米亚半岛会面,总统要是出国的话就不能出席葬礼活动了。
坦奇看着她,问道:“你美滋滋地笑什么呢?”
朱蒂斯赶快清理思绪,把注意力重又集中在她的小床、她美妙的胴体、还有躺在她身边的那个肢体松软的男人身上。
“就是想到你当海军总参谋长的样子了。你肯定会干得很棒!”
“我会努力的,托你吉言!”
他蜷起腿下了床,“我得走了。我可以跟她说我去喝啤酒了,但再晚的话她就不相信了。”
“我明白。”
坦奇站在那里,雪白的身体滴着汗珠,同她巧克力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他穿衣服,搔首弄姿地挑逗他、想要控制他。
“你知道吗,”他把腿伸进裤子,忍住笑道藏书网,“我刚才不是说罗斯福会为了谁走出白宫参加葬礼吗?我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老婆死了,整个华盛顿的达官显贵们都会出动的,因为她老子管了参议院三十年,罗斯福也会露面的。”
朱蒂斯歪着头,等着他把硬挺的衬衫的扣子系上后才站起来。她双手抱住他,紧紧贴在他价钱不菲的西服外套上,让自己的香气留在上面。他肯定得把这身衣服藏到他老婆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
坦奇在她的怀抱里扭动着身体,似乎想他再次把衣服脱下来。他清清喉咙问道:“你想到要什么了?”
“我知道你结婚了,我不会为难你的。”
他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很好。”他开始吻她,而她则在他的嘴唇四周舔来舔去,好像在清理饼干渣一样。
“你要什么?”他低语。
“我想见罗斯福总统。”
朱蒂斯转动舌头、扭动臀部向他发起进攻,坦奇张着嘴巴,一副急不可耐的贪婪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又一次进入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臂让他离开,而他看上去好像还会再次扑向她似的。
“我想握握总统先生的手,”她对他说,“一次就够。”
第十章
12月16日
华盛顿特区
战势对美国很有利。
莱梅克手里拿着一份《华盛顿邮报》,上面的头版文章就是宣扬美国突袭轰炸东京的重大战果。此时,日军在琉黄岛上的根据地被美军包围;欧洲战场上,德军在圣诞节期间发动的战争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突出部战役”也已被盟军击败了;巴顿将军调动所有兵力在莱茵河发动袭击;美军轰炸机已经把德勒斯登的德国城化为灰烬。
这第一手消息是从克里米亚的雅尔塔传出来的。斯大林、丘吉尔、罗斯福这三大巨头正在那里召开秘密会谈。
《华盛顿邮报》称:战争取得了全面胜利,总统功不可没。报纸的第一页到第六页刊登的全都是罗斯福支持者的言论,他们争先恐后地赞美他的外交手腕、他把盟国这三位领导人召集到一起商讨进退的巨大功劳。报纸上还列举出了美国在该次会谈中所取得的主要成果:苏联同意在德国投降以后立即攻打日本;斯大林对本国在即将诞生的联合国内的投票份额做出让步,由原来要求的十六票降为三票;苏联承认法国在战败德国内占领区的合法性,也承认法国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内的永久席位;斯大林允许波兰进行“自由”选举,但要求战后再解决波兰西部边境的划分问题。此外,上面还刊登了很多从其他新闻媒体的报道中节选出的话,都是在极力地赞美美国在雅尔塔会议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功。
直到第七页,才看到批评罗斯福的人士发泄的怨气。他们气愤地说,雅尔塔会议对于总统大人来说不过是个骗局。他似乎从来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给争吵不休的另外两个盟友当好人,他甚至都尝试说服那个矮胖子独裁者斯大林不要那么狮子大开口。1919年,斯大林同波兰领导人将“寇松线”规定为法定边界线,而今他不顾美国和波兰流放政府的要求仍坚持旧有主张,在这点上,雅尔塔会议没有一点成效。联合国尚未完全出炉,苏联就已经霸占了多项选举权。还有英国,那个单独同德国作战长达三年的我们最勇敢的盟友,在雅尔塔会议中并没有得到多少战后的实惠,而是让自己本已摇摇欲坠的帝国更加羸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美国总统亲昵地邀请苏联一起瓜分罗斯福的财产——美利坚合众国的油水。批评者们抗议道,雅尔塔会议不过是把三个意识形态完全对立的国家达成的协议拼凑起来,而这三个盟国现已身心俱疲,战争一结束,他们这副喜气洋洋的劲头就会消失。一旦德国和日本投降,他们之间所达成的这些关于自由、团结的誓言定会被政治权利之争瓦解。总而言之,罗斯福艰难的让步换来的只是斯大林虚无缥缈的诺言,而面对如此景象,英格兰雄狮丘吉尔却无能为力地坐在一旁抽雪茄。
然而,这些反对言论却被赞美的大标题挤到后面去了。现在的罗斯福是巅峰人物,报纸上一点也不提他在会议期间的健康状况,拍下来的照片都是这个老头子戴着军帽、抽着烟袋得意洋洋的笑模样。有报道称,他现在在船上休息,正在返航归国的途中。
莱梅克放下报纸,坐到宾馆房间的窗户前,透过下午微斜的阳光望向半公里处的白宫正面。那座苍白的宫殿是罗斯福过去近三十年的住所,不久后,它将迎接那位从远方凯旋归来的英雄。总统先生现在正处在他的顶峰时期,也许是他前所未有的顶峰时期。
而恰是这个时候,莱梅克心想,就是他们来找你的时候。因为当你最强大的时候,也是你对别人威胁最大的时候。一直以来,憎恶你的是你的敌人,而如今连你的朋友也要畏惧你了。
他联想到了凯撒大帝,他就是在自己处于权利顶峰时在他自己的白色宫殿——罗马参议院被参议员们刺死的。1935年,荷兰的舒尔茨,一个美国势力最强大的犯罪集团的人物,在新泽西州的纽瓦克被他的纽约犯罪组织里的合伙人暗杀,目的是为了破坏他刺杀起诉人托马斯·杜威的计划。公元797年,当时风头正劲的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大帝在一场王位争夺战中被人挖去了双眼,继而被其母投入监牢。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遭到背叛、被至爱亲朋们陷害至死的。
有人敲门,莱梅克转身打开门。达格闯了进来,莱梅克赶快闪到一旁给他让路。这位特工先生抱着三个塞满文件和档案袋的纸箱子踉踉跄跄地走进屋,连脑袋都被盖过了。
“把它们放在床上。”
达格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床单上,莱梅克赶快冲上前去把住它们以防箱子里的东西洒出来。两手空空的达格满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瞪着莱梅克好像要责怪他。
“怎么了?”莱梅克摊开双手。
“楼下前台,”达格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还有两个箱子,你去搬!”
莱梅克下了两层楼来到大厅,那些塞得满满的箱子正在那儿等着他,看起来很重。他气喘吁吁地把箱子搬回房间,这才明白达格刚才为什么那么没好气儿。
达格一屁股坐在厚厚软软的椅子上,没脱鞋就把脚放到莱梅克的床上,鞋子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了。
“全在这儿了,1月3号一直到昨天的。”
莱梅克在桌旁坐下,“我觉得我们必须查看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好心眼的比什夫人可能会帮我们找到我们要的。”
“这是这个狗屁城市里联邦政府所新雇用的所有女性的资料,包括工作经验、学校成绩单、安全检查、身份背景、打字测试……反正你能叫出名字来的,美国政府都有记录。如果她真的是给‘山姆大叔’打工,她一定就在这几个箱子里!”
莱梅克随便抓起一个文件夹,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大号打印字体、模糊难辨的手写字、加盖的印章还有黑白照片。他想,在这些纸的某一页会有一些清楚明了的事实让他断定这份档案应归为“否”的一栏,或者有些小的疑点让他觉得它应归为“待定”这类当中——他希望这一类的档案不要太多。他要么会几秒钟内就做出决定,否则就会犹豫不决。
“这里有多少份档案?”
“大约一千份。”
莱梅克的心忽地一下沉了下去。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突然它们定在一个来自肯塔基州的女孩子的照片上。这个姑娘牙齿间有个很大的缝隙,身材干瘦,害羞地低着头,好像害怕闪光灯会突然曝光一样。她的头发是浅棕色,不过有可能是染过的,这谁也没法确定。莱梅克翻开档案的第一页,上面写着两年秘书院校的学习经历,未婚,家有一个在国外打仗的兄弟。这个害羞的美国姑娘怎么会是个在海滩上杀了两个人、又策划第三个人自杀的异域“刺客”呢?莱梅克很想把这份档案扔到一旁,他的直觉很快告诉他这位姑娘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的形象实在是太不现实了,这样的话他又怎么能断然下结论说这些女子肯定不是呢?所以他不得不耐着性子阅读这份档案,读上上千份。既然如此,那最好马上开始。
莱梅克在椅子上转了个圈,把脸转到书桌前。他把文件夹打开摊在腿上,然后拧开台灯。他拎起这个女孩的照片,脑子里想象她此刻正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在华盛顿寒冷的黄昏中,刚从肯塔基州或是波斯来——可到底来自哪个地方呢?
达格从椅子上站起来。
“喂——”莱梅克伸了伸胳膊,“你去哪儿?”
“到车里拿东西,我订了份中餐外卖,还买了瓶酒。”
近午夜时,莱梅克已经挑出两百多份“否”的档案了。达格已经睡着了,在此之前他翻看的数目只是莱梅克的一半。他们两人各自都只挑出了一份“是”的档案。
波旁威士忌和档案让达格筋疲力尽,现在正躺在莱梅克的床上打呼噜。他蜷着身子,把自己裹在毯子和床单里。即使在睡着的时候,达格还是会把东西弄得一团乱。
在过去的几个钟头里,莱梅克翻阅着这些资料,然后找出了一个规律。当他意识到申请该份工作需要接受一个身份调查时,他马上就把这份档案丢到一旁。除了相信现任联邦调查局和政府所有部门做安检工作的质量以外,他别无选择。当然,如果真的发现一个女孩的身份背景全都是伪造的,他们是会进行调查的。此外,直觉告诉他,他要找的这位杀手决不会让自己陷入政府的调查之中。她很可能会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藏身,她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要让自己融入这个国家。
然而安检这个思路只能排除20%的申请档案。其余的都是申请普通打字员和文书之类的工作的,这种工作除了申请表、面谈和一个技术测试之外不需要任何步骤了。此时,莱梅克历史学家的素质体现出来了。经过多年的研究,他早已学会在不同年代、不同性格的研究对象身上寻找相似点,然后利用得出的规律去发现个别的例外。在这上千份在战争期间涌进华盛顿的女性个人资料中,他迅速地整理出一个中心思想。
排除极少数的几个人,这些文件夹其实可以归结成一位女子的档案。“她”高中或大专毕业,除了一个学历一无所有,家里有一个以上的兄弟姊妹,兄弟们大多数时间在军队里。独生女似乎不会离家到首都打拼。“她”不是做体力活的工人,是有技术的打字员。“她”很可能来自南部或中西部的农业地区,不大可能来自新英格兰或是遥远的西部。很显然,“她”把上打字学习班当作走出家乡小城或农场的唯一途径。“她”也许把华盛顿看作美国的最后一个充满浪漫邂逅可能的圣地,并不理会这个国家的男人其实早已远赴欧洲或亚洲战场了。“她”只身一人来到此地,用不穿军装的方式来为她的祖国服务,所以她并不是最勇敢无畏的女性。即便如此,“她”仍是个有出息的人,聪明伶俐,并深信自己会得到美好的生活。
莱梅克阅读了学校的成绩单和老师的评语、工作经历、在校参加的体育活动和课外活动、家庭成员、健康状况以及是否有过敏症状、驾照号码还有其他的身份证明等。在他看来,这些材料没有一样可以证明该份档案可以被扔到一旁置之不理。伪造这每一份材料都很容易,而且,所有的材料都不会经过二次检查。他浏览了其余的材料,其中有一小条信息告诉他该位姑娘的资料绝对真实的,除了会让一些男孩心神荡漾,她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威胁。他读了打印出来的有字数限制的自我简介,那上面写了姑娘的梦想、希望以及她的家乡和家人。他在她的回答中找到了低级的语法错误和拼写错误,还有一些前后不一致的想法。一个杀手是不可能写这些东西的,她不会犯错误,她不会在编造自己的故事的时候犯下笔头上的错误。
被达格和莱梅克作了标记的那两份档案有两个共同点。第一,她们的家中都没有亲人,一个在俄亥俄州的孤儿院长大,另一个则称自己的家人在俄克拉荷马州的龙卷风中全部丧生。第二,两个年轻姑娘的照片看上去都相当漂亮。达格和莱梅克决定把这两份资料好好调查一下。达格想把她们两个都找到,如果她们被证实不是杀手就约她们出去约会。
达格睡觉前看了五个小时的档案了,他让莱梅克过十五分钟叫他起来,可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莱梅克在继续翻阅这些资料。他越来越有效率,而且直觉也越发地敏锐。现在已是午夜,已经排出了一半的资料,他觉得她并不在这些箱子之中,她又一次从他的指缝间溜掉了。
即便如此,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小步而已。莱梅克如此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他需要明了下一步该做什么,这一步将会让他最终追上她的脚步。她将会采取阻力最小的方式接近总统,而莱梅克要绞尽脑汁想到这个方法到底是什么。
他把资料放到一旁,拿起一本他下午在财政部大楼对面的商店买的一本书——《马可·波罗游记》。
伴着达格的呼噜声,莱梅克翻到了描述哈桑·萨巴赫和阿剌模忒“刺客”城堡的那几页。马可·波罗记录了“山中老人”是如何统治他的王国、又是怎样凭借谋杀来捍卫他的信仰的:
……一旦邻国的王子或其他人侵犯到了这位长老,他们定会被他手下的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杀掉,而这些刺客没有任何人畏惧死亡,他们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意,只求完成主人的心愿。因此,周边的国家无不为他的暴虐专横所震慑。
马可·波罗把波斯的伊斯兰教信徒描述为“一个相貌俊秀的民族,尤其是女子,在我看来,是全世界最美丽娇媚的”。哈桑曾把这些标致的本国女子为我所用,他用毒品麻醉他手下的刺客们,然后用这些姑娘引诱他们。她们都是“仪态优雅、脸蛋娇媚的妙龄女子,歌艺精湛、舞艺超群,会演奏各种各样的乐器,尤其擅长调情和男女之事。”
莱梅克把书本放在腿上抬起了头,但脑子却禁不住飞快地转动。刚刚游走在马可·波罗的词句间,她的形象不知不觉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她就是哈桑·萨巴赫手中置人于死地的双面硬币:一面是让男人春心荡漾的可人儿,一面是技艺高超的冷血杀手。
他琢磨起历史上那些厉害的美女杀手。凯瑟琳大帝,“埃及艳后”克丽奥派屈拉,用舞艺换取施洗约翰的人头的莎乐美,背叛参孙的达利拉。还有犹太公主朱蒂斯,她在一次大战前夜将自己献给亚述国将军敖罗斐乃,次日清晨拎着装有他人头的口袋走了出来,由此拯救了自己的国家以色列。
莱梅克把《马可·波罗游记》放到一边,叹了口气又把手伸进纸箱拿另外一个文件夹。他会找到她的!莱藏书网
梅克就这样一夜没睡,一直查找到天亮。
2月17日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临睡前居然还盯着腿上摊开的那份资料。
达格向他说早上好,除此之外迎接他的还有干渴的嘴唇和僵硬的脊柱。天亮前,莱梅克的心里闯进了一团阴云,到现在还停在那里。
他把文件夹放到桌上,然后转过身看到达格正在打电话。达格穿着衣服睡着的,所以现在看上去跟他每天下午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嗯嗯,”达格对着话筒说,“嗯嗯,对,那个,今天是星期六,最好在这周末前办好。我没遇到什么问题,不过他们可能随时叫我交货啊!没错,一晚上没睡。喂,您就帮帮忙吧!让人把那些东西放在黑石旅馆的前台。对,我昨晚就是在那儿睡的。我和教授都窝在这儿呢!不,很有意思!我睡床,他睡椅子,我肯定打呼噜什么的了。好了,就这样!”
达格挂断电话,看见莱梅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于是问道:“怎么了?”
“是比什夫人吗?”
“对,我真是错看她了!她的幽默感真是让人受不了!算了,很抱歉,昨晚我在你床上睡死过去了,你一直熬到很晚吗?”
“是的,熬了一整晚。你难道都忘了?你不是明明跟我在一间屋子里吗?”此时莱梅克的脑子里只能想到挖苦的词语。
达格没理会他的嘲讽,“熬到多晚?”
“一直熬到只剩一箱子没看,而且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她并不是给‘山姆大叔’工作的!”
达格打了个哈欠,指着那两个从中挑出来的文件夹说:“那它们呢?”
“我的观点是‘否’,纯属浪费时间!”
“不管怎样,我还是会让比什夫人调查这两个人。至于剩下的那一个箱子,我们可以带着它上路。”
“我们去哪儿?”
“我们即将前往波士顿!”
“为什么?”
达格开始解衬衫的纽扣,又把领带从腰间拽出来。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冲个澡,你不介意吧?”
“我可没那么说。刚才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们从纽伯里波特警方那里打探到了消息。比什夫人一下子就被你给震了!那北边的警察找到了十七个当地在11月1日到1月1日期间购买第二辆车子的人。其中的十一位把旧车卖掉了或登记在他人名下,而经检查发现这些登记均属合法,我们还找到了那些新车主,并无发现异常。其余的六个人还在继续使用旧车子。这六个人当中的三个均已做了清楚合理的解释,我们感兴趣的另外三个人现在都只拥有一辆车,但没有任何记录说明他们另一辆车的下落,他们自己也未做任何解释。所以坦白讲,教授,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达格看上去很兴奋。相比像史学家莱梅克这样坐在这里钻研文件和资料,这种走上街头、对百姓的生活进行大搜查、搜集传闻和事实的调查方式他更拿手。
“我们真的现在就要出发吗?我才刚刚睡了一个钟头,你也看到了,就在椅子上睡的。”
“比什夫人在海军航空战给我们准备了一架飞机,快点儿,我们可以在途中梳理思绪的!再说了,我们的那位姑娘也不会在今天对罗斯福下手,人家现在正在太平洋上的军舰上呢!”
“达格,我说——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徒劳之行!99lib?”
“你难道不想去?”
“我没这么说。”
“那你在说什么?教授,你可别忘了,是你想出调查汽车这个主意的,当时我觉得这主意很荒唐,可现在我们只需要去那儿同他们中的三个人谈话,三个神秘的印度小不点儿,所以别磨蹭赶快出发吧!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什么?”
莱梅克摇摇头,那些没看的档案和不足的睡眠让他心烦意乱。他需要喝杯水、上个厕所,然后花上一天工夫想想其他事情。“就是这样,这个主意很荒唐,我认为她是给政府工作的主意也很荒唐,因为她根本不是!为了拿到箱子里的这些东西我们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和资源,我想我应该如实地告诉你。如果你还没有发觉的话,接下来我还会弄出更多这样荒唐的事来!在政府工作的想99lib?法,她开车而不是乘火车的建议,还有这个她在纽伯里波特有同党的推测……我过去五周内脑子里迸出的火花、灵感都是放屁!我找到的不过是些蛛丝马迹,却妄想要揭开这件事情的真相!”
达格把衬衫从头上拽下来扔到床上,然后一屁股坐在衣服上脱起袜子。
“教授,别冲着我发疯,行吧?她是个杀手,你呢,是研究杀手、刺客的专家。一会儿在飞机上,你努力把事情想明白。你自己也说过,找到她的最好方法就是一边调查一边拼凑她的形象。走运的话,你会和她狭路相逢!而且也许,我只是说也许啊,你和她会同时想到那个接近罗斯福的途径,然后‘唰’的一声,她就出现了!还有,你要记住,如果你觉得困难,她也会觉得困难。这是好事,不是吗?总统大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
莱梅克点点头。
达格闻了闻自己的袜子,马上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纽伯里波特的那几个人还没被问过话,那儿的警方一直在秘密打探,所以我们赶快过去亲自和那几个家伙谈谈。出于司法权的一些考虑,他们派了一个当地警员跟着我们,那家伙会给咱们带路的。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明天就能回来!”
“他们发现同日本或德国有关联了的人了吗?”
达格从床上站起来,屁股底下的衬衫被压得没了形状,大笑道:“哈哈,这回你的想法可真的是荒唐了!纽伯里波特一半居民的祖辈是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而另一半的祖上则同乘坐‘五月花号’的英国清教徒有渊源,他们对此还很自豪。哦,对了,那儿可能还有五十个左右的葡萄牙人,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打鱼,甚至连战争爆发了都不知道。所以,你说的同日本和德国有关联的事是不可能的!”
莱梅克也想冲个澡,于是问道:“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
莱梅克环视宾馆房间,发现房间里到处都是纸箱、政府的文件夹、发霉的食物罐头、纸杯,全都是些没用的垃圾,而达格就站在这堆垃圾的中间,正在脱裤子。莱梅克突然觉得这里跟他的讲堂离得好远、好远。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一路上,莱梅克一言不发,直到战机停落,他才拿下塞在耳朵里的棉球。一辆纽伯里波特警车正停在沥青路上等着他。
那个警官叫休伊特,个子很高,在卡其布裤子和别着警徽的棉大衣下显得格外瘦。他入伍才一年,年纪很轻。莱梅克看到他的身体别扭地窝在方向盘后,膝盖都蜷成了V字形。
达格坐到了前面,莱梅克坐在后面。他们刚一落座还没等开口,那位休伊特警官就自行解释起来,“我马上就告诉你们,我本来是想参军的,但我是平足,所以没办法喽!”
“我相信肯定是这个原因,休伊特。”达格用大拇指指指后座,说道,“那个教授没参军是因为他有个扁屁股。”
“那也比你的塌鼻子要强!”
达格转过头瞪了莱梅克一眼,好像在说,“这下你高兴了吧?”
看到他们交换眼神,休伊特笑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正在互相较劲。他把车子从这寒风刺骨的停车场开走,迎着波士顿灰暗的天空驶向前方。
“我买了三明治,”这位年轻的警官指指储物箱说道。车子向北驶去,达格吃了两个三明治,莱梅克则闭目养神。
莱梅克忽睡忽醒,他听到休伊特问为什么一个特工和一名教师会对纽伯里波特和那场海滩凶杀案那么感兴趣。达格则告诉他这是保密的,这次行程中休伊特看到的一切都是在严密的保护之下的。休伊特对此很是兴奋。达格的工作就是保护罗斯福,他主动说起自己对罗斯福的景仰之情。在达格的心中,罗斯福是一名英雄,从“大萧条”时期一直到战争打响,他处理的每一件事都显示出他的智慧和谋略,他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总统。莱梅克一直保持着缄默,心里则想,他知道的很多故去的英雄人物都不会同意达格的说法。休伊特问起罗斯福的私人生活,达格告诉他说,总统先生喜欢喝鸡尾酒的时候,称它是“孩童般快乐的时光”。罗斯福喝的酒都是他自己调制的,而且经常添加各种东西做实验,他调制出的马蒂尼是世界上最难喝的一种,只不过没人告诉他罢了。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他的意志十分坚强。达格还透露,罗斯福和他的妻子埃莉诺是美国的一对伟大伉俪,但他们的婚姻并非完美无瑕。“冰山一角啊!”他总喜欢这么说。
“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休伊特说,“你还记得那把刀吧,就是我们在海滩上找到的你告诉我们要认真检查的那把?我们刚刚从哈佛得到消息,他们做了一个……那叫什么检测来着?”
坐在后座上的莱梅克闭着眼睛答道:“光谱检测。”
“对,就是这个!”年轻警官很高兴。“他们推测说,那个鬼东西好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那些老学究们很肯定地说,它不是欧洲货。”
听到这些,坐在后座的莱梅克完全清醒了。
“看着路,小子!”达格捅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转过去对莱梅克说:“嘿,教授,为什么说那把刀不是欧洲货?”
“十五世纪以前,欧洲人根本没有听说过高纯度的炼铁术,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用一些金银熔合的贱金属炼铁,纯度很低。再者,早在公元前六世纪,中国人就已经掌握了高纯度炼铁术了。”
“这么说来我们的刀是中国人造的喽?”
“刀刃也许是,很可能是中国的手工艺人制造的,但从刀柄的图案看,也可能是掌握了中国技艺的其他国家的人制造的。因为中国人应该用翡翠一类的东西来装饰刀柄,而非缟玛瑙。缟玛瑙更像是典型的中东地区产物。”
“所以我们还是脱离不了……”
“波斯。”
达格微笑着向休伊特转过头去。
“有点儿意思吧,小子?他就像个宴会上的魔术师。去他妈的那些哈佛老头子们吧!他们忘了的东西比他们学过的还多!没错吧,教授?”
“你自己说的。”
“我是说了。”
莱梅克举起双手,向那个他的前学员、现在又依赖他来保护心目中的英雄罗斯福的一身褶子的特工投降。
剩下的路程再无波澜。莱梅克很快进入了梦乡,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身在纽伯里波特了,他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一点。
“你打算怎么办?”达格问莱梅克。这时,休伊特把车子靠向路边,这是条狭窄的小路,街道两旁挤满了脏兮兮的房屋,排水沟里结着冰柱,院子里的雪被踩得硬硬的。这是典型的新英格兰的街道,莱梅克就是在这样的街上长大的。在这里,一年中有四个月都在下雪,雪会把垃圾桶、消防栓之类的都盖成一个个的小山丘,而白雪会在落地的第二天就变得灰黑。
“休伊特,你来敲门,进了门就由我来负责。达格,你带枪了吗?”
“枪?妈的,没带!”
莱梅克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他蹭蹭脑门,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警官,你以前有没有向真人开过枪?”
休伊特瘦削的脸颊腾地红了。莱梅克突然觉得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很像演员吉米·史都华,他们都是那么笨手笨脚又容易害羞。
“没有,我一会儿需要那样做吗?”
“孩子,最好一直有所准备。检查一下你的弹匣,到时候保持镇定,但要确保可以打中。”
“我猜我们不单单是在进行违章落户汽车的检查,对吗?”
“对,警官,我们不单单是在干这个。我们正在调查一宗密谋刺杀总统的案子。”
听到这话,达格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嘿!他妈的,这事儿是定了性的!休伊特,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不,他听见了,达格。我们现在正在调查参与一宗多人谋杀案的同谋,我想让我们的保镖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休伊特,我们可以信任你,对吗?”
这位年轻的警官张大了嘴巴。莱梅克又问了他一遍,休伊特连忙让自己回过神来,瞪了达格一眼,随后对莱梅克说:“是的,先生。”
“很好!现在你知道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了,对这之外的事就不要好奇了,要真好奇的话就去问达格。行了,我们走吧!”
这栋房子仅仅是这片蓝领住宅区无数简陋房屋中的一个,只不过门前有一个宽敞的院子。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街上结了霜。在这路边儿上停了一辆乳白色的双门小汽车,轮胎有一圈白边,发动机的罩盖是圆形的,车头像猪鼻子一样向前伸着。
“这是什么车?”莱梅克问,“贝克金鹰吗?”
“1940年的贝克金鹰冠军轿车。”休伊特回答道。“这是经济版,1939年生产,1942年停产,战争结束前不会再继续生产了。”
这个小伙子脑子很灵光。达格似乎已经不再反对他加入他们中间了,因为他说了句:“没错!”
“我不打渔,也没去参军。在这个小城里,汽车是唯一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莱梅克让休伊特带领他们走在满是积雪的人行道上。这个年轻的警官一个人爬上了一个小坡,敲响了门。
一个小个子男人开了门,手上还拿着一瓶周末啤酒。他身着一件棕色的手编高领毛衣,一条脏兮兮的工装裤,脚上穿着一双靴子。
“拉兹比先生吗?我们可以占用您的一点时间吗,先生?这两位先生是从华盛顿来的。”
莱梅克没有听清拉兹比的回答,只听见休伊特又说:“不是的,先生,您没惹什么麻烦,我们只是在调查纽伯里波特的一个盗车团伙。这两位先生是联邦特工处的,就是来检查一下我们当地警方的工作。我们可以进来吗?”
拉兹比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身子示意他们进去。
他们两人赶忙跟着休伊特挤了进去。那个小个子男人把手中的啤酒瓶藏到一盏灯后面,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便冲他们到处摆手,什么都不让他们碰。莱梅克上前一步问道:“拉兹比先生,外面的那辆贝克金鹰是你的吗?”
“是的,先生。”
“是辆好车!我知道你在这之前还有一辆车,但是我们不是很清楚那辆车到哪去了,汽车出售记录上没有它的名字,大家几个月没看见它了。”
拉兹比耸耸肩道:“我可没偷东西。”
“那当然了,先生。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另外那辆车怎么了?它是一辆……”
莱梅克希望拉兹比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休伊特却插话道:“黑色的1934年霍德森‘陆地飞机’系列的K型轿车。”
莱梅克没有说话,等着看拉兹比的反应。这个小个子男人一下子把注意力从莱梅克身上转移开来,手指着莱梅克却对休伊特说:“我以为你刚才的意思是他只是来四处看看。”
休伊特还嘴道:“先生,你只管回答问题就好,我们一会儿就走。”
莱梅克说:“那辆‘陆地飞机’,拉兹比先生,在哪儿呢?”
拉兹比满脸困惑。他朝莱梅克身后看去,好像想找什么东西似的。莱梅克看到休伊特的手指头向手枪的皮套子摸去。达格也看到了,他挡住了拉兹比去后门的路。
“车子在车库里。”
“我们可以去看一下吗?”
拉兹比又耸了耸肩,“我敢不让吗!”
莱梅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拉兹比带路。
他带他们穿过一个狭小的厨房,来到后院的一个铁皮搭建的车库。拉兹比打开铁皮房的金属门,一艘三十英尺长的船赫然呈现在眼前,它底下顶着一个千斤顶,还差最后几步就完工了。
“它就在这儿了。”
“先生,”达格说,“这明明是艘船。”
拉兹比没有答话,而是顺着梯子爬到船的甲板上。莱梅克也想跟上去,但休伊特抢先一步从他的旁边蹭了过去。
当莱梅克爬上去的时候,拉兹比已经抬起了甲板上的一块嵌板,船的发动机随之露了出来。
莱梅克往里看去,里面全都是管子、胶皮管还有发动机。他对汽车一窍不通。休伊特为他讲解道:“这是1935年霍德森的高压缩八缸发动机,肯定是!”
“我还把防护罩改成船桨了呢!”拉兹比得意地冲休伊特笑了笑,后者显然很欣赏他把汽车翻新改装成船只的技术。“我把车身分解了,然后把它卖给了废品回收站,又把轮胎送给了政府,留下了变速器,我可以给你们看看。”
莱梅克转身下去,达格也跟着爬了下去。
“叫它‘水上飞机’好了,这两个名字差不多,”拉兹比说,“不过就像那位兄弟说的,它是个船罢了!”
休伊特对他的合作表示感谢,然后祝他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回到警车中,达格窃笑不止:“‘水上飞机’,好名字,够聪明的!嘿,休伊特,你觉得那家伙看上去像是一个跨国暗杀事件的同谋吗?”
“不像,先生,他根本就不是。”
“我他妈的也觉得肯定不是!我们被耍了!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把他排除了,你觉得呢,教授?”
“下一个。”莱梅克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没多说,此时,他的怒火一触即发。
休伊特把车开到城西,开到一条更繁华一点儿的街道上,然后在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栋房子的门柱很精致,庭院也很宽敞。跟上次一样,休伊特敲门,他们在台阶下面等候。一个五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开了门。休伊特说明来意,又讲了一遍那个当地遭遇盗车贼的谎话。女人点点头,转身让他们进来。
他们在客厅里坐下。休伊特介绍说莱梅克和达格是华盛顿首府来的官员。没想到还没等他们多说一个字,女人就嚎啕大哭起来。她用双手捂着脸泪如泉涌,一边哭一边找东西擦眼泪。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房间另一端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有一个纸巾盒。达格过去把纸巾拿给她。
女人抽泣着讲述了她的故事,跟一宗案子有关,不过绝不是莱梅克他们调查的这宗案子。十月份的时候,她唯一的儿子从军队里跑了回来,他是从法国回来的。去年的整个夏天他都在参加那场艰难的诺曼底保卫战。他告诉他母亲他再也不能忍受那样的日子了,这次他是私自离开的。她央求他回到军队去,但最终还是把自己车子的钥匙给了他。她丈夫对此十分愤怒,但也没有举报自己的儿子,而是又买了一辆四一年的“庞蒂克”,同先前的那辆颜色、款式都相同。她丈夫现在开那辆车,车子和他的人现在都在五金商店里。她儿子圣诞节的时候从内华达州的什么地方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恳求莱梅克和达格答应她不要伤害她的儿子。
达格站起身说:“我们会看一下有什么能做的,夫人,祝您下午愉快!”随后他同莱梅克一起走出大门,休伊特则在后面收拾残局。
达格钻进警车,开始打喇叭。
“查查这件事,休伊特。”达格等休伊特蜷缩身子坐到方向盘后面时说。
“她说的都是事实,”休伊特回答道,“我认识她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莱梅克和达格对视了一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默不作声。人都是有弱点的,达格和莱梅克都深深地了解这一点。当然人也可以克服那些弱点,很多保卫法国的战士就做到了,还有更多的在德国平原和太平洋海滩上的人也做到了,他们就不是废物。这些是因腿脚不好而没有上战场的休伊特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最后一个要拜访的住所位于林地街的河岸旁边,离市中心很近。休伊特的车子驶过警察局,然后开过市政厅。那里的停尸间还冷冻着邦妮、奥特和阿诺德的尸体。莱梅克思索着他们的死会给纽伯里波特这个小城带来怎样的影响。即使现在的天空灰暗阴沉、土地生硬冰冷,他还是希望他们三人的葬礼可以办得体面些。邦妮会被安葬在她的丈夫阿诺德、那个被认为是杀害她和她的大块头情夫的可怜虫的旁边吗?
休伊特再一次停车,然后带路。马路和人行道上的雪已经被铲干净了。那栋小房子很整洁,车库敞着门,里头停着一辆最新款的别克轿车。莱梅克走过去摸了摸车子的发动机罩盖,还是热的,肯定有人刚刚到家。
给休伊特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头发灰白,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脸颊红润。她穿着一双有皮边儿的靴子,一件似乎是手工编织的浅色毛衣。莱梅克觉得她很像正宗的新英格兰人,坚强又能干。
“快进来,快进来,”她大声说,还快乐地招着手,“别站在外头啊!”
走进屋后,莱梅克已经感觉到他们这一行又是徒劳,他们就要垂头丧气地坐上返回华盛顿的飞机了。这位纽伯里波特女人肯定又会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他会又一次地陷入困惑。明天他就会回去继续翻看那些文件夹,盯着寒风瑟瑟的白宫广场和栅栏发呆。他将会迎来更多的不眠之夜,腿上放着文件夹、地图、书或是什么都没有,想那个杀手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只是想象出来的幻影,想他自己是不是太愚蠢、太容易相信什么了。也许更糟,如果她确实存在,他会不会一败涂地。
休伊特今早第三次讲述那个盗车贼的故事,那个女人一边听一边招呼他们坐在沙发和椅子上,她自己则仍旧站着,问他们喝咖啡还是喝茶。他们三个人全要了咖啡,她听罢转身消失在了厨房门口。达格冲休伊特努努下巴,示意他站起来盯着点儿她。休伊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能够看到她的地方。
“那么,你们是从华盛顿来的喽?”她在厨房里大声问道,一块儿传出的还有杯盘叮当的响声和水池里流水的哗哗声。
“是的,夫人。”达格回答道。
“像你们这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为什么为了盗车贼之类的大老远地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呢?这种事我们当地的警局难道不会处理吗?”
听到这话,休伊特连忙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说:“没错,夫人,他们只是来检查工作的。”
“这么回事啊。”她端着一个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几只杯子和一个带嘴的咖啡壶。她为他们三个倒咖啡,但并没给自己倒,然后把咖啡壶放到炉架上,仍旧站着没坐下。
“行了,开始问话吧,小伙子们!”
达格看着莱梅克,但这次他似乎一点儿心情也没有,于是达格自己接过了话茬。
“外面车库里的那辆‘纳什’车是你的吗?”
“是我的。”
“最近买的?”
“去年十月刚买的。”
“夫人,那您以前的那辆车哪去了呢?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它出售或作其他用途的记录。您可以告诉我们或是带我们去看吗?那辆车到哪儿去了?”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达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双手握紧顶在下巴颏下,好像她等了好久、又害怕听到的话一下子传到了耳朵里。
“你们想吃点儿饼干吗?我刚从商店里买了些回来。”
莱梅克直视着他说:“不,夫人,我们只想知道您的那辆车到底到哪儿去了。”
休伊特提醒她道:“深紫红色的1939年纳什轿车。”
“我去给你们拿些饼干来!”她坚决地转身走进厨房。
莱梅克和达格从沙发上“唰”地站了起来,休伊特的手指则摸到了枪套。
这三个男人堵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看着这个女人打开橱柜,在最高一层的架子上的一堆盒子中间摸索着。
莱梅克踏进了厨房,问了一句:“你把你的刀都放在哪儿了?”
此言一出,女人的身体骤然僵住了,够橱柜的胳膊停在了头顶。她连头都没转就回答道:“水池的左边。”
莱梅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四英寸长的刀,是一对儿中的一把。他把刀拿起来给达格看,“Wusthof牌的。”
女人终于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她转过身面冲着他们。
莱梅克和她对视着,她右手紧紧握着,但并没拿着饼干罐子,脸上则是一副哀伤的神情。
“嗯,小伙子们,干得真漂亮,你们真是聪明得很!”
莱梅克说:“说吧!”
她的眼珠忽然转向达格,“特工先生,我惹的麻烦很大吗?”
“两宗谋杀案的同谋,或许是三宗,也许更多也说不定,要看从现在这一秒以后会发生什么了。女士,你惹的麻烦够多了,我看你也不想再锦上添花了吧?”
“你说得很对。”她平静地回答道。
莱梅克放下手中的刀,关上抽屉。他侧过身让休伊特进来把女人押起来。但她右手的拳头还未松开。
“你们知道,”她说,“我觉得不是。”
“你说什么?”休伊特停下手问她。
女人使劲地摇着头。
她对莱梅克说:“我非常不喜欢她。”
莱梅克的心中感到一阵狂喜!
“她?”
“我喜欢阿诺德,他是个和善的小不点儿。”
“是的,夫人。”莱梅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那个杀手确有其人!
“所以,我决定,”她突然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叫朱蒂斯。”
“朱蒂斯!”达格和莱梅克都被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年轻的长官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了,先生们,再见了!”
“夫人,”休伊特耐心地说,“我肯定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
“事情很快就会办完的!”达格赶快说,试图缓解这个狭小、拥挤的厨房里骤然形成的紧张气氛。
女人摇摇头,目光越过休伊特直直地射向莱梅克。
“真是,”她大声地笑道,“你们这两个小伙子或许不如看上去那么聪明!”
莱梅克把休伊特推到一边,一个箭步窜上前,朝她的胳膊够去。然而,还是太晚了。还没等他捏住她的右手腕,她就已经把一粒药丸扔进嘴里咬碎咽了下去。
当莱梅克把她瘫软的身体放倒在厨房地板上时,一股苦杏仁的味道从她的鼻孔里散了出来。
第十一章
2月19日
华盛顿特区
比什夫人把她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
“朱蒂斯。”她又说了一遍。
达格点点头,“只知道‘朱蒂斯’而已。”
比什夫人喃喃道:“约瑟夫、圣母玛利亚、耶稣啊!”她像她的那位爱尔兰上司那样说道。然后她问达格:“是有个警官听见她这么说了吗?”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那个小伙子从车上叫下来,我让他写了份报告呢!”
“这个以后再说,”比什夫人交叉双手,用手指尖对着达格,“再跟我说一遍,这件事发生在……”
“星期六下午,三点钟左右。”
“但现在已经是星期一的中午了。你们发现有个想来刺杀总统的女人,而现在距发现的时间已经一天半了,你们两个到底干什么去了?”
莱梅克张开嘴巴,他想提醒这位瑞利的左右手,他们要找的这位杀手不是疯子,而是智商过人、技术超群的高手,达格、瑞利和他自己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他还想告诉她,自从他五个半星期以前走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和达格除了忙这件案子外无暇做任何事情。他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只有利用在汽车上、飞机上和警察局的沙发上抽空合一合眼。
这时,达格和比什夫人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顿时把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莱梅克不是特工,他和他们两人不一样,他用不着为总统的安危负责。达格回答道:“你瞧,首先,这个女人在我们俩面前死掉了,我们接着搜查了她的住所,是那种全面彻底的搜查。此外,我们还必须理清整件事情。我和休伊特定下了规矩,他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否则的话我们保不准会对他做什么。他只会向他的上司们汇报说,政府正在监视那位女士,而他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那位女士突然在和我们见面的时候死掉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然后我又向那个老太太的邻居们编了一个谎话,说当她听到自己的车子被偷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之类的。”
“那尸体呢?”
“正要告诉你呢!我把它送到这里了,她现在在Bethesda,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让自己人伪造一份验尸报告。她的尸体明天下葬,地点在马里兰州的一处政府公墓。休伊特将负责散播她在那里有亲属的消息。”
“吞的是氰化物药丸是吗?”
“没错!她当时像拿着袋面粉那样一下子倒了下去,那个味道,像是法国咖啡。”
比什夫人用她那副眼镜对着达格,没准备让莱梅克说话。她用不着继续听更多的推理分析,也不必听他上历史课,她只询问事实。莱梅克知道瑞利为什么会信心十足地把事情全权交给她处理而放心地离开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达格打开公文包取出资料,然后拿出几张纸丢给比什夫人。
“出生证明,驾照,护照,社会福利证明。她全名叫穆迪·莉莉·金。出生在斯基尤特,后来去了韦尔兹利,过去二十二年都住在纽伯里波特。是一名退休教师,在当地开了一家书店,六十三岁,从未结婚,有一个姐姐,但已经死了。在两战的间隔曾四处旅行,但从未到过有争议的地方,去的都是巴黎、伦敦、罗马这样的地方,这不过是退休老太太去旅游罢了。”
比什夫人从眼镜上方看着他说:“请问你说什么?六十三岁并不老,那些城市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适合任何年龄的任何人去。”
达格耸耸肩。
“继续!”她命令道。
“父母,姐姐,她,都没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参加过什么苏联的集会,事实上,她是公认的反苏者。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可疑组织。”
听到最后这句论断,比什夫人扬了扬眉毛。
达格赶快承认错误,“对对,那个,显然我最后一句话说错了。我们现在对此还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嗯,说完了。”
比什夫人默认了他的道歉。她看着翻开的文件夹思索着,手指头在这份记录了看似是一位普通新英格兰女人生平的报告上敲打着。她生命中的转折点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是什么能够让这位穆迪·莉莉·金参与到一宗谋杀案当中来?疯狂的女人,爱国人士,还是叛国走狗?哪一个才是这位穆迪女士的真面目呢?
“朱蒂斯。”比什夫人像品尝白兰地一般细细地咀嚼着这个杀手的名字,好像这样做可以发掘出一些秘密似的。“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莱梅克博士?还是瞎编的?”
莱梅克给她讲解了犹太公主朱蒂斯的故事,这位公主亲手杀死了亚述国将军敖罗斐乃,是以色列战争传说中的一大救星。
“我觉得你刚才的意思是说她是波斯人。他们难道不是穆斯林吗?她又为什么要取一个犹太人的名字呢?”
莱梅克很想回答说:欢迎您进入我的世界,这里没有一件事是前后一致、合情合理的;刺客这个人物是个幻影,我每天都陷在困惑和不解之中,尽管如此我还是那个最有可能找出她、阻止她刺杀美国总统的人。但他忍住没说,而是说道:“也许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什么的,或者她可能是一个布鲁克林的犹太姑娘。我们见到她时我会问问她的。”
莱梅克看见比什夫人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等着她嘲笑他自以为是,然后她讥讽的笑容突然变成了和善的微笑。
“我等着那一天,教授!”
她站起身,他们两个也跟着站起来。
“好了,”比什夫人说,“我会把你们所说的一切汇报给长官的!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对我说他愿意给你们提供任何你们需要的援助,钱也好人力也好,但是你们所做的一切还是要经过官方批准才可以。莱梅克博士,我知道您只是一名普通的公民,但如果您愿意帮助我们调查此事我们将会万分感激。达格似乎觉得你是个天才。我觉得呢,您除了嘴巴有些随便以外,还是能配得上这个称呼的。不管怎么说,您可能是这位纳比特特工最理想的搭档了!你们的……处事态度很一致。”
莱梅克点点头。即便比什夫人叫他回苏格兰去,他自己也会去寻找那位朱蒂斯的。
“现在,你们两个人听好了!总统先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下周回国的时候也不会知道。我们的工作就是不让他知道任何事前的防范工作,也不让我们的小杀手知道。瑞利长官会让这件事同媒体和白宫绝缘。不能把事情搞大!你们要查的这位刺客在华盛顿周遭地区可能有同党,就像她在纽伯里波特的同党那样,也许新英格兰还有更多。现在不可能搞清楚她的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所以你们要提高警惕、密切关注,我们也会从我们的渠道打探消息!瑞利长官很快就会回来的。教授?”
“是,夫人。”
“你现在展现出非凡的领导才能,继续保持!您的宾馆还舒适吗?”
“迄今为止还不错。”
“很好。有什么变化的话及时通知我,达格!”
“是,夫人。”
“我知道,当我代表瑞利长官和整个美国说话的时候,我并不在意你们抓没抓到那位女士或是有没有杀掉她,但是我想要你们阻止她。做你们要做的事吧,我们稍后会划分出这件事的级别的!都明白了吧?”
“是,夫人。”
过了一会儿,比什夫人抬起头,说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2月20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从第九街开来的电车上走下来,站到了宾夕法尼亚大街上,把《华盛顿邮报》卷起来夹在腋下。报纸的头版刊登了一张美军国旗在琉黄岛上飘扬的照片。刚才在电车上,她阅读了几则新闻:苏军穿过波兰境内,美军为粉碎德军的抵抗向莱茵河发动进攻,爱荷华州发生了地震。罗斯福还没有回国,不过报纸上说他将会在下周返回国内。国会发言称,3月1日将会发布总统雅尔塔一行所取得的成绩。
摩肩接踵地穿过很多衣着厚重的文员和商人后,朱蒂斯终于来到了邮局。.99lib.她找到自己信箱,屈膝透过小玻璃朝窄窄的投递口里看去。信昨天就应该到了,可是到现在里头还是空空的。她还是转开了密码锁,把手伸进去,小格子里空无一物,只能触到冰冷的金属壁。她觉得邮政服务是美国最有效率的一项服务,如果信是从纽伯里波特寄出的话,现在早就应该到了。
她“啪”的一声摔上了金属小门,然后胡乱地锁上它。她那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引起了一个在她旁边屈膝看信的男人的注意。四目相对时,他冲她笑了笑。他可能以为她没有收到男朋友的情书。
她慢慢地走出邮局大楼,向西走去。走过六个街区后,她站在了白宫的东侧。她忍不住骂起自己来。
她和坦奇上床,她打扫房间,把银器擦洗得闪闪发亮,她读《华盛顿邮报》,深夜在房间里偷偷地做引体向上,她等罗斯福回国,好开始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白宫的安全防护力度已比以前增强了一倍。
2月21日
紫红色的1939版纳什轿车,马萨诸塞州SCR-310航班
带着证实了杀手确有其人的喜悦和穆迪·莉莉·金在莱梅克脚边毙命的不快,他们离开了纽伯里波特。这一行总共只发现了两条线索:杀手确实是个女的,还有她开的是一辆1939年版纳什轿车。
这两条线索可能足够有用,但是莱梅克却对此没有信心。朱蒂斯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她只现身一小会儿,然后就又消失不见了。虽然现在证实她确实存在,但仍叫人无法相信。她是如何杀害阿诺德的?她为谁效力?她长得什么样?她在哪里藏着?还有她将怎样推进她的计划?所有的这些都还没有线索。相比穆迪·莉莉·金说出她的名字、吞下毒药死掉之前,他和达格向找到她的目标又迈进了一小步,仅此而已。
和莱梅克的忧心忡忡不同,达格看起来十分兴奋,激动地期待着莱梅克的下一个奇思妙想。看到他这副样子,莱梅克很沮丧,他觉得这个男人一定会因为心性急躁而早逝:他过去很走运,但这种好运肯定不会一直伴他左右。
莱梅克借了一辆公家的藤维轿车,他发动车子,让它暖和起来。此时的华盛顿正值深冬时节,气候寒冷。他收听着两个频道,观察着行政东街的动静,跟警方随时保持联络。达格则坐在自己的车里,在白宫西侧指挥着所有的监视活动。莱梅克和所有特工的频道都调到达格的频道,这个频道是保密的。总而言之,达格就是指挥中心。其他特工坐着普通车在城中四处转悠着寻找朱蒂斯的那辆车,并随时向达格汇报他们所处的位置。莱梅克一边听着那些特工们的对话,一边观察着街对面的白宫大楼,那里的安全防护措施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变得更加密不透风。比什夫人确实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分派给达格足够的人手。现在,大搜捕已经全面展开了,但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在华盛顿城中来回巡查,希望侥幸碰到朱蒂斯的身影。
莱梅克的腿上摊着一叠大同小异的黑白照片,都是纽伯里波特那几具尸体的特写。最后几张仔仔细细地拍下了“刺客之刀”的样子。莱梅克盯着那个带血的缟玛瑙刀柄仔细看,上面刻着古代“刺客”杀人情景的图画。雕刻家悉心呈现出每一个杀手的穿着、被杀者家属的服装样式。一个埃米尔(穆斯林统治者的尊称)被一个给他牵马的男子刺中胸口,另外一个则被他的厨师刺死,第三个人是坐在轿子上时被他的一对保镖杀死。每一个事例中,被杀者和旁观者的容貌都是一样的,没有痛苦但满脸疑惑,都是被他们从未注意过的人所杀。
而这种策略恰是哈桑·萨巴赫的独特之处。他的门徒都在年幼时被带进城堡和极乐花园。在那里,他们被一味地灌输忠诚的思想、被训练成杀人的高手,但却得不到任何思想品行的教育,也没有明确的身份。他们只能通过马厩、厨房、田地里的工作来接近自己的目标。他们没有能力扮成身份显赫的大人物,只能偷偷摸摸地接近被哈桑贴上死亡标签的势力强大的敌人。朱蒂斯采用的方法也是这一套吗?她怀着一身技艺来到美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吗?她计划怎样接近罗斯福然后对他下手呢?
这个女人就在华盛顿城内的某一个地方藏着。对此莱梅克确定无疑。
那么马可·波罗对波斯女人的观察又说明了什么呢?朱蒂斯会不会也貌美如花?美丽难道不是一件武器吗?肯定是!而且朱蒂斯肯定会利用这一点,就像她会冷酷无情地利用任何人或物一样。
但关键的问题是:此时此刻,她把美貌这把利器用在了谁的身上呢?
莱梅克很想和达格讨论一下,但他觉得达格肯定会嘲笑他又凭借奇怪的思考逻辑和不可理喻的渊博学识制造出一个不靠谱的假设。在过去的几天当中,调查行动发生了一个更具争议的转折点。达格终于咬定一件事决定深入调查,并决意以此向瑞利和比什夫人证明他不仅有勇,而且有谋。达格现在离他有几个街区远,眼神锐利地瞄着紫红色“纳什”轿车的影子。现在他手底下有四十八个特工人员供他调遣,莱梅克已经变成达格领导小组的一员了。
莱梅克知道北上找到穆迪·莉莉·金实属好运,纯粹是歪打正着。现在,他坐在暖和的车里,已经想好下一步应该怎样做了,他决定要孤身一人采取行动。更重要的是,他有种感觉——这是自打达格在六星期以前敲响他在圣·安德鲁斯的房门到现在,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以前隐藏着的那条路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了,而且,在他的大脚旁边,他终于看到了一只脚印。
2月22日
乔治敦
她解开蓝色女佣制服,在腰后系上围裙带子,把围裙的蕾丝花边抚平,然后穿上黑布底鞋子。
坦奇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把一只手放在脸上,好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悲伤。但她知道不论现在的他作何感想,都绝对不会悲伤。虽然卧房里很冷,他还是满身是汗,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
她并不讨厌坦奇,他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情人,即便是对一个女佣、一个黑人也很体贴。他的婚姻是为了权力而非爱情,朱蒂斯明白这其中的失与得。他在他们互相尊重的界限之内想方设法地对她好,他是一个聪明又宽厚的男人。然而他的妻子,正像穆伊斯林有一句老话所说的那样,既是个帮手又是个累赘。对于坦奇的缺点,朱蒂斯并不责怪,而是怀着怜悯之心加以利用。
他的呼吸渐九九藏书
渐平稳下来,她给他盖上被子,但并不打算让他就此进入梦乡。她坐到了被子上面,他动了动,嘟哝了几声。她把手放到他裸露的胸膛上。他没有再动,而是假装睡着了。她的手指在被子底下慢慢地向下滑,玩笑般地逗弄着他。这下子他忍不住了,突然睁开眼睛,也开玩笑似的抓着了她的手臂。
“干嘛呢!”他说,“我们玩得太过火了,你应该等会儿再来,小姐!”
她佯装生气,撅着嘴说:“有什么话,说吧!”
他抬起脸看着她,眼神里透露出真实的爱意。他把潮湿的手掌放到她的脖子上。
“我希望。”他说。
“希望什么?”她问,尽管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没什么。”
她握紧他那放在她喉咙上的手,站了起来。
“坦奇先生,一个什么希望也没有的人要不就是太快乐了,要不就是陷入了绝望,你属于哪一种?”
他一下子咧开嘴巴笑了:“都不属于。你怎么想出这些话的,狄塞尔维?你说起话来真不像个女佣。”
她弯腰拍拍他,“那女佣应该怎样说话?你又跟多少女佣说过话呢?”
他们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用被子裹着下半身,坐了起来,到处找他的裤子。
“嘿,对了!”他说,“我今天刚听说了件事儿,跟总统大人有关。”
朱蒂斯脑子一震,“啊……嗯。”
“华生老爹两天前过世了,就在和斯大林、丘吉尔会谈结束后归来的船上,报纸还都没有报道此事。罗斯福下令说等到他回国后再公开此事。”
“谁是华生老爹?”
“爱德温·华生将军,罗斯福军事上多年来的助手和秘书,也是肝胆相照的密友。船驶到大西洋的时候,他的心脏病突然发作了。天哪,你能想象得出和你死去的密友航行在大海上的感觉吗?可怜的老罗斯福啊!他肯定非常难过。恰恰在一切都比较顺利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坦奇咬了咬嘴唇:“我觉得,生命是缺一补一的。”
朱蒂斯坐在床上,心里想,这样的事还真是玄妙。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可能下周三吧,我听人说的,在阿灵顿。”
她听罢默不作声,垂下眼帘故作娴静状,“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狄塞尔维,”他摇摇头,“理智点儿!总统不是在干别的,而是在给他一个最好的朋友下葬,这不是和他握手的好机会!”
“换句话说,你会带你太太去。”
“对!实事求是地讲,我要是去的话也一定是和她一起去的。那是个葬礼,同时也是个政治聚会。我要是带你去的话该怎么解释呢?”
“对谁解释?”
“首先就是我太太。”
朱蒂斯摇摇头,并不在意这个。她完全可以对付他太太。“还有谁呢?”
“能想到的所有人!”
朱蒂斯点点头:“果真是政治聚会。”
“我说,你知道这个并不取决于我个人。我要是带你去的话,这全城的人会……我为什么不只带着佩夫人去呢?”
朱蒂斯在床上挨着坦奇坐下,然后翻过手心用手指甲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脊背。他的身体禁不住扭动了一下。
“只是一张邀请函而已,雅各。我甚至不会让你太太看到我,我会躲起来的。我就是想近距离地看看总统大人,就一次而已!”
“不行,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的,”她的手离开他的皮肤,“就是不愿意!”
朱蒂斯下了床,站到坦奇面前,对着他的下巴扭动自己的腰肢。
“你刚才说要我等会儿再来,雅各,要等多久呢?”
坦奇的目光骤然从她的脸部滑落,仅仅锁定在她扭动的胯部。她用她摩挲过他背部的手指向后解开围裙的蝴蝶结。围裙带子一下子松了,在半空晃荡。
“要等很久吗,雅各?”
2月28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
朱蒂斯开车来到弗吉尼亚。她在离坦奇家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停下,然后换乘大巴前往阿灵顿国家公墓。她身穿一套长及小腿的裙装,披一件崭新的黑色大衣,头戴毡帽,独自坐在大巴前排的座位上。
下了车,她跟在一列由豪华轿车和橄榄绿军用车组成的车队后面走进公墓大门。车后的尾气伴随着她呼吸的起伏,一阵阵喷入冬日中午冰冷的空气中。送葬队伍毫不迟疑地穿过纪念大桥,可见华生老爹是多么的受人爱戴。
朱蒂斯期待看到罗斯福的重型轿车和他的安全分队经过,但未能如愿。于是她加快步伐踏上墓园冬日的小路。
她以前从未来过这里。那遍地数不清的白色十字架、偶尔可见的犹太星章、象征伟人的花岗岩尖塔,以及茁壮的树木、静静流淌的河流……一切都吸引着她的目光。死亡——她的老主顾,在这里竟受到如此的礼遇。她不由得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她毫不费力地找到华生将军的安葬地。一大群人穿过林立的墓碑,涌到为防寒避雨而临时搭建的帐篷下面。在离墓穴一百码开外的地方,站着六个黑衣男子,警惕地扫视着来往的男男女女,不时检查着陌生来客的证件。朱蒂斯走上前去,掏出坦奇给她写的通行证。守卫看了她一眼便放行了。
朱蒂斯跟着追悼的人群缓缓前行。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投来,她便冲那人忧伤地点点头。她看到了雅各和他妻子,并有意躲开他们,兜了个大圈儿绕到他们后面。罗斯福还是没有出现。
她处在墓穴和黑架子上那口暗得发亮的棺材后面。送葬的大概有两百人,围成一个圈儿站着。七个海军陆战队士兵身着鲜艳的蓝、红、黑制服,在棺材旁站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持枪稍息。华生老爹的家人坐在折叠椅上,女的都带着面纱,男的都一袭黑衣——口袋里的白手帕是全身唯一的亮点。朱蒂斯站在人群的外围,始终低着头。大家都在等待,牧师也手持圣经站在墓穴旁边。这时候罗斯福出现了。
人群让开一个缺口,罗斯福由一个特工处工作人员推了进来。这回离总统更近了些,朱蒂斯觉得他的气色还不如上次就职典礼时好。他眼窝深陷、双颊凹进,无精打采地坐在轮椅上,任凭旁边的人拍他肩膀,却连头也不抬。他身后那个不甚优雅的女人应该就是埃莉诺,这从她的相关照片上可以辨认出来。但她精神矍铄,走路笔直,还不时和两边的人握手并且面带感激的微笑。相形之下,罗斯福显得更加颓然不堪。
罗斯福一安置下来葬礼就开始了。坐着听牧师致词的只有华生的家人和总统。安葬仪式在低沉单调的声音中进行了十分钟,内容无非是华生老爹的一生是光辉的、他影响了很多人之类的说辞。朱蒂斯看到了雅各和他妻子的背影——他们俩谁也没挨着谁。
牧师说完后,海军仪仗队点燃了礼炮,在沉寂中发出三声震耳欲聋的齐响。几只小鸟从光秃秃的树丫上惊飞,此外便再无动静,直至回音消散。棺材由绳索吊着放进了墓穴。牧师合上了他的圣经。人们渐渐散开,绕过以前的墓碑,回到他们温暖的车厢中去。豪华轿车和军用车的司机们早早发动好引擎,等待着归来的主人。
朱蒂斯站在原地没动。过往的行人都小心地绕开她。而她却一直等着坦奇夫妇和其他几个送葬的人握完手,然后目送他们走向自己原地发动着的豪华轿车。这时她注意到墓穴旁还有一小群黑衣人。在他们中间,忙着握手交谈的,正是罗斯福。
没有人排队。大家只是简单地走上前去,在几个特工警惕的注视下和轮椅上的总统共度几秒钟的安静时光,然后便匆匆离去。朱蒂斯没有挪动,却打开了她的黑色挎包。
她悄悄地给右手戴好一只白棉手套。然后麻利地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撑开一个避孕套,接着把整只手伸进一个薄薄的丝质护套里,再在外面戴上另一只相配的白棉手套。干完这些,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只小瓶子攥在掌心——瓶子里装的是混有二甲亚砜和羊毛脂的氰化物。然后,她终于向墓穴那边走去。
总统还在那里逗留,与他的妻子相隔大约五码,各自忙着和一群政要交谈。当朱蒂斯离他们还有二十步远时,她拨开瓶塞,把里面的东西滴到自己包好的指尖上。白手套上立即散发出杏仁的香味。朱蒂斯使劲嗅了嗅,断定这味道相当微弱,并不会引人注意。她把空瓶塞回大衣,昂着头继续前行,表情凝重而悲悯。
罗斯福似乎并没有看到朱蒂斯的到来;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个老部下吸引住了。那人紧紧握着罗斯福的手,长满银发的脑袋晃来晃去。朱蒂斯还在逼近。一个特工仔细打量着她,但并未作出任何制止。朱蒂斯在离轮椅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她伸出左手,准备在罗斯福注意到她时一把握住。杏仁的芬芳在她鼻尖萦绕。
那个老部下终于松开了手。罗斯福冲他点点头,俩人还接着在聊。朱蒂斯乘机观察总统平放的手。一会儿她就要借握手的机会在那只青筋暴突的手上抹上氰化物,让毒素穿过那层薄薄的满是斑点的皮肤,一直渗入他的血液。一百分钟之内,他必死无疑。
罗斯福突然回头看了看妻子,后者点点头,表示是时候该走了。一个特工从后面上来,要把轮椅推走。朱蒂斯赶紧上前一步,朱唇轻启:“总统先生……”
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了她的左臂。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被拖得失去平衡,离轮椅远远的了。那股力量更是拽得她踉踉跄跄,这让她不由得怒火中烧,回头瞪着那个大块头的秃顶男人。可那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把她拉到离罗斯福好几步远的地方。她扭头望去,那边已经有特工处的人搀着总统把他推离了墓穴。
朱蒂斯使劲拉着自己的胳膊想挣脱。可那个大块头却抓得更紧了。他至少有六尺半,体格强壮。朱蒂斯完全可以三下两下抽开身,把他撂倒,置其于死地。但她抑制住了所有的冲动——因为这显然不合时宜。她也尽量不去开口。她不知道在那人眼里自己究竟是谁,是一个参加名人葬礼的白种贵客,还是一个身为卑贱女佣的黑人闯入者?她倒也可以把浸过毒药的手套擦在他手上,让他偿还从阻止她的那一刻起造成的所有后果。但她又一次忍住了没采取行动,而是决定静观其变。她不再反抗,默默地跟着那人离开人群,穿过一个又一个墓碑。
等那人松开她时,罗斯福早已走远。朱蒂斯后退几步盯着那人。
“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嘛吗,小姑娘?”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股傲慢。
看来,朱蒂斯寻思着,对他来说自己是“有色”的。于是她垂下眼睑。
“我只想和总统先生问个好,告诉他我对他的损失表示歉意。要知道他的朋友刚刚去世,民众有权利与他分担痛苦。”
“民众是有这个权利,可你没有。”
“我有权来这儿,我有这个。”朱蒂斯用右手拿出雅各·坦奇给她写的通行证——那只手套上面没有毒药。
那人双手抱胸,根本不看便条。他摇摇头:“不看。你无论如何都不够资格,小丫头。那张纸对我来说狗屁不如。”
朱蒂斯把纸条塞进口袋,搁在空瓶子旁,问道:“那先生你是谁?”
他放下了胳膊。朱蒂斯瞥到他外套下面皮枪套的一角。
“你是警察?”
“现在不是。不过没错儿,大部分时候我是华盛顿警察。但这会儿我是为了给其他人效劳才和你谈话。他们可不希望在这儿看到你,也就是说我不希望。”
“他们是谁?”
那人伸进口袋摸出一包“幸运”牌香烟,点燃,也不问朱蒂斯要不要。他就让她干等着,直到自己划亮火柴。
“这么说吧,”他吐出一口烟,盖过他们周围杏仁的暗香,“你要只是在你那个住满黑鬼的让人恶心的小公寓里和雅各·坦奇鬼混,谁也不会在乎什么。可一旦你出现在公共场合,特别是和他们夫妻俩同时出现时……那么,哼,小姑娘,有些人就很不满意啦。”
朱蒂斯一下子明白了:那人大概是坦奇夫人的家人,那个已故参议员的宗族。很显然雅各在其他场合也老实。
“你弄明白我说的话了吗,小丫头?”
“是的,先生。”
那人凝视着朱蒂斯,猛吸一口,烟头发出灼热的火光。他点点头。
“我倒是明白他为什么缠着你了。”
朱蒂斯支吾道:“你一直跟踪我吗?”
“我一直跟踪坦奇。而且我也看够了,是时候让你辞掉你在他们家的工作了。告诉你们家太太你要换地方了。不用解释什么。去给别的白人扫地吧,对你来说都一样。”
“我不想走。但我不会再纠缠我们家先生了。我也不想惹麻烦,可以吗?”
“太迟啦。你非走不可。而且我指的就是今天。”
朱蒂斯扬起下巴打量着这个人。她可以说服他让坦奇夫人多给点钱,譬如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她离开的条件。一旦交易达成,她便可以借机和他握手。但他块头太大了,不少于两百五十磅,而且不到四十岁,体格强壮。通过握手带给他的那点儿剂量足以致他重病,但也就仅此而已。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也得看着你了,小姑娘。我想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把事情搞砸,然后我再把你一屁股踢进监狱。”他嘿嘿一笑,“或者你都不用把事情搞砸。也许某个晚上你就受伤了什么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蒂斯点点头。
“那就好,滚吧。”
朱蒂斯转身向公墓外走去。那人站着没动。当她走了有十步远时,他发话了,声音低沉而不怀好意,“我会看着你的,小丫头。”
她停住脚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
大块头警察冲她耸耸肩,便开始专心致志抽自己的烟了。
朱蒂斯转过身继续走。她依次褪下左手沾了毒的手套、丝质护套和避孕套,然后是右手的干净手套,并把它们一下子全塞进挎包里。她的手本来在里面都捂出汗来了,这会儿却被突来的寒气刺痛裸露的肌肤。
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身穿粉蓝女佣服,朱蒂斯拉上大落地窗的窗帘,掸去窗前家具上的尘土,然后用一桶氨水擦了窗户上一格一格的玻璃。一点半左右时,佩夫人端来一份小点心,两人便坐在沙发上,借着日光边吃边聊。
雅各和妻子大概两点钟从葬礼上回来,比朱蒂斯迟了一个钟头。夫妻俩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谁也没和女佣们搭话。三点时,朱蒂斯告诉佩夫人她今天的活干完了,要回去了。可是老厨娘却摇摇头一言不发,仿佛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狄塞尔维。朱蒂斯一边搓手防寒,一边走向她的纳什牌轿车。她不知道那个大块头警察叫什么,也没必要知道。
华盛顿特区
无线电里叮叮当当的金属声把莱梅克吓了一跳。
“一号车,一号车,呼叫‘眼球’。刚刚确认,在一辆紫红色的纳什车上,牌号SCR-310。”
“眼球”,达格的回答声从话筒中传来。
“把你的10-20给我,一号车!”
一号车里的特工说他正从新汉普夏大街往北开往华盛顿环道。莱梅克听到他又更新了自己的方位:可疑车辆出了环道,正在K大街上向东行驶,混进了高峰期早段的车流中。
“逮住她!”达格吼道,似乎胜利在握。他指挥一号车继续跟着,不要轻举妄动。
“教授!能听到我说话吗?”
莱梅克摸到了他的麦克。他就使过一回双通无线电,那还是上次他们把这玩意儿安他车上试试时。这会儿他已经把麦克叼在嘴里,摁下了通话按钮,大喝一声:“能!”
达格没有说话,那头儿突然没声了。莱梅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安静地等着达格的指示。这一下午他都在浏览比什夫人给的一沓最新的政府招聘资料。他旁边的座位上堆满了文件夹。他顺手把麦克搁在其中一个上面。
“……手指离开按钮!”话筒里达格又在咆哮,“真要命,把你该死的手指从那该死的谈话按钮上拿开!”
莱梅克赶紧捡起麦克。
“对不起,对不起,达格,我听着呢。”
“说话,莱梅克,然后我说的时候就松开那该死的麦克,把嘴闭上!老天!现在听好,我正让一个特工跟着一辆紫红的纳什,牌号SCR-310。明白吗?就是她。”
莱梅克愣了一下,来确认自己的耳朵。
“梅莱克!”
他忙摁下按钮,“知道了,明白明白。”
“她大概去了阿灵顿公墓,在华生老爹的葬礼上探了探情况。他妈的,我就知道她会玩这一招儿。”
莱梅克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往北出了第十七路大街,正往K大街开呢。我已经让特工们过来增援。你现在往佛蒙特大街开。如果她在K大街上一直向东,我们就会经过你,然后你就跟着我。出发。”
莱梅克放好麦克,找到发动机钥匙。然后他抓住麦克,又一次按下按钮,“收到!”
达格一声令下,“走咧!”
莱梅克发动引擎融入车流,白宫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他旁边的所有车都和他一样行色匆匆——在这个区域的下午四点,每个人都刚从停车场里出来,准备好加入这场交通全面大堵塞的斗争。在F大街,他闯了红灯,接着猛踩油门把一辆有轨电车挤上了G大街。周围喇叭声四起;有轨电车的司机起劲儿地摇着铃铛。
莱梅克飞速向北过了另一个十字路口,一边躲避其他车辆一边狂按喇叭。他握方向盘的手心直冒汗。他还没有重新适应美国右行的规矩,以至于他很多时候出于本能的狂躁行车。刚刚拐了两个弯儿,他便发现自己上错了车道。
达格还在通过无线电指挥着他的特工们。他一到K大街就发现了那辆39年的纳什,并洋洋得意地宣告了自己的位置以及与目标的距离。他命令一号车退后。这方面他确实在行。莱梅克听着特工们不停地汇报自己的方位。达格让所有的车都避免碰头;他们只要在外围罩住他的车和那辆纳什就可以了。在他发话之前,其他车都不许乱动。莱梅克不太信任自己的车技,也不敢随便说话。直到达格在那头大喊“莱梅克”,他才急急忙忙说一个“10-4”,然后加大油门,抓住车流中的一切空隙,朝北开往K大街。
达格通过无线电指挥他,“不必回答,教授。开你的车。纳什里面有两个人。我在他们后面大概半个街区,可以看到一个男的在开车,旁边坐着个深色头发的女人。他妈的那男的是谁?不用回答!我们一会儿就知道了。好吧,全体,警备,他们上了弗兰克林广场。等等……妈的,他们又北转上了佛蒙特大街。重复一下,北边佛蒙特大街!现在他们正开往托马斯环道。”
莱梅克听到后猛踩了油门。按达格的要求,他没有说话。他对所有的交通指示都视而不见,从车流里急进急出,全然不顾它的走向,在无线电里达格单调的话音中急速逼近。南向车道里的一个缺口让他有机会加大马力,超过了前面的车。他一刻不停地按着喇叭。躁狂的因子在他的血管里冲撞。
莱梅克到达了K大街,并急速穿过两边鸣笛不止的车辆,来到佛蒙特大道。他不知道自己在达格后面多远;事实上,他也无法从周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蹭来蹭去的保险杠中抽出身来,去考虑这个问题。
达格是说纳什车里坐着两个人吗?这可能是事情的重大转机。难道和纽伯里波特一样,朱蒂斯在这个城市里也有一个同伙?她是某个势力庞大的阴谋集团的一分子吗?或者那个开车的男人只是她某个倒霉的男友?还是被她利用来接近罗斯福的傻瓜?
莱梅克的思绪回到开车上。他决定等会儿再查找这些或者更多问题的答案。
达格在无线电那头哼着小曲儿。莱梅克上足了引擎,在狭窄的佛蒙特大街密集的车流中横冲直撞。这时达格又开始喊话了:“现在出了托马斯环道啦!向西上了马萨诸塞大街,正朝着杜邦环道开呢。”
托马斯环道还在前面两个街区以外。咦,前面大约一百码,朝西开往马萨诸塞的是达格那辆橄榄绿的帕卡特吗?莱梅克越过那辆帕卡特望去,它前面并没有什么紫红色的纳什车。
于是他抓起麦克:“达格,前面是你吗?正出了托马斯环道?”
“不是。”
无线电那头似乎沉默了好久。这时,佛蒙特大街南向的车道上又出现了一个缺口。莱梅克觉察到了并立马冲上前,全力向达格的位置赶去。发动机被他开的轰隆作响,周围其他司机的谩骂声不绝于耳。他猛转避开一辆别克,结果那车直直地撞在路边的护栏上。莱梅克在托马斯环道上疾驰,接着又匆匆上了马萨诸塞大街,朝西往五个街区以外的杜邦环道开去。他左避右闪、迂回行进,愣是在车流中挤出一条路来。其他车都躲到一边,让他喇叭一路尖叫,飞驰而过。
“莱梅克!”
但莱梅克开得太急根本无暇抓起喇叭回话。杜邦环道上的车流比他想象的还急。他踩着刹车猛一右转,进了一个单行车道。他的挡泥板险些撞上左边两辆汽车,但他矫枉过正,又擦了一下右边的一辆别克。别克的主人——一个穿套装的女人,冲他挥了挥拳头。莱梅克一直顺着环线走,过了去新汉普夏和康涅狄格的岔路,接着又过了往马萨诸塞的——后者就在他进环线入口的另一端。他超过的那辆别克也跟着他,想让他停下。可莱梅克停不了,他不知道怎么下环线。于是他又抓起了麦克。
“达格!”
“马萨诸塞大街。他们调头上了来时候的路。莱梅克,混蛋!你超过我啦!”
一定是因为刚才环道上车来车往的太乱了。莱梅克车轮磨得都快着火了,还在杜邦环道上兜着圈子。但他终于跌跌撞撞回到了马萨诸塞大街,被他挤掉那辆别克陷进了一个更慢的车流里,没法儿再跟着他了。他好容易甩掉了那个愤怒的女司机,又开始在马萨诸塞上左摇右转,见缝插针。
达格和朱蒂斯还有那个神秘男人就在前面不远。他急速上了马萨诸塞左边的车道,几乎要把油门都踩碎了。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这种高度紧张的持续追击弄得他直想吐。
“好的,教授,我看到你了。放松点儿,你简直像辆特快列车。老老实实呆在你的车道里,明白吗?”
莱梅克注视着前方。那是达格的帕卡特,在它前面大概第五辆车就是那部纳什,和一辆使馆车并行着。再加点儿速他就可以紧跟上达格了。
于是他一踩油门,逼近了前面那辆卡车,接着侧轮突转,进了西向行驶的车道。这一路上其他车又是按喇叭又是躲闪,莱梅克总算是跟上了达格。本来是跟在达格后面的那辆车大概是怕了他了,减速给他让道儿。
无线电那边又在抱怨了,“该死的,我让你冷静点儿的!”
莱梅克捡起麦克:“对不起。我看见他们了,就在前头。你说得没错儿,两个人呢。”
达格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辆39年的纳什突然出了车列。眼看着排气管里喷出一团黑烟,纳什上挡加速,猛地开了出去,一个大拐弯儿上了迎面而来的车道。
“他妈的……本来只想跟踪他们的!”达格在无线电里吼开了,“行啊行啊,‘眼球’呼叫所有人员,所有人员!疑犯在有意躲避。现在他们正在马萨诸塞大街上向东开往托马斯环道。立即封锁托马斯环道上所有的干道。再说一遍:立即封锁托马斯环道上所有的干道!”
无线电里一片嘈杂,追踪人员一个接一个向达格汇报即将被封锁的街道名称。佛蒙特,罗得岛,第十三大街、十四大街、十五大街。
“莱梅克,跟紧我,”达格咆哮道,“然后他妈的啥也别干!”
莱梅克把麦克丢在一边乖乖照办。
纳什车试图逃跑。它不要命了似的不停地加速,在各个车道里钻进钻出。达格正努力封死环线的所有出口。如果成功,要不了几分钟,莱梅克就可以和朱蒂斯以及她的司机面碰面了。被逼上绝路,他们会不会一起服毒自尽呢?要是这俩人死在达格面前,他一定要乐疯了。但是在莱梅克看来,这样的双双自杀的几率只有一百万分之一。
纳什开上了托马斯环道,并没有减速并且倚着环线开。达格紧跟其后。莱梅克喘着粗气,也尽量跟着达格。其他车见状都自动让路,但莱梅克还是时不时就差点儿撞上某棵树,某辆车,或者某个吓坏了的行人。他拼命坚持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紧跟着达格。
但纳什车并没像达格猜的那样上托马斯环道,而是围着环线一路狂奔,又从来时的往马萨诸塞的那条路下去了。
“往西上了马萨诸塞!”达格对着部下们大喊,“得有人阻止他们!马萨诸塞!”
其他人乱七八糟地报出自己的方位,看谁离得最近。结果没人能及时赶到杜邦环道。他们集体被耍了。
“莱梅克,全靠你了。我估计他们到了杜邦后还会原路返回,往南去新汉普夏。从罗得岛去马萨诸塞,然后赶到新汉普夏!截住它!”
“明白!”
他把麦克扔在一边,没怎么费事儿就在苏格兰环道上离开了达格。绕着环道嘎吱嘎吱开了得有四分之三的路,他冲上了罗得岛大街。然后他又一路按着喇叭奔向马萨诸塞。无线电那头没再嚷嚷;达格现在全力依靠的已经是莱梅克而不是他的那帮手下了。在马萨诸塞和康涅狄格的交叉路口,莱梅克又闯了一个红灯,终于上了马萨诸塞。他身后无数的刹车被踩得冒了烟,一辆运牛奶的卡车甚至打滑打了老远——所有这些莱梅克都只能透过后视镜瞟上一眼两眼。他在马萨诸塞上狂飙了四分之一英里,一路上冲着两边的车大吼大叫,来到21路的一个停车牌旁边。在那儿,他以二十英里的时速向右急转,接着又加速开了五十码,然后急刹车。
终于,在新汉普夏大街,他摇摇晃晃稳住了车,并一下子堵住左边两个车道。无数的车跟着踩了刹车,发出刺耳的响声,司机们纷纷摇下车窗开始咒骂。莱梅克抓起麦克:“完事儿啦!”
那头没有作声。
莱梅克下了车。他块头结实、呼吸沉重——刚刚的追赶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司机们虽然恼火,却并不乐意和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冲突。他们只是躲在开着的车门后,骂着各种各样的脏话。莱梅克全当没听见。他踱到右边的车道上,朝北望着杜邦环道。他的车没法把这几条车道也堵上。偶尔会有几部车溜了过去,一个司机还冲他打了个脏手势。他审视着整条街,脖子上的汗珠在寒风中渐渐风干。
两辆南向的车向这边开了过来,在没被堵上的、反向的车道上疾驰。莱梅克看清那是一辆绿色的帕卡特,在全力追着一辆紫红色的纳什。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已经没时间把它开过来堵上这边的通道了。
于是他走到北向的车道中间,用自己的身体封锁了这个缺口。更多的车冲他按响了喇叭。而他却转过身来,面对迅速逼近的纳什,缓缓地举起了手。
尽管隔着两个街区,尽管被截断的车流怨声载道,迎面驶来的那两部车的引擎声仍清晰可闻。纳什开得太快了,根本无暇拐弯开出新汉普夏。它将直直地开过莱梅克站立的地方。或者,.99lib.它会停下。
莱梅克的膝盖有点打弯儿了。他还没想为罗斯福牺牲。
纳什还是没有丝毫要减速的迹象。两边司机的诅咒这时候变成警告了。
“嗨,哥们儿!离开那儿!”
“喂!”
纳什已经冲到莱梅克站的那个街区了。达格的车紧随其后。是个男人在开着纳什。透过挡风玻璃,莱梅克甚至可以看到握着方向盘的八个发白的指关节。在他旁边,坐着个深色头发的女人。
莱梅克还是没动。
纳什终于踩了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音。轮盘上甚至腾起了青烟。但它的惯性实在太大了。车还是呼啸着冲了过去。莱梅克敏捷地一跃,避开了。侧身着地,他闻到了橡胶烧着的气味。
达格的帕卡特也跟着出去。那辆绿色的汽车在刺耳的声音中撞向了刹车冒了烟的纳什。就在离莱梅克二十步远的地方,两部车都越过路边围栏,撞倒了一排矮树。金属的折断声和玻璃的破碎声惊得莱梅克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和人群一起跑向那两部撞得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汽车。
不过等他赶到草坪时,达格已经托着胳膊站起身来。血从他额头上的伤口里流下来,他却一边诅咒一边挥着手把众人往外赶。
“退后,他妈的!莱梅克,让他们退后!”
所有的旁观者和打算帮一把的人都停下了;达格的举止,他的枪,还有他身上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威仪凛然。莱梅克跟在达格后面走向纳什。两部车都嘶嘶地冒着烟,让眼前的景象有点儿模糊。莱梅克环顾四周想找个折断的东西—— 一根树枝或者一段金属片——只要能充当武器就行。可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解开了皮带。他知道十来种靠皮带自卫或者攻击的方法。这些他都教给过达格。
达格在纳什撞毁了的车窗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坐在方向盘后的男人朝前耷拉着,脸扭向一边。他旁边的乘客呜咽着——她受伤了。达格厉声喝道:“把你们的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马上!”只有那个哭泣的女人照办了。司机挪都没挪。
达格举着枪逼近压扁了的车门。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弯折声,他猛地拉开了车门。
司机从车里摔出来,软塌塌的像条死鱼。达格把枪口对准他。那人穿着一件乔治敦大学的运动衫。
达格不由得嘟哝了一句:“他妈的怎么回事儿?”
莱梅克慢慢地走近。躺在草地上的、额头上的肿块得要些日子才能消掉的只是个男孩儿——大概十八岁,最多十九。
那个捂着脸不停抽泣的女人鼻子破了,血从指缝中直往外渗。达格举着枪直指她泪光闪闪的眼睛。莱梅克侧身钻进车门,手里攥着那条皮带。
女孩儿穿着当地的高中校服,西城的。她一直摇头,乞求达格不要开枪。
达格愣住了,缓缓放下枪,一脸不悦。莱梅克呆呆站在一边,手里的皮带晃荡着,好像要准备打两个孩子的屁股。
达格踢了踢草地上晕过去的孩子。
“醒醒,饭桶!”他吼道,不住地踢那孩子的肋骨直到他发出“哼”的一声。莱梅克把皮带重新系好,走到汽车副驾座位的那一边。他打了个手势让那个吓坏了的女孩把车窗摇下来。
“住嘴!”还没等女孩儿开口,莱梅克就抢先说道。女孩儿手上的血滴得校服上斑斑点点。
“就一个问题,”莱梅克倚在窗沿上,简明扼要,“你们从哪儿弄的车?”
女孩儿向外望去,那边的男孩儿正试图坐起来。达格半跪着,一只胳膊托着他的后背。男孩儿腾出一只手捂住额头上越来越大的包,结果又摔了回去。莱梅克确定达格正用更为恼火的口气问着同样的问题。
“从哪儿来的?”莱梅克追问道。
女孩儿捂着鼻子抽泣了几下,勉强止住了不停往外涌的血。
“我们……我们在车里找到了钥匙。”
在汽车的另一侧,达格大声咒骂着,余音震耳。莱梅克却差点儿笑出声儿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因为他向来横行霸道,自然不喜欢被人当面反抗;又因为他觉得对手弱不禁风,所以便按威胁的那样开始进行跟踪。
事实上,朱蒂斯在和佩夫人一起离开坦奇家的时候就看见他了——在一个街区之外停着一辆福特,半开的车窗里烟雾缭绕。在开进街区的大巴后面,他确实很方便监视过往的行人。朱蒂斯回到公寓后等了一阵儿,让他先蹲好点儿,再在渐渐降低的气温下冻上一会儿。然后,朱蒂斯束好头发,戴上一顶黑色风帽,穿上黑色夹克和黑色长裤,再套上一副黑色皮手套,并在公寓没开灯的那头悄悄打开一扇窗——她发现那人站在离她家前门一个街区的地方,斜靠在门廊的扶手上——是烟头的亮光让他在漆黑的里弄里暴露了行踪。
她钻进室外的一段木质楼梯下面,在阴影里躲了三个钟头,看他观察着自己灯光昏暗的公寓。他连抽了两包烟,不时地跺跺脚,对着粗壮的手掌哈口气。她听到他嘴里骂骂咧咧。当这边的住户之一——一个年长的黑人男子走上前去问他在干嘛时,他挥了挥证件说:“走开,执行公务。”
距夜幕降临已经四个钟头了。他用脚碾灭最后一个烟头,转身离去。朱蒂斯忙走出楼梯跟上。她始终在影子里穿行,并在他沿着巷子中央往前走时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与比他矮小的人相比,他就是一个笨重的庞然大物,简直有辱这里的建筑。他毫无警戒,全然不看四周。朱蒂斯了解这种人,他们自以为强壮而且不可一世。
她尾随他来到纽约大街。她不能在巷子里解决他:房东的儿子已经倒在那儿了,她向来小心谨慎,决不会让鲜血两次都流在同一个地方。大块头男人向西走进第十五大街和第十六大街之间的街区,垂至膝盖的大衣下摆在风中翻腾。他一路朝第二管区的停车场走去。朱蒂斯加快步伐,但又注意不让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柏油马路上空空如也。不远处的停车场灯光昏暗,停放着几辆警车和私家车。
他进了停车场。朱蒂斯紧跟其后,放轻脚步又尽量不显得鬼鬼祟祟,以免引起他的警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再往前走四大步,朱蒂斯就能赶上他。他在一辆小轿车前停下,右手伸进裤兜里掏钥匙。朱蒂斯立即上前。
第一刀捅在他右肩胛骨的下面。她双脚离地,把六英寸长的匕首深深的插了进去,以确保这只胳膊没有力量再去拔身体左侧的枪。大块头警察哼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有点儿站不稳,背上的刀看起来更像一枚飞镖。他转过身来,右手还滑稽地插在兜里。他挥起左臂猛地一抡,朱蒂斯躲了过去,并以同样的速度蹦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胸口抵住他的,然后将另一把六英寸长的匕首横在他的下颌。
她悄声说:“再敢出声儿,这把刀就插进你的脑袋里。”
他试图低头直视朱蒂斯,却被匕首顶住,疼得表情扭曲。他嘴巴紧闭、呼吸急促,整个人惊恐万分。
他蹒跚着后退几步,倚在汽车驾驶座位的一侧。朱蒂斯紧贴着他,匕首的刀尖牢牢抵着他下巴上的短髭,就差刺出血来。她把左手伸进他的枪套,掏到一把S&W的左轮手枪,其插到自己的腰间。
他显得很痛苦——肩胛骨上的刀片匕首让汽车顶住了。他缓缓张开嘴,声音颤抖着,“钱包拿……拿走。要什么……都拿走。”
朱蒂斯没吱声。
“听着,我是个警察。你跑不了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当他努力去辨认袭击者时,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起来。朱蒂斯把匕首松开了大约一英寸,好让他能够低下头正眼看自己。可他却一脸茫然。于是朱蒂斯摘掉防风帽,散落一头黑发。
“他妈的怎么回事儿?”他眼睛陡然一亮,仿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个该死的女佣!”
这就是朱蒂斯所期待的答案——她只是一个女佣。
朱蒂斯退后几步挺直了胳膊,好让自己的进攻更为迅猛。然后她掌心向上,正手打出一击——动作如此有力,以至于她整个上身都扭转过去。越过自己浸染了鲜血的右肩望去,那人双唇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鲜血从他喉咙上的刀口里汩汩地往外流,割断的气管处不时冒着泡泡,在脖子上汇成一条猩红的珍珠项链。而他却只能用一只手捂着,任鲜血从指缝间溢出。终于他再也站不住了,双膝跪地,眼睛却始终盯着朱蒂斯,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朱蒂斯并不在意他临终的注视,走到他身后拔下了他肩上的匕首,并在他倒下之前取走了他的钱包。
她把枪扔进了波托马克河。在这之前她取出钱夹里的钞票,把空包丢进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
第十二章
3月1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佩夫人很享受搭车去坦奇家的这段时光。从福尔斯教堂那边的雪佛莱经销处出发,这个老女人一路咯咯笑个不停,还不时拍打着自己肥大的膝盖和朱蒂斯的。
“你竟然付给那人现金,”她念叨着,摇头晃脑地仿佛刚刚见证了一个奇迹,“你这么做就是丢他的脸啊。嗯,五百美元呢。”
朱蒂斯把车开向屋前那棵老橡树下的围栏旁。停稳了车,她把手伸向点火装置。
“别,别,亲爱的,等会儿。让它再转一会儿,我还没听够这声儿呢。哈,一个黑人女孩付给那人现金。”
朱蒂斯坐回去让车空转着。她甚至为佩夫人特意踩了一下油门,让引擎猛地转动,惹得佩夫人像被人挠了痒痒似的直叫唤。
“你还记得他管什么都叫‘宝贝儿’吗?”佩夫人开始模仿那个销售员,故意粗着她本来就不细的嗓子说道:“‘这边的宝贝儿,她干这个,然后那边的宝贝儿干那个。这个宝贝儿真的在干活儿,那个宝贝儿只干了一万英里。’管什么都叫宝贝儿。”
朱蒂斯点点头。
佩夫人又拍了拍朱蒂斯的膝盖。“我倒真想看看什么能让一个宝贝儿这么粗!”老女人咧开大嘴作惊讶状,回味着自己刚刚讲的粗话,然后爆发出一阵作呕似的大笑。朱蒂斯也附和地笑了笑。上次坐大巴去弗吉尼亚的感觉真的不错。
她关掉了引擎。佩夫人叹了口气。她们一起下车——这部车已经用了七年了,深蓝色外观,座位还是布料的,车里就一个大发动机、一台无线电,和一个加热器。脚一着地,两人又恢复了女佣的身份。穿过草坪时,佩夫人的行为举止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狄塞尔维……”
“什么事儿,夫人?”
“听说你姑姑死在波士顿,你说她去世前给你寄了一笔钱?”
“是的,夫人。”
“那怎么没见你参加过葬礼呢?”
朱蒂斯暗自发笑:这个老女人确实精明,跟侦探似的。
“她是去年夏天死的,佩夫人。钱呢,先由律师保管。我也是上礼拜五去邮局时才拿到的。”
“哦。”
她们来到门前的台阶旁。佩夫人把手伸进包里掏钥匙。坦奇先生这礼拜去南方了,主要是去检阅诺福克、查尔斯顿和杰克逊镇的海军基地。他妻子昨天过去跟他会合,顺便拜访她在南卡罗来纳的亲戚。然后夫妇俩将一同前往佛罗里达,享受阳光灿烂的一周。
老女人打开门走进去,径自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看也没看朱蒂斯一眼。
“给你寄钱?是那帮律师给寄的?”
朱蒂斯绕到佩夫人跟前。她站定时,老女人正好抬起她狐疑的目光。朱蒂斯舒展双肩,低头正视着这位好打听的美国朋友。
“汇款。”
佩夫人深吸了口气,好像在闻她的派烤熟了没有,“哦。”
她走开了,经过朱蒂斯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嘴里嘟哝着:“姑娘啊姑娘……”然后便进了厨房。朱蒂斯怀疑老女人以为自己那部车是坦奇先生给买的。但她什么也没解释。
上午的其他时间,朱蒂斯都在忙着打扫。佩夫人则使劲儿99lib?擦着厨房的地板和器具。她俩分工不同,佩夫人还负责准备午饭,然后像往常一样,两人坐下一块儿吃。老女人没再提那辆车,而开始唠叨她刚看的一部电影,叫《德古拉的小屋》,由德古拉、狼人和弗兰肯斯泰因三个大怪物同台献艺。
吃完午饭,朱蒂斯心烦意乱地继续干活儿。邮件本该在一点前送来的。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邮递员竟然迟到了。屋里的几台老钟静静地走着——都快过去一个钟头了。两点的钟声敲响时,递邮件的狭槽被人推开了。一大把信件塞进来,散落在客厅的地板上。
朱蒂斯放下抹布,去厨房跟佩夫人道别。佩夫人站在水池旁,朱蒂斯走上前去吻她的脸颊。老女人一开始假装要躲,但还是让她亲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她吓唬道,转身继续拧她的抹布。他们刚刚在这栋房子里共事时,佩夫人从不打听为什么朱蒂斯每天两点要准时离开。二月初时,她也没问朱蒂斯干嘛不再那样了,而昨天也没关心为何这个习惯又恢复了。朱蒂斯猜想佩夫人对此有自己的一套解释,这是她对待狄塞尔维一切奇怪行径的共同方式。而今天,佩夫人干咳两声摇了摇头,仿佛在无声地指责狄塞尔维,怪她又在干一件不道德却很刺激的事情。
朱蒂斯走进客厅,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和手提包,然后弯下腰翻今天的邮件。迅速搜罗一遍,她很快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把信塞进口袋,再将其他的邮件码好,整齐地摆在客厅桌子上,转身离开。
华盛顿特区
比什夫人从眼镜上方盯着莱梅克:“下午好,哈代。劳莱呢(哈代和劳莱为美国早期的两位明星,一胖一瘦,形影不离。此处被比什夫人用来比喻莱梅克和达格)?”
莱梅克轻轻关上门,用手比成一支小手枪的样子,“很好,比什夫人,非常有趣儿。”
她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很遗憾你这么想。这本该是个致命的讽刺。”
“我这么快就失宠了?”
“博士,这里一切以结果为中心。昨天的结果决定今天的态度。大副在里面等你。”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打发莱梅克进去。他推开瑞利办公室的门。大副站起身来:“教授。”
“大副。您看,关于昨天的事……”
瑞利摆摆手笑了,“她给你脸色看了?”
“就当她出其不意地给了我一下吧。”
“我替她道歉。比什夫人对我来说是个难得的助手。所以我给唱个红脸。不管怎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哦,先坐吧。”
莱梅克往皮沙发上一坐,瑞利也坐回到办公椅上。
“她狠狠耍了我们一下。她发现我们在监视她。那帮孩子在纽约找到的车,窗户半开着,钥匙就插在发动机上。所以他们偷过来兜风了。男孩在乔治敦念大二,女孩是西城高中的应届毕业生。就这么多。”
“恐怕不止这么多吧。你不是搞砸了达格的监视吗?现在我手头上有一辆撞毁了的车,一辆撞歪了的车,一大堆怨声载道的华盛顿市民和警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莱梅克耸耸肩,心想瑞利不是要唱红脸吗?他并不想在瑞利的狗窝里多呆。他毕竟只是个平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瑞利99lib.。
大副发问了,“朱蒂斯怎么知道的?”
莱梅克早有准备。事实上,这也是他来找瑞利的两个原因之一。头一条,就是要告诉他:“都是你的错。”
瑞利狠狠瞪着莱梅克,身体前倾,胳膊肘儿支在办公桌上。不过在他反驳之前,莱梅克已经把话接了下去:“你增加了白宫周围的安全防卫。如果你之前问过我,当然你没有,我肯定会拦着你。朱蒂斯能看出来的。他妈的,每个打那儿经过的人都能看出来。突然多了这么多保安,就等于在通知她事情有变。她可能设法跟纽伯里波特那边儿联系上了,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之后就闪人了。而且她跟我想到了一块儿,猜到我们大概在监控她的车。所以她就把车扔了,让我出了个大洋相。不错,挺公平的。我想她又弄了一辆。不过她太精了,根本不是在这附近买的车。估计是弗吉尼亚或者马里兰哪儿,而且我打赌是现金交易。所以我们永远查不到。完了,这些是坏消息。”
“看来还有好消息喽?”
“就是说虽然我惹了一大堆麻烦,她终于和我想到一起了。”
瑞利收回胳膊肘儿,重新靠到坐椅上,手指敲着他的记录簿。“那你想我干嘛呀,教授?就把总统晾那不管?这可是你告诉我镇上有个什么非常有天分又甘于献身的顶级杀手的。我他妈到底该怎么做呀?这回我倒是问你啊。”
莱梅克歪着头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随即向前坐直了身子。
“我都跟达格说过几百次了,大副,但现在看来你还没明白。朱蒂斯是不会从你能看见的地方下手的。你别指望发现她偷偷穿过白宫草坪,把一挺机关枪架在窗台上。她会出其不意,从你忽视的地方钻出来。她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罗斯福某个朋友的嘉宾或者某个名人什么的,出现在晚宴上、生日聚会上或者某个节日庆典上,总之就是那种你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场合。她也可能就是个厨子、女佣,要不是社会名流,要不介于两者之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再在白宫边儿上安排一百个特工也无济于事。”
瑞利听着,手指却没停,一直在敲。
并且他又问:“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是干等着?”
“让你的警卫保持警惕。尤其别再往白宫里边增加当地的人手。先在这条线上把朱蒂斯堵死。其他所有旅馆或总统访问的公共场所都要严格验明身份。把他娱乐交际的人员数减少到最小。”
“还有呢?”
“我猜你不想我再参加任何汽车追捕了。”
“你猜得很对。”
“我决定抢在朱蒂斯前面。两个月以来头一次,我感觉到我离她不远了。我们每封锁一个街区,她的行动范围就会相应缩小,我也就在逼近。”
瑞利终于不再敲手指了。
“教授,不管你和一个波斯女杀手的思维有多么一致,也不管你整日整夜地琢磨着暗杀我们总统的可能的方法,我都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但问题是,我应该做什么?”
——这就是莱梅克此行的第二个原因。
“我需要一个适用于外事聚会、国务招待会、节日庆典等等各种活动的通行证。我还要一张重大活动的清单,一路包括所有参议员、众议员、说客、内阁成员以及白宫工作人员举办的鸡尾酒会、婚礼以及命名仪式。”
“你在华盛顿待腻了吧,教授?”
莱梅克清了清嗓子,“知道吗,大副,你和比什夫人的幽默感差不多。就是那种半嘲笑半开玩笑的态度。我已经受够了达格没完没了的暴脾气。所以我希望在这儿的时候,你和你那边的看门狗只管和我研究问题,按我说的去做。我不是来这儿交朋友或者做你的出气筒的,明白?”
“声音洪亮,表达清楚。我们整天累死累活,有时候难免有点儿犯迷糊。我为刚才的行为道歉,也会教好我的小猎狗。至于达格,我可就帮不了了,你得自己对付那头儿。还有什么吗?”
“刚才我提到的所有重大活动,每一个参加的人你都得认真检查。不仅嘉宾名单上要有登记,还必须持有手写请柬。任何人要携带女宾,只要不是家人,就得为她担保,而且每个人都必须留下姓名地址。”
瑞利宽容地笑了。他对莱梅克摇了摇头。
“这个工作量太大了,教授。坦诚地说,你有点儿天真。自打去年战争和封锁双双接近尾声,华盛顿的聚会就比凡尔赛的还多。从大使到议员,每个人都想通过举办盛大的舞会来增加影响力。从世袭名流的聚会到古巴大使馆,记住,华盛顿是当今世界上唯一没被占领并且远离前线的大都市。可以说世界上所有被废黜的国王、皇后,被流放的领导人都云集在此。而且我得告诉你,教授,当地的女人们对他们投怀送抱,就像垃圾站的流浪狗看到一根汤骨头一样。我可管不了他们,去盯着谁谁谁参加了什么活动。而且我也没有这个人力。”
“那我可以投靠联邦调查局,去问问胡佛局长。”
“你这样就是不想合作喽。”
“你不是说过嘛,他可是你们的总统。”
“可我还是帮不了你。胡佛也没用。”
“听好了,大副。我并不是要在这些聚会上逮住她,而是要她自己送上门来。”
瑞利看起来有点儿茫然。
莱梅克身体前倾,按着他的桌子,“给我配足够多的特工组成一个显眼的团体,让所有参加重大活动的人都明白我们在采取行动。我要让她感觉到事情不妙。既然你已经走漏了风声,我就干脆让她成为惊弓之鸟。她也不知道我们在监控多少社会活动,但她会意识到我们已经在那块儿埋伏好了。这足够把她吓得远远的。我就是要把她可能的活动范围控制到最小。相信我,大副。这个女人绝对有能力和智慧钻到空子。我必须尽可能地阻止她。这是我能捉到她的唯一方法。”
瑞利又恢复了他爱尔兰式的微笑。
“我肯定你指的是‘我们’,教授。”
莱梅克站立着,话已说完了。瑞利还坐在椅子上。
“我会把特工处工作人员的证明材料送到你的旅馆,”大副说道,“只要亮出它来,华盛顿的大使馆、政府办公室都随便你进。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就给比什夫人打电话。她会处理。”
莱梅克知道这回是动真格儿的了。
“谢谢你,大副。不好意思,刚才的态度不好。”
“没关系,教授。我是这么看的:你现在肯定和我们的目标刺客想得一模一样,而我也不太指望她会喜欢我。”瑞利这时候决定站起身来,“所以现在就去找她,抓住了让她亲自告诉我。”
3月3日
华盛顿特区
“站好了,别乱动!”
“这也太紧了。”
达格就像头一回穿上制服的小男孩儿一样烦躁不安。莱梅克正费劲地给达格在僵硬的白衬衫的领口扣上扣子。
“你要是跟我一块去挑礼服,大小就合适了。我不知道你的尺码,只能猜,所以你别无选择。”
莱梅克终于扣好扣子,后退两步,看着达格粗手粗脚地系他的蝴蝶领结。他在旅馆房间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因为床垫其他地方都堆满了比什夫人寄来的本周聚会活动的日程安排和计划。
“你以前从来没穿过礼服吧?”
“谁穿这玩艺儿啊?显得一副娘娘腔。”
“那就在口袋里放把剃须刀,这样你就会舒服一点儿了。”
“我会考虑的。”达格终于鼓捣完了,站得笔直,等待检阅。莱梅克走上前又塞又拉,重新给他整理了一遍。达格现在看起来还过得去,但莱梅克很担心他坚持不了多久。他觉得达格的衣服很快就会变得皱巴巴的,那条宽腰带也会随时被撑破。
“趁你现在还没变回南瓜的样子,我们赶紧去那边的聚会。”
达格在黑石旅馆的电梯里一句话没说,手指一直在礼服里面东捣西捣,总想让它变宽松一点儿,好不勒着自己。他刚换的那辆政府用车就在停车场里。钻进去时,莱梅克意识到这车已经被达格折腾得够呛了。车底板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华盛顿邮报》、咖啡纸杯、硬币、还有古迪头疼冲剂的空包装袋子……莱梅克叹了口气卷起袖口。
在去那边的路上,达格终于发话了,“好,就让我走个过场吧。”
“你都听说什么了?”
“我只知道瑞利一个电话让我别再在街上盯她了,而要穿上这身礼服跟你一块儿去卢森堡大使馆。至于为什么要我这么做,我他妈还没弄明白。但我肯定你有你的考虑。是好是坏,你总有个理由。”
莱梅克看着达格,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当年是杀了三个德国士兵才从法国的丛林里逃出来的。他不好相处,可是异常骁勇。尽管有时候有点儿粗枝大叶,却十分负责,并且绝对忠诚。他勇于搏杀,也甘于牺牲,因而身上总是流露出英雄色彩。
“能见到罗斯福的只有两种人:最伟大的和最平凡的,就是服务人的和被服务的。我猜想朱蒂斯两头都在做准备。今天晚上,我们也要占一头。”
“你觉得她正在勾引某个大使之类的?”
“不知道。但我要让她每次试图采取行动时都会看到特工处的人。我要把她逼到最困难的境地,只有这样才能抓她个正着。”
“那这个境地到底是什么?”
“我还没琢磨透。”
达格又不耐烦地用手扯了扯衬衫领口。
“其实你他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是吧,教授?你从来都不知道。”
莱梅克咧嘴一笑。令人惊讶的是,达格也笑了。
到了大使馆,达格说什么也没把车钥匙给那个十几岁的门童让他去停车,而是径自把车开到大楼前丢下,亮出他的身份证明。
“哼,”他告诉莱梅克,“从前天开始,禁止青少年碰我的车钥匙。”
两人拾级而上。周围经过的人都穿正装、抹香水。尽管卢森堡被德国占领了,自由的荷兰人仍然利用殖民地收入,维持着这座大使馆以及他们自己。自从去年八月巴黎解放以来,法国大使馆就全面恢复了各项外事活动。而苏联大使馆,恨不得每礼拜都要庆祝他们反法西斯的新胜利。至于英国代表团,只能利用他们在华盛顿最后的优势阵地——社交网,通过举办奢华的活动来一拼高下。还有那帮拉美大使馆,战前完全被人们忽略,现在却自觉替代因战事而无心欢愉的欧洲大使馆,成为华盛顿欢歌笑语的新代言。当然,刚刚爬上使馆台阶的莱梅克,对华盛顿究竟有多少社交活动,还没有概念。
一个年轻英俊的使馆工作人员在门口迎接了莱梅克和达格。他只是很粗略地看了一眼请柬。注意到达格身上的特工处徽章,他便让两人去签到处签到。走进使馆,里面尽是翩然起舞的外交官和名媛贵妇,一个个聊得正欢,不停地将手里的香槟酒杯斟满,吃喝谈笑轻松愉快。莱梅克的心情本来就有点儿忧虑,这下更是猛的一沉。瑞利说得没错:这些根本就没办法管理。而且就在这个星期六晚上,就在马萨诸塞和第十六大街,方圆五个街区之内,还有两个大型外事活动和十来个鸡尾酒会。虽然以上活动都派有其他特工前往,但整个工作还是太艰巨了。在如此一个轻歌曼舞的世界,朱蒂斯随时可能出现。
“我的天。”达格深吸一口气,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看着周围一个个身穿礼服、头盘发髻的美女,达格不再扯他的礼服了,反而有些庆幸自己的装扮。他甚至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
“达格,听着,”隔着一个五人组爵士乐队的喧闹声和各种语言的交谈声,莱梅克费力地说道,“这里大概有四百个人……”
可达格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群跳舞闲聊的女人。
“达格!”
这个特工猛地一回头,怒气冲冲地瞪着莱梅克,“知道啦知道啦!”
“这里大概有四百人,其中可能有十几个能有机会见到罗斯福。我会去那边看一下来宾登记,看看都有谁——议员、总统身边的工作人员、社会名流、大使什么的,所有值得注意的人。你呢,去找聚会主办者,给 他亮一亮你的徽章。然后看能不能参与别人的交谈,放出话来让大家知道特工处的人到处都是。还有,求你了,如果做不到讨人喜欢,起码礼貌一点儿。”
达格朝手心吐口唾沫,摩拳擦掌,好像准备去操起一把斧子似的。“放心吧,教授。我明白,要礼貌。”他大笑一声,往大厅深处走去,“没有问题。”
3月8日
华盛顿特区
朱蒂斯关上邮局小岗亭的门。
在柜台旁,她注销了自己的信箱。今天早上她穿着政府员工的套装——一条矢车菊蓝的羊绒裙和配套的夹克、白衬衫。在翻领处一朵丝质康乃馨上面,还别着一个“防止婴儿先天残障”基金会(由罗斯福创建的一个公益组织)的徽章。前天来的时候她还穿着那身女佣服。柜台后面年长的黑人邮递员面带微笑,整理着文书。他问她是不是要搬走了。朱蒂斯说可能吧。他说他会想她的。“我真不理解你,小姑娘。”
“要是你理解了,我不嫁给你也得杀了你。”朱蒂斯甜甜地说。
怪老头一下儿被逗笑了,“那我们两样一起做吧。不过你得慢慢地杀我。”
朱蒂斯冲他挤了一下眼睛。
华盛顿的早晨终于来临,天色渐渐变亮。苏醒的藏红花和黄水仙给暗沉已久的土地点缀上几许亮色。朱蒂斯不喜欢大西洋两岸的冬天,不喜欢这种寒冷、封闭的黎明——城市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会让这冷意持续一整天的。她还是怀念遥远的非洲那一排排连绵的山脉和自己温暖的家乡。
朱蒂斯走到邮局停车场自己的车旁。向西开了五个街区,她很快在第十五大街找到一个落脚点停下——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白宫的东门和南门。她准备下车去买今天的报纸和咖啡。
今天她不用去坦奇的任何一所房子工作。这对儿并不幸福的夫妇还在外面,这个月中旬才会回来。她夹着一份《华盛顿邮报》,手里捂着一杯热咖啡,绕着白宫兜起了圈子。越过铁栅栏,她看到特工处的人在刚刚泛绿的草坪上巡逻,背着自动步枪,身后还跟着狗。很显然,罗斯福已经回来,正躲在他的堡垒里。
事情有变。有人在试图阻止她。
已经十七天没收到纽伯里波特的信了。她离开白宫,往东边的宾夕法尼亚大街走去,她走得很慢,呷着咖啡,躲避着两旁过往的上班族。他们有的去商务部,有的去通用会计事务所,有的去国税局,还有司法部、贸易部等等,全在这条大街上一字排开。越过穿梭的人群,可以看到大街尽头的国会大厦,就像坐在跷跷板另一头的巨人一样。朱蒂斯并不反感美国这个幅员辽阔的庞大城市,它尖顶圆柱的建筑,它的交通、工薪族、纪念碑,甚至特工处那些此刻正在遥摄她的人。她也不想和他们争夺罗斯福的性命。有些人其实希望被人忽略,就像她一样,或者说恰恰与她相反。
在这种一对一的战役中,头一条规则就是选好武器。什么都可以马虎,唯独武器大可。
她猜测着这个武器会是谁:对,就是特工处刚刚请到的那个专家,那个大个子、长相英俊的男人,就职典礼时跟那个邋遢的特工站在一起的男人。关于这个人,纽伯里波特的老女人在上几封代码信里已经尽可能多地介绍给朱蒂斯了。但打那以后,都十七天了,她仍无音信,而总统身边的安全护卫却增加了一倍。
国会大厦东边就是国会图书馆。在一排排大洞穴似的书架中,在那个由书桌皮椅构成的迷宫里,要找到麦克·莱梅克的博士论文并不是难事。
朱蒂斯坐在雪铁龙里等待着。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总统还是没敢走出高墙大院,冒险出去兜兜风。自从九天前从克里木回来,罗斯福就离开过白宫三次——老朋友华生老爹的葬礼,第二天致国会的讲话,还有就是昨晚刚刚结束的为期一周的火车旅行。尽管总统公开露面如此之少,朱蒂斯仍保持着一个猎手应有的耐心。她知道这个人终究会出现,把她引到某个地方,然后问题迎刃而解。要不就是她终究会找到一个接近他的途径。不管怎样,“准备、等待、抓住机会”这一战略总是适用于她。这次也不例外。
但是今晚,在车里监视时,朱蒂斯突然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痛楚。它似乎不是担忧,但又像是担忧的核心。她静静坐着,试图体会这滋味儿。担心,是的,好像还有一点儿好奇。自打干这行以来,她的行踪还从来没被发现过。当然,也从来没人抓住过她。
在待在那个巨型图书馆的一整天里,朱蒂斯读了莱梅克的许多论文。很显然,他是这一行的专家。根据《纽约时报》1942年6月的一篇文章,他还是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教授。而现在他已被特工处挖过来,就在华盛顿。介于他是科班出身,行踪又难以解释—— 一会儿在纽伯里波特,一会儿又在华盛顿,朱蒂斯断定他就是协助政府追踪她的智囊团。
这对教授来说的确很有用,她心想,这就是实践经验呀。
但不管怎么说,她敬重教授的学识,尤其是他对人类有史以来各例政治谋杀案的分析。通过他所有的论述,莱梅克得出了一个极佳的见解。而这个见解将因为朱蒂斯的参与而更加精彩。
根据莱梅克在罗得岛大学的博士论文,世界上共有两种类型的刺客——稳定的和不稳定的。他认为,一桩谋杀要么因为符合当时当地的大势所趋而推动历史的进步,要么就会阻碍历史的发展。一桩刺杀究竟有没有作用,只有通过时空的过滤才能显现出来。
有意思的是,这位教授还假设说,在千年之内,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历史自身都会惊人地重演杀戮。就是说,历史将为她认同的谋杀开道。为了证明这一点,莱梅克举了古罗马、欧洲的例子,还有朱蒂斯自己的家乡血腥的中东。他认为,对于错误的转折,历史往往会自觉制止,例如忘锁一扇门,让守卫打个瞌睡,把马脚绊住,或者天降大雾。大部分的例子是,一桩政治谋杀之后上台的领导、发生的事件都具有历史必然性。而其他的谋杀——莱梅克称其为“偶然因素”——尽管当事人自以为可以用一粒子弹、一把匕首或者几滴毒药来改写历史,最后的结果似乎微乎其微。历史看似反复无常,但她总会及时纠错,抛弃那些预期之外的谋杀,让它们沦为暴力的遗孤。事实上,这些刺客自己也常常因类似的事故失败,这又一次显示了历史的干预作用。无用的、计划之外的谋杀将被迅速遗忘——除非莱梅克教授重新发掘它们,并将其公之于众。
莱梅克的结论就是:历史不会轻易偏离轨道。
朱蒂斯曾因偶然事件沾过不少光:门没关严,酒后真言,还有打瞌睡的看门狗。可见历史是垂青她的。这也是为什么她要杀了罗斯福。
她隐约觉得这位令人钦佩的教授也是这么认为的。
朱蒂斯还在车里等着。她已花了好几个钟头收听她第二喜欢的无线电台——更为健谈的。她获悉上礼拜希特勒已经下令全面重塑德国,破坏所有的商店、工厂、道路以及电线设施,宣称如果不能打胜仗,这个国家也没必要存在下去了。在希特勒的东门口,苏联已经在德国、波兰的边界——奥得河上聚集了三支庞大的军队。西边,美军也已抵达莱茵河畔。纽约和巴黎之间正全速建立起一个封锁格局。下周奥斯卡最佳影片得主将是《遗失的周末》(又名《醉乡遗恨》),而它的主角——雷·米兰,将稳夺最佳男主角。琼·克劳馥则有望凭电影《欲海情魔》获得最佳女主角。
阳光洒在朱蒂斯身上。她正在一边听平·克劳斯贝的那首《星光中摇摆》,一边用脚打着拍子。
她终于发动汽车,加入了下班潮。人们大多数身穿制服,纷纷开车涌上街道。罗斯福今天是不会出现了。即使会,朱蒂斯这会儿也没了兴趣。
她开车来到黑石旅馆。七个星期以前,就职典礼结束后,她曾跟踪麦克·莱梅克来过这里。停好车,她套上棕色大衣,又裹上一条羊毛毯御寒。她一边从一个厚纸袋里拿葡萄吃,一边寻思他会不会还住在这个距白宫北边三个街区的地方。结果没多久她便有答案了:街灯亮起时,莱梅克出现了。一个人。
教授穿着礼服,披着大衣。朱蒂斯猜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在监视他,那会有什么反应。他蓄着胡子,块头很大,跟熊一样结实。即使是蝴蝶领结、打褶的衬衫也难以掩盖他的锋芒。他步伐稳健,钻进那辆政府的雪佛莱。
朱蒂斯跟着雪佛莱出了停车场。根据那身礼服和他出发的时间,她大概猜出他的目的地来。结果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
马萨诸塞大街。使馆区。
她没再接着跟踪。今晚就到此为止了。
教授正在填补着那道缺口。
佩夫人回到家时看到朱蒂斯正坐在摇椅上,裹着她送的那条毯子。朱蒂斯站起身来给她让座。佩夫人摆摆手让她坐回去。
“我一会儿就出去。你呆着吧。”
朱蒂斯摇着椅子,目光越过议会大楼的穹顶,凝视着高过它的自由女神像。城市的灯火夺走了星光,夜晚的天显得空洞洞的。
佩夫人穿着居家服,趿着拖鞋来到门廊上,肩头披着一条粉色的毯子。她在台阶上坐下,然后装好烟斗点着。朱蒂斯闻着二手烟,也想来点儿烟草,甚至来点儿大麻,但她抑制住了这个想法。
老女人没有说话,而是大声地猛吸了几口烟斗。她和朱蒂斯一起,无声地望着天空。朱蒂斯在等着。
最后,佩夫人终于发话了,“知道吗,我以前有个丈夫。”
“不知道啊。你有孩子吗?”
“嗯,有俩。他们早长大了。女孩在堪萨斯城。男孩就不知道了。”
朱蒂斯接着摇,椅子的接合处嘎吱嘎吱地叫着,暂时打破了沉默。佩夫人咬在嘴里的烟斗一点一点闪着红光。
“你有男人吗,狄塞尔维?”
朱蒂斯努力压着笑。
“不知道。也许吧。”
老女人吸了口烟,继续研究天空。巷子里一个行人也没有。大楼里有人在播唱片,是一个名叫比莉·荷莉戴的美国黑人爵士歌手的民歌。
“你不会告诉我是坦奇先生吧。我可不想知道关于你俩的事。”
“不是他,夫人。我已经跟他没关系了。是别人。”
“那就好。你不会也给那人干活吧?”
“没有,夫人。”
“你们上过床啦?”
朱蒂斯又一次忍住笑,“还没有,夫人。”
“很好。应该先相互了解才对。”
朱蒂斯摇着椅子,想找些话说。
“我们开始一起去一些聚会。”
“不错。炫耀你呢。”
“我觉得他特别想了解我。”
佩夫人狠狠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大团烟雾,“你也在了解他?”
“才刚刚开始。他给人的印象很深,非常聪明,不过可能有点儿吓人。”
“我也不知道那样好不好,我是说一个女人怕她的男人。我也害怕我的厄尔。”佩夫人咧开嘴笑了,“不过事实证明我的害怕是有道理的。他后来进监狱了,因为打架时差点儿杀死一个家伙。”
“为了什么?”
“为了我。”
佩夫人在夜色中举起烟斗,好像在致颂词。或者,朱蒂斯心想,在致歉。
黑暗中她转过身正视着朱蒂斯,“他对你有帮助么?有的男人吧,他们只希望女人对他们好而从来不知道回报。你肯定不想碰上这样的家伙。可绝大多数男人就这样。”
“有的,夫人,他对我有帮助。他迫使我提高。跟他一块儿时,我得处于最佳状态。”
这话佩夫人爱听。她一口烟没吐干净就急着想说话,结果咳了好几声,“听着还行。你是特意为他这样的?”
“哦,对,夫人,肯定.99lib.的。”
“这对你来说可不是好事嘛,狄塞尔维。也许这就帮你离开这个地方了,帮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你可不该只给坦奇先生打扫屋子的,姑娘,这一点我们都清楚。所以你赶快行动吧。也许哪天你就把那人带过来了呢。也让我见见他。”
“不知道,佩夫人。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老女人一下子强硬起来。她跺了跺肥大的脚后跟,并用手拽着毯子的边角以防它滑下来。
“这样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一个你既不能带给朋友看,又不能让他看你住的地方的人——不行,狄塞尔维,这可不行。你跟一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你不能丢掉自己。亲爱的,你,加上你想的,你做的,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得有主见。你是与众不同的。不管你住哪儿、干什么,那个男人都得明白这一点。”佩夫人挥挥手赶走烟雾,好陈述她的观点,“现在,姑娘,告诉你的男人可以来见我。嗯?”
朱蒂斯等着。佩夫人还没完呢。
“你看,你刚跟我提起这人我就猜到这点了。什么他使你提高,说得你本来不够好似的。看,这种无谓的东西就会阻碍你。我就有过这样的男人。我在他破落的时候离开了他,他却不撒手还为此坐了牢。就是这样。哦,我还没自责呢,别忙着说没关系。如果一个人跟我说他不能来我家,不能见我的朋友,那他还想要我吗?你必须赶紧摆脱这样的男人。姑娘,你要像甩掉锁链一样甩掉他。”
佩夫人打了个响指。她的话也说完了,恢复了沉默,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抽烟。
朱蒂斯继续摇着椅子,若有所思。透过大楼焦油纸做的墙壁,比莉·荷莉戴唱起了另一曲哀伤的调子。两个女人就这么坐着。一群小孩走过巷子。佩夫人跟他们打招呼:“嗨,孩子们。”朱蒂斯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走了,她才悄声说:“对不起,佩夫人。我没想要暗示什么。”
老女佣的目光还停留在远处,“没关系。你继续干你该干的。”
朱蒂斯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她走到老女人背后,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坐吧。我进去了。谢谢。”
佩夫人愣了愣,随后用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握住朱蒂斯的。她长叹一声,站起来坐上摇椅。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班,好吗?”她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问道,“这样你就不用挤大巴了?”
佩夫人笑了,“那太好了,狄塞尔维。谢谢。”
朱蒂斯一副就要进去的样子,但又停下了:“对了,我想拿一下坦奇家的钥匙,包括乔治镇那边的。我明天有点时间,想赶在他们回来之前把那些银器擦完。”
“行。”
“我还要收拾一下邮件。估计它们又撒了一地。”
“没错儿。”
“佩夫人?”
“好了姑娘,进去吧。你不用再说了。我们扯平了。”
“我只想再说一件事。”
“什么?”
“你说得对。他阻碍我了。”
老女人这下满意了,摇起了椅子。
“嗯,那很好,”她说,“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十三章
3月9日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一早醒来就闻到一股雪茄味。那是一种酒吧里特有的恶臭,混杂着啤酒和香烟的味道。不过头倒是不太晕。爬起来之前,莱梅克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腋下——该洗澡了。
进了浴室,他打开热水先给地面砖预热,然后自己在一边儿刷牙。带着几许不满的神情,他照起了镜子:自己的脸颊看起来胖鼓鼓的,肚子也鼓得要两只手张开才托得起来。迄今为止,他已经到华盛顿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他都没出过一次汗——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车上、飞机上、人行道上,再不就是椅子上。他着实怀念他的学术、他的学生和各种武器,还有他的研究手稿。
他走到莲蓬头下面,边洗边回顾近期的战况。在过去的一周内,他一共去过二十六个招待会和鸡尾酒会。每一次,他都是先亮出特工处的头衔,然后像把猎狗放进灌木丛似的把达格打发出去,让他去接近那帮达官贵人。而自己则一脸多疑地展开严密的搜罗,俨然已经知道目标的样子。但他并没能像想象的那样谈吐机智、巧取信息,而是几乎得罪了每一个跟他交流的人。这样离目标实在太远了。他本应该找出哪些人将举办盛会,并会邀请哪些客人的。他的计划是尽量散布谣言,使之传到朱蒂斯的耳朵里,让她惊慌失措、露出马脚。结果这些还都没达到目的,自己却先在马萨诸塞大街把名声搞臭了——大家都不欢迎他,就像婚礼不欢迎小丑一样。
擦着香皂,莱梅克又捏到了腰上的“游泳圈”。他摇摇头,对着浴池吐了口唾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心想:我干嘛要这样呢?为了罗斯福?——那个报纸上说一半美国人都无法忍受的总统?那个四年来袖手旁观,听任德国在欧洲恣意妄为,造成无法估算的损失的人?那个连任四期,看起来根本无力治国却自封为王的人?莱梅克又想到了加·布奇克和库比什。自从到了美国,他很少能想到这两位烈士。这让他多少有点儿不满。是的,他不可以忘记他们,就像不可以在树林里忘记道路一样。而在美国这个大林子里,莱梅克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儿迷路了。还有,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维护特工处的特权?为什么不让联邦调查局介入?胡佛拥有多得多的人力,而且联邦调查局本身也是个相当强大的调查机构。他干嘛非要卷入瑞利的势利争夺呢?瑞利、达格,还有比什夫人,除了逼迫他离开苏格兰的工作、加入其政治迫害,他们还为他做过什么?即使他到头来真的阻止了朱蒂斯,官方也决不会对此报道的。一个巨大的谎言将掩盖所有的事实;罗斯福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么回事儿。美国人的感谢形式充其量就是和瑞利的握手,以及一张返回苏格兰的机票。当然也不排除多年后有人发现这个秘密文件并将之公诸于世。
“一分钟也不能这样了。”他在飞溅的水花中嘟哝了一句。随即作出决定:他将放弃握手的殊荣,直接飞回家。然后他们也许会派胡佛去追踪朱蒂斯。或者是派比什夫人。
莱梅克想象着这起刺杀发生的样子,想象着这两个女人纠缠的情景,禁不住笑出声儿来。
他关掉淋浴,抓过一条毛巾擦身子。
要是真的抓住她了,有机会和她聊一聊吗?
不会的。达格会直接杀了她。
莱梅克光着身子走出浴室,脑子里开始琢磨和朱蒂斯的对话。他要怎么开始呢?他俩的相遇会是什么样的?他想象着这个女人就站在旁边,他却因为有太多问题而无暇顾及她的容貌。这感觉就像和约翰·威尔柯斯·布斯、西泽尔·波尔金,或者布鲁图斯谈话一样。他会问……
他看了一眼表:上午7:22。此刻,一封信从门缝下面塞过来。
他把浴巾围在腰下,捡起了信封——上面用花体写着收件人麦克·莱梅克博士,540房间。
他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镌版印的请柬。请柬的浮雕邮票上,是一枚贴金箔的徽章。卡片是象牙色的,纸质很厚,邀请持卡人今晚七点去秘鲁大使馆参加一个招待会。
莱梅克急匆匆地套上衣服,乘电梯来到旅馆大厅。皮沙发上只坐着几个人,抽着雪茄看着报纸。莱梅克走到前台。
前台一个神色疲惫的工作人员抬起他满是麻子的脸,“早上好,莱梅克博士。”
“约克,是你刚刚把这封信送到我房间的吗?”
“是的,先生。很抱歉吵到您了。”
“不不,不是这事。你还记得是谁把它交给你的吗?”
“当然。今天早上大概七点十分的时候,一个黑人女子送过来的。”
“她长什么样儿,约克?这非常重要。”
这个早班接待员毫不迟疑:“噢。我看得很清楚。她大约这么高……”他伸平手掌,比到自己的肩下——大约五英尺二三的高度。“她可真够黑的。看起来……我也不太确定,有六十多岁吧。也可能更老。有时候很难说准这些黑人老妇人的年龄。她挺胖的,还不是一点儿,敦敦实实的。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
“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先生。她把信扔在柜台上就转身走了。”
“你记得她往哪儿走了吗?上车了没?”
“不知道,博士。我当时没太注意。因为值的是夜班……”
莱梅克谢过接待员,回到电梯。
约克描述的这个女人不可能是朱蒂斯。五英尺二,矮胖,还一把年纪?信封上带着优美弧线的笔迹应该不是出自这个送信的女人。
那么又是谁送的请柬呢?瑞利?比什夫人?谁也不会派一个小个子的黑人老女人当信差啊?要不是达格?还有谁知道或者关心莱梅克住哪儿呢?
如果真是朱蒂斯送的,那她一定离得很近了。她清楚他住的旅馆,清楚他在哪儿搜寻过她。而如果她知道了这些,还会知道别的什么呢?
莱梅克回到房间坐在床上。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把事情告诉达格,并一路想象着可能导致的结果。
达格一定会坚持晚上跟他一起去秘鲁大使馆,然后他们大举出动,派特工全副武装,把好各个出入的关口。一旦发现朱蒂斯,立即设局、逮捕,然后收工。
可万一朱蒂斯看到达格和他那帮表情刻板、行踪诡异的手下后,发觉异常而不再露面了呢?
如果她真要杀他,为什么还约他到大使馆舞会这样的公众场合呢?既然她知道黑石旅馆,很显然她在跟踪他。那她完全可以趁他不注意时,趁他周围没有特工处的耳目时,选择其他的时间地点干掉他,而不至于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但介于这个女人极为聪明,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安排这样一次会面是为了交谈。难道朱蒂斯想自首?不太像。那她找莱梅克干嘛?她想得到什么?
或者假设这封信根本就不是朱蒂斯送来的:一切就如同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只是来自于某个秘鲁外交官的一份邀请,或者来自于随便某个女人,或男人。他或她对莱梅克有足够的兴趣,以至于一路追踪到旅馆,来安排这次会面?莱梅克给自己编了几条发出邀请的理由,其中有一些着实令人毛骨悚然,但无一与朱蒂斯有关。如果这些设想当中有一个是真的,他都将失去达格和瑞利对他的信任,并且永远无法弥补。他也许可以达到目的,收拾东西被遣送回国。但那将是一种走投无路之后的逃避行为。莱梅克从马萨诸塞一路追寻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被比什夫人数落一顿,然后被一脚踢上回苏格兰的轮船,夹着尾巴当逃兵的。绝对不是。
他今晚会去秘鲁大使馆的。他会小心、安静,保持警惕。但除了单枪赴会,他别无选择。
来到门口,莱梅克只出示了他的请柬。卡片由门厅处的一个女人接过去,放进一个精雕细琢的盒子里。她长着一双亚洲人的眼睛,手心温暖。莱梅克说自己的名字是莱梅克博士,结果一下把她逗乐了。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毫无戒心,她只是用她的微笑和可爱的肤色迎接人们进入。
他在来宾簿上签完到并浏览了一下前面几页。特尼将军、奥列格·卡西尼、尼尔森·洛克菲勒夫人……在他之前的几乎全是议员和社会名流。出于一种痛苦的虚荣心,他在自己的名字后加上了“博士”两个字。
走进去,迎接的长队让莱梅克放慢了脚步。他的神经在颤抖,感觉既紧张又兴奋,他猜想那是一种上战场前的心情。但他和达格不一样,他不是战士,而是老师。在过去的五年里,他的兵役是在黑暗的森林里服完的,主要任务是训练一帮年轻人,教他们布地雷阵、装迫击炮塞子、用消声来福枪射击,以及制造爆炸蓄意破坏。那段时间里他学的或教的在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还是习惯穿粗花呢大衣或者工作服,而不是礼服;他的才智似乎也只适用于教室和树林。眼前拥挤的大使馆与他的喜好根本就格格不入。它就是一场公众欢宴,香气扑鼻、喧闹不堪。人们来往穿梭,抽着烟,聊着天,偶尔调调情什么的。所有的人和物都处于强光照射下,嘈杂喧闹,没有谁受到保护,也没有谁更为显眼。在这里,莱梅克不相信自己的任何技能或者感觉。
在迎接队伍的最前端,他和秘鲁大使握了手。那人比莱梅克矮一头,很有气魄地冲着每个人点头。旁边的大使夫人向着莱梅克鞠了一躬。他一边给这个小个子秘鲁女人回礼,一边猜想着朱蒂斯会不会就在这排队伍里。今晚,朱蒂斯会和他一样,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走进这个大厅。她会四下张望,寻找最佳位置,寻找出口,寻找她的敌人——当然,更多的是要寻找他。
莱梅克心跳加快了。他在夹克上搓搓手,然后使劲拽了拽袖口把袖子拉平,又用手指抻开蝴蝶领结,这才走进大厅。
里面至少挤着五百人。他确定她就在其中。但转瞬之间,他又觉得自己很紧张,而且很可能判断失误了——她也许并不在这儿。莱梅克的胃里一阵翻腾,有一种又一次被耍弄的尴尬。
他走到餐桌旁,好像神经过敏似的,开始仔细观察每一个他经过或者经过他并看着他的女人。他打量着她们,并与想象中朱蒂斯的外貌特征做着比较:深色头发,高个儿,还有结实的肌肉。他得到的回应要么是微笑,要么是嗤之以鼻。一些充当“护花使者”的男人看着他,还露出一副“神圣领土不容侵犯”的表情。要是达格在就好了,他俩加一块儿能对付这整间屋子。想到这里,莱梅克又开始怀疑自己该不该丢下达格,一个人跑这儿来闲逛了。
餐桌上摆着的就是几种常见的战时供给食物,其中大部分是鸡肉。它们都经过装饰,体现出某种热带主题。莱梅克猜想那该是秘鲁的礼节。免费酒柜的生意还不错。男侍者们用浅盘托着香槟酒,在人群里来往穿梭。莱梅克走得很小心,不时侧过肩给那些把餐盘里堆得高高的或者高脚杯里倒得满满的贵宾让道。他只关注女人,不时停下脚步,隔着音乐声听她们交谈,或者仔细端详她们。他确定,在她们看来,自己就像一个正在物色性伴侣的舞男。大多时候,别人都没注意到他。这很合他的意,但同时也伤害了他。他觉得自己更着急了,而且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就这么四处徘徊、偷听。他发现只要有设计师奥列格·卡西尼的加入,谈话大多是关于时尚的话题。华盛顿的女人们已经厌倦了穿单品。战时的保守路线使她们以拥有更多的套装为炫耀的资本。她们希望花边更长,裙子更宽松。而且巴黎已经解放了六个月之久,那些大型成衣店又开始营业了。宴会上有几个女人确实已经穿上巴隆夏盖(又名巴黎世家)或者捷法思的设计了,还有人宣布说她看到一个穿夏帕瑞丽的。莱梅克从流动托盘上取下一杯香槟。身后,乐队正在演奏着格兰·米勒的一首喧闹的集成曲。99lib?
莱梅克斜过杯子喝干香槟。他站着愣了愣:在这儿找朱蒂斯太愚蠢了。如果请柬真是她送的,她当然不会在人群中暴露自己;她那么机灵,才不会干这样的事呢。对,不会的,显然他才是被监视的。而且,相比之下,这会很容易。以莱梅克的身高和块头,往舞池中间一站,跳舞的和聊天的站的队形都会改变。放眼望去,他是这里面最高大的。朱蒂斯根本找都不用找他。
莱梅克又喝了一杯香槟。他与二十多个女人对视过。她们一个个都是盛装打扮,其中一些穿着让其他女人垂涎的加长法式套装。他恍惚还看见了那件游离不定夏帕瑞丽。有一个深色头发,戴玳瑁眼镜的高个子女人从他身边经过了两次。第三次时,她手里多了两杯香槟,在莱梅克面前停下,问道:“兴致还不错吧?”
莱梅克接过饮料,把自己的空杯子放到一个在人群中穿梭的银托盘上。
这个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真丝连衣裙,长及脚踝。颈部剪裁得很高,以突出那条钻石项链;肩部垫了衬垫;袖子延伸至肘下。腰间紧束一条黑色腰带。虽然并不暴露,但这件礼服充分显示了她姣好的体型。他没闻出她用过香水。
她举起香槟跟莱梅克碰杯。他迟疑了一下,琢磨着该防范着什么。他低头嗅了嗅香槟,而她却露出嘲弄的神色。这下他满意了,叮当一声跟她碰了杯,但一口没喝。那女人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莱梅克把没动过的香槟放到一个侍者的托盘上;她也放下了自己的空杯子。他用自己深蓝的眼睛回看她。她扑哧一下笑了。莱梅克却没笑。
“我该跟你撒谎吗?”她问。
莱梅克突然间变得异常平静。宽敞的使馆大厅在身后隐退;巨大华美的房间里,喧嚷的乐队、舞者,一切的声响图像仿佛正在被一点一点地过滤出去。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你在想什么?”
“噢,我可以不告诉你真名,给你编个故事。但你机智过人,是不会相信那些的。对吗,教授?”
莱梅克看着她。赤手空拳。肩上背着个小包。她在R上的发音带着点儿近乎爱尔兰人的口音。皮肤是潮湿的沙滩色,光滑地覆盖在运动员般强健有力的躯体上。头发是紫棕色的,精心烫着卷儿。
“机智?不知道。你该试试的,我也许会相信你。你的样子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这是恭维呢,还是嘲讽啊?事实上,我觉得自己今晚挺迷人的。你是说你没想到我这么漂亮?”
莱梅克没吱声。
“你喜欢这件礼服吗?是海蒂·卡内基的。”她用指尖拂过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可是真的。”她凑近了,半哄骗半调侃地说:“这些都是借的。”
他想攥住她的胳膊。但他回忆起纽伯里波特停尸房里的那三具尸体来。奥特曾企图在打斗中干掉她,而且他的块头比莱梅克还大。
于是他转为言语攻击,“你是来向我自首的吗,朱蒂斯?”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个女人显得有点儿惊讶。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
“真令我失望。不是说你,教授,你干得很好。我是指她。她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她已经死了。”
朱蒂斯站直了身子,垂下眼睑,“是你杀了她,教授?”
“不是,她自己吞了一粒氢化物胶囊。”
“哦,很好。我还考虑要不要亲自解决她呢。她太不谨慎了。可我总想把陪葬的人数减到最少。这可不太专业。不管怎么说,教授,我不是来自首的。我还远没到那个地步。特别是在你单枪匹马来这儿之后。你是怎么想的?”
她伸出一只手捋捋头发,让栗色的发卷铺在肩上。莱梅克这时才注意到她戴的是假发。
“那么,”她问道,“我们坐下聊聊?”
莱梅克摇摇头,“我可以到监狱里跟你谈。”
她狡黠地笑了,“哦,你可真是个固执的猎人。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才希望我们能见个面。不过说真的,坐下来说话可是为你好。要知道,从现在开始,你体内的毒药随时可能发作。”
莱梅克一下子傻了。他的眼神开始迷乱起来,甚至有种想抓住她拼命摇晃的冲动。他使劲咬住下唇,深呼吸,终于挤出一句话:“我没喝你给我的香槟。”
她笑了,摇摇手指,“我并没有动过你的香槟。你块头这么大,那点儿毒药不可能立即起反应。再说了,一杯下了毒的香槟,这也太老套了。”
“那你干什么了?”
“我只是趁你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想找到我时,在你的后背上快速打了一针。因为有这身漂亮的租来的礼服,你可能只是觉得有点儿痒。”
“你撒谎,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可能。我还是相当专业的,教授。何况你已经表现得有些心烦意乱了。所以,我们还是坐下吧。”
莱梅克呆立在原地。她却已经向前走去,并招手让他跟上。跟在朱蒂斯后面,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更为恐惧。他一时间变得异常口渴,舞厅的灯仿佛在灼烧他的眼睛。那句“立即起反应”像发令枪似的在脑子里打响。他随手抓住另一杯香槟,边走边喝,泼泼洒洒弄了一衬衫。
朱蒂斯在一张空桌旁坐下。莱梅克紧挨着,跟她肩靠肩。
她透过玳瑁眼镜看着他。他拼命保持清醒,想搜罗更多的线索。他注意到她戴的是平光眼镜。
“我们这样不是很温馨吗?”朱蒂斯评价道。接着又满怀同情地说:“你很渴吧。这只是第一步。根据你的体型,我判断在你无法控制之前,我们还有二三十分钟的时间。然后……哇。”
莱梅克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掐死她的冲动,又问道:“你究竟想干嘛?”
“我只想吸引你的注意,打消你的英雄主义情结。教授,我可不希望你是个英雄。”
莱梅克的双唇开始发干发烫,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
“你给我下什么毒了?”
“现在还不想告诉你。不过相信我,它可以置你于死地。”
“你有解药吗?”
她略带嘲讽,“当然。不过我们得先谈谈。”
“没门儿。给我解药。现在。”
莱梅克向左侧着身,与朱蒂斯坐得更近了。然后,他用左手握住右手小臂,弯曲肘关节,形成一个圆环,迅速套住她的椅子后背,把她牢牢拴在座位上。整套动作熟练连贯,完成得干净利落。
接着,他拿出一把威尔湾德,把直径9毫米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胸腔,消声器上斜。只要一开枪,子弹就会打穿她的心脏。
“现在。”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费力地盯着他握成杯状的手,目光落在他扣着扳机的拇指上。
“袖珍手枪!教授,干得漂亮。”她试着伸过一只手来,但莱梅克把枪口插得更深了,牢牢抵着她的肋骨。但她并没有退缩。“哇,看来这真的扭转局势了,不是吗?”
“给我解药。不然我发誓立马杀了你。”
他们就向情人一样坐着。他的胳膊环着她的后背。但她却毫无畏惧。
“你不会的。还是理智点儿吧。只有我知道给你下了什么毒,也只有我有解药。”
“那我就在你的尸体上找。”
“我可以给你省点儿麻烦。如果你翻翻我的手提包,可以看到四根针管。上面全都标着号。一支是解药,另外三支……毒性更大。而且很抱歉,我想你来不及把它们送去化验。”
莱梅克的喉咙里开始灼烧,就像刚吃了盐似的。“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那么,麦克……我可以叫你麦克吗?……让我们一起保住你的命。”
“你想要什么?”
她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桌子,转身正对着莱梅克。而莱梅克则利用桌布作掩盖,用那把威尔湾德紧紧抵着她的身体。
“我希望你离开华盛顿,让我专心干我的活儿。”
莱梅克摇摇头。这个动作让他有点眩晕,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强光下颤动。
“麦克,我对付得了特工处,而且一点儿也不担心瑞利和他那帮手下。但是你,我读过你的东西。我能看出你是个聪明人。坦率地说,你能通过那么少的证据猜到我在干什么,这一点让我很紧张。”
“不算少。我们找到了你的匕首。”
朱蒂斯在直指她腹部的枪口上方拍了拍手。“你们找到了!真棒,我以为它丢在大海里了呢。它可相当值钱,不过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个了。答应我,至少把它送进博物馆什么的。我还盼着哪天去看看呢。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奥托的尸体下面。”
“啊,对了,海滩上的那个大个子。嗯,怎么说呢,”她一边回忆一边点头,“麦克,信不信由你,其实我本来不想那么做的。”
“我信。那阿诺德呢?”
“那个老公?那可是个坏蛋,非死不可。”
“你怎么处置他的?”
“你还没猜出那个来?真让我失望。”
莱梅克舔了舔嘴唇。朱蒂斯看到后,伸手拦住一个侍者,“请给我们两大杯水。”随后,她把目光转向莱梅克,“你会越来越口渴的。我们速战速决。来,现在说阿诺德,那个老公。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他回忆起那具骨瘦如柴的尸首以及当时周围的环境:太阳穴上的致命伤口。右手握着把枪——火药已经用完,低低地喷射在起居室的墙上。但没有自杀动机。
莱梅克眨眨眼睛,垂下了眼睑。眼前的大厅又开始闪烁不定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到那把直指着朱蒂斯腹部的威尔湾德上来。它在桌布下面半隐半现,斜斜地刚好抵在她的丝绸腰带上。
腰带。
他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
“萨琪崇拜?”
“对!”她称赞道,“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给我具体讲讲。”
“那是一种生长在印度,象征着死亡女神卡莉的花。只要把硬币大小的一块涂在宽丝巾上,就可以使人窒息而死。阿诺德那晚让你进了屋。因为当时你和茂迪·金在一起,而他刚好认识那个女人。然后你就用你的宽腰带把他捂晕了,但是并没有致死。所以才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暴突的眼球。他倒地之后,你把手枪塞到他手里,然后扣动了扳机。”
“真棒,麦克,你真棒,不愧是个学者。”
“你杀了三个无辜的人。”
朱蒂斯把一只手温柔地搭在莱梅克握着威尔湾德的手腕上。但他并没有躲闪。他知道,只要他一动大拇指,朱蒂斯就会立即倒在血泊里。然后他就不得不赌一赌哪根针管可以救他,哪根会让他跟朱蒂斯一起躺在地上。朱蒂斯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时,侍者把两杯水放到了桌上。
“不要拒绝我,麦克,否则我不得不连你一块儿杀了。喝点水吧。我知道你很渴。喝吧。别担心,我没有买通那个侍者。”
莱梅克把绕在她身后的左手伸过去,抓起一杯喝干。接着又是一杯。他对毒药所知甚少,而且它们当中有太多都是在发作前让人口干舌燥。因此他根本没法去猜朱蒂斯究竟给他下了什么毒。
“接着说。”他擦擦嘴,把胳膊放回她身后,像栅栏一样箍着她。
“首先,我根本不想杀你。当然,有了那把枪指着我的胸口,我就更不想了。但正如我所说,我是专业的,而非你的历史书中描述的那种神经病似的政治刺客。我杀人,不是为了钱就是迫不得已。而且不跟你开玩笑,一旦你属于其中一类,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你。任何时间,任何场所。这个,我想今晚你已经领教过了。轻轻一下我就能撂倒你,而你却毫无知觉。保镖什么的对我来说形同虚设。”
“你说这些只让我更想开枪。”
“也许吧。不过先看看我们能不能达成共识。还有,就算我求你,如果你渴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去给你弄水。而且,你会时不时地感到无法吞咽甚至交谈,你的眼睛也会对光敏感。你可能还会感到全身发麻。如果情况变得太糟,告诉我。我会向你们美国人常说的那样,直奔正题。”
莱梅克瞥了一眼她桌上的手提包,“给我看看那些针管。”
朱蒂斯顺从地打开包,里面的确躺着四根针管,用宽胶带从一号标到四号。她啪嗒一声拉上包,把它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听我说,麦克。你是当今世界上研究刺客史最著名的学者了。我猜你这次也是被特工处强拉过来当顾问的,而且并没想把性命搭进去。但事实上,亲爱的,你已经面临这种危险了。现在,既然你的雇主没有控制住这种危险,你完全有理由离开,根本不伤尊严。你是一位学者,而不是军人。我这么说毫无冒犯之意。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在其他地方,从事更重要的工作。”
莱梅克的脉搏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眉心不断渗出汗来,却腾不出手去擦掉。朱蒂斯看在眼里,拿出一张餐巾纸伸向他的前额。
“那儿……”她喃喃道。
莱梅克扣着扳机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颤。
“不!”
可朱蒂斯却毫不畏惧,继续说她的,好像早料到他会这样似的。她的言语里透着一股自信。“你这么玩儿命追踪我并不是想阻止我,而只是想找到我,只是想在你的研究过程中接触到一个活生生的刺客。如果你杀了我,特别是如果你自己也死了,这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任何文件,历史会把它遗忘。相信我,你不会因此闻名的。你所服务的特工处和美国媒体甚至都没提过你们的总统是个跛子。那你觉得他们会大肆报道有个刺客想暗杀他这件事吗?特工处和联邦调查局会让民众知道,我就要得手,而最终阻止我的却是你,一个平民,一个做学问的,而不是他们吗?不会的,麦克。如果现在我们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并排倒在一起,那么整个故事就是:我毒死了你,而你用一把偷偷带进大使馆的枪杀死了我。我们可能被定义为愤怒的情侣、绝望的倒霉鬼,或者其他差不多平庸的人。我们会进坟墓被埋起来,而我要处理、你却拼命保护的那位总统,他将代替我们活下去。这可不行。我们都得活着,来干我们的大事。”
莱梅克眨了眨眼。他已经开始发抖了,但他尽量稳住自己。
“要……要我相信你……没门儿。我现在把你放了,怎么知道你就会给我解药?谁能保证你他妈明天就不会再给我一针?”
朱蒂斯点点头。她伸出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完全合理。所以我要作一个信誉保证,也算是交定金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只说一点儿,让你做研究用。但我保证,如果事情结束之后,我俩都还活着,我一定会选择另外的时间地点,告诉你剩余的部分。你可以把这些都写进你的书里。你可以问我你想问的一切。想象一下吧,一个杀了罗斯福的女人。”
“那些事你永远都做不了。”
“为什么不?我得到的钱足够我下半辈子过隐居生活。试试相信我吧。不过麦克,你得快点儿做决定。从你现在的情形看来。我们最.99lib.多还有十分钟。”
“把解药给我。”
“还是问我一个问题吧。”
他怒了,吼道:“把他妈的解药给我!”朱蒂斯算是看准他了:他也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会发怒,会鲁莽——虽然这有时很像是有勇气的表现,但毕竟是两回事儿。
“耐心点儿,亲爱的。内心的狂躁和攻击欲是意料之中的。当然,还有恐惧感。不过还是集中注意力,问我一个问题吧。”
莱梅克拼命咬紧牙关。大厅里的灯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眉心全是汗。
“你的雇主是谁?”
“这个以后才能回答。重问一个。”
“那个送请柬的女人是谁?”
“她跟你毫无关系。相信我。还是问我从哪儿来的吧。”
莱梅克又瞥了一眼她的包。他完全可以抢过来,赌一把,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几率拿对针管。但现在还有八九分钟。在这段时间内他随时可以将她一枪毙命。而那只包依旧在那儿。况且朱蒂斯也说得没错:他确实想知道她的故事。
“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就对了。我来自一个美丽的小村庄。它就在穆特阿拉山脚下,名字叫萨哈卡,你也可以称之为刺客山庄。那是一个景色宜人的地方。有一挂一挂的葡萄、一丛一丛的玉米,有金雀花,有柽柳、橡树和胡桃树。晴天的时候,你可以看到远处的穆特阿拉山。”
“这么说你是……”莱梅克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了,他刻意清了清嗓子:“你是伊穆朗特人。”
“对。我的祖先是‘苏菲伊达’(意为:义侠),哈伊桑·里·巴萨的后代。我们祖辈在山谷里繁衍生息了好几百年。我的父亲是个赶骡人。我对他的印象就是那顶红色的钵罗钵帽子,还有他眉毛上白色的灰尘。我住在小溪边,在一间泥瓦屋里长大。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总是穿一条鲜红的裤子,脚踝那儿钉着好多亮闪闪的珠片。我给山羊、绵羊挤奶,再把它们做成酸酪。我还会把羊毛制成毯子,把粪肥拍成块儿,当燃料用。我们总是把拍好的粪肥码在屋顶上晾干。我的童年非常快乐。”
莱梅克用拇指摩挲着扳机,以确认自己还控制着那把威尔湾德。他又一次把枪口推进朱蒂斯的肋骨之间,她却没有反应。
“后来呢?”他问。
“有一点你必须弄清楚,麦克。对女人来说,在伊穆朗特长大,就等于在枷锁里长大。一个穆伊斯林女孩应该是虔诚的,应该逆来顺受。可我一样都做不到。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国家。如果你不够强,或者你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你就无以生存。女人就是砦本,没有任何地位。结婚之前,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绵羊。伊穆朗特有句古老的谚语是这么说的‘即使是大地,也会选择在未婚的人脚下颤抖。’因此女孩们还未成年,就都给嫁出去了。十岁那年,父亲也把我许给了一个有钱的地主。那人说他以前在村子里看到过我。”
莱梅克的嘴里已经不再分泌唾液了。每一下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你可以拒绝啊。”
“真是美国式的思维。我以为你会有更好的回答呢。把眼光放宽点儿吧。在伊穆朗特,我们已经习惯被欺负了。征服、统治、奴化教育……不管是来自土什基尔人还是来自我们自己人的国王,我们都认了。历史教会了伊穆朗特人怎么顺风倒,怎么装疯卖傻。我父亲就曾经教过我:永远不要把你的内心世界表现到行动中去。你知道吗,在那个国家里,偷盗是一门艺术。而诡计多端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十岁的时候,我就学会闭上嘴巴,让去哪儿就去哪儿。为此我的父亲得到了一大笔钱,并且他坚信,我去那儿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那是他在萨哈卡所无法提供给我的。至于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她理所当然地没有发言权。我的新婚丈夫把我带到了纳兰黑德。事实证明,他还是非常善良的,并且有权有势,是那维勒巴国王的朋友。他对他所有的妻子和儿女都很好。我在美国念了书,学会了读书写字,还有舞蹈、绘画、缝纫什么的。我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抄写员,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还是重剑好手。”
莱梅克吃力地看着朱蒂斯,但她乌木色的裙子还是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就要融进周围的空气里了。舞厅里的音乐在他耳朵里如同鬼哭狼嚎。他不禁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只手提包,猜测着他成功的几率。
“说完啊!”他粗声粗气地吼道。
“难怪了。你都坐着等死了,我还在这里喋喋不休,真不体谅人。你是希望我现在闭嘴让你一枪把我杀了呢,还是让我讲完故事?”
莱梅克突然想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发笑——虽然这看起来有点儿不太正常。但是他内心不断加重的恐惧感打消了这种奢望。
他转过脸去,挑战似的说:“说完吧。”
“我的丈夫渐渐对我不满起来。因为我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千依百顺,至少不是他当年在刺客山庄的小溪边追求的那种女孩。我称他为安嘎,而不是护班。就相当于叫他‘先生’而不是‘可以让我为之献身的人’。我不愿意总呆在闺阁里。我会去田地里溜达,有时候甚至会进城。他知道了就用笞杖打我。我每天早上都会站在墙头看骆驼商队离开纳兰黑德。我真的想跟他们一起走,因为我实在厌倦了做砦本。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离开我丈夫。”
莱梅克吼道:“你杀了他?”
朱蒂斯轻轻摸了摸他拿枪的胳膊,“看来我得快点儿了,亲爱的麦克。你已经越来越暴躁了。不,我没有杀他。他有很多收藏,包括一对古董匕首。趁他睡觉的时候,我把一只藏进他旁边的枕头里,另一只自己留着。不幸的是,它现在落在纽伯里波特的警方手里。我就这么逃离了安嘎,回到我父亲那里。但他毫不犹豫地把我赶了出去。他说我是一身白离开他家的,要回来唯一的途径就是一身黑。可我不能再一路赶回纳兰黑德,把我年老的丈夫杀了,好变成个寡妇呀。而且既然我连家人都不能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呢。所以我就离开了伊穆朗特。我对那兰斯国家毫无眷念,因为他们对女人太苛刻了。是它让我们沦为了奴仆和乞丐。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开始杀手生涯之后,我用了朱蒂斯这个犹太女英雄的名字。目的就是要让自己不忘仇恨。”
莱梅克的两肩一阵颤抖——这是抽搐的征兆。很快他就会无法控制那把正对着朱蒂斯内脏的枪。而她则会扬长而去,任由他死去。
“我接受过严格的训练,麦克。我在很多世界顶级的大师门下学习。他们有的在叙利亚,有的在埃及,有的在伊斯坦布尔,还有的在欧洲。我也在世界各地工作过。我甚至还在这儿接过一个活儿,就在华盛顿,给苏联人做的。你知道是哪一个吗?就算为了我,清醒清醒。我们就快完成了,你和我。回忆一下1941年,”她鼓励道,“Bellevue旅馆。”
莱梅克在自己即将崩溃的思维里搜索着那个名字。他想起了那桩谋杀案:一个前NKVD的接线员,当过逃兵,后来又脱离苏维埃成为托洛茨基分子,还写过一个tell-all:我是斯大林的特工。为了集中注意力,莱梅克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对朱蒂斯的监控,于是又立马睁开了。可朱蒂斯却纹丝不动。
“克里夫斯基。华特·克里夫斯基。头部中枪。”
她看起来很满意,“警察判断为自杀,可大家都不相信。这的确是我最出色的业绩之一。我的那一派喜欢用匕首,还有你知道的毒药。但是苏联那边特别要求我用枪,以保万无一失。可怜的老托洛茨基啊,他可是一把斧子砍在脑袋上。所以这么一比,我对克里夫斯基还算是从轻发落。苏联人对我算是格外慷慨了。因为干我这一行,最好别跟政治沾边。”
莱梅克握着威尔湾德的手已经麻了。他的心跳在加速。大厅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火花四射。
“够了!”他低声喝道,“给我解药。要不你就得先死。”
他才不在乎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毒性使然呢。他只知道这是唯一可以做的。
朱蒂斯凑近了,“麦克,听着。你知道吗,我们是一类人。我信上帝,相信万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也是,只不过你把你的上帝称为历史。我们都从属于一个比我们自身更伟大的力量。你和我,我们就像是一个时钟机制里的齿轮,不可或缺。现在,集中注意,我将把解药给你,而你将放手让我完成我的工作。”
莱梅克几乎举不动那把威尔湾德了,但他还是使劲握着。朱蒂斯伸出一只手掌,想把枪推开。但他又硬挤回去,对准她的腹部。
“我会阻止你的。”
她摇摇头,流露出一种悲哀的告别的神色。
“不,你做不到。过了今晚,我都怀疑你能不能接近我。但要是你不依不饶,并且让我又一次注意到你,亲爱的,我将反过来阻止你。我的任务太重要了。麦克,罗斯福非死不可。如果你知道原因,你恐怕也会赞同我。”
说到这儿,朱蒂斯往后推开了椅子,想站起身来。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威尔湾德的枪口。
莱梅克用左手把她按回座位。
“坐着别动!”
“放松点儿,”她柔声说道,并轻轻地摆手,帮他平静下来,“别放弃,我们都快成功了。麦克,听我的话。”
“闭嘴。”莱梅克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了。听着自己的心跳,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把针管给我。”他猛地把包推给她,“别再废话了。给我。”
朱蒂斯顺从地打开包,撑开包口,给他看那四根玻璃针管。
“是哪根?”他问。
她摇摇头,“一个都不是。”
莱梅克傻了:她竟然没有解药!自己就要死了。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困惑和愤怒压过了悲伤。他打起精神去扣动扳机,想让她一块儿上路。他努力想挣脱毒药带来的神志昏迷,但意识到他将永远没有机会做到了。他的大脑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不是他自己的。
是朱蒂斯。她在和他说话。
“……不在这儿。你在听吗?别用那些。那四根毒性更大。麦克?”
她用手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好正视着他。
“我给你注射了1/30浓度的车莨菪碱(一种镇定剂),那是可相当大的剂量。”
莱梅克重复了一句:“车莨菪碱。”
“没错儿,很好。”看到他还能暂时集中注意力,朱蒂斯很高兴,“现在,看这里。把手给我。”
莱梅克照办了。现在只要不让他死,干什么都行。下意识地,他松开了那把威尔湾德。松紧装置使枪又缩回他的衣袖。朱蒂斯把一个铜牌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存衣号。我在那边存了另一个包,里面有一个装着毒扁豆碱溶液的针管。它可以和车莨菪碱抵消。你今晚会比较痛苦,但如果你现在起身去拿,你是不会死的。”
朱蒂斯把桌上的那只包拉上了。在各种嘈杂声中,莱梅克听到“啪嗒”一声。她把包夹在胳膊下面,站起身来。莱梅克没有阻止。
她弯腰靠近莱梅克,贴着他耳边说:“记住,麦克: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可以取走你的性命。但今晚不会。现在去吧,你可以的。”
莱梅克捏了捏右手找他的威尔湾德。不在。他抖抖脑袋保持清醒,同时在喉咙里吼一声,想说点儿什么。他把左手伸到肘关节那儿想把枪拽回来,但朱蒂斯已经准备走了,而威尔湾德的射程不足以将她致命。
朱蒂斯双手抱着胸,脖子上的钻石闪闪发亮。她微微弯下腰说:“Befarma-ri,麦克。跟上帝去吧。”
莱梅克听着自己强烈的脉搏,看她融入人群。他摊开右手,盯着她留下的铜牌。她最后说什么来着?现在去吧,麦克。跟着上帝去吧。
去吧。
莱梅克挣扎着站起来,椅子在身后轰地倒下。他跌跌撞撞往前走,顺手扶住一对正在跳舞的男女。他挥着自己粗壮的胳膊把那女的推到身后,吓得她一阵尖叫。他一路歪歪斜斜,走成了一个“之”字。远处,大使馆的门厅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忽高忽低、支离破碎。灯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于是就更看不清人群了——几乎每走一步,他都会撞上一个人。他把几个女人撞到一边,又扑倒了几个男人,就这么一路推推搡搡到了前厅。身后似乎有喊叫声,但都被他奔腾的血流湮没了。他挣扎着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拨开一堆身穿礼服、排队等着拿东西的男男女女,终于到了存取衣帽的柜台。此时整个人已是气喘吁吁,随时可能倒下。那个长着亚洲人眼睛的女人生气地瞪着他。
“先生,请您排队等候。”
“现在!”他想握起拳头拍桌子,但却没有那个力气了。而那个女人动也没动,并不理会他的粗鲁。
莱梅克用他最后的一点儿神智看着她,沙哑地哀求道:“快……”
身后,一个被莱梅克推开的宾客发话了,“给他吧,给他吧,我们都等着。”
女孩听到后终于转过身去,走向挂得满满的衣帽架。莱梅克倚着柜台,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紧紧地趴在上面,一边等一边数着自己狂跳的脉搏。他全身发抖,又开始抽搐了。
“给您,先生。现在,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离开。”
女孩把一个黑色晚装包放在柜台上。莱梅克费力地拿过去,一下子瘫倒在地,背靠着衣橱的半门。他颤抖着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针管。
第十四章
3月10日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锁着门,愣是不吭声。但这阻止不了达格。这个特工很快就不再敲了,闪人,不一会儿便找到一个管后99lib?勤的女人过来开门——想必他在楼下亮出了证件。
达格站到床边。莱梅克哼哼一声,翻过身去。达格走过去拉开窗帘。晌午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间。达格掰过莱梅克的肩膀,让他仰面躺着。
莱梅克一睁眼就看到一张臭脸。达格“啪”的一声把一个文件夹扔在他肚子上。
“你他妈的在干嘛,教授?你怎么解释这个?”
莱梅克清清喉咙,说了他十五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给我拍屁股滚开!”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基本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于是又翻过身去,毫不理会那个文件夹。
身后,他听到达格脱掉那件皱巴巴的雨衣扔在沙发上,然后抓起听筒,“啪啪啪”一阵按键。
“接客房服务。540房间,送一大壶咖啡过来。马上。”
接着把椅子拖到床边。
“我不管你是故意闭着眼睛还是真的半死了。我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确,这一整夜,莱梅克就是一个半死的人。从大使馆出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址告诉了一个秘鲁使馆保安,然后便被塞进一辆出租车送到黑石旅馆。进了旅馆,是一个侍者把他拖进电梯,又搀扶他跌跌撞撞进房间上了床。而且那个侍者还得帮他扒掉礼服,柔声细语地安慰他:“我知道,大块头,我知道。”整整八个小时,一直到窗帘的边缝里渐渐透出曙光,莱梅克的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吐了得有五六回,一趟趟爬向洗手间,再回到床沿儿那儿干呕上一个钟头。每动一下,全身的关节都会酸疼。脑袋也因为疼痛恶心嗡嗡直转。一夜间梦魇、幻觉不断,但都不具体,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伴随着高烧和痛苦的形象。似乎也就在达格闯进来之前,他才真正睡了一小会儿。
莱梅克强迫自己翻过身仰面躺着。他瞪着那双自己都不想在镜中照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朱蒂斯。”这个名字比它听起来还更阴沉。
“我们一会儿再说她。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瑞利的办公室一早就收到六个电话说你是个瘾君子?也就是说,我一个接一个地收到他的电话?那帮外交官气坏了,包括秘鲁大使本人,直抱怨说你昨晚坐在他们大使馆正中央把一个注射器扎进大腿里。我们还收到举报说你疯狂地推开人群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给自己来了一针。来了一针,教授!在我通知华盛顿警察逮捕你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莱梅克干躺着,希望自己能够笑出声来。但他的力气只勉强够他支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板上。
哑着嗓子,他把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昨天早上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请柬,送信的小个子黑人老女人,在大使馆遇见的朱蒂斯,她的外形描述,她的相貌特征,他们之间的对峙,他被她下了毒又用枪指着她……还解释了她是如何杀死阿诺德的。还有她提到过的所有经历,包括在1942年是怎么干掉克里夫斯基的。并告诉达格说他猜得很对:朱蒂斯的确想暗杀罗斯福。接着交代了存衣柜里的解药,和他对此进行的一路狂追。最后,以朱蒂斯让他退出调查,否则便杀他灭口的要求结束。
达格从头听到尾,一句话没说,满脸的不可置信。莱梅克说完后又瘫倒在床上。
“你是要告诉我,”达格说,“你明知道塞到门下的那张请柬是朱蒂斯送的,还是一个人去了大使馆吗?”
“我……”
“闭嘴。你把武器带进了大使馆,并在朱蒂斯出现后用它指着她的胸口。而自己却笨得可以,被她一针扎进去下了毒,晕晕乎乎地就要昏过去。她当着你的面承认自己要杀总统。接着你俩又放过彼此,条件就是你退出让她完成这件事。如果不行,下次就连你一块儿杀了。我漏掉什么内容了吗?”
莱梅克侧过身,面朝达格,“基本上都概括了。”
达格抱怨了一句,“这他妈也太离谱了,不像编的呀。”莱梅克听到这个特工自嘲地笑了。“那你跟她说什么了?”
“介于当时我就要死了,我告诉她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莱梅克穿衣服那阵儿,达格一直在屋里踱着步子。
因为嗓子里的阻塞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莱梅克开始评论起过去的十八个小时里,他为美国政府效力时干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达格却不接话,一边听莱梅克絮叨一边走来走去。他现在想的是怎样于危难之中拯救他的总统,而显然没有精力去同情莱梅克此刻的痛楚。
莱梅克无精打采地走进浴室刮脸、冲澡。出来时,达格已经帮他把衣服摊在一边。
“瑞利急着见你,教授。快,快。”
莱梅克却偏偏穿得不慌不忙,以振作精神、保持威严。达格一直骑在他头上,这在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惹毛了,但是昨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一点儿被人杀又差一点儿杀了人,这多少增加了他被解放的感觉。
因为一周六个工作日,即使在周六早上,去白宫的路上依然很拥挤。尽管如此,达格到达西门时,莱梅克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时间好像失衡了,从昨晚到现在仿佛有千万年之久,又仿佛似乎只在转瞬之间。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剩下毒药和朱蒂斯,就好像他在与后者相处的十分钟之内同时经历了生和死。自打成年后他一生都在研究杀手,而最近几年又在训练他们——达格、加·布奇克、库比什……他们后来都出师了并开始夺命生涯。而他自己,曾经见到血就想吐的人,昨天晚上也差点儿一扣拇指加入杀手的行列,接着再加入死亡的行列。同时徘徊在这两个深渊旁边,有谁的人生能够不受影响?莱梅克只知道,他得到的顿悟绝不仅仅停留在刺客和历史研究的方面。就在昨晚,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想死。他目睹了某些大权在握的人是怎样的杀人不眨眼。他与那个人有了面对面的接触。而且他觉得,自己有时候也是那样的人。
达格把他领到了西区瑞利的办公室。进去后,比什夫人报以犹豫的一笑,仿佛不确定自己对他的判断是对是错。莱梅克在她的办公桌前停下,把手撑在她的记事本上。
“有什么要说的?”
她透过夹鼻眼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您说什么?”
“我让你说吧。”
“说什么?”
“没有挖苦话?不想来两句刻薄话挖苦我一下?因为我做到了,比什夫人。就像你听说的一样。”
“我记得我已经被警告过了,博士。达格,他就在里面。请吧,先生们。”
莱梅克像个枪手一样转过脑袋,等她说点儿别的,但她已经回头忙她的文件去了。
瑞利坐在椅子上等着。办公室里还坐着个年轻人,拿着一本素描纸簿和一盒粉笔。达格抓住莱梅克的胳膊肘,把他拉到近处,悄声说:“就是描述一下长相。没别的。”
那个艺术家站起身来跟莱梅克打招呼。莱梅克和他握了握手,又冲瑞利一点头。
瑞利说话了,言语中并没有流露出不满。“听说那晚比较辛苦啊。做完这个后我想听得更详细点儿。这位是特工戴克。”
年轻的艺术家就朱蒂斯的相貌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莱梅克尽可能地回忆出她的特征:尖下巴、高颧骨,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深色眉毛,红棕色的头发——但可能是假发,眼镜也是平光的。瘦削高挑,有五英尺十。在戴克的勾勒下,她就像走出雾霭似的跃然纸上。二十分钟之内,朱蒂斯就带着齐肩长发,投下黑黑的影子,和他们一道站在房间里了。不过相似程度还不够精确;莱梅克当时的疼痛破坏了他的记忆。而且莱梅克也不确定,那天参加宴请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能认出朱蒂斯来。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画纸上的那张面孔非常引人注意,暗藏杀机。
戴克把素描簿递给瑞利看。
“是个美女啊。”大副冲莱梅克点点头,“你确定你没记错吗?”
莱梅克耸耸肩,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拼命想杀我,我也差点杀了她,我当时可不是正忙着呢吗。
“谢谢你,戴克。”瑞利打发走了艺术家。
年轻人一离开,达格就先发话了。“我们就说她在逼近嘛,一个疯狂的邪恶传播者。一点儿不错。”
莱梅克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什么?她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难对付就说得过去的。妈的,她可危险至极,而且就在这儿等着杀总统呢。你根本防不了她!”
“我们可以,”瑞利反驳道,“而且我们正在这么做。莱梅克教授,八个礼拜前你第一次来这儿时,达格就告诉过你,全世界只有几个人知道,可能——注意只是可能,有人暗地里密谋杀害我们的总统。现在,虽然我们已经证实,的确有个经验丰富的杀手在酝酿着这件事,我们也不会改变最初的战略,依然会对此守口如瓶。这个区域内所有看到那张素描的特工,都只会以为自己在寻找某个在白宫附近徘徊,或者在某条街上游荡的怪人。我们放出话说她可能持有武器,仅此而已。说实话,我们一天能有五个棘手的案子都说他们要杀罗斯福,多一个不足为怪。你说你要有个露面的机会我也给你了。但是理解清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要冒走漏风声的危险。头儿知道我们在加大他的安全保卫力度。这也是他或者这个办公室以外的人能够知道的全部。我手下的人都知道不该问的不问。我们还在打仗,我不希望国家或者总统为此分心。不必闹得华盛顿满城风雨,我们也能把这件事处理好。相信我,我们已经采取了相当完善的防备措施来保证总统的安全。到处拉警报也无济于事。现在,请你坐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压过来,迫使莱梅克坐回到椅子上。
“大副,我们都有谁?”
“教授,我没法消除你的记忆。现在你已经卷入到全美最大的秘密里来了。来的时候我听到你对比什夫人说你‘做到了’。我很不情愿地通知你,不管你是不是想退出,你都不能回去。你不能离开我的保护或者说控制。你还没有‘做到’,教授,除非我这么说,也只有等我这么说了才行。那就是说,只有等那个女人停手了才行。或者等战争结束了,我确定不管是谁雇佣她的,把她辞掉的时候,那你就可以走了,由我们自己盯着她。”
莱梅克没有吃惊地去看瑞利,而是毫无道理地瞥了达格一眼——虽然知道他不可能从那儿得到任何支持。
“那我现在是被囚禁啦?”
“那只是方案之一。另一个就是你继续跟我们合作。取决于你。要不想被关在你的旅馆里,就得呆在我们的队伍里,帮我们抓住那个婊子。还有教授,如果你还幻想着通知媒体或者请律师,如果你想跟我搅和,那你会很快领略到我在特工处处于什么地位,有着多大的权力。而且我保证,你会印象深刻的。”
莱梅克来这里是准备大骂瑞利和达格一顿的,计划好要捶胸顿足拂袖而去,以责备他们不领情还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但一转眼,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失算。
“你们没有告诉大使。”
瑞利嘲弄地笑了,“我说伙计,动动脑子。你觉得我会到处说你是怎么让一个波斯杀手给麻醉了吗?”
“麻醉?她给我下了毒!”
“好吧,她给你下了毒。相信我,告诉秘鲁大使,说你有糖尿病,而且把握不好自己的胰岛素注射,可比他妈走漏风声简单多了。哦,作为补充,我还说,你在吃多了并且血糖超标后脾气出了名地坏。”
“但……”莱梅克目瞪口呆,有点接不上话了,“……但我是个学者啊,我有我的名声啊。那可是解药,不然我就没命啦!”
瑞利笑着摆摆手,撤销了这个抗议。“美国政府会做出补偿的,教授。只要这个一结束,等我们可以把一切告知总统了,相信我,你的贡献将通过适当的渠道得到认可。”莱梅克没弄明白,瑞利又进一步解释道:“就是说哈佛、耶鲁、斯坦福,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行吧?”
“你在收买我?”
“我在让你把嘴巴闭紧。还在让你不脱离组织。”瑞利的态度缓和下来,“我的上帝。教授,你可找到了她。”
“是她找到了我。”
“这也正如你预测的那样。不过不完全是我们期望的结果。”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大副?”被软禁显然不可取,回苏格兰的计划也泡汤了。瑞利要求他继续合作;朱蒂斯也说得非常明确:如果再把她逼急了,她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
瑞利看了一眼达格,后者接过话茬说:“首先,你不能再到第一线了。不会再有宴会,也不会再有礼服。她已经认识你了,而她又相当危险,所以你不能再去当诱饵了。如果你作为一个合法公民受到伤害,我的履历也不好看。
“第二,你每天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全部要向我或者比什夫人汇报。还有不骗你,我们仨都吃过那一位的苦头。”
莱梅克想抢过话来,但还没来得及发作,达格就咧嘴笑了。
“你看你,教授,放松点儿。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大副和我都是签过合同的非干不可,你算是被拖下水的。但老实说,有你在我们的胜算大一点儿。求你了,别逼我们把你关在旅馆里一直照顾到事情结束。你已经够招人烦的了。你想想,我们要真那么做了,你该成什么样儿?让我们喘口气行吗?”
这真是进退两难啊,莱梅克心想,瑞利与朱蒂斯—— 一个威胁要软禁还拿美国政府当挡箭牌,另一个要么带来灭顶之灾,要么为他的事业提供丰富的素材。到底怎么做是正确的?怎么做是勇敢的?大概因为朱蒂斯是伊穆朗特人,莱梅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亚迪那(伊穆朗特国王的称号)。那个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叶的牧羊人,先是立足于家族,当上土匪头子,后来又成为军事首领,把阿什里干人和土什基尔人赶出了伊穆朗特。可一旦称王为“挲”,亚迪那就变为一个暴君,大肆征伐,将反对者的头骨堆成一座座金字塔。尽管他阴险无比,最后还是在1747年被他的四个贴身保镖给杀了。临死之前他还背水一战,杀死了其中两个。只是保镖而已,莱梅克感慨道,无名小卒却能有如此无畏之举。他很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好给他们一个说法。
他答复瑞利说:“为什么不呢。”
“太谢谢了,”大副道,“你应该清楚,比什夫人还是很喜欢你的,那就是她的表达方式。”
可不是嘛,朱蒂斯看起来也是很喜欢他的。但她差点儿杀了他。这两个女人在表达喜爱时都非常奇特。
“你竟然一个人去了,”瑞利说道。因为现在和莱梅克又是一伙儿的了,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那是有勇无谋。不过教授,她为什么要把你放了?她可是将你当场拿下啊。”
“我也用一把直径9毫米的威尔湾德对着她呢。我们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就都撒手了。”
“约瑟,圣母玛利亚,基督耶稣啊。”瑞利不可置信地看了达格一眼。“好吧,”达格揉揉眉毛说,“第四点,教授,你不能再拥有任何武器了。”
……
3月12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朱蒂斯把钥匙插进坦奇家的大门。她跨过一堆散落的信件,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她挑了挑那些信,这回没拿请柬,而把它们整齐地摞在餐具柜上。
走上楼,她把坦奇夫人的礼服从一个干洗店的纸盒子里取出来,一件一件挂回到女装橱里。她用指尖拨动着其中几件,然后拿出一件天蓝色图案的绸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这条裙子有着长长的拖地流苏,而且可以突显她眼睛的颜色。但她很快把裙子挂回去,关上衣橱门叹了口气:她不会有机会穿这样的裙子了。
坦奇夫妇计划明天回家,那也将是朱蒂斯离开这所房子的时间。当然她还会再勒索男主人几回,好充分发挥他的利用价值。但要完全指望他已经不可能了。相反,她在大使馆晚会上倒建立了几个可能靠得上的关系。好几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管她要电话号码。她没给,要了他们的名片说会联系他们。这就是漂亮女人可以做的——丑恶却令人向往。其中有一个脖子跟牛蛙似的权力经纪人,未婚、狂妄,年富力强,号称自己就要成为纽约高级议员的人力主管。
下了楼,她在明亮的厨房里坐下。这是整个屋子里她最喜欢的一个房间了,因为佩夫人把它弄成了一个避难所。她琢磨着是不是要在这里给雅各准备一个礼物——毕竟要让他妻子病倒易如反掌。在帕克西饼屋的面包卷上撒点儿麦仙翁,在一杯牛奶里搁少许藏红花,或者在派里夹点儿类叶升麻……他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妻子就得看医生了,说不好还得去医院。这时雅各就不得不表示关注,确保有人照顾她了。也许,那会是他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仔细看看自己究竟娶了怎样一个人,然后做出一些非此即彼的决定。或者他妻子会抢先行动。但不等时机成熟,这两个既幸运又不幸的美国人是不会互相说起这件事的。
朱蒂斯起身要走,决定过几天再考虑这事。如果那这个女人病倒,受指责的可能是佩夫人。她的厨艺会被否定,她还可能被解雇,那种局面可不是朱蒂斯想要的。
她披上外套,锁好门,开车离开。今天的天气似乎在预告着春天将至,蔚蓝的天空下,社区大院里有几枝早发的鲜花。明天朱蒂斯就跟坦奇夫人请辞,并让她帮忙开一封引荐信。坦奇夫人的态度将直接决定在朱蒂斯离开的那一天,她能吃到什么样的饭菜。
她向东开过波托马克河。和往常一样,纪念大桥上塞满了轿车、大巴,还有军用车。这座桥经常被封锁,供灵车和哀悼的人们专行,使他们可以排成纵队慢慢走向阿灵顿公墓,参加某个陆军或者海军士兵的葬礼。这样一来,往往会使车流聚积到一英里以外的华盛顿市区,在市中心形成一个交通全面大堵塞,半天都消化不了。
好容易到了第十七大街,她向南一拐经过了黑石旅馆,不为别的,只想看看莱梅克曾经住过的地方。毫无疑问,教授现在已经被重新安置了。至于在哪儿,她也没必要知道。在她的任务结束之前,再看见莱梅克只意味着后者在找她。那可不是她所期望的。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还活着。她安排那次使馆会面只是想把他吓走,而并没有打算要杀他——除非他表现得像个不切实际的学者或者说不懂得后退的勇士。但事实证明,他就是那样的人,可又不太一样,这倒保住了他的性命。尽管他的确让她栽了跟头,尽管他真的是有勇有谋,尽管他们的相遇着实令人兴奋,朱蒂斯倒从来没有真正担心过他会扣动扳机。朱蒂斯熟悉杀手的眼睛,而莱梅克,即使在他充满痛苦和恐惧的时候,也不具备那样的眼神。从他眼里,她看到的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值得提防,却没有必要害怕。这也证实了她此前的一个假想: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直面死亡。如果每个人都是冷血动物,自己恐怕早就失业了。
麦克·莱梅克构成不了任何威胁。就目前来说,让他活着还是有利的,毕竟每多一具尸体,就是增加一个负担——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还可能把麻烦引向她。这项工作进行到现在已经白骨累累了。
此外,万一到头来教授证明她的估计是错的,她也好兑现自己的诺言——把他杀了。
她沿着白宫广场东边来来回回开了得有二十五分钟,终于找到一个开放的停车口。朱蒂斯挺高兴的,她原以为要等更久呢。毕竟,一大群特工正不停地在街上、人行横道上巡视着,她越早离开路边的围栏,也就越早脱离他们的视线。这会儿是一点半。总统从来没在三点前离开过他巨大的白色公寓和院落。朱蒂斯下了车,很快融入边道上由上班族构成的人流里。她习惯于被前后左右的人群包围着;在开罗,人们一样拥挤,但没有这么疯狂。华盛顿的男男女女如此奔波是为打拼他们的世界,因而每一步都格外重要,走得专心致志。她在一个小摊儿前排队买了一个椒盐酥饼和一包暖烘烘的栗子,然后离开人群。
今天是她来这儿之后的第一个温暖宜人的日子。她早就耳闻过华盛顿春日的美景,尤其是水库旁边盛开的樱花。她经过两旁狭长的人工池,往西朝林肯纪念堂的正门走去。这条通道原本是修建在纪念堂旁边,作为步行街以吸引游客的。可自从海军部在人工池的两岸建了有半英里多的四层现代化木质办公楼,这里便和市中心的任何一条街道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了。一座同样塞得满满的过街天桥横跨池塘中央,将两边连接起来,割断了视线。朱蒂斯不由得惊叹历史上那些大国的首都,像罗马、雅典、君士坦丁堡、北京,它们竟能避开如此简朴的建筑以进行战争。
她在池边找到一条能晒到太阳的长椅,坐下开始吃东西。她想象着那一天——总统驾崩之日,粉红的鲜花刚好映亮灰白的城市。思绪仿佛变成一只无形的手,伸到天边,用黑色装点所有廊柱和穹顶,让天空布满大雨前的阴霾,来迎接长长的送葬队伍,迎接整个帝国的哀号。她可以同时改变这座城市,以及“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影响下的全世界。她要来完成这个伟业。
朱蒂斯慢慢地吃着,享受着这种可以隐姓埋名、暂时忘记莱梅克和他那个特工朋友的追捕的时光。她有他们都不具备的优势:时间。她的历史之举不受任何日程安排的约束。半年、一年,她的雇主从未给出任何限制,他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越早当然越好——这样显得比较有效率——但耐心却是最锋利的匕首,比任何烈性毒药都致命。钱是不用愁的,她也有足够多的证件供她变换五六种不同的身份。作为一个杀手,朱蒂斯有诸多强项,但最大的还数她的自制力。她懂得如何周旋、观察,抓住每一点蛛丝马迹,待到历史召唤她时才登上舞台。届时将没有观众,只有她和她的目标。
她撕下一块儿椒盐卷饼喂给一只隐忍的鸽子。
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她问自己,那为什么不可以是今天呢?
想到这儿,朱蒂斯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在春日融融的暖意里从容地走向她的汽车。
六点差十分时,罗斯福出现了。这是他从雅尔塔回来以后第一次露面。他还是以往那套行头:豪华装甲轿车,两侧是塞满特工的特工处专用车。打着头灯,小车队慢慢从南门出发了。朱蒂斯等其他几辆车插进去之后,才一踩油门跟了上去。
出了白宫,要跟踪罗斯福的车并不困难。他的司机从不刻意躲避什么。整个车队也不用任何汽笛或者强光灯,而是严格遵守每一处交通灯的指示。很显然,特工处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剥夺这个人的行动自由。他知道有个杀手正在尾随他吗?车队后一百英尺的地方,朱蒂斯想象着自己就坐在那个跛脚老人的旁边,用无形的眼睛注视着他。不,他肯定没听说过她。罗斯福的属下们竭尽所能不让朱蒂斯接近他,即使对她的存在也讳莫如深。为什么?因为这个老人的压力太大了。他甚至得靠偶尔出来兜兜风才能感受到世界的运动。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如此位高权重的人,却还渴望着这种简单的旅行。朱蒂斯想象着那张苍老的脸对着窗外,用迟缓、病态的目光凝视着夕阳下缓缓移动的城市。他是这儿的统治者,同时他又是异常孤独的。他不得不整日呆在高墙大院里,行动处处受到限制,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尽管内心是那么渴望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渴望看到不同的风景。生平第一次,朱蒂斯体会到这个总统的悲哀。虽然美国正在崛起,他还是要做出牺牲,就像几乎所有的伟人一样。而那一时刻正在逼近,正如她一样。历史已经收回了弗兰克林·罗斯福身上的恩惠和保护,而让朱蒂斯取而代之。
她预感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这一感觉布满了她的双手、她的内心,还有她的意念——每一处都是罗斯福所不及的。
车队向西朝乔治敦开去。总统座位旁的窗户摇开了,有烟雾从里面喷出。朱蒂斯尾随着三辆车,并始终与最后一辆保持着两个街区的距离。她猜想车队会开出乔治敦,前往岩石湾公园大道,好让总统透透风。但是她错了。相反,汽车拐进了一处有着精致的石制别墅和铁栅栏的居民街。朱蒂斯加速缩小了她和车队的距离,她可不想在这些紧凑的街道中把他们跟丢了。
三辆车一直往社区里开,然后在Q大街一所高大的褐色石制别墅前停下。朱蒂斯迟疑了。一个特工从领头的那辆车里出来,站在罗斯福座位旁的车门边。但总统却没有出来;倒是一个高个子女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上了车——并没有谁过去叫她,她一定是一直等在那边。
那个特工为她开了门——更多的烟雾从里面腾出来——接着门又关上了。车队继续前进。后排,那个女人就坐在总统旁边。
朱蒂斯忙跟了上去。路过那幢褐色房屋时,她瞥了一眼记下门牌号:2238。在一个大窗户前站着一个健壮的白人女子,一身女佣的打扮,目送着车队离开。
朱蒂斯没再跟踪总统和他的女客。她开出乔治敦,回到白宫,在可以看到南门的地方停了车。七点差二十,三辆车都回来了。
午夜的时候,一辆车离开南门,又往Q大街开去。
3月13日
乔治敦
朱蒂斯在那个大个子女人伸出手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也把手伸向那瓶枫树汁。然后,她微笑着收回手说:“对不起,你先看到的,是你的。”
那个女人同样报以一笑,拿走了那件商品。朱蒂斯跟着取下后面的一瓶。这时,老女佣已经推着手推车走到通道那边去了。朱蒂斯故意落在后面,佯装要买别的东西。等到那个女人取下一听桃子罐头时,朱蒂斯又出现在她的旁边,等待片刻,再跟着取下第二个。
“真逗,”她说,“好像我们在给同一个人买东西似的。”
“可不是。”那女人点点头,斜眼瞥了一下朱蒂斯拎的金属篮子,里面还有一包跟她一模一样的麦迪那饼干。
朱蒂斯假装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倒没细看她的块头,而把目光停留在她那件纯黑的女佣服上,注视着敞开的大衣下面露出的蕾丝立领。朱蒂斯穿着一件非常相似的制服,那是今天早上刚买的。
“我以前从没在附近见过你,”朱蒂斯说,“你是新搬到这个社区里来的吗?”
那女人用一只肉乎乎的手按住胸口,咯咯笑得直抖,“我?不,我可一点儿都不‘新’。”看来这女人跟佩夫人差不多,年纪可能比她看起来还要大,面如满月,眼神温和,而且不是美国人。
“那你从哪儿来?你的口音可真好听。哦,对不起,我没想要这么唐突的。”朱蒂斯把金属篮子换到左手,急切而又略带羞涩地伸出手,“我叫狄塞尔维。”
“我叫安娜特。狄塞尔维,un beau nom。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一个美丽的名字。”
“你会法语?”
“我在新奥尔良长大的,说的是克里奥尔语。我的父亲是黑人,母亲是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
“哇,哇,”安娜特又笑得抖起来,“我们可真是一对儿,不是吗?也许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
那女人便和朱蒂斯一道逛起了超市。两人一路聊着,口音相同,从货架上取下的东西也相同,虽然朱蒂斯有一次纯粹是为了开玩笑才这么做的。迎着朱蒂斯的发问,安娜特很快倒出了自己的故事:她的老家在图卢兹,因为上一场战争的磨难,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来到美国找工作,后来便在一个有钱的夫人家做起了长期的私家女仆。后者的丈夫也刚去世不久,这次从南卡罗来纳州来到乔治敦是为看望她的姐姐。尽管安娜特精力充沛,边说话边推车还是让她面色潮红,有点儿气喘。朱蒂斯能看出她身体不太好。
朱蒂斯先结的账,就装了一个袋子。安娜特却装了满满三袋。朱蒂斯主动提出帮她把东西提到“夫人”的姐姐家。
“谢谢,亲爱的。不过我还是自己拿吧。我可不想看起来又老又胖,还让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给我拿东西。”
朱蒂斯接过安娜特的一只袋子,老女人并没有拒绝。
“可你真的需要帮助啊,亲爱的。一点儿都不麻烦,给我吧。”
朱蒂斯和这个气喘吁吁的女人一道走着。她尽量不让安娜特说话,自己抢过了大部分的话头。她说她刚来华盛顿不久,伺候一个古怪的女人,其丈夫在政府部门身居要职。她不太喜欢首都,因为这儿太大太挤了,她还是习惯住在新奥尔良。她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回家,或者换个工作什么的,比如去农村。
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就来到那幢褐色房子的台阶前。朱蒂斯一直帮安娜特把东西送到台阶上,然后跟她说再见。
“我会再去找你的。”老女人一边说一边看着朱蒂斯走下台阶,挥手道别。朱蒂斯沿着人行道一路走,还没来得及停下回答,老女人又说话了。
“狄塞尔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的夫人,她要出去吃饭。我会问问她我可不可以自己出去吃,和朋友一起。”
朱蒂斯双手抱着自己的那袋东西,像个谦卑的小姑娘一样,非常适度地摇了摇,“非常乐意,安娜特。”
六点之后,朱蒂斯跟着一辆深色的轿车从白宫来到Q大街。等到那个高个子女人又一次走下台阶被带走,朱蒂斯把车停到了P大街,然后步行来到那幢褐色的别墅会见安娜特。
走近那幢房子时,朱蒂斯突然有点儿为狄塞尔维——她的另一个自我感到担心。今晚,狄塞尔维完全按照一个白人女子的风格打扮,以应对可能在餐厅里遇到的各种问题。按说美国的首府已经消除了官方的种族隔离,可华盛顿多多少少还做不到对黑人也一视同仁。这具体表现为劣质服务、白眼相加,还有保持一臂长的距离。朱蒂斯脚穿高跟鞋,身着紧身黑夹克和配套的裙子,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法式发髻。今晚必须一切顺利。
安娜特来到门口。她穿得就简朴多了:只是一件普通的橄榄绿上衣和一双平底鞋而已。这让她一下子有点儿局促不安。朱蒂斯连忙把她拉下台阶,不停称赞她漂亮。朱蒂斯还责怪自己太刻意打扮了,总把不必要的精力花在这上面。
“我在一家很棒的餐厅订了位子,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安娜特说道,把话题转了过来。
“谢谢。”
朱蒂斯配合这个胖女人的步子走着。安娜特一件一件跟她说自己的职责:穿衣、饮食、打扫,再加知心女友。打从女主人结婚时算起,她已经跟了她二十五年了。男主人是一年前的下个礼拜去世的,他比女主人大很多岁。“你呢,狄塞尔维?”
“我嘛,现在只管打扫。有时候也做做饭。可我什么都能干。我会做法国菜、意大利菜、中东菜,各种各样的都行。我还会缝纫、写请柬。对了,我还会园艺呢。”
安娜特赞许地笑了,“你说过你的女主人有点儿古怪,看来没错儿,大材小用了,不是吗?”
说完,两人一起咯咯笑起来。朱蒂斯真不想伤害这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到了餐厅,服务生接过外套并把她们带到座位上。安娜特羡慕地看着餐厅里富丽堂皇的布置和衣着光鲜的顾客。
“我请客,”朱蒂斯说道,“上礼拜我生日。妈妈寄来一笔钱让我好好吃一顿。现在就是啦,和你一起吃。”
她让安娜特选瓶红酒。等她们定下来并点完主菜后,朱蒂斯问:“你的女主人叫什么?”
安娜特呷了一口酒:“露西·卢兹福特夫人。”然后毫无理由地,可能只为了维护她的雇主,她又加了一句:“她可是个大好人。”
“那是一定的。她做什么?”
安娜特耸耸肩,好像没太听懂这个问题,“她是个寡妇。我想她就旅旅游,看管好她的财产,还能做什么?”她笑出声来,“那你的女主人做什么?”
“嗯,有半天在哭,其余的时间像苍蝇一样呵斥我。就像我的老父亲经常说的,我永远弄不清她是要向南走还是要打保龄。”
看来安娜特又有点儿糊涂了,但她脾气好,还是很高兴听到这个奇怪的俗语。朱蒂斯又给她加了酒。
“安娜特,刚刚是谁把你的女主人接走了?”
法国女人摇摇头,“那可不能告诉你,亲爱的。你怎么知道的?”
“想到今晚一起吃饭,我实在太兴奋了,就早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辆大黑车停在那儿,然后她进去了。给她开门的那个人看起来像个保镖。”
安娜特越过酒杯斜了她一眼,“对,他是。可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的保镖。那可是个特别有权势的人。”
“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们是好朋友嘛。而且你该为她高兴才对。虽然丈夫去世不久,又有人跟她约会了。可怜的卢兹福特夫人,心情应该好受些吧。”
“没错,没错。她和那个男的,他们是老朋友了。但我还是不能说。这可是美国的大秘密。”
朱蒂斯把酒杯移到唇边,装出一副拼命思考的样子。然后她放下杯子,往里加了一大杯酒——都洒到白桌布上了。
“我的天哪,你的女主人在和政府官员约会吗?”
安娜特又一次耸了耸肩。朱蒂斯能看出来,这个法国老女人是多么想保守这个秘密,同时又是多么想把它抖出来,以建立她和这个年轻、讨人喜欢的狄塞尔维之间的信任。
“议员?”
“狄塞尔维,你得停下了,我不能往下说了。”
“不是总统吧?”
“嘘——”
朱蒂斯借用了一下佩夫人的语言:“不!不会吧!”
安娜特冲朱蒂斯又是“嘘”又是摆手,好像在赶一群蜜蜂似的。
“总统?那我知道了,接她的是特工处的人。”
“狄塞尔维,小点儿声儿。”老女人两手摁住桌布,四下张望谁在偷听,“她没和总统约会。”
“她就是!”
“总统可结婚了。卢兹福特夫人也是个体面的寡妇。”安娜特摇摇手指,“他俩认识三十年了。仅此而已。”
朱蒂斯一下子靠在椅子上,“我的天哪。”然后她又俯身向前,把手按在安娜特肉乎乎的胳膊上。“天——哪。”她感慨道,再坐回去,咧嘴笑了。带着一种崇敬,她把安娜特的酒杯满上。
朱蒂斯停了一会儿,等安娜特回过神来。这个老女仆已经把秘密泄露出去,肯定是要弥补一番的。于是朱蒂斯把手按在心口,帮了她一把。
“向上帝发誓,安娜特,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不过这实在太让人兴奋啦!”
一席话让笑容重新回到那个法国女人的脸上。她摆出一副老练、爱发牢骚的仆人的经典表情,“这可能会招来你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夸张地叹了口气,“真的。”
“你见过他吗?”
“嗯,见过几次。不过当然都是很短的。”
“你给他做过饭?”
“嗯。”
朱蒂斯越过桌子说出自己的秘密:“噢,能给他做饭,要我死都愿意。”
这时她们各自的菜都上来了。朱蒂斯点的贻贝,安娜特要了猪颈肉。朱蒂斯又让开了一瓶红酒。然后一点一点地从安娜特嘴里把她的女主人和美国总统的风流韵事逼出来。老女人时而叹气,时而支支吾吾,朱蒂斯却用足够的耐心和恰到好处的感慨把一切都引了出来。
早在1914年,当时弗兰克林·罗斯福还只是海军部秘书助理,他的妻子埃莉诺已经成为一颗年轻有为的交际新星。为了更好地承担这个头衔的相应义务,她决定雇一个秘书帮她打理社交事务。根据她叔叔西奥多·罗斯福的建议,埃莉诺选择了露西·梅塞。后者来自于华盛顿的一个没落世家,其家族因为其父酗酒成性而声名扫地。
“卢兹福特夫人一直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安娜特补充道,“虽然那时她已经二十三岁了。”
年轻的弗兰克林·罗斯福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为之打动,与露西开始了一段罗曼恋情——虽然那时他已经结婚并生有五个孩子。埃莉诺则被蒙在鼓里。当埃莉诺不在城里的时候,弗兰克林和露西便公然成双出入各种舞会筵席。
“埃莉诺·罗斯福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安娜特非常谨慎地加了一句,“不管在哪儿,她都是女人的榜样。”
三年后,也就是1917年,因为战争的爆发,华盛顿的社交活动锐减。露西的工作越来越少,因而被埃莉诺辞退了。那年夏天,露西进了海军部成为一个女随员,并被指定做一些文书工作。这便让她离弗兰克林更近了。两人之间的恋情进一步爆发。华盛顿城很快流言四起,但埃莉诺却不听信,认为这样做有辱身份。
到1918年夏天,罗斯福出国检查海军设备。九月,他乘坐轮船利维坦号返回纽约。埃莉诺到码头接他,却看见丈夫被人用担架抬上了岸。医生诊断结果是患了双侧肺炎。利维坦号上的好几个水手在路上就因病丧生了。回到他们在曼哈顿的家里,埃莉诺给生病的丈夫收拾行李,却在里面发现一捆用丝带扎着的信——露西·梅塞写的。
最后,恋情被完全曝光。但正如被发现的时候一样,事情的收场也相当迅速。
“卢兹福特夫人认为,”安娜特又喝了口酒,“是总统的母亲插手了结这件事的。埃莉诺想离婚,但那个一直控制着儿子财产的了不起的母亲不同意。”
萨拉·罗斯福说了,如果弗兰克林和埃莉诺离婚,他将一个子儿都得不到,也不能继承家族在海德公园的那套房子。其实老夫人是为儿子的政治生涯着想,因为当时离婚就等于政治自杀。何况,露西信天主教。和一个离异男子结婚是对她信仰的大不敬。而这对母亲萨拉—— 一个坚定的新教徒也同样成立。整段恋情最后被当作一件受到很好节制的私事处理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不光彩的记录。弗兰克林和露西都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面。
随着婚外情的终结,婚姻也变了质。一战结束后,罗斯福决定要有所改变。他作为詹姆士·库克斯的副手为民主党拉票,并参加了1920年的大选。那是美国历史上妇女第一次获得选举权。但结果民主党失利,弗兰克林去了一家私企工作。
露西同样改变了生活。1920年,二十八岁的她接受了卢兹福特—— 一个五十八岁的有钱的鳏夫。后者的妻子三年前去的世,留下六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便雇露西做了他们的家庭教师。这以后的二十四年,露西一直在他位于新泽西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几处住宅里,照料着韦特和他的家人。两人又添了一个女儿,取名芭芭拉。
1921年,在加拿大度假时,三十九岁的罗斯福突然患上小儿麻痹症。接下来的七年里,他的精力全用在康复治疗上,在科德角和佐治亚一个名叫“温泉镇”的小城里寻找各种水疗法。到1928年,他的胳膊和后背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坐着轮椅自如来往了;在腿部金属支架和手杖的帮助下还可以走路。那一年他当选为纽约州州长。四年之后,成为美国总统。
“卢兹福特夫人和特工处的人一起,在一辆汽车里看到了参加他就职典礼的每一个人,”安娜特骄傲地宣布,“但她一直没下车。”
“两个发誓再也不相见的人遵守了三十年的诺言,虽然他们并没有许诺不再通信或者打电话。有时他们会用法语交谈以防白宫的接线员偷听。1941年秋天,伟大的母亲萨拉离开了人世。一起离开的还有总统长期以来一直承受的压力。”安娜特解释道。“于是两个老朋友再续前缘。弗兰克林母亲的葬礼后不久,露西便带着病重的丈夫韦特来到华盛顿特区,在华特·瑞德医院治疗中风。就在华盛顿,近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见面的露西和弗兰克林头一次碰了面。那以后,只要露西来华盛顿,便时常去白宫吃饭,要不就是总统去她的姐姐维纳特家会见她。1944年3月,八十二岁高龄的韦特去世后,露西不仅增加了拜访白宫的次数,还经常在海德公园和佐治亚的小白宫与罗斯福相见。总统也不时改变行程,去露西位于新泽西和南卡罗来纳州艾肯市的住宅。”
“这就是为什么卢兹福特夫人会来华盛顿。就是为了看望总统。”安娜特摇摇手指。“谁要是乱说就太可恶了,”这个忠诚的老女仆又一次重复道,“她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朱蒂斯吃完了贻贝,放下了刀叉。安娜特却还没怎么动她的菜。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半个钟头;好像这个秘密一经出口,除了酒,便再也进不去其他任何东西了。
安娜特看到快凉了的饭菜,拿起了银餐具。
“说完了,”她一边说一边晃了晃餐刀,就像佩夫人常做的那样,“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朱蒂斯看着安娜特一阵狼吞虎咽,把最后的酒倒进了杯中。
“安娜特。”
“怎么了?”老女人含着满嘴的食物问。
“谢谢你。这个故事太浪漫了。我再次保证,我谁都不会说的。”
“我相信你,亲爱的。其实那些记者早知道了,只是他们不去说。再加上还打着仗,谁会在这上面作文章呢?他也是个可怜的人。那么孤独,身体又不好。谁说他不可以有个老朋友呢?”
“谁都不能。他当然应该和你的夫人见面。”
“很好。总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朱蒂斯等着老女仆把盘子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问要不要甜点。安娜特拍拍肚子说咖啡就行。
等侍者加完咖啡,朱蒂斯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夫人明天去白宫吃午饭。然后是晚饭。第二天,我们就搭上南去的火车,回艾肯。”
朱蒂斯低头看着咖啡,一边呷一边想着什么。她一言不发,等着安娜特的关注。
“狄塞尔维,你怎么了?”
“安娜特,我知道我们也只是刚刚认识。但我还是想请你帮忙。”
大个子女人侧着头微笑着。朱蒂斯越过咖啡握住女佣的手腕。
“我想给卢兹福特夫人干活儿。”
安娜特没有缩手,却为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亲爱的,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行。夫人非常注重隐私。”
朱蒂斯握得更紧了。她急切地说:“在取得你们俩的信任之前,我可以只收一半的工钱。”
朱蒂斯根据手感了解了安娜特的脂肪厚度,并很快计算出多少剂量的阿托品可以让她病重无法工作,又不至于丧命。
“安娜特,我将是个好帮手。不是要冒犯你,但我能看出有时候你有点应付不来。早上我们拿的那一大堆东西就让你筋疲力尽了。而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她松开了安娜特的胳膊,对自己的估算基本满意。
安娜特坐回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朱蒂斯感激地笑了。桌布上面已经撤得只剩咖啡了。朱蒂斯决定稍息片刻,然后用笑声缓和一下现场气氛,并承认自己的要求有些过了。她将邀请安娜特,趁她夫人明天去白宫,一起吃一顿告别午餐。或者今晚再要些咖啡,把皮包里的毒药撒一点儿到女仆的杯子里。再不行就帮她披上外衣,然后碰一碰她的脖子。还有别的途径。
安娜特盯着朱蒂斯。那双眼睛将会瞳孔扩散,视线模糊。她巨大胸腔里的心脏也会扑扑乱跳,几步之外都能听见。她的脉搏和呼吸频率都将是以往的三倍。她会因高烧和惊厥而病倒。当然,如果朱蒂斯小心一点儿,她还可以生还。但根据她的体重和年龄、皮肤组织和肤色,朱蒂斯断定她需要一个很长的康复期。后天肯定是回不了艾肯市了。她的新朋友狄塞尔维会不时去探望她。
安娜特被朱蒂斯盯得有些不自然了。
“你说你可以只要一半工资?”
“当然。只要供我吃喝并给我一张床就行。她不满意,我绝不会开口要全价。我肯定她会喜欢上我。”
安娜特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做出了让步,“啊,亲爱的,你说得对。我应该接受你的帮助。我老了,不中用了。我会去问问夫人。可我什么也保证不了。你可以向现在的雇主要封推荐信吗?”
朱蒂斯直拍手。这时侍者把用皮筋捆着的账单拿来了。朱蒂斯从桌布上抢过来。安娜特感激地歪着头。
“她今天才回来。我明天一早就去见她让她给我写。”
往Q大街走的路上,安娜特让他明天四点过来。
“如果夫人同意,你必须准备好下周和我们一块儿回去。可以吗?”
“现在就行!”
在褐色房子的门口,安娜特用手按住朱蒂斯的肩膀,“知道吗,我们是去南卡罗来纳州。那里是有种族隔离的。这儿,这座城市可没有。你已经把那种滋味遗忘在新奥尔良了吧。你确定还要再过那种的生活吗?我确定那样可不好受。”
朱蒂斯吻了老女仆的双颊,“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能干得很好吗,安娜特小姐?”
面对如此骄傲的问题,这个女人眨了眨眼睛,“告诉我吧,亲爱的。”
“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
说完,她顺着高跟鞋一转身,融入夜色里。
第十五章
3月14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梅尔堡
莱梅克坚实地扎下脚步,膝盖弯曲,两眼圆睁,警惕着周遭可能出现的潜在威胁,就像他训练“杰德堡”的那样。右眼瞄准伸开的手臂末端的枪筒,左手则呈杯状置于枪托下面,他用食指第一个指节,扣下了扳机,一阵快速联发,射出了六枚子弹。于是,那四十英尺外的纸人靶被打得破碎不堪。
莱梅克把还冒着烟的枪放在长桌上,扯下耳套,再用力拽着挂绳,好把靶子卷过来,纸人靶在金属线横杆上迅速向他靠近。
莱梅克的首选并不是这把科尔特·38特级全自动手枪。他曾麻烦达格给他一把史密斯·威森·44手枪。但达格拒绝给他那把枪,还宣称是“上帝禁止”的,因为莱梅克会在人群中用那把枪,而子弹则会射进他撞倒的人,尤其是女人,还会击倒其他人。根据第四条规则,达格也不想让莱梅克带着枪。但莱梅克坚持认为他应该有一把枪,而且不能是轻型的·22,是要带冲击力的。如果下次要侧头看朱蒂斯,他希望介于他们之间的不只是一把套筒气枪。
达格终于大发慈悲,从老对头联邦调查局拿了那把科尔特,早上就给了莱梅克。莱梅克挑了发重130格令的子弹,射出去时速每秒钟1300英尺,和这把·38枪能发射出的任何弹药一样的准确有力。莱梅克想的是,在他看到朱蒂斯的那一刻,就能拦截住她,无论多远。他可不想再靠近朱蒂斯了。
纸人的躯干突然在莱梅克前面停了下来。靶子倒向他,他抓住靶子下面的一角,猛的把它从夹子上扯下来。在人像靶的胸前有同心圆做标记,莱梅克的子弹有四发在环里,一发在外环边缘。第六发则是他故意射的,偏离中心而瞄准了有着大耳朵的脑袋。但是他失手了,留下了个子弹孔,打掉一只耳朵却没有使纸人停下。莱梅克把靶子折叠起来放到身后。重新装弹盒,在夹子上放了个新纸人,把绳子推回到火力线。
在靶场练习了一个小时后,莱梅克对这把手枪很满意。他把枪放进腋窝下的枪套,离开了这个坐落在阿灵顿国家公墓西边的军事基地,接近中午时驶向了白宫。
莱梅克停在波托马克河前面的罗斯林的便利店前,花五分镍币买了份《华盛顿邮报》。从爱里斯花园穿过去,他把车停在了行政大街的政府停车场。他和瑞利一点钟见面,还有一个小时,于是,他把报纸摊在了方向盘上。
莱梅克很快就觉得无比乏味了。瑞利和达格不许他主动寻找朱蒂斯,让他负责监控,凡事要慎重考虑。当莱梅克猜测朱蒂斯下一次会在哪儿出现时,其他人就会跑开。与此同时,莱梅克被降级去暗中监视白宫广场,在新旅馆里搔搔头,读读报以关注战争。
朱蒂斯又一次不见踪影。经过与她的近距离交火,又差点把命赔进去,莱梅克坚信朱蒂斯肯定能接近罗斯福。这个女人冷酷、专注,又极会隐匿。更糟的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们自动现身,而她则可以长久地等下去。朱蒂斯似乎安于她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谋杀者角色,她甚至对此感到公正,尽管她也遗憾于那些间接的死亡。另外,她有很多同伴,那些并不知情的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就像那个把邀请函送到黑石旅馆的黑人妇女。相对而言,莱梅克就显得孤独无助了。
在过去的每个日子中,朱蒂斯已经与华盛顿乃至美国深深地融为一体了。毫无疑问,她并不慈悲。但是,莱梅克会慈悲,达格和瑞利还有比什夫人也会慈悲,因为是朱蒂斯将他们哄得慈悲起来。就在那个波斯人幸免于难之后的第五天,莱梅克已经厌倦了每天几个小时只为了探查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他看到了瑞利,这个保护总统分遣队的头儿所表现出来的傲慢,达格则已经被传染上了这种傲慢。不过,他们总说,我们可以控制这种傲慢。没有喧闹,没有全力搜查,也没有捉拿声。每天晚上,当罗斯福耷拉着脑袋进入梦乡时,他们就会表示他们完成了工作,可能已经把朱蒂斯吓跑了。莱梅克却十分肯定他们并没做到这些。
瑞利和达格认为朱蒂斯是个杀手,但她并不是,她是一个刺客。在苏格兰的四年中,他训练了一些刺客,达格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家伙已经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
瑞利说,只有当战争结束时,莱梅克才能回家。这意味着朱蒂斯正在为敌方工作。莱梅克对她背后的力量并没有做基本的推测,尽管瑞利的推理十分正确。如果说莱梅克获得自由的两个关键是要么逮到朱蒂斯,要么战争结束,他打赌是和平会先实现。他开始浏览《邮报》上关于战况的新闻。
上周,在小镇雷马根中,同盟军通过完好的大桥越过了莱茵河。在桥塌之前,布拉得利上将带着十万部队涌进了德国的中心地带。海军占领了整个硫磺岛。马尼拉解放了。据统计,盟军空军在柏林所造成的废墟达到了城市面积的87%。据统计自珍珠港事件以来,美国伤亡和失踪的人数达到了859,587人。在议会上,丘吉尔宣称“胜利就在眼前,一定而且可能就快到来了。”莱梅克悠闲地看着报纸,瞥了一眼手表,离会面还有三十分钟。《在布鲁克林生长的一棵树》在纽约罗克西剧院进行第三周的演出。朱蒂·嘉兰不久后将在《在圣路易斯遇见我》里出演。全国肉食品严重短缺,市民把家畜提供给屠户以解国家燃眉之急。之前关于母亲节的几则广告还在兜售帽子、糖果和鲜花。牛排块三十美分一磅,羊羔肉三十五美分,菠菜九美分,番茄二十五美分。这比莱梅克在苏格兰买的要便宜。
他把报纸放在一边。下午,职员们吃完午饭都成群结队地回到办公室,这时,白宫周围来往的车辆开始快速行驶了。莱梅克仔细观察着每个行人,每辆车,猜测朱蒂斯会在哪儿。他摇了摇头,意识到他已经沉浸在报纸中五十分钟了,忘记了街道和任务,忘记了一切,除了他手腕上小小的手表和在小小印刷品和图片之中的世界。为了刺激自己,他假设朱蒂斯就正在这中午的阳光中漫步,手提包里装着毒药,大腿上藏着一把带鞘的匕首。她是否曾有一刻接近过罗斯福?库比什和布齐克忘记了海德瑞?99lib?t>茨吗?
“没有。”他大声地说。
莱梅克从政府用车中钻出来,走进人群中。他用力盯着每个高个子女人的脸,尽管知道她不会在人群中,仍强迫自己去试一试。很快,这游戏就变得敷衍起来,因为在这么多张脸中,这点努力实在是太渺小了。莱梅克在宾夕法尼亚大街的街角停了下来,他的那股热情渐渐逝去。当然,朱蒂斯正指望着这种对热情的侵蚀,而莱梅克无法停止这种侵蚀。他不只一次环顾四周,以防她在暗中正看着自己渐渐成为赢家。莱梅克举起了胳膊,告诉她就是如此,然后转身去赴与瑞利的约会。
走向西门,他看到从宾夕法尼亚大街驶进一辆黑色帕克车。大门口的保安认出了这辆车和它的司机,于是就招手让他们通过了。莱梅克看着这辆车绕着半月形车道向北面的门廊驶去,那是通往白宫前门的方向。
停好自己的车,莱梅克走进西门,出示了特工处证件,并交出38号手枪,然后朝着长长的西翼大厅走去。在办公室里,比什夫人指着一张椅子说:“主任不在。”
莱梅克看了看表,他是按时到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管你想向瑞利主任问什么,都可以问我。”
“瑞利不回来了吗?”
“莱梅克博士,主任说了你可以问我。要么问我,要么离开。”
莱梅克用手指摩挲着胡子,审视着并不能吸引他目光的比什夫人。就在莱梅克打量她时,比什夫人正在打字。他地位降低到如此程度,瑞利对他都不再守约了。是朱蒂斯故意使事情变成这样的吗?她知道她会让自己在秘鲁大使馆出了个洋相吗?她没有杀死他,却将他驱除出这场游戏。该死的聪明!
“比什夫人?”
“什么事,博士?”她继续打着字。
“好吧。我想不管怎样,瑞利把这件事移交给了你。”
“我确定是这样的。”
“我想看看总统的日程手册。”
“他的什么?”
“罗斯福的行程表。他去哪,他见谁,每个小时的。谁来保管那些记录?”
“是由白宫传达员来保管的,而且我们有时会和速记员们互见。闲杂人等是不允许看总统日程的。你必须清楚这一点,博士。现在是战争时期。总统的行动是严格保密的,只对他的工作人员和这个办公室透露。”
“但是比什夫人,我也是这个办公室的一员。”
这个女人用一秒钟调了一下她鼻子上的夹鼻眼镜。可能是因为她停了下来,莱梅克开始重新考虑了她的那番话,她确实不必帮他的忙。然后,她用那冷冰冰的精确感继续说道:“博士,你可能很享受于在进入外交部门和就餐时可以拿你的特工处证件招摇。但是,你并不是特工处的一员,你能有证件只是因为瑞利主任一时高兴。不管是你还是万能的上帝都不能伤害到美国总统的安全。”
“那什么……”
她打断了他,“你所要求的信息也是一样。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博士。”
“你是在说我威胁到总统的安全吗?”
“不是的,博士。我是说,这个叫朱蒂斯的女人已经表明了只要她愿意,任何时候她都能找到你。下次她再来找麻烦时,我们不能让她碰到装满总统行程和计划的保险箱。你明白的。”
莱梅克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门口走去,决定今天一定要见到瑞利。
“但是,我可以帮忙,”在他去拧门把手之前,比什夫人拦下了他,“我让你看你想要的记录,但是只是三周之前的。”
莱梅克面向她。她透过眼镜凝视着他,无情而淡定。
“那都过去了啊。”
“是过去了,博士,所以才是没什么妨害的。拿或不拿随你。”
“我要。把日期标上,到今年1月1号。”
“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送到你的新旅馆。会送到你本人手里,需要你的签名。”
“当然。办公桌那儿的职员是德国的间谍。”
她没理他。“应该是在明天中午,我会把资料准备好。不用说,你要为这些档案的保密负责。”
“我肯定那些文件并不够新,跟新闻里也没什么区别。”
“博士,你真让我失望。我认为你应该觉得他们有区别。不然我为什么给你呢?还有别的事吗?”
莱梅克想起那辆驶进广场的黑色帕克车。
“刚刚到西门的那辆车里坐的是谁?”
“是瑞利主任,他去接一个总统的老朋友,她会与总统在白宫共进午餐。”
“那个老朋友总有名字吧?”
比什夫人尽力使恼怒的眼光和容忍的咧嘴在脸上保持平衡,并没有回答他。
“比什夫人,我可以等车离开时跟踪的,你帮我省点儿麻烦吧。”
“她是保罗·约翰逊夫人,她曾与总统共进过午餐。约翰逊夫人与总统相识多年了,我向你保证,她不是怀疑对象。”
莱梅克把头偏向了比什夫人。“我肯定约翰逊夫人会十分欣赏你对她的信任。”
莱梅克大步地走出办公室。取了枪就又大步地走回车子。在爱里斯花园中的一块场地上,一场垒球比赛已经开始了。莱梅克从售货亭里买了一个热狗,然后在这不似春天的温暖中坐在了草地上。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你要离开了吗?”
坦奇夫人坐在长沙发上。她拿出一块手帕扇风,似乎出了点汗。
“你找到一份别的工作了?”
“可能吧,夫人。”
“但是,但是我这儿需要你。我可以给你涨工钱。这样行吗?你是要加工钱吗?”
“不是的,夫人。您给的已经很多了。”
“那么……”坦奇夫人看着地毯、窗帘、桌布和将要被扔掉的银器,摇了摇头。“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吗?是我不好伺候吗?”
“不是的,夫人。您很好。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城市。我正想办法在乡下找份工作,那才更合我意。”
朱蒂斯知道,在这个易变的女人情绪暴躁前,她得赶快要一封推荐信。
“狄塞尔维,我——”坦奇夫人站了起来,把蕾丝手帕塞进了口袋。朱蒂斯畏缩了,她等得太久了。“我对你非常地失望。你知道我被置于怎样的境地?你知道在华盛顿想得到足够的帮助有多难吗?我已经对你够好的.99lib.了,不是吗?”
“比你所知道的要好,”朱蒂斯心想。
“是的,夫人。但是我必须得走,我已经坦白地告诉您了。”
“什么都不能使你改变主意了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么,我希望你清楚,佩夫人知道这件事会特别地伤心。”她看到朱蒂斯的脸上露出后悔的痛苦神情,然后冷冰冰地说:“好吧。我看你是打定主意了。那你可以至少呆到这个月末吗?坦奇先生和我会举办几场宴会为我们这次回来接风。”
“这不好说,夫人。可能不行。”
坦奇夫人抬起她那像杆一样瘦弱的手按着太阳穴,沿着疼痛揉着。在这个女人可能会进到房间里大哭一场之前,朱蒂斯插话了。
“我会尽可能待得久一些,夫人。行吗?”
这安抚了坦奇夫人,她的胳膊放了下来。“好的,”她哽咽地说。
“那么,我需要一封推荐信。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狄塞尔维,我说什么好呢?你就是这样遗弃上任雇主的?”
“我宁愿您不这样想。”朱蒂斯笑着说。“但至少那说明您是多么想念我。”
坦奇夫人摇了摇手指。“小姑娘,不要哄我了。行,我这就去书房给你写推荐信。请给我一杯伏特加加奎宁水加冰。”
朱蒂斯看着坦奇夫人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她就来到客厅的酒柜,调了一杯酒,然后去了厨房的药柜前。
在书房里,坦奇夫人接过了冰凉的高脚杯,递给朱蒂斯一个信封,然后闹别扭似的移开了目光。朱蒂斯离开了书房,看到那手写的推荐信是这样的:
给相关人员:
狄塞尔维是个好姑娘。你可以雇佣她。
雅各·坦奇夫人
弗吉尼亚,阿灵顿
朱蒂斯一直在擦灰,这时坦奇夫人像往常一样又要了一杯酒。这次朱蒂斯也加了些外用酒精,比第一杯要浓一些。她把酒带到书房递给了坦奇夫人,然后告诉她大概两点钟了,她得走了,并对那封推荐信表示感谢。
朱蒂斯穿上外套,站在前厅里,不想欺骗自己。她在等,静静地等。五分钟后,从书房传来坦奇夫人喊狄塞尔维的声音。朱蒂斯一听到那女人的干呕声就轻轻地拧了门把手,然后溜了出去。
华盛顿特区
三点钟时,同一辆黑色帕克车从白宫北车道开了出来。这辆车在宾夕法尼亚大街向左转弯,然后在华盛顿环道上一直向西,经过岩石河边小路到了乔治敦。
莱梅克以安全的距离跟着驶进了豪华的住宅区车道。在Q大街上,离褐石制房屋几步远的地方,那辆车停下来了。迈克·瑞利下了车,为保罗·约翰逊夫人打开了车门。这位女士优雅地提着裙子,从后车座走了出来,十分雍容华贵。她高挑、优雅,行为举止从容大方。当她从瑞利身边走过时,他甚至微微鞠躬。从一个街区远的地方,莱梅克可以看出她有着奶油色的肌肤和修长的双腿。
她走在楼梯中间时,瑞利没有开车而是一直等着。直到约翰逊夫人走到了楼梯平台,才开车离开了Q大街。莱梅克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在她进入前门消失之前,莱梅克只瞥到她一眼:五十岁出头,灰色短发,还带点儿赭色,显得活泼,身材线条柔和;可能很多年前腿就是修长的。从形象来说,约翰逊夫人是个美人儿。
莱梅克开走了,这时她也进屋了。在把视线转回到街道上时,他看到在窗口有一个大块头的身影,是一个穿着蓝色佣人制服的白人妇女。她至少和约翰逊夫人一样年纪,但有夫人一倍半的身材。
莱梅克开走了。就他所能判别的,保罗·约翰逊夫人表现得很正常,她的佣人也绝对不是朱蒂斯。
乔治敦
“进来,雪利,进来吧。把那件大衣给我。就那儿,很好。呃,你头发怎么了?”
朱蒂斯用指尖拍了拍太阳穴。现在,她的头发只是及肩了。
“剪短了。”
“我看到了。你自己剪的吗?”
“是的。为什么问?不好看吗?”
“不,不是,很好看。但是你原来的发型很可爱。”
朱蒂斯想,现在我不是很好看了。拉瑟弗德夫人不会希望被要求和朱蒂斯比谁更美丽。
安娜特绕着她,从不同的角度仔细看她的这新剪的发型,然后说:“你以前可没提起过你还是个这么棒的理发师呐。也许,你可以给我也剪剪,让我看起来像个精灵。”
“你真的喜欢吗?好莱坞的一些明星现在就留这么短的头发。像贝蒂·戴维丝,啊,还有英格丽·褒曼。”
“是啊。”安娜特点点头。“《卡萨布兰卡》。”
朱蒂斯压低了声音,模仿博加特对那个在电影里由克劳德·雷恩斯扮演的法国检查员说道:“路易斯,我想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吧。”然后这两个女人就咯咯地笑开了。
安娜特把浑圆的胸部贴近朱蒂斯,低声说:“夫人今天的心情不错。我已经跟她提过你了,狠狠地夸了你一通。我和她说我现在需要帮忙,我可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她现在正和她姐姐在客厅等你呐。”安娜特握紧了她的手,说:“我希望你行,狄塞尔维。”
朱蒂斯整理了一下她的黑裙子和上衣。她选择穿类似于安娜特女佣服的衣服,表明她已经准备好加入她们了。这个老女佣领着她来到一排小门前,然后拍了拍她的胳膊,站回到一块很高的门板后。
在客厅里坐着两个长得很像的女人,很明显是对姐妹。其中那个高一些,年轻一些的女子,伸开一只手,向她走近。
“我是露西·卢兹福特夫人,这是我姐姐,玛格丽特·马布里夫人。这是她的家。欢迎你。是狄塞维尔,对吗?”
朱蒂斯行了个屈膝礼,说:“是的,夫人。”
卢兹福特夫人看到她的拘谨,笑了起来。“不必那样,孩子。请坐下吧。”
这个女人的声音温暖、低沉、圆润地滑过,像在倾倒茶水。她的举止流畅自在,尤其是对一个高个子的五十岁女人来说。她姐姐轻点了一下头,以示欢迎。卢兹福特夫人和她姐姐坐在宽沙发上,朱蒂斯则坐在直靠背的温莎椅上。这两个成熟的女人以镇定沉着的姿态坐在坐垫上,像等着被画成画像,她们双手紧贴在大腿上,坐姿端庄。朱蒂斯想,这就是美国上层阶级的作风吧。
卢兹福特夫人不慌不忙地把高背长椅放在客厅里。她用几秒钟的时间优雅地使它们安静下来。朱蒂斯发现,她在卢兹福特夫人这第一分钟所经历的沉静比她和坦奇夫人在一起几个月所经历的沉静还要多。朱蒂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坐立不安。
马布里夫人突然开口,说:“狄塞尔维,别紧张。”这个女人的声音和她妹妹的一样温和。“安娜特已经告诉我们关于你的一切。只要她说的有一半属实,那你真是个梦一般美妙的人。”
这姐妹俩相视一笑。她们是温和的人,心肠软,毋庸置疑地让人信赖。朱蒂斯想,她们作为同谋是很理想的。
“是的,夫人。”朱蒂斯坐了下来,试着使自己像露西和玛格丽特那样端庄地坐在椅子上。朱蒂斯看到姐妹俩交换了个赞赏的眼神。
卢兹福特夫人要求说:“告诉我你的事情。”
朱蒂斯给姐妹俩讲了新奥尔良的故事。她编造出一对儿在工厂工作的父母,然后讲,她在一所天主教女子学校学习文字,之后退学,在法国人社区的一户人家当女佣。后来,一位白人老妇资助她去读高中,她在一家法裔路易斯安那州饭馆学会了烹饪。她渴望见识这个世界,所以坐车来到了华盛顿,她在这个大城市中勉强挣扎了几个月。和安娜特的偶然结识。拿到坦奇夫人的推荐信。朱蒂斯站起来,穿过地毯走到露西面前。
“这不是封很长的推荐信,”她端庄地解释道,“我想,那位女士并不希望我离开。但是她说可以,而且给了我这封推荐信。”
姐妹俩看了看推荐信。玛格丽特说她认识坦奇夫妇,但没什么交情。她问朱蒂斯在坦奇家都做什么家务。
“什么都做,除了做饭。但是我是个好厨子。”她迅速地加了一句,“虽然可能不像安娜特一样好。”
露西和玛格丽特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进行交流。朱蒂斯想象着漂亮的露西·卢兹福特为罗斯福这样做。她看见过露西和那个跛脚的男人坐在一起吃饭,或者在书房里专心地听着他说话,压抑着自己,让他多说些。朱蒂斯看见过总统夫人很多的照片,她叫埃莉诺,是总统的远房堂妹。埃莉诺的牙齿不太整齐,身材宽大。她几乎和她那位获选的丈夫一样是个名人,在全国进行演讲,营造自身的权威和名声,总是机动地推进着她的事业。而在优雅的客厅中优雅地坐在她姐姐身边的这个女人和罗斯福的妻子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埃莉诺·罗斯福是个令人钦佩的,会青史流芳的女人。露西·梅西·卢兹福特则是以珍珠色的皮肤而感到自负,且言语讲究。在朱蒂斯看来,露西是西部男人们完美的伴侣人选。
“安娜特告诉我,在证明你可以胜任之前,只要一半的工资。是这样吗?”
“是的,夫人。”
“请到大厅来,让安娜特也进来。”
朱蒂斯站起来,对卢兹福特夫人如此轻松地发号施令印象深刻。很明显,她不仅是有蕾丝(意指女性时尚、雅致、有品位)和微笑。
朱蒂斯去找那个大块头法国女佣,看到她正紧靠在小门的另一面,可能刚刚在偷听。然后她们俩走进客厅,挨着坐下,和姐妹俩对坐着。
卢兹福特夫人开口说:“狄塞尔维,为什么你只要这么一点儿钱呢?这不仅会使你预期中的雇主产生戒心,对你本人也不利啊。听我说,姑娘。永远不要把自己卖得如此便宜。在生活中,我总是试着不要那样,虽然不总是成功,但是我发现那确实是个好办法。现在,安娜特?”
“是的,夫人。”
这位女士用法语对她的老女佣说:“对于你怂恿这姑娘这么做,我感到很失望。”
在安娜特说话之前,朱蒂斯就回答了,也是用法语。“我请求您的原谅,夫人。这不是安娜特的主意,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因为我太想为您工作了。”
姐妹俩同时歪了一下头,像鸟一样。她们又交换一下眼神,这次很明显,她们被打动了。
“是吗?”露西说。
朱蒂斯垂下眼睛,说:“是的,夫人。”
露西等着,她吃惊地看着朱蒂斯,一如她的习惯,在继续之前由时间来解决。她说:“狄塞尔维,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相信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是再确认一下才够谨慎。你言行谨慎吗?”
“你的意思是我能保守秘密吗?”
“对,就是那个意思。”
朱蒂斯在回答前停了一下,采用露西的方法。她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对一个刺客来说是多么的荒唐,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是的,夫人。我会保守秘密的。我可以发誓。”
露西点点头,说:“请等我们几分钟,狄塞尔维。安娜特,你也坐着。”
朱蒂斯在客厅里没呆多久。安娜特紧张地跑出来,把朱蒂斯挤出小门。
“她会付你一周十美元,当然还管食宿。三个月后,如果你们双方都满意,她会给你涨工资的。狄塞尔维,你得到这份工作了!这太棒了,是吧?我们会像她们一样,就像姐妹俩!”
安娜特解释说,从明天算起一个星期后,就是二十二号,早上八点,她们三人会离开玛格丽特的这栋房子去火车站。当天晚上,他们就回到南卡罗来纳州艾肯维治利大厅的家中。
“老实说,你能做到吧?”安娜特问。“你能抛开现在的地方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行李。”
安娜特从围裙兜里掏出来一张五美金的钞票。“给你。卢兹福特夫人给你的,给你带着行李回来时打车用。七点到这儿,好吗?”
朱蒂斯接过钱,因为不要这钱就是显得实在奇怪。她学着安娜特的样子,兴奋地拍着手,一边穿上大衣一边蹦蹦跳跳地到前门。
安娜特高兴地领着她到了楼梯平台。她透过快关上的门给了朱蒂斯一个飞吻。“再见,亲爱的。下周见啊。我想我们一定可以相处得来。”
朱蒂斯笑了,说了一句只有莱梅克能明白的双关语——不管他在哪,不管他现在陷在怎样的僵局中——“与奇迹同在。”
很有名的一句话。
3月21号
华盛顿特区
白天,气温升了上去,但是到晚上,夕阳西下,温度就降了下来。朱蒂斯坐在佩夫人的被子上,在这个老女人的椅子中摇晃着。
她把头发拨开,脖子出了汗,觉得很冷。一个小时的训练让她喘着气,汗水把衣服都弄湿了。她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来到阳台,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在渐渐变冷的过道里,朱蒂斯和工作归家的黑人们打着招呼,和撵着孩子们从渐黑的外面回来的女人们打着招呼。
日落之后,佩夫人蹒跚着进了走廊。她两只手都拎着水果网兜。她的腿弓着,显得有些踉跄。朱蒂斯掀开被子,想帮这个老女人把袋子从最后一个院子搬到门前。佩夫人却没把它们交给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这是我的任务。我来拿就好。你回到被子里去,除了件睡衣什么都没穿。无论如何,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在门廊上,朱蒂斯把被子从椅子上扯了下来。她又把自己裹了起来,在台阶上坐下,把那把摇椅留给了佩夫人。几分钟之后,佩夫人从公寓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下那件佣人制服,穿上一件羊毛的家居服,还戴了一顶带檐的帽子。她双唇互相拍打着,发出像马一样的声音,整个人瘫进那把摇椅里。
好一会儿,她俩什么都没说。朱蒂斯越过肩膀发现佩夫人的眼睛闭着,但她肿起的脚踝有节奏地摇着椅子。之后,这个老女人清了清嗓子。
“那么,你是要走了?”
“是的,夫人。明天早上就走。”
“坦奇夫人可麻烦了。你应该看看她雇的那个代替你的女孩,像穿着衬衫的狗一样没用。”
“坦奇夫人现在觉得好点儿了吗?”
“是的,只是得了流感什么的。”
摇椅晃动着,它的栏杆在走廊地面上发出吱嘎的响声。一段时间里,就只有这一种声音。在朱蒂斯看来,这个年老的黑人佣人和卢兹福特夫人有着同样的优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呢?”
朱蒂斯微微摇了摇头,佩夫人并没看到。十五年中,没有一个人试着照料过她。她的亲生母亲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把她卖给别人做老婆,也不反对她自己的丈夫把这个女儿领回来。至于佩夫人的问题,朱蒂斯什么都没说。“呃,呃。”佩夫人更用力地摇着椅子,说:“我知道你想怎么对我。让佩夫人从椅子上滑下来,见鬼去吧。”
“是的,夫人。您说的都对,除了最后那部分。决不会让您见鬼去的。对我来说,您是个好朋友。您做的远比我要您做的多。”
“胡说,”佩夫人咯咯地笑道,“那不算多。你并没有要求过什么。我自己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但我还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无论如何,你就是要走。”
朱蒂斯转身回到走廊。晚饭的香味从她们周围破旧的建筑物的空隙中钻出来。这勾起了朱蒂斯在华盛顿这个大都市的中心区与美国人住在一起时的回忆,有卷心菜和炖肉,有油炸带面包屑肉,有在平底锅中嗞嗞作响的猪排,还有可口的苹果甜食。后来,在开罗,她又想起了这些事情。
她感到这结局就要到来了,她已经找到了门路。四天的休息后,可能因为罗斯福的妻子在纽约,他会和卢兹福特夫人一起度过三天,包括在她回到艾肯的前夜的晚餐。
“如果我叫警察,你会怎么做?”
朱蒂斯没有动。
“你并没有理由这么做,佩夫人。”
“如果他们看你足够好,我打赌他们会找到个理由的。我会告诉他们你可能是个国际骗子或者别的什么。我可能会给联邦调查局的胡佛打个电话。你想他会说什么?‘好的,佩夫人,我马上到。可能狄塞尔维是个间谍。’他会这么说的。那么你得说点儿什么吧,是的,夫人。”
朱蒂斯等待着。这时,摇椅的栏杆发出吱吱声。
“你有个大秘密,孩子。至少你得承认这个吧。”
朱蒂斯把脸转向走廊,抿了抿嘴唇。
“是的,夫人。”
“好了,我从你这儿知道了,那可真是有意义的事情。”
朱蒂斯的文件、现金和个人用品都收拾好了。她把昂贵的鞋子和商业套裙都扔了出去,只留下了一条普通的裙子和一双平底鞋。公寓干净得闪着光。她已经付了后六个月的车库费,把车留在那儿,又加了一道锁。现在,她可以在三十秒内离开了。明天早上,她就在开往南卡罗来纳州的火车上了。没人会想到去那儿找她的。对于她面前逼近的事情,她可能不必理会。但是佩夫人一直说下去。
“狄塞尔维,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夫人。”
“告诉我一件事情,就一件。”
“如果我能的话。”
“无论你现在在做什么,你都不会从一个黑人那里拿走什么,是吗?”
朱蒂斯站起来,大步走到摇椅前。佩夫人不再晃动摇椅,凝视着她,没有畏惧,只是好奇。
“是的,夫人,我不会那么做。”
佩夫人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你不会回来了?”
“是的。”
“那样你就没有麻烦了吗?”
朱蒂斯笑了,说:“佩夫人,您问得太多了。”
“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走到佩夫人摇椅的后面,把手放在这个女人的后背,把身子向前倾过去。朱蒂斯把被子拉下,包着肩膀,又把毯子紧紧地裹在佩夫人胸前。然后,朱蒂斯走到前面,倾下身子,用嘴唇吻了吻佩夫人的额头。
她退后几步,盯着这个聪明忠实的、她无法抛下的女人。佩夫人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她似乎因朱蒂斯的告别吻而感到难过。这时,朱蒂斯往她房间的门口走去。
这个老厨子的声音穿过走廊喊着,“在我之后,谁来照看你?”
朱蒂斯停下来,然后打开房门。并没有回头,她轻声地回答:“没人了,我希望那样,”一边想着已经有太多人“照看”她了。
已经过了午夜,这个老女人在走廊上坐了很长时间了。她似乎在等着什么。朱蒂斯又来到了走廊上。巷子里黑暗而又空旷。
佩夫人问:“如果我喊人的话,你会怎么做?”
朱蒂斯迅速地用手掩住这个老女佣的嘴,佩夫人被吓到了,她本能地在摇椅中向后倒,栏杆发出吱嘎声。
“这么做。”
佩夫人在椅子中没有做任何挣扎。朱蒂斯感觉到,她手掌下面的嘴是闭着的。佩夫人的双眼圆睁,但手臂依然放在身子两侧。紧挨着朱蒂斯的脸,佩夫人点了点头。朱蒂斯的手指松了松,但是仍盖在佩夫人的嘴上。
“你是谁?”
“我之所以站在这儿,就是因为你问了这个问题,佩夫人。我希望你没问过。”
这个老女佣点了点头,“现在晚了,是吗?”
“是的,夫人。”
“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的。”
“不要跟我作对。”
佩夫人发出哼哼声。“我要做什么呢?我不会和你作对的。但是我不会说我准备横渡约旦河这样的废话。孩子,我不会的。我是个老太太,但是我想活下去。所以你走吧。然后下地狱去吧。”
朱蒂斯用闲着的另一只手把腰上的黑色丝质腰带解下来。腰带中心缝着一枚银币,用的是古老的萨琪技术。朱蒂斯转到老妇人身后,把丝质腰带紧紧地缠在她脖子上,那枚银币就在气管上。
“是的,夫人。”她轻声说。
朱蒂斯双手抓紧腰带,向后倾斜,使劲拉着,切断了氧气供给。佩夫人挣扎着,只是几分钟,她就停止挣扎了,瘫软,眼皮下垂,嘴张着,胳膊99lib?耷拉在腿上。朱蒂斯松开了手,摇椅晃动着寻找平衡,发出哀鸣声。
朱蒂斯走到佩夫人前面,把腰带抽了出来。朱蒂斯用两根食指沿着佩夫人的喉咙感受着她颈动脉的跳动。她看到,喉咙左右的血液已经暗淡了,但仍流动着。这个女人一动不动了。朱蒂斯又查看了一遍巷子,仍然安静空旷。
她用了更大的力气,不只指尖的还有整个手指的来避免产生淤痕,哪怕是对着这黑色的皮肤。两分钟里,佩夫人的呼吸渐渐减弱,最后没了。朱蒂斯手指下的颤动停止了。通向老太太大脑的血液被堵塞了。死亡的原因可以解释,却又难以追查。她只是无痛苦地在睡眠时死去罢了。朱蒂斯打开佩夫人的房门。大厅里一片寂静。这座公寓里住的黑人都是工人,他们每天起得都很早。朱蒂斯打开佩夫人卧室的门,回到走廊把佩夫人的尸体扛在肩上。然后,把尸体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半点声响,又回到走廊取来那毯子盖在了尸体身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朱蒂斯躺下,但没有入睡,看着黎明的渐渐到来。
第十六章
4月1日
华盛顿特区
“给我体育版。”
莱梅克放低手中的头版,在他的咖啡和煎蛋旁边那一堆周末新闻中翻找着。他把体育版递给达格,达格把本地版向后递给莱梅克。达格完全不管报纸原来是如何折叠的,只是胡乱叠了一下。莱梅克把这些乱糟糟的报纸重新叠了,整齐地推成一摞。他叉起一块煎蛋,然后在举起来的报纸后面说道:“你令我不安。”
在另一张黑白“帘子”的后面的另一边,达格哼哼着说:“抱歉啊,亲爱的。”
莱梅克不读报了,他听到达格对着体育新闻嘟哝。达格咒骂着佛罗里达的赛马、春季垒球……因为战争都是由女人参加比赛。他啧啧地啜着咖啡,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碟子上。莱梅克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就继续看他的世界新闻了。
巴顿和蒙哥马利已经越过莱茵河了。国防部担心希特勒会向南进发,开始进行山地阻击。苏联有三百万人在波兰、德国边境,等着大举进入柏林。海军泰然自若地在冲绳登陆,使用“跳岛战术”,一路血流成河地来到东条英机的后院。
莱梅克手中铺开的报纸震了震,是达格在敲。莱梅克叠起报纸,“什么事?”
“我们聊聊吧。”
“关于什么呢?又要零花钱吗?”
达格盯着他,“你胳膊下面还带着手枪吗?”
“连洗澡时都带着。”
“很好。随身带着,那样我才没法阻止你。”
两个人交换着没有情感的眼神,那是枪手之间的对视。莱梅克先移开了目光,达格笑着看向别处,摇了摇头。
莱梅克把报纸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示意女服务生添些咖啡。
达格问:“你找出什么了吗?”
莱梅克等着服务生给他添了咖啡之后才回答说:“什么都没发现。比什夫人每隔几天都会给我一叠总统的行程表,但总是三个星期前的,有时候更久。我看了又看,那家伙在白天的行程中几乎不见什么人,就是几个参议员,一些办事员,可能有一个内阁成员。他妻子在时会见她,不过她很少在。当他们在纽约时见见他的一个儿子。总统女儿安娜似乎成了白宫的女主人,她的丈夫约翰则也经常在白宫出现。因为某种原因,挪威王储和王储妃现在住在白宫,所以罗斯福偶尔会和他们共进晚餐。总统还会去几次医生那儿。他似乎不能一直工作,而是花大部分时间来逃避和休息。一周开两次车。每隔一个周末坐火车去海德公园,但到了那儿他什么也不做。他总是会带上他两个老女佣中的一个或两个。加拿大首相是他最喜欢的伙伴。三个秘书来来去去。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有一英里厚的安全检查单。不管什么时候我看到有我不知道的名字和罗斯福一.99lib.起出现时,我都要查一查。但每次都是错误警报。情况就是这样。在他亲近的活动圈以外,没人能见到他,就像那个该死的奥兹国魔术师一样。现在,达格,你知道了,这个男人有些病态。”
达格一边听着一边喝着温热的咖啡。“你没能找到她?”
莱梅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它听起来有些刺耳。实际上它并不是个问题。
“我没能找到她。”莱梅克在空中张开了十指。“呸。”
达格喝完了咖啡。他打手势示意买单。“我已经和瑞利谈了关于让你做什么的事。你也已经开始令他不安了。”
“当我被要求违背了自己意愿时,我是能产生这种效应。”
“很对。无论如何,战争看起来很快就要结束了,四处都看不到我们的波斯女孩,他在考虑该让你早点脱身。”
莱梅克.99lib.用拇指敲着油毡桌布。“这是个愚人节玩笑吗?”
“不是。不管你怎样看待比什夫人、头儿,还有我,我们都对你所做的感到钦佩。但事实是,情势已经得到了控制。差不多就是这样。而且坦率地说,教授,您已经无计可施了。”
莱梅克笑了笑,并不为这个评价所烦扰。“我是条被抛弃的老狗。什么时候?”
“再有两个星期吧。让巴顿和麦克阿瑟再干掉些敌人,肯定会让战争走向结束。那应该就是打开你的笼子的时候了。你到时会做什么?回苏格兰吗?”
“我的工作在那里。对现在来说。我得知道我的那本书完成后会发生什么。”
“你的那本关于刺客的书。哦,是的。不过我们的小女孩没能有自己的一个章节,这实在太糟了。”
“我并不担心。在四千年的文明进程中,并不缺乏素材。”
达格盯着他的空咖啡杯,说:“那真是他妈的令人难过。”
账单拿过来了,莱梅克说他来买单。达格从隔间里站起来。
为了看完报纸,莱梅克坐着没动。达格走过去时,拍了拍莱梅克的肩。他的手落在手枪皮套上。
“嘿,教授。”
“怎么?”
“小心点儿。”
莱梅克指了指藏着的科特·38,“用这个吗?”
“不是。”达格顿了顿。他今天早上似乎不只说再见。很奇怪,他的脸柔和下来。“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就是小心点儿,好吗?”
这个特工大步向外走去。莱梅克叫住了他,“我只是一个历史学家,达格。我们做学问的人只要能避开就绝不会使自己遇到麻烦。遇到麻烦,那是你的工作。”
4月3日
南卡罗来纳州,艾肯
“工作是对神的礼拜。”朱蒂斯脑中出现这句古老的谚语。
她从厨房的水池中又摸出一个要洗的碟子,这时,肘部因肥皂泡沫而有点儿痒痛。温热的水拍打着她的前臂。窗户开着,刮进下午的微风,也传来了知更鸟的鸣声。
在她旁边的大理石桌子那,安娜特刚在大黄馅饼的硬皮上划了个十字。这个老女佣把馅饼放到了晚上罐装烧烤旁边的冰柜里。土豆还在滤锅里等着削皮呐。等碟子一洗完,朱蒂斯就要把那堆土豆搬到外面门廊后面,那儿的微风带着草地和附近马厩的清香。
安娜特把一个瓷碗和一把木匙放在朱蒂斯胳膊中间的土豆里面,然后去餐厅取最后一批茶杯和餐巾。在房子更里面的舞厅里,一个来做客的邻居在弹钢琴。卢兹福特夫人则拿了把阳伞站在后院,听着鸟儿的鸣声。
安娜特双手满满地回来了。她又矮又胖,所以当她走近水槽放下瓷杯时,就不能不碰到朱蒂斯的屁股。有好一会儿,朱蒂斯都在俯视着这个法国女人。
“你起来歇一会吧。”朱蒂斯对安娜特说道,“我把剩下的洗完,然后弄土豆。”
安娜特走到厨房地面的中间,在想着:大理石桌面上的面粉和面团得弄干净;餐厅的桌子得在四点钟准备好;一个小时后烧烤得放到烤箱里;这些碟子得洗好,擦干,然后收起来;瓷砖地面得拖一拖。
“亲爱的,厨房是我负责的。”
朱蒂斯把手从水槽中拿出来,指节上粘着泡泡。
“安娜特,很抱歉。我不是想抢你的工作,我只是——”
“我的意思是你又要干你的活又帮我,实在是太善良了。可真是神奇,你竟能做这么多活。谢谢。是的,我现在就去躺一会。等我醒了,就给你打点杂儿。要不我就给你一个人做块特别的蛋糕。”
在安娜特回三楼的卧室之前,上前抱了抱朱蒂斯。
朱蒂斯转身回到水槽前,她手还没插回洗碗水里就看到一只知更鸟飞到窗户旁边新发芽的树枝上。而院子里的卢兹福特夫人转着伞,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这时,她们的目光相遇了,都抬起了下巴,共同聆听着鸟鸣声。朱蒂斯听了一会儿就把手放回水里,用擦碗布开始洗碗,发出嗖嗖声,撞在装着盘子和玻璃杯的池子上,发出砰砰声。卢兹福特夫人从院子里看着,一边微笑一边听着朱蒂斯工作时发出的动听曲调。
厨房的活儿干完了,餐桌也摆好了,朱蒂斯拿着抹布闲逛着穿过很大的一层楼。大厅的三层楼从她两周前到这儿起,都是一尘不染的。她把外面那个装着土豆的盆端到门廊。那只知更鸟飞了,从那树枝上飞了。
见那鸟儿飞了,卢兹福特夫人转身,悠闲地散步到篱笆旁,轻轻抚摸着邻居家的一匹小马。朱蒂斯看着她转身离去。这女人全身没有丝毫邋遢之处,甚至她的后花园也一样。她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裙子和一件长袖上衣来保护皮肤;担过肩膀,打着一把阳伞,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油画。她十分清楚她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南方社会中和家庭中的位置。但大多时候,卢兹福特夫人都很愉快。作为一个佣人,朱蒂斯则归安娜特管。拉瑟福德夫人很少跟她说话,即使是在从华盛顿南下的火车上和朱蒂斯刚开始工作的几天。卢兹福特夫人带着她巡视了屋子,包括卢兹福特夫人床边地板上的凹处,那是最近一位老先生为了让人注意用手杖敲出来的。但是卢兹福特夫人大部分是在描述家务活的分工。安娜特负责卢兹福特夫人的梳妆、发式、壁橱、更衣室、厨房和每日食谱。朱蒂斯则负责打扫卫生、铺床、洗衣服和端饭上菜。干家务事的时间不用商量,只要需要,就得去干活。
在这栋房子中,佣人和女主人之间的界线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朱蒂斯接受了这界线,而且断定对于在开罗她自己家中的佣人和她很不易相处。她考虑等她回去后她也会雇个法国女佣。
维治利大厅周围有足够的隐私空间;这三个女人在这儿住得很好。在三楼,朱蒂斯和安娜特占了九间卧室中的两间。其余房间就成了卢兹福特夫人套装的衣橱和孩子们纪念品的储物柜。二楼有五间卧室。维斯洛德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来他生病时的样子,打扫起来很恐怖的一个地方。卢兹福特夫人有一间自己的卧室,其他房间留给随时会有的来访者。第一层则是一串的客厅,一间书房,一间舞厅,还有餐厅、门廊、配膳室和大厅。穿过房子,在叫做班泥路的泥土路的另一边是蒲葵高尔夫俱乐部。韦特是那儿的委员会主席。通往艾肯马场的车道把几千英亩的树林分开了,这几家就在树林中心的街道边上。
关于这座楼的故事都储藏在安娜特宽阔的胸中。好几个晚上,当卢兹福特夫人喝了一杯香热甜酒或者打了一圈牌上床睡觉之后,安娜特和朱蒂斯都会一起坐在厨房橡木桌子边上。她们俩把卢兹福特夫人的雪利酒倒进咖啡杯,以免被人逮到在偷喝。安娜特给朱蒂斯讲关于维斯洛德先生的事情。这位先生和露西·梅沙结婚时比她大二十九岁。他强大且极富男子气概,是一个共和党人,他还是一个猎人,善于克敌制胜。他的第一个妻子得的是慢性病,当她一过世,他就立刻把注意力转向年轻漂亮的家庭教师。他对他第二任妻子的爱是占有式的,而且是令人窒息的。露西抚养了六个孩子,五个是他以前的孩子,一个是他们俩的孩子。人们都很喜欢她。她是个忠贞的妻子和母亲。很多次,安娜特都提到了露西的忠贞。但她从来没提起过,在这栋大房子里的每一处是否都找不到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到过这儿的证据。
4月8日
卢兹福特夫人在早餐餐厅里吃早午餐。朱蒂斯给她准备了甜茶和瓜片裹肉。房间里阳光很好,夫人在看早报,正对着南面朝高尔夫球场开着的杜鹃花。她吃完饭,让朱蒂斯去厨房找安娜特,然后让两个人都在桌子旁坐下了。
“明天早上,”她开口说,“我的一个老朋友,肖像画家伊丽莎白·肖马托夫夫人会到这。她是从纽约开车过来,和摄影师尼古拉斯·罗宾斯先生。狄塞尔维?”
“是的,夫人。”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能保守秘密的事吗?”
“我记得十分清楚,夫人。”
“非常好。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一个需要埋在心底的秘密。”
朱蒂斯急切地点点头,表现出想完全介入到这个家庭中的愿望。
“有时候,美国总统会允许我去看望他。他和我是多年老友了,在他当总统之前就是朋友了。我想,安娜特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吧?”
朱蒂斯向卢兹福特夫人保证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并表示这真是个极好的消息。
“他是个很棒的人,卢兹福特夫人。能和他做朋友实在是幸运。”
“是的,”她很自豪地说,“我很高兴认识他。不管怎样,既然你已经被纳入我们的信任圈,你就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在战时,总统的活动是机密的。美国的敌人急切地想知道他每时每刻都会在哪儿。而且,坦率地讲,总统在国内的政敌也想拿我们的友谊做文章。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和朱蒂斯说话时就像在和一个聪明的小孩儿说话,坚定的语气,毫不含糊的用词。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穷困的酗酒者的女儿,也看不出她是社交秘书、情妇或家庭教师。她已经成了继承亡夫遗产的未亡人,一个富有的寡妇,总统的密友。露西·卢兹福特并不复杂,她使自己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就是成为一位出身高贵的女人。
朱蒂斯点了点头。“是的,夫人。”在她严肃的表情后面,她想的是在她的所有任务中她没有完全欺骗的竟是佩夫人,最不高贵的人。露西·卢兹福特会让玛哈利雅·帕蒂古坐在桌子旁,跟她讲话时响亮而清楚,像对宠物讲话一样。但是佩夫人会走开,做杂活,之后在玉米穗轴烟斗后会含糊地说出她自己的见地和看法,那比总统的一百个朋友想告诉总统的还要多。朱蒂斯遏制了这种后悔,因为知道只有不让佩夫人在华盛顿谈到狄塞尔维,在公共汽车上闲聊、担心并且很纳闷那姑娘到底去哪儿了,她的任务才不会被阻碍,她才安全。朱蒂斯压抑住了对于杀死那位易怒的老厨师的悲痛,尽可能地缓缓压抑下去。她回过神儿来,靠向卢兹福特夫人,表现出很渴望知道这位高雅的女士的秘密。
“明天,肖马托夫夫人、罗宾斯先生和我会开车到佐治亚的温泉去。总统将在那的小白宫休息两个星期。”
近两个星期,罗斯福每天都往艾肯打电话,与卢兹福特夫人用法语聊天。朱蒂斯进行了窃听,知道了罗斯福正在那儿。
“肖马托夫夫人已经应我之邀给总统画一张像了,我又向她预约了一张,是给我女儿的。罗宾斯先生将给总统拍照,因为总统摆不了太长时间的姿势。他是个大忙人,而且有时他会很快就累了。狄塞尔维?”
“是的,夫人?”
在新年早晨游到海边,四个月以来,她杀了人也正在策划着杀人,而此刻朱蒂斯所期待的时刻才真正到来。露西·卢兹福特又开口道。
“我把房子留给你照管。我想你一定可以。安娜特和我会离开一个星期。安娜特,请收拾好我的行李,准备春装,我希望天气会变暖。”
安娜特对她的女主人笑了笑,说:“我还得准备咱们的午餐呐。”
“太好了,谢谢女士们。”
在安娜特向后要站起来时,朱蒂斯站了起来。
“夫人?”
“什么事,狄塞尔维?”
“既然安娜特要为你们两个的离开做准备,活太多了,那我想也许今天晚饭可以由我来做。如果安娜特不介意的话。”
卢兹福特夫人看到她的法国女佣表示同意,就说:“那太棒了,做点儿特别的菜。”
“我会的,夫人。”
4月9日
朱蒂斯光着脚跑过大厅,跳进佣人的楼梯间,一步三级台阶地到了二层的平台。她尽可能弄出很大的声音,变得气喘吁吁,显得十分慌乱。
她跑过二楼,用手拍打着墙壁,她在失去平衡地横冲直撞。停在里面的卧室门口,她大声地喘着气。她敲着门,节奏控制在早起时间的急迫和尊重之间。
“卢兹福特夫人!夫人!”
门后面,卢兹福特夫人嘟哝着,昏昏欲睡,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才凌晨一点钟,狄塞尔维。”
“夫人,您快点来吧。楼上,是安娜特。”
在门的里边儿传来拖曳声,卢兹福特夫人正在下床,迅速地穿上她的绸缎睡袍。一会功夫,门开了。朱蒂斯退后几步让卢兹福特夫人在前面走,自己则沿路把灯都打开了。
卢兹福特夫人急匆匆地问:“她怎么了?”
“我不清楚,夫人。刚才我醒过来,听到她在呕吐。到她房间一看,她正躺在床上,苍白得像个鬼。我想可能是她的心脏有问题。我不能肯定。”
“好的,孩子,镇定。我这就去看安娜特。”
在台阶上,卢兹福特夫人把睡袍拢起来,迅速地走过楼梯。朱蒂斯跟着她。呕吐的气味从安娜特的房间传出来,卢兹福特夫人没半点犹豫。
“狄塞尔维,拿把拖布,还有桶。”卢兹福特夫人命令道,然后进了安娜特的房间。朱蒂斯看到夫人横跨过呕吐物,坐在窄床的边上,打开桌上的灯。卢兹福特夫人严厉地看了朱蒂斯一眼。“去收拾一下地板,孩子!”
朱蒂斯离开,走去大厅的壁橱,在她后面,卢兹福特夫人低声说:“安娜特,亲爱的,亲爱的,让我看看。”
朱蒂斯回来把安娜特胃里吐出的东西拖走,那些五个小时前的食物的残渣。她取了湿布给卢兹福特夫人,擦了擦安娜特的嘴,放在她的额头上。夫人给老女佣诊了诊脉,又把灰白色的头放在安娜特胸前听了听。朱蒂斯看到安娜特随着胸内的击打声抽搐着。
卢兹福特夫人从床上站起来,说:“狄塞尔维,你陪着她。我去叫医生。”
朱蒂斯和她的主人换了个位置,夫人就下楼去打电话了。安娜特的眼睛还闭着。朱蒂斯把手放到安娜特的心脏那儿,感受着肋骨和层层脂肪下的跳动。她的手掌感到不规则的、没有节奏的跳动,就像有人把东西往墙上扔时随意的怦怦声。
她本来希望安娜特在十点刚睡下时就对毛地黄起反应。少量的这种植物被撒在了女佣的烤雏鸟上,还和土豆泥混在一起作为装饰。朱蒂斯想,这一定是她的口味。她担心的是,她可能会错误估计给安娜特下的剂量,太多或者太少。
“我很快就回来,亲爱的。”朱蒂斯回她的房间调一种催吐药,将很强的芥子渗在水中。一只手放在安娜特的脖子后面,然后她把药喂给安娜特喝下去,当她又吐到拖布桶里时,朱蒂斯的手扶着安娜特的头。“我们得把你的胃清空。”朱蒂斯小声说。这个女人的脉搏在朱蒂斯的臂弯中回响着。毛地黄使她年老的心脏缓慢地跳动,像风箱一样收缩着。她的脸显得灰白。“好安娜特,你会好的。”
卢兹福特夫人回来检查安娜特的情况,然后说她会在楼下等医生。这次额外的呕吐使得女佣变得更苍白了,呼吸变得更加费力了。
三十分钟后,卢兹福特夫人和医生一起来到了了佣人层,这时候,安娜特的脉搏有了些力度,心脏慢慢恢复了节奏,苍白的脸也变得粉红了些。她已经筋疲力尽,头晕目眩了。
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安娜特的心脏,又用体温计给她量了体温。这位大块头的女佣断断续续地用法语抱怨着,医生都听不懂。卢兹福特夫人宽容地微笑着。
医生问安娜特最近都吃了什么。卢兹福特夫人告诉他昨天晚上的食谱,她们三个都吃的雏鸟和土豆泥。医生又问安娜特她觉得怎么样,她气喘地回答说胸疼得不那么厉害了。然后,很奇怪的是,几分钟之后,她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蓝色。医生递给卢兹福特夫人一包活性炭,用以进一步清理安娜特的消化系统,以防这是由食物引起的。他说,她的心脏已经过度疲劳,必须在床上休息几天。
凌晨两点半,卢兹福特夫人把医生送到门口。朱蒂斯呆在楼上,坐在安娜特身边。这个老女佣冲朱蒂斯摇了摇头。
“你,你雏鸟这个菜做得好极了,我提过吗?”她举起一根虚弱而胖胖的手指说。
朱蒂斯把安娜特的手放到膝盖上。
卢兹福特夫人回来了。她绕着床走到安娜特的另一边坐下。她拿起安娜特的另一只手,关上了桌灯。三个女人坐在大厅洒进来的灯光中。
“安娜特,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们本应该明天下午到温泉去,但是医生十分肯定地认为你不应该出行。我想,我可以推迟这次旅行。”
“不用,夫人。你必须得走。他是总统,你不能取消和总统的见面。”
卢兹福特夫人抚平安娜特的眉毛,看向朱蒂斯。
“我会好起来的。”这个女佣坚持着。“最糟的已经过去了。你可以带着狄塞尔维。”
“不要。”卢兹福特夫人回答说。“狄塞尔维得留在这儿,她得照看你。”
“夫人,这女孩在这儿陪我就是浪费。带上她吧。她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比我强,她更年轻,动作也更快,是吧?而且她很会做头发。”安娜特把手温柔地放在朱蒂斯的鬓角上。“这头发就是她自己剪的,我告诉过你吗?看,怎么样?”
卢兹福特夫人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
“医生会来看我的。您可以让个邻居来核实。今晚我会像个孩子一样的入睡,然后明天早晨送您和您的朋友们去拜访总统。狄塞尔维应该见见他,夫人。对她来说,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安娜特看着朱蒂斯。“她自己是不会说出这些的。”
卢兹福特夫人放开了安娜特的手,站在床边,俯视着她们俩说:“早上我会给医生打电话。如果他同意一天看你两次,然后就让劳伦斯夫人给你准备饮食,那么狄塞尔维就和我一起走。狄塞尔维,你同意吗?”
“是的,夫人。”
“那么两位,现在晚安了。安娜特,请不要再像这样吓我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承受。狄塞尔维,在睡觉之前把行李收拾好。”
夫人离开了。朱蒂斯等到安娜特睡着了才走。回到房间,她很快准备好了一切。
肖马托夫夫人和她的摄影师罗宾斯先生早饭一过就到了。画家把车开进车道,沙砾在凯迪拉克下发出吱嘎声。看到那辆车,卢兹福特夫人拍起手来,然后吩咐朱蒂斯到楼上的壁橱去取一顶有带子的适合去佐治亚州路上戴的草帽。
安娜特躺在床上,听从医嘱,吃着朱蒂斯拿给她的早餐。这老女佣的脸色有些恢复,但是胳膊和脖子还是僵硬灰白。朱蒂斯现在可以肯定她剂量下大了;这个大块头女人的情况比朱蒂斯估计的要虚弱。安娜特会恢复的,尽管并不清楚她的心脏会受到什么损伤。朱蒂斯一找到有白色丝绸带子的草帽,就停下来和安娜特告别。
“我们就要走了。你会好起来吧?”
“是的。我很高兴事情是这么解决的。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时你就说你想见见总统。而且夫人问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总统的事时,你又保守了秘密。你为了我那样做,实在是太好了。我就在这儿,会好起来的。你将很愉快的。”
朱蒂斯挨着安娜特坐下。“我们都会愉快的。只是你,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等着看总统就好。他看起来比我还糟,只有看到夫人时才好点。呃,这很神奇,她是如何取悦他的。你会见识到的。然后你回来时要给我讲讲你的所见所闻。”
安娜特拉近朱蒂斯的脸,吻了她。
朱蒂斯离开房间前,安娜特又说:“小心点,亲爱的。他喜欢女人,会和她们调情。”
朱蒂斯咧嘴笑了。“我可能给他一巴掌。”
安娜特听了大笑起来,朱蒂斯离开,只留下她继续笑着。
楼下,罗宾斯忙着把卢兹福特夫人的行李塞进后备箱。朱蒂斯拿着她自己的小手提箱。摄像师在他的相机、肖马托夫的画架颜料和他们的几个袋子旁边找到一点空间放朱蒂斯的箱子。
朱蒂斯给大家一些小吃。卢兹福特夫人给她的画家朋友和摄影师介绍了朱蒂斯。她解释了安娜特没能来的原因,而狄塞尔维会替代安娜特,卢兹福特夫人形容狄塞尔维是“非凡的”。肖马托夫夫人,苏联的流亡者,高贵地侧着头。罗宾斯先生,也是外国人,但有个美国化的名字。他站起身,礼貌地和朱蒂斯握了握手。他们吃完后,朱蒂斯收拾打扫。当他们要走的时候,厨房已经是一尘不染了。
朱蒂斯坐在后座上罗宾斯的旁边。肖马托夫开车。画家把凯迪拉克设定为低混合状态,然后从维治利大厅开出来到泥土路上。这条路上,穿着白色打高尔夫球衣的人和球童在路上走着。朱蒂斯头向后仰,看着在身边加速过去的老枫树和松树的树冠。
敞篷车里的气氛十分愉快。预计四点能到达温泉疗养院。到时候总统会在梅肯市接见他们。事实证明,肖马托夫夫人是个技术高超的车手,她以令人兴奋的速度在乡村小路上飞驰。卢兹福特夫人压低了帽子,她下巴上系的带子就像鸽子一样飘动着。
罗宾斯以前从没见过总统。肖马托夫夫人认为卢兹福特夫人最好简短地给摄影师和女佣介绍一下总统,以及他的小白宫和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卢兹福特夫人在她的座位上转过身来,准备对罗宾斯和朱蒂斯说话。丝质飘带在她脸前飘来飘去,她只好用一只手压住。
“罗斯福总统是最聪明的人。他极富魅力,是个可爱的人。就像你们所知道的,他年轻时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在公众目光以外,他是坐轮椅行动的。媒体从来不会把他坐在轮椅中的形象曝光,而罗宾斯先生,你也一样。没有总统的允许,无论什么照片都不可以照。你们会见到他坐在轮椅中,不管什么情况下你们都不能提。还有,狄塞尔维,你应该注意,总统认为自己是个大众情人。”
狄塞尔维垂下眼睛。“安娜特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我就跳过这一点,我相信你有这个常识。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建筑师。老实讲。他并不擅长这个。你们会发现小白宫十分小而且简朴,并不是最舒服的地方。这一点你们也不要做任何评价。”
肖马托夫夫人放开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拍了拍卢兹福特夫人。“露西,别跟他们讲这些。”
卢兹福特夫人在风里大声喊道:“他们都知道他是谁。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都当了十二年的总统了!我想该告诉他们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总统。”
她转过来,继续跟罗宾斯和朱蒂斯说道:“富兰克林·罗斯福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重要的是,我们都了解他是哪种人,都清楚他的处境,所以我们不要让他太累。第一,他身体不太好。说句实话,他的心脏有问题。最近几个月,他工作得特别辛苦,就是去苏联访问还有战争的事。你们会看到他比在新闻里要瘦得多。这次旅行是他的休假。他已经到温泉疗养院十天了,而我们只呆三四天,就是够让肖马托夫夫人做完她的工作。总统需要休息,我们一定不能打扰他的休息。狄塞尔维,你在这次旅行中就是协助我、肖马托夫夫人和罗宾斯先生。我不想因为我们的到来给总统或者他的工作人员增加负担。他们现在都有很多事情。至于总统,他总是在复健,这次也是。”
肖马托夫夫人从后视镜里捕捉朱蒂斯的目光,看她对于要照顾他们三人是什么反应。朱蒂斯面无表情,好像这个指示十分自然。肖马托夫又盯着罗宾斯。她用带着俄语口音的英语说:“他很寂寞。我以前给他画像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即使他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我试着捕捉住这一点。权力,孤独。”
到现在,这辆凯迪拉克已经穿过了州界,在佐治亚州向西飞驰,直奔奥古斯塔。卢兹福特夫人冲她的艺术家朋友笑了笑,极为欣赏她能把自己心中的男人描绘于画布上的天赋。她继续肖马托夫夫人开始的话题。
“在过去的几年里,总统个人已经失去了很多,这对他影响很大。他将把这些都埋在心底,他不是那种把悲伤外露的人。他就是那样一个坚定的北方佬儿。但是在去年,他的老朋友帕·华生和他的秘书蜜西·勒罕德都过世了。而且在上次就职典礼之前,他以前的校长皮博蒂教授也与世长辞了。皮博蒂教授在富兰克林的每次典礼上都会为他祈祷,就像父亲一样的对待他。路易斯·豪,他政治上的贤明顾问,几年前就去世了,而现在,哈里·霍普金斯,他最亲密的顾问也病得厉害,他们俩几乎再也见不到彼此了。四年前,富兰克林的母亲去逝时,这个可怜的人戴了一年的黑臂带。”
肖马托夫夫人抬高声音接着说:“这位女士在海德公园去世之后,那里最大的树就渐渐衰败了。”
“是有这么回事。”罗宾斯说,冲朱蒂斯笑了笑。肖马托夫夫人继续讲她在几次简短的见面中对总统的印象,讲他许许多多的夜晚都是如何独自进餐的;讲他那有名的翘起的下巴和烟嘴如何掩饰了在饱受折磨的身体中日益衰弱的神经。这令他们在风中听得津津有味。她重复说明她是如何努力地画出罗斯福的神秘和矛盾。罗宾斯着迷地点点头,表示他也希望能在胶片上捕捉到这些气质。卢兹福特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但并没有阻止肖马托夫夫人继续说下去。朱蒂斯注意到这两个艺术家似乎对罗斯福的神话印象深刻,像那棵正在衰败的树,还有孤独的晚餐。露西本人是重实效的,想的是怎么能帮上他,简单地说是如何去爱他。
到了下午,卢兹福特夫人和肖马托夫夫人都不再和后排座的人说话了。她们只是彼此说着话。朱蒂斯判断罗宾斯一定是东欧血统。他正闭着眼睛,让太阳和空气扫过他的脸庞。朱蒂斯看着美国南部的大片草地飞逝而过。道路起伏着,越过绿油油的舒适的群山,山上有着未成熟的庄稼、杂草和清新明亮的树叶。土地被久未粉刷的古老篱笆或小河划成了一块块开阔的农田。牛群、羊群还有很多鸡要不在祖母绿的阴凉处活动着,要不就在阳光下琥珀色的块块土地上。上了年纪的白人和黑人把衣服晾在绳上,开着吱嘎的拖拉机,牵着病态凹背的牛或骡子沿着路缓缓步行,本应上学的孩子们要么穿着软布鞋要么光着脚脏兮兮地到处跑,凯迪拉克穿过的每个小镇都很小而且是粉刷过的;他们走的路是穿过小镇的唯一一条路。经过他们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来看看他们。朱蒂斯感受闻到了贫穷乡村的温暖,然后想到美国的各个地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啊。她离那个冰冷的新贝利港、贫民区街巷和华盛顿的大理石高楼有多远,她离所有这些的结束又有多近呢。
四点时,肖马托夫夫人迷路了。凯迪拉克路过一个标志,上边的图标表明车已经开过了温泉疗养院。她停下车,很生气。罗宾斯负责看地图,卢兹福特夫人紧张地讲着话,把行驶的事交给了那两个移民艺术家。朱蒂斯则一直看着天空,还有那一片深蓝色中的猎鹰和乌鸦。这时,罗宾斯先生说服了坐在前排的女士他们应该走哪个方向。结果他领着他们又转错了两次。肖马托夫夫人在油门上的脚变得沉重起来,这时,卢兹福特夫人为了让她平静下来,说总统也有很多悲剧的。幸运的是,一个标牌在美妙的风景中挺立着,清楚地指明了去梅肯的方向和距离。
凯迪拉克比原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到了梅肯。那儿没有丝毫迹象表明总统正在附近,没有情报机关露面,没有人群。肖马托夫夫人用俄语嘟哝着。罗宾斯先生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然后宣布他们应该直奔温泉疗养院。卢兹福特夫人在街上徒劳地搜寻着。
这辆车十分确定地从小镇中呼啸而去,朝罗宾斯先生指的方向驶去。十五分钟后,肖马托夫夫人宣布她肯定他们又迷路了。罗宾斯先生冲地图咆哮着。最后,卢兹福特夫人发挥出她的权威,说:“继续走这条路。”她透过挡风玻璃向前指着。肖马托夫夫人继续开着车。罗宾斯冲朱蒂斯耸耸肩,私下表明他并不确定。
车在盘旋的乡村路上行驶了十分钟,高高的枫树倾向道路中央,形成阴影,预示着寒冷夜晚的到来。卢兹福特夫人紧紧抱着自己,急于到达目的地,不想停下来使自己迟到得更多。凯迪拉克在绿色阴影中按卢兹福特夫人指的方向又飞驰了半个小时,等他们到达曼彻斯特的小镇梅肯时,距他们本应与总统见面的时间晚了九十分钟。几乎没在主路上减速,肖马托夫夫人发出呼喊。卢兹福特夫人把双手紧扣在胸前。人群绕着另一辆敞篷车—— 一辆停在药店门口的福特。几个穿着黑色套装的男人,和这个小城镇显得十分不合适,监视着在车周围打转的穿着棉质裙子的女人和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肖马托夫夫人把车停得很近。凯迪拉克一停下,卢兹福特夫人就打开了车门。两个情报机关工作人员过来保护她穿过人群。人们分开时,朱蒂斯看到了美国总统,在二十英尺远处。他在后排座上靠向一边,手里拿着一杯可口可乐,欢迎着卢兹福特夫人上车坐到他身边。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坐在石凳上,不时地交叉着疲乏的双腿,盯着一株巨大的非洲兰花。在高空中,植物园巨大玻璃罩下的空气潮湿闷热。下午的阳光穿过玻璃照进热带的薄雾中,使宽大的树叶和丛林的螺旋植物奇形怪状地显现出来。莱梅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人造空气,渴望着苏格兰真实的寒冷和薄雾。不只是天气,还有自由。
昨天,他参观了国家美术馆和佛瑞尔艺术博物馆。上周,他参观了史密斯纳研究院、航空博物馆和艺术工业馆,还有各种不同的纪念碑、塑像和多处名胜古迹。今天早上,在参观植物园之前,他去了国家档案馆。现在莱梅克正闲歇着,像一个游客在华盛顿游览,除此之外他没有呆在这个城市更有力的理由。
那就给他的下一站做了一个预先的结论。
莱梅克从美丽的植物园走到新鲜自然的空气里。他从华埠走了一英里来到了白宫。进西南门时,他又一次给值班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看了折过来的情报机关的抬头,这才进去了。已经过了五点,所以他不确定能否在臭脾气的秘书下班前找到她。
在门口时,莱梅克交出了他的·38手枪,然后进了西翼。在长长的白色连廊的尽头,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想自己真是有令人怀疑的好运气,比什夫人还在。
她从打字机那儿抬起了头。“博士。上周没怎么见到你啊。达格说你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报道了。还忙吗?”
“是的。我只是尽职尽责。而我的社交日程表就是塞车。”
“太好了。如果你是来见主任的话,他出去了,下周三四才能回来。我会告诉他你来找过他了。”
“他现在在哪儿?”
“他和总统在一起,莱梅克先生。那是他的工作。”
莱梅克在比什夫人前面坐下来,向她表示道他不想就这样被打发了。“那么到底在哪儿?”
她把鼻子上的眼镜压了压,他知道这个姿势意味着她要发火了。
“那你如此感兴趣的原因又是……”
“因为,该死的,我他妈的想离开这儿,回圣·安德鲁斯工作去。告诉瑞利你们就留着哈佛、耶鲁和其他别的吧。我不要报酬了。让我走,而且我想现在就走。给他打电话!”
比什夫人微笑着,有一种官僚主义惯有的冷淡。
“我理解你焦急的心情,博士。但遗憾的是,这不是办公室的职责。我不会因传达一件行政事件而打扰瑞利主任保护总统的工作。还有你只能等他回来。为了向你表明我不是硬心肠,也不是不信任你,可以告诉你,瑞利和总统在佐治亚州。”
她歪了歪头,暗示她能为莱梅克做的就这些。
他毫无退步。“给他打电话。”
“不行。”
“达格在哪儿?”
“纳比特探员出了华盛顿,他也有任务。他在为总统不久后的一次出行做前期准备工作。我们没有忘记你的波斯人,博士,不管你会怎么想我们。我们在安静地做着我们的工作。毕竟我们是情报机关。”
莱梅克踢到了铁板,和他来时想的一样。但是他没打算就这么等到瑞利回来再解决这件事。因这种想法他不耐烦地用脚敲着地。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比什夫人。我已经厌烦了。我没什么用处,而且更糟的是我变胖了。我希望你能在瑞利一回来就尽一切可能让我回家。”
这位秘书手指交叉,放在了键盘上。“博士。我向你保证你和第一次走进这扇门时一样重要,一样英俊,直到你觉得厌倦。在这里。”
她把身后餐具柜上的文件夹取了下来,递给了莱梅克。莱梅克弹开它,立刻就知道这是从罗斯福的日程表上复印下来的另一份黄色纸张。这些日期涵盖了从3月11日到3月18日的一周。是四周前的。
“这给我省下了一个情报员。莱梅克博士,祝你今天快乐。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虽然我们会想念你的,但是我还是会尽力让你快些离开。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莱梅克做了鬼脸,对这位秘书说再见。他把这个文件夹带进了大厅。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朝大门走去,一边浏览前面的几页。“1945年3月11日的行程,”他读道:
11:40——去办公室
11:45——中国大使
12:00——预算主管哈罗德·D·史密斯
12:45——国务卿爱德华·R·斯退丁纽斯,助理国务卿阿道夫·A·伯尔勒,代理巴西外事部长
13:30——从办公室回来
13:30/14:55——(午饭-日光浴室)约翰·伯蒂格夫人,国务卿爱德华·R·斯退丁纽斯
16:35——去办公室
18:30——从办公室途径医生诊所返回
19:45——(晚饭)埃莉诺
21:25-22:45——秘书多萝西·布莱迪
23:45——休息
埃莉诺——23:30——出发去北卡罗来纳州,罗利市
没有和平常不同的事情。对疲劳、患病的总统来说这是和平常一样短暂的一天。一些匆匆忙忙的会面,与女儿和国务卿共进午餐,然后晚餐后,埃莉诺动身去罗利市,又留下他一个人。这份报告如莱梅克所感觉到的一样陈旧没有变化。他翻到下一页,“3月12日”,他只在大厅里走了几步路,这时他所看到的使他停住了脚步。
11:20——去办公室
11:25——国务卿爱德华·R·斯退丁纽斯,司令官哈罗德·E·斯塔森,国会议员查尔斯·A·顿;教长戈尔德斯莱孚,参议员汤姆·克纳利,国会议员索尔·布卢姆,参议员阿瑟·范登伯格(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联合国会议的代表)
11:45——陆军大臣亨利·L·斯蒂姆森,海军司令威廉姆·D·莱希
12:00——参议员李斯特·哈尔(阿拉巴马州)
12:30——赫曼·巴鲁士
13:40——从办公室回来
13:40/14:40——(午饭-日光浴室)约翰·伯蒂格夫人
17:50——乘汽车
18:40——返回,由卢兹福特夫人陪同
19:30/22:30——(晚饭-书房)空军上校,约翰·伯蒂格夫人,卢兹福特夫人
莱梅克纳闷,谁是该死的卢兹福特夫人?他从来没在罗斯福周围见过或听过这个名字,更不用说还是总统用他的豪华轿车接来的,并和他及他的女儿女婿共进私人晚餐的人。
迅速地,莱梅克察看了下一张日程表,3月13号。她又出现了,卢兹福特夫人在19:15吃晚饭。她和总统共享两个小时,还有安娜和约翰·伯蒂格,和加拿大首相麦肯齐·金。14号,罗斯福又与安娜特和卢兹福特夫人共进午餐,然后晚上又和卢兹福特夫人单独共进晚餐。
15号,她离开。那天,埃莉诺·罗斯福从北卡罗来纳州回来。
莱梅克改变方向。他在大厅里走出了不到十二步,又六步走回到了比什夫人的门口。开始讲话时,门把手还握在他手里。
“四周之前,一辆帕克载着总统的一个老朋友去吃午饭。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保罗·约翰逊夫人。”莱梅克把黄色的纸张弄得啪啪作响,比什夫人抬头看着他。她脸绷着,眼神闪烁。莱梅克没给她打断的机会,继续说:“这里说有个卢兹福特夫人那天来吃午饭,不是保罗·约翰逊夫人。”
这位秘书吸了一口气,那句反击之言刚到嘴边,但没有说出来。
“安静,”莱梅克急促地说道。那女人还张着嘴。“没有保罗·约翰逊夫人。我想现在就想知道这个卢兹福特夫人是谁,还有你为什么要用个假名字来掩饰她。”
比什夫人依然处于“化石”状态中,严厉的注视使她的下巴还没有合上。
“卢兹福特夫人是你无权知道的人,博士。”
“关于那个已经太晚了。乔治敦,Q街道2238号。她离开白宫时,我跟踪了瑞利的车。除非你现在叫人逮捕我,不然我就会进到我自己的政府用车里,开车到那儿,然后问她为什么只在总统夫人不在时来拜访总统。”
比什夫人叹了口气,指着一张椅子。莱梅克坐了进去。
“博士,这是个潜在的马蜂窝。你太敏感了。遗憾的是,这里还没人有跟你一样的特性。”
“此刻,那听起来更像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她是谁?”
比什夫人拿下了夹鼻眼镜,用指尖揉了揉眼睛。莱梅克从没见过她除去过横在鼻子上的锐利框架。他把这个姿势解读为自己的胜利,就像看到了敌人的堡垒降下了旗帜。
在回答之前,她使自己镇定了一下。眼镜还放在桌上。很简要的,比什夫人概括了总统和露西·梅西·卢兹福特的关系。那女人和之前被描述给莱梅克的一样,罗斯福的密友,很完美。但是这个故事有个转折:她不只是老熟人,而是老情人。三十年前,露西几乎毁了罗斯福的婚姻。被发现和责罚后,罗斯福发誓再也不见露西了。不过,这些年,总统和她仍然通过信件和电话保持联系。总统对露西的继子很感兴趣,还为卢兹福特的两个儿子分配了军事任务。露西的电话是由白宫首席接线员路易莎·海克梅斯特以代码保罗·约翰逊夫人转给总统的。近几年来,露西开始以同一个名字亲自到访白宫,这个名字就作为保护性的掩饰以防埃莉诺会看传达员或者接线员的工作记录。自从去年露西的丈夫去逝以后,她的到访就更加频繁了。但是上个月,罗斯福已经厌烦了“约翰逊夫人”这种掩饰,就指示工作人员以真名来接受卢兹福特夫人。四周前,当莱梅克问到那位访客时,比什夫人就用代码名字称呼露西,部分原因是出于长期的习惯,大部分则是为了让莱梅克失去她的行踪。“当然,那是没有用的。”这位秘书不情愿地承认。
埃莉诺当然不会乐于见到她的丈夫和以前的情人重修旧好。尤其是总统的99lib? 女儿和女婿也参与其中。孩子们喜欢露西,并视她为他们体弱多病的父亲的兴奋剂。他们愿意以欺骗母亲为代价来换取父亲在艰难日子中的一些舒适与快乐。总统也会到卢兹福特夫人在阿拉姆齐和艾肯的庄园去看她。很多记者也乘这条线路的火车出行,但得避让等在铁路副线上,似乎很乐于让他们的领袖出轨。
“卢兹福特夫人跟罗斯福夫人有很大不同。她与总统更……情投意合。总统喜欢她的陪伴;他是总统,在这个话题上,博士,我不想再说了。除了以上那些,很明显,你无权知道卢兹福特夫人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对我们来说她也是禁忌。”
莱梅克坐了回去,对他从比什夫人那榨出的他想知道的一切很满意。如果他再进一步逼问,她就可能认为他在恐吓,然后就会让人逮捕他。他为了获得这些,对她的态度很粗鲁。但是软弱不可能形成强有力的请求,他可不傻。
“谢谢你,比什夫人。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卢兹福特夫人住在南卡罗来纳州,那么在Q街住的又是谁?”
秘书把眼镜架在了鼻子上。莱梅克猜想这预示着她的耐心告罄。
“为什么你需要知道,博士?这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猜如果你不告诉我,那就是很重要。”
“你说得很对。那是卢兹福特夫人的姐姐,玛格丽特的家。目前,据我所知,卢兹福特夫人不在那里,而是在艾肯的家里。所以你不需要开车去乔治敦了。”
“我同意。”
莱梅克想起了露西从白宫吃完午饭回来时透过Q大街的窗户所看到的那个大块头女佣。
“你说卢兹福特夫人有两个庄园。我想她也有工作人员。关于给她工作的人,你知道多少?”
比什夫人仰起了头。莱梅克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我已经说了不只一次了,卢兹福特夫人和总统在一起,享有特殊地位。我们不能窥探太多和她有关的事情。我们信任她,因为总统信任她。如若不然,我们就会被我们为之工作的男人责骂,让他不高兴。明白了吗?好的。现在,就这些了吧?我想在夜晚到来之前回家。你并不是唯一一个讨厌待在我办公室的人。”
莱梅克起身,对这个女人再次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在他之后的几秒钟,她锁上了门,听起来甚至对钥匙都很严厉。在门口,他要回了手枪。比什夫人由她的方向溜达了出去,而他也在黑夜中回了卡尔顿酒店。
在酒店停车场,莱梅克打开了车门。他查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小储物柜。三个月来,他只是绕着白宫慢慢地开了几圈。大部分,他都是步行。
他已攒了足够的到达南卡罗来纳州的燃气定量配给券。
佐治亚州,温泉镇
肖马托夫夫人扔下凯迪拉克,随卢兹福特夫人进了总统的车。这时,罗宾斯先生接过了这辆大折叠车篷轿车的方向盘,因为有点儿冷,朱蒂斯让他把顶篷合上。她还坐在后排车座上,低下头以避开好奇的目光和落日时的光线。
离曼彻斯特渐远的路上,一辆情报机关的车领路,而另一辆在那辆凯迪拉克后面,形成了一个车队。一路上,朱蒂斯一直留意着通往温泉疗养院的道路和转角。罗宾斯先生试图跟她聊聊。但朱蒂斯保持着矜持,并没怎么说话。
等这支受到保护的车队到达松树岭时,黑夜已经降临了。四辆车减了速,但并未因前方沙砾路上立着的关卡而停下车。两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向汽车敬礼。朱蒂斯看见被女人包围着的罗斯福朝士兵们举了举瘦弱白皙的手。从这条路得穿过松树林和未经修剪的灌木丛才能下山。朱蒂斯记下了方向和地形。在树丛和黑暗中,没有人造灯光。罗斯福的休假地没有邻居。通往小屋的沙砾路从主路钻进了全是树木的黑暗中,已经绕了一个多英里了。朱蒂斯还没看到保卫的巡逻和哨兵。
几分钟之后,灯光划破了树叶。车队拐了最后一个弯,开下一个缓坡,在树林中一阵急冲后在一个白色的小屋前停下了。那小屋灯火通明,显得十分好客。两辆情报机关的车都在最后一个关卡停了下来。总统的车和凯迪拉克经过卫兵身边开了进去,在通往小白宫前门的环形车道上发出吱嘎声。
在车道旁边,侍从们已经在草地里等候了。三个男人穿制服,另外两个男人穿海军官员的蓝色服装。另外还有七个女人。大家都走到总统的车旁,迎接卢兹福特夫人和肖马托夫夫人的到来。罗宾斯从凯迪拉克里走了出来,忘记了坐在车后座的朱蒂斯。朱蒂斯自己走了出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放在背后,并不引起注意。罗宾斯先生大步走到欢迎的人群中,然后被介绍给总统及他的工作人员和客人。朱蒂斯看到,给罗斯福开福特车的情报机关特工走到打开的后车门,把总统抱了出来,放进轮椅。罗斯福在魁梧的手臂里显得很瘦弱。人群中并没人表现出惊奇和悲伤,罗斯福尤甚,从车里出来后他愉快的眼神从没99lib?离开过卢兹福特夫人。所有的女人都笑得很开心。男人们则全方位地打量着总统。朱蒂斯站在凯迪拉克旁边,一直被忽略着。这时,卢兹福特夫人在进屋前和一个矮胖的黑人妇女说了几句。这个女人举止适宜地走向朱蒂斯。
“你是狄塞尔维?”
“是的,夫人。”
那个女人,像茶壶一样胖,伸出手来和朱蒂斯握手。在朱蒂斯看来,握手礼在美国妇女中并不常见。
“我是莉齐·麦杜非。总统在纽约时我负责给他做家务。”
“很高兴认识您。”朱蒂斯说着,微微行了个屈膝礼。
“卢兹福特夫人让我告诉你安放她手提箱的地方。然后我会带你看看你要和我还有厨师戴西·伯纳呆的地方。戴西就在那边。”
莉齐指向另外一个女人,白皮肤,一样矮胖,穿着轻便的衣服。戴西·伯纳挥了挥手。朱蒂斯回应地笑了笑。她到后备箱去取卢兹福特夫人的手提箱。
“那看起来很重,你需要帮忙吗?”莉齐说。
朱蒂斯用一只手举了起来。
“很厉害。”莉齐咧嘴笑了。“你的卢兹福特夫人说安娜特觉得不舒服。你回家后,告诉安娜特,我问候她。”
两个方形的外屋在主屋附近。两个外屋就在离前门五十步远的山上。莉齐领着朱蒂斯去了右边的外屋。“从这些台阶上楼。你的夫人和她的画家朋友将会避开总统的两个表亲。摄像师那个小伙子会和所有记者呆在城里的温泉宾馆。你,我,还有戴西就在那里,在车库上面。我给你准备了折叠床。”
朱蒂斯走进了那栋小型建筑。屋里很简单:四堵修饰过的墙,松木地板,针织地毯,两张窄床,还有角落里的两把藤椅。两张桌子上摆着纸垫和台灯,泛黄的照片。这些却没装饰到房间。很明显,总统还有其他人到这个松树林中的休养地来是寻求一种简朴的格调。朱蒂斯十分欣赏这种简约,但这并不是她希望从一位元首那儿得到的东西。
她费力地把沉重的行李抬上楼。莉齐勉强跟着她,不停地说话,并不在意朱蒂斯没什么回应。这个房间跟楼下的没什么不同,都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床和简朴的斯巴达式装饰。朱蒂斯想象着露西·卢兹福特夫人,富有的已婚妇女,寡妇,总统的密友,蜷缩在其中的一张小床上,和一个看起来会打鼾的移民的画家共享这个小小的房间。朱蒂斯嘲笑这种爱情和由此而来的这奇怪的地方。她把卢兹福特夫人包里的东西放到老旧梳妆台的抽屉中。
莉齐随后让朱蒂斯回凯迪拉克去取她自己的行李。提着廉价的手提箱,朱蒂斯跟着管家来到第二座外屋,然后走过楼梯来到车库上面。莉齐指着缺少光线的门厅里那张很小的铁床。莉齐和戴西有她们自己的小房间和床铺。朱蒂斯没有在莉齐面前打开她的包,而是把包扔到床下面。
她们俩走出去,在寒冷夜晚中,看着山下小屋的窗户里由于露西的到来所带来的兴奋场面。在他们周围河南侧的森林中,朱蒂斯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猎食的蝙蝠发出的振翅声和一阵阵温暖的佐治亚州的微风。
“现在,做什么呢?”她问莉齐。
管家走了出去,急着回去招呼客人们。
“我们去厨房帮戴西的忙。”莉齐答道。
朋友和同事们都围着罗斯福。朱蒂斯站在通道入口那儿向大厅里看去。厨房里除了那两个高大健壮的佣人以外就没有她的空间了。戴西·伯纳用手肘礼貌地把她请了出去。“一会儿我再用你帮忙,亲爱的,”这厨师说道,“但是我得说,你占的地方比安娜特少多了。”
似乎所有人都十分乐于见到卢兹福特夫人。甚至一只圆乎乎的苏格兰猎犬也喘着气,想引起她的注意。小屋里面的设施并不比外屋好。海军照片装饰着墙壁,几个书架上摆满了书,巨大的石壁炉似乎等着更加寒冷的夜晚的到来。桌子椅子都毫无生气,地毯不过是另一张针织的地毯。唯一经过精心装饰的就是壁炉台上的几个木头做的船模。
情报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没有进到小屋的人群中。工作使他们必须守在防御边界上。罗斯福的轮椅就在朱蒂斯正前方的不远处。她只是瞥了几眼总统的侧面;他似乎很苍白,骨瘦如柴,双颊泛红。但是他说的话在这个拥挤的房间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像升起的风筝一样又薄又细。他因为一个女人——可能是他的一个表亲——所说的话而大笑起来。他转向跟他比肩而坐的卢兹福特夫人,大声说:“你不喜欢吗?”朱蒂斯瞥见不管闹的是什么笑话,卢兹福特夫人都会碰碰总统的肩膀。罗斯福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有好一会儿。两个人彼此凝视,似乎这只有他们俩儿。朱蒂斯把手放进口袋里,触到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
“她对他很好。”
朱蒂斯转过头看到一个衣冠楚楚、面容英俊的黑人男子。
“是的,先生。”
他笑了,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手上的青筋和他宽宽的肩膀显示了他的力量。
“你不需要叫我先生,女孩。我是阿瑟·普瑞特曼,总统的贴身仆人。你是和卢兹福特夫人一起来的吧,那么很高兴见到你。”
朱蒂斯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和那个贴身仆人伸出的手握了握。“我是狄塞尔维。”
“我听说了。你知道那些人都是谁吗?除了你一起来的那些人。”
“不知道。”
“好吧。穿着海军制服的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是总统的医生;另外一个是总统的药剂师和按摩师。越过去,挨着壁炉的那个男的是个秘书,跟他说话的两个女士也是秘书。现在你看,另外两个姑娘,正站在你的卢兹福特夫人身边的。她们是总统的表亲。对他们好点,别挡他们的路。然后就是你已经见过的莉齐和戴西。”
“是的。谢谢。”
“我听说你们的肖马托夫夫人要给总统再画一张像。那另一个是摄影师,是吗?”
朱蒂斯点点头。
“似乎都像很好的人。”阿瑟若有所思。
“总统觉得怎么样了?”
阿瑟似乎对这个有色佣人问出的问题感到惊讶。他一边反复思考着该怎么回答,一边盯着他所负责的房间。
“他还好。他挺好的。听他说话就知道了。”朱蒂斯很清楚地看到这位贴身仆人棕色的面庞上满是希望。
罗斯福的声音仍然在房间上空回荡。所有的女人都为他的魅力所折服。她们倾慕地低头凝视着他,除了卢兹福特夫人,她和总统坐得一般高,时不时地低声交谈。作为回应,罗斯福轻快地回答他们,轻轻挥动他那瘦弱的手腕,用像蜡一样惨白的手把蜡烛拔得尽可能的明亮。阿瑟看到这个,也因此更喜爱总统了——也许是在愚弄着自己。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愚弄着自己,朱蒂斯想,包括罗斯福。
莉齐来到角落里,弯了弯手指,示意朱蒂斯到厨房来。她离开阿瑟,穿过正房,这时她听到了肖马托夫夫人和罗宾斯在讲今天下午迷路的事。总统愉快地催促道:“不对!拐错弯了!哈!”
朱蒂斯刚进厨房,戴西就塞给她一个大浅盘,装着小吃和用碎肉、甜椒、奶酪做的薄脆饼干。“端过去。”莉齐从炉子那儿喊,她正搅着一个闻着有炖肉味的大锅。
朱蒂斯转身朝房间走去,托盘就在她身前。她大步走进人群。很多只手从托盘里拿走了吃的。她走向总统,在离轮椅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两人目光交会。
“你好。”他说。
朱蒂斯弯下腰,为他把浅盘放低。总统瞥了小吃一眼,没什么兴趣,然后直视着朱蒂斯的眼睛。然后他僵住了,似乎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朱蒂斯推测他的确看到了,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的脸上生出的寒意使她想起了阿格哈的眼睛,那个买她的老丈夫;这种带有敌意的疏远她也见过,那是当父亲拒绝亲生女儿回来时脸上的神情;还有在教她行刺的老师的眼睛中;在她被付了很大一笔钱之后所要杀的数十个目标神情中的,他们那是有权有势的男男女女。这种寒意也在她的眼中生了根。这种寒意只能被另外一个同类人辨别出来。有这种冷漠眼神的人知道其他人都可以被利用,然后再被抛弃。罗斯福紧盯着她,正要开口说话。
朱蒂斯立刻直起身,表情变得柔和。总统眨眨眼,停下来,惊讶于这个女佣的突然抽身。有一秒的时间,他的嘴还张着,然后就开始咳嗽。
朱蒂斯又靠了过去。总统用瘦骨嶙峋的手掩住了嘴。卢兹福特夫人轻拍着他的后背,而人群则都停了下来。罗斯福双颊上的血色褪去。他衬衫的领子至少比脖子大了一号,由于咳嗽而拉紧的脖子上的鼓出的青筋清晰可见。离得很近,朱蒂斯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这个还活着的男人的气息。她把盘子换到另一只手,然后伸出去触碰总统的胳膊,好像安抚他似的握了握。然后她知道了他的体重、健康情况,和该给他服用药物的剂量。
那位海军医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挤到朱蒂斯的前面,跪下来观察总统的脸。他这么做时,罗斯福又控制住了,咳嗽减弱了。医生待了一会,确定症状全无后才站到了一边。
总统用亚麻手帕擦着嘴。在他身边,卢兹福特夫人正关切地注视着他,一只手放在了几秒钟前朱蒂斯放手的前臂上。房间里又恢复了正常,又变得喧闹起来。罗斯福周围的女人们又眼神明亮盯着他,重新争着想得到他的回视。朱蒂斯把托盘端给卢兹福特夫人,她只是用牙签叉了一小块热狗。朱蒂斯再次把托盘端给总统。
和之前做的一样,他对事物没怎么注意,而是又看着朱蒂斯,现在的神情则是突如其来的疲惫和忧郁。
“我不必了,”他说,“谢谢你。我没什么食欲。”他的声音并不像个将死之人的声音,而是坚定,充满了诱惑。
朱蒂斯微笑着端走了托盘。
她今晚不会行动。她还不清楚地形、安全布局和士兵分派的规模,而且也不能肯定穿过黑暗的森林到主路上的方向。
“可能明天,总统先生。”
第十七章
4月11日
南卡罗来纳州,桑福特,1号公路
莱梅克点了咖啡和一份儿牛排。一个红头发、嚼着口香糖的女招待端来了咖啡。她用铅笔带橡皮的那一端挠了挠头。窗外,一辆载木材货运车减速靠近了餐馆。
“您的牛排一会儿就好。”
“谢谢。”
“亲爱的,你从哪儿来?”
莱梅克双手抱肘。他的眼睛红得有点儿干涩的样子。
“华盛顿特区。”
“那可挺远的。你一天开了这么远的路?”
“天亮就出发了。”他一路时速三十五英里。那是战时的最高限速。前面有运烟草、牲口以及木材的货车,还有过老女人、农用拖拉机和军车。再走二百五十公里就到艾肯市了。莱梅克希望一切都像前面的二百五十公里那样顺利。
“噢,”她哼着歌吐掉口香糖,“我也去过华盛顿,参观了那些纪念堂什么的。那时我还小,但我都记得。杰斐逊和林肯纪念堂,还有国会大厦。很棒。”
莱梅克是餐馆里唯一的顾客。也是,下午四点,吃晚饭早了点儿,吃午饭又太晚了。他回答说:“其实,能离开华盛顿一阵儿我挺高兴的。在那儿关得太久了。”
“可不是,”女招待表示同意,“能出去走走还是很不错的。”她看看窗外,“那辆挂政府牌照的是你的车?”——停车场里就这一辆车。“你是政府来的?”
莱梅克不想作太多解释。因为他的处境实在比较复杂。而且他在赶路,又累又饿。于是他简单地答道:“是。”
“你干什么的?”
莱梅克又一次给了她一个简便的答案:“我在特工处。”
女招待用一只手捂住她那擦得红通通的嘴唇,仔细端详着他,并给他新加了咖啡。
“你认识罗斯福总统吗?”
莱梅克眨眨眼睛,琢磨着是自夸自擂了呢,还是干脆把牛皮吹大。一时间他有点儿嫉妒达格。达格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她,给这个女人点儿刺激,没准儿自己也能跟着激动一小会儿。那种感觉一定很好,他心想,特别是在遭到排斥并在卡尔顿旅馆软禁了一月之后。他先后经历了一次几乎使他丧命的中毒,接着是朱蒂斯的阴影不断地重现;再有瑞利是如何向秘鲁大使馆描述他的;还有达格不断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以及比什夫人倨傲的态度和不加掩饰的埋怨。他一直都只有接受指令的份儿,而得不到任何回报——除了已经过时的信息。他这次离开华盛顿,只有一部分是为了工作,而且这部分也还在缩小;更多的则是为了表示抗议,因为比什夫人定会为此抓狂。她说过,卢兹福特夫人属于“禁止谈及的话题”。莱梅克心想:禁止谈及?滚你妈的。
“当然。我认识弗兰克林·罗斯福。”
女招待弯下腰来,向莱梅克搁在桌上的两肘之间张望。
“你那儿带着枪?”
莱梅克拉开夹克。他到处带着枪套和手枪,那是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可以维护尊严的东西了。他悄声说:“那是一把·38的自动手枪。”
他把上衣重新盖到枪上。她呆呆地看着,“我可以告诉我丈夫吗?”
“你叫什么?”
“玛贝尔。”
“玛贝尔,我更希望这事儿就你我知道。不管怎么说,”莱梅克咧嘴一笑,套用了比什夫人的一句话,“我们是特工处嘛。”
她像急着方便似的蹦起来,“求你了,先生。就只告诉波。我发誓。求你了。”
莱梅克点点头。玛贝尔又给他续了咖啡,然后急急地经过一扇转门,向厨房奔去。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叼着一根自制雪茄,系着油腻腻的围裙,头上还顶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模仿大厨的帽子。
“波,”莱梅克点点头,“牛排煎得怎么样了?”
男人衔着烟说:“快好了,先生。您稍等。”
这时一个货车司机走进来坐到了柜台边。他踩着搁脚凳转过身,“嘿,来点儿咖啡。”
波头也不回,在身后冲货车.99lib?司机摆摆手,把他的要求又挡了回去。
“您认识总统,是吧?”
“对。”
“那您能帮我和玛贝尔递个口信儿吗?很短的。”
“没问题。”
波摘下帽子,把它扣在胸口。
“告诉他,”波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看妻子,以征得她的同意,“告诉罗斯福先生我们愿意再给他投二十次票。他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无人能及。”波又一次看着玛贝尔,想知道自己表现得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玛贝尔先是冲他,接着又冲着莱梅克一阵点头。
餐馆里除莱梅克之外唯一的顾客——那个货车司机听到了,突然冒出一句:“算我一个。那老家伙是不错。”
波冲他一乐,竖着大拇指向肩膀后面打手势,示意玛贝尔给他点儿咖啡。玛贝尔却凑上前,按着莱梅克的衣袖,悄声说道:“牛排就上来了,亲爱的。”
波站着没动,笑得十分灿烂,“先生,您介不介意……”厨师也压低了声音,把那顶破帽子扣回到脑袋上,“让我看看您别在那儿的左轮手枪。”
莱梅克掀开夹克的衣角,露出隐蔽的手枪。波猛地探过头来,然后又缩回去,用两手的食指指着莱梅克说:“哇!我马上给您把牛排端来。”
牛排上来后,莱梅克吃得很慢,因为还有好长的路,着急也没用。玛贝尔没要他结账。莱梅克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她也像波一样,用两手的食指指着莱梅克,提醒他说:“您可答应过我们的哦。”莱梅克离开时,经过货车司机,他也斜了斜帽子。
莱梅克继续往南开。1号公路一直通艾肯市,所以不用担心拐错了弯儿。他落在更多的南行的载重货车后面,好似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肚子吃得饱饱的,又带着离开华盛顿的喜悦。他开得很慢,一路欣赏着道旁经过的粉粉白白的狗木。榅桲树丛里开满了日落红的花朵,点缀着绿色的卡罗来纳。黄昏很快降临,使一切都失去了光泽。莱梅克打开车头灯继续开着,早已把比什夫人和瑞利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回味的是他以罗斯福之名得到的免费牛排和咖啡。不过莱梅克还是不太喜欢总统,尤其是在听说了露西·卢兹福特的事,知道罗斯福是怎么背叛他的妻子,还把子女卷进这趟浑水的时候。什么都改变不了莱梅克对,对加·布奇克和库比什,还有对那些亡故的生命和遗失的自由的缅怀,而这一切都是美国本可以维护和保全的。但是,生平头一回,他感到自己不再只是急着抓住意图行刺总统的杀手,并借此扬名了;他是真的想保护这个人,虽然仅仅是为了波、玛贝尔和那个不知名的司机那样的人。
他决定开到十点,在临近贝茨伯格的地方找个房间过夜。这样第二天早上再走二十五公里就到艾肯市了。
他决定把餐馆里得到的口信儿传给卢兹福特夫人,再由她转告总统。然后他再回华盛顿,向达格和比什夫人汇报自己的行踪,等着被扔进监狱或是逐出美国。
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
卢兹福特夫人坐在一张藤椅上。朱蒂斯站在她身后,欣赏着她宽阔、挺拔的双肩。小卧室里没有别人,肖马托夫夫人出去散步去了。朱蒂斯把手插进卢兹福特夫人灰白的头发里,给她均匀地抹上一层发乳。
卢兹福特夫人舒服地叹了口气,“狄塞尔维,你的手可真有劲儿。”
“是的,夫人。”
“你母亲也是个很健壮的人吧。”
“不,夫人,她可不是。”
“你父亲呢?”
“对不起,夫人,他把我赶出了家门。”
卢兹福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那可太无情了。”
“没错儿。”
“那你就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是的,夫人。”
卢兹福特夫人轻轻一吐气,“那样是最好的。”接着她又柔声说道:“亲爱的,真抱歉我事先都不知道这些。我应该早点儿问你的。”
女人说着垂下了头。朱蒂斯看出她还有话要说。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强大的女人,而是一辈子都依赖着别人。”
卢兹福特夫人的直言不讳让朱蒂斯愣住了。而前者也注意到了朱蒂斯的迟疑。
“对不起。我刚才特别想说话,因为以前安娜特给我弄头发的时候我俩总是聊天。”
“没关系,夫人,您接着说。”
“不说了,我还是安安静静地让你发挥你的手艺吧。”
朱蒂斯顺着她的鬓角和头顶抹好发乳,然后梳理潮湿的发丝,把头发靠右分开,再在耳边和前额缠上发卷。最后用夹子固定好头发,等发胶变干定型。
在肖马托夫夫人的小床上,铺着朱蒂斯给卢兹福特夫人准备的一件深蓝色配白色滚边的连衣裙,一条双股的珍珠项链,还有一副挂着金链的眼镜。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总统吩咐过罗宾斯先生晚餐前也给露西拍几张照片,好与他的那些相配。所以卢兹福特夫人就选了一件适合照相的衣服。这样,总统和他的心上人都将以一身深色打扮来映衬他们白皙的肤色。
“狄塞尔维,能给我揉揉脖子吗?有点儿酸。”
朱蒂斯把卢兹福特夫人居家服饰的衣领翻下去,起劲儿地按摩起来。脖子一下子就泛红了。卢兹福特夫人却没有抱怨,而是懒洋洋地仰着头,任凭朱蒂斯的双手在她喉咙周围忙活着。
“你知道吗,”她说,“总统把他对葬礼的要求告诉了我。他在遗嘱里清楚地写着不接受防腐处理,也不愿意让公众看到他躺在打开的棺材里。埃莉诺死后将与他合葬,一起埋在他母亲在海德公园的玫瑰花圃里。”
卢兹福特夫人让朱蒂斯按摩了一会儿,接着问:“你觉得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在我看来,他是不想跟您有任何秘密。”
卢兹福特夫人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不同意。朱蒂斯停了手不再按摩了。
“他是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露西·卢兹福特说。
朱蒂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夫人的脖子已经变得红热,看起来很健康。
“是的,夫人。”
卢兹福特夫人理好自己的毛料衣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没有回头看看朱蒂斯,而是盯着为晚宴准备的那套深色衣服。
“财政部长摩根索今晚也来。”
“厨师已经告诉我了。”
“摩根索一家跟总统妻子走得很近。他们是罗斯福家族在纽约州达彻斯镇的邻居。”
卢兹福特夫人来到小梳妆台,在镜子前坐下。朱蒂斯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端庄美貌却又日渐衰老的脸庞。
“你觉得弗兰克林是故意那么做的吗?”
朱蒂斯走到卢兹福特夫人身后给她摘发卡。她的头发卷得非常漂亮。
“总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夫人,这还是您说的。”
“把那串珍珠拿给我。”
朱蒂斯从床上取下那条双股项链,站在镜子前,把它垂放到卢兹福特夫人的胸口。
“你可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儿,”夫人说,“他曾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即使在他得了小儿麻痹之后,即使我们三十年没见,而我又跟另一个男人组成家庭并为之生儿育女,弗兰克林一直是我生命的中心。你只知道他的现在,狄塞尔维。那不是这个人的本貌。他变了,就在我眼前变了。他在放弃,而这个世界也在遗弃他。这你可以从报纸,还有以前来往的那些朋友身上看出来。他与这个世界互相厌倦了。但我没有,我决不会放手。”
卢兹福特夫人用手罩着那串项链,目光也从镜子里熠熠生辉的珍珠,转移到手里这些实在的球体上。
“我一会儿下去。”
朱蒂斯出了房间走进佐治亚黄昏的薄暮中。她看着缓缓的斜坡,罗斯福就在那间小屋里,在拉着帘子的窗户后面小憩,等候他的晚宴。她想起了卢兹福特夫人在楼上的推测,关于邀请摩根索参加晚宴的事情。难道罗斯福真的准备向世人揭示他重燃旧爱的事实?那老人显然身体欠佳,无力第五次面对美国的选民。那谁能阻止他去见卢兹福特夫人呢?他的妻子?她和母亲萨拉几年前就这么做了,可根本无济于事。他的手下?他的子女?他们似乎都支持卢兹福特夫人。还有谁可以对这个世界上最有权的人说“不”呢?
那就是朱蒂斯。她的力量就在口袋里。只要稍许一点儿,她就可以彻底否定他。杀了罗斯福可以让她更强大吗?除了罗斯福自己,恐怕无人能解答这个问题。朱蒂斯的思绪穿过了小屋昏暗的窗户,来到了老人的床边。她盯着他睁开的眼睛问:我,是比你强大吗?不,他答道,谋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夺走一个生命并不等同于生命本身。你错了,她反驳说。他诡秘地摇摇手:你是不是觉得,即使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也杀不了你?我当然可以杀了你。可是亲爱的,权力不是杀戮。事实上,它根本不需要杀戮,却依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现在还是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我很累想休息。朱蒂斯想象着自己伸手合上总统的双眼,让他继续睡觉。她站在沙沙作响的松树下,看着远方的树林,真希望一切问题都已解决,自己可随风而去,回到自己遥远的家中。
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仔细研究了小白宫周围特工处岗亭的布局,并绘制了海军陆战队分遣队在周边巡逻的路线图。她清楚深山里的每一条小路及其指向。此外,她每餐都会溜进厨房打下手,直到厨师戴西·伯纳对此习以为常。她也观察过总统和两个表姐以及卢兹福特夫人的闲谈。她们在阳台上,要不帮他贴印花,要不打毛线,再不就是抽烟,而罗斯福则晒着太阳读他的邮件。肖马托夫夫人有时会支起画架,一边眯着眼看罗斯福一边慢慢挥动画笔。但罗斯福很少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罗宾斯先生让老人披着蓝色的海军斗篷,握着一卷纸照相,可总统却不能一直保持微笑,除非看到卢兹福特夫人走到画架旁观看才会绽放笑容。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似乎胖了一点儿,气色也好了一点儿,就像卢兹福特夫人所说的那样恢复了“活力”。今天下午他和两个表姐去松树岭的最高点野餐,把灰白的脸颊给晒黑了……朱蒂斯今晚就能杀了他。她可以下完毒后逃进树林,像个受了惊吓的害羞的小姑娘那样,边跑边喊“总统死啦!”因为罗斯福死后必然带来一连串的忙乱,没人会有工夫儿去追一个吓坏了的女佣。
朱蒂斯顺着主路方向的斜坡望去,看到门口有一辆小汽车正等着海军陆战队的人打开门栅。进来后,它顺着碎石子车道一路开到屋前。司机是一位名叫瑞利的特工,长相粗犷,下车后过来开了后门。下了车直接进屋的一定就是摩根索部长了。他来得实在是早了点儿。
朱蒂斯原地没动。那个特工司机又把车开向大门,经过她时停住了。瑞利走下车来,让引擎空转着,问了一句:“是狄塞尔维吗?”
朱蒂斯低下头答道:“是的,先生。”
特工停在几步开外,“狄塞尔维什么来着?”
“夏尔伯纳。”
瑞利歪着头想了想:“你不会也是法国人吧?像安娜特一样?”
“不是,先生。我是新奥尔良克里奥尔人。”
“嗯。你的家人还在那儿?”
“是的,先生。”
“抬起头来,小姑娘。”
朱蒂斯抬起眼睛,抿着嘴做出一副胆小的样子,好让脸部轻微变形。瑞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
这时候,两位表姐从她身后的小屋里走出来,路过时跟瑞利问了好。其中一个让狄塞尔维告诉卢兹福特夫人她们先过去等晚饭了。
瑞利看着她们走下山,“狄塞尔维,我觉得我们最好坐下来谈谈。我们还没能有机会了解你。就是几个问题,例行公事。明白吗?”
“明白,先生。不过我现在得先走了,我得去告诉夫人,然后去厨房帮忙。我要工作。”
“那就明天吧。”
朱蒂斯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向汽车走去。等他走远,她跑向小屋去把表姐们的话转告给卢兹福特夫人。
不可能了,特工瑞利。朱蒂斯听着日落前山谷里的微风吹拂着新生的树叶,心想:根本没有明天。
还没到门口,卢兹福特夫人自己出来了。深蓝的衣裙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更突出了珍珠的白亮耀眼。她的脸颊红红的,很显眼,看起来精神饱满。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朱蒂斯身边。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期待我们和摩根索部长的晚餐。你说呢,狄塞尔维?”
朱蒂斯一时没接上来,心里盘算着到底该说什么。卢兹福特夫人等了片刻就走开了,一只手轻轻推了推朱蒂斯的后背让她跟上。朱蒂斯走在后面,保持着主仆的距离。
来到前门,卢兹福特夫人掀开了帘子。那只小黑狗窜上来扑她的脚踝。朱蒂斯跟着进去,轻轻掩上门。客厅里,摩根索先生起身迎接卢兹福特夫人的到来,两位表姐都坐着没动。亚瑟把总统从卧室推进客厅。罗斯福穿着深蓝色西装和打了浆的衬衫,人愈发显得消瘦了。
看到卢兹福特夫人,他松弛的面部猛然一亮。她也停了下来,用手攥住胸前的珍珠。回过头,她悄声对朱蒂斯说:“强大的女孩也可以改变她的想法,不是吗?”
去厨房前,朱蒂斯碰了碰卢兹福特夫人的胳膊,凑上去小声说:“有时候是的。”
4月12日
南卡罗来纳州,艾肯
莱梅克沿着艾肯市的主干道——劳伦斯大街慢慢地开着。整个镇子都已苏醒,到处是散步的人、汽车,林荫道和绿化分隔带上还有人骑着马轻松从容地走着。
他在一家餐厅前停了车。门口,马桩上拴着两匹马;一对老夫妇坐在路边的餐桌旁,一边呷着早晨的第一杯咖啡,一边聆听路上“得得”的马蹄和春日里“啾啾”的鸟鸣。
莱梅克走上前跟他们搭话,并很快从他们嘴里打听到露西·卢兹福特的住处——瑞吉利庄园。只要从贝利路的蒲葵高尔夫球场穿过,庄园就在市镇的南边。听他们说,大家都知道露西。老韦斯洛德还活着的时候,罗斯福总统经常去拜访他们。届时,陆军先头部队会穿过市镇一路排到卢兹福特家门口,特工处则会封锁进出瑞吉利庄园和乡村俱乐部的所有小路,造成了极大的不便。露西深得大家的喜爱,卢兹福特家的六个子女也备受尊重,虽然他们都不会骑马。
莱梅克向南开往贝利路。他进了一个富裕的社区,那里的住户都起得格外早,在小路上、牧场里遛着马。在高尔夫球场对面,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幢富丽堂皇的砖房。看着绿茵茵的场地上走来走去的高尔夫球员和他们的球童,回想起自己在华盛顿度过的寒冷、忙乱的三个月,还有在苏格兰训练杰德堡成员的整整四年,莱梅克有点儿糊涂了:艾肯市哪里有战争的影子?
敲门前,他把右手放进了大衣翻领里靠近手枪皮套的地方。虽然他不想在这儿遇到朱蒂斯,但还是得处处防着,以免见到她时吓一跳。
很快有人答应道。来开门的是一个壮实的女人,结结实实地堵在门口。莱梅克想起来了:她就是自己那天在乔治敦Q大街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个女佣。但今天早上她没穿居家女佣服,而是穿着棉外套和卡其布裤子。
“早上好,我叫麦克·莱梅克。但愿我来得不是太早。卢兹福特夫人在家吗?”
女人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卢兹福特夫人不在镇上,下周三四才能回来。”
“她和罗斯福总统在一块儿吗?”
大块头女佣吃了一惊,朝着莱梅克直眨眼。莱梅克掏出从比什夫人那儿拿来的信笺抬头给她看。
她瞅了瞅那张皱巴巴的纸说:“你不是已经知道她在那儿了吗?”
“不,夫人。即使在特工处,卢兹福特夫人的行踪也是绝对保密的。她是和总统去了温泉镇吗?”
“请进来说话。”
莱梅克跟着她穿过宽敞的门廊,来到一个可以兼作舞池的客厅里坐下。那女人也扑通一声坐在他对面的长绒沙发上。
“我叫安娜特,伺候卢兹福特夫人很多年了。我不会有问必答,随便把她的行踪告诉陌生人的;也不会因为一张纸就这么做了,您明白吗?”
“你跟了她多少年?”
“二十五年了。”
莱梅克点点头,“怪不得。但你知道我在做很重要的工作,我要保护总统的安全。安娜特,现在有特殊情况,我不能跟你说。”
她靠在靠垫上的身体动了动,“特殊情况?”
“危险。”莱梅克故意说得很夸张。
安娜特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巴:“夫人有危险了?”
“我不好说。但要是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肯定保护不了她。还有对了,如果她真和总统在一块儿,她很可能会面临……特殊情况。”
安娜特直摇头,寻思着该怎么办。莱梅克耐心地等着。
“卢兹福特夫人两天前走的。现在在佐治亚,和总统在一起。我留下了,因为生病,去不了。”
“生病?你现在好些了吗?”
安娜特用力点点头,不太愿意跟莱梅克说话。
“对。他们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病倒了。到第二天下午又好了,虽然还有些疲劳。医生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儿。”
莱梅克心里燃起了一丝疑惑,“前一天晚上?”
“没错。”
“很突然吗?”
“对。我上床睡觉,然后就像这样,”她打了个响指,“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心脏疼得厉害,还吐了好几回。”
“你刚刚说‘他们’去了佐治亚,‘他们’都有谁?”
“嗯,画师肖马托夫夫人,摄影师罗宾先生。当然还有卢兹福特夫人本人。还有另一个女佣狄塞尔维。”安娜特说得好像不相信莱梅克事先不知道这一切似的。
莱梅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跟我说说狄塞尔维,”他催促道,“她伺候卢兹福特夫人多久了?”
莱梅克还是听到了他害怕听到的答案:“三个礼拜。”
刹那间莱梅克想起了曾在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毒药。他低低地诅咒了一声。安娜特把她肥厚的手指搭在莱梅克的手上,“怎么回事?怎么了?”
“卢兹福特夫人在哪儿遇见狄塞尔维的?别告诉我是在华盛顿。”
安娜特往回一缩,重重地靠在沙发上,又一次捂住了嘴。莱梅克就当这是她的回答了,“那她高吗?体格强健?蓝眼睛,咖啡色皮肤?安娜特,是这样吗?”
“我的上帝……”
“电话在哪儿?”他一下子弹起来。安娜特指指一侧的门廊。莱梅克狂奔过去,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出了大客厅,来到一间藏书室。电话搁在一个锃亮的大写字台上。他猛地扑向听筒,把手按向拨号盘。
然而就在他要拨“0”呼叫当地接线员时,莱梅克停下了——手指还留在狭槽里。他盯着满墙的书出了神。
“她是不会相信我的。”
莱梅克脑海里闪过他将和比什夫人进行的对话:博士,我告诉过你不要离开华盛顿,我也特地叮嘱你不要去打搅卢兹福特夫人。总统还活得好好的,莱梅克博士,虽说那个狄塞尔维已经和他呆了两天半了。我是不会给瑞利大副打电话的。他就在现场,而且一如既往地掌控着局面。干你该干的,博士。我马上派警察护卫队过去,把你接回来看管。
这根本不是对话,莱梅克断定,这就是一场煎熬。接下来他还会被监禁。总之,给比什夫人打电话什么好处都没有,除了不再用自己开车回华盛顿。
莱梅克把听筒放了回去。要是他想象中的比什夫人真的说对了呢?如果罗斯福没有死,全世界都会知道刺客这回事。要是她真给远在佐治亚的瑞利打了电话,而最后证明狄塞尔维只是一个刚好从华盛顿来的、咖啡色皮肤并且体格强健的蓝眼睛女佣,特工处将会在总统和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密友——卢兹福特夫人面前大大地出一回丑。到那时就说不好瑞利和比什夫人将会怎么处置莱梅克了。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虽然莱梅克一百个不情愿。他不得不马上开车去温泉镇。如果那个叫狄塞尔维的女佣真是朱蒂斯,而他去得还不算太迟,他将勇敢地迎上去并有可能,注意,只是有可能赶在朱蒂斯杀了总统和自己之前先把她撂倒。如果她不是朱蒂斯,莱梅克的洋相也不至于出得太大。
冲出门前,莱梅克对安娜特道了声谢,然后便在砾石路上猛踩油门离开了别墅。安娜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招手,让他回来解释清楚了再走。在离开艾肯市的路上,莱梅克完全把三十五公里时速的限制抛在了脑后。
4月12日
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
朱蒂斯没猜错:肖马托夫夫人睡觉打鼾。她蹑手蹑脚到客房楼上叫夫人们起床吃早饭时,刚好听到她在那里“拉锯”。
肖马托夫夫人很快清醒了,而卢兹福特夫人却一副倦态,睡眼惺忪。朱蒂斯把式的晨装给她准备好,又在瓷脸盆里加上水。肖马托夫夫人整理完出去后,卢兹福特夫人才彻底醒了。看起来她很不情愿开始新的一天。
梳洗打扮时,卢兹福特夫人还对昨天突然出现的紧张气氛耿耿于怀。她抱怨其中一位表姐黛茜·萨克雷老跟她抢风头,试图吸引总统的注意。这就是为什么她那天下午不去野餐的原因。而昨天晚饭的时候,邦妮做了薄饼和汤——很奇怪的搭配。但她和其他所有好厨子一样,认为一个人只要吃到他喜欢的东西就会满意。看到总统吃得还算开心,卢兹福特夫人就顺口夸了夸菜。但黛茜表姐却不认同晚餐吃薄饼,罗斯福也轻描淡写地帮了几句腔,这使得她的态度愈发尖锐起来。还有摩根索部长,从头到尾沉默寡言,只有谈到政治和战后怎么收拾德国时才来点儿劲儿。罗斯福没让他说下去,似乎更想叙叙旧,一同回忆两人在哈得孙河谷度过的童年时代,回忆那些结了冰的河流和积满雪的山坡。罗斯福后来还谈起了华生老爹、拉罕德小姐、他母亲,还有很多已故的朋友,变得有些伤感。摩根索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早早告辞了。整个晚上的气氛就这么毁了。再加上肖马托夫夫人的呼噜,卢兹福特夫人一晚上都没睡好。
朱蒂斯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女人为琐事絮叨,手里却没闲,忙着给她准备早点。在朱蒂斯的职业生涯里,有很多次,她都不可避免地要与她目标身边的人接近。每一次,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有势的,有名的还是有貌的,无一不和常人一样,会被相同的蠢事困扰并且牢骚满腹。他们并不比哪个穷光蛋或傻瓜高明,也会小家子气,也会得红眼病,也会斤斤计较,因为别人耍心眼或怠慢自己而夜不能寐。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人性。朱蒂斯一边听卢兹福特夫人唠叨一边给她梳头,心里又一次感慨这项工作已经让她不会再崇拜任何人了。
卢兹福特夫人一出门,朱蒂斯就走进树林散步去了。林子东边就是一九四国道,一直通向温泉镇市中心。朱蒂斯拎着手提包,故意在特工处岗亭边转悠,不时冲坐在外面晒太阳的特工们挥手打招呼,还有在栅栏四周巡逻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她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穿着女佣服。此外为了躲开瑞利,她不再去总统小别墅的侧厅了,也不用再看那对表姐是怎么像小猪一样扭着屁股走路以吸引总统目光了,更不用忍受卢兹福特夫人没完没了的好脾气、肖马托夫夫人艺术家的架子、还有总统蠢蠢欲动的花花肠子了。朱蒂斯一个人走着,陶醉在佐治亚林区的山花烂漫里。在她的一个口袋里放着护照和剩下的美元。手提包里有一套亚麻的裙子和衬衫,还有双平底皮鞋。其他所有的东西,包括毒药箱,她都不要了。因为带走也没有意义:只要一回想,大家就会知道她干了什么。在她的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瓶氢化物药粉。
朱蒂斯一直呆到快中午的时候,把整个东区都走遍了,跟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保镖和工作人员都打了招呼。她把手提包埋在一棵大橡树下面,到时候很容易找到。太阳升到头顶时,她开始一个人往回走。
佐治亚州,斯巴达郊区,22号公路
透过后视镜,莱梅克看到一个州警像矮脚鸡似的走过来。他瘦巴巴的,带着顶宽沿儿草帽,皮带斜挂在胯上,样子像个歹徒。他在汽车后面停下来,拇指钩着皮带,研究着华盛顿的牌照。看完后,他溜达到莱梅克开着的车窗旁,透过墨镜看着他。这时另一辆车开过,掀起一阵尘土。
“先生。”
“警官。”
州警摘下墨镜,眯缝着眼睛,“请问我可以看看你的驾照吗?”
莱梅克掏出钱包,还有特工处的信。
“警官,我知道我超速了。”
那人伸手去拿驾照,“我也知道你超速了。”
“我在特工处做事,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通报罗斯福总统。他就在温泉镇。这里,您看一看。”
州警并不理会那封信,而是盯着莱梅克的驾照。
“麦克·莱梅克?”
“是的,警官。”
“这是罗得岛的驾照,而且已经过期两年了。”
“我一直在国外。”
“干什么,先生?您可没穿军装。”
“训练……”
州警歪着脑袋,等他接着往下解释。莱梅克故意顿了顿,一副为难的样子。然后仿佛被迫泄密似的,他一脸不情愿地说:“训练间谍。”
可州警并不上当,“噢?”
莱梅克又拿出了比什夫人的信。这回州警接过去了。莱梅克看着他浏览完上面的内容。
“莱梅克先生,我觉得联邦政府并没有允许你在我的镇子上超速,也没让你带着过期的驾照开车。”
莱梅克拿回信。州警又把拇指钩在皮带上,撅着嘴说:“间谍,啊?就是那种打入敌人内部的?你是某个专家?”
“对,警官,您可以这么说。”
“你这么开车还能过了汉高镇倒真像个间谍,时速都到五十了。你打哪儿来呀?”
“艾肯市。”
“你就一路冲向一百八十英里开外的温泉镇?你是打算一直以这种速度过去?”
“我必须尽快见到罗斯福总统,这很关键。”
“噢……这么说我在妨碍你喽?”
“话不能这么说,警官。”
州警咧嘴笑了,“知道吗,要是你这么一身儿衣服去见汤姆·杜威,而不是罗斯福,我就不会说下面的话了。”
“那下面的话是?”
“下面的话是,莱梅克先生,现在我爸妈都不愁吃不愁穿了,我大哥在德国就要打胜仗了,我也在这儿谋到了这份差事,而鲍德温镇的边界就到路那头儿十英里,所以,我送你一程怎么样?”
“非常感谢,警官先生,代表罗斯福总统感谢你。”
州警重新戴上墨镜。
“你等会儿,”他一边跑向自己的汽车一边说,“我只陪你跑七十英里,然后就把你踢给别人。”
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
法兰西式的大门大开着,总统就坐在透进来的阳光里。太阳照亮了他的双颊和前额,也让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加明显。他没有系他偏爱的蝴蝶领结,而打着一条红领带,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和马甲,外面罩着一件海军披风。一股微风从门廊里悠悠地吹进,扬起他纤细的银发。
肖马托夫夫人从画架前站起来,操着带口音的英语一阵指挥:总统先生头再向右歪一点儿,最好再抬点儿下巴……她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裁缝用的皮尺量了量罗斯福的鼻子。波利·德拉罗表姐拿着一束野花走进来,把它们布置在餐桌上。黛茜·萨克雷表姐坐在沙发上打毛线,卢兹福特夫人坐在她旁边,手搁在裙兜里,表情安静,像个听话的孩子。
朱蒂斯趁大家不注意走出了亮堂堂的房间,在门口呆着。小法拉遛进来在她的脚边嗅来嗅去,然后又一路小跑蜷在黛茜表姐脚下。肖马托夫夫人回到画架后面拿起了画笔。罗斯福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很累却又在尽可能地取悦画师,因为这张肖像是画给卢兹福特夫人的女儿的。肖马托夫在画布上加了几笔水彩,然后不时地打岔好让总统保持姿势。她问罗斯福在雅尔塔会见斯大林的时候喜不喜欢他。总统说喜欢,不过觉得斯大林……只有肖马托夫夫人听了这话没笑。
罗斯福问他的表姐们今天有什么活动。黛茜回答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午去镇上参加一个烧烤聚会,晚上有滑稽说唱团的演出。而且天气会一直很好。罗斯福向他的女友们打包票说她们一定两个活动都喜欢。既然总统说得起劲儿了,肖马托夫夫人就不吱声了,继续在她的画布上涂涂抹抹。就在这时罗斯福突然说他可能会辞去总统的职务,接手新成立的联合国,并赶在这个月底前在旧金山召开第一届联合国大会。没人接话。大家都等着罗斯福自己一笑置之。但他没有。朱蒂斯看看卢兹福特夫人,她似乎走神了,在正午的阳光里,完全沉浸于对这个男人的崇敬中。朱蒂斯心想他是不会退休的,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取悦大家,尤其是卢兹福特夫人。如果朱蒂斯信了他,她就该走了,毕竟她要杀的是美国总统弗兰克林·罗斯福,而不是联合国首脑。
这时,罗斯福的秘书哈塞特拿着当天的邮袋进来了。他在门口遇见了朱蒂斯,对她一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在侧厅等候吩咐。
“画得怎么样了?”他问。
“不知道呢。”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其实你就是偷看两眼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哈塞特的到来打破了僵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时,大家也看到了朱蒂斯。她赶忙走到卢兹福特夫人身边,“夫人。”
“狄塞尔维,你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夫人。天气实在太好了。对不起,您是叫我了吗?”
“没有。不过你要走远还是先告诉我一声吧。”
“是,夫人。”
“我们一会儿就要开饭了。你去厨房看看要不要帮忙。”
“我可以先看看画吗?”
卢兹福特夫人跟肖马托夫夫人对视了一下,打了个手势征求她的同意。画家点点头,打了个响指让朱蒂斯过去。朱蒂斯顺着墙走去,看着哈塞特把一张桌子挪到总统的座位前。罗斯福在烟嘴里插上一根烟,让哈塞特点燃,然后开始读邮件。朱蒂斯站在肖马托夫夫人后面。画师竟没有察觉,继续忙着给总统的蓝红条纹领带上色。
画布上,罗斯福的面部已经基本完成,上半身被深色披风遮住了,只有露着的衣领上着了色。肖马托夫捕捉到了总统自信的一面,却没有捕捉到他宽厚的一面。他的眼睛下面挂着绉布似的眼袋,眼神里透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疲惫。整幅作品虽未完成,却已显现出罗斯福的病态,以及他是怎样辛苦地抗拒着死神的呼唤。
总统全神贯注地坐在面前的那堆文件当中。他一边奋笔疾书好像在对屋里的人说:“这就是我怎么制定一项法规的。”朱蒂斯看到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哈塞特把纸摆在一边以晾干墨迹。罗斯福跟着又签了几份,哈塞特一张一张地都像晾衣服似的挂在椅子扶手或者椅子背上。有一张搁得离朱蒂斯很近,她完全可以看到上面的签名,字迹潦草无力,几乎辨认不出是“弗兰克林·罗斯福”几个字。
肖马托夫夫人走过去理了理总统肩上的披风,试图再次挑起话头儿,让他摆回原来的姿势。哈塞特向来不掩饰他对这位画家及其作品的反感,忙着收拾签好的文件,还不忘提醒总统说特工瑞利很快就要离开,去旧金山安排即将到来的联合国之行。罗斯福让他通知瑞利午饭后过来听最后的指示。哈塞特答应后离开了。秘书一走,罗斯福的注意力又回到桌上的那堆文件里。他不时也会抬起头,但不是看画师,只为冲卢兹福特夫人笑一笑。
朱蒂斯环顾静得像幻觉似的房间:肖马托夫夫人继续在画布上修修改改;两位表姐读书的读书,打毛线的打毛线,但随时都可以停下附和着罗斯福大笑,或者留心他的举动;卢兹福特夫人和朱蒂斯一样安静,没别的要求,只要在一旁呆着。菲律宾男仆乔从厨房走过来布置餐桌,准备开午饭。总统偶尔抬头瞥一眼,看乔摆盘子。
突然,罗斯福说出了朱蒂斯的心理活动:“我们还有十五分钟。”
于是朱蒂斯又从肖马托夫夫人身后溜走了——还是顺着墙边和壁炉过去的。她进了厨房。黛茜·邦妮正合上烤箱的门,看着新出炉的面包卷。小小的厨房里香气四溢。朱蒂斯问:“邦妮夫人,我可以帮忙吗?”
“你会做饭吗,小姑娘?”
“是的,夫人,做得很好呢。”
“那好。总统一次吃不了太多,所以我一般饭前饭后都给他加点儿餐。你去弄一碗温热的玉米燕麦粥,先给他开胃。然后就可以吃午饭了。原料在碗橱里,牛奶在后阳台的冰柜里。”
邦妮正在切蔬菜做沙拉。朱蒂斯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她娴熟的刀法,然后去把牛奶和玉米粉取过来。她把锅架在灶头上加热,自己混着麦片,并不停搅动以防牛奶脱脂。
邦妮没有看朱蒂斯。粥不一会儿就稠了,厨子扬了扬鼻子,“闻起来真不错,你加什么了?”
朱蒂斯给总统盛了一小碗粥答道:“杏仁汁。”
厨子凑过来闻了闻,伸出一根手指想蘸点儿尝尝。
朱蒂斯挡住了她,“别,邦妮夫人,这是给总统的。”
厨子站直身子,愣了。朱蒂斯不管她,把碗放进一个简易的木托盘里,配上纸巾和勺儿。走进房间时,总统刚好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便在桌上腾出空来。
罗斯福冲卢兹福特夫人挤了挤眼睛,并对她笑了笑,仿佛在说:对不起,我不得不先喝这种淡而无味的糊糊。卢兹福特夫人也报以一笑,表示谅解。朱蒂斯停下来等两人结束最后一次交流。她真想暂时脱离自己端着盘子的躯体,走到肖马托夫夫人身边,悄声对她说:“注意了,女人,把这一场景画下来。”
罗斯福眨眨眼睛,不再看卢兹福特夫人了。他顺从地低下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抬眼看了一下朱蒂斯,说道:“不错啊。”
在路上奔波了五个钟头后,莱梅克的两腿和后背都有些抽筋了。在两个州一路超速,还要留心每一处广告牌和灌木丛后面有 没有警察,他的眼睛和神经都觉得疲惫不堪。好容易到了温泉镇,他也该放放“水”,再给汽车加点油了。他来到一个加油站,让伙计把油箱加满,自己则进了白人专用的厕所。开车这么久,两只脚底板和屁股都麻了。
莱梅克一边洗手一边看了看镜子: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照镜子,里面的自己一脸焦虑,衣服更是松松垮垮,满是褶皱。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像达格紧张兮兮的。要是朱蒂斯真和总统在一块儿,那个人的生命就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了。莱梅克只是奇怪为什么她能抑制住自己,但他知道现在每耽搁一秒钟就会多一分危险。但如果到那儿时他还是这么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估计连第一道警卫线都过不了。于是他洗了把脸,把西装、衬衫、领带什么的拉好,然后逼迫自己走回汽车,而不是冲回去。伙计告诉他怎么去小白宫——只需要开五分钟的车。
莱梅克出了镇子,没再加速。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合乎标准。·38的左轮手枪里已经装满了子弹,但他还是检查了一下弹盒。手里攥着枪的感觉有助于安抚他紧张的神经。莱梅克把枪放回靠近腋窝的地方,轻轻拍了两下,这是唯一让他有安全感的东西了。
没用几分钟,莱梅克就找到了通向罗斯福绿荫遮天的疗养所的路口。他看了看表:差几分钟一点。天空蓝得让人目眩,通道两侧的枫树上,鸟儿正在柔软的树叶间歌唱。
林荫道上,一扇大门挡住了去路。三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在那儿把守着。其中一个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手。莱梅克踩住了刹车。
“下午好,先生。”
“下士,我和特工处的大副瑞利有约。”莱梅克呈上比什夫人那封折了角的信函。
海军浏览了一下,“莱梅克博士,这里并没有提到什么预约的事情。而且先生,这封信是一个月前写的。”
另一名海军检查了一下记事板,然后对着下士摇摇头:莱梅克并不在他们的拜访者名单里。
莱梅克摊开手指指汽车,“下士,看看这东西上面的土。我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上午打华盛顿一路开车过来的。大副瑞利要求我准点到达。如果你熟悉他,你也知道我不能耽误。”
两个士兵互相递了个眼神儿。
“伙计们,我是特工处的特别顾问。而且……”莱梅克掀开衣服的翻领,露出套着皮套的科尔特·38,“我还带着这个。我只能解释这么多了。”他松开衣服,迅速把枪盖上,一脸郑重,“现在赶紧开门,否则瑞利大副会把你们和我一起送上断头台。”
下士盯着莱梅克,犹犹豫豫想要让步。这时,另一个已经把门打开了。莱梅克敬了个礼开过了大门。
车道弯弯曲曲的有一英里。两边的斜坡上种着狗木、松树和橡树。在阳光的照射下,昆虫嗡嗡嗡地飞来飞去。莱梅克一只脚轻轻踏在油门上。路前面又横着一道门。这一个由特工处的人看着。面对这些特工的又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要么是瑞利,要么是朱蒂斯,他总得吓着一个并把他惹怒。挑一个吧,他心想。
莱梅克再次游说成功,过了这道门。他还是出示了那张纸和那把枪,让特工们相信:只有有来头的人才能同时拥有两样,当然还加上那个满是灰的华盛顿牌照。莱梅克屏着气继续开,但看到下坡拐角处那幢白色的小房子时,心跳还是不可救药地加快了。
总统只吃了两勺。朱蒂斯竭力将自己的兴奋隐藏到狄塞尔维卑躬屈膝的面具后面。看到罗斯福第二次吞咽时,朱蒂斯知道足够了。她感觉到承载着那个人生命的一纸契约已经撕毁,连同狄塞尔维的一起。这两个人是共存亡的。
朱蒂斯把托盘拿到厨房,想在池子里把碗冲干净。但黛茜·邦妮还为刚才的一挡板着脸,把朱蒂斯逐出了她的领域。“我来吧。”她指着凉了的玉米粥说道。朱蒂斯没有坚持,心想如果厨子现在去尝粥,那她就命该如此了。但她还是把托盘放到了邦妮不太注意的碗柜上,然后再遛回去靠墙站着。餐桌上午饭已经布置好了。肖马托夫夫人没法再说服总统,就自己静静地画着。打毛衣的萨克雷表姐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钢针.99lib.和深红色的纱线。餐桌旁,另一个表姐正把一束剪好的狗木花插进花瓶里。罗斯福在面前牌桌上的两摞文件里,来来回回忽左忽右地忙着。只有卢兹福特夫人在看他。当然还有朱蒂斯。
罗斯福衔着烟嘴,两腮似乎有点儿发红。他取下烟搁到烟灰缸上。本来还在两摞东西间环顾的脑袋突然垂下,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萨克雷把毛线放到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走到罗斯福身边,弯下腰看着他的脸,“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罗斯福举起左手伸向太阳穴,用颤抖的发灰的手指按住那里,但很快又垂下去,换用右手捂住整个前额。他没有抬头看他的表姐,目光朝下,咕哝着什么。站在墙边,朱蒂斯勉强可以听出来他在说:“我后脑勺疼得厉害。”
朱蒂斯转眼看了看卢兹福特夫人:她脸上惯有的平和的笑容不见了,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仿佛要做些什么。萨克雷表姐让罗斯福赶紧靠回到椅子上。总统披着他颇具帝王风范的斗篷,被扶到靠垫上。朱蒂斯看到他直直地盯着卢兹福特夫人,接着眼皮半耷拉着,就在卢兹福特夫人冲过去的那一刹那颓然倒下。
肖马托夫夫人站在画架后面嚷嚷:“露西,这不对劲儿啊!”总统身旁的萨克雷也问道:“弗兰克林,你还好么?”罗斯福的嘴半张着;卢兹福特夫人跪在他身边,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托住他的脸颊。肖马托夫夫人站在她未完成的作品后面发出一声尖叫。
听到这叫声,贴身男仆亚瑟冲出了卧室,厨师邦妮和另一个男仆乔也从厨房赶过来。六个人很快在罗斯福面前围成一圈。萨克雷连珠炮似的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露西举着一块蘸过樟脑的手绢,在罗斯福鼻子底下摇来摇去,想把他唤醒,但根本不管用。亚瑟和乔决定采取行动,合手把总统抬出椅子。德拉罗表姐托着他的双脚。罗斯福完全耷拉在他们的手臂上,呼吸急促。披在他身上的羊毛斗篷此时看起来像裹尸布一样。众人把总统抬过来时,朱蒂斯看到他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卢兹福特夫人、萨克雷,还有厨师站在一边,嘴大大地张着,能搁下一只拳头。肖马托夫夫人看不下去了,跑出屋子,对着外面的特工大喊:“快叫医生!”屋里,萨克雷终于控制住自己,一个箭步走到电话前,接通了温泉镇的接线员:“立即派一个医生到这儿来,快!”卢兹福特夫人还呆呆地看着总统卧室的门口,攥着手,面色苍白。
肖马托夫夫人又急急地回到小别墅取她的画架和颜料。她收得很匆忙,把没画好的画儿随便一卷夹在胳膊底下。看到卢兹福特夫人还站着不动,她又发话了,“露西!露西,我们必须离开,马上!”
卢兹福特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什么?”
“我们得离开!我马上给宾馆打电话找罗宾斯。把你的东西都收好!”
卢兹福特夫人还痴痴地盯着那堵墙——罗斯福正躺在里面。亚瑟、乔,还有德拉罗表姐都和他在一起。他们也是爱他的。卢兹福特夫人不知不觉地向卧室走去。
朱蒂斯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拦住了这个女人。卢兹福特夫人眼睛盯着门那边,还想往前走。朱蒂斯的手握紧了,“卢兹福特夫人,不要。”
听到她的话,这个女人这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应该听你朋友的话,你必须消失。”朱蒂斯的话里不再带任何黑人口音,也不再有任何顺从之意。她又一次握紧了卢兹福特夫人的胳膊,然后松开,重复了一遍,“消失。”
卢兹福特夫人看着她,眼睛里写着同样的哀怨与无奈,就和总统看着那碗下过毒的玉米粥时一样。
肖马托夫夫人抱着她的颜料和画布在门口喊:“狄塞尔维,快过来收拾!”
朱蒂斯走开了。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卢兹福特夫人,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离总统只有咫尺之远。
朱蒂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让肖马托夫夫人先爬上斜坡去客房,然后才离开小白宫。
车道上,一个特工正坐在汽车里对着无线电讲话。朱蒂斯迅速从旁边走过。接着,她把手插进头发里,好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仓皇而逃。然后她一路经过客房、上山钻进树林,一路尖叫:“总统死啦!总统死啦!”
莱梅克在一辆深色的联邦政府车后面停下了。刚往白色的小别墅那儿迈了一步,他就知道出事了。
一个女人正从一幢小一点儿的客房里出来,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从两只挥来挥去的胳膊可以看出她很烦躁。她身后停着一辆凯迪拉克,后备箱大开着。她似乎在催促另一个正往斜坡上走的女人。莱梅克认出来:露西·卢兹福特。她走得很慢,仿佛被吓着了。那个狂躁的女人双手抓住露西,狠命摇了摇,然后便一头往小白宫的前门那儿走去。莱梅克把手伸向衣服里掏枪,但刚碰到又缩回来了——在这个地方,一个人也不认识,显然不适合举着武器到处跑。于是他一路小跑,抢在那个女人先赶到门前。
他猛地掀开门帘。越过门槛是一间带壁炉的大屋子,餐桌上摆着午饭,其他的桌子上是文件,其中不少散落在地。两个女人站在屋里咬着手指发愣。
他急吼吼地问道:“总统在哪儿?”
其中矮一点儿、邋遢一点儿的那个把手从嘴边拿开,无声地指了指。莱梅克旋即冲过去。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床边的三个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们不认识莱梅克,莱梅克也不认识他们。他看到一个黑人,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和一个盛装打扮的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女人。但毫无疑问,他认识躺在床上的那位。
那个黑人正在给弗兰克林·罗斯福脱衣服,他亮闪闪的皮鞋已经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下,露出穿着袜子的双脚;身上裹着一件漂亮的披风,不过领带和衬衫都被解开了。三人很快不再搭理莱梅克,回头继续照料罗斯福。莱梅克看到他脸色灰白、呼吸费力,便知道他快不行了。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是谁?”
莱梅克转过脸去看到一个大块头——就是门口车里的那个特工。
“莱梅克。没时间跟你多说,不过我跟瑞利是一起的。告诉他我在这儿。快过来。”
他把特工推出了总统的卧室。客厅里,刚才跟莱梅克往这里走的那个女人正一把抓起一个画架,手里还抱着几管颜料。
“这位特工,你叫什么?”
“贝尔瑞。”
“好,贝尔瑞,这事儿什么时候发生的?”
“刚刚,大概一分钟以前。”
“有一个跟卢兹福特夫人一起过来的女佣,年轻小姑娘,挺高的,棕色皮肤?”
贝尔瑞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邋遢的女人又从沙发上站起来,抢着说:“狄塞尔维。”
“狄塞尔维,对,就是她。她现在在哪儿?”
贝尔瑞指指外面上山的方向,“她就在你来之前跑了。往那儿跑的,进了树林。”
“贝尔瑞,马上发警报,通知所有你能通知到的人,瑞利、海军陆战队、州警……让所有的人把这里封锁起来,任何人不许出入。”
莱梅克说着冲了出去,没作解释。他知道特工贝尔瑞是不会听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人指挥的。他会犹豫一下,先去跟他的头儿瑞利核实。有这点儿功夫,朱蒂斯早就跑了。
在树荫遮天的庭院里,露西·卢兹福特还在挣扎着往客房那边走。莱梅克没时间招呼她了。朱蒂斯是往东北方向跑的,莱梅克跟着飞奔过去。
他握着那把·38奔跑着,但追逐并不是他的强项。在华盛顿呆的这几个月又让他尤其不在状态。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拼命挥动胳膊,踢得脚下树叶乱飞,在灌木丛里横冲直撞。他知道朱蒂斯会听见动静而且他几乎不可能追上她,但还是说服自己继续跑着。手里拿着的那把科尔特愈发的沉重了。
莱梅克奋力地跑着。厚厚的落叶让每一步都踏得很不实在。因为零星分布的大树,他不能直线追击,而一路躲躲闪闪又格外消耗体力。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他看到地上有一堆东西。
树丛里大概十步远的地方,一棵粗壮的橡树下放着一堆衣服。莱梅克站直身子,稳住呼吸,举起那把·38扫过整个山头。他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眼睛和枪口随时对准有动静的地方。走到那堆衣服旁边时,他迅速往下看了一眼,那是一件浅蓝色的女佣服,白色滚边,镶着蕾丝。
他下意识地握紧科尔特,一动不动,侧耳倾听,搜寻着落叶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或者树丛里一闪而过的身影。
“你好,莱梅克。”
莱梅克寻声转过枪指向山上,但却不见朱蒂斯的人。
“朱蒂斯。”
“见到你太不可思议了。我还说谁一路那么大声地跟踪我呢。一开始我还以为有人在骑马。”
“出来,我看不见你。”
“那是一把·38的科尔特?”
“没错,他妈的沉死了。”
“我能看出来。瞧你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是有点儿。”
朱蒂斯笑出声儿来。
“主要赐予人类力量,于是他教会我们通过劳动强身健体。”
莱梅克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现在已经完全站直了,能感到太阳穴和手上的脉搏在突突地跳着。
“朱蒂斯,出来!”
斜坡上六十步远的地方,朱蒂斯从一棵大橡树后探出了脑袋,头发比上次她在大使馆里戴的那顶假发短了许多。
“他死了。”莱梅克说。
“应该说他很快就要死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
“你不久就会弄清楚的。见过安娜特了?”
“对。”
“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
莱梅克双手握枪慢慢地举起,对准朱蒂斯的脸。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还没呢,麦克,远远没有。到我回家还有很远的路。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走了。”
莱梅克的食指勾紧了扳机,“把你的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出来!”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莱梅克还是能看到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眼里闪着狡黠的绿光。
“这枪太大了,不精确。并且这是仰角射击,我的目标很小,而你会很累。”
莱梅克开枪了。子弹打在距她耳朵仅仅几尺远的树干中央,击落了一块树皮。朱蒂斯敏捷地躲到树后。子弹的爆炸声在林子里回响。小鸟们受了惊,拍拍翅膀飞走了。朱蒂斯又慢慢斜出身子。
“约重一百三十格令,”他一边喊一边瞄准她的额头,“根据记录,我他妈还是个不错的职业射手。”
“我的天,你还真是。”
说完这个,朱蒂斯整个儿从树后面走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衬衫,下面配条绿裙子,肩上背一只黑色的提包,看起来像要出去逛街,就颜色搭配非常适合从树林里逃跑。
莱梅克开始慢慢往坡上走。枪稳稳举在手里,对准了朱蒂斯。她没有举起手来,而把它们搭在腰上,不耐烦地用拇指打着拍子,“听我的,麦克。他们最不想你做的就是把我抓回去。”
莱梅克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下,她说得也不是毫无道理。但他没停脚,眼睛顺着枪直视着她。
“听我说,”她又开口了,“你的任务是截住我,但已经太晚了。而我的任务是杀了他。现在大家的工作都结束了。不如都回去吧。”
莱梅克继续逼近。现在离她只有一半的距离了。朱蒂斯抬起一只脚做好回头往山上跑的准备。莱梅克换个方向绕到她的侧面。她一扭头,看到散发着火药味的枪口正一点一点靠近自己的脸颊,不动了。
林子里静极了,只有莱梅克的脚步声。他把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五步,然后停下来。科尔特的枪口对着朱蒂斯的眉心。
“把包放下。”
朱蒂斯丢掉包。莱梅克又逼近了两步。她叹口气,好像在说他的谨慎完全没有必要。
“麦克,我没有武器。老实说,我都没想到会有人追我。我精心策划,干得非常顺利,完全可以装作是落荒而逃。只有你,亲爱的,让人不可思议。只有你。不然,还有谁能猜到呢?”
莱梅克指指地,“蹲下。”
朱蒂斯没动。
莱梅克继续往前走,坚决不放下科尔特。突然,他猛地一推朱蒂斯的肩膀,同时把腿伸到她身后一扫——整个动作像猎豹一样敏捷。朱蒂斯被重重铲倒,仰面摔在地上。
莱梅克退后一步。朱蒂斯疼得龇牙咧嘴,翻到一边揉着后背。
“好痛。不过真漂亮。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招儿。”
“我们还没扯平呢。”
莱梅克把枪往下指了指。只要给她大腿一枪,她就插翅难飞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特工或者海军陆战队的人闻声赶来,然后就可以交差了。
“等等。”
莱梅克抬起眼睛。
朱蒂斯举起一只手。猛一看像一个“OK”的手势,凑近了才发现她的两指之间捏着一粒灰色的胶囊。
“我是不会被捕的,麦克。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选项。”
莱梅克把枪从她的腿上移至胸口。她用胳膊肘支撑着起来,示威似的把胶囊送到唇边:
“试试看,”她说,“要不我先来。”
“不,你不会这么做的。”
“麦克,你真令我失望。”她啧啧了两声,“谁会比你更了解一个杀手?好好想想。在决定谋杀一个世界上权高位重的人之前,哪个杀手不是先作好死亡和臭名昭著的准备?甚至还有人会主动做这些事。向来如此。从埃及到阿拉穆特的城堡,再到你的美国国土,一个如此美丽的下午。”她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嘴里咬着那粒胶囊,“如果纽伯里波特的那个小老太太能这么做,你清楚我也可以。”
莱梅克眨眨眼睛,有点儿糊涂了。她就躺在自己脚下,躺在黑洞洞的枪口下。按说他是占了绝对上风的。可朱蒂斯却表现得不屑一顾,仿佛他全无抗衡之力。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脑子里想起的又是加·布里奇,还有库比斯、阿格丽品娜、夏洛特·科尔黛、布斯和加夫里若·普林西普。这个把毒药放在嘴边的女人是他无法匹敌的——前者刚刚改写了整个世纪的进程。而面对她所创造的历史,麦克·莱梅克充其量只是一个分析者,或者说一个仆从。
“杀掉我根本无济于事。”
“但可以阻止你再做这样的事。”
“不,不会的。阻止我并不能阻止这样的事。”她坐起身来,“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就开枪;但是下一个要死的还是得死。你等着瞧好了。你可以把这些都写下来。不过记住,我可全告诉过你。”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朱蒂斯竟然站了起来,一只手拍打着裙子上的枝枝叶叶,理好衣服,另一只手捏着胶囊,始终没从嘴边挪开。她甚至为了捡包不再看着莱梅克了。
“但你是不会开枪的,麦克。我非常了解一个杀手是什么样儿的,你也是。上次在大使馆,你用那把可爱的小威尔湾德指着我的腹部时,一看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莱梅克又一次用科尔特瞄准她的眉心。朱蒂斯离枪口只有五英尺远,却依然面不改色。她盯着莱梅克的脸说:“你知道这把·38可以把我的脑袋打成什么样儿。可能比阿诺德的还要糟糕。”
莱梅克想起在纽伯里波特被朱蒂斯杀死的那个丈夫来,不寒而栗。
“我知道,”她的口气缓和下来,“一定非常恶心。我也知道那给你带来了阴影。麦克,你想做杀手,你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但恐怕你注定是个报告者,而不是参与者。”
“也许我可以证明你是错的。”
朱蒂斯笑了,笑得足以让人消除敌意,“噢,别这样,麦克。一个女人说你善良温和不会杀人并不是在侮辱你的人格。但我现在没时间安慰你。我得走了。你会理解的。”
莱梅克摇摇头,“你走不了的。”
她反驳道:“历史,麦克,她此时此刻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要美国总统死,所以才派我去完成这项工作。现在,既然这事已经完成了,历史也会让我活下去。”
他举着科尔特问:“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样?”
她又笑了,用一个真正的杀手的手指对着莱梅克的眉心,和他的武器呼应。
“你又让我失望了。答案出奇地简单,”她背过身去,回头说道——胶囊还举在嘴边,“历史派了你来阻止我。麦克。”
莱梅克从她背后瞄准好,准星正对心脏。
“不要!”
朱蒂斯笑了。突然间,她以惊人的速度全力向山坡跑去,像一匹狼似的越来越快。莱梅克依然用枪对着她,跟着往山上跑去。有一小会儿她就在沉沉的科尔特的射程里。莱梅克深吸一口气想再一次叫住她。
但他终究吐出了那口气,同时,也放过了朱蒂斯。
在朱蒂斯还有几步就要跑出科尔特的射程时,莱梅克开枪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后来又觉得弄明白了——毕竟,那是他应该扮演的角色。
枪声并没有阻止朱蒂斯上山的脚步。当回声响起时,她双手举过头顶。莱梅克看不出那种手势是表示胜利还是告别。
她消失了。
第十八章
5月9日
华盛顿特区
达格把莱梅克的行李装进后备箱,合上盖子。两人一同钻进那辆政府帕卡特里。往城外开时,莱梅克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旅馆,也没看白宫,包括这座阳光灿烂的城市的其他任何地方。华盛顿并没有给他太多归属感,他很乐意离开。一路上他都目视前方,和达格说话时也这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
“不,应该的。我把你卷进来,至少也该把你送出去,送到机场。”
达格顺着第十四大街往南开。途中减速让一群推着大轮垃圾箱的环卫工人先过去。街上全是昨天大狂欢时扔的东西:整张的撕碎的报纸、垃圾、饮料瓶子、帽子,还有衣服。因为昨天德国官方宣告投降。每一个美国人,只要可以,都去亲吻别人、都去干杯,都把一件什么东西抛向空中。昨晚回旅馆时,莱梅克满身都是口红印,闻起来就像个要饭的。整个狂欢就像在给他送行。今天早上,他起得很晚,头痛欲裂,回苏格兰的东西却都收拾好了。
达格小心地绕过清洁工们,跟莱梅克聊起来,“现在真希望我们能像摆脱这堆垃圾一样摆脱日本。我听说海军陆战队正在包围冲绳。澳大利亚人也在向新几内亚进军。”
莱梅克没搭茬儿。达格长叹一口气,“对不起,教授。我没能怎么陪着你。”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啊,老天,放过我吧。杜鲁门可比罗斯福难保护多了。”
“因为这家伙的腿能动。”
“这话可真损,不过说到了点子上。”
达格在独立大道上左转,然后拐上弗吉尼亚路,朝东向阿纳卡斯蒂亚大桥开去。两人静静地坐着开了好几个街区,谁也不吱声。今天天气很好,莱梅克也终于解放了,但车里的气氛却是凝重的。路边红灯亮了,达格停了下来。左边,国会大厦高高耸立在几个街区之外。车里却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静得让人愈发地不舒服。终于,达格打破了沉默,“我看过你的报告了。”
莱梅克点点头,目光还是注视着红灯。
达格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以绝对肯定地告诉你,那个报告能创造一个被掩埋得最深纪录。最高机密处都不会着手去描述它。”
“太好了。我终于完成了我毕生的事业。我写了一份历史性的论文,它将成为无人参阅的标准。”
这时候绿灯亮了。那个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穿着防水风衣,因而总显得皱巴巴的特工一踩油门,嘿嘿笑了。
“天哪。教授,还是省省吧。你想怎么样?希望美国政府在世界大战快结束时宣布总统被人谋杀了?而且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干的?你觉得那会对整个国家的士气产生什么影响?对和平谈判呢?这会引起一场政治迫害的,比他妈宗教法庭那桩还要严重。全世界都可能因此重新开起火来。这倒可能是那个幕后操纵者最想看到的。哼,没门。你的报告必须被掩埋,最好永远不见天日。罗斯福得的是脑溢血。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是自然死亡,动脉硬化。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永远如此。”
莱梅克盯着蜿蜒的街道。高楼大厦上插满了国旗;几乎每一处围栏和窗台上都悬挂着横幅和彩旗;纸屑糖果扔得满地都是,被踩得乱七八糟。要想让这座城市重新干净起来,或者彻底清醒,还得要几天时间。
“真可惜你那个伊穆朗特小姑娘跑了。我还真想跟她简单聊聊,然后一枪毙了她。”
莱梅克什么也没说。
“你还是有机会的,是吗?开了三枪呢。”
“对。”
“你看清楚她了?”
“显然不清楚。”
达格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是这样,你可能没有读到特工贝尔瑞的报告。他说,据他所听到的判断,你在第二枪和第三枪之间大概间隔了两分钟。”
“她当时在躲我呀。”
“她还真会躲。”
这回是莱梅克盯着达格了。达格却保持目视前方。
“她说什么了吗?”
“没。”
“你他妈从华盛顿一路赶到佐治亚州温泉镇,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她就没有表示惊讶?什么都没说吗?”
“我们没说话。”
“好吧,没问题。我干脆说白了吧。你追着她上山进了树林,前后就晚了一分钟,还有,比她重了一百磅。但怎么说你后来追上了——可能那时候她正脱了女佣服换上别的衣服什么的——而且距离足够近以至于连开两枪。不过一次没打中。突然之间她躲了起来。虽说她刚刚还在你的射程之内让你有两次机会开枪,可你找了近两分钟也没找到。她愣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也没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迈出一步。然后你最后一次看见她并打出最后一枪——又偏了。接着她跑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教授?”
莱梅克盯着达格的侧面,直到他转过脸来正对着自己,“完全属实,纳比特特工。”
达格笑了,“我只是问问。”他的目光又回到路上,“知道吗,我在你开枪的地方转悠了好几天,在两棵不同的树干上挖出了两枚子弹。全都打在绝对中心点。而且老实说,在我看来那林子不深,没有那么多地方能让一个拼命逃跑的女人东躲西藏。何况她后面还紧跟着一个男人,一个射击高手,举着一把·38的科尔特,枪重大约一百三十格令。所以教授,你说得没错,朱蒂斯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如此说来,你也一样。”
莱梅克不再看达格。汽车过了阿纳卡斯蒂亚河,朝着南岸的海军机场开去。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达格手持证件开过安检门,停在一辆起重机前。然后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99lib?,转身看着莱梅克,“教授,能为你做这些,我实在很乐意也很荣幸。当然,比什夫人和瑞利也向你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和告别。瑞利说那把枪就给你了。”达格一边说,一边越过椅子把手伸到莱梅克的胳膊下面,碰了碰手枪外面的皮套。这些日子里,莱梅克一睁眼就会把它从枕头下面拿出来,束在身上后方喝早晨的第一杯咖啡。
“瑞利还得说点儿什么吧?”
达格耸耸肩,“不多了。就说一旦你知道的事情见报了,或者说被谁听见了,他强调‘一旦’——那么,苏格兰也不算远嘛,你的那把科尔特也不算大——美国政府会不遗余力去毁了你和你的工作。再强调一遍,‘一旦’。所以,别指望能够留下什么传奇。大副命令我确认你听明白了。”
“声音洪亮,表达清楚。”
“很好。”
“其他人那儿怎么办?”
“其他所有人,包括卢兹福特夫人、两个表姐、画师和那个拍照的,总统家的工作人员,甚至海军陆战队……编个谎都过去了。他们都以为,你在追一个你自以为擅自闯进小白宫的人,并且朝天放了枪。而你就是个当地警察。比什夫人曾写信让你随机协助工作。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解释。至于那个叫狄塞尔维的女佣,她的情况是:罗斯福突然病倒把她给吓跑了。因为她有过前科,不想在警察到达时在现场逗留,于是就溜了。很简单。小白宫那些给总统做过检查的医生们基本上听到了和你一样的演说。噢,对了,马萨诸塞州的那个平足警察体伊特向你问好,说战争一结束他就去念大学,然后加入特工处。你觉得怎么样?”
“你总是很具有说服力,达格。那毒药是怎么回事?氢化物?”
“答对了。正如你猜的那样,就在罗斯福饭前吃的玉米粥里。”
达格说完伸出了手。莱梅克等了一会儿才握住它。两人钻出帕卡特。达格把莱梅克的行李从后备箱取出来。柏油跑道上大概一百码开外的地方,一架洛克希德已经等在那里,熠熠的闪着银光。莱梅克感到一阵强风迎面吹来——来自大西洋东岸。
莱梅克拿起行李包。达格陪他走了几步就停下了。隔着飞机引擎的噪音,他提高嗓门说:“我很想说‘再见’,不过你不想听。因为麦克,一旦我再一次见到你——”
莱梅克打断了他,“知道了,达格,我不会再见你的。”
达格眨眨眼睛,转身先走了。莱梅克看他走了几步,也转身向飞机走去。
5月20日
苏格兰,圣·安德鲁斯
从圣·安德鲁斯湾吹来的强劲海风拍打着莱梅克的后背。校园里,各院系大楼的墙上、湖边炸塌了的城堡上,还有最东边的教堂尖顶上,到处都钉着大学三角旗和英国国旗,在风中飘扬。学生们或是做完礼拜从教堂归来,或是复习完考试从图书馆出来,或是打镇上其他某个中世纪的古老建筑里回来,三三两两在校园里走着。海风吹动着他们深红色的斗篷,沙沙作响。莱梅克顺着风,漫无目的地走着——除了在草坪中央的圆石子路上悠闲地散步,他无事可干。
大学保留了他的办公室和职位,并且欢迎他下一学期留校任教。欧洲战事已经结束,太平洋上的也接近尾声,学校做好准备接纳大批复员军人。目前,莱梅克还没有正式工作。在西山对“杰德堡”队员的训练,也于他去美国的那段时间里终止。《刺客档案》留在了缪托伊斯胡同,在他公寓里的书桌上躺着。回来后,他用第一个礼拜的时间重读了那些未完的章节,发现写得太枯燥、太武断了。他对于杀手政治历史的回顾过于学术化,不能吸引人。回来之后,他觉得这个学科并不像他以前认为的那么枯燥。莱梅克可能考虑把整本书重写一遍,添加一些具有冒险性并体现人性的东西,让它有趣一点儿,扩大它的读者群,而不要仅限于他的同行们。
但今天早上莱梅克无法集中精力做他的文章。于是他决定好好散个步,振作一下精神。
她没有直接坐到他那桌,而在小店那头儿的另一个座位上坐下。莱梅克表面不动声色,私底下所有的警报都拉响了——包括精神上和肢体上的。他强迫自己不对她的注视作任何表示。她带着一顶宽沿儿草帽,身穿白色圆点花纹的连衣裙,肩上还搭着一条亮闪闪的祖母绿披肩。整个人看起来漂亮极了。隔着过往的顾客,隔着烟雾缭绕的空气,她就这么冲莱梅克笑着,任丝绒披肩滑落肩头,露出她晒黑的裸露的胳膊。她的头发现在长一点儿了。
店里的小伙计拿过抹布给她擦桌子。就在他擦完要走的时候,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莱梅克看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匆匆写下什么,把纸叠好,连同一枚硬币一起交给男孩。小伙计硬是挤过堵在那里喝着威士忌的人群,来到莱梅克的桌前。
“给您的,先生。”
莱梅克把一先令扔在桌上。男孩看着钱,不满意了,“刚刚那位小姐给了我一个五先令的硬币呢。”
莱梅克慢慢伸过手去取回他的一先令。男孩一把夺过钱,丢下便条走了。
莱梅克尽可能慢地打开便条,以躲避她的目光。便条上写着:我可以吗?
他翻到纸的背面,发现上面是联邦调查局给朱蒂斯画的素描。
她就在房间那头儿等着。丝绒披肩像绿色的帘子一样围着她。草帽下面的那双眼睛里透出温柔的目光。突然她淘气地举起手,装作投降的样子,就好像莱梅克拿枪指着她似的。丝绒披肩一下儿滑到手肘上。她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坐在莱梅克身边。
“把你的手放下。”
她照办了,“你不是应该掏出一把枪什么的吗?没有一把枪在我们之间,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可不是嘛。也没有中毒的人。”
“接得好。如果你不耍花招的话,我也会老老实实的。”
“这次你是谁呀?”
“科琳·达克华兹,一个非常富有的加拿大寡妇。”
“你晒黑了,我表示哀悼。”
“我住的地方很热。”
“我觉得你死的地方会更热。”
“一针见血,麦克。你还在冲我发难。至少这一抢打中了。不过你觉得我们休战怎么样?”
这时一个侍者走过来。
“你喝什么?”她问莱梅克,“我买单。”
“黑啤酒。”
朱蒂斯对侍者说,“看来他选择啤酒的标准和选择女人的一样,都喜欢深颜色带点儿苦味的。给我来两杯,谢谢。”
莱梅克趁机仔细打量她:手上涂了指甲油,着装新潮漂亮。他倒没忘记她的脸,但就在滑落的披肩上方,那双肌肉结实的肩膀显然给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你来这儿干嘛?”
“苏格兰的春天是世界上最美的。我还在想要不要打打高尔夫呢。况且我答应过你的,麦克。难道你忘了?”
朱蒂斯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托腮,“别一脸诧异的样子。你当然还记得我。”
这就是她的进攻方式,莱梅克心想,这就是她博得信任的方法。可爱、迷人,或是机灵或是愚笨,或是美丽或是迟钝,或是一脸无辜或是不谙世事……她善于伪装一切的情感。莱梅克闭着嘴不说话,死死盯着她,试图探究她的意图,或者说她潜在的威胁。
“真的只是普通的拜访,”她放下手坐直了,“一个女人就不可以顺道看看朋友?”
“你杀了罗斯福。”
“不,我没有。他死于脑溢血。所有的报纸上都是这么说的。”
“你在马萨诸塞杀了三个人。”
“对,是我干的。”
“你害死了你的同党,茂迪·金。”
“那是间接的。”
“在卢兹福特夫人之前,你还在海军部副部长坦奇家当过女佣。有人跟踪你去过黑人居民区的一间公寓。虽然没有证据,但是——”
她打断了他,“没错,麦克,是我杀了可怜的贝蒂格鲁夫人,还有房东那个好打听的儿子约什。还有坦奇夫人家雇的那个警察,专门跟踪她出轨的丈夫。我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但他顺着雅各找到了我。”
“然后就再没进展了。”莱梅克说。
“说得对。”
“害死六个平民并成功行刺了一位总统。”莱梅克的语气里带着不屑,“你真是个十足的杀人机器。”
“那些平民是很可怜,但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我只知道你该为他们每个人上一回电椅。”
她眨眨眼睛,没有接话,而是面99lib.无表情的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是不可能那样的。而且一旦我发现你还有把我捉拿归案的念头,我就……麦克,我来不是想重温我俩之间的对抗的。”
莱梅克凝视她微笑的嘴角和迷人的蓝眼睛。这个女人就像那只柴郡猫,随时会从眼前消失。
莱梅克终于发话了:“当今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你都干了什么,而我是其中之一。你我都清楚,这件事翻不了案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苏格兰?就为了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朱蒂斯摘下宽沿草帽,小心地放在座位边上。她用手指捋过发间,露出一脸诱惑的笑。FBI永远也不能对她作出公正的裁决。
“两个原因。第一,如你所说,我做成了,而且全身而退。没有人再来找我,也没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我洗手不干了,不留任何前科。噢,当然,如果报酬够多,目标又能引起我足够的兴趣,我也会考虑再接一两个活儿的。不过现在我闲得很,没什么理由怕你,也没理由要伤害你。这种情况也许会改变,但尽在你的掌控之中。第二,你两次用枪指着我,又两次都放过了我。一个女孩应该为这样的事情而感激。”
莱梅克还记着在佐治亚树林,她临走前说的那席充满讽刺的话:历史之所以派你来阻止我,是因为她知道你阻止不了——他为此沮丧了好几个礼拜。现在,朱蒂斯就在面前,手无寸铁,他真想好好揍她一顿,把她从椅子上拎起来再扔到地上,就像那天在树林里一样。然后再让她重新给自己一个评价。
侍者端来了啤酒。莱梅克看着桌上的杯子没动。
“你是想和我一起喝呢,”朱蒂斯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还是我先喝一大口你的?”
“你先。”她拿起了自己的啤酒。
“别傻了,喝吧。”
莱梅克看着她咽下一口,又擦擦嘴角的泡沫,这才自己也举起杯子喝起来。
“嗯,这才对嘛。这才是历史想要看到的。你和我举杯共饮。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刺客档案》有关于我的内容吗?”
“没有。”
“真可惜。不过我也没指望有。估计那样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没有关于你的内容是因为没有证据——它们都消失了,倒不是我担心会有什么麻烦。”
“万一我就是他们派来的呢?”
莱梅克摸了摸挂满水珠的啤酒杯,“你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知道,”她身体前倾,越过餐桌,“你就迁就一下嘛。如果我就是你的大麻烦怎么办呢?”
“那我们最好都开始发愁。”
朱蒂斯一下坐直了,直拍手,“这要好玩儿多啦!”
“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然后才能考虑写书的事。”
“我的条件是:不许问我过去的工作,不许问我是谁、住在哪儿。我永远不会透露自己的秘密的。明白?”
莱梅克可不管这些,“你的雇主是谁?”
“啊,这个问题很大,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是个历史学家。还有谁会这么急于改变历史而行刺总统呢?”
“告诉我。”
“自己猜。”
“你他妈的告诉我。”
“你他妈的自己猜。”
莱梅克又喝了口啤酒,舔舔嘴唇说:“这是个跨国行动。是其他某个国家。我认为不是罗斯福国内的仇家指使的。因为你是在潜艇上出现的。实业家和政治家们是很有钱,但他们没有潜艇。”
“没错。那么是哪个国家呢?”
“瑞利觉得是德国。”
“但是你不同意?”
“对。今年年初,欧洲战局的走向已经相当明了——德国就要战败。纳粹高层领导甚至试图通过协商和平收尾,而不至于彻底投降。刺杀罗斯福丝毫改变不了实际的战况。斯大林煽动着要把德国‘田园化’,撤走他们所有的工厂,给他们的矿田浇上混凝土,从而在较长的时间内阻止其再次军事化。但丘吉尔表示反对。他要重建德国,同时扶植法国,形成一个缓冲区,来防范东面战后崛起的苏联。罗斯福则持观望态度,未发表意见。杀了罗斯福只能把决定权推给杜鲁门,但是大家都不了解这个人,就像你我不了解那个侍者一样。而且万一你被逮住了呢?罗斯福势必会站到斯大林那边,让德国在接下来的一百年之内生产不了寸铁寸钢。那样要冒的险就太大了。除了希特勒那个极端,我估计德国最高领导层里不会再有谁会支持刺杀美国总统的。”
“对,然后呢?”
“日本。”莱梅克又摇了摇头,“去年十二月,日本军队就连连在缅甸和菲律宾失利。他们的海军更是被打得屁滚尿流。五个月后,我们还将作一次海岛旅行,直逼东京。所以它的情况和德国差不多——杀了罗斯福并不能改变铁的事实。日本人即将吃败仗。这样的历史是不会改变的,跟谁是总统无关。所以干嘛冒这个险呢?杀了罗斯福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有一点你忘了,日本和德国都是报复心理极强的民族,这可能就是全部的原因了。”
“他们同时又是相当实际的。战争都打了这么久了,我不相信他们这么浪费钱财就是为了复仇。还是那句话,万一他们被发现了……万一你被发现了……面对盛怒的美国,德国和日本的报复心再强也没用了。相信我吧。何况……”
“何况什么?”
“我认为你不会为他们工作。”
“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受政治因素干扰的。我只为钱,为寻求挑战。不过你还是猜对了,我的确不会为希特勒或者东条工作。他们想要的世界不是我愿意帮助开创的那种。我也不是一点儿是非观念都没有。”
朱蒂斯呷了一口啤酒,看着莱梅克,“那这么做对谁有好处呢,麦克?”
“苏联人。你帮他们除掉了克里夫斯基。所以他们又请你回来对付罗斯福。”
“怎么讲?”
“除了苏联,当今世界再无第二个国家可与美国相提并论。形势转变为全球两大力量之间的抗争。斯大林不会从他解放了的国家里撤军。美国也不会。红军认为他们主要是靠自己的力量赢得了欧洲战场的胜利。不过就战争进行到现在而言,基本上是这个情况。苏联的军费开支恐怕已经接近八百万,估计还会更多。随着战争接近尾声,为什么不来个出其不意呢?干掉罗斯福,把没有经验的杜鲁门推上前,趁新总统刚上台还没站稳脚跟时狠赚一把。在铲除对手这方面,斯大林向来毫无顾忌;而罗斯福恰恰是他最强劲的对手。这样所有的理由都找到了。权力争夺。又有现成的人来做这项工作。按惯例行事即可。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历史偏向了强者——偏向了他们。”
“合理,完全合理。”朱蒂斯喝了一口啤酒,透过杯子笑了。
“我哪儿说错了吗?”莱梅克问道。
“这些严密的推理都是正确的,麦克。斯大林的红军已经扩充为世界上最庞大的军队。他们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并取得了胜利。现在,他们已经遍布整个东欧。巴尔干半岛、波兰、还有东德,斯大林没从这些地方撤出一个士兵。在美国也有一支十分活跃的共产主义政党。而这一切都是在弗兰克林·罗斯福的眼皮底下做成的。”
“你想说明什么?”
“斯大林就没碰上过比罗斯福更好的朋友。美国一心一意要阻止纳粹。在它自己参战之前,选择了苏联作为其代理人,就像一开始选择英国一样。但看到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取得胜利,又向全世界表明,他们可以在吉尔吉斯大草原一带控制住德国人,罗斯福就彻底转向支持苏联了,给他们的战略物资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给英国的。当然苏联人也没辜负他,在战争中消灭了百分之九十的德军。现在他们解放了的国家都变为其嫡系,苏联形成了自己的利益集团。与此同时,联合国正在不遗余力地瓦解欧洲旧的殖民体系,而几乎不去干预苏联的扩张。这样就形成了两个超级大国。苏联即将拥有和美国同等的国际声望和影响力。这一切都应当感谢美国。所以斯大林有什么理由杀害他的美国恩人呢?”
“他没有理由。”
“那谁有呢?”
一席话说得莱梅克特别失落,就像刚刚发射完的炮管一样,心里空荡荡的。朱蒂斯一定觉察到了他惊讶的神情,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莱梅克一时没缓过神儿来,也不知道躲避。
“可怜的麦克,”她喃喃道,“你就没被人抛弃过吗?”
他的目光越过她,越过烟雾缭绕的小酒馆,落在外面的世界上。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在他脑海里闪过:“丘吉尔。”
朱蒂斯的手还停留在莱梅克脸上。她温柔地说:“我不能说是不是丘吉尔。但你说得对,是英国。”
“这不是为了争夺权力,”莱梅克突然间如醍醐灌顶,“而是为了不再丧失权力。”
“完全切中要害。”她收回了手。
“战前,英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现在,战争快要结束,整个帝国都濒临瓦解。丘吉尔想要维持现状,维持欧洲原有的势力均衡。但罗斯福却想通过联合国结束殖民体系。为了保护英国利益,丘吉尔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美国结盟。但是在罗斯福的领导下,经过雅尔塔会议,美国完全倾向于和苏联结盟。所以罗斯福必须离开。”
“麦克,他太疲惫,病得太重了。他就是一个脆弱的、垂死的老人。这都是我的亲眼所见。他不会再强硬起来,有效地牵制斯大林。英国人在德黑兰会议时就看到了这一点,到雅尔塔会议时更是如此。现在是关键时刻,各国军队都在行动。他们推测杜鲁门只会做得更好。罗斯福的确是个伟人,是美国历史上伟大的总统。我敢肯定,你们这些历史学家也会原谅他在过去几年里表现出来的弱势。但他毕竟不是英国人,曾经一度辉煌的英国人永远不能原谅他。”
“你的同党,茂迪·金,她是个反共主义者。”
“据我所知,态度还相当强硬。她是几年前被雇佣的,只为了以防万一。”
“那他们为什么没派你去杀了斯大林?”
朱蒂斯摇摇头:“麦克,在共产主义苏联,权力的变动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问题是他们的体系。不像在美国,新总统总会带来新政策。而且……”她顿了顿,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挠挠下巴,“坦诚地说,斯大林可没那么容易杀掉。”
莱梅克举起酒杯。朱蒂斯已经把她的喝完了。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口,然后用衣袖擦擦嘴角。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丘吉尔真的让人去杀了罗斯福?我还是不敢相信。”
朱蒂斯耸耸肩,“有一天亨利二世和他的骑士们坐在一起聊天。他抱怨起了坎特伯雷那个大主教——托马斯·贝奇特,怪他老是和自己观点相左。他说:‘我周围怎么尽是胆小鬼,就没人给我除掉那个出身卑微的牧师呢?’谁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就开个玩笑?但不管怎么样,他的属下们当回事儿去办了……”
“……然后贝奇特就死在了教堂里。”
“并且成为一个圣人。所以这也说得通。可能丘吉尔就只是某天晚上对他的某个随从抱怨了两句,说他真希望罗斯福怎么怎么样。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便有了这么个结局。”朱蒂斯挥动双手,念了一句咒,“阿布拉卡达布拉。这就是历史。”
就这样,历史学家和杀手各自守着一只空酒杯,坐在一起。莱梅克吃力地消化着刚刚听到的这一大堆信息。他相信她说的,的确言之成理。
“所以说,教授,你得出结论啦?”
“关于什么?”
“到底什么在推动历史,是事件还是个人?干嘛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别忘了我读过你的书。你觉得我是引起变动的偶然因素呢,还是历史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杀了罗斯福,我真的左右了未来,让它偏离了轨道?还是它事实上纹丝不动?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拜托了。”
莱梅克瞥了她一眼,很是享受这一安静的时刻——精于理论的杀手向他讨教他的杀手理论——多么具有讽刺意味。
“令人惊讶的是,到目前为止,在过去的五千年里很少有人真正影响过世界的进程。也就是摩西、耶稣、穆罕默德、佛祖,这些伟大的宗教先知们和极少数的十几个科学家而已。罗盘、火药、电、高能燃料动力、十字架、《圣经》、《可兰经》——每一样都依据其核心思想改造过人类社会。但很少能举出几个政治领袖,说他们的生或死对全球历史的发展造成过什么有意义的影响。朝代更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几乎没有几个领袖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权力,即使是教权,都来自于民众,并具有很大的惯性,一点儿都不灵活。领导阶层深谙此道。因而这一阶层内部的变动很少会影响他们的统治方式,事实上,他们大部分人最后的思维都差不多。这和你刚刚说的完全一致,即使杀了斯大林也无济于事,并不会给苏联带来什么不同。罗马帝国的凯撒们也是如此。总有一部分人在与统治阶层对抗,那就是激进派。统治阶层一旦失去民心,就只能通过政治高压和军事镇压来维护权力。这无一例外地会招来反抗者,而那些人本身也属于某一阶层。以此类推,他们内部也是相似可换的。就和统治者一样,一个受压迫的激进分子要么像前一个一样好,要么像他一样赖,唯一的区别只是个人观念及领袖魅力的不同。”
朱蒂斯眯起了眼睛,“你刚才提到了‘目前’。‘目前’什么情况?最好有所改观。我可不愿听到我一直在浪费时间。”
“民主思想改变了一切。最近二百年里,真正致力于政治革新的是美国。欧洲本来已经很接近了,但因其极力维护王室和旧的殖民体系,最后还是走歪了。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没有国王或者女皇的国家。在那里百家争鸣,激进派自己也时常成为统治者。人类历史上头一次头一个国家,一个人可以不用凭借世袭的权力或军队的规模,而单单依靠思想本身来改变现状。尤其是打完胜仗,许多老牌帝国严重削弱,美国的疆域和实力足以让其领导理念产生全球性的影响。总统一职的变动会影响成千上万的人,甚至好几代人。区别就是:在罗马,是人统治人;而在美国,是思想统治人。除掉一个人,可以用另一个来替代;除掉一种思想,历史就由此改变了。也许,你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桩对全球产生了深远政治影响的谋杀案。”
朱蒂斯拼命给自己扇着风,“我?这些都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真的?”
“这是我回来之后思考的全部结果。”
“哇,你让一个女孩大吃一惊。教授,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讲座。很遗憾我不能选你的课。现在问问我得到什么了吧。”
莱梅克歪着头,无声地问了他的问题。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按照要求我一共杀死了男男女女十三人。有且仅有四次像你说的那样,伤害了无辜。但我从未质疑过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也没有犹豫过一次。只有这次,最后一次,我让那个羸弱的老人多活了几天。坦白说我同情他。你就在我下完毒后一分钟出现了。短短一分钟,麦克。我差点儿就逃不掉了。你知道这给我什么启示吗?主还是爱我的,但很明显他的爱只提供给我一分钟的机会。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困惑了。因此我不可能再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历史不是怀疑者创造的,只有心里不存疑惑的人才可以留下。所以,”她问道,“你的疑虑是什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莱梅克陷入了对未来的遐想。他想象着自己把知道的一切都写进书中。在那本《刺客档案》里,罗斯福的画像下面刊印着联邦调查局给朱蒂斯画的缉拿布告,英国被指控为谋杀美国总统的罪魁祸首。他将为此遭受冷嘲热讽,被驱逐出学术界,还会在某个寒夜里面对达格,或者他在英国的同行,而此人又很可能是他亲手训练的“杰德堡”队员……也许等他去世之后,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平反。到那时,人们会永远记住他的名字,记住是这个人曝光了现代史上影响最大的谋杀案之一。
“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为什么告诉我?我知道你答应过,可干嘛要遵守这个诺言?你做的事情一旦公开,一旦为人们相信,带来的影响将是……”莱梅克力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无法预测的。”
朱蒂斯转向身边的座位,拿起那顶宽檐草帽,“我刚刚说过,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了。杀戮模糊了一切是非。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你,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你属于那种人。”
莱梅克的心中响起了朱蒂斯那天在树林里提出的问题:历史究竟需要什么?揭发英国会推动它的前进吗?将这桩罪行昭告天下会改变它的进程吗?如果会,是往好的方向改变吗?还有,虽然这一点不那么重要,但却直接相关:对于麦克·莱梅克,还有朱蒂斯——尽管她相当自信——历史到底希望他们是死是活?
“你想知道我接下来怎么打算?”莱梅克打了个手势让她放下帽子,“那就是,做五个月前达格把我卷进这件事的时候,我应该做的.99lib.事。”
莱梅克把手举得更高了,引来酒吧的老招待,又要了两杯啤酒。
后记
1945年4月12日,下午1:50分,弗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于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逝世。临终前照料他的医务人员有:药剂师兼按摩师、海军少校乔治·福克斯;美国海军后备队心脏病专家、海军少校霍华德·布瑞恩。此外,介于当时情况紧急,还从亚特兰大调派内科医生一名——詹姆士·鲍林。
事发后的两个小时里,罗斯福的情况不断恶化。他的收缩压猛升至300——那是血压计可以测量到的最高限度;脉搏也加速至每分钟104下。左眼瞳孔开始扩散;膀胱流注;呼吸困难,呈低声、有节奏的打鼾状。布瑞恩在罗斯福的胳膊上注射了氨茶碱和硝化甘油,以扩张动脉减低血压。他的诊断结果是颅内枕骨区大规模出血,并因血块或硬化破裂的动脉造成腔内溢血,压迫脑神经导致中风。
到下午2:45,弗兰克林·罗斯福的血压回落至240/120,脉搏也降到每分钟90。呼吸变得极为不稳,频繁间断;身体还不时僵硬地抽动。
鲍林博士下午3:30到达小白宫后直接前往总统卧室。然而没过几分钟,罗斯福便停止了呼吸。鲍林直接给他的心脏注射了肾上腺素,但只带来几下无力的心跳。布瑞恩博士再次听诊,已无任何回应。鲍林又给他测量了血压,依旧读不出任何数据。
下午3:35,布瑞恩博士正式宣告:“总统已故。”
在罗斯福小卧室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卡特·狄克逊的《潘趣&朱迪谋杀案》。书是打开的,翻在第七十八页。该章节的题目是“地下六英尺”。
从温泉镇出发南行的送葬火车上,德拉罗和萨克雷两位表姐一路陪伴着埃莉诺。闲谈中,德拉罗向埃莉诺透露了总统驾崩前,露西·卢兹福特拜访小白宫一事;并指出在其女安娜的帮助下,露西也时常光顾白宫。德拉罗对此的解释是“埃莉诺迟早也会发现这件事”。事实上,关于露西重新走进她丈夫的生活,埃莉诺是唯一不知情的家庭成员,亦是白宫常客中少数未获悉此事的人之一。
为此,埃莉诺和女儿安娜开始逐渐疏远,多年后才重归于好。
1962年,作为世界伟人之一的埃莉诺也离开了人世。在她纽约公寓的遗物中,人们同样于床头柜上发现了一首诗的剪报——弗吉尼亚·摩尔的《灵魂》:
曾经信任的心灵,
一经遭受欺骗,
所有的理性,
统统化为邪念。
然而阳光照进,
给它无声的劝导,
春来秋去,
扬起自然的希冀,
迷失的心灵渐渐重归平静,
一如幼小的孩童,
终于领悟生死的道理……
曾经信任的心灵,
虽然遭受了欺骗,
最后却变得,
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剪报的上方有埃莉诺的手迹,标注的是1918年——她发现丈夫和露西·梅塞有染的那一年。
罗斯福死后被安葬于家族在纽约海德公园的房产——母亲萨拉的玫瑰花园里。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没有参加葬礼。直到1946年3月12日,他才第一次去海德公园罗斯福的墓前凭吊。
丘吉尔在罗斯福死后又活了整整二十年。欧洲战事结束后仅仅八个礼拜,他便败给工党候选人克莱门特·阿特利,被选举出局。此后,他成为西方世界反 对共产主义势力扩张的带头人。1951年10月,丘吉尔再次当选首相,直至1955年任期结束。
丘吉尔在开完雅尔塔会议回国后,曾跟其外交部长——后者一度主张对罗斯福施加压力以敦促斯大林遵守《雅尔塔99lib.
条约》——说过这样一句话:“他(罗斯福)现在已经不再完全采纳我的意见了。”
后来,在丘吉尔的回忆录里,他回顾了罗斯福日益下降的健康状况,对于打击中欧“铁幕”(丘吉尔语,即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力量)所造成的影响:
“现在,罗斯福总统的力量正逐渐消退,与此同时,杜鲁门总统对世界大局的把握日益加强,两者之间存在着致命的脱节。可悲的是,他们一个知而不能为,一个能为而不知。”
1965年1月24日,丘吉尔逝世。此前,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被授予嘉德勋章,并成为美国荣誉市民。
罗斯福死后不久,埃莉诺·罗斯福委托黛茜·萨克雷表姐,把肖马托夫夫人给丈夫画的一张小型肖像画带给露西·卢兹福特。1945年5月2日,露西在艾肯市给埃莉诺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埃莉诺:
玛格丽特·萨克雷写信告诉我,说你把肖马托夫夫人画的那张弗兰克林的小幅水彩肖像给了她,并请她转交给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我保证会一辈子珍藏。
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写信了,告诉你我去华盛顿见了弗兰克林,他对我病重的丈夫照顾有加,并给予我们的孩子巨大的帮助——同时,我是那么的希望能够再见你一面。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对你的情感,也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频繁地感受到你的悲哀。我一直把你当作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女人,然而现在,你却需要忍受这种难以承载的伤心和哀痛……
全宇宙都难以接受没有了弗兰克林的世界,尤其是你和他的家人。这种失落感实在太可怕了。因而我无法抗拒自己深深的爱意和同情,给你写下了这封信。
永远充满深情的
露西·卢兹福特
1945年6月9日,罗斯福的女儿安娜安排露西去海德公园罗斯福的墓前追悼。但那天露西被一名保安拦住了,声称她的许可证虽然有罗斯福之女安娜的签名,却是不合手续的。保安给埃莉诺打了电话,询问她是否允许露西扫墓,埃莉诺同意了。
1945年,露西告诉肖马托夫夫人她焚毁了弗兰克林·罗斯福给她的所有信件。
1948年7月31日,露西·梅塞·卢兹福特因白血病死于纽约,享年五十七岁。
肖马托夫夫人的那幅画现在佐治亚州温泉镇,挂在小白宫的博物馆里展览,名为《未完成的画作》。
从美国大使埃夫里尔·哈里曼口中听闻总统死讯后,约瑟夫·斯大林握住大使的手长达半分钟不知放开,之后才请其就座。斯大林向哈里曼询问了罗斯福的死因,接着建议美国国务院要求验尸,检查罗斯福是否被人下毒①。
在迈克·瑞利的书——《瑞利的白宫经历》②的最后一段,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来到厨房,采集了罗斯福早餐的所有残留物并把它们送给一个在“佐治亚州温泉镇”基金会工作的化学家分析化验③。虽然他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但尽可能地搜集证据是一名特工的职责,即使死神留下的也不能放过。
1945年4月,苏联外交部长V·M·莫洛托夫率苏维埃代表团前往旧金山参加首届联合国大会。途中于华盛顿特区停留,以拜访新任美国总统哈里·杜鲁门。
此次会面在白宫椭圆形总统办公室进行。杜鲁门对99lib.
苏外长表示谴责,指出苏联不该违反《大西洋公约》,干涉东欧被解放国家自由,并妨碍各国建立自主政府。
面对指责,莫洛托夫抱怨说:“在我有生之年中还从没有谁这样对我说话。”
杜鲁门回敬道:“如果你们能遵守协议,就不会有人这样对你说话了。”
华特·克里夫斯基,1899年生于俄国,后成为苏联情报局官员。1923年被派往德国发动共产主义革命。1933年调往荷兰担任苏联军事情报局西欧负责人。
1936年,斯大林对苏联政府官员进行“清洗”,全面打击可能的异己和篡权者。考虑到自己的生命安全,克里夫斯基于1937年逃往加拿大,并改名为华特·托马斯。1939年,克里夫斯基向联邦调查局提供了在英国工作的六十一名苏联特工的详细情况,其中包括苏联间谍金·菲尔比和唐纳德·麦克林。但英方情报机构——军情五处并未听取克里夫斯基的证词,也未根据他提供的线索作进一步的调查。
克里夫斯基后定居美国撰写个人回忆录——《我曾是斯大林的特工》。
1941年2月10日,人们在华盛顿特区,一个名叫贝利弗的旅馆里发现了华特·克里夫斯基的尸体。死于枪伤。起初,调查报告显示为自杀。然而,一直有谣言说他的藏身之地被在军情五处工作的苏联特工发现了,后者将其暗杀。克里夫斯基的死因至今仍是个谜。
纳粹曾叫嚣说,捷克城镇利迪泽已被德军从地图上消灭——此言并不属实。事实上,全世界许多城市都更名为“利迪泽”,以纪念纳粹为报复莱因哈特·海德里希被暗杀而九九藏书发动的那场大屠杀。
捷克伞兵卡尔·裘德向德国盖世太保出卖了他的战友——SOE特工若干人,其中包括约瑟夫·加·布里奇和詹·库比斯。为此,他于1947年4月29日在布拉格被处以绞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