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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4·巍峨家邦》
第一章 创字
雪花如浪涛,飞舞奔腾,延伸到天的尽头;远处是银白的岗峦起伏,山川一色,衬托得天地更见辽润。
可是,就在这冬去春来,气象一新的时节,努尔哈赤的脸上出现了以往少见的愁容。
酷寒的天气一向使他的头脑更加清楚,更长于思考;透过思考,他也总能顺利的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惟独这一次,他遇上了难题,好一段日子都深锁着眉头,陷入苦思之中。
正月里除了迎接新年的欢跃之外,建州还多了一道振奋人心的喜事——东海渥集部的虎尔哈路之长王格和张格带了百名部众来朝谒,进贡了黑、白、红三色狐皮、黑白两色貂皮,并且乞婚。
“归附建州的部落又多了一个!——”
他当然感到欣慰,也立刻就答应了“乞婚”的要求,尽快的挑选了六名部属家的女儿,与渥集部的六位部长联姻。
就在费阿拉城中,他大开宴席,招待即将成为“建州女婿”的渥集部六部长,也庆祝这桩联姻的大喜事;连续三天,他的流水席让人不醉不归,气氛好到了顶点——
但是,这件喜庆既解决不了他心中的难题,也无法使他遗忘心中的难题;喜事所带来的是整个建州的利益,而丝毫改善不了他的情绪。
甚至,一等喜宴结束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的立刻召见部属们谈话;从向以博学闻名的费英东到好读书、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额尔德尼和噶盖,以及为他掌管汉字文书的龚正陆,逐一的来到他的跟前。
为着解决他心中的难题,这许多人全都与他一起陷入苦思中——然而,结果却又是令他失望的。
面对着他所煞费苦心派出大批的人手,好不容易才收集来的书籍,每一个人都面带愁容的答覆他:“我等委实不识——无从明了——”
即便是在他的要求下,大家反覆的看了好几遍,再三的寻思,也一样报之以摇头。
“连一丝可以寻绎的线索都找不到,更无从循线追究——这些,实是一册册的‘天书’啊!”
每一个答覆都听得他遍体生凉,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越发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声,那巨大的呐喊挟带着几乎要冲破身体的力量,在内心中震撼得发出刺骨般的疼痛。
“女真人竟不认得女真字!”
包括他自己在内,总数几万之众的女真人中没有一个人识得在金代创立、通行的女真文字——金朝亡国至今不过短短的三百六十多年,曾经沿用了一百多年的文字已经彻彻底底的失传了。
摊开在眼前的书页上是一个个笔划整齐的方块字,内容却无法得知。
额尔德尼和噶盖两人翻遍其他书籍上的记载,向他提出了综合性的报告:“女真本无文字,迟至金太祖建国后,令完颜希尹仿汉人楷字,因契丹字形,合本国语,制女真字颁行,于天辅三年八月完成;其后,金熙宗于天眷元年又制成新的女真字,称为‘女真小字’,而将完颜希尹所制称为‘女真大字’——”
博通蒙古文书的费英东的报告则是:“蒙古本来也无文字,迟至成古思汗时代才有通行的文字——”
他详加解说自成吉思汗以来的三百多年间,蒙古曾经先后拥有过的两种文字的源起和发展。
第一种是“畏兀儿文”。
那是在成吉思汗征乃蛮的时候获得的——乃蛮城破的时候,太阳汗的掌印官塔塔统阿抱着大印,在乱兵中寻找太阳汗的踪影而为成吉思汗所俘;成吉思汗一向敬重诚信忠实的人,对身处险境仍不弃故主的塔塔统阿便十分礼遇;塔塔统阿是畏兀儿人,精通畏兀儿文,为太阳汗执掌文书印信多年,成吉思汗命他仍因旧职,掌管印信;因为蒙古并无文字,便命他以畏兀儿文来书写蒙古的语言,并且教授诸王、王子们学习畏兀儿文且推广之;畏兀儿文于是被借用为蒙古的文字。
第二种是“八思巴文”,也称“蒙古新字”。
这种文字才是新创的——事情缘起于元世祖忽必烈汗对西藏用兵,西藏人所笃信的佛教传入蒙古,造成蒙古佛教大兴;而忽必烈汗早在为皇子率军出征时就已经在六盘山召见过西藏的佛教领袖八思巴大师,即帝位后,他尊八思巴为国师,并命八思巴制定蒙古新字。
元世祖至元六年,八思巴根据梵文与藏文的字形,配合蒙古语言所新创的文字完成;忽必烈汗下诏全国通行,所有的国书、诏令都改以八思巴文书写。
“但是,八思巴蒙文自元室北归后,已逐渐失传,一如我女真大、小字,至今已无人识得——”
费英东补充着说明:“现今蒙古各部及女真诸部所沿用的蒙古字,均为畏兀儿蒙文!”
对于畏兀儿蒙文,努尔哈赤并不陌生——他除了在李成梁府中所阅读的是汉文书籍以外,从小到大所学习、阅读的书也都是以畏兀儿蒙文写成的——而几名部属们在作完报告之后,所提出的建议却是:“畏兀儿蒙文通行了几百年,早已深入民间;我女真各部借用畏兀儿蒙文也已有百年以上,更已相沿成习,并无任何不便,贝勒爷何必舍近求远,要追查女真文字呢?别说目前实在无人懂得女真文字,即使访求得有一、二人能识,再来教授、推广,既费事且费时——依我等愚见,不如继续沿用蒙古文字!”
然而,对于这个建议,他完全不能接受——
心里回荡了许久的声音立时的澎湃了起来,很自然的冲了出来;他下意识的“虎”的一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的对部属们说:“不,话不能这么说的——”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一只手高高的举了起来,音调提得更高:“女真人应当使用女真文字,才是天经地义!”
他的双颊因激动而发红!目光炯然,坚毅果决之气自全身的每一处散发;四座无人敢直视他,也无人敢再发言,全都垂首默坐;而高高的站立着的他则握起了拳头,有如宣示般的对部属们发言:“自古以来,每一国有每一国之语,有每一国之文;照你们说的,蒙古、女真在建国之后,或创或得的有了自己的文字;契丹、西夏又何尝不是?目下,不独汉人有汉字,蒙古,甚或朝鲜、日本,都有文字——唯独女真,竟至使用蒙古文字,这是我等之耻啊!以往,我建州女真规模太小,力量不够,既令古之女真字失传,而借用蒙古字;如今,我国规模已具,怎可再用蒙古字呢?”
他天性中的刚勇顽强再一次的被激发出来了,越是遇到困难,他就越要抖擞起精神,迎上前去搏斗;一如以往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他要求自己一定要克服困难、超越困难。
于是,他很快的发下命令:“我们再等三天——现在,即刻张贴告示,令有识得古之女真文字的人来见,奖赏他牛、马百匹,银百两,并奉为国师;但如三天之内再无能识的人现身,我们就另谋其他的办法!”
三天,这也是他给自己再多一些的思考时间——
这三天中,费阿拉城中多处都张贴了告示,微求能识古女真大、小字的人;虽然直到第三天日落,还没有人来应征,但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得知了这个讯息,也不时的在私下议论这件事,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气氛;然后,第四天的晨曦透出云层了。
天上依然飘着鹅毛般的细雪,但是,晨光一现,天地就显得明亮了。
努尔哈赤就在晨曦的映照下步向大厅;他看起来气定神闲,步履坚稳,不只是深锁了多日的双眉已经打开,而且显得胸有成竹,信心十足。
部属们齐集在大厅中等他,二月的清晨,飞雪声中已隐约可闻间或传来的鸟啼,处处是新的生机。
努尔哈赤发布了新的命令:“自古立国者,文治与武功俱皆并重;我女真先世曾建金国,先以武起兵,随即创制文字,两者无有偏废。今日我建州女真,城邦巍峨,百姓安乐,当大兴文教;古之女真大、小字,既已无一人能识,当另创新字,作为国书!”
接着,他便藏书网
指派任务——费英东因为政事繁忙,他在三天的考虑期中就已另择人选了——按照事先的预定,他吩咐:“着令额尔德尼、噶盖专司此事,创制新字,限期完成,不得有误!”
但是,接到这么重大任务的额尔德尼和噶盖两人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惶恐”——两人不约而同的双膝跪地,推辞着说:“我等所熟悉的是蒙古文字,实在无法创造女真新字,恐怕有负贝勒爷重望——”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伸手扶起了两人,勉励着他们说:“既然有完颜希尹、八思巴等人创字的前例在先,就可证明创字并非绝大的难事——前人能做到的事,我等怎会不能呢?”
接着,他把深思熟虑的所得说了出来:“我已想定,以我女真语,合蒙古之形,加以部分变化,便可成我女真新字——”
他举了好几个实例,仔细的讲解给额尔德尼和噶盖听,让他们有所依循的发展下去,创造新的文字。
又一个困难被超越了,他的心中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股喜悦和欣慰;而也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回忆突然来到了心中。
他想起了多年前尼楚贺向他询问起汉人的优点时说过的话:“要是咱们女真人也有自己的字可以写成书,那不就和汉人一样,后代的人会越聪明、越能干了吗?”
他情不自禁的开心的笑了——多年前的梦想如今已经近在眼前,即将成为事实,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而也因为这样的一个触动,他的心念又是一转:“好一阵子没见到尼楚贺母子了,明日便派人去接她来聚聚——”
为了拓展建州的规模,他能享受亲情的时间不多,但是,对于自己这唯一的妹妹,心中的牵挂总比常跟在身边的弟弟们多;尼楚贺再嫁扬书,生的儿子达尔汉也已经不小了,他一向当亲儿子般的疼爱,却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到了:“我怎么早没想到,达尔汉的年龄和嫩哲相当,该来个‘亲上加亲’的!”
外甥做女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想得自己喜气满脸,恨不得连夜就派人去办了,更恨不得立刻就当众宣布,让喜气传播到整个建州——
但是,喜气却没有蔓延到建州以外的地方,辽东的情势和人事都有了些微改变,气氛压缩成低调。
第一桩给辽东带来愁云的人事命令很快的降临,首当其冲的是辽东总兵李如梅被革职解任。
事由是他在朝廷上受到了言官们的弹劾,以“拥兵畏敌”的罪名去职;而心中雪亮的人们只差在嘴里不说破而已——谁都明白他受到弹劾、去职的真正原因:李家失势了,显赫不可一世的宁远伯李成梁已垂老朽,庇荫不了儿子了。
不再有强大的后台可恃,他在受到弹劾的时候,不但连声援他的人没有一个,还墙倒众人推的纷纷加入弹劾他的阵容,加速了他的去职——他只有默默的接受了这个命运,黯然的交出官印,收拾行李离开辽东。
接着,又是一道让人产生阴影的消息传来。
辽东的消息灵通人士都听说了,万历皇帝已经派出了高淮来任辽东的税监,高淮是出了名的“克剥”,一向令百姓们“闻名丧胆”,于是,人人愁容满面的私下耳语:“以后,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而扈伦四部的情势也再一次的展开新的变化,叶赫部与哈达部的冲突从原先的暗自不和、私下较劲、升高为全面性的冲突;双方摆明了,各自拉开人马,作战争的准备;两部之间的气氛登时变得火爆、紧张了起来,也同时在悄悄的把冲突扩展到整个女真部之中。
原因当然是两部为了增长己方的实力、取得奥援而各自极尽所能的拉拢邻部;自知实力不如叶赫部的哈达部甚至已经打起了联合建州对抗叶赫的主张。
计划不久就付诸实行——哈达部长孟格布禄率先展开第一波的实际行动,他派人潜行到建州求见努尔哈赤,以他的三个儿子为质,交换条件乞援——
战争的气氛日复一日的加重,辽东再见干戈已势不可免;而大明境内的战事却一拖好几年的还在持续进行着,就在这万历二十七年的二月里,大明的官军在贵州巡抚江东之的指挥下继续向播州进攻,征讨时叛时服的杨应龙,却不幸战败,朝廷只好增加军队来求取胜利。
三月里,前兵部侍郎李化龙被加总督川、湖、贵州军务之衔,加入征讨杨应龙的阵容。
大笔的军费再一次的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已经不足的府库无力支援,负责财政的官员如坐针毡,每天绞尽脑汁的一面设法筹钱,一面愁眉苦脸的给万历皇帝写奏疏,向他报告财政的困窘——除了奏疏上所提出的支出项目名称和数字小有不同之外,所有的问题都一如往昔。
而万历皇帝的反应也一如往昔——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延续着他“不上朝、不理事、不阅章奏”的“惯例”,在后宫中随心所欲的享受着逸乐,拒绝拨出任何时间来倾听大臣们所报告的国家大事、民生疾苦。
在福寿膏的作用下,他什么事也不想做;万历二十七年,对他来说和其他的时间一样的没有意义。
这一天,他一样是睡到午时醒来,在太监、宫女们的服侍下漱洗、更衣,而心情竟出奇的好,也有了嬉游的兴致,只奈屋外却飘着细雪,他就懒得举步出户了,只叫了几名太监来陪他玩掷银之戏。
他一面享用着福寿膏,一面看着太监们熟练而快速的用白粉在地上画格子,然后,一箱白银被抬到了他的跟前。
像是生命中潜藏的童心被触动而苏醒了过来似的,他突然有了喜悦的感觉,登时从御榻上一跃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上就投入了游戏中。
一块白银在手,手中和心中都有了充实感;然后,他发出一声兴奋的欢呼:“一——二——三——”
手中的银块也同时应声掷出——这个游戏他玩得太熟练了,银块不偏不倚的正好掉落在白粉画的格子里。
成就感随之而来,他高兴极了;而随侍在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早已熟悉了这个游戏规则,一看银块掷中,立刻一起爆出高度夸张的欢呼:“中了!中了!万岁爷英明——”
几十个人加起来的声浪当然大得惊人,把整座乾清宫的气氛带动得热闹滚滚,万历皇帝的情绪也就越发的升高,他的脸颊泛红,心跳加快,掷出的银块命中率便更高,而轮到太监们丢掷的时候,这些“善体帝心”的太监更是故意的输给他,讨取他的欢心;于是,欢笑声更大了,沸腾中的乾清宫宛如一座儿童游乐场。
而就在众声喧哗中,一阵香风飘来,郑贵妃的脚步近了。
经过精心修饰的她又换着梳了一头时新的发式,头顶上盘梳了二十四个小圆髻,围绕着顶心的束着花冠的高髻,形成“众星拱月”的形样,每个小圆髻中央又配上了珍珠与翠玉,越发显出“星月争辉”的光耀,垂下的发则又编成细辫,以玛瑙为小环束住;配合着身上的一袭樱桃红绣镂金云彩的衣裙和镶着五彩宝石的金步摇,整个人光艳夺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她款步轻移,在宫女们的搀扶下步入乾清宫;然而,一脚跨入乾清宫,一眼看到眼前的情景,失望的感觉立刻冒上心头——她直觉的感到,自己这一身费尽心思的打扮,全都白费了!
眼前的万历皇帝是个只穿了双白袜子在地上蹦跳的孩子,玩得疯了,忘了所有的事,不但丝毫不觉脚冷,还根本没有察觉她来到了身边——他的两道目光只专注在被掷出的银块和地上的方格中,而根本没有掉转过头来看她。
一股怨气倏地打心田往上冲,甚且冒到了外表上——她不自觉的鼓起了腮帮子,没好气的提高了声调喊:“万岁爷——”
万历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早就自动自发的肃静了下来,郑贵妃的这一声叫唤便分外的清晰、响亮,深入了万历皇帝的耳中。
已经伸向半空的手硬生生的缩回来了,手掌仍然握着那没来得及掷出的银块——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脸上缓缓的展开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结结巴巴的向郑贵妃发出招呼:“爱妃——你来了!”
一看他变成了这个模样,郑贵妃的一腔怒火登时也转变了;她差点忍不住就“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起了自己这趟前来的目的,理智立刻就控制住了情绪。
于是,她立刻笑吟吟的施礼,话也说得甜媚之至:“臣妾来给万岁爷请安,贺万岁爷百发百中,神武维扬啊!”
几句话把万历皇帝哄得又重新兴高采烈了起来,红着一张脸,微带着几分气喘的连连点头,一面大笑着说:“朕百发百中,连掷连赢啊——爱妃,你来得好,快来替朕数数,朕掷中了多少?共赢了多少?”
郑贵妃凑趣99lib?的回他一句:“臣妾遵旨!”
一面却适时的提醒了他一句:“万岁爷这回赢了这许多银子,可正好拿来做女儿的嫁妆呢!”
说着立时命身边的宫女:“去请寿宁公主来!”
万历皇帝却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啊”,脸上的红潮慢慢的褪了下来,神情也再一次的转变着。
寿宁公主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在郑贵妃的陪伴下让太监为他穿好了鞋,端然正坐着;动作准确快速的太监们更是早已把丢了一地的银块给收拾了个干净,白粉画的格子也擦掉了,一切都回归于皇宫内的整洁与庄严——除了他的眼神中很明显的呈现着的复杂以外。
身为帝王,内心世界中所隐藏的苦楚是永远都不可以说出来的秘密;于他,内心所潜藏的便是一股无可言喻的空虚,他向来不敢面对,便只有逃避与掩盖二途可行;而郑贵妃在这个时候提起寿宁公主来,更无异于逼迫他面对着这一股新的失落感——他原先的好情绪登时被破坏得无遗。
寿宁公主年已十五,早该选驸马都尉尚主了,但他舍不得,总藉故拖延,拖到实在不能拖了,连作母亲的郑贵妃都连番的催促了起来,他才硬着头皮面对;却也藉口“千挑百选”的又拖上一段日子,直到过了新春,他才勉强自己压下了不情愿的情绪,选中了良家子冉兴让尚主。
他不能,也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当宫中、朝中都在以选中驸马为“喜事”而连声道贺的当儿,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那是他最心爱的女儿啊,哪晓得一眨眼间,女儿长大了,就要出嫁了——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一连好几个夜里都梦见往昔,稚龄的寿宁公主坐在他的怀里,用粉嫩的小手,勾着他的脖子,甜甜柔柔的撒娇;醒来后,他的眼眶总是湿的。
他并不在意郑贵妃来替寿宁公主要嫁妆——其实,他早就在心中暗自想着:“朕一定给她最多最好的陪嫁,给她挑最好的田亩做皇庄,给她最好的珠玉珍宝——朕要她一生一世都享有最华美的一切——”
他是天子,富有天下,要给女儿多少嫁妆都不是难事——
寿宁公主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儿臣叩请父皇万岁,万万岁——”
和寿宁公主一起来见驾的还有常洵,但是,他偏心得一双眼睛只看着寿宁公主,话也只对着寿宁公主说:“你母亲来替你讨嫁妆呢!还有点日子,你自己想想,要什么只管开张清单来,父皇没有办不到的!”
寿宁公主大了,当然不会再勾着他的脖子撒娇,而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再三的施礼:“谢父皇赏赐!”
郑贵妃则是笑得阖不拢嘴,除了帮着向万历皇帝道谢,还装模作样的关照着寿宁公主:“你看,父皇多疼你呀!这份心,可要永远都记得哟!”
而万历皇帝却似心中忽然被触动了什么,立刻笑咪咪的说:“不过,父皇可也是有条件的哟——这样吧,父皇命人挑一座离皇宫近点的宅院给你做府第,以后,你便每隔五天就进宫来一趟,好让父皇看看!”
这样的条件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甚至,就在这美好欢愉的气氛中,他连常洵的许多赏赐也都随口预许了——当然,处在这样的气氛中的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他所赠与儿女们的财富其实是民脂民膏,也更想不到这项赠与所带来的后遗症。
几天后,寿宁公主所开列的清单送到了他的跟前;这一回,他不再懒怠了,飞快的做了处理——他派出太监,去向负责钱粮及采买事务的户部和工部传旨,令两部的官员限期筹措所需的大笔银两、庄田,采买所需的巨额的珠宝珍玩等物,以作为寿宁公主的婚嫁之需。
两部的官员登时陷入了精神上的地狱——巧妇难为无米炊,国库早已空了,却教他们到哪里去筹措这样数量惊人的需求呢?
而万历皇帝却不管这些,他下旨的口气是斩钉截铁的,严厉的要求负责的官员如期完成而不稍假宽贷。
同时,他也发出诏书,谕令他所派遣到各地的矿税使更加紧更积极的徵收矿税;以满足他的需求。
当然,他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这样过度的压榨、剥削百姓,横徵额外的赋税,已埋下激起民变的恶因——就在四月里,山东的临清爆发了第一桩因为反抗矿税使而导致的民变。
受不了过度迫害的百姓们冲进了税使马堂的官署,杀了马堂和参随共三十四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威风凛凛的驾临午门,接受献俘。
这批向他请死的俘是“倭俘”——那是去年的援朝抗倭战役中的战利品,被俘的日本军跋涉过山水遥迢,解送到了京师,刑部的官员在择定的日辰里为他献俘。
事情是本朝少有的“献外国俘”,他觉得新鲜,也就不再躲懒,欣欣然的亲临午门。
日军的战俘们手镣脚铐,头覆红布,逐一的在午门前下跪,由于人数众多,排列成一个颇为壮观整齐的队形;他高坐在午门上的龙椅中,向下俯望,只见红红黑黑的小点布满了一地,却没有任何一个小点可以看得清楚;接着,刑部尚书以宏亮的声音向他请示,战俘依律当斩,这批“倭俘”既开战侵朝,委实罪无可逭;他当然也就随口应声的批准了将这些俘虏处决。
于是,他连任何一个“倭俘”的真面目都不曾看清就解决了这批人的性命;然后,展开他威仪之至的帝王排场回宫;一路上,他的心中倒颇有种踏实的感觉——援朝的战争既已正式宣告结束,如今,又杀光了这些战俘,不是从此再也没有敌人了吗?
“呃荷,四海升平,从此再无干戈——”
他得意的想着,又是一股慵懒的感觉自心田缓缓的向全身散开;不一会儿之后,他回到了乾清宫中,享用着他的福寿膏以及福寿膏所带来的幻觉。
从山东以“八百里快传”送来的报告临清民变的奏疏被搁置在他的阅读范围以外。
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提醒得了他注意这件事,更没有一个大臣有机会告诉他,即便国外的干戈已经弭平,国内的干戈却正方兴未艾——尤其是因为赋税过重所引起的百姓的抗争,将如野火般的快速蔓延,情况将比任何一个外患还要难以收拾,因为,那普遍存在于民间——
万历二十七年的春天,他的心所关注的对象仍然是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身为一个国家的领袖,他的心中却丝毫不存有“民生疾苦”四字。
第二章 征哈达
干戈在辽东再起,又是一场激烈的恶战——在时属刑杀的秋季,努尔哈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征服了哈达部。
但是,事端却不是努尔哈赤制造、挑起的,而是叶赫贝勒纳林布禄。
原来,努尔哈赤在二月间接受了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的求援,让孟格布禄的三个儿子来到建州当人质,建州则派出了费英东和噶盖率领二千人马到哈达部驻防,协助哈达防卫叶赫。
这么一来,叶赫、哈达两部的实力比立刻有了改变,原本占了优势的叶赫部立刻落到了下风,纳林布禄当然紧张了起来,而一向野心勃勃的他,又哪甘这样平白的落后于哈达部呢?更何况,他一向视努尔哈赤为眼中钉,也一向对建州怀有吞并之心;于是,他在几度召集了部属商议、几度苦思之后,想出了个具有多功能的“离间”之计。
他先设法打通了明朝设在开原的通事的关节,为他做一道桥梁,带信给孟格布禄。
说词在几经推敲之后变得很完美,很能打动人心——使者递上书信后,孟格布禄听着属从为他高声的朗诵:“哈达、叶赫两部以往一向友好,建州才是共同的敌人;因此,我等理应延续以往的友好,释尽嫌隙,搀手合作,一起对付建州,瓜分建州的土地、人民、财富,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仅只这样,生而未具大智慧的孟格布禄就已经关始心动了,而纳林布禄却进一步的为他提供了具体行动的周密计划:“你先悄悄的、出其不意,擒住努尔哈赤派来哈达的两将,以这两人的性命换回你做人质的三个儿子,然后一举歼灭在你哈达部的两千建州兵,正式和建州决裂;我便嫁一个女儿给你,重修旧好!”
接着,来自叶赫的使者把纳林布禄准备好的礼物呈到孟格布禄面前,是一件打造得很讲究的甲衣,价值不菲;孟格布禄也就立刻接受了叶赫部的拉拢。
阴谋形成了,而且飞快的进行——
而这天衣无缝般的阴谋仅只犯了一点小小的疏失,那就是低估了费英东的能耐。
费英东从小爱读书,长于思考,心思特别细密,反应也特别快;当开原通事陪着叶赫使者的马蹄声在哈达部中响起的时候,他训练有素的部属们一眼望见,立刻钜细靡遗的来向他通报,他的警觉性立刻发出了思忖:“既不是特别的日子,又没有特别的事,明朝的官员和叶赫的人一起来哈达做什么?建州是应哈达之请来助他抵御叶赫的,叶赫有人来,怎不知会我呢?”
他觉得事有蹊跷。
于是,他一面派人向努尔哈赤报信,一面再加派人手,暗中潜伏侦测孟格布禄的周遭;不到一天的时间,确实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孟格布禄将在次日清晨,由开原通事和叶赫使者陪同前往开原,与纳林布禄商议共同对付建州,顺利的话将同时订盟——
接到这个消息努尔哈赤当然勃然大怒,他顺手抽出一支箭来,“啪”的一声折为两段,然后扬声下令:“调集两千人马,进攻哈达!”
用兵多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道理他体会得深;更何况,潜藏于他心中的遇有一个更实际的原因:“扈伦四部本是女真统一的最大障碍——正好趁这个时机灭了哈达——”
多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谋画着如何统一女真各部,如何对付最大阻力的扈伦四部;如今,哈达自己先送上门来了,他哪里会不好好掌握呢?
他亲自点兵、披挂、率军出征。
战争的规模并不大,但却因哈达部的垂死反扑、奋勇抵抗而激战了六昼夜——
一开始,舒尔哈齐自请担任先锋,率领一千人马先行,直奔哈达城下;已经闻讯自开原赶回的孟格布禄做了坚守的部署,把所有的精锐武力排列在城墙上,舒尔哈齐一见竟畏战了,按兵不前,留在城郊观望。
当努尔哈赤率着大军到达的时候,他向努尔哈赤报告:“哈达兵已有了准备,实力不弱呢!”
努尔哈赤一听心里就有气,大声的骂他:“你这懦夫!实力不弱你就怕了!”
说着,他顾不得已经伤了兄弟的情分,丢下满脸通红的舒尔哈齐,下令兵丁们攻城。
他亲自上阵指挥,进攻的队伍排成环形,包围了哈达城,在号角与喊杀声中开始冲锋。
哈达则展开了激烈的反击,从城上投下巨大的石块,射出来的箭矢密得有如黑云,建州兵的第一波冲锋的队伍便被阻挡得无法逼近:但是,建州的军队全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即使无法上前,也绝无人退后,即使前方死伤累累,后面的队伍也依然以大无畏的精神向前冲。
为了激励士气,努尔啥赤身先士卒的冲向第一线;他一手执盾牌挡住飞矢,一手舞动银枪开路,高大的身体和骏马合而为一,在战场中成为一个鲜明的目标;费英东和噶盖两人跟在他身后,左冲右突的挡住箭雨,扑向城楼,后面跟上来的建州兵便更多了,半天之后,一部分的兵士已经冲到了城下,抛上绳梯,准备沿墙攀爬而上。
哈达部的防守也越发的加紧,派出大批的人手专门对付建州的绳梯,一抛上来就立刻砍断,不让建州兵有攀爬登城的机会;双方就这样的僵持了下去,直到天黑还没有进展。
第二天,努尔哈赤改变了战略,不再命士兵们以绳梯攀爬上城,而改以“挖掘”——建州兵在逼进城楼后就开始挖动地面,使哈达城的建筑松动,并且敲凿城墙,破坏建筑物,使哈达城自然松垮下来。
到了第六天,哈达城就被攻陷了,建州的部将杨古利第一个冲进了半倒的城中,擒住了孟格布禄。
被带到努尔啥赤的营帐前,孟格布禄匍匐前进,口中再三自称求死,努尔哈赤却原谅了他,把自己的貂帽和豹裘赐给了他,并且带他回费阿拉恩养;哈达部所属的城寨也采“招服”的方式收编,对于牲畜、财物、器械等全归原主,人口则编入户籍,由建州统辖——无论实质还是名义,哈达的一切尽归建州了。
对于这么大的一个收获,努尔哈赤当然喜上心头,回到费阿拉城后,他大开庆功宴,犒赏全部的有功将士,除了受到处罚的舒尔哈齐之外,人人都参与了盛会,也都得到了实质上的奖赏。
但是,欣喜归欣喜,心中却没有因此而自满,更没有疏忽了周遭情势的变化——几天后他就找来了额亦都、费英东等人来议事。
这一次,他与部属们研议的重点放在高淮身上。
高淮来到辽东后,仗着自己是万历皇帝的心腹、手握大权的税监,而辽东又远离京师,得“天高皇帝远”之便,在辽东横行逆施了起来。
他和万历皇帝派到其他地方的税监、税使的作为丝毫未有不同之处;目标只有两个,一是为万历皇帝搜刮民间财富;二是为自己中饱私囊;而且在比数上,交呈万历皇帝的有三成,自己中饱的是七成;结果倒是只有一个,那就是苦了全国的百姓。
紧接着临清民变之后,辽东也因高淮的克剥而激起了民变;第一次的事变早在六月里就发生了,受不了高淮压榨的辽东百姓聚众抗争,高淮则派出辽东驻军镇压,屠杀这批百姓,然后上疏万历皇帝,报称是“边寇”滋事,出动大军镇压后已经平定,万历皇帝竟然也相信了,但是,表面上勉强被压制了下去的民怨已累积得深不可消了——这距离高淮乘坐着“八人大轿”,率领着大批随从,威风无比的进入开原城中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高淮所带给努尔哈赤的却是利益——
“不少明朝的百姓剃了发,来投我建州——”
建州还处在初奠规模的情况,正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对于这样新加入的人口当然欢迎之至;而他之所以要和部属们研究的,是几个技术性的处理方式,以便让事情更圆满:“首先,这种事情得尽量不让高淮知道,免得他恼羞成怒了,来找建州的麻烦;另外,咱们也得好好的应付高淮,现在还不是能跟明朝翻脸的时候,该敷衍的地方就多敷衍他些,好在他贪财好货,不难拿捏;其次,来投我建州的这些明朝人要好好的安顿他们,给他们编上户籍,让他们能安身立命——”
他不厌其烦的,仔细的交代着部属们——他觉得,这表面上看起来不是非常了不起的小事,对一般人来说,不像打一场漂亮的仗那样的感受特殊,便很容易疏忽了过去,但他却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特别重视,而且要妥善处理。
“外邦的人来投我邦,一消一长,实际上是差了两倍呢!”
侃侃的说着,努尔哈赤的脸上显出了一道奇异的光;建州的发展又往前跨了一大步,未来的展望更是一条康庄大道,一切都与他多年来的自我期许相去不远——一切的情况都是蒸蒸日上,希望无穷,他感到非常欣慰。
两天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召来了噶盖、额尔德尼等几个掌文书的部属,郑重的向他们宣示:“此后,与外邦行文,我便自称‘建州等处地方国王’!你们记下了,不可有误!”
虽然,目前建州主要的文书往来的“外国”只有朝鲜,但是,国家的规模已确立了基础,美好的发展已然开始,属于自己的文字已然创制,他当然也该有一个对外显示身分的名号——
这是有其必要的,只不过,选用了这么一个“含混”的称号,他还是经过一番考量的:“朝鲜人不一定弄得懂咱们称‘汗’、称‘贝勒’的意思,说‘国王’,他们就知道了——只不过,这时候还不好说是‘女真国王’、‘辽东国王’,就说是‘建州等处’吧!先用上一段日子,以后再改也不打紧!总之,先让他们明白,建州等几个地方是个国,凡事有‘国王’做主——”
一面却也在心中暗暗的告诉自己:“这个‘含混’的说法,顶多用个五年吧——五年后,建州一定要兼有女真各部,那时,我便改称‘女真国王’!”
第三章 龙心深处
万历皇帝打喉咙里哼出一声“嗯”后,连带着呼噜呼噜的响了一阵,然后嘴一张,吐出一口痰来。
跪在他身侧的小太监早已习惯了他这一切举动,捧起手中的银制痰盂,接个正着——他根本是训练有素、熟能生巧的,无论万历皇帝的痰飞向何方,他总能用手中的银痰盂,不偏不倚的接个正着;也因为拥有着这手绝活,使他成为万历皇帝身边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竟因此而听尽一切宫闱秘闻——
吐过了痰之后,万历皇帝的喉咙清了,嗓子松了,说起话来也俐落了,因此,他非常清晰、明确的发出一个命令:“这两年,到底进奉来了多少矿税——一两——两的点清楚,说清楚——每年的总数,全都给朕清清楚楚的报上来!”
又是一年将尽的时节,天地一色银白,皇宫中已经紧锣密鼓的在准备元旦的朝贺大典,气氛大异于平常;他却被这特别忙碌的气氛触动了心弦——一岁将尽,不正该好好的清点清点自己的私房银子了吗?
头一个他就想起了矿税太监们的进奉——打从万历二十五年派出矿税太监开始,一转眼,可不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来,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实际上的数字飘进他的耳朵里,像是:“万历二十五年十二月,山东矿税监陈增进矿银五百三十余两——河南矿税监鲁坤进银七千四百余两——”
每一个数字都不算不清楚、不明确;但是,陆陆续续的飘进耳朵里来,这些便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时间一久便模糊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总数是多少——他觉得必须清点、统计了。
而原先侧立在一旁的太监们,一听到这个命令,也立刻发出无懈可击的配合——几个人整齐一致的“啪”的一声跪倒在地,众口齐声的发出太监特有的尖细高亢的声音喊道:“奴婢遵旨!”
为首的一名甚且在余音将歇之际再补充着加上一句说道:“奴婢们这就去办!”
几个人虽然明知这项任务琐碎繁杂,得耗去不少的时间与人手才能处理完毕,在这正值忙碌的岁末进行起来无疑雪上加霜,简直会把人活活的忙碌致死;但是,谁敢说不办呢?谁敢违抗万历皇帝的意思呢?
身为太监,是最亲近皇帝的人——也就是这样,才比寻常人更体会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只要是入宫有了一段时日,稍有年资的太监,就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明白:万历皇帝表面上十分宠信太监,实际上却不然;万历皇帝根本是个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没有一个太监受到真正的宠信;甚至,万历皇帝在翦除权势过于膨胀的太监时的手段,往往趋于残酷。
从他小时呼为“大伴”的冯保落了个不好的下场开始,接下来的得势的大太监,不但全都为时不长,也没有什么人有个好下场的:
扳倒了冯保的张鲸做了东厂太监,张诚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两人中间以张鲸先“红”了一阵子,没几年就被罢斥了,黯然的过着“退废”、“等死”的日子;接下来,张诚炙手可热了,权大势也大,又蓄了一干亲信党羽,瞒着万历皇帝横行不法,敛财营私;结果是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失去了一切,他本人被降职为奉御,罚到南京净军,看守孝陵,所蓄的私财充公,亲信党羽们不是入狱就是处死!
经过这种种的变故,大家终于明白了:
万历皇帝尽管怠于临朝,疏于政事,却不是一个容易蒙蔽的人——像前几朝那般的,出现王振、刘瑾等把持朝政、权倾一时的状况,是绝无可能的了!
“骨子里委实是圣主明君的才干——”
每一个人的私心中都明白,万历皇帝小时候被张居正严加管教的苦头并没有白吃——在万历皇帝的跟前,是既不可能有“权相”的出现,也不可能有“权阉”的出现!
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每个人就更唯“君命”是从了——尤其是从万历皇帝任命了田义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后,情况便越发的明显。
田义和陈矩两个人无时无刻的不以张鲸和张诚两人的下场为戒,不但时时的自我收敛,也再三的提醒众人,多方约束——
谁不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呢?
因此,即便已经忙得精疲力尽,也得要不眠不休的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太监们很快就有了回报,一份完整的统计资料送到了万历皇帝的眼前,并且很清晰的诵读了一遍:“二十五年,银,九千七百九十两;二十六年,银,十四万九千九百八十五两,金,三万五千一百六十九两;二十七年,至十二月中旬,计银二十四万九千一百九十两,金,七千七百五十两——”
初一听这个报告,万历皇帝下意识的发出了“嗯”的一声,接着点了点头,似是在嘉许太监们的辛劳,看得几个负责的太监们心中一热,登时又一起跪了下来,准备好好的谢恩。
却不料,万历皇帝在这一声“嗯”之后,心念突转,忽然的皱起了眉头,直着两眼问:“怎么这么少?”
再接下去,他的声音也变冷变硬了:“朕派了这么多人出去,前后三年了,才进奉了这么一点点金银?”
然后,他厉声责问:“这些人,到了外头,都不尽心尽力的给朕办事?一个个的,敷衍?鬼混?”
虽然,被他责骂的这些矿税太监们都不在跟前,但是,他依然怒气冲天,骂不绝口。
而跪在他跟前颤栗发抖的全都不是当事人,而是一群无辜者,恐惧得在隆冬中全身汗湿——好不容易挨到他怒喝一声:“给朕传下旨意,着各地的矿税太监加紧用事,明年,限加两倍进奉,否则,召回京中论罪!”
这一声,虽然还是出自“龙颜大怒”之下,但是,对这一干太监来说,已经无异于“皇恩大赦”了;于是,又是异口同声、整整齐齐的喊了一声:“奴婢遵旨——奴婢们立刻去办!”
然后三叩首——“咚咚咚”的磕头声响过以后,几个人才挨次的退了出去,直退到乾清宫外的长廊上,才纷纷的吁出一口长气来,嘴里不敢出声,心里却不约而同的一起喊了声:“侥幸!”彷佛像经历了生死大关似的,暗自向自己恭喜,说,颈上的人头总算又保住了;然后再一起进行工作——拟诏的拟诏,写信的写信,并且在措词上尽量的加重语气,以催逼矿税太监们尽早的多进奉金银。
“天颜震怒,屡屡降罪,我等险招重治,九死一生,几赴泉下——”
一封以私人书信形式发出的文件中说明了事态的严重,也直截了当的给矿税太监们以严重的警告,因为,“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容易降临在失职的人员身上——万历皇帝“天颜震怒”的原因是嫌进奉的少,真正的失职者、真正须“九死”的该会是谁呢?
而正式发出的诏书中则说:“宫中各项用度均不足,尔等旷日废时,而所进笺笺,实有负君>.恩——”
各种文书都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出去,而后,所有的人都暗自祷告着:“但愿见者生警——来年进奉两倍以上金银,以博天子欢心——”
然而,这些祷词被反反覆覆的说了许多遍,正显出了这些人中根本没有人真正的了解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的心是永远也不会满足,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欢畅的!
他只是用黄金白银来填补心中的空虚,而这空虚却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即便有再多的金银财物堆在眼前,使他得到了一个眼前堆满.99lib.t>了东西的感觉,那也只是一种假相、幻相——他的心中仍然是空的,等这短暂的幻象过去、消失之后,他仍然被空虚感所压迫着、追赶着,令他不得不藉着福寿膏的药效来逃避,而等到醒来时,又只好下令进奉更多的金银——周而复始,他非但需要吏多的黄金白银,也永远的不快乐!
但是,他的这种心思,深藏在最深的底层,成为最不为人知的私秘;他自己不自知,身边的太监们不知——朝中的大臣更是无由得知了。
尤其是执掌钱粮岁收的户部官员们,每天面对着财政上的赤字,已然欲哭无泪,哪里还有心思去体会万历皇帝的内心世界呢?
矿税太监到各处横徵暴敛,肆行不法的结果是苦了百姓,而后导致民变;而地方一有民变,必然导致赋税短收,影响财政——即以山东临清民变来说,原本是京杭大运河穿越而过、南北商品转运的要地,贸易的繁盛为全国之冠,商税的岁收也为全国之冠,但自民变发生之后,商旅顿减,市面的景气与繁荣大幅衰退,赋税的收入也立时大幅萎缩,一到年底一清点,数字立刻清楚呈现!
而这情况还不只是出现在临清一地——全国举凡“油水”充足的地方,万历皇帝都派出了矿税太监,民变在各地不停的如野火般的点起、焚烧、蔓延,辽东、湖广、广东——各地都在此起彼落似的发生们民变,接着便是赋税短收!
谁也不敢预估,明年还能有多少赋税进入国库——大明朝的富裕日子似乎已经过完了,不少资深的官员常像“白头宫女话天宝”似的回忆着万历初年的情况,那时,岁入年年递增,而岁出少有增加,因此“年年有余”,不多时便需加盖仓库以供储存;而今呢?
各项的支出大得惊人,皇宫中的用度已为前之五倍有余,而筑定陵和援朝、征西南等战役的军费,早已掏空了好几座库房,偏偏,岁入又大减!
一名官员怅怅的望着年终结算的会计录发呆,恨不得自己能钻到地下去筹钱来填补财政的赤字——怎奈不能,他只有忧心如焚、愁眉苦脸的望着眼前的数字发呆;偏偏,心里又明白,一过了这几天,盛大的元旦朝贺仪又要用掉大笔的费用,而后,开了春,万历皇帝必然想出各种理由来向户部要钱用;而且,西南的杨应龙再叛,再度出兵征剿的奏疏也已经批下,开了春就用兵!这又是要一大笔的经费!
“着令户部筹饷——”
可是,身为户部官员,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筹,才能解决这财政上的困窘——
“我,委实的无计,无力——”
独坐到夜深,他觉得自己通体冰冷,而且被这无法解决的问题压迫得几欲声泪俱下——而直到黎明,他才下定了辞官的决心——这下便无需忧心如焚了——他仅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藏书网
辰的时间就写好了辞官的奏疏,然后便大大的松了口气,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户部衙门。
但是,辞了官,也仅只使他个人得到解脱——几个月后,征杨应龙的军费还是花下去了。
军费的来源还是用了最坏的法子筹得——府库已空,户部告匮,逼得急了,万历皇帝终于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随即下令:“加四川、湖广的田赋——着令两地官员,限一月内徵收完毕,移作军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由秉笔太监写成圣旨,立时送出去——四川、湖广两地的百姓又加重了几分负担,怨气也上升了好几分,但是,一切都已势在必行。
杨应龙之乱不能不平——叛服不定的杨应龙所带来的困扰实在太大了;六月里,他聚兵八万,进攻綦江,綦江城中只有三千守兵,当然寡不敌众,苦守数日后被攻破陷落;长驱直入的杨应龙索性下令屠城,杀光了满城的百姓,将尸体投入江中,整条大江的江水一连数日都是鲜红的色泽——
打从万历十七年,杨应龙开始聚众作乱,流窜播州各地,烧杀掳掠,攻城陷地,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朝廷数度用兵,几次擒住过他,却都因为没有彻底翦除而留下后患,使他有机会“东山再起”,造成眼下的后果——这一次,兵部的决议已经作出“破釜沉舟”的决定了,也终于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同意,大举进军。
因为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因此,从三月间就以“前兵部侍郎总督川、湖、贵州军务”的李化龙更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在綦江的惨事发生后,使他深知眼前的敌手是个不寻常的人,却又是非除掉不可的人,这一次的任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否则,非但自己的功名,便连脑袋也会保不住的!
因此,他费尽苦心,调来了刘綎、麻贵、陈璘、董一元等曾立下显赫战功的名将来支援,从元旦一过就积极部署。
二月里,大明官军兵分八路,进讨播州。
这八路人马分由四川、贵州、湖广三省八地进发,而李化龙自领中军坐镇重庆策应,并且命贵州巡抚郭子章驻贵阳,湖广巡抚支可大移驻沅州,以为臂援——三省的封疆大吏亲自坐镇前线督阵,在声势上已是少见的浩大了,连吃了几场败战的明军士气先为之一振,军容也登时雄壮了三分。
而八路人马中又以刘挺的部队最挠勇善战,刘挺本人的威名也最盛,因此担负了最艰钜的任务——进攻杨应龙大营所在的綦江一路。
“由綦江直捣海龙囤——我等誓死取下杨应龙的首级!”
出发前,刘綎率领着所有的部属指天立誓,齐声高呼,他惯于在战场上使用的一把大刀在空中闪闪生光,慑人夺目,也招展着他立下的必胜之心——二月十五日,他到达三峒,以分兵三面围攻的战术进军,一战而捷,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攻下了三峒。
杨应龙尝到了败续,越发对威名赫赫的刘綎不敢掉以轻心,派出了他的长子杨朝栋率领最精锐的主力部队去抵挡刘綎的进攻;三月里,两军交锋,杨朝栋被杀得大败而逃,手下的人马损失逾半。
刘綎则乘胜追击,进逼杨应龙大营所在的老龙囤的前门娄山关。
娄山关位在万峰插天中的一条只有几尺宽的羊肠小道上,形势险要,易守难攻;杨应龙根据这得天独厚的地势,设下了十三座木关,关楼上堆积滚木、梭杆、垒石,下列排栅数层,合抱大木横截路中,并且挖下深坑,安设竹签——他像是赌博似的押宝押在这诸般天险上:“要是能仗这天险挡得那个刘大刀,我便还有下半辈子——”
但是,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
这一仗,尽管刘綎打得非常艰辛,却克服了万难——他先是派步兵分左右两路绕道包抄娄山关后背,自己亲率主力仰攻,兵士们攀藤苦战,终于得毁栅而上,与左右军三面夹攻,夺下了娄山关。
到了四月初,刘綎已攻到白石口,杨应龙亲自迎战,不敌败逃;刘綎追到养马城,与其他的几路官军会合,连破龙爪、海云两囤,团团包围了海龙囤。
海龙囤的地势比娄山关还要险要,号称是飞鸟腾猿不能逾的天险;但是,对于被包围的杨应龙来说,这道天险已不只是保护——他逃不出这道天险,原来的保护也就成了另一道围困!
从五月十八日开始,官军开始轮番进攻:但是,上天似有意使战事多拖延些时日似的,竟然下起雨来,而且连日滂沱,日夜不停;兵士们只得在满地的泥泞中辗转苦战——直到六月四日,天才忽然放晴。
而战争经验丰富的刘綎立刻判断了这是不可错失的良机,立刻吹号集军,击鼓催进,他自己更是身先士卒的舞起大刀上前,奋勇冲刺,到了天黑以前已经连破数道外栅与土城,进逼内城。
自知绝无生路的杨应龙放弃了肉搏或投降的路子,带着妻妾们自缢,并且纵火焚尸;他的弟弟杨兆汉、儿子杨朝栋被生擒。
长达十年的乱事终于宣告平定——捷报以“八百里快传”送京师,兵部一收到之后,一看这是天大的喜讯,立刻就往皇宫里送。
这天已是六月下旬了,天气热得不得了;但是,乾清宫中早已搬来了冬天封存起来的冰块,放在镂空的木柜中,派几名宫女在木柜后打扇,让夹带着冰气的凉风徐徐的吹到万历皇帝身上,为他消暑。
而万历皇帝也就一面享用着福寿膏,一面享受着这阵阵的凉风,然后,慢慢的阖上双眼睡去了。
但是,他身边的一切却没有因为他的睡去而有任何的停顿,打扇的宫女们不敢,侍立着站了好几圈围的太监、宫女们也不敢——便连陪他坐在一旁的郑贵妃也一如他仍醒着般的偎着他而坐,脸上带着甜笑。
天热,她穿着一袭纬色的“半空”;半透明的轻纱软如蝉翼,薄如纸片,宽宽的袖子中隐隐映着她一双白如雪、嫩滑如脂的手臂与腕上的双镯,随时都在散发着诱人的魅力。
但是,万历皇帝既已昏昏入睡,她的魅力也就毫无用武之地;尽管脸上仍是甜笑,那笑容却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表演,没有意义,也不代表她的内心。
她的内心其实是不快乐的,毫无笑意。
日子已经过得有如行尸走肉——尽管外表仍然华丽炫目,仍然尊贵崇高,却已然只是个空壳子;她心中的空虚感与日俱增,已然据满了她的生命。
对于万历皇帝,她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就是不对劲——日复一日的过了十几年,在表面上看来,万历皇帝对她的宠爱一如往常,没有她在跟前就不快乐,对她的话也全都百依百顺——但是,她却隐隐的觉得不一样了,不对劲了。
彷佛是爱情已经消失了,他的人虽然还留在她的身边,心却已经不在了;甚至,有时,她也会像是突生狐疑似的想,自己究竟有没有抓住万历皇帝的心呢?
“他的心中确实没有别的女人——”
能确定的只有这一点,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别的女人并不一定代表就有她——她觉得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万历皇帝,更没有办法掌握万历皇帝——似乎,他的心永远都是浮动的,什么都无法榷定。
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里的反应——她已经几次向万历皇帝提起过了,正在修建的慈庆宫即将落成,那是特为册立皇太子而修的宫殿,她希望主人是常洵:“万岁爷答应过臣妾的——”
但是,万历皇帝的反应不像以前那样的与她一条心了,而只是好言好语的,有如应付般的哄着她说:“啊,朝里人多话多,朕,拗不过啊——呵——呵呵——总要敷衍他们一阵子啊!”
然而,她觉得,被敷衍的是她自己!
有时,她也很清醒的逼迫自己面对现实:“立常洵的指望要落空了——万岁爷拗不过了,心里已经在想主常洛了!”
每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她便遍体生冷,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终至于她颓然的放弃了再使力争取。
不甘心的感觉虽然仍在,但是,她觉得自己累了,灰心了——绝望了!
万历皇帝的鼻息声重了起来,不多时就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她不自觉的收回怔怔出神的眼眸,转过神去看他。
他的嘴微张,眼紧闭,打鼻孔里喷出热气;长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使他的皮肤白得异常,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赘肉多,显胖,重叠了好几层的下巴,都是松垮的肥肉,而且被过度的酒色财气淘虚了,像浮飘着的猪油一般,一点生气都没有。
她看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一道悲哀的想法一分一寸的爬上心底:“这样的人,哪里值得爱呢?”
若非他的身分是“皇帝”——她清楚的记得,将近二十年来,自己用在他身上的每一分心,每一分努力,每一道过程,每一种付出——
一切都是白费的——她凄然一笑,欲哭无泪,只有把眼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什么都没有掌握到——手心是空的,但是,这一双手却美丽绝伦,柔嫩细白,十指纤软,令她自己为之神往。
几名太监走进来了,手上捧着一叠奏疏——明知道万历皇帝是不看的,也一样送了进来,等候他的指示——这几名太监也是“老资格”的了,一进来,看见藏书网他正昼寝,也晓得该怎么办:几个人把手上的东西捧得端端正正的,站到角落去等候他醒来。
醒来后,他或许叫人来念上一念,听个大概;也或许,连听都不想听就吩咐送入库房存档——这些奏疏99lib?也就永远的冰封起来了。
这些纸卷上所陈奏的事能否上达“天听”,就全在万历皇帝的“一念之间”,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全凭运气;偶然可以有一些例外的,便是非常重大的事故,让万历皇帝很重视、很放在心上的;或者是曾经在万历皇帝心中留有深刻印象的事,他会在想起来的时候叫人念来听——因此,这些资深太监们也明白,今天,送进来的这许多奏疏中,最有希望让万历皇帝吩咐一声“念”的是来自重庆的李化龙的奏疏;因为,播州的杨应龙授首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大喜的事,必能让万历皇帝“龙心大悦”;其余的大半是大臣们上“罢废矿税”的请求,那是绝对不会获得青睐的;至于来自辽东巡抚所奏的建州的酋长努尔哈赤以“建州等处国王”的名义行文,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万历皇帝会不会付予关注,原本还未可知,但是,既和来自四川的捷同时到达,就已经注定要被冷冻的命运了。
“值此大喜之际,万岁爷哪里有心思理会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呢?”
而太监们的猜测也一点都没错——醒来后的万历皇帝果然一听“捷报”这两个字,注意力就整个集中过去了。
他命人将李化龙的奏疏详详细细的朗声诵读,听到几段述说战争状况的地方,自己的情绪先就升高了起来,不时兴奋的打断诵读,用力的鼓掌叫好:“好——好——打得好——杀了这么多贼人,果然是我朝的勇将!”
一面也时时补充:“这些人,都要加封赏——”
等到听到末尾,李化龙奏说生擒了贼人若干,即将启程解送京师的时候,他更加兴奋了,一迭声的说:“好——好——解来时,朕亲御午门受俘——朕要他们亲口认罪!”
接着又马上吩咐:“立刻诏令李化龙,命他尽快解送播俘!”
说完话,自己更是呵呵的笑个不住;而其他的奏疏便也果如太监们所料的,他根本没有心思闻问了。
第四章 战俘
播州的俘虏被解送到达京师的时候已是十二月的隆冬,大气冷得令这些生长于西南湿热之地的战俘们无法承受,无需行刑就已死亡殆半。
其实,打从解送的队伍走到半路上开始,就已经有人因不适应气候、不服水土及不耐解运而陆续病倒、死亡,弄得负责押解的官员们头大如斗,每天提心吊瞻的反覆设想:“万岁爷要亲自受俘,万一这些死俘走不到京师就死光了,我等必然获罪——”
而深知万历皇帝的喜好的李化龙心中更是忐忑,再三的交代:“所有的战俘都要照顾妥当,切不可出什么差错——务必要让万岁爷在受俘的时候龙心大悦——否则,我几万名弟兄在战场上的血汗就全部白流了!”
他知道,万历皇帝要的是俘虏们一起跪倒在他跟前,向他叩首、求他赦免时的快感——只要万历皇帝得到了这份快感,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无论是对在战场上立下战功的将士们的奖赏,阵亡将士的抚恤,还是自己个人的加官进爵,都将造“有求必应”;否则,无论上了几千几百封奏疏都没有用,万历皇帝一转眼就会忘记了播州战役这回事,什么嘉奖、封赏都不给了。
生长深宫的皇帝,哪里体会得到“战士军前半死生”、“战场白骨缠草根”的情况?
皇帝要的永远只是表面——
因此,这一趟押解战俘们北上的任务就远比战争本身来得更重要,也更艰钜了。
李化龙特别从原本就很拮据的军费中拨出一笔丰厚的押解费,派出的押解官和兵丁们数量既多,且又经过仔细的挑选,全部由办事最仔细、最优秀的人员充任——而这却苦了这批优秀的人员。
从第一个战俘死亡开始,这些人的心中就蒙上了一层阴影,每天小心谨慎的执行任务;尤其是对杨兆汉和杨朝栋这两名最重要的要犯,因为更怕这两人死去,便又加倍小心,简直成了“侍候得无微不至”,除了必须戴上手镣脚铐,必须坐进囚车中之外,这两人的待遇已不亚于官员巡行各地州县了。
但是,偏是天公不作美,这两人一路上病了好几次,押解官们只得沿路找医生;而一路死去的战俘们,所造成的困扰就更大了。
由于数量过多,在数字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无法交差的情形;而且,预计到达京师时的战俘人数可能只有十之一、二了,押解官们越发的惶恐了起来:“这趟路,白辛苦了不说,只怕——至少要落得个革职!”
带头的几个人心里尤其明白,轻则革职,重则可以改成死罪——万一被人说成是自己得了好处,私放了犯人,谎报病死,罪名就大到可以判死刑了。
几个人不觉叫苦连天。
可是,事情逼急了,就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了。
这一天,突然有人心血来潮:“何不向地方州县要些死囚来充数?”
横竖都是死囚——
这个建议很快的被所有的人接受了,于是开始透过各种关系,或者施加压力,一路上向所经过的州县索讨死囚,混入播俘的队伍中充数,以补上死亡之数——到了逼近北京的时候,还不够的人数,索性就在夜里随意捕了些百姓,灌下哑药,赶入队伍中充数了。
因此,当万历皇帝亲自登上午门受俘的时候,跪在他而前的俘虏们的人数和出发前是完全一样的。
总数有几百之多,跪在午门前,黑压压的一片——万历皇帝低头一看,脸上立刻发出了笑容。
天上在飘雪,气候酷寒;但是,身着貂皮衣袍的他却觉得身上都暖烘烘的,只偶尔觉得风刮在脸上,有点儿凉飕飕的而已,而这么一看,一笑,登时间整个心头都热了起来,那一点儿凉意都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情绪在一瞬问升高,兴奋得心中怦怦猛跳,险些拍手叫起好来——俘虏们在锦衣校尉的指挥下开始向他叩首,请求免死,几百人整齐排列而成的跪倒的队伍看来壮观极了。
雪花一起飘洒在这群跪倒的人的身上。
他当然无法分辨这些人中有哪些是真正来自播州的战俘,有哪些是其他地方的囚犯,又有哪些根本是安善良民——他只是被这些人所象征的“播州大捷”的胜利感弄得兴奋、陶醉、快慰不已,其他的一切也就全部不重要了。
战俘们在明确的指挥下,按照既定的程序向他叩请,然后在锦衣卫的呼喝下起身,退出午门,脚上的铁链随着他们行走的脚步而发出极大的声响,彷佛在伴随着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时,为他们而悲鸣:但是,万历皇帝却听不到这一声接一声的悲鸣了。
他早已由太监们簇拥着离去了——“受俘”仪式预定的时间原本也只有半个时辰,而他既已得到了兴奋与满足,当然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杨兆汉和杨朝栋被判以凌迟处死之刑,他也仅是随口说了声就算宣示了,一切自然有刑部执行——他便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一路上他向太监们点点头说:“嗯,李化龙这场仗打得好!”
太监们当然懂得立刻接下去说:“这都是万岁爷洪福齐天,咱们大明朝能得天佑,将军们才打了这么大大的胜仗啊!”
于是,万历皇帝更高兴了,“呵呵呵”的仰头笑了一阵,笑够了之后,倒也没忘了交代:“回头,把李化龙的奏疏找来,看看他说,打仗的时候,谁最卖力,谁立的功最大——都依他的奏,加给奖赏!”
顿了一下之后,他补充:“让内阁拟个旨来看!”
这话一出,太监们都不觉有些儿惊讶——这样的话,倒是万历皇帝已经许久未曾出口要交代的了;多日来,他不是根本无旨要下,便是随便吩咐叫秉笔太监来写,如今,竟出口要内阁拟旨,实在是件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事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想:“看来,万岁爷果然对播州战事另眼相看!”
却是连万历皇帝本人都不曾想到,大明朝原本的政治制度与内阁拟旨的关系——甚至,这些太监们还想着:“那位李大人,从此要平步青云了!”
反应快的甚至在想:“怎么样的先去给他透个口风——‘报喜银’总生受他一些吧!”
而万历皇帝的想法当然与太监们不同——
他其实不是信口随意说说的,而是想到:“这件事儿让内阁露露手吧,免得朝里的人闲久了,又来罗嗦!”
最近,他确实又有好几次被惹烦了,大臣们老是上劝谏的疏,一会儿说是慈庆宫落成了,应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人心了,一会儿则一个接一个的奏请罢去矿税,即便他一概相应不理,心里还是嫌烦;如今,正好拿着播州的这件事来转移大臣们的注意力。
“最好,教他们统统都去办犒赏有功将士的事,就不会老跟朕提别的事了!”
而一想到“别的事”,他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福寿膏”的瘾也就上来了,恨不得立刻飞到榻上去享用;一面往下想:“这才好过个耳根清净的年呢!”
又到了岁暮了,他想,大臣们有了“拟赏”的事可忙,一定皆大欢喜了——
而面临着时节已近岁暮的努尔哈赤却在绞尽脑汁的思考着建州的发展。
这一天,他先是策马在野外独自奔跑了好大一个圈子,迎着大风雪跑了个遍体火热,回来后又独自的在屋子里踱步,最后,他立定了,站在99lib?窗口望天。
他先是一言不发的出着神,脸上一片静穆;然后,神色渐渐的起了变化,目光越来越沉,越来越锐利,脸色则越来越红,拳头也慢慢的握了起来。
然后,他一拳击在窗棂上——
“非彻底灭了哈达不可!”
他的心里爆出一个声音来,紧接着又是冷冷的哼了一哼:“太不像话了!”
心里存着怒气,也因此而下定了决心;那是因为不多日前,明朝新上任的辽东巡抚赵楫竟然派人来向他施加压力,要他送孟格布禄和吴尔古代父子回哈达部。
赵楫七月才受命,来到辽东已是八月;上任三个月后自以为已经摸熟了辽东的情势,也听说了他兼并哈达部的事,一心想要调解两部之间的“纠纷”,竟自派了人来向他说:“孟格布禄毕竟是哈达部之长,久居建州,终究不是办法,还是尽早将孟格布禄以及他的儿子吴?
尔古代送回哈达部去吧!”
他当然不接受,而且在心中嘿然冷笑:“这个什么驴官,诸事都没弄清楚就自己放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了?哈达部的降民都已编入建州的户籍,成为我建州的子民了,他还在胡扯这些?”
但是,表面上,他却满口的对来人说:“好的,好的,我尽快处理!”
他不想和明朝在这个时候撕破脸,发生争执,引起不必要的问题,因此,他表现得非常的顺从,满口的答应了送还孟格布禄父子。
而一等到赵楫派来的人离开建州,他的心中立刻就仔细的盘算了起来。
两天后,他索性就派人在孟格布禄的饮食中下了药,使孟格布禄连泻了两天肚子;然后,他为孟格布禄请医生医治,却让孟格布禄服下药性相反的药——孟格布禄当然就“病”得更严重了。
这一病,病了十天还不好;而孟格布禄得病的讯息已经传遍了辽东。
到了第十五天,孟格布禄就亡故了。
于是,他派人呈报赵楫,说是孟格布禄一病不起,但他将送孟格布禄之子回哈达,以实现他对明朝的承诺。
对于他的这个呈报,赵楫当然不得不接受,但也不肯全然置信,不但再三的盘诘他所派去的人,还派了人到建州来催迫他尽快送回吴尔古代。
赵楫派来的人甚至说:“巡抚未能相信建州的诚意,最好能有所表示——”
他一听,气得险些当场翻脸;但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送走来人后,他再次反覆的想——
结论还是一样的:“彻底灭了哈达——杀了吴尔古代!”
而吞并扈伦四部,统一女真分裂的各部落,原本就是他多年前预定的目标——他从来没有遗忘过自己的使命,自己与生俱来的任务,要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上康庄大道;几年来,他脚踏实地的、一步步的用心经营着,每走一步就距离理想近一步;而今,又是一个新的时机到来。
“只需想好一个应付明朝的办法来——”他很明确的告诉自己:“这事只要做得周全,应付了明朝的插手干涉,哈达就完完全全是为我所有了!”
于是,他陷入了沉思中,再三的仔细思索——
这一次,他一如往昔的,没有对事情掉以轻心,整整的费去一天一夜的时间之后,他才从反覆推想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既没有找来部属们商量,也没有把这个决定说出口;一直等到了第三天,他才明确的当众宣布:“我要将莽古济嫁给吴尔古代!”
莽古济是他方成年的三女——女儿大了,配婚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所配婚的对象竟是吴尔古代,登时就引来了一阵惊异,纷纷的询问起来。
尤其是莽古济的生母富察氏,听到这话后立刻来向他问说:“吴尔古代不是哈达部的人吗?怎的竟要将莽古济嫁他?”
但是,他什么话也不愿回答,什么都不做解释,更不理会富察氏的反应;他只是叫了人来,为他备妥了文书,然后派人送去给赵楫,邀请他出席莽古济与吴尔古代的婚礼。
赵楫当然没有亲自前来观礼,但却备了礼物,派了好几名部属前来,从头到尾的参加了整个婚礼。
努尔哈赤殷勤的亲自接待这两名明朝的官员,不但将他们在喜宴上的座次排在自己的两旁,还不时的劝酒劝菜,一面不时的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带着爽朗、开怀的笑容说:“汉人们总是说:女婿是半子——两位看看,我这半子,模样儿很不错吧!”
两名做了“贵宾”的明朝官员当然顺着他的口气接下去,满口的赞美着:“是的!是的!果然是乘龙快婿啊!”
甚且,因为受到了全场欢悦气氛的影响,情绪升扬了起来,两人都异口同声的说:“建州和哈达结了这个亲,是最明智的事——我们回报巡抚大人,大可放心了!”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说:“等我得了外孙,必然抱了去巡抚衙门参见巡抚大人!”
说着立刻举起酒杯来敬酒,自己先一饮而尽,两名贵宾也就跟进,一口喝光杯中的酒——几个回合下来,喜宴还没有结束,这两个人已然酩酊大醉,如烂泥般的瘫倒了。
努尔哈赤做了个手势,立刻上来几名侍卫,上来扶起两人。
“好生的服侍,而且,一步都不能离开,一直守到他们酒醒!”
他仔细的交代着,而且,话一说完,自己也就放下酒杯,站起身子,退离了喜宴;他挥挥手,不要人跟着,自己独个儿走到了户外,不一会儿之后便跨上了马,向着野外飞奔而去。
他的情绪起伏着,隐藏着的心事和酒意一起起伏,再经过马背上的一阵颠簸之后激荡得更厉害,终于,他翻身下马,而后便呕吐了起来。
将胃中的所有都吐了个干净之后,他开始往回走;情绪已经平静许多了,心里所隐藏着的说不出来的诸多事体也慢慢的被压到了最深处——他冷静、理智的告诉自己:牺牲一个女儿是值得的,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终必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回收!
吴尔古代做了他的女婿,当然是给了明朝一个很大的“交代”,也是他不放吴尔古代回哈达的最好的理由——
“这么一来,明朝没话说了——”
而他也将利用这个缓冲,加紧进行全盘掌握哈达的计划;他有把握让吴尔古代死得像孟格布禄一样的“合情合理”,也很有把握让哈达部的人对他心悦诚服,融合成建州的子民——有了这个缓冲的时间,他有绝对的把握。
新的一年到来了,而他正在进行的是这么一件意义重大的事——吞并哈达,乃是他统一女真大业的开始。事情做得成功了,他一生的事业又展开了新的一页。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所有不快乐的情绪化为了乌有;他期勉着自己:“今年是何等重要的一年啊——这统一大业,我一定要全力以赴;除了哈达,辉发、叶赫、乌拉,都要逐步的解决,一个一个的为我所有!”
他的眼睛越发的光亮了。
第五章 为君之错
这一年,大明朝境内接二连三的发生动乱。
二月里,武昌的民变再起,百姓们聚众抗争,杀了税监陈奉的参随六人,焚烧了巡抚公署——这是武昌、汉阳地区的民怨在累积了长达三年之后,第二次爆发的具体行动,情况远比一年多前的击伤陈奉要来得严重得多——
这一次,百姓群聚的有数万人之多,愤怒的目标指向原为御马监太监,来到湖广等地任矿税太监而胡作非为、横徵暴敛的陈奉;陈奉逃出税监衙门,藏匿于楚王府才幸免于死;最后,出动了锦衣卫缇骑镇击,才勉强驱散了聚集的人群。
然而,这么一件重大的事变奏报到朝廷,大臣们纷纷上书陈请撒回陈奉,万历皇帝却迟迟没有答覆。
他倒不是对这件事完全不闻不问——太监们念给他听的奏疏的内容他都听明白了,也不是漫不经心的从右耳进去,又从左耳出来了,而是产生了错愕。
表面上,他一言不发,静默无声,更无什么特别的神情,木着一张脸,重新投入福寿膏的香得令他沉醉的气息中;但是,心中却关始回旋起了一些异常的声音。
“陈奉真的那么坏吗?”
像是在询问,也带着些诧异——
这一次,他的心神没有完全在福寿膏中沉迷,心绪在微微的颤动中逐渐升起思索的声音,脑海中也渐渐的有了纵横交织的线路。
他想起了往昔,陈奉跪在他面前的模样,恭敬、谦卑、忠诚,十足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后,陈奉就任湖广税监以后,进奉的金银之数也令他十分满意——仔细的想过了之后,他再重新发出疑问:“陈奉真有那磨坏吗?”
太监们念过的奏疏里,包括有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上的,给事中姚文蔚、南京吏部主事吴中明——印象最深刻的是江西税监李道。
李道的奏疏不同于其他人,仅只是指出陈奉为祸地方而已——李道很明确的指出陈奉:“侵匿税银、阻截商贩、徵三解一、病国剥民!”
几句话,深深的打动了他的心,也令他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怒喝:“什么?徵三解一?”
湖广一带徵收的矿税,竟然只有三分之一解入皇宫的内库?陈奉个人的侵吞竟为进奉的两倍?
“这是真的吗?”
那个恭敬、谦卑、忠诚的奴婢竟然做出侵吞的事?跪伏在地,像一条狗一样的人竟然背叛了他——他开始发抖。
两个月后,他下令召还陈奉,由承天府守备太监杜茂代理陈奉之职;但是,湖广一地,百姓所受的荼毒已经无法养复了。
而且,就在陈奉被召回京的第二个月,苏叫也发生了民变,一样是因为徵税太监的苛剥所引起——
奉派到苏州的太监是孙隆,五月里,他率尔下令,每一架织机加徵税银三钱。
他打的如意算盘:苏州向为丝织盛产之地,百姓以“织”为业者占十之八、九,织机德数不下数十万,每架加徵三钱,一年的进帐将可多出百万以上,不但能讨得万历皇帝的欢心,自己的荷包也可以赚个肥饱。
但是,他却没想到,原先已要缴交重税的机户们再额外的要多缴这“每架三钱”的加徵,全都无法承担,只得纷纷关门罢织,而受雇的织工们立刻失了业,生计大受影响,动乱顿生。
六月初三日,几千名织工聚集城中,推崑山葛成为首,包围孙隆的税监衙署,击毙孙隆的几名爪牙,孙隆本人越墙逃走,才免于一死;而聚集的机工依然不肯散去,直到第二天,调来大批官军镇压——
而这一次,听着太监们念奏疏,还不等全部念完,万历皇帝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先是像一个小孩子般的赌气的哼着说:“怎么不连孙隆都一起打死呢?那才是一了百了呀!”
然后又向着郑贵妃叹了口气说:“这干太监,在皇宫里的时候都好好的,一出去就惹事生非——你瞧瞧,两个月出一回事,弄得朕连个安静日子都没有!”
说完,胖呼呼的下巴抖了一阵,头也连摇了几下。
郑贵妃当然拣好听的向他说:“在万岁爷跟前,有万岁爷的感召,他们自然一个比一个好——放到了外头,离万岁爷远了,难免就有些儿走样了!总是下人嘛,好也是靠万岁爷的圣明才好的——”
她像是想为孙隆说情似的进言:“有道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万岁爷就别把这些奴婢们的过错放在心上了!”
然而,这一次,万历皇帝的反应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了;尽管让郑贵妃给说了半车子好话,他也不再全盘接受,全盘听从——而且,无需再拖延上两个月了——他随即下令:“叫孙隆回京来,给朕仔细的盘问盘问!”
吩咐完了,他才吞吐了几口气,挥了手,示意太监们侍候福寿膏,又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细细品味、沉沉睡去。
而清醒着的郑贵妃却在他入睡之后,脸色渐次的沉了下来。
“万岁爷竟然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她愤愤的想着。
替孙隆说情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孙隆送了她不少“孝敬”,要是这回说动了万历皇帝,不怕孙隆不加倍孝敬;可是,钉子碰回来了,财路也就断了。
但是,仅只是一个“财”字,还无需太放在心上——她所浮上心头的其实是另一种隐忧。
万历皇帝不再对她言听计从,这简直就是一个敲钟般的警讯。
“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
这是自古以来的宠妃的下场啊,想得她不由自主的机伶伶的一颤,却也更加不甘心的、咬着两排牙齿,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呼喊:“我尚未色衰啊——怎么竟说不动他了呢?”
一股混合着诸多因素的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有几分挫折,有几分失落,也有几分悲愤——她尽可能的控制住自己,维持了一个平静的外表,也不让泪水落下来,以免让周遭的太监、宫女们看见了,哪一天不留神就说给了万历皇帝知道;但是,情绪已经坏到极点了,实在没法再在万历皇帝身边挨下去了,她索性起身,走出了乾清宫。
天气热,她身穿葱绿织金薄纱上衣,下着墨绿团花百褶裙,人一走动,身上的环佩一起发出声响,但是,万历皇帝却不但没有因此而醒来,反而鼾声更大,她把头一低,险些哭出声来。
出了宫门,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坐上软辇后,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以支撑自己能维持着平静的表象回寝宫;却不料,太监们抬起软辇,没走上几步,她一抬头就遥遥的看到了坤宁宫。
宫里隐约透出几个人走动的身影——
王皇后还健在——虽然常常病着,却总能拖拖拉拉的熬过去,直到现在还活着,还占箸“统领六宫、母仪天下”的身分!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心里更没法子压抑下澎湃汹涌的波浪;而在泪眼婆娑中再次遥望坤宁宫,情绪越发的激动。
那是她最想拥有的地方——而那里却属于另一个女人——一个阻挡了她实现梦想的女人——
坤宁宫的建筑她熟得不能再熟了,已经数不清在梦中有多少次看见自己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昂然的入主坤宁宫,捧起皇后的金印,向天叩谢。
打从十三岁入宫开始,这个梦就不时的出现,甚且成为她生命的重心。
而今,币整的二十年过去了——
梦想实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不但皇后的金印握不到手中,便连万历皇帝的心也从手中飞走了。
她不由得回想起了那许多得宠的时刻,万历皇帝一天都少不了她,也只差没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
却是这么一想,她越发的心酸,双手一掩面就号啕痛哭了起来,颤颤的忖着:“那才不过多久前的事啊!”
人坐在软辇上,她哭得全身不停的颤抖,那原本薄如蜻蜓双翅的葱绿纱衫便如被惊得扑簌簌的一般,带着无处可栖的惶然,更宛如飘流的浮萍,遇到了逆浪,慌忙的随波乱转——
情势大不利于她,似乎已成了定局——两个月后,万历皇帝所宣布的一个新的决定,虽然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旦成真的时候,也仍然是致命的打击,令她哭得死去活来——
事情虽已隐隐成形,但促成具体的实现,却是一个偶然的因由。
这一天,万历皇帝其实一如往昔的沉溺在福寿膏所带给他的美好的幻觉中,并无意于处理或决定任何事情;他像是漫游的鱼,心中没放进任何东西。
但是,太监们来向他禀报,为他下令召回的陈奉已经到达北京了,在等待他的宣召。
一刹那,他的悠游与自在全都被扰乱了,情绪整个的坏了。
他觉得耳中嗡嗡的作响,眼前昏昏然,心中升起一股烦躁,于是,他发出一声冷哼:“还宣召什么?”
重重的一顿,他喝道:“着锦衣卫拿下,严审,问罪!”
怒气一起呈现在他的神情和声音中,他的脸色为之泛青;呼吸也重浊了,口气严厉,说出来的话更是毫无转寰的余地。
当然没有一个人敢为陈奉求情,更没有一个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太监们异口同声的说:“奴婢遵旨!”
陈奉的命运被决定了——跪伏在地上的太监们逐一起身之后便开始执行审讯陈奉的命令,而且以最快的速度去进行。
善于察言观色的太监当然很明确的感受到了万历皇帝的愤怒,丝毫不敢迟延,更不敢放人情——很快的,陈奉的罪名被确定了。
太监们飞快的来向他回报:“陈奉亲口招认,曾侵吞税银——”
下面的声音他听不清了,陈奉所招认的数字是长长的一串,但是,多少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奉背叛了他;这个亲口招认更加证实了背叛的事实,便连他想逃避面对这个事实都不可能了。
他的耳中嗡嗡作响,脑海昏乱,情绪恶劣已极,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这该死的东西!”
“徵三解一”是事实,陈奉当然要判死刑——侵吞了多少税银,要一笔一笔的查点清楚,送交库房,至于陈奉本人,他只说了一个字:“绞——”
因为宽恕不得,他发声的时候越发的简洁有力,听得每一个人都觉得背脊发冷,飞也似的去向锦衣卫镇抚司传旨——
而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处死了陈奉,他的情绪不但没有因为得到了发泄而好转,反而还变得更坏。
坏得甚至令他连福寿膏都不想享用了。
他起身踱步,在屋子里走了好几趟来回,然后,他在窗口停了下来,怅怅的张望着前方。
其实并没有看进去什么东西,他只是茫然的出着神,心里一遍遍的对自己说:“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的!”
虽然心绪在转动,他却觉得心中非常的空,空得一无所有,空得令他难受之至。
而就在这个当儿,他的心念一转,竟突然想起了他生身的母亲——慈圣皇太后。
这道心念来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完全无因——起自于他的极度空虚中,推动着他潜藏在生命最底处的渴望与追寻。
他需要有东西来填补他空洞的内心,而他本是最渴盼母爱的孩子——他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便是母亲的爱。
于是,他立刻吩咐:“起驾!到慈宁宫!”
一路上,种种童年时的回忆都涌上来了:他最喜欢依偎在母亲的怀中,脸颊贴着她温热柔软的胸口,闻着她身上所发出来的甜香,听着她轻微的鼻息和心跳的声音,双手勾住她的脖子,有时还去拨弄她从耳垂悬下的一长串的珍珠耳坠。
那是最让他满足的感受,也是最温馨的回忆,他热切的想要重新再享有一次。
于是,他一路催促抬辇的太监加快脚程。直到慈宁宫在望。
慈圣皇太后已经先一步的得到了通报,带着几分诧异的准备接见;万历皇帝的软辇一到,先是太监、宫女们在门口跪了密密麻麻的一地,山呼万岁了之后才起身迎他入宫。
然而,万历皇帝的本意却不是来接受这“接驾”的仪式,他三步并作两步的直入正殿去见慈圣皇太后。
慈圣皇太后穿着一袭褐色上绣万寿团花的常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明显的增多了;她已经老了,尽管顶着皇太后的尊贵身分,她也一样的臣服于岁月。
万历皇帝先是不觉——他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说了声:“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千千岁!”
可是,行过礼,一抬超头来,慈?99lib?圣皇太后的形容就整个的进入了他的眼中。
她看来已经非常的一衰老——
脸颊凹陷了,皮肤上长出了老人斑,眉毛稀淡得衬得双眼不怎么有神,下巴和脖?99lib.颈都松垂着几层皮,耳上只饰了一颗珍珠,没戴长长的耳坠——
他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老了——老得和他记忆中的有着温暖怀抱的母亲已然大不相同,甚至,眼前的她有如一个陌生人,除了“母亲”的名分之外,什么都不对劲了。
“母后——”
他带着错愕,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而慈圣皇太后却已经朝着他说话了:“皇帝,怎么得空,突然的上我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儿吗?”
这一问,他越发的无从回答了,瞠目结舌的僵立着:偏偏,就在这一刹那间,又是一桩往事回到了心头。
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因冶游而受到母亲的责罚,跪在她的跟前,心中发着阵阵的颤栗。
那时的母亲正值盛年,体态丰腴,眼神中挟带着令人心折的威严,和眼前的衰迈一样,都不是他心中的真正的母亲——
想到往事,他越发的傻了。
他十岁即位,每天清晨都在母亲严厉的叫唤声中醒来——做了皇太后的母亲,每天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叫醒他,准时的上早朝;无论他多么眷恋被窝,也得乖乖的服从——那几年,母亲和张居正是一个人的两种化身,都在期勉他做个圣上明君!
心里想得乱成了一团,他几乎想逃离了;但是,慈圣皇太后的声音随即又响了起来:“皇帝——”
她的叫唤声已经不严厉了,但也没有带给他一丝亲切的感觉——她彷佛在叫唤一个陌生人,遥远的,但充满了礼貌。
他在轻轻一颤后接受了这叫唤,并且极力的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集中目光正对慈圣皇太后,也回报了她一个高度的礼貌,想出了一句得体的话来——他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声音也非常的恭敬:“儿臣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念母后,所以专程来看望母后!”
这么一说,慈圣皇太后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难得你有这份心!”
说着,她从座椅上缓缓起身,原来侍立在她身后的两名宫女连忙赶上去搀扶她;然而,她起身、站稳了之后举步行走,倒也不是想要靠近万历皇帝,而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是,万历皇帝立刻赶上前去,凑在她跟前,陪着她迈步。
慈圣皇太后依旧笑咪咪的说:“你来了也好!我正有话要跟你说说呢——咱们娘儿俩可也好久没在一块儿说说话了!”
万历皇帝微弯了腰,恭敬的说:“是——儿臣恭听母后的训示!”
慈圣皇太后满意了,缓缓的走动着,走到窗口,她想要往外看,一名太监立刻过来打开窗户,让她的视野延伸出去。
时节入秋,吹拂而过的风中微带着凉意,天色却异常的清朗,碧蓝如缎,没有半丝杂色,还闪闪发亮,蓝天下却是慈宁宫外的一排长廊,连接到宫门,廊上的朱漆和沿廊摆设的盆花相映成一道色泽亮丽的艳光,在秋阳下闪动着。
慈圣皇太后的心请似乎特别的好,眼睛张望着这些,口里一迭声的说:“今儿天气真好,连这些花都给映照得特别好看呢!”
万历皇帝立刻迎合她的话头说:“难得这好天气!儿臣陪您到御花园中赏赏花吧!”
慈圣皇太后微点了一下头:“也好——我多日不曾出门槛,正想走动走动!”
于是,万历皇帝吩咐太监们:“起驾——上御花园!”
太监们当然立刻应了声:“遵旨!”
不料,慈圣皇太后却临时想起了事情,吩咐道:“慢点!”
然后,她向万历皇帝说:“难得有这个兴致——把我那个孙子也找了来,一起去吧!”
说罢也不待万历皇帝的表示,迳自吩咐:“去请皇长子来!”
刹时间,万历皇帝愣住了。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他毕竟不敢违拗慈圣皇太后的意,不敢出声阻止太监们去请常洛的脚步;他只能强迫自己忍耐,压下心中一千个、一百个的不情愿,默默的顺从着慈圣皇太后的主张。
只是,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了,浮在表皮上,显得万分不自在。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告诉自己:“且忍一忍,忍过这当口——走一趟御花园,一会儿就没事了!”
但是,慈圣皇太后似乎是跟他对上了似的,毫不放松的紧逼了下去——她转过身来,两只眼睛正视着他,目光也在突然间变得炯炯有神,既令他不敢正对,也无法逃避,只有万般无奈的承接着。
慈圣皇太后却进一步的逼人。
她略略提高了声量问他:“我记得,慈庆宫是去年八月修成的,常洛是今年二月里搬进去的,可怎么就没听说那是‘东宫’?”
他一面闪躲着她的眼神,一面在脑海中思索着可以敷衍她的言语,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她:“常洛,尚未受册——”
慈圣皇太后依旧不放松的追问:“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大臣们不是打多少年前就纷纷上疏?一拖十几年,说不过去吧!”
万历皇帝不敢声张,低下头,任凭慈圣皇太后一句接一句的说下去;慈圣皇太后却又像是感慨万千似的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问他:“你倒说说看,常洛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好,惹了你讨厌,你就这么不情愿立他当皇太子?他毕竟是长子啊,你能不顾礼法?不顾天下人说话?眼看,他将二十岁了,你要拖延到几时呢?更何况,这孩子老老实实的,又挺孝顺的,没有什么不啊!”
万历皇帝尽可能的闪躲着——好不容易,他想到了一个说词,于是,他向慈圣皇太后解释着:“他只不过是个宫女生的,不值得母后为他操这许多的心啊!”
却哪里知道,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已经挨了“啪”的一声;然后是挥罢掌的慈圣皇大后铁青着脸,颤颤的怒声:“你也是宫女生的贱种啊!”
万历皇帝登时醒悟,立刻“扑通”一声的跪下,口里称着:“儿臣知错!”
可是,一切都迟了。
慈圣皇大后颤栗的身体再也不愿站在他的面前——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她摇摇摆摆的走回寝殿去,临转身之际,她甚至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万历皇帝人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目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慌成一团,想要出声唤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一阵恐惧感越发如浪潮般的涌起。
他便连母亲都要失去了——
耳朵里又是一阵嗡嗡乱响——慈圣皇太后年老力衰,这一记耳光打得并不重,脸颊上并没有太明显的痛意,但是,他实际上的感受却有如一把刀扎进心里——他像赤裸着身子独自立在茫茫的荒原中,这一刀切断了他与世界的连系,使他成为一个彻底孤独的人。
他想放声大喊:“母后!母后——”偏偏,慈圣皇太后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太监们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一个站立不稳,险些又跌坐了下去;好不容易扶他立定了,太监中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而他的耳中还是嗡嗡作响。
他终于挣扎出了声音,那是一声呼唤:“母后——”
而这声音却是无意义的——一如他在精神的荒原上所听到的呼呼的野风。
他想放声大哭,想放足狂奔,想用力捶打一切看得到的东西:甚至,他想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挖出心来——他恨不得迎着柱子撞头!
偏又在这个时候,常洛走了进来。
第六章 皇太子
大臣们等待、争取、吵攘不休多年,甚至已有人为此断送了性命的册立皇太子的大典终于来到了——
听到万历皇帝亲口宣布的人们一个个的感动得痛哭流涕,未及亲自听闻的人则在得到讯息后赶到皇宫前伏阙叩首,更有人屈指计数,从第一次有人上疏,请万历皇帝册立皇太子,至今所累积的年月和所兴起的风波;更有些政治敏感度高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将“关节”的重心移向了常洛周遭的人,甚至费劲的打听起常洛的生母王恭妃的娘家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想法,每一种想法也都是由自己的立场出发,却没有人了解万历皇帝的内心——大臣们在额手称庆的同时,没有人注意到他眼神中的荒凉与茫然。
甚至没有人为他设想,他在宣布了这个决定的同时将失去郑贵妃的心,他的心必然更加孤独、寂寞——
更没有人去设想,已经被许多人设定为今后“押宝”对象的常洛与王恭妃的心情——那一对原本一天一天的挨日子的苦命母子,忽然面临了“飞上枝头作凤凰”时的失衡。
初闻这桩“喜事”,王恭妃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傻愣着双眼僵了许久,然后才问来传话的太监:“你说的是真的吗?”
太监们告诉她:“千真万确!万岁爷已经传旨礼部,命速议册立仪制来着呢!而且,连日子都已经让万岁爷的金口亲定藏书网了,是十月十五——决错不了的!”
王恭妃又是一阵错愕,直着两眼看着半空,过了一会儿却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说:“这怎么会是真的呢?怎么会呢?”
一面又拉着那太监的袖子追问:“万岁爷一向嫌着我们娘儿俩,是怎么回心转意起来的?”
那太监实在答不上来,只好换了个方向,好言好语的对她说:“娘娘,皇长子被册为皇太子,乃是大喜的事,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啊,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王恭妃倒也醒悟了,连连的点着头说:“是啊!我们娘儿俩的苦日子总算是熬过了——”
随即便笑了起来:“常洛总算要做太子了——”
这样哭笑齐来了好一会儿,先把那名太监给弄得暗自摇头叹息,但是,幸好,她并不是完全的糊涂——哭过笑过之后,她的心清明了起来,随即对那名太监说:“啊,事情来得突然,没先给你备下赏银——”
她取下了手上唯一的一枚慈圣皇太后给的戒指,交给那名太监:“这个你拿去——日后,皇太子还有赖你们大家好生的侍候!”
那名太监也知道她没有私蓄,却不肯收这戒指,同她推辞着说:“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敢收娘娘的东西!侍候皇太子,那可是奴婢求之不得的事啊,不敢劳娘娘降旨,奴婢一定尽心!”
一顿之后却说:“只望娘娘日后做了太后的时候,还记得奴婢这份心意,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恭妃当然应允:“这是当然!”
然而,不过半天功夫,她就发现,这样应允的话,便连说都来不及说了——这名太监前脚才刚出,后面就另外又来了“报喜”的人——一日之间,竟有十几起人进出。
原本寥落冷清的景阳宫,登时热闹得有如市集;一向已经习于不被闻问的她,忽然要不停的与人应对,接受别人的道贺、奉承,不但不太能够适应,还弄得疲累交加,难以支持。
好不容易挨到夜里,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的人,她颓然的倒在床上,久久无法动弹。
但是,她的精神却异常的亢奋,因此而无法阖眼,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入朦胧状态了,心中突然又响起一声欢呼:“总算熬出头了——”
于是,又再一次的陷入失眠中——这样连续几天下来,还没有等到册立大典的那一天,她就病倒了。
而发生在常洛身上的,则又是另一种状况。
常洛在突然间于宫中、朝中成为最抢手的人,一群接一群的“重视前途”的人争先恐后的拥向他,使得原本就反应迟钝的他茫然不知所措。
万历皇帝宣布册立的话他没有亲耳听到,也不自知这份“时来运转”——他已出阁讲学,这天,正由讲官郭正域和董其昌两人为他讲说经书,整整一个上午都关在书房之中。
郭正域和董其昌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品性端正,董其昌甚且以书法闻名于世;常洛资质虽差,对自己这些才学兼优的师保们却都十分敬重,讲的书无论听懂了没有,都竭尽全力的倾听;讲官们讲书的时候,他更是正襟危坐,态度恭敬得连大气都不会乱喘一声——因此,太监们也不敢贸然的推门闯进去,而是毕恭毕敬的在门外等着,时间一久,人便一个个的增加,加成了一大群人,黑压压的挤满了台阶与长廊。
可是,一等书讲完,里面的门一开,常洛正要从里面走出来的当儿,门外的秩序就维持不住了。
太监们开始往前面挤,深恐落后了,常洛便看不到自己了;一刹时,秩序大乱,人挤人,宛如群蚁争前。
而生平从没见过大场面的常洛既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在突然间被这许多人扑拥,心中一慌,竟立刻吓得哭出了声来。
一面哭,他一面踉跄着脚步往后退,险些又摔上一跤;幸好侍候他的太监王安还算稳重,一面扶住了他,一面朝着不停的挤过来的太监们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而就在这个时候,郭正域和董其昌也一起走了出来,帮着稳住了场面;郭正域甚至还伸手揽住了常洛的肩头,轻轻的拍着,以稳住他的情绪。
王安和挤在最前面的几名太监问清楚了,这才知道原来是“喜事”——他立刻露出了笑容,回头向着常洛喊了一声:“恭喜殿下!”
然而,他的话,常洛根本听不清楚了——常洛在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已经吓坏了,即使在郭正域的哄抚下不哭了,心神也散掉了;他的脸色发白,手脚冰冷,无法动弹,不能言语,而且在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整夜梦呓不停。
彷佛是个不藏书网祥的徵兆——
倒是已在宫中任事多年的王安处理得好——
他知道轻重,晓得这不祥的徵兆是绝不能外泄的,否则,好不容易等到万历皇帝回心转意了的册太子的事又要发生变故了,影响便太大、太严重了;因此,他索性封锁了这件事。
连御医都不请来看,以防走漏风声。
他紧闭宫门,摒绝其他的人,只由自己拿了盐水为常洛擦身退烧;他确信,常洛的高烧并非真正的疾病,而是由“心病”引起的,不一定要靠药物退烧——他也更明白,这一段时日对于常洛的重要性:“万岁爷已经择定了十月十五,只要挨到那一天,行了册立大典,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面想着,他一面注视着半昏迷的常洛,竟不由自主的喃声祈祷了起来:“我的小爷,你总要顺顺当当的挨到那一天啊!否则,你打出娘胎就吃的苦便白吃了——”
幸好,常洛也总算争气,几天以后病情便渐有起色,挨到大典前,勉强能起床站立了。
十月十四日,万历皇帝派了几名公、侯爵位的勋戚为册立皇太子的事举行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的仪式。
第二天..
,册立仪式上的持节正使、捧册宝副使的人选也派定了,然后,一份册立常洛为皇太子的诏书正式颁布——诏书上并同时宣布,册封其他的皇子:
常洵为福王
常浩为瑞王
常润为惠王
常瀛为桂王
宣读之后,一切便成定局了。
而对于郑贵妃来说,一切也都成定局了。
惟独令身边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郑贵妃打自听到了将立常洛为太子,而常洵被立为福王的消息之后,竟然不哭也不闹!
她在外表上看来,显得非常平静,甚至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在万历皇帝跟前,她更是如平日一般的,带着一身的精心修饰、妆扮,笑吟吟的陪坐着,只有在独自一人对镜的时候,才有几许落寞的神色笼上眉梢。
其实仔细的屈指推算过——
第一次有人提出册立皇太子的请求,那是万历十四年,到现在——万历二十九年——是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她整整同主张册立常洛的这许多人打了长达十五年的仗!
而这么一场漫长的战争,她竟然输了!
想不承认、不接受都不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看;甚至,连想假装不知道也不行。
漫长的十五年过去了,时间不会再从头回来一遍,所成的定局也不会改变!
她忽然觉得,这十五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如一场荒唐的梦——她自己曾经费尽心思,用尽力气的在这场梦中扭转乾坤;她看着自己,刻意的把原本生就的一张标致的脸妆点得更加娇艳,刻意的绞尽脑汁想出能讨好万历皇帝的话,刻意的制造气氛,刻意的买来福寿膏,刻意的抓住万历皇帝的心;一切都是刻意的,然而,到今天,这一切的刻意都落空了。
但是,她已经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有的只是一丝凉飕飕——心里掠过一丝悲凉,既不强烈也不激昂,淡淡的,只是像舌尖含着一粒碎小的冰块而已;却又像心已经死了一般,再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了。
她静静的躺到床上去,独自一个人,拉起被子连脸一起盖住;几名宫女过来为她把锦帐放了下来,也为她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时间其实还没有入夜,但是,她只想缩 5728." >在这与世隔绝而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被窝中,仔细的听听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场荒唐的梦中,她已经一无所有,现在能拥有的只是自己的心跳声。
但 662f." >是,她丝毫不曾察知,这场以她为主的荒唐的梦,其实只是大明皇宫中的荒谬绝伦的一小部分而已。
第七章 荣枯旺衰
“怎么会有这种事?”
努尔哈赤一个下意识的脱口便说:“真是荒唐——有没有搞错啊?”
他倒不是不相信来告诉他消息的额亦都所说的话,而是这件事太荒唐了,荒唐得令人无法置信。
但是,额亦都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又重复着说:“千真万确,一点都没错!明朝确实派了李成梁再度出任辽东总兵,李成梁已经启程上路了,无须多久就会到达辽东!”
努尔哈赤先是微微一笑,向额亦都说:“我不是说消息错了!”
然后却叹出一口气来说:“我是说,明朝错了——怎的派李成梁来呢?他年已七十六,更何况,早已在辽东弄得声名狼藉——若我是明朝的皇帝,绝不会派这个人再任辽东总兵的!”
不料,额亦都回报他的却是哈哈一笑:“您怎么掉转头去替明朝的皇帝设想起来了呢?您平常不老是说,别人做错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到来的时候;明朝派到辽东来的人越差劲,就越对建州有利;如今,明朝派了李成梁来,您不是该带着全建州的人大喊三声‘谢天谢地’吗?”
努尔哈赤被他调侃得也笑了起来,随即却一正神色,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然后又说:“这几天,我正在想一件新的事情,准备想齐全了以后,交给你们几个去做——这样吧,明天下午,把费英东他们几个都找来,好好的商议商议!”
他这么一说,额亦都便明白,这必然是件极为重大的事——需要召集了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额亦都五个人一起来商议的事,当然不会是小事!
果然,到了第二天,努尔哈赤宣布:“明朝没有可用的将才了,竟然派了李成梁再来做辽东总兵——建州扩张、发展的机会又来了,从此,我们更要把握时机,加倍努力——”
接着,他向大家说明:“我这几日仔细的想了又想,决定将我们建州的军队重新整编,立下一个新制:便是以三百人为一牛彔,每一牛彔设一额真为长,这人便称作‘牛彔额真’!而且每几个牛彔画一旗色——你们看!”
他的手一挥,身后站着的几名侍卫立刻走到前面,将手中的布包打开来,一平摊却是他已试做完成的四面旗子,分别是黄、白、红、蓝四个颜色;每一面旗子都是二尺许长、方形,素面。
四面旗子的颜色非常鲜艳,招展开来,极易引人注目。
额亦都第一个就拍手叫好:“即使在黑夜之中也极易辨认,方便极了!”
费英东掐指一算道:“以我建州目下的军队总数,分属四旗,各设统领;每旗约五个牛彔——”
努尔哈赤笑着做了个总结:“既然你们都说好,三天后,我们便以这四旗为号志,分好人马,在野外作一次演习——”
三天后却逢一夜的大雪,将天地间都铺成银白;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四野既倍显清亮、壮阔、空旷,也宛如潜藏着一股急欲迸出的力道。
大队的人马早在天亮前就已经完成了集合与整队,只待天色透出一线白光,号令一响,立刻一起向前疾驰,往郊野奔去。
刹时间,马蹄声如轰雷般的大作,马上的骑士呵气成雾——
预定演习的地点是城外几十里之处,一片平野尽处又连着一座山林——这地点是努尔哈赤亲自挑选的,他要这次演习中同时包含了平地与山林两种战技训练。
四种新制成的旗子一起在空中招展着,分别由四名掌旗的骑士持着,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所有参加演习的人马也分成了四队,跟在每一面旗子后飞奔;到达后,按照预定的指派,两旗一组,分别为攻与守的两方。
第一个回合,黄旗与红旗一组,担任攻方,蓝旗与白旗担任守方;第二个回.合,攻、守双方对调;第三个回合,改变组合,由黄旗与白旗一组,红旗与蓝旗一组,第四回合,黄旗与蓝旗一组,红旗与白旗一组——这样一个循环下来,每一支队伍,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不同的组合和任务,演练了各种不同的战技。
额亦都、何和礼、费英东、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穆尔哈齐、雅尔哈齐、巴雅喇八个人分别担任这四支队伍的正、副统领,扈尔汉和褚英则担任努尔哈赤的副手——努尔哈赤亲自担任这次演习的总指挥。
他特别重视这次的演习,因为,这是一次新的尝试,为他所设计的新的军队编制进行新的训练,也同时是一个测试。
“如果成效好,就正式采用这套编制——”
事先,他就明确的向部属们宣告过,这不是一场寻常的演习,这次演习的成效将影响到建州未来的军事制度——一切非同小可!
于是,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没有因只是“演习”而稍有松懈——
黄、红、蓝、白四面旗子迎风发出呼呼的声响,引导着队伍行动;他的手中也握着黄、红、蓝、白四面旗子——作为指挥用的旗子比起飞扬在空中的旗子来小了许多,旗面只有巴掌大,旗杆只尺半,握在手里轻巧灵便,舞动自若——第一次使用,他怀抱着重大的希望,也隐隐的上涌着一股无名的兴奋。
第一回合的演习开始了——
攻、守双方的人马整好了队,壁垒分明的隔着两百步之遥对立;领队的旗子鲜艳夺目的飘展,成为每一双眼睛注视的中心;他也缓缓的举起手中的旗子,是亮灿如金的黄色,从他高举的手臂往上延伸到半空,高高的凝成一个视点。
然后,他倏地一挥手臂,手中的黄旗也就由上空舞向前方,画出一个坚挺有力的弧度,指向正确的方位,传递命令。
而几万只注视着这支旗子的眼睛一起得到了感应,就在一瞬间,结了一层坚冰的地面上响起了怒涛汹涌般的马蹄声,得到了指示的黄旗队伍发出第一波的攻击行动,五百名担任前锋的骑兵像箭一样的射向前方,紧接着,一千名属于黄旗的左翼军也在努尔哈赤的指挥下出动;担任守方的蓝旗则在同一个时候出动人马布阵,作好防御的准备动作,排成三道栅围。
两军交锋,各不相让的搏斗——
一样是震天的喊杀声,一样是金铁交鸣,人马交颈,一样令待命的人看得惊心动魄,原野上的战斗气息升高到了鼎沸;努尔哈赤本人更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的直视着前方,而后,在双方都陷入苦战的僵持不下的状况中,蓦地发出一声大喝:“红旗——”
他手中的小红旗更是随声挥出,指示着红旗队伍加入战局;于是,一千名属于红旗的右翼军立刻挥鞭冲锋,支援负责攻击的黄旗。
战场上的黄旗军其实已经越过了第一道栅围,却在第二道栅围前被蓝旗军的奋勇抵抗给阻挡住了,一直在原地打转,可是,一有了红旗军的加入,情况立刻改观,第二道栅围很顺利的被冲破,黄、红两军会合,一起向第三道栅围前进。
喊杀声越发的震天——
而努尔哈赤手中的另一面旗子也适时的挥出——白旗也加入了防守的行列。
情势再次生变,原本已居劣势的守方加入了支援之后,实力大增——攻守的双方再次形成势均力敌的拉踞战。
直战到日中,双方不分胜负——第三道栅围始终没有被攻下,守御的蓝、白两旗却也没能击退来犯的黄、红两旗。
但是,双方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却令努尔哈赤十分满意;下令鸣金收兵以后,他忍不住先向着立在他身后的褚英和扈尔汉点头赞美:“大家都很卖力!很好!”
等到额亦都等几个人下马来见他的时候,他更是明确的指出:“我建州全军的战力着实令我欣慰——仅以这半天的演习来说,我敢论定,已为辽东之冠!”
说着,他又呵呵的笑了笑:“下午的演习想必会更精采!”
额亦都问他:“您看,分了这四旗的编组,成效好不好?”
他“唔”了一声说:“就这半天来说,是好得很——但我还得看看下午的情形,再好好的想想,要不要修改什么!”
下午很快的就到了——不过是一餐之后,人马开始重新整队,进行第二回合的演习。
这回,场地由平野移到山林,队伍的指挥也因重组而变得复杂——演习的难度更高,挑战性也更强。
而努尔哈赤的心中也更勃发起高昂的意志,他一面仰望着四面飘扬在空中的旗帜,一面注视着演习中的全部人马,两眼发出神光。
他的尝试已经得到了初步的成功——
兴奋感油然而生,他的整张脸因而变得通红,热气上涌,心潮澎湃,甚且更带着几许感动;他不曾完全意会得到,他所做的新尝试其实已是历史上的新制度,但是,最直接、最深刻的一种想法却是建州从此有了一种更合用的制度,更利于组织、更便于在战场上指挥、调度——为此,他的情绪高涨。
骑在马上,他伸背挺胸,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强旺之气来,他的生命在发光。
而万历皇帝的生命却越来越萎靡,越缩越小,气息越弱——
尤其是时节进入隆冬之后,他每一天都觉得身体不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不久,他就真的病倒了,连起床都不能了。
那是在繁缛的册立皇太子的大典之后——好些不了解他的大臣们都以为,他是因为亲自主持这个隆重、盛大的典礼而累病了。
因此,请安的奏疏不停的被送进宫来;九月间才入阁的两名新任的大学士沈鲤和朱赓尤其紧张,每天悬着一颗心守在内阁,即便万历皇帝根本不会宣召,也不敢离去;更且因为是“新官”,对宫中的动向远不如沈一贯等资深的大学士熟悉,所相识、结交的太监也不如沈一贯等人多,宫中的消息得来的也就慢;心中的忐忑当然就加倍了。
而沈一贯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万历皇帝似乎病得不轻——太监们时时来向他通报消息,每当太医进宫诊视一回就来告知一次,甚至连同药方都抄一份给他过目;一日数回,一连十数日,送来的药方已经积成一叠了,万历皇帝的病还是毫无起色。
他也曾几度仔细的审阅这一份份的药方,每一份药方的内容大致雷同,所开的都是些培元补气的珍贵药品——他不放心,既找了些个精通医理的同侪来一起研究,也找了负责为万历皇帝诊视、开出这些药方的太医来“请教”,却全都不得要领。
太医们几乎都不肯正面回答他,全都哼哼哈哈的说些言不及义的敷衍话:“嗯,啊,万岁爷的龙体——唔,原本底子是好的,近日里,大约是为国操劳——唔,天气转凉,也是其中原因吧;龙体欠安,宜多多修养——”
几句话,听得他为之气结,心里却明白,根本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
反倒是几个与他相熟,又素通医理,为他请来商议的朝臣们的看法与他一致:“药方上开的都是些补品!”
最后,所做的结论也是一个疑问:“难道,太医们诊不出万岁爷所患何病?”
但是,谁也不敢把这个结论公诸于世——兹事体大,即便是身为内阁首辅的他,也承担不了后果与责任!
更甚者,当请来的同侪们告辞离去之后,他一个人静了下来,心里竟莫名其妙的升起了一连串的声音:“万岁爷得的究竟是什么病?难不成,根本没有病——而是得了‘心病’?”
意念在心中一闪,但是随即便迅速的被另外一个念头掩盖了——他像是险些发出一声惊呼来似的用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暗自思忖:“啊!这个想法可不得了,我怎可这么想呢?万一不留神说出口来,岂不要落个不赦的罪名?”
他想得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当然也就立刻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本就不是立志做烈士的刚正耿直的人,更何况,在宦海浮沉了大半辈子后,好不容易才熬到入阁——
往昔,他的仕途并不顺当——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授检讨、充日讲官,这原本是常侍君侧之职,极有发展、极易更上一层楼;却不料,他不小心在“日讲”的时候说了句让张居正不悦的话,便一直不得升迁,直到张居正逝后才有了转机。
但这此后升来迁去的官职虽然有吏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这些表面上看来算“大”的位子,实质上他却没有什么发挥,也做不出什么政绩来,一直处在浮浮沉沉的状态中。
及至有了入阁的机会,已是浮沉了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因此,他对于这个机会万分的珍惜,竭尽所能的来把握它。
由于前半生已经有过因得罪张居正而致仕途不顺的前车之监,他牢记不忘,也不时的提醒自己小心,绝不可再重蹈覆辙;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特别的在言语与行止上都加倍表现得婉曲谦恭,以防再得罪了什么要人而受到影响。
甚至,他在家居的时候,也更加努力的扮演出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以培养自己的声望,使受举入阁的事能更顺利。
但是,饶是他这么精心的经营自己的仕途,这条路却依然走得很不顺遂。
万历皇帝并没有在他第一次被推举的时候就召他入阁——那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廷推”的事件中,吏部推举了王家屏和他等七人入阁;而万历皇帝正在光火王家屏,名单上的人选索性一个也不接受。
这是受了池鱼之殃,而决定事情的人既是皇帝,根本连申诉都不能了。
他只有继续努力的制造自己的声望,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熬了又熬,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似的熬到了,万历皇帝总算同意让他入阁了。
但是,做了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之后,他也并非一帆风顺——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好几人,排名一、二的是赵志皋、张位,第三为陈于陛,都在他前面;赵志皋老而多病,陈于陛却是能人,官声既好,又深受士林推崇支持,乃成为实质上的首辅;他排名在后,当然光芒尽为所掩,想要有所作为,施展些什么,便都谈不上了。
幸好,已经历过宦海浮沉的他,早已培养出了一种特殊的做官的智慧来,不但很能适应官场的一切怪现象,还很能在种种的怪现象下为自己谋得最好的发展。
他抱定了一个宗旨:用最“柔顺”的态度来做官。
“柔顺的人,即便再怎么不讨人喜欢,最起码也不会得罪人!”
因此,他在能干的陈于陛跟前,凡事唯唯诺诺,谨慎恭敬;在无能的赵志皋跟前,也是凡事唯唯诺诺,谨慎恭敬;在高高在上的万历皇帝跟前,更是凡事唯唯诺诺,谨慎恭敬!
而这个做法也确实是高明之至——他终于讨到了万历皇帝的欢心。
陈于陛早在万历二十四年就病逝了,赵志皋带病延年的拖了好些年,终于还是走了;首辅的位子当然就由得到万历皇帝欢心的他接替了。
“柔顺”果然是正确的为官之道,为他得来了首辅的宝座。
他当然要紧紧的奉为圭臬——
“绝不可逆了万岁爷的心意啊!绝不可,绝不可——他既觉得病了,那就是病了!”
心口怦怦怦的直跳,嘴里重复着喃喃自语了一阵,而事情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态度应该如何,就在这一刹那间准确的拿定了主意。
“万岁爷龙体欠安,责成太医院全力调治!”
这几日,就用这句话来向朝中宣示便是,别的话切不可多说——一切都以万历皇帝的心意为准则!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首辅宝座,必须要小心谨慎的坐稳;更何况,再退一步想,他觉得自己自从当上内阁首辅之后,已经是像“时来运转”似的,蒙受上天的特别眷顾了。
光是“册立皇太子”这件大事在他的任内完成,就已经了不起得足以让他感激涕零,跪叩谢天了——这是本朝中多大的事啊,悬宕了十五年之久,内阁首辅已经换了好几人,却正好落到他手里来完成,这不是天大的幸运吗?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册立皇太子的大典订在十月举行,而赵志皋却在九月间病逝,生生的把册立的大事留给他——如今,他既在任上完成了册立大典,让不知内情的舆论界大大的称扬了他一番, 5b98." >官衔也加成了“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这些意外得来的一切,实在该加倍珍惜啊!
他想起在册立太子的大典完成的当天,万历皇帝还亲口吩咐了一句,要将这大典的完成写成两份诏书,送去给已告归乡居的前几任首辅申时行、王锡爵,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好放下悬着的心——相较起来,他这个“现任首辅”更要为自己庆幸了!
事情想清楚之后,他这个“首辅”的官也就更容易做了。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不再向太医们追问万历皇帝的病因病情,也不再要药方来看,而只是不停的上请安疏,一日数道,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愿吾皇早日康泰”,文字则极尽恭顺虔敬之能事——明知道万历皇帝根本不会亲自看,他还是照上不误;受了他好处的太监们总会找到时机,念上一两本给万历皇帝听听的!
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万历皇帝感受到他的忠诚之心!
而万历皇帝对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坏,偶而也会命太监们传个口谕给他,派他办些事情。
这一天,太监们便来向他说:“万岁爷要迁到启祥宫去养病,乾清、坤宁两宫须得重修,择日动工,限在半年内完工!”
初一听,他的心中暗自一抽,神情也不自觉的一愣,脑中飞快的思忖:“重修两宫,又得耗去多少银两?该怎么个筹措呢?”
但是,在外表上,他却一点也没有显露出这道思忖来,而是一本“唯唯诺诺,恭敬谨慎”的原则,满口的承应道:“请上覆万岁爷,臣遵旨——臣尽力去办!”
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中已了无诧疑——办事的方法已经有了:既是万历皇帝的旨意,他只须交付出去就算完成任务了,修宫殿是工部的职责,筹钱是户部的职责;他自己的“户部尚书”只是加衔,实质的尚书是陈蕖,而且,下面还有左、右侍郎可以分忧解劳——他何必扮个“黑脸”,让万历皇帝在病中还要“龙心不悦”呢?
这么一来当然皆大欢喜,来传旨的太监连连的向他拱着手说:“太好了!咱家这就上覆万岁爷,好让万岁爷龙心欢喜——说不得万岁爷一高兴,病就好了!”
气氛好极了,在场的人全都眉开眼笑;而几天后,启祥宫重新整理、布置了一番,万历皇帝也就在前呼后拥中搬了进去“养病”——这次的移宫倒也不是没来由的,万历皇帝所诏示的理由万分充足:他认为,自己这场无名的病是因为乾清、坤宁二宫曾遭火灾而坏了风水所致,必须大动土木来使这两宫比以往更豪华、更壮丽,才可能让自己恢复健康。
谁敢反驳这个说法呢?
虽然,迁入启祥宫以后,他的健康状况也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谁敢说呢?甚至,连想都没有人敢往这方面想。
朝廷中再度为他的事忙成一团——光是他重修乾清、坤宁二宫的命令就已经让工部和户部所有的官员焦头烂额了。
紧接着,新的一年又将要来临,而元旦的朝贺仪又将花费大笔的银两,元宵佳节的灯会也不能省俭——应付完了这些每年例行的重大节日庆典之后,二月里又需要一大笔钱用,那是皇太子常洛的婚费。
常洛年已二十,拖延到这个时候才选妃,原本就已经迟了,而册立的大典既已完成,选妃成婚的事就更不能再拖了。
因此,无论如何,都得张罗出这笔婚费来——
户部的官员成了朝廷中最痛苦的人。
几名中级官员在私下商议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来向尚书陈蕖反应:“国库空虚已久,近几年来的军费都是以加徵田赋各税应急;如今,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皇太子的册立大典,其余分封的诸王所赐的财物、庄园,都还无法张罗;眼下还有这许多的花费,我等实在筹措不出来了,可否请大人上奏,请开内帑应急?”
陈蕖从万历二十七年五月接替杨俊民任户部尚书,时间一过两年多,天天活在为应付各种用度而张罗金钱中,愁得两鬓都白了;可是,一听这个筹款的建议,立刻连连的摇手,干咳着说:“不行!不行!”
顿了一下之后,他硬着头皮解释说:“万岁爷不会准奏的!”
索性再加一句:“奏亦无用!”
就这样,他将部属们的建议给搪塞了回去;可是问题毕竟逼在眼前,不容他不面对——迫不得已之下,他还是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沈一贯商量。
沈一贯也一样的毫无张罗金钱来应付这许多场庆典的办法,但是,官场既混得比他久,世故也就比他深,蹙着眉头苦思了好半天之后,还是想出了主意。
虽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却可应急了——他眯着眼,皱着眉头,慢条斯理的说:“这么吧,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吧!”
说着,他压低了嗓子,用几近于微的声音向陈蕖说道:“万岁爷龙体欠安,元旦朝贺,大约不会亲受了,就省俭着办吧!元宵呢,横竖民间挺热闹的,宫里头就藉口干清、坤宁两宫正在整修,不好太张灯结彩——皇太子的婚礼呢,就省着点也不打紧的,万岁爷不会在意的!”
他虽没有明讲,意思却很明白了:万历皇帝一向不疼爱皇太子常洛,婚礼寒酸点没关系——陈蕖一听,当然心里雪亮,事情该怎么办也有谱了;于是他说:“户部尽力张罗吧,张罗到一分银子,分作三份用,每一份都得省——”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中充满了无奈,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唯一还使得出来的力道却是在清晰的对自己说:“且忍一忍,忍到办完皇太子的婚礼便告归吧!”
他也终于体悟到,上一任的户部尚书、身为名门之后的杨俊民为什么早早的致仕归乡了——国库已空,皇室却变本加厉的挥霍,这样的户部尚书,有谁做得下去呢?
所幸自己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以拿“年迈”做藉口,“乞骸骨”,返乡家居去算了。
主意想定心中便坦然了,而且,再回眼去看沈一贯的时候,心中还多出了一丝怜悯——他替沈一贯设身处地的想着:“时局如此,他身为首辅,处境艰难,比我还要度日如年啊,真多亏他犹能如此撑持——”
他毕竟不是真正了解沈一贯的人,只看到沈一贯的表面,而没能进入沈一贯的内心世界,因此,这一切的想法既从他自己的观?点出发,也就越想越自以为是的越同情起沈一贯来,甚而满怀难过的想:“他若挂冠而去,可以全自己的名节,可以无忧无虑的悠游林下,可以着书立说,可以含饴弄孙——但是,他仍愿担起内阁的千钧重担,实在了不起啊!”
自己已经下了致仕的决心,所有的想法就都不一样了——但是,沈一贯的心思却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沈一贯当然也在竭智尽忠的想法子张罗眼下几项庆典要用的银两,以顺利的把事情应付过去,已“修链成精”的他自有一套适应眼前的政治环境的想法。
他想着:“幸好万岁爷病了,事情可容易办得多了!”
要是万历皇帝没病,要亲自主持庆典,那么,典礼就不能寒酸,花费就不能省俭——甚至,要是册立的皇太子是万历皇帝所宠爱的常洵,那么,婚费就不得了了——这些原本是“遗憾”的事,临到头来竟然成了件可以庆幸的事——而这一切都有助于他牢牢的把住首辅的宝座!
他的心中其实是窃喜——即便是在宫中发生了紧急的事故,他在深夜被万历皇帝单独召见的时刻。
那是在二月间,皇太子常洛的俭约的婚礼过后——二月十三日,常洛迎娶郭氏为皇太子妃;二月十六日,依礼,常洛登文华门,接受百官的祝贺;这几天连下来,都是一片欢欣的气氛;尽管一应的经费再三的缩减,使得典礼无法办出原本该有的皇家气象来,但是,与会的人们心中却确确实实的充满了喜悦与欢腾;尤其是一些多年来为常洛的册立争取过的人,心中更多了一份在寻常庆典中所没有的感动与激动,不少人高兴得颤抖、落泪,在飞着薄雪、料峭的春寒中,全身因热血沸腾而沁出了汗珠。
身为内阁首辅的他,处在这样特异的气氛中,当然又比别人的情绪多上几分波动,表面上他压制下来了,维持了个平和的外貌,实质上却劳累得不堪负荷;尤其是连着几天下来,天天悬着一颗心,情绪异常更不得好睡;他又非青壮之年,精神体力两皆不济,好不容易挨到这一天终了,他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之后,退出宫门,登车回府,便连晚餐都不用就进房歇息了。
大典已毕,终于可以安然入睡;却不料,他的两眼刚刚阖上,一道急促的奔蹄已经从皇宫出发,马上骑着神色仓皇的太监,由一队锦衣卫士护持着,挥鞭急赶,冲入北京城的街道中。
马蹄声划破原本静谧祥和的春夜——
然后,人马分组前进,穿梭在不同的巷弄中,去敲开几户不同人家的门。
沈府的大门是第一个被敲开的对象。
然而,累极而睡的沈一贯却既非被马蹄声,也非被这敲门声吵醒——他的宅第极为广大,街道上的马蹄声再大,太监的敲门声再响,也传不到他位在厅堂之后的卧房——真正吵醒他的是慌慌张张的快步奔跑,迳自推门而入,到他床前隔帐喊他的管家。
“老爷,快醒醒——万岁爷传旨急宣!”
重复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把他叫醒了,但是,惺忪间,他不明所以,而且还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悦,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管家告诉他:“宫里派了公公来,说,万岁爷宣召,要老爷立刻进宫见驾!”
“什么!”
他登时又是一声——但是,这一声却非疑问,而是惊怖;发出之后,自己的心口也就扑扑扑的剧跳不已,喘着气问:“什么时候了?”
这才是真的问话,管家当然省得,立刻回答他说:“亥时一刻。”
他没再说什么,只沉着声吩咐:“去跟公公们说一声,本阁即刻进宫见驾!”
说着便起身,僮仆、ㄚ鬟们早已在床下等着,一起上来侍候他梳洗、穿上官服——他剧烈猛跳的心口一路思忖>着:“万岁爷深夜急召,必然不是寻常小事——”
万历皇帝根本就不是勤政之君,朗朗晴日尚且不朝了,在夜间召见大臣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因此,他越发的断定:“一定是非常重大、非常紧急——”
而且,他更没法子拉住自己的思绪不往一个方向狂奔:“龙体欠安已久,难道——”
这么一想,一颗心也就跳得更快,思路也更复杂、更凌乱;及至登上了马车以后,更因为身体在车上一阵颠簸,心跳越发异常,情绪更加失控,一个非常特别的念头不停的闪烁:“若是扶立了新君,岂不是新朝的元勋?”
而这个念头却又是个“杀头的”想法——他当然省得厉害,反覆闪了几回之后,立刻费尽所有的力气去克制它,一面告诫自己:“见了万岁爷,只能说些恭请圣安的话!”
尤其是在皇宫遥遥在望之后,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腰杆,正了正神色,干咳一声,强迫自己展现出庄严肃穆的面貌。
倒是到了皇宫前,下得车来,拉紧了的心绪才松缓了些许——原来,万历皇帝宣召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连同次辅以下的沈鲤、朱赓等人和六部尚书都来了。
这下,他更有自信可以表现得更得体了——
先他所到达的几个人,因为在等他,横竖闲着,索性凑在一起窃窃私议,声音小而面色凝重;一见了他到来,当然就自然而然的停止了议论,一起朝向他拱手施礼,目光中不约而同的流露出期许之色来;他却只当没见,回过了礼,一言不发的带头举步,迳自往启祥宫进发。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人想要与他交换意见,想要知道他内心中的想法;但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下,有什么话是可以说的呢?
无论什么话,都不是他这个“内阁首辅”所能承担的;虽然,他的心中所潜藏的想法其实和其他的人有着基本上的相同——
深夜紧急召见了所有的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只怕,万历皇帝不只是病重,而是病危了!
第八章 心病
“什么时候,再到北京去走一趟?”
这句话从心中涌起,但是,话到舌尖,竟被他自己生生的打住了,咽了回去,整个的取消了;因此,面对着已经被自己派人去叫到跟前来的舒尔哈齐,努尔哈赤忽然没有话讲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了几句遮掩、敷衍的话来说——他向舒尔哈齐说:“这几天雪大,你多留点心,看看猎户们捕的熊、捉的貂跟往年比起来怎么样?价钱好不好?好的话多换买铜铁——”
而舒尔哈齐却料不到被他巴巴的找了来,谈的竟是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心里当然没好气,只是忍了下来,没发作,却也不想显得太“柔顺”,因此用了个“取其中”的态度,淡漠的说了声:“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努尔哈赤当然也不会出声留他,冷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自己也有点悻悻然的,鼓了鼓嘴,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自言自语:“你这个样子,我更不能信任你,把要紧的事交给你去办了——”
以往,到北京朝贡的事,他大都是亲自前往,自己忙得走不开,或者有意拉拔舒尔哈齐时,便让舒尔哈齐去办,而今,他决定要改变了——.
倒不是要取消北京之行,更非得悉了万历皇帝病重的讯息——他所改变主意的是:以后,这件事不派给舒尔哈齐去做了。
那是因为一种无以名之,但却已经蕴积了许久的感受梗在心中:他觉得,舒尔哈齐越来越不对劲,而且已经严重到令他不能不冷静的面对、正视,并且想出改善或者解决的法子了。
问题已经存在了好些年了,但在多年前,他感受到的常只是一瞬间的异常,无法仔细捉模,也不具体——那时,他只是觉得舒尔哈齐有时会与他意见相左而已;他的心中当然也会升起不快,但总因为是亲弟弟,没有预存了计较之心,不快之感总是很快的被他丢弃,更没有放在心上;但是,随着时间的累积,他的不快之感越积越多,而舒尔哈齐的表现也越来越激烈了。
有时,舒尔哈齐像是心存抗拒之意,不认真执行他所交付的命令;有时,舒尔哈齐的作为故意与他的意思相违;更严重的是,舒尔哈齐甚至暗自在扯他的后腿——
就在他的“四旗军旅”的演习过后,他很明确的查知了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四旗人马的编列中也包合了舒尔哈齐的人马,而又没有特别赋予舒尔哈齐与他平行的指挥权而引起了舒尔哈齐的不快——嘴巴上没有讲出来,但是,实际上的行为已经产生了。
演习过后,舒尔哈齐暗自召集了自己的部属,要他们一起对天盟誓,永远效忠自己。
他当然很快的就得知了这个讯息,刹时间一个冷笑冲出口:“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询问,而是责问:但是,他却没有叫舒尔哈齐来当面提出,也没有继续上升着心中的怒气。
甚至,此后他绝口不提;在舒尔哈齐面前,更索性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似的,不动声色,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只在内心中上下起伏,求索、思考——
当然不是没为这件事生气,也不是很快的气就消了,忘了,而是被他冷静而理智的强压下了愤色与怒气,从而进入审慎的省思中。
他开始仔细的回想多年来舒尔哈齐所带给他的“不对劲”的感觉,任何一个再小、再不具体的细节都不放过——因为是亲弟弟,这件事就不方便找了额亦都、安费扬古,或者任何一个人来商量,只有独自反覆思考,把事情想个清楚之后作出判断。
苦恼了好些天,他的思考渐渐的有了结论——再过几天后,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明确而清晰的对他自己说:“是亲弟弟,不好办——但是,总要防他!”
于是,他在心中向自己宣布:“舒尔哈齐的心中已经不对劲了,以后,任何一件要紧的事都不能交给他办——他的心腹人马,也要慢慢的拉远他!”
因此,即便他意念一动,习惯性的叫人找了舒尔哈齐来吩咐上北京,却在刹时间打住了——他想:“北京,还是我自己去吧——”
这件事,在分类上是属于“要紧”的——“朝贡”只是表面上的幌子,他要的是其他:明朝给的敕书,开市、交易的利益以及熟悉明朝的情况和与明朝的官员建立良好的关系!
以往,这些大都由舒尔哈齐负责,因为他是“亲弟弟”——而现在,情形不同了;他与舒尔哈齐之间既然已经有了嫌隙,事情便不能再交给舒尔哈齐去办了!
他想定了,只等自己手边的这件事处理完,就亲自上北京城一趟。
这件事倒是非等不可的,他必须把顺位放在上北京之前——
乌拉部的送亲队伍已经出发了,他将要多一名妻室,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建州上北京;更何况,这桩亲事并不是单纯的婚姻,而是建州与乌拉部缔盟的另一种形式,对两部来说都是重要的大事。
而这事是由乌拉贝勒布占秦主动提出的——布占泰既在他的支持下回到乌拉部做了贝勒,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很存了“报答”的心,不久前派遣了专人来到建州向他说:“我的侄女名叫阿巴亥,已经长到十二岁了,性情很好,容貌也非常美丽,我想送来建州给您做妻室,侍奉您的起居!”
他本想拒绝:“十二岁——年纪太小了!”
但是,来人向他说:“何妨先送来建州待年呢?”
接着又向他说:“阿巴亥姑娘是我们乌拉部的第一美女,求婚的人非常多;但是布占泰贝勒说,除了建州贝勒您以外,无人能让阿巴亥姑娘点头结亲的!”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也bbr>勾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半带着诧疑的问:“这姑娘如此心高气傲?”
来人向他补充说明,也再三强调她的美丽:“据说,阿巴亥姑娘打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常说,她是非大英雄不嫁的;长到十岁的时候,她已是世间最美丽的姑娘了,更是非大英雄不嫁!”
而这些话却把他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不是跟我女儿小时候说过的话一样吗?”
东果小的时候跟他说这话的模样立刻浮到了眼前,他越发笑得开心,也想起了自己把东果嫁给了何和礼的往事,一股非常特别的感觉涌到心头,他想要这个姑娘了。
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这桩亲事。
“等阿巴亥来了,安顿好了,我再出发吧——”
安顿阿巴亥的法子倒是简单不过了,十二岁的小女孩,让她跟着札青住,“待年”吧——他横竖早已有多房妻室,再多一个也添不了什么麻烦。
比较麻烦的还是北京之行!毕竟是一趟远路,而且还带着目的,要准备的事挺多。
“能得些什么好处,该先合计合计——最好,能亲自见见明朝的皇帝——”
他想得自有一番兴奋——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北京城的实际状况,更料不到万历皇帝正病得奄奄一息。
他总是觉得冷,身体直咚嗦,嘴里也一直不停的喊冷——
像是心里有一把冰刀在切割着,切割之后又立刻冻住他的心;又像是全身赤裸着躺在冰床上,寒气从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中渗入;甚至,他觉得有人在他的脚底钻了一个洞,寒进一万颗冰屑——
“冷——啊——好冷——好冷——”
他不停的叫着,却因为人在半昏迷状态中,声音不但不大,还显得含糊;幸好他反反覆覆的叫来叫去的就只是这么一个“冷”,太监们当然就不会听错,弄拧了他的意思。
但是,话听得明白却没有任何的助益——
太监们明白的知道他在喊冷,为他将两只铜火盆移到龙床前,又为他盖上了好几床被子;他还是喊着:“好冷——好冷——”
守在龙床边的几个太监都已经被铜火盆里的熊熊旺火烤出了一额头的汗珠,但是,他像是被阻隔了似的,根本感受不到火的热气。
也有几个老成的太监悄悄的压低了嗓子向太医询问着说:“可是‘打摆子’?”
太医连把了三次脉,结论还是摇头。
更有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中了邪?”
这个问却没有人敢回答了。
四下里又重新回归静默,而在静默中,万历皇帝的呢喃喊冷声又更明显了些,那断断续续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实在无计可施了——
守在启祥宫的身分最高的人数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他自始就紧皱着眉头,直着两眼注视着万历皇帝,看得心头发急了,下意识的重复一遍的逼问太医:“到底是什么病?果真诊不出来吗?”
这话其实已经说过百遍了——轮值的太医哭丧着脸,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僵着一张脸和两只手,双腿则不住的轻颤。
反倒是田义回过神来了,自己叹出一口气来,朝着太医说:“唉!要是过了今夜还是这样,便只有禀报皇太后来定夺了!”
可是,这个话太医也不敢接腔,只有傻愣愣的看着田义,颤抖更没有停止。
田义看他一眼,心中顿时多了几分怜悯——万历皇帝得了这么一场无名的病,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司员们,不但辛苦备尝,甚且还活在极度的恐惧中,每天提心吊胆的为万历皇帝诊治;诊查不出病因,更是人人自危。
“谁知道哪一天,脑袋就要搬家了!”
历来,因为治不好皇帝的病而被处死的太医,早已多得数不清——
田义感慨万千的想着:“都是些无辜的人!”
有些事是怪不得太医的,就如这一次——他自己便亲身的经历着万历皇帝得病的始末,原先,万历皇帝只是变得闷,变得懒,像是累着了;都只道是累着了,谁知道竟会一病不起呢?
更何况,万历皇帝自己也感觉不出,究竟是身体的哪个部位不舒服——
他忍不住让思绪走岔了几步:“难道,真是中了邪?”
这磨一想,心口就怦怦乱跳,只好又连忙想个可以引开的话告诉自己:“不会!不会!刚册了皇太子妃,宫里bbr>..都是喜气,便真有什么煞神也给冲跑了!”
但是,又不能不面对现实:“前几天,虽说是病了,终日昏睡着,可是还不糊涂——怎么到今天,满口的喊起冷来,一整天都没有醒来过——”
他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兹事体大,自己这么一个太监,是负不起责任的,王皇后和郑贵妃都病了,万历皇帝的这种情况只有禀报慈圣皇太后来作主——他本是个忠厚人,这么一想,自己竟心酸了起来。
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再集中视线去看万历皇帝,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关照太医:“或者,再让万岁爷服剂安神药?”
这已经是老法子了,让万历皇帝好好入睡——能做的只有这些——他想,也许,万历皇帝熟睡之后就不会再满口喊冷!
“只有这个办法可试了!”
他愀然叹息,连连的摇着头,指挥了下面的人煎了药来,看着一名太监试了一口,然后上去两个太监,就着龙床上扶起了万历皇帝,用小银匙一口一口的将药喂进万历皇帝的口里。
万历皇帝人在昏迷中,药喂进去却有一半流了出来,太监们忙不迭的用手绢擦,免得沿着脖子流进身体里面去,样子很是狼狈,看得他又是心酸,又是喃声的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光景,他委实不知道万历皇帝得的是什么病,不了解万历皇帝的心——世上也根本没有人了解万历皇帝的心。
卧在火盆旁犹且喊冷,是因为他的心掉在冰窖里——这些日子来,他彻底被掏空了的心一分一寸的往下掉,经过一些时日后便落入了漆黑的深渊,封冻的冰窖,冷澈他全部的心神。
以往,支撑着他的精神的一些力量被逐一的抽 8d70." >走了,因此,他的肉体整个的失去了力道,瘫了下来:像是骨骼都消失了,只剩下肉,再也无法挺立——他病了,瘫成一团肉泥般的满口喊冷。
第九章 垂危
两排前导的小太监提着灯笼,把通往启祥宫的路照得通明,只有在重叠上人影的时候才多出一道道的黑片,人一行走,这些黑片便显得影影幢幢。
沈一贯几个人便一面制造着幢幢的黑影,一面在这黑影中行走前进,在太监们的前导下走向万历皇帝所在的启祥宫。
气氛异常,每一个人的心情也异常,踩着自己所发出的黑影走路,更宛如是内心中的黑影的延伸——
田义大老远的就迎了出来,见了礼之后,先说上几句客气话:“如此深夜,劳驾诸位大人——”
接着,正了一正原本就显得沉重的神色说:“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各位大人都是大明朝的栋梁,重责大任都压在肩上,咱家先行在这里谢过大人们的辛劳!”
却也因为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又给这些人的心中添上几分惶恐;沈一贯只得硬着头皮,代表所有应宣的官员回上一礼——他拱拱手说:“田司礼好说——万岁爷宣召,为人臣子,本来就该即刻入宫见驾;哪里敢当‘辛劳’二字呢?”
不料,田义一听,竟然神色一黯,两道眉头在瞬间挤成了一个“川”字,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向这几名朝廷重臣解释说:“连夜紧急宣召各位大人,乃是皇太后的意思——”
他详加说明,万历皇帝病重得陷入昏迷不醒的情况已有三天之久——第一天,正是皇太子常洛的婚礼当天,他既不想影响了婚礼的进行,也只当万历皇帝不过是“病着”,和前些日子一样,没有病因病情,就只是虚弱的躺着,并没有太严重的情形出现,他也就不想惊动朝臣;不料,到了第二天,万历皇帝的情况恶化了,不但依旧昏迷不醒,还满口喊冷;他只得将这种种禀报了年事已高的慈圣皇大后。
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来到了万历皇帝的病床前,慈圣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的在太监们端过来的软椅上坐定,俯下头去仔细端详她亲生的儿子。
她也和别人一样的,完全不了解他的病;再怎么仔细的端详,她也只看清楚了外貌。
万历皇帝那略嫌胖,而且胖得有些儿浮肿的脸庞与身体都在安神药的控制下展现着平静祥和,两只眼睛闭着,睫毛覆盖成一个半月形的弯弧,鼻息很微弱,也没有发出鼾声,脸颊的肤色白得宛似能够透视里面的血管,只是血管却是青色的。
她看了又看,万历皇帝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看得她眼前与心中都是一片慌茫;却在蓦然间,她想起了他小时的睡姿。
他小的时候很乖,睡觉极少哭闹,睡熟后的姿态也都是安静祥和,甚且常带着笑意的——那时,她最喜欢抱着他入睡,只要没有隆庆皇帝宣召的时刻,她都亲手抱持,而尽量不要乳娘接手;虽然他的体重不轻,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辛劳;那可爱的模样令她爱不释手,也是她全部的心神所关注的重心,是她一生的全部希望的寄托。
他做了皇帝,而她是皇帝的生身母亲,是整个大明国中身分最高的母亲——
她想得忍不住潸然泪下。
抬起头,茫然的问着:“这可怎么好呢?”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问话对象,而且,站在她周围的人都是请她来“拿个主意”的太监们——她是全国中唯一身分高过于万历皇帝的人,在这个要紧的节骨眼上,除了她,还有谁能“拿主意”呢?
虽然她的心中比这些太监们还要慌乱,更多出了一份属于做母亲的人的悲痛;因此,面对着只余一息的儿子,她先得逐一的克制住悲痛与慌乱,才能谈得上其他——
她的全身轻轻的颤抖着。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万历皇帝发出了声响。
安神药的时效过了,他开始重返一种病态的循环:先是喉中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咕”,而尽管出声极微,依然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尤其是慈圣皇太后,登时就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呼唤:“皇儿——”
但是,万历皇帝所发出的却不是醒来或者好转的前兆,而反倒是变化——一声发出之后,平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重复着呢喃了起来:“好冷——好冷——”
而比起前一天来,他的声音已经小了99lib?一半,彷佛随着他体力的衰竭而渐趋于微弱。
慈圣皇太后俯下身,伸出手去到他的被窝里捏他的手,这一捏却觉得,他的手是温热的,只不过软弱无力而已。
但是,万历皇帝依然不停的呢喃:“好冷——好冷——”
慈圣皇太后颓然的放开了他的手,两串眼泪扑簌簌的落下,自己也重复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接着,却下意识的挺了挺腰,像是咬着牙,狠下了心似的——她流着泪,把所拿定的主意告诉面前环立的太监们:“你们——召大臣进宫;召皇太子——”
几个字吐完,她泣不成声,随侍的宫女们连忙为她抚胸拍背捏人中,让急喘的气息和激动藏书网的情绪舒缓一些,话当然就讲不下去了。
但是,太监们都明了她的意思了——
田义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眼泪直淌,伸手拭了拭之后再补充:“这会子,皇太后、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王都在——”
而这些话,沈一贯当然也不好接腔,只有极力的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神色,凝重的一步步的走着;跟在他身后的沈鲤等人当然更是一言不发,低着头,沉重的前进着,脚下的黑影一路尾随。
转眼走到了仁德门,田义停下步子,朝着沈一贯等人拱拱手道:“诸位大人请先在此稍待,咱家先进去看看——”
说着,他又顿了一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大家解释了一下:“皇太后原本是要皇太子代替万岁爷在仁德门召见诸位大人——不知何故,皇太子竟没在这儿!”
他的神色有点尴尬,却硬着头皮说了:“不知是不是这片刻功夫里,又出了新的事故了!!”
沈一贯连忙向他拱着手说:“不妨,田司礼且先进去看看!”
于是,田义匆匆的去了。
这么一来,气氛更是殊异,十来名朝中的重臣站在一起等消息,心情也越发的沉重;而十几个人又都是有了年纪的人,体力既不够健旺,世故也深,知道人在皇宫里面非比寻常,便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于是弄得心里的阴影更深,压迫感更大;若非这些人都已在宦海中经历了几十年,见过世面,历过风浪的话,精神上已经要承受不住这无形的令人几欲窒息的闷气了。
幸好,过不了多久就有声响传来,打破了这沉闷与寂静——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不多时,人影出现了。
倒不是田义回来了——来的是另外一名太监,快步的跑了来,一路的急喘;跑到跟前来的时候,他便连自报名字和行礼都顾不得了,更无暇调气,而是呼着喘着,一面一迭声的喊:“沈阁老!沈阁老——”
然后叫道:“快,快,宣沈阁老!快走!”
急切间,他一伸手就来拉沈一贯;沈一贯不防这么一来,险些跌一跤;但是,手腕既被他拉住,两脚也就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
但是,毕竟上了年纪了,跑不快——最后,竟似跌跌撞撞的进了启祥宫。
拉着他手腕的太监直接带他进了西暖阁。“事情非常紧急——”
他的心里清楚的体悟了这一点,而一颗心便起伏得更加剧烈——在大明朝为官几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皇宫内院,而且是在这么的一个情况下,他的心几度要跃出腔子来。
“沈阁老到——”
他听到太监报了名,两脚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不料,一进门,两眼一看,自己险些晕厥、瘫软倒地;死命的咬紧了牙关才忍住。
西暖阁内已经笼罩在一片哀戚的气氛中——
高龄的慈圣皇太后面南而立,身旁的两名宫女紧紧的搀扶着她,将她的身体撑直——她其实不是站,而是被架住了。
地上跪着一排人——这些人,他是认得的;正中稍前的一个是皇太子常洛,稍后分跪左右的是福、瑞、惠、桂四王;五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泪水,神情尽是悲伤与哀戚。
万历皇帝则被两名太监左右挟扶着端坐在龙椅上,他身着龙袍,头戴皇冠,远望一如平时,近看才能发觉,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四肢与身体俱皆不动——
他根本不敢多看。
能遮掩自己的心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行礼——
他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藉着叩首藏书网逃开自己的目光,一面发出清楚的声音说:“臣,沈一贯,恭请万岁爷圣安,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而万历皇帝却似乎还有着清醒的神智,勉强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平身!”
他从地上爬起来,索性低着头,垂手肃立,用恭敬的姿态闪躲而不正视万历皇帝。
过了一会儿,万历皇帝微弱的声音再度的发出来了,断断续续的说道:“沈先生——朕,病重了——国事——太子——都,托付你了!”
说着,呼了一声,竟自下令:“拟——遗诏——”
沈一贯一听,登时有如五雷轰顶,两腿一软,不由自主的再次跪倒在地,混身簌簌的颤抖,一面磕头,一面硬挤出话来说:“万岁爷圣寿无疆,千万不可过虑——万岁仅染小恙,静养数口,必然康复——”
话说了一段,他怎么也忍不住的就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这一哭,登时就感染到了他人,于是,皇太后、皇太子和四王全都一起哭了起来,一座西暖阁内登时充满了号啕声。
而万历皇帝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像是硬是服了提神药,勉强的打起精神来进行了这“召见大臣”的事,话一说完,他就颓然的闭上双眼,慢慢的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然后,任由太监们将他抬回龙床上,也任由满屋子的哭声一再的重叠成旋涡般的声浪,将整座启祥宫都轰成哀戚之地。
沈一贯退出启祥宫的时候,全身尽湿;半是泪,半是汗,神情狼狈,心力交瘁;走到仁德门与其他人会合的时候,他已几乎虚脱倒地。
但是,事情还没完——
陪着他走出来的田义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向大家说道:“列位大人,今夜就都留宿朝班吧——有好几桩大事都得连夜赶出来呢!”
最重要的一桩当然就是预拟遗诏——
“该请皇太子来一起商议吧?”
念头从沈一贯心中闪过,他向田义提出;但是,田义回报他的是摇头,这个建议被否决了。
田义倒不是没有道理:“皇太子从小不得万岁爷欢心,出阁讲学既晚,书还念得不够,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别说遇上这么件天大的事,心里根本拿不出什么主意来,还会慌张、害怕,反而坏事!”
沈一贯还是嗫嚅了一下:“但是,遗诏毕竟——”
他想说,与遗诏最有关系的毕竟是“新君”,遗诏的内容往往是“新君”登基施政的预告,甚而常是用来诛除前朝权臣的重要工具,运作得好的话,新君与新朝的要人都将有大丰收;但是,话到舌边他就停住了。
那是因为省悟了——自己不该与田义争辩。
毕竟,最接近皇帝的人还是太监啊!
因此,他接下来只是笑笑,随即向田义很客气的请教着说:“既无须请皇太子共议,那么,该请哪些人共议呢?”
田义倒还是正派人,并不私下运作什么,而是很直截了当的回答他:“依咱家看,就内阁的几位大人吧——这其中,自然要以阁老您来主持——横竖,总要按照万岁爷的意思来拟呀!”
沈一贯只好苦笑着问:“万岁爷可曾有所示意?”
田义点点头说:“有的。”
于是,他向沈一贯详细说明:
在沈一贯等人入宫之前,万历皇帝曾经醒来过,而就在慈圣皇大后与皇太子常洛都在跟前的时候,万历皇帝很明确的说出过遗诏上应有的内容:“矿税事,朕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俱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前项罪人,都着释放还职,建言得罪诸臣,俱复原职,行取科道俱准补用。”
沈一贯一听,先就发出一声惊呼:“万岁爷肯停了矿税?”
田义点点头道:“是——”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封缄来,交给沈一贯之后再做说明:“当时,秉笔太监已然记了下来,这便可作‘上谕’;阁老就依‘上谕’行事吧!”
沈一贯打开一看,内容倒果然是田义所言;但是,他的反应却不再是惊讶,而是阴晴不定——他的眼珠闪了好几下,然后才向田义说:“真是想不到啊!矿税弄得天下怨声沸腾,闹了多少年,多少人上疏请罢,万岁爷都不理会,这回,竟肯罢去,真是,真是——呵——呵——”
话没说出口,他其实想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但是,这又是“大不敬”的话,他省得,自己忍住了;而接下来的也是不能说,不能流露的心情——他委实有点儿高兴。
有了这封“上谕”在手,遗诏确实容易拟得多了;更何况,内容的第一条就是要罢矿税——这样的遗诏一公布,将有万民要感戴啊!
他的心口怦怦跳:“这天大的事功,竟又落到了我的头上!”
当然,在外貌上,他还是一样表现得哀戚、沉重、甚至,恨不能以身殉万历皇帝——他状至诚挚的向田义说道:“这是万民之福啊!万岁爷真有此心,真乃圣主明君,本阁恨不能以身代万岁爷之病——”
然后,他也慎重其事的请了沈鲤和朱赓几人一起来草拟遗诏。
而落笔的同时,他更是故作姿态的再三重复的说了又说:“但愿万岁爷龙体早安,否极泰来,这遗诏永远也派不上用场才好——”
他其实是一种虚伪,而不是矛盾。
第十章 戏言
户部尚书陈蕖的心意开始有了点改变,他向与他一样已经萌生了辞官之念的兵部尚书田乐说:“如若果真罢废了矿税及各处织造、烧造,则我大明朝尚有可为!”
田乐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眼睛再三的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这个说法,是否可信?”
陈蕖含笑道:“‘上谕’已发,哪里还会有假呢?内阁奉旨办事,据上谕草诏,不久就要昭示天下了!”
两人都是一起连夜进宫,跟着沈一贯到了仁德门的,对事情的整个过程知道得并不少,只差在并没有亲眼看见万历皇帝的上谕而已——而对这一点,陈蕖倒是满怀信心:“沈阁老总不至于杜撰‘上谕’的内容吧?更何况,万岁爷口传上谕时,皇太后、皇太子都在场的!”
这么一说,田乐就释怀了,心中和陈蕖一样,开始有了打消辞官的意思——他向陈蕖说:“那么,就等几日吧!”
“大不讳”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意思却很明显了;再过几日,如果新君登基的时候,确实罢废了矿税,那么,他便愿意留下来,继续在朝为官。
两人又有了共识。于是,两人又去约了也相同原本打算辞官返乡的工部尚书杨一魁——
大明朝中似乎出现了一线曙光,一道希望;已经做不下去的官得到了新的动力,纷纷引颈企盼,等待改革与改善的契机到来。
内阁很快的把万历皇帝的遗诏拟好了,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时间一到就向全天下宣示。
美好的未来,光明的远景,似乎已经在望;遗绍的内容还无需等到正式公布就已经悄悄的在文武百官中间私下流传,不到半天就已经人尽皆知——人们即使必须强迫自己在脸上扮出为万历皇帝的病危而有的哀戚的神色,眼角眉梢却掩不住内心所流露出来的喜悦——尽管还需等待,但那是指日可期的!
人们开始想像着新朝的政治改革,然后便是政治改革后的种种美好的情况——乐观一点的人甚至已经在遥想着:“大明朝失去已久的大平盛世,将要回来了——新君即位之后,立刻就是太平盛世。”
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人们并没有去设想现在的皇太子常洛即位以后是否能够承担政治改革的重责大任,而除了常洛的少数几名师保以外,鲜有人知道,常洛的先天资质不佳,后天受的教育太少;他反应迟钝、记忆力差,读书少,更无思考力可言,一旦即位为君,如何料理国事呢?
根本没有人去想——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人已全然的失去了理智,内心中最大的雀跃来源既是遗诏中的“罢矿税”,也就很自然而然的把“罢矿税”当做了万灵丹,以为只要矿税一罢,大明朝立刻起死回生。
没有人考虑到整体的、全面性的问题——大明朝眼下的千疮百孔,并不是单单只由矿税这一件事所引起的,而是诸多复杂的因素所形成的。
没有人去想——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事情会发生了变化;每一个人心中的新希望竟成为昙花一现,很快的就凋谢了,枯萎了,幻灭了。
现实的情况永远比想像来得坏。
而这一桩,竟比想像还要坏上十倍、百倍、千倍。
那一天,一阵整齐而迅速的脚步声从皇宫里直接传向内阁。
二十名太监一起举步——
沈一贯在这二十名太监到达前得到了通报,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太监快步而来,难道是——万岁爷驾崩了?来报丧的?”
这么一想,心口便登时一阵狂跳,全身发热,整张脸都不自觉的给挣了个通红。
等待中的日子终于到了——
于是,他起身离座,正了正衣冠。
即便再三的克制,脸上还是涌上了几分笑意,他暗自思忖:“必是田司礼带着人来了——他一向多礼,只要宫里还走得开,一定亲自来,除非——”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他依礼接见。
然而,这前来内阁的二十名太监,既非由田义率颌,个中也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甚至,这些人在他跟前,根本无“礼”可言。
为首的一名只拿出一面金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不待他看清就收了回去,却把头挺得高高的,姿态倨傲得几乎目中无人,而且一开口就是粗声粗气的大声吆喝,彷佛所面对的人不是内阁首辅,而是监狱里犯了滔天大罪的因犯:“奉圣谕——着令内阁交出前发‘上谕’!”
喝毕,索性将一只手直直的伸到沈一贯鼻子前,大声叫道:“拿来!”
沈一贯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耳朵里被这太监又高又尖细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心里一阵仓皇惊慌,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好不容易定住了神,强迫自己飞快的思考了一下那名太监的话,犹且不敢妄自想定确实的情况,只好绕着弯子,怯怯的问上一句:“万岁爷圣安?”
面对着这句话,那名太监的神色和口气都稍稍缓和了些,拱拱手告诉他:“万岁爷的龙体今日已转安,因此特命咱家来追回前所发的上谕——”
态度是礼貌得多了,可是,这话听在沈一贯耳里却比五雷轰顶的打击还要大——
万历皇帝竟然转危为安?
是奇迹出现了?还是太医找到了病因,用对了药?或竟是天降洪福?
他的心中左旋右转的胡乱想着,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这个铁的事实;原以为即将来临的美好远景又退回去了,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
追因前所发的上论,那是万历皇帝要取消上谕上的诏示吗?
罢废矿税——这是造福万民的天大的事啊,难道,万历皇帝竟要反悔?
一刹时,他顾不得多想其他,也无法再自私的为自己打算什么——心里乱成了一团,嘴里却不由自主的试图挣扎。
他结结巴巴的说:“上论已发——如何——还能追回呢?”
不料,那名太监却十分熟悉此事,一仰头,直着嗓子对他说:“那封上谕,仅仅发到内阁,尚未出内阁——如何不能追回?”
而紧接着,他一变神色,厉声的说:“只要沈阁老拿了出来,交给咱家带回,就是追回了!”
他的态度已经凶恶得令沈一贯发起抖来,垂着眼,低着头,缩着脖子,不敢正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想到了一句话可以试着挽回:“前谕——乃是田司礼面交——”
却不料,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为了这个事,万岁爷已经要治田司礼的罪了,阁老还提田司礼做什么呢?”
“什么?”
沈一贯又是一阵惊慌,全身酥软,心中默默的哀叹了一声:“交出上论,将使我为天下藏书网人耻笑、唾骂、甚乃,成为万民的罪人——”
而这个念头一闪,他的勇气增加了三分:“无论如何,再试最后一次——也许还可以挽回一些!”
于是,他下意识的挺挺腰,向那名太监说:“此事关系重大,本阁立刻上疏万岁爷——公公稍待,本阁疏就,便请公公代奉入宫!”
说着,他也有意摆摆内阁首辅的架势,索性不与太监们多言,而迳自就座去写奏疏。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飞快的摒除所有的杂念,集中全部的精神,振笔疾书。
这是最后的奋力一搏了,他竭尽全力的在纸上明确的写着:
昨恭奉圣谕,臣与各衙门俱在朝房直宿,当下悉知,捷于桴响,已传行矣。顷刻之间四海已播,欲一一追回,殊难为力。成命即下,反汗非宜。
一气写就,却把自己写得全身汗湿而不自觉;写完之后,他默默的在心中祷念了一声:“万岁爷如何裁决,就端看造化之意了;我,已经尽力了!”
然后,他亲自将奏疏交付给那名太监。
那名太监倒也换了个比较平和的态度应对,既不再厉声吼叫,也很客气的接了过来;然后,指挥跟他而来的两名太?监:“送去给万岁爷看,说,沈阁老上奏!”
然后又向沈一贯说:“咱家就在这里等消息!”
说着,他自顾自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其余跟他来的太监们分成两排站在他身后两旁。
沈一贯看着他,忽然打心里涌起了一个想法;他发现,这名太监肯帮他去送奏疏,其实私心中还是很想帮上忙的,表面上凶恶,也许只是在万历皇帝的“严旨”下不得不做出来的姿态。
他由不得心生感慨:“无奈——无奈——活在这年头,人人都是一肚子的‘无奈’啊!”
第十一章 催眠
“呸!”田义一甩头,重重的将一口口水吐在地上,随即冷哼道,“胆小鬼!”
他满脸尽是不屑的神情,眼角甚至带着好几分悲愤之色,咬着牙说:“阁老只要再稍稍坚持一下,矿税就废了——如今,唉!胆小误事啊!”
沈一贯被他指责得抬不起头来,红着脸,双手不停的互搓,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解释:“来的人强夺——”
但是,这个解释99lib?只是表面上的掩饰,田义根本不接受——他瞪起眼来,越发气愤的说:“阁老怎不早早的送了出去,布告天下,便怎么也追不回了——凡事拖拖拉拉,挨蹭挨蹭的,像个女人,当然非娱事不可!”
这么一说,沈一贯觉得委屈了,他定了定神,又觉得田义对他的指责过分了些,于是抬起头来解释:“本阁曾上疏,说上谕已发;无奈,万岁爷派人来强夺,擅自翻索内阁的文书,搜出上谕与预拟的遗绍——内阁无人能阻挡!”
他几乎忍不住要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全盘都给托出:
当时,他确实想不交出上论,但是,奉了万历皇帝来的人个个如狼似虎,不但强行翻索抢夺,还顺势推了他一把。
他一跤摔到地上——
跌倒在地的时候,虽然并未受伤,心中却涌起了痛不欲生的感觉。
“本阁——国之首辅,竟然被人随意推倒——尊严何在啊!”
他内心中所受到的伤害远远的超过了其他的一切,他觉得,他的人格被摧折,尊严被践踏,他被彻彻底底的打倒了。
因此,他放弃了努力。
但是,这个话他又羞于向田义启齿,涨红了脸,急切得发起抖来。
而心里还有一大堆的话也不敢说出来——他只能偷偷的想着,想假若此刻的自己置身在渺无人烟的旷野之中,便可以高举着双臂,放开喉咙大声的嘶喊:“自古以来都是‘君无戏言’的呀,我今天遇到的是什么皇帝啊!”
甚至,他可以向天控诉:“他说话不算话,却教我难以做人——”
更甚者,他想自己退回童年的时光中,当着教他藏书网读诵“人无信不立”的章句的塾师,把这一页经典一寸一寸的撕个粉碎。
他想——
但是,在现实中,他什么声音、什么动作都发不出来。
他只有默默的低着头,接受事实:上谕毕竟是被强夺回去了。
也明明知道,田义看不起他了——他听到田义依旧在恨声的说:“万岁爷拿着刀要杀咱家,咱家也没躲——有什么好怕的呢?刀架在脖子上,咱家还是要说,上论已经发了;不能追回;做皇帝的人,说话要算数,说了话不算,那便是无赖——”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田义,自己硬不起来——即便心里再怎么痛苦难受,也只有低着头接受万历皇帝的决定。
他“柔顺”的做官术已经持行了几十年了,早已经成为他真实的政治性格,根本无法改变了,再怎么屈辱的事他都会忍耐,会接受:更何况,在这件事上,他还想得出一些话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甚或用来欺骗自己——他想道:“啊,我已尽了力了,前后几次与来人周旋。也竭尽所能的上了奏疏——”
接下来却是又一个转折,理由更充足了:“即便刚硬如田司礼这样,也一样不管用啊,万岁爷是铁了心要食言背信了,任谁都劝不住的——”
因此,他反而振振有词的向田义说:“圣心已定,我等能坚持什么呢?即便陪上本阁这条老命,万岁爷还是一样要食言背信的——”
这一说,倒让两个人心里都好过了一些;但只是,他根本没有去想,万历皇帝这一场忽来忽去的无名的病,其实不过是整个大明朝荒谬绝伦的病态的象征而已。
而万历皇帝的病其实并不曾痊愈——
他只不过是从昏迷中醒来而已,精神略略好了些,全身冰冷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但是仍然觉得四肢乏力,腰酸,胸闷,没有食欲。
唯有太监们送上来的参汤他喝了两口,福寿膏享用了一阵;却因为已经脱离了昏迷的状态,即使勉强闭上了眼睛也睡不着;偏又是醒着就有知觉,有知觉就让他必须接受那无名的难受。
总觉得心里是空的,一无所有。
他不知该怎么去填补这个“空”,也没有法子去驱赶这个感觉。
茫然的了着帐顶发呆——
一张锦帐,刺绣得极尽华丽之能事,然而,他竟自觉得,那绣在上面的花花鸟鸟都不过是丝线的组合,都是死的——而且都不属于他。
而他竟不能用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来当做帐顶,来安放在自己的眼前。
即使贵为天子,为天下之至尊,也有做不到的事与填不了的空虚啊!
太监们几次来向他通报:“恭妃娘娘前来请安!”
“皇太子问安!”
他全都不想见——甚至,这一次,他连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寿宁公主也不想召进宫见驾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
就连太监们来向他说:“皇太后宫里来人问安,说,皇太后歇过午后便亲来看望!”
他一样不想见,只不过想出了个好听点的说词——他吩咐:“叫人去说,朕要静养,等过两天再好些,亲自给皇太后请安去——这会子,请皇太后别来,免得折了朕的福!”
心里空归空,却还是不愿意这些“亲人”在眼前出 73b0." >现;只有偶尔一下子触动一个意念,他随口向太监们问上一句:“贵妃呢?”
太监们告诉他:“贵妃娘娘也染了小恙,正在养病——”
他皱了皱眉,闭上嘴不再说下去了。
太监们为他补充:“皇后娘娘也在病中,派了人来问过安!”
他更是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随随便便的“唔”了一声就略过去了。
唯一还能触动他生命中的什么的,就只有无生的财物了——他的心略动了一动,吩咐太监:“抬两箱银子进来玩玩!”
他的精神还是不济,但是,白花花的银子却给他带来了一种充实满足的假象。
可是,这一天,他所连带被勾引起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看着太监们用一块块的银锭在他面前堆起一座城关与城墙来,他原来还因而牵引起唇角的一丝笑意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念着:“山海关——居庸关——紫荆关——雁门关——”
接着却又吩咐太监:“去拿簿子来,看看内帑一共有多少存银——”
而就在太监们为他仔仔细细的报数的同时,他的记忆忽然浮现:“啊,朕在病中的时候,田义曾经要朕罢废矿税什么的——”
这下,他倏地把眼睛睁大了。
他原本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撒懒的时候不说,精明的时候可比天底下的任何一个人都精明——病重时的情景他一样想得起来。
“那时,朕以为自己要撒手人寰了,颁布善政,或可祈求平安,便答应了他——其实是万万不可啊!”
他为自己找到了说词,但再一想,这个说法又有不妥之处——怎可把罢废矿税的事说成是们“善政”呢?岂不是自打耳光说“徵矿藏书网税”是“不善之政”呢?
于是,他改口:“朕在病中,神思昏沉,未辨所以——”
这个理由就堂皇而充足了——他立刻命人用这个理由去追回上谕。
太监们报给他听的数字带给他很大的动力:
矿税的收入,每年每地至少都有几万银子可以进献内库,累积了几年,已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
“若是罢废了矿税,这些进献岂不是都没有了?内库哪里还有源源不绝的进献?”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银两,是他内心唯一能制造满足的假象的东西啊!
因此,他非要追回上论不可——
沈一贯的奏疏送进来的时候,他作了某些方面的让步——他叫太监们去告诉沈一贯:“矿税不可罢,释囚、录直臣,惟卿所裁。”
他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已经妥协了其他的许多项了;他也没有真的治了田义的罪,或者杀了田义,他只是有点生气,气田义身为自己所最重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心里却不向着自己——他很快的就把田义放了,却不召见田义。
然后,他叫太监们把追回来的上论拿到跟前来,当着他的面撕成粉碎,再丢进火盆里,化为青烟与灰烬——虽然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里隐隐的想起了小的时候所读过的一篇文章。
教读的人是张居正。
他跟着神色肃穆、目光如电、正襟危坐的张居正一字一句的诵读着:
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圭。
典籍是 href='9038/im'>《史记》《八晋世家》——
他所读的是著名的“桐叶封弟”的掌故:
以与叔虞,曰:“以此封汝。”史佚因请择日立之。成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于是遂封叔虞于唐。
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诵读得一点也不错,而且很快的就背熟了,当着张居正默诵一遍;然后,张居正点头赞美他聪明过人——
他还是记得一字不错,但是,心里却轻轻的抽动了一下。
书背熟后,张居正还仔细的为他讲解文章的意思,直到稚龄的他完全了解为止。
但此刻,他却下意识的连连摇头,彷佛要尽快拂去这个记忆,一面也用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引开自己的思绪不停留在“桐叶封弟”上——他故作自言自语般的询问着自己:“张居正不是早就死了吗?朕却想起他来做什么呢?”
却不料,这么一引,随带而来的感触更多,他一面凌乱的想着:“张居正那时老爱以‘周公’自居,教朕读的书里一半都跟周公有关——”
一面却又半带着恐惧似的逃避着:“不想!不想!不想——!朕老想这些事做什么呢?”
他早已不期许自己做什么圣主明君了,哪里还用得着去背诵周公教导周成王“言而有信”的历史呢?
而且,他早从多年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属于张居正的东西都从自己的生命中驱赶出去,一点一滴都不剩留——
连摇了几下头之后,他想到了让自己抛弃回忆的绝妙良方——他吩咐太监:“叫人来唱曲儿解问!”
一面又命:“烧福寿膏来!”
福寿膏的香气弥漫开来的时候,演唱乐曲的歌伎们也到了,于是,他彻底的把周公与张居正一起赶到九霄云外去,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舒服的躺着,开始享用为他制造快乐的幻觉的福寿膏,一面让耳朵里灌满柔媚婉转的音乐,以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想到往事。
歌伎们开始发出莺啼般娇美的歌声——为着迎合他向来的喜好,为他选唱的尽是华丽瑰艳的乐章,这一次,第一段选的便是《幽闺记》中的《少不知愁》。
打扮得秾纤怡人的花旦扮演王瑞兰,正面对着万历皇帝开启朱唇,细声轻语的先吐一段《七娘子》:
生居画阁兰堂里,正青春岁方及笄。家世簪缨,仪容矫媚,哪堪身处欢娱地?
随即和着丝竹,款款的唱出《踏莎行》的曲子:
瑞兰兰蕙温柔,柔香肌体,体如玉润宫腰细。
如眉淡扫远山横,横波滴溜娇还媚。
媚脸凝脂,脂匀粉腻,腻酥香雪天然美。
美人妆罢更临鸾,鸾钗斜插堆云髻。
一曲未毕,万历皇帝就已经开始点了两下头——他所要的功效渐渐出现了——这段词曲无论哪一方面都极尽优柔华靡之能事,而扮演王瑞兰的歌伎更生得一副甜柔妩媚的好嗓子,唱得乐曲绕梁;他眯着眼赞美:“好,好,好——唱得好——唱得朕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而且立刻下令:“赏——”
太监们早就准备下了,立刻,一个置着金镯的红托盘送到了那名“王瑞兰”跟前。
她立刻盈盈下拜谢恩,下一支《锦缠道》的曲子也就唱得更卖力了:
髻云堆,珠翠簇,兰姿蕙质,香肌称罗绮。
黛眉长,盈盈照一泓秋水。
鞋直上冠儿至底。诸余没半星儿不美。
针指暂闲时,花朝月夕,丫鬟侍妾随,好景须欢会,四时不负佳致。
这一唱,却唱得万历皇帝也跟着她哼了起来:
香肌称罗绮,黛眉长,盈盈照一泓秋水——
他更且忽然顿悟:“难怪柳永要说:‘且去浅斟低唱’啊!原来是有乐子的!”
他正好需?要这么一个“乐”字来填补自己的心——他本是个不快乐的人,能找到快乐的假象,是件极难得的事!
以往,他也曾喜欢过戏曲词章,但那时的心情与现在大不相同;现在,他还包含了逃避,包含了填补——
他再次的赏赐了“王瑞兰”,但起,他没有欲望,不想临幸——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病,全身无力;而只是想听着她这一句句媚极柔极的歌声,然后,他在她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有时幻化为郑贵妃,又有时幻化为慈圣皇太后在为他轻唱催眠曲;然而,无论幻化为什么都不要紧了。
横竖他已经被催眠了——其实是被他自己催眠了。
他带着病入睡,在他病态的梦乡中,仍然是福寿膏的香气和催眠的歌,他看不到他的国家和他千百万苦于矿税的子民,更看不到新兴的、勃发的女真、蒙古。
第十二章 新城建立
奔腾的马蹄声凌越了风声雪声,原本漫天飞舞的雪花竟也被这大队人马的冲力逼开、逼乱,落地以后却又立刻被马蹄踏上——
努尔哈赤一马当先,率领着队伍向前飞奔;他身后紧随着的队伍前方招展着四色的军旗,在雪花的飘舞中更显鲜艳;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的奔驰,在宽阔的大路上形成一个壮伟的画面。
人马其 5b9e." >实只有五百之数,但是所散发的气势磅礡,队伍便有奔雷之势。
正午之前,他带着人马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赫图阿拉。
那是因为赫图阿拉的新城建好了,他亲来查看——
这一趟,他的心情非常特别,许多往事都被牵动了起来。
他向身边的人说:“时间过得真快——不掐着指头算,还没想得这么仔细,一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
他指的是上一次的搬迁——
当时,赫图阿拉的老城因为建州的人丁、牲畜的大量增加而不够住了,于是,他在费阿拉筑了新城,全体搬到新城居住。
那年是万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过去了。
而今,费阿拉也已经因为建州的人丁、牲畜的大量增加而不够住了——费阿拉“新城”已是“老城”,他已经在准备搬离费阿拉了。
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修建的赫图阿拉城又将成为“新城”——他先从外围绕一圈,看个仔细之后再进城查看每一个建筑物。
这座“新城”比起费阿拉城来又足足大了好几倍,未来可以容纳更多的丁户。
建在城中央的还是他自己所居住的楼房,建制比照费阿拉的旧居,规模则大上一倍。
而远比费阿拉旧城要讲究的地方是城内城外的道路都留得大了些,也建得平坦了些——这是他特别指示的,在看过了北京城的宽阔平坦的道路以后,他对于道路的重要多了几分认识,也就很自然的加强了这方面的要求。
再其次是城外的空地——他指示:“咱们建州的扩展都是飞快的,盖了新城,过些时候就会不够住,要是城外留的空地多,几年后,咱们再盖几道外围,会省事得多!”
“凡事往长远处看——”这句话早已成为他的基本信念之一了。
而也因为这样,他在查看新落成的城时,心中又多了一分感动。
他眯着眼睛说:“我还记得,十五年前,盖费阿拉新城的时候,大家齐心齐力的样子!”
那时,他也是为了发展的远景,决定搬迁。
99lib?他说:“那时,我自己说过的话,到今天也依然记得很清楚——”
他几乎是饱含着感情开始回忆:
那是在他葬了祖父与父亲之后,他向大家提出了建筑新城的计划:“为了长久的打算,我决定在虎拦哈达下,嘉哈河与硕里加河之间的费阿拉建筑新城,等新城建好之后,我们便全体迁往新城居住——但是,赫图阿拉乃是祖先的旧业,不可废弃,所以,我也决定,等我们搬到费阿拉新城之后,行有余力时,再陆续重建赫图阿拉——这样,最迟十年,我们就可以再回到赫图阿拉来,那时的赫图阿拉会是一个广大的、坚固的、美丽的新城——”
而今,十五年过去了——虽然比他原先预定的十年要延长了些时日,但是,建州的各项发展却超出了预估许多——他感到欣慰,也更加的想起了当时胼手胝足筑城的情形,以及十五年来的每一桩流血流汗奋力完成的事,每一个辛苦前进的脚步。
“终于开创了一个美好的、巍峨的家邦——”
预计的行程中,午餐后,他将为祖父和父亲扫墓,也准备在灵99lib.前焚告迁移的计划。
他同时也想到,祖父和父亲遇害已经将满二十年了——
那一年,他立誓为祖父和父亲复仇,以仅仅的十三副甲起兵,以薄弱的一百多人奋战,征讨尼堪外兰;然后,转战各地——
而今,有了傲人的丰硕的成果。
建州的规模比起当日的十三副甲,一百多人来,当然大大的不同了;而且,他创制了属于自己的文字与军制,一个国家的规模已然奠立了。
他要在祖父和父亲的灵前祝祷:“我从来没有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是上天的儿子,我将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他早已做好一番设想,迁回赫图阿拉后,他将继续进行统一女真的计划——扈伦四部其实只剩下叶赫和辉发了,这两部的实力早已大不如建州,只要先把明朝敷衍好,让明朝不来干涉,很容易的就可以解决了。
而明朝并不足畏——
多年来,他逐步逐步的对明朝多作了解,观念早已改变了。
“李如松的大军在朝鲜被日本打了个大败——北京的官员说,明朝征‘西南’,拖了好多年——现下,又派了李成梁来镇辽东,他已经老得不能动了,九个儿子里面只有李如松是将才,偏又早已战死了,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相信自己,只要再有些时日,多积粮草,多蓄人马,一样能打败明朝的!
对于未来,他充满了信心——目下,他对朝鲜的文书中所使用的名号是“建州等处国王”,不久,将要改为“辽东全境国王”!
第十三章 升与沉
万历三十一年的正月,努尔哈赤率领着建州的子民,浩浩荡荡的迁回了位在苏克苏浒河与嘉哈河之间的赫图阿拉城。
进城的仪式简单而隆重:
他亲率着四旗二万人马的军队绕城一周,然后齐集城门口,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一起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接着,他登上预筑的高台,举行祭天大典。
天上飘着白雪,地上更是一片银白——
站立在高台上,他的心非常的诚敬,仰望着白茫茫的天际,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
焚香之后,他大声的向天祈福:“皇天在上,佑我四野平静,人畜兴旺,战无不克,求无不获!”
然后,他多行了一道以往所没有举行过的“焚表谢天”。
表已预先写就,表上的文书是创制了将满四年的女真文字——第一次以女真文字谢天,特别具有重大的意义,他也特别重视这件事;表上的文字是他亲手所写,站在高台上,他也亲手将这道谢天表送入炉中。
完成后,他兴奋,也带着激动;在群众的欢呼声中走下高台,骑上马,率领全部的人进城,他的心情始终高升而热腾;面对着他亲手所建立起来的巍峨的家邦,他的生命散发着强而有力的光芒,展现着雄壮与兴旺的气象——他所率领的建州,又走入了一个新的世代。
而在同一个时候,万历皇帝仍然懒洋洋的躺着,全身被福寿膏的香气与歌伎们柔靡的歌声包围着。
他总是自己觉得病还没有痊愈,需要静养,什么事都不想做,连动都懒得动。
郑贵妃来陪他,他没有拒绝;但是,人来了,也就是坐在他身边陪着,连话都懒得说时,她便只有兀自发呆——他已经懒得连欲望都失去了,对她,已无欢好的念头,打扮得再妖冶也不管用了。
国政他更是不理。
连一向“柔顺”、“听话”的沈一贯他都不想接见——见了沈一贯,容易联想起自己病重、预拟遗诏的往事来,他想,索性一概都免了吧!
送进宫里来的奏疏,他更是少理,横竖并没有太大不了的事发生。
沈一贯有时急不过了,托了太监们到他跟前来说,或者强送了奏疏来念给他藏书网听,在他看来,也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讲最多的莫过于有人辞官——
朝廷中几乎三天两头的就有人辞官,一辞就有职位出缺,沈一贯便急着要派人递补。
他的看法却与沈一贯大不相同。
“不太要紧的官,不急着另派——横竖.99lib?没什么事要办!”
因此,寻常的官吏一出了缺就不补上,只有几个重大职务的官员辞官,他才略为注意一下。
但是,他还是懒得伤脑筋补派新官,都只随便指定个人兼理了事——连最重要的户部尚书辞了官,他也不补,让礼部尚书兼署就了事了。
他会不停的加派人手的职务只有一种,那便是徵税太监!
这些人是为了充实他的内库而工作的,他当然要重视有加。
就这样,整个大明朝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急速恶化中——原本就已经问题丛生、千疮百孔难以修补的国家,不但曾经出现过的一线希望完完全全的灭绝了,还把各种问题压缩得更无法改善。
民变四起的情况更严重了——
各地的盗贼越来越多——
天灾随之而来了——
京师发生了大地震,凤阳水灾,陕西乾旱——
然后,黄河又汜滥了——
但是,万历皇帝对这些问题根本毫不关切,整整一年下来,送进宫去呈报这些事情的奏疏堆满了库房,他连听一声的劲儿都没有打起..来过。
百姓们的生活越来越痛苦,而他还是依然故我的每天躺着不动;他的生命彷佛已经枯萎了,灵魂已经消失了,惟有肉体在继续进行着吃喝拉撒睡的例行之事,宛如一具活着的尸体。
大明朝的命运也就这样的一步步坠向黑渊——
第十四章 爱妻
地图摊开来,他凝神细观。
辽东的地图,他再熟悉也不过了,但他仍然多次的审阅着。
这一幅地图是新绘的,除了特别标示出赫图阿拉城以外,也取消了哈达——
他开始制订新的吞并计划,反覆的思考之后,做下结论:“当然要先对付叶赫部!”
决定了之后,他开始设想整体的出兵计划,作周密的战前准备。
“叶赫部的实力不弱,得好好的准备!”
他从不轻敌,每一次的战前准备都特别的用心,连一点点的小节都不曾轻忽过——这也是他足以自豪的地方,不只一次的向部属们说:“仗要打得百胜,绝非靠运气,凭空而得——都是要付出比敌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致胜的!”
而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例外。
从一开始决定发动战争,他就加紧密集训练军队,每天轮流调出一半的人马在野外操练,同时储备粮草,也派出更多的人手打探敌方的情况——
一切都一如往昔的进行,但是,唯有出兵的日期他迟迟没有决定——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是最最特别的情况了。
一拖两个月,事情不寻常了。
部属们已经开始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议——
于是,额亦都主动出面,约了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礼等几个人一起来见他,而且开门见山的向他提了出来:“您既早已决定要出兵征讨叶赫,怎么又迟迟不订日期——这样下去,大家会以为您要取消计划了!”
安费扬古也说:“这是会影响军心士气的!”
几个人围绕着努尔哈赤,说的都是实际的问题,而且全部言之成理——努尔哈赤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些话都是确实的呢?自己的心中又何尝没有反覆的思考过、面对过呢?
略为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还是坦然的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忌:“蒙古姐姐病了,她来自叶赫——我确实有点碍着她——”
说罢,他重重的叹出了一口气,竟似对自己的这份顾忌无计可施一般。
而额亦都等人却都不防他说出这么个理由来,一时间,几个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接个什么话说下去才好;过了好一会儿,额亦都才“唉”了一声说:“既是这个原因,我们便不好多说什么了!”
费英东一向多智,立刻补充着说:“您再多做考虑——军队的操练,且先改为寻常的训练吧!”
努尔哈赤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也主动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再想几天,一定给大家明确的答覆!”
顿了一顿之后,他补充:“或者,等蒙古姐姐病愈——”
这话没有人接腔,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往下说的,于是几个人索性起身告辞。
可是,等到这几个人离去以后,努尔哈赤独自留在屋中,心里反而加倍的难受。
他觉得像有个什么东西哽在喉中,又像哽在心里,因为是无形的,便吐不出来。
但他不想被这种难受的感觉困住,于是,极力的去寻思、捉摸,找出头绪来。
他终于要正对着这个一直存在着,却因为双方都小心翼翼不去触及,因而多年来没有突显出来的问题——
问题并没有因为未被突显而消失。
“她来自叶赫,她是杨吉砮的女儿——”
九部联军之役时,他杀了不少叶赫部人——从那时起,他就有点不愿正对她的目光,时时的藉故闪躲,甚或,减少与她见面!
事情一过多年,潜藏在心底深处的疙瘩还是没有消失,问题仍然存在。
偏偏,这一次,就在他决定要出兵攻打叶赫的同时,她病了。
“她在病中,我若打了叶赫,不免又使她增加忧伤,加重病情!”
他当然知道,其实,这几年来,蒙古姐姐的心中非常不快乐;甚至,他几度看得分明,她的嘴上明明在笑,眼角还是带着一份哀愁;两部之间的仇怨一天不化解,她就一天不快乐,而这两部之间的仇怨偏又是永远也化解不了的!
即便是他为了补偿,为了多带给她一点快乐,在几个儿子中间他特别偏疼皇太极一些,也仍然于事无补,她的眼神中永远也除不去那一抹愁。
“唉——”
想得他又是一声叹息。
来回的在屋子里踱着方步,心里反反覆覆的想来想去,却定不下神来;一会儿想起了当年杨吉砮将蒙古姐姐嫁给他的情景,一会儿却又想起了九部联军时的战场,越想心里越乱,索性又一巴掌拍在窗上。
“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抬脚就走。
可是,才走到门上就打住了。
“她在病中,怪尴尬的!”
脚步退了回来,心里往下沉了沉。
又是一声叹息。
但是,沉吟了一阵之后,心里还是放不下,只好自己在屋子里胡乱的踱着步子。
正好踱到窗口,往下一看,却看见阿巴亥从窗下走了过去。
阿巴亥头梳麻花双辫,辫上结了红绒绳,显得既美丽又娇俏,他一看,立刻触动了心中的一个想法。
于是,他叫过阿巴亥来,吩咐她道:“你去替我找皇太极来见!”
阿巴亥与皇太极的年龄只差一岁,平日里看起来像一对姐弟,更因为年龄近,两个隔了一个辈份的“小孩”常玩在一起.?。
让阿巴亥帮他去找了皇太极来,可以避免直接面对蒙古姐姐——
皇太极来了以后,他先把阿巴亥支开——阿巴亥聪明,他不想让阿巴亥听到他与皇太极之间的谈话,以免生出枝节——家里人口多了,他也开始有了各种应对、相处的法子。
而他跟皇太极说的话,也先绕上几个圈子。
皇太极十二岁了,长得既有蒙古姐姐的端正,也有自己的精敏,是个人见人赞的孩子。
他先考问起皇太极近日的学习成果:“上个月,射了多少雁兔?打了多少鹿?蒙古书念通了多少?学了多少女真字?”
一面又训勉他:“好好的跟着哥哥们学武艺,再过两年就可以上战场了!”
这些话说完,他才转入正题:“这两天,你额娘怎么样了?”
皇太极当然不会体会出他弯曲的心思,从头到尾都是有问有答,一五一十的说;被问到这个话的时候,也一样老老实实的回答:“额娘这两天病得更厉害了,连东西都吃不下去,只喝几口水!”
“什么?”
这下,他吃惊了。
蒙古姐姐的病比他想像中的要严重得多了——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走!”
他拉起皇太极的手,急促的说:“咱们瞧你额娘去!”
父子两人一起走到了蒙古姐姐的房中,一掀帘进去,迎出来的却是札青。
札青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一句:“我不放心,留在这里陪她!”
说着便引了努尔哈赤到炕前。
蒙古姐姐正在昏睡中,连有人走到炕前都没有睁开眼来,努尔哈赤低头一看,只见得她的脸庞已经变得非常消瘦,脸色蜡黄,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看了许久,低着头,紧闭着双唇不说话。
札青端来椅子,他却不就座,直直的低着头看蒙古姐姐,看得目不转睛,心里慢慢的升起了一缕哀痛。
过了许久,札青忍不住了,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的向他说:“贝勒爷,跟我到外边说句话可好?”
他转头看看札青,也怕两人一交谈会吵醒了蒙古姐姐,于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一踏出门,他立刻就问:“她病得不轻,究竟是什么病?”
札青却不正面答覆他,而是压低了声音说:“前两天,她跟我说起过一件事——不知道贝勒爷肯不肯去办?”
他一口就说:“什么事?我一定办!”
于是,札青对他说:“她想她额娘,说好久不见了,说得哭了起来——听得我心里也挺难过,想求贝勒爷,接了她额娘来和她聚几天!”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努尔哈赤立刻点头;并且立刻派了人来吩咐:“准备礼物,送到叶赫部去;好言好语的对叶赫贝勒说,蒙古姐姐福晋病了,想见>.99lib?见老福晋——你们好好的接老福晋到赫图阿拉来!”
他选派的使者一共五人,都挑了能言善道的,礼物也选了上好的,而且立刻启程出发。
“99lib.
来回一趟,至多两三天吧!”
他告诉札青:“蒙古姐姐如果醒来的时候,你先告诉她一声,好让她安心!”
而且,他同时吩咐人,先为蒙古姐姐的母亲准备好住房——当然,这么一来,攻打叶赫的事,更无法确定日期了。
使者出发后的当天晚上他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交错纵横着各种想法。
盘旋在心..中扰得他最烦躁的是纳林布禄,最难过的是蒙古姐姐,偏偏这两人的关系又是亲兄妹——
而这一次,他是为了蒙古姐姐才派了使者向纳林布禄送礼——他连声的叹着气,默默的想着:“像是上天在捉弄人,建州和叶赫之间竟纠葛得这般——死结打上了,怎么也解不开的;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个光景!”
眼下,接了蒙古姐姐的母亲来,当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以后呢?
他越想心里越乱,若非天色已黑,他真要策马出城狂奔上一趟,泄出心中的闷气——
而勉强忍耐下来了,心中却更加的难过,挨到天一亮,他立时便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但是,问题根本没有解决;而且,紧接着,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了。
三天后,他派去叶赫部的五名使者返回了,而事情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
五名使者下了马,跟在后面的马车也被掀起了车帘;可是,从车厢中下来的却不是蒙古姐姐的母亲,杨吉砮的福晋,而仅是一名仆妇。
带着皇太极亲自出迎的努尔哈赤登时瞪直了眼睛,下意识的发问:“你是什么人?”
他更不自觉的向前跨了一步,喝问:“老福晋呢?”
那名仆妇当然被他的声音震得打起了哆嗦,却一面还力持着镇定,一面结结巴巴的回答他:“贝勒爷不准老福晋来——命我来看望蒙古姐姐福晋——我名叫南太——”
努尔哈赤勉强忍耐住了,好言好语的对她说:“也好——那么,你便进屋去探望福晋吧!”
说完话,他自己掉头就走,同时却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厉喝:“纳林布禄,你太不近人情了——我更要与你誓不两立!”
第十五章 阴谋
入夏以后,天气燥热得如欲无火自焚,烧尽世上的一切生灵,灭绝天地万物;受到这股燥热折磨的人们既无法抵挡,也无以自处,便只有苦苦的忍耐,希望能熬过这一段痛苦的日子,等到甘泽的降临;怎奈,上天偏不垂怜,非但继续让烈日和焚风摧残大地,甚且一连几个月都没有降下半滴雨水来——
大明国土中乾旱成灾,随处可见生物的尸体,无论稻禾麦苗、虫兽禽鸟,或是人——江南的情况还略好些,北方的灾情就严重到了“惨”的地步。
一向缺水的西北为灾区之首——陕、甘一带甚且本为贫瘠之地,百姓大都艰难度日,再一遭逢灾荒,便越发无以为生。
整片整片的黄土地被酷日晒得乾裂出一条条纵纵横横的沟纹,远望如一张张的蛛网,近看则是一座炼狱——
几地的巡抚们每天忙着巡视灾情,每夜忙着准备奏疏飞报朝廷,一面向万历皇帝详细的说明灾情的严重,一面请求赈灾,以及减免今年的赋税,以挽救几地的百姓;而且,这些奏疏,都在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就由快马送出,直抵京师,送到万历皇帝的御书房中。
然而,这些奏疏也就从此停止了动弹——万历皇帝根本不看奏疏,这整个夏天,因为天气热,他更加的没有“理政”的意愿,便没有吩咐太监们念奏疏给他听,这一封封来自各地告灾的请求便压根儿就没有打开封套来过——几天后,整叠的奏疏被移到库房中收存起来,从此不见天日。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官员得到了朝廷的回覆,赈济灾民和减免赋税的请求也就在得不到答覆的状况下无法实行,只有任凭灾情肆虐,除了偶尔有些得到了民间富家救济的灾民得以幸生之外,更多的受灾百姓是一天天的、成群成群的死去。
但是,即便是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毫不知情,万历皇帝的心中也仍然郁闷不欢。
他的心总是被一股不知名的空虚感和不快乐侵蚀着——
天气闷热,他更加的不想动弹,懒洋洋的躺着,享受着打扇的宫女们从冰柜中扇出来的凉风,以及他现在唯一还会升起一丝半丝兴致来的福寿膏,如此而已——不但是远在皇宫之外的遍地乾旱他体会不到,就连近在皇宫中的一切他也懒得体会;眼前的摇扇宫女的辛劳他视而不见不说,几个与他为骨肉至亲、原本为他所挚爱、所最最放在心上的人,他也像蓄意逃避似的不见、不想,甚至,懒得多费一分半分心了。
他又已有多日不曾去向慈圣皇太后请安了。
就这一件,他倒是先想好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在必要的时候搪塞来催请的太监,或者欺骗自己。
他总是说:“唔,天热,去一趟,满身大汗——不如,等哪天凉快下来了再去!”
而对于已有多日不曾宣召郑贵妃来见,他也用类似的理由搪塞着:“她生来身子骨就娇,天热——唔,别让她累着了!”
一句话就打发了——表面上看来,这话是在体恤别人,实则却只是在为自己的懒找个说词。
他的心里越不快乐,身体就越懒得动——他早已懒得再多服用壮阳药、春药,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召来妃子寻欢作乐呢?
男色女色一体俱收,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是生龙活虎的少壮年龄,和现在差了一大截呢!现在——他什么都打不起劲来了。
也许是大病一场之后的后遗症,也或许,他的病始终未曾痊愈,整个夏天,他都像个活着的死人一般躺着,懒洋洋的一天度过一天,任凭生命萎缩。
他什么也懒得想,当然也就没有预料到会因此而又惹出了事端。
天气燥热燠闷,除了他有冰风吹拂的龙床前,大明皇宫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如火烤一般,令人难以承受。
郑贵妃的寝宫中没有冰柜的设置,而往年的夏季,她都因陪侍万历皇帝而得共享冰风的清凉,这一下便倍觉酷热;更兼得多日未受宣召,情绪日复一日的变坏,暑热的难耐,无形中又扩增了两倍。
更坏的是,原本她所住的承乾宫离乾清宫甚近,最便于万历皇帝宣召,却自从万历皇帝移居启祥宫,乾清宫大动土木开始,她便饱受其苦——工匠们敲敲打打的声音整日不绝如缕,因为距离近,于是声声入耳,吵得她没有片刻安宁。
她当然不会去设想那群在酷暑中叠砖铺瓦的工匠们的辛劳,而只顾得自己的痛苦——她不时的捂着两耳,咬牙切齿的喊:“万岁爷丢我独守这承乾宫,再挨不得两日,我必得疯病!”
一会儿却兀自哭着说:“这承乾宫是人间地狱啊!万岁爷与其让我陷在这地狱里,不如开开恩,放我回母家去吧!”
可是,她这哭喊声,偏又到不了万历皇帝的耳中;更何况,天气闷热,她越是哭喊,就越把自己的外貌弄得狼狈,情绪也就更坏。
她原本爱美,脸上尽是脂粉,衣着和首饰也都极其讲究;可是天热流汗,再一哭喊,衣裳便湿透了,全黏在身上;脂粉也都掉光了,鬓发都乱了,满头的珠翠已经将散——素知她习性的宫女们连忙赶上来侍候,一面好言的劝慰着,一面来为她更衣,重新梳妆,以尽快恢复她的花容月貌,更一面为她设想改善心情的办法。
“去请福王爷来陪娘娘散散心。”
一名伶俐的宫女想到了主意,但是,随即她自己就先摇头了。
常洵有两大像极了万历皇帝的特征:体型胖,生性懒——别说他已就藩,未奉圣旨,不能进京;即使是来了,一坐下来,不是一直不停的吃着零嘴、瓜果,就是说不了两句话就闭上眼睛打盹儿了,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
“还是请寿宁公主进宫来吧!”
可是,念头才一转就打消了。
寿宁公主一向最得父母的欢心,尚主之初,万历皇帝甚且命她每隔五天就回宫一次,但是,日子久了就很少认真实行了;更何况,近些日子来,公主已有孕在身,根本不宜进宫探母了。
“大热天的跑一趟——更何况这里尽是些敲敲打打的声音!”
而这么一来,几个人就越发的伤脑筋了。
“有谁能来陪娘娘说几句知心的话,消消烦,解解闷呢?”
知心的人,一个也没有——
往昔,郑贵妃专宠君前,独霸了万历皇帝的爱情,既从未寂寞烦闷到需要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也从来不把其他的妃嫔看在眼里,便连谈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了,更何况是“知心”的人,在此刻可以发挥作用的人?
几个人搜尽枯肠——
好不容易有个人想到:“贵妃母家那边——”
这个念头倒有如灵光一闪,让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得到了启发。
一个最适当的人选被想到了:“郑国泰——”
他一向是与郑贵妃处得最相得的亲弟弟,也是多年来,郑贵妃最视为心腹的人,不但无话不谈,甚且是唯一可以托付了在宫外办事的人——立刻就有人自告奋勇的去给郑国泰送了口信。
郑国泰来了。
一路坐在有如烤箱般的马车而来,自幼娇生惯养的他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已届中年,身躯已胀得肥胖,在难耐的暑热中便更显狼狈——入夏以来,他其实早已躲在自家的水榭中纳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儿都不去;这一趟的进宫,乃是最最特别的一行了。
“若非看着贵妃娘娘的金面——哟荷荷,我可真没法子跑这一趟啊——”
他的话并非全然的夸张、卖乖——一路上,他已经有好几次要生生的在车厢中热晕过去,随侍的僮仆们不停的用湿手巾为他擦脸驱热,等到一下车,他还是险些站立不稳的晕倒;还不及跨脚进大明皇宫,他就得先让僮仆们喂他吃下好几颗治中暑、解热毒的丸药。
到了他出现在郑贵妃跟前的时候,模样也没有改善了多少——
他满头满脸的汗,脸色红成一片暗紫,气喘吁吁,身体摇晃。
眼见得连行跪拜礼都有困难了——
郑贵妃一见他就不由自主的心中一凉:“这个德性——还能替我办事?”
念头闪过时,郑国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结结巴巴的吐出声音:“臣弟——参见——”
她索性打断:“好了,好了,免礼!”
横竖这不是在朝班之上,大可不行全礼——倒是自己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胖成这样,一跪下去,爬不起来了,不晓得得费几个人抬你起来呢!”
笑着,又命宫女们:“看座!”
郑国泰不免尴尬,脸上出现了哭笑与羞惭混融的神色,颜色紫得更深,却还好毕竟面对的是亲姐姐,没有什么下不了台的——一等宫女端了椅子过来,他厚着脸皮说了声:“谢娘娘!”
也就大咧咧的坐下了,而且立刻接过宫女们捧上来的冰镇酸梅汤,一口就喝完一盅,然后才像消了暑似的吁出一口气来;再看看郑贵妃,才又带着一脸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小声的说了句:“今年,特别热啊——”
他像是在为自己的这种种不优雅的仪态作解释,又像是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可以理直气壮的继续流露不优雅的仪态出来——接下来的举止也就越发的肆意而为了。
天实在热——他索性掏出了手绢,当着郑贵妃的面就没头没脸的擦了起来。
郑贵妃斜斜的睨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不暗自的感叹一声:“从小养出来的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都丢到哪儿去了?变成了这么个丑样子——男人,就是上不得年纪;年轻的时候总是拚死拚活的要装出个风流倜傥的样子,好讨女人的欢心;一上了年纪,横竖女人也玩够了,就连装装样子都懒得装了,变成了这么个又蠢又丑的难看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她很自然的就联想到了已过中年的万历皇帝,又胖又懒,什么风度都不摆了;想得她又是一阵烦躁之气涌上心头。
幸好,眼前坐着的是郑国泰——那是她从小最亲近、长大后最宠溺的亲弟弟,她对他的宽容度远比别人多上十分,因此,即便郑国泰的仪态、风度大不如前,倒也不是忍不下去。
更何况,郑国泰特地冒着暑热进宫一趟,盛情可感,而她也有非常多的话想要跟郑国泰说说——
乾清宫施工的敲打声不时的传来,那原本是她所嫌恶的,此刻,却成了姐弟两人密谈的最佳掩护——
郑国泰尽管胖得失去了翩翩佳公子的仪态,办起事情却并不比以往差太多;陪着郑贵妃谈了一下午的话之后,不到五天的时间,就根据郑贵妃的心意,设计好了能让郑贵妃重现欢颜的东西,并且火速完成,带进宫来献给郑贵妃。
那是一本书,而且是一本旧书——只不过是改头换面的着了新妆而已。
书早在万历十六年就已写成,是时任山西按察使的吕坤所撰,他将历史上著名的女子的事迹记述整编为一书,题名《闺范》。
完成后,适逢翰林院修撰焦竑奉使赴山西,看了这书,深有好感,便特别为此书作序。
吕坤本为饱学之士,焦竑更是学界十分推崇的知名之士,因此,这本《闺范》刊刻印行之后,流传甚广,不但遍及全国,也到了郑贵妃手中。
当时也是由郑国泰所进,而且,郑国泰专为这本书寻思了几番,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建议。
由于这本《闺范》是记述了历代的贤德淑女的事迹,他建议,再请人增补几篇,将郑贵妃的事迹也完整的列入其中,以成为妇女的典范,流传全国,并为后世所钦慕仰止。
这个建议当然被接受了。
于是,这本书被“增补”——总共增加了郑贵妃在内的、足可为典范的十二名女子的事迹。
全书重新刊刻,更名为《闺范图说》,第一篇记述汉朝的贤后明德皇后,最终一篇所记的便是郑贵妃——这是经过精心的设计与安排,包含着强烈的象征意义,因为,明德皇后即是由贵人而正位中宫的前例,这也等于为郑贵妃的正位中宫作了暗示和合理的解释。
书成时,郑贵妃当然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是,刊刻流传时也引来了不少的议论,甚且有不少的大臣上疏议论这事,却被万历皇帝三言两语的挡了下去,书也就继续在全国流传——
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郑国泰认为,此时此刻,应该把这本书再重新刊刻,增广流传;尤其是在京师一地,可以大力的促传:“即便百姓们不买,送给他们都可以,只要他们看了内容——”
内容即是强调郑贵妃的贤德与正位中宫的合理——
郑国泰有着明确的说法:“让百姓们心中先入为主,对娘娘的‘正位中宫’视为当然,便可影响舆论——如今,皇后三不两天的病着,就有这么一天,娘娘正位中宫,既为理所当然的事,也受万民拥戴——”
而他的这番话,当然是根据郑贵妃心中的不快乐所提出的一帖良药——他比谁都清楚,天气热,乃至于万历皇帝的冷落,都不是郑贵妃心病的病因,“皇后”的宝座才是。
“只要给她做皇后,再热的天她也不流汗了,什么烦闷都没了!”
因此,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向她提议加印《闺范图说》,广为流传,定能改善她的情绪——
果然,郑贵妃露出笑容来了:“想得好——这事,就由你去办吧!多印几万册书,就送给百姓们看好了;要花多少银两,你只管进宫来取用!”
而讲到银钱方面,郑国泰就乐得放个大方的情面了;他藏书网笑嘻嘻的回答:“娘娘说哪儿话!这点花费,当然就由臣弟孝敬了!”
郑贵妃越发的笑逐颜开:“也罢——小钱由你花,大钱——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有些话当然无需明讲——郑国泰心中比谁都明白,在“贵妃姐姐”身上的投资是绝对能有十倍以上回收的!
于是,这番退出宫来之后,他就更加积极、努力,以最高的效率来办好这事。
不过短短几天,《闺范图说》就在他的加紧督促下,印出了好几万册,然后,他派出大批的人手,挨家挨户的免费送书——
他当然没有在事先料想到,这本曾经引发过风波的书,再次大量流传的时候,依然引发了风波,而且比以往要严重得多——
先是他印书、赠书的事,为几名深怀忧患意识的朝臣所知悉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便是:“郑贵妃莫非欲谋废太子?”
皇太子常洛是花费了长达十五年的抗争才好不容易成功的册立的——朝臣们着急了,开始三三两两的耳语:“绝不能让郑贵妃如愿!”
第十六章 哀
风暴缓缓形成,一步步的进逼,这个燥热的夏季便越发的令人窒息——
为了《闺范图说》而加入议论行列的大臣越来越多,几名誓死保护皇太子的人的语言也越来越激烈,却也有几名别有用心的人一面在表面上以语言呼应,其实却是敷衍,而暗自在打别的主意,运作些别的行动——大明朝廷上的气氛便比平日又多了三分特别和诡异。
唯一一如以往的是万历皇帝——他一样的不上朝,不理政,不见大臣,不看奏疏,任凭国土中的灾荒和皇宫中的纠纷一明一暗的发生,他全都不闻不问——似乎,大明朝的一切都与他这个大明天子无关。
而到了五月中,天灾又有了新的变化。
原本连续几个月来未曾降下半滴雨水的地方,忽然下起雨来了;这本是苦于乾旱的百姓们最迫切巴望的事,却不料,这巴望中的甘霖竟成暴雨。
雨大又成灾——
第一个送到京师的灾情报告是凤阳皇陵的殿脊被大雨冲坏了。
接下来的报告更坏。
大雨不停,既形成山洪,又引发了江河决堤,许多地方淹成泽国,溺毙无数生灵。
地方官员一样的每天以快马递送文书向朝廷告急,万历皇帝的反应也还是不闻不问,任凭大明国中半数以上的江山子民为灾荒所吞噬。
远在关外的辽东反成福地!!
这一年,辽东不但没有蒙受乾旱、水灾的侵袭,甚且风调雨顺,欣欣向荣;半农半猎 7684." >的百姓们个个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唯一的一次灾害是明属的大福堡发生了火灾,焚毁了不少房屋和贮藏的武器、粮食,损失不能算小,但是和中原地区的天灾比起来,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桩小事,根本微不足道。
而就建州来说,新筑的赫图阿拉城更是洋溢着蓬勃兴旺的气象,各方面的收成都好,军队的操练更是精良,每一名武士的战技、武艺都被训练得足以以一当十,团队中的配合与默契更是无懈可击——建州的实力早已扩增为女真各部之冠了,甚且已隐隐的超过了明朝在辽东所部署的军力。
唯一的憾事是发生在努尔哈赤身上——
他遭逢了几年来最最令他悲伤的事:染病的蒙古姐姐拖到九月里终告不治!
原先,他一直不肯放弃心中的希望,也一直不肯面对蒙古姐姐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竭尽所能的要治好她的病;无论是汉人的大夫、女真的萨满巫师,他全都请了来,一起为她治病。
“无论如何,一定要挽救她——”
他自己也不再逃避面对,每天总抽空到她的房里来陪她;有时,萨满巫师作法跳神的时候,他也来陪,一起向鬼神祈求,驱走附在她身体中的病魔。
每一次,他都以最诚挚的心祈求;每一次,他也都让皇太极跟在身边,一起祈求——然而,蒙古姐姐还是日复一日的恶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起不了作用,挽不回她的生命了。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勇敢的面对着她的死亡。
蒙古姐姐临终的当天,他一如往常的一大早就抽空去看她;一进屋他就感受到了一股不祥之气笼罩在她的病床前,带给他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的感觉,也隐隐的传达了一个预兆。
他索性吩咐左右:“今天,我不处理别的事情了——”
他让左右们出去传令,要每一个人各就各位的如常进行一切,需要他亲自裁决的事便暂时搁置,缓个一两天再说。
接着,他又命令其他的人退出蒙古姐姐的房中——包括来帮忙照顾蒙古姐姐的札青和阿巴亥,以及几名蒙古姐姐的婢女。
他要札青和阿巴亥回去做自己的事,婢女们则守在门口待传,房里便只剩下了他自己、皇太极和来自叶赫的南太一起守候着蒙古姐姐。
蒙古姐姐紧闭着双目,气若游丝——
婢仆们煎好了药端进来,却已然无法喂她服下;他亲自试着用小匙送进嘴里,药汁却沿着嘴角一点一滴的溢了出来。
他只得放弃,心里一阵酸过一阵的想着:“她才二十九岁啊——还在盛年——竟病成这样——”
一面暗自咬了牙忍耐,没让泪水流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叹出一口气来,把药碗交还给仆婢端了下去,自己再定睛去看答她。
他心里有数,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心头酸楚中,他分外的珍惜这短暂的、世上还有她的时刻,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她。
却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她的眼皮有了轻微的抽搐,然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睁了开来。
他清楚的看到了,心头一阵狂跳,如获至宝般的喜不自胜,但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而是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握她的手。
她已瘦得皮包骨,一握手掌,根本没有触及肤肉的感觉,但是,他浑然不察,而只是颤颤的出声:“你醒了——啊,有什么事要我做的?”
一面倒也没忘了招呼皇太极:“来,你额娘醒了,仔细听听,她要同我们说些什么!”
然而,蒙古姐姐虽然张开了眼睛,却虚弱得已不能言语,两片薄唇只轻颤了一下就没了动静,只剩下两颗眼珠子还能缓缓转动。
她先是定定的注视着努尔哈赤,过了一会儿,转向了皇太极,又过了一会儿,转向了南太——她仍然是有意识的。
而这仅凭着眼珠子转动所传达的意念,努尔哈赤却感受到了。
他明白,她心中所最最牵挂的还是皇太极,和她那远在叶赫的母亲——
万千的感触再一次的涌起,但是,他立刻就强力的压制了下去。
“这个时刻,先要让地安心——”
轻重缓急他总分得出——于是,他以极其温柔和缓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对她说:“孩子会照顾好的——叶赫那边会料理好的——别担心,我都会妥善处置的——”
话说到后面,他几乎哽咽,全仗着强忍撑持下来;而蒙古姐姐却似听清楚他的话了,睫毛微微的眨动了一下,眼珠子又集中在他的脸上。
可是,她实在太虚弱了,眼珠的视线直对了他一会儿之后,呼吸变得更微了;再一会儿之后,便连上眼皮也无力支撑了,便缓缓的垂闭了下来。
努尔哈赤依旧定定的注视着她,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之后,才惊觉到她已没有了呼吸;蓦地,他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呼喊:“蒙古姐姐——”
然后,他情不自禁的托起了她的身子,连摇了好几下,而她当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他一连好几天都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讲话,任凭红着一双眼睛的札青上来劝他,他也恍若未闻,只兀自出神似的坐着。
皇太极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用呼号哭泣来流露心中的悲痛——他一日数起,跪在蒙古姐姐的灵前,一声声的哭叫着:“额娘——额娘——”
哭累了昏睡过去,他也依然在梦中哭着喊叫,重复再三——
但是,已然成年的人,传达哀痛的方式却与孩童大不相同。
他哀痛已极,便反而哭不出声来。
更甚者,蒙古姐姐和蒙古姐姐的死,对他来说,都包含着与叶赫部之间的复杂关系,远超过单纯的夫妇情爱,越发的使得他的心中纠葛着多重纷乱的思绪,也越发的使得他的外在有如出神般的面无表情。
身边包围的人多得可以,妻妾、儿女、弟弟们、部属们,但是,他没有要和任何一个人谈话的意念——他也不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有在蒙古姐姐入殓后的第三天深夜,连守灵的皇太极都已睡去,四下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不自觉的向着蒙古姐姐的灵柩发出了一声极细极低的呢喃:“这难道是天意吗?你来自叶赫,偏又在这个时候逝去——”
他发自内心深处的,除了悲伤与哀痛,还有着另外一个层面的伤悼:“建州和叶赫,让你为难了一辈子——你从没有说出口来过,其实又何苦呢?”
而即便是在极度的哀伤中,他也依然在她的灵前不知不觉的吐露了一句:“我终究是要灭了叶赫的呀!”
第十七章 妖书
已经计划好的行动迟早都会执行的——大明朝中为了护卫皇太子常洛的地位,打击郑贵妃的易储之心的行动在十一月间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这一天一大早,北京城中绝大多数的人家——尤其是在朝为官的人——在晨起开门的时候,都在门口捡到了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只有薄薄几页,内容是一篇文章,题目是《续忧危竑议》。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模仿了万历二十六年时的《忧危竑议》。
那时,文章的作者托名朱东吉,文章的原题是《闺范图说跋》,内容主要是指责吕坤所撰的《闺范图说》支持郑贵妃意图正位中宫——这便是郑贵妃与《闺范图说》所惹出来的第一次的风波。
而现在,《闺范图说》既再次流传,风波自然也就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的规模扩大了许多。
以往,不过是有人写了一篇文章,动员几名大臣上疏弹劾而已。
这一次,不但有人写了文章,刻印了出来,而且还地毯式送到每一家的门口。
一夜之间散发了几十万册,这得动员多少人手呢?而且事情更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或“个人所为”,必然经过了周密的谋画。
文章的内容只有一个重点,那便是攻击郑贵妃,说她意欲正位中宫,意欲废去已册立的皇太子常洛,改立己子福王常洵;接着,附列了十名为郑贵妃大力推动此事的大臣的名单。
列在第一名的是现任的内阁大学士朱赓,而其理由则荒诞得可以——文章中说: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期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立之意也。
于是,朱赓以名字的意思为“更 66ff." >替”,而成为罪魁祸首。
但是,这篇文章却又不是匿名之作;文章后面很明白的署名是:
史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撰,掌河南道事四川道监察街史乔应甲书。
两人都是确有其人,越发使得文章的可信度大幅提高,也更加发挥文章的作用。
短短的一个上午,从朝廷到民问,从宫门到街巷,尽是纷纷的议论声——整座北京城为之沸腾,无论官员、百姓,全数一起哗然。
即便是原本最最保守的人,因为事涉宫闱秘辛而不敢妄加一词,到了此刻,也忍不住了;而原先早在窃窃私议郑贵妃的一切的人,也就越发肆无忌惮,尽情的议论了起来。
更且因为文章的题目过于“文”,百姓们索性援照上例,将这篇文章迳称之为“妖书”;人手一册的聚首谈论。
而朝臣们的反应则分成好几种。
首先是文章中所提到的名单——这些被指为支持郑贵妃正位中宫的十名大臣,人人自危。
内阁大学士朱赓既名列十人之首,当然更加惊慌失措,立刻就上了一道奏疏申辩,并且向万历皇帝请求准他辞官还乡。
其他附列其上的人也纷纷上疏,虽然没有与朱赓一样的辞官,却以更激烈的言词申辩,请求万历皇帝查明文章散布的始末,缉拿主谋者,以使事情水落石出,还给他们一个清白。
与这许多人交好的官员们则附和他们的声音,一起上疏,也一起在朝廷中议论不已;却也有人在暗中幸灾乐祸,有人又继续运作——朝廷中且远比民间还要多乱上了几分。
躲在启祥宫中受用着福寿膏、不问世事的万历皇帝再也赖不下去了。
最早向万历皇帝报告这事的是东厂太监陈矩——他明知万历皇帝什么事都懒得搭理,却还是硬着头皮去到启祥宫面禀。
因为,兹事体大,没有人敢负起责任,事情更不能不处理——
“一夜之间,非但民户门口散满,便连皇宫门口也被放置了数十册——”
陈矩把锦衣卫收集来的、散布在宫门口的几十本小册子全数呈上,并且推论:“当系有人乘天色未央,校尉轮巡交替之际偷偷放置——据传,散入民间的,共有数十万册!”
他跪倒在地,脸色看不清楚,但是,声音中很明显的带着颤抖——万历皇帝一听,心里明白,不能不打起精神来问几句话了。
陈矩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如系寻常小事,哪里会令他语音带颤?
于是,他问了一句:“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陈矩跪伏着身子,立刻高举双手过头顶,把带来的几十本小册子高高奉起。
两名小太监过去接着,然后,其中的一名打开一本,大声的一字一句的诵读了出来。
万历皇帝依旧躺着听,听了两句之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但是,这一次,他却非如平常一般的就此沉沉睡去——闭上了眼睛,他的耳中一样传得?.进声音;他本是聪明绝项的人,不闻不问则已,闻问起来,并没有什么事难得倒他。
小太监读完这份“妖书”的同时,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随即,他问:“有什么人上了奏疏”
于是,小太监们飞快的奔去取来,为他高声的诵读——第一封读的便是朱赓的奏疏:
——臣以七十衰病之人,蒙起田间,置之密勿,恩荣出于望外,死亡且在目前。复更何希何觊?而诬以乱臣贼子之心,坐以覆宗赤族之祸——
他还是闭着眼睛听,听完之后再问陈矩:“这是朱赓?的——嗯,那文章中说有‘十乱’,十个人里头,还有什么人上了奏?”
陈矩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先忍住一句话:“十乱之首,列的是郑贵妃!”
跳过这句,他才详实的陈禀这剩余的“九乱”:
兵部尚书王世扬
保定巡抚孙玮
陕西总督李汶
光禄寺少卿张养志
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王之桢
京营巡抚都督佥事陈汝忠
锦衣卫千户王名世、王承恩
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
逐一列完之后,他又补充:“除保定、陕西两地以路远,尚未收到之外,其余各位大人都上了疏!”
但是,万历皇帝懒得逐一的听了,他吩咐:“你们仔细看看,有什么特别的话再禀,如没有特别的,几个人讲的话都是一样的,就收下去吧!”
然后问:“沈一贯说了些什么?”
小太监们飞快的把沈一贯的奏疏翻了出来,但是,他也懒得逐字逐句的听了,叫陈矩给他讲大义。
陈矩看了一遍沈一贯的奏疏,小心而仔细的向他报告说:“沈阁老请罢官,以为奉职无状之戒——又说,妖书上也提到了他,并以恶毒之言谤他;他叩请万岁爷降旨缉拿衙门严查,究竟是何人撰此妖书?何人刊刻?系操何谋?欲冀何事?真正主使为谁人——”
话也一样了无新意,万历皇帝听了一半就不耐烦了,不待他讲完就打断了:“好了——朕有裁决了!”
这回,他极其难得的仰起了上半身,让几名太监扶着他坐起,然后,喝了一口蔘茶,清了嗓子后,郑重的指示陈矩:“此一‘妖书’,胡言乱语,罪在不赦——你需多布旗校,用心密访,并着在京各缉拿衙门、在外各抚按,通行严捕,务在必获。”
其次指示:“内阁首、次二辅及列名‘妖书’之人,一律无需辞官——朕心明白,这是不逞之徒无端造谣,众卿无需不安,依旧尽心为朝廷效力!”
而且,他加重了一道命令给陈矩:“朱赓被诬得最冤,你去替朕多抚慰几句!”
陈矩连忙领命:“遵旨!”
顿了一下之后,万历皇帝又吩咐他:“这妖书上自陈是项应祥和乔应甲两人写的——依朕看,这两人决无蠢到写了妖书还自列姓名的,显系仇家诬攀,你去宣谕这两人,无需惊慌,但也需从实细想缘由,将话回来!”
陈矩当然又是一声:“遵旨!”
而万历皇帝的话也吩咐完了,于是又缓缓的躺下了身体,闭上了眼睛,陈矩晓事,当然就恭敬的叩首告退出宫去了。
万历皇帝算是非常明快的处理了这件事,然而,即使是陈矩的脚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的时候,闭上了眼睛的他也还没有入睡。
他的心里是清明的,而且觉得哽着东西,眼睛闭上了许久也没能抛开这一切而走进梦乡,于是索性就张开了眼睛。
下意识的,他吩咐:“宣郑贵妃!”
太监们当然是一声:“遵旨!”
立时就有人去办了,可是,就在这名太监的脚步走到门槛前,他的心念忽然改变了,更正着吩咐:“啊,不,宣皇太子来见!”
他很明白的说:“皇太子想必受惊了——朕来同他说几句话!”
但是,生平第一次受到父亲的宣召,常洛的心中竟比听说那份“妖书”的事时还要惊慌几倍。
所谓的“妖书”,他并未亲眼目睹,而仅是听慈庆宫的太监们向他陈说了一番;甚至,太监们也没怎么说全——太监们才说了一半,就被老成的资深太监王安给打断了。
王安怕影响了他的心理——
照顾常洛多年,王安最深知常洛的一切;从小与王恭妃相依为命,不受重视,一切的供应、待遇都差,严重的影响了常洛心理、生理各方面的发展;身体瘦弱不说,智力还出奇的低,记忆差、反应迟钝,便更遑论是思考、判断各方面的能力了;在性情上,常洛出奇的胆小、怕事,容易受惊。
他其实早就忧心忡忡的替常洛想过:“总算做上了皇太子——却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那些长年累月替常洛争取立为皇太子的人,究竟了不了解常洛呢?
有时,他打心底深处偷偷的胡想着:“这小爷,一点能耐都没有,硬是拱着他做了皇太子——将来,继位登极,他可怎么料理国事呢?别说是 671d." >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了,就是皇宫里的这些人,他又罩得住哪一个呢?”
更明确的时候便是叹息:“真还不如把皇太子的大位让给别人,出去做个藩王,什么国家大事都不用管,逍遥自在!”
但是,偏偏,争取册立常洛的意见得到了胜利——朝廷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考量常洛的能力、才干,只因为他是“长子”就拼死拼活的拥戴他!
而这番忧虑的话,王安也只能藏在心中——他是个老实人,更何况,在宫中任事久了,晓得“谨言慎行”的必要,许多事想归想,不说归不说——他也给自己拿捏了个原则:“我只要尽心尽力的把这小爷照料得停当,别的事,既超出了我的能力,也超出了我的职责——以后,便连想也尽量少想吧!”
因此,当别的太监们向常洛提起“妖书”的时候,他非但不想细究,立时打断,不让太监们说完,也一口一声的兜住了一切:“没有殿下的事!”
他以最温和的口气告诉常洛:“外头总有些乱哄哄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跟殿下更是不相关,殿下无需理会,还是在书房里好自读书吧!”
一面却在私底下训示太监们:“不许把些乱糟糟的事拿来说给殿下听——吓坏了殿下,你们全部吃罪不起!”
常洛的胆小、怯懦,他非常清楚——最深刻的记忆是:当常洛好不容易的被册立为皇太子,须由原来与王恭妃共住的景阳宫迁移到特为皇太子所居的慈庆宫时,已届成年的常洛却因为第一次离开王恭妃而独居,害怕得夜里缩在棉被里哭,连哭了好几天,直到慢慢的适应了独居的生活才逐渐改善——
而一想到这些,他就越发的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力来保护常洛,尽可能的不让常洛受到惊吓。
却没有料到,万历皇帝竟宣召常洛——
初一闻召,常洛的脸在瞬间变得雪白,手脚不住颤抖,等来人一走,他就拉着王安的手,小声的询问:“我该跟父皇说些什么?”
王安想了想,作出判断:“请安就可——先听听万岁爷有什么训示,要是万岁爷提到了妖书,殿下就说不知道,没有人拿给我看;这样就行了!”
然而,常洛还是害怕:“你陪我去——”
王安责无旁贷,毅然领命:“是——奴婢随侍!”
然而,这一趟倒果如王安所料,并没有太严重的情况,也无需向万历皇帝多说什么。
而且,万历皇帝自己的表现好极了——常洛到达的时候,他已起床,端然的坐着。
等到常洛行过礼后,他展现了有生以来的最大的慈爱,好言好语的对常洛说:“现在外头有人在乱说话——你无需惊恐,都不干你事;你只去读书写字,早些关门,晚些开门,什么是非都不要过问!”
接着又吩咐王安:“皇太子要好生侍候——关照讲书的先生们,格外多用点心!”
他说的这些话都只有让常洛和王安再三叩首称颂,而且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常洛感受到了他的慈爱,渐渐的停止了身体的颤抖;过了一会儿之后,也勉强能就着他的问答上几句话了。
虽然,万历皇帝所问的不过是“近日读了些什么书”之类的平淡无奇的话,但是,这极其难得的父子相处的时刻,将整座启祥宫的气氛都烘托得好极了。
而且,一段话谈完之后,常洛行礼告退,万历皇帝不但命赏赐膳品四盒、手盒四副、酒四瓶,还破天荒似的起身举步,亲自送常洛出殿檐。
像是迟来的父爱突然的凭空而降——
返回慈庆宫的路上,常洛的心情当然不一样了——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才初尝父爱,他有点错愕,有点茫然,也有点受宠若惊,便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滋味来。
老成的王安却感受到一些不寻常了,于是,他向常洛提出建议:“往后,殿下得空的时候,要多到启祥宫走走,多听听万岁爷的教诲!”
他觉得,以往万历皇帝对于常洛的疏冷,大约是因为父子两人极少相处的缘故;这次,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开始,只要好好延续,父子间一定可以更融洽。
而常洛也因为走这一趟的感受非常好,心情愉快,原来的惊恐全然消失了,对这个建议也就满口的应好。
却不料,这一切的“好”只维持了几天——事情又生出了剧变,他又整个的陷入惊恐之中;那便是他出阁讲学的讲官之一、素为他所敬重的郭正域竟然因为牵连了妖书案而被捕了。
而且,因为“妖书案”而被捕入狱的还不只郭正域一人——
由于万历皇帝的“严捕”、“务获”的命令一下,职掌察访、缉捕的东厂和锦衣卫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无不希望早日捕获妖书的撰写者与指使者,以便交差;于是,不但广布旗校侦察,还只要被认为是可疑者,或经人密告者,都不问青红皂白的先拘捕入狱,再逐一刑讯,短短的几天中就从民间逮捕了好几百人,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对案情的侦破根本毫无助益;但是,这捕人的行动倒是弄得京师人人自危,不敢再随便议论什么,原本沸腾的人声降低了许多,街头巷尾变得平静了,却是一桩很不小的作用。
而官员们的被捕,却是一桩事涉权力斗争下运作的诬陷事件,而且,郭正域的牵连,也并非是“无风起浪”的事。
主控其事的赫然是内阁首沈一贯,——
但是,沈一贯之所以藉妖书案来整肃郭正域,还只是一层烟雾——他的心中的头号敌人、非要将之整倒的人其实是沈鲤。
沈鲤与他一殿为臣,同为内阁大学士,但位在他与朱赓之后为三辅;而尽管沈鲤在官位的排列上逊于他,在民间的声望上却远远的超过了他,早已令他又忌又恨,又得时时的防备:“不晓得哪天就爬到我的头上来了——要夺我的首辅之位呢!”
这次的妖书上,将他与朱赓都列名其上,偏只没有列上沈鲤,使他的原来的忌恨上又多了一种怀疑。
“内阁只三人,为何独漏沈鲤?莫非——根本就是他指使的?”
念头转到这里以后便收不回来了,而且一路的发展下去——最后,他铁了心:“不是他,也是他了!”
更何况,这次的妖书案一起,自己和朱赓都因为被列名,必bbr>?99lib.须避嫌,待罪在家,只有沈鲤一人入值内阁——这给他的威胁太大了:“万一趁此空档,沈鲤在万岁爷面前卖了乖,让万岁爷迳升他做首辅?”
这么一想,就更容不得沈鲤了,而且又怕沈鲤独留内阁的日子多了,独揽的事更多,于是,飞快的动手。
他先是授意几名向为他所用的官员上疏,指陈沈鲤与郭正域与妖书案有牵连,接着又指使锦衣卫的人马大肆搜捕,甚至包围了沈鲤的宅第,长达三昼夜。
而之所以牵连上郭正域,却又是另一番恩怨——
郭正域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授编修,初入馆的时候,沈一贯任教习师;但是,郭正域鄙薄沈一贯无才无能无望,不以弟子自居,反而与向为士人所重的沈鲤交好——嫌隙早在此时就已深深的种下因田,此后的一路发展就无足为奇了。
两人时常意见不和,累积了多年,到了不久前更因为“楚太子”一案而闹翻了脸。
原来,楚恭王素有阳痿之疾,一直没能治好,因此没有后嗣;不料,楚恭王在隆庆五年薨逝后,宫人胡氏竟然生下两个遗腹子来,一个取名华奎,一个取名华璧,一起养在宫中。
也有知晓内情的人透露出消息来:
这是楚恭王妃恐怕恭王无后而被废爵,因而密令承奉郭伦为她从外间抱来两个孩子抚养;其实,华奎是王妃之弟王如言侍妾金梅所生的孩子,华璧是王妃的族人王如綍之奴王玉所生的孩子。
这件事,当时也有人上疏指出过;但是因为楚恭王妃十分坚持,朝廷也因为这不过是桩“家务事”,不好管,就不了了之了。
万历八年,这两个孩子已十岁,便由华奎继嗣楚王,华璧也封了宣化王。
却不料,多年后,这事生出了新的风波。
楚的一名宗人华越,所娶的妻子是王如言的女儿,深知这其中的内情,心有不甘,于是联合了宗室二十九人,入都讦奏,说华奎是异姓子,不当继嗣王位;而华奎也收集了华越种种不法的事,上疏奏告。
两方互告,而正好逢郭正域署部事——案子到他手里,他立刻发挥出个性中刚正的一面,要仔细的推察此案的前因。
这下华奎急了,连忙托人向郭正域说项,愿送贿赂,但请他莫追前事。
郭正域哪肯接受呢?
于是,华奎转而向沈一贯请托——
沈一贯收了贿,很轻易的摆平了这件事——不久,朝廷作下了结论,认定华越为诬告讦奏。
而且,沈一贯趁此攻击郭正域:他指使多人上疏,指出华越的讦奏系由郭正域所指使。
郭正域只得费尽唇舌的极力上疏自辩,说明自己的清白;但是,既已为奸人所陷害,清不清白又有什么用呢?自辩又有何益呢?
他落得了个“听勘回籍”。
黯然的整装上道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而只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叹息就跨出了步子。
他所发出的是一个饱学的正人君子对于污黑的政治环境彻彻底底的灰心、失望——他暗暗的下定决心,这番回籍,便在原籍江夏做个乡野草民吧,再也不要回到北京的官场来:“既然无力兼善天下,便做个独善其身的人吧!”
仕官二十年,他唯一的感受是浑身无力,更不再对大明朝的政治存有任何的指望。
他走的是水路,沿江而行,一路烟水苍茫——
却没料到,长于政治斗争的沈一贯便连他退出官场之后都要赶尽杀绝——
他的船才走到杨村,为沈一贯所指使的锦衣校尉就追上了,将他,连同船上的媪婢仆佣十五人一起拘捕了。
第十八章 贵妃的心事
常洛全身发颤,抱着王安抽抽搭搭的哭着,一面哭一面小声的说:“郭先生是个好人——”
他翻来覆去的重复的说着这句话,说得次数多了,好几次岔了气,得好一阵拍打才透过气来,却又不肯住声歇息。
王安无奈,只得不停的抚慰、哄劝,常洛一直哭个没完没了,他也只好一直陪着耗下去。
而常洛的心思,他却是万分明白——常洛不善言辞,又兼得情绪异常,因此,反反覆覆的只说着同一句话——其实,常洛是在替郭正域着急,又想挽救郭正域,更害怕郭正域被处死——
他极想建议常洛:“去求求万岁爷——”
但是,他却更心知肚明:常洛一向胆小,哪里有勇气去向万历皇帝求情呢?
更何况,常洛在情绪激动中,连话都讲不清楚,去到万历皇帝跟前,反而坏事。
这么一想,他不由自主的就深深一叹。
真是一筹莫展——他其实也在为郭正域着急,因为长年.99lib?侍候常洛,他也常与郭正域相处,知之甚深,感慨就越深:“真是个正直、正派的人,书也讲得好——奈何朝里总是小人当道,容不下好人!”
他很清楚的记得一件事:
当年,常洛还不得册立,以“皇长子”的身分出阁讲学,一切的供应都差,天冷,没生火盆子,常洛御寒衣物也不足,冻得全身发抖,亏得郭正域大声的喝叫,班役才为常洛取火盆御寒——
这件事一想起来,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郭先生那时多方维护殿下——”
他哽咽着向常洛说:“奴婢记得一清二楚!”
倒是这么一哭,把他自己的勇气给哭上来了;他一挺腰杆,再向常洛说:“容奴婢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搭救郭先生!”
这一句话倒把常洛听得止了哭,也换了话说:“啊,有什么法子?快想——快——”
王安出神的想了许久,搜尽了枯肠,最后才一字一顿的向常洛说:“郭先生此刻被关进了东厂——依奴婢想,只有殿下亲自跟东厂交代一声,才救得了郭先生!”
常洛先是一愣,随即却问:“要跟东厂说些什么呢?”
王安正色道:“殿下是储君,是以后的皇帝——说什么,他们都得买帐!”
接着又解释着说:“东厂的陈矩,人也挺正的——听了殿下的话,一定全力的办!”
常洛怯怯的问:“要他放了郭先生,他肯吗?”
王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他至少会尽力——郭先生这事,总是尽人事,听天命啊;但如连人事都不尽,也就更无天命可求了!”
接着却又想到了常洛的胆小个性,索性像豁了出去似的说:“这样吧,殿下也不用亲自去了,就是奴婢去替殿下传句话吧!”
常洛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说:“你就跟陈矩说,饶了郭先生,就等于是饶了我吧!”
王安把话传到,陈矩听了先是神色愀然的好半晌不说话,接着却露出了一个苦笑:“我若是弄死了郭先生,只怕一等皇太子登上大位,我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随即却又摇着头说:“要是放了郭先生,此刻,沈阁老却要寻我晦气!”
两手一摊:“你瞧,做人,多难哪!”
他表面上还半带着开玩笑的神情,然而,王安却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这些话不但不是在开玩笑,甚且还只说出了部分的为难处——
于是,王安忍不住深深叹息。
但是,陈矩却是个实心的人,索性拍拍他的肩头,非常诚恳的对他说:“你便替我回覆殿下,说,陈矩惶恐,一定尽心尽力办事!”
了却了这么一句“公事话”,让王安放了心,这才又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说:“实不相瞒,幸好沈阁老看错了人——他吩咐逮进来,严刑拷打,求供词诬攀郭先生的人都是些硬骨头,宁死都不肯说个什么陷人的词!”
已经枉送了好几条人命了——
陈矩悄声列举:“被捉到锦衣卫的周家庆和袁鲲,已经刑毙了;还有个达观和尚,一个医生叫沈令誉,一个郭先生的同乡叫胡化——另外,说要同郭先生的师爷毛尚文打商量,要他告发郭先生——还好这些人都不肯,不然,连我也使不出法子来了!”
王安藏书网听得一身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怎么这样——处心积虑的要入人于罪!”
陈矩苦笑一声道:“那本什么要命的妖书究竟是谁弄出来的,到现在还查不出来——郭先生也合该倒霉,已经回籍了,还让人坑他!我明知他是冤的,也只好捕他进东厂牢里,有什么办法呢?现在,除非是逮着了真凶,往万岁爷跟前一送,才好把郭先生和所有的人都给放了,不然就只好耗着;不过,在东厂里头,总还好,好歹我能顾得郭先生的周全,别让皇太子砍了我的脑袋!”
王安还是不放心,追着问:“真凶——有线索了吗?能不能捉到?”
陈矩哈哈一笑说:“线索?每天来报的有几百条呢!不过,大半都是用来诬陷的——哈,你别看一本小小的妖书,写不了百把个字,作用可大了呢;想宰别人的,想报仇的,都搭上来了;横竖,现在只要咬一个人和妖书有关,就够整了,好歹总要逮进来打打板子,花花银子;不瞒你说,我那里的弟兄们,又肥了三分呢——要是说真正的‘真凶’,那当然没有!”
他甚至毫不隐瞒的告诉王安:“这种案子,怎么找得到‘真凶’呢?历年来,我办的案子多了,像这样牵扯这么多的案子,不了了之的居多啊!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上头不肯不了了之,那就弄一个牵连小一点的倒霉鬼,拿他交差,就完了!”
王安没再多说了,返转慈庆宫的时候,他默默的对自己说:“世上没天理的事真多——不过,只要维护了郭先生,我就对得起殿下了,哪有那许多力气再去顾别人呢?”
然而,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拖下去,“妖书”一案始终没有了结,朝廷里面的气氛当然也就一天坏似一天;郭正域虽然在东厂的狱中未被过度用刑而可保生命无虞,却也无法获释出狱;不少人虽然明白,却只能徒唤奈何;而沈鲤却已打定了辞官的主意。
他的心中更比谁都明白:“伯仁为我——正域实是因我而受累!”
他当然也极力的设法营救郭正域,而且想清楚了:“只一等正域出狱,我便辞官返乡——政事已不可为了,不如归去!”
一方面,他也深自引咎:“七月间,廷推我入阁时,我坚辞过——只碍着圣意难违;不料,入阁仅四月,竟招忌如此,也害了正域——唉!总是我的罪过!”
他年已七十一,对于宦途,已经丝毫无所留恋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正域,须等他出狱——”
他深知,郭正域原本已经辞官,再经历了这次的变故,更无意仕途了,两人正好一起结伴归隐林下。
主意牢牢的打定了,而大明朝也就因此又失去了两名正派的官吏——但是,万历皇帝却丝毫体会不到这一点。
他固然为了妖书的事情而感到心烦,但是,最最使他不快乐的还是内心深处所升起的另一道特别的想法:“外边的人,总是要来过问朕的99lib?家务事——”
这许多年来,缠来绕去的总是中宫与太子的问题,老扯个不休,令他烦透了。
他恨恨的想:“朕已经按照他们的意思立了太子,偏还要再生出事端来——真是岂有此理!”
而每次一想到这一层,他就派人去东厂施压,下令早日破案,却在同时,他又无可避免的想起郑贵妃来。
也曾有好几次,他兴起过宣召郑贵妃的念头来,只是沉吟了几下又打消了念头;但是,他也没有再兴起宣召常洛来讲话的念头;似乎,妖书案已经交付厂卫去侦办了以后,外面的风波小了,他便没有必要再扮出一副慈爱的样子来抚慰常洛了——然而,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既不想宣郑贵妃,也不想召常洛,他便越发的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但是,他又像是根本不想开口讲话似的,独个儿懒洋洋的躺着;却又像颇为自得其乐的享受着自己的孤独,享受着自己的不快乐,而并不打算改善——生命就此一点一滴的萎缩,他也似不在乎一般。
但是,他已多日不见的郑贵妃的心里却不是这般想法;她不但在乎,还非常在乎。
她摆在心里的是另外一种网络——
当郑国泰来向她提出重新刊刻、流传《闺范图说》的时候,她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件事做出后将引发起一阵风波。
因为,同样的事件早在万历二十六年就已经发生过——而这些,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万历皇帝对她的态度。
万历二十六年的时候,“圣眷”正隆,当托名朱东吉所撰的《忧危竑议》的文章掀起风波的时候,万历皇帝处理事情的态度是很明显的偏向她。
那时,万历皇帝以快刀斩乱麻的迅速手段命人查出了文章的真正作者;并且在她的哭泣声中传旨严惩那两名“真凶”,接着,他一不做二不休的下了一道手谕交付内阁:“此《闺范图说》是朕赐与皇贵妃所看,因见其书中大略与《女监》一书辞旨相彷佛,以备朝夕览阅——”
他把事情的缘起全部揽在自己头上,说书是出自他所赐——这么一来,朝野之中还有谁敢再公然多言呢?便连窃窃私议都减少了十之八、九。
她当然也就破涕为笑。
万历皇帝的态度很直接的表现了对她的深情,她满意了——
往事历历如昨,却也正好用来印证今事——
这一次,她的用意其实多半放在测试万历皇帝的心意上。
以往深情如许,而今呢?
因此,她明知会引起风波,也照样接受郑国泰的建议,重掀一次风波。
她已经没有办法直接感受到万历皇帝的内心,只有藉着外在的事端来试探——她几近天真的想着:“他如若还有情意,这一次,也必然会袒护,替我遮挡一切!”
册立常洵为皇太子的希.99lib.望固然已经落空,但是,她还有别的机会——王皇后三天两头的病着,只要一断了气,皇后的宝座就空出来了。
“只要他还有心,还有情,我就等得到这一天——这辈子,总耗得过那个病鬼!”
她很明确的自省过,自己心中早已没有了爱情,唯一所有的就是个不甘心——因此,万历皇帝对自己的心意反而比拥有爱情的时候还要重要。
这一次的测试,更是有如孤注一掷。
但是,她情愿冒险,情愿一赌——即便万一输了将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个性中刚强的一面和她的不甘心结合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道,使她非常勇敢的冲到自己命运的尖端去搏斗。
甚至,她愤愤的咬牙切齿的想:“如果他对我已没了情意,就让他来治我的罪好了——我宁可因为此案而死了,也不要委委屈屈的终老在这种冷宫里!”
于是,她越发勇往直前——
然而万历皇帝的处理方式却非她所想的趋于两极化——他一面仍如以往般的大力的维护了她,下旨严查严办,归罪于妖书的作者,处罚毁谤她的人,却没有再像上次那般的索性明言,《闺范图说》是出自他的赐予。
她也听说了,万历皇帝亲自宣召了皇太子常洛去讲话——
而一等多日,万历皇帝始终没有宣召她见驾,甚至,连派个人来到承乾宫说句话都没有!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她的心中越发的五味杂陈,越发的判断不出万历皇帝的心意来。
“这,算是输了呢,还是赢了?”
她不时的喃喃自语着,发出无可奈何般的询问;她是个永远不肯认输的人,但是,她也无法认定,这一次的测试又是自己胜利——
事情总是暧昧,而且混沌不明。
便连用了这么个引起大风波的方法,也探寻不到他心中的想法,捉摸不到自己所想要的答案——一天夜里,她入睡的时候,竟梦见自己挺起了胸膛,跨大了脚步,像一名武士般的昂然逼到万历皇帝的跟前,大声的问他:“若是王皇后死了,你立不立我做皇后?”
然后,一觉醒来,她便再怎么也忍不住的偷偷的在被窝中哭了起来。
梦里的话,当然不能在白日里说出来,更何况,她已不敢想像万历皇帝的回答。
他会怎么回答呢?或竟又和这次一样的,弄得含糊不清?
没有答案——就这一点来看,自己所发动的测试,应该归之于失败了。
这么一想,她越发的悲伤,越发的哭泣不止;只是,她所悲伤哭泣的事由全只是她自己的得失,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次,她对万历皇帝所进行的测试,使得大明朝全国受到了无法估计的重大伤害,才是真正该哭的事。
第十九章 替身凶手
妖书案结案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四月。
事情也果如陈矩的经验:遇上实在难以侦破而又非破不可的案子,便弄一个身分不高、影响力小、最不会引起舆论关注的替死鬼,当他是“真凶”。
妖书案由于万历皇帝再三的降旨,务要拿获真凶,承办的厂卫承受不了压力,也就昧下了良心。
一个名叫皦生光的秀才成为无辜的冤魂,做了替死鬼——
原先,东厂在十一月间缉获了一名被人检举的可疑男子,名叫缴生彩;什么证据也没有,但是,一用刑,就能有口供。
缴生彩供称自己什么事也没做,之所以被人检举,也许与其兄皦生光有关,因为皦生光是顺天府的秀才,常与刻书的作坊往来。
这便是“与刊刻有关”的口供——
于是,厂卫立刻出动人马,搜捕皦生光,连同妻妾、儿子一起捉入东厂问案。
但是,问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又去捕了与皦生光有来往的刻书作坊的人来。
审问到了刻字匠徐承惠,徐承惠搜尽枯肠的把历年来皦生光曾交给他刻字的文稿逐一的想遍,逐一的列出,但是,其中并没有任何有关妖书的只字片言。
原本如获至宝的捕到了“真凶”,一群人兴奋了好些天,这下,又被有如冷水泼头的徐承惠供词给弄得心里全凉了。
而万历皇帝还不停的派人来催逼尽速破案——
锦衣卫左都督王之桢实在吃逼不过了,索性主动来找陈矩商量。
但是,在开口之前,他就认定了皦生光是真凶;因此,他在寒暄完毕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以愤愤的语气怒声的说:“这个刁民,真是可恶!打断了腿都不肯说实话,真气死人了!”
陈矩还以他温和的言语:“气坏了自己,犯不上啊!慢慢来,总能问出实情来的!”
然而,王之桢的基本态度与他不同,兀自用力的摇着头说:“慢不得啊,这刁民抵死不招,日子拖久了,他没事,咱们可要让万岁爷下旨论罪了!”
这也是实情,陈矩无话可说了;而王之桢却进一步的说道:“我就是特地找你商量这事的——得弄个什么法子,让这个刁民招供;要不呢,跟别的几位打点打点,不管他招不招,就是这样结案了吧?”
他的意思很明白,无论皦生光招或不招,供词由厂卫替他写了,按上手印就算数;唯一要“打点”的是刑部会审的官员。
“这会子,还不知道万岁爷要派什么人来,总不过是府部九卿科道吧,大约没有什么不成的!”
陈矩一听,心中先是一声暗叱:“你明里说来找我商量,其实,不是把什么都想定了吗?商量是假,要我照你的主张办才是真!”
但是,他也不想同王之桢伤了表面上的和气,索性故意做出一副沉吟的样子:“唔——此事,得仔细合计合计!”
王之桢哈哈一笑道:“还有什么好合计的呢?早点结了这个案子,大家好回家睡觉去!”
陈矩沉着脸说:“要结案,总得证据齐全——这会子,别说皦生光抵死不招,便是旁人的供词,也不足以定罪,更何况证据不足——”
王之桢又是一笑:“要证据齐全,又不是什么难事!”
陈矩当然明白,伪造一些证据,实在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却不敢苟同,便索性不说话了,闷着声让王之桢继续往下说。
王之桢与他本无嫌隙,不过些微的意见不同,根本也没放在心上;但是,王之桢也明白,陈矩无论是在职位或是在万历皇帝面前的份量都要比他重些——陈矩目前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99lib.t>提督东厂太监,于太监来说,已是“位极人臣”了,自己在口头上还是让着他一点的好。
于是,脸上扮起了一副笑容:“无论如何,厂卫这边,总是以陈司礼马首是瞻啊,您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办!”
这句好话一说,果然,陈矩的神色就缓下来,但是,他仍然沉吟着说:“据咱看,这皦生光是冤的!”
但是,话说出口后,自己立刻有点后悔,索性转移话头向王之桢说:“倒是有那么一句话在暗地里传来传去,说是沈阁老拿出大笔银子,要皦生光诬攀郭侍郎?”
他本意是换个重点,却不料王之桢一听就大惊失色,立刻附在他耳边低声的说:“怎么您不知道哇,叫皇太子给挡了回去了!我听得人说,皇太子派人传了话到内阁,说是乞容了郭侍郎——有了这话,即便沈阁老一个人想干下去,也没有人肯当帮手了!”
一席话听得陈矩心中怦怦的跳,却也提醒了陈矩,自己也受过托,要维护郭正bbr>?99lib.域——两个人衡量起来,他当然挑郭正域。于是,他点头。
第二天,王之桢就迳自向万历皇帝报告,一口咬定皦生光是真凶。几天后,万历皇帝裁示会审皦生光——这不过是程序而已。
皦生光早已不堪刑求而承认了所有的罪名,但是,颇有骨气的他却不诬攀他人,只说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人所为,包括撰文、刻印、乃至一夜之间散发了几万本。
供词实在可笑——会审的官员们莫不心中窃笑:“一夜之间散发了几万本书,每家门口放一本——这人如果真的做得到,就是神仙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把这话说出口来——在表面上,每一名会审的官员都扮出正直廉明的嘴脸,说几句仁义道德的话,然后作下一个结论,写成奏疏,上报给万历皇帝:“皦生光前作妖诗,继播妖书,罪证甚确,自认无词——”
功德圆满了。
接下来,皦生光被按照一定的程序送三法司,由三法司拟定应处之刑——四月中旬,刑部尚书萧大亨将此案作了完整的汇整,写成万言的奏疏,上报给万历皇帝。
在龙床上,听着太监们诵读完这么一篇冗长的奏疏,才到一半,万历皇帝的心中就开始感到了烦;但是,他并不糊涂,全文听完,他立刻作了指示:“论斩太轻,着改为凌迟处死,家属发配边疆充军!”
这便是他为妖书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案子总算了结了,对天下臣民也好交代了,拖了这么久,他早就不耐烦了。
一会儿之后他就沉沉睡去了,陪伴着他的只有福寿膏的香气,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当然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是否感受到了一些非常特别的力量在迅速的增长,这包括了塞外的蒙古、女真,乃至于大明国土中远离京师的一些读书人——
第二十章 开战
当然,更高兴的人还是努尔哈赤;张城和阿气兰城在地图上被他一点一点的涂掉了——两座城,包含七座小寨,都已被他歼灭,人畜尽为他所有——
眼睛看着地图,努尔哈赤的嘴角自然而然的掀起了笑意;任务完成得顺利,他的心情好极了。
甚至,他的眼光开始转到叶赫本城——那个地方,属于自己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他有预感,那里,将来必定属于自己,乃至于整个辽东——
侍卫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出神——有人进来向他.99lib?报告:“额亦都求见!”
“哦,好。”
他当然要见——额亦都当然不会来闲聊,必然有重要的事。
果然,额亦都进来的时候神色就已显得郑重,坐下来之后,立刻对他说:“我的部属中有人去了一趟蒙古回来,说蒙古新近推举可汗,已拥立了林丹·巴图尔·台吉为可汗,大典已经完成!”
确实是非同小可的事,努尔哈赤登时就发出了一声:“噢——”
随即问:“那是个什么人?”
额亦都回答他:“是布延可汗的孙子——”
然后详加解说:“布延可汗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莽和克·台吉,早死了,但有两个儿子,长子就是林丹,次子叫做桑噶尔济·鄂特汗·台吉——这回,各部推举了林丹!”
布延可汗已在前一年去世,继位的人选势将影响蒙古未来的发展,当然重要万分;而蒙古与女真接壤,对辽东的情势更有多方的影响,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努尔哈赤立刻做了决定——他仔细的思考了一下,告诉额亦都:“把那人叫来,我亲自问话——其次,尽速多派人手,到蒙古去多多打探消息!”
额亦都也补充说明:“这林丹·巴图尔可汗,今年十三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说:“孩子也会长大的——他会受拥立,就必有原因;我们能多打听就多 4e86." >了解一些,说不定以后全派得上用场——你想,布延、图门,对辽东的影响有多大?怎么能不多知道些呢?”:“我立刻去办!”
努尔哈赤又补充了一句:“察哈尔离建州好一段路,去的人,多给赏赐,命他们三个月回报一次,打听的事要包含.林丹汗身边的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出主意的总是身边的人!还有,蒙古的可汗大半‘收继婚’,可以多得人马财物,打听清楚林丹汗娶的可敦——”
第二十一章 龙城飞将
文书一叠叠的送进来,整整齐齐的放在他的紫檀木大书桌上,堆得有半个人高了——他治下一向严明,部属们没有一个敢偷懒,无论什么消息、情报都会一丝不漏的打听清楚,完完整整的报上来。
但是,他老了,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看完这些文书,更打不起劲来料理这许多庞杂的、累人的事。
再度出任辽东总兵,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君命难违。
曾经再三恳辞,那不是假惺惺,而是出自内心中最最真实的想头——
他只想就着半生岁月积下来的财富,好好的安享天年。
怎奈不能如愿——他还记得自己上表辞谢时说过的话:“臣已年迈,体衰气竭,长子且已战死沙场——”
廉颇已老,不堪斗饭,黄忠折弓,一腔悲情——他已亲身经历了。
但是,朝中无人能出镇辽东;他被逼着重返故地,重返这让他沾着满手血腥的辽东故地,重新住进奢豪甲辽东的府第,重新执掌“辽东总兵”的印信——君命难违,却是一种悲哀。
无论其他的一切是否如故,他的心境早已全非,精神、意志早已衰颓。
“人老了啊——”
身体还如以往的坐在一张99lib?极其高大的太师椅上,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这个天下已经是一群年轻小伙子的了,我已经没力气去跟他们拚了!”
自己最寄以重望的儿子死了,其他的不成材,成不了事,也当不了帮手;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又徒唤奈何呢?
“唉——”
李成梁忍不住打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长叹,两眼茫然的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
都是来报告辽东最近的情势的——但是,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看了。
辽东的情势他比谁都清楚,其实无需翻阅文书——尽管年迈体衰、意志消沉,但是心中却不糊涂,许多事情他还是了如指掌的。
努尔哈赤出兵打叶赫,他想都不用想就可以说出结果:“必然是努尔哈赤大胜——”
努尔哈赤的能耐,他会不清楚吗?
只恨当时一步之差,让努尔哈赤逃了出去而已,否则焉有今日之事?
努尔哈赤实在不是池中之物——
但是,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努尔哈赤已经壮大起来了,哪里还制得住呢?
更何况,不但自己已年迈体衰,打不起劲,也没了斗志去对付努尔哈赤,朝廷的态度也彷佛在帮助努尔哈赤开疆拓土。
他清楚的记得,这几任的辽东巡抚都向他抱怨过——他自己也遇到同样的状况:详详细细的把辽东的情势和努尔哈赤的作为写成厚厚的奏疏,送进京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大家一起向皇帝进言:“努尔哈赤野心不小,需得防范——”
话说了几百遍,而且语气越来越严重,奈何万历皇帝从来不理会,做臣子的人能怎样呢?
没有朝廷的许可,他即便还年轻力壮,也不能随便出兵征讨啊!
他回想起初出镇辽东的那段岁月,意气风发的立下许多战功,女真、蒙古全都被他宰得惨惨,压得死死——那时,朝里有张居正主政,奏疏上去,断无不批之理;他的战守大计全被采用,这才能放手而为啊!
而今呢?
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苦笑:“而今,努尔哈赤出兵打叶赫;奏疏进京,会有下文吗?朝廷会准我出兵打努尔哈赤吗?究竟,有没有人看一眼辽东去的奏疏呢?”
努尔哈赤迟早吞并了整个扈伦四部,迟早会成为女真的共主——这话,他又能跟谁去说呢?
至于蒙古,他的感慨就更深了。
昔年,他“宁远伯”的功名是建立在大败图门可汗的战役上的;几度出塞,几番血战,几度立下赫赫的军功——那时,“宁远伯”、“辽东总兵”的威名令人闻之丧胆。
而今呢?
他忍不住历数自己离开辽东总兵之任后的情势发展——
自己这一生中最最伤痛的事发生在万历二十六年四月;那一天,一样是出任“辽东总兵”的长子李如松出塞追击蒙古的人马,阵亡塞外,尸骨无存!
而后,李如梅继任辽东总兵,不久又丢了官。
但是,蒙古却反而兴旺了起来。
图门可汗的儿子布延可汗是个英主——
布延可汗并不似图门可汗好武,四处征战,扩充实力,但是,在其他方面的成绩却超过了图门可汗——布延可汗由于笃信佛教,大力宏法,藉着宗教的力量使蒙古各部的子民更拥戴他,各部更团结,国力也就更强大,更巩固。
更重要的是,布延可汗已经得到了象征着最最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这个消息是确实的——他曾派出多人打听,已经证实了。
当年,元顺帝北走的时候,从中原带走了秦始皇所铸的传国玉玺,此后代代传承;到了岱总可汗手里竟遗失了,岱总可汗脱脱不花为瓦剌的也先所弑,传国玉玺的下落成谜;而>?布延可汗竟然神通广大的重获了——这件事,当然具有各方面的重大意义。
首先,布延可汗的个人声望就因此而大大的提升,有助于蒙古各部的和谐和团结。
其次,传国玉玺的象征意义太不寻常了,不寻常得令他忧虑:“传国者,传?的本是中原之国啊——秦始皇所据为中原,传国玉玺是中原之物——失而复得,重现于世,难道,竟是天意?”
他一想就全身冷汗:“难道天意所指,竟是胡人将再度入主中原?否则,这传国玉玺怎么在布延可汗手中重得?”
而今,布延可汗已逝,传国玉玺就到了新继位的林丹汗手里——
“要是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将来也成英主,而且手拥传国玉玺,作用可就要比努尔哈赤还大啊!”
一连串不能出口的话哽得他的心里难受得紧,也使得全身的血为之沸腾;甚至,意念一转便又想到:“如松就是死在布延可汗手里的——真正是不共戴天啊!”
于是,他的情绪更加的激动,全身极欲奋起;但是,这过度激动的情绪却带动起了别的——突然间,他全身一抽,喉咙哽住了,立刻没天没地的咳起嗽来。
两名侍从连忙赶上来,一前一后的为他抚胸拍背,推拿按摩,过了一会儿,等他的咳声稍息,再恭敬的请示着他:“大人,可要传大夫来看?”
李成梁先是摇头,继而却微一点头:“也罢——来看看好了!”
咳嗽勉强止住了,但是,止了咳以后又觉得胸口疼;他早已不敢逞强了,老来最怕病,府里也早已备了大夫候着,他得向自己的年龄与身体屈服。
可是,就在侍从出去传唤大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长叹。
微转回头,他默默的看了一眼座椅身后所悬挂的字幅,那曾经令他最引以自豪的意气从字幅上流露显现——龙飞凤舞般的字迹是两句诗: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刹时,他几乎落下泪来。
那是多久以前的自己啊?
他的情绪再度的激动了起来,却幸好,大夫走进来了,阻止了他的情绪飞散——他像个听话的小孩般的伸出右手,让大夫把脉。
喝下了药汁之后,他在侍从们的照顾下早早的上床去睡;临闭目前,他索性蓄意不再多想,连是不是该把辽东的新情势再上一份奏疏都不去想它。
第二十二章 拓展
一年又近尾了,而万历皇帝打自妖书案结案之后的大半年来就再也没有和大臣们说过话、有过任何指示。
郭正域被从牢里放了出来,回籍去了。
灰心已极的沈鲤上疏请辞,但是,万历皇帝根本不看、不叫人读奏疏,也就根本不知道他的请求——没有答覆,他就连走都走不了。
内阁依然置着二名辅臣:沈一贯、朱赓、沈鲤,就这么不尴不尬的混日子。
横竖无事——只要没有再发生像妖书案这样涉及宫闱的大风波,万历皇帝便觉得天下太平了。
他也就变得更懒。
大半年下来,他也依然没有宣召郑贵妃,更没有宣召其他的妃嫔,和王皇后更是数不清有多久没见面了;至于皇太子常洛,他也没再宣来谈过话;只有偶尔一次,他的心中起了念头,叫了太监问一声:“太子妃册了多久了?有孕了吗?”
太监们据实回答:“尚未有孕。”
于是,他做了个指示:“给太子多选有宜男之相的女子进宫,好早生皇孙!”
这是他在大半年中唯一为常洛做的事,此后,他便连问都不问一声了。
而这大半年中,大明全国各地仍然灾难频传,水灾尤其严重,昌平的大水,冲坏了长、泰、康、昭四陵的石梁;接下来,连京师都因连日大雨而坏了城垣;但是,他全然无动于衷。
来自辽东的奏疏当然就更不用提了,直接就进了库房。
而辽东的气象又与他完全相反——
这一年,努尔哈赤忙得不可开交,连吃饭、睡眠都在尽量缩短时间,以便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
他有几个重要的计划要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必须全力以赴。
第一,他决定扩筑赫图阿拉外城。
第二,他打算腾出时间,亲自到北京和蒙古——尤其是林丹汗所在的察哈尔部走一趟。
第三,他想增加建州的许多生产,包括皮毛、人参等物,以便增加贸易所得。
此外,他还想加强与朝鲜的联络,想收服东海瓦尔喀等几个小部——他恨不得一天能当三天来用,可以比别的人做更多的事。
蒙古姐姐死去的悲痛已被他自己克制住了,他全心全力的投入工作中,他为建立一个巍峨的家邦而辛劳不休,他不停的付出努力——
修筑赫图阿拉外城的工程提早进行——因为,他希望提早完工。
常常藏书网,他亲自监工,亲自慰勉工匠,也亲自规画未来的更大的城邦建筑计划。
他并不觉得劳累,因为,一个远大的希望近在眼前,即将实现,他觉得一切都美好。
不久,赫图阿拉的外城如期的完工,建州的规模再一次的扩充——努尔哈赤再一次的骑着马,率领着部属,高兴的绕城一周。
扩建后的赫图阿拉当然比原来的城寨更壮伟几分,更笼罩..
着兴旺之气——他自负的环顾左右说:“我敢说,赫图阿拉城乃是女真的第一大城啊!”
没有人怀疑他夸言,因为,扈伦四部中的哈达已被灭,剩下的叶赫、乌拉、辉发的规模都已远逊建州,更何况是城寨的建筑了。
而且,就在赫图阿拉外城完成后不久,建州又得到了一个新的发展:“蒙古喀尔喀巴岳特部落,达尔汉巴图鲁贝勒之子,台吉恩格德尔派人送信,愿与建州交好,并准备择日来朝!”
他喜出望外,连忙下令:“重赏来人藏书网,说,建州欢迎之至!”
然后,他立刻召集了部属商议 6b64." >此事。
“蒙古的喀尔喀部,离我建州虽不太远,却隔着明界与他部,能绕路来与我交好,大不容易啊!”
他也已准备好了蒙古各部的地图,可以让大家看得清楚,商议的事也更具体。
而且,他更且对蒙古的三大部都有着明确的认识,逐一的分析着。
“蒙古现有三部:漠西厄鲁特、漠北喀尔喀、以及漠南——”
喀尔喀部全部的领地在西拉木伦河、辽河上游,东界与叶赫部接邻,西为蒙古察哈尔部,南近明朝的广宁,北面为蒙古科尔沁部。
但是,现在的喀尔喀部却是支离破碎的;它已分裂为五部:巴林部、札鲁特部、翁吉拉特部、乌齐埒特部和巴岳特部。
这五部之间时而互相联合,时而彼此倾轧,争掠频繁,内讧不休,因此,五部的实力都被削弱了,无一真正的强部——
费英东提出问题了:“如今,巴岳特部来与我建州交好,该不会是想藉建州之力凌越其他的四部?”
额亦都也说:“或者,他是怕其他的四部联合起来灭了他,这才想来拉拢建州?”
但是,努尔哈赤笑了:“即便存着这些目的,又有何妨呢?”
他解释:“无论如何,我建州都是平白多得了一个友部啊!这是多好的事!”
接着又说:“更何况,联络蒙古,原本就是我预定的计划之一;建州早已与科尔沁部交好,喀尔喀只因为路远,尚未进行,如今,恩格德尔台吉主动派人来了,实在是正合我的意思啊!”
他显得兴高采烈——
事情也进行得非常顺利:几个月后,恩格德尔台吉亲自来了,并且带了二十匹骏马来献。
而且,费英东和额亦都的猜测都错了,恩格德尔台吉来到建州的时候,向努尔哈赤所提出的竟是:“我喀尔喀五部都有与建州交好之心——大家公推我第一个来,不久之后,我五部的人将一起来朝!”
努尔哈赤高兴极了,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的说:“好!我全当你们是兄弟!”
第二十三章 乞休
李成梁颓然一声长叹,腰背也不由自主的瘫下去了,人坐在高大的椅子上,不但一点威风之气都没有了,更且像一个无骨的布偶——
他的脸上不但布满了皱纹,而且皮肉松垂,毫无劲道,叹息?99lib.之后,上眼皮垂得更下,竟把眼睛都遮去了大半,神情越发显得衰颓枯萎。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吩咐侍从:“找师爷来!”
师爷来了之后,他所吩咐的却是:“拟一道疏,说,臣老病不堪重任,乞骸骨——请恩准!”
几个字很清楚的从他嘴里吐出来,师爷确信没有听错,可是还是吓了一跳。
“大人,这——”
但是,他一挥手,制止了:“就是这么吧!”
师爷当然不敢再多说了,退下去,自顾自的去拈笔拟稿。
李成梁则又开始了思潮的起伏:“我此生,若想保住功名,全身而退,还是尽早乞休致仕,离开辽东这个地方吧!”
他的心里头兴起了惊恐之感:“否则,努尔哈赤迟早会杀向我而来——唉!或者,他在辽东攻城掠地,万一夺了我明朝的什么,我也吃罪不起啊!”
“与其到那时身首异处——”他似乎已预见了将来。
辽东的情势对他越来越不利,而且每隔一小段日子就雪上加霜。
“喀尔喀五部都归了努尔哈赤——唉!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已无力阻止,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展下去;但是,身为辽东总兵,将来,朝廷是要怪罪的啊!
更何况,他在朝中已经失势——
年逾八十,老而在位,但是,以往所刻意结交的权贵们都已纷纷下世,纵然仍有少数健在的,也都因高龄而归里,不问政事、颐养天年了——原本为他的重要奥援、在朝中为他夸扬功业、遮掩过失的人,现在一个也不剩了——不久前,他因事受到了一次严重的弹劾,心中早已深刻的体会到了“朝中无人莫作官”的至理明言。
事出于“决策错误”,以致民怨冲天——原来,早在万历初年的时候,兵部侍郎汪道昆阅边的时候,他献议移建孤山堡于张其哈剌佃,险山堡于宽佃,沿江新安四堡于长佃、长岭诸处,仍以孤山、险山两参将戍守,那么可以拓地七、八百里,大有耕牧之利。
汪道昆很欣赏这个“屯、防、守”兼备的计划,为他上疏奏陈;而后,计划被批准,于是照行;此后,这几个地方生聚日繁,百姓多达六万四千余户。
但到了万历三十四年间,时局已经大变,这几个地方既靠近努尔哈赤的据地,饱受威胁,且又孤悬难守,竟成为烫手的山芋;因此,当蓟辽总督蹇达、辽东巡抚赵楫来找他商量、问他的意见时,他竟说:“索性仿效‘坚壁清野’的战略,令居民迁往内地,别把屯聚耕牧之得平白送给努尔哈赤!”
蹇达和赵楫一听,觉得有理,登时下达“弃地迁民”令,要将这原本已成为六万多户百姓安身立命所在的肥田沃土,化为焦炭,以使努尔哈赤无有收获。
不料,百姓们却留恋家园,不愿迁移,僵持到最后,“官府”出动了军队驱赶,才让百姓们离开,却已经弄得死伤狼藉,怨声载道。
而在以往,辽东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都很容易遮掩,不会让朝廷得知真相;他“谎报”的奏疏更不容易东窗事发,即便有些许官员查得详情实况,也自有权要们袒护他,为他遮饰、圆谎,甚而压下议论不谈,或反咬查知真相者一口的摆平事情;怎奈,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他,再也没有法子和力量运作这些了。
这一次,先是兵科给事中宋一韩上疏力言弃地之策的错失;而后,巡按御史熊廷弼更且亲自查勘,上的奏疏内容不但认同宋一韩的意见,还攻99lib?击得更厉害——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不但不买我的帐,还全都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两个年轻人,都比他小了五十岁以上,却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是没有派人带了厚礼去藏书网示好,希冀他们“高抬贵手”,怎奈,碰了钉子回来!
熊廷弼甚且摆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刚正脸色,教训着他派去的人:“攸关国防、生民,哪能循私?”
初一听这话,他气得开骂:“一个毛头小子,神敢摆脸色?”
他当然要动手对付这个“毛头小子”:“我非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但是,不到一个月之后,他就屈服于现实的情势之中了:时代不一样了,他哪里对付得了无论在生命力还是在宦途中都如旭日东升般的“毛头小子”?呢?反而是这个“毛头小子”一面继续上疏弹劾他,一面正“鸿图大展”的推出新作为,令他寝食难安。
他已无权无势,无奥无援,更兼得自己年迈体衰,亦不为别人所重视了,不但奈何不了别人,还得等着被人奈何!
人生还有一种残酷的定律:“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他全都深刻体会到了!
而这多重的困厄的窘境,根本是内忧外患的交相煎逼——努尔哈赤加熊廷弼,将是衰老的他的刽子手!
“严重的话,还将祸遗子孙——”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喃喃的自言自语着,甚且,眼眶都湿了。
师爷的稿子很快的就拟好了,送了来给他过目;没有要改的字眼、文句,登时就誊清了。
但是,他也明白,这样的一封奏疏,送到京师,万历皇帝连看都不会看的;想要让万历皇帝明白他乞休的请求,还得多费点事。
于是,他吩咐师爷:“这一趟路,你辛苦点,亲自跑——多备重礼带去,到京师,让二爷带你见宫里的公公,亲手托付这份奏疏,让公公们费心!”
他说一句,师爷就应一句“是”;到末了,话讲完了,他还又重复交代一遍:“礼务必要厚!”
师爷当然又应了一句:“是。”
但是,尽管他深知如何行贿,才可以将奏疏送到万历皇帝跟前之道,却根本不了解万历皇帝的心。
听着太监读完李成梁的“乞休疏”,万历皇帝顿生不耐,冷冷的哼了一声:“八十岁了,还撒娇?动不动就乞休,成什么体统?”
说着他骂:“要是我朝所有的总兵官都上疏乞休,这百万大军,不全都要由朕来亲领了?”
太监们受了李成梁的贿,连忙找机会帮他解释:“李总兵是真个的年岁大了,打不来仗了!”
万历皇帝越发的火大:“谁叫他真打仗来着?辽东太太平平的,打什么仗?不过是叫他费点力,在那里坐镇来着——真要打仗的时候,朕自然派了能打仗的人去!”
于是立刻吩咐:“叫内阁严旨切责!说,朕付他以重任,他不思图报,只想返乡享福去,有负君恩!”
“乞休”当然不准——
交代完了话,万历皇帝便再也不理会这事了。
于是,多年来,他第一次降给辽东总兵的圣旨便由内阁拟成,第二天由快马送出。
多年来,第一次接到圣旨的李成梁却再也没有想到,圣旨的内容竟是这样——跪接后,他差点没有当场晕倒。
第二十四章 归心
从蒙古返回的人有好几批,却凑在同一天到达建州,越发的让努尔哈赤忙上加忙。
这回来的人,他每一个都要亲自接见,亲自详细的问话,这样,整整一天过去,他连一杯水都不及喝完。
但是,收获也很大。
首先,他了解了喀尔喀的情况。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向他报告:“现在,察哈尔部太强了,喀尔喀五部都害怕被察哈尔吞并!——”
这是喀尔喀要交好建州的真正原因了,但却不是坏事——报告的下文却是:“五部的贝勒已经商量好了,要尊您为‘汗’,正在准备献礼——”
这话当然听得他心花怒放,连声吩咐重赏;而后,打从科尔沁部回来的人也向他详细的说明:“科尔沁部中一切如常,但只对察哈尔部存有畏惧之心,深恐察哈尔部来攻!”
科尔沁部的武力比察哈尔部低,这是实情;而来自察哈尔部的人却说:“察哈尔部新立可汗,却没听说有出征的打算——反而是礼佛的人越来越多,全部大半的人都在礼佛,连新立的林丹汗也礼佛;没多天前还请了喇嘛在说佛法,聚了成千上万的人去听!”
关于这一层,努尔哈赤一时就意会不过来了。
“礼佛?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听法?”
礼佛他原来并不陌生,少时在抚顺、渖阳一带时,认识的汉人多,常见做佛事,却少闻有成千上万的人听法的事。
于是又找了部属们来商议。
费英东想起了典籍上的记载,提出来说:“蒙古的许多可汗虔心礼佛,以往的阿勒坦可汗且亲去青海迎来三世达赖喇嘛供养;布延可汗也喜礼佛,叫他部里的许多人也一起礼佛!”
这是渊源,但是,努尔哈赤却想道:“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道理,我等要仔细想想,想得通透些!”
费英东自告奋勇:“我可以多查查书籍所记,也许能推究得更多!”
努尔哈赤沉吟着说:“嗯——,但是,想来,察哈尔部如若只是聚众听佛法,科尔沁和喀尔喀却怕他做什呢?听佛法可使兵强马壮吗?或者,佛法中有神力?”
他对蒙古的一切还没有非常深入的了解,便没法子抓到问题的中心,于是想得一阵茫然。
“阿勒坦可汗已隔了好几代了,据说,当时也很兵强马壮,曾经包围了明朝的北京——布延可汗的武力也很强,李如松就是死在他的手里——”
他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部属们商议,因此,语气模棱含混;但是,心中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升起,像是在郑重的提醒自己:“以往,用在蒙古上面的心思太少了,以后要多留意——”
他像是多年前初闻朝鲜的战事时一般,半带着好奇和关注,而投入了更深刻的思考:“蒙古与女真接邻,一动一静都会影响到女真各部,不能疏忽了!”
很自然而然的,他想起了前几年,朝鲜战事发生的时候,建州也跟着一起沸腾了起来的情景;那段日子,自己竭尽全力的注意朝鲜的情势,并且根据情势采取因应的对策,因此而使建州大大的获利——过往的经验,早已让他彻底的了解到因应外在环境变化的重要——拿捏得好,收获将大得超过想像!
这一次,他也明确的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全面的、深入的了解蒙古各部,而不是像以往那般的,只和少数人如科尔沁部明安贝勒等往来;这样,自己才能审慎的考量、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拟出最合宜的因应之道。
“一边朝鲜,一边蒙古,咱们给夹在中间,一定得有上上的大好办法来和他们周旋——这些个办法,要能在平口里和他们处得好,用得着的时候又能借他们的力——”
原则有了,于是,他仔细的交代部属们:“就从跟咱们交好的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部开始,每个人都多加把劲,多做点事,把关于蒙古的一切都办好!”
而头绪也有了——他吩咐:“这回,喀尔喀五部的人来的时候,咱们的仪典和酒宴都弄得盛大些,也顺道邀了科尔沁部来共襄盛举,大家热热闹闹的,要像一家人般的才好!”
额亦都提醒他:“喀尔喀五部打算尊您为‘汗’——也得给他们一点回报!”
他点头:“当然——”
随即吩咐:“先送些财礼,过些日子,看看那恩德格尔台吉,果然人品好的话,挑个好女儿嫁给他!”
未雨绸缪,他的思路伸展到了几年后的未来,确定了行事的新方针;接着,他也把心中想好的几项重点逐一的昭示:“对科尔沁部也一样——如有适当的时机,便通婚姻吧!与我建州友善之邦,越多越好啊!”
但他也强调着:“既然科尔沁与喀尔喀都畏惧察哈尔,显然,察哈尔部有着很不寻常的地方;咱们如能连察哈尔部一起交好,那是上上之道,如若不能,也要特别小心应付——察哈尔部几代都出过英主,比蒙古的其他各部都了不起;这回拥立的新汗才十三岁,就让喀尔喀、科尔沁这几部紧张起来,一定不简单,不是普普通通的——”
他能感受得到,察哈尔的新汗受拥的大事,同时也代表着一股新的力量在形成,在勃发;他从不轻敌——尽管他并不确知未来的察哈尔究竟是友还是敌——对于这股新力量的兴起,他丝毫不疏忽。
这种敏锐而审慎的特性,已使他在成为一方之雄的条件中远较他人优异——他善于盱衡自己所处身的环境,仔细注意周遭的一切,使他更能掌握时势,已隐隐使他和他所率领的建州走上成功之道。
虽然他还不曾注意到遥远的明朝的南方也正有一股力量在兴起,但已无损于他将成为东北的雄主的发展了。
那是在文风鼎盛的江南——
这一天,第一声鸡啼才起时,顾宪成就下了床;才只寅时一刻,天色依然全黑,幸是偏西的月光依然皎洁,从白窗纸外渗进微光来,他就着这微光走动,然后,点燃油灯。
家人都还在熟睡,他不欲惊扰;更且他一向体恤下人,自己起早了,并不想去唤醒僮仆,悄悄的漱洗之后,独自去到书房中忙碌。
其实已无事要忙——所有一切该准备的事、物都早在几天前就料理停当了,他只是因为心中有事,醒得早而已——
坐在惯用的乌木书桌前,他先是专注的一凝神,慢慢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热流,胸臆间沛然起伏,眼中散发着光芒,精神越发振奋。
那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感动,理想正要开始实现,他的生命力也正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将为时代挥出新的力道来。
桌上堆叠着好几份文件,都是早在多日前就已经准备妥当的;他重新拿了起来,逐一的检视着。
第一件是他亲自所拟的《会约》——长达八年,修复“东林书院”的工程终于全部完成了,邀请名儒、学者们前来集聚讲学的盛会即将举行,这份《会约》便是他准备在盛会中分发的亲手所拟的文件。
盛会预定在十月九日、十日、十一日连续举行三天,这是第一次——此后,东林书院的讲学之会将永久持续的进行下去。
他早已有了完整的规画:
即将分发的《会约》上已经明白昭示,东林书院将每年召开一次会员大会及学术讲会,为期三天,或在春天,或在秋天举行;较小规模的讲会则每月召开一次——他相信,这样的讲学聚会可以吸引天下的读书人来参加,一段日子之后便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
而且,他也计划鼓动朋友们在无锡以外的地方设立书院,举办类似的集会,并且逐步的推广到全国——
理想必然能够实现——他有着坚定的信心。
这份他亲手拟定的《会约》刻印了一千份,除了说明东林书院召开会议的规定与办法之外,也提出了他的几项学术主张;他读扬孔子与朱熹,并且仔细的说明“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的要点,尤其是“四要”的主张——他将自己所提出的知本、立志、尊经和审几四点做精确的申论——这是他半生为学的精粹,在东林书院落成的第一次盛会上分发,特别只有重大的意义,也同时是一份代表了东林的宣言。
在学术上,他将力矫王学的末流,更希望能改革近年来颇受李赞之说影飨的放诞虚妄的思潮——他所要提倡的学术是调和了朱熹的学说与阳明的学说。
其实,在本质上,他虽然身为王阳明的三传弟子,在学问的认同上却更近于朱熹:这一点,他早在为文比较两者的学说时就已明白阐释:以考亭为宗,其弊也拘;以姚江为宗,其弊也荡。
这“拘”与“荡”两者更有长短:
拘者有所不为,荡者无所不为。拘者人性所厌,顺而决之为易,荡者人情所便,逆石挽之为难。
但是,他对这“难”与“易”的抉择却是:
昔孔子论礼之弊,而曰与其奢也宁俭。然则论学之弊,亦应曰与其荡也宁拘。
他取“拘”而弃“荡”的信念以此而明确宣示,而成为他即将带动的东林书院一脉的中心理念;他相信,这将是一股新的学术思潮。
而更重要的是,他将透过讲学的盛会来完成“挽救世道人心”的使命——他早已规画,在东林书院的讲学之会中,除了学术研究之外,当前的政治弊病将是另一个重要的议题。
他想藉着对时局的评论、批判来唤醒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传统使命;而这许多评论时事的声音也将可凝聚成一股强大的舆论的力量;他相信,当舆论的力量发挥作用的时候,便可以影响政局,促使政治改革。
更何况,书院本身所负的任务是教育,可以培养出一代代的弟子来;而这些为数众多的下代弟子,一旦中试为官,在政治改革上所能发挥的作用就更大了——
他想得全身热血沸腾,一闭上眼睛,又彷佛已经看到了下一轮的太平盛世,政治清明,百姓安乐,他所主持的东林书院因而发出永恒的光芒。
一刹时,千百年来读书人所背负的使命感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胸臆之中;他激动得无以自持,一睁眼,提笔一挥而就的完成了一幅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然后,他端坐静待天明,出席东林书院落成后所举行的第一次大会——
仪式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简朴得不带丝毫奢华之气,从而展现着一股慑人的庄严肃穆。
顾宪成儒冠儒巾儒服,在东升的旭日下主持典礼;他神色端然,目光凝正,恭敬的率领着全体与会的人先向大堂中高悬着的孔子像行礼;然后,向杨时像行礼——
来自四方的学者、儒生整齐的排列成队,齐集堂上,跟随着他的引导向古圣先贤行礼——
为丛丛的林木所围绕的东林书院中响起了钟鼓乐声,一波一波的传扬开来,将进行中的典礼烘托得更加隆重,也彷佛在做一种宣告以及一种等待。
乐声在宣告着一所书院的启用,一个理想的追寻,一道使命的展开,也在等待着凤鸟和麒麟的到来,河图洛书的出现。
乐声也有如是这一群读书人的深心悲愿的凝聚,像是竭力的想要唤起某一些力量,来医治这个已病得千疮百孔的时代——于是,这乐声在悠扬中分外隐含着一股神圣的意义。
时间是万历三十二年的初冬,但是,身为这个时代的领导人的万历皇帝却完全没有听到这个意义重大、不同凡响的声音。
万历三十二年,这漫长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他全都虚度了。
他总是在福寿膏的香气中懒洋洋的躺着,听听女乐们弹唱一曲,然后合眼昏然睡去。
他什磨事也懒得做,什么事都不关心,一年下来,唯一曾经让他的心思牵动了一下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已经动工整修了好几年的乾清宫终于完工了。
太监们非常郑重其事的来向他禀报这个讯息,详尽得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小地方,整座修缮后的乾清宫被陈述得如在眼前。
然而,他听完了这大半天的陈说之后,却只是淡淡的发出了一声:“嗯——”
尾音拖得很长,语气却是软弱的,而且越拖长越无力,终至于无声。
倒是太监们一听这声,心里的石头登时就放下了——他虽然没有多大反应,没有赞美,没有奖赏,甚至,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参与这件工程的所有的人都要白辛苦一场了;但是,至少,他没有任何的不满意!
这就代表着,没有人会获罪,没有人会送命——所有的人都该感谢上天、感谢祖宗有德了。
于是,太监们立刻磕头行礼,如释重负般的退离了他的跟前。
而他却因为已经睁着眼睛听了好些时候的话,自己觉得累了,.眼睛一闭就蒙然睡去了。
却是在进入梦乡之后,他的身体从龙床上坐起,迈开步子,走到一座宫殿中。
地方像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但却不是他常住的——他信步走着,进入大殿;殿上设着他的宝座,座上雕饰着九龙,覆着明黄色绣九龙椅披椅垫,但他并没有坐下来,而是恍如不自觉的沿着步道而走,走入殿侧,绕过长廊,再沿着阶梯一级一级的走下去。
空气似乎有点冷,他轻轻的吸了口气,但是,冷的感觉竟随即消失了,只有些许的阴阴凉凉,反而令他感到通体舒畅,他走得越发如行云流水。
走入阶梯下的殿堂,举目四望,殿中的一切竟也是他所熟悉的,他不自觉的自问:“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一面却情不自禁的在那彷佛特地为他而设的宝座上坐了下来。坐必之后,这才发现一向都跟随在他身边前呼后拥的太监们竟然没有一个跟了他进入这座宫殿;这么一来,他立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
而这个意念一起,他立刻又觉得这整座宫殿都是空荡荡的——宫殿占地大,建得宽阔,尽管陈设并不少,却因为没有人,便显得空洞。
刹时间,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慌慌茫茫的感觉,下意识的,他想要喊一声:“来人——”
却不料,声音还没有发出,他的身体竟然开始飘浮了起来。
胖得嫌肥的身体竟然有如一张薄纸、一片羽毛,一缕细丝般的没有半点重量,冉冉升起后就在空荡荡的宫殿中身不由己的飘来飘去;脚踏不到实地,全身的血为之倒流——
他惊骇得几乎出声大叫,偏偏,身体使不出半分力,喉咙中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心中越发的惊慌,越发的恐惧,拚尽全力的要挤出声音来呼叫。
终于,像是鼓起了丹田中所有的力量,一起迸到喉头,竭尽全力后有了一声:“啊——”可是,这一叫却把他自己给叫醒了。
睁开眼睛,眼前一阵昏茫茫,但只过了一会儿功夫,他就能断定自己是躺在启祥宫的龙床上,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虽然心口还在怦怦怦的乱跳,但是,惊慌已退开了,他很明确的告诉自己:“是梦——是个有点奇怪的梦!”
而紧接着,他一声发出:“来人——”
不多时,眼前就亮了起来。
几名值守在他的龙床下的太监飞快的起身,点燃了灯,掀开他的帐帘,恭敬的请示:“万99lib?岁爷起身了?奴婢们侍候——”
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是,瞬问迎面而来的灯光却令他觉得刺眼,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挡,随即吩咐:“放下帐子,你们守在外头,无需熄灯——”
他并不想起床,但也不想独自置身在黑暗中,这么做就两全其美了。
灯光隔着锦帐透进来,显得微弱而柔和,既不刺眼,也能略可识辨周遭,他的精神便又好了一些;慢慢的,他开始回思方才的梦境。
先是思忖着:“那个地方,朕确实曾经去过!”
接着便仔细的寻思:“那是哪里?乾清、坤宁——东西六宫?都不是啊!”
这么一来,思路就不顺畅了;曾经去过的,但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越费力的想,就越想不起来,心里便开始感到烦躁,他索性一挥手:“算了!不要想了!”
但是,心中的这又一道奇异而且微妙的牵系却不但没有被他自己的这道手势挥开,还反而更强烈——说不想,却偏又不由自主的要去想它——他重新再一次的去回思梦境中的一切情景。
“那殿堂——阶梯——”
反覆想了三次,依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情绪转坏了,他索性一仰身坐了起来。
可是,就在这一仰坐间,心中一道电光闪起。
“啊——是罗!”
他在猛然间触发了一个想头,接下来便悚然心惊的连发了两个冷颤。
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地方是定陵!
在梦中所进入的地方是他为自己预筑的陵墓——
仰在半空中的上半身停止了动弹,他瞠目结舌的僵住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知觉。
但他依然不想下床,而只是缓缓的放平了自己的身体,重新躺回被窝巢。
阖上眼睛,接着调匀呼吸;可是,他无法入睡,心里更无法平和,尽管外 8868." >表的一切都是平静的,内心却起伏如巨浪翻腾。
梦中的情境在脑海中反覆交叠,搅得他的思绪乱得无法串接,却又清晰的、一遍遍的向自己询问:“这难道是死亡的预兆?”
他害怕得几乎放声痛哭起来。受到死亡的威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一次,受到的威胁的方式与以往大不相同,所带给他的感受也大不相同。
定陵建筑过程中的种种情况全都经由回忆到达了他的心中,前尘往事,钜细靡遗;然而,凡事越是记得清楚,精神上的承载也就越重,重得他难以负荷——
他想起了那一年,亲自出京前往察看的往事;他想起了自己当时兴奋莫名的心情,他想起了当时与郑贵妃一起设想各种布置的情景——什么都想起来了,而后涌上来的却是一股子无以名之的悲哀。
自己竟然在梦中进入了死后所居住的地宫——他再一次的在心中哭喊:“这难道是死亡的预兆?”
这样反覆折腾了一夜,他既无法入睡,却也没有喝令太监来侍候,而只是独自在帐中挨忍了过去;然而,一等天亮之后,他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他像是在经过一夜的折磨之后,精神上产生了高度的反弹,又像是整个心房被千万条思绪错综的盘踞着,而在纠葛不清中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强烈的力量出来——他传呼了职权最重的几名太监来吩咐:“乾清宫既已竣工,着即加紧装饰陈设;一应物件,俱采最上品,一应陈设,务要精美,须比原来的模样更胜十分;且须限期完成,以备朕居!”
他像被一股奇异得有如魔灵附身的力量所驱使,抱着受到了死亡威胁的特殊心态,下令着意装修乾清宫,像是要趁着仅余的生年,尽可能的享受一番。
而这却是他在万历 4e09." >三十二年这一整年中唯一下达的命令,下达之后立刻付之实行。
于是,又是一连串的骨牌倒下:太监们奉旨将乾清宫妆点得尽善尽美,第一个步骤便是去向户部要银要钱,以便备办所需;户部却哪里还有银钱可给呢?当然又只有向民间加徵各种赋税。
第二十五章 昆都仑汗
恶果比预期中的大,而且比预期中的提早到来——早已忧心忡忡的户部官员半数以上都下定了辞官的决心,更有一些人提早采取行动,上疏求去。
万历皇帝依然不理会任何奏疏,官员们辞官的请求他根本不闻不问,任谁都得不到任何的答覆,没有任何一个人请辞获准;但是,深刻体会到大明朝的末日即将到来、再也无法继续在朝中任职而去意坚定的人们也想出了一个确实的办法来对付他的不闻不问,那便是“拜疏自去”。
例子一开,便不时的有官员用这个法子求得解脱,自顾自的走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这种种行为都只求得了个人的解脱,对广大的百姓的疾苦不但没有丝毫助益,反而因为各地缺少了许多官员,百事瘫痪,一旦发生了事故,既无人负责,也无人处理、善后,而任由事故一再的恶化下去。
最显着的便是因增税而引起的民变。
原本因为反抗徵“矿税”的太监们的横徵暴敛而经常在各地发生的流血事件又扩增了两倍;最严重、规模最大的一桩发生在云南——派在云南的矿税使名叫杨荣,因为急于搜刮,使用了酷虐的手段,引起了众怒与公愤,于是群起反抗。99lib.
事件越演越烈,激愤中的百姓采用武力来对付杨荣——聚集起来的百姓多达数千,手持武器杀了杨荣,甚至烧了他的尸体泄愤。
事故的时间拖了好长一段日子,地方上的官员畏而不出,而任凭事故一再蔓延,直到无可收拾——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例而已..。
另一种情况则是百姓们受不了徵敛之苦,且被苛捐重税压逼得无以为生,不时的有人沦为盗贼,打家劫舍,或迳自据山寨自险,对抗催税的官吏和太监。
不过短短的两三年之间,大明朝的国力又减损了好几分——
而相较于建州的逐步茁壮,竟成天壤之别。
蒙古喀尔喀部的来归已成定局,一切的筹备工作也都进行得万分顺利。
时间进入了万历三十三年的秋天。
由喀尔喀蒙古巴岳特部达尔汉贝勒之子恩格德尔台吉所率领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建州。
这支队伍的规模不算大,总共只有三百人,所携带来进献的礼品也以只有二十匹马,但是,所代表的意义却不寻常。
“建州与喀尔喀蒙古从此成为紧密的一体——”
努尔哈赤在队伍还在赫图阿拉城外百里的地方就亲自率众出迎,一见到恩格德尔台吉,立刻上前抱见,而且高兴的对恩格德尔台吉说着。
而恩格德尔的表现也非常好——他是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虽然因为第一次来到建州,而且带的献礼不是非常丰厚而略显得羞赧,把两边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红潮,说话的声音也没有放开喉咙,但却因为心中怀着诚意,态度非常的诚恳,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愍厚来,让努尔哈赤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就非常好。
努尔哈赤甚至直接而坦率的对他说:“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无需拘束!”
他的态度让恩格德尔台吉减去了好几分拘谨,也非常衷心的说道:“久闻建州贝勒是当世豪杰,是了不起的英雄,果然一点也不错——”
而努尔哈赤 4e5f." >也因为对他有直接的好感,态度便分外亲切,在回城的路上,他与恩格德尔台吉并辔而行,一路上又谈了许多的话。
从恩格德尔台吉的口中,他得知了许多关于蒙古的情况,尤其是各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强弱之比,其中还包括了以往他所不知道的、所派出的人也无法打听到的种种。
收获当然非常的大——
他留恩格德尔台吉在建州住了三个月之久,每天的款待都非常丰厚;等到恩格德尔台吉要返回喀尔喀的时候,他还特别加礼厚赏,足足比恩格德尔台吉来献的二十匹马要多上十倍的价值。
恩格德尔台吉的心中当然感动莫名,很明确的许下承诺:“明年此时,我当重来——那时,将合我喀尔喀五部,共推建州贝勒为‘大汗’!”
4e00." >一年的时间很快的就过去了。
恩格德尔台吉果然信守诺言——就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里,他亲自率领了一支比上次盛大了两倍的队伍,重新来到建州。
努尔哈赤早在他到达的十来天前就接到了通报,也早已完成了一切准备——
这一次,他没有再出城亲迎,而是派出了褚英作代表,和费英东、额亦都等几个他最器重的部属出城迎接,而自己在大堂上等候。
大堂上早已列好了钟鼓、箫笛各乐,等候着迎接嘉宾,厨下更是烹羊宰牛的忙着准备佳肴,要给贵客们一顿最餐盛的享受。
努尔哈赤也蓄意让次子代善和年方十五岁的皇太极陪在身旁,一起迎接贵宾;他仔细的交代着儿子们说:“喀尔喀蒙古和建州成了一家,你们以后都要把喀尔喀的子民当做是亲兄弟看待!”
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却没有说明——孩子们还小,且留到日后再说;或者,让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自己慢慢的体会出来——他也相信,自己的儿子都是聪明的孩子,有些话,即便没有明说,也能慢慢的体会、领悟出来的。
他今年四十八岁了,将近半百,在心境上已然有了希望儿子们来为自己分担责任的想法;倒不是因为年纪渐渐大了,体力上不如从前了,而是基于另外一种想法:“让他们多历练历练,将来才有出息!”
他总觉得,和自己比起来,这些孩子们吃过的苦头太少了,磨练不够,怕他们意志力弱——他所熟识的李成梁的儿子们就是一面令人警惕的镜子,必须防止儿子们步上李如松等人的后尘。
而且,他还有一个更长远的打算,早已在心中反覆思索过多次:“将来,都让他们娶蒙古女子!”
与蒙古通婚、交好,这赵既定的策略,已经逐渐长大成人的儿女们当然是最好的执行者;而提早开始熟悉蒙古的事务,当然是“功课”!
尤其是皇太极——十五岁,是该为他订亲的年龄了,他的心中也早已有了腹案,准备一等过完年开春就进行;因此,他特别叮咛皇太极:“恩格德尔的年纪比你大些,你与他多亲近些,凡事多向他请益,让他多跟你说说蒙古的事,将来,也许你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他!”
皇太极灵巧懂事,一听他说,立刻就恭敬的点着头说:“是的!儿子知道!”
代善则虽然已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但并无妨——他一样已作好考虑,再为代善娶一、两房蒙古妻子,以保持与蒙古的亲密关系。
而这一切的安排,都令他自己感到满意极了——
恩格德尔终于在褚英、额亦都、费英东等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他的面前;一年不见的恩格德尔看起来多了一分成熟与英挺之气,少了一分羞涩;虽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却没有被寒气冻得神情呆滞:他面色红润,目中有神,全身bbr>?99lib.带着腾跃、勃发之气。
努尔哈赤看得越发在心里暗自点头,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且一等恩格德尔行完礼后就朗声的说道:“我家里刚添了一个女儿,红红嫩嫩的,模样好极了!我特地给她取名叫‘巴岳特’——一等她长大,就给你做妻子吧!”
他指的是舒尔哈齐新生的第四女,虽然是才只几个月大的女婴,但这“许婚”却出自于心中的真诚。
恩格德尔当然感受得到,但却依然害起羞来——他立刻涨红了脸,吞吞吐吐的说:“格格乃是尊贵之人,我——我——怎么高攀得上呢?”
努尔哈赤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什么话——”
一面又跟他说:“我自信看人还有几分眼力,你是个好孩子,和我的子侄们比起来,一点也分不出高下来的——以后,绝不可有这种想头!从今后,都是一家人了!”
这么一说,恩格德尔的脸上虽然还没有褪去红潮,却不再留着羞意,而变得落落大方的说:“谢谢您的抬爱!但愿恩格德尔日后的表现不让您失望!”
于是,气氛变得更融洽了——
酒宴开始的时候,乐声也随之响起,恩格德尔的座次被安排得很靠近努尔哈赤,其他和他一起来自喀尔喀的重要部属及他部领袖也被安排了重要的席次;几百名随行的兵丁虽然无法进入大堂,却人人都被赐了丰盛的酒食,在大堂外搭起的布篷下尽情的享受;酒过三巡,便开始有人快乐的唱起歌来了——尽管是在酷寒入骨、滴水成冰的隆冬,所洋溢的却是如欲沸腾的热络之气,风声雪声全都被人的欢笑声掩盖了。
几天后,一个意义非凡的重大仪典就在赫图阿拉城中举行。
预先搭起的高台长、宽各三尺,高三丈,四周插满了黄、红、蓝、白四色旗子,台下则整齐的排列着四旗的军士,最后一围则是来自蒙古喀尔喀部的兵丁——几支队伍井然有序的排列着,没有一丝半毫的凌乱出现;而且,总数高达万人以上的队伍,一样鸦雀无声,将全场烘托出一股壮盛而肃穆的气象来。
天也才刚亮,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铺满了大地的白雪上,不时的反映出虹霓般的彩光来,熠熠照人,天地便为之更加明亮。
而迎着这宇宙间晶莹的亮光出现在群众前的努尔哈赤,本身也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他的须发都经过了适当的修饰,将略长而带着威武之气的脸衬托得多了三分亲切;头上戴着覆耳貂帽,身着黄色衣袍,外罩锁子甲与披风,足登乌拉靴;年近半百的他从眼神到举手投足的动作,都充分的流露出了领袖的气度;走在随从们的簇拥中,他昂然阔步,信心满满,迎着阳光,走向一个新的里程。
走刻高台前端之后,他一级一级的登上阶梯;行走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却平稳而端重;他的心中满怀着诚敬,因而使他的行走的脚步饱含着一股肃然之气,充塞至他的全身——
旭日也在缓缓的上升。
终于,他登上了最高的一阶。
站到高台正中央,他先是仰头迎向天空,举起双臂,有如承接使命般的手心向上,展怀矗立,然后再低头看着预先设好的香案,焚了香礼敬上苍。
接着,他焚表祭天。
青烟袅袅的自炉中升起,直上天际,传达他的心声,让广阔的天地了解、接受;他也祈求上苍庇佑,让他早日完成使命。
他没有出声,而只是在心中默祷:“努尔哈赤今日接受华古喀尔喀部的尊号,愿来日多为喀尔喀部造福!”
然后,由恩格德尔台吉率领的蒙古群众率先发出了欢呼;恩格德尔台吉走到高台前,以最恭敬的姿态将手中的黄表高举过顶,再以最高的声量说道:“我等尊奉建州贝勒为‘昆都仑汗’——”
余音还未毕,群众又已发出了欢呼声,而且一波波的重叠着:“昆都仑汗——昆都仑汗——”
钟鼓乐声随之而起,和群众的欢呼声和在一起,传遍整座的赫图阿拉城——
第二十六章 战斗
万历皇帝依然懒洋洋的躺着,无精打采,像个活死人一般的一天混过一天。
躺得久了,他常会感到胸口发闷头发晕,腰背酸痛,四肢无力;但他还是一样懒得起床透透气,横竖觉得不舒服了,命太监传唤了太医来开几副药服下便是,能不起床还是尽量不要费力起床的好。
大明皇宫里不是没有喜气来冲过——
他得了孙子,做了祖父——给皇太子常洛挑来的王选侍一举得男,皇宫里多添了一丁,多了几许生气;但是,他却没怎么打起精神来欢欣一番,更没有因此而振奋了起来。
听得太监来报,他随口吩咐备礼,赏给王选侍和新生的小皇孙,然后,这件事在他的心中便是“春梦了无痕”的无影无踪了。
他并非完全蓄意的不去想那个刚呱呱坠地的小男婴,但却索性一连几天都加倍的沉迷在福寿膏中——确实是因为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使他产牛了某种极其微妙的想法:“啊,那是常洛的儿子——”
甚至,他也连带的想起常洛的生母王恭妃来,弄得他的心情变得混乱了。
念头也是忽然一闪而过。
他想,自己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非常的讨厌王恭妃,而是在当时,事情发生得有些不体面;或者,是因为自己为此而受到了慈圣皇太后的责罚——
甚至,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做了父亲——像是被迫接受事实,勉强自己让命运摆布似的——当时年少,打心底里就觉得窝囊!
从一开始,他的心头就打上了万千个自己也不怎么说得明白的结,陷入一种无以名之的复杂情绪中而无法自拔;到现在,既已回不了头,也更无法理清,只有再继续过一天算一天的“混”下去!
已经二十多年了,这漫长的时日里,各种纠纷相继不绝,在在都令他厌烦透顶,他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尽早结束这一切,却偏又总是事与愿违——
妖书案好不容易平息了下去,可是,平静的日子却过不了几天——随着小皇孙的诞生,又将有一波新的事端兴起。
“朝里的那些个老头,没事儿都要找话说了,何况有事儿了——常洛生了儿子,还怕他们不拿着这个话头扯个没完吗?”
他的心里并不糊涂,早早的把一切都想了个万分通透。
而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
不过短短的一天的时间,大臣们上的奏疏已经堆了好几尺高。
太监们为他做了详细的分析报告:
这许多份奏疏中当然没有任何一封遗漏了庆贺皇长孙诞生的话,内容也当然再三的重复,而毫无特别之处;但其中却有几封奏疏的内容是从庆贺皇长孙诞生而延伸到其他,那便是建议:“今以皇长孙之诞,为普天同庆之大喜,更宜以皇太子生母恭妃进位为‘皇贵妃’——”
这是旧事重提——早在册立常洛为皇太子时便有人提出来过了,当时硬是被他给置之不理的压了下去;这回,得到了藉口,死灰复燃。
他可以想见,明天、后天——关于这件事的奏疏将多得派二十名太监都抬不动!
“唉——”
大臣们总是要干预他的家务事——他打心眼里发出一声叹息来,话懒得说,心里却一片清明。
按照惯例,生了皇长孙,总要有些进位加号的仪典来妆点欢庆——
“唉——”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心中无限制的蔓延开来,代表了他复杂得无可分解的心情;但是,他的心中又开始升起一股疲倦的感觉,像是在极力的抵抗着这一切清明的思想似的,他不自觉的打起了呵欠,企图一讲自己昏昏然沉沉然的睡去,以避免面对这一切。
逃避是唯一可行之法——
但是,这一次,他已提不起劲,拿不出力道来与大臣们对抗了——他累了,倦了,他已费去大半生的时间在进行与大臣们的无谓的斗争,直到现在才发现,输赢都毫无意义!
横竖连册立皇太子的事都已经妥协了,索性整个的..妥协了吧!
他再次悄然叹息——
第二天,他发出了一个“抢先”的举动:下诏上慈圣皇太后尊号。
礼部的官员拟妥了字眼,恭奉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亲自挑出了“恭”、“熹”这两个字,加在原来的名号前——他的母亲自此成为“恭熹慈圣皇太后”!
而这个举动一出,大臣们更是认为,机会来了,趁着给慈圣皇太后上尊号的时机,胜算又多了好几分;甚至,许多政治触觉敏锐的人立刻就能断定,万历皇帝这个举动其实是一种暗示!
于是,第二天,几乎人手一疏的进言,应进封恭妃为皇贵妃。
即使是连平常从不言及宫闱中事,以往也不曾介入册立皇太子的纷争的少数官员,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值此之际,有谁不为王恭妃说几句话呢?皇太子的生母是未来的皇大后,巴结上了,有助于自己的前途;更何况,平常没有机会,现在却横在眼前了,还有谁会笨得不伸出手去拣呢?
“他日皇太子登基,皇太后必然思及我等今日的建言——”
大臣们都有共识——这即是一种价值判断。
于是,一向饱受冷落的王恭妃忽然成了热门人物,成了满朝关注的重点,人人都在议论着:“早该进位‘皇责妃’的,已经迟了二十多年了呀!”
说这话的人仔细的回顾往事,当时,工恭妃生常洛,还只是一个“妃”位;而郑贵妃生了常洵之后,立刻进位为皇贵妃;那时的万历皇帝心向郑贵妃,任凭大臣们写秃了笔争取,他也一样相应不理。
那时,常洛的地位没有确立,也有不少人的心里向着郑贵妃,而且像赌博一样的,把宝押在郑贵妃和常洵身上,形成一种极其微妙而且特殊的情况。
但是,当时心向郑贵妃的人,而今大多已经转向了,甚至转而极力的否认自己当时的立场。
却也有人的回顾仅只于几年前。
那是册立常洛为皇太子的时候,也有一些人上奏,请进位王恭妃为皇贵妃。
而当时发言的人也没有现在多——当时,绝大部分?的人认为,争取到了册立常洛,已是极大的胜利,不宜步步进逼,以免太过分惹恼了万历皇帝。
更何况,争取册立常洛的过程,已弄得这其中的每一个人精疲力尽——
幸好,回忆起往事来,大家还有些欣慰:“好歹,力气并没有白费!”
于是,大家对这一次的争取,便增加了许多的把握,不少人异口同声的论断着:“这一次,也不会白费力气了!”
以往白费力气的往事已经远了,这一次,希望似乎已露出曙光——
但是,万历皇帝却像是吊胃口似的,任凭这些人议论纷纷,也任凭奏疏又在皇宫中堆了几十斤重,先来个相应不理;直到三天后,当大臣们开始因为得不到答覆而产生疑虑,原来的信心开始动摇的时候,他才像要给人们一个意外的惊喜似的,派了太监去向群臣们传述旨意。
于是,原本已略显浮躁的人们立刻在领受了他的“皇恩浩荡”的同时,哄然一声的拜倒在地。
王恭妃的“皇贵妃”的名位算是顺利的争取到了。
然而,名位归名位,实质归实质——得到了“皇贵妃”名位的王恭妃在实质的待遇上并没有得到任阿的改善;名位只是虚名,在实质上,她仍然孤伶伶的住在冷宫一般的景阳宫中,一切的供应都和往口一般的菲薄,终年不见君王的面,彷佛独自缩守在不见阳光的阴暗的角落中苦捱一点一滴流逝的光阴。
皇贵妃的名位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对万历皇帝来说,这件事更没有意义。
准了大臣们的请求,充其量只是敷衍,甚或只是驾驭群臣的手段而已,对于王恭妃,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即使是准了大臣们的请求,让她进位为皇贵妃,他也几乎已想不起她的容貌来了。
而准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倒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额外的收获;那便是朝臣们因为又得到了一次“胜利”,短时间内都心满意足了,上的奏疏也就自动的减少了许多。
太监们的工作量因此而减少了许多,他也就越发的觉得耳根清静了。
直到几个月之后才又有了新的事端发生,又让他觉得“不平静”。
那便是内阁大学士沈一贯和沈鲤相继致仕。
沈一贯去职的原因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典型——
世间毕竟还有些许公道存在于人心之中的,沈一贯固然藉着妖书与楚太子案等事打击了郭正域,并且称心如意的断绝了郭正域的政治生命,但却引起了许多人的愤怒与不齿。
几年来,弹劾他的奏疏始终不断;尽管万历皇帝根本不看这些奏疏,他却因为清楚自己受到了弹幼而有如芒刺在背般的难受。
尤其是在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又发生了一些攻击他的言官与他的私属人马相互斗争的纠纷之后,他的处境变得更坏——这些言官们如都御史温纯等人,原本就是为郭正域愤愤不平的成员之一,在“京察”的纠纷之后,温纯被他运作得致仕归乡,其余的人在愤上加愤的状况下,越发的集中火力来对付他。
大家竭尽所能的注意他的一言一行,收集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然后一起上疏弹劾,在私底下更是异口同声的讨伐、攻击。
一段日子下来,再怎么厉害、奸诈的人都受不了了——沈一贯只得谢病不出,以逃避面对。
但是,已经被激怒了的人们,又哪里肯善罢干休呢?
大家证据收集得更勤,攻击得更厉害;有人甚至仔细的罗列了他自仕宦以来收受贿赂、贪污舞弊的所得,做成统计表,连同弹劾的奏疏一起送进皇宫;一面又把这份统计表刻印了出来,在民间散发。
这么一来,沈一贯连假装生病,闭门不出都不可能逃过群众的指贵了。
再怎么恋栈——再怎么不甘心——无论如何都捱不过去了,他只有上疏辞官。
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施展出了他平最后的一道狠招——横竖自己遭个内阁首辅的位子是坐不住了,做鬼也要拉个垫背的!
“非把沈鲤那厮也一起拉下马来——要不痛快就大家一起不痛快!”
而整沈鲤的办法也多的是——
他的心里很清楚,在万历皇帝的私心中,根本很不喜欢像沈鲤这样秉正不挠的大臣——光是沈鲤多次上疏请罢矿税,就足以让万历皇帝厌憎的了。
更何况,沈鲤的刚正不阿也得罪了不少人,最明显的就是一些与矿税的徵收有关的太监。
他在心中逐一的细数:
就在不久前,云南发生了民变,税使杨荣被杀,宫中传话,说要遣官逮治;沈鲫却上疏陈说杨荣的种种恶行,认为杨荣死有余辜,因此,只宜治为首者的罪,做为警戒即可,对其余参与民变的群众应予赦免,以免乱事越演越烈;最后,这个建议被接受了,而杨荣的余党却将沈鲤恨了个入骨。
接着,陕西的税使梁永也成了沈鲤的仇家——梁永求领镇守事,沈鲤却认为不宜,把这件事给否决了。
然后是辽东税使高淮。原本,高淮假借进贡之名,率了所统练甲而来,沈鲤连夜上疏制止——
一桩桩的想来,想得他的嘴角不经意的掀起了一股狞笑:“够了——够多了——光凭他得罪了这些个太监,嘿,可有他好受的了!”
梁永和高淮人虽不在京师,却在京师中留着不少党羽,而且大都与他有密交,再联络几个杨荣的余党,一起在万历皇帝面前火上加油一番——他有十足的把握了,沈鲤的那顶乌纱帽将和他的一起丢掉。
果然,仅只经过短短几天的努力——
一听到“沈鲤”这个名字就会皱眉头的万历皇帝,在批准沈一贯的辞疏的同时也准了沈鲤的辞疏。
三名辅臣一下子去了两名,仅余的朱赓偏又年老多病,内阁中什么事也没有人办了;但是,万历皇帝却根本不在意——他一向认为,内阁辅臣越少越好,免得老是罗嗦,因此,这一回,他也不忙着考虑新辅臣的人选。
“缓几天再说吧——”
这事没什么好急的,慢慢来吧!
他这么想着,便又是一个呵欠打起,缓缓的垂下眼皮——他又入睡了。
努尔哈赤则在积极的备战。没有任何战争即将发生的预兆显现,他只是出自一种特殊的感应,下令预作战争的准备。
但是,这个感应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正月里,他接到通报,说是东海瓦尔喀部蜚悠城之长策穆特黑大老远的绕了好些个弯路来到建州,请求朝见他。
他当然接受了,于是,摆出盛宴,举行仪典,亲自接见策穆特黑。
双方相见,相处得十分融洽、欢快,仪典与酒宴的进行也盛大得让策穆特黑频频咋舌。
但是,就在酒宴上,策穆特黑向他说:“我部早就想来归附建州——以往,因为路途遥远,音讯难通,无法交结建州,我部只得附于乌拉部;但是,乌拉部贝勒布占泰暴虐骄横,常强夺我部妇女财物,凌辱我部众人——我部人忍辱苟活,总算熬到了今日;久闻建州贝勒待民如子,又受蒙古五部推拥为‘昆都仑汗’,因而不辞远路,历经辛苦,来向建州求告,乞请容我部人移家来附!”
他说得十分真切,也令努尔哈赤心中升起无限的感慨:“布占泰也太不懂事了——我放他回去乌拉为长,他竟自己弄得众叛亲离!”
而对于策穆特黑的请求,他当然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以极诚恳的口气说:“你放心,这事一点都没有问题——建州部一向都是敞开大门,欢迎任何一个人来归附的;而且,一旦成为建州子民,便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凌虐了!”
说着,他立刻仔细的问清楚了瓦尔喀部的人丁、牲畜之数,随即对策穆特黑说:“你此趟回去便即刻准备迁移诸事,我也命人即刻腾出房舍,好让大家安居!”
策穆特黑感激涕零的拜倒在地:“昆都仑汗果然不会令人失望!”
而就在这一瞬问,努尔哈赤的心中又掠过一道特异的光,触动了另一个想头;于是,他又对策穆特黑说:“由东海到建州,路途遥远,安全可虑——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将派出军队保护,让你们平安到达!”
而且,他立刻付诸实行——当着策穆特黑的面,他下达命令:“着舒尔哈齐、褚英、代善、费英东、扈尔汉率三千人马,前住蜚悠城,保护瓦尔喀子民来归!”
但是,命令下达的同时,他的心情也陷入了一种微妙与复杂之中,他没有说出口来,而且还勉强自己将这一缕感受压下心底——藉着向策穆特黑劝酒,一切都遮掩过去了。
一直等到大队的人马离开赫图阿拉向蜚悠城出发的时候,他才澄下心神来仔细的省思。
反覆的想了又想之后,他先是发出了一个无声的、长长的叹息,心中兀自悄声的自语:“这些,难道都是天意?”
他想着那即将成为建州子民的瓦尔喀部人,以及牵连了乌拉部的复杂关系,心里又忍不住嘀咕:“上回,我放了布占泰回去,难道是错了?‘三国演义’上说,‘扶不起的阿斗’,布占泰竟也是个阿斗,扶了也是白扶——”
而一面却想着:“这回弄得瓦尔喀部背弃了他,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等到瓦尔喀部的人到了建州,他的心里准会不是滋味——”
甚至,他连带的想起了阿巴亥来。
当初,是布占泰执意的送了阿巴亥来建州——是为了感恩图报吧,布占泰以亲侄女为礼——而几年下来,他也颇为喜欢阿巴亥。
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伶俐,反应快,处事周到,一年前,她已为他生下了第十二个儿子阿济格——尽管她的年纪小,成婚的时间也最晚,却已在他的几房妻室中“名列前茅”的有着很重的份量了。
但是,她却是布占泰的侄女!
蓦然间,他想起了蒙古姐姐来:“怎么?这些来自扈伦四部的女人,到头来,好好的关系都变得奇奇怪怪的了——蒙古姐姐就是这样,嫁来的时候欢欢喜喜的,却直到临终,心里还拴了个疙瘩,走得不瞑目!”
而这么一想,情绪当然就坏了,事情也就想不下去了;他索性撇开这些,去思考别的问题。
他便在下意识中下令,加紧操练兵马备战——
一连几天下来,他亲披甲胄,99lib?在操练的阵上指挥,有时也亲自下场,亲率人马冲刺,亲自挽弓射箭,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忘情所以。
正月里是大雪纷飞、寒冷封冻的季节,但是,他和他的人马却因为这加紧的操练而根本没有寒冷的感觉;甚至,一整个半天的操练下来,人马全都汗流浃背,体内热血沸腾,精神也就..更加的勃发。
他没有向部属们透露出任何存在于心中的微妙感受,而只是大声的训勉、激励全部的人们:“瓦尔喀部即将来归,我建州的子民又得增加许多——现下,建州已是辽东最大的一部,我军更需练得兵强马壮,才是名实相符!”
这个话当然很是令人信服,于是,大队的人马往来操练,士气更加的高昂,战技更加的精良,也在在都令他满意极了。
然而,世上有许多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发生,竟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隐隐有预感、全力准备的战争并没有发生,但是,等到舒尔哈齐等人从瓦尔喀部返回建州,来向他报告此行的一切时,他才确知:战争已经发生过了!
建州军已和布占泰所率的乌拉军大战了一场——
第二十七章 交锋
第一次出任务的代善,从出发前心情就处在极度的兴奋中,一路上,他与褚英并辔而行,脸上眼中的光彩却比褚英多了好几倍;又兼得好奇,无论什么事都要再三的追问褚英;幸好两人是同母亲兄弟,褚英的年龄也没大他多少岁,并没有生出厌烦他之心,还一路的为他详加解释说明。
可是,做叔叔的舒尔哈齐却对这两兄弟的幼稚产生了极度的不耐。
第一天夜里扎营的时候,舒尔哈齐就把他两个人叫了过去,以命令句交代:“你们两个,一路上扯来扯去的讲个没完,一点体统也没有——明天上路的时候,索性不要走在一路;一个跟我走在前头,另一个,到队伍后头去!”
而这两兄弟又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呢?
舒尔哈齐才一掉转头走开,代善就伸着舌头嘻皮笑脸的说:“奇怪!他可是长了顺风耳?咱们离他好大一截路,他还听到咱们说话?”
褚英毕竟大了几岁,多懂些世故,便讲解给他了解情况:“是咱们身边的人告诉他的——他派人仔细盯紧咱们呢!”
代善诧道:“他以为咱们是小孩,怕走丢了吗?”
这个问,褚英没办法回答了,只好随口说了句:“随他怎么想吧!”
代善却接着问:“但是,他这么说——明天上路,咱们该怎么走呢?”
褚英一耸肩道:“他说归他说,由他说去——”
代善却从他这句话中得到了灵感,拍着手,欢呼起来说:“是啊!父汗叫我们跟他走一趟,又没说凡事都得听他的!”
于是,兄弟俩更加不理会舒尔哈齐的话;第二天上路的时候,两人依然故我;而只在表面上对舒尔哈齐维持了一个基本的礼貌,没有当面顶撞、反驳而已;每当舒尔哈齐说了些什么交代、吩咐,乃至于命令的话,兄弟两人都只一阵嘻哈就敷衍过去了。
而这样近乎童稚的行为,对年龄才二十多岁的两兄弟而言,竟是件暗自得意的事——兄弟俩总是在背后偷笑着说:“看他奈何得了什么?”
两人也当然料想不到,舒尔哈齐已经被气得心中暗恨不已,随时都在咬着牙暗骂:“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简直不知死活!”
偏偏,新的冲突又来了。
当队伍将到蜚悠城的时候,夜里扎营,碰巧是阴晦的天气,大雪不止,月亮却被乌云挡住了,天上一片漆黑,沉沉的没半点光。
但是,就在一干众人准备就寝的时候,几名守夜的军士快步的进来报告:“我军的大纛上有一圈红光——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这一说当然引得了所有的人好奇的出帐来看,一看果然有光在纛上,但是谁也无法解说那是什么;一时间,人人都傻住了。
人群中有人出了主意,请了博学多闻的费英东来看;但是,费英东看了也说:“以往,从未有这样的事啊!”
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吩咐:“将那面纛降下来看看!”
于是,军士们七手八脚的去降那面大旗,降下来之后送到费英东跟前来。
但是,旗面上什么也没有——几个人伸手摸了又摸,也把旗面摊开来仔细的看了又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好端端的纛,平凡得毫无异样。
费英东只好吩咐:“再升上去吧!”
却不料,这一升,高悬在半空之后,纛上又发出了一圈红光。
费英东不说话了,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偏又在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之前,舒尔哈齐大声的表示了意见:“这不是吉兆啊——”
他不顾自己的语言将影响到军心士气,大咧咧的说道:“我从小就东征西讨的走遍各地,什么大、小事都见识过了,就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情形——这个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古人说,行军在外,见异不吉;这是个坏兆头!咱们别再前进了,还是收兵回建州去吧!”
他越说声音越大,脖子越粗,情绪也越激动,更彷佛自己已深入险境,非马上返回不可般的失了控。
但是,他的话才刚讲完,年少气盛的褚英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想顾了——褚英冲着他,兜头就是一串义正辞严的话:“什么兆不兆的?你凭什么说这是凶兆?我偏说是吉兆,一轮红光,何‘凶’何‘坏’之有?更何况,父汗命我等保护瓦尔喀部的子民,你竟连蜚悠城都还没有走到就想退回——回去以后,拿什么脸去见父汗呢?”
代善也抢上来补上一句:“要退,你自己退回去好了,我们可不退——没有完成父汗交办的事,我们是绝不回去的!”
舒尔哈齐被他两人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两排牙齿互撞得格格作响,暗骂着说:“好——好——好——你们这叫做‘父是英雄儿好汉’,就让你们活活去送死好了!”
可是,一转头看到了费英东的反应,所流露的竟是称许之色,又暗忖着果真就此退回建州,必然会受到努尔哈赤的责罚;于是,剩下的话也就不说出口了,干脆转身就回帐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更是什么话都不说了,由得大队的人马往蜚悠城进发,自己无可无不可的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
褚英和代善却像得着了空前的大胜利似的,兴高采烈的一路前进;到了蜚悠城后,又更起劲的帮着策穆特黑清点人户,整装上路——
瓦尔喀部的子民共有五百户,连同老弱妇孺,总数三千多人;一切都就绪后,决定由扈尔汉率三百兵丁保护这三千多人先行,褚英和代善居中,费英东走在最后押队——舒尔哈齐则无人能约束他,只由他自己随意了。
但是,队伍才一出发,就遇上了变故。
这变故非但是褚英、代善这样的初生之犊所不曾预料到的,便连费英东这样博学多闻、经验老到的人也没有料想到——
才走到图门江畔钟城附近的乌碣岩,乌拉贝勒布占泰竟然率领了万人之众,来到半路上拦截这支队伍!
众寡的比数实在太悬殊了!
扈尔汉率领先行的护卫人马只有三百——一听到布占泰率万人来拦的消息,他确实是大吃了一惊。
但是,他原本就不是bbr>庸碌之辈,即便事起仓促,临时应变,他也没有乱了分寸与手脚——
他迅速的考虑了眼前的情势,决定了应对之策,并且就着手上仅有的三百人马,做出了最适当的调配与部署,并且尽可能的加快速度进行。
第一道命令发下,他让这三千多人的瓦尔喀部子民在就近的山巅上结寨,并且分出一百兵丁护卫。
第二道命令是指挥其余的二百兵丁,据山的另一面结营拒守。
同时,他派出快骑,飞告走在后面的褚英、代善、费英东等人,请他们加快脚程来援。
第二天早上,布占泰发动了攻势。
乌拉军人多,一开始就采取了包围战的攻势,但是,扈尔汉的战略却尤高一筹。
由于建州军是据山结营以拒,乌拉军无法作全面性的包围,翻越后山由背面进攻则需多费时日,因此只能从正面及左、右二方进攻;却又因建州军分成两营相结,互成犄角,进攻任何一面都容易受到牵制,占不到什么便宜;而布占泰又非不世出的将才,只仗着人多,声势看起来大,一声令下便发动了攻势。
扈尔汉采坚守之策,人马不轻出,直到敌军逼近了才迎击。
建州军的人数虽少,却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个个都能以一当百;他麾下的大将杨古利更是武艺超群,一等乌拉军近前便大展雄威,仗着手中一柄长刀,带着十名亲兵守在营前把第一关。
乌拉军一拥而上,杨古利却丝毫不惧,单刀匹马的迎战,却不过片刻功夫就诛杀了七名乌拉军。
虽则力歼了七人与万名敌军的比数十分的悬殊,但是,乌拉军却被他个人的勇武给震慑住了,一时之间,非但没有人敢再向前与他搏斗,还有人在悄悄的后退,甚至作开溜的打算了。
布占泰再三的催军前进,还是没有人肯向前——莫可奈何之际,他只得下令就地扎营,与建州军相对峙、对抗。
而后续的事且更不如他的意——
未时才过,褚英和代善率领着人马赶到了。
兄弟两人麾下的人马虽只各五百,总数只一千,却有着极强的战斗力。
初生之犊根本不畏虎——
到达后,兄弟两人随即兵分两路,各率五百人马缘山奋击乌拉军;原先采守势的扈尔汉也立刻改成主动出击,让杨古利率一百人冲出阵来与褚英、代善三面夹击乌拉军。
三路人马大展神威,人数众多的乌拉军反而节节败退。
布占泰的心中越发的着急了,好几次冲动得想策马奔到第一线上去亲自冲锋搏斗,却被几名亲信给勉强的拦住了,大家异口同声的劝他:“敌军士气 9ad8." >高昂,贝勒不可轻易涉险!”
布占泰万般不甘心,恨得咬牙切齿:“我以万人之多,败给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正气死人!”
却不料,话才刚说完,前方的战场上又有了新的变化;原来,费英东也率着人马赶到了。
这么一来,对乌拉军当然就更加的不利——
布占泰的亲信们立刻大声的建议:“贝勒,您先离开此地吧——”
情势确实已经到了“走为上策”的地步了,而且,再迟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布占泰先是大嘴一张,欲待发出些呼吼的愤怒之声来,却在一张嘴之后就没了声音,心里也登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古勒山之役”,自己兵败被俘,在建州待了好些年的往事来。
一股寒意顿时从心口上涌——他便连言语上都不敢再逞强了。
忙忙的吩咐了亲信们一声:“调些人马护卫!”
说罢,自己先掉转马头,一阵烟似的跑了。
这么一来却苦了他这一干亲信们,只能就着身边所能召唤到的一些人手聚集起来追在他后面担任护卫,尽快的逃离现场。
偏偏,正在战场上冲杀的代善一眼看到了这支队伍,他估计,敌军既朝反方向而去,当然是“临阵脱逃”了。
他年少气盛,想也不多想一下就撇开了正在厮杀中的对手,单枪匹马的冲过来追赶布占泰。
不一会儿功夫就追上了。
护卫布占泰的人马只好分出一部分来应战,其余的仍旧保护着布占泰窜逃;应战的人马很快的就与代善近身相搏了起来。
带头的是统兵博克多,在乌拉部中本也不是寻常之辈,但是,这一回却全然不是代善的对手,才不过几个回合就失手被斩。
剩余的乌拉兵当然一哄而逃,再也无人敢与代善交锋,但是,逃也逃不远了——褚英已在这当儿率领着建州军追了上来,幸得逃生的人全成了俘虏。
这一战,建州军当然大获全胜——
“我方阵斩乌拉部的主将之一博克多及其子,生擒的有贝勒常住父子及贝勒胡里布——斩三千级,获马五千匹,甲三千副——”
统计的数字出来了,褚英亲口朗声在努尔哈赤跟前诵念着,脸上同时浮现着得意的光芒。
努尔哈赤听了当然更是满脸尽是欣喜之色,他频频点头,嘉许着说:“很好——你们这一次,以寡胜众,成藏书网绩非常好,我统统都有奖赏!”
他随即下令,赐号舒尔哈齐为达尔汉巴图鲁,褚英为阿尔哈图土门,代善为古英巴图鲁。
然而,到了第二天午后,他却特地派了侍卫去传费英东单独前来问话。
费英东早经他任命为“札尔固齐”,一向是他所器重、信任的人,他也就毫无保留的询问:“乌碣岩之战的时候,舒尔哈齐究竟是怎么回事?褚英和代善毕竟年少,只有问你才是最适当的!”
费英东是耿直的人,也就一五一十的回答他:“当时,扈尔汉仅率三百兵丁,褚英、代善和我各率五百,其余的人马由舒尔哈齐和常书、纳齐布率领;扈尔汉先行,遇敌最先,褚英和代善随后赶到,克敌致胜,我到达乌碣岩时,战事已将近收尾;舒尔哈齐及常书、纳齐布率兵在山下袖手旁观,始终未出半分力!”
努尔哈赤沉吟了一下,叹出一口气来说:“别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依你看,舒尔哈齐是怎么回事呢?”
费英东想了一想说:“或许,他因为布占泰是他的女婿——”
一顿之后,他随即补充:“但是,这一趟,他在未到蜚悠城之前,即不愿率队前进了!”
他索性把纛上之光的事也向努尔哈赤说了一遍,而且尽量说得完整而客观。
倒是努尔哈赤听了以后,半晌都不出声;费英东了解他正在思索事情,也就不出声打扰,直到他思考完毕,有了决定——
第二天,努尔哈赤命人把舒尔哈齐找了来,告诉他思考后的决定。
不料,舒尔哈齐的态度非常坏,兄弟两人几乎吵了起来——
事因当然是因为舒尔哈齐坚决反对处死常书和纳齐布两人——为了坚持这一点,他不惜向努尔哈赤拍桌子,大声的吼叫:“杀他们,就是杀我——他们是听我命令进退的,根本没有他们的责任!”
他甚至蛮横的嚷着:“别以为你当了大汗,就可以随便杀人!我就是不答应!”
这种态度与言语,当然把努尔哈赤气得脸色发白,双手握拳——但是,奇迹出现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努尔哈赤的神色就变缓了——他非但没有大发雷霆,没有重责舒尔哈齐,反而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之后说:“好吧——那就给他们一些薄惩吧!”
他随即下令,常书罚金,纳齐布则取消所属的所有人丁——如此而已,果然是“薄惩”。
而这么一来,舒尔哈齐却目瞪口呆得没什么话可说了。
原本红了脸,粗了脖子的神色也因为这么一呆而变得非常不自然;他的舌头像僵住了似的,嗓子里讷讷的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索性一甩头就走开了,踏着大步出屋去了。
努尔哈赤却直到他走远了,眼神中才渐渐的流露出一道特异的光芒来;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有力的,像是下定了一个深重的决心,也像埋进了一个新的风暴。
第二十八章 茁壮
大明朝在表面上倒是没有任何的风暴——未来的风暴也只是像一颗种子般的悄悄的埋下了而已。
稍稍透出隐藏之外的显像,是在朝廷的人事异动方面。
四月里,已经延宕了许久的内阁大学士的人选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下文;万历皇帝同意了三名大臣入阁,成为新任大学士,那是前礼部尚书于慎行、礼部侍郎李廷机,以及南京吏部侍郎叶向高。
于慎行字无垢,东阿人,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于万历初年参与《穆宗实录》的修撰,实录成后进修撰,充日讲官。
当时张居正势盛,他却因不阿附而失意官场,称疾归隐,直到张居正逝后才起故官;他熟习典制,许多大礼都由他所裁定;到了万历十八年,却因为上疏请早立太子及出阁读书,而弄得万历皇帝不悦,严旨切责,他也就索性辞官;到了万历三十三年,他起詹事府,再三推辞而不可,只得就任;这一次廷推阁臣,他名列第一,被授加太子太保兼东阁大学士。
这年,他已六十三岁,正染病在身,勉强应推入阁,无论内在与外在都已步履维艰——
李廷机字尔张,晋江人;他少时得意科场,乡试、会试都是第一,殿试则成第二名的“榜眼”,因此而授官编修,不久改祭酒。
他做官十分廉洁,做人却带着几分固执,因此在宦途上也就磕磕碰碰的不怎么一帆风顺。
万历二十七年,他在南京吏部右侍郎的任上典京察,处理得十分公正,后来兼署户、工二部事,综理精密;转任礼部左侍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郭正域的事,他暗自维护郭正域,和几个同僚尽快的定了皦生光的罪,避免了许多无辜的株连。
这次的廷推入阁,他虽也遭到不少人的反对,自己也谦辞了三次,最后还是顺利的上任了。
叶向高则和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同科进士,而且前半生的宦途也不怎么顺遂。
他字进乡,福清人,中进士后授庶吉士,进编修,不久迁南京国子监司业。
万历二十六年,他被召为左庶子,充皇长子侍班官;他是个正直而颇有远见又有担当的人,对于矿税横行以及所造成的弊害都敢于直言,并且不停的上疏劝谏;万历皇帝当然听不进去,甚至,根本不听、不理会,一连几年,他完全徒劳无功,而且还影响了他的仕途。
他不久就被擢为南京礼部右侍郎——这是明升暗降,南京的一切官职在编制上一如北京,却无实权,形同虚设;但是,他却有着读书人的一腔热血与理想,以及一股傻劲,实质上赋了闲,心却不闲,仍然不停的上疏切陈利害,请罢矿税;妖书案起的时候,他更是大力谏陈,甚至直接致书给沈一贯。
而这种种正直的行径,当然弄得沈一贯心中暗自记恨,想尽了方法打压他。
因此,他在南京一待就是整整九年。
但是,世间毕竟还有些公道人心——他的正直敢言固然让他因得罪了人小而失意官场,却在读书人中赢得了敬意,使他在舆论与民间都有着很高的声望。
8fd9." >这一次廷推阁臣,他便以清望而入阁。
人在南京,接到圣旨的时候已经是五月间了,他开始准备北上;先是清理了任上的大小事务移交,而后整顿行囊——在南京一待九年,朋友知交当然不在少数,闻讯后大家逐一的来为他饯别送行。
而这一批批的好友中最特别的便是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诸人——因为气味相投,他也一向与这群朋友最谈得来,往来最密切;这一次,在他面临着个人仕宦以来的最大一次的转捩点,他当然更不会在北上之前不与好友们做一番长谈。
所谈的当然是国计民生、朝政时局——
事实上,东林书院自落成、开始举办各种集会以来,学术研习与会谈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有许多次的集会是以议论朝政、月旦人物为主——东林诸人的人生目标并不是做个隐居山林、读书自娱的出世者,而是积极进取、从事政治改革以挽救世道人心;尽管所有的成员都已被迫辞官,但是,所关心、所谈论的对象还是政治改革。
叶向高虽非东林成员,却参加过好几次东林的集会,与顾宪成尤其私交甚笃——于是,由于他的入阁,东林的发展有了新的变化。
这也有如一颗种子落了地,将要很快的生根、发芽,长成一个新的生命。
而新生命的茁壮,无论是什么形式,都是令人感到欣喜的。
东林的茁壮并不为努尔哈赤所知,他所感到欣喜的是自己所领导的建州的茁壮。
乌碣岩一役的战果太好了,太令他满意了,也更促使他乘胜再更努力的扩张建州的势力。
他精心规画——
五月里,他派出了最小的弟弟巴雅喇,和额亦都、费英东、扈尔汉三个人率领一千人马征讨原来附于乌拉部的东海的渥集部。
渥集部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部,实力薄弱得几乎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建州军轻而易举的就取得了赫席黑、俄漠和苏鲁、佛讷赫托克索三路,俘虏了二千人,然后凯旋而还。
当然,对于这么一个压倒性的、而又规模不大的胜利,努尔哈赤一样是奖赏了所有付出了辛劳的人,但是,放在心里的份量却不重——这个胜利对他来说有如乐曲的前奏,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
他已经决定在短期内要对付、消灭辉发部和乌拉部——吞并扈伦四部是早在多年前就预定的事,如今,哈达部早已在他的手中消失了,剩下的三部也是迟早的事;而事情的先后顺序要按照现实的情势来规画,这一次,他排定的顺序是先灭辉发。
这当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辉发部在其始祖星古力七传至王机砮后,王机砮招服邻近各部,在辉发河畔的扈尔奇山上筑城——这个地方,东面和南面是建州,西面与哈达为邻,北面相接乌拉;自从哈达部被灭后,辉发便东、南、西三面都被建州包围了。
辉发部之所以终日惶惶不安,也就不是什么太值得奇怪的事了。
偏偏,辉发部的贝勒拜音达里并不是个杰出的人物,贝勒这个位子更是得来不正。
他是王机砮的孙子——王机砮共有八子,他是长子之子——祖父王机砮死时,他的父亲已先死;而他虽非杰出人物,却有野心,手段也狠。
闷声不响的,他先杀了自己的七个叔父,然后自立为贝勒。
但是,事实的发展却又超出了他的料想。
杀光了叔父们之后,非但没有消灭掉所有反对他、与他争位的势力,反而使得辉发部和他自己都更加的陷入困难的处境。
先是他的堂兄弟们带着手下人马集体逃出辉发城,投靠了叶赫贝勒纳林布禄。
接着,他的部属中也有一部分人因为畏惧他的凶狠而准备叛逃。
无可奈何之际,他只好来向努尔哈赤求援。
他以七个重要部属的儿子作为人质,交换建州的援军。
努尔哈赤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出了一千人马援助他,将辉发的内部安定下来。
但是,纳林布禄知道了他向努尔哈赤靠拢的事,立刻使出挑拨的手段。
纳林布禄派出了部中最能言善道的人担任使者,去向拜音达里传递口信:“你若撤回留在建州的人质,我就把背叛了你的辉发部人全数送还,任由你发落!”
这个话当然让拜音达里心动了——他正恨不得杀光那些叛徒呢!
于是,他果然转向,与纳林布禄交好,一面也撤回了留在建州的人质,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叶赫当人质。
哪里知道,纳林布禄对他的许诺根本只是一种手段,一等他疏远了建州就背信,根本不送还逃到叶赫的辉发叛徒。
这下子,他两头都落了空,心里慌得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投靠建州。
他派人向努尔哈赤哭诉,说自己是被纳林布禄的谎言所欺骗,现在自知受到愚弄了,后悔莫及,此后定然永远归附建州。
而且,他向努尔哈赤求亲,请求嫁一个女儿给他,以自己为子婿。
面对这样的情况,努尔哈赤也做了一番仔细的考量,而结果仍是“以大局为重”做为前提:“原谅他这一次,答应他的请求——与他结了亲,可以孤立叶赫,那才是重要的事!”
于是,努尔哈赤很快的就给了他明确的答覆,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要他择日前来迎亲。
不料,才刚得到努尔哈赤的好言好语的拜音达里,竟然又犹豫了起来:“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一定会得罪纳林布禄——叶赫也是大部,可怎么好?”
想来想去的,自己越发的害怕了起来;到了该迎亲的日子,他竟然躲了起来,不敢露面,而且连派个人到建州去说一声都不敢,白白的让努尔哈赤空等了一整天。
这么一来,努尔哈赤当然勃然大怒——
“已经原谅过他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否则,我岂非失了威信?”
因此,他很快的就做好计划,九月里,他亲率人马征讨辉发。
辉发城距离建州并不远,不到半天的行程就到了;辉发城建筑在山上,地势十分险峻,但是,整个辉发部中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将才,军心士气更是低落,一听说建州军来攻,根本没有人敢出城迎击。
拜音达里只得下令闭城坚守,自己带着儿子在城楼上坐镇,一面向天祈祷:“望上天庇佑,我辉发城城坚路险,建州军难以攻打,自动退兵——”
但是,上天似乎没有倾听他的声音——
人马由下向上仰攻,固然有许多的困难,辉发城据有天险也是个特殊的条件;可是,建州军的战技精良却是凭着千锤百链般的苦训出来的,没有任何天险可以阻挡住后天努力的成绩——双方僵持不到一天半,建州军就顺利的攻破了辉发城。
拜音达里父子身首异处,扈伦四部也就只剩下叶赫与乌拉了。
第二十九章 新内阁
叶向高在万历三十五年十一月到达了北京城。
季节已是寒冬,他到达的这一天更兼雨雪齐下,北风呼吼,不但冷得澈骨,更兼“雨雪载途”得寸步难行,彷佛是在预告着他未来在官场上的路途,也将走得这般艰辛——
而后,他第一句从来迎接他的官员的口中所听到的有关于朝廷中的最新消息,竟然是:“于慎行于大人已经过世了!”
他险些失声惊呼。
“入阁才短短数日,便与世长辞——岂非,壮志未酬——”
而这一次受推入阁的只有三人,于慎行先逝,便只剩自己与李廷机二人,加上原先的阁臣朱赓,总共只三人,朱赓已老病不出——未来国事的重责大任,就要由两个新阁臣来担任?
他想问:“万岁爷可会再多增一、二人?”
但是,话到舌尖就打住了。
这话问了也是白问的,索性就算了——他虽然在南京一待九年,北京朝中的事却不陌生;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不理政了,沈一贯和沈鲤去职了许久才勉强办一次廷推,准了三个人入阁;如今,要以于慎行之逝而补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的胸臆间发出,但是,他仍然觉得胸口发闷,哽着个不知名的东西,而没有随着叹息声发散出去。
新官上任,本来是件喜事,于他却只有沉重之感——他的背不自觉的弯驼了下去,心境在无形中苍老了十年,眉头更是紧皱的。
他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天起,他开始办理一切到任的手续,一大早就忙和了起来;却不料,忙不迭的赶到朝廷中,所面对的竟是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冷清场面。
万历皇帝根本不上朝,内阁首辅朱赓病了,次辅李廷机也称病,六部的官员中除了已经“拜疏自去”的人以外,所剩不到一半——他错愕得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虚幻的、不存在的荒谬的世界中,既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却又不能不面对眼前的这一切真实。
他暗自用力,克制住心中的感受,尽量流露出平和的面貌,与眼前的人逐一施礼;大家都对他十分的客气,一应的寒暄都合于礼数——就这样,一个半天混过去了,万历皇帝始终没有露面,官员们也都习以为常的乾站上半日,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做的下朝了,各自打道回府,如鸟兽散。
人群散后,他的错愕感飞快的返回:“这是大明朝廷吗?”
眼前的情况远比九年前坏了无数倍——九年前,尽管万历皇帝一样的不上朝,六部官员中任事的却不少,也有不少敢忠言直谏的人——那时,朝廷中至少还有一股“气”在,而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到的是人心涣散,衰颓无力——像一个生命已处在回光返照期。
“这竟是大明朝廷呵99lib?——”
但是,事实的一切又由不得他不接受!
更甚者,他自己竟是这个已濒临死亡、灭绝的朝廷的新任内阁大学士!
空荡荡的金銮殿上没有半点人气——
午后,他依礼前去拜访首辅朱赓。
朱赓病重是真实的——并不是得了“政治病”,在家避锋头。
年纪大了,得病已好一段日子了!
朱府的管家礼数周到的将他延至大厅,非常恭敬的奉茶奉点心,然后仔细的告诉他朱赓的病情。
他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诸如“特来请益”这一类的话就根本出不了口了。
心中缓缓的升起一个念头:“老公祖怕不久人世了!”
话当然也没有出口,却令他自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全身一阵僵麻。
“我家老大人数度辞官,怎奈万岁爷无有圣旨下来,老大人便不敢擅自离京,返乡养病——如今,实已——沉重——”
老管家娓娓的诉说着,反过头来向他请托着:“大人如若得见天颜,望乞代我家老大人求请,准予辞官返乡——”
他无言以对,只有唯唯诺诺了一阵之后告辞离去。
上了马车之后,他的心里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而且再三的自我勉强都没有办法控制情绪;无可奈何之际,他只得取消了原订拜访李廷机的计划,黯然的返回住所。
一整个夜里,他的情绪始终无法改善,心中再三反覆的想:“世上竟有这??等荒唐事——内阁首辅行将就木,皇帝竟俨如不知情——”
他不只是为朱赓不平,而是连带的想到了整个大明朝窘弊,悲哀的感觉溢满心头。
而后,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荒唐”的情况连带的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那便是他自从到达北京城后,一转眼,一个月过去,竟然都没能见到万历皇帝的面。
一个多月后,才总算见到了面,但却是宛如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而已。
那是在元旦那天,例行的朝贺仪典上。
典礼的进行一如大明朝立朝以来的往年——万历皇帝这天总算很对得起大明朝的列祖列宗般的起了床,在太监们的簇拥下,款款的来到了午门,在震天的乐声中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可是,还不等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的官员们止声起身,他就已经在太监们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离开了。
呼完万岁起身的官员却彷佛对这个怪现象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人面带诧色,而且也不等典礼全部进行完毕,就神色自若的离开了。
唯一愣得无法接受事实的只有他这个新上任的内阁大学士——
他独自立在广阔的大殿上,心中一片茫然,片片的白雪飘落了下来,天地间也是一片茫然;万历三十六年的元旦,大明皇宫和他的心田中都没有半点的喜气。
然后,整个情况又回到了原来,他依然见不到万历皇帝的面。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万历皇帝别说是主动召见阁臣了,便是他托了太监再三求请,万历皇帝也还是不见。
到了十一月里,朱赓寿终正寝——内阁大学士中,连占的“名”都少了一人。..
李廷机则早在朱赓逝前就数度上表辞官,万历皇帝不闻不问,他也就闭门不出,继续生他的政治病。
真正在内阁任事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是,名为“辅臣”,却压根就见不到那个被辅的皇帝的面;一年下来,奏疏上了三百道,却没有任何一道得到了批示。
“何谓‘内阁’?何谓‘辅臣’?何为君?何为臣?”
他总是在茫然中仰天自问,但是,一年下来,对于万历皇帝和朝中的种种怪现象都99lib?已经有点熟悉了,他也在开始调适自己的心境和改变了方向思索:“可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改善朝政呢?”
不再指望万历皇帝作改变,他试探着要寻找其他的力量——
第三十章 新局
万历三十六年的三月,努尔哈赤再度派出军队攻打乌拉部。
天气暖了,冰雪融了,这正是适合出兵的日子,努尔哈赤在作了一番考量之后,派出了褚英和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一起率领五千人马担任任务。
对于这一次的出兵,他有着全盘的计划,也把心中的想法仔细的说给褚英和阿敏听过:“乌拉是个大部,想要一下子摧毁他们,是件颇不容易的事,我部且需付出极大的代价,因此,要采逐步砍伐之策——”
他作了个比喻:“如砍大树,先翦除其枝叶,再坏其根,就容易拔起了!”
褚英和阿敏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次出征的目的还不在于消灭乌拉,而是“剪除枝叶”。
目标便订在乌拉部的宜罕阿麟城。
城不大,实力薄弱,而且距离乌拉部的本部有一段距离——估计只要建州军的动作快些,即便布占泰闻讯赶了来救援也来不及。
行前,努尔哈赤特别叮嘱褚英:“要速战速决,不可耽误拖延,得胜之后立即返回!”
阿敏是第一次出征,他尤其多嘱咐几句:“战阵之上,凡事都要小心,一切都听褚英的;若立了战功,回来都有奖赏!”
阿敏虽是舒尔哈齐亲生,却自小做了他的养子,在他身边长大,与他的亲子并无两样——他一向也极为疼爱阿敏,这次派他出去征讨一个实力薄弱的对手,既是给阿敏一个磨链的机会,也是给阿敏一个表现的机会。
同时,在他的心中还存在着一个微妙的想法:“我亲自带大的孩儿,可不会像舒尔哈齐那般的心性——他的表现,必然像我而不像舒尔哈齐!”
对于舒尔哈齐,他的心中也早有另一种打算——这回的派出阿敏,当然也多少有点关联——但是,这个打算是任谁都不能吐露的,他的棋只是一步步的下下去,在他的掌握中进行——
阿敏从小与他亲近,也是握在他手里的一粒棋子。
果然,阿敏在战阵上展现了没有令他失望的成绩——
当五千名建州军到达宜罕阿麟城的时候,阿敏身先士卒的一马当先,挥舞着大刀就向城下冲去。
乌拉军射出了成批的羽箭,阿敏毫不在意,举着盾牌挡了过去,放为直奔。
他身后的建州军当然更是争先恐后的向前冲去,逼进城下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建州军一个个的抛出绳索,攀住城墙,然后沿墙攀爬登城;登上城楼后,一面与敌肉搏,一面去抢开城门。
阿敏武艺超群,身手敏捷,既比任何一名士卒先登上城楼,敌人中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很快的就被他冲到门前,大刀一挥就断了门栓。
城门一开,已经率众逼近城下的褚英当然就一涌而入,展开一场杀戮——战争很快的就结束了,被斩的乌拉首级共一千,其余尽被俘虏。
褚英和阿敏也谨记着努尔哈赤的嘱咐,战争一结束就尽快的清理战场,尽快的启程返回建州。
却在正要离开宜罕阿麟城的时候,负责守候的兵丁来报:“乌拉贝勒布占泰与蒙古科尔沁部贝勒翁阿岱,率人马驻在藏书网二十里外——”
褚英连忙问:“有什么动静?”
回答说:“没有——”
这么一来,褚英犹豫了:“他是什么意思?在观望?等待?还是怕了我建州军的威风,傻在那里藏书网了?”
而这话是无人能回答的,偏偏,他又必须立刻做决定,以指挥全军。
歪了一下头,想了想之后,他心一横:“不管他了——父汗吩咐说,尽快回建州;咱们这就走吧!”
于是吩咐全军立刻启程返回,但他毕竟已有战争经验,本性也不是粗疏之人;命令下达之后,随即又向阿敏说道:“你率队先行,我殿后——一路上仔细留意讯号,万一布占秦来攻,你听到讯号,立刻转头接应!”
阿敏称是,笑嘻嘻的说:99lib.“大哥放心!”
于这,按照褚英的分配,他带头走了,队伍中间则是俘虏们与运截战利品的马队,最后是褚英带着五百军士殿?99lib?后。
幸好这一路上并没有发生事故——布占泰自始至终都驻在原地遥望,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整支出征的队伍安然的凯旋而归。
回到建州后,褚英和阿敏便把这一切经过都详细的报告了努尔哈赤,听得努尔哈赤一面在心中研判着布占泰的居心,一面满口的奖励两个孩子:“很好——很好——这一次,你们的功劳都不小,都有赏!”
然而,同样的消息听在李成梁耳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这个消息来报和他听到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消息的时间只相差了一天。
就在前一天,他接到了来自京师的讯息:朝廷已经准他解任了。
他忖度着:“该是那新任的内阁大学士叶向高准了这事的——”
朝廷里的消息他还是灵通的,三名辅臣只有一人任事,叶向高成了实质的内阁首辅;但是,他的心境不同了,对于这件事,他第一个感受就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他衷心的感谢叶向高。
“远离辽东这个是非之地,我才能得善终啊!”
这一夜,他便睡得极其的安稳,再也没有辗转反侧,或竟是想出一身冷汗来的情形。
而到了第二天,他听到了努尔哈赤出兵征讨乌拉,并且大获全胜的消息时,他先是愣愣的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接着却突然的仰天大笑了起来。
“呵,呵,呵——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干了呀!呵——呵——呵——”
然而,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笑得太激烈,一时间便呛住了,立刻就咳起嗽来,弄得几个随从连忙伸手为他抚胸拍背,忙了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让他止了咳,他的脸上已然一片模糊——既因笑出了泪水,也引出了鼻涕,两相混在一起,便令他的模样十分狼狈。
侍从们只得忙忙的去打水来给他净脸——但是,他的外貌虽显得狼狈,心中却是清明的;侍从们一面为他净脸,一面便听他在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着:“努尔哈赤果非常人啊——灭哈达,并辉发,这回又打乌拉,迟早,乌拉和叶赫都给他拿去的——也会有那么一天,他要挥军南下的——啊,我这番解任,便尽量的往南方去,离他越远越好——我便移到江南去定居吧!”
而辽东的明方官员的人事异动,倒不是只有李成梁一人。
和李成梁一起解任的,还有辽东巡妩赵楫;造成这次调动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建州与扈伦四部之间的纠纷,而是明朝自己出了问题,主事的主管官员必须背上黑锅,受到处分。
先是辽东前屯卫因为受不了矿税税监高淮的克剥而发生了哗变,军士们齐集抗争,誓食高淮的肉才肯罢休;接着,锦州和松山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一时之间,几成燎原之势。
这当然是大事,赵楫不敢隐瞒,立刻飞书上报大明朝廷。
内阁中虽然只有叶向高任事,他却不比沈一贯等人的奸佞无能——他不但有担当,而且还拿得出处理变故的办法来。
他立刻指示辽东巡抚衙门,要尽可能的缩小兵变的范围,并且尽速安抚生哗的军士,同时贴出晓谕,平息众怒。
在这同时,他极力的透过包括万历皇帝身边的太监的管道,让万历皇帝了解辽东的情况,陈请下诏召回高淮返京。
这样数管齐下,总算让事情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而也因为这次事变的发生,提醒了他注意到辽东这个地方的问题。
头一个,他就发现了,官吏的任用非常不当。
他从旧档中找出了关于李成梁的记录以及多次辞官的文件,刹时间感慨万千:“李成梁年已八十三岁,年迈体衰,怎能再当重任?本朝难道已无半 4e2a." >个将才?”
于是,他和兵部作了个仔细的清查,把全国的将帅都逐一的列出;最后,选定了杜松作为接替李成梁的继任者,接着便同意了李成梁的解任。
杜松字来清,崑山人,是名将杜桐的弟弟,从小就有胆智,勇健绝伦,由舍人从军而累功升迁,做过宁夏守备、延绥参将、孤山副总兵、延绥总兵等官,现任蓟州总兵。
这些资历都不错,更兼得年轻力壮,可担辽东的重责大任。
接下来,也选定了李炳为辽东巡抚,取代赵楫;又以张悌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蓟辽总督赛达死,于是,再挑选了王象乾接替——辽东的人事也就整个的一新。
这其中也许有些情况只是因为巧合,但是,无论如何,辽东的人事展开了一个全新的布局,也成为叶向高的政治生涯中第一次整顿、重视辽东。
这一个新的开始,也非但是大明朝廷重新重视辽东问题的作为,还使得辽东的情势变得更加的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竟不亚于昔年的援朝之役——
第三十一章 废弟
变化一再的发生,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捉摸,更难以预料——
辽东的情势变化甚且在其他各处之先,就在明朝的新任官员逐一的出发来到辽东的当儿,又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件忽然降临。
那便是叶赫贝勒纳林布禄死了。
死因是病,但是,事前毫无迹象,也断不出究竟是什么病;而仅从叶赫部中传出来的话便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他饮酒过度,一种是说他因心中郁闷,因而成疾,另一种则是说,他早已在战场上受了内创,多年来始终未曾治愈。
而无论如何,人毕竟是死了。
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努尔哈赤一个下意识的便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随即,一股惘然从心中升起,而后,五味杂陈,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感受太特别了——
彼此为至亲,又为死仇,且相互纠葛、倾轧了这许多年,关系复杂得无法分解。
他的心口怦怦跳,眼中怅怅出神。
许多的往事浮了上来,又沉下去了;命运的手永远都在拨弄着世人。
他也明了,自己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而且必须继续与叶赫部对垒;纳林布禄死后,会接替他的位子的该是他的弟弟金台石,和卜寨的儿子布杨古一起分治叶赫;两人的做法也大多是延续着卜寨和 7eb3." >纳林布禄的作为——叶赫的许多情况是不会有所改变的,尤其是和建州之间的复杂的敌对关系。
思考时,他的脑中是冷静的,条理分明的,将许多的错综与纷乱都厘清了,也很快的做出了结论。
但是,结论下了之后,心情反而又陷入了纷乱与烦躁之中。
彷佛,一个缠斗了多年的死仇突然的死去,就像心中原本摆着的一件东西飞走了,登时引发了一种微妙的空虚感,而且什么都不对劲了。
再加上李成梁的解任——
他的情绪越发的激烈起伏,心中则暗自思忖:“这段短短的时日,表面上看,并无战争发生,日子过得很平静,暗地里却是极不平静、极暗潮汹涌——”
敏锐的他,当然感受得到,这样的平静也许是下一个大风暴来临的前兆——
而就在思路盘旋到这当儿的时刻,他的心中又触动了另一个想头:“这段日子来,变动如此之多——我何不因应这变动之气,将建州内部也来一次变动?”
这事是他早就谋画了许久的:彻底解决舒尔哈齐的问题。
这件事放在心中已经好几年了——他立刻断定,现在,时机到了。
所有进行的方法他也早已盘算过多次,该考虑周到的地方都已想得通透,通透得万无一失。
原先,他最最有所顾忌的便是舒尔哈齐所拥有的人马,总数很不少,万一生事,将很不好收拾;但是,经过他这几年来的运作,这个问题99lib?已经解决了一大半了。
他运用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方法削减了舒尔哈齐的私属人马——
打从前一段日子就蓄意培养阿敏,等阿敏立了战功,他便以此为由,要舒尔哈齐拨出些人马来给阿敏统领;过了一段日子后,又要舒尔哈齐再分出人马给自己已成年的其他几个儿子;而且,为了不使舒尔哈齐动疑,他在向舒尔哈齐提出这些事的时候,自己也以身作则的分出人马给褚英、代善等几个儿子统领。
他在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态度是庄重的——有如这是确立了建州的一种制度。
而因为分出人马的对象是自己的亲儿子,舒尔哈齐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于是,舒尔哈齐的实力一批批的减少——
他再留心观察,舒尔哈齐自己并未产生什么警觉心,连眼神中都毫无异状;一连观察了一段日子后,他更加的放心了。
而纳林布禄的死,也带给了他某些灵感——
一切都想得周整了,但他还是再耐着性子,等上了一段日子,等到岁尽开春,温暖的三月来临的时候。
他其他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了。
这一天,正逢皇太极有添丁之喜——年十八岁的皇太极成婚已一年,妻室乌拉那拉氏一举得男,他又作了祖父,高兴极了,一面给小孙儿取名豪格,.一面下令举行盛大的家宴。
他也就用这个理由,派人找了舒尔哈齐来一起享用丰盛的酒宴。
席上,他状至开怀,也频频劝酒;最后,喝得全部的人尽数醉去。
第二天,所有的人在酒醒后都安然无恙,惟独不见了舒尔哈齐;众人没去追想什么,都只当他已回府了,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而努尔哈赤却在三天后才派出了一名侍卫来公开宣布:“舒尔哈齐酒后无状,险些伤了我的孙儿,已被我幽禁起来了!”
这话一说,当然令众人发出一片哗然,尤其是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仗着是亲兄弟99lib?,又怕侍卫传不清楚话,索性亲自来见努尔哈赤,打算问个明白。
努尔哈赤却是成竹在胸,面对着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自己并不多话,而是先淡淡的一句:“你们找本人问去吧!”
说着便命侍卫:“带两位台吉去看人!”
舒尔哈齐被关在地室里,两人随着侍卫下了阶梯,被引到一间房前,侍卫便打开了门锁。
这地室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并不陌生,原本是贮藏东西用的,两人对望了一眼,也就毫不犹疑的走了进去。
房里>的油灯点得很亮,虽是地室,便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房中别无陈设,一张小桌上放着油灯,此外便是一张大床,舒尔哈齐四平八稳的倘在床上。
两人不约而同的喊了一声:“二哥——”
不料,舒尔哈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人再次的对望一眼,无声的交换了意见,然后一起举步往前走,走到床前再喊一声:“二哥——”
舒尔哈齐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忍不住了,一起弯下腰仔细去看他;这一看却看得两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呼:“啊——”
接下来却惊诧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是目瞪口呆的愣在当场。
舒尔哈齐气息如常,但脸上却口歪眼斜,不时的流着口水,喉中无法出声,身体无法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才总算从惊慌中慢慢的定下神来,叫了侍卫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侍卫回答说:“二贝勒酒后自己撞墙,撞坏了!”
这个回答不能让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信服,但是,两人也明知,根本无法从这名侍卫嘴里问出什么话来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地室,两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由阶梯往上走,是一步步的走向亮处,但是,两人的心中却横着一个阴影。
直到走远了之后,两人这才发现,从地室出来以后,竟不约而同的没有打算再去见努尔哈赤——虽然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的话却彷佛是完全一样的。
又过了好几天之后,两人才在情绪慢慢的和缓的状况下开始悄悄的讨论:“他究竟是酒醉,还是中邪?”
又说:“或许,来给他跳萨满,驱魔——或许能好了起来!”
而两个人也似有意回避似的,始终没有去触及真正的原因与重点,偏又心中雪亮,因此亲兄弟间的谈话反而有了隔阂,尽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是,要完全不谈这件事也似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心里藏着 8bb8." >许多感受,无从发泄时心中便有如郁积着闷雷,分>外的难受。
而努尔哈赤却索性装作不知道他两人的心事——他的心里也是雪亮的。
“去瞧过舒尔哈齐之后,心里总要难受几天的;不过,事情总会过去的,再多过些时候,难受渐渐淡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他美好的远景。
第三十二章 新未来
再一次的陷入沉思中,他从另外一个角度思索眼下应该尽速进行的几件要事:“舒尔哈齐固然已经废了,但是,原属他的人马要尽早处理好——他多次到北京朝贡,认得不少明朝的人,须防他先前私下与这些人有牵连,现在引发出事端来——建州现下的实力远逊于明朝,绝不可与明为敌——”
他不厌其烦的反覆思考,想出最恰当的进行方式——这种把每一件事、每一个大原则小细节都要反覆想上几十遍,然后才下决定、讨诸实行的做法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改变,没有因为建州的规模已成辽东之冠而有任何的荒怠疏忽,反而不时的提醒自己,在作思考的时候,要更加的精细、周到。
一点都失算不得!
他一向善于盱断时势,充分的了解自己与自己所领导的建州在情势复杂的此段时空中所应担任的角色和所应发展的方向,以及付诸实行的正确方法。
打从万历十一年以十三副甲起兵至今,整整的二十七个年头过去了,他由一个顿失父、祖的孤儿而逐渐的成长、茁壮,成为受拥为“昆都仑汗”的领袖,麾下由一百多名士兵发展为将近六万人的规模,建州从实力薄弱的小卫所发展成辽东第一大部,拥有最精良、最众多的军队,最完善的制度以及最优秀的主将,也拥有自己的文字、城邦和强域——二十多年来的辛苦经营、开拓,付出的血汗都没有白费,各方面的成绩在在都令他感到满意。
但是,他却没有因此而自满而妄自尊大而故步自封——他原本就不是纳林布禄者流。
建州的现况固然令他满意,但他的目标和理想却变远大——
他心中的雄图根本不只于在辽东称汗。
“昆都仑汗”的名号固然尊荣,受到蒙古喀尔喀五部的推拥固然是件足以欣慰的事,但是,他早已确立的志向根本不止于此。
从小在心中不停的回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是上天的儿子——”
这个声音在重复交响了几十年之后,他突然在这一刻间体会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小时候,这个声音像极了母亲的叮咛,轻缓而温柔,细细袅袅,不绝如缕;而后,像自己稚嫩的童音,清脆的向皇天后土宣誓——那一年,灾难来了,这个声音成为高亢的呐喊。
那一个天地间风雪交加、没有半丝光亮的黑夜,他骑着大青马狂奔,这个声音在胸臆间澎湃怒吼如巨浪涛天,也生出一个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的意志与信念,让他超越一切的困难。
而后,在一次次的浴血苦战中,在身受重伤,濒临承危之际,在横遭阻逆、艰难困厄的严苛考验下,这个声音施放出如洪钟般的声量,掩盖过其他一切来自各方的打击。
那时,这个声音大得如同是世上的99lib?唯一。
如同来自天地。
如同来自他历代的祖宗与所有的子民,而非他独白一人——而所代表的意义更是重大。
而今,这个声音又有了些许的不同。
彷佛大江不再澎湃奔腾,而是恒常的、坚定的、平稳的前进着,不再是呐喊、宣誓与怒吼,但却形成了更大的力量。
一步步的前进,朝完成使命的目标前进;而这使命已不只是一个期许,也不只是一个愿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我将带领着全体女真人走向康庄!”
他将付出一切的努力,乃至于一切的一切——一个微妙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他突然想起了舒尔哈齐来。
同父同母的亲手足啊,但是,他不得不痛下决心处理掉他。
从头到尾压抑了下去的难受的感觉悄悄的爬上来了,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刻意的压制;甚至,他反而仔细的咀嚼着这个滋味。
他并非是个不顾手足之情的人,但是,为了建州发展的全局,不能不除去舒尔哈齐——他反覆的想着:“从许多年前起,他的心中就暗自不服我,有意无意的跟我唱反调,培养自己的私人武力——他手上的牛彔多到快追上我了;那一回,叫代善和褚英一块儿跟他去蜚悠城搬人,路上遇到了布占泰拦阻,几个孩子加起来一千多人马,跟布占泰的一万人马对打,他竟袖手旁观,还不准手下的人出兵,那是存了个什么心呀,简直想活活的置褚英、代善于死地——”
他想得喟然叹息,但是,心中并无太大的怒意与恨意,反而渐渐的升起一股子诧疑,不停的思索:“舒尔哈齐小的时候和我很亲,怎的反而在建州已成大部的时候,不对劲了起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在理智上,他明快果断的解决了所有的错乱,结束了舒尔哈齐所造成的困扰和问题,但是,潜藏于私心中的属于感情上的一切仍然悄然而至——而这偏又是不容易想出答案来的,只有徒然的叹着气,默默的在心中小声的说:“竟像是上天在捉弄人——”
为了大局,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一切归之于天;而且,这种种的想法与感伤过去以后,他依然将自己的心全部放在建州的发展上。
“舒尔哈齐,就当他是为了建州的大局而付出的牺牲吧!”
他想着,心中又多了一份转折。
半天后,他发出..了命令;命将原属舒尔哈齐的人马重新整编,打散后零星编入其他的队伍中;然后,他召来部属,郑重的指示道:“目下,建州正处在蒸蒸日上之际,一定要与明朝维持良好的关系,方可免去后顾之忧;以往,舒尔哈齐多次到北京朝贡,与明朝的大臣多有往来,如今,舒尔哈齐无法再办事了,此后,赴北京的事便由我亲自来做;但是,你等也需多尽些力,尽量与明朝交好;明朝派在辽东的官员便由你们来负责,要敷衍得他们全都心向建州,时时、事事都帮着建州——”
然后,他仔细的分析,很具体的指示:“李成梁 89e3." >解任了,听说杜松也不安于位,也许,明朝的辽东总兵官又快要换人了,咱们要抢在叶赫和乌拉之前,和他们弄好关系!”
而且,进一步的计划他也已经考虑好了,明确的宣布着:“只要让明朝的官儿松了戒心,咱们就往下做:南关城已经毁坏很久了,我准备派人去修复——滹野路的实力不强,很容易征讨;还有,东海渥集部的绥芬、那木都鲁、宁古塔、尼马察、雅揽这几个地方,时机都成熟了,该早早的拿下了;等到渥集部远的几处像乌尔古宸、木伦这二路,虎尔哈部这些地方都归附了我部之后,就可以集中力道灭了乌拉、叶赫这两个大部——”
这些计划,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因此,随口说来,竟比宣读文稿还要顺溜,还要完整、缜密;未来一、两年间的整体发展的蓝图于焉呈现。
他告诉部属们:“咱们脚踏实地的去做,目标很快?的就达到了!”
必结束分裂,统一女真各部,扩展及蒙古,进而成为与明朝旗鼓相当的大国——甚至,连带的拥有明朝全境,做一个不只是统有辽东的大汗!
他的志愿比起二十多年前起兵之初又扩大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受到了被拥为“昆都仑汗”的启发,之后逐渐形成的许多想法跨越了以往的格局,他心中的某些潜藏的意念被激发了出来,他想着:“我既受了蒙古的推拥,便不只是辽东之雄;或许有朝一日挥军北京——”
当然,这个梦想还只能潜藏在心底,但是,他同部嘱们的谈话却开始与以往不同——尽管他仍然不停的指示部属们须与明朝多建友好关系,以方便建州扩展实力,但却已坦然的说了出来:“与明朝交好是个手段,是壮大建州的最好的手段——明朝的官员一定要敷衍好;那些人,一个比一个贪,不难应付的——我打个比方说,做生意的人,只要看准了,就下本钱,只要将来能连本带利的赚回来,无论下多少本钱都是值得的!”
他像是确立了一个新的观念,一种新的价值观、人生观——
只要是为了建州的发展,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为了美好的未来,现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都是应该的、必须的。
因此,这一次的召集部属,他最后的结论便是:“只要大家好好的尽力做事,有一天,建州能比明朝强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实质上的精神状态却是万分的勃发、昂扬,眼中射出剑一檬的光来。
第三十三章 帝与妃
总算觉得精神似乎好转了些,全身有了点力气,眼皮也不再老是软弱无力的垂下——万历皇帝好不容易有了起床的念头。
他问太监:“有什么时新的瓜果?”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开双臂,挣出纱被外,做出了个姿势。
长年累月侍候他的太监们当然懂得这个意思,连忙上来几个人,细手细脚的扶他起身..,慢慢的为他穿衣、穿鞋、以及接他吐出的痰——
他的身躯已然胖得几近痴肥,松弛的肌肉上拖着往下坠的赘肉,下巴垂成一滩和了猪油的棉花,脖颈如小沙丘,胸腹腰间则成梯田,一层一层的堆叠着油腻而松软无力的肥肉,又像是挂上去的,没有全部黏牢,一动弹便摇摇颤颤,宛如猎秆上悬搭的死兽肉;而在实质上,这些失去生命力的肥肉却是极沉重的负担,令他一坐起身来就气喘吁吁;偏偏,他的四肢却是瘦小的——延伸到躯体末端的手与脚不但没有和身体一起长出太多的肥肉来,还因为少于动弹而日渐萎缩、日渐退化而毫无力道;因此,从外观上看,他的身躯已然变形,变得全身的比例已经不像一个人;而在实质上,他已无法自行坐起、站立、乃至于任何的行动。
幸好,他的身分是“万历皇帝”,身边永远跟着大量的“奴婢”——
太监们一面为他扣上龙形的盘扣,一面以特有的尖细的声音向他回禀:“有——南边才用八百里快马贡来的荔枝,确是上品,又大又圆,鲜嫩鲜红的——一两个时辰前才送到,万岁爷可要尝尝?”
话听在耳里,心里倒有点感觉了——像是有一只萤火虫在他的心田中出生了,带着一点点细微的光开始飞翔,虽然仅只一个微弱的小点,但那毕竟是光!
这一天,他总算没有像往常一般的,睡醒睁开眼就只命人上福寿膏——
于是,他随口我出一声:“唔!”
这是要了——太监们连忙飞奔着去取来,送到他的面前来。
一盘新鲜的荔枝装在一个翡翠玉盘中,两相衬映,先就托出了一个“嫩”的色感。
太监们先用清水净手,然后上来为他剥开荔枝的外皮,送到他口中。
宛如透明的色泽,鲜嫩柔滑,芳香甜美,一入口,他就想赞美;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隐藏的感受触动了他的心弦。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早年读过的诗句涌上了心头——他是个天资极佳、记忆力极好的人,曾经过目的东西很少遗忘;除非昏睡不想事情,否则,没有什么想不起来的——白居易的“咏荔枝”,为荔枝赢得了“妃子笑”的别名,他一下就想起来了。
而且,爬上心头的还不只是诗句与掌故——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一样是炎热的季节,一样是室外艳阳高照,室内冰风习习,阴凉怡人,一样是富丽堂皇的乾清宫,一样在享用着快马送到京师的荔枝,品尝着鲜嫩柔滑的人间至味——怀中还拥着个鲜嫩柔滑的人间尤物!
那是花样年华的郑柔云——那一年,她尚未进位“贵妃”,却与唐明皇的杨贵妃一般的嗜食新鲜荔枝!
那些年,每到荔枝盛产之际,岭南地方官便须仿唐例,挑选最上品的荔枝,以最好的快马运送到京师,以博她一笑。
一样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呵!
他想得心中动了一下,一丝怀念随之涌起,不知不觉中,他竟向太监们发出一个命令:“给郑贵妃送一盘去——”
太监们当然立刻恭敬的应了一声:“是——”
而这里面又多的是受过郑贵妃的好处的人,一看——这是时机啊!
一个机伶的太监连忙“打蛇随棍上”的沿着他的话头攀爬一句:“可要宣召郑娘娘前来?”
这句话入耳,他的反应却是轻轻一愣。
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心中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子微带着茫然与错愕的复杂的感受,又像是被提醒了他注意、想到这件事:“已有许久没见到她了!”
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那股子惆怅的感觉,彷佛旧欢已远,怀念又突然降临,令他一时间措手不及的无法面对。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摇了摇头说:“不要了——”
但是,话一说完,他的心中竟觉得一刺;但是,他不想改变决定,任由这名太监下去了。
难受的感觉更浓了一点,但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自己已无要见郑贵妃的欲望——那和怀念从前是两回事。
年已过半百,他对许多事情都已有透彻的领悟。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虚幻的——无法捉摸的——
但是,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捉摸的呢?
权力不也如爱情一般,是无可捉摸的、虚幻的吗?
贵为天子,表面上是拥有一切的;但是,实际上呢?自己究竟拥有了什么,捉摸住了什么呢?
便连自己的心也捉摸不住啊!
什么也不曾拥有——
悲哀的感觉涌上来了,嘴里的荔枝美味尽失,他“呸”的一声,将那透明的、甜美的、柔滑的果肉吐了出来,而且再也没有“吃”的欲望。
心里空空的,而且烦躁了起来;而唯一能够排除的方法只有两种——
太监们开始为他诵读一些数字——矿税太监向内库进奉的金银的数量。
尖细高亢的太监的声音,他最熟悉不过了,而念出来的那一连串的数字也最能填补他空虚的心;阖上了眼睛,他的心依然清明的听着:“二十九年,进——银一百零四十万六百九十三两,金一千九百二十六两——三十一年,进——银一百零八十万又九十四两——”
然后,伎乐们上来了,再为他唱一出《浣沙记》中的《采莲》。
乐声起时,福寿膏的香味也冉冉绕梁,与打扮得美艳动人的歌伎的唱一起回旋,一起注满他的心田,一起协助他遗忘一切。
戏曲中的西施宛转轻唱:
丹枫叶染,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
西帝宸游飞翠盖,拥出三千宫女。
绦彩矫春,铅华炫画,占断鸳鸯浦。
若耶缥缈,浣纱溪在何处?
而这一刻,在他的蓄意自制下,思绪也就完全没有触及什么;他像是什么都遗忘了似的,根本没有想起来,这出《浣沙记》也是从前郑贵妃最常与他共享的——
西施的歌声占满了他的双耳:
澄湖万顷,见花攒锦绣,平铺十里红妆。
夹岸风来宛转处,微度衣袂生凉。
摇扬,百队兰舟,千群画浆,中流争放采运舫。
惟愿取双双缱绻,长学鸳鸯——
听着听着,也就什么都朦胧了起来,耳朦胧,眼朦胧,心也朦胧——什么都朦胧了,什么都不想;他要的就是这份朦胧,这份陶醉,让他遗忘一切,得到一个暂时的、欺骗自己的、满足的假象。
福寿膏的香味浓了,他也就恬然入梦。
而就在此刻在皇宫外京师中的一个角落,一个大明朝的中级官员的矮小简陋的房舍里,一枝笔在纸上痛心疾首的陈说;向他列出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拜疏自去”的官员的总数及所造成的影响,恳切的请求他注意这件事,改善这件事;并且建议修改大明朝的政治制度,明白规定,官员在辞职未获批准前不可擅自离职——奏疏在他熟睡的当儿全部完成,第二天一早就送进皇宫来;而这一切也当然是徒劳无功的,他已经有数不清多少日子不理会大臣们的奏疏了。
“拜疏自去”的事也早已多得数不清了,他即使知道了,也无从改善了。
而和这份奏疏同时送到的,还有新到辽东上任的按臣熊廷弼,他以敏锐的观察与感受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彻底的了解了辽东的问题与隐忧,十万火急般的来向他报告,提醒他注意:“今为患最大,独在建奴。”>
当然,这封奏疏也一样是白写一场——
前一天情绪有些儿失衡,弄得自己难受了好一会儿,这一天,万历皇帝便变得更懒了,不但不起床,还不想醒来——只要一张开眼睛,他便命人送上福寿膏来,享用一阵后自然再度舒舒服服的入睡。
他讨厌自己清醒的时候——“容易‘庸人自扰’呵——”
他是聪明人,他不要困扰自己——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于自己清醒时的省思能力来困扰自己!
因此,非但是发生在远在辽东的事,什么建州,什么努尔哈赤,他全都不想搭理;皇宫外、朝廷里,文武百官,乃至于天底下所发生的任何事,最好统统不要来到他的眼前!
几天后,皇宫里出了大事,他的态度也依然如此——
太监们以一种颇为惊惶的口气向他报告:“王贵妃,王娘娘——升天了!”
他彷佛没怎么听清楚似的,随口应一声:“唔——”然后就没了下文。
再过一会儿,他的鼾声响了起来,来禀报的太监只好带着错愕的神色退开了去,站在宫门口像个傻子般的呆立了一个时辰之后还不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但事实毕竟是事实:万历皇帝的心中根本没有王贵妃这个人——尽管她是皇太子常洛的生母。
第三十四章 父与子
已经做了父亲的常洛除了身分以外没有任何的改变与成长。
在外貌上,他瘦弱苍白,像是永远都带着童年时衣食不足所造成的发育不良的表象,也像是永远都没有力气去承担什么似的——仅从背影看来,他完全不像个国之储君,而俨如饱受欺凌的孤儿;无论穿着的衣裳是多么华丽,人的气质也都带着几分畏缩与寒酸。
从正面看,他的容貌并不算丑陋,甚且是生得十分清秀的。
细长的双眼,疏淡的眉,薄唇,聚集在瘦长的脸上,半带着怯生生的神情,和几分令人怜惜的病态:——他的肤色白中透青,和他整个人的稚嫩之气颇为协调,也令他怎么看都带着三分病容和衰气。
而在气质上,他更像个病人——
他没有半丝生在皇家的富贵气,没有属于高贵身分的骄气、英气、威武气,更没有半丝书卷气,却也没有庸俗的市侩气或者奸恶的邪气——什么气质都没有,什么也不像;他整个人,根本无法形容,除了因苍白瘦弱畏缩而显露出来的“病”气以外,无以名之。
但这一切,却切合着他的心智。
他先天的资质不佳,又因为受了童年生活的影响,各种反应都迟钝,智力不高;而后,受教育的时间又延迟了许多,导致他成了个“先天不足,后天失教”的人,出阁讲学的时候,庸拙得几令他所有的师保暗自叹息落泪。
偏偏,命运还要继续的捉弄他——
郭正域的事件发生后,所造成的影响远比表面上要严重的多,对他来说更是无可弥补的损失与伤害;最具体的一件便是:冤狱平反后,郭正域因无法再任朝职而返乡;于是,他的“东宫师保”群形同瓦解,出阁讲学的事很自然的停止了,他的教育于焉整个的中断。
叶向高入了内阁之后,头一个注意到了这件事,立刻上疏陈说,但是,万历皇帝哪里会理会呢?叶向高上了千百封奏疏,“请恢复东宫出阁讲学”的事自始至终都得不到答覆,一连几年都不了了之;叶向高固然几度悲愤得徒唤奈何,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他这个空有储君之名之位的皇太子常洛。
前后只读过几年书,真正进入脑海中的已不过只是十之一、二了,更何况,接下来的是一连几年的荒废——他的心智早已退化成一片空白了。
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学到过任何东西,上自治国平天下之道,下至做人处事,乃至于语言文字——二十多岁了,他说话还时常带着结巴,下笔还无法成章,甚至,连基本的书法都不曾学好,写不了几个端正的、没有错误的字出来。
偏偏,上天还要给他带来一个严重的打击——
这一天是万历三十九年的秋季,天气晴朗乾爽,北京城中万里无云,而这名太监在急切的脚步声后说出来的话竟宛如晴天霹雳:“皇贵妃病笃,惟求见殿下最后一面——”
他认得这名太监,老得快没牙没发了,脸上尽是皱纹与褐斑,但确实是他母亲宫中的总管太监!
景阳宫中的服役太监、宫女一向只有寥寥几人,即使王恭妃被进封为皇贵妃以后也仍然如此——
而那却是他从小所熟悉的一切——他的心里紧紧的一抽。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懦弱的本性和迟钝的反应、过低的智力和缺乏教育,往往使他一遇事就发急,一发急就茫然不知所措——终于,他失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的说:“母妃——怎的——”
他的话含糊得比没牙的老太监还要不清楚,而且没了主意,手脚身体都瘫软了。
反而是王安看不过去了,走上一步来先扶住他,然后拉着他的手腕说:“唉!我的小爷,您这就跟奴婢走吧!快快的上一趟景阳宫——”
接着更是不由分说的拖着常洛便走,常洛自己已经哭软了,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跌跌撞撞的赶到景阳宫去。
不料,一到景阳宫前一看,宫门紧闭着,而且已经锁上了。
王安气得跺脚:“这群没良心的羔子!天都还没昏下来呢,就锁门了——”
一面也只好用力的拍打宫门,叫喊里面的人来开锁;等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等到了人来开了门,放他们进入;可是一脚跨进,心里就发起酸来:“怎的四处都这样的破败?”
话没出口,怕给常洛听到了不好,而且心里发急,也顾不得其余了,拉着常洛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进王贵妃的寝宫里去。
寝宫里的陈设竟比外室还要简陋、破败,而且昏暗不堪——那是因为多年不曾换过窗纸,纸都黑了>藏书网,光线透不进来,又没点上灯,竟使一间狭小的寝宫里辨物艰难,只模糊的看到一张小桌子,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个没在动弹的人。
常洛对这里的一切倒是熟悉的,无需点灯,他就摸到了床前,连声的喊:“母妃——母妃——”
他的声音低小,而且带着哽咽,躺着的王贵妃却似根本没有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安顾不得礼数和其他了,提高了声量,像要唤醒王贵妃似的喊叫:“王娘娘,皇太子来了——皇太子来看您了!您醒醒,皇太子来了!”
喊叫的同时,一个太监端了一盏油灯过来了,往桌上放妥后,寝宫里明亮了一些,王贵妃的形容才照得有几分清楚了。
可是,这一看,却连他这么个老成的人也大吃了一惊,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竟——不成..形了——”
王贵妃的一双眼睛早已瞎了,脸上瘦枯得没了肉,越发的像个髑髅;她气息已弱,无法言语,只有两片嘴唇在轻微的颤抖,两道眉毛稍稍的抽动着。
常洛看得清楚了,越发的呜呜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喊:“母妃——母妃——”
甚至,他忘情所以的像小时候一样的爬上床去,抱住王贵妃,放声的痛哭了起来。
王贵妃被这样一折腾,回光返照似的有了知觉,先是喉中“嗯”了一声,然后像是认出了常洛的声音来了似的,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呼唤:“常洛——常洛——”
她勉力的挣扎着,伸手来碰触着常洛的脸颊,再费尽力气般的来回抚摸了一下,然后断断续续 7684." >的道:“好——好——你——总算——长大了——”
常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中悲伤,只奈传达不出来,只有一个劲的抱着王贵妃,抽抽搭搭的哭着,既无安慰王贵妃的言行,更无召唤太医来救治的主张,而只是蜷曲着身体,手足无措的哭 4e86." >了个肝肠寸断。
哭着哭着,竟哭得自己岔了气,喉中呼噜呼噜的响着,手脚、身体乃至于眼神便全都越发有如三岁的孩童——王安忍不住了,上来劝慰,缓缓的拍着他的背,为他舒气,一面却心如刀割的低头默想:“王娘娘苦了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指望着养大这个儿子——好歹做了皇太子,可——这副德性,将来怎么挑得起大明朝的重担啊——这苦命的娘娘,白苦了一辈子了——”
想着想着,他越发的不敢抬起头来——怕自己面对着常洛的无能,将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在建州,正好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对于儿子们的表现,努尔哈赤感到满意极了——他已有了十二个儿子,七个女儿,除了半数年纪尚幼的以外,他逐步训练他们、培植他们,给他们磨练,也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褚英和代善早已立过不少战功,已然不再是“初生之犊”,而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才了;这一次,他便把机会给了三子莽古尔泰。
他派莽古尔泰率领万骑驻扎在抚顺关外,并且负责修复南关故城;莽古尔泰做得毫无失误的完成了使命,成绩好得令他开怀痛饮三杯。
而令他感到兴奋、欣慰的还不只是莽古尔泰的表现——他在心中得意的想着:“养得他们个个都成英雄好汉,建州的拓展就会更快更大——将来,建州交到他们手里,必能将我创下的基业开展得更好!”
有优秀的儿子就有美好的未来,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建州光明的远景——他满怀欣慰的默念着每一个儿子的名字:“褚英、代善、莽古尔泰、阿拜、汤古代、塔拜、阿巴泰、皇太极、巴布泰、德格类、巴布海、阿济格——嗯,这等于我的十二双手啊,帮我把建州的事业做得更好!”
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是未来的希望,他得意的想着:“他们要每一个人都精于武艺,善于领兵,能征惯战——我已奠下了建州这巍峨家邦之基,他们好,未来就更好——?”
后记 关于满文
人类创造文字,溯源自几千年前,发展演变至今,本身即是一部值得大书特书的历史;而各种文字的创造都有它不同的成因、经过,不同的形貌与演变过程,但是,功用与贡献却是一致的,都为人们传达了心声,创造了文明。
href='9038/im'>《史记》上记述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的情形,象征的意义或有多种;而人类的脚步开始由蒙昧99lib?踏向文明,一条艰苦悲壮的旅程展关新页的揭幕式在太史公笔下形容得令人震撼,而后低回不已——造字成功,改变了人类的命运,使人类异于其他生物,却是悲?是喜?
苏美人创造“楔形文字”时的情景,没有如中国文字般的有巨人手笔来摹写,却更勾起后人的遥测与想像;当时是否风雨交加,雷电齐鸣,为人类走进文明的脚步起跑而鼓掌喝采?还是悲叹人类从此抛弃了原始与纯朴,进入复杂与纷争的命运而痛哭?
但是,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文字的使用广泛而普遍,文明的程度日渐高升,想要回归原始纯朴的念头当然仅只一闪便化为乌有了;中古以后的创造文字的故事再也没有悲喜交集的感奋,造字的原因,与语言配合的实用性占了最大的成份,原本文明程度居于弱势的少数民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字的原因中甚且包含了民族自尊心。
创造过程记载详尽的“满文”,即是人类各种重要文字中的一大例证。
事在一五九九年——在此之前,创制于一一一九年的“女真大字”和一一三八年的“女真小字”都已失传,无人能识,所以,女真人说女真语,而使用蒙古文——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上记:
上欲以蒙古字制为国语颁行。巴克什额尔德尼、扎尔固齐噶盖辞曰:“蒙古文字,臣等习而知之。相传久矣,未能更制也!”
上曰:“汉人读汉文,凡习汉字与未习汉字者,皆知之;蒙古人读蒙古文,虽未习蒙古字者,亦皆知之。今我国之语,必译为蒙古语读之,则未习蒙古语者,不能知也!如何以我国之语制字为难,反以习他国之语为易耶?”
额尔德尼、噶盖对曰:“以我国语制字最善,但更制之法,臣等未明,故难耳!”
上曰:“无难也!但以蒙古字,合我国之语音,联缀成句,即可因文见义矣。吾筹此已悉,尔等试书之。何为不可?”
于是,上独断:将蒙古字制为国语,创立满文,颁行国中。满文传布自此始。
记载中说明两点:其一,创制满文的意义在于,使满族的语言与文字臻于统一;其二,创制满文的方法是,参照蒙文字母,协合女真语音,拼读成句,撰制满文。
究竟怎样以蒙文字母,联缀女真语音呢?据一六三三年(清太宗天聪七年)《满文旧档》记载:
初无满字。父汗在世时,欲创制满书,巴克什颇尔德尼辞以不能。父汗曰:“何谓不能?如阿字下合妈字,非阿妈乎?颇字下合谟字,非额谟乎?吾意已定,汝勿辞。”
其用蒙文拼写满语的方法如:蒙古文字母(阿,a)和(妈,ma),拼读起来就是(阿妈,ama;满语意父亲)。用(额,e)和(谟,me),拼读起来就是(额谟,eme;满语意母亲)。
于是,额尔德尼和噶盖遵照努尔哈赤提出的创制满文的基本原则,仿照蒙古文字母,根据满语音特点,创制满文。满文于焉诞生。这种草创的满文,没有圈点,后人称之为“无圈点满文”,或“老满文”。
从使用蒙古文到用蒙古文字母来并写满语,这对于正在兴起的满族来说,当然是一个伟大的进步。作为交流信息的工具,老满文在下达诏书、传递命令、记录历史、译写汉籍等方面,和使用蒙古文相比,起到了更大的作用。现今流传下来的最大的一部老满文文献就是闻名于世的《满文老档》。
但是,老满文作为初创的文字,有不完善的地方。它的主要缺点是:同是一个读音,但有的用了不同的字母去表示;不同的读音,有时使用的却是同一个字母。同是一个字母,也出现在同一个位置上,有时倒有好几种写法。这就给读写带来了困难,影响了人们对满文的掌握和使用。而且,字母数量不够,清浊辅音不分,上下字无别,字形不统一,语法不规范,结构不严谨,在在都形成了问题。
因此,一六三二年(天聪六年)皇太极又命巴克什达海改进老满文。《大清太宗文皇帝实录》记:
上谕巴克什达海曰:“国书十二头字向无圈点,上下字雷同无别。幼学习之,遇书中寻常语言,视其文义,易于通晓,若至人名地名,必致错误。尔可酌加圈点以分析之,则音义明晓,于字学更有裨益矣。”
达海根据这项指令,改进了原有的满文。这种满文后来被称为“有圈点满文”或“新满文”。
达海所做的改进,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利用在字母旁加圈加点的办法,区别了原来不能区别的语音,使字母在表音方面比较科学了。在新满文中利用不加圈和加圈,区别舌根部位的辅音k和h(这里使用的是国际上通用的转写满文字母的拉丁字母符号,下同)、小舌部位的k和h、外来音的k和h;利用不加点和加点,区别元音o和u、位于词中位置和词末位置的a和e、舌根部位的辅音k和g、小舌部位的辅音k和g、外来音的k和g、辅音t和d等。
二、规范了字母的字形,使字母的写法得到了统一。基本上做到一个音用一个字母形体表示,一个字母形体只表示一个音。
三、完善了拼写复元音的方法。用字母y和w置于两个元音之间,y、w不发音,使前后两个元音拼成复合元音。
四、增加了拼写外来音的二十四个“外字”(见《清文启蒙》第一字头),使外来词的拼写更接近口语。这二十四个“外字”用语言学方法分析,实际上是增加了六个辅音字母和二个元音字母。这八个字母,或是满文中没有而又需要的字母,如ts〔tsh〕、dz〔ts〕、uz〔z〕、y〔s〕、y〔s〕(方括弧里的符号是国际音标);或是满文中没有这样组合的音节而需增设的字母。例如:满文中有舌根辅音k、g、h同元音e、i、u组合的音节,没有舌根辅音k、g、h同元音a、o组合的音节。为了表示后面的这一情况,增加了一些字母。
经过达海的改进,满文字母的形体、拼写法都固定下来了,以后再没有什么改变。
在历史上还有过“满文篆字”,它是根据汉文篆书的笔画创制的。乾隆十三年(公元一七四八年)颁布了三十二种篆字字体,皆依笔画的特征命名,即缨络篆、剪刀篆、悬针篆、 96d5." >雕虫篆、飞白书、殳篆、龙书、麟书、鸟书篆、龟篆、刻符篆、金错篆、鸾凤篆、鹄头书、蝌蚪书、钟鼎篆、玉筋篆、转宿篆、垂露篆、坟书、大篆、小篆、垂云篆、龙爪篆、奇字篆、芝英篆、倒薤篆、上方大篆、穗书、鸟迹书、碧落篆、柳叶篆。这种篆字刊刻过乾隆皇帝的《盛京赋》,也用于玉玺和朝廷有关的印章上。
乾隆期间曾译过多种佛经。在拼写佛经中的梵文咒语时,满文现有的字母不够用,乾隆便授命允禄及章嘉等人在撰写《同文韵统》一书时,专门为拼写梵文咒语制定一些新字母。这些新制定的字母是在原有字母的旁边增加附加符号来表示。因为这些字母只用于拼写佛经中的外来语使用,并不通行于文牍和其他着述中,所以使用的范围很小,对满文的发展没有什么影响。
真正在清代成为“国文”的是“新满文”,使用数百年,对历史文化形成重大影响,有着重大贡献。
《中国文明史》中,《满文的历史作用》一节有着详尽的说明:
在我国多民族缔造的文化中,满文发挥了引人注目的历史作用。
清代,有大量的满文文献,包括相当数量的档案、上千种着述、数百件碑铭。这些文献对研究清代的历史与文化、清代的民族关系史、对外关系史以及语言文字本身的演变都是重要的材料。其中有的文献是独一无二、难以取代的历史资料,其价值之高,不可估量。
在清代,满文与汉文并用,是对内对外行使权力的文字。
清代前期发布的诏、诰之类的文书,大都用的是满文。为了提高满文作为国书的地位,还专门制订过满族官员在官方文书中使用满文的若干规定。例如,奉清字上谕,不准用汉字复奏;满族大员补署各部院尚书及各省督、抚等缺,在京谢恩用清字摺;旗员补放提镇奏谢,俱用清文;满洲提镇于公事摺用清字;西北两路将军、各陵守护大臣及奉宁,马兰两镇总兵,除地方公事用汉字奏摺外,其余谢恩、奏报雨雪等事,均用清字(详见步翼鹏《奏摺体例·国书》)。
与外国交往,特别是与俄国交往,满文也是官方文字之一。康熙二十八年(公元一六八九年)中俄签订的《中俄尼布楚条约》就是用拉丁、满、俄罗斯三种文字写成的。在《中俄尼布楚条约》满文本中还规定:“照此各将缮定文本盖印互换,又以满文、俄罗斯文、拉丁文刊之于石,置于两国交界之处,永为标记。”康熙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黑龙江将军博定致俄罗斯尼布楚城长官米哈伊尔的文书中也谈到:“据此,奏闻圣主允准,嗣后若行文俄罗斯察罕汗,则兼以满文、俄文、拉丁文三种文书。”直到咸丰八年签订的《中俄天津条约》,其中还规定:“今将两国和书,用俄罗斯并清、汉字体抄写,专以清文为主。”
满文档案记录了清代历史,是研究清史的原始材料和可靠的凭证。
目前发现和保留下来的满文单一文字的档案,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有一百五十余万件。辽宁、吉林、黑龙江、内蒙古、西藏、北京以及台北等地的档案部门和有关单位也藏有数量不等的满文档案。有的档案还散落在日本、苏联等国家。
满文档案有用“无圈点满文”写的,有用“有圈点满文”写的,以后者居多。满文档案主要见于内阁档、军机处档录副奏摺、内务府档、宫中各处档等。时间的跨度是从明万历三十五年到清宣统三年(公元一六零七至一九一一年)。
内阁档最早的档案是满族入关前成帙的《满文老档》。这部档册根据当时的档案原件摘编而成。记载了满族藏书网兴起时统一内部的历次征战,对明朝的政治、军事冲突,与蒙古、朝鲜的交往以及努尔哈赤、皇太极的活动。记述的史实和事件发生的时间比较近,因此真实可信。《盛京内务府顺治年间档册》主要反映了顺治四年至八年北京、渖阳等地工匠、采捕、打牲人丁的调动,采捕、打牲人丁的纳贡情况。是研究顺治初年清代社会经济、土地制度、赋役制度的重要原始资料。《黑图档》形成于康熙元年至咸丰十年(公元一六六二至一八六一年),记载了盛京内务府与北京总管内务府、盛京五部等的来往文书。主要内容包括铨选、恩赏、抚恤、户口、徭役、官庄、果园、赋税、宫廷修缮、皇帝东巡、御用食品、钱粮核销、用品运解、经费开支以及锡伯经商等,为研究清代东北地方史提供了很好的资料。满文俄罗斯档详细地记载了中俄缔约、划界、巡边、设卡、通商贸易等方面的重要事件。满文土尔扈特档记载了在公元十七世纪三零年代由我国迁往俄国伏尔加河下游的土尔扈特蒙古部落,遣使入藏熬茶、供佛、向清政府纳贡的情形。乾隆三十六年(公元一七七一年)土尔扈特回归祖国的经过,清政府对它的安置以及乾隆对其首领渥巴锡的接见和封赠。
总之,满文档案补充和丰富了汉文档案所记录的史实,有些史实则是汉文档案没有或者记载失真的。满文档案的历史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清代流传下来的满文着述约有千种,大部分译自汉籍。满文原作的作品有《满洲实录》、《异域录》、《随军纪行》、《尼山萨满》等。由于不多,更显得珍贵。而在语言文字方面的着作,数量大、种类多,是对我国文化的巨大贡献,尤其在辞典编纂方面最为突出。从公元一六八三年出版的第一部满文辞书《大清全书》起到辛亥革命前后的两百多年里,共出版了各类满文辞书七十几种。如《大清全书》(沈启亮,康熙二十二年,公元一六八三年)、《同文广汇全书》(阿敦、刘顺、桑额,康熙三十二年,公元一六九三年)、《满汉同文全书》(康熙三十九年,公元一七零零年)、《满汉类书全集》(桑额,康熙四十年,公元一七零一年)、《御制清文监》(康熙四十七年,公元一七零八年)、《清文汇书》(李延基,雍正元年、公元一七二四年第二版)、《三合便览》(敬斋、富俊,乾隆四十五年,公元一七八年)、《清汉文海》(瓜尔佳氏巴尼珲、普恭,道光元年,公元一八二一年)、《清文总汇》(志宽、志培,光绪二十三年,公元一八九七年)等。在这七十几部辞书中最享有盛名的是清文监。清文监是一套系列辞书。第一部清文监刊行以后,后来的清文监是以已有的辞书为基础或增加对照语言的语种或增删原有的词目编成的。最早的一部题名为《御制清文监》,编于康熙十二年至四十七年(公元一六七三至一七零八年),收词、词组一万两千余条,按意义成类,用满语释义。康熙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一七年)出版了《御制满蒙文监》,乾隆三十六年(公元一七七一年)出版了《御制增订清文监》,这部清文监在词目上做了较大的增删,收词总数达一万八千余条,并增加了汉语的对译。乾隆四十五年(公元一七八零年)出版了《御制满珠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监》,之后出版了《御制四体清文监》,公元一八零五年前后出版了《御制五体清文监》,收词总数已达一万八千六百七十一条,对照语言的语种增加到五种,顺序是满、藏、蒙古、维吾尔、汉。其中在藏文栏下有两种满文字。一种是“切音”,即用满文字母转写藏文字母,一种是“对音”,即用满文字母标写藏文的实际读音。在维吾尔文栏下,只有满文的“对音”。由于清文监收词的门类多,对词义有描写,把多种语言词汇互相对照,这都使这部系列辞书在满文辞书中占有显着的地位,在世界辞书史上也是灿烂夺目的。
我国其他民族也有深受满族文化影响的。现在居住在新疆的锡伯族使用的锡伯文,它的前身就是满文。蒙古族、达斡尔族中也有精通满语文的。如呼伦贝尔佐领敖拉常兴是达斡尔族人,他在巡查额尔古纳河和乌第河后于咸丰元年(公元一八一五年)用满文写过《官便漫游记》,语言优美,很有文学价值。而现在仍有一些达斡尔族老人熟知满文。
该书也提及了现今全世界关于满文研究的状况:
由于满文对研究清史、满族史及其本身的演变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因此满文成了世界性的学科。
中国是满语文的故乡,因此在满文研究方面处于重要地位。清代关于满族语言文字方面的着述本身就是满语文研究的优秀成果。辛亥革命以后,满语文的研究主要是围绕有关档案的研究工作而开展的。应该特别一提的是李德启等对早期满文的研究成果,如《满洲文字之来源及其演变》(李德启,公元一九三二年)、《阿济格略明事件之满文木牌》(李德启,公元一九三五年)、《满文老档之文字及史料》(李德启,公元一九三六年)、《述满文老档》(张玉全,公元一九三六年)等,引起了国内外满学家的注意。公元一九四九年以后,特别是公元一九七六年以后,满文研究呈现了复苏的局面。一方面是对语言文字的科学研究,出版了不少专着和论文,一方面是翻译了大量的满文档案。
台湾在满文文献的翻译和研究方面也取得了显着的成绩。公元一九七零年、一九七一年出版了台湾大学广禄和李学智翻译的《清太祖朝老满文原档》等。
在俄国,公元十八世纪二零年代开始研究满语。在语言研究方面最富有成果..的着作是公元一八七五年在圣彼得堡出版的扎哈罗夫的《满俄大辞典》和一八七九年在同一地方出版的扎哈罗夫的《满语语法》。
公元十八世纪末,西欧也有人开始研究满语。出版了阿米奥的《满语语法》(公元一七八九至一七九零年)、穆麟多夫的《满文文法》(公元一八九二年)等。
日本开始研究满语在公元十九世纪以后。在翻译、注释满文文献方面,公元一九三八年出版了今西春秋的《满和对译满洲实录》,公元一九五五至一九六二年出版了神田信夫、松村润、冈田英弘的《满文老档》的日译本。在语言研究方面,公元一九六六年出版了田村实造等人编辑的《五体清文监译解》等。
随着我国历史、文化研究的不断深入,满文及其文献会受到愈来愈多的人们的重视。满文及其文献的研究将会出现更加丰硕的成果。
自一五九九年创制至今,整整四百周年,仔细思索关于满文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亦如阅读着一段长达四百年的文字史,展望一段无穷尽的发展的天空;二十一世纪即将到来,一种届满四百年历史的文字,其研究工作当然将更上一层楼!
一九九九年 六月 台北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