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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3·苍鹰之翔》
第一章 备战
四月是最美的季节,繁花开尽后的大地呈现着一片欣欣向荣的青绿,微暖的气候孕育着万物的生机,和煦的风中混杂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阳光轻拂过每一株青草,映成金翠——辽东的大草原散发出了一股蓬勃的美。
就在这一望无际的如碧海的大草原上,努尔哈赤举行了一次规模庞大的军事演习。
这次的演习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参加的人数有两万之多;他把这两万人分成十队,由他自己和四个弟弟,以及“五虎将”——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分别率领,每人各率一队,每队马、步兵各半,真刀真枪的进行演习。
他所设计的演习内容有好几项,从各种阵法到分击,合围、包抄、冲刺、埋伏、野兽、偷袭、突围以及攻城与防守等等战术,凡是战场上所可能发生的情况和作战、应变的方法他都设想到了,也全都逐一的进行演习。
一连十天,大队的人马每天白天都在大草原上演习,夜里则就地扎营,有两个晚上便演习了夜间偷袭;这十天的演习一结束,立刻又展开第二阶段的演习,十队人马离开草原,开始攀山越岭的演习在山林、谷地、河川间的作战。
两个阶段的演习加起来整整的半个月,全部的演习过程都比照正规的战争,参加的人员的辛劳并不亚于在正式的战场上对敌厮杀;幸好,他的军队在平常就已经长期的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十五天演习下来,累虽然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喊声吃不消,反而是努尔哈赤自己的情绪微有些儿不稳定。
从表面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藏书网
的,他的外表依然英挺,精神依然抖擞,目光依然慑人,骑在马上奔驰,也依然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武艺;但是,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的心里却是雪亮的,心头背负了过于沉重的压力,心中便在在都蒙着一层阴影……
这次的军事演习,他在公开宣布的时候,说的当然是一次平常的演习,目的在于使战士们熟悉战况、磨练战技而已;然而,在自己内心的幽深细微处却不免有一个声音在响动:“这次的演习,当然是为了纳林布禄!磨练战技,就是为了迎接与纳林布禄的一战!”99lib?
叶赫的实力强过建州左卫,这是个铁的事实,更何况叶赫已经联合了哈达和辉发、乌拉几部,加起来的军队数量有建州左卫的五、六倍之多……
他是个充满了自信的人,但却不是个盲目乐观的人,从不因为自信强而不知天高地厚,更不会因为自大的心理而低估、否定敌人的实力;因此,他一方面积极的备战,一方面却免不了产生出几许心理上的压力,使他的情绪异于寻常。
基于对自己的了解,他知道,这份心理压力和情绪上的阴影,在与纳林布禄分出胜负之前是无法排遣的,自己的心情和精神状态是连进入梦乡的时候都处在备战的状态中的——就这一方面说,是应该希望纳林布禄早日展开行动的,决一死战之后,自己的心情和精神才能放松下来。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却希望这场战争开打的时间能够尽量的延后——建州左卫在军队的数量上比敌方少了许多,开战的时候势必要“以寡击众”;那么,这“寡”的一方就一定得“精”;军队训练得越精良,以寡击众的胜算就越大;而训练军队需要时间……
“若能再有一年的时间——”
他在心里默默的盘算着,仔细的思考着:“一年,至少可以再招募一万男丁训练成军,武器加紧打造,可以多生产两倍;各部的情报也能掌握得更好——若能拖延一年以上,我的胜算便有八成!唔,一定要想个办法让纳林布禄延后展开行动——”
左思右想了好几回,他九九藏书也想到了好几个方案,巧妙的利用与明朝的关系是最容易办的一种,于是他又往下想细节;一方面,他也估计着现实的情势,李成梁下台了,明朝又派了新的总兵官来,新官上任总是要先放三把火的,纳林布禄未必敢在这个当儿闹事;而各部的部长第一件要忙的事应该是摸清这位新官的底细,即使纳林布禄胆大包天想滋事,其他几部就未必跟他一起行动了——这个当儿倒是个很好运作的时机。
新上任的辽东总邱官名叫杨绍勋,从上任的第一天就搭上线了——汉人的官没有不爱送礼的,既然爱送礼,就没有不容易拉拢的官了,这一点,他早已运用自如了,李成梁一走,他就运用得更得心应手了。
因此,他初步认为,利用明朝的牵制延后纳林布禄的行动是可行的,而且他颇有把握。
而就在他一面备战,一面设法延后开战的当儿,一个惊动了整个辽东和大明朝廷的消息传了开来,令绝大多数没有心理准备的人震惊不已,那就是紧邻辽东的朝鲜发生了战争——来自日本的强大的军队,连战皆捷,势如破竹的攻入了朝鲜。
第二章 侵略者
丰臣秀吉出兵攻打朝鲜并不是件偶然间心血来潮的时候所决定的事,也不是单一的想侵略朝鲜,弄点好处的想头,而是他谋思多年的“发展跨国霸业”计划中的第一步。
在这个计划中,朝鲜是因为距离日本本土最近,而被列为第一个要征服、占有的国家;而接下来的行进路线,则是越过朝鲜与中国交界的鸭绿江,占领辽东;然后长驱直入的攻占北京,进而占领全中国。
他甚至连这个计划完成之后的“领土分配原则”也已经拟定了:日本天皇移居北京,中国为日本天皇的直辖领土,日本国土做为皇族的采邑,朝鲜则由重臣中选出几人去治理,他自己则选定了日本的船只经常往返的宁波做为居住的地点。
计划订得完整、周密,并且在准备了一段时日之后就开始付诸实行;而他的胸中之所以会蕴藏着如此壮观的野心,之所以会订出这么一大套庞大的“跨国发展”计划,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没有渊源,背景和理由的。
他的出身非常寒微,而且处身在一个分裂、动乱、弱肉强食、民不聊生的战国时代……
日本在南北朝的末期,一代袅雄足利尊氏受任“征夷大将军”,并缔创了“室町幕府”,掌权执政,时当中国的元朝末年,几年后,元亡明兴,而足利氏也传到了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的手里,他对内完成了南北朝统一的历史任务,对外则通使于明朝,受明成祖敕封为“日本国王”,声势之盛达于颠峰,成为室町时代中最辉煌的一个时期。
但是,足利氏的室町时代仅延续了两百四十年就因衰微而结束,而从室町时代的末期开始,日本国内就逐渐形成了群雄割剧、互相攻伐的战国时代。
形成“战国”的远因是因为武士阶级兴起——古时的日本并不尚武,但从中世以后,战争多了,社会秩序乱了,武士开始吃香;而当权者为了酬庸、笼络肯为他卖命杀敌的有99lib?功武士,常封赏土地给他们,又形成了“封建”,每一个武将都有自己的据地、百姓、军队,俨如王国,成了实质的诸侯。
近因则是室町幕府传了几代之后逐渐居于颓势,实力反比诸侯们差,于是和天皇一样的沦为有名无权的政治傀儡,不但约束不了分据各地的诸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互相攻伐、争夺利益,还常常要受他们的气。
当时,日本全国分为六十八国,其中的五十三国由一百四十二氏的诸侯分据,一年到头的互相打杀过日子;谁的拳头大、刀快、军队多,谁就是老大,打下了别的国,便可以据为己有;道德、法律、天皇诏书,全都没有武士的刀快——战国时代其实就是个血腥时代。
这个血腥时代直到织田信长完成统一大业,才有所转变,但是,织田信长的统一大业却不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
在战国群雄中,势力较大的割据者有北条早云、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等,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也是其中之一。
织田信秀的领地是尾张,紧邻着今川义元的领地骏河;由于骏河十分强盛,带给尾张的威胁极大,而织田信秀本身是个干才,当然不会采守势的等挨打,而是努力增强自己的实力以便打败骏河。
而增加自己实势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吞并其他的小国,于是,他的矛头指向了三河国。
三河是邻国中实力最弱的,而且守护新丧,有机可乘;更重要的是三河与骏河接邻,他若不先下手为强,三河便会为骏河所并,不但骏河的势力增加,在地理上也会对尾张形成包?99lib.围之势,因此,他出兵攻打三河。
这年是天文十六年,实力弱小的三河国面临了危急存亡之秋,只好向骏河国求援。
骏河的今川义元接到三河的求援信,倒是一口就答应出兵相助,但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要三河的新守护松平广忠送儿子去做人质。
本来,在战国时代,人质和通婚就是诸侯间为了“做关系”而常用的一个手段,一点也不稀奇,松平广忠当然就接受了,派了兵把他六岁的儿子竹千代送到骏河去当人质。
不料,竹千代在半路上被歹徒劫走,以五百贯文钱卖给了职田信秀;这下,织田信秀手中多了张王牌,立刻写了封信,派人送去威胁松平广忠:“令郎如今在我手里,你最好断了和今川义元的关系,来归附尾张,否则,令郎竹千代的小命将如朝露般的短暂!”
松平广忠倒也是条汉子,回信说:“我儿子那条小命,你要杀就杀吧;我岂能为了顾及儿子的小命就失信于邻国?”
织田信秀接到这样的回信,心里也暗自赞叹了松平广忠一声;不过,他并没有如言的杀掉竹千代,而把它囚禁在天主坊就算了。
两年后,松平广忠病逝,原本就实力薄弱的三河国面临这群龙失首的困境,无异于雪上加霜;于是,由骏河来援的今川义元部队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接管了三河;这下,原本两强对峙的情势立刻改观,骏河并了有三河,势力扩大,乘势进击尾张,第一仗就是包围了尾张的安祥城,俘虏了织田信秀的长子信广。
这下轮到织田信秀低头了,双方谈条件讲和,八岁的竹千代被用来交换织田信广,由尾张转到骏河去当人质,而一向自负自尊、好面子的织田信秀在这么一场战争之后,总觉得灰头土脸,心中郁闷,不久竟得病死了。
他死后诸子争立,手足间为了继续老爸的家当而打大出手,自相残杀了好几年;最后是小时候看起来毫不起眼、傻头傻满脑、举止粗野的织田信长杀光了和他争位的兄弟们,独得父亲的所有遗产。
织田信长的外表尽管鲁莽、粗犷、不修边幅、老像没睡饱似的,实际上却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他虽然用了非常的手段,夺得了父亲遗产的继承权,却根本没有以此自满——他的心中想要做的是统一全日本,做全日本的霸主。
当然,他并非昧于情势的自大狂;统一日本的目标尽管高高的悬在心上,他也没有忽略了这件事的困难度和横在眼前的一个接一个的障碍。
第一个障碍当然就是今川义元,而且,还没等他找上门去,今川义元就先放马过来找碴了;天文二十三年,今川义元率众进犯尾张的小川城,论实力,尾张不如骏河,但是,织田信长用了“奇术”——在暴风雨中奇袭——于是,“初生之犊”竟把个老狐狸打得大败;再接下来的几仗,规模虽不大,但是织田信长打赢了,信心也就增加了许多。
可是,到了永禄元年,尾张竟在今川义元的“动手脚”下失去了几个地方;那是因为多年前被尾张所侵占的几个旧属三河国的城镇因为不满织田信长的统治而企图脱离,今川义元一看,当然认为这是削弱尾张的好机会,但是自己不便出面,出面了也未必能拉拢人心,脑筋转了几转之后,终于给他想到了办法,他让已成年的竹千代以故主的身分去把这些城镇招揽了过来,果然,竹千代很顺利的完成了任务,替他取得这些城镇;而他也给竹千代一些酬赏,升了当他帐下部将,也为他取了正式的名字,叫做松平元康。
而相对于织田信长来说是损失,当然气得跳脚;但是,他本是个大材,既被今川义元用“智”算计了,当然也要用“智”算计回来;于是,他设下了几个“反间计”,对付今川义元,使今川义元中计后杀了自己的几员猛将,自己削弱了自己的实力。
等到成川义元发觉后,当然气极怒极,索性就准备大举进攻尾张,一劳永逸的消灭织田信长。
永禄三年,今川义元发动了四万五千大军,亲征尾张国。
这是一场关键性的战役,即使是实力强过敌方数倍的今川义元也不敢掉以轻心,事先的准备十分周密,出发后的行动也非常谨慎。
五月十七日,先锋部队攻进了尾张的爱知郡,第二天,今川义元亲率的精锐军也到达了,两军会合后再继续前进,目标指向鸣海城。
十九日拂晓,奉命护送粮草到大高城的松平元康攻入了丸根城,先锋队则攻克了鹫津城;骏河的军队连胜两场,连克两城,士气大振,行军的速度也加快了,很快的就进据到田乐狭间扎营。
田乐狭间本是一座风景秀美、安和宁静的山谷,一下子来了这大批的人马,天然美景首当其冲的就遭了殃。
而相对于今川义元的大张旗鼓的倾巢来攻,和一路小心谨慎的行事,迎战的织田信长的态度简直轻忽得令人几乎不敢相信。
从今川义元还在骏河领地内准备出现,就有消息传到尾张来;但是,织田信长听了以后却根本不当一回事,敌人即将进攻的事,从左耳听到,立刻就从右耳出去了;每天还是一样的半睁着一双睡眼,喝酒、斗鸡、走狗,有的时候甚至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家臣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人,只好等他自己想出现的时候再说。
但是,敌军毕竟转眼就要打到尾张的本城清洲来了,家臣们个个都急得不得了,硬逼着他主持会议,决定对策,他却挨到最后一刻才姗姗来迟的出现;出现后,大多数的臣家提出了“避风头”的意见劝告他:“敌军有五万之多,我方却只有三千人马,无法应战,应该避开敌军进攻的锐势,坚守本城。”
持反对意见的少数人则质疑:“敌方既有五万,三千人马如何守得注清洲城?”
而织田信长对这些乱纷纷的话根本不予理会,嘴角露出了一个他所惯有的冷笑之后,抛下一句话来:“敌我势不两立,明日就一决死战!”
说着立刻大喝一声叫拿酒来,自己先举起一坛来,就着嘴就咕噜咕噜的灌下肚去,在座的人虽不知道他的用意,却也跟着喝了起来,喝到夜未央,天将明之际,织田信长起身舞蹈,边舞边唱:“人世五十年,有如梦与幻,生死何足惧,壮夫何所憾!”
歌声豪迈苍凉,听得人人热血澎湃;但织田信长却什么反应都不理会,舞毕立刻披甲上马,挥鞭奔了出去,十几个家将眼看他单骑而出,也立刻上马跟了上去;织田信长一边策马疾奔,一边高呼:“愿从我者上马!”
这一呼却不只百应,等他奔到热田庙前时,已经有千余骑跟在身后了,而他仍然马不停蹄的向前迈步,一路上也不停的有愿随他死战的兵将前来聚集,而且每一个人看到他一马当先,无畏生死的雄姿,全都油然的兴起了一股英雄崇拜的壮怀,人人争先恐后的追随他,这一支队伍的战斗力便在这样的鼓舞下提高了好几倍。
于是,大队人马往前疾行,不久就接近了两处战地——今川义元的部队正在打尾张辖下的两座城池,一时刀枪齐鸣,羽箭蔽天,血肉横飞,火光四起,而且守方势弱,城陷已近在眼前;可是,织田信长却连看都不去看它一眼,反而下令全体的人马掩旗息鼓,衔枚绕路疾行;家将们不明所以,问道他:“主公要我们上哪儿去?难看是眼看着这两座城没救了,要绕路避开,逃出战地吗?”
织田信长本来十分惺忪的睡眼倏的一睁,瞳孔的神光毕露,如电光一样的慑人,他厉声道:“你以为我是懦夫吗?”
接着又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两处战地正战得如火如荼,我等若去救援,即使成功,也不过救下两城;但若出其不意的直扑田乐狭间,一战就擒住今川义元!”
这下大家恍然大悟,对他的聪明也更加崇拜得五体投地。
于是,一行人悄悄的往桶狭间赶路;不料到达田乐狭间的时候,天气忽然大变,狂风暴雨一起大作,天空全被乌云遮蔽,昏黑一片。
织田信长大喜:“天助我也!”
于是,趁着雷声大作,雨声哗啦,天色昏黑的掩护。他带着队伍快马加鞭的前进,绕路登上山间,然后由上直驰而下的冲进山谷中的今川义元的军营。
骏河的部队根本没料到会在大雷雨中受到突袭,想应战也措手不及,乱成了一团;今川义元本人则正在与几个幕僚一边喝酒,一边等在外攻城的部队传回捷报;雷雨声掩去了敌军的声息,但却掩不住敌军的行动,织田信长手下的几员大将冲进了他的营中,砍下了他的脑袋。
这下,骏河的军队人数再多也不济事了,四下溃散,能逃回骏河的都是幸运儿了;而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以“擒敌先擒王”的战略,凭着少数人就大败骏河,杀了今川义元,从此声誉大起;不但尾张国的人对他们这位智谋武艺都高人一等的“主公”崇拜得五体投地,就连四邻之国、京都等地都风闻了他的勇武,人人颂赞不休。
而田乐狭间的这一役,也造成了一些情势的转变,除了因为今川义元的死使得骏河没落,和尾张对峙的局面有了改变之外,最直接受到影响的是三河国——趁着今川义元的死,松平元康摆脱了他的羁绊,结束了在骏河当人质的岁月,回到自己的三河国去;十九岁的他继承父业为三河之王,而且改了姓名叫做德川家康。
三河国位在尾张的东邻,而织田信长因为东面的骏河已不足为敌,所拟订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先往肥沃的西方拓展,为了笼络三河,遂与德川家康订了“清洲同盟”,双方结为儿女亲家。
解决了对三河的顾虑之后,他便专心的向西邻发展,第一个目标便是他的岳父斋藤秀龙的领地美浓。
齐藤秀龙之所以会把女儿浓姬嫁给织田信长,原因无他,就是“政治”二字——多年前,斋藤秀龙和织田信良打过几次仗,胜负互见,再打也没意思,索性讲和,而讲和最常用的方式之一是“和亲”,这两家采用了。
但是,婚姻归婚姻,政治还是现实的,一旦有了利害冲突的情况出现,嫁了多少个女儿去和亲也不管用;齐藤秀龙倒也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对自己女婿的“非常人也”的杰出更是心里雪亮,因此,表面上对这个女婿赏识有加,暗地里却防了个滴水不透。
而织田信长也实在是个“非常人”,老丈人防他,他就索性用智取;于是他每夜都神秘兮兮的起床,溜到外头去一趟,挨到天亮再回来继续睡觉;几天后浓姬就生疑了,费尽了心思查问缘由,终于被她查到了;原来,织田信长已经收买了斋藤秀龙所倚以为柱石的两员大将,要杀了斋藤秀龙后来投效尾张,双方约定以举火为号,所以织田信长每夜都要起床等待火光一起就率众直扑美浓接应这两名投诚者。这下,浓姬大惊,立刻暗地飞书通报老爸。
斋藤秀龙得书后的反应更快,盛怒之下,登时就杀了这两员大将,等到省悟是中了织田信长的“反间计”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美浓很快的为他所并;而不久之后,整个日本的情势也有了变化。
在京都的十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出了状况——他本来因为受不了属下的压迫,私下联络了越后的上杉谦信,要他西上除奸;可惜事机不密,被他的恶属得知了消息,竟先发制人的围攻他在京都的宅邸二条城;最后,足利义辉自焚而死。
这下,京都的情势大乱;而天皇听说了织田信长的勇武,便下诏召他进京平乱;足利义辉有个已出家当和尚的弟弟足利义昭,为了足利义辉的遇害而还俗,想号召各地的藩出兵讨伐弑主的逆贼,也来投奔织田信长;于是,织田信长在永禄十一年的九月,率邱进京勤王。
乱平之后,织田信长的声誉更加如日中天,既受到天皇的褒奖,又扶植了新的将军,实力强过了其他的诸侯,但是,他却不以此自满,连着征战了好几年,箭头又指向了越前的朝仓义景和自己的亲妹夫近江藩主浅井长政。
当然,在同一个时间内,其他几国也没有停止互相打杀,让百姓过点安静的日子休养生息;最著名的是甲斐国的武田信玄和越后的上杉谦信,从“川中岛之战”后也没有哪天是闲着的,尽在马背上东奔西驰的度过。
武田信玄尤其有野心,看着织田信长的发展眼红,于是先去攻织田信长的盟友德川家康,但是却没占到什么便宜,小小的一个三河国,打了一年还只攻下八城,最后虽然在三方原之役中把德川家康打得大败,自己却旧疾复发,只好退兵,但是走到半路上就死了。
于是,情势再度改观了,割据的英雄又少了一个,这对于志在统一的织田信长来说当然是大大的有利;而就在这个时候,私心中对他不满的“大将军”足利义昭在筹备了几年之后展开了行动,纠结了早已被织田信长打败过的朝仓义景、浅井长政等人,企图趁武田信玄在三方原大战之际,夹攻织田信长;只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不但自己兵败被俘,被免去了征夷大将军之职,使足利氏的“室町时代”宣告结束,还连累了朝仓、浅井两家的男人被杀了个精光。99lib?
织田信长的霸业又更上一层楼了,其他的藩主已没有可以与他匹敌的了。
武田信玄的儿子武田胜赖是比较自不量力的一个,但是他也没有太大的勇气正面向织田信长挑战,但却心有不甘,最后,他选定了有如织田信长附庸的三河国下手。
德川家康所经营的三河国,实力比武田胜的甲斐要差远了,但是,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面奋勇抵抗,一面向织田信长求援。
织田信长派了三千“枪手”来援,所使用的武器是织田信长新近向西洋买入的步枪,并且采用了他所精心研究出来的分批发射的方法,在长筱把武田胜赖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武田胜赖仅以身免的逃了回去,甲斐元气大伤,离灭亡也不远了。
而织田信长的威望也更隆了,于是他筑了伟丽的安土城做为居所,俨如另一座皇宫。
两年后,上杉谦信病逝,对手又少了一个;再过几年,他派儿子信忠灭了甲斐的武田胜赖;北条氏政则归顺了他,这么一来,除了西邻的毛利辉元之外,“统一大业”已经摆在眼前了。
天正十年,织田信长决定大举讨伐毛利辉元,他先派了大将木下秀吉打先锋,他自己则带着儿子信忠及百余名亲信。歇脚于京都的本能寺,飞檄召各路兵丁来会合听命——这一仗,他非常重视,决定亲自指挥。
不料,变生肘腋,他的部将明智光秀叛变,趁他的大军已跟随木下秀吉出征,其余来会的各军尚未到达的空档,率军包围了本能寺;这一年织田信长四十九岁,遇到这样的变故便切腹自杀了,结束了他几近传奇的一生。
而明智光秀也打错了算盘,他以为木下秀吉的大军会因为与毛利辉元开战而动弹不得,分不出身来对付他;不料,木下秀吉与毛利辉元在战场上竟“英雄惜英雄”的谈和了,战没打就全身而退的赶回来,而且一路号召人马讨逆,为织田信长复仇;十一天以后,弑主叛变的明智光秀就授首了,为主复仇讨伐的木下秀吉则登时就成了英雄,声望增加了好几倍。
木下秀吉的出身非常微贱,能事织田信长而为大将,背后是有一段心酸、坎坷的往事和一连串的奋斗。
他小的时候名叫木下藤吉郎,生在天文六年;他的父亲是织田家的一名“足轻”,负伤而死;母亲带着他改嫁给另一名足轻竹阿弥。
生父和继父的身分既如此,其穷苦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的了;藤吉郎在童年中,几乎没有一顿是吃饱的,而且身为拖油瓶,在继父家里的地位更是“当然的低落”;等到继父有了亲生的儿子之后,更不愿意抚养他,索性把他送到附近庙里去当小和尚;但是他根本不是修行的材料,和尚当了一年多,还是溜回家了。
继父丢不掉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他养到了十五岁,就藉口他已成年了,应该自谋生计了;他自己也没有理由在继父家再赖下去了,于是,他更名秀吉,离家出外闯天下。
但是,天下并不是容易闯的;一个十五岁半大不小的孩子,在乱世中独自谋生,能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发展呢?一连几年,无论他再怎么勤快、努力,勇敢的争取机会,还是只能在大火人家当下役,做些牵马、跑腿之类的微不足道的粗活。
十八岁那年,他得到了一个机会,转到织田信长的帐下充下役,当小厮;织田信长大败今川义元于田乐狭间时,他正是为织田信长牵马的侍从……
织田信长是个不世奇才,木下秀吉跟在他身边多年,很自然而然的学到了许多战争之道;他自己也很力争上游,凡事都全力以赴,务必达成织田信长所交代的任务,逐渐立下许多战功,开始受到织田长的重视和拔擢,十年之间,便他由侍从而位列大将了。
到了织田信长囚足利义昭,室町时代结束的时候,木下秀吉已经是织田信长帐下的第一得力的大将了。
这其间,他改姓羽柴,原因是木下二字是他继父的姓,功成名就后的他不愿再用了,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姓什么,于是,他自己取了羽柴二字为姓,此后便名为羽柴秀吉。
本能寺之变后,他的威望、实力已经越来越大,在实质上取代了已死的织田信长;几年间,他又逐一的消灭了几个反对他的势力,整个日本国内就只剩下了德川家康还在“独立自主”了。
而德川家康是个有智慧、能屈能伸的人;他在自己的实力还无法与对方相抗的时候,绝对是采取隐忍相安的方式自处;从前对待织田信长是如此,现在对待羽柴秀吉也如此;当然,羽柴秀吉也知道德川家康的重要,为了拢络他,索性强令自己已嫁的妹妹离婚,改嫁德川家康——两家联了姻,关系深了,总是比较放心。
于是,羽柴秀吉的霸业完成了。
天正十三年,羽柴秀吉五十岁;正亲町天皇看他权势鼎盛,已无敌手,破例任命他为朝廷中最高官职的“关白”;从此,羽柴秀吉成了全日本实质上的国王。
第二年,正亲町天皇禅位,后阳成天皇即位,颁赐新撰的佳姓“丰臣”给羽柴秀吉,并任命他为太政大臣,兼任关白;于是,羽柴秀吉变成了丰臣秀吉。
而他的心中所存在着的侵略朝鲜、中国的念头,倒不是从他就任关白、权势达到巅峰之后才兴起的;是早在他寒微的时候,偶尔遇到几个航海从朝鲜、中国回来的人,从他们的口中描述的景物繁华,看到他们所带回来的精美器物,他的心中装开始埋下了种子,一有空便会情不自禁的想着:“繁华、富丽——那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大国呢?”
他的心中充满了好奇与钦羡混合后的冥想,后来,地位日高,权势日大,所能得到的资讯也大幅的扩充,使得他对那两个仅一衣带水的国家多了许多的认识和了解,更有许多次机会,他接见了渡海来到日本的朝鲜、中国的子民,亲自的询问了许多他所想要知道的事,而结论就是:“有机可乘——”
朝鲜因为承平日久而民无斗志、士有党争;中国的皇帝则炼丹求道、不问政事、权奸当道,贪赃枉法,弄得国事纷乱,民怨四起,光凭从日本去的一些浪人就已经在沿海抢到不少好处了,何况派出正规的军队去攻打呢?
当然是唾手可得——他有十足的信心,也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脱口就向人说了出来:“大丈夫当用武于万里之外——朝鲜和中国,都是物产丰美的地方,他们的君主既然无道,我邦理应出兵攻伐,尽得他丰美之物!”
等到他统一日本,任关白,实际掌控了全国的军政大权之后,什么事都作得了主了,要想实现心里的念头易如反掌,这个念头便开始蕴酿成具体行动了。
更何况,日本在全国统一之后,许多现实的问题也接踵而来,横在眼前,非得靠着对外用兵、扩张领土才能解决了。
统一以后,军队没仗打了,武士的出路成问题;而对于战功卓着的将军们的封赏,以往一向是以战胜后掠夺而来的土地做他们的采邑,统一以后就没有敌国可以掠夺了,何况,日本的国土本就狭小,已无多余之地可以分封,即使勉强分封了,若干年后又不免重演“战国”的历史;而且,日本的本土生产不丰,再经过多年的战乱,经济上已经濒临破产;以往,群雄割据,各自负责据地内的问题,一旦统一,则唯我独尊的丰臣秀吉也必须独自负起解决经济问题的重责大任——在乱世中,饥饿的人可以随意抢夺别人的粮食吃,只要他打得赢架;而到了统一以后,一切都必须步上轨道,人人要守法,不能再任意抢夺别人的粮食吃了,因此,就只好做了“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州官放火”的事——由政府公然出面的去抢别的国家的粮食来给百姓吃,只要这场仗打得赢!
而对外用兵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在战争的过程中,骄兵悍将们总会阵亡一些的;得来的土地、财富可以解决经济问题;吞灭了朝鲜和中国,更可以大大的扩展、独占海上的贸易——这种种的如意算盘在丰臣秀吉心中打了一遍之后,他更加的蠢蠢欲动,而心中还有一个洪亮、有力的声音在快速的涌起:“朝鲜和中国如果被我征服,则我不仅为日本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人,名留万世,更为全东洋的霸主,进而进军西洋——我即将为全天下的主宰!”
这么一来,这个侵略的计划更是非进行不可了。
第三章 内斗的后果
朝鲜自古就与中国关系密切,千年以来,无论双方所建的国名为何,朝代何名,国君何人,都无妨于双方的实质关系。
明太祖洪武二十五年,原本为高丽王国大将的李成桂推翻了高丽王朝,自己坐上了王位,并改国名“朝鲜”;此后历经几代君王的经营,农经、文教都有 53ef." >可观,在外交上则向明朝通贡称属,在国内也治理得相当安定,两百年间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争发生过,百姓的生活也就十分富足安乐。
唯独在政治上,两百年间小有起伏;原来,李成桂以武人建国,形成了一股与旧势力对抗的新兴的政治集团,巩固了王权;三传到世宗,由于他贤明而崇尚文治,在位期间除了努力为人民谋福利以外,又设立了集贤殿来培养学子,因而促使文化兴盛,也开始产生“学而优则仕”的风气;在经历几代之后便形成了君主、勋臣之外的第三势力——士林。
但是,在前几朝,三者之间的势力还算“牵制得均衡”,只偶尔出现些此消彼长的现象,而没有产生太大的争端。
争端的开启是从成宗时代开始的——成宗时代完成的文物制度,受他重用而担任这个重大任务的新的政治集团便是“士林派”;士林的领袖金宗直既受成宗的重视,便有能力荐引了许多的弟子到朝廷任职,而与当时执政的卢思慎、徐居正、梁诚之、韩明浍等勋臣采取对立立场。
士林的理想是在建设一个充满义理和道德的社会,尊重学术与言论,而达到以文化立国的目标;因此,他们的政治信念是在于建立一个以读书人执政的体系,而排斥专制王权与宰相中心体制——这样的理念当然是与原先的既得利益者相抵触的,幸好因为成宗的回护,双方才没有在表面上导致激烈的冲突。
然而到了燕山君的时代,情况就不一样了;燕山君本人希望实行君主专制,因而对势力已发展得相当庞大的士林十分痛恨,于是大力打压;燕力君四年的“戊午史祸”和十年的“甲子士祸”中,被诛杀、放逐的士林,人数多到几乎完全绝迹于政坛。
但是,燕山君本人也因弹压勋臣、士林,杀戮过重,失德无道而大失人心,遂导致一部分的儒臣发动了政变,拥立中宗取代他为王。
中宗即位后,再次重用士林;于是,士林的势力又逐渐抬头,也再次的陷入了与君王、勋臣的权力冲突的恶性循环中;中宗十四年,悲剧再一次的发生——在“己卯士祸”中;士林又大量的被杀、被逐。?99lib?t>
但是,排挤了士林的勋臣势力也没能独享太久;中宗去世后,他的两名异腹子仁宗、明宗先后继立,造成了两个外戚集团的斗争,于是又发生了“乙巳士祸”,过程中也连累了不了士林;最后的结果就是双方的实力都削弱了不少。
这样的政治斗争的情况,直到明宗去世,现任的国王李昖继位之后才稍见改善。
由于士林不同于勋臣、外戚的结构,人员和数量都局限在少数的特定对象,而为广大的读书人的群体,并且透过书院和乡约的教育性组织,得以深入民间扎根,因而具有稳固的社会基础;当勋臣、外戚因权力斗争而双方实力大减的时候,士林仍有大批的源源不绝的读书人可以补充,因此,机会一来,他们又重新登上了政治舞台。
李昖国王即位之初,大量的重用士林,形成了士林政治;但是时间一久,弊端就出现了——士林的人数既多,朝廷的官职却有限,于是,“僧多粥少”,便不免产生你争我夺的现象,而形成了党争。
争端初起是为了一个“诠郎”的职位——在朝鲜官制中,“诠郎”的职位虽低,但却握有铨选官吏的大权,而且担任过诠郎的人往往能荣升宰相,因此人人想争取这个职位;而这个职位援例是由离任者推荐,管道相当狭窄;早先,金孝元因为有文名而被推荐,但吏曹膬议沈义谦却因为他曾阿附权臣,有伤读书人的风骨而大力反对,虽然金孝元还是当上了诠郎,但心中对沈义却产生了芥蒂,等到他离任时,沈义谦之弟本当被荐为继任人选,金孝元却拒绝了;这么一来,心中的芥蒂拿上了台面,两人公开的反目成仇,互相攻击;而朝中的官吏也因为原本的交情,气味相投或利害相关而纷纷投向其中之一的阵营,不久就形成了两个壁垒分明的派系、集团;东人、西人两派的对立开始确立,而且由在朝为官的官员向全国的士林扩散;几年之后,全国的读书人就因为自己的血统、师承、交友等关系的依归而分裂成东、西两方,并且展开了如火如隐的文斗,双方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为反而对反对的互不相让。
而内斗激烈的结果便是“渔翁得利”的便宜了外人……
当日本的丰臣秀吉已明白的展现他侵略的野心,并积极的打造军舰、准备武器、粮草的时候;一群以儒者李珥为首的有识之士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危机,于是大声疾呼,提醒朝野上下注意日本的动静,并向李昖国王建议养兵十万以固国防。
但是,李珥因属“西人”,这个忧患意识竟被他的对头,属“东人”的柳成龙为反对而反对的讥为平地风波、无稽之谈;“养兵”的建议也就在这样的杯葛下无法付诸实行了。
接着,丰臣秀吉派了人来到对马,说要商谈“假道入明”的事,李昖国王便也派人为报聘,去到对马与日使见面,接着,再到日本走一趟;为了维持东、西两派的均势,他便选了西人黄充吉为正使,东人金诚一为副使,一起出使日本。
等到两人回朝的时候,李昖国王亲自召见了他们,详细的询问着经过的形情;黄允吉先提出报告说:“日本的使者表面上讲究礼貌,实际上的态度却很强硬;日本国内的备战气氛很浓,军队一批批的调动、受训,工匠们全被徵去了山中工作,百姓们一路抱怨着匠人们被徵召,许多工作都没人做了,关白却还要徵收两倍的租税,壳物、布匹全部缴上去了还不够,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这种种的现象,看在臣的眼里,实在忧心如焚,看样子,日本发动攻势的日子bbr>已经不远了!”
哪里知道,副使金诚一立刻秉持着他“为反对而反对”的基本立场,驳斥黄允吉说:“臣并没有看到那些情形——黄正使捏造事实,信口雌黄,危言耸听;他的目的是在动摇人心,弄得全国上下仓皇不安,以便他从中取利而已!”
两个同去同回的人说的话竟然完全不一样,弄得李昖国王根本无法分辨是非,只好又问:“丰臣秀吉这个人怎么样?”
黄允吉回奏:“其人目光烁烁,似是胆智过人;其形如鹰,阴狠有霸气,‘假道伐明’的野心非常明显!”
但是金诚一却说:“其人外形似猴,双目如鼠,根本不像一方英主;何况日本地狭民贫,哪里具有伐明的实力!”
就这样,弄得李昖国王根本无法做出判断,召集了大臣们来商量,大臣们的意见也还是壁垒分明的两派,争执不下,互不相让,也互相牵制;因此,每一天的时间都在吵吵闹闹的意气之争中度过了,什么决策也没有定出来;而在李昖国王的私心中,也认为日本不会真的出兵的,因此,面对着迟迟不定的对日决策,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听由两派的大臣们喋喋不休的争论着——直到日本的大军渡过了海峡,攻上了朝鲜的领土。
第四章 势如破竹
丰臣秀吉准备的工作做得非常周密,除了军队、武器、粮饷、船监、马匹等人员、物资各方面都调齐了之外,多年来所蒐集到的情报也大大派上了用场;朝鲜方面无论山川地理、风土民情、军队部署各种状况,他全都了如指掌,因此,战略方面的规划完成得更是顺利。
为了能专心的亲自指挥作战,他甚且将“关白”的位子让给了义子丰臣秀次,自己称“太阁”,并亲自坐镇在设在海沿的肥前护屋大本营,加紧备战。?99lib.
等到数千艘大舰全部建造完成的时候,他一面发出羽檄,将已在全国几大定点集合待命的军队全数召到沿海港口,做海上军事演习;一面把绘制得非常精密的朝鲜地图分发给各个将帅,命他们仔细研究、熟记在心,并提出进军的意见,提供他做参考。到了三月间,一切的准备就绪,他把所有的军队做了完整的编制:
陆军——共十五万八千七百人
第一军——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一万八千七百人
第二军——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等,二万二千八百人
第三军——黑田长政、大友义统等,一万一千人
第四军——毛利秀成、岛津义弘等,一万四千人
第五军——福岛正则、长曾我部元亲等,二万五千人
第六军——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一万五千七百人
第七军——毛利辉元,三万人
第八军——浮田秀家,一万人
第九军——羽柴秀胜、细川忠兴等一万一千五百人
水军——九鬼嘉隆、萨堂高虎、胁阪安治等九千二百人
此外,他又分配了六万名“游军”,由石田三成率率,负责巡回接应;他本人则坐镇在名护屋,担任总指挥,并任命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浮田秀家为五大老,率领十万精兵守护本土。
四月十日,在丰田秀吉的一声令下,这支为数二十多万的侵略队伍登上船监,从对马岛乘风破浪的扑向一水之隔的朝鲜。三天后,小西行长所率领的第一军就到达了釜山。
朝廷中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政治斗争,国王还没有分清哪一派的意见应该采行,釜山的全体军民更是根本没料到外敌会来,就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受到了日军的包围和攻击,仓卒中抵御不了多久,全城就陷落了;十五日,小西行长率军攻陷东莱城,再接着,梁山、密阳、大邱几城也接二连三的失陷了。
以加藤清正为首率领的第二军则在十八日自釜山入寇,连下彦阳、庆州等城;小早川隆景所率领的第六军和毛利辉元所率领的第七军则由南部各地做全面性的攻击、占领,再以包围之势,逐步逼近王京……
朝鲜的朝廷迟至四月十七日才接到来自釜山的警报,这下,全体君臣全都慌了手脚;两百年没有战争发生,举国上下没有一个具有战争经验的人,对敌国的军情既毫无概念,根本想不通日军的来势为什么这么迅速、凶猛,更不知道日军所使用的新式武器“鸟铳”为何物,当然也就拟不出什么对敌的方案、策略了,只在仓卒间任命了申砬为三道都巡察使,率军御敌。
但是,战场上的胜负根本没有侥幸可言,成仁和成功根本是两回事——申砬于二十二日率军出京,到了二十八日就与小西行长交战于忠州而阵亡。
申砬阵亡后,日军越发的以破竹之势逼近王京,仓皇失措的朝鲜君臣们自知无力抵御日军的攻势,只有一面节节撤守,以减少伤亡;一面派出使臣由辽东赴明,请求派兵支援。
两个方案决定后,李昖国王先册立了一向聪明好学的次子光海君为世子,并带着他撤退,而命长子临海君赴咸镜道,六子顺和君赴江原道,向民间召募卫国 5fa1." >御敌的义军。
五月一日,李昖国王退到了开城;第二天,日军渡过了汉江,攻陷了王京;李昖国王只得又往平壤退去,一面派出更多的使臣向明朝求援。
但是,日军却不会空着手等到他求到援兵后再继续进攻——攻陷王京后,日军一连烧杀掳掠了几天,把王宫、府库中所贮藏的财宝抢夺了个精光,又逼着老百姓们降服做顺民,稍有违抗就杀;几天后,能抢能杀的都抢了、杀了,于是又继续向平壤方面进兵。
李昖国王当然只好再逃、再派人向明朝求援;六月十一日,他派遣李德馨赴明求援,自己则逃离平壤到宁边,到了十五日平壤就失陷了。
情势发展得越来越壤,出于无奈,李昖国王只得与身边仅存的一些大臣议定,由世子光海君奉庙社留在宁边设分朝,分担战时国藏书网务,他自己则准备亲自进入明朝境内的辽东,内附于明,请求援助了。
幸好,情势虽坏,他却还拥有几个好臣子,率领水师的李舜臣已经开始打了胜战;奉命入明求援的李德馨也完成了任务……
李德馨是个不折不扣的“申包胥”,奉了李昖国王的命令之后,他马不停蹄的日夜赶路,六月十七日就已经兼程赶到了明朝的辽东巡抚衙门,立刻呈上李昖国王的求援信,一个时辰之后还不见回音,他就自己再写一封上书;这样,一天之内,他上书六次;并且亲自到辽东巡抚郝杰的帐下伏地痛哭,请求援助,哭了一整天都不肯离开。
“真是位‘今之申包胥’啊!”
接到了李德馨的上书,又听了帐前校尉们对李德馨伏地痛哭求援的报告和形容之后,郝杰的心中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向左右们感慨着说:“有臣如此,天意必不使亡国的!”
于是,他亲自出帐扶起了李德馨,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很具体的告诉他:“本抚即刻飞书奏报朝廷,请旨援朝鲜;但是,上奏朝廷之后,等候部议、圣旨下,须多费时日,恐缓不济急,本抚可就职权所及,便中先遣兵五千赴朝鲜相助!”
听他这样的答覆,李德馨再一次的伏地痛哭:“李德馨先代我主拜谢天朝再造之恩!”
第五章 议援
听完了详细的朝鲜的战况报告之后,努尔哈赤先是出神沉思了许久,然后,他突然间眼神一变,变成了两道锐利无比的慑人的电光,看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一震。
但是,他却根本不管别人的反应,自顾自的发出点令:“请龚师傅来!”
这么一来,座下的人除了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之外,心里又多了一分狐疑——猜不透他在听取邻国的交战报告的时候,要请负责教读汉文的龚正陆来做什么;但是,谁也没敢开口问,而一向负责传令的一个侍卫更是连想都不想的就高声答应了一个“是”,随后便快步的跑了出去执行任务。
龚正陆很快的就给请来了,由于赶得急,他略显肥胖的身体便跑得有点儿吃力,进了门口里还呼哈呼哈的喘着气。
但是,努尔哈赤却迫不及待的根本等不..得他调匀呼吸——一见他来到,努尔哈赤立刻交代:“龚师傅,请你赶快替我写一封信给大明朝的皇帝,说,日本侵略朝鲜,我建州左卫愿派三千兵马赴朝鲜助战——立刻就写,越快越好!”
他说话的速度快得像连珠炮,三句并做两句的,一口气就说完了全部的话,但是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清楚得在场的每一个都听得非常清楚——也正因为这样,包括了龚正陆在内的每一个人全都被他的话弄得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
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唯有从眼神中流露出自己心中的感受来;几个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之后,也就确定了下对于这件事,99lib?大家的意见是相同的;于是,再一次的交换了眼神,公推了跟随努尔哈赤最久,一向意见最被接受的额亦都代表大家发言。
事关重大,推辞不得,额亦都也圆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先干咳了一声,再清了清喉咙,上前向努尔哈赤进言道:“这件事,您再考虑考虑吧——目前,建洲左卫的实力在女真诸部来说,还不是最强;面对着蠢蠢欲动的纳林布禄的威胁,即使全力迎战,也还无法预料胜负;哪里还有余力分兵去支援朝鲜呢?更何况,纳林布禄既已存了想做女真共主的心,哪里会不密切注意我们建州左卫的动静呢?他若知道了我们分兵去支援朝鲜,还会不趁着我们少了一部分人马的机会来向建州左卫发动攻击吗?”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保持了沉默,一双眼睛仔细的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每一道眼神都是郑重的,然后,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似的面对着大家说:“我也想到过,你们会反对这件事——你们的顾虑都对,建州左卫目前既有纳林布禄的威胁,和朝鲜又没有什么交情,就眼前来看,实在应该先力求自保,而不应该分兵去支援朝鲜——但是,你们想过吗?等到日本占领了整个朝鲜之后,还会放过辽东这块地方吗?”
这么一问,额亦都哑口无言了,连带的,公推他出来讲话的舒尔哈齐四兄弟、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也一个个的低了下头去,连目光都没再交换了。
可是,努尔哈赤却不因他们的无言以对就结束了话题,反而咄咄逼人似的一路追问着:“你们说,会吗?假如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是丰臣秀吉,打下了朝鲜之后就心满意足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两道眼光却犀利无比,扫过每一个人的躯壳,直射入内心。
人人低着头不说话——这本来就是个无从回答的问题——而努尔哈赤的原意也不是在寻求答案,看了大家这样的反应,他的态度也再一次的改变了,变成了温和的说明:“我派兵支援朝鲜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不愿意朝鲜被日本打下来,另外一个是想了解日本的军队——我们对日本一点都不了解,万一他们打下了朝鲜之后,来向辽东动手,那可怎么挡呢?还不如先派些人过去,摸清楚日本军的底细——”
这么一来,所有反对的意见都因为了解他的用心而消失了,反而一起催起龚正陆动手写信来了。
可是,陆正陆本人却存在着关键性的问题——他嗫嚅着实话实说:“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连举都不曾中过;更别提给皇帝写信了——那些个奏、疏的,我全都不会写呀!”
这下,全部的人都傻眼了——给皇帝的奏疏要怎么写,恐怕整个建州左卫中都找不到半个懂得的人!
于是,刚鼓起的兴头立刻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了下去,面对着这道难题,人人抓头搔耳,唉声叹气;最后,还是努尔哈赤想出了解决的办法:“给皇帝的信我们不会写,那就写给辽东巡抚吧,把我们的意思跟他讲清楚,托他转告皇帝不就成了吗?”
他跟辽东巡抚衙门打过交道,有经验。因此,他认为这样可行,而且不难;其他的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一致赞成。于是责成龚正陆写信,向辽东巡抚郝杰表明了建州左卫愿意派三千人马赴朝鲜助战的意愿。
信送出去了之后,倒是很快就得到了回意;郝杰覆书,先是很客气的感谢了建州左卫有援助邻国的心意,接下来则是告知,已把建州左卫的意愿转呈上报朝廷去了,一等朝中批示下来,再立刻转告。
得到这样的回覆,努尔哈赤的心中很是满意,也充满了一种“被重视”的满足;于是,还没有等到朝廷的批示下来,他已经预先点好三千人马,派了额亦都和费英东为主帅,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开拔了。
而另一方面,他却没有因为支援朝鲜的事而疏忽了对纳林布禄的防范——除了准备支援朝鲜的人马之外,所有的军力都一如往常的毫不松懈的进行严格的训练,基本上先把建州左卫防守了个滴水不漏;派到叶赫、哈达等部去蒐集情报的工作人员则更加倍的要求他们的成果和效率——总之,他两方面都兼顾了。
但是,他尽管可以透过辽东巡抚的转呈,向万历皇帝表达了他出兵援朝的热切的意愿;但是,对于存在于明朝朝廷内部的诸多复杂的、无形的问题,却无法有深入的了解……
申时行和许国相继去职以后,赵志皋和张位进入内阁任大学士,并且因为归省的王锡爵奉召回京却还没有到达,便由赵志皋暂兼首辅。
赵志皋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年纪已经七十好几了,做了半辈子的官,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来;他的能力差,个性既柔且懦,再加上年纪太大了,耳朵都已经半聋了,连普通话都听不真确了,更别说是处理国家大事了;但是,他能坐上首辅的宝座的条件也就凭这些缺点——他的年迈、耳聋、懦弱、无能的“特点”,正合了万历皇帝的心意——万历皇帝从小被精明能干的张居正给管怕了,而且,能力强的首辅不免会侵夺了君权,让做皇帝的掌握不到全部的天下大权,尝不到过瘾的滋味;而申时行这个首辅一做几年下来,却让做皇帝的人满意极了;因此,万历皇帝在挑选新的首辅的时候,心里已经确立了一个标准,那就是“申时行型”。
听话、无能、窝囊——这样的人才是做奴才的最适当人选,赵志皋各方面的条件都配合上了。
可是,这么一来,万历皇帝固然“龙心大悦”了,国家的命运可就更坏了。
赵志皋根本不能治事,满朝的大臣也全部反对他,甚至严重到当面诟骂他,但是没有用,赶不走他——他的耳朵已经聋了,即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老贼”,他也可以以“耳聋”来自欺欺人的装听不见,霸住首辅的位子万死不辞;再多的人攻击他,所造成的后果也只有使国事、朝政更乱而已,丝毫引不起羞耻心。
而万历皇帝也不闻不问,任凭朝臣们和赵志皋去吵个没完,他还是以“福寿膏”所带给他的药效作为忘忧的仙丹,以享受快乐的感觉为生活的重心。
因此,当宁夏哱拜乱起和朝鲜求援的奏疏十万火急的送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更打不起什么劲来处理,只随口命秉笔太监批了,发交给兵部去办理就算了。
兵部现任的尚书是石星,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官做到吏科给事中;隆庆初年,因为上了一道不当的疏而被黜,到了万历初年才得到起复的机会,回到官场,又浮沉了二十年,才爬到了兵部尚书的位子。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有能力、大有担当的人,再加上宦途中受到过严重的挫折,因此,起复以后的这二十年间,做人做事都已经学乖了,变得非常的小心谨慎,坚守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在任官,因此,人虽然平庸,自他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因为国家没有战争发生,也就没出过什么差错,官做得还算稳。
可是,宁夏和朝鲜的战事一起,情形立刻就改观了。
宁夏的哱拜本来是蒙古人,嘉靖年间,他全家得罪了酋长,父兄都被杀害;哱拜潜藏在水草中,躲了好几天才逃脱,于是来投宁夏守备郑印;郑印收留了他,让他在麾下任职;哱拜骁勇善战,立了不少军功,升到了都指挥的官。
万历十七年,哱拜年纪大了退休,朝廷特别加封了他副总兵的头衔,并由他的剩子承恩袭职。到了万历十九年,洮河发生了一些事端,朝廷派了大臣去处理,哱拜也自告奋勇的要承恩领三千兵马去从征助战;但是,巡抚党馨却不喜欢他这种“毛遂自荐”的做法,因此处处排挤,设法裁抑,弄得哱拜父子心中都很不痛快,对明朝从此产生了芥蒂。
不久,党馨又逮到了哱拜父子的一点小辫子;先是他认定了哱拜帐下的人马溢领了军粮,要严加审核,接着又以承恩强娶民女为妻,犯了军法,处刑二十鞭;这么一来,无异火上加油,把原本心里已经不痛快的哱拜父子给激怒了,索性领兵反了。
由于哱拜父子本身勇猛善战,在军中征战了多年,私人所畜的家将、私兵很是不少,已是一股颇具实力的队伍,再加上他本籍蒙古,一旦心存反意,便索性去联合了几支蒙古的部落来“共襄盛举”,力量更大,没多久就如星火燎原般的打下了好几座城来。
消息一飞报到朝廷,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当然首当其冲的要处理这件事了。
幸好,蒙古一向是“宿敌”,兵部的官员们对蒙古多少都具有基本的认识和了解;对于哱拜本人更因为他投效明朝多年,了解得更多;他和部臣、阁臣们逐一的商议了一阵之后,很快的就拟出了对策,并由御史梅国桢出面,推荐李成梁的三个儿子——李如松、李如梅、李如樟——领兵讨贼。
这个对策被接受了,于是李如松被授以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率领着两个弟弟、几名大将和自己的家将们,以及从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几镇调来的援军,浩浩荡荡的讨伐哱拜去了。
但是,对于日本侵略朝鲜的问题,石星处理起来可就没这么顺利了——不但不顺利,还简直是“头大如斗”!
第?99lib?一个关键就在于搜遍了满朝的文武百官,也找不到一个对日本有点了解的人!
而且,动员了许多的人手,翻遍了所有的档案,所能够寻找到的关于日本的记载根本只有三言两语;要不就是成祖时代诏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的历史,要不就是嘉靖年间猖獗一时,后来被“戚家军”杀了个精光的“倭寇”——要找关于日本的国情正规军队的资料,把整个朝廷的档案都翻遍了,也不见片言只字。
第二个关键却是朝99lib?鲜——朝鲜虽然是明朝的属国,每年都有贡使往来;可是,事到临头了,问题才浮上台面来;原来,属国归属国,贡使往来归贡使往来,满朝的大臣中依然找不到一个对朝鲜有深入了解的人来!
而“不懂”所造成的问题原本就已经够严重了,大臣们还要因为“朝鲜是属国”而不肯承认自己不懂,于是纷纷的强不知为知,并且秉承着本朝的大臣好议论的习惯,不停的七嘴八舌的发表着意见,把他的方寸弄得更乱。
有人说日本和朝鲜的战争只是个烟幕,这两国早已私下谈好了条件,要联合起来攻打本朝,朝鲜的任务是在为日本做向导,因此,日军在朝鲜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久就要从朝鲜打到辽东了;更有人说,朝鲜国王弃王京逃到义州,听起来很不真实,说不定这个国王是假的,是日军派人假扮的,他请求入境辽东避难,其实是用这个藉口到辽东,然后为日军做内应。
而意见相左的人又另有说辞;几个怀有高度的政治理想的人抬出了古圣先贤“继绝、举废、怀远”等等学说来强调援朝的神圣使命;务实些的人则举出朝鲜每年进贡,边境相接等等利害关系来说明援朝的必要——这样众说纷纭,每天吵得不可开交。偏偏万历皇帝连个御前会议都不晓得要拖到哪一天才肯开;首辅赵志皋又是个半聋哑,什么主义意拿不定;来自辽东、朝鲜的奏摺和求援国书却一天数起的如雪片般飞来——所有的公文堆在石星面前,几乎可以把他活活埋掉。
心烦虑乱、焦躁不安——才不过短短的几天,他原本不过两鬓飞霜的头发全部翻白了;而就在这个当儿,努尔哈赤自愿援朝的公文到了,这事倒好办,他想都不想的就批了个“不许”——多日来,他总算有一件“公事”是顺利处理完的了。
第六章 双重战败
郝杰言而有信,还不等朝廷的批示,他已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调派了五千大军,由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领,开拔到朝鲜去支援。
祖承训系出辽东将门世家,有一身超群的武艺,也长于征战,以往在几次与土蛮及泰宁等部饺战的时候都立下了大功,因此升到了副总兵之职——选派他率军支援朝鲜,原本是最适当的人选。
却不料,他竟因为不明敌情,贸然进军而被杀了个大败逃归……99lib?
祖承训是在七月初率军到达了朝鲜,第一次踏上朝鲜领土的他对于朝鲜的气候、地形一无所知,抵达的时候正迎大雨,山水暴流,他半夜冒雨从顺安进军平壤,而他所率的又全是马车,马足在泥泞中浸泡久了,蹄爪已然受伤,再一登坡岭,足爪都开裂了,作战的能力当然大为减退。而更可怕的是他对敌方的日军一无所知,多少人马,用什么武器,他全不知情。
七月十五日,双方在平壤城中交战;祖承训事先不知道平壤城的地形首建筑结构,一进城才发现城内的道路巷道都非常狭小,马匹连行走都困难,更何况是驰骋;而日军又使用新式的鸟铳,据险放弹,铁丸如雨;祖承训麾下的游藏书网击史儒、千总张国忠等部属悉数阵亡,五千兵马只剩下数十人保护着受伤的祖承训,连夜急驰两百里,退到安州城,再渡江退到控江亭;两天后,剩余的这几十人与祖承训一起返回了辽东;朝鲜依旧陷在危难之中。
五千人只剩下几十个人生还,败得如此惨烈的消息很快的传到了朝廷,于是举朝大惊……
万历皇帝再也不能不闻不问的躲在后宫享受福寿膏了,打起了精神来召集了大臣们商议朝鲜的问题,而也在这个时候,朝鲜境内的情况又有了新的有展。
起因是朝鲜的水军缔创了历史性的辉煌战果——名将李舜臣早在一年多前就由柳成龙推荐,任全罗道左水使之要职;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对日本的动静也怀着警戒心,因此,上任之后,他就一面积贮粮食、武器,一面积极的训练军队,加强战备,并且亲自设计了战斗力极强的“龟甲船”,船面上覆着弧形的坚固的甲板,甲板四周设了可以发射炮弹的洞口,由藏身在甲板里的战士操作;设计完成后实验成功,他便积极的打造了好几百艘,命军士演练纯熟了备战。
五月间,日本的水军也发动了攻击——丰臣秀吉原先所拟定的战略也就是水、陆并进,陆军分三批北上,海军则绕西、南两方,封锁海面,再与陆军会合,联合北上——先是沿庆尚道海岸前进,没几天就接近了全罗道海岸。
李舜臣所率领的水军立刻迎战,先是在玉浦旗开得胜;接着,他又联合了李亿祺所率领的全罗右水营与庆尚右水营,在泗川、唐浦、唐项浦大败日军,获得了空前的胜利;七月初,日军不甘败绩,发动水军总攻击,却又被李舜臣的舰队在闲山岛前海打了个落花流水,船只沉胤了两百余艘,剩下的残兵败将也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制海权全为李舜臣所掌握,日方的“水陆并进”计划当然也就泡汤了。
而李舜臣歼灭了日本水军的三次大胜的捷报传遍朝鲜全国时,全国的民心大振;于是,百姓们自动自发的在各地纷纷组成了义兵队伍,保卫乡土、抵抗日军——无论日军的战斗力再强,遇到了这样“全民”、“长期”的抗战,军队全被牵制住了, 5c31." >就再也无法继续势如破竹的进军了。而且,由于日军军纪败坏,在占领区内烧杀抢夺,施暴无数,弄得被占领区内的朝鲜人民忍无可忍,一旦有了其他地方义兵得胜的消息传来,原本已经产生反弹的民心立刻团结了起来,凝聚成了一股股的力量,组成多起义兵,逃入深山中,以“游击队”的方式偷袭日军,弄得日军疲于奔命,原本一路大胜的日军便渐渐的显出了疲态。.99lib?
于是,情势开始有了转变,李昖国王也就不再计划逃入明境避难,而留在义州,号召全国的百姓抵抗日本的侵略……
而当这些消息逐一的传入努尔哈赤的耳中的时候,他先是仔细的听取,然后详加思考、研判,继而与来自明朝的消息做了比对,以做为他拟定建州左卫的因应之道时的参考。
当然,除了理性的思考之外,他的心中也免不了盘旋着几许烦躁的情绪——明朝拒绝了他出兵支援朝鲜的请求,委实的令他的心中感到不快。
他猜不透明朝为什会拒绝他的请求,也无法预估朝鲜战事的结果;但是,身为建州左卫的领导人,他很清楚的确认着,自己的肩上挑着整个建州左卫的安危大任,这一次的朝鲜战事根本就直接的影响着辽东,当然也就影响着建州左卫;而自己却无法做出详细的估算来——为了这点,他竟烦恼得连续好些天,夜里都睡不好!
接着,来自明朝的消息又很明显的显示着,朝廷正要重用李如松,已经派他担任征哱拜的主帅了;也许,等他平定了哱拜之乱后,还会派他负责支援朝鲜呢!
这个消息令他升起的感慨更多——在李成梁家中待过长达六年的时间,他对李成梁的九个儿子的一切都了解得很透彻,这九个兄弟比起李成梁本人是差得太远了;也许在外表和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是“将门虎子”,但是,在实质上,这九个兄弟根本是“虎父鼠子”,而且一个不如一个,加起来都不及半个李成梁!
他想不通明朝为什么会重用那个在自己眼中是脓包的李如松……
“是昧于无知?被他父亲的威名唬住了?还是他父亲运用了人际关系运作的?或者,竟是明朝已经没有可以担负大任的将才了?”
几个疑点反覆的在心中游走,只苦于想不出答案来,而且越想心情越烦躁,却又因为这是与建州左卫的安危休戚相关的大事,比不得一般闲杂小事,想不出来可以索性丢开不想;因此,才不过短短的几天下来,他的头上竟有几根头发因此而翻白了。
当然,他所忧虑的重点无论如何都只限于建州左卫的安危——在他的心中,根本没有以明朝的子民自居,思绪连上李如松,也不过是因为“熟悉”而已;因此,他对石星所做的其他的错误决策并不清楚,也就无从忧虑起;更想不到石星又重用了一个比李如松还要脓包的人。
这人名叫沈惟敬,本是出身浙江沿海嘉兴、平湖一带的市井无赖,在家乡混得待不下去了,独自跑到京师去谋生;但他既无学问,也无本领,想餬口就只能做些下等的工作,于是就在妓院里帮衬打点;幸好他虽然无学无术的,却天生的一张巧嘴,吹牛拍马的很会讨人欢心,因此而博得了班子里的姑娘吴澹如的青睐,倒也消受了不少美人恩。
而吴澹如的身边有个名叫郑四的跟班,穷途末路之际曾经跟倭寇挂过钩,也在对马岛上住过几年,因而懂得日语,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日本的风土民情,茶余饭后之际便俨然“日本问题专家”,的把听来的传闻吹嘘给嫖客们听;由于新鲜,爱听的人还不少;更因为听众们既没有去过日本,听来也不过是“消遣”,也就没有人去追究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是对是错,因此,他的这些“日本知识”就卖弄得越起劲了。
沈惟敬原本也是郑四的听众之一,但是本性灵巧的他却不像其他的人,听过就算了;他先是听了几回之后就了然于胸了,对于郑四所提过的人名地名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过了不久,竟然可以一搭一档的和郑四一起卖弄“日本知识”了,而且由于他口才好,说起话来比郑四更动听,唬得来逛窑子的嫖客们全以为他是个日本通,竟已开始有人托他弄几个日本姑娘来开开眼界了。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嫖客中一个名叫袁茂的人在听过他的谈话之后,暗暗的留上了意,并且私下把他请到家里去谈话。
袁茂自己也是个混混,但是,他的女儿却嫁了石星做小妾;因此,他平常就以“邱部尚书的老丈人”自居,自吹自擂、混吃混喝;而自从朝鲜的战事起后,他眼看着石星每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彷佛挑了千钧重担似的,再一听到沈惟敬口沫横飞式的谈话,心里头立刻闪过一道灵光——他觉得自己替“女婿”分忧解劳的机会来了。
于是,在他的安排下,沈惟敬被推荐给了石星。
石星正愁手下没有懂得日本方面的人才——他自己对日本也一窍不通,一见沈惟敬,竟然被他的“日本知识”唬得晕陶陶的,认为他是稀世奇才,于是立刻又去禀奏万历皇帝,大力保荐沈惟敬。
几下折腾下来,沈惟敬身负重任的以“神机三营游击将军”的名义到平壤去与日方交涉——由于石星的心中是只想求个表面上的和平,而不欲进行他所外行的战争,因此,沈惟敬此行最大的任务其实就是谈和——昧于外情的明朝君臣,对于日本的认识除了倭寇之以外就是零,观念中也以为只要比照明成祖时代,给一个“日本国王”的虚名和封号,并且恢复贸易就可以摆平这次的问题了。
在这样错误的认识和策略下,沈惟敬此行的失败已是必然的了——万历二十八年八月三十日,沈惟敬到了平壤,和日方的将领小西行长举行了长达二十天的和谈。
沈惟敬此行所受到的指示既是以完成和谈,使日方退军为第一目标,因此,他全部的努力都放在“和谈”这个重点上;对于“和谈的条件”就无力兼顾了。
而尽管他是个脓包,几句日语bbr>..是转手学来,什么是“国际性谈判”,日本的企图是什么,朝鲜的江山、国界是从哪里到哪里,全都一无所知;但是,他所要谈判的对象小西行长却不是脓包,于是开出了和谈的条件:“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画归朝鲜。”
按照这个条件,朝鲜本土的面积十之八、九都归日本了;但是,沈惟敬对“国界”本来就没概念,一听日本肯退兵,只不过画些土地给日方而已,他还以为是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就欣然同意了;消息奏报到朝廷,石星也和他一样的,根本不懂“国界”为何物,竟然大加赞扬,向万历皇帝上疏说他辛苦完成和谈的使命,为他向万历皇帝请赏。
幸好,就在这当儿,李如松在宁夏平定了哱拜之乱,明朝的政策又有了改变。
第七章 战斗人生
李如松是在六月间到达宁夏的。
在他到达之前,宁夏总兵董一奎、固原总兵李昫和刘承嗣、牛秉忠、麻贵等将已经与哱拜数度交锋,但是,城池久攻不下,河套诸部又不停的支援哱拜,再以天气炎热,作战吃力,折腾了好一段日子也没打出什么具体的成绩来,弄得大家的面子上都很挂不住;等他的大军一到,一番检讨之后,人人也都有点“知耻近乎勇”,于是,更加卖力的进攻。
李如松也重新制订了作战方法,他根据地形和地势规划,因为城墙过高,仰攻不易,他便命人准备了三万个布囊,装满泥土,叠在一起,让士兵当做梯子爬上城墙。但是,哱拜的军队从城上发炮掷石,击退了攻势;改命李如樟率亲军用云梯攀攻,也失败,游击龚子敬带来了一支苗兵来助攻南关,苗兵们由于生长山岭中,一向善于攀攻山城,只可惜也没有成功,龚子敬更因此阵亡。
这下困窘了,脾气一向暴躁、蛮横的李如松一连进攻三次都受挫,不由气得暴跳如雷,在营帐中破口大骂:“不过是一支反贼,哪里会是铜墙铁壁?”
攻城受挫,对于他这个自以为已完全的继承了父亲的将才的“李大公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因此,一口三字经连骂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下意识的就牵怒到了别人头上:“准是有人临场摸鱼,没有全力以赴,所以一座小小的宁夏城才会攻不下来——”
士卒们因为贪生怕死而混水摸鱼,作战的时候不太卖力,这本是常有的事,如果战打败了,他是一向不计较的;可是,这一回连败三场,他这么一想,火气就更大了,索性借题发挥了起来,把战败的责任全推给士卒们去承担:“来人哪!把作战不力的家伙,全给我拖出去砍了!”
一言既出,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职位低他一级的牛秉忠、麻贵几个更是惶恐不安;只有董一奎因为官居宁夏总兵,而且是“地主”,李如樟和李如梅则仗着是他的亲弟弟,还能壮着胆向他求情:“攻城不克,实是天时、地利多方未能配合,士卒纵有不力,也仅是小过——何况,大军初动,尚未有捷报,先斩自家下属,恐有不吉!”
但是,李如松既在盛怒之下,又下意识的自欺欺人,要把战败的责任算在别人头上,以证明自己的英明,哪里肯接受别人的意见?于是,硬是派人在每营中揪出几个“攻城不力”的倒霉鬼来,就地正了法。
一口气砍了几十颗头下来,他的怒气还是没有消解,但是却产生了后续的效果——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一见他这样的大开杀戒,再怎么玩忽职守的人都心生戒惧,自动自发的勤奋了起来;几名大将也都一个个的暗自心惊,深恐下一回受处分的会是自己,于是,人人加了好几倍的努力思考攻城的方法。
就这么一激,办法给激出来了——是麻贵先想出来的,采用水攻。
于是派出人手决大坝水,淹得城外水深八、九尺,城内更惨,低洼的地方有整栋房子被淹掉的,老百姓叫苦连天,军士们也想法子全力应战了;哱拜一见大水淹来,己方的声势立刻由上风转成下风,只好想出个因应的办法;他派出养子克力盖去周河套诸部求援;不料,克力盖冒水而出后,行踪立刻被发现,副将李宁带了一支部队追上去就消灭了他。
这下,李如松神气了,便从容部署攻城;而河套的蒙古诸部虽然没有联络上克力盖,却因早与哱拜有约,聚合了万余骑到了张亮堡;李如松正在志得意满之际,立刻亲自率军迎击;两军对垒之际,他依旧先杀自己人——有两个胆小的士卒在开战的时候不前反退,被他一眼瞧见,立刻亲手挥刀把这两人斩成了四段——这么一来,人人都拚命的向前了,一鼓作气的把敌军杀了个落荒而逃。
接下来,他便回军对付哱拜;由于宁夏城给水淹了许多天,原本因为气候干燥,城墙的建筑材料主要用的是就地取材的黄土,经不起大水连日的淹泡,许多处已经开始松垮,北关更是率先的崩下来;于是,李如松带着萧如薰等将大张旗鼓的假装进攻北关,诱得哱拜把主力用在防守北关上,却另外派了精锐的部队从南关进攻,由于南关的防守较弱,李如樟和李如梅所率的部队很顺利的用云梯爬上了城关,攻入了城中,和李如松的部队里应外合的击垮了哱拜在北关的主力军,顽抗一时的哱拜于是被消灭了。
捷报报到朝廷,当然免不了举朝欢腾了一番,大臣们歌功颂德的先把战胜的最主要的原因归之于万历皇帝的“圣明”,上了一大堆肉麻兮兮的奏疏,其次才是叙李如和从征诸将的功劳;李如松所获的“加官进爵”最多,官升到了都督,世廕锦衣指挥同知。
而除了这些以外,上从万历皇帝,下至满朝的大臣们都不免开始自我膨胀了起来,认为大明朝的军力量强大得不得了,对李如松的作战能力更是充满了信心,一致认为他是将门虎子,消灭外寇简直是件探囊取物的事。
于是,对于“朝鲜求援”这件事的态度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九成九以上的大臣都认为应该派遗李如松率领一支军队去到朝鲜,把“倭寇”赶回日本去,这样,既保护了属国,也立威于异域,好让“倭寇”也和哱拜一样臣服于大明朝脚下,再也不敢蠢蠢欲动。
万历皇帝的态度当然也是主战的——还是少年心性的他,本来就容易气血沸腾,一听说要打仗,第一个反应先就是兴奋,要不是舍不下郑贵妃和福寿膏,他早就决定要御驾亲征了;更何况他一向有“好大喜功”的习惯,哱拜一平,“大胜”、“扬威”这些夸大的字眼一起涌上了耳际,弄得他的心更加的晕陶陶、喜不自胜;因此,他特别的亲自口述诏书,下给李如松:“卿乃朕心之所寄,务期全力为朕效命疆场,扬威异域,以诏大明天朝文治武德之盛——”
他加给李如松的名义是“提督蓟、辽、保定、山东诸军”,命他直接从宁夏赴辽东,并且许以:“功成之日,另加封赏!”
一面他也亲自挑选了“主战派”的邱部侍郎宋应昌出任辽东经略,专门负责援助朝鲜的战事,还拨下了大笔的军饷,让他召幕新军从征,库藏的各种精良武器、新式火器、大炮,也尽量让他多带;出发前,他也比照李如松的颁下了一道亲自口述的勉励性质的诏书:“愿卿此去,旗开得胜,以慰朕心——”
接到诏书的宋应昌当然感动得伏地痛哭流涕,立誓要平了乱事回来,报告万历皇帝的隆恩;而万历皇帝在口述完这些冠冕堂皇,却没有实际内容的话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忘光了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剩下心里的“大捷大胜”的幻觉,眼前浮起的画面是宋应昌和李如松所率领的大明朝的军队,一阵风似的扫过了朝鲜全境,把日军杀的杀,赶的赶,俘的俘,整治得片甲不留——而后,俘虏们全数被押来北京,黑压压的跪满了他脚下的广场,他则亲临着“献俘”的仪式,威风八面——这种种的画面,想得他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满口的向郑贵妃说个不停。
“朕最喜欢打仗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你说神气不神气?只可惜朕自己去不得——恩,不过,朕亲个派了这两个人去,也就一样了;宋应昌和李如松都是很会打仗的,朕派他们去,那就是做朕的替身,替朕去打仗嘛!等他们替朕打个大、大、大的胜仗回来,朕就更威风了——”
郑贵妃对于“打扙”的事是既没有概念,也没有意见的,因此只管顺着他的话奉承下去,讨他欢心:“万岁爷的圣明,早就不用说的了?如今再加上威风,那可不是千古第一人吗?嗯,臣妾想想——哎,这为了保护属国,出动大军,扬威异域的,臣妾可真是既没听说过,也没在书上瞧见过的——倒是有这么点福气,伺候了万岁爷,就亲身遇上了呢!”
几句话,当然听得万历皇帝高兴得一张嘴几乎笑开到耳边,于是立刻伸手过去,又搂又抱的黏成了一团,口中兀自叫嚷着:“听说日倭都矮得只有一般人的一半高呢?这回总教他们见识到了朕的文治武功——”
心里的幻觉扩张得更大了,快乐的来源已不是对日军实力的无知,而是他的自我膨胀了,因此,连着好一段日子,他的情绪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宋应昌和李如松的大军都还没有开拔,他就以为自己的“威风”已经征服整个日本了。
但是,本身已有多次作战..经验,对战争已具有基本认识的努尔哈赤,却无法像他这么幸福的沉浸在“无知的自得其乐”中——因为看得清楚,所以他的情绪很不安。
局势对建州左卫,乃至于整个辽东都很不利;日军虽然水军大败,占领了大片土地的陆军倍受朝鲜义军的攻击,应付得开始露出疲态,但毕竟是胜方,仍然具有很强的作战能力;而且一如他预料中的,日军在占领了平壤以后,已经越过豆满江而来了……
孤军深入的这一支部队是一向个性顽强,好战黩武的加藤清正所率领的第二军;这支部队从登陆朝鲜以后就发挥了武夫亡命的精神,一路横冲直接的往北打,打到了最北的咸镜道,接着又越过了豆满江,冲进了“野人女真”的疆域,正在往兀良哈的目标前进……
这种种的消息,听得他忧心如焚,愁眉不展,兀良哈虽然离建州左卫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是辽东而非朝鲜的范围了,而且日军竟然肆无忌惮的进攻,意图是很明显的了,拿下兀良哈之后,还会不想染指全辽东吗?偏偏明朝所派出来的将领是李如松——他根本就不相信李如松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对付得了日军!
因此,他心里烦得不得了;一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觉,想了一整夜的事,却想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到了天微露半丝曙光的时候,他的心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若是扈伦四部和建州加在一起,至少可以凑到十来万的人马,一起对付日本,应该还有胜算——”
这么一来,他立刻跃身而起,喃喃的对自己说:“或许,我可以抛下私怨,好好找来纳林布禄,约他一起——”
他想到了“五根筷子折不断”的故事,心里立刻就活了起来;可是,再经过一阵深入的思考之后,却又只好把这一切想头付诸一声长叹:“纳林布禄是个有野心而没有远见的人——而且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斗’的,光凭他对明朝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不会联合所有女真人的力量去对抗日本的,甚至,他为了做女真人的共主,还会引了日本做后盾,藉日本的军队打垮别的部落——一边做女真共主,一边做日本奴才——他是这种个性的人!”
对于纳林布禄,他了解得很彻底——直到最近一次传来的情报都还在显示着,纳林布禄正积极准备对付建州左卫,不但联合了哈达、辉发,还极力的或收买,或征服其他一些小部,已经有五、六个部落为他所控了,现在的实力已比一年前扩增了一倍左右;但是,对于朝鲜和日本的问题,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过半点关心的态度……
他还听说,纳林布禄在叶赫寨前的广场上画了一个极大的圈圈,上面标着“建州”两个大字,每天就忧广场上操练兵马,令人马践踏着象征建州的土地!
这一切都令他心中不快,情绪整个沉在无形的阴影中,开朗不起来;因此,这一天,他左想右想的,竟得到一个悲观的结论:“最坏的状况是女真的这几部一场大战之后,兵疲马乏,然后日军乘虚而入——其次,纳林布禄去投靠了日本,一举灭了我建州——”
他忍不住打心眼里发出了连续的叹息,但幸好他的本性中饱超着奋斗的精神,悲观归悲观,叹息归叹息,他却一面更积极、更努力的做两件事,那就是蒐集情报和操练兵马。
“即使没有胜算,也要全力打一场硬战——”
这是他的人生观,是遇到再大的困难、敌手再怎么强大都无法改变的……
而恶劣的情绪也终究会有柳暗花明的转机,到了秋尽冬来的时候,虽然敌军的威胁一点也没有解除,战争的问题仍是心头沉重的压力,但是,生活中却增添了欢腾的喜事。
蒙古姐姐怀胎足月,已近临盆了,到了十月二十五日,为他生下了第八个儿子。
加上女儿,这已经是第十一次做父亲了,但是,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喜悦仍然深深的.冲极着他的心田;一声诞生时的儿啼声所挟带的蓬勃生气,更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激荡成一股无以名之的希望的火花。
由于男人不能进产房,他也不好意思一直守在产房外等着,心中却又记挂的,只好不时的找些理由在房廊中穿来走去的,产妇的痛苦呼叫声时时入耳,听得他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好不容易才等到“哇——”的一声儿啼……
“恭喜贝勒爷,是个壮丁!”
孩子被抱到他跟前来的时候已经是许久以后了,一切都弄停当了,小身体整个的被包在“蜡烛包”里头,只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脸,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方头大耳、厚敦敦的脸型长得像母亲,脸上的五官则像自己,而且哭声洪亮,骨骼健壮,看得他喜不自胜。
亲手接过来抱了抱,当然越看越高兴,他恨不得马上跑出去给挤在大厅上、前来道贺的客人们看,更恨不得抱出去给全建州的子民看;还得已经忙得气喘吁吁的札青分神阻拦他:“贝勒爷,大雪天的,冷着呢,孩子刚离娘胎,不能抱到外头去——您就自个儿出去跟大家伙招呼一声,总得等满月的那天再摆上酒宴,请大家来看新生娃吧!”
她这么一说,努尔哈赤当然立刻醒悟了,讪讪的笑了一下就把孩子交给她了,又问了一声产妇平安,便踏着大步到大厅招呼贺客去了。
其实所谓的“客”,也大都是自己人;东果听说添了弟弟,跟着何和礼来了,额亦都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族妹——几方都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一见面当然更是热络;而且就因为来客都不是外人,又是这样的喜事,孩子们也就被允许一起在大厅里凑热闹,整间房子都挤满了人,大人小孩吱吱喳喳的笑这说那的,气氛好极了。
当努尔哈赤出现在大厅中的时候,代善和几个不大不小的孩子们正围住了东果,拉着她的衣摆、双手,不停的问长问短,身为大姐的东果极有耐心的答覆着;十三岁的褚英却自以为是大人了,傍着巴雅喇挤进大人的说话圈,大人们正在三三两两的谈论着,话题不外乎打仗和生儿子,他全都没有经历过,但却听得津津有味。
努尔哈赤一出现,情况立刻有了改变,大家放下了谈话,一拥而上的围向他,异口同声的向他道贺。
额亦都的大嗓门发挥了最好的效用,大嚷大叫的只差没把所有高兴的话一个人说完。
没有人怪他、嫌他——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和他一样雀跃……
努尔哈赤本人的心中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欢喜上百倍、千倍,但是,表面上,他却尽量的淡化,连笑容都维持在适度;而面对着这许多人的道贺、祝福和丰盛的贺礼,他更是表现了从来也没有过的谦和和逊让,一面连声的说“不敢当,”一面还加了几句:“别折了这孩子的福——”
他不怎的,对于这个孩子的出生意分外的费心,不知不觉的连态度都变了;本来还毫不自觉,过了一会儿自己才突然领会了什么似的想到,一段童年的回忆浮上了心头:
小时候,他因为许多表现都比一般的孩子显得聪明勇敢,便常常受到许多人的赞美;但是,祖父和母亲的态度却不但不夸耀,常常私自告诫他不可自满,一面也常谦逊的对发话赞美的人含笑称谢:“这孩子该学、该磨练的地方还多着呢!您美言,只别折了这孩子的福——”
想到这里,他便情不自禁对自己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天下父母心,没有不爱孩子的——自己做了父亲以后,这种体认就更深刻了。
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而自己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从祖先到子孙,自己居中传承!
一种奇妙的感受悄悄的从心底深处升起,蔓延到全身,这一夜,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从小就萦绕在心中的声音,再一次的升到了耳际,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在说话:“我是上天的儿子!我为安邦定乱而生!”
天女吞朱果而孕的故事也在心里重.99lib.复了一次——多年来,精神上与祖先相串连的安定、踏实感也更强烈了;而且,另一个声音也开始涌现:“我不但要为祖先们奋斗,也要为子孙们奋斗——”
新生的婴儿带给了他血脉相连的感觉,使他全身的血流动得更快,心里的认知更明确。
就这一点来说,他是幸运的——从小,始祖诞生的传说和祖先的血缘就带给他一份属于天赋的使命感,并且牢牢的在他的心里生了根;伴随着他的成长,逐渐成为他心中的理想与信仰,使他一生所要追求与完成的目标非常明确、坚定;而从来不曾旁徨过,疑惑过;他常对自己说:“奋斗是一个理想、一种信仰、一种使命——”
而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使他在血脓于水的感受中又多了一个新的体认:“奋斗也是我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子孙是我的生命的延续,我应该带领着他们的未来走上康庄大道!”
于是,他心中奋斗的勇气再一次的加倍成长;而相形之下,万历皇帝却从来不曾拥有他这一份幸运。
第八章 父爱
郑贵妃也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么.99lib.一来,她无论是在万历皇帝的心目中的分量,还是在皇宫中的地位与实权,也都又提升了一大截。
但是,全天下的舆论和朝臣们的抗争却更激烈了……
为了册立皇太子的事,万历皇帝已经数度食言而肥;这对一向笃信“君无戏言”的全国臣民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伤害,也早已在心中宣告了万历皇帝的信用破产;可是,在大家的心目中,立储是国之本,无论如何都要竭力争取,不达目的誓不甘休;万历皇帝越是言.99lib.而无信,大家便越要卯足全力抗争……
这一回,郑贵妃的再度生子,给久悬未决的立储问题再一次的带来了严重的威胁,使得这个问更加的凸显,更加的尖锐化,抗争的奏疏如排山倒海般的倾来,代理首辅赵志皋被攻击得体无完肤,全靠他一向善于装聋作哑的“龟缩术”,脸皮也有如龟壳般的坚厚,这才保住了位子;次辅张位一向与他友好,但是担当的能力却比他强上了几分,立场,做法也与他有所不同,是个主张“温和抗争”的人,带着一批气味相投的人进行温和的抗争,于是朝中又多出了一派——从原来的激烈抗争与乡愿两种类型中增加了一个中间派,吵起架来也就更混乱了。
而万历皇帝还是打定了“万事不关心”的主意,对于朝廷里乱烘烘的现象和民间的舆论都一概不闻不问——他像是赌气似的,对于自己所不喜欢的事,干脆就不予理会。
他已经彻彻底底的丧失了振作的念头和意念,而只想享受眼前的快乐——除了福寿膏之外,还有爱情与亲情。
尽管郑贵妃因为生产而必须有几个月的时间不能朝夕陪伴着他,但是,她所生的一双儿女却适时的代替了她长伴君侧。
常洵和寿宁公主在许多方面都得到了她的遗传,不但长了一张美丽、讨人喜欢的脸蛋,心思尤其聪明灵巧,善体人意,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抓住父亲的心,争取所有的父爱,兄妹两个承欢膝下,带给了万历皇帝极大的满足与快乐——他原本就是个疼爱孩子的人,这双粉妆玉琢般的兄妹既善于讨他欢心,他当然也就把这兄妹俩宠上了天。
更何况,他的心中还潜藏着一个他不自知的补偿性作用——在他自己的童年,因为被慈圣皇太后和张居正寄予过度的重望,一天到晚都被逼着诵读枯燥乏味的典籍,言行举止都必须中规中矩的合乎庄重、尊贵的帝王身分,从来没有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场游戏,乃至于任意的手舞足蹈一番;在过度的约束下,他的童心从来没有发挥,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便成为生命中的一项缺憾;因此,在面对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在不知不觉中所流露的态度就是特别溺爱,纵容他们,而不施予任何的管教与约束。
他也特别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游戏,不管是放风筝、踢键子、捏面人、捉蛐蛐儿、追小狗、躲猫猫,他甚至比孩子们还要玩得兴高采烈、乐不疲;童年中所没有享有过的欢乐,全都在年逾三十之后得到了。
而常洵和寿宁公主更不愧是郑贵妃的亲骨肉,血液中很明显的饱含着商人的特性——兄妹两个都和他们的母亲一样,从小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数银子。
才不过七岁和五岁的年龄,这两个孩子就“天赋异禀”似的对金钱和数字的反应特别灵敏,一见钱就眼开,再多的钱都不会数错;这点也正投了万历皇帝的喜好,父子三个玩起“数银子”的游戏来常常是废寝忘食的。
因此,一座乾清宫中最常传出的就是叮叮当当的数银子的声音,偶然间也会掺杂着小兄妹俩为了金钱游戏而传出的争执声、万历皇帝的调解声——常洵年纪大些,心思多些,本性也比较贪些,常常在游戏中不守规则,暗施手脚占便宜,引得寿宁公主不时的要以娇嫩的童音向万历皇帝告状:“父皇,您看——哥哥偷我的银子!”
一会儿又是眼泪鼻涕一起来的叫嚷:“哥哥坏!哥哥使坏——抢我的银子不还——”
常洵当然也不甘示弱,嘟着嘴反击:“谁说又偷又抢?爱哭鬼——”
而等到玩用银子盖房子、建城堡的时候,情形又逆转了,女孩子心细手巧,因此,寿宁公主的年纪虽然小了些,堆出来的成品总是比常洵漂亮、变化多;但是,她藏书网的心眼也小,偶尔有几次常洵的成品胜过他的时候,她的心中便不乐意了,每次总要偷偷的去弄倒常洵已完成的成品,让他无法胜过自己,于是,轮到常洵哇哇叫了:“父皇!你看,妹妹好毒啊——”
要是万历皇帝一个不留神,他还会偷偷的打寿宁公主一、两下,弄得寿宁公主号哭着打回去——两个长着天使面貌的亲兄妹,在为了争夺金钱而打起架来的时候,态度比流氓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万历皇帝在处理孩子的纠纷问题的时候,也还是采取着纵容的态度——孩子们再怎么无法无天,任性胡为,他也从不责罚的——他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容和口气,哄着他们说:“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到父皇这边来,要银子,父皇再给你们一些就是了!”
他反正有的是金银财宝,贵为天子,要满足两个小孩的需求又有什么藏书网难呢?
“好了吧?来,笑一个给父皇看看——”
孩子们破涕为笑,小脸上笑泪模糊,看在他的眼里更是心花怒放,日子越发过得快乐,国事则越发懒得管;因此,无论来自全国的意见在吵嚷、抗争些什么,他都一概不理;实在吵嚷得拖不过去了,他才勉强的想到了一个敷衍、杜绝悠悠众口的主意,于是,他叫了赵志皋来吩咐:“本朝的祖制以立嫡立长为准——立嫡本当在立长之先的,但是,现今皇后无子,无嫡可立;因此,朕打算先封皇长子、三子、五子为王,虚皇太子之位,以待皇后生子——你就这么去办吧!”
他打心眼里的就不愿立常洛为皇太子,因此打出了这个“三王并封”,等待皇后生子的幌子来做挡箭牌。
“这么一来,至少可以拖上一阵子——”
下完旨,他不禁暗自的在心中自鸣得意了起来,用这个法子敷衍大家一下,最起码,耳根子又可以清净好一段日子;而且,再转念一想,一个新的盘算又从心底升起:“只等李如松打了胜仗,大家的注意力一大半都会转移到他身上去——朝里的家伙们到时候一定满口的日本、朝鲜的、皇不皇太子的,就少了一大堆人讲了!”
这么一想,他越发的希望李如松早早的旗开得胜,传个大大的捷报回来……
第九章 皇太极
辽东的十二月,气候非常恶劣,风雪交加,冷得要把人冻僵;满地积雪杂泥泞,行军非常困难。
但是,困难归困难,李如松的行程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的排场一向不亚于乃父,出征的时候,个人的威风先要摆得十足,浩浩荡荡的马队、几十尊大炮、鲜明的旗帜、整齐一致的兵卒——在在都要展现出“军容壮盛”的气势来;苦的是士卒,他丝毫没有感觉。
由于朝廷对他的器重,大军开拔的同时,先发下十万两银子犒军,另外又加派了他的弟弟李如柏和李如梅率兵三万援剿,因此,这支援朝鲜的大军越发士气高昂,志在必胜。
李如松本人当然更是志得意满,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股迥异于其他人的感受——他祖上本是朝鲜人,虽然内附中国已有好几代,各方面都已汉化;但是,一提起“朝鲜”这两个字来,依然会牵动他内心深处的璜弦,发出一个特别的声音来;他也不止一次的对弟弟们说:“这一次,我们要特别卖力,好好的帮朝鲜把日倭赶回去——不管怎么说,朝鲜总是我们的故国!”
李如柏等几个弟弟们当然也有同感,异口同声的说:“是啊,这次,我们既是奉旨救援,也是为故国效力,当然要克尽全力——”
而也因为弟兄们都存在着这样的“故国之思”,当大军到达辽东的时候,心情便特别的激动;尤其是在度凤凰山的时候,远眺鸭绿江,茫茫的白雪中,江天一色,朝鲜本土则万峰出没于云海间,看得几个人更加的热血澎湃,斗志也就更加的高昂了。
偏偏沈惟敬不知趣,又自以为已经完成了谈和的任务,李如松一到,他大马金刀的去参见了,接着便向李如松得意洋洋的禀报了起来:“下职已与日倭议定——其酋小西行长已签下文书交与下职,日方愿意受封退兵,并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归朝鲜!”
他言下之意当然是无须用兵了,他个人已经立下大功,与日军完成协议了。
哪里知道,李如松的反应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李如松非但不称许、赞美他完成了谈和的任务,反而冷哼一声,简短的下令:“推出去,斩了——”
这下突如其来,沈惟敬吓得胆丧魂惊,一个腿软就跪倒在地,结结巴巴的挣扎出声音:“下职——无罪——”
但是,李如松帐下的校尉哪里容他分说,几个人一上来,一出手就拎小鸡似的把他架了起来,登时就要推出帐外去斩;沈惟敬越发吓得全身都软了,但是,死字当头,情急之下还是逼出了声音大喊大叫:“下职奉旨与日倭谈和,有功无过——提督怎可擅杀下职?”
这声喊叫,李如松倒是听见了,于是,他做了个手势,让校尉们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然后,他又是一声冷哼,两眼直直的盯着沈惟敬说:“你这贼子,分明是受了小西行长的贿,拿谈和的幌子来出卖朝鲜——依你谈和的结果,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归朝鲜,那么朝鲜还剩下多少国土?”
他对朝鲜的地理知识当然要比沈惟敬高得多了,几句话一说就听得沈惟敬面如死灰,跪地认错、求饶:“下职绝对没有受小西行长的贿,错是错在下职无知、浅薄,对朝鲜的国土了解不够——求提督饶恕下职的无心之失!”
看了他这副可怜相,又念在他也是朝廷的命官,不免就有人出面替他求情了——参军李应试就提出了个建议,既保住了沈惟敬的小命,也充分的发挥了他的利用价值:“沈游击既与日倭照过面,不如就用他来诳骗日倭——命他去对小西行长说,提督此来是奉朝廷之命,来给日军颁封的;让日方疏于防范,我军便好趁机进攻!”
这个建议李如松接受了,于是如法炮制。
小西行长果然上当了,当李如松的大军到了肃宁馆的时候,他还真的以为是明朝的封贡使到了,派了二十名牙将去迎接;李如松立刻就命副将李宁.?把这二十个人捉了起来,以便拷问日方的军情;谁知道,这二十个人都有一身的武艺,情势一个不对就起身格斗反抗,结果只捉到了三个人,而且什么军情也没问出来。
这下,李如松登时就觉得失了面子,在营帐里跳脚骂人;而小西行长听了逃回住的这十七个人的报告,心中也起了疑;沈惟敬的“诳骗”起来就困难了,他费尽了唇舌才敷衍住了小西行长,相信这只是因为双方因语言不通所产生的误会。
但是,小西行长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将,表面上虽然相信了沈惟敬的话,内心却是半信半疑的,行事也就更加的小心谨慎,一面派出了亲信去与李如松再度的会面,一面却暗自做了万全的准备……
双方这样的“你虞我诈”了一番,各怀鬼胎,而表面上却约定了在新年过后的正月初六,由李如松亲自到平壤举行议和、颁封的大典。
因此,一个原本充满了欢庆气氛的新年,因为双方处在这样暧昧不明的状况下而人人无心过年——双方都在暗暗的部署、准备开战。
当然,身为“当事国”的全体朝鲜人更无心过年,也更积极的暗中部署——虽然朝鲜本土大半已经沦陷,分别负责号召、筹组义军的两位世子也已被日军俘虏,但是,由全国觉醒的民众在学者、僧侣的领导、组织下的朝鲜义军却已经逐渐形成了具体的力量;这些义军虽然无法与日军正面交锋取胜,却能发挥极大的牵制作用;而当明朝派出大军来援的消息透过秘密的管道传到义军们的耳中时,散伏在全国各地的义军当然不会白白的放掉这复国的机会,暗自摩拳擦掌的准备随时出击日军——这么一来,当然就不会有人还有心情享受新年的节庆了。
而努尔哈赤也一样的没有心情享受新年的节庆——虽然家里面喜事不断,蒙古姐姐生产完不到一个月,他的另一名侍妾嘉木瑚觉罗·真哥又给他添了一个儿子,使他再一次的雀跃不已;毕竟不远的邻境正在进行着战争,他再怎么高兴也不敢松懈下注意力来,对日军的动态掉以轻心。
更何况,多一个儿子就多一份责任——他是要求自己带领每.一个子孙走向康庄大道的;儿子的诞生,使他的精神的力量更加紧定,奋斗的勇气、信念更强,而赋予自己的责任也更大。
因此,他没有心情过年,除了为两个新生的儿子取名之外,他几乎所把有的心思都用在注意朝鲜战事和思考建州的安危与发展上,只有一次例外——那是蒙古姐姐所带给他的心灵中的震撼与感动。
那一天,他兴冲冲的去到蒙古姐姐的房里。
刚做了母亲的蒙古姐姐由于产后调养得好,身体复原得快,看起来便更加的丰艳明丽、容光焕发;小婴儿则肥胖可爱,招人欢喜;母子两人在在都看得他心花怒放,不由自主的堆满了一脸的笑。
他一边抱起孩子,一边用一种明显的流露着欢愉的口气对蒙古姐姐说:“我已经想好了,真哥生的孩子叫巴布泰;这个心肝宝贝嘛,就叫黄台吉——”
“黄台吉”是个“蒙古名字”,原先是由汉子的皇太子转音而来;衍生下来,许多部长的长子都被取名为黄台吉,也像汉字的皇太子的涵义一样,隐隐的代表了继承人的意思。
他选了这个名字的用意当然既因为蒙古姐姐祖籍蒙古,也包含了他对这个孩子的重视,高到以继承人的涵义来命名——他认为,蒙古姐姐会因此而了解到他对她的爱,因此而高兴……
却不料,蒙古姐姐竟给了他一个非常意外的反应……
听完努尔哈赤的话,她既没有表现得非常高兴,也没有替孩子向他道谢,而是以她一贯的微带笑容的表情,淡淡的向努尔哈赤问了一句:“他明明是女真人,你怎么给他取了个蒙古名字呢?”
这一问,努尔哈赤登时就傻了,根本没有想到蒙古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他,既无法回答她的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心里却感动得如一圈圈的涟漪散开。
孩子在他的怀里发着咿咿呀呀的呢哝声,他的心中流动着一阵阵的暖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看着蒙古姐姐,笑着讷讷的.
说:“那就改成女真发音——叫成皇太极吧!”
其实女真人因为没有文字,以蒙古字为名的很多,但是,他还是按照蒙古姐姐的意思改了。
这么一改,蒙古姐姐倒是同意了,偎着他,伸过手来被逗弄得发出了格格的笑声,红嫩的小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过了好一会儿,蒙古姐姐才把目光从孩子移向努尔哈赤,轻声细语的对他说:“贝勒爷,您爱孩子的心,我很了解——”
努尔哈赤没有说话,只分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周遭的气氛好得如浸在蜜里。
第十章 大战
大明朝却正在为了万历皇帝的“父爱分配不均”的问题而吵翻了天。
“三王并封”的旨意一下,反对的声浪立刻如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大臣们看透了万历皇帝没有立常洛为皇太子的意思,这些心中的封建观念已根深柢固的人们,既认定了立储是国之本,因此而更加卖力的争取,每天都有无数封的奏摺被送进宫里来,每一封都是长篇大论的说明着同?99lib?样的道理,结论更是有志一同的认为非立常洛为皇太子不可……
而且,常洛过完年就已十二岁,由于身分没有确定,也就迟未启蒙读书、接受教育,违反了本朝专为皇子教育而设的良好制度——到了十二岁还未就学,这在民间来说就已经算是“耽误”了,何况是身为“皇长子”的常洛呢?于是,关于这一方面的奏疏又接踵而至。
这么一来,万历皇帝的心情当然又被惹得非常烦躁,情绪恶劣,反感更深;对这件事又是厌恶,又想逃避,心理上的反弹更大,他便不只一次的向身边的几个太监嘀咕:“一只手伸出来,五根手指头都还不一样长呢,朕的心里多偏着常洵一点,哪里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像赌气似的咬牙切齿:“你们越是吵嚷着,说要立常洛——朕就偏不立、不立、不立——”
因此,他越发的打定主义,采用尽量少跟大臣们见面的“消极抗”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但是,舆论毕竟是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力量,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再怎逃避还是免不了被波及一些;无奈之下,他只好下一道诏,取消了大臣们所坚持反对的“三王并封”的计划,使沸腾的抗争稍稍降温,以维持朝廷里的政治气氛。
可是,这件事刚处理完事,新的事物又横在眼前;原来以母老归省的王锡奉召回京了,援例应由他出任首辅,代理的赵志皋任期结束了;而六年一度的“京察”又到了,势必又要引起一些事端……
这些,一想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烦 8e81." >躁,恨不得能这把这些烦人的事全抛到脑后去;而只有一件是左想右想之余,能令他的情绪兴奋起来的:“就等李如松给朕打一场大大的胜仗回来,把这些鸟气给扫他个一干二净——”
他对于“打仗”有一种奇异的、热切的兴致,只可惜,身为帝王,能亲上战场指挥作战的可能性非常小;尤其一和他的福寿膏发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时,他早已自动的打消了“御驾亲征”的念头,而只存在于幻想中,过上一阵乾瘾。
因此,他的心中与脑海都保留了一个角落,供他摆出一幅战争的画面,想像着两军对垒的冲杀搏斗;而自从李如松征哱拜大胜之后,顿成朝廷中的英雄,也成了他心目中自己的化身……
李如松出援朝鲜,在他的幻觉中便是他已御驾亲征,想得他又痛快又过瘾。
而李如松的对倭第一仗,倒也没有辜负了他的幻想。
正月初六,李如松到了平壤。
表面上,他轻骑简从,摆出一副只是来主持封贡仪式的模样,大摇大摆的进了平壤;实际上却命大军偃旗息鼓、衔枚疾走的跟在他的仪队后面到达了平壤候命。
小西行长在表面上也做出了“接驾”的样子,他率领着几名主要将领,在风月楼准备了迎接李如松的欢迎仪式,一面也加派了人手打探李如松的虚实。
而这场开战前的“斗智”,却是李如松棋高一着——他的大军悄悄的前进,等到还在观望究竟的日方探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李如松的大军已经压境,日方连忙登陴据守,已经失了先机。
一场激烈的战争于焉展开……
小西行长为了扭转局势,当夜抢先进袭李如柏的阵营,这一仗便吃上了他登陆朝鲜以来的头场败战,偷袭不成,反而被李如柏的部队杀得败退。
第二天,李如松完成了全军的部署,由他亲自率大军由东南进攻,游击吴惟忠迤北的牡丹峰;又估算着日军一向轻视朝鲜兵,便命祖承训率了一支队伍穿上朝鲜军服,伪装后潜伏西面,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
这一仗,双方都使用火器;一开战,登时炮矢如雨,烟火冲天;小西行长的守方本来以为可以用新式的枪炮守住城池,却不料,这一次,“李家军”发挥超人般的神勇,在李如松的一声令下,硬是以血肉之驱冲破了炮石的封锁网,攻入了城中——双方激战的时候,李如松亲自入阵杀敌,坐骑被炮石击中而毙,他换了一匹马再战;李如柏身先士卒,头盔中弹仍不退缩;吴惟忠胸口被日军鸟铳的铅弹打中,受了重伤却依旧奋呼督战——主帅如此的威猛、奋不顾身,自然激起了全军奋战的士气,于是人人以一当百,冒死冲锋陷阵,在气藏书网势上已经大胜了敌方。
接着,明方的火炮也发动了;几尊由佛郎机制造的“船蹲炮”、“灭虏炮”一起发放,顷刻间地动山摇、山原震荡,轰隆轰隆的巨响掩盖了震天的杀声……
屯驻平壤的日军总数大约是一万五千人,眼看大势已去,只得退守风月楼;到了半夜,小西行长下令弃城撤退,带着剩余的兵马越过结冰的大同江,遁还龙山。
李如松一战而捷,把日军打得落荒而逃,心中当然大喜,于是乘胜追击;散处朝鲜各地的义军更是闻风而起,夹击日军;短短的十几天工夫,原本沦陷的黄海、平安、京畿、江源四道就光复了。
捷报一传开,不但朝鲜全国上至国王、下至黎民百姓全都额手称庆,兴奋、雀跃不已;明朝的君臣们也一样的欣喜快慰,举朝称贺。
原先的“主战派”的神气立刻再增加了三分,而以石星为首的“主和派”却只能低着头走路了。
万历皇帝则是高兴得再三向身边的人说:“我朝有的是将才,替朕扬威异域!”
话到了郑贵妃耳边,她立刻又迎合着他的心意:“这都是万岁爷圣明,福气大,我朝的天威才能及于异邦呢!”
于是,万历皇帝更加的心花怒放,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谁知道,到了正月二十七日,情势忽然逆转了……
李如松的大军连胜数战,骄气油然而生,也开始产生了轻慢敌军之心,上从主帅,下到军士,都得了“赢不起”的精神疾病。
这天,他们接到了一个情报:“原先据守咸镜道的加藤清正已退回王京,和小西行长的残兵败将会合之后,决定放弃王京,向南彻退,和其他几路的日军会合、整编,再做背水之战!”
李如松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大喜若狂:“乘胜追击,本是用兵的大原则;更何况日军一路败退,残余的兵马已剩不了多少实力,正好趁他们全师会合之前,来他一个‘各个击破’!”
于是,他做下了“追击”的决定——大军驻留原地不动,大炮等火器也因为过于笨重而不随军携带,只以行动迅速的骑兵出击。
然后他分配任务,由宋应星领导留守的大军;追击的前锋部队由查大受先带几百人前往侦察,第一路人马则由他亲率如柏、如梅兄弟和亲家将一千余骑快马追敌,第二路由副总兵杨元率三千骑兵支援。
为求“兵贵神速”,以争取时机,他只做了简单的准备之后就出发了。
查大受的先锋部队在到达距离王京大约三十里的砺石岭上就遇到了日军,只有几百人,而且战斗力很差,被查大受一鼓作气的杀了个落花流水,拿下了一百多个首级,其余都窜逃了个无影无踪。
这个捷报快马一传,李如松当然更加高兴,快马加鞭的带着千余骑赶到了碧蹄馆。
到了碧蹄馆,要过一座大石桥的时候,他的马却突然发起性子来,说什么也不肯过桥;催赶得急了,这匹原本驯良、神速的汗血宝马竟然失常的狂嘶人立,一蹶就将李如松颠下马来,左右慌忙将李如松扶起的时候,已经伤了前额。
脾气一向暴躁的李如松当然登时气得破口大骂:“蓄牲!你活得不耐烦了——”
若非左右从人正在替他处理前额的伤口,他已经拔剑把马砍成两截了。
但是,整个局势就在这样的一个当儿产生了急变,他再也顾不得跟匹马生气了——情形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发怒的那一刹间,埋伏在砺石岭上的日军现身了。
变生肘腋,应付起来顿时就显得措手不及;但是,李如松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他抬眼一看,岭上约有五、六百人之众,立时就沉住了气,大喝一声道:“分两翼包抄——”
他所带领的这一千多名家将,都是由李成梁一手所调训出来的亲信家丁,多年相处、从征,大家都已经培养出了高度的忠心、默契和感情,对他这位“少主”的指挥方式与号令也非常熟悉;而且,在经过严格的训练之后,这支队伍的效率和作战能力都是顶尖的;因此,李如松发令的余音还在回荡,整支队伍就已经非常敏捷的一分为二,向敌军包围了过去。
没想到,这几百人却只是小西行长的诱敌之计……
李如松的队伍才冲到山岭前,还没来得及与这几百人交战,埋伏在山后的日军就全部一起现身了,赫然有两万人之众——原来,小西行长早已悄悄的与小早川隆景所率领的第六军联络好了,让第六军由开城撤退,来到王京支援,两军一会合便有两万多人的兵力,再施计诱使李如松仅以轻骑孤军来追……
藏书网这一仗,李如松便败得非常惨烈。
他手下的千余骑虽然都是勇猛过人的精锐,但是以千余对二万,实在是过于悬殊的比数,将士们虽然奋不顾身的做殊死战,而是处于劣势;从已时战到午时,所携带的羽箭全都用完了,火器都没有带出来,最后就只能以随身的短剑对敌,而日军所使用的倭刀却有三、四尺长,而且十分锋利,占尽上风,李如松的人马便越战越少,伤亡非常的大。
李如松、李如柏和李如梅三兄弟本身也有一身非凡的武艺,也亲自与敌搏斗;李如梅箭法了得,一箭便射中了日军的一名穿金甲的将领;但是三兄弟也因为目标显着而成了敌军的主要目标,竟分别被包围了;李如柏、如梅还可以勉强应付,李如松却因方伤了前额,搏斗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偏偏,他这个“主将”的目标大,一名日军的将领就带了许多人独搏他一人,险状顿生;而就在他陷入危险中的时候,裨将李有升拚了命去救他,一面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一面与敌军肉搏,杀了几个敌人之后,不幸中了钩堕,竟被肢解;李如松便再度陷入险境,幸好李如柏和副将李宁已经杀出重围,赶来救他,李如梅也从后面射了几箭,才没让他送命,但是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了。
十几个人被万人包围,根本是插翅也难飞了;这时,日军的阵营中便爆出了一声有如雷动的欢呼:“活捉李如松——”
一层层的声浪冲得如山倒海,李如松虽然听不懂日语,但是自己的名字在其中,猜也猜得到敌人在喊叫什么了;于是,他悲从中来的长叹了一声,对李如柏和李如梅咬牙切齿的说道:“没想到,我们兄弟三人,会葬身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的祖先之国,难道竟是天意如此?”
说着,他一昂头,又向身旁的这十来个人说:“自古,只有杀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你们都是我李家的亲信家将,今日与我兄弟一同葬身于此,心中可有遗憾?”
大家被他的悲壮锶的了,异口同声的高喊:“我等无憾,唯愿来生再追随将军!”
李如松道:“好!来生我们必生为兄弟!”
于是,他拔出佩刀来准备自衄,李如柏和李如梅一言不发的也拔出了佩刀,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动着水光。
然而,这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情势又有了改变……
杨元所率领的第二路三千骑兵赶到了,本来他一看尸横遍野,心知不妙,怯意陡生,已打算撤退了;却因为日军这一阵喊叫,让他判断出了主帅还在重围之中,于是奋起勇气,带了这三千人马杀入重围。
这三千骑虽然还是“以寡敌众”的局面,但却突破了一道围口;而李如松一听杀声,看见明军来援,当然立刻打消了自刎的念头,带着仅余的十几骑,拚了命的冲出重围去,和杨元会合之后,在这三千人马保护之下退了回去。
杨元这路人马的杀来,倒也出乎了小西行长的意料之外,又弄不清杨元的人马有多少,后面还有多少援军,因此便不敢轻易追赶,下令收兵退回王京了。
但是,杨元这支人马却也没能顺利的撤退,一路上遇上了不少小西行长留置的埋伏,这些埋伏的日军并没有出战,只用鸟铳一阵一阵的乱打,也造成了一些死伤;杨元更无心应战,只能求速速退回大军的驻地——等到退回之后,清点人数,三千骑已剩不到一千了。
这样的结果,除了“大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而且,对李如松来说,内心所受的打击和创痛更不止于这样一个失败的纪录——他终夜痛哭、自责、悲悼那些和他有着家人一般情谊的死在沙场的家将们;甚至一阖眼就梦见那个为了救护他而被敌人活生生的砍成几块的李有升……
然而,也正因为他受到了这么惨痛的教训,他原先的骄纵蛮横和轻率的习性都为之收敛了不少,更不敢再贪功轻进,于是,他一面飞奏朝廷,一面把大军退驻开城,重新审慎的制订新的战略。
但是,朝廷里的混乱、吵嚷却没有因为他的改变而改善——战败的消息一传到朝廷,所引起的是另一种纷争和政治斗争势力的你消我长而已;万历皇帝固然觉得丧气,原先高度的奋亢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垂头丧气,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吐出“打仗”的话来;原先趾高气昂、态度强硬的主战派像皮球泄气般的萎了下去,而以石星为首的主和派又抬头了。
主和派“东山再起”,当然不会忘记要一雪这段蛰伏期中所受的窝囊气,于是拿住了“战败”、“劳军伤财”的话头大力的打压主战派——原先只不过是对朝鲜的问题持不同的看法和意见的双方,一下子便演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再加上又逢“京察”年,派系的倾轧立刻结合上京察,整个朝廷里的混乱局面和战斗气氛竟比实际上的战场还要严重了无数倍。
第十一章 文斗
谪官桂阳州判官的时候,顾宪成以柳宗元、苏轼、庄昶这三位先贤都曾谪居桂阳,而自己的道德学问有待于向先贤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却一样的被贬谪来到桂阳,因此把自己的居处取名为“愧轩”,以时时提醒自己要更努力的进德修业,而不要以际遇不如意来影响自己的心情和所立下的志向、抱负与理想。
因此,他在这样的心情下,观察力和思考力都比以前更加的敏锐、成熟,上至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学术思想,下至民风习俗,百姓心态,他都冷静、仔细的考察了一番,并且思考了许许多多改善的办法……
但是,等到他被调回京中任官以后,他才体悟到自己所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这些深思后的心得,在目前混乱的局面中,根本没有机会发挥;一切都只能存在于他的脑海中,都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回京后,他出任的职务是吏部考功主事,员外郎,除了在“三王并封”的事件上发挥过一点极力争取的作用之外,就再也得不到什么机会可以施展抱负的。
然而他既不灰心,也不失望,抱定了“尽力而为”的原则,再怎么没有机会也要努力争取;努力之后还是争取不到的话,也仍不放弃,心中的炽热更不曾因此而消减。
这种“执着”的精神成为支撑他的意志的最大的力量,也慢慢的感动了身边的一些朋友,渐渐的因为敬仰他的精神而和他走得近,终而逐一的受到了他的影响和感召——回京后,他的学生高攀龙因为丁忧回乡去了,而弟弟允成则在几番波折之后回到了京里,出任礼部主事;聚拢来的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则有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吏科都给事中史孟麟、礼部仪制郎中于孔兼、员外郎陈泰来、邱部主事吴炯以及他少年时代的好友、受业师薛方山的孙子薛敷教等人;几个人年龄相若又志同道合,便常聚在一起砌磋学问,谈论时事。
这?一天,几个人又聚在一起了;但是,这一次聚会的目的却不是砌磋学问、谈论时事了。
聚会的发起人是赵南星——他是高邑人,字梦白,万历二年的进士,为人正直敢言;前几年他出任吏部文选员外郎的时候,就因为朝政混乱而仗义执言,向万历皇帝上了一道“陈天下四大害”疏;疏中直言忌妒户部尚书宋纁声望的吴时来等人,用不正当的手段排挤宋纁,忌妒南京礼部侍郎赵用贤的黄洪宪等人更阴谗赵用贤,并且畅言全国的政治出现了干进、倾危、州县、乡官四害,不大力袪除的话,乱象难以平息。但是,这道疏一上,非但万历皇帝没有能够接受他的意见,大力整饬吏治,反而引起了朝中的奸佞小人群起而攻,虽有几个知交的朋友与他并肩作战,对付群小,但毕竟弄得身心疲累不堪,只好告病归乡。
起复后,他任吏部考功郎中,个性和处世的原则都没有改变,耿介正直如故。这一次的聚会,他主要的目的是要与朋友们商议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今年的“京察”——六年一度的京察又来到了,而他所出任的吏部考功郎中正是负责这个考核官员的政绩、品性的职位之一。
客人们就坐以后,赵南星开门见山的发言:“小弟一向以为,当今的政风败坏、吏治不清,原因固然甚多,监察制度的沦为政争的工具,尤其是其中的一项;负责监察的官员遇所亲则包庇循私,遇所恶则利用制度排挤陷害,因此弄得君子去位,小人当政,是非不清,黑白不分;今天小弟因职责所司,忝司‘京察’之任,虽然官卑职小,却也要竭尽全力,厘清吏治,以昭黑白——”
他这番话,顾宪成一听就激起了满怀的感触;对这些话,他不但有同感,更因为曾涉身于六年前的“京察纠纷”中而体会得比别人更深刻,因此,他率先发言:“我辈读书人,既然在朝为官,就当为国为民,竭智尽忠——吏治不清,确是当今大币之一;梦白兄职责所在,自应不畏强权,大力整顿;如有我等效命之处,绝不敢稍有推托、遁避!”
其余的人也异口同声的跟进:“梦白兄尽管放手去做,我等全力支持!”
受到了这许多人的支持,赵南星的精神力量又增加了好几分,也把他心中考虑得已十分具体的想法说了出来:“今年的京察,小弟只是忝列其中,实际上主持大计的是吏部尚书孙鑨孙大人——孙大人一向刚正耿介、公正不阿,向为小弟所景仰;因此,小弟想与各位兄台会同向孙大人进言,在今年的京察中,将朝中的败类悉数驱逐,还我一个清清明明的朝廷!”
吏部尚书孙鑨已是本朝的“三朝元老”了——他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从武库主事、武选郎中这些小官做起,历任各职,经历非常完整。他个性耿直,为官清正,早在嘉靖年间,他就因为世宗嘉靖皇帝迷信道教,荒疏政事,多年不上朝而连连上疏劝谏,虽然谏言不为嘉靖皇帝采纳,弄得他引疾自归,却也赢得了正派人士的尊敬。
隆庆元年他起复南京文选郎中,万历初年迁光禄卿,不久又引疾归,里居了十年才再起复;去年,原任吏部尚书的陆光祖因为大计外吏,革除了一些不适任的外官而遭到小人的攻击,罢官请辞,吏部99lib?尚书出缺,廷推的时候,他因素负众望而补上了吏部尚书的缺。
但是,他一上任就和朝中的当权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主要的原因就是内阁与六部之间争权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从本朝不合理的政治制度所衍生出来的,早已存在了许久,端看主事者的能耐而消长;在隆庆间,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索性把所有的大权全部抓在手中;再接下的张居正更是青出于蓝的独揽大权,形成“独裁”的局面,却因为他是个“超级强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等张居正一死,情形又不一样了;申时行的能力比张居正差了许多,六部才又夺回了一些实权;申时行主政的后期,吏部尚书换了正直的宋纁出任,于是据理力争,宋纁死后陆光祖继任吏部尚书,也秉持同样的原则抗争,以维护吏部的权责,而在申时行去职的时候,双方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冲突点就在于申时行“死而不僵”的私心上。
原来,按照“公正”原则所制订的制度,阁臣是由“延推”所产生的,被选为内阁大学士的人必须具有相当的学识、道德、政治经验和声望才可能被朝臣们推举进入内阁,但是,申时行在临去职时,推荐了赵志皋和张位两人出任首、次二辅,却根本没有经过“廷推”。
这是违反制度的,因此,陆光祖立刻上疏抗议;没想到,万历皇帝却比申时行还有私心;他自己虽然懒得上朝理政,却没有丧失“做皇帝”的权力欲,当然不能让“廷推”选出几个有能力的人能成为“张居正再世”,反过来又把自己管得死死的;因此,他坚持赵志皋、张位这两个无能的人,以免相权凌驾了他的君权。
这下,正直的陆光祖去意顿萌,大计外官的纠纷一生,他更加的对整个朝廷绝了望,自动的乞休罢官,由孙鑨继任吏部尚书,继续为维持制度而与内阁战斗。
于是,孙鑨在战火中上任,第一天到任起就生活在激战中……
赵南星和顾宪成都在吏部任官,无论名、实都是孙鑨的下属,在政治理念、个性上也都和孙鑨十分接近,因此,很自然的全部站在同一阵线上,一起为维护本朝的制度而进行这神圣的战争。
而今,又逢京察,战争当然要进行得更激烈了……
“执掌监察,首先要能大公无私;因此,文选员外郎吕胤昌虽是孙大人之甥,给事中王三余虽为小弟之亲,亦全在摒斥之列——”
先拿自己人开刀,当然是处理人事上的一个绝好的运作的办法,既表明了自己大公无私的态度,也堵住了悠悠众口,先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这却只是赵南星做事的方法而已,并不是最终极的目标;接着,他又侃侃的说了下去:“但是,罢黜了吕胤昌、王三余这几个人,于政局来说,只不过是打了几只苍蝇而已,真正为害食人的老虎犹在其位上张牙舞爪呢;是以,小弟所要坚持的,不只是将几只不称职的苍蝇打走,更要打一打为害之首的老虎——就算打虎打不着,至少也要拔下他几根虎须来,以作为官吏之诫呢!”
他的话虽用了隐喻的方式来说,并没有直接明言这“为害之首”的老虎是谁,但在场的既全是他在朝为官的朋友,哪里还会不明白他所指的是谁呢?
赵志皋的出任代理首辅,本来也就是大家所坚持反对的一件事;虽然在万历皇帝的坚持下,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事实,但是存在于心里的反对声音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偏偏赵志皋自己又不争气,上任以来,不但毫无政绩可言,甚至表现得无能之至——当然,首辅根本不在“京察”之列,赵志皋再怎么不适任,这套监察制度都拿他没办法的;但是,对于赵志皋的弟弟就不一样了。
赵志皋的弟弟官位还在四品以下,属于京察的范围之内;而这个人的官声、能力、人品都极差,还常狐假虎威的仗着赵志皋的位子捞好处——耿直的赵南星当然看不惯,非要罢黜他不可了。
这就是“老虎虽打不着,虎须总要拔几根”的话了。
赵南星同时还向朋友们表明了自己的赤诚:“我辈读书人,应该把国家、百姓的福祉摆在前头,应该做的事就要当仁不让、义无反顾的勇往直前,绝不能因为权势当头而退缩——这一次的京察,小弟既已下定决心要为厘清政风,就不会因为任何的原因而有所改变了;即使小弟是因为这次与强权挑战的事而导致了什么严重后果,小弟也会无怨无悔的承担下来!”
说到后面几句,他的声音中很自然的挟带着一股悲壮之气.,也极富煽动力;于是,顾宪成第一个慨然的从座位上站起身子,朗声的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说:“赵兄的高见和做法,小弟十分的有同感;这次的京察,小弟愿追随赵兄,共为厘清政风而出力!”
其他的人其实也一样与他有同感、愿出力;有的人因为职位的关系,在“京察”这件事上使不上力,却也愿意在幕后协助——就这样,这一群原本就志同道合的朋友,因为这件事而凝固得更紧、更牢、形成的力量也就比以前更可观了。
在一番细谋之后,大家又簇拥着赵南星一起去拜访吏部尚书孙鑨,把事情谋画得更确实可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志在挽救日益败坏的政治风气和操守的充满了理想的行动,所得到的竟是反效果……
王锡爵甫由故乡返京,接回首辅的位子;他对于自己离京的时候代为“看守”职位,在自己抵京之后又肯乖乖交出位子的赵志皋,心中当然存着有一份“人情”,对于赵志皋的弟弟也就心存庇护之意;不可惜他慢了一步——他才刚到京师,由主察官所呈的“察疏”已经上了,被罢黜的官员的名单已经定案了。
这么一来,他的心中当然非常不高兴;站在他和赵志皋这边的人也开始地毯式的蒐集着“孙鑨集团”的小辫子,准备施以重大的反击——于是,又是一场文斗在朝廷中激烈的展开。
最后得胜的是王锡爵这一方,原因固然因为他的官位高些,但万历皇帝的态度才是真正影响比重的力量。
在万历皇帝“做皇帝”的哲学中,用人之道是宁取小人,不取君子的——从张居正的往例中,他就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一个大凡自以为是“君子”的、有才能的,态度总是傲慢得多,讲话总是大声得多,如果重用了君子做官,不久就会被他爬到头上来咄咄逼人、掌握一切了;小人则正好相反,柔佞、永远都是毕恭毕敬的,而且能力差,当再久的首辅,所握的相权也永远超不过君权的。
他虽然沉迷在福寿膏与酒色财气之中,但是脑袋却不糊涂,小时候所接受的完整的帝王教育也还有几分残留,对于如何驾驭臣子们,他自有一套方法——赵志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他所重用的——他哪里会让孙鑨、赵南星这些耿直、正派的“君子”在朝廷里形成具有影响力的潮动呢?他怎么会傻到让朝中出现第二个张居正来管束他呢?
因此,“孙鑨集团”是不败也得败了……
结果是万历皇帝下旨,孙鑨夺俸,赵南星贬官。
这个处罚当然令人不服,于是,孙鑨索性上疏辞官,而赵南星的好友王汝训、魏允贞、曾乾亨、于孔兼、陈泰来、顾允成、薛敷教等多人连番的为赵南星上疏辩白;顾宪成甚至上疏说,自己也是负责“京察”的官吏,如果赵南星有过,自己也难脱责,因此,他愿与赵南星同罢。
可是,这些疏上去之后,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得更大了——万历皇帝一怒之下,索性下令将赵南星罢黜为民,于孔兼、陈带来等人全被贬官,顾宪成则改调了文选郎中。
一场“京察”的文斗终于落幕了,接下来的则是开始涌起的议论此事的声浪——在实质的政坛上是小人战胜了君子,而在舆论的评价中则是君子战胜了小人;但是,无论胜负,大明朝为这场文斗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一个无可弥补的损失,那就是朝中的善类越来越少了。
第十二章 战前战
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则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受到了惨痛教训的李如松在痛定思痛下,一面采取了稳扎稳打的战略,将大军分驻几处要地以互为声援,但却不再正面向敌人进攻,而采守势;一面他却命参将查大受率领了一批死士,在朝鲜本地人的带路下,从小路抄到日军积栗的龙山粮仓,放火烧了日军的粮食。
这招是“出奇制胜”的绝妙好计,日军本来就已经因为遭到朝鲜人民和义军的抵抗,徵集粮食不易;朝鲜幅员过大,日本本土和朝鲜又有一海之隔,军粮的运输、补给困难重重;龙山粮仓一被烧,数十万石军粮化成了灰,问题就更大了,于是只好往“撤退”的路子上走。
四月十八日,日军弃守王京,向釜山方向撤退;李如松一得到消息,当然也就展开了行动;但这次他学乖了,不再以轻骑追击了,而是先与宁应昌率领大军进了城,一面小心翼翼的观望敌情,一面以大军渡汉江,尾随在日军后面,要等到有十成的把握他才敢下令开战了。
而日军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已因缺粮饥困而大为减弱,无法主动的向明方开战,但防守的工作却几乎做得无懈可击,军士们全部轮流休息,缓缓后退,直到抵达釜山都没给明方半点可乘之机。
但一到釜山,日军的战略又改变了——在釜山,日方还有其他几路的军队可以来会合,总数很可观;釜山又是海港,从日本本土运到的军粮就在釜山登陆——因此,他们在釜山结营,准备长期据守了。
李如松找不到开战的机会,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也驻兵据守,和日军形成了对峙、互相警戒却不开战、也不谈和的特殊的情势。
而辽东的情势却又出现着另外一种的特殊——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股几欲逼人窒息的无形的重压深深的笼罩着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和每一个人的心……
努尔哈赤数度试图打破这沉闷的僵局,但是,每每心里头已经冲动到十二万分了,再一深思,便又强迫自己忍耐下来罢了手。
这倒不是在泼自己的冷水,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实在没有胜算——纳林布禄光凭一个叶赫部,实力就已经远胜建州左卫,更何况他又联合了扈伦四部;再加上朝鲜的战事,日军隔江虎视,造成极大的威胁——处在这样的险境中,他怎能掉以轻心呢?
直到四月底,日军撤退到釜山的消息传来后,他才稍微的松出了一口气;这一方面的威胁总算暂时解除了,至少,短时间之内,日军是不太会北进了。
但是,这个“心头一松”却也只是刹那,另外一个念头立刻从心中涌起。
“得趁日军退 53bb." >去的这个空档,尽早的解决了纳林布禄的问题;免得日军万一卷土重来,又陷入腹背受敌中!”
接着他便陷入了深思中,开始仔细的盘算起主动对纳林布禄出兵的大、小细节了。
而野心勃勃的纳林布禄,对于时机的看法,竟然是与他“英雄所见略同”的,他约齐了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乌拉贝勒满泰和辉发贝勒拜音达里,用果断的口气对他们说道:“这是个时机,正好一举拿下建州!”
他有野心,打建州的主意更不止一天了,时机来了当然不会放过;更何况,他的个性急躁冲动,以占先机为出发点,缺少了一份努尔哈赤式的深谋远虑、谋定而后动的习惯;因此,他说干就干……
就在六月间,纳林布禄率领扈伦四部的联军,发>动了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
他采用偷袭的方式,带着人马揠旗息鼓的悄悄的出发,往预定的目标——属于建州旗下的户布察寨,打算出其不意的一举扫平户布察寨,大肆劫掠一番,以给努尔哈赤一个下马威。
但是,他这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行动却没能逃过努尔哈赤的情报网;他的人马前脚一踏出叶赫部,努尔哈赤就已经从布下的耳目中得到消息了。
努尔哈赤当然不会任由他来劫掠——略一思量,他随即下令:“我军即刻出发,算路程,可以比纳林布禄早半个时辰到达户布察寨,所以,我军还来得及再多往前..赶一程,在半路上埋伏截击——这一战,我亲自去;另外由安费扬古带百骑精锐接应;其他的人则负责留守——要加倍小心,提防纳林布禄掠户布察寨只是烟幕,实际上却以主力来进攻费阿拉!”
说着,他立刻披上甲,上马出发了。
没想到他这一支人马因为训练有素,而且熟悉建州附近的地形和道路,一阵奔驰下来,脚程比扈伦四部的人马快了许多,也超过了他的预估,竟已到达接近哈达部的富尔佳齐寨附近了。
于是,他临时调整了一下战略;命步兵在路间埋伏,自己则带着骑兵们先劫了富尔佳齐寨,反过来先给哈达一个下马威……
富尔佳齐寨的实力不强,他的“心理战”很迅速的奏了效,不但夺了不少富尔佳齐寨的财物,也连带携折了军心,敢与他正面交锋的人几乎是没有。
再接下来,他才开始迎战纳林布禄……
纳林布禄志得意满的带着队伍,一路衔枚疾走而来,直到到了富尔佳齐寨才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本他以为自己会到户布察寨去“杀他个出其不意”的,再也没想到竟会被努尔哈赤捷足先登的把富尔佳齐寨“杀了个出其不意”——这么一来,全军的士气在不自觉间就弱了下来,而他自己却被激得暴跳如雷了起来。
“他奶奶的熊——”
盛怒之下,他的粗话也就随口喷出,接着更忘了自己也是来偷袭别人的,竟一路骂了下去:“老子把你祖宗八代!趁虚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然而努尔哈赤却根本不理会他这些,更不与他斗嘴——他冷静的观望了一下现场的情势,飞快的想定了歼敌的方法。
他决定亲身诱敌,以把敌军引入他预先设好的埋伏中——对付生性暴躁、一生起气来就失去理性的纳林布禄,这招绝对管用……
于是,他命令全部的队伍往步兵们埋伏的地方缓缓后退,自己孤身一人殿后,就在全部队伍缓退中,他回头向纳林布禄露了个似调侃又似轻蔑的笑容,然后出其不意的突然一箭射去,“刷”的一声直取纳林布禄的前心。
纳林布不防他有这一招,连忙举盾来挡,身旁的侍卫也连忙靠近来应变,虽然有惊无险,胸中的怒火却被激得更旺,于是一声暴喝随之而起,立刻就下令追赶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却根本不回声应战,只让队伍后退;纳林布禄追在后面大吼大叫:“懦夫!只会放冷箭,却没本事打仗!”
努尔哈赤还是不理他,纳林布禄仰天藏书网大笑了起来:“你逃不了的——”
可是,他的笑声只响了一半就被其他的声音盖住了——努尔哈赤的队伍突然停止了后退,接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号角吹出,完全掩盖了其他一切声息。
紧随着号角声,埋伏的军队现身了——已经以逸待劳了多时的建州步兵就像凭空而降似的出现在纳林布禄眼前,人人刀出鞘、弓上弦的组成了一个凹字形的阵势,层层的包围了纳林布禄的几千人马,后退中的骑更是立刻掉转马头,堵住的纳林布禄的前路,和步兵合组成了一个四方合围的口袋,牢牢的套住了纳林布禄。
扈伦四部的人马登时就慌了手脚,乱成了一团藏书网;但是,纳林布禄并不是没有应变能力的脓包,战争经验相当丰富的他面对这猝发的变故,立刻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陷险境,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此地;于是,他在急切中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沉着的下达命令:“全部的人马聚在一起,冲出一条路,退回去!”
说着,又叮咛了哈达、辉发、乌拉三部的贝勒道:“别让人马分散,聚在一起,集合全力退回去!”
他让三部的的贝勒带队撤退,自己却负责殿后,亲自带着几十骑,目标对准了努尔哈赤冲过来,以掩护其他的人马撤退。
于是,郎舅两人就在乱军中厮杀了起来。
纳林布禄的目的是撤退,抢攻努尔哈赤的用意在于先声夺人,以便全身而退;努尔哈赤的目的却是催折扈伦四部的军心士气,藉以减弱敌人的战斗力,因此,除了自己全力迎战纳林布禄之外,还命军士们大声呼喊,奋勇杀敌;两方的目的既已大不相同,士气的强弱也就大相迳庭,战不了多时,纳林布禄就已经挺不住了。
他当然也无心恋战,手中的大刀挥舞了一阵之后,虚晃一招,抓到一个缝隙,便在几个侍卫的掩护下转身遁逃。
努尔哈赤倒也没有策马追赶他,只挽弓朝他射了一箭,这一箭没射中他,却深入马股;那股吃痛不过,一阵狂嘶,竟然把纳林布禄掀下地来。
这下,纳林布禄更加的狼狈了,只得换乘了侍卫的马,仓皇的奔逃;努尔哈赤带了几个人装腔作势的在后面追赶了一阵,越发把他吓得胆战心惊的策马狂奔,好不容易才逃脱了努尔哈赤的追赶。
回头看看,确定已无追兵驱赶了,纳林布禄和手下侥幸逃出的部属们这才吐了一口长气,却不料,这口气还是吐得太早了——奉命接应的安费扬古早已在 534a." >半路上等着他们了,于是,又是一场以逸待劳的截杀……
纳林布禄侥幸兔脱,只是,等到逃回叶赫部后一清点人数,这一次的偷袭不成反遭截杀,生还的人马竟只有出发时的四分之一,其余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投降了。
“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又羞又愤又气恼,捶桌子跳脚的向三部贝勒叫嚷:“这一次,准是出了内奸,去向努尔哈赤报信——等我把他揪出来,活剥他的皮。”
一面却又沉下气来说:“我们再分头多招聚些人马,尽快去找努尔哈赤讨回这个面子来!”
第十三章 前夕
回到费阿拉城中,努尔哈赤的心情好极了;他先是论功行赏,奖励了所有奋勇杀敌的军士,把所有获得的财物都分给他们;接着更因为安费扬古截杀敌军时的表现英勇,又特别加给了他“硕翁科罗巴图鲁”加在意为勇士的“巴图鲁”封号上,是特别嘉赏安费扬古的勇猛。(一般大都只有“巴图鲁”的封号,如努尔哈赤的伯父礼敦,有“巴图鲁”封号,详见本书第一部。)">的封号。
但是,他在高兴之余,并没有因为这场“战前战”的胜利而陶醉在快感中得意忘形——论功行赏完毕之后,他立刻召集了部属们举行会议。
“这一场战,固然是我方大胜,给了纳林布禄一个下马威;但是,这对纳林布禄来说只不过是个小挫,他的实力还是不容忽视的,我们切不可因为胜了这一仗而沾沾自喜,而必须立刻准备迎接下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
他率先发言,第一句话就把会议的主题明白的昭示大家;接着,他做了详细的检讨:“这一次,我方大胜的第一个原因就是消息打听得正确,传来迅速,使我方有备无患,使纳林布禄无法偷袭——战争中情报工作非常重要,一定要多下功夫!”
在这方面,他决定再多加派人手,以便在原有的良好基础上创造更好的成绩;于是,他把心目中已考虑了许久的理想人物叫了出来:“武理堪——”
人群中应声而出,单膝下跪,朗声一声:“武理堪在!”
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平常人缘很好,做事非常细心,观察和反应、机要的能力都不错,虽然武艺平平,但努尔哈赤却认为侦察、情报的工作与上战场拚敌小有不同,武艺可以放在其次考虑考虑,而以观察和判断方面的能力选中了 6b66." >武理堪:“你去挑两百名弟兄,负责第二线的侦察工作——你这两百人,分十人一组,分散在东路一带,专门注意纳林布禄的动静;十人中又以日夜两班轮流,一定要做到无一刻疏漏的;每天也分早晚两次向我报告你们的侦察所得!”
这个任务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但是武理堪却毫无犹豫之色,信心十足的接受了命令;他先是发出了响亮的一声:“武理堪领命——”
但是,接下来,他反而向努尔哈赤提出了建议:“纳林布禄处在这个时候,一定四处招兵买马,我们这两百弟兄,是不是要分一些人去假意投靠,混入纳林布禄军中?”
努尔哈赤考虑了一下才调整交付给他的使命:“纳林布禄的军中我早有安排——现在需要你们混入的,反而是哈达、辉发、乌拉这几部——唔,你挑选弟兄的时候,先把说话时带着这几部口音的人留下来,等我另有交代!”
武理堪道:“带有蒙古口音的呢?要不要留下来?”
一句话提醒了努尔哈赤,他“啊”的一声发出轻呼:“我怎么险些疏..忽了——叶赫本是蒙古族,纳林布禄急切想要联合他部吞并建州的时候,当然会设法拉拢蒙古参加他的阵营——这确实不可不防!”
于是,他问武理堪:“弟兄中有人说话是蒙古口音?是来自蒙古本部的人吗?”
武理堪回答:“我只认识两人,都不是蒙古人,而只是在蒙古部中长期居住、往来过的,因此说起话来是蒙古口音!”
这样看来,两个人原本也不是建州的子民,而是女真的“游民”;但是,努尔哈赤却已经认定了他们“有用”了,于是,他告诉武理堪:“留下来——带他们来见我!”
然后,他结束了这方面的任务分配,而下达其他的命令:“情报工作只是初步,一旦开战,就是真刀真枪的对垒,因此,任何一方面我们都不能疏失!”
他指派了额亦都和安费扬古加紧训练士卒,费英东和何和礼加紧准备武器、粮草,扈尔汉则跟随着他居中指挥度;他并且宣布了一个新的军事训练:“每隔十天,所有的人马分一半轮流外出演习,每次的地点不一样——我们必熟悉每一个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方!”
他全力的备战,任何一个小环节都尽可能的设想到了,他竭尽全力的做了最周密的准备。
三十五岁的他,心智成熟,战争经验丰富,对这一仗的体认尤其深刻:“纳林布禄的野心在于做女真人的共主——这一仗的胜负所决定的就不只是建州、海西两方势力的消长,而是全体女真人未来的命运!”
“并非我不肯臣服于纳林布禄之下,而是他这个人根本不适宜做女真人的共主——他粗直暴躁,只有匹夫之勇,而没有远见,没有智慧,没有气度——如果由他来做女真人的共主,将会把女真人带到一个危险的局面中!”
这些话,他在心里想了无数次,偶尔也向额亦都、安费扬古等几个人说上一说。
实际上,自从纳林布禄的野心和企图逐渐暴露至今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了,每个人的心中也都99lib.早有体认,这一仗是迟早要发生的,却说不出到哪一天要发生;因此,战争的阴影时时的笼罩在眼前,成为一股沉重的压力;反而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明朗了,战争的时间已经逼近到眼前了,这些阴影和压力竟奇迹似的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强的意志和信念。
“我们一定要打赢这重要无比的一仗——”
伸出结实、强壮的胳臂,几个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一起握住了这个共同的信念。
努尔哈赤居中,环着每一个人的手掌;天气热,他仅穿了一件无领的布衫,颈子上的疤痕便非常清晰的显露在每一个人的眼前;额亦都和安费扬古是亲身经历过翁科洛城一役的人,对于他这道几乎皮命的伤疤知之甚详,一见到他这道鼓起的疤痕,内心中就不由自主的被振起一波波的撼动;费英东、何和礼和扈尔汉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程,却早已耳闻,一见之下,也一样的心口砰砰直跳。
反而是努尔哈赤自己不怎么在意——颈子上的伤痊愈了以后,伤口上留下了一块凸起的肉疤,不经意思时自己的手指常摸到,心里却已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了——其实,除了颈子以外,身体上留下的伤疤更多,前胸、后背、四肢,连数都懒得去数它了。
他觉得那不是很重要的,肉体上的创伤,外貌的改变,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历经了十年的征战,他的外貌已有着显着的改变;原本黝黑的皮肤晒得更黑了,瘦削结实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皱纹;原本锐利的眼神则多丑了一份深沉和内敛,唇上蓄了须,但整个脸上的线条却变得分外的坚实有力——三十五岁的他,心中的那份顶天立地的气概逐渐具体的渗透过外貌中来了。
因此,他对自己的使命也体认得更加深刻。
“我们要带领全体女真人走向一个康庄大道!”
这是他终生所要奋斗的目标,也是他要倾全力打赢这一仗的目标……
而纳林布禄也在积极的备战,准备吞并整个建州;到了九月里,他的行动展开了。
为了一湔富尔佳齐寨战败之耻,这三个月来,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好了备战的工作;叶赫毕竟是大部,实力雄厚,动员人马的能力强,在各部之间的号召也大,一个振臂高呼,竟集合了九部之众组成了听命于他的共同体——除了原先已与他共行动的哈达、乌拉、辉发之外,他又拉拢到了蒙古的科尔沁、锡伯、卦尔察三部,再加上已依附于他的长白山部的朱舍里、讷殷两部,一共九部,结成了联盟——九部的精兵合起来有三万之多,声势实在不能算不浩大了。
他把这三万精兵分成了三路,所采取的战略是三路合围,直扑建州,以“强压”之势一举消灭建州。
由于兵力超过对方许多,这一仗,他有必胜的把握,临出发前,他设宴款待其他八部率军来会的领导人,志得意满的仰天大笑着对每一个人说:“建州三卫,其他的两卫早就名存实亡了,只剩努尔哈赤的左卫,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偏偏他还要妄自尊大,四处征讨,扩大他的领域,还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上次向他要两块地,他居然敢说个不字,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只有让我等这三万大军,踏平了他建州左卫的田舍城楼,他才会把这个‘不’字给咽回去呢!”
他的话里特地跳过了富尔佳齐寨的战败不讲,直接的跨到了这一次战争之后——而且是大获全胜之后最定:“这一次,我等拿下建州左卫,一切所获,无论土地、城寨、财富、人丁、牲畜,都由我等九部均分——”
他说得高兴,倒彷佛战已经打胜了似的,如意算盘拨得叮当响;但是,他这种夸大、战还没打就在分配战利品的狂妄态度却也带来了正面的作用——与会的每一个人受到气氛的感染,人人都产生了“大获全胜”的幻觉,因而使士气大大的提高,斗挚也越发的旺盛了。
于是,三万大军立刻启程,浩浩荡荡的杀向建州而来,第一个进攻的目标锁定了苏克苏浒河南岸的古勒山。
第十四章 胜算
“九部联军现在驻扎在浑河北岸,方才他们举炊煮食,火密如星,隔岸可见——”
负责侦察的武理堪快马向努尔哈赤驰报:“预计他们在饱餐之后就会拔营行进,根据我方的细作打出的讯号显示,联军将趁夜渡沙济岭而来!”
听完这个报告,努尔哈赤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随即吩咐身旁的一个侍卫说:“你去告诉大家,咱们明天一早出发迎战——天明五鼓时分,大家在广场上集合见我!”
吩咐完话,他自己立刻就起身走了,一头就走进侍妾富察氏的房中,也不等人来侍候,自己脱了衣服鞋子就上炕睡了,这一睡睡得又深又香,不多时就呼声大作了起来。
富察氏名叫衮代,已为他生了第五个儿子莽古尔泰和第三个女儿莽古济;她长得丰腴健美,而且机敏伶俐,能言善道,一向很得他的欢心;可是,这一次,他这么一个仰头大睡,却把机灵的衮代当弄傻了。
虽是女流,跟在努尔哈赤身边,她也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九部联军来犯的消息,心里的着急并不亚于男人;但是,敌人已经倾巢逼近,努藏书网尔哈赤却反而什么事也不做的呼呼大睡了起来,这样的反应实在大出她的意料之外——独自在房里踱了几圈,越踱心里就越急越慌越乱,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坐到炕缘上去,用力的把努尔哈赤推醒。
“贝勒爷,您怎么还睡得着呢?纳林布禄带着九部联军已经在渡沙济岭了——”
她急切的推醒了努尔哈赤,焦虑的、一迭声的说:“贝勒爷,您是乱了方寸了,还是心里害怕呢?九部联军已经逼近建州了,哪里是倒头大睡的时候呢?”
努尔哈赤被她推醒了,睁开眼来,看她一脸尽是忧惧焦急,听她说话更像急得快哭出来了,下意识的立刻就伸出手去,拍着她的肩背哄慰她,一面露出笑容来对她说:“一个人如果心里乱了方寸,或者害怕恐惧,就算躺下了也睡不着的——你看我像是乱了对寸,或者恐惧的样子吗?”
说着,他又好言好语的解说给她听:“自从纳林布禄派人来建州讹地,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多来,我心里确实存在着阴影;那是因为明知道这一战是必然会发生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整个气氛也就压在准备和等待中,心里更是觉得沉闷、不安;但是,事情已.99lib.经明明白白的抖开在眼前了,就是明天,我要与纳林布禄的九部联军一决胜负,比起遥遥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来,不正如一块石头已经落了地,再也无须悬念了吗?”
衮代嗫嚅着说:“但是——明日这场仗——”
努尔哈热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好了,我都准备周全了!”
语声一顿,他又揽着衮代的肩头说道:“我也相信,上天必会庇佑我的——这场战争起因是叶赫觊觎我建州的领土,我是为了保领士而战——上天必会庇占我而厌弃侵略者的!”
他的话中充满了自信,也挟带着一股无形的说服力,听得衮代终于破涕为笑的点头称是:“贝勒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然而,他的心胸毕竟不如努尔哈赤的宽广沉着,口里尽管这么说,心还是放不下来,人更睡不着,整整的一夜,她都在努尔哈赤的沉稳均匀的鼾声中睁着眼睛发呆,直到东方既白。
一夜未眠,晨起梳妆的时候,她的眉宇间竟隐约的浮起了一层憔粹之色;相形之下,经过了一夜饱睡的努尔哈赤则显得精神奕奕,容光焕发,一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从内在洋溢到外在……
用过早餐后,他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步行到达广场;天色还在未央之际,但是,他的四个弟弟、五员虎将早已全副武装、整齐一致的率领着手下的次级将领守候在广场中了,所有的骑兵、步卒则排列在广场外,总数有好几千人,场面很是壮观。
站上高台后,他接受群众的欢呼:“努尔哈赤贝勒旗开得胜——大胜叶赫!”
欢呼声连续重复了三次,迎着晨风高高而立的努尔哈赤展开了笑颜,伸出了双臂,全身的热血也为之澎湃——从群众的欢呼声中,他感受到了每一个人心中所高涨的必胜的信念——他感到欣慰,自己多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支亲手培训出来的队伍已经成为一支钢铁般的劲旅,具有高昂的士气和坚强的信心与意志,在这场关键性的战争中一定能发挥强大的作用!
于是,他高举着双臂,向群众高喊:“我们为建州而战,也为全体女真人的前途而战——”
接着,他转身仰首向天,单膝下跪;台下所站立的每一个人立刻也跟着他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仰首向天,单膝下跪;再接下来,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下来,几千个人的场面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以待。
努尔哈赤大声的向天宣誓:“皇天后土,上下神只——我建州与叶赫,本为姻亲,素无依隙,我境子民,人人守土安居,自足自乐;奈何叶赫前来构怨,纠合兵众,侵陵我邦;我等为守土保境,奋起而战,天其监之!”
然后,他叩首拜祝:“这一战,事关两部之消长,天其佑我——愿敌人垂首,我军奋扬,人不遗鞭,马无颠踬,一战而捷!”
祝福完毕,他立刻起身上马,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直向古勒山而去。
几千个人跟随着他扬鞭奔驰,半天的时间,全军到达了拖克索的地方。
眼看日已近午,努尔哈赤便下令全军下马休息,等到全部的士卒吃过乾粮、饮过水,席地歇坐的时候,他才向群众们解说了一部分的军情:“几天前,我已根据武理堪所蒐集来的情报,研究出了敌人所行进的方向、路线,并且预先做了安排——我已派了几路精兵,在敌兵前进的道路旁埋伏,在高岭悬崖上安放了滚木擂石,在沿河峡路上设置了横木障碍;这些,都将发生极大的作用——”
接着,他又向大家说明眼前这一仗的作战方法:“敌军全军三万,我方则除了埋伏在外的部队之外,现在随我出战的总数是五千——人数虽然只有敌方的两成不到,但是,大家都却不必忧虑,我已制订了必胜的策略;对敌之时,我便立于险要之处,以身诱敌,引敌兵来后,大家再一起现身,利用地势的险要来克敌制胜;如若敌兵不受引诱,不来进攻,我等便下马步行,从四面分列,徐徐前进,再出其不意的突袭!”
然后,他分析着敌方的情况:“敌军人数虽多,但是由九部之众合组而成,没有经过整体的战斗训练,彼此间便如一盘散沙似的无法凝结,作战的时候很难做整体的配合和发挥;这种情况,最适合用‘各个击破’的方式来消灭他们——而且,敌军既是九部组合的散沙,就不会有很强的向心力,只要在作战的时候先斩杀了一、两个头目,摧折了他们的士气,再多的人众也会很快的就不战自溃了!”
他胸有成竹,指示起战略来分外显得气定神闲,既让部属们充分的了解了他所拟定的作战计划,也让大家对自己所要分担的项目了解得更明确:“古勒山的山路崎岖险酸,不利马队冲刺,因此,这一战,骑兵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不大,主力要放在步兵身上,骑兵则埋伏在山下,专门负责收拾敌方的败逃的人马;弓箭手的责任就重了,第一道据守在险要的各处,等到滚木擂石施政之后就开射,第二道得掩护步兵攻击,第三道也一样负责追杀敌方败兵——”
任务分配完毕,他便起身上马,率领着队伍继续前进;行到札喀城城邦的时候,札喀城的两位城守鼐和山坦两人已率了几名随从迎了上来。
两人向他报告:“敌兵在辰时三刻到达了札喀城,围攻了一阵,我军奋勇抵抗,敌兵攻了两个时辰都没沾到任何便宜,自动的退兵了,现在转攻黑济格城去了!”
听了这个报告,努尔哈赤先微微的点了点头,嘉勉了两人道:“很好,你们守城有攻,等这场仗打完,我另有奖赏!”
接着又问他们:“敌方的战斗力怎么样?”
山坦略略沉吟了一下才鼓起勇气回答他:“人数非常多,仅只来围札喀城的就有五、六千之多,札喀城以寡击众,还能守得住,除了我军上下一条心,誓死抵抗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那就是地势高险,易守难攻,否则,后果就难以想像了——”
这话回答得很实在,努尔哈赤听了,并无不悦的感觉,但是,心里却不可免的增加了一份沉重,人也不由自主的就陷入了沉默中。
双方兵力悬殊,这是个铁的事实——他麾下的全部军队总数只有两万人,又必须分派一部分的人马防守各城及费阿拉本城,一部分的人马已派出去潜赴在半路上埋伏,现下能上阵的就只剩自己亲率的这五千人。
他虽然有必胜的信心,但却不是昧于事实;他也必须顾虑到,两军对垒的时候,敌方的“人多”不无会影响己方士气的可能;因此,他立刻就在心中寻思起对策来,一面又问山坦说:“敌军往黑济格城去有多久了?”
山坦回答说:“也有两个时辰了——”
说着,他便和鼐护两个人陪着努尔哈赤登上城楼,远远的眺望着黑济格城,看到黑济格城上的旗帜依然还在天空中飘扬,三个人一起放下心来:“敌方还没占到便宜!”
于是,努尔哈赤立刻派出了几名快骑,潜赴黑济格城打听消息,一面下令全军在札喀城札营休息,自己则在鼎护和山坦的陪同下去探视了因这次守城而受伤的兵卒。
天黑之前,派出去的的快骑回来向他报告:“黑济格城没有被攻下,敌方已经开始退兵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努尔哈赤欣然大喜:“太好了,守住了黑济格城,对我们明日的大战太有利了!”
纳林布禄的九部联军攻黑济格不下,明天便一定还会再倾全力进攻,而黑济格城距古勒山不远,要把纳林布禄的军队诱到古勒山那就容易得多了;更何况黑济格城没有失守,己方也就少了一份后顾之忧……
“太好了——”
他忍不住重重的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盘一起乱响,他的心也兴奋得砰砰跳:“明天,管教纳林布禄惊魂丧胆——”
第十五章 古勒山之战
一场激烈的血战于焉展开:
努尔哈赤准确的控制了时间,驻扎在札喀城的大军在用过晚餐后即刻就寝,二更天起身,三更时分全军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人禁声、马衔枚的悄悄向古勒山出发。
古勒山上原本就已经派有军队埋伏,五更时分,努尔哈赤亲率的这支军队到达,几方会合之后又按照原来的部署各自就位……
天蒙蒙亮的时候,纳林布禄率领的九部联军也出动了。
九部联军中,纳林布禄是西义上的最高统帅,但实际上,各支队伍仍由各部的部长率自率领、指挥;亲临的各部之长有:
哈达贝勒孟格布禄
乌拉贝勒布占泰
辉发贝勒拜音达里
蒙古科尔沁贝勒翁阿代、莽古思
叶赫本部中,前寨部长卜寨也亲自领兵而来,因此,本部的军队也由卜寨率领;反而是蒙古的明安、锡伯、卦尔察三部所派来助战的“佣兵”,因为没有部长亲率,便直接归属纳林布禄指挥了。
而无论指挥权属谁,这九部合组起来的军队实实在在的有三万人之多,一声号角吹起,全体一起杀向黑济格城而来,场面是非常的浩大、壮观。
但是,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在到达黑济格城之前就转向了……
古勒山与黑济格城相对,纳林布禄的行踪才刚从地面上出现的时候,在古勒山居高临下的努尔哈赤就已经看了个一清二楚;等到纳林布禄的队伍靠近古勒山的时候,他一个手势发出,身旁的十几名鼓手立刻使尽全力的击鼓,背后站立的两、三百人也一起呐喊了起来。
纳林布禄一抬头就看见山腰上的努尔哈赤,远远望去,努尔哈赤的身影小得可怜,所谓的“军队”也只有两、三百人,看得他立刻发出了一声鄙夷式的冷笑:“自不量力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想站在山上耀武扬威?”
于是,马鞭一辉,他立刻下令全军转向,放弃了原来要进攻的黑济格城而转攻古勒山。
古勒山下是一片缘野,他的军队轻而易举的以飞快的速度越过了,没有遇到半点埋伏、偷袭,顺利得不得了;接着上了山坡,也前进得毫无困难;但是,等到爬过一小段缓坡之后,接下来的山路枚变得难走了,狭、陡、崎岖,马匹根本放不开奔蹄。
但是,眼看着兵寡将少的努尔哈赤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实在不甘心白白的放过了这个大好的杀死努尔哈赤的机会;于是,他便下令骑兵们下马,徒步上山。
可是,即使是步行,也因为山路狭窄而无法成列,整个队伍便只好散成了一条长线前进。
哪里知道,才走了一小段路,变故就发生了……
先是无缘无故的响起了一声号角,纳林的一个反应便是努尔哈赤率人冲下来迎战了,于是他连忙下令全军止步,准备应战;却不料,说时迟,那时快,他的令声才传出,努尔哈赤在半山腰上的第一道埋伏就已经发动了,顷刻间,乱石巨木一起滚落了下来,没头没脑的砸向他的巨队。
受到这样的突击,队伍中立刻乱成一团,人号马嘶的惨叫连连;还幸亏他的战争经验丰富,应变能力并不弱,虽然猝然受袭,小乱了一会之后还是让他稳住阵脚。
他向部队大声吼叫下令:“不要慌——躲进树林子里去——往山里边靠——”
林中山边,滚木擂台能打到的少了些,又有树木可以掩蔽、阻挡一些,军队及时避入,损伤就可以减少了许多;因此,他自己便一马当先的冲入了树林,大队的人随后也就纷纷的跟进,总算避过了这一道埋伏。
“至少折损了一、二百人——”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恨声不绝,越发的努火中烧,急着要冲到努尔哈赤跟前去与他战个你死我活;于是,他飞快的下令全军尽速整队,清点人数再出发。
然而,情势却根本不容他如意——才刚被滚木擂石突袭得号叫四起、心有余悸的这支九部联军,重新整队才只进行了一阵,变故又生了。
这次飞过来的是弩箭。
同样的号角声一响,乱箭立刻齐发,又多又快的有如急雨,登时把明亮的天都遮黑了。
纳林布禄耳中只听得羽箭呼呼的响着,己方的号叫声再度四起,他一面举盾挡箭,一面再一次的大吼大叫的下令全军沉着应变,心里的怒火燃到了沸点,情绪便更加的暴躁。
因此,一等埋伏的箭势放缓,他立刻又急急忙忙的下令全军尽束准备冲过箭阵,直奔努尔哈赤阵前决战。
可是,已经连续两度受到突击的九部联军,士气已经低落下来了;惊魂甫定的军士们的心中都已有了怯意,再加上受伤的人不时的发出呻吟,已死的尸首更是四处横陈,弄得大家的心中都笼罩着阴影,甚至已经有部分的军士开始在心中打起退堂鼓来了,暗自偷偷的准备逃跑。
这么一来,整队的速度当然也就自然而然的慢了下来,大家像是能拖多久就算多久似的慢慢的磨时间;这个现象,看在纳林布禄的眼中,努火又加旺了几分;但是,他也清楚,全军的士气已因连受打击而低落下来了,在这种时候,如果采用高压的方式强迫军队提高效率的话,只会得到反效果;只有从提升士气,激起全军的战斗意志方面着手,才有改善的可能。
于是,他强迫自己压下脾气,耐住性子,好言好语的向全军放话:“这一战,所有得到的战利品全归个人所有——大家要奋勇前进啊!”
这话还有点管用,军士们的态度开始变得积极了些,纳林布禄一看,连忙再加重语气大叫:“努尔哈赤就在前方不远,他只有几十兵将,咱们冲上去,一鼓作气,把他拚掉,他整个建州的财富全由大家来均分!”
他拿住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心态,喊话给全军;果然,“利”字当头,人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动作变快了,原本低沉下去的士气也有了回升的迹象。
纳林布禄当然懂得“机不可失”的道理,立刻再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然后又忙忙的催人上路;于是,这支浩浩荡荡的九部联军再度展开壮盛的军容,往努尔哈赤所在的半山腰杀奔上去。
从半山腰上往下望来,这大队的人马看起来声势非常龙大,人多得如潮浪滚滚,一波一波的翻涌而上。
努尔哈赤定定的下望着这支为数众多的队伍,仔细的观望了好一会儿,脸上忽然露藏书网出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笑容,然后,他向立在身后的额亦都说:“你是全建州最骁勇的虎将,是最适当的前锋——你带一百名精锐迎战,先挫一挫敌人的军心!”
然后,他又向安费扬古和费英东说:“你们两个负责第二波,务必要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在在都显得坚定、果然、信心十足,听在部属们的耳中分外有力,更提升了战斗的勇气,接到命令的每一个人也就更加热切的奋勇上前……
额亦都虽然只带一百骑迎战敌军,可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以一当百的勇士,人数虽少,却都有必胜的信念,人人精神抖擞的出发应战。
纳林布禄的先锋部队在转上半山腰的当口与这支队伍迎面而遇;由下势往上抬头一看,只有百骑的队伍并不壮观,甚至还退立在十步之后;但是单独一人向前昂首而立的额亦都,猛一看竟有如巨人一般伟硕,他背插箭袋,腰横短刀,手中高举着一把雪亮的长枪,一身鲜明的甲胄,脸上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调侃神情,彷佛丝毫没有把眼前这成千上万的敌军放在眼里似的。
这样的气势先声夺人,几个先跟他打上照面的敌军竟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谁也没有勇气上前向他挑战。
额亦都威风凛凛,一抖手中的长枪,枪尖很自然的舞起几朵银花来;他朝着眼前的敌人哂笑道:“妄想侵略建州的赖蛤蟆——谁先上来吃我一枪!”
没人敢向他挑战,但他却不会因此而退却,一挥长枪,他率先发动攻击,扑向来犯的敌人。
这下,几个心生胆怯,不敢上前的敌的军只好应战了,仗着人多,团团的将他围在中央。
额亦都所仗侍的却是自己一身超群的武艺,一柄长枪在手中舞动得有如银蛇一般灵活、敏锐、犀利——一个翻扑前刺,“啊”的一声惨叫随之响起,如银如雪,闪闪发亮的枪尖已经带起了猩红。
“好——”
他率领的一百名弟兄登时发出了如雷般的欢呼声、鼓掌声,赞美与喝采久久不绝,叫得整座山中都涌起了回音。
额亦都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手中的长枪也越发舞得起劲;包围他的这一大群人却因为胆量和士气受到了摧折而有加慌张、畏缩,再加上山路本狭,人一多反而施展不开手脚,吃不得额亦都单枪匹马的冲刺,接二连三的响起惨叫声;后头跟上来的一队叶赫兵卒,一看这个画面,竟惊得不敢应战了,转身就往山下逃。
包围额亦都的人群已经战得只剩下两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好几具尸体,一不留神,一个座下的马足被尸体绊了一下,竟摔下马来;另一个眼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吓得魂都飞了,哪里还敢再与额亦都格斗,一掉转马头就慌忙忙的逃下山去了。
额亦都本无意追赶他,也不放箭射他,只向身后一挥手,哈哈的大笑着说:“第一场,我方大捷——第二波的敌兵上来的时候,可就看你们的了!”
他身后的百骑齐声高喊:“我等必胜——”
也有两个人上来,把那坠马的叶赫兵押了起来,那人哭丧着脸哀求道:“饶我不死,我愿投降!”
额亦都笑着点点头,向押他的那两人道:“带他去见贝勒,说他愿降!”
话才吩咐完,耳中已经传来了人马声——第二波进攻的敌军冲上来了。
原来,打先头的这一队人马逃下去后,立刻把额亦都拦路单枪独挑的情形报告了领队的两位叶赫贝勒卜寨、金台石和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三个人一阵商议之后,认为合三人所率的队伍共有万骑之多,而额亦都所率不过百骑,任凭额亦都再怎么神勇,也难以百敌万;因此,三个人立刻决定不顾一切冲上来了。
可是,额亦都却毫无惧意,神闲气定的向部属们笑了一笑,眉飞色舞的说:“今日,看我们建州的好汉大显神威。”
说罢,自己退回到队伍中,仔细的注视着前方的动静,一等来犯的敌军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伸出手臂一挥,一排羽箭立刻狂风似的飞了出去,射得敌军登时鬼哭神号了起来,紧接着,一队骑兵在羽箭的掩护下冲了出去,和敌方展开了一场殊死战。
额亦都本人当然更不会落在人后,冲入敌军中杀得一身都溅满了敌人的鲜血,看起来竟像是穿了一套红色的甲衣;敌方的人数虽多,却占不了什么便宜。
而紧接着,安费扬古和费英东所率领的第二路军也到达了,立刻加入战局;建州的兵卒人数虽少,却个个经过严格的训练,武艺、体能、意志都属上上,与敌人交锋的时候,更是抱着必胜的信念,不怕死的勇往直前,这下便以寡胜众的杀得敌军节节后退。
叶赫的部卒中已经开始有人弃械投降了,费英东一看己方的胜利已经在望,便高声的呼喊着:“卜寨、金台石、明安——你们投降吧!”
他一边喊,一边“嗖”的又射出一箭,结果了一名敌军,投降的也增加了两名;可是,卜寨、金石台和明安三人却不但不肯降,反而更咬牙切齿的发怒着索性往费英东冲过来;先到的是金台石,他使一柄长矛,虎虎生风的扑刺而来,费英东架起厚背长刀迎战;明安则被额亦都属下的两骑围住了,以一敌二,战得他倍感吃力。
卜寨的的运气却比他两人差得太多了——他策马来战,不料马匹失足,身旁又围满了激战中的人群,他一个失控,竟摔下马来;他的侍卫们正要赶过来救他,一个名叫武谈的建州步兵机灵,连忙一把跳下去骑在他身上,不让他起身;卜寨费力的再三挣扎,还是挣不起身来,只撕扭了两下就被武谈拔出腰刀将他杀了。
旁边几个建州兵登时兴奋的大叫:“卜寨死了——”
武谈手起刀落,割下了卜寨的首级,高高的举了起来,还嫌不够高,索性跳上了马背,举得更高的大喊:“卜寨死了——”
所有的建州兵卒一起异口同声的欢呼了起来,而叶赫部的每一个人都心惊胆颤的乱成了一团。
金台石是纳林布禄的亲弟弟,和卜寨谊属堂兄弟,他的年纪、历练都还不够,交战中骤然到这样重大的变故,登时就承受不住了;他放声大哭,立刻就掉转马头,往卜寨横尸的地方冲去;
费英东当然不会放过他,拉起弓,“嗖”的一声射中了他的后肩;金台石大叫一声,身子在马上一半摇晃,好不容易才撑住了没摔下马来。
叶赫的兵卒99lib?眼见己方的首领一死一伤,原先就已呈落败的情势立刻加速、加倍的恶化,人人无心恋战,投降的更多,不想投降的便拥着金台石开始后退奔逃,现场一片混乱。
而在这个时候,纳林布禄亲率的人马到达了,但是,无论他再怎么骁勇善战也难挽颓势了——他才一转上山路,先被己方的败退的残部冲乱了阵脚,再一接到负伤的金台石,又听到了卜寨阵亡的讯息,他既无心再战,也控制不住自己已经溃散的队伍,于是只好下令撤退,打算先退回山下再做打算。
但是,情势已经乱成一团,即使不战而退,己方的人马杂遝,争先恐后的奔逃,竟自相推挤践踏,又增加了不少死伤;蒙古科尔沁部的队伍的情况更坏,由于人少,败逃、推挤的时候吃上了双重的亏,就连“夺路而逃”都不济事,明安贝勒在奔逃中马足失数,跪倒在地起不来,他不得已只好弃鞍卸甲,裸身跳上另一匹骣马,狼狈不堪的窜逃。
而情势对他们来说偏是“屋漏又逢连夜雨”——就在现场一片鬼哭神号,人人忙着逃命的当儿,建州方面又是一声呜呜的号角响起,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着大军追杀下来了。
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努尔哈赤有如一道耀眼夺目的黄金般的光芒;他把手中的马鞭往前一指,全部的人马立刻咁疾风、如迅雷般的往前冲,扑住了敌人的尾巴,一路追赶了下去……
九部联军的人马且逃且战,建州的精锐部队紧追不舍,沿途又埋伏四起,杀得九部联军一路都是死伤,尸体遍野,哭号不止;好不容易逃到哈达国境柴河寨之南的乌黑运的地方,眼看天色已黑,这才勉强停下来喘了口气,清点人马,三万之众已经剩不到半数了。
无论生性再怎么暴躁,落到了这样的败绩,纳林布禄便再也凶狠不起来了,他垂头丧气,尽量用好言好语来安慰部属,一面估计着情势,让一半人马休息,一半人马负责警戒,自己则和孟格布禄、布占泰、拜音达里、明安、翁阿代等各部的首领简单的商议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的心还是悬着的,因此,他提出的意见是:“这里虽已是哈达国境,但是,此地驻军的实力不强,地势不险,我等却不能不防着努尔哈赤追上来;大家稍事休息就继续上路吧,等回到哈达本寨或叶赫本寨,才能真正的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其他的大多数人却持着相反的意见,孟格布禄第一个就说:“我方的人马,未及黎明就出发,到现场黄昏时分,已经整整一个百天了,厮杀、奔驰,几乎没有半刻停下来过,早已弄得人困马疲,哪里还能继续上路呢?”
布占泰也说:“全体人马整整一天未进饮食,而且又打了大败仗,士气早已催折——现在全军人从身心交瘁,再命大家上路的话,只怕反逼得更多的人投降建州!”
纳林布禄听得呆了一下,正想出言反驳,翁阿代却开腔打起圆场;他说:“人是血肉之驱,且不论我方的情况如何,建州的兵马也一样的奔波、征战了一整天了,到现在,他们是否还有剩余的体力追上来呢?更何况,天色已黑,建州兵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反我方却有哈达人马在,即使努尔哈赤敢冒险追上来,我方的胜算岂不是大了些呢?”
他的年纪大些,说话的态度也比较心平气和,据理侃侃而谈,竟说得纳林布禄哑口无言,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就在此地扎营休息吧,明日一早再动身好了!”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也就放开胸怀不去想努尔哈赤所可能采取的行动了,索性去详细审视金台石的伤势。
金台石的箭伤不很严重,包扎诞伤口,坐在地上休息,但是,兄弟两个一想到阵亡的卜寨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卜寨哥哥的尸首还留在古勒山上呢——”
金台石年幼,一句话出口,两行眼泪就控制不住的一起落了下来。
纳林布禄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咬牙切齿的说:“等我们回到叶赫,再重整人马,回来找努尔哈赤要回尸首。”
他声音虽然悲愤,气势却再也大不起来了。再看看跟前的这些残兵败卒,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伤,神情便是黯了一分下去,不知不觉中竟向金石台说了一句:“现在,只求卜寨哥哥阴灵保佑——保佑大家全身退回叶赫部吧!”
他在下意识中说话,自己不知不觉,金台石却听得毛骨悚然,慌慌的说:“卜寨哥哥——你可一定要保佑我们啊!”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这一哭,纳林布禄被他哭得心里更烦,又不忍心骂他,只好撇下他,自己走到帐外去透气。
黑夜来到了,九月的深秋,一入夜就有霜,就着月光,映出冷冷的清光,把四周照得还算清晰,风一吹,树影一摇,倒像鬼影子似的。
可是,卜寨的鬼影子没有出现,努尔哈赤的兵马却再度杀过来了……
就在黑夜中,原本静谧下来的人群都因倦极而睡熟了,只剩纳林布禄一个,心烦得睡不着,这才亲自去巡视每一个负责守卫的兵丁;才巡到第三围,猛一抬头,就望见了远方隐隐跃动的影子;他连忙伏下身来,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判断。
然后,他“虎”的一声碰了起来,抢过卫兵手里的铜锣,用力的敲了起来。
他心头发急,手中死命的用力,敲得铜锣也濒临疯狂似的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登时带起了一阵骚动,其他负责巡逻的士兵也一起敲起了铜锣,紧接着,号角声也响了起来;正在帐中休息的全部人员当然全数被警起了,惊觉性高、动作快的一批人早已披上了甲,拿起武器,从帐中一跃而出;临时搭的营帐简陋,竟接二连三的有几座被从里面冲出来的人群撞垮了。
现场乱成一团,铜锣号角、人呼马嘶,在黑夜中纠结在一起,更平添了慌乱、恐惧的气氛;纳林布禄飞身上马,声嘶力竭的连声高喊:“整队——准备应战——”
各部领军的主帅孟格布禄、布占泰、拜音达里等几个也分别跨上战马,高声的招呼着自己的兵马集合应变;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努尔哈赤一马当先的率领着建州的兵马冲杀了过来……
他解决了地形不熟、黑夜中辨物困难的问题——他先派何和礼和扈尔汉带着少数反应特别好、心细眼明的弟兄,悄悄的伏行,一路以绳索绕着九部联军的退部,当成了密实的一圈“绳阻”,做为截杀九部联军的第一道;人马则埋伏在第二道,给败逃者来个二度截杀;自己则亲率队伍在臂上扎了一条鲜黄色的布巾,以便辨认,旗帜也改用鲜黄色,使士卒们一目了然。
出发的时候,他下令人禁声,马衔枚,悄悄的逼近九部联军驻扎的营地;等到纳林布听出万马奔腾的声响时,队伍早已逼近了……
努尔哈赤手中高举黄旗,向前一指,大喝一声:
“射——”
喝声未停,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两排“善射军”早已放出了暴雨似的羽箭,霎时间,整片的天空都被这阵箭雨挡住了,月光、星光全都不见了,黑夜中只听见羽箭破空的呼啸声、战马悲嘶、伤兵惨号;纳林布禄暴跳狂叫,舞起手中的大刀,催马前进,满口的叫吼:“努尔哈赤——我跟你拚命——”
金台石带着箭伤跟在他旁边,心里却比他冷静,眼看着大势已去,连忙命几名侍卫,死命的拖住纳林布禄对他嚷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柴格布禄也劝他:“先回本寨,改日再找努尔哈赤决定死战!”
慌乱间,几个人一起下令全军后退,撤回本寨去。
但是,情势却比他们想像的 66f4." >更坏——就在这个危急的当口,努尔哈赤早先安排在九部联军中的反间开始行动了,几个人用几把乾草浇上油,点上火,丢在倒塌的营帐上,登时烧出了一把熊熊的大火,把全营照得如同白日。
这下,九部联军的目标更加明显,努尔哈赤的“善射军”的威力发挥得更充分,而且,善于冲刺、威猛无比的骑兵队伍也在羽箭的掩护下奋勇前冲,排山倒海似的涌周如困兽般的九部联军。
一夜之间,九部联军伤亡、被掳的人数创下了女真部落有史后几百年来内战的最高纪录。
第十六章 俘虏
黎明赶走了黑夜,辞末晨光登临,大地重现光明……
高亢、响亮的号角声呜呜的吹了三回,夜里的血战已经结束,大获全胜的迈州军迎着晨曦,仔细的清理着现场。
现场横尸遍野,血流成渠,夜来地面上所结的霜已经都成赭红,战马、鞍缰、武器、盔甲更是横七竖八的狼藉了一地,善后的人员整整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正水时分,才总算清理出一点眉目来。
俘虏们都已集中到一起,编号排列,等待押送;受伤的士兵们则区分轻伤、重伤两部分处理;轻伤者只需要上药、包扎,重伤者抬上担架再护送到距离战场最近的黑济格、札喀两城治疗、休养;清点现场的遗留物和战果,统计出来,这一役,总共斩杀九部联军四千首级,俘获的战马有三千匹,铠胄千副,自动投降的人也在千名以上——还包括了九部联军的首领之一的乌拉部贝勒占布泰。
布占泰是在突围窜逃的时候,在努尔哈赤所布下的第一道埋伏中失手就擒——他的马被绳索绊倒,身边的侍卫们却已全被乱兵冲散,竟无人来救他;他摔在地上,扭了脚,爬不起来,被何和礼手上的一名兵扑上来,出手擒住了他;他惧于一死,只好扔下手中的武器表示投降,却又死要面子的不肯说出自己的身分和名字,一声不响的低着头接受绑缚,被那名士卒带到了所有投降者的队伍里等候发落。
但是,天一亮,他的身分就瞒不住了;俘虏和降人中认得他的人太多了,一见之下便叫了起来,擒住他的兵卒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
不多时,何和礼闻讯,亲自匆匆的赶了过来;到了布占泰跟前,亲眼一看,果然无误;他倒底不是寻常兵卒,层次高了一等,态度便立刻有了改变——他立刻上前,亲手替布占泰松了绑,口中说道:“我的手下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您来,让您委屈了,我这就亲自陪着你去见努尔哈赤贝勒吧!”
反倒是布占泰满脸羞惭,低着头说:“败军之将,能蒙不杀,已经很感谢了,哪里还敢奢求别的呢!”
看到他这副反应,何和礼的心中登时涌起了好几道纠结在一起的复杂的感触以及一丝对他个人的怜悯;但是,在外表上,他却尽量的藏起了这些心中的感受,而越发的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流露出亲切的微笑,好言好语的说:“两国交战,实在是不得已的;但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无论胜败,双方都应该以礼相待——”
说着,语锋一转,他的语气和态度更加的诚恳:“更何况,乌拉与建州本无深仇大恨,这一次,之所?以加入九部联军的行列,完全是受到纳林布禄的怂恿,而不是出自乌拉部中任何一个人的本意;努尔哈赤贝勒更不但从来没有敌视乌拉部的意思,反而很希望与乌拉部通好的;趁着这次机会,您与他见了面,正好可以消弭了两部之间的误会,化解了纳林布禄所挑起的过节!”
他容貌俊美,态度谦和,一席话侃侃说来,非常的打动人心;布占泰也知道他是努尔哈赤的大女婿,说出来的话是不会虚假的;但他自己却终究因为“战败被俘”的因素有些畏惧,挂不下脸去见努尔哈赤;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自处的方式;于是心里陷入了反覆犹疑之中,外表上便低头沉默不语了许久。
好在何和礼极有耐心,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终于,布占泰考虑完毕了,抬起头来,怯怯的向何和礼说:“我愿去见努尔哈赤贝勒——,但是,让我自缚去见他吧!”
何和礼明白,他终究有点疑惧,害怕努尔哈赤不肯免他一死,或者以他的性命去向乌拉部要索大笔的土地财物,因此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人之常情,便索性由他了,让他自缚双手,再带他去见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本人也还留在现场,正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中慰劳几个轻伤的士兵,一看何和礼带着布占泰进来,并没有当做是什么重大的事,因此,口中仍然继续的在对伤兵们说话,一面命侍卫们取财物赏赐伤兵,连头都没有转向过来。
反倒是布占泰因为心中不安,进帐才走了几步,竟然抢先赶过何和礼几步,快步奔到努尔哈赤跟前,“咚”的一声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他的举止失常,弄得何首礼的心中也不由得一紧,连忙赶上去,代他向努尔哈赤求情:“乌拉贝勒布占泰,愿降我方,请贝勒宽贷!”
布占泰自己更是连连叩首请命:“布占泰兵败被俘,生死全操在贝勒手上!”
他的心中惶恐,全身便不住的颤抖——何和礼虽然已经详细的向他说明了努尔哈赤的“宽大”的原则;但是,在女真人以往的战争中的惯例却是兵败的一方,被俘掳的一切都是胜方的战利品,其中如果包括了一部之长的话,那是只有死路一条的,反而不如士卒们投降了就可活命;因此,他心中不安,一见到努尔哈赤,恐惧感更重,生死就在一线,想得他冷汗直流:“何和礼应该不会乱讲——但他终究不是努尔哈赤——”
尤其是再一想到叶赫部的卜寨在战场上被杀的惨状,他的心更紧张了,整个人越发的磕头如捣蒜。
然而,就在他连磕了几下头,又要再接二连三磕下去的当儿,一只大手托住了他,让他抬起头来。
他抬眼一看,眼中险些冲出热泪来……
努尔哈赤高高的立在他的跟前,形貌和战场上一样的威武刚猛,眼神中却已完全没有了在战场中的杀气腾腾,而是和颜悦色——他原本紧悬的一颗心登时松了下来,人却虚脱了似的瘫软了。
努尔哈赤看看他,缓缓吁出一口气来说:“九部联军为侵略建州而出兵,终遭天厌的——”
他的语气很平和,不带任何激烈的情绪,而且非常简明扼要的做了结论,结束自己的谈话——他对布占泰说:“我曾听长辈们说过一句话:‘杀一个人的威名远不如一个人活路,使他重新做人的仁心,夺人的远不如予人的;做一个领导人,如果是英雄的话,就一定会知道这个道理。’这句话,我谨记在心,也正在努力实践;更希望你了解这句话的道理!”
布占泰眼中一热,溢出了泪水:“你的话,让我太惭愧了,我不该为了想分到建州的土地——”
他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努尔哈赤挥手打断了:“你明白道理就好!”
说着,他亲手替布占泰解开了绑缚,再对何和礼说:“你先陪布占泰贝勒下去休息吧,等这里一清理完,我们就开拔回费阿拉!”
于是,何和礼很客气的陪着布占泰退了出去,把他送到另外一座营帐中休息;但是,两人退出了不到片刻,努尔哈赤却特别又派人去把何和礼找回到自己的跟前来。
他开门见山的就问:“布占泰是你的人俘获的,本该归属为你的俘虏——你为什么带他来见我呢?”
何和礼本来没有料到努尔哈赤会问他这个话,下意识的就照实说出了心里的话:“当我知道他就是乌拉贝勒布占泰的时候,我就不准备把他当做普通的俘虏看待、处置——我认为,您的心里不是想打败哪一部、俘虏了哪一部贝勒,就是英雄,就是件神气、威风的事,就会自我满足了;您一定是想,要能使哪一部上上下下的人都心悦诚服的投归您的麾下,跟随着您,一起做一番大事业,这才是您的目标——就以布占泰贝勒来说,现在,他战败了,被俘了,要把他怎么样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换了一个庸才,也许会杀了他,或者羞辱他,来痛快一下。换了一个中才,也许会拿他去跟乌拉部换点土地财物;但是,以您的做法,一定会善待他,而整个乌拉部归附到您的麾下来的!”
他长长的说了一大串话,努尔哈赤先是一言不发的听他说,等他说完了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了起来,拍着何和礼的肩膀说:“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你!”
这么一来,何和礼会意了,脸却反而红了;他微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似的,讷讷的说:“其实,这些想法,都是我来到建州之后,暗中向您学的——从前,我忝为董颚部长,其实只是继承祖先遗产而已,并不懂得领导全体子民的道理;我原本以为,自己练好了武艺,就能服人;部里的子民没有纠纷发生,就是太平日子;直到来到建州后,我才从您的一言一行和所作所为中,学到了‘领导’这两个字的意思,才知道什么是领导人的责任,什么是全女真人的前途,什么是理想——”
他这么一说,努尔哈赤的感触来了,他按着何和礼的肩,目光却移到了远方;他像是在望空说话,但是语气却异常坚定:“许多年前,我有的只是一个梦想;但是,经过了十年的努力,现在,已经是一个具体的理想了——人只要努力,理想就一定会实现的——将来,我会带领着全体的女真人,走上一个康庄的大道!”
但是,话一说完,他立刻收回了目光,回到了现实,再认的对何和礼说:“布占泰的事,你处理得非常好——而且,我已决定,不只对乌拉,即使对哈达、辉发、蒙古,甚至叶赫,都应该在打完战以后,尽量与他们化敌为盟!”
然后,他连点了两下头再说:“这次的古勒山大战,我方以寡击众,大获全胜,固然是个光辉的记录;但是,真正的英雄是不只能在战场上以武的打败敌人的——正如你所说,要能使各部都心悦诚服的跟随我,一起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这才是我的目标;战打完了,接下来的事就是这个了!”
第十七章 战场与官场
凯旋的队伍在数量上比出发99lib?的时候扩增了将近两倍,俘虏的人员、马匹、武器、鞍缰、甲胄,在经过整编之后都被安排得然然有序的跟着队伍返回建州,使得整支队伍越发显得军容壮盛。
而每一个人的心情与表情也都与出发的时候有着极大的差异,从视死如归的慷慨激烈一变而为兴奋喜悦、得意洋洋,就连俘虏们也因为在“交心”之后,安全得到了保障,并且被整编成为建州军的一部分了,每个人的神情中早已扫去了晦暗和恐惧,而流露着平和之色;几个在战场上表现得优异、杰出的将领,看起来就更加的威风十足了,尤其是额亦都,他原先的个性就比较外向奔放,喜怒全都形于色,因此,全身上下都溢满了打了个大胜仗的兴高采烈,不独脸上光粲粲的,就连握着马鞭的手指都显得特别飞扬,任谁跟着他都会受到感染。
巴雅喇和扈尔汉年纪比较轻,又一向崇拜他,竟索性把自己所率的队伍合并了过来,自己便与他并辔而行,三个人骑在马上缓行,一边走一边高声谈笑,还不时的齐声爆出仰天大笑来,让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的情绪都涨得高高的。
然而,队伍中毕竟还是有人的情绪没有受到这个气氛的影响——唯一的例外就是努尔哈赤。
走到队伍的最前面,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带领着全部的人马往前走,从外表上看来,他与平日一样的显得高大威武,领袖群伦;但是,他的神情却已隐隐的显得有些儿不经心。
一如以往每次的战胜之后,他的心中开始涌现一种奇特的反应和感受——每一次的战役,他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全力以赴;在战争的进行中,他的精神与肉体的力量都爆发出超能量的作用,而等到大获全胜、战争结束之后,他的心中往往会无端的涌起一股微带着失落与茫然的感觉,心头空荡荡的,个中百味杂陈。
这一次,这种反应尤其强烈;从一开始,这场战争的规模就是他有生以来的最重大的一次;而仅以建州一部的武力对抗九部联军,奇迹似的打赢这场仗,整个过程,回忆起来简直恍如一梦;而且,在战前,他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用在研究如何打赢这场仗上了,并没有分出余力来料想战争结 675f." >束后所衍生的情势与连带而来的问题,现在一下子逼到眼前来了,他必须立刻面对,一霎时,心中所要思想的事太多了,反而令他陷入了茫然。
古勒山这一战大捷,辽东的情势当然要因此而改变了;叶赫部的声势将大降,建州的威名将大震,这已是必然的了,更重要的是,各部和建州之间的关系更会起变化,而这变化,如果善加掌控的话,是可以发挥大作用的。
“既杀了卜寨,和叶赫多结上了一道仇,以后,梁子就只有更深、更不可能化解了——俘了布占泰,和乌拉的关系就有机会更进一步——哈达、辉发、蒙古科尔沁,也还可以试试——”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微带恍惚的心情,尽可能以理性来面对眼前乱如缠丝般的各部落间的关系,再一条一条的抽出来思考,逐一的反覆推敲,想了许久,他的心绪才慢慢的定静了下来;可是,从外表上看起来,他却因为沉思而越发如老僧入定,如道士神游,整个人保持着毫不动弹的姿势坐在马上,身外的一切他全没注意到。
而这个反应又正好和李如松雷同……
从部属手中接过了关于女真的十部人马发生古勒山大战的报告,李如松很仔细的把文书中的每一个字都看完了;看完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语、宛如神游的状态中。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眼中则明显的透出了一股沉重之色;久久不说话,他身边的人便更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弄得整座军营中的气氛更僵、更闷。
过了许久,他的肢体才开始有了动作——他似乎是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把手中的文书交给了坐在他下首的李如柏,示意他看完之后继续给李如梅传阅下去。
四下里开始间或传出了一些悉悉索索的翻阅文书的声音,但是,整个的气氛不但没有因为多了这些声息而有了转机,反而显得更沉更闷、更凝重……
李如松紧抿的双唇终于在全部的人都读完了文书上的报告之后缓缓的启动了。
他说话的声音、语气与音调都已经在他自己极力控制下显得平 6de1." >淡得彷佛不包含任何的情绪在内,但是,比平常多出来的那份低沉和沙哑却从隐藏中泄漏了几许出来:“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他黯然的向弟弟们说:“父帅最不愿看见的、花费了多年的心血全力打压、防止的事,终究还是要在我们眼前发生了——”
一只蚕要破茧而出,一粒麦子在土里成熟之后要冒出芽来——分裂了几百年的女真族已经开始透出了统一的曙光,趋势已经隐隐形成,任谁也挡不住了。
体认到这一点的他,心情非常的沉重:“父帅一点也没有看错,努尔哈赤确有过人之能——再过上几年,辽东就全是他的天下了!”
说着,他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眼中充满了沮丧,整个人都灰了——他的难过是双重的,一重当然是因为自己父亲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辽东开始出现变局;第二重却是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这变局发生、这趋势成形,而无力可以扭转。
自己的手下虽然统领着数万人马,但是,所奉的命令既是援朝鲜,在朝鲜的问题解决之前根本无法回师去管辽东的事;更何况,对日一战失利,情势转变成了胶着的状态,目下,大军只有紧紧的盯住日军的动向,一步也移动不得,哪里顾得到辽东呢?
他的心里难过极了,头低垂着,半晌都不说话。
跟随在他身边的李如柏和李如梅,看法和感触都没有他深刻,情绪也就没有他这么低落;但是,看了他这个样子,确实大异于平常,便不敢以等闲视之,更不敢多嘴,除了陪他默坐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应下的方式。
然而,气氛僵久了,而且一直无限制的延续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因此,两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之后,李如柏终于硬起头皮,出声劝解道:“大兄既有此忧虑,何不上疏朝廷,奏报此事?”
没想到,这一劝,李如松所引发的感触更深了,他重重的叹出了一口气来,连连的摇了几下头说:“上疏朝廷,奏报此事,那又有什么用呢?自从父帅去职之后,朝中还有什么人懂得‘辽东’呢?古勒山一役只是女真内战,并没有扰及我大明百姓,与哱拜之乱大不相同,奏疏上去了,即或内阁、六部的老大人们看见了,多一半的反应便是:‘女真内战,干我大明何事?’哪里想得到往后的情况呢?更何况,努尔哈赤早已把官场上的种种门道都学去了,自父帅去职后,他把辽东巡抚、总兵都交结得十分周到,弄得人人替他讲话、遮掩,朝廷中早已把他当做个恭顺的看边小夷了,哪里会采信我的看法呢?”
说着,他的神情更加黯然:“更何况,自父帅去职后,我等李氏一门的威势已经不若往昔,这次援朝鲜,又失了利;自下,朝中主战的一方都因此而消沉了下来,无论我上个什么样的奏疏,分量也都大不如前了——”
他这是跟亲弟弟们讲话,什么话都可以坦诚的讲;唯独有一件,他连在亲弟弟们跟前也不敢说的,那就是直接批评皇帝——他掌握朝廷中的耳目和消息灵通的管道都已经从父亲手里接收过来了,因此,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自己上了怎么样肯切的奏疏,提出了怎么样高明的意见,指出怎样严重的问题,万历皇帝还是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最后反而会因为影响了别人的利益而苦了自己。
“何必多此一举——还会招人怨呢?”
他毕竟出身宦门,所有的做官的学问他都懂,虽然预知的未来的情况令他心情沉重,感慨万千,而感慨归感慨,先顾到自己的脑袋和功名才是正事。
因此,他的感慨根本没有化为实际行动,心里难过之余,他还是很理性的勉强忍耐了下来,并且反覆的想着同一句话来纾解自己的情绪:“万岁爷爱听的四海升平的颂辞,哪里会听得进去‘辽东将是努尔哈赤的天下’的话呢?我又怎能忤逆君心呢?父帅的苦心只好放一边了——”
当然,他想的是千真万确,一点对没错;万历皇帝喜欢的是在大臣的颂赞声中陶醉在四海升平的假象中——只有一点与他所想的稍有出入,那就是万历皇帝已经很少很少接见大臣了,他所听到的关于四海升平的颂赞声几乎全来自后宫,这些包括了郑贵妃和她所生的三个孩子、太监、娈童、美女等等人员,加上福寿膏的妙效,组成了一个令他沉迷,陶醉的生活空间。
郑贵妃随着年纪的增加而越发显得成熟妩媚,风韵迷人;在心智上的深度也与日俱增,更加的善体人意,善于抓住万历皇帝的心;孩子们则一个个的长到了能够陪着万历皇帝进行各项游戏的年龄了,从躲猫猫玩到数银子,满足了万历皇帝童年时的一切缺憾;以张诚为首的太监集团是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心机的迎合他的意旨,侍候得他‘万事如意’,自酒食、歌舞的供应、翻陈出新到美女、孪童的随时补进新人——总是,“酒色财气”的深入万历皇帝的生命,与岁月的逝去是等速的。
而朝中的诸般问题仍然如故,多年来的“立储”问替没能解决,也依旧是群臣所要全力争取的第一件大事。而朝臣间的内斗既已由“京察”的过程解决了一部分的正人君子,所余下来的部份便显势单力孤了,声浪小了许多,随即就被另一波声音所掩盖了,那就是为了朝鲜问题而掀起的鸽派与鹰派之争。
李如松打了败战后,以石星为首的主和派抬头,一连好几个月都是昂首阔步的神气活现,满口的“议和”、“封贡”;对于这件事,万历皇帝的兴头已经冷下去了,自己更懒得伤脑筋,索性叫内阁去拟,拟出个所以然之后再由他下旨——既然朝里的声音是主和的大,他也就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主和了;于是,就在辽东的古勒山大战进行的如火如荼之际,他的内阁、兵部等重臣却正在商议着与日本谈和、从朝鲜彻兵的一切细节;至于女真人的古勒山大战的事件,虽然辽东巡抚在奏疏中也提到了这件事,可是,满朝的大臣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更没有人认为有进一步了解、关注和处理的必要;建州女真、努尔哈赤这几个名字便一如李如松所预料的,丝毫没有在万历皇帝的心里留下任何的印象,朝臣们更是把这种“边夷小事”的报告看过之后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到了十二月,关于“援朝”一事的新政策尘埃落定了——万历皇帝对内阁所提出的意见点了头,决定与日方谈和,并且下诏召回宋应昌和李如松及所率军队,任命蓟辽东总督顾养谦兼理朝鲜事,总兵官则换了尤继先。
当这份“圣旨”以八百里快传送到朝鲜,交到李如松手里的时候,他的脸色一如死灰,心中苦闷、沉重得使跪地接旨,叩首领旨的身体伏在地上,好半晌都直不起腰来。
被召回京的消息他其实早就由其他的管道获知了,可是,一旦“消息”成为真真实实的横在眼前的事实时,他的精神还是很难坦然的承受——接下来,当全军上下都忙忙的收拾打点,准备回京,他却难过得一连好几天都不进饮食,更不开口讲话,整个人如槁木、毫无生气,情况之坏就连两个亲弟弟也劝解不了。
心情是沉重、是郁闷——他反反覆覆的在心中想了又想:“来朝鲜整整一年——一年的变化竟如此之大——朝廷竟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想归想,再怎么想都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决策是由朝廷定的,命令是朝廷下的,他只能奉命行事;即使手拥重兵,他也只是皇帝所操纵的偶,没有自主权的。
“朝鲜自民间的义军起后,牵制日军,日军已显疲态,应该一举予以歼灭——建州女真大败九部联军,声威大振,隐隐有一统之象,应该趁其羽翼未丰,一举予以歼灭——”
两个“一举予以歼灭”的“应该”交错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的起伏,但是,这都只是空想而已,在现实中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无论是因为自己打了败仗,还是朝中的政争,甚或万历皇帝的心里——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那就是自己已无权过问这一些,而必须乖乖的泰命回北京去了。
对朝鲜的援助有“有始无终”之憾也好,对辽东的情势忧虑也罢,都已是他个人的“的心事”了,决策权不在自己手里,才是问题的关键。
但是,到了全军返京的前一天,他苦闷了多日的心情却突然开朗了——苦了几天之后,他想通了:“我既无权作主,何不索性抛开这些想头?朝廷既然主和,便会有主和的做法,何须我再苦战?辽东关我何事,何须我苦苦思虑?”
这么一想,心情就拨云见日了,思考的重点也就转向了、集中到了自己的前途与利益上——他开始谋思回京后的自处之道,如何在北京的官场中混得再上一层楼。
“什么朝鲜、辽东的,万岁爷既不爱听,我何必多讲呢?既不用讲,我又何必多想呢?”
多日来积极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大头石被抛开了,他登时就觉得轻松愉快,像换了个人似的带着队伍踏上返国的归途,一路上开始算计起北京的官场。
但是,他毕竟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对于文臣间的文斗方式虽有耳闻却还是隔了一层;没有亲身经历过,总不免“想得天真”——北京的官场比他想像中的难混多了。
出任内阁首辅还不满一年整,王锡爵就已经弄得身心交瘁、焦头烂头了……
他本是个个性刚强、容易负气的人;年轻的时候,做官、做人都很有原则,在张居正主政期间,尤其有特殊的表现——他是嘉靖四十一年会试考第一名的会元,廷试上得到了第二名的榜眼,因而授编修职;到了万历五年他以詹事掌翰林院,张居正夺情,在满朝一片阿附、赞成声中,独有邹元标、吴中行、赵用贤等几个上疏反对,却因此而被处以廷杖之行;他发动了朝林院里的十几人一起去找张居正求情,张居正不肯接见;他单独到张居正的丧次求见,当面向张居正陈说不能为了私事而杖责大臣,张居正不理他,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就迳自退入了后堂;吴中行等人还是受了杖刑,他不顾得罪张居正的后果,当场就放声大哭了起来;第二年,他任礼部右侍郎,张居正返乡治丧,九卿上疏请急张居正还朝,他偏不肯签名,干脆以“省亲”的名义避开了。.
而这些“独具风骨”的表现,使他在名誉上占了许多便宜,而且在张居正死后成为他在官场青云直上的雄厚资本。
十二年的冬天,他家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参与机务,位子仅在申时行和许国之下,为三辅。
入阁之初,他和申时行、许国都相处得很好,三个人都是南畿人,是同乡;他和申时行更是会试同年,别有一番情谊,合作起来相当愉快;只是,日子一久,三个人都在官场混久了,“真我”的成分分别减少,“假我”的成分分别增加了之后,好友、和谐的关系才起了变化,终而酿成了三个人之间的内斗。
申时行所最为人诟病,也是为他所不满的一点是乡愿;曲从万历皇帝的意旨,不敢据理力争;包庇失职的官员,不肯严格执行考格——那时,每天都有人在背后怒骂申时行,包括他自己在内。
但是,现在他自己出任首辅了,才短短的几个月,他就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了,原来,申时行的乡愿是逼不得已的,是“政治环境”使然……
他打心眼里就彻彻底底的原谅了申时行,甚至他曾经视为“不孝”、“不论”的张居正……
事非经过不知难,身为已经百病丛生,千疮百孔的大明朝的首辅,实在很难走出一条光明的道路来;他终于了解了为什么张居正会采用高压、独裁的方式掌握一切,而申时行要装聋作哑的接受遗臭万年的命运。
“为政——甚难!”
他不只一次的从私心深处发出这样无奈的慨叹,好不容易才坐上这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等坐定以前才发现自己除了无力感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既无实权,也平不出政绩,反而坏了名,古圣先贤那一套“为政以德的”的说法简直是一则自欺欺人的神话,在本朝,做官就像赌搏,赌自己是留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上台才几个月,人们已经把以往责骂申时行的话移转到他头上来了……
光是为了立皇太子的事,他夹在万历皇帝和大臣之间,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无论从哪一面看都不是人;万历皇帝很明显的采取消极抵抗的方式应付立储的问题,几度食言而肥的使出“拖”字诀,躲在后宫里把日子一天天的混过去,无论大臣们上了什么样的奏疏,他都不闻不问、不予理会;群臣争取无门,又见不到皇帝的面,只好把矛头全部集中到他这个首辅身上来。
正式而且场面火爆的正面冲突已经发生过两次:
第一次是给事中史孟麟、礼部尚书罗万化等几个人带头,集合了十来个人一起他的府第来,两句客套话一过就变了脸,直接而尖锐的出言不逊。
“老公祖为官,究竟是以社稷为重,还是以‘眷恋名位’为务?”
第二次聚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当面叫骂的人更多,岳元声、顾允成、于孔兼等一群年轻的官员,论资历、辈分都是些“后生小子”,却肆无忌惮的在朝房中围住了他,张牙舞爪似的大吼大叫:“遗臭万年的下场已经近在眼前了,老公祖难道还执迷不悟吗?”
那一次,他被气得心口整整的痛了好几天,心里的窝囊怎么也褪不下去。
身为内阁首辅,竟然被人当场骂得像个孙子,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但是,退一步想,这些人尽管无礼咆哮,说的话却句句是实情。
自己的官声已经因为“京察”的纠纷,素负众望的赵南星等人的去职而大受影响;李如松援朝鲜,打胜仗是在自己上任前,打败仗却是在自己上任后,很无辜的被沾了一身的霉气;这立储的问题,更是从前两任首辅手中丢下来的一个烂摊子……
他越想越不快乐、委屈、悲愤,和他的无力感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非常恶劣的心境:“眼看就要遗臭万年了!”
但是,他的个性原本就不同于申时行,在暗自叹息了几声之后,他突然用力的一甩头,喃喃的自言自语着:“谁愿意遗臭万年,这大明朝的官,我不做了便是!现在走人,还可以风风光光的走,否则,又是一个申时行!”
他打的算盘和申时行不同——他很明白,假如再眷恋下去的话,不但斗不过眼前这些人、这些现实的政治面,还会落到像申时行一样灰头土脸的下场;还不如趁这个政争的当口,表现出一副“风骨”来搏个好名声,做为将来东山再起的政治资本。
主意一打定,他是要不了几天就想好了进行的方式。
他决定趁着一年将尽的机会,去向万历皇帝争取于明春册立皇帝子常洛为皇太子的事;当然,他明知道明历皇帝的心中偏爱皇三子常洵至深,绝不会立刻答应他的请求;那么,机会就来了,他要趁机辞官,以向天下臣民表示他过人的骨气和为了社稷、国本,不惜一切的向万历皇帝争取,争取失败,只有辞官以示负责的勇气。
“耿耿孤忠,唯天可表!”
他连台词都想好了,为了沽名钓誉,储蓄将来的政治资本,索性连天都欺了。
第十八章 春光
万历皇帝根本没有看到王锡爵的奏疏——是橙黄橘绿的好时节,隔着窗儿赏雪品梅,外加美人在抱,醇酒一杯,福寿膏一盒,他当然就越发的不想上朝,藏书网不想接见臣子,更何况是阅读奏疏了。
他只专注的、充分的享受着他这种无所事事的人生,福寿膏的作用使他越来越懒,时值岁末,他也就更有理由什么事也不做了,别说是王锡爵的奏疏没看,他甚至压根儿就忘了自己还有常洛这个儿子。
围绕在他膝下的是郑贵妃所生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倒也不是常洵,反而是生为女身的寿宁公司;闲暇的时候,他总爱捏着寿宁公主那按得出水来似的小脸蛋,逗着她说:“就可惜本朝没有立‘皇太女’的体制,不然父皇就把帝位传给你了!”
而郑贵妃在一旁听了这话,也总是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看,眼神中的千言万语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的一大早,他的心情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按照大明的礼法,元旦的这天,所有尚未“就藩”的皇子们一大早就要来到他的宫门外,向他行礼贺年——于是,他见到了已有多日不见的皇长子常洛。
时值元旦,那么,从这一天起,常洛就算十四岁了,可是常洛的外表无论从哪一点看都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身量矮小瘦削,神情巩带着几分寒怯和几分呆滞,说话的声音小而抖,像是喉咙中有风在吹——但是,尽管小了一大圈,常洛的面貌却像极了他,无论眉、眼唇鼻,自然而然的流露了父子血缘。
霎时间,他瞠目结舌,心中轻轻一震,虽然这种感觉很快的就消逝了,而且他立刻就被接踵而来的元旦朝贺大典给分散了心神,飞快的遗忘了一些;但是,他心中的这一根弦却已经被触动了,几天后又再一次的在他的心中发声,像是常洛在喊着他:“父皇——父皇!”
有一天夜里,他甚至梦见了常洛来到了他跟前,跪伏在他的脚下,双手环抱着他的膝,反覆的唤了他好几声,醒来后,他升起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回想到了自己十四岁的那年;那时的自己已经登基做了四年的皇帝,也已经在四年前失去了父爱——那时的自己正在.99lib?张居正的严格的教育下读书,学习做一个张居正理想中的好皇帝……
从夜半中醒来的他,心中掠过的感觉开始复杂了起来,甚且带着一丝的酸楚;对于常洛所没有得到的父爱,他兴起了补偿的念头,可是,对于张居正的期许,他在轻轻一颤之后,立刻带着畏惧与逃避的双重心态结束了这条思路——他甚至拿常洛来阻挡张居正,他让自己只反覆的考虑着常洛的口题,即使是稍一失控又想到张居正的时候,他也立刻强迫自己把心思移转到常洛身上来。
于是,这一回,常洛的问题有了改善;他左一遍右一遍的想着:“他毕竟是朕的儿子,十四岁了,还不曾读书,是有点说不过去——”
“大臣们吵了这许多年,也得安抚一下——”
最后,他终于想定了主意;就在正月过后,他颁下正式的诏书,宣布长子常洛出阁讲学。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很适时的想出了这个主意,既安抚了自己的心,也安抚了大臣们的心——这道旨意一下,立刻就在朝中发生了作用;已然为了争取册立常洛为皇太子而奋斗多年的大臣们,虽然没有达成愿望,却认为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希望就在眼前了;一派乐观的人互相传诵着几句话:“出阁讲学,这就是册为皇帝太子的先兆啊——万岁爷必然已经回心转意,只是还不及举行册立大典,又恐误了皇帝子的学业,是以先出阁讲学——”
这派的人便认为,“册立”的事已经指日可待了。
而即使是稍持悲观看法的人,这一回也不像以往那样的绝望了:“万岁爷虽未必肯尽速册立皇太子,但是,既已让皇长子出阁讲学,心中对皇长子的态度必然已经开始改变——”
因此,几乎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希望,首辅王锡爵的“辞意”当然也就自动的打消了,大明的朝廷中所出现的是一股早已消失了多年的生机,和初初来到人间的春光一样,鼓舞起人们追寻光明远景的信心……
而在建州,光明的远景已经越来越具体的展开在不远的前方了……
从岁末到年初,努尔哈赤所规划的事都进行得很顺利,首先,他在料理完了大胜九部联军的诸般杂事之后,立刻派兵去征讨背叛了建州的朱舍里和讷殷两部;由于在大胜之初,建州兵的士气高昂,作战能力非常的强,这原本也不过是倚仗着叶赫之势而并无实力的两部当然无法抵抗,很快的就投降了。
接着,意外的收获来了——开春不久,蒙古北科尔沁部的明安贝勒和喀尔喀五部贝勒劳萨所派遣的通好的使者到达诞建州。
从一接到蒙古使者前来的消息开始,努尔哈赤就显得非常高兴,他找来了额亦都、安费扬古等几个人来商量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明安贝勒虽然曾经参加过九部联军与我建州为敌,但如今他既遣使通好,我们也就别再计较前嫌了——喀尔喀五部一向与建州没有往来,现在率先遣使来通好,更显出了诚意,我们要好好的招待这两部的来使,也让他们把建州愿与他二部结盟为友的诚意转陈给两部的贝勒!”
安费扬古想了一想说:“这两部主动来通好,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现今的蒙古各部以察哈尔部最强,时时威胁到科尔沁、喀尔喀,所以这两部急着想多结些盟部,以增长实力对抗察哈尔部!”藏书网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早先,明安贝勒与叶赫、乌拉结盟,甚且参加九部联军,何尝不是这个原因呢?”
说着,语音一顿,他语重心长的昭示着:“无论是什原因都不要紧的,只要是对我建州有利的事,我们都要全力以赴——且不管科尔沁和喀尔喀的目的,即以我建州而言,也一样应多结些盟部以增长实力啊!”
于是,这一场会议很圆满的结束了;在这两部的使者到达建州的时候,任务完成得更圆满,双方的友好关系便从此奠下了基础。
第十九章 冲突
春天到了,沐浴在春光中的北京城处处是美景,再加上春风一拂,杨花扑面,别具一种迷蒙的情境,美的几乎令满城的人都陶醉了。
可是,面对这无限好的春光,顾宪成却是少数无法沉醉于美景中的人之一——春光再美再好他都无心欣赏品味,他所关注的对象永远都是国计民生,因此,无论身外的景物如何,他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忧惠的,甚至是恶劣的。
他很明确的感受到,自己所处身的时代正步步的走向纷乱、衰败——皇长子常洛出阁讲学所带来的希望很快的成为昙花一现,万历皇帝只因为郑贵妃心中不高兴了,嘟了两天的小嘴,对这件事情的热度就冷下来了;反而诏书已经颁下,舆论已经得到了敷衍,事情就是交代过去了;为了挽回郑贵妃的心,他把全副的时间和精神都用来陪着郑贵妃,别说是上朝,就连命太监们读奏疏给他的事都免了;这么一来,常洛出阁讲学的事也就在一应承办的人员的“乐得躲懒”的心态下给办得草率不堪。
常洛的讲官选的是翰林院编修郭正域和修撰唐文献,两人都是正直、博学之士,在课业的教授上是绝对可以胜任的;但是,皇宫中所给予这组师生讲学的待遇却差得过分了——二月中还是雪花纷飞的时节,天寒地冻,冷得不得了,常洛讲学的书房中却连个火盆子都没有,砚台里的水结合了冰,笔冻得呵不开,而常洛因为日常的供应差,身上还只穿着一件已经嫌小的旧棉袍,给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监陪着走进书房来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瘦小的身躯给冻得不停的99lib?发抖,登时就看得他两位老师一阵心酸,险些落下泪来,两人一起喊了声“殿下”,常洛却因为人都冻僵了,久久无法出声回应。
唐文献顾不得君臣之分了,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狐皮袍子,披在常洛身上给他保暖;郭正域的性情一向正直刚强,实在看不过去了,胸中的怒火涌了上来,则是大声叱喝了起来:“执行总管何在?还不快取火来御寒?”
也亏得他这么一声大喝,躲在密室中围炉取暖的太监们才三三两两的现了身,端了火盆子进来,这才使常洛没在讲学的第一天就冻出病来。
而这件事一传扬到朝廷中,当然又是一阵人声沸腾,感慨、指责,乃至于为常洛争取较好待遇的呼声不断;可是,对于这些接踵而来的声音,万历皇帝根本充耳不闻,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他连责备一下这些怠忽职守的太监的意思都没有,彷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
于是,大臣们也就更加的不满,更加的大声疾呼,也更加的对首辅王锡爵施以压力,要求他拿出办法来使万历皇帝改善对常洛的态度和待遇。
但是,王锡爵哪里会有什么办法呢?
对他来说,万历皇帝肯让常洛出阁讲学就已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运气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呢?
这下子,他再次的不安于位了,索性就公开表明了辞官之意,以推开舆论的责难……
“士大夫之风骨已荡然无存——”
想着,顾宪成不由自主的连声长叹;这句话已是同侪们公认的一句适用于王锡爵的结论了——其实不只是王锡爵适用,打自申时行以来的几任首辅,又有哪一个具有“风骨”这两个字呢?
但是,他却不但不是个消极、退缩的人,甚且是奋斗的意志非常强的人,越是处在困难的环境中,越会鼓起勇气来向困难挑战;因此,尽管现实的政治环境是如此的令人忧虑、失望,这些在上位者的作风、人格又是如此的令他叹息,他并没有放弃努力的打算——甚至,他的所思所想还更加的积极:“王锡爵不安于位了,首辅必当易人——这实在是个力挽狂澜的转机——”
他审慎的想着,心中有了很明确的打算了;首辅易人,如若换了个有作为、有担当的正人君子出任,朝政当然就会有逐渐改善的希望;而这新任首辅的人选,决定权固然操在万历皇帝手上,但是,大臣和舆论的力量如果充分的发挥出来,还是很具影响的——主意一想定,他立刻联络起仍然在朝为官的朋友一起商议进行这件事的方法和步骤。
在经历过去的“京察”事件之后,赵南星、陈泰来、于孔兼等人多被贬官,一向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仍然留在朝中的已经不多了,仅剩下的少数几人职位也不高,但他却不因此而气馁,仍然很积极的联络,约齐了到宅邸小聚。
他本是个思虑缜密、周到的人,因此,在聚会之前,他已经先把事情想了个通透,等到一开始说起话来便显得胸有成竹——与会的朋友尽管只有任给事中的卢明诹、逯中立和任礼部郎中的何乔远,他一样满怀热情和理想的陈说着:“能影响首辅人选之道,莫过于恢复‘廷推’之制——本朝阁臣由‘廷推’而出,由来已久;都只为申阁老去职时力荐继任,万岁爷才乐得采‘特简’,延误至今——如若现下大家一起力争,恢复‘廷推’,则阁臣由吏部会九卿推举,便可免去再用佞臣、庸臣了!”
他所提出的办法是由“制度”下手,倒是听得人人都不约而同的点起头来,一起应和着他的意见,卢明诹便道:“顾大人所言甚是,目下亦唯有恢复‘廷推’,才能匡正阁臣选用之弊了!”
逯中立也道:“如若恢复‘廷推’,便是吏部所司;我等不才,唯愿竭尽全力!”
这次与会的人数虽少,但是一番话说出来,在在都给了顾宪成莫大的精神支持;于是,接下来,他又提出了更明确的行事的步骤;第一步就是去拜访接替孙鑨担任吏部尚书的陈有年,向他提出争取恢复“廷推”的建议。
陈有年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为人刚介,为官清正,而且年高资深,很受朝中众臣的敬重;去秋孙鑨因“京察”一事触怒万历皇帝的时候,他居官南京右都御史,孙鑨去职后便召拜他为史部尚书;他年已六十四,对于顾宪成这一批年轻的官员来说,既是长官,也无异是父执辈;而且因为性情相近,他一向对顾宪成这般人颇为赏识,这一回,他一听完顾宪成所述说的庆意,登时就连点好几下的头。
“‘廷推’之制,本朝已行之多年,岂可坏于一、二之手?孙大人在位,常以未能恢复廷推为憾;如今,老夫身在其位,自然应该在万岁爷面前据理力争——”
他坚毅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在在都显示了他即将付出的勇气和决心;但是,他毕竟是朝廷中的资深要员了,做了四十年的官,经验和历练都比年轻人要丰富得多,因此,他虽然做下了全力以赴的许诺,对事情成败的看法却有着一分保留;话谈到最后,他便向顾宪成说:“孙大人虽去职,风范却长留,乃是我等的榜样——为这次的廷推,老夫如若无法如愿,则当效孙大人风范,辞官归里了!”
顾宪成当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意,却也更加的肃然起敬,于是,他向陈有年一拱手道:“读书人本当‘知其不可为’——宪成敬领受教!”
这一天夜里,他的心情便更加的激动,也越发的无法入眠,便一口气写了十来封信,给贬官到了外地的朋友,以及弟弟允成;在信中,他谈着这次的争取廷推计划,也谈着如江河般日下的国事,甚至从上次孙鑨、赵南星的去职谈到这一次陈有年所抱持的态度……
一封封的信全都一气呵成的宣泄着他心中澎湃的思潮,他发自肺腑深处的沉重与激动,以及为了这一次的行动所抱持的义无反顾的决心——他向朋友们诉说,甚实也在向自己诉说:“成败在所不计,只求尽己之力而已!”
他所要进行的是一件毫无把握的事,但是,为着一份读书人所背负的力挽狂澜的使命,即使毫无把握也要全力以赴——他娓娓的诉说着,素笺上淋漓着墨痕,一页又一页的流泻着他心中那股巨大的声音;但是,信固然写了一夜,存在他心中的激情却不但没有因这宣泄而排遣了出去,反而更加的强烈;迎着天边初次透出的一线曙光,他内心中所蓄积的力量与声音扩张到了极致——甚至,他所怀抱着的竟是一种悲壮的心情在迎接这新的一天的到来,在万道金线的照射下,他的心发出了强烈的颤抖,然后,他提早出发到吏部去办公。
由于万历皇帝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不上早朝了,官员们当然乐得躲懒,整整一个上午,各部中连亲自现身的官员都寥寥可数;吏部的情况因为由陈有年出任尚书,情况略略好些,几圈人便群策群力的帮着陈有年准备争取廷推的奏疏和规划、设想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情况、事宜……
却不料,这一次,万历皇帝的反应竟然是给了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接到吏部的奏疏后,万历皇帝虽然仍是在享用福寿膏的同时,叫个太监在旁边读给他听,却很快的做下了决定:他命太监传话,说他同意采用廷推的方式来产生内阁大学士,并且被推的人选可以无拘资格、品级。
原本已经做了这个建议不被万历皇帝采纳的最坏打算的陈有年和顾宪成等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兴奋得无以复加;一头白发的陈有年激动得含着两眶泪水,喃喃的重复着几句:“实万民之福——万民之福——”
希望的火花重新的在心中燃起,他发出了一种近乎于期许、憧憬的想法:“万岁爷肯行廷推,事情将有转机了——”
于是,心中的理智被这份喜悦给掩盖了,对内阁大学士人选的看法,他的态度转趋乐观了;身为他的晚辈、属于的顾宪成当然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年轻、顾宪成的态度更加热切,立刻就把几天来大家已经讨论了许多次的、心目中所认定的应推举入阁的人选在纸上给写了出来——不多时,一份完整的名单就出炉了。
名单上的人选是前大学士王家屏、前礼部尚书沈鲤、前吏部尚书孙鑨、礼部尚书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吏部侍郎邓以赞、少复事冯琦。
这其中,孙鑨、孙丕扬都不是翰林出身,冯琦官只四品,本来是没有被推的资格的,但是,既有万历皇帝的“无拘资品”的一句话,就不受这些限制了,所有的人选所考虑的就只是贤能和操守两大要点——尤其是列名第一的王家屏。
王家屏是隆庆二年进士,人方正,学问好,官声也好,在万历初年的时候还做过日讲官,为稚龄的万历皇帝传授学问,很得万历皇帝的敬重,因此称他为“端士”;到了万历十二年的时候,他创下了本朝任官的一个特例——他本来的官职是修撰,负责修史;这一年他被擢为礼部右侍郎,不久改吏部,几个月后,万历皇帝就命他以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由史官不到两年即入阁辅政,这在本朝还是第一人呢。
但是,他的官途却没有因为创下了一个特例而从此一帆风顺——初选入阁,他的名次当然排在最后,而首辅既是申时行这样的人,他当然就没法子施展什么抱负,只能坚持着自己的操守,秉正恃法,不亢不随;却也因为这样,在万历皇帝一步步的走上荒淫之途的时候,他渐渐的失去了万历皇帝的欢心。
他是个不在意、不眷恋名位的人,对于万历皇帝的反感,他非但没有产生丝毫的恐惧而改变自己的原则,还依然故我的忠言直谏——一次又一次的,万历皇帝心中对他的不悦如滚雪球般的扩大了开来,终于在前两年明白的下诏指责他。
导火线还是为了册立皇太子的事,他连连上疏,最后,怒不可遏的万历皇帝派了一个太监去责骂他,说他连上几疏请立皇太子,不过是件“沽名钓誉”的做法,想藉批评皇帝也增加自己的名望,实在是不忠、不敬——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他当然只托疾辞官了。
临去前,他感慨万千的发出了几句心声:“皇帝最喜欢的大臣都是些善于迎合、不会劝谏的;所以,朝廷中的臣子,大官为了贪图禄位,小官怕获罪,都不敢有声音——要等到哪一天,大官不爱爵禄,小官不怕刑诛,全体官员都以‘魏徵’自许,我大明朝才能有‘贞观之治’的再现啊!”
这话说得恳切,也深得有识之士的共鸣,因此,他尽管去职下野了,失去了政治的舞台,却得到了极高的声望——在顾宪成的心目中,他自然是第一位正人君子,内阁大学士的名单非将他列在一第不可。
倒是侍郎赵参鲁微微的迟疑了一下:“万岁爷心中极不喜王大人,我等列为第一,是否妥当?如若有违圣意,能否被采纳?”
他的话不是反对,而是商量,顾宪成登时就不悦了,神色凛然的说:“我辈读书人,行事当只问是与非,岂能以‘圣意’为依归?”
话说得正义词严,别人当然就不再置喙了;于是,这份名单很快的就被送到了万历皇帝的跟前。万历皇帝也一样的是在享用福寿膏的时候命太监宣读给他听,可是,这一回,他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了——“王家屏”这三个字听在他耳里,触到了他心里的一个不愉快的回忆,他登时勃然大怒。
“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简直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他气虎虎的想着:“已经答应让他们廷推了,结果给朕来这么一手——得寸进尺,太过分了!”
他登时就在宫里破口大骂,骂够了的时候当然也没忘了派太监去到吏部“严旨责让”……
整个吏部登时就陷入了十八层地狱,陈有年率领着全体的官员跪在为迎接圣旨而设的香案前,听着宫里派出来的代表万历皇帝的太监连珠炮似的辱骂——那趾高气昂的太监从唇齿间摧折人的尊严的效果不亚于本朝特有的廷杖,足足两个时辰,骂完了还拉长了语调喊一声:“钦此,谢恩哪——”
而陈有年则必须率领着全体吏部官员在他每一句的停逗处都磕上一个响头——等到送走了这名目空一切的万历皇帝的化身时,陈有年悲愤得几乎掉下泪来。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而只是低着头静坐着;顾宪成看着他,心里有一股想对他说些什么的激动,嘴里却无法出声,只有任凭满腹错综的浪潮扑打翻滚,纠结到一处;一波波的击打着心头;其他的人当然就更不敢说话了,一起低着头,黯然的陪坐,四周的气氛坏透了,整个吏部转成了一座冰窖。
天色很快的转黑了,仆役们早把灯点着了送了上来,却是谁也没有心情留意这些;而且,每个 4eba." >人都因为心情沉重、黯淡而显得神色惨然、失魂落魄,在灯影下看起来更加的无神,尤其是年事已高的陈有年,他整个人都灰了,僵了。
他府里的老仆走进来看他,一看他是这副形容,登时就吓了一跳,却又想得到必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故了,更不敢开口出声,只得垂手肃立着;过了一会儿,老仆走了出去,再过一阵子,一份份的膳食被送了进来。
可是,尽管已经超过了晚餐时间,却是谁都没有心情食用——陈有年还是一动也不动的坐着,顾宪成也还是低着头,心如刀割。
入夜了,灯火通明的吏部大堂越发寂静得半点声响也没有,气氛冷得几欲把人活活冻死,陈有年的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的有如槁木……
远处开始传来了初更的更豉声“托、托、托、托”的响着,然后,“狂”的一声,余音拖得老长;却等到余音渐杳,人世又归于一片沉寂的时候,再重新反覆一次——声音由远而近,渐传渐响,绕进史部大堂的时候,分外显得荒凉,空茫,而且沉重。
但这.更鼓励也确实提醒了陈有年时间的存在,他低垂的头慢慢的抬了起来,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上彷佛比几个时辰前苍老了十岁,但是眼神中却不是完全的颓败,而是在虚空、无力中仍然隐隐的带着属于他生命中的刚毅之气;他用这眼神默默的环视了面前的所有的从属一遍,然后,他抬一抬手,淡淡的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大家请回吧!”
他的声音哑了,听起来倍感苍凉,底下的人更不敢接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依言逐一的起身离去;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而无声的,离座之后,向着陈有年拱了拱手,再朝座上的其他人拱了拱手,然后转身低头缓行——这样一个接一个的重复着,越发使得气氛沉闷得几欲令人窒息。
更鼓声再一次的“托托托”响起的时候,大堂中只剩下了陈有年和顾宪成两圈人;顾宪成饱含着两眼泪水,情绪激动得无法用言语陈述心情;陈有年却无须他说话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在一阵寂静之后,他率先说道:“你留下来也好——我想再上一疏,据理力争!”
顾宪成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他抬起头,双目正视着陈有年,心中油然的澎湃着崇敬——他所看到的不是陈有年衰老的外表,而是那份属于读书人的内心和风骨,坚毅不屈,百折不回;他不由自主的轻轻一颤。
而陈有年却不再说什么了,只默默的动手,付诸实际的行动;顾宪成帮着他整体奏疏,用最恳切的字眼向万历皇帝再三的陈说;两个人直忙到东方既白,才算完成了这封详细剖析内阁辅臣人选的万言书。
可是,两个人再也料想不到,这封万言书根本就到不了万历皇帝跟前了——才不过一夜之间,盛怒未休的万历皇帝根本就推翻了自己答应采用廷推的承诺,他派出太监宣达他的意思,内阁辅臣的人选仍由皇帝“特简”任用。
他连形式上的“选贤与能”都不肯了,用人的大权全部抓在自己手中,只要拣那听话的软骨头来给他做名为辅臣,实为应声虫的奴才;而且,对于这一次的事件中违逆了他的心意的吏部的官员们,他只给陈有年保留了颜面,没有一句话提到,其余的人则都给予了严厉的处分。
处分得最重的一个人是顾宪成,他在几天后就被罢斥为民。
第二十章 沉思者
才收到顾宪成那宣泄着满怀热切、慷慨激昂的长信不久,高攀龙的整个情绪都还在那股澎湃的浪潮中起伏着,顾宪成被罢职为民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无锡。
一时间,他的心几乎承受不住这重大的撞击……
“忠而被谤,仁而不用——为什么古来的仁人志士都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呢?”
他喃喃的自问着:“难道人世间都是是非黑白混淆,颠倒的吗?”
疑惑和痛苦交替着纠结他的心,胸中郁积着一股忿忿不平之气,在在都使他坐立不安,只有在书房中不停的来回踱步。
师事顾宪成已有八年之久了——那时,他年方二十五,虽已中了举人,于学问上却还不怎么精进;有一天,县令李复阳和顾宪成在黉官讲学,他去听了之后,这才知道了学问之门,从此立定了志向,往圣人之学的方向潜心探究——八年来,他不时的向顾宪成请益,即使不在一地,也常以书信往来论学、论志,不但在学问上受到了许多启迪,在心志上更是接近;顾宪成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使命感也早就融入了他的生命中,成为同样属于他的使命;而顾宪成在宦途上的一切作为和际遇,他全都了解,甚至,感同身受。
“他一心为国为民,无私无我,三番两次的挣扎于宦海中,却落得这般——所谓的‘天道’何在呢?为什么越是正直、耿介之士,就越不能见容于当道,越不能一遂经世济民的心愿呢?”
他反覆的想着,越想心中越痛苦,越悲愤;最后,他也联想到了自己的际遇。
那是去年,自己被贬官,贬到荒远的广东揭阳去做添注典史,这是自己入仕后的第二个职位;被贬的原因是看不惯王锡爵的作藏书网为,上了一封“君相同心惜才远佞”疏上去,直陈王锡爵和他的党羽的一切挟私营弊;当果,营私的王锡爵和他的党羽们一点事也没有,向皇帝忠言直柬的他却在几天后就受到了贬官的处分。
初接圣旨之际,对踏入仕途才只一年的自己来说,无异是当头遭了一记晴天霹雳,接下来则是椎心刺骨的痛楚,这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受到了挫折,官位下降而痛,而是为了心中的不平:“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黑白?”
他觉得自己的上疏直言,是秉持着良心做了一件应当做的事,是为了国家的前途、百姓的福祉,向皇帝指出一个不适任的官员的行为,哪里知道反而受到贬官的处罚呢?
这股不平之气在胸中激荡了许多天,直到他由京师一路南行,回到家?99lib?乡后才慢慢平息下——不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他的情绪逐渐的平和,更因为他自己的心绪不停的在这段时间中反省自己,而使情绪逐渐的平静下来;因为,这段时日的自我反省的结论是“问心无愧”。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在仕宦之初就因为有感于宦海的复杂莫测而暗暗的深切思索了一番,为自己立下了一个做人处事的原则来做为自我的把持;他期勉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都要凭着良知与耻心而行,使自己能在天地间俯仰无愧——这个信念既是他的自我期勉,而在深切反省之后,所得的结论乃是“问心无愧”,他的心胸便开朗了起来,很豁达的告诉自己:“我做的既然是应当去做的事,落得个贬官的下场,便算是求仁得仁吧!”
却不料,就在自己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的当儿,又一个晴天霹雳打了下来……
“顾先生的道德学问普受昂仰,却竟罢职为民——”
情绪激动得令他全身都在轻轻的颤抖,几句早些年读过的文词竟然不经意的从脑海中飞掠而过,从 href='2283/im'>《诗经》的《柏丹》到屈原的《离骚》,一字一句刻启着不为现实环境所容的正人君子的心声,使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了起来,嘴里却喃声的吟诵了起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
诗句正切合他的心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超越了时空,和千百年来的每一个忠而被谤的仁人志士的心重叠在一起了——而且,他非常渴望与顾宪成见面、谈话,他相信,在精神领域中非常接近的自己师生二人,处在这样的状态下相见,彼此都有许多话要说的。
“算算日子,顾先生早已启程南归了!”
他被贬官,本该早已赴任了,只因遭丧才先回乡理事的,原订这几日就要动身赴揭阳了,现在,他又决定延后启程了——他要在无锡等候顾宪成返乡后才启程赴任,这样,两人才能好好的拥有一段促膝长谈的时间。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中,他索性以读书、静坐来打发时日,等待顾宪成的归来。
他自幼好学,读书手不释卷,长大后又受到了顾宪成的启迪,不只是“学”,还养成了“思”的习惯;二十八岁中进士时,因为守丧,过了三年才到京师谒选,被派任做行人司行人,这个位子“官卑职小”,闲暇很多,而行人司的衙门里又有许多藏书,对他来说正好得其所哉的专注于读书、思考;整整一年中,他把二程、朱子全书和薛瑄的《读书录》仔细的研读得十分精到,遇到会心处立即做下摘录,因而积下了好几大厚册的笔录,作成《日省编》,集成《崇正编》——之所以选择这方面的研究方向,其实也是受到了顾宪成的影响;顾宪成本人虽为王守仁的三传弟子,但是私心中并不赞同现今所风行的以空谈为尚的王学学风,认为王学在传承了几十年后,思想解放到极端,已出现了“荡”的流弊,因此顾宪成主张以朱熹的“拘”来调和,尤其是推崇本朝主张“实行”的大儒薛瑄,特别要他仔细的研究薛瑄的学问。
而他在研读这些书籍,摘要做笔记的过程中受益更是匪浅——薛瑄的着作中有一段话,所带给他的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共鸣,这便是:
一字不可轻与人,一言不可轻许人,一笑不可轻假人。
这段和他自己所发自内心的“耻心”是一以贯之的,是一言一行都不能违反原则的真理;从此,他也把这段话拿来身体力行,每动一念,每做一事,都要反覆的在内心中省思,必求无愧于这几句话。
至于程朱之学,他也同样的潜心钻研,尤其对于朱熹所提出的“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修身之道特别做了一番实践——他本来就是个笃行向内省思的人,无论读什么书都不会盲从,而要反覆思考、验.?证一番的;因此,他也开始养成静坐的习惯,让自己潜心思考。
有一次,他静坐久了,深思着“闲邪存诚”的精义;突然,他的思路豁然开朗,觉得自己整个心都透体晶莹,一片至诚——于是他体会到了,“诚”是在人心中而无须向外寻求的;想通了这点,他的心灵得到了大解放;从此,他更加的遵循“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修身之道,也更习于自省、思考的方式,因而使学问越发的精进……
而也因为这样,他在心情激愤中仍然维持着“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习惯,心中的不平之气竟逐渐的平息下来了,起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无愧于心——我等确是无愧于心啊,既然无愧于心,遭逢横逼便非己之过,既非己之过,又何为不乐呢?”
再转念一想:“古圣先哲有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又说,尽其在我——这便是训人即使身在横逆之中,所愿多不遂,所求多不属,也不可气愤、恼怒、怨天尤人,甚或违心背志——”
他想通了,整个的精神、品格又更上了一层楼,连带的使整个人的气氛也有了层次上的提升;等到顾宪成回到无锡,两人相见的时候,谈话的内容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顾宪成原本就没有把自己是官或是民的身分放在心上,他所要追求的理想是为全天下百姓谋福利,而不是自己的名位;因此,对于这一次的被贬斥为民的际遇他根本一字不提,反而是娓娓的告诉高攀龙:“我这一部南归,沿途趁便查考民情,深思细虑,对民风时局所知更多;尤其民间的弊病,较之在京任官,足不出城时详尽多矣;且容我再思索几日,将救弊之道列出,便发信上书新入阁的陈于陛陈大人!”
他同时告诉高攀龙,因为这一次的“廷推”忤了万历皇帝的意,朝中的一些人事发生了大幅的变动,除了他自己被贬斥为民之外,疏救他的卢明诹及吏部的员外郎黄缙、王同休,主事章嘉祯、黄中色都获了罪;尚书陈有年连连抗疏,申辩这件事,万历皇帝却没有反应,他也就索性上疏称疾乞罢;万历皇帝先是温旨慰答,却在他连上十四疏后勉强答应了,吏部尚书便改由孙丕扬接任。而内阁大学士的人选却依旧由万历皇帝的“特简”任用,万历皇帝自己挑选了陈于陛和沈一贯两人入阁;于是在首辅王锡爵求去之后,又由赵志皋做上了首辅,张位为次辅,新入阁的陈于升、沈一贯便分列三、四。
“赵、张这两人不消说了,沈,也是个无能之辈;唯独陈于陛陈大人正直有能,朝政都要指望他了——”
他说得很详细,离京前,他特地去拜访过陈于陛,向他陈述了许多当前的乱象和改革的建议——陈于陛和王家屏是“同年”——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到了万历初年,也一样的负责修世、穆两朝实录,及担任万历皇帝的日讲官;后来又执掌过翰林院,任过礼、吏两部的左、右侍郎,去年拜礼部尚书。
陈于陛出身官宦世家,他的父亲陈以勤也担任过内阁大学士,并负责修史;他从小跟随父亲研究史学,对于历代的典章制度和政治得失都下过很大的功夫;自己做了史官后,尤其重视经世学,特别做了更深入的研究;因此,他不仅是朝中的高官,更是位学问精到的学者;顾宪成在京师的期间,因为景仰他的政绩正学问,常向他请益,在历史和经世之学方面都很受启迪;这一次,陈于陛被“特简”入阁,总算是万历皇帝的诸多任性胡为的一件差强人意的事。
“朝中不是没有正直贤能之士,只是万岁爷不欲任用而已,因此,朝中充斥了奸佞小人——国事非不可为,只..
是还须有志之士大力推进而已!”
高攀龙专注的倾听着顾宪成述说,整整一个下午下来,他的心绪随着顾宪成的谈话而起伏而转折,而让他又是一番受益;于是,在顾宪成说完了这许多话的当儿,他恭恭敬敬的对顾宪成说:“景逸初闻先生被贬之际,胸中顿生不平之气,心中理欲交战,殊不宁帖;静思多日,心中的激愤,不平方始消失,以先生‘求仁得仁’,虽被贬而必无悔;今日一听先生之言,方知先生非但不以被贬为意,心中仍耿耿以天下苍生为念,仍亟亟于救世——先生此心此志,令景逸受教!”
于是,他向着顾宪成虔敬的一揖,却不知,就在这个两颗心灵交会之际,一粒种籽已经深深的埋下了……
第二十一章 烽火
广阔的草原上,努尔哈赤一马当先的向前飞奔。
他的跨下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身上只着寻常猎装,腰上佩着双刀和箭袋,臂上架着鹰,背上是一张长弓,人与马合而为一的奔驰得如一阵大风;他的身后跟着数十骑贴侍卫,形成一个小队的追随着他前进。
不远处还有几个小队,分别由他的弟弟们和五虎将率领,由不同的方向一起向同一个目标奔驰……
这一次,他亲自率队,做>?的是狩猎的竞赛——他和其他的九个人约定,每人各自挑选一队人马,从不同的方向一起往山林中出动,以一天的时间为限,比赛各队的收获,谁猎获的野兽多,谁就是这次竞赛的胜利者;他并准备好了胜利者的奖品,是一袭全新的甲衣。
“一副甲,虽是人人都有的东西,但是,既是奖品,便是荣誉的象征,便是无价之宝。”
而以甲衣为奖品却是另有含意——十一年前,他以十三副甲起兵,而一手缔建起建州的基业来,本身就代表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是战斗,是自强不息——这一次的狩猎竞赛虽然只是个休闲活动,但是,设计这样的活动却隐隐的寓含着他另外一层的用意。
“我要大家时时不忘当初十三副甲起兵的艰困,也时时的不忘这十一年来的胼手胝足,不忘战斗,不忘此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多的事要做——”
这个话,他同时也在期勉着自己,建州的基业已经稳固,但是,未来的发展还需要投注更大的心力,他必须率领着建州的每一个子民全力以赴。
而对于这一年来的发展,他倒是非常的满意——这一年建州大丰收,仓库里堆满了粮食,采来的人参、貂皮都卖了好价钱,换得了许多铁砂,可以打造武器;牲畜们也被饲养得非常兴旺,尤其是自与蒙古通好之后,他出重金请来了蒙古的养马师,买来了好多蒙古的种马,培育了一批上好的战马,再施以严格的训练,对于建州的战斗力有着莫大的助益;至于人口,更是扩充得迅速,四方自来投附的人每天都有好几起,现在,建州境内最常见的一种情况就是到处都在筑屋,以供新加入的百姓居住——这一切,在在都代表着建州的远景是美好的。
他的心情当然更好,对于未来的规划也就做得更完整了——他的心里早有一幅蓝图,未来的建州将是一个大国,大得与明朝一样——当然,处在这个“未来”还有来到的当儿,他也没有忽略了派人打听明朝的情况,尤其是和辽东有关的消息。
由于内阁大学士换了人,明朝的部分官员也有了人事上的异动;在辽东,巡抚和总兵都换了人,巡抚改由李化龙出任,总兵则更换成董一元。
这个消息是不能不特别留意的——董一元是名将,比起前两任的辽东总兵杨绍勋、尤继先来,能力超出了很多;他蒐集到了一些董一元的资料,早在万历十一年的时候,董一元就已任职昌平总兵官,不久迁宣府,再迁蓟州;前两年任延绥总兵官,哱拜乱起的时候,套中诸部暗中襄助唱拜的很多;董一元带兵讨平了一些,立下不少功劳,因而进署部督同知,入为中府佥事。
“明朝调他来辽东,当然是寄望他..有一番作为的——大约,主要的还是为了对付泰宁部!”
泰宁部的情况他知道得很不少,打从速把亥死在李成手里之后,他的儿子把兔儿就没有一天不想报父仇的,几年下来,把兔儿在他的叔父炒花和姑婿花大的协助下,势力越发强大,跟土蛮的儿子卜言台周的关系也弄得更好,两部便东西相倚,互相援引,不时的犯边,弄些好处;杨绍勋和尤继先这两任辽东总兵都对付不了,朝廷当然只好“走马换帅”了。
而因为兀良哈三卫和土蛮所统的辽河上游既紧邻辽东,也接近建州,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势变化都会影响到建州,他当然必须密切的注意着;同时,他也花了极多的时间和心力注意明朝对日本、朝鲜的态度,因为,这也同样会直接影响到建州……
消息很准确的传来,内阁大学士虽然易人,但兵部尚书却仍由石星担任,对日本、朝鲜的态度也就维持了前议,那就是继续执行与日本谈和的决策,所派遣的使臣不日就可以敲定……
对于这个消息,他的态度就和听到“董一元”这三个字时大不相同了——虽然他对这两地的情势所抱持的态度都是“小心观望”,但是私心中对“谈和”这件事却是大不以为然的:“派了李如松去,已经失着了;再战败主和,实在扫尽威风!”
但是,他却觉得明朝主和,对辽东,乃至女真各部来说是有利的,毕竟,上次日军越界到了野人女真之地,对于整个辽东的威胁都极大,如今,两方谈和,辽东就多了一份安全的保障。
而这件事也同时带给他一份新的感触:“必要使建州强大到任何一方都侵犯不了才好,否则,即或是其他两方开战,仍然会威胁到建州的安全!”
因此,他越发的坚定了“自立自强”的信念,唯有自己强盛起来才不用惧怕外力,唯有把建州的实力扩展到超强——他更加倍的努力着——即使连休闲活动也设计成锻链意志、体魄,磨练战技的形式。
但是,尽管他再怎么样的费心打听消息、思考,以了解明朝的状况,而文明的程度既有一段距离,明朝有些内部的问题就远非他所能体会到的了。
第一个,就在他对明朝要与日本谈和的决策感到不以为然的时刻,一件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事已经在明朝的国内发生了,那就是向百姓增收赋税。
才短短的几年间,明朝为了平定宁夏的哱拜之乱和支援朝鲜的伉倭战役,支出了过多的军费,本已困难的财政更加困难,除了向全国的百姓增税以外别无任何的办法,于是,百姓的负担又增加了一分。
其次,明朝的版图之大,大到了他无法具体确知,无法凭空想像的地步,内政的复杂、问题的丛出比起建州来无异九牛与一毛——就在他打听到了明朝派到辽东来的总兵官人选的同时,一个和辽东相隔有万里之远,他从来也不曾听说过的“四川播州”的地方也发生了事端,迫使朝廷又不得不派遣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浩浩荡荡的去平乱,百姓也就不得不被迫承担这一笔数字庞大的军费。
四川的播州其实已经有好长的一段日子都不太安宁了——这个地方广达千里,介于川湖贵竹间,住民大都是土着,也设了“土司”的职官,称谓是“播州宣慰司”;嘉靖年间,宣慰司使杨相龙爱庶子杨煦,想把嫡妻和嫡子杨烈赶走,激怒了这母子两人,索性先发制人,带兵把杨相逐走,杨相出走后客死水西;杨烈去向水西要父尸,答应了宣慰使安万铨拿几块土地交换,可是等到要回了杨相的尸体安葬之后,却不肯给地了,于是和水西发生纠纷,后来又杀了长官王黻,问题闹得更大,双方互相杀伐,将近十年还没完没了。
到了隆庆五年,杨烈死了;万历元年,他的儿子杨应龙得到敕书袭职;杨应龙生而雄猜,残忍好杀;刚袭职的时候还表现得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样子,几次从征都有斩获,还选了上好的木材敬献,万历皇帝一高兴,还特别赏给了他大红飞鱼服;可是,日子一久,面具就戴不住了,开始胡作非为了起来。
万历十八年,贵州巡抚叶梦熊上疏指陈杨应龙诸般恶凶的事例,接下来巡按陈效历数杨应龙二十四大罪——一封封的奏疏飞报朝廷,有的说他把住的地方僭用龙凤的图案装饰,而且擅自以太监服役;有的详陈他宠爱小妻田雌凤,怀疑嫡妻张氏,索性杀了张氏全家;而且平日常以酷杀树威,还勾结关外的生苗,肆行劫掠,所辖的五司七姓都纷纷叛离——因此,贵州巡抚叶梦熊便上疏请发兵剿杨应龙。
但是,四川巡按李化龙却持相反意见——这是因为四川三面邻播州,一旦发生战争,难免影响百姓生活,而杨应龙的罪行也还不至于严重到非要以武力剿灭不可,因此主抚。
而朝廷最后做成的决定是“会堪”——要杨应龙接受调查、审问后再做定夺。
前年,万历二十年,杨应龙到重庆接受审问,对簿公堂之下罪名确定,依法当斩,他提出以两万金自赎,由御史张鹤鸣驳问;而就在这个当儿,朝廷决议援朝抗倭,向天下徵兵;杨应龙脑筋动得快,立刻上奏说他愿率五千兵赴朝鲜征倭,以军功自赎;朝廷倒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他顶着“戴罪立功”的名号跑回播州去点召人马,准备出征,也弄了个浩浩荡荡的局面,祭了旗,告了天,风风光光的开拔出发。
没想到,他这招只是虚幌一下而已,五千人马上路走了两天就不走了,继续回老窝当他的土皇帝。
这么一来,朝廷当然非剿他不可了,正好四川巡抚换了王继光,到任后派人去严提勘结,桀骜不驯的杨应龙根本不予理会;“用兵”的决议就这样的定了。
到了去年,王继光到重庆,与总兵刘承嗣等分兵三道进娄山关,屯驻白石口;不料被杨应龙使了诈降之计,率了苗兵据关冲击,刘承嗣被杀了个大败而回,死伤殆半,辎重尽弃;由贵州协剿的部队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只好退回去了。
而这个消息被奏到朝廷之后,兵部这才感觉到事态严重了,杨应龙也实在不是盏省油的灯;于是重新换上了审慎、认真的态度来研究这个问题。
接下来所展开的便是本朝的大臣们议事时惯有的弊病——争辩;一派主剿、一派主抚,彼此唇枪舌剑的为反对而反对一番,而且这么一件事一争辩就要辩上好长的一段日子还不能定案;而万历皇帝也由得他们去吵,横竖他自己根本不上朝,再吵也吵不到他的耳朵里来,反正事情总有吵完的一天。
就这样,等到这一场抚、剿争辩出结论的时候,已经是今年了;决议还是用兵,选了兵部侍郎邢玠总督贵州,车驾郎中张国玺、主事刘一相赞画军前,再从各地各镇调集了好几万军马,从京师千里跋涉的出发到四川去教训穷凶恶极的杨应龙。
一场新的战争即将展开,兵部为了准备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官员又重新的忙碌了起来;相关的部门,负责准备武器车辆等物的工部和负责准备钱粮的户部也跟着一起忙于张罗;可是,为了准备这场战争,在事前就被弄得焦头烂额的却不是主管国防、战事的兵部,而是负责准备钱粮的..户部,那是因为,户部根本已经没有剩余的钱粮可以支应这一次战争的开销了。
“除了再向百姓增税以外,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支应这次的开销——”
讨平宁夏的哱拜和支援朝鲜抗倭的花费已经超过了六百万两银,这个数字是全国一年的总税收,而仗却还要再往下打……
担任户部尚书的杨俊民愁得展不开眉头,打不开心结;他本是本朝名臣、故吏部尚书杨博的儿子,既是出身宦门,熟稔政事,本身能力也很杰出,任职户部多年,已是一位难得的能臣;然而,面对着国家财政上的赤字,“巧妇难为无米炊”的困境,便饶他家世再怎么好,个人能力再怎么强,也一样束手无策。
情急之下,他竟忍不住的喃喃的向天祷告了起来:“老天爷,你可保佑这场仗早早的打完了;以后可也别再打仗了,不然,却教我到哪里去筹这许多的军费啊!”
当然,这是他可以说得出口来的,在无助的时候向上天求救以抒发一下情绪的话——造成财政赤字的,还有一项比战争更严重,却又是他所不敢嘀咕、埋怨的原因,那便是万历皇帝个人的花费。
第二十二章 海誓山盟
为了常洛的出阁讲学引起了郑贵妃的不快,万历皇帝花费了数不尽的心力和财力,陪尽了笑脸,才总算哄得郑贵妃回心转意,继续像一只百灵鸟儿般的依偎在他的怀里。
于是,郑贵妃成了这次的事件中的最大受益者——光是她的“私房”就扩增了一倍——为了讨她的欢心,万历皇帝投她所好的赏了她大批的珠宝首饰、古玩珍器,就连?供她数来娱乐的白银也抬了好几大箱给她;而出身商家的她,原本是一见了“钱财”就会不自觉的发出窝心、满足的笑容来的,这一回却是硬生生的强迫自己给忍住了;万历皇帝的这些价值不菲的“赏赐”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是彷佛万分勉强似的止住了眼泪,却没有如往常般的破涕而笑。
她是聪明人,知道这是个应该把握住了好好利用的机会,只要方法用得对,拿捏得恰当,所求的事就能得遂的。
因此,她把自己的一双刚止了泪的双眸控制得流露出了伤心欲绝、委曲已极的眼神,嘴里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低声的向万历皇帝说道:“这些,请万岁爷都收回去吧,臣妾不要——”
这么一招的“欲擒故纵”倒果真把万帝皇帝给逗得急了,一迭声的说:“这——怎么嘛?算朕给你赔不是,好不好?收下来,留着玩儿,别生气,好不好?”
可是,尽管贵为天子的他把话说得如此低声下气,郑贵妃却不肯松口——她把头一低,眼眶又红了起来,低泣着说:“这些,臣妾都当不起——万岁爷的心里都不知道要把臣妾母子往哪里摆了,臣妾还要这些赏赐做什么呢?不如,索性把这些都拿去给皇长子算了!”
万历皇帝“哎呀”一声的叹出气来:“皇长子的事,朕实在是拗不过朝里的那群自以为是忠心耿耿的大臣们嘛,好歹得敷衍他们一下,堵堵他们的嘴嘛,出阁读书又不是正式立储,有什么打紧的?再说,朕不是已经把几个上疏讲立储的,革职的革职,廷杖的廷杖了?这可都是为了让你好放心呀——”
郑贵妃哭道:“臣妾还有什么好放心的呢?横竖就是命苦——”
她横竖就是使出了“哭功”,弄得万历皇帝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她都张着一双委曲万分、楚楚可怜的眼睛泪下如雨,看得万历皇帝心烦虑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一横心,向郑贵妃竖起了白旗似的说:“好,好,好,朕答应你,真到了要立皇太子的时候,朕一定立常洵——君无戏言,朕一定做到,你先别哭了,好不好?”
他投降了,妥协了,说出了一个具体的承诺。
可是,郑贵妃还是不肯改容,她微微的噘着嘴道:“口说无凭,须得万岁爷亲笔写张誓书给臣妾收着!”
万历皇帝好不容易把她哄到这个地步,总算已经开始有了转机,当然满口的应承了下来:“好,好,好,朕写给你——朕立刻就写!”
说着,他倒果真是“君无戏言”的立刻付诸了实行;忙忙的让太监们侍候了文房四宝上来,也举起沾满墨汁的笔,在一张薰香的泥金笺上写上了他将册立皇三子常洵为储君的誓词——为了引郑贵妃开心,他还特别在写“朱常洵”这三个字分外的用心,把这三个字写得大而且气势十足,彷佛真有君临天下的气派似的;写好了,又命太监们快快的把墨汁吹乾,好让郑贵妃早一刻拿在手里把玩,早一刻收进私房箱中留藏起来……
当然,有了这张誓书在手,郑贵妃也就心满意足的破涕为笑了;宫女们跟在她身边已久,察言观色的本领早不在话下,一看气氛变了,立刻赶上来替她净脸,重新梳妆打扮,顷刻间,一个泪人儿转换成了再世西施,娇艳如春花般的偎进了万历皇帝的怀里。
识趣的宫女们立刻展开了下一步的动作——一个指令下去,酒菜和女乐们一起传了上来,寝宫中的气氛立刻又是一变;在乐伎们的缓歌曼舞下,洋溢着浪漫旖旎的风光;郑贵妃更因为所愿已遂,高兴之余,当然频频劝酒,弄得天色都还未沉黑,万历皇帝就已经酩酊大醉,身子一横就枕在郑贵妃的膝上呼呼的睡熟了。
幸是人手多——服侍的太监们小心翼翼的把他抬上了龙床,除去了衣帽,就由他独享香甜的美梦了。
而一旁的郑贵妃却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为了万历皇帝混合着冲天酒气的如雷轩声——这种声气她多年来早已习惯了,根本无碍于睡眠——她是因了心中有事,不由自主的思前想后起来,人就无法人眠了……
万历皇帝写给她的誓书明明已经锁进箱子里收藏妥当了,她却像一百个不放心似的,命宫女打开箱子,取出来再看一遍,然后又放回箱子——一夜之间,把这口箱子开开锁锁的来上了好几遍,她的心还是无法沉静下来好好的入睡。
千头万绪一起在心中纠结,便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心中所明白的是,这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啊,自己前前后后折腾了总有十年了,到今天才拿到这么一张万历皇帝亲笔写就的誓书;她委实感慨万千,也免不了打心底里升起了一股轻微的酸楚。
十年来,不惜与满朝的大臣、全国的舆论抗争,她彷佛是在一场无形的战场上,日以继夜、99lib?夜以继日的进行着战争;她只有一个人,而对手却有千千万万的人和一道无形的传统观念、制度——十年来,她奋战不懈,心里却不免隐隐的潜藏着几许疲累的感觉。
只是,生性好强的她不肯轻易放弃——人争一口气,她当然要为自己、为儿子争取到最好的身分、地位,以及利益。
皇后只有一个,未来的皇帝更是只有一个,自己已经吃亏在起步上落后了,再不积极争取的话,那就连八辈子都轮不到了!
“熬到今天,事情总算才有这么一点眉目——”
她在心中喟然叹息,翻身坐起,她忍不住直直的注视着万历皇帝熟睡中的脸庞;那张熟悉的脸入睡以后像个婴儿,身体藏进被子里,看不见,便像个木偶,但是,这却是她的一切——回顾着十年来的辛苦路,她不觉惘然;一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一脚跨进大如汪洋的皇宫,仅凭着美貌和心机,争取到一点爱情,便是天,便是全部的依靠!
“大明朝里,暗地里在骂我‘红颜祸水’的,可是多得数不清呢!”
但是,有谁能体会到她的.99lib.心酸呢?
儿女们还小,不懂事;自己母家的人却在靠着她的得宠而享尽荣华富贵和一切特权之后,还要反而倒过头来劝她松手——也许是因为受到了舆论的压力,她亲生的父亲郑承宪已经三番两次的间接暗示她了,最近的一次是找了节庆送礼的藉口,送给她好几样书画、古董,其中有一幅是特地请了当代名家所写的字,打开一看,写的赫然是 href='2283/im'>《诗经》的《小星》,她随口念了两句,心中就是一顿闷气:“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于是,她借题发挥,向送礼进宫来的郑国泰冷笑了两声道:“替我给爹爹道谢吧——先谢他给我生了个‘小星’的命,到了这节骨眼上还要劳烦他来提醒我一声!”
郑国泰到底是从小与她嘻笑惯了的,看她生气了,不但不害怕,还深谙排解之道——他先是压低了嗓子,好言好语的说:“爹爹绝不是这个意思的!”
说着他挤了挤眼睛道:“等你做了皇太后,第一个好处就是落在他老人家身上啊,他怎会不巴望呢?”
然后,他故意做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伏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实在是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他老人家一则怕你‘双拳难敌四手’,劝你先歇歇手;二来,他也同我说过,说你何苦这样咬紧了不放呢?其实,耐着性子再等上一等——坤宁宫那边三不两天的要召御医,总有那么一天的;到那时候不就名正言顺,什么话都没有了吗?”
这话说得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她却不愿听从这话去“守株待兔”;因为,她的心中认为,那是不牢靠的——王皇后固然多病,但是她却带病延年,在皇后的宝座上一占十几年,还深得慈圣皇太后的疼爱;常洛固然长得瘦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却也没有如她所期待的夭折……
而且,她的个性是积极进取的,对于采取被动、等待的意见是听不进去,宁可失去了父亲的精神支持而孤军奋战——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她认为,这是值得的;而今,既然有了万历皇帝的誓书在手,更是掌握了九成以上的胜算了。
于是,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着万历皇帝的脸龙,感受着他的肌肤中所传递出来的那份温热,她的手指轻轻的擅抖着。
“即使要与全天下人为敌,只要抓得住万岁爷的心,就能操住胜券——”
她想着,忽然一个冲动,掀开帐子下了床;太监、宫女们虽然都已睡去了,帘外、门外、殿外都还留着有人在守夜,但她却不愿叫他们进来侍候;甚至,她根本不想让太监、宫女们发觉她无法入眠而下床来的事,因此,她索性连鞋都不换,一对小小的三寸金莲只趿着柔软的睡鞋,落地无声的举步,去到到屏风后面;她尽量的屏息、放轻声音,打开柜子,取出了柜中藏着的誓书。
入夜以后,灯烛大半都熄了,寝宫主要的光线来源便是从窗棂中透进来的月光,微弱而黯淡;她既不想燃起灯来让人发觉,便没法子再看见誓书上的字迹;当然,她其实并不在意——开箱取誓书,于她只是下意识动作而已。
就着微弱的月光,她一遍又一遍的用手指轻抚着整张誓书,直到天明。
第二十三章 无声之冬
这一年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秋光来去如飞,冬天立刻降下人间;一入冬,好些人跟着忙碌了起来。
十月初,奉命征讨播州宣票使杨应龙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而日本方面派来谈和的使用小西飞则到达了京师,商议起三国停战的事,奉命“抗倭援朝”的大军也就分批的撤回,只留下一万多人继续协助朝鲜的防卫,分别驻扎在几个咽喉要冲地方,以防万一。
这样的大批人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弄的大明天下的几个交通要道每天都是人马、车辆在川流不息,造成了一个表面繁华的假象,和实质的因赋税过重、吏治腐败而黎致了民生困窘、经济力衰退的实况恰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而大明皇宫里的繁华又是另外一种气氛——由于实质上的女主人郑贵妃的情绪因为得到了万历皇帝的誓书而好转了,带头热活了起来,皇宫里便从一入十月就开始筹备、张罗起迎接元旦吉日的一切来;第一件,光是给万历皇帝、郑贵妃和他们的三个孩子裁制新衣就已经花费了大批的银两;其次,万历皇帝事母至孝,仁圣、慈圣两位皇太后的衣服首饰也比照置办——第二件,原本已经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按照万历皇帝的意思全部再重新粉刷一次,御花园中的草木树石,珍奇走兽,该换的该,该添的添;大把大把的银子也就责由户部去伤脑筋了。
再其次,万历皇帝预筑的陵寝,细部的装修已经完工了,须得挑选一批上好的古玩珍器送去陈列——尽管不必亲自去张罗这些花费的银两,却光是为了“设想”这一切,就已经把万历皇帝和郑贵妃两个人给忙坏了。
因此,万历皇帝越发的无心处理朝政,每天总是一边享用着福寿膏,一边和郑贵妃商量着这些事情,一边指挥着太监们去办理;偏偏,他两人的主意又多,变化又快,常常,原本商量好了的,哪一个地方要种哪一种花,养哪一种鸟,也派了人去办了;却是再一阵叽咕之后,主意改了,于是,再派一个人去传达更改的命令——这样,弄得服役的太监们疲于奔命,每天跑来跑去的穿梭着,也同样的给皇宫里造成了热闹非凡的气氛。
当然,大明的皇宫既然大得如汪洋如翰海,再怎热闹也总会有冷清的地方——王恭妃的居处虽然在名义上是妃嫔所住的“西六宫”之一的启祥宫,并不是“冷宫”,可是,在实质上,这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冷宫。
启祥宫建筑的本身是和其他的几座像长春宫、咸福宫的建筑同等规模的,但也因为这样,就显得特别冷清——建筑物大,里面的人身、陈设少、器物破旧,很自然的就会形成一股阴沉衰败的气象,更何况还加上了人为的因素。
万历皇帝的态度是早就摆明了,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恭妃王氏”这个人的存在,春风一度不过是欲望的发泄,生下了常洛来,更是个多余的烫手山芋——而现实势利的太监、宫女们,心中当然就更没有“恭妃娘娘”的存在,名义上有个“妃”的身分,实际上,她在皇宫中的地位和待遇,甚且不如一个老宫女。
启祥宫里的一切供应都差,要不是还能博到些慈圣皇太后和王皇后的怜悯,常常送些东西过来,她和在身分上贵为皇长子的常洛还不免要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呢!
但是,这种冷清,她倒也逆来顺受了,多年来,她更早已认命了,什么都不企盼,不希求了——她出生在一个贫寒之家,从小在人口贩子的转卖过程中长大,由于外貌太差,无法卖到青楼,原只准备等她长到七、八岁大的时候卖到富家当婢女的,却不料,人口贩子带着她来到舞华的京师求售的时候,因缘际会的遇上了出来买粗使宫女的老太监,相中了她一身能“吃苦耐劳”的相貌、性格,买下了她,负责在慈宁宫里做粗活。
从刚懂事起,她在镜中所看到的自己就是一副粗俗平庸的样子,再加上心思拙,>藏书网便压根儿也不曾有过“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念头;身分既是个做粗活的宫女,便每天做同样的工作,换来温饱,心中倒也踏实,“平凡是福”并不是句假话;可是,就因为万历皇帝这么一个偶发的欲念,把她的一切都整个的搅乱了。
平凡的人遇上了不平凡的际遇,不但“未必是福”,甚且可能是天大的祸事——从那一刹那间起,她就再也无法拥有以往的平静与安详了;一颗心除了总是处在忧惧、恐惧、茫然之中,还得孤独的面对周遭所接二连三的涌上来的无情的打击。
先是有老成的嬷嬷们好心好意的来劝告她:“万岁爷既然不想张扬,你自己可就嘴紧点,别把事情跟别人说去——”
大家告诉她,依本朝的祖制,皇帝如果幸了哪一个宫女,都会有赏赐,并且很快的“进位”;如今,万历皇帝不但没有什么赏赐给她,还很明显的想掩盖这件事;这是反常的,代表着一个不好的前兆。
“许是万岁爷心里不高兴了,嫌你侍候得不好——那你可就得更加小心了,万岁爷既不想让人知道这事,说不定索性派人来悄悄的杀了你灭口呢!”
她被这话吓得“哇”的一声掩面放声痛哭了起来,哭了好久都没有停歇;可是,事情又有了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变化;当她的肚子一天天的鼓了起来的时候,她终于被叫到慈圣皇太后的跟前,让皇太后亲自问话。
有了慈圣皇太后的保护,被杀人灭口的危机才算是消失了,她得以平安的生下腹中的胎儿。
然而,一个平凡的女人,生下了皇帝的“龙子”,更“未必是福”——从常洛出生的那一刹那起,风波也随之而生,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无所不在的紧附着常洛——她再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平庸粗笨的女人,在这样的状况下所生的儿子,竟然会成为大明朝的君臣、宫闱、乃至全国舆论的激烈冲突的焦点……
常常,她含着眼泪喃喃自问:“天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总是清楚知道自己生得笨,想不通什么大道理,更不懂命运是什么;一脚踏进皇宫本是身不由己的事,一路下来都是在按照别人的命令行事,怎么会错了呢?
再怎么卑微、任人践踏的小草也总有迎风抬头摇曳的时刻,自己却怎么也等不到这种时刻呢?
该要等到常洛长大以后,这个时刻才能到来吗?
常洛从小发育不良,体弱多病,她最大的心愿就只是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从来也不敢巴望他会被立为皇太子——全国的舆论、满朝的大臣为了常洛而和万历皇帝吵翻天的事,她泰半不知情,只有偶尔从慈圣皇太后那里听得一、两句;慈圣皇太后总是爱怜的摸着常洛瘦小的脸庞,轻轻的叹着气说:“可怜的孩子——但愿你父皇早日回心转意!”
一面也会带着怜悯的眼光安慰她几句:“这个节骨眼上多忍忍,好日子在后头呢,总会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慈圣皇太后的心中有着极复杂的感受;她自己也是微贱的宫女出身,因缘际会的生下了皇子,这才一步步的爬到了“贵妃”的位子,而且幸运之神降临在她身上了,因为前面的长、次两皇子夭折,她所生的儿子即位做了“万历皇帝”,她便母以子贵的做了皇太后——从王恭妃身上,她常情不自禁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一个不得宠、不受重视的妃嫔,长达好几年的时间,尝尽冷静的滋味——过往的这份心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体会得特别深刻啊!
因此,她特别同情王恭妃,安慰之外,还常常甚至明白的对她说:“世上多的是苦尽甘来的例子——只要有儿子,就有指望!”
这些话,对于王恭妃来说,倒也不是毫无作用的——尽管她粗笨而拙于言词,面对着慈圣皇太后的时候,嘴里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似的,低着头默默的听着,心里却不啻淌过了一道暖流,使她即使处在艰困、恶劣的环境中也没有完全的绝望。
虽然满朝的大臣她没认识半个,他们向万历皇帝争取的过程她既茫无所知,结果当然就更连想都不敢想了;但是,常洛既是个实质的存在,她的心里就存在着光明和希望——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力量。
她也偷偷的打听过,没被立为皇太子的皇子们长大后通常都会被封个“藩王”,有自己的庄园、土地、王府,至少可以在生活上过得衣食无缺的……
因此,她一心的把希望寄托在未来,寄托在常洛长大成人以后。
却不料,今年里,万历皇帝突然的降下了这么一个“殊恩”,让常洛“出阁讲学”;初一接到诏令,她又是茫然又是兴奋的呆了好久——皇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的人,这个时候便有好些人主动来跟她走动了,一面还故做神秘状的低声向她耳语:“‘出阁讲学’的名目,可是‘东宫’的成例啊——你生的,到底是‘皇长子’呢!”
她听了当然喜在心里——却更没想到,才不过又是几天光景,这几个趋炎附势的人,在窥知了万历皇帝和郑贵妃的种种微妙的心意之后,警觉的个动停住了脚步;而且,常洛一开始出阁讲学,从清早一出去,到下午才回来,十几年来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身边少了常洛,她的日子过得更冷清了。
启祥宫里原本派的太监、宫女就少,再分出了几个太监陪常洛,启祥宫里便越发的没人了;常常,一整天下来,她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常洛不在,她便连午餐都懒得吃,从早到晚,连嘴都不用张一下。
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埋头做针线,慈圣皇太后和王皇后待她好,她心里感激,即使没有能力报答,也常绣些荷包、绢袋送去,表表心意;其次便是常洛的衣服鞋帽,由于供应差,常洛难得有新衣穿,偏又是个成长中的孩子,发育再怎么差,身量总也逐日有点增长,隔了一年,旧衣嫌小了,她便不厌其烦的拆开来,加上,再缝缀起来……
日子就在这样子度过的——住在外观美轮美奂的皇宫中,这样的日子简直是个天大的讽刺;然而她早已认命了,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切,而并不常常为了她自己这畸形的命运而哭泣;甚至,目不识丁的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为自己去向这待她不平、不合理的大明王朝去要回一份人的尊严。
已近岁末了,然而,年节的欢庆是降临不到她身上的——在大明皇宫里,她是个畸零人。
第二十四章 愉悦的泉源
一年将尽,高攀龙也趁着“除旧布新”的气氛乱去了官职;年节过后,他在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的早春佳境中踏上了归途;二月,他回到了家乡无锡。
这一趟的宦游,时间虽然很短,收获却很大,使他在学问上和心性修为上都更上了一层楼——他从无锡启程南下的时候走的是水路,没有水路的地方才舍舟陆行,第一路,他到达了杭州。
在杭州歇脚的短短的几天中,他拜访了杭州知名的学者陆粹明、吴志远等人,大家聚了好几天,一起谈学论道,十分相得;可是,就在谈论的时候,陆粹明很突然的向他问说:“本体如何?”..
这是他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一时间心中一片茫然,下意识中随口回答了一句《中庸》上的话说:“无声无臭。”
问题固然应付过去了,自己的心里却是雪亮的,这样的答覆只是随口敷衍,而不是真正的见解;因此,他的心里非常难过;尽管躯体仍然跟着大家行到江头,趁着明月如洗的夜色,坐在六和塔畔欣赏着明媚秀丽的山川,也和大家一起举杯劝酬,心情却始终像被什么给拘束住了似的放不开来,再怎勉强鼓起兴致,心神也还是不宁。
到了夜深别去后,他回到客舟,再三的反省自己:“面对着今夜这样的美景佳境,我的心情却如此烦闷不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他再三的潜心反省、思考,终于摸到了点头绪:“我往昔读书虽勤,但却因‘慎思’、‘明辨’的功夫下得不够,还未能有自己的见识——知此,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
想通了这点,他便发愤似的要求自己今后要加倍的努力;第二天,他就在南行的舟中厚藏书网设褥席——他要求自己即使旅途中也要严格的执行“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原则;在静坐时,如果胸中有不妥贴的地方,便依程、朱的学说“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准则来参求,无论饮食作息都念念不舍;到了夜里不解衣、倦了就和衣而睡、睡醒再坐,再反覆参求——渐渐的,他有了进展——有时,他感觉到自己心气清澄,毫无杂念,精神上便充塞着天地气象,虽然不能持续很久,参研真理的方向和路径却已经找到了。
离开杭州后,他溯钱塘江而上,到了常山舍舟陆行,经武夷山、延平、清流——一路走了两个月,既没有人事的纷扰,山水清美,更有利于怡情养性;他或者停舟青山,或者徘徊碧涧,或者静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一起在他的心中交职成一片愉悦,使他逐渐的体悟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过了汀州,他陆行住宿于旅舍;这家旅舍有一幢小楼,前面对着青山,后面临着溪涧,登上小楼举目四眺是一片清碧的自然美缩,楼中则是静绝幽绝的祥和气——这种小楼有如天地之一隅,置身其间,他觉得恬适已极,信手拿起二程语录bbr>读着,突然,一段话映入了他的眼中……
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
一道灵泉缓缓的浩入了他的心田,他登时醒悟:“原来如此,实无一事——”
他觉得自己以往缠绕在心中的困惑全都化为乌有,压住心口的百斤重担顿尔落地;心中清清明明、坦坦荡荡,和宇宙大化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天人内外之隔——他所想要探究的人生真义和宇宙本源已经在他心中展现了灵明和圆满。
尽管是生在一个正在走向末日的朝代,尽管身处在一个政治污黑、百病丛生的时代,他的心灵却在研究学问和追求真理中获得了快乐和满足;因此,无论外在的环境如何,都丝毫不能影响他内在的世界——在学术的领域里,他浑然自得。
第二十五章 勤与懒
努尔哈赤也在他自己的领域里获得了无上的快乐和满足……
在他的领导下,建州的各项建设都上了轨道,进步得飞快,四方前来投附的人潮也就越密——这样的良性循环下来,建州的实力与日俱增,较之古勒山大战前扩充了将近一倍——有这样的成绩,他的心中真是快慰极了。
春天过后,他又有了用兵的计划,这一次,他的目标是辉发部。
这个计划并不是临时起意——在他的心中,早已发展出一套完整的统一女真的整体的想法:“要想统一女真各部,先要讨平扈伦四部;其次才是野人女真;其他的各小部,不用战就可令他们自降的!”
这么顺序也是经过了一番审慎的思考后的决定,主要的原因是一来扈伦四部距离建州近,野人女真距离建州远,先攻近处本是基本的战略;二来,野人女真尚处半原始的状态,不具有向外侵略的实力,而扈伦四部却全都参加了侵略建州的古勒山大战;而且,扈伦四部因为是强部,许多小部都是“仰望”.99lib?他们的,讨平了他们,自知不适的各小部就没有不投降的了……
他反反覆覆的把这些想了许多次,一张画着扈伦四部和野人女真各部的地图也已经被他看的熟透了,就是闭上眼睛也可以默画一张了——统一大业的计划已经逐渐在他心中成形了,接下来所需要的是时间——他将逐一的按照计划中的步骤确实的进行。
这一次,他选择了向辉发部出兵,也有好几重原因;首先他以辉发向来与建州无怨,却参加了两年前侵略建州的古勒山战役,做为这次出兵的理由,非常堂正;其次,在古勒山一战中,叶赫、哈达两部的损失都很重,乌拉部的贝勒布占泰被俘,现在人还在建州,唯独辉发部的损失不大——他认为有必要攻打辉发,既削弱辉发的部分实力,也给辉发来个下马威。
他决定亲征,时间选定了六月,目标则锁定了辉发的多璧城。
辉发部距离建州很近——笼统的说起来,辉发的地理位置正好介于建州与叶赫之间——辉发部本来是居住在极北的黑龙江岸的,当时,尼马察部有个名叫昂古里星古力的酋长,从黑龙江载了木主迁来渣鲁,就定居了下来;而扈伦部的噶扬噶、图墨两人住张城,这两人姓纳喇氏,昂古里星古力归附了他们这一族,宰七牛祭天,改姓纳喇,这便是辉发的始祖。
传了几代后,子孙中出了个人才,名叫王机褚,他收服了邻近的好几部,扩充成一股可观的实力,于是度辉发河到扈尔奇山,筑起了城寨,也为自己的部落命名为“辉发”。
辉发的城寨负山势之险而坚酸,蒙古察哈尔部札萨克图·图门可汗亲自率了大军来攻打都没有成功,辉发城的坚固也就因此而闻名了。
王机褚死的时候,他的长子已经前死,孙子拜音达里杀了七个叔叔,自立为贝勒——这便是现在的辉发贝勒。
拜音达里狠归狠,杀叔归杀叔,却不是个庸才;辉发部的历史虽然,却在他的领导下,名列扈伦四部之一,并不是靠着运气侥幸得来了;就个人的才略而言,拜音达里更胜于叶赫部的纳林布禄——他不若纳林布禄的横暴、有勇无谋、沉不住气,凡事脚踏实地的默默进行,没有成功以前也绝不在嘴巴上嚷出来;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企图心却更甚于纳林布禄;两年前,纳林布禄发动九部联军侵略建州,表面上是纳林布禄邀请他参加一份,而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实际上,在他的心中早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了。
尽管他在表面上从来没有透露出他觊觎建州的雄心来过,私心中却已经想过千百回合了:“努尔哈赤越来越神气了——不能容他坐大的,否则,将来没有我辉发的天下了——得趁他翅膀还没长硬的时候吞掉他!”
因此,参加九部联军,对他来说是多功能的;首先,成败的风险由九个部落分摊了,他出兵助战,战胜了固然可以分到一份甜头,即使败了,因为只占九部中一份,损失也不会太大;而最重要的是,在这次的战争中,他可以冷静而仔细的观测、评估建州,乃至于心目中未来的敌人叶赫、哈达、乌拉的实力——他的心里是雪亮的,要想做女真人的共主,这几部是迟早要对付的……
有了这些基本的想法之后,他在采取实际行动的时候就有了依据,一点也不会乱了手脚;在战争进行的期间,他指挥自己的军队,原则上就是不怎么卖命冲杀,以保留实力,自己却和几个主要干部们留心交战的几方的实力与战略。
九部联军最后终归战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收获很不少;回到辉发后,他把这次在战场上的观察和感受全部先在脑海里反覆思考上几次,然后召集了部属们来一起商量;最后自己再总结下来做了结论,并从据此修订辉发部往后的发展计划……
可是,努尔哈赤却不待他的计划内付诸实行就先发制人了。
六月里,他亲率大军围攻辉发部的多璧城。
多壁城有天险,地势陡峻,易守难攻;拜音达里派在多璧城的守将更是辉发部中著名的勇士克充格和苏猛格,而且,拜音达里一接到努尔哈赤挥军而来的消息时,立刻加派了三千人马,分两部赶到多璧城来支援;可是,这一切全都抵挡不了建州军凌厉的攻势……
战事进行了不过短短的两个多时辰就结束了,多璧城被攻破,克充格和苏猛格两人授首。
幸好,努尔哈赤这次出兵的目的旨在示威、恫吓,并不准备做大举的入侵辉发部,因此,在攻破了多璧城后,当天就带着俘获的人畜财物等战利品凯旋回建州了。
反而是拜音达里召集了部属们商议了好几天才决定了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权衡实力,拜音达里毕竟不敢贸然的采用报复之道,出兵去攻打建州的城池,却又不甘心多璧城白白被攻击、被劫掠一空;几个人想来想去,想了好几个应对之策,像是多联络几部一起攻打建州等等,可是一讨论起来又只好推翻原议了,因为,自古勒山一战,战败的好几部不但元气大伤,还对建州军充满了恐惧感,在短时间之内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再发动战争;这样,说来讲去的讨论再讨论,到了第四天,结论才总算被商量出来,那就是向明朝的朝廷告状。
提出这个建议的人认为,辉发与建州同是受明朝封赏的部落,如今,辉发既无缘无故的受到了建州的攻击和劫掠,身为封主国的明朝就应该为这件事主持正义,谴责、惩罚侵略者。
于是,接下来又是一阵忙碌;光是为了写一封给大明万历皇帝的奏疏就费去了好些时日——等到把这些“告御状”的奏疏送到辽东巡抚衙门,请求转呈到皇帝驾前的时候,都已经是十天以后了;但是,对于这些折腾,拜音达里却是毫无怨言的;对于只知明朝地大物博人多,而毫无明确认识的他来说,既认定了大明朝的皇帝“大”得不得了,并且将为他主持公道来处罚努尔哈赤,这封奏疏一送出去,一颗定心丸便下肚了,接下来便是“守株待兔”似的等着大明朝的正义之师的到来,帮他去找努尔哈赤讨回公道。
他却根本不知道,这封奏疏不但皇帝不会有兴趣看,甚至,根本就到不了万历皇帝的跟前——对于明朝的朝廷官员来说,接到这样的一封奏疏,一看只是“边夷小事”,毫无重要性可言,便只是依一般程序的往上送,送到乾清宫,任由万历皇帝“留中”了,什么内容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大明朝廷中自从李成梁去职之后就没有什么人精通辽东的事务与问题了;稍知一二的李如松又因为自己打了败仗,明哲保身犹恐不及了,哪里敢多事多话呢?而一般办理辽东事务的官员,认识既有限,辽东境内扰及大明日高事又大都由土蛮、泰宁部等军所挑起,他们的注意力也就摆到那方去了;至于女真,所进行的都是“内战”,并没有波及大明的百姓和城池,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不但拜音达里的奏疏被当做寻常公文处理,而后在万历皇帝的懒惰中“留中”了,就连两年前的古勒山夷战,有关的公文从辽东送来了以后,也一样的按照一般的公文流程处理后“留中”了;辽东已经隐隐形成的趋势和努尔哈赤的雄心壮志,因为懒隋和无知,在大明朝廷中被整个的疏忽了。
偶尔还会被人提上一提的是,炒花又率众侵扰辽东了,新上任的辽东总兵官董一元亲自带兵给了炒花一次迎头痛击;或者,建州派了舒尔哈齐到北京来朝贡,给了“宴赏”——像是承平岁月里的一些点缀,却不曾有人意识到,这承平的岁月其实只是福寿膏的烟幻化成的假象。
当然,整个的大明朝廷也并非全然无事要忙,尤其是兵部,大小官员们的工作并不轻松;朝鲜的战事虽然已经决定了“讲和”、“封贡”,所派遣的正、副使臣也已经准备出发,任务还未完成,有待处理的事务仍然多得不得了;四川播州征剿杨应龙的战事也已经展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承办这件事>99lib.的帜员便忙得连喘口气的时候都没有了。
赴日本主持封贡大典的正使遴选了临淮候李宗城,副使则遴选了都指挥杨方亨;而以沈惟敬任随从——这些人选其实早在去年十二月里就已经议定了,而迟迟没有出发,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头一件就是无知。
本来,朝廷里的大臣们对“封贡”一事的意见十分分歧,甚至,不赞成的占了多数;只奈这个主意是兵部尚书石星所提出的,他目前又当权,这个主意便成为了决策。但是,尽管主意是石星提出的,他自己对日本的事务却毫无了解,仅从沈惟敬那里听说日本的最高领袖是关白丰臣秀吉,至于“关白”是什么官职,沈惟敬就弄不清楚了;再问沈惟敬:“日本以前有日本王的,现在还有吗?”
这个问题,沈惟敬就更无法回答了;可是,这些细节没弄清楚,封贡的问题就多了——光是要封丰臣秀吉个什么名号都很难拟定——于是,他只好先派沈惟敬偷偷的先去一趟日本,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朝廷所正式派遣的正、副使才启程赴日。
整个过程波折、胶着得一如现在的日、朝情势,石星本人固然给弄得白发快速增加,承办的官员就更苦了,反反覆覆的处理着这些琐碎杂事,事情却在拖拖拉拉中进行,弄得人的都烦躁了起来。
而征剿杨应龙的战争也是一样的充满了波折,总督邢玠在正月里就到达了四川,他先是接纳了几个人的意见,再给杨应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派人去招抚;四月里,重庆太守王士琦奉命去向杨应龙晓以大义;而这一次,杨应龙的表现还不错,他来见王士琦,自缚道旁,泣请死罪;于是,王士琦飞报邢玠,认为杨应龙已有迁善之心,之后做下进定,要杨应龙输四万金赎罪,革职,由他的儿子朝栋代,他的次子可栋则做为人质,羁府追赎。
不料,杨应龙再得到宽恕后,不久就故态复萌,蛮横了起来;而他做为人质的次子又死于重庆,悲痛之余,他索性发作得更厉害,连赎金都不给了,并且向前催缴的官员大吼大叫:“还我儿子的命来,我就付银——”
这样,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当然就只好用兵;杨应龙召集了大批苗兵,据地自险以对抗官军;官军虽然人数众多,配备精良,却吃饭在不熟悉地势地形,因此,一场战打下来,竟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是杨应龙因为对抗得了官军,气焰更盛了。
总督贵州的邢玠接到了第一场战争的战报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的叹出一口气来,对着左右环立的各级官员、将领们说:“大家大老远的千里跋涉,从京师来到四川,恐怕,短时间之内是回不去了!”
杨应龙的事棘手了,他隐隐的有个预感,没有个三、五年的时间是解决不了的。
他因此而感到忧虑,除了想到部属们的征戎之苦外,也想到了战争所带来的劳民伤财;尤其是他从正月里由繁华的京师来到这落后的西南边疆,已经超过十个月的时间了,在这段不算短的日子里,他亲眼目睹了这个汉、苗、繇各族人口混居的地区,一切的条件恶劣到比起相传的“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两银”几句话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年逾半百,官居朝廷一级高位,他还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大明朝的边疆地区是如此的贫苦、落后——他总算是深刻的了解到什么叫做“民生疾苦”了!
两榜进士出身,他从小就是在书本纸卷笔墨中长大的,出仕为官,虽然累积了许多行政经验,也多次外放任地方官,却是第一次这样的深入不毛之地;尽管朝廷所赋予他的任务是要征剿“叛逆”杨应龙,可是等到他亲见了这个叛逆,以及依附这“叛逆”的群众,乃至整个地区的百姓生活之后,却忍不住暗自心酸落泪;这里的百姓穷到没有衣鞋而赤身露体,或以兽皮、破布遮身都是极寻常的现象,甚至,一些散居山林中的人,还在茹毛饮血的过着半原始的生活;他不禁悲悯的叹息:“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啊,朝廷竟然无力照应——”
读了满腹诗书,他的心里已然根深蒂固的存在着一个古圣先哲所代代沿传下来的观念:“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而百姓的生活既是如此的困苦,便难怪西南地区的叛乱事件会层出不穷了;偏偏,他的工作和责任又是要以武力来扫平这些叛乱!
他导这里涌起了一股冲动,极想立时就提起笔来,上书万历皇帝,陈述这个地区的根本问题,并且提出自己在这个地区做了深入观察、了解后所构想出来的几大解决问题的要点:“宜改善民生,减免赋税,兴建屋宇道路,广开市集、广设学校、择良吏以治——”
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大得如雷霆如海啸,他很明确的认知,这圈地区的人民也是大明朝的子民,这里出了问题,朝廷应该从根本处来解决,改善了人民的生活,叛乱的事件就自然而然的不会发生了,而不是派遣军队把参与叛乱的人全数杀光!
可是,心里在大声疾呼根本是另外一回事——他热泪盈眶的想了好一会儿,激动了好一会儿之后,理智还是回到了心中,他全身沸腾的热血也就慢慢的冷却下来了。
因为,已然在朝中为官多年的他对于朝中的现况知道得很清楚,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了,就连内阁首辅想要觐见一次都难了,这些民生疾苦的问题哪里会引得起万历皇帝的注意呢?身为臣子的自己,无论上多少道奏疏都没有用的,西南边区的问题将会随着万历皇帝的懒惰而一直被疏忽下去。
除非有那么一样,万历皇帝也像战国时的楚庄王一样,忽然大澈大悟的“一鸣惊人”起来,勤奋振作——但是,这个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满朝的大臣已经没有人再抱着这样的希望和等待了。
朝中有许多人的心里和他一样是雪亮的,嘴里不说,眼里却早已看穿万历皇帝了,终此一生都不会有什么作为了——万历皇帝其实并非庸才,他多年不临朝,君权却没有旁落,足见他实在是有过人之能!
“世宗嘉靖皇帝不临朝,严嵩便权倾天下;如今,万岁爷多年不临朝,朝中既未有权相当道,宫中也未有权阉横行——只是,‘懒病’无药可医啊!”
这已是朝中一般有心人的共识了,在此刻想来,越发的增添感慨和绝望,也倍觉心痛——独个从行辕的木窗中遥遥的眺望着播州,那天生奇峻的山峰上笼罩着一层黑气,分不出来那是瘴厉之气还是叛逆们的杀气,他的心情更加的沉重、更加的充满无力感——他再一次的深刻体认到,生为本朝的读书、仕宦的人的悲哀了,那便是理想和现实之间永远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而造成这条鸿沟的人却是拥有无上权力的皇帝!
因此,他忍不住在心中默问:“做皇帝的人,什么时候才会真有‘民胞物与’的心肠呢?”
当然,这个声音是只能在心中偷偷的抒发一下的,表面上是绝不能流露出来的;所以,原到他真正要动笔写奏疏的时候,还是只能抱着万般无奈的心情屈就于现实——他的奏疏中也和别人一样的,满纸的称颂着“天子圣明”,而且,下场也和别的奏疏一样,万历皇帝根本不看,送进御书房后就再也不见天日的“留中”了。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飘着细雪的寒天了,坐在升着铜火盆的皇宫里,一面享用着福寿膏,一面聆赏着眼前的乐声歌舞,万历皇帝的日子过得惬意极了;尤其是这班郑国泰新近训练好,专程送进宫来“孝敬”他的女乐、舞伎,水准更是在以往的几批之上,让他满意极了,除了重重的赏赐了郑国泰一番之外,还命这班女乐、舞伎终日侍候,为他演奏、舞蹈;有时,他甚至亲自在舞伎们的舞蹈和女乐们的伴奏下唱曲——他本性聪明,学起音乐来有如神助,一支曲子几乎不须练上三遍以上,他就能唱出其中的神韵来——乐曲中,他最百唱不厌的是一支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的 href='/article/1485.htm'>《如梦令》: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支曲子,他每每唱得余音绕梁,也引得郑贵妃带着全体在场的女乐舞伎、太监宫女一起鼓掌喝采,然后纷纷的向他赞好敬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得他朦胧?99lib.睡去;当然,酒醉入睡后的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梦不到童年往事了,更遑论是童年时张居正曾经向他讲述过的,后唐庄宗李存勖因佚乐而亡身的故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十六章 远见
大雪纷飞中,松柏傲岸,寒梅吐芳……
雪光映得书斋的纸窗发亮,桌上的油灯便不觉孤单;就在这天光与灯光下,顾宪成提笔写着他的《小心斋劄记》;他写字的速度并不快,字迹浑厚端正,一丝不苟,充分流露着他的心声;他一字一句的写着:
官辇壳,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寺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
第二天,他派老仆去请了高攀龙来家,同时也约了这两、三年来因为不容于当道而陆续或被削职、或被眨官而一一回到故里的几个朋友史孟麟、于孔兼、安希范、薛敷教、钱一本等人;这几个人中,安希范也籍无锡,而且住得并不远;史孟麟籍宜兴,于孔兼籍金坛,薛敷教、钱一本籍武进,距离都很近,往来并不费时;因此,这几个原本在出仕前就为好友,在京为官时又因为志同道合形成了一个小集团的人们于归里之后,聚会非常的频繁,每月总有两、三次,大家一起谈学问、论时局,早已成为定期的活动;无论是谁起个心,一声邀约,其他的人一定前来与会;因此,这一次也不例外;时间到了,顾宪成这一间小小的“小心斋”中便高朋友满座了。
除了来客以外,还有他的弟弟顾允成,大家围在一起讨论他新写就的这篇文章。
“小心斋”本只是顾宪成的书房,面积小,陈设简朴,除了满架的书以外只有一桌一椅和文房四宝而已,来了访客,便搬几张椅子进来——这是十足的“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而且,房门一关,外面的风风雪雪就全都阻隔了,斗室虽小,倒也自成一个世界;更何况,在座的都是满怀抱负、满腔热情的读书人,虽然在官场中遭受了挫折,却没有因此而灰心丧志,.?更没有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挽救这个日渐败坏的时代的宏愿;因此,这个小世界中的气氛是炽热的……
顾宪成率先对大家说:“归籍已一年有余,宪成身在民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唯有‘忧心如焚’这四个字可喻;下笔为文,聊叙心中感触——”
他所观察的社会现象是多方面的,从形而上的、现下风行的学派、思想和百姓的生活、人生观综合而成的社会风气,乃至于米麦粮价、赋税傜役等等实质的问题;观察的角度既广,思考的层面也深,因此,他所提出的看法是具体而完整的,写文章的基本出发点更是为了改善时弊,挽救世道人心——他并非一圈不知民生疾苦、关在象牙塔里吟风弄月的人,因此,他再三的向朋友们强调:“宪成以为,当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际,读书人的首要之务,在于挽救世道人心——若是只知着书立说,传布些惊世骇俗,哗众取宠,似是而非的话语,或者调琢几许文字,撰几句风花雪月,虫鱼鸟兽;即或展现了媚俗之美,也是宪成所不能苟同的——”
他把写好的文章让朋友们逐一传阅,让自己的理念和每一个朋友交流,一座小小的“小心斋”也就因他这份热切的救世之志而显得无限的宽广和伟大。
然而,这伟大的毕竟是形而上的,现实中所存在的一切却无法因此而得到改善——就在“小心斋”一墙之隔的无锡镇上,大明朝的江山里,因为大雪纷飞而上演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已经多得数不清了;而无锡还向为富庶之地,若是推广及全国,一夜风雪,冻死的人类须以万为计数的单位了!
自张居正去世已有十三年之久了,朝廷里固然政治败坏、财用吃紧,在民间所造成的影响还要坏上好几倍;赋税加重和束治败坏的双重作用,使得贫富不均的现象日益严重;少数有钱人既有官商勾结的管道,吏治越坏,生财之道越多,逃税之法也越多,仗着有钱有势欺压善良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中等人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只有拚命的“想办法”,想到了办法、拥有了办法,得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也就往往赔上了人品;而毫无办法可想的、占了大多数的安善百姓们只有默默的忍受着生活的重担,乃至于无语问苍天。
而这种种的现象,固然有顾宪成这样的读书人看了忧心如焚,却也有一部分的读书人根本视若无睹——不但视若无睹,甚至还根据这种畸形的社会现象发展出了一套为自己谋利的途径;一干无耻之徒去依附了权势,做了“文章打手”,只要有人出金,便为出金者撰文,或为攻击仇敌,或撰些精致巧美的小品文以供娱乐,十足的成了文丐;另外一干人则索性打着“狂禅派”的旗号,鼓吹起离经叛道来,一面公然聚众讲说,一面亲自做些光怪陆续、惊世骇俗的行为和举动来——这样相互的影响下来,民间的风气变得更加的混浊,既无是非黑白可言,也丧失了原本淳厚朴实之风,张居正主政的十年间“藏富于民”的积储更已消耗殆尽;整个大明朝天下,已成了一件被虫蛀得四处是破洞的华衣,尽管外表上还看得出讲究的针线手艺,却已无法穿上身了。
但是,能有这样的远见和隐忧的,也不过是如顾宪成这样的有识之士,身为大明朝的领导人的万历皇帝既无所觉,身在域外,一心艳羡着大明朝的繁华丰美的丰臣秀吉和努尔哈赤当然就更不知道这些情形了……
八月里派了舒尔哈齐到北京城朝贡,路途既远,舒尔哈齐又趁便在北京城里多享受、多游玩了几日,这一来一往的,等到回费阿拉,竟整整的费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这点努尔哈赤倒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明朝的现况;因此,他一接到通报,说是舒尔哈齐已经返回,人马就在城外十里处了;他登时就兴奋得跳了起来,丢下手边正有处理的事情,兴冲冲的跑下楼,跨下马,出城去迎接舒尔哈齐。
天地间风雪交加,但他的脸却因兴奋而通红;出城前,他也没忘了随口叫唤了舒尔哈齐的儿子、自小为他所养育的阿敏来,跟着他一起出城。
阿敏已经十二岁了,身材不算高,但却壮而结实,皮肤略黑,脸上长着一双微凸的眼和浓黑的眉,神似舒尔哈齐,也已很有几分武将的架势;努尔哈赤一向疼爱他,和自己亲生的儿子没有两样,叫过他来道:“跟我迎接你阿玛去——”
阿敏天性好动,这下当然正合他的意,于是立刻跃上马,和几名侍卫一起,跟着努尔哈赤向前奔了出去。
一行人在城门口迎上了舒尔哈齐,掉转马头后,兄弟两人并辔而行,却苦于风雪交加,说不来什么话;因此,直到进了楼宇,坐定了之后才开始谈话。
舒尔哈齐率先报告着说:“明朝给了‘龙虎将军’的封号和三十道敕书呢——恭禧大哥,从此便是威风凛凛的‘龙虎将军’了,辽东还有谁不敬大哥三分呢?”
说着,他命从人从包里中取出了明朝的册封诏书和三十道敕书,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努尔哈赤。
哪里知道,努尔哈赤的反应却不如他所想的一般——接过了这些文件,努尔哈赤只随意的看了两眼,顺手往桌上一摆,哈哈的笑着说:“要受人的敬,得靠自己啊,哪里能凭明朝的册封呢?那不成了仗着明朝的势在辽东威风了吗?”
舒尔哈齐下意识的一愣,然后讪讪的应道:“这倒不是——明朝也是因为大哥已经在辽东威风得很了,这才给封的——不然,也没听说纳林布禄得了封的!”
他这么说,努尔哈赤便笑了一笑就转移话题了:“说说看,大明朝的北京城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这才是他所关心的——他每次遇到从北京而来的人,或者曾经到过北京的人,都会不厌其烦的再三询问,对于每一个人的回答更是听得津津有问,尽管每一个人口里所描述的北京城不尽相同,他也不在意,而且,无论听来的内容是什么,他全都综合成了自己心中的一幅繁华和文明的蓝图,成为他自己对于未来的一个追寻,因此,他希望知道得越多越好。
而这话题对舒尔哈齐来说也是比较容易掌握的——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长,他和努尔哈赤在精神上的距离也越拉越远,远得谈不了几句话就会因为这份距离而使双方心中不快;因此,他早已尽可能的减少与努尔哈赤之间的谈话;唯独对这个“北京城”的话题他便没有这样的压力与戒心了,因为“北京城”既是努尔哈赤爱听的话题,便怎么说都不会引起不快的——他滔滔不绝的把他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从高大的城墙、雄伟的建筑、热闹的街市,乃至于酒楼中出售的精美食物,一边说还一边补充:“北京城的老百姓挺喜欢我们这些打关外去朝贡的人,我这回还听说,人家都管我们叫‘达官贵人’呢!”
努尔哈赤好奇的笑着问:“噢?为什么会有这种称呼呢?”
舒尔哈齐耸耸肩道:“我也弄不清楚,私下问了接待的明朝官儿,他说是很喜欢我们的意思,‘贵人’就是尊贵的人,贵人去到一个地方就会给那个地方带来好运道,人们巴不得我们天天派人去朝贡呢!”
努尔哈赤忍俊不禁了,笑着告诉他:“我以前在渖阳的时候,却听到了‘达官’的意思,达就是鞑,人家是管我们叫‘鞑子’呢!”
说着又问他:“你可还听到过老百姓在谈论些什么吗?”
舒尔哈齐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听酒楼上有人在说,皇帝老爷可有好久好久都不上朝了,可是,老百姓跟我说话的少,接待我的几个官儿们倒是拉着我说了好些话!”
努尔哈赤问:“他们跟你说些什么?”
舒尔哈齐道:“大半都是要我下回去的时候多带人蔘、皮毛,只别在市上拿出来,他们想跟我私下换东西!”
努尔哈赤“噗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呢,北京的官儿跟派到辽东来的官儿都是一样的,只想在私底下捞点好处给自己,没几个想给朝廷好好办事的——不过,你既遇上这样的官,人家也没忘了许你什么好处吧?”
后面一句话说得舒尔哈齐登时满脸通红了起来,低着头不说话,努尔哈赤其实并不想让他难堪,随口说这么一句,说过也就算了,便向舒尔哈齐道:“你赶路回来,总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等到舒尔哈齐离去后,他也就展开了思考……
尽管舒尔哈齐所说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说,一个浮面的传闻,但是,到了他的心里就不一样了。
他把这些话和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话混合在一起,反覆推敲、排比、对照,也把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实逐一拿来印证——眼前所最明确的一件事便是人口的消长,最近的这一年的时间里,费英东和何和礼等人都不只一次的来向他报告,前来归附建州的子民比以往增加了许多,而且大多数是汉人,原因也都差不多,都是为了逃避明朝过重的赋税和徭役,因此,这些人成群结队的、一批批的,或出关或渡海的从明朝来到辽东。
“只求三餐温饱,愿做建州藏书网的子民——”
把这个事实和听来的传闻比对,他的心中又多了好几分感触。
以往,建州的人口增加,几乎都是因为战争——战争既使他得到了许多俘掳而来的人口,也使他的威名日渐升高而吸引了附近的部落来归附,而这些人口绝大多数是女真人——现在,是大明朝的子民主动来归附建州,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明朝本身出了问题……
他左思右想,心中既涌起了欣喜,也多了一份警剔:“明朝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当然有利于我建州的发展——但是,这样的情形摆在眼前,实在是一面镜子!”
他恍然大悟,想通了一件以前不曾想到过的事,那便是皇帝没做好的话,百姓就会逃跑!
少年时代没有读过很多书,十九岁离家,身边更是少了累积了人生经验的长辈的指点教导,有许多道理,他全都得凭靠着自己的摸索和思考才能得到;尤其是在建州的规 6a21." >模日益扩大以后,除了与外部的战争和往来之外,他所要触及的内政问题更是日益增多,而且几乎每一天都会面临新的问题——他每一天都在面临新的挑战,因此?他养成了小心谨慎和反覆思考的习惯;而每当思考有了收获的时候,除了心中欣喜之外,更且再三的印证——这样,累积了这些年下来,他慢慢的拥有了自己的人生智慧和政治哲学;他相信自己能带领着全体的女真人走上康庄大道,也能为女真人建筑出一座“北京城”来。
“繁华、文明、人人羡慕——将来,我女真人的北京城也会和现在明朝的北京城一样——”
仰首向窗外的天,他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而几天后,新的挑战又降临到他的身上了。
先是费英东来向他报告:“从朝鲜方面来的消息,说是朝鲜要派使臣到明朝去,这一次选定的路线是打咱们建州经过!”
“哦,那太好了!我正想多了解一点朝鲜的事呢!”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兴奋,因此,他用雀跃的口吻对费英东说着,但随即,他的口吻就变了。
“啊,这可是咱们女真人第一次和‘外国’往来呢!”
他的神情中有着明显的慎重,但也为着这即将降临的挑战而显得兴致勃勃、精神抖擞;于是,他虽然因沉思而使得语调放慢了,声音却分外的铿锵:“你去通知大家,先做些准备,想想这事该怎么办,明日清晨,大家一起来商议商议!”
第二十七章 使臣
建州的第一场接待外宾的盛宴在万历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举行。
典礼简单而隆重;在朝鲜使者官南部主簿的申忠一到达费阿拉的城栅前,努尔哈赤就选派了一万名的建州军全数披甲,排列成整齐的队伍,等到申忠一所率领的两百人的车队走得近时,全部的人员一起欢呼、鼓掌,展现出最大的热情来欢迎外宾。藏书网
努尔哈赤本人更是神采亦亦,他身穿全新的甲胄,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立在队伍前亲迎申忠一;一等申忠一下了大车,他也立刻下马与申忠一行了抱见礼,然后与他并肩入城……
进城后,他在栅城的大厅里设下了丰盛的酒宴来款待申>忠一。
人在室内,他便卸了甲胄;头戴貂皮帽、颈上护着貂皮围巾,身穿貂皮缘饰的五彩龙纹衣,腰系金丝带,佩蜕巾、刀子、砺石、獐角,脚上穿一双鹿皮乌拉靴;这身服饰,使他看起来比之全身披挂少了一份刚猛的霸气,却多了一份亲切与和蔼,显得非常平易近人,使得略通女真语的申忠一有着宾至如归的感觉,原先的几分陌生和疏隔便自然而然的淡去了一半。
第一道酒菜上来后,大厅内外也开始了助兴的表演,有的吹洞箫,有的弹琵琶,有的拍手唱歌,场面登时就热闹了起来;然后,主人开始向劝酒劝菜——酒过数巡之后,做主人的努尔哈赤缓缓的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走到大厅中央,取过一把琵琶来,为着远来的贵宾亲自弹奏了一曲。
他奏的是《破阵乐》,背景便是兰陵王戴着面具在战场上八面威风的大获全胜,曲调高亢激昂,由他奏来更具气势,雄壮得如万马奔腾,听得人更是热血沸腾了起来——一曲既罢,立刻引来了全场如雷的掌声,接着又是八名优人的舞蹈表演,藉着舞蹈的动作暗藏着扑、跌、摔、拿的武艺,展现了一股阳刚的力与美,看的申忠一几乎目不转睛……
这一场盛宴办得成功极了,宾主尽欢,友情也就建立起来了;到了第二天,两方谈起“公事”来就因为距离已经拉近而顺利得多了。
申忠一这次的来到费阿拉,当然不是纯粹为了拜访、结识——他出使明朝的最重要的使命便是讨论与日本的议和的问题,议和的事一拖如此之象,朝鲜全国上下都已等得心急如焚,因而派他使明,向明朝请求早日处理;而“路过”费阿拉,更是个精心的安排;由于朝鲜与辽东只一水之隔,已经饱受日军侵略之苦的朝鲜人早已学乖了,看清了辽东对朝鲜有缓急时做支援或避难的协助,重要性非比寻常,于是刻意的来交好……
而努尔哈赤也是从日朝交战后,体悟到了这个“邻国”的重要性和对辽东的影响,既已尽可能的在多方蒐集关于朝鲜的一切资料,对申忠一的到来又怎会不如获至宝呢?
两人相谈甚欢。
努尔哈赤告诉申忠一:“壬辰战起时,我曾上书明朝,愿领精兵赴朝鲜支援,只奈明朝不允,才不得相援。”
申忠一立刻拱拱手道:“贝勒虽未出兵,却有相援之心,盛情可感,我国人全部铭记在心。”
说着又向努着哈赤道:“如今日军尚在我国境内多处,我国人甚是忧虑,和议如一再拖延,日军或将再度攻掠——万一再有事起,望贝勒伸援!”
努尔哈赤一口答应他:“建州必竭尽全力!”
而后,他取过了龚正陆为他写就的给朝鲜国王李昖的回帖,亲手交给了申忠一:“请代为致送朝鲜国王——”
等到申忠一要离去的那天,他更是再度摆下盛大的欢送场面,万人披甲鼓掌,他亲自骑马相送到二十里外才回——这样的盛情,感动得申忠一几乎流下了热泪。
可是,存在于中、日、朝三国之间的战争与和平的复杂问题却既不会因为这桩友情的建立而有什么改变,还因为明朝对日本的议和、封贡的行程一拖再拖,而使得问题衍生得更多,事情也越搅越复杂,越搅越混乱了。
经过层层..掩盖的人谋不臧的问题终于爆发了出来……
万历皇帝所派遣的“东封”正使李宗城,尽管在身分上是显赫的皇亲,在本质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裤子弟,一路东行,不但所到之处尽情的玩乐,还对地方需索无度,弄得这沿路的地方官人人头大如斗;等到出了国门,心里又多了一分“天高皇地远”的凭恃,更加的胡作非为了起来。
第一站到达日本境内的地方是对马岛,面对着来自大明的封使,对马的太守仪智竭尽一切所能的招待着这群贵宾,尽量的满足要求,到了夜里还得遣送美女去侍候李宗城——这样的尽情的享受着,李宗城乐得在对马岛上一待数十日,根本不想往日本本岛前进了,日方派人来催了好几次,他都相应不理,而且行径越来越过分了。
由于仪智送来的几名美女,轮番侍候了他几十天,他玩腻了;打听得仪智之小妻是小西行长之女,容貌美如绝色天仙,他竟意图染指了起来。
这么一来,仪智当然大怒,索性不理他了;偏偏他又为了争道,和一个名叫谢隆的人发生冲突,谢隆在盛怒之下骂着要他小心,左右们一传述,竟令他想成了日方将派人来行刺他——他虽然色胆包天,坏事做尽,遇上了一个“死”字时登时便腿软了;于是他连夜舍了国书、玺印等等代表大明朝“东封”的重要文物,私下逃跑了。
可是,跑归跑,在对马岛上,他根本是人生路不熟的,还跑不到天亮就迷路了;情急之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索性哭丧着脸,解下腰带,挂上树自缢,想就此逃避现藏书网实;不料他自己的从人追了上来,发现了他的窝囊相,把他解了下来,送回朝鲜的庆州……
发生了这样的丑事,身为副使的杨方亨为难了——丑事的男主角既是自己的长官,丢脸又丢到了外邦,更不知下一步路该怎么走,万般无奈之际,他只有硬着头皮将实际的状况飞报朝廷。
但是,尽管他的文书用的是“八百里快传”,要不了几天就可以送到北京,却因为万历皇帝根本不上朝、不理政,过了好一段日子还不见什么回音……
第二十八章 天火
者边走,那边走,只得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大明皇宫里响起了五代时蜀主王衍的《醉妆词》,歌声中一样饱含着朦胧的酒意,歌者却是万历皇帝本人。
无数的美酒进入他的身体中后,为他带来了轻飘飘、晕陶陶的感觉,令他觉得生命是无上的美好,因此,他开怀的放歌,唱出他心中的舒畅……
由二十名女乐所组成的队伍整齐的排列在角落上,合奏着笙管笛箫与琵琶琴瑟,一起为他伴奏;郑贵妃则斜倚着一只绣满了凤凰飞舞的靠枕,眯着一双似微醺又似迷蒙的水泠泠的眼睛,带着七分笑意和三分媚态看着万历皇帝;尽管他正在忘情的唱着歌,眼睛没有与她对望,她的心中却仍然拥有着欣喜和满足——在这样一个烛明香浓的春夜,他的人和他的心都在自己的身边——她要的就是这些。
唱罢了歌的万历皇帝舞动着双臂向女乐们喊了声:“好了好了,该你们唱一个给朕听听了!”
说着,他笑嘻嘻的迈着摇星不定的步子回到座位上来,没提防一个踉跄就扑倒在郑贵妃身上,一面却涎着脸问:“朕唱得好不好?”
郑贵妃盈盈的笑着,伸出一双柔嫩细致的手掌轻轻的抚着他的脸颊,低低的说道:“天子金口,亲自唱曲,听得臣妾将要醉了呢——”
她的手心手背都是雪白的,唯独十只指尖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和她的唇色相映,倍添了风情,又一起摩贴着万历皇帝,便越发的圈住了他的心;因此,他呵呵的笑着,也越发的把她抱得更紧;什么国家大事,什么大臣章奏,当然根本就不存在了。
女乐们的演奏和歌唱声再一次的响彻了整座的乾清宫,由于早已没有人记得“张居正”这三个字的存在了,女乐们所演唱的竟是他生前一再拿来做为“亡国”殷监的南唐李后主的作品……
乐声四扬,便连邻近乾清宫的坤宁宫也隐约的听得到女乐们细细袅袅的歌声在唱着一阕《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然而,听到这乐声的太监、宫女们却不但没有人敢凝神仔细欣赏一番,还一个个的尽量装做没有听到,以免引来王皇后的不快而给自己惹祸上身;更何况,这几日来,王皇后又病了。
几年下来,王皇后总是小病不断,大病不犯的度着空虚的时日;坤宁宫中便每隔不了多久就要飘上几天的药香,而每逢这样的时日,坤宁宫中倒反而热闹了。
尽管万历皇帝的脚步从来不踏入坤宁宫的门槛,坤宁宫在实质上也是一座冷宫,但是在名义上却是不折不扣的领导后宫的“中宫”,它的主人是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因此,只要王皇后一病,后宫的许许多多的妃嫔们都要依礼前来吕安,甚至在病榻前陪伴;王恭妃、周端妃、刘昭妃、喜嫔、贵嫔——加起来总有好几十个,却全都是得不到爱情的怨女,大家同病相怜,互诉起衷曲来,竟也生出了一份奇特的情谊,化解了部分的寂寞;而关于万历皇帝和郑贵妃的一切,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
因此,乾清宫中固然有着笙歌乐舞的繁华热闹,坤宁宫中也发展出了另外一种形式的热来来;只是两者截然不同,原本应是一体的帝、后两宫竟如两个世界……
直到三月间,一件偶发的变故降临,这个现象才有了短暂的改变——乾清、坤宁两宫遭逢了同样的命运,那便是失火了。
那一日,王皇后还在病中,万历皇帝则如往常般的在醉梦中,等到两人各自被告知失火的消息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了;灾情并不大,被烧毁的只是几座小偏殿和两宫之间的交泰殿;但是,起火的原因却追查不出来——几十个执役的太监即使被打了个死去活来,所陈说的供词都是同样的一句:“奴婢们只远远的看见冒了烟,跑近一看已经起火了——”
而每一个人所异口同声指认的,最早冒出白烟的地方是:“打交泰殿的屋顶角上冒出来,一下子就灌满了整座交泰殿;原本只有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火光——”
几个资深的老太监问到这里,心中已经隐隐的认定这是一场“天火”了,是上天用来警戒万历皇帝的,只是嘴里不敢说而已;而万历皇帝的反应却是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之外。
他刚听到两宫失火的报告时的勃然大怒在经过了一夜的时间后就完全的消失了,取而敛之的竟是窃喜——就在这个夜里,他和郑贵妃在私语时,一道灵光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声音也脱口而出:“这下,正好可以把宫里好好的整修整修了——既是给火烧了,就不会有人反对了!”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他有几度想把皇宫整修一下,可是,念头刚一兴起就被打断了;生性节俭的张居正和慈圣皇太后总是反对他的这个想法,认为皇宫已经够豪华了,无须再浪费银两整修;而现在,张居正亡经不在了,慈圣皇太后也已经不再处处管束他了;再一加上现在“失火”的这个藉口,朝臣中任何一张反对的嘴都可以堵住了——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因此,他的情绪立刻改成了兴奋,拉着郑贵妃兴高采烈的商议起整修皇宫的计划来,两人讲了一整夜,一张新的、皇宫整修后的蓝图就在脑海中成形了;接下来的好几天中,两个人讨论得更加热切,也叫了太监来,根据口述画出图形——而这么一来,什么朝政、什么国事全都更加得不到万历皇帝的关注了。
李宗城在对马岛上所犯的种种丑闻和关于善后的处理,在大臣们的 4e09." >三催四请下,还是拖到了三月里才勉强做了处理,而这处理也不过就是点了个头,准了大臣们所提出的办法——逮李宗城下狱问罪,升任杨方亨为正使,沈惟敬补了副使,并且加神机营头衔,继续执行赴日本“东封”的任务。
得到这份“准予所奏”的大臣们固然大大的松了口气,庆幸事情可以顺利的进行下去了;却不料,万历皇帝同时丢下来的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接旨的大臣们从内阁大学士到户部官员全都一起傻住了。
这份诏书的内容非常明确,那就是要大臣们尽快的筹出一笔经费来整修火灾过后的皇宫。
户部尚书杨俊民一个失神,险些哭出声来:“国用已经不足,赋税已经一再加再加,再要多出这两百万两的费用——却到哪里去筹啊!”
身为内阁首辅的赵志皋低着头不说话,入阁还不满一年的陈于陛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再三的等他先发言,直到自己实在忍不住了,才顾不得“礼”这个字,越次在长官前面发言;他说:“我等须立即上疏,请万岁爷三思——两宫虽有失火之实,但灾情并不大,只须略加修缮即可,何须两百万两银之多?”
内阁大学士中资历最浅,排名最末的沈一贯插嘴道:“万岁爷的心意,想必是要将两宫整个重建吧,这才须两百万两银!”
陈于陛摇头叹息道:“重建并无必要,两百万两不是个小数字,府库实在已无力支付了,唯有我等上疏力谏,请万岁爷取消此事,才是上上之策!”
杨俊愁颜满布:“前几年修定陵,这几年支军费——再要重建两宫,须得大小官员全体停俸两年才足够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说得赵志皋勉强同意了,于是立刻拟稿,写出初稿来后再逐字逐句的商议、勘酌,最后誊清,由赵志皋领衔,依次为次辅张位、陈于陛、沈一贯;户部方面则由杨俊民领衔,率领着各级官员联名,非常详细的向万历皇帝陈说了目前国家财政的窘迫,实在筹不出两百万两银来整修宫殿了,请万历皇帝暂缓进行此事——做臣子的人当然不便要求皇帝“打消念头”,经过一番讨论后,大家改采“暂缓”的温和的字眼,以免激万历皇帝,反而把局面弄僵。
大家小心谨慎的进行着,直忙到四更天才把这份附带了财政上详细数据的奏疏整个的处理好,大家也就索性不回府、不就寝了,就在内阁的直宿房中坐等天亮;好在留下来的人很不少,又各自都带了家中仆役来侍候的,漫漫长夜里倒也不冷清,只是,每一个人在工作完成后,心里很自然的升起了一缕“空”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分外难受,几个人便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上几句来驱赶这种感觉。..
只是,这些个朝中要员们岁都已经不小了,熬上半夜,精神早已不济了,赵志皋甚且已经坐着打起盹儿来了;最能说话的还是资历最浅的沈一贯,他不时的低着头想事情,头抬起来时便问身边的陈于陛:“陈大人,依您看,万岁爷看了这封奏疏后,会有什么样的旨意呢?”
这话陈于陛当然不好作答,只能报之以沉默,沈一贯兜头吃了这么个“无声礼”,心下猛省,登时自悔孟浪,立刻就闭上嘴低下头去;于是四周的气氛重又陷入了死寂中,静得更是难受,一会儿之后又有人挨不住了,冒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来纾解一下这几欲令人窒息的沉闷:“但愿万岁爷体恤黎民百姓——”
这话便好接腔了,于是,几个藏书网人轮流说了几句话,用着些尊崇的词语期许万历皇帝了一番;这样,总算把时间给打发过去了,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大家才一同站起身来准备送出这封奏疏——万历皇帝早已不上早朝了,大臣们所要呈递给他的奏疏其实都是送到太监手里的——直等到这件事完成后,大家才逐一的退出朝房,各自回府去。
陈于陛因为平素与杨俊民私交甚好,在离去的时候两人并肩而行,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到各自要上轿的时候也只是各自向对方做了个揖就算道别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健康状况一向不太好的陈于陛心中的思潮却起伏得特别厉害,即使已一夜未眠,回到家后,他依旧无法入睡,而且没有食欲,仆佣送过来的参茶,他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然后便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默坐着。
心头里既觉得有几分茫然,又感到闷、涨、沉,甚至还隐隐的有点儿痛;面对着四周所陈列的满架书籍,他不觉发出了一声轻叹,默默的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声:“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幼时读书、立志的情况宛在眼前,父亲被遴选入阁任大学士,自己也一心想要与他看齐,期望着将来做一个佐国的良相,便每每夜半不寐,勤奋苦读——可是,如今呢?自己固然已经和父亲一样的入阁任大学士,有了宰辅的名与实,却怎料得到,所遇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皇帝呢?
勤谏他暂缓整修宫殿的奏疏固然上了,能不能被万历皇帝接受呢?谁也不知道,而根据以往上“劝谏”疏的前例看来,万历皇帝根本不是个会察纳雅言的人……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呢?昨天自己率先提出上劝谏疏的建议,根本就只是份出自“知其不可而为”的心意而已!
一股无力感从心底深处爬了上来,慢慢的,悲哀的感觉布满了一身,身体却开始发热,不久就变得火烫,挨到了下午,他终于病倒了。
在病中,他长达十天足不出户,但是他对朝廷里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了如指掌——父子两代入阁,已累积了深厚的人脉,况且他一向官声好,敬仰他的人多,卧病期间来看望他的人一日好几起,也会把朝里的事情都讲给他听。
他最悬念的当然还是万历皇帝要整修宫的事,偏又是这件事最令他失望——劝谏疏上去后,时间一天天的流走了,万历皇帝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家都心知肚明:“万岁爷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要看一看奏疏呢!”
半个月后他病愈销假,重回朝房,万历皇帝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然后,一个晴天霹雳凭空而降了。
由皇宫里派出来的太监再次以趾高气昂的姿态来向大臣们口述万历皇帝的旨意;他告诉所有在场的官员说,万历皇帝在了解了国库存银不足的情形后,已经亲自想出了一个筹措银两的新办法了,大家只要遵旨去办,不久就可以筹足整修两宫的费用了,那就是开徵已经有人提请了多次,却总被大臣们否决掉了的“矿税”……
第二十九章 新启示
二月间,明朝的一名官员余希元到达了建州;接着,朝鲜又有官员经过了建州;努尔哈赤全都竭诚的欢迎着,礼迎、设宴,并且亲自接待他们;而在与这些“客人”的闲谈中,他的收获尤其丰富,从明朝、朝鲜内部的现况和中、日、朝三国现今局势的发展,他都得到许多资讯,了解得更多。
然后,他在做了一番长远的思考之后,再次的赋予费英东“赴朝鲜”的任务;他指示费英东说:“朝鲜国已经几番派人到咱们建州来,礼数很周到,你也再去走一遭吧,这回,不用暗地里办事了,带着我的信去见他们国王,算是咱们建州正式的‘出使’——”
费英东大声的应了声“是”,接下来便面带微笑的对努尔哈赤道:“贝勒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朝鲜与日本两国的战事吧?”
努尔哈赤道:“不只——我听余希元说,明朝朝廷的意思是要与日本国议和,也许就没事了;不过,打仗、讲和这种事都没个准的,你还是多留意留意;但是,我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和朝鲜国多来往来往,彼此多照应照应;平常没事的时候也许可以开马市,买卖货物;有战事的时候可以互相支援;其实,女真和朝鲜打几百年前就往来得很密切的,只隔了一条江,两边的人来来去去的,跟兄弟一样的!”
费英东点点头道:“我在书上读到过,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根本就是打那边过来的;以前朝鲜叫高丽,完颜氏其实是高丽人后裔!”
努尔哈赤一笑道:“谁是什么人的祖宗、子孙都不打紧了,要紧的是眼前的情势——最近,我老是在想着这些外邦的事。有时,还想到四年前那次的古勒山之战;你想,那时叶赫联结了九部来打咱们,要是那时朝鲜来帮咱们,扈伦四部也许就全都灭了,要是朝鲜去帮了叶赫,那么,被灭的也许就是咱们建州了!”
这么一说,费英东先发出了一声“啊”,然后点头:“贝勒爷说的是,朝鲜对咱们建州来说,可真是重要——”
说着,他便向努尔哈赤道:“这一趟,我会尽力与朝鲜君臣交好!”
然后,他退了出去,自去准备出使朝鲜的事务;而就在他动身出发后的一个多月,扈伦四部之一的乌拉部却出事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努尔哈赤正在大厅中接受家人的道贺,因为,他又多添了一个儿子,这已经是他的第十个儿子了,他抱着新生的婴儿,高兴得开怀大笑;孩子的母亲是富察氏★,他要札青进内房去告诉她:“这孩子就取名叫德格类吧!”
一眼看到大儿子褚英也在跟前,他又对札青说:“该给褚英娶亲了,下一回添的可就是孙子了!”
札青笑着提醒他:“真哥也快生了,下一回添的还是儿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卫快步的跑进来道:“巴图鲁、额亦都急事求见!”
他挥手示意传进,额亦都飞快的跑了进来,胸口还带着几下喘息的起伏,看得他诧异的问:“什么事急成这样?”
额亦都喘吁吁的说:“贝勒爷,乌拉部出事了——我才带人在打猎,逢着乌拉部赶路来报信的人,说是满泰贝勒父子让人给杀了!”
“什么?”
努尔哈赤一个下意识的就“虎”的一声站了起来,不意却惊着了手中的婴儿,德格类登时就“哇哇”的哭了起来,努尔哈赤连忙把他交给了札青抱入内房去,自己却与额亦都说起话来:“是怎么回事?”
额亦都道:“说是满泰贝勒父子两人.99lib?到乌拉所属的苏瓦烟席拦去,准备修筑边壕,却看中了村中两个妇女,将人家奸淫了;两妇女的丈夫气不过,趁夜杀了他父子!”
努尔哈赤听了随即转过命褚英道:“你去找布占泰来!”
然后他才向额亦都道:“那么现下乌拉部的情形怎么样?有没有出乱子?”
额亦都道:“乱子恐怕难免——听来人说,满泰的叔叔兴尼牙有野心,想做乌拉贝勒;可是此人不得众望,乌拉部的一部分人想迎布占泰回去继位贝勒!”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布占泰从抢勒山一战,留在建州已四年,让他回去也好——”
额亦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他留在建州没多大作用;若是扶持他继任乌拉贝勒,作用就大了!”
正说着,布占 6cf0." >泰人已经到了,他一进门就哭倒在努尔哈赤跟前:“我兄长被人杀害——请贝勒爷做主!”
努尔哈赤好言好语的安慰了他一番,并且对他说:“现在乌拉部群龙无首,你叔叔既有异心,你当依部中人所请,回去继立为贝勒才是——你无须忧心,我派些人马陪你一同回去便是!”
布占泰满脸都是泪水,却也没忘了礼数,连忙向努尔哈赤谢说:“贝勒爷的恩德,布占泰永不敢忘!”
说着又道:“我有妹妹,愿嫁来建州——”
努尔哈赤看看舒尔哈齐,临机一动道:“我的妻妾已多,你送来嫁与舒尔哈齐吧!”
说着又对他说:“你且先回住处去收拾行李,我看此事甚急,不好耽搁,明日一早就出发吧!”
等他走后,他却向舒尔哈齐道:“布占泰可是你舅子了,须为他尽点力——他这人胆子小得很,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恐怕不是他那个叔叔兴尼牙的对手;你多带些人马,明日陪他回去,一定要替他把兴尼牙赶走,二要让他坐稳乌拉贝勒之位;你处理完之后,在那里住上几日,等情势稳定之后再回来!”
语声一停,他立刻再补充了一句:“噢,你回来时,须留几个得力点的人给他,待上个半年再回来!”
舒尔哈齐接受了命令,自去调派人手,准备第二天出发去了;而他自己在这一天夜里却又无法入眠,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从乌拉部想起,对乌拉部的处理,他很有自信的认为自己所采取的是上上之策;但是,连带的想到了扈伦四部中其他的叶赫、哈达、辉发三部,思绪就复杂了。
“唉!要是这三部也像乌拉这样顺手,那就好了!”
多年来,他摆在心里的第一桩大事就是统一女真诸部,但是,四年前的古勒山大战九部联军,他固然以寡击众的获得了空前的胜利,却也没有完全消灭对方的能力;后来,蒙古的两部来与他通好了,其他的几部却仍处在“表面无事,暗中敌对”的状态中,情势彷佛陷在一个胶着的僵局中似的。去年的征讨辉发,固然得到了预期的胜利,但是对整体的情势而言却只是个小收获——他其实是无时无地的不在苦思着各种女真统一的方法、途径,乃至于自己所应掌握的、进行的一切;这一次,乌拉部的变故确是一个天降的奇机,但是,这个机既“奇”,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天降的好运只可在降临的时候善加把握、运用、却不能凭恃,更不能心存等待天降好运而‘守株待兔’!”
他不是个存在着侥幸心的人,更不相信世上有不劳而获、仅凭运气就可以得到成功的事。以往,他认为,一个人最可凭恃的靠山便是自己的努力而非其他;现在也一样——这一次,乌拉部的事固然“如有天助”,但其他三部却不能空等“天助”而非靠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了。
而这不只是实力上的挑战,更是智慧的考验——
他再三的鞭策着自己:“我必须全力以赴——否则,女真不能统一,更遑论女真人未来的康庄大道了!”
那股强烈的使命感再一次的成为无穷大的精神力量,他告诉自 5df1." >己,自己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与这“安邦定乱”的使命是一体的,完成了这个使命,才是自己生命的完成——因此,他夜半不寐,反覆思考,却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产生了更大的精神力量。这样的几度循环下来,他想出了进行的办法,再过不久,心中的谋画更日趋具体、完整,终于成熟到足可执行了;于是,他预计在这个年度里仔细的筹备妥当,而在来年初春的时候动手执行。
却不料,就在他日夜忙碌,不眠不休的既要建设现在,又要筹画未来的投入工作中,疾病却悄悄的向他做了一次偷袭;他的身体一向强壮,因而稍感不适的时候根本毫不以为意,不但想不到要就医,还一如平常的努力工作着,这样连续支撑了十几天之后,他突然腹泻不止,这才被身边的人苦苦的劝住了,要他卧炕休息,并且延医诊治——
然而,在病中,他依旧没有停止工作,只差是把必须外出活动的事交代部属们去办而已,他不但亲自分派人与事,而后听取这些人的口头报告,脑海中的思考更不曾停止,即使是在病势恶化到频死的那三、四天中,他一面奋起全身的意志力苦苦的与死神搏斗,一面也交办着几起政事;而一等到病势减轻,脱离险境之后,当然立刻就恢复了全面的工作,一点没有因为他个人的患病而使建州的发展稍受影响——
同时,在病中,他越发的体会到,人生是一座战场,而且是一场无法幸免、无始无终的战斗,不但是要向外来的敌人、外在的环境搏斗,也要向自己搏斗,这包括了向自己的懒惰、懦弱、私欲、贪念等等卑下的情操,也包括了向来身体上无可避免的疾病、衰老、死亡搏斗;而唯有能战胜这一切的人,方始能成为做出一番大事业的英雄——他要求自己在这座战场上战胜每一个有形无形的敌人。
病愈后,他的身体瘦小了一些,精神却又壮大了一些。
第三十章 矿税
从无锡到南京的路程并不远,再加上三天的讲学时间,至多十来天便可往返了,顾宪成却整整的走了一个半月才完成了这趟旅行。
他只带一名小僮跟随,蓄意的放慢脚步,走走停停的迂回前进,每到一处就盘桓上两、三天而不忙着赶路,目的并不在于游山玩水,也不在访友叙旧,而是藉此考察民生疾苦。
江南的景致与风土民情都大异于京师,却是他从小所生长的地方,熟悉之外更且比京师多了一份亲切感。
那一天,他寄宿于一家极其寻常的小旅店,隔壁正好住了几名结队同行的布贩;他既有心多方了解民瘼,得空便过去拜访了这几个人,大家一问,得知他是知名的学者、罢职的官员,心里先就礼敬了三分;又见他毫无矜态的折节下交,言谈极其谦和有礼,亲切感油然而生,距离拉近了,话也就越聊越热络了起来;到了晚餐后,更因为客居无事,索性秉烛夜谈了起来。
布贩中为首的一人年约五十岁,虽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行贩,书读得不多,外表也不甚体面,却因为态度勤恳而很给人好感;而且,他毕竟已累积了多年的行商的经验,应对起来也很得体;跟随他同行的人,有一个是他妹夫,一个是同行,年龄都与他相去无几;另外有三个年轻人,却分别是他三人的学徒,跟在身边兼做些杂事。
他自报姓名,姓乔名家兴,满口的自称“老汉”;又因为顾宪成婉拒了“大人”的称呼,便改称为“顾先生”。
他原本一再的向顾宪成谦称:“老汉等一介贩夫走卒,承蒙顾先生不弃——”
顾宪成则是连连含笑打断他这话头,最后索性对他说:“乔老丈千万别这么说,我也一样出身商家呢——家父营商,育我兄弟四人,乃因家境不富,两兄随父业商,才有余力供应我与幼弟读书、应试——”
这话不虚,而且也因为他对父兄经商的甘苦很有一番深入的了解和体会,和这乔家兴谈起话来越发能切中问题的重心;说着说着,乔家兴不禁有感而发:“行商之苦,虽不免餐风露宿、锱珠计算、担冒风险,但是,既然做了这一行,总也还忍得;最最忍不得的是朝廷重税和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啊!”
他搬着手指头细数:“打从万历爷亲政以来,关厘各税已经增了一倍,四处该孝敬、打点的..t>关节钱也增了一倍,就连做大买卖的都已经经受不起了,何况是老汉这等做小本生意的!偏偏,朝廷一失了制,物价就往上涨,日子更难过——就打老汉家的情形来说好了,往年,就靠老汉驼上几十匹布,来来回回的跑跑,卖上个‘辛苦’,总还换得一家老小的温饱;如今呢,一年的收入只付得半年的支出——”
说着,门上忽然传了两声“叩叩”,他唤得一声“请”,却是掌柜的推门进来了——这乔家兴往来经商,是老主顾了,和掌柜的早已熟如家人,于是,又多了一个人加入话题。
乔家兴兀自的说了下去:“老汉年轻的时候就听说,嘉靖爷也是常年不上朝的,国政大权都落到了奸相严嵩的手里,沿海更是常年的闹倭寇;可倒是,税没这么重,日子也没这么难过哪!”
那掌柜的插嘴道:“顾先生是在朝里做过大官的,朝廷里的事比我们老百姓知道的多,可有什么主意替老百姓说句话儿,求万历爷别再往老百姓头上加税了——别说什么田赋、商税了,光是这会子加开的‘矿税’,就已经整死好些人家了!”
这一句话登时就把顾宪成问得楞在当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来说:“我虽已罢官,仍当尽力——”
于是,那掌柜的把就他所知的几件因矿税而起的惨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万历皇帝所派出来的矿监、税使中大都是宫中的太监,不少人品性、操守都差;更何况其本来目的既是为了替万历皇帝敛财而来,当然也不会忘了要替自己敛财,于是成了双重剥削;矿监、税使所到之处无不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本地一户财主,姓郑;只为送关节的花费少了些,没遂了矿监大人的意,竟硬指着他家祖坟里是矿脉,要开挖取矿,又说此矿是稀世宝矿,价值连城,着他家先缴矿税银三千两;这样吵闹了几回,生生的把郑财主给折腾得又气又急、又怨又怒的,只是拿了这批无法无天的太监没奈何,一口气上不来,竟此一命鸣呼了;可这批恶人还是不罢休,逼着郑财主家里人卖田卖地的,硬凑出五千两银子来才松口,答应不挖他家祖坟——”
顾宪成听得颓然一叹,喃喃的说道:“这还有王法吗?”
他发出的声音很低微,心里所汹涌澎湃的浪潮却极巨大;身为读书人,一股自发的使命感已先自令他无法袖手,乃至于对百姓的同情与悲悯,和政治改革的理想——心中的火焰?99lib?燃烧得更炽热了,直到这一夜的夜谈结束,他无法入眠,脑海中一直在反覆的思索着这些百姓们的心声和自己所能尽力的管道。
想到东方既时候,他披衣而起,一看小童犹自酣睡,便不去叫醒他而已先点亮了灯,取了纸笔,研了墨,奋笔疾书了起来。
等到其他住宿的客人在隔壁间开始发出声息,乃至于自己的小僮从睡梦中醒来、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的一封长信也已经写就了。
信中洋洋洒洒的既详细陈述了他在旅店中所听闻的一切以及他自己心中的忧思;最后,他在心情极度的激动下写着:
宪成今已罢官家居,无职无位,本不当多言政事,但是,身为读书人,宪成无时无刻不耿耿以天下苍生为念,客中见闻,率为民生疾苦与大明弊病;敢以民情上达,祈为万民造福,减免‘矿税’之徵——
他致书的对象是内阁大学士陈于陛——既已罢官削职,他已经失去了上奏疏给万历皇帝的资格了,而只能以“平民”的身分写信给政府官员,请求他们注意“矿税”的弊害,从而设法废止;而陈于陛已是他心目中少数几个正直有能的官员了,而且比之于孙丕扬等人,陈于陛所出任的内阁大学士的职位更适于向万历皇帝争取废除矿税。
写信的同时,他的心中涌现着的是一股绝大的希望与力量,他相信,以陈于陛的人品、胸怀,在了解这些民间的问题之后,一定会尽力的去影响万历皇帝——这个希望与力量支援着他的精神,使他飞快的处理着这件事;信一写好他就立刻封缄,并且立刻命小僮送到距离最近的驿站去,付了双倍的价钱,商请专门负责递送公文的驿卒顺道将他的信送达京师——
然而,离开京师已有一段时日的他,对某些消息已经失去了相当程度的灵通——陈于陛早在他写信之前就已经好几度的向万历皇帝上疏,请求废除矿税,却毫无任何作用;万历皇帝不是根本没叫太监们把奏疏念给他听,就是下道诏书痛骂他一顿,指他违逆君命——等到陈于陛收到他书信时,不但已经无力再向万历皇帝做徒劳无功的抗争,甚至已经为了这件事而忧烦气闷得大大的影响了健康。
这一天京师大雪,气候寒冷,但是,陈于陛的全身却因疾病而发着高烧;他瘦削的脸庞通红得如在火上烧烤,唇色却是青的,双目紧闭,呓语不断;几名大夫和子侄们日夜轮班守候着,但却因为他的呓语低微而含糊,根本分辨不清楚,大家也总以他的病情为主要关切目标,并不怎么去细究;偶尔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呓语却停了,身边的人更不好问他;这样,连病了好一段日子下来,他便始终也没有机会传达出心声来,等到病情一天天的沉重下去,他连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少到几乎没有了,他的呓语只成了呻吟。
顾宪成寄来的信被恭恭敬敬的放在他的书桌上,等待他康复后阅读;但是,这个时刻似乎永远也等不到了。
时节进入隆冬,正值“大寒”这一天,气候冷得有如天地即将灭绝一般;陈于陆的病房内同时升起了两个铜火盆,还令陪侍 7684." >的几个人觉得寒不自胜,尤其是到了深夜时分,森冷之气似乎是从每一个人的心底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地方,把所有的热血都冻成冰了。
而陈于陛却突然的醒了过来,两眼缓缓的睁开后,他的眼光既澄澈且祥和得有如得道的高僧,而且直视着前方,双唇一张一阖下,呓语声竟变得清晰了,使围绕在他身边大夫、子侄及一应僮仆都清楚的听到了他所发出的声音:“以生民为念——恳请万岁爷,以生民为念——”
重复了两次之后,他的嘴和眼便都缓缓的阖上了,气息也渐渐的弱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这两句话便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顾宪成再也料不到自己寄出去的一封陈请民生疾苦的书信,所换来的回音竟是一张讣闻;一霎时,他忍不住热泪滚滚的向与他对坐的顾允成说:“是生民之哀啊——”
顾允成当然有同感,一位正直贤能的官员的死亡,是全天下百姓的损失,是天地间无可弥补的缺憾;他同声泪下:“当今朝中,君子与小人之比已日益悬殊,再折此一股肱,实在是天地不仁!”
兄弟两人伤感得断食三日,并且召集了身边的这批朋友,就近在无锡举行一个仪式简单的追悼会,会后却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而谈话的中心当然还是不离朝政以及陈于陛的死。
有的人开始推测陈于陛的死对政局的影响,乃至于继任的 9601." >阁臣人选,虽然议论纷纷,却全都抱持着沉痛哀伤的态度在说话,因此气氛便大不同于平日的聚会,时间也延长到了入夜,一群人才在刺骨的风雪中结束谈话,互相告别;而等到朋友全数散去后,顾宪成的心中却突然兴起了一股别样的念头:“陈大人已逝,我等哀伤、追悼,全都只是针对他个人而已——”
他忽然厉声的责问自己:“他的死是全天下百姓的损失,但是,像我们这许多读书人聚合起来,又做了些什么事来弥补百姓的损失呢?”
这一念使他顿悟到——
以往,自己最瞧不起的一种读书人就是整日无所事事,在山间林下谈些形而上的、玄之又玄的什么“性命”之类的问题,或者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品文章,不但于国计民生、世道人心无益,甚且有害。
但是,自己的作为呢?
他回忆着自己乃至于身边的这一群朋友,自从罢官家居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也就在“空谈”中耗掉了——虽然大家所谈的是政治而非风花雪月。
“没有实际的作为,也一样无益于国计民生、世道人心啊!”
他想得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陈于陛的去世带给了他另一方面的体悟;自己已罢官为民,既无职也无权,无论再如何的察知了民生疾苦,也毫无改善之道的;透过以往的人际关系,陈请朝廷中的高官要员注意民生疾苦,也不一定行得通——就以陈于陛的贤能而言,竟然不寿;而朝中的正直之士已经不多了,这样的“间接请托”,能够发挥的作用太有限了。
“想要影响朝政,须得另有管道才行——”
他反覆的想着,几个念头不停的在脑海中交错而过:“民风、学风、舆论——都是可行之道,甚或,我等门下弟子有中试入仕者,团结起来,力量便可观了——”
他的心从哀悼陈于陛的死中又燃起了另一股的希望。
第三十一章 战争再起
“立春”总在除夕之前就到来了,一个新的契机、新的展望、新的收获却比立春这一天还要提早到达了辽东。
努尔哈赤很快的收到了送布占泰回乌拉部的回报——正如预期中的一样,放回了布占泰,扶立他做乌拉部之长,所得到的是整个乌拉部的归心——布占泰一等乌拉部中各事安定下来后,立刻主动的遣使来到建州,和努尔哈赤约定于十二月中旬,亲自送他的妹妹来与舒尔哈齐完婚。
这当然是件“大喜”的事——努尔哈赤的心中比身为新郎的舒尔哈齐还要高兴,因此,他特别为了这件事,在婚礼之前就祭拜天地、设宴庆贺;他在祭拜的仪典中默默的向上天祝祷,但愿叶赫、哈达、辉发这三部也如乌拉部般的顺利、圆满的归附——
却没想到,就在舒尔哈齐的婚礼的当天,一个超出“扈伦四部”范围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那就是分别占据在朝鲜各处的日本军队再一次的发动了攻击,而这个消息也再一次的强烈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场战争的再起,主因倒不是日、朝双方的问题,而是在于明朝对日本的无知与自大,以及错用了沈惟敬这个无真才实学的招摇撞骗之徒——
沈惟敬被升任为“东封”的副使后,和正使杨方亨在八月底与朝鲜的使臣一起到达了日本;九月初三日,明朝册封丰臣秀吉的大典隆重的举行。
这原本是个意义重大的典礼,日本也很当一回事的来筹备,场面摆得很具规模;却不料,就在典礼进行中途,丰臣秀吉勃然大怒,一把扯下了正在宣读中的明朝册书,已经穿戴上身的明朝颁粉的冠冕袍黻也被他自己除了下来,扔在地上;他虽瘦削而威严十足的脸上已因愤怒而通红,两道锐利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视;站在高高的台上,他用手一指中、朝两方的使臣,冷笑一声喝骂:“我掌握日本,99lib.想做‘王’早就做了,还用得着你们来封我做‘日本国王’吗?更何况,日本早有‘天皇’,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两个战败国来封!”
骂完了话,他登时丢下正在进行中的典礼和中、朝两方吓得面色如土的使臣,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多时,促成这次和议的小西行长被叫进去骂了一顿;当天晚上,加藤清正被叫进去之后出来传送,丰臣秀吉下令驱逐中、朝两国的来使,并且很明白的宣示:“我将再兵屠尔国!”
被驱逐出境、狼狈万分的到达朝鲜境内的杨方泵花了好几天的工夫才想明白丰臣秀吉勃然大怒的原因——明朝的册书上以一贯对待“番邦”的托大口气,在文字上既极尽自我膨胀之能事,也极尽贬低对方国之能事;宣读起来,像一口一声的在对丰臣秀吉说:“你这个崛起海邦的小子,还知道尊仰中国,遣使来恳求内附,我大明朝念在你的态度这么恭顺,便封你为‘日本国王’吧!”
恍然大悟之后,杨方泵这才痛苦的发现,事情的失误实在打从石星重用了沈帷敬之后就开始了——沈惟敬根本不是什么‘日本通’,不过是仗着懂几句日语就唬得了石星的倚重;更因为石星自己对日本一无所知,沈惟敬怎么说,他就怎么信,沈惟敬吹嘘说自己可以促成议和,他也就极力的在万历皇帝面前力主和日方谈和,乃至东封——其实,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丰臣秀吉是个目空一切的独夫,野心大得想吞象,而且已经是实质上 7684." >的“日本国王”了,哪里肯接受这样的“封”呢?..
沈惟敬在两方的传话中弄了些什么手脚,他光凭猜测就可以得知八、九分了;因此,他气得跺脚而骂:“庸夫误事——庸夫误事矣——”
但是,为官多年的他也和本朝的大多数的其他官员一样,维持着一种处理政事的习惯,那便是在遇到发生状况的时候,脑海里所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如何来面对、解决问题,而是该如何向皇帝交代;因此,他在骂够了人,出够了气之后立刻苦思:“此事该如何上奏朝廷呢?”
他想据实回奏,却考虑着以自己代表着堂堂的大明朝,来到了日本,却落得如此灰头土脸的下场,让朝里知道了,既没面子,也会成为政敌们的把柄;更何况,七月间,仁圣皇太后崩逝,国有大丧,万历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的不好,再让他知道这件“丢脸丢到了日本”的事实,岂非火上加油?
想到这些,他不免怕了:“十年寒窗,才搏了个两榜进士出身——千里做官,费尽辛苦,总不能让万岁爷一怒就摘了乌纱帽——”
因此,奏疏上写的就不能是“据实”了;他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参酌了沈惟敬的意见,写上了满纸谎话,说是丰臣秀吉已经受封,只是因为不满朝鲜国王以“卑官微物”致贺而发怒,一时间未有谢表而已——瞒上、诿过,这两大本朝官员惯有的处事原则全给用上了。
奏疏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北京,万历皇帝倒也相信了这满纸的谎言;但只是,他能骗得了万历皇帝,却影响不了丰臣秀吉——盛怒之下的丰臣秀吉果然说到做到的下令开战了。
“目下,在朝鲜境内的日本军已经开始出动;另外的消息是说,丰臣秀吉等开了春,还要从日本再调几路大军进攻朝鲜!”
接到这样的报告,努尔哈赤既很专心的听着,也仔细的想了许久,最后,他的反应一如以往;
加派人手去打听更多的消息。一面也再一次的在心中暗自的对自己说:“仅一江之隔,实在轻忽不得——”
而在另一方面,他也展开了一些盘算——基于以往的经验,日本的侵朝战争固然会对辽东造成军事上的威胁,但却能带来经济上的利益,只要多付出些努力,就能得到非常可观的收获;这一次,三方再度开战,机会再一次的降临了,他当然要好好的把握!
“光是两国的使臣,军队来来往往,就可以让建州更热闹——战打久了,更不免有逃兵、逃夫前来归附——”
这些事情,在在都让他越想越欣慰,这几年来,建州的发展既有如天助,也凭靠着每一个人的努力,而越发的兴旺;目下,他只剩下一件未完成的事想向上天祷告,祈求早日完成的,那便是女真的统一——他希望能尽快的来完成。
“得先解决扈伦四部,再图野人女真,才能进图整个辽东——”
这个步骤他早已谋想多年,而现在,脚步是一步步的近了——就在元旦刚过的新春正月里,他得到了一个宛如“喜从天降”的佳音;在他的暗中运作和布占泰感恩奔走的努力下,叶赫、哈达、辉发三部协调出了一个默契和一致的行动,因此,连同了乌拉,四部一起派了使者到建州来见他,传达了这四部贝勒愿意与建州修好的意愿,并且附带着说明:“叶赫部布扬古贝勒愿以妹许婚建州——”
同时,金台石贝勒也愿把女儿嫁给他的次子代善——听了使者的这些话,努尔哈赤高兴得仰天大笑了起来:“我的妻子蒙古姐姐本是金台石之妹,布扬古之堂妹,建州与叶赫两部早已结了姻亲啊,如今,便是亲上加亲了——这事,不独我的心中十分高兴,便让蒙古姐姐知道了,将更加倍高兴啊!”
于是,他立刻准备了鞍马铠胄,让叶赫的使者带回去做为聘礼,一面也向四部的使者约定了举行盟誓的日期,随后便设宴款待了他们,气氛被控制得好极了,宾主尽欢。
可是,一等四部的使者们告退离去后,他登时又陷入了沉思中:“四部来盟、许婚,固然是好事,但却不能掉以轻心,随便相信他们的‘盟誓’——”
经验与听来的往事在在都提醒着他,各部间的结盟、结亲都只为了一时的目的、利益,这些盟约随时可以背弃的——虽则背盟的例子不是常有,却也为数不少;而为了利益所结的亲事,也一样随时会被“翻脸不认亲”的;他自己就亲身经历过:“叶赫和哈达分别把女儿嫁给了我,到了想占建州的好处的时候,还不是联合了人马来打建州?”
古勒山一战的情景还宛在眼前呢!
他想得感慨万千,心里也隐隐的再一次的升起一个念头:“结盟、通婚,都只是个表面文章——只能维持一个短时间;我须趁这段表面和好的短时间做好准备,将来,终究要靠武力征服的!”
自以十三副甲起兵至今已步入第十四个年头了,岁月的磨练使他养成了凡事深思的习惯,也就更能把许多问题的重点看得十分透彻;因此,在处理扈伦四部的问题原则上,他并非自相矛盾,而是配合现实的状况调整做法——然而,他想归想着,脚下却不自觉的往蒙古姐姐的住处走了过去,原本脑海还一直想着四部的问题,直到走得近了,心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想和蒙古姐姐说说话——她对于叶赫与建州之间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发展,会采取什么样的看法呢?
却不料,才一走到门前好几步的地方,里面却抢先冲出了一个人影来;头戴皮帽,身穿皮袄、脚着皮靴的小男孩长得方头大耳,活泼健壮,手里拿着一副小型弓箭——那是七岁的皇太极。
一看见他,皇太极立刻乖巧的停住脚步,朝他恭敬的喊着:“阿玛!”
一面却朝他一笑,露出了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的努尔哈赤心中一暖,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道:“带着弓箭,要上哪儿去?”
皇太极仰头看着他回答:“六哥、七哥要带我去打野兔呢!”
努尔哈赤笑了,眯着眼道:“好,多打几只回来——”
说着拍拍他的背道:“你去吧!”
可是,他自己眼看着皇太极一跑一跳离去的背影,却看出了神,兀自立在雪地上,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他的心里充满了许多复杂的感触,从皇太极这个继承了建州与叶赫两方血统的孩子身上,再一次的牵引了起来,竟不不自觉的站立了许久,连蒙古姐姐走出了房间,悄悄的走到他的身后,他都没有察觉到。
第三十二章 政治领袖
陈于陛死后,内阁大学士只剩下了三人:赵志皋、张位、沈一贯;而实质上却只有两人——和辅赵志皋根本常年告病请假,不问政事的——这两人严格的算起来却只是“半个阁臣”,因为,沈一贯性柔,遇事的原则是看“上面”的意思,什么主张、作为都没有的;只有张位还敢偶然站出来说几句话,只是,能力、魄力都有限,一个人只能当半个看,整个内阁也就只剩下半个阁臣了。
而已经许久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不但没有遴选新的阁臣的意思,甚至满心的想要维持着内阁这种“名存实亡”的现状——他对于内阁的这种现况感到满意极了,既没有人会像张居正主阁持政的时候般的侵夺了他的君权,更没有人敢再在他的面前唠叨、进谏;他觉得自己是个“完全皇帝”了。
张居正所留在他心中的阴影已经完全的消失了,现在,他唯一放在心上,会常叫过太监来问问的事就只有开了“矿税”之后的收益,被送入皇宫来的皇银的数字,如此而已;其他的事他连想都懒得想了,早些年还会兴致勃勃的设想自己的陵寝的外观和内部陈设,乃至眼前的女乐歌舞的内容,现在,他连这些都懒得想了,索性全都交给了郑贵妃去替他构想了,他自己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享受福寿膏所带给他的完美的感受。
“快活似神仙”——福寿膏的确使他感到满足,也使他一天比一天的慵懒。
这是万历二十五年的春天,他已登基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在年龄上,他还只到进入“青壮”的三十五岁,却已经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和生力命;全国的百姓反对“矿税”和大臣们争取册立皇太子的声浪都在他的蓄意隔离下传不进闻中来;大明朝的西南和北、东北乃至于藩属国的朝鲜都有战争发生,杨应龙时叛时服,宁夏的诸部常常生衅,东北的土 86ee." >蛮常常扰边,这一连串的事故一次又一次的暴露着大明朝在国防上、军事上的诸多问题与弊端,他从要无去注意、改善的念头,当然他也就更不会去注意到在南方的一群被他赶出了朝廷的读书人正在逐渐的凝聚成一股新的抗争的力量,或者女真部落的努尔哈赤正在逐渐的把属于他的建洲壮大起来——
他的身体比以前胖了一些,皮肤却因为终日不见阳光而更加的白皙,嘴唇上留着的短须陪衬着他的脸庞和慵懒的神态,既十足的说明了他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也使他的气氛更接近于谄媚阿谀的人所颂赞的“太平天子”——只可惜,大明朝的四境根本不太平。
正月里,他尽管不上朝、不理政,却还是被一件十万火急的要事逼得叫太监把奏疏念了几卷给他听,也派了太监去向官员们宣示了他的旨意,那便是关于日本侵略朝鲜的问题。
杨方亨的奏疏固然可以扯谎、诿过;但是,朝鲜却实在无力抵抗日本的侵略,面对着杨方泵这几个任务是“东封”的明朝大官又得不到什么具体的答覆与援助,索性便派出了使臣直接到北京来向明朝的朝廷求援。
事情有关大明朝的颜面,万历皇帝不得不打福寿膏和醇酒美人白银中抽出一点时间来料理一下了,他派太监去向太臣们传旨,责成有关的大臣们用心处理。
于是,“朝鲜问题”也再一次的热门了起来,持鹰、鸽两种意见的大臣们再一次的针锋相对的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也充分的发挥了本朝的文官们好喋喋不休的争论的特点,一个问题便足足的在唇枪舌剑中争论了一个多月,才此消彼长的得到解决方法的结论——“东封”既然已经失败,主张和议的鸽派当然被连累得颜面无光了,这一次,轮到主战的鹰派占了上风。
而既光是花在“争论问题”上的时间就已经超过了一个月,才得到“战”的结论,日军又早已发动攻势了,面对着“军情紧急”的状况,用来准备战争的时间就已经非常短促了;偏偏,习惯于口舌之争的大臣们还要再为了遴选负责“征倭”的主将浪费掉不少时间:“愚意以为,征倭,非再起用李如松兄弟不可——”
“大将之才,当首推董一元——非董一元不可!”
“麻贵骁勇,何不适用?”
“与其用李如松兄弟,何不起用其父李成梁?有道是‘虎父犬子’,为何弃虎父而用犬子?”
“何不命辽东总兵官王保兼理?他得地利之便攻守皆便——”
这样众说纷纭着,每个人的嘴里都有一个适当的人选,可是,心里面却没有一个人对这场战争有什么具体的认识,因此,即使顺口提了许多的人选,却无法更深入的提出这些人选的适任处来;而且,这种种的声音,万历皇帝根本不耐烦听,大臣们也只能在私底下过过乾瘾的吵嚷一番,什么结论也没有。
但是,政策既已主“战”,主将的人选也终究不得拖延太久——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眼看得事情一拖再拖,而朝鲜的来使又天天守在朝房里苦苦哀求,飞报回来的情势更是一天坏似一天,内阁次辅张位实在看不过去了,亲自去找了躲在家里“告病”的赵志皋,把他勉强得点了一个头,这才由他领头,给万历皇帝上疏,拟了几名“征倭”主将的人选供万历皇帝圈定。
名单里的人选大致上还是根据大臣们的意见而拟的——万历皇帝在享用福寿膏的同时,女乐们演奏着《江南春》的细细袅袅的乐声中,命太监举一的念给他听:“麻贵、李如松、董一元——”
本朝还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已经越来越少到屈指可数了,名单上的人选附带了另一个条件,那便是熟悉辽东情势——三个人里面,万历皇帝勉强意了起用麻贵为备倭总兵官。
旨意一下,事情便成了定案了;不料,几天后,又生出了新的变化,这回却是打从万历皇帝的内心深处发展出来的。
那是太监在他为梳发的时候,他从光灿明亮的铜镜中看着他自己的脸,在金色的镜光中,他的“御容”上闪动着光芒,在错觉中宛如一尊金塑的神像,尊贵无比,看着看着便使他兴起了一个念头:“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然后,一个微妙的意念涌入心田,使他的心发生了变化,他开始联想到:“起用麻贵,是朕听了内阁的话——这回,内阁神气了吧,须得抑制一下!”
自今年以来,他心中最犯疙瘩的一件事便是内阁侵夺了他的君权——他倏的从眼中发出两道比铜镜还要明亮的利光,一挥手,叫了一个太监过来,交代了几句后便吩咐他即刻去向内阁传旨。
这名太监很明确的去传述了他的旨意:任命山东右参政杨镐为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全体大臣都给听得傻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得出意见来:“杨镐方失职侯勘——部议尚未决,怎的,反先擢升?”
“失职,未罪反擢,将何以服众啊?”
杨镐是万历八年的进士,没什么特殊的才能,却很会钻营,因此,他在做了南昌、蠡县两任县官后竟一跃而上,凭着长袖善舞的功夫,折腾了没几年就做到了御史;偏又出了事,先被调大理评事,再迁山东参议,分守辽海道;在这任上,他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像样的表现,那就是跟着董一元雪夜度墨山,偷袭蒙古炒花的营帐,得了不少斩获,他也因此升上了副使的官;再接着他负责垦出了荒田一百三十多顷,又升到了参政。
不料,就在参政的任上,他出了个大批漏——就在不久前,辽东传言炒花、卜言兔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做了副总兵的李如梅因为自觉前几年在朝鲜打了败仗回来,一直灰头土脸的,很想趁着机会洗刷一下败战之耻,便大力主张出击;就在年头上,李如梅带着他从镇西堡出塞去偷袭,不料又打了个大败仗,损兵折将的回来,李如梅自己血战重伤,这才由兵部决议不治罪;杨镐却是文官,行政责任难免,就在京中等候处罚。
而就连杨镐自己都料想不到,万历皇帝却在这个时候,不但不处罚他,还升了他的官——
“失了职的官员,不罪反擢——以后,索性人人都失职好了!”
几乎绝大多数的人都暗自在心中这样的嘀咕着,什么升迁制度,什么奖惩制度,其实都是虚设的——当然,朝臣们再也想不到,这个人事命令不过是万历皇帝在一种微妙的心理下所玩的政治把戏而已!
三天后,一道新的旨意又下来了,大臣们的错愕、疑惑与不满的情绪稍微的平息了下来;万历皇帝加了在西南讨杨应龙之叛,打了胜仗的兵部侍郎邢玠以“兵部尚书”的衔,并且任命他总督蓟、辽、保定的军务,经略御倭。
邢玠是有才能且又得人望的,这道人事命令比较服众了;可是,他被任命的时间却因这些情绪化的变化、纠葛而拖延到三月底,等到他真正率领军队出发去“援朝抗倭”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了。
四月的辽东日暖草长,生气勃发,这支为数几万的军队经过,更是带来了一阵旋风似的热潮。
为了仔细观察这支阵容庞大的军队的情况,努尔哈赤特地换上了平民的服饰,杂在一般的猎人、贩夫之间,不露痕迹的与队伍中的下层士卒接触——他像一般赚取蝇头小利的百姓一样,随身带些人参、皮革之类的物品,逗留在这支军队扎营过夜的附近徘徊,等着偷空儿出来溜达的士卒们出现,伺机把这些物品贩卖给他们,也趁机搭着讪与他们闲谈。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和一般的百姓一样,为了赚钱;蒐集情的工作,在他的麾下也早有一批专人负责,但是,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仍然决定亲自改装出马;原因无他,是他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对明朝的了解更深刻一些。
曾在李成梁府中待了六年的经验使他早就对汉人的习性有了多面的了解,运用起来非常得心应手——他蓄意的把汉人心目中视为“珍品”的人参、貂皮这些东西的价格压低了些,甚至不惜半价出售,这样,立刻就吸引了许多人来向他购买;他也就索性做得更漂亮了些,只要生意成交,价格一概不拘,于是“交情”就更深了,几笔生意做完,他又招待了这些向他购物的“客户”们喝酒,三杯下肚后,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无话不谈”了起来。
士卒们所最切身、最关心的莫过于战争和粮饷,话题当然也就离不了这两方面;尤其是粮饷,对士卒们的影响更直接,谈得最多的也就是这个。
一个名叫江大彪的士卒告诉努尔哈赤:“咱们,还真幸好后来派了邢大人来当总督,还能关下饷来;要不,都得饿着肚皮上朝鲜了,哪里还会没有钱跟你买这些个人参、貂皮的!”
对明朝的官场并不是很熟悉努尔哈赤,既从来不知邢玠其人,也不好追问“邢大人”的事,只在心上留了意,嘴里却只管极尽可能的兜几句中听的话来引江大彪说下去——他满脸笑容的对江大彪说:“您说的是哪儿话!就凭您这天朝大军,威风十足的开拔到朝鲜去,哪里还会没钱买我们这几样辽东小土产呢?”
江大彪叹了口气道:“那是没让‘杨’抓了全部的大权呀!打山东到辽东营里,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弟兄们的粮饷,要是打他手里下来,一钱银子只下四分,一斗粮不到五升—..—朝廷给的,到我们手里,连一半都没有了!”
努尔哈赤故做将信将疑的道:“这——这不是个贪官吗?世上,竟会有这种事?”
说着,不待江大彪回答,立刻又问:“这个官儿,竟然敢这样的克扣你们,难道不怕朝廷知道吗?”
江大彪冷笑一声道:“万历爷已经十年不上朝了,怎么会知道?我们弟兄给他调来派去的,打这里的仗,打那里的仗,死了多少,都没个人来问呢,谁还想着我们吃饱了没有?”
努尔哈尔再问:“难道,大明朝里都没有什么正派的人来揭发这种事吗?”
江大彪道:“怎么没有?只不过没有什么用而已——在大明朝里,谁不知道‘官官相护’这句话?就拿这回来说,咱们邢大人固然是个好官,也知道军里头的这回事,只是,跟人家一殿为臣的,又好拿他怎样?还不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让他少克扣一点,就是我们弟兄的福气了!”
努尔哈赤偷眼瞥他一下,见他已经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脸了,也就不再主动发话,尽量的让江大彪这几个人发杨镐的牢骚,把心中所有的不平与不满尽情吐露、尽情咒骂——江大彪足足的畅所欲言了一个时辰,而他的收获却是无比的丰富。
从江大彪的话里,他既了解了许多存在于明朝的军队中的问题,也对“杨镐”这个人的作为有了初步的认识;第二天,他召集了自己的“五虎将”和弟弟们来谈话,向他们仔细的分析着:“用这样的人做大官,带兵出来,到外国打仗——明朝的皇帝果然都在睡大觉!”
不过,他接着却说:“我听说那个‘邢大人’却是个好官,在别的地方打过大胜仗的,也许,这回派到朝鲜还能打个胜仗——我们得多留心他,说不定,他在朝鲜打了胜仗后会派到辽东来做官!”
经过这许多年和许多事的历练后,他对于政治方面的敏感度几乎比以往强了一倍以上,因此,他虽然对明朝内部的政治状况虽不十分熟悉,却常常尽量就自己所蒐集到的资料范围去仔细推想,而对于明朝派到辽东来的官员,因为直接相关,他当然注意得更加密切;因此,他再接下来一个脑筋转动的当儿,又对舒尔哈齐说:“今年的进贡,还是你走一趟北京;去了那里,顺道把这两个官的事情打听打听!”
舒尔哈齐先是点点头,不料接下来却面有难色了:“打听消息,不是又得多使银钱吗?大哥一向俭省——”
努尔哈赤笑道:“若是赚得回来的银钱,当然就不用俭省了;你这趟去,即使把几车的货钱都花用完了,只要打听得消息,我也绝不怪你!”
舒尔哈齐先是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大气,接下来却提出了疑问:“这两个官儿不过是去帮朝鲜打仗的,大哥怎么就把他们看得这么重呢?”
努尔哈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再徐徐的吐出了一口长气来说:“你们可曾想过,假使辽东总兵依旧是李成梁的话,咱们和九部联军在古勒山的那场仗会有什么变化?这两个官儿的人品不一样,以后谁会派到辽东来,可要紧得很!”
舒尔哈齐脱口回了一声:“那也还早得很呢?”
一语未毕,额亦都连忙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幸好努尔哈赤也只当没听到这句话,继续分派其他人的任务;直到会议结束,大家一起?告退出来的时候,额亦都才悄悄的把舒尔哈齐拉到一边,低声的对他说道:“贝勒爷想事情都是往远处想,咱们即便一时想不到,也别去顶撞他——毕竟,他是建州之长!”
舒尔哈齐虽然心里也有几分自知失言,嘴里却不肯认输,反而悻悻然的道:“我是他的亲弟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说着竟昂首挺胸的自顾自的大迈开步走了,反而把额亦都弄得尴尬万分,愣在那里;直到保和礼、安费扬古几个人围过来的时候,他才叹出一口气来道:“怎么反而是亲兄弟,说起话来总不投缘?”
他的神情和语气中很明显的流露着不安,也很明显的让他的伙伴们都感受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虽不如努尔哈赤贝勒那样的,能把以后的事预料得很准,可是,就二贝勒这个态度来看,不晓得哪天会‘斗’了起来呢!”
何和礼安慰他道:“往后,咱们多留意,尽量排解吧!”
身为努尔哈赤的女婿,谊属至亲,他也和额亦都一样的为这对亲兄弟间的隔阂而感到忧心;第二天,他更特意的藉故去找努尔哈赤谈话,以便从努尔哈赤的细微反应处观察到他对舒尔哈齐的态度。
哪里知道,努尔哈赤根本绝口不提舒尔哈齐——他的注意力似乎只集中在两个重点上,那便是扈伦四部与朝鲜战役;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话,他始终无法把话题转到舒尔哈齐身上去。
这样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绩,他的心中不免升起了几许沮丧的感觉:“看来,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忽然发现,努尔哈赤是能把女儿嫁给他,却不会把心中藏着的话告诉他的;对其他的人也一样,额亦都、费安扬古、费英东、扈尔汉,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既是部属,也亲如家人,但努尔哈赤也一样的,不会把所有的心事对他们说;尤其是近几年来,努尔哈赤和大家谈话的内容全都是“公事”,而极少触及个人私事——他觉得,努尔哈赤已经开始与大家产生了心灵上的距离。
想到这一层,他的情绪波动了好几天,最后,他才勉强的找到了一个结论来安抚自己的情绪:“也许,他身为一部之长,必须有他自己的身分、立场吧!”
建州部目前的规模已比他初到建州的时候扩张了十倍以上,身为建州一部之长的努尔哈赤为了领导这个急速扩张的部落,确实不得不调整自己吧——但是,他却不由自主的怀念着从前,那时节大家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彼此没有距离——然而,想着想着,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怀念”——毕竟,整个女真人的远景要比个人的情谊重要得多了。
“贝勒爷早就说过,他毕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女真人统一起来,合并成一个像明朝一样的大国!”
而这么一想,他心中的阴霾就消失了。
第三十三章 战蔚山
酷烈的战争再一次的在朝鲜的国土上展开,三国的人马厮杀得山河变色——
杨镐却早在到达朝鲜之前就引起了众怒——他上奏疏陈请了十件大事,既要朝鲜官民多增支付、捐纳粮栗,还大剌剌的指出朝鲜的君臣屯积着自己的私蓄不拿出来充做军饷,应由“大明天子”降旨问罪;弄得朝鲜人在得到援助前就把他恨了个入骨。
而朝鲜本身的政治斗争也没有因为遭遇了强烈的外力入侵而停止,两方对峙的政治集团将抹着“勇于博日”的精神,一有机会就全力打击对方——名将李舜臣就因此而险些枉送了性命。
那是因李舜臣率水军抗日,卫国的功劳和名声都太大了,引起了政敌们的妒恨,而且,李舜臣本人虽然没有介入政治上的党争,但是他的出任全罗、忠清、庆尚三道的水军统率却是出自于“南人”的推举,因此,属于“西人”的都元师权栗、庆尚右道水军节度使元均便视他为眼中钉,极尽一切努力的要置他于死地;机会终于来了,这一次日军再度发动攻势的时候,几个人便联合上疏,向朝鲜国王进谗,说李舜臣未能率水军制日军之死,贻误了军机,有通敌卖国之嫌;糊涂的朝鲜国王竟相信了这话,将李舜臣革职下狱,甚至要将他处死;赖了南非郑琢的力救才免了李舜臣死罪,准他以白衣从军;但是,这件事所造成的后遗症却无可弥补了——非但朝鲜水军士气大受影响,权栗、元均等人更是无能之辈,排挤了李舜臣,固然抢夺了权与位,却是一遇上来侵的日军就吃了大败仗,元均在战役中败死,权栗则败于陆战后窜逃回王京——
朝鲜国王这才如大梦初醒的重新起用李舜臣,命他重整水军残部,对抗入侵的日军。
而日军方面固然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再度发出凌厉的攻势,却也一样没忘了私斗,各军之间既各别苗头、互不相让,竞相争功,且各自为政、互不协调,打起仗里仗,力量当然也就分散了。
正月十四日,加藤清正从日本出发,一举攻下了朝鲜的西生蒲城;接着,小西行长也不甘示弱的夺下了釜山——总数共十四万多的大军分别大举出动,到了八月间,三方会兵,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明廷派遣的援朝的最高统帅邢玠固非寻常庸才,以往他虽未直接负责过朝鲜的战务,但是,自受命以来,他就尽力的多方了解朝鲜的问题,从北京出发,一路东行的路上,他已经把朝鲜的现况大致都摸熟了,该怎么处理也都有了腹案,一到朝鲜境内便立刻采取具体的行动。
首先,他逮捕了招摇撞骗、贻误大事的沈惟敬,连同他所蒐集到的罪状一并送到北京去议处,大快人心之后,接着他便召集主要将领举行军事会议。
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更兼事做前了周密的准备,会议便进行得非常顺利,作战的策略也就很快的拟定了出来——他很明确的做了结论,指示着部属们说:“我军以‘攻坚’为要,择倭之最强者破之,其他诸路倭军自然闻风瓦解!”
他取出一份文书,上面详列着各路“倭军”的主将,总人数及目前所据之地,然后,他仔细的分析着:“目下,倭军以加藤清正所领之军为最强,现据蔚山之地——”
蔚山滨海,距离釜山约一百里,位在釜山东面,与西面的顺天形成釜山的两个拱卫港,而目住顺天的日军是小西行长的部队,也是支不容忽视的实力。
邢玠定出了全盘的战略:“先遣一军佯攻顺天,使顺天倭军无法他顾,再以精锐全力攻蔚山!”
接着,他分配任务——全军分为三,由李如梅将左军,李芳春将右军,高策将中军,而以杨镐、麻贵任统帅,随即发动了攻势。
由于占得了先机,一开战,明军以轻骑诱敌入伏,立刻大有所获,得了四百多首功;可是,再接下的来仗就打得没这么顺利了——加藤清正学乖了,立刻把人马集中起来,并且连夜赶筑了三项木栅做为屏障,改采坚守不出的战略。
第二天,明军再度发动攻击,由游击茅国器率军打前锋,全力抢攻加藤清正的栅营;一时间,杀声震天,人马如排山倒海般的前扑后拥;据守的日军则连发弹矢,把个蔚山的天空都遮蔽成了一片昏黑。
将近两个时辰的攻守战打下来,明军再次先驰获胜,斩获了六百多首级,日军只得退守栅围,全力坚守;打前锋的茅国器一看这情形,心中大喜,连忙命士卒们重新整队,准备第二波的攻击,自己更是亲去向主将杨镐报功:“倭军已居下风,我军只须一鼓作气便可将蔚山攻下了!”
杨镐也就笑着嘉勉了他几句,一面披甲上马,准备亲自督战。
一个时辰后,明军再次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个中一名裨将陈宗更是骁勇无比的身先士卒,冒着弹矢奋勇向前;他一面大声呼喊着“冲”、“杀”,一面滚地前进,冲到栅前挥刀砍栅,而当第一根栅木被他砍倒的时候,明军营中的许多士卒也群起效尤,跟随着他不顾生死的奋勇前进砍去木栅,不多时,第一重栅围被整个砍倒了,看得明军一起发出了欢呼,于是,更多的人加入了奋勇砍栅的行列。
整个情势当然是日方居于下风了,看得加藤清正心里发急,他焦虑得亲自着了一件白色战袍跃马督守,嘴里不时的发出大喝,不时的指挥、下令,更不时的叫骂着——然而,一切都于事无补,眼看着第二道栅围也逐一的被砍倒了。
明方的杨镐也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遥遥的观战,眼看着胜券在握了,他不由自主的从唇角牵出一线笑意来,并且连连的点着头,向着左右们得意洋洋的说着:“拔了蔚山,一封朝奏回京,圣天子龙颜定然大悦!”
左右凑趣,立刻恭维他道:“大人立下这等彪炳的战功,回京之后,定然连升三级,官居一品了!”
一顿马屁,越发把杨镐拍得志得意满了起来;却不料,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眼睛往前方的战场上一望,嘴里发起问来:“咦?怎么不见李如梅李将军人呢?”
左右回答他:“李将军一军尚未到达——许或明日才到呢!”
“明日?等明日,还有仗打吗?”
蔚山已经唾手可得了,这次的战功竟记不到李如梅头上了——他与李如梅私交甚笃,在偷袭蒙古炒花营之役时更是结下了生死交情,这么一想,心中便不免有憾;可是,随之而起的却是另一个想头:“也罢,横竖这批倭军已经不成气候了,等明日如梅到时再收拾起来也不迟,这样,如梅也记得上军功了!”
于是,他拿定主意后采取了两个步骤,先是命茅国器指挥士卒去害倭军死伤的首级,这么一来,部众们分了心,攻势也就稍缓了下来,接着,他便下令鸣金收兵了;理由是:“久攻不下,人马俱疲,天色将黑,不如等到明日再攻!”
他却完全没有想到,就这么一夜的时间,情势又改观了——加藤清正趁着这个“喘口气”的时机,命令士卒连夜修了栅围,加强了守备;而明军原本高张的士气却因为这一泄而疲软了,无法重振了。
第二天,李如梅率军赶到战场的时候,一迟冲刺了好几个回合都无法再砍倒加藤清正所设的栅围了。
杨镐不得不改变战略:“倭军隔海远律,粮秣必然不济,我军采包围之策,断其粮援,倭军就不战自败了!”
于是改攻为围,分派兵将围了个风雨不透,一连十天,把加藤清正围得困窘极了。
可是,十天一过,情势又改变了——日军不只加藤清正一路,杨镐既把主要的兵力用来包围蔚山,按兵不动的呆围了十天,无异是给其他路的日军一个天赐良机——
屯聚在釜山一带的日军首先就把握了这个良机,悄悄杀了过来,连同水师,竟成三面的反包围,把明军反围了起来。
一夜之间情势大变,四面尽是日军的旗帜——
杨镐本身无真才实能,更不曾经历过什么大事,接到左右报告后登时吃了一惊,脑海中一片大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慌慌张张的要左右们扶他上马,根本不及下令就要左右们护卫着他狂奔窜逃而去了。
这么一来,明军顿失主帅,在敌方的夹攻下当然登时大乱,全军溃散,四下逃逸,再一次的得了个先胜后败的下场——
几天后,残兵败将们才勉强的重新整队,清点人数时,折损的人马赫然高达两万。
杨镐当然灰头土脸,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邢玠;可是,一回到王京,他的心中又有了另一种主意:“死伤如此之众,圣天子得知定然龙颜大怒——也罢,横竖是‘天高皇帝远’,天子圣目,又不曾见得这真刀实战的战场——”
他起了掩败为胜之心,索性到了邢玠跟前也扯起谎来,连伤亡人数也说成了“百余”而已;甚至,他大言不惭的向邢玠说:“歼倭已指日可待了——此番倭军已受重创,我军只须小息数日后,再重发攻击,必能一鼓将倭军全数扫灭!”
同时,他向邢玠报告了一连串的经过他窜改后的战况与数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偏偏,他麾下的部属第一个就不肯与他合作——军中的文书官首先就老老实实把他口中的“蔚山大捷”记下了“士卒阵亡两万余名”。
“大败”的真相当然就掩盖不下去了,但是,杨镐却偏不肯“认罪就范”,还要极力挣扎一番——他仗着“朝中有人”,一面出示着内阁大学士张位、沈一贯两人写给他写的手书,一面大言不惭的放话:“本部院乃是张阁老力保,更是金殿面圣,也得几分担待!”
这话传到邢玠耳里,气得他全身发抖:“若不秉公论罪,将可以治军?何以服众?”
他索性在奏疏中把杨镐的这些恶形恶状全部举陈了出来,乃至于连同杨镐仗恃张位的保举,出视手书的嚣张狂态也写了个明白,连同“蔚山大败”的战报一起以八百里快传飞报回北京去了。
第三十四章 帝心
“矿税”的徵收有了具体的成果,一箱箱的白银开始被抬进皇宫里,充实万历皇帝的内帑,也造成了他心中一个“充实”的假象,暂时填补了他实则空虚的精神领域——当皇银雪亮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的时候,他笑得开心极了,满脸尽是婴儿般的幸福满足的神采。
虽然,他年纪大了,身体胖了,福寿膏的魔力更已是使他懒于动弹四肢,他不再像前些年那样,会兴致勃勃的傍着郑贵妃玩数银子的游戏,拿一块块的白银当积木玩耍的盖房子、起城堡,但是,他在享用福寿膏的同时,亲眼的看着他最爱心的一对儿女——常洵和寿宁公主——一如他少年时代的拿着白银当玩具戏耍的欢乐情景时,他心中的满足感不但依旧,甚至更甚于往昔。
那是因为这一双完全继承了他与郑贵妃的遗传的儿女,在“玩银子”>藏书网这方面的才能更是青出于蓝,尤其是心思灵巧的寿宁公主,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每每眼珠子一转,一道新鲜的玩法就出炉了,不但让自己兄妹俩玩得兴高采烈,也把做父亲的万历皇帝看的乐不可支,笑的窝心、开怀,不时的把寿宁公司搂进怀里,亲着她的小粉脸,逗着她道:“你这小脑袋、小心肠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呀,怎么有这么多巧主意呢?恩?父皇这后宫里的聪明灵秀,让你一个人拔去七、八分了,难怪别的人都长成笨脑袋了!”
而寿宁公司也总是一边偎着万历皇帝撒娇,一边用着她那娇娇嫩嫩的童音向万历皇帝甜笑着说:“儿臣是父皇生的,父皇生得好,儿臣才聪明灵巧呀,别人不是父皇生的,当然就笨罗!”
这些话当然把万历皇帝逗得更加的高兴,随手赏给寿宁公主的东西自然十分丰富——女儿是另外一种的情人,他在疼爱女儿的过程中享受到了许多微妙的感受,令他的心中愉悦而满足。
有时,郑贵妃也会自动的投入这份甜蜜温馨的亲情中,而她所扮演的角色是双重的母亲——不只是孩子们的母亲,也是万历皇帝的母亲——她用慈母所特有的温和的、带着半哄半逗的语气说话,从孩子身上延续到万历皇帝身上,日子久了成了习惯,使万历皇帝常常错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年逾三十的郑贵妃依旧美艳绝伦,只是整个人比以前丰腴了许多,脸上带着笑,外貌便十分接近万历皇帝小的时候心目中所存在的母亲的形象;而且,郑贵妃这个“母亲”是善于纵容、溺爱孩子的母亲,而非那个整天逼着他读书、学做好皇帝、给予他高度的压力的实质上的母亲;郑贵妃不但不是..个逼他“勤政爱民”的母亲,反而还一手替他安排了各种令他感到非常满意的吃喝玩乐,从福寿膏到女乐歌舞,佳肴美酒,一切应有尽有——当他跟着孩子们戏喊她一声“娘”的时候,她也欣然就应,并且抱着他的头,轻抚着他的脸颊,低声的唤他“小乖乖”——
万历皇帝从小最渴慕的母爱,直到了这三十五岁的年纪才在郑贵妃身上得到,当然就分外的满足了。
而他与郑贵妃在这十多年的长时间的相处中,发展出了这样微妙的关系,既是夫妻,也是假象的母子,有时也可以是能谈心的朋友,这样多重的关系逐渐的形成后混为一体,再凝固于两人的心中之后,才真正的使他二人成为无法分割的亲密伴侣。
相对的,他也就更懒得举步踏出后宫,懒得上朝;有时,甚至太监们在他面前把大臣们奏疏念了一遍给他听之后,他也懒得做批示,一挥手,示意太监们把奏疏拿到档案柜中存放起来就算了;更多的时候,他连听都懒得听了,许多政事便因此而无限期的延误,各级官员出了缺,因为“未得旨意”而无法递补的人数每个月都迭有增加,已经累积成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从中央到地方,几乎每一部每一地都有大量的“有职无员”的情形,使得人手不足,许多政事都无法推展,而问题还一再的如滚雪球般的累积、扩大——
唯一人手充裕的专司是“矿税使”——他派出了大量的太监充任,分赴全国各地,为他搜括民脂民膏;而对于这些矿税使所回报的消息他是很乐意听的,尤其是那一连串的矿税收入的数字,某地徵得了多少的这些话,每每令他心花怒放。
其次,关于朝鲜的战报,他也是比较会出付些精神听闻的——他毕竟是个爱面子的人,对于朝鲜这个“藩属国”的基本心态就正要展现大明朝的“天威”,而且,对日本的战争既已展开,战争的胜负所直接关系到的便是他的面子——
这一天,他一如往昔的在细细嫋嫋的女乐声中享用着福寿膏所带给他的幻觉;郑贵妃则是全身新衣盛妆的陪在他的身边,说些他爱听的话增添情趣;她的新衣上精心的绣着百鸟嬉春图,她自己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百灵鸟儿。
他在诉说着一出女乐正在排练的新戏“韩朋”的内容:“臣妾听她们唱过几段——扮韩朋的生角唱得尤其好,听得臣妾简直要掉下泪来呢!世上可真有韩朋这样痴情的男子啊,所以,要她们加紧些,bbr>早日练成了,好让万岁爷也陪臣妾掉泪——”
她宛声的娓娓细语,万历皇帝则是眼里带着笑意看她,一面频频的点着头,一面迟声的说“好”;而就在这个时候,来自朝鲜的邢玠的奏疏被送到了皇宫里来。
万历皇帝正沉浸在红香暖玉中,心中毫无理政的意愿,便无意召太监来读奏疏;可是,一个突起的念头进入心中,他突然眯着眼向郑贵妃道:“说不定是个大喜讯呢——给朕打了一个大胜仗回来的!”
于是,他改变主意了,传令把奏疏送到他跟前来,由太监高声的朗读给他听。
邢玠的奏疏写得文采华美,用字铿锵有力,朗读出来的效果尤其好,一场发生在朝鲜境内的蔚山之役便栩栩如生的在万历皇帝的眼前走了一遍。
可是,万历皇帝一路听下去之后的脸色却越来越沉,奏疏才读了半卷,他的脸已经全黑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郑贵妃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连忙低眉敛目的保持着沉默,静待万历皇帝的情绪放出火花来——她的念头还没有转完,万历皇帝已经随手拿起几上的茶盅,用力的掷了出去,喝骂声也 968f." >随之而起:“该死的东西——一群脓包,给朕丢脸丢到外国去了!”
接下来,他便整整的骂了一个时辰方才止歇;而一向十分了解他的习性的郑贵妃对于他这样的“龙颜震怒”,只是保持着沉默,心中并没有多大的恐惧感——她很清楚,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万历皇帝最坏、最恐怖的反应,而只是出出气而已,因此,她一言不发的任由万历皇帝通过适当的管道发泄情绪。
“等气头过了,自然就好了!”
万历皇帝的心智和言行,在她的感受中已经是个十足的孩子了,即使是国家大事,他也常以情绪化的方式来处理。
几天后,一场大狱兴起,首先是因为对于日朝战事处理失当而已经下台的兵部尚书石星被定了死刑,接着,沈惟敬也被判了死刑,责令邢玠派员将他押回京来受死;然后是责令在朝鲜吃了败仗的杨镐、杨元等一干官员,将领回京听勘,等候接受严厉的处罚。
而且,在做了这些严厉的处置之后,他依然余怒未休,心中还不时的气鼓鼓的上下起伏着;一天夜里,记忆力超人的他忽然有了新的想头,他记得邢玠的奏 758f." >疏上提到过,杨镐在朝鲜嚣张到出示内阁大学士张位、沈一贯的手书来骄矜他人——霎时间,他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冷哼:“沈一贯倒还罢了,一向乖巧听话;张位那老家伙可恶,没事总爱多讲话,说朕这说朕那的,可厌极了,正好拿了这事因头,把他赶了出去——”
于是,他立刻下旨痛责张位,要他为“私结杨镐”的这件事深自反省,自行论罪。
被选派出去传旨的太监当然更是趁便选了个伶牙利齿的,让他去张位跟前,凭着嘴里的几句话就可以把张位的一生的尊严给悉数丢到地上践踏——张位这个“内阁次辅”的位子自然也就坐不下去了。
他立刻上疏,自请告归;这一回,万历皇帝变得勤快了,他飞快的准了奏,张位也就在一夜之间由内阁次辅转变为布衣百姓,而且必须依照惯例的立刻离开京师。
万历皇帝龙心大悦了,他在心中暗自得意的想:“以后,谁再爱多发论论的,就拿这个法子来炮制——一个个都给赶出朝去,都给朕离得远远的——”
做皇帝的人如何把大权全部握在自己手上,如何整治不听话的大臣,对于从小就读了一大堆“帝王学”的书籍的他来说,根本就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但是,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给整个的发挥错了方向,并且在他沾沾自喜之际,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做法所得到的不过是他自己的一时痛快,所要付出的却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张位去职所造成的影响与后遗症都是在他任性的施展自己在政治斗争的能力时所不曾想到过的。
内阁大学士由三人减成了二人,由赵志皋、沈一贯这两个昏聩无能、巧言令色之辈所组成的内阁在实质上成了无人的真空地带,“辅政”的功能完全消失了;同时,这件事也在朝臣间引起了另一次的潜藏性的风波。
一位论者多、爱发言、敢发言的大臣去职,固然令亲痛仇快,消息传开后,舆论方面所引发的声浪更大;而再接下来的,却是一场进行的斗争——“内阁大学士”的高位既再一次有了出缺,便再度引起了好些个自以为条件够的人的眼红,并且认为自己才是最适当的入阁人选,于是纷纷开始运作;中、下级的官员们则是原本就各有支持的人选,到了这种当儿,便“各为其主”起来了,不是抢先的制造些自己的拥护者的声望,便是暗中制造些诽谤对手的声音——整个朝廷乱成了一团。
而万历皇帝对这一切却完全不闻不问,他依旧不上朝、不理政,甚至,他也不准备要遴选新的阁臣;在他的心里潜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想头:“狗咬狗,一口毛——让你们自己望着个‘人阁’的肉骨头,自己咬上半边天吧!咬得越烈越好,咬得你们自己消耗完了力气,才少来跟朕罗嗦——”
这个让大臣们自相“制衡”的想法,他是连对郑贵妃都不曾说出口来过,而只在自己心里偷想,所得到的竟是一种无名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心里拥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竟像藏着一份私房钱般的有一份满足感;而且,他觉得以自己一人独对朝廷的所有官员,本来是个悬殊的比数,如今,自己却把这群占了绝大多数的官员操纵得自相争斗了起来,像是在操纵着一具悬丝傀儡似的,过瘾极了。
因此,他虽然根本不上朝,心中却仍然享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满意极了。
但是,他自始至终不曾想到过,发生在大明朝的最大的一场战争,既非援朝抗日,也非征讨西南的杨应龙,更非出击蒙古、泰宁等部落的战役,而是他与大臣们的战争——这样战争从他一即位就埋下了种子,从亲政后就开始逐步的展开,然后无限期的延续下来——这根本是一场没有结束时候的战争。
在表面上看来,他已经赢得了无数次的胜利,从对付张居正开始,身为天下至尊至贵的皇帝的他,逐一的打败了他的对手,把这些对他有异议的臣子逐一的整肃、击倒、罢斥,使得大明朝廷成为他专属的“一言堂”——他所向披靡,八面威风,百战百胜,根本不曾想到,他在实质上已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这些表面上的胜利在在都使他把高达一亿之数的全国人民带领着进入一条通向绝灭的黑暗的道路。
第三十五章 天之下病
太湖畔的景色绝美,三万六千顷的碧波上随着天时的变化而气象万千,晴雨霜雪与春夏秋冬、日夜黄昏混和组织,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幅水墨画,美得令人目不暇给,美得令人心醉,更美得令人在心中与这大自然的灵秀合为一体。
高攀龙就在这绝美的寸湖畔筑了一座小楼居住,题名为“可楼”——他是取“无所不可”之意,兼为勉励自己之用——筑楼于此,他是打算在这里遯迹终老了。
日常的生活里,他仍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有时,他携带小童徜徉于湖上,或伴清风明月,或伴夕阳水影,他澄明宁静的心灵专注的思考学问与真理。
他不事生产,罢官之后便无俸禄的收入,日常的生活所需便全赖父母的遗产——由于他是过继的嗣子,嗣父母去世后,他独得所有的产业——这份产业颇丰,他却不善经营,便任由闲置,幸好他的生活简朴,所需不多,用以维持衣食是绰绰有余的了。
不久前,他的生父母也相继去世了,遗言将财产均分为七份——他本家生有兄弟,父母并未因他过继外家而未予遗产——但是,他的心中向来只存有学问而没有金钱,自认已得嗣产,便不肯再受父母的遗产,因此便把个己所应得的这一份遗产设置了“义田”,用来赡养亲族;他自己仍然沿续着一贯的生活方乡,做个纯粹的读书人。
可楼中收藏了好几万卷的书籍,其余的家具陈设虽然简单,却十足的是他精神上的琅嬛福地,带给了他踏实的归属感。
但是,他却非因此而成了个“万事不关心”的方外人;读书、静坐、思考之外,他的心非但没有与世隔绝,反而更加的关心人群,关心世道人心;他与顾宪成、史孟麟等等师长、朋友的来往更加的密切,在各种讲习、研探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的学问精进了不少,与这多位师友的心志也更接近——尤其是顾宪成,给他的启示和与他所发出的共鸣,早已与他自己融成一体了。
顾宪成一再痛心的呼吁着:“读书人的第一要务在于挽救世道人心——”
这个话讲了许多次,可是,听的人非但不觉得他重复、罗嗦,反而每一次都觉得这话是道暮鼓晨钟,深深的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内心,也使得这句话几乎成了这群友辈的共同理念了。
这天,顾宪成又具函来邀,他和每一个受邀的朋友全部欣然赴会,一起到达了无锡。
顾宪成的身材略胖,脸也略略显圆,一双燃烧着理想的眼睛与那股抑遏不住的热情组合成一股特殊的感染力、影响力和领导力;他穿着一身家居便服,笑呵呵的迎接着朋友们,一面向大家说道:“今日的天气晴和,实是上天作美——我等以往总是局促一室之内讲谈,今日何妨出外漫步,于清风煦阳之间探究学问,岂非另有一番感受?”
大家异口同声的笑着说:“难得宪兄有此雅兴,我等当然乐于附骥!”
于是,一行人鱼贯出户,顾宪成领着大家向东而行,不多时就出了城;而顾宪成似乎是胸有成竹般的既熟知道路且又有着明确的目的地,他踏出的每一个步子都是坚定沉毅的。
脚步停下来之后,已经有人发出了一声轻赞:“这里不是东林书院的遗迹吗?”
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是一曲的弓溪,两、三株老柳,一片蓊郁的树林;宋代的大儒杨时所讲学的“东林书院”便筑在这片树林中,只是,屋宇早已因年久失修而破旧不堪,断壁颓垣东倒西歪的,不只布满荒烟蔓草,甚且寄居着鼠与狐,蜘蛛们结了实密的网,结合了灰尘,把这遗迹中原本该有的书卷气质给摧残殆尽了;看得高攀龙先就发出了一声感慨:“这里已有许多未有人踪了!昔日大儒讲学之处,竟落得萧条衰败如此——”
史孟麟也接着说:“宋朝至今不过短短数百年耳,学者汇聚一堂,讲学论道,风闻数里的盛况不再,一代大儒的苦心经营,竟告烟消云散;想系后世无传人,更空凭这书院荒废了!”
这些话,人人都有同感,也引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发出了各种感慨;而就在大家的感慨声中,顾宪成发出了惊人之语:“任凭这书院荒废、衰败、实是你我大家的耻辱啊!”
他这么一说,听到的人都不免愣了一下,于是自动的停止了说话,目光也一起的聚集到了顾宪成的身上,渴望的首着他,等他往下说;顾宪成心中的许多想法早已推敲过了许多次了,这时候说出来更是分外有力;他侃侃而谈:“我辈虽非杨氏后人,但既居无锡,又忝为读书人,竟坐视自己的乡里中的先儒讲学之地沦为鼠辈的栖身之所,岂非是耻辱呢?”
他说着,自己的情绪已先升高了,两颊通红,眼睛发亮,话也就索性一路讲了下去:“宪成为了此事,已经思索了多日;今日邀集了大家前来,置身于遗迹中,实欲使我辈在亲眼目睹这衰败的 666f." >景象后,油然于心中发出使命感,以修复这东林书院为职志,使昔年大儒讲学之风再现——”
语这话引起了共鸣,于是大家热闹的讨论了起来;然而,在顾宪成的心中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
从官场中退下阵来的这几年间,他日思夜想的反覆考虑着一个计划已经逐渐的蕴酿成熟而且了有具体的做法了——宦海既然受挫,无法发挥理想、施展抱负,他便只得以在野的身分来影响政治;几番往来讲定的经验也给了他很大的启示——
“修复了东林书院,定期由学者讲学其中,受学的人逐渐增多之后,便凝聚为一股力量,所发之言便为极具影响力的舆论,可藉以改善世道人心与时政之蔽——况且,讲学乃百年大计,各方前来受学的学子他日应试及第,便为朝廷官员,何异于我等重回政坛?”
他的考虑点放在长?时期上,目标仍是政治改革;修复东林书院便是一个基础性的扎根的工作——他所怀抱的理想固然高远,做法却是脚踏实地的;他不但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甚至远较常人多出好几分的坚毅沉着,对于所怀抱的理想,他无论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也都不会放弃的、锲而不舍的继续奋斗下去的;因此,尽管在政治斗争的战场上他失败了,被迫离开了,但是,在人的精神力、意志力的战场上他却是个永恒的胜利者;而这个精神的感召力和影响力更大,几乎每一个与他相处过一阵子的人都会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认同他的想法、做法——修复东林书院之议也就得到了每一个人的共鸣,立下了大家齐心协力奋斗的宏愿。
几天后,在顾宪成的为首下,这群罢官为民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去拜访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无锡知县林宰,向这两位地方官说明重新修建东林书院的计划并请求援助。
欧阳东凤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在科甲上比顾宪成晚了九年,算来是“后进”;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对于民间声望甚高的顾宪成一向尊敬,更因为科第比顾宪成晚,平日里与顾宪成往来总是自谦为弟为后学,“请益”两字不绝于口;这一次,他从一接到顾宪成的名帖,约期来访的时候,无已经以雀跃、期盼的心情在等待着自己素所景仰的顾宪成和这一群名望甚高的罢官乡居的知名人士的到来。
因此,当顾宪成向他提出修复东林书院的甫画时,他不但毫不考虑的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还满口的推崇、赞誉的说:“这实是地方之福啊!修复东林书院,又得顾先生这样学德兼备、名重朝野之士来主持,江南的文教之兴已经指日可待了!”
于是开始商议细节,第一件要进行的事便是筹募修复书院所需要的各种款项,乃至于兴工时的人力、物力的需要与来源,书院本身应有的规模——一个美好的远景就在这次的拜访和谈话中奠下了初步的基础,而且不久之后这所有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修复东林书院的计划开始具体的进行了,就在原来已经残破不堪的旧址上,民夫们先把这间宋朝所遗留下来的老屋整个拆下,将现场清理干净,然后,重新开挖地基,重新打桩——整个工作的精神意义一如大家所期盼的整个除旧布新的政治改革。
顾宪成亲自在现场监工,手里拿着书院的建筑图,眼睛看着在飞雪的季节中仍然挥汗如雨的工人们,他的心中充满了激动,人站在雪中,脸颊热却得通红,他没忘了写信告诉每一位目前居留在别的地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以前的长官、像是孙丕扬、陈有年、赵南星、邹元标等人,详细的陈说着修复东林书院的计划和进度,每写一个字,他心中的热血就更澎湃一分,常常,理想燃烧的炙热令他激动得下笔千言——
然而,这件在他心中至高至大的要事,对于目下的大明朝廷来说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上的小事,小到既没有引起注意,更无任何声息——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固然是把它当成了大事来办的,上奏给万历皇帝的时候也详细的做了一番说明,奈何万历皇帝是根本不看奏疏的,中央的要事犹且如此了,何况是一封来自地方的奏疏,所奏的又是这么一件小事——不独是万历皇帝,就连内阁、六部,乃至为万历皇帝掌管文书的太监们,即或有人看到了这封奏疏也丝毫不以为意的忽略过去了。
“修书院乃是地方小事——”
在这个当儿,大家关注的重点集中在战争上——朝鲜的战事还没有了结,新的战争又在别的地方发生了,先是西南的杨应龙再度的叛变,大掠合江、綦江两地;接着,辽东也传来了警讯,消息很正确的指出,亚蛮正在纠集人马,准备大举入侵。
这下,兵部又有得忙了,光是设法敦请万历皇帝知道这两地的状况就费了好一番手脚,好不容易让万历皇帝肯在享用福寿敲的同时,听听太监们为他诵读关于这两地的紧急奏疏;接着,户部、工部也忙了起来,战争所必须用到的钱粮、马匹、武器得先准备了起来;刑部也有事要办,赶在“秋决”的时候,处死了因处理援朝战事失当而获罪的前兵部尚书石星和误事的沈惟敬。
两人就刑的这一天,京师的百姓也大大的忙碌了一场,大家扶老携幼、像赶集般的围得整个菜市口水涐不通,人人争看石星被斩首的画面——像这样朝廷堂堂正二品的要员被斩首的“盛况”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过了,百姓们的心中交融着好奇和兴灾乐祸乃至衍生化为兴奋、刺激——当穿着大红囚服、身上五花大绑的石星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人群中不时的发出此起彼落的尖叫,躯体则像潮水般的一波波的往前面涌着挤着,挤得刑部派出的校尉们几乎无法维持刑场的秩序;背上插着“斩”字木牌的石星早已没有了昔日“尚书大人”的威风,他面如死灰,全身哆嗦,脚软得无法走路了,全靠押送他的校尉架着他的臂膀前进,眼前这些声浪与人潮对精神、意志已因即将被处决而崩溃的他南说,根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是以,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依旧对人性的残忍与愚昧并无多深入的了解。
这一天,北京城倒彷佛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午后;不过,身为天下至尊至贵的万历皇帝的“疯狂”的方式与情景还是与平民百姓大不閜同的。
他当然不会挤到刑场去看杀头——事实上,他对于这样一个全民认为很大不了的场面几乎没有什么感受,那不过是在处罚一个失职的官员罢了;而后,当石星、沈惟敬两人已经处决完毕的报告被送进宫来的时候,他听着跪在地上的太监朗声向他禀述,话只听了一部分他就懒得再听下去了,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太监也就知趣的结束了这件事的报告。
可是,这件事毕竟还是影响到了他的情绪——杀人总是个血腥事件,他没来由的觉得胸口闷,精神不爽了,先是叫人来揉胸,揉了半天气闷如故,改成了捶背、推拿,也依然无效,甚至连饮食都不想进了;侍候他的太监中开始有人发出疑问:“该不会冲到了煞气?”
这名老成的太监猜测,由于被处死的石星生前执掌兵部,本身就带“杀气”,尚书的官位既高,杀气当然重,而今死在刑场,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阴煞之气冲撞了圣驾——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可是对正在束手无策的人们来说,这种“玄之又玄”的话最容易进入人心,大家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来看待,并且请了郑贵妃来拿主意,一面也在某几个人的坚持下,召了太医前来诊视。
事情采“双管齐下”的方式处理,可是,两方都得不出什么具体的结果——太医固然诊察不出万历皇帝这无名的气闷究竟是什么病,该下什么乐,只得尽心开个补气益神的方子出来;而郑贵妃却拿不定太监们所建议她的“召道士进宫作法”的主意,一时陷入了犹豫中;万历皇帝自己却在喊了一阵闷,服下太医所开的第一剂药之后就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不久就阖上了眼睛,渐渐的入睡了。
不料,睡到了半夜,他却发起烧来了;太监们一发现这个情况,连夜又传太医——折腾到天亮,万历皇帝的脸已因高烧而变得火红,双目却紧紧的闭着,嘴里不停的发着呓语。
后宫当然全都混乱成一团,连慈圣皇太后都被惊动了,颤巍巍的亲来探视——但是,这一切对万历皇帝当然毫无助益,他确确实实的病倒了。
这一病,他当然更无须上朝、理政了;因此,为了对付西南的杨应龙和辽东的土蛮的战争,从人事安排到战略规格,他全都不闻不问的由兵部去拟议了。
偏偏,兵部的能人本就不多,又少了个远赴朝鲜出战的邢玠,真正对“边事”有认识的人更少了,大家开始讨论主将的人选的时候先就捉襟见肘了,既而大家议论纷纷的如以往一样的吵嚷不休,事情就更进行得不顺利了。
最后的议决却是,杨应龙之叛因为情况还不甚危急,可以等详加之后再定夺;土蛮却因为实力强大到有数十万之众,不容忽视,必需尽快决定主.将人选,尽快让他率军迎敌,因此,议论的时间短缩了一些。
“熟稔辽东军务的,莫过于李氏父子——”
一有人提出这样的一个意见来时,持反对意见的人很少——的确,整个大明朝中要论熟悉辽东的人选,占第一名的绝对是李成梁父子;李成梁镇守辽东长达二十年,他的儿子们从小在辽东成长,长大后又随他征战,无论就任何一方面看,“李氏父子”之任辽东,绝对是当仁不让的。
因此,人选很快就决定了——部议以李如松为辽.99lib.东总兵官,以对付土蛮——这个决定被送到万历皇帝的病榻前,让他亲自点了头就算定案了。
而远在朝鲜的邢玠也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展开了新的作战计划——来到朝鲜一段日子后,他对朝鲜的熟悉度大大的提高了之后,所做的整体规划也就更为周密;他观察到,朝鲜是个临海国,水军的重要性非常高;而日军占据朝鲜的几大重要城镇已经进入了第七个年头,在水军的规模上已不容忽视;唯独己方来援的明军中没有水军的阵容,这不是持久之计,于是,他开始徵募了江南的水军前来助战;到了二月里,一切部署就绪,而且,他所徵募的员额由都督陈璘率两广兵、刘綖率四川兵、邓子龙率浙直兵分别到达;他便将水陆两方的军力做了一个调配,共分四路,每路的主将分别由李如梅、麻贵、刘璘担任,各自固守一方,准备相机行动。
不料到了四月里,这份完整的计划竟因人事上的变动而不得不更动主将,李如梅的中路大将的职位只得由董一元瓜代了。
那是因为李如梅接到了朝廷十万火急的命令,命他立刻动身,出任辽东总兵官——但这却不是喜讯——他之被调升为辽东总兵官乃是因为他的哥哥李如松在迎击土蛮的时候遇伏阵亡了,朝廷决议由他继任兄职。他在哀痛中拜别邢玠,匆匆赶赴辽东,一路上,他才得仔细的聆听关于兄长阵亡的经过与细节,而主要的原因却只有一点,那就是奋不顾身的一马当先与恃勇轻敌而已,和昔日的碧蹄馆之战的先胜后败的情况是雷同的——李如松败在自己轻率急躁、不够沉稳的个性上。
这一天,李如松凭恃着自己在辽东征战多年的经验和“李家将”的威名,认为曾经多次在自己父子手下吃过败仗的土蛮等众根本不足为虑;甚至,他得意洋洋的笑着对身边的家将们说:“父帅的‘宁远伯’之爵,本就由土蛮孝敬的——这些贼胚,给杀的还不够呢,这回又送上门来,大约还要再孝敬个爵位上来吧——咱们好好的打上一仗,痛宰一场,叫这些半开化的野人以后看到咱们的‘李’字大旗就破胆!”
而且,他自从上次在朝鲜战败回国后,一直坐着冷板凳,再也没有得到过率军出战的机会,心中既充满了挫折感,又郁郁不得志;这一次,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出任的又是父亲的职旧“辽东总兵”,使他对这份“万岁爷隆恩”感动得几度垂泪,心中暗暗的立誓,务必要身先士卒,全力以赴的大胜归来,报答皇恩。
因此,他一接到敌情的报告,说是土蛮的队伍在塞外出现了踪影,而且人马并不是很多的时候,他立刻决定,自己亲率轻兵出塞邀击,务要先驰得胜——在情绪激动中,他丝毫没有做进一步的审慎思考与判断,当年在碧蹄馆战败的惨痛教训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这样,他一去不回——土蛮之部并不是他心中所认定的“半开化的野人”,更非有勇无谋之辈,在塞外所出现的少数队伍的踪影,根本只是一个对付他的诱敌之计,等他只率少数的轻骑出塞的时候,早先设下的埋伏尽出,将他团团围住后将所有的人马全数歼灭——他身中数十箭后坠马,尸体被马群踏成了根本无可辨的稀泥,整个生命随着成泥的血肉渗入了塞外的风沙尘土中。
而其他各地的战事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阵亡而受到影响,仍然在不停的展开——
第三十六章 苍鹰
努尔哈赤也发动了一次战争——就在土蛮聚集了十数万之众,结营百里,准备大举入侵辽东的消息传到他耳里的时候,他的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个大好时机,一定要准确的把握住!”
他认为,土蛮入侵,明朝必然调派重兵护卫辽东,也.必然会跟土蛮的大军在辽东打上好一阵子的仗;在这个当儿,明朝当然就无力注意到建州的问题,自己便正好趁着“两虎相斗,无暇他顾”的机会,再壮大一些自己的实力。
这套“渔翁得利”的策略,他早在十九岁开始进出李成梁府的时候就已经学到了——当时,李成梁最善于运用的一种打击敌人的方法便是挑起两个敌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使他们发生争斗火并,他便趁两敌相斗时坐收渔利;这个方法李成梁百用不爽,而且最主的施展的对象便是女真各部,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便是死在他的这种歼除、消灭敌人的方法上——
往事回到了心中,他的情绪也就增添了几许的激动,心里的那一份使命感再一次强烈的从心底深处扩展到全身,把他全身的血在瞬间烧成滚烫,他向自己呐喊着:“我是为定乱安邦而生的——祖父和父亲不会白死的,他们流出的每一滴至都在提醒我,要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屈指数来,已经经历了十五年的时间了;这十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夺斗者——可是,他依然因为自己这道发自内心的声音的强烈撞击而感到浑身灼势,遍体生疼,于是,他索性迈开大步就冲出屋去,也不吩咐待卫牵马,自己就奔出了大门,随手拉过一匹拴在门外的马,不问是谁的便要飞身而上。
不料就在这当儿,有个充满了兴奋的童音朝他喊了一声:“阿玛——”
一看却是皇太极,手里还拿着小弓、小箭,像是方才在门外练习射箭似的,他的心里兴起了想要赞美他几句的念头,可是情绪又全部处在激动、高涨中,嘴里便不想说话;于是,他索性一弯身,用一又胳臂抱起了皇太极,然后飞身上马。
他让皇太极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父子俩共骑着一匹马,迎着纷飞的白雪奔驰着。
隆冬里天地全是一片银白,原野上更显得辽阔壮丽,美得令人心悸;努尔哈赤策马狂奔,全身的热血随之激烈的震荡着,那股火势的疼痛却逐渐的得到了发散,奔驰了大半天之后,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了来;而皇太极却是遇上了生平第一次的难忘经验——和父亲共乘一匹高大的马,一起在风雪怒吼中奔驰前进,一起在壮丽的天地间尽情飞跃——
风雪呼呼的扑打在脸上、身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和父亲靠得这么近,他清楚的感受到父亲的心跳,也清楚的感受到父亲呼吸时呵出的热气——他觉得温暖。
因此,他童稚的脸上虽然因为面对着风雪而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巴,但是嘴巴却自然而然的往上扬起,形成一个愉悦的线条,而当马匹停住脚步的时候,他被努尔哈赤那强而有力的臂膀包下马来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得伸臂环住了努力尔哈赤的脖子。
努哈尔赤却不由自主的心中一热,连带着眼角微微的发酸;他想起了小的时候,自己的父亲也有过类似的动作,乃至于祖父,亲自抱着自己上马、下马,教导各种武艺;现在,自己抱着儿子,伫立在雪地上,却几乎怆然泪下!
他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来,索性抱着皇太极迈步而行;他走得漫无目的,而皇太极也乖巧的不出声,只把脸颊靠过来,贴着他的脸,随着他前进,父子俩人没有丝毫的距离。
走着走着,突然间,头顶上空掠过一阵旋风,夹着“呼”的一声巨响,皇太极登时出声大喊:“啊——鹰!”
果然是一只苍鹰打他两人的头上低空掠过,飞扑着翅膀发出巨响后又盘旋着飞上天去了;对于鹰,皇太极并不陌生——自家里就养了许多,都是用来打猎的,只是这只鹰出其不意的出现在眼前,引得他发出呼叫而已。
而努尔哈赤却因此而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看那只在天际翱翔的苍鹰,看着它冲破风雪,越飞越高越远,慢慢的在他的视线内成为一个小黑点,然后整个的消失;他看得出了神,两眼遥望着高远的长空,一颗心也跟着在辽阔无垠的天空中翱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皇太极对他说道:“你额娘跟你说过鹰的故事没有?”
“没有——额娘只跟我说人的故事,有大英雄、大圣人——就是没讲到过鹰!”
努尔哈赤笑了一笑道:“那么,阿玛讲一个鹰的故事给你听,你喜不喜欢?”
皇太极拍着手笑道:“喜欢——喜欢,阿玛讲的鹰想必也是一只英雄鹰,我喜欢听!”
努尔哈赤诧异了,歪着头问说:“你怎么认定阿玛讲的鹰是一只英雄鹰呢?”
皇太极一本正经的回答他:“额娘说,阿玛是英雄,所做的事都是英雄的事;那么,阿玛要讲的鹰当然是只英雄鹰了!”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着连连点头:“好,好,阿玛就讲一只‘英雄鹰’的故事给你听——你知不知道,在好几百年前,我们女真人的祖先里出了一位大英雄,因为一只名叫‘海东青’的鹰,把所有的女真人都团结了起来,建立了一个大国家、大王朝呢!”
他用这话问皇太极,皇太极当然是摇头的;于是,他接着说下去:“这立大英雄姓完颜,名叫阿骨打——”
他用简单的语言把几百年前发生在女真人中的故事对皇太极讲了一遍:辽朝末年,天祚帝荒淫无道,迷恋畋猎,为了捕天鹅为乐,他强行令生女真部年年进贡捕天鹅必用的名鹰“海东青”;弄得女真部不堪其扰,便在部长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起兵反抗,终于打败了辽车,消灭了辽朝,建立了金朝。
一段史事,他为了配合皇太极的年龄而说得极其浅显,但是皇太极却听得连眼睛都忘了眨动,全神贯注的倾听着,直到故事说完,他还兀自出神——那模样和神情都像极了幼年时的自己,于是,努尔哈赤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带着期勉的问他:“皇太极,你也想自己长大以后做个像完颜阿骨打这样的英雄吗?”
听到父亲的问话,皇太极回过神来了,用力的点了两下头之后,他的一张小脸挣得通红,而且一本正经的回答着:“是的。皇太极要做个像完颜阿骨打这样的英雄——也要做个像阿玛这样的英雄!”
这个回答,听得努尔哈赤的心中激起一股股的暖流,也融合了许多复杂的感受,他一面在心里发出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一面也用欣慰的口气对皇太极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好!好孩子!有志气!不愧是阿玛的‘皇太极’!”
而就在这一个夜里,包括皇太极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进入了梦了之后,他内心中发出的声音澎湃激昂得震撼着他全身的每一滴血——他独坐灯下,独自面对自己的心声与感受。眼前一次次的出现着白天所见的景气,是一只鹰在风雪交加的天地间振翅翱翔,高飞入天际。
“女真的完颜阿骨打——蒙古的成吉思汗——”
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心中所想的历史上的英雄就不再是说给孩子听的故事,而是自己的一个榜样了——他没有忘记多年的前的自己,也曾经和皇太极一样,期盼着自己长大以后做个大英雄。
因此,他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使命感也更强了;他不再激动的跑了出去,而是明确的告诉自己:“我是为安邦定乱而生的——”
然后,他开始陷入思考,以高度的理智工作着——在天亮前,他完成了一个新的征战计划。
这次征战的目标定在安褚拉库路——目的其实在给叶赫部一个警告。
原来,安褚拉库路本属建州,最近却在叶赫部的运作下,开始往叶赫部靠拢;而且,他所蒐集的情报也在显示着,叶赫部最近很积极的在暗中进行着一些不利于建州的举动,尤其是拉拢原本属于建州的一些小部,以及已经开始和建州建交的蒙古——这种种的消息在在都显示着,叶赫部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说不定,叶赫部已准备发动一场大战了——”
他的心里是雪亮的,即使是在古勒山战败的的当天,叶赫部也没有放弃过吞并建州的野心;安静了这几年,甚至遣使来和,以女许婚,这都只是因为叶赫部暂时没有再次发动战争的能力而已;而今,经过了几年的休息,叶赫部大约自以为实力已经养足了,可以采取行动了。
想着,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先把安褚拉库路拿回来,给叶赫一点颜色看看!”
出征的主将他也已有腹案,人选是他的幼弟巴雅喇和长子褚英;巴雅喇稳重英勇,他对这个弟弟很有信心的;褚英已娶了亲,生了长子杜度,怎么说都是个“大人”了,应该多方历练历练了——第二天,他就把两人找了来,派给他们这个任务,又特别嘱咐褚英:“你跟着五叔,一切听他的指挥之外,你更须身先士卒,越危险的地方越要抢在别人前头去打,得了什么好处要等在别人后头再拿——越是身为我儿子的人,越要懂得这个道理;而等你能确实做到这个要点的时候,便让你独当一面的带兵打仗!”
褚英连忙毕恭毕敬的向他称“是”,而后,跟着巴雅喇去点兵,准备战争的一切所需——三天后,叔侄二人便率着一千名士卒出发了。
战争如他们所预期的的一样,进行得顺利极了;建州的军队势如破竹的攻下了安褚拉库路的二十几道屯寨,收服的所有的人民,很快的就班师回来了。
但是,与辽东仅一道鸭绿江之隔的朝鲜境内所进行的战争却激烈得死伤无数,从陆上到海上,丧失了无数的生灵——
在邢玠的大力规划下,明朝的援军结合了朝鲜的官军和民间的义军开始对日军发动了主动攻势,第一阶段的目标定在收复平壤。
战争被拖延到九月初才展开,第一仗,双方在稷山对垒,首先开战的是麻贵麾下的副总兵解生,遇上了日方的毛利秀元、黑田长政的部队;解生分兵三协,左右掩杀,打了个大胜仗;第二天,更大规模的战争在平壤城的外围展开。
明、朝两国的合军被分成三路,分别进攻平壤的三面,动员的人马既多,军容当然壮盛之至,一顶顶的盔铠在烈日下反射出万道银光,马迹所掀起的泥沙则叠成层层的黄雾;守城的日军却在城上竖起了各色旗帜、长枪、大刀——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明军率先发出火炮,“轰隆”的一声,几乎震塌一块城墙角;接着,日军也不甘示弱的施放起火箭、弹丸来;一霎时,烟焰弥漫几十里,杀声更如万雷齐响,把天地间的其他一切都掩盖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双方杀得难解难分,而就在这当儿,明朝的军队得到了天助——天上忽然刮起了西风,这对于正以“火攻”的战场来说,顺风的一方当然占尽了便宜——狂风卷着炮烟飞冲入城,火烈风急,城中便四处火起,城墙上赤焰飞扑,各色旗帜全部起火而燃,守军无法再战了,小西行长不得已的率着亲信们逃慝而去;明军再次的发炮攻击后,少数残留顽抗的日军也就全数被歼灭了。
这一战大捷,朝鲜的民心、士气整个被鼓舞了起来,于是,各地的战事一路延续了下去,已经沦陷七年的城池开始逐一的光复。
而邢玠所策画、负责的范围仍是歼灭日军的主力——日军自稷山、平壤节节败退后,退到了海上,却为他所派遣的水军联合了朝鲜的水师精锐截杀。
十一月间,一场惨烈的海战在露梁展开。
明军由陈璘率领,朝鲜水军由李舜臣率领,分为左右两协军,在浦屿间埋伏备战;到了夜里,五百多艘的日方军船果然如情报所显示的从光州泽驶到了露梁海面,于是,埋伏的两军左右突发,把整个结队的日船冲散,并且投出大量的火把焚烧日船,一霎时,黑夜的海面光亮如白昼烈日当空,也烧得日般无法支持,退入了观音浦港口。
天亮后,日军看清港口的情势,衡量得没有可退之路了,只得硬着头皮迎战,于是双方展开一场殊死战,杀得整个海面尽成赤红——
李舜臣和陈璘固然志在歼敌,日军却是垂死求生,双方都使出了全力而战;尤其是朝鲜的名将李舜臣,几度处在朝鲜政擅的内斗中,险成政敌们的刀下亡魂,幸得起复领军,心情却仍处在悲愤感慨之中,遇着入侵的敌军,心头的一腔激越更得发泄,便越发的身先士卒;他亲自挺枪杀敌,壮硕矫健的身影在波涛汹涌的白浪掩映下也越发的使他望之如天神,令日军们看得心中暗惊暗畏,不敢与他对垒的占了大多数;于是,这些人、船转而来围陈璘,把陈璘所居的主战船包围了个有如铁桶。
陈璘身经百战,而对这样的包围,一点也没有乱了阵脚,他从容应战,命士卒下碇不动,鼓噪放大炮攻击;日军则施放鸟铳,飞丸四发;陈璘便命士卒们暂伏盾牌下,等到日军以为明军中了弹丸,越船来袭的时候再尽数跃起,把日军杀了个半数落水;接着,他又命收兵,暂停攻击,等到日军狐疑不定的时候,他却一声令下,发射了千万只火箭,一射中日船即起火,又烧去了无数日船。
而李舜臣也奋力杀敌,与陈璘合力血战,他的箭术极好,遥遥望见日船中有一艘大楼船,上而坐了三名指挥作战的日军主将,他便集中目标往那大楼船冲去,到得近处,他奋力一箭射去,正中一名日军主将的头颅,发时就引来己方士卒的一阵欢呼,士气再一次的高升到了顶峰。
可是,这么一来,却也引来了日船抢过来包围他,将他团团围住,赖得陈璘发炮,击碎好几艘日船才解了围,然而,就在战势炽烈的枪林弹雨中,他不幸被日军的弹丸击中了右腋。
他的身体一阵摇晃,却奋力的挺直了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鲜血却如涌泉般的自伤口喷出;左右亲兵见了忙过来扶他,他只命人拿盾牌来遮住他的下半身,他拚着一点余力,吩咐道:“现在战况紧急,不可说我死讯,以免影响——”
话未说完,他的气已绝,但是两眼圆睁,死身不倒;左右亲兵了解他的用意,更知道轻重,因此,按照他的吩咐,当做他依然健在,依然以他的麾旗指挥督战——直到这一场战争结束,大获全胜的朝鲜海军这才得知这个恶耗,于是,全军缟素,如丧考妣——
正午时分,日正当中,露梁海战歼灭了日本水军的主力,沉船三百多艘,战死两万多人——这是日军侵入朝鲜的最后一场战争了。
第三十七章 生死
一封封的“八百里快传”接二连三的往北京城里送,由于战争频仍,这些文书中报告战况的几乎占了一半以上,但是,万历皇帝懒于理政的情况更甚于以往,因此这些章奏文书即更连由太监朗读到万历皇帝耳中的数量也是极少极少的。
万历皇帝的心情更有好长一段日子处在低潮中——他从染患无名之疾中慢慢恢复健康之后,生理上都没有问题了,心理上的问题却更多,镇日无事,心头所想的便是病中的一些不愉快的事。
打他仍在病中而神智开始恢复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过太监们的报告,说是朝中的大臣们都十分担忧他的病情,不但纷纷为他焚香祈祷上天,祝佑他龙体早日康复,而且还每天轮流由一批人来到文华门前,递上奏疏,陈请早日为皇长子常洛选妃,并早日举行册立皇太子的大典——
前面的话固然令他听得点头,后面的话却听得他勃然大怒,连壁的骂道:“朕只小恙,便当朕要撒手西去了么?催着、逼着要朕早立皇太子——朕偏不!”
他任性而倔强的个性使他即或躺在病床上吃药的时候也一样有着坚决的态度,他英勇善战的与大臣们对峙着,一点也不妥协;他的嘴唇略略显薄,紧紧抿在一起的时候,嘴角便形成了一条看来凌人的傲气和孩童式的赌气,因此,他以无可商量的独意独行的口气吩咐太监们:“这些,统统休得理会!随他们跪死在文华门外吧!”
说完,他又重重的一哼:“谁也休想过问朕的立储大事!”
太监们当然“恭奉圣命”的乖乖照办去了——
可是,他即使是这样率性的随心所欲的决定了事件,坚持不为常洛举行册立皇太子的大典,心中却依然有几缕不快乐的意念在随时的窜起,搅得他心里隐隐的生疼。
就是这场病,使他触及到一些他以往不曾察觉的感受,存在于人心中的幽深细微处,乃至于人与人间的不同,只有在非常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的一些小细节。
在病中,他每每自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总不见郑贵妃的踪影,他呼唤她的小名,没有回应,太监、宫女们也只敢唯唯诺诺的含糊解说着郑贵妃正在忙别的事;派了太监去宣,她也极少立时露面——总之,她不在乾清宫中,她不在他的身边,连带着,他所最心爱的两个孩子常洵和寿宁公主也不见了踪影;独卧病榻,他的心中慢慢的升起了一个念头:“她们只承欢,不待疾——”
他召来太监,盘问郑贵妃在“忙”些什么,太监们也只能毕恭毕敬的回答他:“娘娘有母家的人来请安,正在议事;奴婢不敢与闻——藏书网”
或者只是:“娘娘吩咐,她少时即来探望——”
而即便郑贵妃偶尔来到他的病榻前了,嘴里千柔百媚的声音中也少有关怀他的病情的内容,少有虚寒问暖的贴心,反而是一力催促着他:“万岁爷,瞧您这一病,可耽误了多少事情呀!这回,一等您康复,可要早早的安排安排常洵的事了!”
她似乎已经把册立常洵为皇太子的一切大小枝节都准备妥当了,说起关于这方面的话来,显得胸有成竹;从如何说服朝臣、昭告天下到常洵入主东宫后的太子妃人选、师保人选都已有腹案;但是,万历皇帝却听得心中涌起丝丝寒意,她不在跟前的时候,他不免几度的想着:“她全然没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只一味想要立她的儿子做皇太子,自己做皇后——她不常来看我,必是在忙着准备这些——她必然也和大臣们一样,以为我将要死了,忙不迭的先替自己打算——”
想着他下意识的便觉得心痛,勉强克制自己的思绪不想这些,过了一会儿还是又冒上来,令他非常的难受。
反而是一向与他疏远的一些人,经常的在他的病榻前出现,那是自己也在病中的王皇后、不得他欢心的王恭妃,以及他的长子常洛。
常洛已经十六岁了,脸孔长得很像他,可是,到了他的跟前却往往说不出话来——在神态与智商上,他似乎只得到了王恭妃的遗传,而不像是他的儿子——应对的时候,他的灵活度甚且远不如待候他的太监王安。
因此,常洛的前来探病虽然带给了他一点温暖的感觉,却也同时令他不快乐,而且,常洛的种种一旦在他的心中的联想到郑贵妃母子对照起来的话,他的心便陷了错综复杂的烦乱中;使他的嘴里虽然强硬的发令,心里却有着理不清的各种滋味。
而既然理不清,他也就索性不理了——他幸好已经懒惯了,面对问题时来个相应不理,就可以得到逃避现实后的平静祥和——藉着“病”的缘由,他躲在乾清宫中,..安度着万事不关心的日子——
来自各地的奏疏在他的御书房中堆了好几架,为他负责整理章奏的太监们因着他的懒散态度也玩忽了职守,几乎没有什么人在用心处理这些章奏、了解其中的内容、,而只是每天按照“例行公事”的把接到奏疏整緎的堆放在贮物架上。
直到兵部收到了邢玠从朝鲜送来的公文后,大小臣僚们绞尽了脑汁,透过了各种管道,总算才让万历皇帝知道了一件重要非凡的消息,那便是日本发动长达七年的侵略朝鲜战役的主角丰臣秀吉已经死亡了。
六十二岁的他死在八月十三日——在这之前,他因日渐衰老而病了好几个月,从六月里日趋严重,令他自己感到忧心,到了七月中旬,他自知不起了,开始做身后的一切安排,也包含了对正在朝鲜作战的日军的指示。
为了不影响战争的进行,他所做的决定是要部属们暂不宣布他的死讯,等到战事逐渐减缓后再分批将征朝的军队撤回——因此,即便是征朝日军本身得知他亡故的讯息,也已是入冬的时节了。
万历皇帝听到太监们转述这个讯息的时候甚且已经岁末了;他根本不认识丰臣秀吉这个人,一时间也想不到丰臣秀吉的死会对整个局势或大明朝有什么影响,更不觉得这个消息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因此,他只是随口的漫应了一声:“哦,既逢日本国丧,朝鲜的仗大约就不打下去了!”
他随即吩咐:“着兵部部议,撤回我大明援军吧!”
过了片刻后,他像是歪头想了一下后似的说:“日本国那边,到底也曾向我大明进贡过的——也着部议,给他们个什么表示吧!”
就这样,他三言两语的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一场长达七年的跨国大战,在他心里没占上多少份量,乃至于连本国军队的战绩与死伤耗损,他全都不闻不问。
可是,当努尔哈赤接到丰臣?秀吉死亡的讯息,反应却是大不相同的——原来正拿着一枝笔在纸上画着建州地图的他倏的抬起了头,睁开眼睛,射出两道锐利的眼光来,仔细的追问着:“是什么时候死的?消息到朝鲜的时候,几方的人马有些什么动静?”
他不厌其烦的口,想到的问题如果探子无法回答的话,就命他再回朝鲜去探;甚至,他紧接着再派出一批深子,去为他蒐集更详细、更丰富的讯息。
因此,再接下来好一大段日子里,他非常忙碌的工作着——他逐一的思考着、研判着这蒐集来的讯息,从丰臣秀吉的一些做法到这七年战争中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到目前朝鲜的状况,乃至于即将撤回国的明军在回师时所可能经过的路线——
他也召集了“五虎将”和弟弟们一起来议事,并且做了重点的指示:“朝鲜的仗打完了,辽东的情势可能会跟着变——咱们得牢牢的盯紧辽东的情势,一有什么变化就因应,一有什么机会机就把握——”
他常有结合过去、现在、未来的发考的思考习惯,眼光常瞻望,目标常放在长远的未来,也善于把握现在;因此,他即使处身于辽东的一隅,也极尽可能的把视野望远——打从日、朝开战前,他就荡这场战争的观察投注了相当的心血,七年来没有丝毫的松懈;而现在,战争结束了,他的思考习惯又使他不停的注意着目前的情势变化,以及未来所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
当然,在这场七年间的三国战争的进行过程中,他所获得的利益也是丰硕的;相较于辽东其他漠不关心这场战争的而目光如豆、只知注意奋取眼前一些小利的其他各部部长来,他遥遥的跑到了前方,而使得建州的实力远远的超出的许多,发展的空间与潜力都扩展到了无穷无尽——
新的一年又即将到来了,他盱衡时势,评估实力后,很有信心的告诉着自己:“下一年,建州又将有新的突破、新的发展——”
在新的一年里,他将迈入四十一岁的新里程,将率领着全部建州的子民开创出一个更大的新局面,缔创一个更强盛的新世代——除夕的前一天,他带着一小队的人马到山郊打猎,众马踏雪疾驰,扬起一地的雪泥,风雪劲而角弓鸣,他的双眼亮锐如电。
当兽踪出现的时候,他率先拉弓射箭;在风雪交加的半空中,他所射出的羽箭强劲有力的破风而去,准确的正中目标;然后,他在众声欢呼声中仰首向天,脸上带着充满了自信的笑容。
后记 万历、壬辰、文禄
——战火燃过的一五九二年
图画上的人物多而且小得如蚁群,密密麻麻的布列成一个个特殊的图案藏书网,远处是山,近处有建物,古典风格的画风工整精细,敷设典雅,可是,画图中所呈现的世界和所流露的气氛却不是和谐的。
仔细的观看着,探寻着这一幅幅画图的内容,四百年前的史事就宛在眼前;这幅“釜山战斗图”画的是丰臣秀吉所派遣的侵略朝鲜的部队攻陷釜山时的现况;这幅“龟甲船图”画的是朝鲜的抗倭名将李舜臣率领着他所亲自设计、训练出来的龟甲船队抵抗来犯的日军水师;这幅“天朝援军战斗图”画的是明朝的援朝抗倭主将李如松率领着大明官军在朝鲜协助抵抗日军——历史不能再现,我只是从画图中看到了历史的实况。
我也看到了丰臣秀吉的画像,他穿着精致、讲究的服饰,一顶黑帽下,烘托着瘦脸上的一双长眼越发的锐利、有神;年纪已经不小了,皱纹很明显的呈现着,在脸上构成了岁月的线条;瘦小的身躯端坐着,手中持着一枝梅花——这样一个不太起眼的外貌,和历史上的许多英主或袅雄伟硕的外表比较起来,有着一大段的距离,几乎无法令人置信,这个人竟会是日本历史上叱吒风云的丰臣秀吉。
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个人就是丰臣秀吉,不但曾经在日本历史上傲视睥睨,更是四百年前这场跨国战争的发动者。
西元一五九二年,在中国为明神宗万历二十年,在朝鲜为宣祖二十五年,岁次壬辰,在日本则为后阳成天皇文禄元年——
四月十三,日丰臣秀吉发动了他早已准备多年的战争,派出十六万六千多人的大军,兵分八路渡海攻打朝鲜;第二天,登陆的部队发出拂晓攻击,包围了釜山城,并且很快的攻陷了釜山;这一场在朝鲜历史上称为“壬辰倭祸”,在日本历史上称为“文禄之役”,停停打打、战战和和长达七年,牵连了中、日、韩三国的大规模战争于焉展开序幕。
我逐一的阅读、比对着从各方蒐集来的包含了文字与图片的各..种记载,企图从中探寻着这场长时间的跨国战争的整体性意义;于是,时间再往上追溯,一五九二、九一、九零——日本史上出现过的一个个的名字,丰臣秀吉、织田信长,乃至于足利义满和整个的战国时代。
从统一政权崩溃之后,日本的历史很必然的走入了分裂——一如世界其他任何一个的历史——而这个分裂也很必然的为日本的苍生带来了痛苦;将近两百年的“战国时代”,烽烟四起,战乱遍地,民不聊生,是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世界,直到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相继与起、历经一番努力之后,分裂的局面才又逐渐改变,而走向统一之路。
但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环固然是历史的法则,却仍然需要活在历史上的人们付出重大的代价;丰臣秀吉既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完成了统一的霸业,统一之后的各种接踵而来的问题也还有待他花费更大的心力去解决,从经济、领土到惯于征战的将士的出路,在在都令他伤透脑筋,在苦思之际,他想到了往海外发展,侵略他国以解决国内问题的策略。
史料中很明白的记载着,他所要侵略的对象是中国人,路线则由朝鲜进入——在战争发动前七年的一五八五年,他在大阪城向外国传教士斯巴尔·凯罗透露想要购买军舰的计划时,就已经很明白的说出了他想要侵略中国的野心了,第二年,他征讨九州,公开发表了这个意图;同年六月,他派茶道家千利休出使对马岛,要求岛主宗义调在他出兵朝鲜的时候派兵助战——
而尽管他已经这样明白的昭示了他将假道朝鲜、侵略中国的野心,这被觊觎的两国却竟浑然不觉,任由他在长达七年的时间内从容的部署侵略的准备,甚至,直到战争已经发动了,釜山已经沦陷了,两国的朝廷还不知道情况。
这样的史料,读来令人不能不感慨万千——有这样荒唐的朝廷,难怪会遭致外侮!
万历二十年是万历皇帝即位的第二十年,是大政治家张居正去世的第十年,大明朝盛极而衰的趋势已经走得非常明显了。
这一年,三十岁的万历皇帝在《明史·本纪》中所下的第一条纪录是“春正月丙戌,给事中孟养浩以言建储杖阙下,削籍。”——他把上疏向他要求册立皇太子的官员孟养浩,施以本朝最折辱士大夫尊严的“廷杖”,来处罚这个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的官员。
“春正月”里北京城中还是飘雪的日子,鹅毛般的细雪挟带着彻骨的森寒,扑打着满城的居民,地上厚厚的积了一层雪,足迹踏过,每每把雪与泥踩混成一片污泥;而一个自幼饱读诗书、两榜进士出身的言官,就在细雪中被押到午门前的御路东侧;在他的面前,左边是万历皇帝派来监杖的司礼太监,右边是锦衣卫官校,以及数十名臂带袖套,手执木棍,负责行刑的旗校。
司礼太监上来神气活现的高声宣读着圣旨,结语一句“钦此。谢恩。”的尾音拖得老高,摆明了在羞辱受刑的官员;然后,旗校上来,用麻布兜将受刑官员的肩脊以下束起来,用绳子绑住两脚,四面牵曳的把人如牲畜般的絏倒在地,俯卧在酷寒、污秽的雪泥中,大腿则整个露出来,准备受杖。
一切就绪了,旗校们一起扯开嗓门发出如雷般的暴喝声:“搁棍——”
很快的,一根木棍被搁上了大腿。
接着,又是一声暴喝:“打——”
霎时间,一幕惨绝人寰的画面和声音一起登场,旗校们的暴喝声,木棍击打声混合着受刑人的呼号——络至于血肉模糊的受刑官员奄奄一息的挣扎于生死之间,而天上的雪花依旧无情的飘落了下来,四周观看的民众也继毫不以为奇——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廷杖”这种刑罚明太祖时代就立下了,专门用来整治不听话的官员;两百年了,别说被刑过的官员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就是当场杖死的官员也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大明朝的皇帝不尊重读书人,不但是习,还是制度、传统——一如大明朝其他多种的不合理的制度——官员们受到杖责的也不一定是犯了错,有很多人就与孟养浩一般,只是上了个拂逆了皇帝的心意的奏疏而已。
这一次,孟养浩上疏要求册皇太子而被杖责,丢官其实是一件很冤枉的事;因为,为了册立皇太子的事,万历皇帝早已不知道与大臣们发生过多少次冲突了,倒也不是每一个上疏请求册立皇太子的大臣都被廷杖;孟养浩的受责也许只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而已;但是,从这一件事揭开万历二十年记事的多幕,后世的读史者已经不难探究到这个时代的整体性病态了。
本来,做为丈夫和父亲的万历皇帝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大明朝的皇帝,那么,他偏爱郑贵妃和她所生的皇三子常洵,不喜欢王恭妃和她所生的皇长子常洛,问题和冲突就不至于闹得这么大,甚至,根本没有问题和冲突;但是,不幸的是,他“生在帝王家”,他对儿子们的态度将影响到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而明朝的士大夫们却又非常固执的拘泥于传统的伦常、宗法观念,坚持着“立嫡立长”的原则,喋喋不休的向万历皇帝进言,而引发了一连串的后续事件。
而这还仅是表面上最激烈的冲突,实际上所存在的问题更千倍、百倍于这“立储”的纷争;自张居正死后,内阁首辅的人选一个不如一个,使得政治日益腐败、财用日益不足,万历皇帝个人日益荒淫;短短的十年下来,一个原本富强康乐的大明朝已经百病丛生了。
《日本外史》中很明白的记载着丰臣秀吉的心态:
明民有来投者,言明主朱翊钧失政,武备不具,秀吉益思窥之。
————若非万历皇帝失德,怎会引起丰臣秀吉这个“有机可乘”的念头呢?
而当时的朝鲜国情,那更是十足的合乎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历史法则——
生在一五九二年以前的朝鲜人民是幸运的,因为,这座紧邻着中国的半岛上已经将近两百年的时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但是,就另外一个层面看,这份幸运却也是一种不幸;因为,长久的安逸会使人失去忧患意识和斗志,“民多不知兵”的后遗症是既容易引起野心国的觊觎,一旦有战争发生,更无法抵抗。
能够在安逸中产生警觉的只有少数的知识分子,但是,当这少数的先知对举国上下提出忧患即将降临的警告时,却没有多少人肯置信;更甚者,朝鲜国王李因为承平日久,耽于逸乐,对醇酒美人的与趣已经超过了政治,更何况于眼前还看不到的忧患?而朝中的贵族、重臣则正分成东、西两派的争权夺利,互相攻击;当西派的官员提出日本怀有蠢蠢欲动的野心时,东派立刻为反对而反对的予以否定了,而就在这样的内斗兀自不休的时候,日军早已老实不客气的登陆了朝鲜的领土,一路长驱直下的攻陷了王京,如大梦初醒的朝鲜君臣既无力抵抗,当然只有弃京逃窜仓惶出走,一面派使向中国求救。
朝鲜既是中国的属国,有事求援,中国当然是义不容辞的出兵援助;于是,一批批的大明官军被派遗到朝鲜的战场上——这场战争衍成了三国会战。
可是,声势浩大,且在名将李如松率领下的大明官军竟然先胜后败的奈日军不得——战争被拖延了七年,直到日军因丰臣秀吉病逝而撤军,这场跨国战争才总算结束。
整整是四年前的史事了,无论是战争的发动者还是参与者都早已化为一堆枯骨,我仅能根据保留下来的文字和图片来做为探究与思考的依据;小至战争的实况,大至战争的前因、后果和影响,终至于这一场战争所带来的启示。
阅读史料,我常在反覆思索之后发生慨然的叹息;人类的历史上载满了各场各种不同的战争,而这每一场战役,除了时间、地点和人员的名称不同之外,其成因全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出自于人性的贪婪、权欲、愚昧和丑陋。
我仔细的观看着复印到书籍上的“釜山战斗图”,一道长长的城墙隔开两个世界,城里是朝鲜的官军驻守御敌,城外则是排山倒海般的日军在奋力攻城;现场的情况不过是人杀人而已。
而后呢?
这场仗还没打完,这场战争的发动者丰臣秀吉就病亡了,走的时候,他的两手都是空的,既不能把他在人世间所建立的霸业带走,更不能把这场战争中的侵略所得带走;更甚者,在他死后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原先效忠于他的德川家康就逼死了他的儿子丰臣秀赖,取代了他的霸业。
在他手持梅花端坐着让画师画像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这样的身后事呢?
而在一五九二年,开春第一件事就下令廷杖官员的万历皇帝呢?他当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会发生一些什么——甚至,他连第二年所发生的历史大事都不曾预想到,那便是努尔哈赤以寡击众的打败了九部联军,奠下了女真统一、建国基础——不过短短的数十年之后,祖先所留给他的大明江山传到他的孙子崇祯皇帝手里就结束了。
当然,朝鲜的情况又更坏了;做为战场,战后当然满目疮痍、元气大伤,而且“不堪一击”的真相为人所窥见,此后便不免一再的遭受侵略——更可悲的是,朝鲜的君臣们根本没有因为受到了侵略而自醉梦中觉醒,发愤图强、团结一致的共御外侮;在战争进行的七年中,已然面临国土大部沦陷,国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了,国王依然昏庸如故,大臣依然一有机会就展开内斗,小人排挤君子——读着这样的记载,谁能不感慨呢?.99lib.
一场战争,即使在结束之后,后遗症仍然无穷,更遑论是消耗在战场上的人力、物力与生灵了。
历史总是一则则活生生的教训,我在史料中不停的探究、追寻,试图把历史的教训提出为未来的启示;无论是怀着狼子野心的战争发动国,还是因为不思自强而遭外侮的被侵略国,所组合的就是一个人的世界。
由战火燃过的一五九二年出发,历史的烟云中呈现着人性的多种面貌和朝代的兴亡。
不独是战争本身,或者是使用万历、壬辰或者文禄的年号记事,一五九二年,无论对中国、朝鲜还是日本来说,都是一个失败的纪录;因为,透过这场战争,我所看到的是这三个国家内部的腐化;即使没有战争,留在历史上的也将是失败的纪录。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