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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2·不死的战神》
第一章 天行健
一串串大红色的爆竹劈哩啪啦的连天作响,火光闪亮四射,除夕和元旦也就在一瞬间完成了交接典礼,而人世间的节庆活动则还要延续许久……
万历皇帝身穿簇新的正黄色的龙袍,龙袍上用黄金镂织而成的金丝线绣了八条盘成圆形的祥龙,加上他自己正好是九条龙,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身分;头上99lib.戴着的冠冕是用黄金打造的,精镂细雕着祥云与飞龙的图案,精致华贵的程度当然是举世无双的;冠冕的前后两端各缀着十二串珍珠,每一颗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浑圆无瑕,而且颗颗一样大小,缀在冠冕上像是两道帘子,既是装饰,也是阻隔——为了表示尊贵,皇帝的头顶当然是要与世隔绝的。
可是,像这样华丽、尊贵无比的衣帽穿戴在头上、身上,感觉却非常不舒服;珠玉和黄金尽管是高价值的物品,却非衣物的最佳制材——他的冠冕重达十斤,戴上了头,脖子就无法任意转动;龙袍一穿上身,四肢的运作就很不灵活,全身就只能维持着有如木偶般的姿态——当然,这种姿态远远的看起来,倒是十分的庄重高贵,他也别无选择的以这种姿态在皇极殿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贺。
一切的繁文缛节都按照本朝代代相传的礼制进行,从皇帝升殿、击鼓鸣钟、奏乐、礼官唱各种赞词——到全体官员跪拜、三呼万岁,乃至礼成,足足要进行好几个时辰;他的头和脖子从被华贵无比的冠冕压得发酸到逐渐僵硬,身体坐在又重又硬的簇新的龙袍里面,维持几个时辰都不动的姿势,四肢也从酸硬到麻木……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一阵抑扬顿挫,那是代致辞官跪在丹陛中,朗声的诵念着:“恭惟皇帝陛了,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等到这一长段的颂赞念完,外赞官又唱起了礼辞,于是,满朝的数万官员一起在殿外跪伏了下来,动作整齐一致,场面浩大而壮观,相形之下,更显得皇帝一人高高在上;可是,满朝的文武官员,乃至全国的一亿人民,没有一个人能想像得到此刻的万历皇帝心中的感受……
他的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着:“天哪,怎么还不结束呢?还要再忍多久呢?为什么不早点完了呢?还得要忍——忍到什么时候才会完呢?为什么不快点呢?”
这冗长的正旦朝贺仪,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种酷刑,整个人穿戴着重而不舒适的冕服,像个木偶般的一动也不能动,直视着前方,看着这年年相同的场面,年年相同的仪式,两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老掉了牙的传统……
他的心里根本就恨透了这种无聊的事,这种只具形式的固定仪式,除了代表一个古老的大帝国极度重视繁琐的礼仪,连一点细微末节都不能疏忽的传统之外,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但是,他身为皇帝,对于这种朝贺的仪式,根本想逃都逃不了,只能勉强的克制着自己心中的厌烦,忍耐着,像个木头人般的直直的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听凭肢体在尊贵的服装中逐渐僵硬麻木——那是得等到仪式结束后,泡上好久的热水澡才能恢复的。
而相对于万历皇帝面对着数万群众却感到不耐和空虚的寂寞心理,努尔哈赤的精神状态又是迥然不同的——此刻的他,正在孤独的面对自己,而内心却是充实的,一股澎湃的生命力带给了他源源不绝的奋斗的勇气。
从除夕的祭祖典礼结束后,他就把守岁、围炉这些热闹的气氛留给全家的每一个人去享受,自己则独自的步入了停放着祖父和父亲棺木的空屋中。
他默默的注视着两口棺木,许久之后,他的情绪逐渐的从激动恢复到平静,心灵也就从宁静中逐渐的进入澄明的思考;他先是仔细的回顾、反省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种种作为,乃至于建州左卫目前的实力。
由于几场胜仗打下来,建州左卫的实力委实扩张了不少,不止是因为战胜所俘掳的人畜财物的加入——现在,已经开始有人自动的来投效建州左卫了;甚至,以往背弃他的同族人中也开始有人回头了。
饱尝过人世的冷暖,早就清楚人性的种种的他,对于这种“笑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跟着你笑;哭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哭。”的现象早就见怪不怪了;当他以十三副甲起兵的时候,旁人看他毫无胜算可言,当然不肯冒险支持,而今几场胜战打了来,在那些人的眼中,“份量”当然又不一样了!却不过,他并不想和这些人计较过去的种种;即使是过去曾经想杀害他的人,现在想回过头来投效他,他也一样是伸开双臂欢迎的——既然“人情冷暖”是必然的现象,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休怪别人冷眼待我,那时是我自己力量微薄,别人才看我不起——若要别人热眼看我,唯有我自己先自强,事业若是做出来了,别人自然会尊我、敬我,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赶来投效的!”
他反覆的思考着,仔细的对自己说:“民为邦之本——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人越多,邦的规模就越大;能为我所用的人越多,事业就能做得越大——目下建州左卫的人数不过几百,正要多招募人丁,有人自动来投效的话,即使有缺点也应该包容——人谁没有缺点呢?只要他有一方的长处能用的话,一些小缺点就不要去计较他了——他们汉人不是说过吗?水太清澈的话,就不会有很多条鱼——啊,是了,我做为一个领导人,是要能‘知人善任’,了解这个人的专长,让他去做这方面的事,尽量发挥所长,至于他的缺点,就不要太计较;毕竟,世上根本没有完人……”
想通了这一点,他更加的确立了自己用人、处事的原则和扩张建州左卫实力的方法;然后,他再一次的思索着自己已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远期、中期、近期的各种计划。
近期的计划非常具体:攻打兆佳城和追捕尼堪外兰;中期的计划是把建州左卫建设成一个人口众多、军队精良、经济富足、城池坚固的地方;远期的计划则是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我是为定乱安邦而生的……”
从小就深深的植入心底的那一重使命感再一次的涨满了心胸,激发起他全身的血液都炽热、澎湃了起来;那在多年前,也许只是一个孩子的梦想、幻觉,可是成年以后,当他一次又一次的亲身经历着女真人的苦难和99lib?杀戮,一次又一次的深切体认到女真人的命运时,这重使命感就不再只是幻觉和梦想,而是一种真实的、具体的认知,他明确的了解到自己这一生所必须要完成的工作,那是自己的责任,即使有天大的困难也不可以遁逃。
面对着祖父和父亲的棺木,他的心中汹涌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他清楚的感受到,祖父和父亲的生命一起延续到他的身上,自己的使命既是与生俱来,那么,也经过了祖父和父亲的传递,甚且,是祖父和父亲以死亡来提醒他接受使命……
“我的一生,将为我所担负的使命而竭智尽力,至死不悔……”
当元旦的第一道曙光自天际穿出的时候,他步出了屋子,无畏于风雪的严寒,迎着晨曦,向着天光,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重誓;因此,当大明朝上自万历皇帝,下至一亿黎民百姓都还在为着接踵而来的元宵节大肆庆祝、狂欢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亲自带领着部队出发攻打兆佳城了。
但是,这一次的出兵,一开始却很不顺利;主要的原因是兆佳城的位置是在一处地势险要的高山上,山路崎岖陡峭,再加上大风雪的恶劣天气,行军非常困难,一支队伍走走停停的,人马都吃足了苦头。
于是,有人的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几个和他同族的“叔伯兄弟”,仗着和他有这份关系,鼓起勇气来向他提出意见:“风雪交加,气候恶劣,行军这么困难,不如且先退兵,等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做打算吧!”
“大丈夫做事,岂有因为天气不好就改变计划的?”
努尔哈赤当然不会接受退兵的提议,他登时就沉下了脸色,毫不留情的教训那几个人说:“遇到困难,就应该设法解决,怎可退缩不前?要是连这么一点小困难都不敢面对,还能指望你们将来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吗?”
说着,他又恨恨的说道:“兆佳城主李岱,是与我同姓同族的堂兄弟,可是他竟为哈达兵做向导,来抢劫我们的城池;这种勾结外人、欺凌自家人的行为,不给他一点惩罚怎么行?以后人人都学他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了!我一定要打下兆佳城来,这点小困难算什么……”
最后是安费扬古想出了办法,大家不再逆着风雪攀行陡峭的山路,而改在山路上凿出阶梯来,军士们便一级一级的边凿边鳞次而上,马匹则用绳索绑住了,以人力吊运上去;这样,总算在费尽了千辛万苦之后到达了位在崇山峻岭中的兆佳城。
可是,等到大队的人马到达了兆佳城之后,这才发现新的、更严重的问题又横陈在眼前……
原来,龙敦早已派了人来,把努尔哈赤出兵的详细行程都一一的密告了李岱;因此,李岱早有准备,这时的兆佳城已经都做好了防御的措施;大批的守军集结在城上,一听号角声,人人刀出鞘、弓上弦的严阵以待,李岱本人也亲自登上了城楼,手中举着一柄长刀,刀上的红缨在风雪中虎虎的招展着;再加上兆佳城依地势而建,居高临了,从城下仰头上望,倍觉城高人多,攻打不易。
于是又有人打了退堂鼓,来向努尔哈赤进言:“兆佳城事先得知消息,已有了准备;看样子是很难攻下了,还是先退兵,改天等他们不备的时候再来吧!”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非常生气,他冷笑着骂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有了准备——别人有了准备,我们就要不战而退吗?懦夫!”
他骂得来进言的人红着脸退下了,自己却做好了亲自冲锋的准备;他命舒尔哈齐、穆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兄弟三人,带着一百人包围着兆佳城,往城上射箭掩护;自己则和额亦都、安费扬古各带几十名士卒冲锋攻城;因为由下往上攻城不易,因此,他命军士先砍倒几棵大树,由几人合抬着去撞开城门,一部分的人则带着斧头,由城墙下方砍开城栅;他自己则一马当先的挥舞着长枪杀进城去……
当城门被大树干撞开的时候,所有的兆佳城守军都亲眼看见身穿铁甲、骑着高大骏马的努尔哈赤像风一样的横扫而过,手中的一柄长枪舞得如雷电青光,竟无人敢上前应战。
兆佳城很快的被攻下了,守军大半都弃甲投降,李岱也只好在努尔哈赤跟前丢下了武器,跪地请降。
努尔哈赤攻打兆佳城的本意也只是处罚他,并无意诛杀他;因此,见他既然跪地请降也就原谅了他,不但没杀他,还下令恩养他:然后,等他处理完了兆佳城中的一切事宜之后,这才班师回建州左卫。
这次的战胜,对建州左卫的实力的扩增当然又是大有帮助的,实质上的人口、物质的收获也很多;可是,努尔哈赤的心中却多出了一些感触,回到建州左卫后,他便向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说道:“我军的训练不够——单凭攻兆佳城时,遇到一点小困难就心中动摇来看,我军的士气、意志力、信心、耐心,全都不足,从今而后,必须在这几方面加强训练!”
额亦都听了,抓了抓耳朵道:“遇难思退,贪生怕死,这些不都是人之常情吗?能训练得他们全部革除吗?照我看,我们的部队每战必胜,已经很了不起了!”
努尔哈赤摇摇头道:“不然:我听说过明朝的戚继光将军治军的事迹,据说他北调的时候,带了三千子弟兵到蓟镇,三千人到了郊外,那天下大雨,可是这三千兵从早到晚直立在雨中,动都没有人动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额亦都已经伸了一下舌头,打断了他的话:“真有这样的事?那可真厉害?”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练兵要能练到这种程度,才配称得上是‘将军’;我们应该向他多学学!”
额亦都诧道:“你要请他来我们这里?”
努尔哈赤不觉莞尔一笑道:“不是的——人家是明朝的大将军,哪能请来我们这里?我的意思是,他曾经写了两部讲练兵的书,我以前在李成梁府中看到过;现在,得找汉人买!”
额亦都道:“这就容易了,马市里头不少汉人买办,要什么讲一声,他们本事大得很,连产在大南方的新鲜荔枝都能拿来换人参呢!”
努尔哈赤微一点头道:“这事就吩咐了去,即刻去办吧!”
额亦都应了一声“好的”,便传下了令去;可是,这两本书还没有买回来,一个重大的噩耗却先传到了建州左卫……
哈思虎竟然在外出的半路上被人暗杀!
接到这个报告,努尔哈赤连甲都来不及披,随手抓了刀与弓箭,跨上马匹便飞奔而去;当时安费扬古带着人打猎去了,额亦都正在训练军士的战技,舒尔哈齐在监督骑士练马术,一听到这件事,又眼看着努尔哈赤冲了出去,两人立刻丢下了手边的工作,飞身上马,追在努尔哈赤的身后,赶到哈思虎出事的现场。
哈思虎和马匹的尸体都横在地上,他的死状很惨,几枝长箭自他身后射入,前胸一刀穿心而过,颈上的一刀割断了半个脖子;马匹则中了好几枝长箭,倒毙在地;从现场的状况看起来,像是有人自他身后发箭偷袭,他中箭后坠马,敌人再从正面刺杀他……
努尔哈赤赶到现场,才一下马;尼楚贺也已经闻讯赶到了,她几乎是滚着下马的,一落了地,立刻扑着过去抱住了哈思虎的尸体,哭得眼睛都几乎流出血来。
看看尼楚贺,再看看哈思虎的尸体,努尔哈赤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他想去安慰尼楚贺几句,张大了嘴只是说不出话来;看着哈思虎的尸体,他的心里却在厉声的吼叫:“这是谁干的?是谁杀了哈思虎?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愤怒得恨不得立刻就上马去找凶手拚命,只是不敢撇下尼楚贺离开,这才勉强忍住了;可是,眼看着尼楚贺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他心中的愤怒更深了;等到额亦都和舒尔哈齐赶到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的喊了出来:“我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额亦都比他还冲动,才下马就又跳上马,吼道:“是谁干的?我杀他八刀……”
可是,努尔哈赤的理智还在,拉住了额亦都的马缰道:“尼楚贺需要人照顾,我们先带她回去!”
尼楚贺已经哭得晕过去了,陪同她前来的哈思虎生前的从人已经扶住了她,可是努尔哈赤不放心,亲手抱起了她,放在自己的马背上,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起了哈思虎的尸体,放上了额亦都的马背,然后,他一个人牵着两匹马,低着头踏出了沉重而哀伤的步子,一步步的走回建州左卫去,其他的人也就牵着马,跟在他后面徒步走路;在雪地里,一行人的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绵延成一条长长的鞭炮似的图形,像是无止尽的哀伤在人的心中留了烙痕一般。
第二章 路杀
暗杀哈思虎的凶手赫然是龙敦和萨木占!
从哈思虎的几个从人口中的描述,努尔哈赤约略推测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龙敦和萨木占商定了毒计之后,派人去请哈思虎到龙敦家里赴宴,不疑有他的哈思虎只带了少数几名从人就上路了;走到了半路上,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惨叫,哈思虎便命从人去察看究竟,自己留在原地等消息;然而就在他独自立在路旁等消息的时候,一群早已埋伏在路旁的偷袭者从他的背后放出了冷箭……
得到了这个判断的结论后,愤怒得两眼几乎冒出火来的努尔哈赤立刻带着武器飞身上马,一路狂奔,冲到龙敦家中去找他理论。
谁知这一趟却扑了个空,龙敦的家里空空如也,不但没半个人影,连像样点的东西都搬了个精光。
“这厮准是猜到我们会来找他……”额亦都恨声的骂着:“好个狡猾的东西!”
“逃也没有用,我一定会抓他回来,给哈思虎抵命!”
努尔哈赤咬着牙,说着,他一拳打在墙上;他的力气大,这一拳竟把泥草砌的墙打出了一个洞来。
额亦都的一腔怒火也因为龙敦的逃跑而没处发泄,一看努尔哈赤把墙打出个洞来,自己也跟着挥拳往墙上打去;两个人于是一拳又一拳的猛捶着墙壁,不多时就把一扇墙打得泥屑四飞、木柱断裂,整个的倒了下去;墙一倒,屋顶也跟着坍塌了下来,“哗”的一声,一间屋子倒成了一座废墟。
两人抢在屋倒前跑了出来,附近的邻人已经有不少闻声跑来围观了,一看是他两人毁屋,就没什么人敢多话,唯有努尔哈赤的一个族叔棱敦出来打圆场,邀请两人到他家中去坐。
因为想向他打听龙敦的下落,努尔哈赤也就接受了他的邀请。可是,棱敦的本意却是劝告努尔哈赤:“快回家去吧!你们两个人单独在外头实在太危险了——现在有很多人想要杀害你呢!先杀哈思虎就是让你少掉一个帮手——龙敦对大家说,你已经打了好几次胜战,打下了好几座城,实力越来越强,若不趁现在杀掉你,将来,所有的城都会被你吃掉的;有好些人信了他的话,都跟他去了,你可要小心点呀!”
听他说得诚恳,努尔哈赤对这个老好人生出了由衷的感谢,于是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却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龙敦和萨木占合谋,杀了我的妹夫,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请你告诉我,龙敦他逃到哪里去了?”
看他的态度坚决,棱敦也知道是劝不过他的了,于是只好告诉他:“龙敦临走没有很明确的说他要到哪里去,但他同时还带了好些人走,..
看样子,他是去了萨木占那儿了!”
努尔哈赤冷笑道:“我会去找他们的!”
棱敦连忙摇着手劝告他:“依我看,萨木占至少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马了,你千万别随意闯了去!”
努尔哈赤淡淡的说:“你放心,我不会逞匹夫之勇的——我会带着几百人马去的!”
说着,他向棱敦道谢、告辞;在回家的半路上,他的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攻打萨木占的诸般事宜了。
回家后,他先去看了看尼楚贺;伤心欲绝的尼楚贺除了哭泣以外还是哭泣,怎么劝都不肯稍停,更不肯吃喝;>藏书网大腹便便的札青已经临盆在即,却不放心的寸步不离的亲自守着她;努尔哈赤看她哭得脸颊、眼睛都已经凹了进去,想到她才新婚不久就做了寡妇,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酸,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默默的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也只好退了出去。
哈思虎的丧事当然是必须立刻处理的,他并不以外姓为嫌,将哈思虎的尸体陈放在自己的家中,置备了棺木,选了上好的冠履衣服为他入殓,并且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开吊的时候,沾河寨的常书和扬书兄弟闻讯赶来吊祭,几个人一会面,回忆起不久前和哈思虎并肩作战,攻下了图伦、甲版这几座城的往事,心中都涌起了无限的感伤;再一看尼楚贺原本如花的容貌,因为这件事的打击而变得憔悴不堪,气氛中的哀伤又平添了许多;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努尔哈赤不想让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沉陷在低调中,特意的想了些其他的话题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因此,丧礼过后,他立刻就向大家提出了攻打萨木占的计划;果然,在“为哈思虎复仇”的前提了,每一个人的情绪都积极了起来,而且越谈越激昂愤慨,恨不得立刻就去找龙敦和萨木占拚命……
这一谈便直谈到半夜才因为得出了结论而结束,各自就寝;可是,却不知怎的,努尔哈赤的头一就枕,就觉得眼前好像有人影,睁开眼仔细察看,却什么也没有;努尔哈赤心中生疑了:“该不会是哈思虎的魂儿回来了吧?”
他索性披衣而起,燃了灯,看个究竟,这才明确的认定,不是哈思虎,是有人在他的屋外,月光照着那人,将身影映在窗纸上,因此他觉得眼前有人。
于是,他悄悄的出了房门,绕到窗外去,赫然发现那人竟是扬书。
扬书似乎是在出神的沉思,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立着,连努尔哈赤走到了他的身后,他都毫无所觉。
努尔哈赤拍了一了他的肩膀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在想些什么心事?”
扬书被这一拍,拍得惊吓得猛然一颤,回过神来一眼看见努尔哈赤,还没说话脸却先红了起来;努尔哈赤看他神色有异,越发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扬书本来就长着一张娃娃脸,脸色发红心事就更掩藏不住;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以一种坚定而坚决的态度对努尔哈赤说:“我是要向你提出请求——请把尼楚贺嫁给我吧!”
这下轮到努尔哈赤吓了一跳了,他一点也没有料想到,扬书在他的窗外站了许久,心中所想的竟是这件事;他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正色的问:“这是你考虑了很久之后才做下的决定?”
扬书点点头道:“是的。”
接着,脸上一红,小声的说:“她曾为我缝补新袍上的裂缝,我也愿为她缝补失去丈夫的裂缝——我会好好待她、好好照顾她的!”
努尔哈赤定定的看着他,他圆圆的娃娃脸上流露着真挚的情意,看得努尔哈赤心中一热;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的吐出了一口长气来说道:“我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从小就最疼她——哥哥和丈夫是两种不一样的亲人,能给她的也是不一样的疼爱和照顾;我当然希望她既有哥哥、又有丈夫——但她现在刚遭丧夫之痛,要她愿意再嫁,恐怕不是三、两天的时间呢!”
扬书道:“不要紧,我有耐心等。”
努尔哈赤点点头对他说:“那就好——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去陪陪她,等到适当的时机,我会出面处理的!”
说着,他拍拍扬书的肩膀,露出了一个已经消失了多日的微笑,对他说:“我诚心的 795d." >祝福你们!”
两人并肩走回屋里去,第二天,努尔哈赤伺机把扬书求亲的事告诉了札青,要她得便时劝导尼楚贺再嫁;札青听了,出了一会神之后告诉努尔哈赤:“怪不得——这事我闷在心里好一阵子了,往常扬书见了妹妹,总会无缘无故的红起脸来,原来是心里喜欢她……”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并没有任何反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走开了,可是心里却五味杂陈得令他分不出是什么滋味了——已经有许久的时间,心中没有想到过“情”这个字了,可是这下子,竟因为尼楚贺、哈思虎、扬书三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牵动了他心中深埋已久的思念。
他想起了雪儿,想起了那段形影相随的日子,缱绻、惆怅和仇恨一起涌上了心头,再一次的令他痛苦不堪,过了许久才逐渐的忍了下去,重新把这一切的感觉锁进心底去。
“为哈思虎报仇才是当务之急……”他的理智提醒着自己:“抓到那两个凶手以后,珍珠的心才劝得过来!”
他了解尼楚贺的个性,现在她不吃不喝的终日啼哭,只有抓到了凶手才能使情况稍为改善;于是,他派出了两个小组的人手,一组去打听尼堪外兰的情形,一组则负责侦察龙敦和萨木占的情况。
另一方面他也加强建州左卫的防备——龙敦和萨木占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他一点也不排除他们会先发制人的来偷袭建州左卫的可能。
果然,在他还没有准备好出兵攻打龙敦和萨木占之前,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是四月里的一个夜里,他因为一向睡得晚,这夜又因为和舒尔哈齐一起核算建州左卫现有的人口、牲畜的数目,乃至于预估在夏季这一季的市圈贸易中,能够出售多少物品,有多少收入,能换回多少物品的问题,他明确的指示着舒尔哈齐:“人参、鹿茸这种东西,汉人都拿来做补品,我们自己却没什么用处,多卖些给他们不打紧的;牛羊、兽皮也可以多卖一些,马匹就不要卖了,打仗用得着的,我们自己都还唯恐少了呢!丝绸那一类的东西,只能给女人做做衣服,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尽量少买——要多买的是生铁,那是打造武器一定要用的,要想尽办法多买!”
这些事两个人仔细的谈了许久,因此,就寝的时间延后了许多,可是,他的警觉性却没有因为迟睡而稍灭,即使是在阖上了眼睛的朦胧间,他还是若有所感的听到了由户外传入耳中的细微声响。
于是,他悄悄的起床,穿上衣服,带了刀和弓矢,走出户外,上了屋顶,躲在烟囟旁察看究竟。
天很黑,刚开始的时候看不见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人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过来;他屏息以待,等到那人走得近了,这才趁其不备的用刀背重重的往他肩上一击,“啪”的一声打了个正着,那人登时“啊”的叫了一声,随即“仆”的一声翻身滚下了屋顶,重重的摔在地上。
宿在门边的侍卫洛汉听到了声音,翻身而起,冲出门来,正好那人摔落地面,一个箭步赶上就逮了个正着。
努尔哈赤也就顺势下了屋,吩咐洛汉将那人绑了起来。
“还绑什么呢?”洛汉诧异的问:“一刀杀了不就完了?”
可是,努尔哈赤稍一思索便决定不杀那人;于是,他故意的问那个人说:“半夜里摸黑跑到我家里来,是不是想盗我的牛?”
那人立刻顺水推舟的回答:“是的——我是来盗牛的!”
努尔哈赤骂了他几句:“身强力壮的,不务正业,半夜偷跑到人家家里盗牛,简直不像话——下次再给我抓到,不砍断你的手才怪!”
说着,他便吩咐洛汉放那人走;洛汉困惑的看着他说道:“您别相信他胡说,他不像是来盗牛的——我看他倒像个刺客呢!”
可是,努尔哈赤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这次放了他,下次敢再来就砍断他的手!”
洛汉无奈,只得依命将那人放了;等到那人走远了,努尔哈赤才对洛汉说:“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刺客呢?只是,他个人与我既素不相识,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仇恨存在;他为什么要来暗杀我呢?不过是受人主使的罢了——既然主谋并不是他,杀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多伤一条人命而已,还不如放他回去,让主谋的人知道,我也不是容易被人暗杀的,以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算了!”
洛汉听了恍然大悟:“您想得真周到!”
努尔哈赤一面与他并肩回屋,一面又对他说:“这人如果是龙敦他们派来的,不久也要与他在战场上见了,那时再杀他也不迟;如果不是龙敦他们派来的,那么主谋的人或许对我只是一点小误会,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可是一杀了他,仇就结定了;目前建州左卫的实力还不强,仇家越少越好!”
听了这话,洛汉更加的心悦诚服,他由衷的说道:“是的,属了懂了!”
但是努尔哈赤还是重复着告诫他:“尽管今夜赶跑了刺客,可是却不能保证今后刺客不会再来;以后我们还是要更加的小心!”
他的先见之明果然不差,一个月之后,事情再一次的发生了。
晚睡惯了,临睡前更是习惯性的特别小心,这一夜,他看到一个新近投来的婢女,夜深了还不入睡,提着一盏灯坐在灶旁,灯火忽明忽灭的闪了好几次。
他立刻就有了警觉,回到房中,他不但不睡,还把短甲穿在衣服里面,提了刀,携了弓矢,假装要上厕所似的走出房门,绕过每一间房门口,走到庭院里,隐身在暗处察看;果然,院门旁篱落处彷佛有个人影在移动,于是,他拉起了弓准备着,等那人移得近了,便“飕”的一声一箭射去。
可惜天公不做美,四下里有风,因而使他的这一箭一发出就虎虎的作响,因而使那人有了防备,一个闪躲竟生生的避开了箭矢,而仅射穿了他的衣服。
那人惊骇得转身就逃,努尔哈赤追了上去,从后面一箭射中了那人的脚,那人摔倒在地,这才束手就擒。
正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们当然都被这些声音给惊醒了,男人们都拿着武器冲了出来;一看努尔哈赤已经擒住了刺客,舒尔哈齐不由分说的立刻上去顺手“啪啪”的两个耳光,打得那人嘴角沁出血来,一边破口大骂:“活得不耐烦了,敢到这里来撒野——想去见阎王?别怕没有人送……”
骂着,拔出佩刀来就要往那人身上砍去;可是努尔哈赤阻止了他,自己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义苏。”那人回答。
努尔哈赤再问:“你是哪里人?三更半夜到我这里来想做什么?”
义苏低下头,不肯回答这两个问题;努尔哈赤也就不再问了,他轻描淡写的对义苏说:“不管你来的目的是什么,现在你知道了,那是不可能得逞的,以后还是别再轻易尝试吧!”
这话说得义苏的头低得更低了,牙齿咬着嘴唇,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但是努尔哈赤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吩咐侍卫说:“放他走吧!”
他这么吩咐,侍卫们当然照办;可是舒尔哈齐却大喊大叫了起来:“怎么又要放?上次99lib?就是你放了刺客走,这回才又来了——不杀一次立威,以后他们天天跑来行刺了!”
努尔哈赤不想和他争论,便装做没听见他的咆哮,谁知他却不停的喊叫着:“你这么胆小怕事,抓到了刺客都不敢杀,迟早有一天让刺客把你给杀了!”
他越讲越不得体,安费扬古便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讲了;额亦都则是平静的对努尔哈赤说:“这个义苏我看着很眼熟,像是董鄂部的人——反而不像是龙敦派来的!”
努尔哈赤道:“不管他是哪一部的人,只要他的行为还没有严重到不可原谅,就尽量不要随便杀人——我们想做一番大事业,就应该多结盟友,少结仇家;更何况都是女真人,何必为了一点小错就杀他?”
说完这话,他便迳自的回屋去了,留了大家在屋外,洛汉也把他上次放走刺客时所说的话陈述了一遍,听得舒尔哈齐不觉自悔孟浪,额亦都则是竖了大拇指道:“我们跟随他,一点也没有跟错——一样是人,努尔哈赤总是比别人深谋远虑、豁达大度;想事情总是往大处想,想得深、想得远,别人对他怎样,他倒是不怎么计较!”
第三章 抄家
新造的一批武器和盔甲都如期完工了,试用之后也还算满意,有了这批器具的加入,努尔哈赤对于攻打龙敦和萨木占,为哈思虎报仇的行动又增加了三分胜算,因此,他更加积极的训练部队、拟定攻击计划,并且决定了出兵的日期。
而在大明朝的朝廷里,却正在进行着一项比战争还要残酷的事,那就是对死去的张居正施行身后的处罚……
挨过了繁重的元旦朝贺仪,万历皇帝像是度过了一次劫难似的,此后的日子便好过了起来,屈指算来倒彷佛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美好的春天。
由于张居正的死亡,他的政治措施大半“人亡政息”,而他所一向坚持的皇宫的费用要尽量节省的原则,当然也就被万历皇帝推翻了个一干二净;首先,万历皇帝就派张诚精心的规划了元宵节的庆祝活动,于是,原本就由黄色琉璃瓦、白玉栏杆、画栋雕梁所组成的金碧辉煌的皇宫,装点上了各式各样制作得精巧新奇、五光十色、美不胜收的花灯,配上鳌山、烟火,琼花玉树、珍禽异兽;伴着郑德妃,他度过了生平最豪华、最奢侈、最尽兴、最快乐的一次元宵节,心中便一点也没在意好不容易才让户部拨来的,除了宫中正常的费用之外的每年二十万的“金花银”,就让他在一个元宵夜里花掉了十分之九。..
元宵节过后,本该是一切作息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可是,他的情绪还停留在假期的欢乐中,于是,他命个太监去向群臣宣布,将年假再延长半个月,等到二月初一再开始上朝理政。
反正张居正已死、冯保被逐,慈圣皇太后一来是“有孙万事足”;二来是最近她的父亲因年老而多病,使她的注意力分了一半给父亲;三来是她认为万历皇帝已经做了父亲;那便是成人了,她可以放心的不再对他采紧迫盯人式的管束了——总之,他现在是绝对的自由了。
因此,即使是从二月初一开始恢复正常的作息,开始上朝,他的心情却一直在度假——虽然他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但是,以往一切的政事都由张居正处理,他早已养成了“万事不关心”的习惯,甚至常常人坐在龙椅上,面对着大臣们逐一的报告,他根本就“听而不闻”的在神游四海——在早朝制度还没有取消的现在,他只得继续的像个傀儡似的上朝,但是,他总是命太监们去暗示群臣,尽量使早朝的时间缩短;反正,现在海内升平,国富民乐,并无太多的重大事故需要皇帝亲自处理!
当然,他之所以要尽量缩短早朝时间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国家已经好到不需要治理了,而是打从心里的好逸恶劳、想留在后宫享受生活的乐趣——他的爱妃郑柔云已经密密的在他心里织起了一张柔情的网,把他圈得深陷而不克自拔。
这一天,他上朝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摆驾回宫了,用了些精致可口的小点心,又进了些时鲜水果,然后便揽着郑德妃到御花园中赏花。
三月间春和景明,百花怒放,“人间帝王家”中的御花园当然在天时与人工的双重作用下,呈现着绝美的景致;各色花卉斗妍争奇,引来了蜂飞蝶舞,树梢一片新绿,芳草初嫩,小桥下的流水悠游着几对鸳鸯,时时使得水中的倒影摇曳荡漾,像一水的碎梦;建筑得精致华丽的亭中,轻拂的微风时时送来阵阵的花香和翠嫩的绿柳;再加上微暖的气候所散发的慵懒悠闲的气息,bbr>99lib?万历皇帝陶醉得几乎兴起了席地而眠,与这舒怡的春光春景一同入梦的念头。
置身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郑德妃的心中也一样的充满了愉悦,一时兴起,她便随口轻轻的唱着……
日初长,柳绿绽黄金模样,雨才过,桃杏花扑面清香,卖花人一声声唤起怀春情况。蝴蝶儿争新绿,燕子儿语雕梁,打点出那小扇轻罗也,还要去流水桥边赏。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唱起这样切切如私语的小曲,别有一种细腻缠绵的情思,甜媚绮靡,十分动听;尤其是听在从来不曾领略过音乐之美的万历皇帝耳中,无异是人间仙乐;他立刻鼓起掌来,一迭声的说着:“好听!真是好听!朕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儿,更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唱曲!”
他的声音像“如获至宝”似的又惊又喜,一面问着:“这曲儿叫什么名字?这么好听!”
一面又缠着郑德妃道:“再唱一个——朕爱听极了!”
郑德妃一面娇笑着说:“臣妾哪里会唱什么曲?只是随口哼哼罢了!臣妾出身商家,家境还过得去,哪里会把女儿送去学唱曲?这支曲子也不过是小时候听听家里买来的女乐们唱过,偷偷的跟着哼哼——其实这支曲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曲,只是江南一带传唱的俗曲而已!”
一面却拗不过万历皇帝的再三纠缠,只得清了一下嗓子,细细嫋嫋的再唱了一曲……
新竹儿倚朱栏,清风可爱,香几儿靠北窗,雅称幽斋;千叶榴,并蒂莲,如相比赛;槐阴下,清风静,垂杨外月影筛;忽听的几个娇滴滴的声音也,笑着把茉莉花采!
一曲终了,万历皇帝当然又是连声的鼓掌;可是,这一回不待他鼓完掌说话,郑德妃已经抢着说道:“臣妾唱得不好,请万岁爷不要见笑——万岁爷想听曲,其实再简单不过了;臣妾家中现有一班女乐,共有二十多个会唱曲的女孩儿,十名伴奏的乐师;别说是这么一支小曲了,整部整部的传奇都难不倒她们的!万岁爷想听什么,只消起驾往臣妾家中高高一坐,包管三天三夜都听不倦的!”
听她说着,万历皇帝先是眉飞色舞,听到后面几句却面有难色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的说道:“不成不成,朕要出宫到你家去听唱曲儿,皇太后头一个就不会答应的!”
郑德妃却想也不想的就对他说:“那就宣她们进宫来唱好了!她们有时也到别人家去唱的,一些亲朋好友家中没置女乐的,遇有喜庆的事就来借臣妾家中的女乐去唱,妾父总是很慷慨的答应……”
这么一说,万历皇帝又高兴起来了:“好极了!那就宣她们进宫来唱吧!”
郑德妃拍着手娇笑道:“万岁爷只消派个人到臣妾家中一说,妾父马上就会准备得好好的,把她们送进宫来的!这下,连臣妾都有耳福眼福了!”
但是,话才一说完,她立刻就发现了这个主意在实行起来的困难的关键:“宫中没有戏台,女乐们往哪儿唱呢?”
经她一提醒,万历皇帝也想到了,皇宫里根本没有可以演唱传奇的场地,但他稍一思索,立刻就有了主意:“不要紧的……”他安慰着郑德妃道:“现在没有,朕可以命人马上盖,很快就有了;朕要盖一间大屋子,里面有戏台的,房子要越大越好,朕可以奉了两位皇太后一起来听曲,要是朝里的官员有尽心为朕办事的,朕也赏他来听曲——女乐也不能老是向你家借,朕自己在宫里置一班好了!”
他对这件事的构想具体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说着,眼前更是浮起了想像中的“戏院”的草图……
郑德妃告诉他:“臣妾家的戏院是盖在水池上的,丝竹管弦之声从水上透出来,特别好听;戏台后面有两间好大的房间,是给女乐们上妆、更衣用的,整面墙上都镶了镜子;戏台前面是看戏的所在,大得和厅堂一样,可以摆上二十几桌酒席……”
她说得使万历皇帝的想像更具体,心也更活了,于是,他忽然一拍大腿,发出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差点吓了一跳的声音,大声的说:“好,就这么盖——朕立刻命人去办!”
说着,他立刻叫来了已经取代了冯保的司礼监位置的张诚,把这个大计划告诉他,并且命他立刻着手进行。
可是,张诚听了他这个计划之后,立刻就面有难色着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总算鼓起了勇气,嗫嚅着说:“万岁爷,要在宫里挖个大水池,再盖上个大戏院,置一班女乐,没有上百万两的银子是办不成的——您叫奴婢上哪儿去领银子办事呢?”
他一句话就把万历皇帝的理想对准了现实,万历皇帝没有法子回答了,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脸上的神情也立刻沮丧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孩子气似的跺脚、叹气、连连的摇头。
张诚看了他这个样子,心里一下子涌起了许多复杂的念头,他既觉得万历皇帝的样子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万历皇帝完成这个心愿——这是个机会,假如这件事能办好的话,对自己的地位是大有帮助的;因此,他在向万历皇帝告退的时候,心中已经想到了十几种搞钱的办法。
可是,天底下的事到底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张诚搞钱的计划还没有开始付诸行动,慈圣皇太后就已经知道了万历皇帝的这个异想天开的大计划;当然,她是不可能赞成这个计划的,于是她把万历皇帝找了去,狠狠的说了他一顿,不准他实行这个计划;但是,为了表示她对已成年的皇帝儿子不再采用严厉的方式管束,她做了弹性的让步——如果万历皇帝只是偶尔宣几个郑德妃母家的女乐进宫来唱点小曲的话,她还勉强可以接受。
尽管有这样的弹性放松,万历皇帝的情绪还是有着明显的沮丧;毕竟,他所认为的最完美的理想已经被迫胎死腹中了,他当然觉得不快乐,连..带的也使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心理,于是,一连三天,他都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而无法上早朝。
对于他这种心中不高兴便装病来躲赖的孩子气的行为,张诚看在眼里当然不免心中偷笑,“善体帝心”的他也马上想到了几个化解的方法;首先,他派了小太监出宫去,找了家书坊,把所有关于诗词歌赋、戏曲传奇之类的书给全部买了回来,供万历皇帝先过个乾瘾;也尽快的派人去郑德妃的母家传了话,要他们尽快准备进宫演出;然后,再联合郑德妃好言好语的耐心劝解……
到了第四天,万历皇帝终于肯上朝了;谁知道,这天他一上朝,立刻又面对了一件令他的情绪产生了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定的大事。
就在这一天,御史羊可立上奏,条列了故太师张居正的种种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张居正曾经在嘉靖年间因为私怨而罗织罪名,构陷当时的辽王谋反,因此而使辽王宪?被废为庶人;并且附上宪?的妻子的辩冤疏,疏上明白的指控张居正陷害宪?的前因后果,并指出宪?被废后,全部的财产都被张居正吞并,总价值不下于千万。>
第一眼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万历皇帝几乎不敢相信,可是第二个念头一转,又推翻了第一眼的直觉——眼前的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相信,虽然他一向对张居正有着“正直得过于严厉”的根深蒂固的看法……
一时之间,他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再转念一想,一个可怕的想头吞没了全部的意识:“辽王宪?的全部财产,价值千万以上,全为张居正所吞没……”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上次抄没冯保财产时,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古董珍玩呈现在他的面前,由他一一亲自清点、纳入私库时的那种喜悦和快感,再一次的回到了他的心头;记忆犹新、食髓知味——他忍不住喃喃的自言自语着:“抄家——抄他的家——千万、万万,全都是朕的了……”
说着,他全身不自觉的发出了一阵轻颤;接着,眼前浮起了几个不连续的画面:黄澄澄的金子、白闪闪的银子、血红的玛瑙、碧绿的翡翠、浑圆的珍珠、温润的美玉——相对于张居正那不苟言笑的音容、深沉锐利的眼光,乃至于他亲自编撰绘制的《帝监图说》,他没费上多少交战的功夫就让前者战胜了后者。
四月里的一天,他正式下旨抄张居正的家,籍没张居正的财产;他所派出执行的人是司礼太监张诚、侍郎邱橓等几个亲信,分两批人办事,一批去抄张居正在京师的府第,一批去抄张居正在江陵的老家。
可是,他在满心里想着张居正的价值千万的财产的同时,根本就没有料想到,他这个只想谋财的念头却造成了多人死亡的惨剧……
圣旨一下,张诚、邱橓还没来得及到达江陵之前,江陵的地方官已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先到张府上去登录了人口,并且如临大敌的封了门,以防有人脱逃或运出财物;于是张居正留在老家的家属们就只能躲在空室中乾等,等到张诚、邱橓到达江陵,打开张府被封的门时,已经有十几个人活活的饿死了。
接着,张诚和邱橓等人开始清查张居正所遗下的财产,结果却是令人大失所望——张居正生前最宝贵的“财产”只是几屋子的书籍,和少许字画;生前贵为太师,权倾天下,几个儿子也都在朝为官,可是所蓄积的钱财,连兄弟子侄辈都搜括尽了,也只有黄金万两、白金十余万两而已,论财力,他比民间的一般中等商人都不如!
可是,“善体帝心”的张诚当然知道,这样的结果呈报上去的话,万历皇帝不但不会满意,还会大发脾气的,他当然不能就此结案;而且,他也不相信当年手揽天下大权的张居正会清廉到这样的程度;于是,他把张居正担任礼部主事的长子张敬修给抓了来,严刑拷打,逼着张敬修招出其他的财物所寄放的地点……
第四章 理想与现实
痛得晕死了过去,等到悠悠忽忽的睁开眼睛的刹那间,知觉却是麻木的,似乎痛楚已经远离了;可是,眼皮才刚一张开,微微的掀动了眼角,那彻骨的疼痛又全部回到了意识中,而且随着神智的逐渐恢复而逐渐加重……
身上已经没有半分肌肤是完整的了,被捉到县里刑讯,才不到半天的时间,一切传闻中的酷刑动用了不到百分之一,仅只鞭打、棍夹两项,就已痛得他哀号惨叫,几度晕厥,心中除了求速死之外别无其他的想头。
张敬修像一瘫软泥般的倒伏在地上,身上全是凝结的污血,肋骨和腿骨都已折断,全身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只有神智在逐渐清醒中;他连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深恐一牵动肌肉就会使疼痛加剧;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从小到大的人生阶段就是读书、赴考、做官,如此而已,所吃过的最大的苦头就只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经书面已,连手指都不曾被刀子割破过,又怎禁得起这样打得体无完肤的酷刑?
“百无一用是书生!”心里隐隐的升起了一个声音,可是,下一个念头却紧接着升起:“不,不是书生无用,是我无用……”
他听说过,一些江洋大盗在身受凌迟之刑的时候,还能谈笑自若的直到气绝为止;而同为书生的成祖朝的方孝孺、铁炫等人,在身体历遍各种钉灼挎剐酷刑之后,仍然不变节操的从容就义;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经受不住半天的刑求,竟然诬服——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愧意,痛楚的感觉更是从肉体渗入心灵。
他清楚的记得,在自己第二次痛晕醒来后,再也熬受不住了,只得信口招供,说是父亲生前还有三十万金寄放在门生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处……
“这下可连累他们了……”
这几人早已因为是“张居正门生”而被罢,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再加上这些罪名,还不知道会蒙上什么样的灾难;这全都是因为自己忍痛不过而连累别人的——他惭愧自己不是方孝孺那种气节凛然的铁铮铮汉子,没法子历遍酷刑之后还能维持读书人的尊严、原则和气节;相形之了,自己不但是个懦夫,不配以读书人自居,甚至,不配做自己父亲的儿子!
一想到父亲,张敬修原本已痛彻了的心,又平添了一分酸楚;由于是长子,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远比弟弟们多了些——他出生时,父亲还没有中进士,成年时,父亲也还没有入阁,闲暇较多,甚至还抽得??出空来亲自考量他的文章;自己也因为年纪较长,跟在父亲身边的时间较多,对父亲的了解也比别人多了些……
父亲在官场上周旋了几十年,先是夹处在严嵩与徐阶的权力斗争中,接着又夹处在徐阶与高拱的斗争中,中间有一度罢官回家读书,东山再起后稍为修正了做官的方法,以至于无往不利,最后集天下大权于掌心之中;整个的过程常令论者以“权”、“谋”来论断,而交结大太监冯保、奉承两宫太后以求行事顺利的做官方法,也令清议者加上一个“术”字,对待小皇帝的态度更容易令人在周公、王莽、曹操中产生联想,施政的内容则又被比之于王安石;可是,父亲真正的精神层面却只有少数几个人了解——父亲在骨子里是个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一生的辛劳,其实都只是在追求一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心目中的理想国。.t>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这是父亲最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他知道,读圣贤书的父亲心中最向往的是上古的治世,尧舜禹汤文武的时代;也把这个向往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心要把大明朝治理得不亚于上古治世,创造一个将来永垂青史的“万历之治”。
当然,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立刻就明确的了解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本朝从以八股文开科取士的制度开始,就与古圣先贤在经典中所阐释的政治理念是互相抵触、矛盾的,沿用了两百年之久的文官制度所形成的官僚体系更不是上古那种“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想;要把古圣先贤的政治理想在本朝推行,仅只在皇帝和士大夫的意识型态上就会遇到重重的困难。
但是,父亲却不是一个遇到了困难就停止前进或者改变理想的人;他是个意志坚定,甚且执拗的人,面对困难,他只会改变做事的方法,而不会改变做事的目标,因此,他采用了各种权谋智术作为表面上的润滑剂,来进行他治理大明朝的使命……
果然,他成功了;十年的内阁首辅做下来,他已使得全国富庶安乐的程度为大明朝开国以来之冠;除了全国的土地丈量工作尚未完成以外,他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无论皇帝对他的态度改变,朝臣攻击他,破坏他的名誉,乃至死后追夺官位>、抄家,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父亲在执政的十年间所缔造的成绩——他的名字将会写进政治史中,并且得到高度的评价!
“然而,我却使他蒙羞——只为了经不起拷打而诬服——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一想到这些,张敬修突然睁大了眼睛,忍耐疼痛的能力也似乎增强了一些,于是,他咬着牙用手掌勉强的撑住肢体,慢慢的翻身坐了起来;一阵阵痛彻心扉的感觉交相袭来,他只有依靠不停的想着父亲的种种志业,才使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支持的力量;坐定后,他转头向四周看看,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一张桌子上有一盏如豆的油灯,一名锦衣卫伏在桌上睡着了;牢里只关了他一个人,一个被打得骨折肉绽的文弱书生,不需要太过提防他会逃走!
可是,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
“我将不再连累别人——至少把持住仅余的最后一分做人的尊严,使我不至于太无颜去见父亲!”
想毕,他解下了裤腰带,将一端在牢房的铁栏上系紧了,中间套了一个活结,把自己的头伸进去后,再用力的拉紧另外一端,生生的把自己勒死。
第五章 将才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两眼凝视着墙壁上这幅铁画银钩、有奔雷之势的书法,李成梁的心中也情不自禁的把书法中的诗句轻轻的诵念了一遍;无论是诗是书,所表现的都是一份慨然的壮志,流露着磅礡的气势;可是,此刻的他在面对的时候,心中所升起的却是错综复杂的感慨和忧虑。
张敬修在狱中自缢的消息是和他因诱杀叶赫部的清佳砮和杨吉砮有功,增岁禄二百石,改廕锦衣卫指挥使的喜讯同一天传到的;只差在一则是朝廷正式的圣旨、兵部的公文,由驿站传送而来,一则是他在京里的耳目私下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传递朝中的讯息——就在同一天中,他的情绪便起伏变化得如在两极。
虽然在表面上,他仍然维持得住不动声色的镇静,情绪的变化没有一丝在神情中流露出来,可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张敬修的下场,连带着张居正的一生,盘踞着他大半的思绪,千头万绪的旋转、纠缠不已;而自己的录功叙赏,却又令他更加的关注自己的前途,该如何保持住现有的名位,以及“更上一层楼”、为九个儿子的宦途铺路的想头则是如一盆火添加新柴后的逐渐越烧越旺——两股思潮交相的替换、重叠,乃至于纠结在一起,搅得他一时间理不清思路,心乱如麻,头也开始痛了起来,只有面壁藉着欣赏书法来强迫自己定神静心,仔细的思考。
“万不能步上张居正的后尘……”他在心中切切的对自己说:“万万不能……”
这是唯一的结论,要让自己活下去、保住功名富贵,也要让子子孙孙都能活下去、永保功名富贵,他必须要有一套适合这个时代和环境的办法;于是,他开始屏息凝神的思考,从自己过往的种种逐一的详加省思,乃至于现今的朝中形势,以及未来自己所要迎合的……
反覆推想了好几日,总算也分析、归纳出了一个大概来:他对自己以往的表现还算满意,军功彪炳,在朝中不但没得罪半个人,更与当权者结交了个滴水不漏;但是,处在现在的形势下的自己却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张先生的人”的这件外衣还没有脱去,朝臣的结交还得再加把劲,以防万一有言官找碴似的上书,参上自己一本!
而就这次?99lib.因诱杀清佳砮、杨吉砮而录功、叙赏这件事看来,小皇帝对自己以及辽东都还算重视——这就证明了自己以往的“辽东政策”是正确的:制造一个“辽东多事”的局面,三不两天的就有仗要打,请战和报捷的奏摺三不两天的往朝里送,小皇帝自然会特别的关注辽东,关爱自己!
再则,他估量了一下小皇帝的才能,尽管他清算张居正的手段狠毒,在治理国事上却还是初生之犊,内地的情况已是千头藏书网
万绪了,更遑论是边疆!对于边疆和军事,小皇帝恐怕连基本认识都不足的,还谈什么治理——这也就是说,好唬得很!
“只要他认定辽东多事——朝中熟悉辽事的人不多,除本帅而外——嘿嘿……”
想到这点,他得意的笑了起来;这部分>99lib?的“既定政策”是可以不变的,而且因为行之多年,早就十分得心应手了:培植实力薄弱的女真人,等他们坐大后,再挑拨他们与实力强大的女真人火并、自相残杀,以收制衡之效,偶尔,自己也亲自出马诛杀几个女真人中有实力的菁英,以免尾大不掉,也为自己增加点军功——这个“治辽之策”是可以不用修正的继续实行下去的。
要修正的是自己表现出来的给皇帝和朝臣的印象:当务之急当然是要先淡化自己是张居正所拔擢的这个事实,其次,监于张居正和戚继光的下场,自己的做官哲学中要加强“善体帝心”的努力,一切的言行要尽量迎合皇帝的心意,既不可像张居正那样事事忠言直谏,也不可像戚继光那般的一举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减低了自己的重要性。
当然,要做到“辽东多事”易,想做到“善体帝心”难,他还得再付出更多的努力。
“宠爱郑德妃,渐好奢华……”
他的念头转了几转,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从京师传来的这几句密语;他不自觉的眯起了双眼,喃喃的低声自语:“终究是少年心性——若果是这样,倒也好办!”
他的心中想定了主意,如果这个消息属实的话,那么只要走上了郑德妃的路子,那么他的功名和富贵就永保定了——而且,这个消息属实的成分居多,毕竟,多年来花在京师买消息的大把银子都不是丢在海里的。
于是,盘算确实了:“自古以来,做官的走皇帝的内线,不过是外戚和宦官两条路——宦官,我已重新搭上了张诚的线;再有了郑德妃这条,那就双管齐下,万无一失了!”
他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当下便命令左右:“传如桢!”
可是,这一回却出乎往常的惯例,李如桢并没有即刻应命来到他的跟前,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自知迟到的惊慌神色,匆匆的赶来;一见到他,立刻跪倒在地,伏着头不敢抬起来,口中说着:“孩儿来迟,父帅恕罪……”
李成梁心中有事,便没有像平常一样的大发雷霆,只冷冷的“哼”了一声,就让李如桢自顾自的解释着:“孩儿只是出府去遛遛,原本早就回来了,却因为在城门口听得有人在谈努尔哈赤,因此停了脚步,听了好一会儿,因此耽误了些时间……”
一听到“努尔哈赤”这四个字,李成梁蓦的心头一震,随之兴起了一股复杂的茫然感,耳中也开始嗡嗡作响,脸上不动声色,可是一等李如桢回完话,他却下意识的脱口问道:“你听到努尔哈赤什么消息?”
李如桢不敢有所隐瞒,却又心存怯意,嗫嚅着回答:“我听说他带了四百人去打龙敦和萨木占!”
李成梁冷笑一声道:“我当是什么大消息……”
李如桢跪伏在地,不敢表示任何意见,全身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幸好李成梁很快的就撂过努尔哈赤的话不提,而是对他说:“你起来吧!我有事要你去办!”
这话有如皇恩大敕,李如桢当然忙不迭的站起了身子,李成梁吩咐他道:“你再带一批珠宝珍玩,到京里去找你二叔、五哥;今年的饷银下来了,也不用运来,留在京里打点各方——该用的地方尽量用,也尽够的了;另外,要他们走上郑德妃的路子,她本人和她母家,两方面都要搭上线!”
他说一句,李如桢就点一个头,应一句是;等他一说完,李如桢便立刻恭恭敬敬的应着:“孩儿立刻去办!”
“你去吧!”
“孩儿告退!”
李如桢说着,又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个头,这才倒走着步子退出书房,到了书房门外便转身走了。
李成梁看着他退出的身影,走到门外,仍可从花格窗中看到窗外的人影经过,他的心里忽然兴起了一个莫名的冲动,想再叫他进来再问上几句话;可是一张嘴,立刻又顿住了,没有发出声音来;等到叫他的念头再转浓的时候,李如桢却已经在他的这一个犹豫间走远了,他顿觉心中若有所失,却也提不起劲派人去叫他回来,索性就作罢了;可是,一转身,一眼看见壁上悬着的“不教胡马渡阴山”的大字,心里头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又一起涌了上来。
“努尔哈赤……”
这个名字牵引起了他心中诸多的感触,这个人,他曾经待如子侄、曾经必欲杀之而后快——如今,却在等着他壮大以后,来增加自己的军功、巩固自己的名位!
想来想去,往事历历,百感交集,他便更加的心乱如麻!情绪既不安定,夜里便不易睡好觉,所幸;他的理智还算清明,精神上也还能负担得起,因此,也还能继续如预定计划的执行对朝廷和女真的“策略”……
而努尔哈赤却根本不知道存在于李成梁心中的这种种复杂的想法和起伏、纠葛的情绪;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单一的认定,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找李成梁了断;只是,在实力还无法与李成梁抗衡的时候,必须要在表面上忍耐,甚且必须尽量的在表面上隐藏锋芒,以减少引起李成梁的注意——他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劣势,为了能走到自己理想中的远景,时机未到之前的忍耐绝对是必须的!
因此,在每一次的出兵前,他所制订的作战计划和出兵的名义,都在尽量的避开李成梁的注意;祖、父之仇的对象只界定在尼堪外兰身上,行军力求隐密——当然,这一次的征讨萨木占的做法也不例外。
建州左卫的兵力已经超过了五百人,他留下一百多人守城、保护老弱妇孺,自己亲自率领四百人出兵攻打萨木占、龙敦等人,为哈思虎复仇。
根据派出去的探子回报,龙敦和萨木占是带了人马财物逃到了马儿墩寨,投奔一向与他们友好的马儿墩寨主纳申和万济汉。
马儿墩寨是有天险的——它位在地势险峻的山巅,一面是峭壁,只有一条山路可通。
有了攻兆佳城的经验,努尔哈赤对于攻打这种地势高险的山寨更不敢掉以轻心;他先仔细的听取了好几路的探子向他描述的马儿墩寨的地理位置、形势,先画出了简单的地图,然后亲自带着两、三个侍卫,偷偷的到马儿墩寨附近观察了一遍,回来后再把地图补充详实,再接下来,才是召集了额亦都、安费扬古和弟弟们一起商议攻城的计划。
摊开了地图之后,努尔哈赤向大家说出的话,竟然不是攻城的法子,而是问起守城的法子:“假如我们去守这座马儿墩寨,要用什么法子打退来犯的人马?”
他第一句话说出,就听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头雾水,舒尔哈齐甚且脱口就说:“我们是攻打的一方啊,怎么反而要替敌人想守城的方法呢?”
努尔哈赤不理他,自顾自的问着额亦都和安费扬古:“假如你们两人负责守这座马儿墩寨,现在,面临着一支四百人的攻城队伍,你们如何应付?”
这一回却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安费扬古先回答,他先是低头仔细的注视着地图,想了一会儿说:“这座寨有一面是峭壁,乃是天险,可以省了许多力气,另一面的这条通路由下而上,狭窄陡峭,非常有利于防守,只要在居高临下的路口设下几道埋伏,第一道负责掷下石头、擂木,第二道埋伏负责射箭,第三道埋伏负责截杀冲过前两道埋伏的人马,那么,敌人纵有再多的人马也没有法子穿过这条山路到达寨子的!”
一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不禁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将才——如果你去把守马儿墩寨,那么我们真是连插翅也飞不到寨子了!”
他的笑声在爽朗中充满了愉悦,听得舒尔哈齐不禁骇然道:“您还笑得这么高兴?这个万无一失的守城的方法,安费扬古想得出来,难道讷申、万济汉他们想不出来吗?也许他们就用这个方法守城呢!”
努尔哈赤笑着说:“我也猜他们会用这个法子守城!”
说着,他立刻收起了笑容,严肃的正视着每一个人,锐利的目光中流露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然后,他放缓了说话的速度,一字一顿的对大家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是不会错的——我们在攻城前,如果先假设自己是守城的一方,把守城方法都想清楚了,再去想攻城的方法,这样,做出来的计划,会比单一的只考虑如何攻城要周全得多了!”
几句话一说,人人恍然大悟;却只有额亦都仔细的凝视着地图之后,突然用力的一拍大腿道:“我有办法了……”
说着,他用手指着地图,对大家说:“请看,从建州左卫到马儿墩寨的这一路上都很寻常,我们可以正常的行军,真正靠近马儿墩寨范围的是到了他们的山下,唯一的通路是这条山路,可能会设伏的只有在这一条路上——请看,这条山路起初还不算很陡,山势也还平缓,这里并不很适合设伏袭击,即使有,也是很容易就解决的,因此,这一段路,以我们人马的作战经验,是不难通过的;真正的困难是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这个地方陡峭险峻,没事的时候要爬上去都会出一身臭汗的,打仗是更别说了;在这里埋伏了安费扬古的三道人马,那可真是凭他是只鸟都飞不过了——但是,请看,这一段路虽险却不长,路面又窄,所以我想,我们弄几块大铁牌,像屋顶一样的挡在上面,挡住从上面扔了来的飞石、擂木、箭矢,第一批的士卒弃马不用,从牌下匍匐而过,上去解决了埋伏,第二批人马跟在后面冲上去清除他们在城外的所有埋伏,第三批人马可以长驱直入的进攻城寨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整个的攻城计划,听得众人都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齐声道:“好办法!”
努尔哈赤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样,还愁攻不了城吗?”
然后,他补充着说:“还有一件事,另外派十个人去做——马儿墩寨建在山巅,那种地方无法凿井,我估计他们全寨的人所饮用的水,全是引山泉水入寨积贮的,只要找到了他们的水源和汲道,截断了汲道,整座的城寨无水可以饮用,我们只须围住城寨,他们自然不战而降!”
他的话一说完,立刻博来了全体的欢呼:“太好了——这一次的出兵一定非常顺利!”
果然,在额亦都的这个攻城术的运用下,努尔哈赤所率领的部队很顺利的消灭了山路上的埋伏,进而包围了马儿墩寨,截断了汲道;四天后,马儿墩寨全寨就自动投降了;只可惜,寨主纳申和万济汉凭着对环境的熟悉,竟趁隙逃走了,只擒住了龙敦和萨木占。
两人被五花大绑的推到了努尔哈赤跟前。
一见到龙敦和萨木占,努尔哈赤的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他指着龙敦怒喝:“你,你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是亲兄弟……”
又指着萨木占怒道:“你,你的妹妹是我父亲的继妻……”
他狠狠的注视着两个人,一挥手就各打了一个耳光,再接着怒骂道:“你们这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你们原本和我的祖父、父亲都有很密切的关系,结果他们被人害了,你们不但不协助复仇,还要千方百计的破坏,最后竟设计暗杀哈思虎——你们两个,还是人吗?”
他一边厉声的怒骂,顺手拿起马鞭就往两人身上抽去;两人的脸上原本就已被打出了个红手印,这下身上又多了几条血痕,萨木占吃痛不过,“噗”的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胡乱的喊着:“这都不关我的事——这些,全都是龙敦的主意——都是他,不是我!”
龙敦倒还直直的立着,一面躲闪迎面而来的马鞭,一面对着跪倒在地的萨木占露出了一个鄙夷的冷笑,一面向努尔哈赤喊道:“努尔哈赤,我落到你手里,算我输了;可是,我死后做鬼也要回来杀你的!”
听他这么一叫,努尔哈赤反而停止了挥打马鞭,他“啪”的一声把马鞭扔在地上,然后双眼直视着龙敦,冷冷的说:“好!有话你就说个明白!好歹让你做个痛快鬼!”
龙敦道:“你只知道要为你的祖父和父亲复仇,却不顾全族人的性命——你敢与尼堪外兰为敌,尼堪外兰有大明朝撑腰,你纵使能杀了尼堪外兰,大明朝也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试问,你对抗得了吗?你没看到阿太、清佳砮、杨吉砮的下场吗?你自己想报仇,赔上一条命不打紧,我们全族的人岂不是要跟着陪葬?不杀了你,我们全族都有被大明朝剿灭的危险!”
他滔滔不绝的大声的说着,听得努尔哈赤更是怒火中烧,忿忿的破口大骂:“没出息的东西,胆小、怕死……”
龙敦吼道:“为了我们要活了去,只有先杀了你……”
努尔哈赤住了骂口,冷冷的对他说:“只可惜你不但杀不了我,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我本来是可以饶恕你的,但你杀了哈思虎,就不可原谅了;我非要杀了你,给尼楚贺一个交代!”
龙敦发疯似的喊了起来:“你要杀我——你会连全族的人一起杀掉的!你这个刽子手!”
努尔哈赤“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喊叫;然后,努尔哈赤两眼射出锐利的目光直视龙敦,平静而有力的、一字一顿的对着他说道:“我会带着全族的人,亲手去杀掉尼堪外兰,亲手杀掉每一个仇人!”
他的话意在言外,没有说出“李成梁”三个字;龙敦哪里注意得到这个,死到临头了,他只是反击似的狂喊狂叫:“你敢和尼堪外兰作对?他有大明朝撑腰,你有什么……”
“我有志气!”
努尔哈赤冷冷的回答了他一句,随即吩咐侍卫:“把这两个人拉出去砍了!”
可是,话才一出口,他的心念却突然有了转折,于是他挥手要侍卫作罢,然后转身对扬书说:“你负责押解这两个人回建州左卫,亲自 62bc." >押着他们去交给尼楚贺,让尼楚贺亲手杀了他们,为哈思虎报仇!”
第六章 箭风矢雨
从马儿墩寨班师的归途中,努尔哈赤一连好几次的听到探子向他报告董鄂部传来的消息,逼得他不得不仔细的思索起因应董鄂部的方法。
原来,董鄂部和建州左卫多年来一直就互相攻伐、争战不休;到了十年前左右,觉昌安的幼弟宝实之子阿哈纳渥济格与董鄂部部长克辙巴颜因事成仇,董鄂部便屡屡发兵攻击建州左卫。当时,觉昌安的三兄索长阿之子是哈达万汗的女婿,因此而借得了哈达兵来助阵,不但打退了来犯的董鄂部军队,还反过去攻击董鄂部,夺下了董鄂部的好几座寨子,董鄂部这才暂停攻击建州左卫。
可是,就在最近这段日子里,董鄂部的几个贝勒,眼见努尔哈赤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每战皆捷,征服了不少城寨,使得建州左卫的实力大增;看得他们眼红了起来,竟开始准备重新以武力攻打建州左卫,一面积极的制造蟒血毒箭为武器,一面派出刺客暗杀努尔哈赤。
谁知道事情却意外的有了变化,大举攻打建州左卫的行动还没有开始,董鄂部本身却发生了内乱,几个贝勒之间因着权力、利益的分配不均而自相争斗了起来……
听到这些消息,努尔哈赤仔细的思考了几天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出兵攻打董鄂部。
“先发制人……”
他向大家提出了这个决定,并且详加说明:“董鄂部和我们建州左卫之间的争战已经进行了几十年了,不做一次彻底的解决,就像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刀躲在你的床底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跳出来,把刀插在你的心窝上一样的危险——现在正是时机,趁他们正在闹内乱,实力分散,又忙着对付自己人,疏于防备外人的情况下,我们出其不意的发兵攻入,胜算是很大的……”
他侃侃而谈,却不料,一段话说完,所换来的反应竟然是寂静无声——在场的这许多人,竟然嘴巴都像被缝上了似的,没有人说出一言半语来;更甚者,竟连呼吸也像是登时一起停住了似的,弄得四下里突然呈现了一种大异于平常的凝重的气氛,那是以往的所有的会议中所没有的。
努尔哈赤当然首当其冲的感受到了这异常的气氛,他先是一愣,接着便直觉似的脱口问道:“怎么?你们不赞成吗?”
经他这一问,大家伙不觉面面相觑了起来,最后还是额亦都先说道:“董鄂是个大部,不比以往我们所轻轻松松的就攻下的小城小寨——这事我们得多考虑考虑!”
接着,舒尔哈齐也发表了意见:“董鄂部一共拥有二、三十座城寨,论实力,是我们的好几倍;以往,建州左卫是靠着哈达部的帮助,才打退了他们——这几年来,只要董鄂部的部队不开过来打我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要想攻打他们,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啊!”
常书则说:“您曾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我们对董鄂部并不是很了解——甚至,我们几人中,都没有人实地到过董鄂部,也不太认识董鄂部的人——严格的说起来,董鄂部对我们说起来,根本就是陌生的;贸然出兵去攻打他们,能有几分胜算呢?”
听完这些意见,努尔哈赤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的目光逐一的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额亦都的脸上,这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说道:“额亦都,就在四年前,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所对你和哈思虎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额亦都不自觉的点了两下头,努尔哈赤的声音却显得有些黯然:“现在,哈思虎不在了,当年的志向,竟少了一个人来完成——不过,哈思虎会永远记在我心中,当时我们所说过的话也永远记在我心中;我们三人一起讲述过女真人以往建立大金国的辉煌历史,也讲述过女真人现在的处境,更思考着女真人未来的前途……”
他这几句话一说,额亦都心中的回忆和壮怀、热血都一起被激励了起来,立刻就应和着他说:“是的——我还记得你说,女真人现在会遭逢任人欺凌、宰割的命运,主要的原因就是自相残杀——你还说,要使女真人强盛起来,恢复昔日大金国的声威,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团结起来!”
对他的话,努尔哈赤用力的点了两下头,然后再一次的注视着每一个人说:“大家知道我为什么想出攻打董鄂部了?我并不是想杀掉他们一些人,或者想抢几座城寨,甚至想报以往互相攻伐的仇——连他们派出刺客要暗杀我,我也可以原谅他们的,难道还会想找他们算陈年老帐?但是,如果是考虑到了女真人的前途,那么,我必须出兵攻打他们;因为,只有战胜了他们,才能彻底解决延续了几十年的董鄂部和建州左卫间的争战问题;只有让他们彻底臣服,他们才不会对建州左卫随时造成威胁——不只是董鄂部,今后,所有的女真部落,我都要逐一的团结起来!”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听得人人都动容了,可是,他仍不停歇,大声的说了下去:“只有团结起来,女真人才有前途,否则,就会如王杲、阿太、清佳砮、杨吉砮,乃至于我的祖父、父亲一样,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这是我思考了许久之后,得到的答案;今天,我就说给大家听,一来让大家明白我要攻打董鄂部的原因,二来,让大家明白我们未来所要努力的方向……”
他说得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热血沸腾了起来,再也没有人反对出兵攻打董鄂部了;一等会议结束,人人都立刻着手进行自己所分配到的工作,积极的准备作战。
到了九月间,一切战前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努尔哈赤便亲自率领着五百精兵,攻打董鄂部主阿海巴颜所居住的齐吉答城。
正处于内乱的董鄂部,雪上加霜的又遭受外敌的攻打,阿海巴颜只有采取闭城坚守的策略来应付;努尔哈赤兵临城下的时候,阿海巴颜不派一兵一卒应战,而只是施放蟒血毒箭来守住城楼。
由于箭上有毒,努尔哈赤也就不采硬攻抢上的战略,一面团团围住了齐吉答城,准备和阿海巴颜乾耗下去;一面却令兵士们四处放火焚烧田稼、城楼、民房,用这个方法来逼使阿海巴颜投降。
却不料天公不作美,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竟提早的飘了下来,“火攻”的方法便不怎么管用,每每火一放,遇上雪水,火势就不易扩张,反而尽冒浓湮;受到了这样的天时限制,他只有下令暂时退兵回建州左卫。
但是,退兵的时候,他却令兵卒先行,自己则亲率了十二名侍卫埋伏在浓烟丛中。
果然,阿海巴颜中计了——他远远的看到努尔哈赤的部队远离,便以为建州左卫的人已退得一个不剩了,于是打开了城门,带着一些人马出来救火。谁知道,埋伏在浓烟中的努尔哈赤等人却一举冲了出来,杀了好些人,夺了两副甲,这才扬长而去……
“至少是冲杀了一阵,给阿海巴颜一个下马威,叫他胆战心惊……”
当他和部队会合的时候,他轻描淡写的向众人叙述了一下经过,再做下结论:“日后,他只要一听‘建州左卫’这个名字,心里就先存了怕意!”
一边说着,心里又开始盘算起下一次攻打董鄂部的计划;他先是检讨自己的这次无功而返的原因,主要是在于对董鄂部的了解不够,因此事先没有预料到天气会产生变化——关于这一点,他反覆的思前想后了一番,竟自责了起来:“啊,我怎么就疏忽了呢?打仗的时候,天气的变化也是胜败的关键之一啊!从前,诸葛孔明草船借箭、火烧赤壁,不都是因为能掌握天气的变化而赢得胜利的吗?”
他熟读 href='2203/im'>《三国演义》的小说,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战术、谋略,无不了然于胸;这下一想起这两个典故来,心中便又是惭愧,又是坚定的对自己说:“下次绝不可再犯这个疏忽……”
于是,他派了两个细心的属下,扮成了猎人,潜进董鄂部去,蒐集各方面的情报,其中特别交代的一个任务,就是向当地的居民详细的打听董鄂部一带,一年四季气候变化的情形,以作为他拟定下一次攻打董鄂部的作战计划的参考。
可是,一个“偶然”的发生,使他的攻打董鄂部的计划产生了变化:王甲部的孙札秦光滚来到了建州左卫,依礼向他求见,并且说明来意:“我愿带领王甲部归附于您的麾下,只求您为我雪耻复仇——我与翁克洛城有仇,前些日子,我落单被他们擒住,被缚在木桩上百般凌辱,好不容易才趁隙逃出,保住一条性命;但是,我千思百想,若是没有您的帮助,我是没有法子洗雪这个耻辱的……”
话说到后来,他的眼眶竟红了起来,声音也显得哽咽。
看着他这番模样,努尔哈赤的心中也平添了几分恻隐;再仔细一考虑,自己的团结女真各部的目标,在第一个阶段的步骤中,也必须藉着东征西讨来奠下基础,何不趁着孙札秦光滚的请求,顺手推舟的帮他攻下了翁克洛城,而一箭双雕的收服了翁克洛城与王甲部呢?
于是,他立刻一口答应了孙札秦光滚:“那么我们就一言为定——我出兵攻打翁克洛城,为你雪耻,你则率王甲部隶归建州左卫!”
而且,他立刻就说到做到的点起了人马,准备出兵攻打翁克洛城。
由于孙札秦光滚曾被擒往翁克洛城后逃出,对于翁克洛城的情况十分清楚,便由他口述翁克洛城的情况,以供努尔哈赤拟定作战计划的参考;因此,这一次的攻城计划制订得十分周全、细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总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孙札秦光滚根本也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失手被翁克洛城人所擒,根本是因为他的侄儿戴度墨尔根的出卖,当然也就更不会想到,戴度墨尔根又把他这一次向建州左卫求援,一起出兵攻打翁克洛城的计划原原本本的通报了翁克洛城,以使他们提早防备……
临出发前,孙札秦光滚再一次的提醒努尔哈赤:“翁克洛城有两名神箭手,一个名叫鄂尔果尼,一个名叫罗科,都是百发百中的好手,须得小心防范!”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说:“我已下令将士人人都穿重甲衣,兵卒只有轻甲衣,但皆带盾牌一面,小心防箭!”
说着,他便率领着众人上马,朝翁克洛城出发。
早就得知努尔哈赤要来攻城的翁克洛人,也仿效阿海巴颜守齐吉答城的方法,聚兵城中,紧闭城门,只施放弩箭、弹掷石块来防御,而不出城应战;打算用这种方法来拖延战争的时间,以使攻的一方因为行军在外,粮草不继而自动退兵。
努尔哈赤攻城的方法用的也是攻齐吉答城的老法子——放火焚烧城楼及村中庐舍,以逼使守城的一方因火势蔓延而无法固守,再趁城中因火警而大乱时加紧攻城。
翁克洛城的运气没有齐吉答城好,上天没有再一次的降下一场大雪来挽救城被攻破的命运——城楼火起的时候,努尔哈赤的军队趁着守军分了一部分的人在抢着救火,施放的弩箭、石块来势稍缓的当儿,用巨木撞开了城门,一举冲进了城中。
可是,翁克洛城的守军十分顽强的在抵抗,尽管城门被攻破,却不肯投降,仍然聚守在城中做殊死战,因此而衍成了激烈的巷战。
双方刀来枪往,斧砍矛刺的进行起惊心动魄的肉搏战来,血肉横飞、惨呼哀号的画面和声音此起彼落,杀戮之惨烈、搏斗之凶险,较之马战、骑兵冲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因为城中巷战,波及了不少无辜的百姓,平添了许多冤魂。
努尔哈赤本人也因为巷战不利马匹奔驰而下了马,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朝城中的守军射箭;他的箭法奇准、力道强劲,每射一箭就有一个敌人应声而倒;他射得兴起,甚且射出了连珠箭,接二连三的羽箭便如狂风一般的一次吹倒一排人……
然而,就在他射倒了一排人的同时,突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也向他迎面射来;幸好他的反应敏锐,立刻就用手上的弓去拨开飞射而来的羽箭;谁知道这支羽箭却不是平常的羽箭,正是翁克洛城的神箭手鄂尔果尼所射,发箭的人臂力之强超过了平常人的好几倍,他举弓一拨,竟然没有拨落羽箭,而只是将箭势拨偏了一些;但是,这箭的力道太强了,竟“突”的一声,穿过了他身上用铁片所制成的重甲衣,射入了他的左肩,进肉有手指般深。
他却吭也不吭一声,反手就将箭从肉里拔了出来,掉转箭头,随手往敌军射去,立刻又是一名敌军应声而倒;他更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接二连三的又是一排羽箭射倒一排人……
左肩的伤口上汩汩的冒出了鲜血,顺着甲衣一路流到了脚下,身上便像披了一条红带子似的;然而,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战场上鏖战,根本没有意识到伤口的疼痛,意志的力量更是支持着肉体,使他在身受箭伤之后依旧奋勇作战,一箭接一箭的朝敌人射去。
“不攻下此城,誓不甘休……”
他的心里有一个强大的声音在呐喊着,这个声音的力量大过了痛楚的力量。
但也在这个时候,新的危机又来了;翁克洛城的另外一个神箭手罗科,眼看着他左肩受伤,估量着他的感应力、注意力和反应的敏锐度都会受到影响,是个可乘之机,便藉着城中四处火起,烈焰弥漫和杀声震天的掩护,悄悄的逼进他的身后,然后瞄准了他的头颈便一箭射去。
努尔哈赤正在往敌军..中发箭,冷不防这一箭射来,正中他的颈项,射穿了他的锁子甲护项,也从颈中穿肉而过;随着砉然这声羽箭穿甲,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涌了上来,硕大的躯体摇晃了两下,几乎倒了下来,但他紧咬着牙关强行忍住了,直直的站立着;然后,他举手握住箭杆,猛的一咬牙,用力把穿颈而过的羽箭从甲与肉中拔了出来,箭簇已经卷如钩,连着的血肉纷纷迸落,血涌如注,不停的往外流;但他却极力的支持着,既不出一声,也依旧挺直站立。
他身旁的侍卫和正在不远处杀敌的额亦都和穆尔哈齐看到了他的颈中中箭,连忙赶了过来;侍卫们更是赶到他身边,要伸手扶他下屋;但他虽然身受重伤,神智却还十分清楚,他低声的对侍卫们说:“别来扶我,我自己走下去——现在敌方还不知道我受了重伤,别让他们知道,否则会赶上来追杀,我们人在屋上,是很危险的;我自己走下去,他们就想不到我伤在要害……”
于是,他奋力的鼓起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捂着颈中的伤口,一只手拄着弓,慢慢的踏出脚步,走下屋来;双脚每踏出一步,他就感到一阵晕眩,两处箭伤的伤口上,鲜血不停的涌出,将他全身都染成了个通红的血人——然而,他坚强的咬着牙,撑住了肢体,直到下了屋,身边围起了好几道建州左卫的人,他这才接受侍卫们的扶持;可是,就在两名侍卫一起扶住他的时候,他登时两眼一闭就直直的晕了过去。
第七章 筑坟
额亦都朝着孙札秦光滚跳脚大骂:“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来攻打翁克洛城……”
他命人将孙札秦光滚绑了起来,狠狠的对他说:“努尔哈赤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你抵命!”
舒尔哈齐则是不由分说的一顿拳打脚踢,没几下子就把孙札秦光滚的脸上身上都打得红一块青一块紫一块,好不容易才被穆尔哈齐、雅尔哈齐几个给拉开了去,才没活活的把孙札秦光滚给打死;几个人中一向最稳重、沉默、冷静的安费扬古也出现了他生平最焦躁、忧虑的神情,定睛注视着努尔哈赤的眼眸中几乎闪动着泪光……
已经整整十二个时辰过去了,努尔哈赤颈中的伤口还无法完全止血;裹了厚达寸余的金创药,血水却依然从包扎中渗了出来,枕被都被染得殷红一片;人是昏迷的,在十二个时辰中,他苏醒来过四次,每次都只是微微的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要水喝,喝了水之后便重新陷入昏迷的状态;在昏迷中,他的呼吸、鼻息都十分微弱,脉搏迟缓,心跳更是不若平日的坚实有力。
额亦都和安费扬古等几人,都是第一次面对有人这样重伤垂危的情况,一来没有经验,二来对象是他们的领导人,便加倍的惊慌忧惧,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除了寸步不离的守候之外,就只有束手无策的等待着,等待着努尔哈赤那顽强的生命在他们仅以最简单、原始的敷上金创伤药的救护下自动的康复过来。
而努尔哈赤仅存的意识却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眼前尽是茫茫的白,像云又像雪,悠悠忽忽的飘浮着;他的知觉中已经没有了痛楚,而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棉絮一般的轻飘飘的在云端、在雪中飞浮着,毫无目的的游翔着,直欲随风飘到天的尽头……
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唤住他:“你是上天的儿子,你是为安邦定乱而生的!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不能躲开……”
这个声音周而复始的在他的心中回旋、激荡,音量也越来越大,大到有如雷鸣般的在他的耳边怒吼,令他在意识模糊的昏昏沉沉中,不自觉的发出了低微的呓语,彷佛应和似的说着:“我是上天的儿子——我是为安邦定乱而生……”
而就在他凶险万分、苦苦的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中挣扎的同时,远在北京城中的万历皇帝却正在开始为自己建筑坟墓。
原来,一个漫长的夏日和秋季连着下来,他除了下了一道将张居正的家属发配戍边的命令之外,几乎没有处理过什么重大的政事——他总认为,现下的大明朝正处在“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盛世,宇内相安无事,因此身为皇帝的自己也就无政、无事待处,正是享受生活的大好时刻。
因此,他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神都用在与他心爱的郑德妃共享美好的时光、领略生活情趣上;饮酒赏花、逗鸟观云的,日子过得既唯美且浪漫。
郑德妃母家的那班女乐每隔一段日子就会被宣进宫来,演唱时下民间正风行的各出传奇,优美的辞藻、婉转的曲调每每听得万历皇帝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这一天,却是女乐们进宫来,一连演唱了三天之后,万历皇帝唯恐慈圣皇太后对这“连唱三天”有微辞,而不得不命她们暂且先出宫回郑府的第一天;一早起床,他就觉得心里冒起了一股空虚感,再接下去便是百无聊赖的感觉,像是原来萦绕在耳边的密锣紧鼓、急弦繁管一了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百分之百的寂静,静得令他的心空得发慌,非常难受。
因此,他连早朝也不想上了,命太监出去传话,说是自己身体不适,无法上朝,接着,他便和郑德妃仔细的商议起今日游乐的内容。
所有游乐赏玩的方式,两个人差不多都已经逐一玩过了,饶是郑德妃再怎么见多识广、脑袋里装了千百种游戏的方法,也已经用尽,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主意和花样来玩了;偏偏万历皇帝自从少了张居正的监督、管束之后,个性越来越放得开,对于游乐诸事也领会得越多,要求越来越高,弄得郑德妃每天都得挖空心思,想出一些可以满足他游兴的“游乐法”来;可是,这一天,她歪着头左想右想的闹了好一会子,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新的点子来,没奈何之际,只得对万历皇帝说:“万岁爷,咱们还是玩拿银子盖房子吧——您这会又多抄了个99lib?人的家,私房银子又多了好几十万,盖出来的房子准比以前的大!”
万历皇帝哈哈一笑道:“怎么又要用银子盖房子?你想不出新的主意了吗?”
郑德妃眼睛瞟了他一眼,娇笑着嗔道:“哎哟,我99lib?的万岁爷,臣妾全部的主意都已经想光了,再也没有新的了——您就凑和着再玩玩盖银子房吧,横竖皇太后是不许人在宫里真个盖房子的,您就拿银子盖盖,过个乾瘾吧!”
一听这话,万历皇帝便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是啊,皇太后不许的——朕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还是有很多事做不了主的!”
郑德妃顺口便道:“这座皇宫是祖宗留下来的,当然不能随便更动,免得影响了风水——想要随心所欲的按照万岁爷您自个儿的意思盖,得另外再重新修一座皇宫了!”
万历皇帝摇摇头说:“重新修一座皇宫是不可能的,只有修陵寝,还可行!”
一句话提醒了他自己,他不自觉的发出了一声“啊”,然后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朕想起来了,就是去年,.99lib.还是张四维出任首辅的时候,他就向朕提了修陵寝的事,连地方都亲自去勘查过了,后来是因为他丁忧,这事才搁下的!”
话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双眉往上一扬,整张脸上都流露着异常的兴奋;然后,他突然一把就拦腰抱起了郑德妃,滴溜溜的就转了几个圈,转得郑德妃的裙幅和裙上的环佩都飞了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郑德妃本人却被这个举动给吓了一跳,娇喘着喊道:“哎哟,万岁爷,您要做什么呀?快放我下..来——我头晕呀!”
万历皇帝抱着人转圈,使了力,脸颊上便自然而然的红了起来,看起来更显得快乐、兴奋,他不顾郑德妃的娇喊,抱着她继续转圈,一边高声的欢呼着:“我们可有得忙了……”
第八章 心结
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监,朝中的大臣们,半数以上已经因为深刻体会到“天威”的厉害,而开始努力学习“善体帝心”的做官学来,以适应生存的环境中激烈的权力斗争;其余半数中的半数,则采行明哲保身的“乡愿”态度来维持自己的功名利禄,虽然不至于寡廉鲜耻、巧言令色,却也不敢向万历皇帝提出任何的忠言直谏;剩下的少数人?99lib.,虽有忠心、有见解、有骨气,却苦于职位低、孤掌难鸣,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就这样,万历皇帝开始尝到了完全随心所欲、再也无人劝谏的“做皇帝”的滋味……
因此,当他向臣子们提起了要继续进行张四维所提议的修筑陵寝的计划时,上自首辅申时行开始表示极力赞成,下至满朝文武官员,没有传出半点反对的声音。
在宫里,慈圣皇太后对于这件事也点头表示许可——修筑陵寝乃是正事,历代帝王的陵寝也大都是生前就开始修筑的,对这么一件正事,她不便表示反对;更何况,本朝在张居正为相的十年间,已达到了国势富强的程度,百姓安乐、府库充实,国家有足够的财力为万历皇帝预先修筑一座供他死后居住的宫殿——虽然万历皇帝今年才不过二十三岁。
而万历皇帝和郑德妃倒着实为了修筑陵寝的计划,很快就可以付诸实现而兴奋、雀跃不已;他们果然有得忙了,从选派官员、太监,再次的仔细勘查地理、命风水勘舆师前往实地探测、推算——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万历皇帝都兴致勃勃的亲自处理——光是在态度上,就已经和他上朝处理国政时的漫不经心、呵欠连天,有了天壤之别!
由于本朝的帝王陵寝,除了太祖因当时定都南京,所以孝陵位在南京,惠帝因成祖“靖难”失踪而未筑陵寝,景帝因英宗“南宫复辟”被废为王而无陵寝之外,其余的诸帝陵寝都位在离北京不远的昌平县;从成祖的长陵而下,每一座陵寝都盖得豪华精美、雄伟壮观、气势不凡,陵寝中更陪葬着大批的稀世珍宝——翻阅着前几朝皇帝陵寝的资料,万历皇帝兴奋得手指都微微的颤抖了起来;为了要和祖宗们在一起,他的陵寝也无法有选择的必须位在昌平,但是,除了地点以外的一切都可以完全藏书网按照他个人的意思建筑!
他想到前些时候,自己只不过想在这座生前居住的皇宫里盖座戏台,却无法实现的遗憾,现在立刻就可以得到补偿了——想要改变这座代代相传的皇官建筑是根本不可能的了,但是,筑一座全新的陵寝,一切的规划全都可以随心所欲:“那是朕的‘地宫’,全都由得朕做主的!”
小时候心理上受到了压抑,使得现在的他对“做主权”特别重视,一旦能够得到,便加倍兴奋、快乐;于是,他每天都兴高采烈的和郑德妃讨论着他死后所要居住的“地宫”的样式、形制、装饰,以及陪葬的物件;一面宣了画师进宫来,替他把心目中理想的陵寝给画出具体的形状来,每隔几天又因为他有了新的想头而重加增补修改……
就这样,陵寝的草图画了.许久还迟迟未能定稿,下一步的工作也就一路顺延了下去,但是,万历皇帝的想像和创作的欲望却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情便出奇的好,更不在乎反覆的修改着草图、延缓着进度;他只觉得心中快乐,以往的缺憾如今开始一一的填补了。
在整个修筑陵寝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唯一令他产生过烦恼的竟是郑德妃——女人心,海底针,饶他贵为天下第一人的皇帝也摸不透;原本兴高采烈的陪着他想这想那、帮他想了好多主意的郑德妃,没几天的功夫竟然就对修筑陵寝的事减了兴头。
她不再兴奋、热衷,而且懒洋洋、无精打彩,连话都打不起精神来说似的反应冷淡;勉强宣了她来到身边,她也是轻锁蛾眉,不言不语,原本如水的眸光中很明显的平添了落寞,甚至含着珠泪;问她话她也不肯说,饮食都减了;人也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了下去。
万历皇帝看着她,当然是心疼得不得了,但是,猜不出她的心中为什么不快乐,就无法对症下药,自己也只有干着急。
到了第三天,他倒是急中生智的想出了个主意:他把一向最善体人意的张诚叫到了身边,摒退了其他的太监、宫女,仔细的盘问。
“依你看来,这几天,郑娘娘的心里,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来着?”
张诚多少是有点“旁观者清”的,他歪着头,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回禀万历皇帝说:“依奴婢看,郑娘娘或许是因为张娘娘生了皇次子,心里有点儿酸……”
“哦——为了这个呀!”万历皇帝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出来:“小事一桩嘛!后宫妃嫔这么多,谁要生孩子,朕怎么拦得住呢?你替朕挑样好东西去给她,跟她说几句好话——别人生孩子算什么?朕最放在心里的还是她呀;再说,只要她肚皮争气的话,还怕生得比别人少吗?”
几句话听得张诚眯起眼来笑个不住,一面磕了头说声“奴婢遵旨”,一面退身出去当说客去了。
哪里知道,他这一去,过了许久才回来,一回到万历皇帝跟前,又是满脸的神秘兮兮。
于是,万历皇帝再次的摒退左右,单独和他谈话。
“奴婢该死,没能完成万岁爷吩咐的事……”张诚“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之后,先发制人似的满口认错,而且边说边不停的磕头:“郑娘娘不肯受赏,奴婢带去的珠宝首饰,全都原封不动的给带回来了!而且——奴婢该死,奴婢猜错了郑娘娘的心思,郑娘娘说,皇次子生得好,她瞧了白白胖胖的小孩儿,心里很喜欢……”
听他这么说着,万历皇帝不由自主的一叹:“唉——那她可是为了什么事不高兴呢?”
“奴婢——奴婢,倒是给探出了点头绪来了……”
张诚跪伏在地,头却抬了起来,偷偷的观察着万历皇帝的反应。
万历皇帝却是情溢乎辞的一迭声的说:“你快说……”
张诚低下头来,垂着眼道:“奴婢侍候着郑娘娘说话,跪了好半天,郑娘娘先是什么话也不肯说,奴婢只好拚命的向她提着说万岁爷心里有多疼她,见她瘦了下来,急得连筑陵的事都放着慢下来了,又说万岁爷心里头摆她第一个,半天不见她心里就不快活的;这样子说了好半天的话,才引得郑娘娘露了半句口风……”
“她说些什么来着?”
“郑娘娘说……”张诚再一次的偷眼观察着万历皇帝的神色反应,小心翼翼的回答:“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
“啊……”
张诚这么一说,万历皇帝登时就明白了郑德妃的心事和不快乐的原因,也让他自己陷入了为难之中,情绪登时就烦躁了起来。
原来,按照本朝的体制,帝陵中与皇帝同葬的只能有皇后一位而已,名分上为“妃”者,即使封到品级最高的皇贵妃,即使生前宠冠后宫,死后也只能另外葬在妃园,而不能进入帝陵与皇帝合葬;郑德妃对张诚所说的话,当然指的是这个问题,现在是她陪着万历皇帝一头热的规划筑陵诸事,以后陪着万历皇帝殡葬的却是别人,她必须冷清清、孤零零的独葬妃园?
“除非换她做皇后……”万历皇帝想着,嘴里不觉的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是,紧接而来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事,朕又做不了主了……”
皇后早已立了,要换上郑德妃当皇后,根本就难如上青天——本朝虽也曾有过废了已立的皇后,另立新后的前例,但是,必须是皇后有失德之行才可言废;现在的王皇后既老实且端庄,更深得慈圣皇太后的欢心,如要废后,一则没有理由,二则慈圣皇太后不会答应,三来,势必会在朝中引起不易摆平的轩然大波!藏书网
更何况,即使废后另立,郑德妃也不具有被立为新后的资格,她尚未生育,无法“母以子贵”;要立新后的第一顺位该是皇长子的生母,那个他从来也不曾付出过爱心和情意的王恭妃……
反覆的想着这些烦人的事,万历皇帝便一个头两个大的烦躁了起来;虽只是“家务小事”,却让他烦不胜烦,更想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来,弄得他苦恼不堪,只有命人拿了酒来,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昏睡了一天一夜,才得到了暂时的麻醉与逃避。
第九章 非敌即友
生存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意志力凭空和死神的魔掌搏斗着——死神似乎随时都可以轻易获胜似的嚣张,一双挟带着森森死气的魔掌挥舞得风雨不透,一面发出凄厉的呼号声,扑向挣扎中的生命;手无寸铁的意志力只有咬紧了牙关,苦苦的支撑着、抵御着……
“我是上天的儿子——我为安邦定乱而生……”
唯一的凭藉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意志的力量,从仅能维持不败而逐渐反击——整整的度过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的意志力总算战胜了死神,逼得死神黯然的退出了争夺他生命的战场。
缓缓的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从喉咙里困难的发出了一个声音:“水……”
一碗洁净的清水很快的就端到了他的唇边,一支汤匙从碗里舀了清水,送入了他的口中,一缕甘润的感觉顺着咽喉流了下去;一碗清水喂完,心口的感觉舒服了些。
这一回,他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的喝完水立刻又陷入昏迷状态了,反而能把眼睛睁得更大,仔细的看清了围坐在他身边的人,清楚的说了一句话:“我这是在哪儿?”
说话的声音虽小,但却清晰,听得全部的人都惊喜交集,额亦都头一个就欢呼了起来:“谢天谢地——您总算是醒了!”
努尔哈赤不但人清醒了,神智恢复了正常,痛楚的感觉也一起回来了,尤其是伤在颈子上,一说话立刻就牵动了伤口,马上就是一阵彻骨的痛;但是,神智一旦恢复,他的心里存了许多的话要问,根本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咬牙忍住了痛,他清楚的问:“我昏迷了多久?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告诉他:“我们还在翁克洛城里——我们已攻下了半座城,现在就和翁克洛城的守军隔着几条巷子对峙着;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战斗的能力了,只用弩箭守住阵脚,没有别的动静,我方也仅是守住已攻占的地方,没有继续发动攻击;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大家顾虑您的伤势,没有做任何的行动。”
努尔哈赤问:“我的伤,很重?”
“您受伤流血不止,昏迷不醒,情况十分危险;直到半个时辰前,伤口才算止住了血——大家本想撤退回建州左卫,但是您的伤口流血不止,不能在路上颠动,所以,大家决定固守在这里,等您的伤势减轻后再采取进退的行动!”这回是舒尔哈齐一个人回答他的话:“现在,您总算脱险了——血止住了,人也醒过来了,看来是不碍事了!”
额亦都也有了笑容:“只要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复原的,三个月以后,保管您还能像以前一样打老虎的!”
努尔哈赤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支箭,只要再移上一分就正中咽喉——我就没命了,还打什么老虎!”
舒尔哈齐忿忿的说:“射您的人名叫罗科——现在您醒了,我们立刻发动攻势,我去把那个什么罗科的给抓来,绑在树上射他个一百箭,叫他做一只死刺猬!”
说着,他跳起身来就往外冲,但是,安费扬古却赶上两步,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了他回来:“别这么冲动!努尔哈赤人虽醒了,伤势却还很重,禁不起战争的折腾;而且,我们所携带的粮草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不如先退兵回建州左卫,等努尔哈赤的伤势完全痊愈后再来攻打!”
额亦都歪头一想,也赞成安费扬古的意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养好努尔哈赤的伤,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于是,大家决定退兵回建州左卫。
努尔哈赤的身体一向十分健壮,再加上又只二十六岁的年龄,受的箭伤便很快的复原了,只是在身上留下了极明显的伤痕;尤其是颈子上的疤痕,由于是一箭射穿颈肉,伤口就有两个,愈后的疤痕竟如颈上扣了两颗棋子般的,令人望而惊心;反而是他本人并不怎么在意,从痛楚稍减时就开始恢复往常的谈笑风生;体力稍一恢复,也就又开始埋首工作。
这次的工作重心当然是重新拟定攻打翁克洛城的计划,由于吃过了“神箭手”的亏,他便特别加强这方面的防备;首先,他参考了许多种盾牌的样式,设计出有别于一般铁质长方形的盾牌,而改用圆形;并且设计了一套专门在近距离攻击“神箭手”的方法,使兵士手持圆盾,低身滚地以避开羽箭的射击范围,逼近“神箭手”的身边,攻击双腿——“神箭手”的利器在于弓与箭,这种滚地而来的攻势,可以使他们无法发挥长处。
努尔哈赤先命工匠打造了五十面圆盾,再从军士中挑选了五十人交给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训练;果然,一段日子后,这五十名军士都已经把这套攻击方法练习得十分纯熟,一手持短刀,一手持圆盾,在地上滚得像球一样的顺溜、敏捷。等到努尔哈赤亲自校阅的时候,这五十人分成两队,扑向两个目标;手持的圆盾像蚌的壳般的保护着他们,使他们在远距离时挡开了长箭,而滚过了羽箭的射程之后,他们滚动的速度更快了,不多久就滚到了目标人的脚下,二十五人合力一抱,就活捉了目标人。
“太好了!太好了!”
看了他们的表演,努尔哈赤高兴的鼓起掌来,大声的说道:“有了这五十人,翁克洛城可以一举攻下了!”
果然,当他的军队攻进翁克洛城的时候,这队“滚地队”立刻发挥了平日精良的训练,向着鄂尔果尼和罗科这两个神箭手滚了过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活捉了鄂尔果尼和罗科。
翁克洛城当然是顺利的攻下了,发落了城主和主要的几件大事后,鄂尔果尼和罗科两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推了上来。
仇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几个人再一想到努尔哈赤险些丧生在他两人的箭下,胸中的怒火就烧得更旺,异口同声的主张把这两人绑在树上,受万箭穿心之刑。
这两人倒也是铁铮铮的汉子,双手被反绑了,耳中听着这些残酷的主张,脸上却了无惧意,挺着胸膛,直直的站立着,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看着这两人的神情,努尔哈赤不由得暗暗点了两下头,心中想着:“三国时候,老将黄忠本是与刘备为敌的,日后却为刘备立了许多功劳——严颜也是如此,他被擒之时,傲然喝道:‘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千古传为美谈;就连张飞那莽夫都能以礼敬而使严将军降,我难道不能吗?这两人箭法如神,如能为我所用,定能立下不少功劳!”
想到这里,他立刻就笑盈盈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他先是对身边的三个弟弟、额亦都、安费扬古说道:“两军交战,志在取胜,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我们率军攻打翁克洛城,他两人身为翁克洛城的守将,为了保护翁克洛城而拿箭射我,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呀!能把我射成重伤,这表示他们的武艺高超、箭法精妙;像这样既忠心、勇敢,而又武艺超群的人,一向是我所敬爱的,若是他们在战场上失手被杀,我尚且觉得可惜,怎么反而要处死他们呢?”
这几句话说得大出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就连鄂尔果尼和罗科这两个当事人也听得傻眼了,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而努尔哈赤却一贯的从容自在的说了下去:“从他两人各射我一箭的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两人是我的敌人,因此为了翁克洛城而射我——假如他们投效了我,一定也会为我去射敌人,以他们的武艺,一定能为我立下许多功劳的……”
这下,人人恍然大悟,鄂尔果尼和罗科的眼中更是掠过了一丝感动的神色;额亦都走到两人跟前,在两人的肩上各拍了一掌道:“黄忠、严颜都是名将,难道不值得你们效法吗?”
说着,他一使眼色,原来负责押解两人的军士立刻就为他们松了绑。
绳子一解间,鄂尔果尼和罗科两人不约而同的一起拜倒在地,异口同声的说:“从此以后,我俩誓死效忠……”
努尔哈赤上前亲自扶起了两人,高兴得仰天大笑说:“我又多了两个一起奋斗的伙伴!”
于是,他在清点了翁克洛城的人、畜、财物等战利之后,和建州左卫原有的一切合并统计后,再依照他前些日子所拟定的构想分配,把每三百人编为一个“牛碌”的单位,设一名“额真”来统领,三个弟弟们和额亦都、安费扬古都分别统领了一或两个牛碌,而鄂尔果尼和罗科也被任命为牛碌额真,统领三百人。
这样的处理,他不但赢得了鄂尔果尼和罗科的誓死效忠,更使得他麾下的所有归属于建州左卫的人,衷心的称颂他的广博的胸襟、气度,从四面八方自动前来投效在他的麾下的人马更是如涌泉般的滔滔不绝……
第十章 德之贼
万历皇帝费了好大的劲,奉命传话的张诚也只差没说破了嘴皮,这才哄得郑德妃回心转意。
“皇后还没有生育,只要娘娘您的肚皮争气,给万岁爷生下个皇子,万岁爷就能想法子封做皇太子,到时候,万岁爷才能名正言顺的下诏改立皇后……”
“娘娘正当花样年华,宠冠后宫,生个皇子是易如反掌的事……”
“万岁爷最放在心上的是娘娘您啊,他的心里何尝不想立您当皇后哪,只不过是碍着本 671d." >朝的体制,一定得等您生了皇子才能办这事——就为了娘娘您这几日嘟着个小嘴儿,不肯奉诏上乾清宫去,万岁爷到了您这里,您也不爱搭理;万岁爷就一连几天,不管进什么膳都不香,夜里更是睡不香……”
“奴婢这可不是帮着万岁爷说话,实在是替娘娘您盘算哪——要是娘娘您一直僵着不肯侍候.99lib.t>万岁爷,肚子里可怎么生得出皇子来呢?”
最后一句话把郑德妃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事情才总算有了云破月开的转机,张诚又趁机说了许多逗趣的话,郑德妃这才开始带着笑容,重新施朱粉、画黛青的仔细打扮了一番,然后,轻移莲步,登上软轿,在张诚的护送下,去到乾清宫伴驾。
万历皇帝一听到她已经回心转意的通报,登时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面命人先预备下酒菜,一面则挑选了一批珠宝首饰,一等郑德妃的步子踏进,立刻就呈现在她的眼前——而郑德妃也因为张诚的话在她的心里起了作用,对于如何把握住万历皇帝的爱,以“生皇子”来达到她登上皇后宝座的目标,有了非常明确的认定;因此,在经过了这一番波折之后,她重新在万历皇帝面前出现的时候,不但在外貌上修饰得更加美丽娇艳,态度上更加的柔顺体贴,在床笫间更是曲意承欢……
于是,接下来的一连三天,万历皇帝不但停止了早朝,甚且除了与郑德妃厮守之外,什么事也不做;到了第四天,他也只勉强的拨出了片刻的时间来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奖赏张诚,除了在物质上的金银物品之外,还有职权方面的增加——这么一来,张诚的权力自然又大了许多,连筑陵的事也开始让他参预了。
而当这些发生在皇宫里的“故事”传到了首辅申时行的耳中时,申时行在表面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在私底下却忍不住的忧从中来。
他的忧虑有好几重,先是筑陵一事就牵涉了许多问题,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当初张四维提议筑陵的目的是在转移万历皇帝的注意力,以免万历皇帝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在清算张居正上;但是,这个目的根本没能达成,张居正不但被追夺官位、抄家、长子被逼自杀,而且全部的家属被流放到边疆,只余七十多岁的老母,发给了一幢老屋,在京养老——张居正的身后之惨,是始料不及的;而这么一个提议,竟引起了万历皇帝要认真实行的想头,也是始料不及的;他在表面上不得不极力赞成,心里却不免另有想法。
“万岁爷渐喜奢华,又有郑德妃和张诚这两个人帮着出主意,筑个陵,怕不要花上几百万两银子,这叫户部到哪里去筹钱呢?”
心里默默的想了一遍,答案当然是有的——皇帝要用钱,就要百姓多纳税,这根本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的千古不变的定律,但是,这么一来,张居正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所推行的财政、赋税方面的改革,立刻就会被全部推翻,“一条鞭税制”的良法美意,将荡然无存,税法一改,赋税一加,首当其冲要倒霉的当然是天下百姓!
更何况,筑陵的大工程一动,要动用大批的工匠与金钱,全国的许多造桥铺路、修城开河的工程一大半以上都要暂时停顿下来,影响百姓甚巨!
想到这里,申时行不自觉的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摇着头喃喃的自言自语:“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他的瘦尖脸上满布皱纹,嘴唇、下巴上留着几许花白胡须,声音从胡须后面发出来,便几近于无,好在他这话也不是要说给别人听的——此刻他的书房中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墙上挂的一幅画中有人而已!
可是,他的感慨还没有完全抒发,就已经有人打断了他的独白;家人来报:“许国许大人来访!”
“快请……”许国的职位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仅次于他的为次辅,一向与他相善,因此他一听这个名字就不假思索的命请,一面却不自觉的嘀咕了一声:“还下着雨呢,他倒好兴致!”
说着,一面举步出迎;由于两人同朝为官,而且私交甚笃,有如至亲好友,便无须如上宾外客般的客套拘礼,直接就迎入书房中坐了。
申时行的这间书房布置得颇具匠心,壁上正中挂着一幅南唐董源的名画《洞天山堂》,两旁的对联却是元末倪云林的真迹,写的是王维的诗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这组字画当然是申时行亲自精心配置的,字里画间暗寓着他的心态;王维官右丞,他现任首辅,乃是实质的丞相,论身分也相当;而诗画的内容却又标榜着高古、隐逸、与世无争,便彷佛在代替他发言说:“我现在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但我的心却是清高的,高得随时可以挂冠而去,藏书网隐逸山林!”
虽然这话是在自欺欺人,但因为他贵为首辅,便从来也没有人揭穿过真相;许国则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的习惯了,而且在官场打滚了几十年,早就懂得面具和真面目之间的一切学问,因此,走进书房、在客位上就座、乃至接过盖碗来喝茶,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他根本连看都不看墙上的字画一眼。
啜了口茶,申时行便率先说话,他唤着许国的字说:“维桢,你真好兴致,这等大雨滂沱的日子,还出来串门子;我就不行了,虽然在家里闷得慌,这把老骨头却打不起劲出门找朋友呢!”
许国眯着眼笑了起来:“老公祖是修养藏书网好,在家坐得住;下官实在是因为几天不上朝了,蹲在家里,总觉得骨头都快生锈了,就是冒了雨也要出来走动走动!”
申时行摸摸胡子道:“幸好你我两家住得近,以后不上朝的日子,你就上我这儿来下盘棋,解解闷吧,免得你我这两把老骨头都生起锈来!”
许国先点了两下头道:“这么一来,就不怕没朝可上了!”
说着,他却又摇了两下头,自顾自似的低声说道:“却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有朝可上呢?”
可是,一听这话,申时行却倏的睁大了眼睛,悚然心惊似的注视着许国,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来,语重心长的对许国说:“维桢,你该不是——真的来找我闲嗑牙的吧?”
许国的反应也是谨慎的,但是,他的个性本来就比较木强,地位没有申时行高,顾忌也就没那么多,他只是压低了嗓门说话,内容却没有太多的保留:“老公祖——宫里传出来的话,老公祖一定早就知道了;郑德妃志在后座,果真让她生了皇子,将来准出乱子!万岁爷这样三天两头的不上朝,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老公祖一朝首辅,肩挑天下大任,想必已有了防治之道,如有差遣,下官万死不辞!”
申时行听他说着话,眼皮却渐渐的阖拢了,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话,才又慢慢的睁开了,眼光中流露着一股茫然的神色,半晌才在喉咙中干咳了一声,拱了拱手说:“如何防治,愿维桢有以教我!”
他这么一说,便轮到许国愣住了,也一样的过了半晌才说话:“老公祖或可率领群臣上书……”
申时行报之以一个苦笑,连声说:“或可一试,或可一试……”
许国看他满口应承,神色却有异,便问:“老公祖莫非有什么碍难之处?”
申时行干咳了两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唤了家人上来,命传棋局侍候;这么一来,许国已知此行的目的落了空,也就不再多话了,两人一等棋局摆上便下起棋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申时行的棋力原本在许国之上,这一回却不知怎的竟连输三盘,连扳手的机会都没有。
许国虽然赢得轻松,心里却没来由的升起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彷佛这三盘棋赢得不光彩似的;因此,三盘棋一下完,他也就怏怏然的告辞了。
天上还在下着雨,阴阴湿湿的感觉非常难过;申时行目送着许国踩着湿淋淋的雨水,步入已经抬进中庭里来的轿子,轿帘一放下,他心里也不知不觉的升起了一股平静得异常的声音:“维桢,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想陷我坠入万劫不复之中?”
想着,他那一向望之谦和、不太有神情变化的瘦脸上的嘴角突然牵动了两下,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莫非,你想用这个法子让我下台?你——觊觎我的位子——可还早着呢!”
心里冷笑着,脸上的神情当然也就更冷了;幸好许国早已上了轿子,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更听不到他的声音,申时行心中的秘密想头,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而已。
可是,尽管他的心中自认为对许国的一切都掌握得住,当他转身举步踱向书房时的步子却更显得沉重、吃力,甚且蹒跚;心里堆积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些,几乎使他不胜负荷。
他并不在乎许国觊觎自己的位子,许国这个人性子急、主见强,既缺少文臣应有的雍容大度,也常和言官们发生冲突,光是这几个缺点就已经不具有什么竞争力了,哪里还能抢走自己的位子呢?更何况,别说是一个许国,就是全部的朝臣中觊觎自己位子的人一起算上,他也有对付得了的自信——首辅只有一个,阁臣觊觎这唯一的位子,千方百计的想取而代之,哪一朝没有过呢?哪一天不在进行着暗地里的斗争呢?大臣间的明争暗斗,根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自己既有本事坐上了这个位子,就会有本事对付飞到这个位子闻香的苍蝇……
真正难以应付的是皇帝——皇帝的心也一样是海底针,极难捉摸,而且,稍微捉摸得不对就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灾难和恐怖的下场。
张居正的殷监不远——其实,不只是张居正;在专制、极权为中国历代之冠的本朝,几乎所有敢忠言直谏、刚正不阿的臣子都没有落得过好下场;早自太祖开国之初,就大肆诛戮功臣,创下廷杖制度,使得在朝为官的大臣毫无个人尊严可言……
“唉!屈指算来,宦途上已经走过了二十三年……”
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土,在朝中确实已经做了二十三年的官了,除开刚中进士的前一、两年的摸索期外,他秉持着自己洞彻了人情世故和现实环境之后所决定的“乡愿”的原则,一切都还算顺利,首辅的位于也稳稳到手。
“今后该如何自处?”
站在气势磅礡的《洞天山堂》的图画前,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得瘦小,脸上的皱纹更多,须发更白,神色更显黯淡;他苦苦的思考着,沉重的压力使他的背显得更驼了。
许国的话并没有错,万历皇帝经常不上朝,郑德妃志在后座,将来都会出乱子的——自己身为首辅,是不是该想出法子来预防这些危机的发生呢?
可是,万历皇帝的反应又会怎么样呢?
年少的他会听得进逆耳的忠言吗?肯舍去眼前的逸乐而勤于政事吗?
“难啊——难啊……”
一缕微细的声音自他的唇中颤出,心中的寒意更深,眼前则浮起了一幕幕本朝经常发生的画面:摘下乌纱帽、脱去官服、由太监们按倒在地上,头向下,贴在地面,背朝上,四肢被太监们牢牢的按紧,厚重的大木棍随即狠狠的打在身上,负责计数的太监则大声的喊着:一、二、三、四……
自己如果违逆了万历皇帝的下场就已经在眼前了;非但现任首辅的荣华富贵、权势名位都没有了,轻则丢官、中则廷杖、重则处死、抄家、祸遗子孙——他越想,眼神就眯得越黯淡,背就驼得越弯,使得站在表现山林隐逸、高风亮节的字画前的他更显得渺小……
淅沥沥的雨一直在下着。
第十一章 为官法门
又是一年将尽,万历皇帝当然又是早早的给自己放了年假,一切的政事都抛到了脑后,专心的与郑德妃共度良辰美景,咀嚼爱情的甜美滋味。
这一天,他又宣了郑德妃母家的女乐进宫来演唱传奇,在丝竹管弦与曼妙的歌舞中,他一手轻揽郑德妃的纤腰,一手握着金樽酒杯,心醉了,人也酥了。
为了讨他的欢心,女乐们特地排练了时新的《浣纱记》来献演;《浣纱记》出自文士梁辰鱼之手,词曲清丽华美,婉转动听,叙述的是西施亡吴的故事;西施本是古代最著名的美女,演出的女伶也特意的培训了一名色艺双全的妙龄少女担任;她的嗓音清脆娇嫩,眼波流媚,肌肤胜雪,朱唇一点;当她唱到《采莲》一折,由净角扮的夫差陪着她,听她如黄莺般的唱着……
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夫差鼓着掌笑赞:“绝妙!拿酒来,我饮一大觥!”
万历皇帝听得既朦胧又开怀,举着酒杯大喊道:“一大觥怎么够?我饮三大觥!”
说着,他果然“咕咚”“咕咚”的连喝了三大杯酒,这么一来,他的两眼就更迷离了。那演戏的西施和夫差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按照剧本再继续唱下去;西施随着伴奏的音乐唱着……
采莲采莲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极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一望平,吴歌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不可攀,江南采莲今已暮,海上征夫犹未还!
夫差依着剧本念道:“更妙!更妙!我再饮一大觥!”
万历皇帝再一次的大叫:“一大觥怎么够……”
边叫边又浮了好几大白,就这样,一折“采莲”刚唱完,他就已经醉倒在郑德妃的怀中,呼呼的睡去了。
但是,尽管在皇宫中是这样的旖旎春光,在首辅申时行的府中却正笼着一股严肃、沉重的气氛;申时行正因为万历皇帝提早放了年假,整日无所事事,便叫了两个儿子来,传授起他们做官的方法来。
申时行有两个儿子,长名用懋,次名用嘉,年纪都已经不小了,用懋已经中了进士,现职是兵部职方郎中;用嘉也已经中了举人;但是,申时行总以为他们少年心性,在人情世故上还不够练达,对本朝的官僚体制了解得还不够透彻,对于如何在官场中立足、如何仰承帝心的方法、经验和火候更是不足;因此,他趁着这个空闲,亲自的教育着儿子们。
他先是讲述了一些在本朝为官所应有的态度和基本方法,再一一举出本朝开国两百年来的几个实例做为印证,诸如成祖朝“靖难”,一干忠于建文帝、自以为有气节的大臣们惨烈的下场;英宗“南宫复辟”,曾经功在社稷的于谦弃市;世宗朝的“大礼议”廷杖便当场杖死了一百多人——这种种的例子在在都证实着,本朝的体制是“君权至上”,一切都是以皇帝为中心的,为人臣者,犯了别的错都还不打紧,唯独皇帝的心意是不可违逆的!
他唯恐两个儿子圣贤书读多了,脑袋里装满了孔孟等等古圣先贤的政治理想,而罔顾了活在本朝的现实,只得再三的提醒着他们;再接下来,他又为两个儿子讲述了所谓“人情世故”的真义,并且举了实际的例子:“本朝自罢丞相制,设立内阁以来,阁臣间的明争暗斗始终不曾停止过,人人都想坐上首辅的位子,因此不惜用尽手段——世宗朝的夏言与严嵩之间的斗争便是一个大好的例子,当时,夏言任首辅,严嵩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次辅;夏言的个性刚正不阿,不苟言笑,脾气急躁,稍有不逊即出言凌人;严嵩为人阴狠毒辣,但表面上却柔媚温顺、笑脸迎人,在世宗皇帝面前更是诚惶诚恐,和夏言的傲骨嶙峋恰成反比。”
“当时,世宗皇帝崇信道教,热衷举行各种道教的仪式,夏言因为是方正的读书人,不屑于道士做法的把戏,便经常违逆帝心,弄得世宗皇帝的心中对他越来越不高兴;严嵩却正好相反,世宗皇帝要上表给玉皇大帝的‘青词’,他便竭尽心力的作得辞藻华美、文情并茂,因而深得帝心。夏言不肯戴御赐的道冠,严嵩则不但戴,还笼上轻纱以示虔敬;这样,不消说,两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已经颠倒过来了。”
“而在对朝臣的人际关系上,严嵩做得更是成功,夏言对属下办事的效率要求高,便不免失之严厉,大臣中受到处分的人不少,心怀怨恨的人更多;严嵩则不然,他总是笑脸迎人,处事宽和,礼贤下士,更极力救援被夏言所处分的人;这么一来,朝中群臣的人心也大都倒向严嵩而去了。”
“嘉靖二十七年,严嵩的机会来了;活跃于河套的吉囊入寇,亲严嵩的大臣中,开始有人放出风声,说这是夏言与总制陕西三边军务的曾铣所执行的‘复套’行动所造成的后果,言官们也纷纷上书弹劾,指责夏言交结边臣、互相串通,共谋奸利,导致外敌入寇,并且欺君罔上——这些攻击使得夏言遭到罢职、入狱,最后绑赴刑场问斩的命运……”..
故事说完了,申时行那略带着苍老、沙哑的声音和迟缓的语调,在拖了一阵子尾音之后就整个的消失了,四周立刻陷入了异乎于寻常的寂静中,因而使得屋外的风雪声显得更大了。
申用懋和申用嘉兄弟两个的反应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交替起伏,头却低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刚正和柔媚两种典型的下场已有前例在先,才过世不久的张居正的例子则更是活生生的摆在眼前;只是,兄弟两人听了这席话之后的反应是一言不发,那就连做父亲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此刻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了。
反而是远在关外的李成梁,倒像是申时行的知音似的,两人之间不存着代沟;年关还未到,不菲的年礼已经打发人早早的送了来,另外还附了一封长信,信中透露着,辽东又将有战事,他将戮力沙场,唯愿立了战功后,仍请“老公祖”在万岁爷面前多多美言。
看完信,申时行也就对辽东所即将发生的战事有了初步的了解;原来,李成梁得到情报,两年多前死在他手里的泰宁部长速把亥之子把兔儿想报父仇,聚集了土蛮等一些人马,打算进犯渖阳,他已经得到了确实的情报,并做了周密的部署,料定这一次又会有辉煌的战功上报。
土蛮是蒙古达延汗的后裔——达延汗死时,由于长子早死,实际的领导权落入四子巴尔苏·博罗得之手;等到长子之子博迪·阿克拉成年后即可汗位,所能控制的地方仅是左翼的三个万户,其余仍听命于巴尔苏·博罗得,而巴尔苏·博罗得之子俺答又是十分杰出的人才,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因此,博迪·阿克拉之子库登可汗即位后,因为畏惧俺答的兼并而由原来的宣府塞外向东移,移到辽河上游,到兀良哈三卫附近,并且收了三部中的福余杂部,而与其他二部的泰宁及朵颜接壤。99lib?
库登可汗死后,他的儿子图们可汗即位,本朝因讹音才称之为“土蛮”;图们可汗也是位很有武略的杰出人才,因此势力渐大,开始成为辽东的边患。
他结合了泰宁卫的部长速把亥、炒花、朵颜卫的部长董狐狸与长昂,几部联合起来,实力更加的强大,便经常侵入辽东,劫夺人畜财物,弄得朝廷头痛不已。
而李成梁的功名却似乎是由土蛮所一手栽培的——除了诛杀王杲、阿太父子及叶赫部的清佳砮、杨吉砮之外,李成梁打胜战、加官进爵的原因全部都是“破土蛮”;从穆宗隆庆元年开始,李成梁进位副总兵的机会就是因为土蛮侵略永平,赴援有功;此后的十几年的时间,土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兴兵侵犯边境一次,带给李成梁许多打战立功的机会,宦途一路顺风的扶摇直上……
万历六年十二月的直捣圜山之役,使李成梁得到了“宁远伯”的封号,威名之盛凌驾了本朝任何一位武将。
而在战场上诛杀了为患辽左二十年的泰宁部长速把亥,又使他得到了诏赐甲第京师、世廕锦衣指挥使的荣耀;那是在万历十年的三月,速把亥率弟炒花、儿子卜言兔入犯义州;李成梁在镇夷堡设下埋伏,大军集结,严阵以待;就在两军对垒、激战的时候,李成梁麾下的参将李平胡一箭射中了速把亥的腋下,速把亥坠马,被苍头李有名上前斩杀,其部因此溃散窜逃,炒花等恸哭而去。
现在,速把亥的儿子为了报父仇,重新聚合人马寇边,而事先已经得到消息的李成梁当然会有妥善的部署,虽然一场硬战难免,胜算却很高……
想到这里,申时行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道得意的笑容;李成梁是他的人,打了胜仗,在皇帝面前连他都有面子,对地位的巩固极有帮助,当然是件美事。
“仗你打,好处大家都有……”
申时行快慰的点了两下头,接着便唤了师爷来,口述了给李成梁回信的内容,交代去办;然后,他在心里开始盘算了起来,如何把李成梁的捷报安排在开春后,万历皇帝第一天上朝的时候奏上去,讨个开春大喜……
而努尔哈赤在接获了把兔儿聚集人马要找李成梁报父仇的情报时,心中的反应则是窃喜不已。
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么一来,李成梁就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兀良哈三卫方面,大部分的军事力量也得用在对付兀良哈三卫上,自然就减低了对女真方面的注意力——这是个机会,他认为自己应该好好的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趁李成梁与兀良哈三卫发生冲突而无暇顾及自己的时候,再壮大一些实力。
仔细考虑了一番,他把目标锁定在界凡寨——他已经得到了情报,>马儿墩寨的寨主讷申和万济汉已经逃到了界凡寨,用这个理由攻打界凡寨是师出有名的。
于是,他积极筹备了起来,预定在过了年后的二月间出兵。由于界凡寨的兵力不强,他便打算采秘密前往偷袭的方式进行,因此,这一次的出兵,他只率领了二十五名披重甲的武士和五十名兵卒前往。
这二十五名披重甲的武士都是他从几百人中挑选出来,再亲自训练了好一段日子的精锐之士,个个武艺不凡,勇猛过人,对他更是忠贞不二,誓死效命;他对他们很有信心,更打算趁这次的出兵,磨练他们以寡击众的能力。
二月里的天气是风雪交加、严寒刺骨;但是,这一支队伍既是由不怕死的勇士所组成,当然更无惧于寒冷,个个抬头挺胸的冒着风雪跨上战马……
界凡寨很快的就如预料中的被攻破了,可是,结果却是令人大失所望的——界凡寨的人事先得到了消息,有了防备,竟以“坚壁清野”的方法来对付他们,所有的人畜财物都已搬运一空,因此,一点俘获也没有。
大失所望之下,努尔哈赤也只得下令返回;于是,一行人只好空手而回。
却不料,讷申和界凡寨主巴穆尼两人所订下的计谋才正要开始展开——原来,他们两人早已聚合了界凡、萨尔浒、东佳、巴尔达四城总数四百多人的兵力,先布下“空城计”,让努尔哈赤无所获而返,然后在半路上追击。
果然,一等努尔哈赤踏上回程,这支队伍就从后面追击掩杀了过来。
率领队伍走在前面的努尔哈赤听到队伍后面传来的喊叫声,心中登时明白了,但由于变生肘腋,只有当机立断的应变,于是,他立刻下令且战且走,而且让队伍尽量靠拢、横排并走,以免让敌人从中间截断后各个击破;这样,一路的往回程撤退。
谁知道一路撤到了太兰冈的时候,敌军的人马又增加了一些——讷申和巴穆尼两人亲自率领了一支队伍赶来,加入了追杀他们的行列,并且撇开了别人,一路的往努尔哈赤追来,两人策马并进,身后的队伍则采包围的准备。
努尔哈赤一见这两人现身,立刻掉转马头应战;他手持长刀,舞动得虎虎生风;讷申的武器也是长刀,巴穆尼则使长矛,两人口中分别发出一声大喝,架起武器就往努尔哈赤身上砍刺了过去。
努尔哈赤以一敌二,便索性连马鞭都拿来当武器使用,讷申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急智,被他“刷”的一鞭抽个正着,脸上登时就现出了一条血痕;这下,讷申心中大恼,一柄长刀迳自针对着马鞭舞来。
马鞭究竟不是正式的武器,质料也并不坚固,在讷申的缠攻之下,几个回合便卷住了讷申的刀刃,讷申稍为用力一挥,马鞭立时就断成了两截;可是,努尔哈赤却趁着讷申的注意力集中在斩断马鞭的一刹那间,挥刀取得了他的性命。
眼看着讷申丧命,躯体直直的从马上坠了下来,巴穆尼的心中大骇,竟打算从努尔哈赤的身后趁其不备的逃走;努尔哈赤想要掉转马头追他,又怕慢了分亳,失了时机,所幸他的马术精良,且按马不动,就在马上回身拉弓,一箭射去,正中巴穆尼的要害,登时也就毙命坠马。
这下子,努尔哈赤的部下全部高声欢呼了起来:“努尔哈赤贝勒神勇……”
反之,敌方的人马却全都被慑住,眼看着努尔哈赤一举杀了他们两个首领,全部目瞪口呆的愣在当场;努尔哈赤并不想多所杀戮,心里也知道敌方现在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并不足畏,便决定不理会他们,自顾自的撤退,于是下令整军出发。
可是,他的部队一动,敌方的人马却又像不甘心似的尾随在后,弄得他嫌烦,想下令上去冲杀一阵,把他们赶跑,小队长却向他报告:“马匹都已经疲惫不堪,不能再骑了,怎么办?”
听到这种报告,努尔哈赤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但他却不能不做决定,于是,他告诉小队长:“马匹疲惫的事,不能让敌方知道,否则后果不可想像,你切不可高声传令,命大家一个个附耳传话——你要大家下马步行,以弓弰在雪地上拂扫,装做是在捡拾箭矢,慢慢的牵马过岭,喂它们喝点盐水、吃点炒面,休息一会儿;我带几个人留在这里断后!”
小队长得令便依计行事去了,努尔哈赤带着七名武士留在原地,索性把讷申和巴穆尼的尸体拉到一处,仔细的审视了起来;敌方的部众看了,大惊失色的喊道:“你杀了我们的首领,还不离去!看他们的尸体做什么?难道你杀了他们还不够,竟想吃他们的肉?你快走开,我们要带他们的遗骸回去殡葬!”
努尔哈赤故意瞪大了眼睛说道:“讷申与我为难,我杀都已经杀了,就算吃了他的肉,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着..却缓缓的起身,带着七名武士撤退;到了前面的树林子,他便和七名武士把甲胄脱下,连同武器挂在树上,再分别逐一的摇动树枝,这样,从远处看来,便像是树林中埋伏了大队的人马似的——就这样,追赶他的敌方人马便以为树林子里面有埋伏,又兼首领已死,军心涣散,不敢贸然冲进树林里去追赶,也就全部退回界凡寨去了。
等他们退尽之后,努尔哈赤这才从从容容的带领着自己的部队回建州左卫——他带出来的队伍,连一匹马都不少的安然撤回。
第十二章 龙子
当春神舞动着翩翩的双翼,婀娜曼妙的重新回到人间,带回来蓬勃的生气,使百花齐放,万物复苏的时候,郑德妃天从人愿的怀了身孕。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大喜!”
原本为了她偶感不适而召来视诊的御医,在把过了她的脉之后,立刻满脸笑容的跪在纱帐中,连连的叩着头,再三的称颂着。
御医当然是得到了重赏,而人在纱帐中,耳朵里把御医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仔细的听进心坎里去的郑德妃,脸上虽然极力的压制着笑意,尽量的表现着以“平常心”来面对这个喜讯,骨子里却怎么也忍不住的心花怒放。
怀孕对她来说,可不只是一个“喜讯”,而是一生事业的开始……
她出生于富裕的盐商之家,优越的经济环境使她比一般的女子更懂得生活的品味,也比一般的女子多了受教育的机会;幼年的时候,她在自家所设的私塾中和同年龄的族中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启蒙、认字、读书;到了十岁,男孩和女孩分开受教,家里特别为她们几个姐妹请了女师来教授,女孩子不用参加科举,不用习作八股文,便读些女四书、女儿经之类的书,兼习其他的才艺,她的本性聪明、细心,几年下来,每样功课都是诸姐妹之冠。
那几年,她对读书、写字也确实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花了不少时间在上头,这便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她变得更加聪明、细心、懂事、善体人意——她的容貌本已是诸姐妹中最美的,再一加上书卷的薰陶,出落得气质更加高雅不凡——和姐妹们比较起来,她的内在美和外在美都是遥遥领先的。
十三岁那年,家里请来了个相士,给每一个人算命;几个孩子的八字逐一的算过,相士的反应都很平常,唯独算到最后的一份,突然面露惊讶的问:“这是哪一位的?”
她的父亲郑承宪回答:“小女柔云……”
那名相士沉吟了好半天才说:“从八字上看来,令嫒的命贵不可言,乃府上所有人之冠;而且夫妻恩爱,福禄不断;只不过,怪的是子孙先荣后劫——在下学浅,这一点就实在参不透——总之,令嫒的命大非寻常人,既生在府上,恐是应在婿家——择婿宜慎啊!”
听了相士这么说,郑承宪心中将信将疑的拿捏不定,但择婿的条件也就自然而然的从严了,延误了好一段日子还没有择定;却不料接下来就遇上了万历皇帝选淑女,她以出色的美貌中选,入宫服侍皇帝。
这下子,郑承宪相信相士所言不虚了:“呵——呵——果然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然而,相士的话也未必完全属实,她的富贵和荣华并不是全凭先天的“贵不可言”的命格得来的,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踏进了皇宫的大门以后才知道,金碧辉煌的皇宫里面的情况和在外面的人所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入选为淑女,她也没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皇宫里的女人有好几千,而真正的男人只有皇帝一个,连想让皇帝看自己一眼都难!
她听说过汉朝的王昭君的故事,也亲自体验了冷清的“宫廷生活”,要想不落得王昭君的下场,或者老死深宫,就必须设法突破眼前的困境!
于是,她用尽了一切的办法争取机会;读书识字、聪明懂事的这些条件帮了她自己很大的忙——比起一般女人来,她从这些条件上所发展出来的心机和手段都是高人一等的——再加上出色、动人的美貌,经过了半年的努力,她终于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万历皇帝才看了她一眼,就被她深深的吸引住了,掉进了她所撒下的爱情的网。
很快的,她被册为淑嫔——进位为德妃——在这前后长达三年的日子里,她先是使出浑身解数的牢牢的抓住了万历皇帝的心,一面也暗中审慎、仔细的观察、研究自己所处身的环境,以便针对着现实环境的限制,设计出一套适合自己采用的让自己提高地位的方法来。
经过一段日子的仔细观察、思考,她的心中己有了十分明确的判断:皇宫中除了两位皇太后根本不在竞争之列以外,地位在她之上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皇后王氏,另一个是皇长子常洛的生母恭妃王氏;而这两个女人对她来说根本不足以构成竞争,王皇后老实木讷,王恭妃年长貌丑,万历皇帝的心几乎根本没有这两个人!
真正阻碍她“母仪天下、统领六宫”的是本朝的体制,那是牢不可破的祖宗家法;在这个明确而又执行严格的制度下,她几乎永无翻身的可能……
但是,她不甘心;她认为自己的聪明、美丽远超过平庸的王皇后,在万历皇帝心目中的份量更是远超过其他人,为什么在地位上还要屈居人下的为“妃”呢?
她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这个事实,她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达到目的,更何况万历皇帝已经有过许诺:“只要生了皇子,被封为皇太子,就能母以子贵……”
心里反反覆覆的想了好几遍,郑德妃忍不住的就伸出双手,轻轻的抚摸还很平坦的小腹,心中暗暗的自言自语着:“可要争点气,怀的要是个龙子才好啊!”
而万历皇帝对于她怀孕的这件事的反应是与她大不相同——他的心中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是纯然的高兴、欢喜、雀跃;他不止一次的搂着她的肩、抱着她的腰、轻吻着她的颊,唤着她的小名,轻声细语的说:“朕的小柔云,可要给朕生个白胖儿子罗!朕左盼右盼,总算是盼到了!”
他其实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这一次,他却有着初为人父似的喜悦——在精神上,他也确是初为人父,因为,以往出生的孩子都不过是欲望的产物,只有这一个才是爱情的结晶……
然而,对于那些孩子们,他也并非全无父爱;像是对皇长子常洛来说,虽然自从常洛出生以后,他就很少主动的想要去亲近和付出关怀,父子俩几乎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但是,有一次,他去给慈圣皇太后请安的时候,恰好王恭妃带着常洛还在那里逗留,常洛给慈圣皇太后抱在怀中,逗得格格的笑,慈圣皇太后更是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笑得阖不拢嘴,这幅“天伦图”看得他不由自主的心中一动,于是走上前去,伸手接过常洛来抱在怀中。
常洛长得像父亲不像母亲,因此,和他一样的是清秀的长形脸,细眉凤眼薄唇,他才看一眼就体会到了那种父子连心的感觉,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他却明确的感觉到了。
这个感觉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来过,只留给自己品尝——偶尔,这个感觉也会在不经意间回到心头的——但是,当郑德妃怀孕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心胸的时候,他整个的把这个感觉给忘了;他的心里只有郑德妃和她所怀着的、尚未成形的小生命,每天忙着陪伴郑德妃,甜言蜜语、重赏厚赐的讨她欢心,细数着孩子诞生的日子、看着宫人们缝制小衣小衫,拿花瓣来卜生男生女——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皇帝,而像个寻常男子一样,把所有的时间给了自己的爱妻。
因此,他上朝的次数和时间又都减少了许多,更不知道“郑德妃怀孕”的这件事已经在大臣中间掀起了汹涌的暗潮和无可避免的影响,一起奔向不可知的未来。
大臣们有的已经开始忧心忡忡,有的则像是在赌局中碰运气似的下筹码,赌郑德妃胜的这一方甚至已经开始走起>她母家的门路来了……
这条门路走得最早、最顺的当然首推李成梁——他人虽在辽东,京师里却有他大批的耳目,消息灵通得不得了,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线——但是,他的基本态度却不是建立在“赌”上99lib.的,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任何一个当权的,对皇帝有影响的人他都要结交,一个也不漏掉。
“事情要打点得周到……”他指示着李如梅说:“既要了无痕迹,也要滴水不漏,才叫做高!”
但是,尽管他凡事都力求周密,却也免不了还有百密一疏下的失误,那就是关于努尔哈赤。
曾经在他的府中待了长达六年的努尔哈赤,对他所经常使用的谋略、兵法、战术都不陌生,尤其又在刻意的学习、吸收长处的情况下,努尔哈赤不但反覆的推敲了他的心中韬略,还“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的用在他的身上。
首先就是“布耳目”的做法,努尔哈赤模仿着李成梁在京师广布耳目的方法,趁着李成梁与把兔儿、炒花开战的机会,以重金收买了几名李成梁的中级干部和一名家将,要他们此后源源不绝的供应李成梁的一切情报。
有了情报来源的管道,他可以更详细、明确的掌握李成梁的动向——当然,他很清楚,到目前为止,双方的实力仍处在悬殊的比数中,不但不能轻举妄动,还得要尽量避免引起李成梁的注意,以免步上王杲、阿太的后尘;但是,能掌握得到李成梁的动向,对于他要制定任何计划都是大有助益的——收买情报的钱是不会白花的!
因此,当他得到消息,李成梁为了迎击再度来犯的土蛮、泰宁等部,正在整军待发,大约在五月间双方可能会开战,他立刻就订下了攻打哲陈部的计划——他估计着李成梁正在全力对付土蛮等人,在五月的这场战打完之前不会节外生枝的去兼顾其他的事,这又是自己扩充实力的好机会,于是,他立刻决定抢先在四月间攻打哲陈部。
第十三章 以寡击众
这次的攻打哲陈部,是有其“非战不可”的原因——一来,努尔哈赤早已得到消息,界凡寨的余众已经联合了哲陈部,准备合力对付建州左卫;二来,哲陈部所据的地方正是通往尼堪外兰现在所藏匿的鹅尔浑的必经之路;而想要经过哲陈部到达鹅尔浑,就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与哲陈部建立友好关系,结为盟部,另一个方法就是征服他们,据其地为己有;现在,哲陈部既已与界凡寨联合,第一个方法便行不通了,除了一战以外别无选择。
于是,努尔哈赤积极的准备起攻打哲陈部的一切事宜,到了四月间便如期出兵;由于已累积了多次战争的经验和每战必胜的信心,他筹备战事时便分外得心应手;再加上经过藏书网这两年多来的努力,建州左卫的规模扩充了好几倍,军队的训练精良、马匹、武器、粮草都充足的情况更已非昔日初征图伦城时可比了。
而努尔哈赤个人在这段日子中也累积了不少的经验,包括了战争和治理建州左卫的政事和人民各方面,都得到了许多收获;他把从前在李成梁府中所学到的,或在书本中曾经读到过的关于政治与战争的点点滴滴,逐一的实验着运用在现实中,再根据反应来修正自己的做法——他与生俱来的领袖魅力和领导才能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但额亦都、安费扬古等几个重要干部心悦诚服的对他尊崇有加,经过密集训练后的军队,更是人人对他誓死效忠,表现了绝对的向心力——这一切,都使得他对这一次的攻打哲陈部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却不料,事实与设想之间毕竟还存在着距离,人的思虑无论再怎么细密也免不了仍有些许的疏漏;当他率领了五百人马往哲陈部出发的时候,竟在中途遇到了大水。
他的心中十分懊恼的检讨着自己的疏失:“我怎么又疏忽了——上次攻董鄂部,没注意到天会下雪,已经受过一次教训了,怎么这次又没注意到发大水的事?”
虽然大自然的一切变化都是人力所无法抗拒的,但他却认为,善于用兵者,应该把大自然的一切变化都纳入事先的考量中,才能缔造“万无一失”的战果。
“诸葛亮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他立刻联想到了读书的重要——当然,这些念头全都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无法细思了;眼前,他必须要面对着这次的疏失,当机立断的做出正确的判断与决定,选择出最完善的处理方式。
“军队出征,遇到大水就无功而返,恐怕会影响军心士气;严重的话,还会有人认为路遇大水是天不佑我……”他的脑中飞快的思考着:“至少也要去冲杀一阵,露点威风给哲陈部的人看看——只是,步兵涉水困难,万一人给大水冲掉了,就白送了命;还是只带骑兵去吧!”
主意打定,他便立刻下令,所有的步兵退回建州左卫去,而只留下了八十名骑兵跟随他继续前进。
八十名骑兵中有三十名是披铁甲的武士,五十名是披绵甲的武士——所有的人马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他相信他们的作战能力。接着,他又把八十名骑兵分成两队,自己带了前路的四十骑涉水之后直奔浑河,而留下后哨缓缓前进,以为接应。
可是,意外的来临通常是没有先兆的——他没有料到,哲陈部早已处心积虑的想对付他,早已派出了许多眼线密切的注意着他的动静,对于这一次的出兵,全都了如指掌,当然也早就做了准备。
哲陈部联合了托漠河、章甲、巴尔达、萨尔浒和界凡五城的兵力,总共有八百人之众,聚集在一起;等到听说了他因遇大水而仅率八十骑孤军深入的消息时,便把这八百人的队伍开到了浑河畔,结阵以待,准备以逸待劳、以众击寡。
努尔哈赤却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反而是在后哨慢行的一名章京能古德在行军途中无意间得到了这个消息,于是,他快马加鞭的赶上前去想向努尔哈赤报告,不料走岔了路,竟没有追到努尔哈赤的队伍——就这样,努尔哈赤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带着队伍一步步的奔向险境。
队伍直奔到了将及浑河的岸边,一行人才遥遥的发现,敌方的八百人马已在河边结好了战阵,远远的望去,便如星罗棋布一般;而这八百人一见到这支仅有四十人的队伍到来,立刻示威似的摇旗呐喊了起来。
双方的人数比率悬殊,八百人齐声喊叫的音量当然也远胜四十人,这么一来,立刻就产生了作用。
努尔哈赤的身旁跟着的一个堂弟——五祖包朗阿的孙子札亲桑古里,一见到敌军是二十倍之比的人数,再一听这宛如地动山摇般的八百人齐声喊叫,首先就心生畏惧了起来,竟脱下了身上的甲衣交给旁人,准备逃跑。
这个行径看得努尔哈赤心中大怒,登时一鞭子挥了过去,大声的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胆子小得像老鼠!就只会在乡里中神气活现的耀武扬威,一上战场就成了窝囊废!”
他的心中有气,索性一伸手就取过身旁的大军旗来,亲自高举着大旗向敌阵冲了过去,一口气就奔到了敌阵前;这下子,他身后的每一骑都受到了鼓舞,紧跟在他身后一起向前奔去,再也没有人心生畏惧了。
奔到了两军对垒的距离前,努尔哈赤眼看着队伍已经全部跟上来了,而且士气旺盛,人人奋勇向前,心里立刻有了决定,他把大旗交给跟上来的一名骑兵,然后向着自己的队伍大喝了一声:“你们替我掠阵,待我单枪匹马的去将敌人杀个落花流水!”
这时,穆尔哈齐也已经奔到了他身旁,一听这话,连忙阻拦。
“大哥,不可亲身涉险!”
努尔哈赤豪气干云的一昂首道:“关云长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赵子龙在长坂坡以一当百——难道我不能吗?”
这话还没有全部说完,他已经像箭一样的冲了出去,穆尔哈齐不放心,跟在他身后跃马而出,两名侍卫颜布禄、武陵噶也紧跟着冲了出去;于是,四个人并肩作战,一起冲进八百人的阵营中去。
“胜者生,败者亡……”
努尔哈赤又是一声大喝,威风八面的冲入敌阵,先是挽弓射箭,冲入人群中后则凭着手中的一柄长枪,舞得银光都成血光;他身后的三个人也都奋勇冲杀,锐不可挡;顷刻之间,四个人便杀了二十几名敌军。
五城的联军这下被努尔哈赤的气势和勇敢慑住了,八百人的队伍竟禁不起他四人的来回冲杀,阵脚开始乱了起来;几个主将一来看到努尔哈赤这样的勇猛,又见到他们以四个人面对八百,不但不退,反而以单骑冲锋,便以为他们还有后援的军队会赶到,所以才有恃无恐——这么一想,心中登时就矮了半截,等到阵脚一被努尔哈赤冲乱,心中也更加的七上八下的没了主意,一慌之下竟开始有人转身渡河而逃。
这么一来,军心便大乱了——军士们原已被努尔哈赤惊人的勇气和武艺所慑,再一看有己方的人开始后撤,立刻也纷纷的转身而逃,争先恐后的竞渡浑河……
八百人的队伍登时就溃散了,人人抢着渡河,也就不免发生了互相挤落,甚至践踩而死的事情;远远看来,这八百个乱成一团争着渡河的群众就像一窝蚂蚁般的,一个个的小黑点在河面上杂乱无章的移动着。
但努尔哈赤却没有立刻乘胜追击——经过了方才的一阵冲杀,他全身冒着热汗,人在铁甲战衣里,有如蒸烤一般的难受;他热得连解甲胄都来不及,用手拉断了扣子,下马坐在地上休息;过了好一会儿,体力逐渐恢复了,正好后哨的四十骑也赶到了。
带队的舒尔哈齐一看五城联军的人马已经凌凌乱乱的渡过了浑河,不由得一跺脚道:“哎哟,该趁他们渡河的时候追杀的!可是错过时机了!”
努尔哈赤冷冷的问:“他们渡河的时候,你在哪里?”
一句话提醒了舒尔哈齐责任的归属,他登时就红了脸,低下头,小声的说:“我们不小心,走岔了路!”
努尔哈赤怒道:“打仗的时候,只要稍有疏失就有可能送掉性命的,看来你是胆量过人、不怕死的,敢犯这种错误!”
说着,他“虎”的一声站起身子,根本不理会舒尔哈齐,自顾自的穿好甲胄,带着队伍去追杀五城的联军。
满脸羞愧的舒尔哈齐不敢再吭一声,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出发;一上了阵,舒尔哈齐便力求弥补过失似的奋勇杀敌,bbr>表现得倒也十分杰出,几个人一趟冲杀下来,又斩杀了四十五名敌军。
努尔哈赤却不以这样的成绩为满足,带着穆尔哈齐又一路的追了下去,一直追进界凡境内的一处地势险隘的吉林岗,两个人立在岗上,侦察着四周的地形,忽然远远的看见十五名敌兵向着岗上而来;努尔哈赤连忙摘下了头盔上的红缨,免得泄露了行踪,然后,他和穆尔哈齐藏身躲在树后,屏息以待。
等到那群人走得近了,努尔哈赤冷不防的就从树后“嗖”的一箭射出,紧接着穆尔哈齐也射出一箭,两箭都深中敌人要害,努尔哈赤射的那箭甚且贯身而过,中箭者登时毙命;敌军措手不及的遇到了偷袭,还没看见对手就已有两人送命,剩余的十三个人个个惊慌不已,结果当然也就是逐一授首了。
消灭了这批人之后,努尔哈赤高兴的拍着穆尔哈齐的肩膀说:“今日我兄弟并肩作战,兄弟齐心,杀得敌人闻风丧胆!”
穆尔哈齐平日沉默寡言,这个时候虽然心情愉悦之至,却也一样的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对着努尔哈赤笑了一笑,轻声的说:“是大哥领导有方……”
努尔哈赤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却换了话题:“我们今日厮杀了这两回,也差不多取了百条性命,已够让他们胆寒的了;但毕竟我们人少,深入敌境实在冒险,不宜久留,既已有了不错的战果,就算不虚此行了!”
于是,他下令收兵,集合队伍,清点人数;结果不但原来的八十骑没有少了半人半马,还抢到了不少敌方的马匹、盔甲和武器;看着军士们集合起来,排成整齐的队伍,每一张脸上都流露着胜利的笑容,努尔哈赤的心中感触极深,但却高声的对大家宣布着:“今日这一战,我方以四人打败对方的八百人,这是天助我方胜利,大家要一起感谢上天!”
接着,他便带头喊道:“感谢上天!”
他一喊,下面的八十个人也立刻跟着齐声高喊:“感谢上天!感谢上天……”
这么一来,这一场创下以寡击众的辉煌纪录的“浑河之役”就成为了一个“天命所归”的实例,这八十人中的绝大多数亲身经历了这场战役的人也都深深的相信,是上天的帮助,才使努尔哈赤赢得了这场不可思议的胜利……
而努尔哈赤的这个“说法”却得到了预期的成功和效益,八十名骑兵深信不疑这个“天助说”,使得这些目睹.99lib?过努尔哈赤在战场上勇不可挡的气概的人们,加倍增强了对努尔哈赤个人的英雄崇拜,而且口耳相传,吸引了更多加入建州左卫的人们——就在队伍返回建州左卫的路途中,已经有不少闻风而来投效的人,尾随在队伍后面一路跟到了建州左卫。
因此,班师回建州左卫后,努尔哈赤为了整编这些主动投效的人,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整编完成后,他把这些人按照比例分给了在这次战争中立了大功的穆尔哈齐、颜布禄和武陵噶,以作为奖励;对于舒尔哈齐,则算他功过相抵,赏罚两免;对于札亲桑古里的企图逃跑,影响军心士气,他给予了重罚,并且将他由铁甲骑兵的队中调到了只管砍柴生火煮食的伙夫班。
这些都忙完了之后,他便给了自己一些时间,反省、检讨自己在这一场战役中的得失;首先,他当然是再三的自责疏忽了大水泛滥的事,但是,对自己在意外发生后所断然采行的策略也还算满意——这样,经过反覆的思考后,他对“战争”的修为又累积了新的成长。
五个月后,他再一次的亲率部队出征,就一点疏忽也没有,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完成了任务——他顺利的攻下了安土瓜尔佳城,杀了城主诺一莫浑。
第十四章 风雨欲来
申时行所面临的抉择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的最难下决定的一次……
那一天,已经有五、六天不曾上朝与大臣们打过照面的万历皇帝,突然派了个太监来找他,宣他私下在文华殿见驾;初一接到旨意的时候,他不但精神为之一振,心头的热度也提高了两分;猜想着万历皇帝一定是因为几天没有上朝,临时想到了什么问题,因此来召他去谘询的;于是,他的心情在欣慰中,连带的使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
谁知道,等他到了万历皇帝跟前,才发现事实与他的想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万历皇帝不但根本没有垂询他任何有关于国事的话,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而只是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给他:“朕这几日早晨起床后都感到身体不适,调养了几日,还未见起色,因此需要长期休养;早朝、经筵、日讲,统统不能出席了,你就替朕想个法子给停了吧!”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轰得申时行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嘴里更是讷讷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过,万历皇帝宣召他前来见驾的本意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根本没有要他回答什么,讷讷的说不出话也没有引起万历皇帝的注意,当然更不会计较他的失礼,甚至没有留给他说话的余地;一下完命令,立刻就起驾离去了,伴驾的太监们也登时一阵风似的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一片死寂与申时行相伴。
年逾半百,身量矮小,脸上满布皱纹的申时行,独自一个人留在建筑得广阔高大、金碧辉煌,布置得华丽精致而又空无一人的文华阁内,显得既不协调且渺小;而当他独个儿踏着踽踽的步子,步下台阶,走出宫门的时候,背对着气势磅礡的整座大明皇宫建筑群,整个人看起来更宛如“只是一个小黑点”……
他所踏出的每一个步子都是沉重的,已经微驼、佝偻的背脊彷佛是被肩上所担负的压力给压弯的——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方才,万历皇帝在对他讲话的时候,脸色红润,声音宏亮,中气十足,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根本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身体不适”只是藉口,万历皇帝真正的旨意就是要停止早 671d." >朝、经筵、日讲这些他所不愿意出席的事,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在后宫吃喝玩乐,与妃嫔们鬼混而已!
身为首辅,他所要为皇帝做的事,就是代拟一道圣旨,把皇帝想躲懒不办公的意思用冠冕堂皇得令人无法拒绝的文字写出来,晓谕群臣;并且为皇帝在群臣中沟通、疏导,以免有人上书反对,引起龙心的不悦!
“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啊!”
坐上轿子的时候,他在心中不停的喃喃叨念着;一回到家里,他更是头也不抬的换下了官服就直入书房,一言不发的埋头苦思了起来。
也曾在一刹那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想把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请来共同商量这件事,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他很清楚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关键并不在于找人商量;万历皇帝的心意己定,根本就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了,他所面对的问题是自己的立场,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乃至于自己要在历史的舞台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按照万历皇帝的心意去做,设法停止早朝、经筵、日讲,这条路走下去,可以保住眼前的名位,但将来却是“千古罪人”;第二条是挂冠求去,博个贤名给人称颂。
而尽管是这么简单俐落的“二选一”,他还是迟迟的无法做出选择,内心的挣扎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消失,不但没能减轻,反而加重的一直延续到深夜,精神处在矛盾中的痛苦令他无法安眠。
脑海中翻来覆去的纠缠着一些解不开的结,一团理不清的麻,一堆错乱的事——皇帝上朝理事是天经地义的事,经筵和日讲是本朝自开国以来就设下的制度,是每一代的皇帝都奉行的接受再教育的功课;他清楚的记得开国的太祖高皇帝直到七十岁仍然勤于出席经筵,荒诞如武宗皇帝也从未下令停止——他也记得自己自六岁启蒙以后所读过的每一本圣贤书、每一册青史,他背得出每本书上所阐述的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也记得历史上每一位名臣贤相的事迹;也更清楚的看到了眼前自己所站立的十字路口!
“多少昏君的亡国,都始于荒怠政事……”
左思右想之后,他忍不住从心中的最幽微处,发出了一道无声的叹息,接着又是一番挣扎:“停了早朝和经筵——这是开国以来所没有的事啊!”
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以往的为人处世无论再怎么“乡愿”,遇到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战”;想着自己的名节,也想着万历皇帝停止早朝、经筵、日讲之后,所可能带来的一切影响,想得他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觉得自己即使无法改变万历藏书网皇帝停止早朝、经筵的心意,也不能帮他办理这件事,而应该立刻辞去现在的职务,告老还乡,以保全自己的名节。
可是,心念一转,他立刻又估算起现实的得失——辞去现任的首辅职务,告老还乡,他将立刻失去现在所拥有的地位、权力以及收入;首辅的官俸虽然按照本朝的制度支领,并不是个大数目,但是,因为居首辅之位而掌握的实权,却使得来自全国各个私下的管道、门路的“孝敬”高达官俸的百倍、千倍以上,光是辽东的李成梁,每年少说也送上个价值五、六万两银子以上的礼来——一旦辞职还乡,这些收入将全部化为乌有!
更何况,“违逆帝心”的下场是悲惨得祸遗子孙的——故太师张居正的例子清楚的摆在眼前——想到这里,申时行身不由己的立时就打了个寒颤,花白的头颅再也无法安枕,于是,他索性披衣而起,挑灯而坐。
天亮前,他摇头晃脑的吟成了一首诗……
王师未奏康居捷,农扈谁占大有年?衮职自惭无寸补,惟应投老赋归田!
自己反覆的吟哦了几遍,感觉上还算满意,尤其是诗句中所流露出来的强烈的“告老还乡”的意愿,让他充分的表现了人品中的高风亮节,抒发了身为本朝的读书人、内阁首辅的心中的无奈与悲哀,也使得他心中的挣扎与痛苦得到了发散——诗吟成以后,他心中的挣扎与痛苦也就消失了。
他打算把这首诗寄给朋友们看,以向朋友们表态,也给将来的历史留下一些证据,证明自己在为万历皇帝办理停止早朝等事时,是处于无可奈何之下的,自己之成为“千古罪人”更是不得已的。
接下来,他当然就是以首辅的身分,执行万历皇帝所交代下来的命令……
当然,申时行的这种种复杂的心态,万历皇帝一来根本不知道,二来连想都想不到——年纪还不到申时行一半的他,心思还处在单纯、一致的状态,体会不到人心的幽深与复杂,也没有思考过因为自己的任性所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只想纯然的活着,快乐的享受着生活。
生活中最快乐的事又莫过于郑德妃怀了孕——虽然怀孕后的郑德妃侍寝不便,也必须停止诸如饮酒之类的游乐活动,但是在生活的品味、艺术的欣赏各方面,仍然足以提供他多方面的满足;再加上两个人共同的、热切的期待着孩子的出生,使他在心理上的满足更增加了一倍,停止了早朝和经筵,他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享受这一切美好的感觉。
因此,几天后,他又给申时行出了一个难题:“朕要进封德妃为贵妃……”
郑德妃的“升级”原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是申时行却着实为难的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料理妥当;原来,“德妃”的地位与皇长子的生母“恭妃”同属“妃”级,郑德妃才怀了孕,还未生产即升级为“贵妃”,而恭妃已生皇长子,却没有进封,这便引起了朝臣的异议,不少人主张应先进封王恭妃,后进封郑德妃;谁知道,万历皇帝却坚持不肯进封王恭妃,自己不上朝,只下了个命令给申时行,令他圆满处理这事。
已经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做出了抉择的申时行,遇到了这件事时,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天人交战的挣扎了;明知道将会带来不良的后遗症,他也装做不知的“谨奉圣旨”的按照万历皇帝的心意达成了任务;只有在夜深人静,偶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才会暗自的祝祷着:“但愿郑贵妃生的是位公主才好……”
熟读经史,他当然记得春秋时代晋国的“太子申生”的故事,当然也更希望悲剧不要在本朝重演——只可惜,他的愿望正好与事实相反。
第二年的元旦刚过,全国的百姓还沉浸在新年的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时,皇宫里传来了万历皇帝下令普天同庆的喜讯:郑贵妃生了个男孩。
这个男孩在他父母热切的盼望中,天从人愿的降临到人世来,他全身通红,一出娘胎就“哇”的放声痛哭了起来。
可是,这声痛哭听在包围着他的人们的耳中却是大喜大好,人人都兴奋、雀跃的齐声颂赞:“恭喜娘娘,是位皇子!”
已经被生产的痛楚折磨得虚弱而几近昏迷的郑贵妃,在意识已半模糊的状态下,听到了这么一声,嘴角立刻就浮起了笑容,接着便安心的带着笑容昏睡了过去。
而接到太监来报喜讯的万历皇帝则是高兴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紧接着,申时行的工作又来了,郑贵妃再一次的升级,进封为“皇贵妃”。
新生的皇子被命名为常洵,他和所有的婴儿一样,有着一张纯洁无邪的小脸,和宛如白纸般的灵魂;但是,有一点他和全国的每一个婴儿都不同——他的出生给朝中的大臣们带来了极大的疑惧和忧虑,甚至产生了许多尖锐的言论。
由于皇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一级,是“妃”中的最高层次,万历皇帝册封了郑氏为皇贵妃。对于皇长子的生母王氏却仍然停留在“恭妃”的名位;而且,皇长子常洛年已五岁,万历皇帝也迟迟没有册立他为皇太子——这种种的迹象加上万历皇帝私心的喜好、郑贵妃明显的企图,在在都显示着,万历皇帝极有可能违反礼法的册立皇三子为皇太子!
而在特别重视礼法与体制的本朝,这是件万万不可发生的事,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一个写着请一并册立王恭妃为皇贵妃,又一个写着请立即册立皇长子常洛为皇太子,第三种声音则是在以立长立嫡为原则的本朝,目前应采庶出的皇子先封为王,以待皇后生子后立嫡——就这样,一封又一封的奏摺雪片似的飞到了万历皇帝的眼前,看得他头昏脑胀;最后,他索性一个字也不看了,只交代了申时行一声:“你设法要他们别写来了——罗哩罗唆的,朕不耐烦看!你去替朕打发他们,告诉他们说,朕爱哪个妃子,疼哪个儿子,他们全管不着!”
接下来,他便命令太监把所有关于谈立储的奏摺全部都取来了交给申时行,要他代批,他却不知道,身为首辅的申时行为了这件事,在朝中早已饱受压力,大臣们纷纷指责他没有向万历皇帝争取立储,有亏职守——夹在两方之间,申时行不折不扣的成为里外不是人的猪八戒;对于两方所交付的使命都无法达成,弄得他痛苦极了。
但也幸好,他的心中早已对自己的原则、立场做出了决定,无须再有挣扎产生,而且为官多年,他对“困难”也有一套因应的方法——就在举朝为立储的事和万历皇帝产生冲突的时候,他派给了自己一个使命,那就是为万历皇帝去巡视已经准备实地开工的陵寝,如此一来,也就果真“往旁让一步,海阔天空”了。
而他这一走,却也不代表着万历皇帝必须亲自批阅大臣们的冗长的奏章——皇宫中多的是秉笔太监,代批起奏章来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
这么一来也就各得其所——大臣们尽管在朝廷上议论纷纷的吵翻了天,左一道右一道的奏摺上得洋洋洒洒,什么话都由得说,万历皇帝却既不上朝也不看奏摺的享受到了耳根清静,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坐拥着他的爱妃爱子,陶醉在爱情与亲情的甜蜜里。
而郑贵妃自从生子之后,容貌比之于往昔的艳如桃李,又平添了三分的丰腴,使得她看起来更显得成熟妩媚,风情万种;相对的,她的心智也比以往更成熟、懂事,也更精于算计。
她已经懂得该把注意力与触须伸展到皇宫以外的朝廷和民间,她知道大臣们以及民间的反应、意见,多多少少还是会对皇宫里的人有影响的,就像这一次的进位与立储的事,尽管万历皇帝置之不理,她却也已经感受了些许外面那些风风雨雨的压力;她学着用理性来控制自己言行,以求愿望能顺利达成,因此,她不但不催促着万历皇帝实践以前对她所许下的“生了皇子,就能设法封后”的诺言,反而婉言的劝解着有时不免被大臣们的议论弄得心烦虑乱的万历皇帝:“常洵才刚出生,万岁爷想封他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呢?朝里人多嘴杂,话就难免多了些,万岁爷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又何必把那些不中听的话留在心里生闷气呢?像他们说臣妾这、臣妾那的,臣妾不是都只当不知道吗?真要和他们生起气来,气坏了自己,那才不划算呢!其实,臣妾只求能多侍候万岁爷一些,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是懂得了“事缓则圆”的道理了,可是,这些话听在万历皇帝耳里却分外的感动,觉得她识大体、明理,因此心中对她又增添了三分疼惜,加倍的宠爱;当然,郑贵妃的话也不完全是言不由衷,基于对现实面的了解,她确实打着“慢慢来”的算盘,她有必胜的把握——一来,王皇后最近常生病,二来,皇次子已在不久前夭折;她的心里很清楚,只要王皇后不在人世,或者皇长子也如皇次子般的夭折,她和自己所生的常洵就能如愿的登上皇后与皇太子的宝座;而这两种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她相信自己等得到那一天的到来……
只是,她也会偶尔在万历皇帝不在眼前,独自抱着常洵逗乐的时候,隐隐的从心中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的感觉来:只因为丈夫是皇帝,做妻子和做儿子的就必须用尽手段来争取地位,比起来竟不如民间的寻常小门、小户,夫妻、父子之间的情义中不包含着地位与利益,反而存在着真心……
第十五章 诤谏
万历皇帝的陵寝的预定地位在昌平县的大峪山,离京师并不很远;在这之前,已择派了申时行和定国公徐文璧总理预筑陵寝的事,两人早已率领着大小职官来勘察了多次,而由于陵寝的建筑草图还在做细步的修改,因此,整个的工程尚未正式展开、动土,一次又一次的前来勘察,其实还仅在“观测风水”的阶段而已,并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需要忙碌。
但是,申时行的这一趟“勘察”却煞有其事的显得忙得不得了,到达大峪山后,他每天一大早就乘车在山林间绕来走去的几乎踏遍了大峪山的每一块土地,若是遇到地势特殊、景观良好,或者有什么风起云涌、日色生烟的方位,他更不惜下车徒步行走,以求实地里亲身经历一番;这样足足的勘察了一个多月,他果然把这块陵寝预定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弄得非常清楚,一封上给万历皇帝的奏疏更是写得洋洋洒洒,以他特有的富有华采的文笔,钜细靡遗的报告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详细状况,看得万历皇帝龙心大悦。
因此,一等他结束这次的勘察回到京师的时候,万历皇帝立刻就赏下了好几样具有荣誉性的物件,以嘉勉他的辛劳;但是,也就在这一天,他和朝里的几位大臣竟爆发了他有生以来最大、最尖锐的一次冲突。
和他一殿为官的朝臣们,姑不论是赞成或反对他的做法,对他这一次的为避风头而离京勘察大峪山的动机、目的都是心知肚明的,每个人对这种乡愿意识下的逃避行为,多少都有点不以为然,认为他有亏首辅之责,表现得温和一点的人摇头叹息几声也就算了,几个个性刚烈耿直的人就采用了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不满,并且直接找上了他。
以次辅许国为主,集合了辅臣王锡爵、王家屏、吏部主事顾宪成、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等十几个人,在开过几次小型的会议之后,采取了具体的行动;他们知道, 5982." >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求见申时行,极有被拒绝的可能,于是索性采行了“非常”的方法——就在申时行入宫向万历皇帝报告勘察大峪山陵寝预定地的经过时,他们一起来到了申时行的府第前,就在门口守候着返家的申时行。
申府的大门只有在重大的事件或举行重要典礼时才打开的,平常的进出都是从旁边的侧门;侧门并不大,一下子来了十几部车轿,立时就造成了一阵小混乱;但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的,他们终于等到了申时行本人。
申时行是在下人为他打起轿帘的时候才看到门口的这十几个人的,几乎登时就兴起了一种“变生肘腋”的感觉;但是,事先既不曾想到,现场又已无所遁逃,当然只有硬起头皮来面对,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把这一干人都延入了书房中。
而一向个性木强,言语耿直的许国却不因为他的以礼相待就改 53d8." >变了说话的态度,率先就咄咄逼人了起来:“老公祖这一趟的视察,可谓劳苦功高之至,万岁爷百年之后得以在地宫中享尽荣华富贵,那都是老公祖的报效啊……”
他的话又尖又刻,而且又提高了嗓子说,听起来便十分的刺耳;申时行当然猜都不用猜就已知道这些人的来意,心中也打定了“尽量闪躲”的主意,因此,对?这两句尖刻的话,他只采了淡淡一笑,避开目光不与许国正对的反应;可是,许国的话却像连珠炮似的密集的发射着:“老公祖如此忠心体国,不辞辛劳的远离京师,令下官等官卑职小者崇敬万分;但是,老公祖既为辅臣之首,人虽离京,朝中诸事必然仍系心中,因此,下官等人特来亲自就教于老公祖——经筵为我朝既定之仪则,老公祖为主其事者,请教,何时可望恢复?此其一。自古立储为国之本,立嫡、立长,向为宗法、人伦、国本;如今,皇长子年已五岁,未见册立,老公祖以为可乎?此其二。郑贵妃宠冠后宫,进位皇贵妃尚不满足,且志在后位,又有立己子之意,皇长子生母反不见进封,老公祖身为首辅,熟谙本朝礼法,将何以谏此一‘非礼’之事;此其三……”
他的话几乎是三句并做两句讲的,快速、高亢、挟带着一股予人压迫感的气势,逼得申时行几乎无法招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出镇定的态度和语气,以他一贯的徐缓的声调说道:“这三件事——各位不是都已多次上书?老夫也会尽力,尽力,力争——哦,大家一起,力争,力争……”
许国紧迫盯人:“老公祖身为首辅,就请领头上书!”
申时行讪讪的笑道:“哦——那当然——当然……”
他笑得十分勉强,应承的话也像硬挤出来的,脸上的表情便显得很不自然;看在来找他抗争的这十几个人眼中,便觉得他既不情愿也没有诚意,彷佛是在敷衍眼前的场面似的;因此吏部主事顾宪成就顾不得座上还有王锡爵、王家屏等比他年长、位高的几人,越礼抢先对他说道:“老公祖,这三件事攸关国家命脉,轻忽不得;下官等甘冒犯上之失,前来求见老公祖,实是深感兹事体大,影响深远,还望老公祖以大明国祚社稷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开创‘万历之治’为己任……”
顾宪成是个书术君子——他的资赋优异,从小就有志于“圣学”,勤奋用功,读了许多的书,学问非常好——但也就因为他学问好,人生观便仍旧停留在古圣先贤学说的精神领域中,和现实政治的黑暗面有着一大段的距离,平常满口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理想,却无法有仕途上的升迁,考中进士已经好几年了,还在做着主事的官。
但是他说起话来的态度比许国温和多了,不至于让申时行太过难堪,而且话中也包含了高度的期许,使申时行的心中不自觉的热了一下,于是,他如有同感似的点着头,含含糊糊的说着:“唔——唔——‘万历之治’,老夫尽力,老夫尽力……”
然而,包围着他的十几个人却感受不到他内心深处被“万历之治”这四个字所刺激出来的火花,从外表上看来,他的反应一如往常的温吞、敷衍、缺乏诚意,一味的打太极拳、乡愿;个性原本就失之急躁的雒于仁登时就失控似的“虎”的一声站了起来,逼到他跟前,大声的说:“老公祖既有尽力之心,何不即刻就率领我等入宫面圣,请万岁爷立时下诏册立皇太子,恢复早朝、经筵,废郑贵妃,进封王恭妃!”
几句话听在申时行耳中,简直有如五雷轰顶,吓得他连忙摇着双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万岁爷未曾宣召,我等怎可擅入宫廷?”
雒于仁冷笑一声道:“怕什么?了不起让锦衣卫‘立毙杖下’吧,换一个万古流芳之名,总比将来遗臭万年要好得多了!”
申时行苦笑了一声,没再表示什么意见,雒于仁却用不屑的眼光看着他,撇着嘴道:“只怕老公祖还恋栈着眼前的名位,心里头只想盘算着如何的‘仰承帝心’,万年以后的名誉,从来没有列入考虑过呢!”
这话锋利如刀,申时行登时就被刺伤了,再怎么想摆出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怀大量也摆不出了,被激怒后的他,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在衣服里面抖个不住,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然后,他气呼呼的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仍然不忘维持风度的向着座上的众人拱了一拱手道:“老夫失陪!”
说着,他一甩衣袖,迈开大步的就走出了书房,走出门口的时候,险些和正要走进来的申用懋当头撞个正着,幸好申用懋年轻,反应快,一侧身避开了,申时行便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不明所以的申用懋在身后连喊了两声“爹爹”,申时行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的走远了。
申用懋一脚跨进门槛,这才看清了家里来的这十几位“客人”,他连忙一一的见了礼,接着便立刻陷入了这将十个人的包围中——申时行一离开,众人谈话的对象理所当然的改成了申用懋。
一样在朝为官,申用懋对于发生在朝廷里的大小诸事都很清楚,也很快的弄清楚了大家的来意;在官场周旋得还不算很久,历练、年龄还没有到达“乡愿”程度的他,十分赞成大家的意见,认为万历皇帝的行为实在已经该“劝谏”了;但是,他并不赞成冒着被万历皇帝处死的危险犯颜直谏——他提出了折衷的办法,认为应该采用书面劝谏的办法,既可以完成劝谏的目的,也不至于直接面对万历皇帝,避免了发生冲突的可能;而且,大家也可以接二连三的轮流上书,以造成声势;他自己则愿意负责去说服父亲,在上给万历皇帝的奏疏中领衔具名……
就这样,申时行近乎于“被迫”的给万历皇帝上了奏摺,希望万历皇帝早日册立皇长子常洛为皇太子,并且早日恢复早朝、经筵、日讲,也希望他早日加封王恭妃为皇贵妃;接着,同样内容的奏摺,每天都有好几封被送进宫廷里去,大臣们车轮战似的轮番上阵,企图以文字上的疲劳轰炸来改变万历皇帝的心意和行为。
然而,申时行的心中却比谁都明白,这一切的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的,万历皇帝的心意和行为是不会因为大臣们的劝谏而改变的;劝谏的奏摺即使写上十万、百万封,都无法力挽狂澜的阻止大明朝的国运日渐走下坡,因为,万历皇帝根本不会去看奏摺的。
更何况,假如万历皇帝看到了这些奏摺而又被激怒了的话,那将是一个令人忧虑的结局——也许就和世宗时的“大礼议”一样,“违逆帝心”的大臣统统被处廷杖,当场就打死了一百多人!
因此,奏摺一呈上去之后,他着实忧虑了好多天,直到藏书网几天后,万历皇帝确实没有什么震怒的反应下来,他的一颗心才逐渐的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却又是另一种忧虑——万历皇帝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根本没有看这些奏摺,当然也就遑论接受大臣们的劝谏了;而目前大臣们的言论已经激烈到难以平息的程度——整个局面呈现着很难处理的危机,万历皇帝的不上朝、不立储,任由事态恶化下去,更将带来不堪想像的后果——自己这个“首辅”的位子,是坐得越来越吃力了。
可是,想归想,他却除了发出几声长吁短叹之外别无任何具体的行动,局面也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善,万历皇帝依然每天只在深宫中与郑贵妃形影不离的享受着生活,不上朝,也不接见大臣,更不关心朝廷、国事、百姓,而大臣们的言论已沸腾到了燃点,民间也开始对立储的事有了反应,大明朝举国都笼罩在一种殊异的气氛中。
而这种种异常的情况,透过李成梁安排在京师的耳目,一五一十的全部传到了李成梁的耳中,也透过了努尔哈赤安排在李成梁身边的耳目,透露了些许到努尔哈赤的耳中。
李成梁所采取的反应是静观其变——一来他是边帅,远离京师,这些事都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中;二来这种源自宫廷内部宠妃所衍生出来的问题,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郑贵妃的门路已经走通,无须多虑,他必须密切注意的也只有因为这件事的骨牌反应,那就是朝中的人事变动,首辅、兵部尚书这些掌握实权而又与他有密切关系的职位由什么人担任而已!
而努尔哈赤却被这些消息勾起了以往从不曾产生过的好奇心;对于“大明朝”,以往是因为不了解,而又慑于这个帝国的规模庞大,仅是李成梁这么一个边帅就已无法抗拒了,更何况是大明朝>全国?所以,存在于心中的既只是一个模糊、遥远而庞大的印象,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不自觉的崇拜;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兵强马壮——规模是整个女真部落的数千倍,因此,当这些大明朝的宫廷、朝廷中所发生的事端传到他耳中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原来,大明朝也会有问题……”
他开始重新在心中对大明朝建立起新的认识——它也有问题的,“大国”也是“国”,是人世而不是天堂——他甚至兴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想亲自走一趟大明朝的国境去看个究竟,那传说中盖得有如神仙居住的大明皇宫,尊贵无比的皇帝——而现在,所发生的问题竟源自于皇帝生了两个儿子!
这点,他觉得匪夷所思——他自己已有了四个儿子:褚英和代善、阿拜、汤古代,却根本没有什么“立储”的问题——而那个挑起宫廷问题的美女郑贵妃,更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一个妃子能影响那么大的一个国吗?
他越想越兴奋,想要一窥究竟的兴头更浓了;当然,自己亲自跑一趟大明朝的困难比较多,但是,多打听些消息却还不难,李成梁府里是一个管道,到辽东来做生意的汉商也不少,从他们口中多少都可以得到一些资料,逐渐拼凑起来,也有助于他全盘认识大明朝——他像着了迷似的,一心一意的想把大明朝的一切都纳入心中。
第十六章 不共戴天
买情报的钱是不会白花的——对于这一点,努尔哈赤有着深信不疑的确认;他平常的自奉甚俭,衣服非要穿到补过好几次才肯换一件新的;三餐主食都是自己亲手猎来的飞禽走兽,配以蔬菜;家里的各种用具绝不轻易换新,能省就尽量省,银两财物总以“只进不出”为原则;唯独对于收买情报的钱,他花得很大方,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他一点也不心疼,而且,对象也越来越扩大,明朝、女真其他各部、扈伦四部、蒙古——各方面他都建立起了管道。
因此,他对大明朝廷的认识越来越多,对建州左卫的“邻居们”的动静也越来越清楚;当然,花在这方面的钱也越来越多了。
可是,他所得到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来自身边的人的劝谏——额亦都、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等几个是一起出现在他跟前的,先发话的是额亦都:“连续三年了,您穿着同一件袍子过冬,帽子毛了边,马鞍磨破了,您都不肯换个新的;可是张彪一来,您一出手就给五十两、一百两的,银子就不当银子用了;我们实在想不通,张彪有何德何能,值得您把自己节衣简食省下来的银两送给他?”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似笑非笑的溜眼看着众人,却不答反问的说:“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节衣简食、积贮财物呢?”
说完话,他把目光停在舒尔哈齐的脸上,舒尔哈齐被他看得无所遁逃,硬起头皮来回答:“大哥是想——勤俭致富!”
努尔哈赤追问:“那么富了以后呢?”
“这……”舒尔哈齐的脸红了起来,下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努尔哈赤看看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长叹:“我哪里想当个善于积攒钱财的富翁呢!我之所以俭用、积贮,是为了在该用钱的时候有足够的钱可以用——目前,建州左卫才刚兴旺起来,以后我们要想做番事业,都需要用钱的,所以,能省一分是一分,能攒一分是一分啊!”
他这么一说,舒尔哈齐的头低下去了,额亦都的嗓子却高起来了:“就因为这样,更不能把辛苦积攒下来的钱,随随便便的就给了张彪他们啊!”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假如我们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人带路的话,是会迷路的——以往,我们对大明朝一无所知,假如没有人告诉我们的话,我们还是一无所知,那还能想出和他们来往,甚至对付他们的办法吗?还能从和他们来往中得到好处吗?假如我们打听不到李成梁的消息,不知道他的动向,那就别说是对付他,说不定哪天不小心撞上了他,就整个被他吞掉了呢!所以,给张彪他们买消息的钱,其实就是买路钱,买到了消息,我们才能想准下一步路该怎么走——这个钱是一分都省不得的!”
额亦都一拍脑袋,掉了一句文诌诌的话道:“是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您说得对,是我们糊涂了!”
努尔哈赤朗声大笑了起来,用力的拍着每一个人的肩膀说:“我很高兴你们直接来找我,说出心里的话——只有同生共死的兄弟才会毫无顾虑的有话直讲,好,太好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有的时候,我想好了一件事情,自己也会疑心想得对不对,周不周全,总要再前前后后的反覆想上好几遍;能有你们帮着想,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以后,你们只要一觉得什么事有点不对劲,越快来找我说越好;我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说得越明白越好!”
他的话说得十分真诚,额亦都登时就大笑着说:“您不嫌我们罗嗦,说错话,那就好了!”
说完,几个人也就打算要退下去了,不料努尔哈赤却拦着他们道:“我方才得到了一个关于李成梁的消息,正好跟大家商议商议……”
李成梁正在忙着对付三番两次扰边的土蛮、泰宁等部,即使最后都以捷报收场,却因为战事频繁而忙得一年没有几天可以卸下甲胄的,麾下的部队更是人人叫苦连天。
去年万历十三年的一年中,土蛮和泰宁诸部,大规模的犯边有三次,小规模的犯边根本不计其数——到了今年,聚合起来的人马更多,声势更大,给李成梁的困扰当然也就更大了。
就在不久前的二月,土蛮麾下的部长一克灰正纠集了把兔儿、炒花、花大等三万骑,约同土蛮的几个儿子联合进犯辽阳;事先得到消息的李成梁亲自率领着副将杨燮,参将李宁、李兴、孙守廉等几万人马出镇边堡,迎击土蛮的人马。
这一趟,李成梁..得到了天时之助——他所率领的大队人马画伏夜行了两百多里路,到达可可毋林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一场大风雪,连续几天狂风呼啸,雷声大作,疾雪仆面,掩去了一切的行迹声响;因此,土蛮之部浑然未觉李成梁的大军已经压境;等到风雪停后再发现敌踪已经来不及了,李成梁亲自指挥骑兵冲锋,射手发箭,鼓声一响,众将士更是冒死陷阵——就这样,侥幸的击退了来犯的土蛮部队。
可是,这一次的军功却大不如往昔,几万人劳师动众的跋踄千里,能上报的首功只有九百——土蛮部众实际上阵亡的人数甚且不到九百的半数,只奈何大军所经之处都是荒凉的杳无人烟的地方,连可以杀以冒功的良民都少之又少,这一趟的“收获”对李成梁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不如意!
而对努尔哈赤来说,无论这征战的双方谁胜谁负,首功多少,都是好消息——只要李成梁的注意力和大军被来自其他部落的人马绊住的时候,就是他壮大自己的大好机会!
“李成梁这次仅是小胜,图们可汗的手下还会再卷土重来的——这个时候,李成梁忙着应付他们,不会分兵来找我们的碴!”
他有条不紊的向大家解说着,而且成竹在胸的分析着:“他是个稳重的人,不会轻易的冒上腹背受敌的危险,也尽可能的避免同时对付两方的敌人——他在习惯上都是尽可能的联合次要的敌人,消灭主要的敌人,然后再对付原先联合的次要敌人;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则是尽量不与次要的敌人发生冲突,先集中精神消灭主要的敌人,然后再掉转枪头,消灭次要的敌人!现在,图们可汗、兀良哈三卫是他的主要敌人,女真是他的次要敌人;不只是我们建州左卫,女真的每一部都是他的眼中钉,就像对付王杲和阿太一样,他是不会让女真的任何一部强大起来的——但是,现在是上天降下了机会给我们,他们两方互相拚个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顾不到我们,我们就有机会……”
他非常冷静而明确的看清楚了处在几方势力的夹缝中的自己所能掌握的生存空间与机会,也根据这个确认订下了将要进行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成梁顾不到我们,也顾不到尼堪外兰——这正是我们打到鹅尔浑,抓尼堪外兰的大好机会!”
一提到尼 582a." >堪外兰,他的嗓门高了起来,燃烧于胸中的复仇的怒火再一次的冒出了火花:“三年过去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尼堪外兰杀死我的祖父和父亲的仇恨,现在——我总算等到机会了!”
比之于三年前,建州左卫的实力扩张了十倍有余,要长途行军攻打鹅尔浑已不是太大的困难,再加上情报的蒐集充足、确实,又少了李成梁的威胁,除了半路上还有哲陈部挡在中间之外,鹅尔浑几乎已尽在囊中了。
因此,努尔哈赤显得信心十足的拟定了攻打鹅尔浑的计划。
第一步当然是翦除通往鹅尔浑的交通要道上的障碍。
这一回,他决定学习李成梁的战略,缩小战争的范围,集中全力完成目标;对于一些次要的小城小部,他尽量的不去惊动,而只攻打必经的道路上的几个障碍;五月间,他率兵攻打浑河的播一混寨,很顺利的征服了他们;两个月后,他又率兵攻打哲陈部的托漠河城,不巧遇上了雷雨,只得返回;等到雷雨过后才再度出发,不料却出奇的顺利——托漠河城并没有抵抗他的行动,等他到了城下,出言招抚了一番,托漠河城就自动投降了。
两座城一下,必经之路上也就没有什么阻碍了——其他不肯让他路过的几部,都可以绕别路而过,所造成的困难并不很大,他也不想对他们另动干戈,因此便绕路前进,迳自攻打鹅尔浑。
鹅尔浑城座落在浑河畔,临近抚顺,一向以路远为有恃无恐的天险,城里的防御力便不很强,更没有料到努尔哈赤会千里迢迢的绕路来攻,因此,城很快的就被攻下了。
可是,不巧的是,尼堪外兰正好因为有事,早在努尔哈赤率军到达之前就出城去了,搜遍了全城也找不到他的影踪。
努尔哈赤高高的站在城楼上,亲自监督着手下的军士仔细的在城中搜寻,可是,城里的每一个地方,即使连一间小茅厕都不曾遗漏的查遍了,还是没有发现尼堪外兰;不料他一转头,却看见城外远远的有一个四十几人的队伍在往远处遁逃,带头的一个,头上戴着毡笠,身上穿着青色的绵甲衣,看起来彷佛就是尼堪外兰。
“哪里走……”
他登时就发出了一声暴喝,“虎”的一声跃下城楼,身体一弹,跳上了马背,两腿一夹,马匹扬足狂奔,他便单枪匹马的冲出去追赶那群人了。
等到看清楚了那个头戴毡笠,身穿青绵甲的人不是尼堪外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冲入了人群中,被四十几个人团团的围住,羽箭如疾雨般的射来,四十几把刀枪矛戈一起往他身上刺来。
他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拨开乱箭,抵挡着迎面而来的攻击——四十几人的马队组合起来是一个强而猛的战斗体,他手中的一柄长枪却舞动得出神入化,在包围他的战斗体中来回的冲杀,雪亮的枪尖宛如一条银色的小龙,几下翻扑就溅上了鲜红的热血,敌方的一名骑士身首异处的坠下马来。
然而,就在他取了一人性命的同时,一枝长箭从他背后贯胸而入,幸好方位偏了,接近肩部而不在心口;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勉强咬牙忍住了,反手取了弓箭,才刚拉弓,腿上又被刺了一枪,背上也被砍了一刀,他全顾不得了,放箭就射,一连射倒了八人,这才又舞枪冲杀。
恶战之际,负伤累累,鲜血流了一身,他心里却更加的清明,眼看着自己孤身陷入了包围,既无援手,这四十几个人也不会轻易退去,除了奋起全力击败他们之外,已无第二条活路;于是,他咬紧牙关,用力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暴喝,手中的长枪舞得风雨不透,银光与血光织成一片,胸臆之中的胆识激发出火花,化做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凌厉的杀气……
等到这四十几个人全数被打败的时候,他依旧直直的骑在马背上,手持着长枪,掉转马头缓缓的走回鹅尔浑城去;他从头到脚,连同胯下的战马,全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而当这被染成红色的血人血马缓步的走回鹅尔浑城中时,几乎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吓傻了;舒尔哈齐连忙带着几名卫士赶上去将他扶下马来,为他敷药、包扎伤口,几个人数了一数,他的身上竟有三十几个伤口,最严重的几个地方都是贯穿的,而且险及要害!
可是,努尔哈赤自己却没怎么把这些伤势放在心里;包好了伤口,不过休息了一会儿,他就认为自己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处理些不用费大力气的事是绝对可以胜任的,于是,他派人把捉到的一些与尼堪外兰有关的人都押上来,由他亲自审问。
他所要知道的无非是关于尼堪外兰的下落,别的就没有什么好审问的了,因此,这项“审问”很快的就结束了;倒是追查到尼堪外兰下落的消息后,下一步的行动该如何进行,就得要仔细盘算了。
“逃入了明边——那得要跟明朝打交道了!”
他在舒尔哈齐、额亦都、安费扬古等几个人的恳求下,躺到了床上养伤,可是,肉体休息了,精神却仍然在继续的工作着;他的脑海不停的转动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仔细的回忆着以往几次和明朝接触的经验?99lib.,在李成粱府中一待六年,六年中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听闻所得,以及上次为了要回祖父和父亲的遗体而和辽东巡抚衙门交涉的经验,乃至于这一段日子来,花费了不少银钱而收买来的关于大明朝的种种情报——这些,都对他现在考虑与大明朝往来的方法大有参考的价值;于是,他索性闭起眼睛来,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的想了个周全。
等他张开眼睛来的时候,一切的做法都已了然于胸,按部就班的进行起来,一点困难也没有……
首先,他把所捕来的与尼堪外兰有关系的人里面,押出了十九个汉人,就在鹅尔浑城里斩首示众;然后,又找了六个受箭伤的人,把箭拔出再插回伤口,命令他们去向收留尼堪外兰的明朝地方官传话,要他们即刻押出尼堪外兰来,否则,他将以强硬的方式来处理,那就是挥军直入,搜捕尼堪外兰!
而另一方面,他却派人暗地里带了礼物去馈赠他们,并且派了能言善道的人去进言:“尼堪外兰又不是明朝人,何必为了他引起和建州左卫的不愉快呢?现在建州左卫的实力虽然还不足以和整个大明朝为敌,可是,就只凭目前驻留在鹅尔浑城里的兵力,要攻入抚顺是绰绰有余的——战事一生,大人们的身家性命先不提,朝廷是不是先要怪罪下来,认为大人们不善治边呢?还不如交出了尼堪外兰,与建州左卫交好;努尔哈赤贝勒一向有心与明朝通贡,趁着这个机会,两相通好,岂不是美事一桩呢?大明朝的皇帝知道了大人们与建州左卫化干戈为玉帛了,也一定大大高兴的升大人们的官呢!”
这番话深合明朝官场的学问,果然打动了那几个边吏的心,于是放出话来:“尼堪外兰确实在我们这里,但是他号称归顺了大明朝,要我们把他交给你们,实在说不过去,还是你们自己来捉他吧,我们绝不阻拦就是!”
可是,努尔哈赤对这话却将信将疑:“该不会是想诱我进城,来个一网打尽吧?”
不料,这回对方确实是有诚意了,派了使者来传话:“您不用亲自来,派一小队人来就够了,尼堪外兰赤手空拳的一个人,跑不了的!”
于是,努尔哈赤派斋隆带了四十个人进入抚顺去捉拿尼堪外兰;这一趟的任务完成得非常顺利,斋隆回来的时候,亲自在努尔哈赤跟前跪献尼堪外兰的首级。
而努尔哈赤也言而有信的立刻退兵回建州左卫,并且上表向明朝称臣通贡,明朝也按照惯例,赐岁币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这就等于提高了建州左卫正式的地位。
第十七章 狷介之士
对明朝来说,建州左卫的通贡,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不到两千人口的建州左卫,比起全国最小的一个县份的规模来都还嫌小呢——因此,公文来了,也就依往例办理,几纸文书在户部和吏部等几个单位打了个转之后就出去了;满朝的官员没有人认为这件事还需要再思考、再研究,更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半点重要性;只有处理档案的小吏,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一字一句的把这件事抄在记录里,以做为日后修“实录”时的资料;抄完后脑中也就不留任何的印象了,更遑论是日理万机的首辅申时行,甚或是一机都不理的万历皇帝。
申时行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了,为了立储、暂停早朝、经筵等几件事,朝中的大臣们对他的“乡愿”的处理方式,抱持“不满”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原本就暗潮汹涌的政治上倾轧、斗争的对象、一向被他视为假想敌、觊觎他首辅宝座的次辅许国等人之外,更有一股新的势力在逐渐成形,虽然还没有茁壮到足以产生出重大的影响力来,但是,久居政坛的他,尽管表面乡愿,实际上还是拥有着极敏锐的“政治鼻”——这股新兴的势力尽管还没有造成气候,他敏锐的政治鼻却已经嗅出味道来了。
那是以顾宪成和雒于仁为首的两股力量。
雒于仁是个狂狷之士,脾气又直又冲,再加上脑袋里装满了典籍中所记载的古圣先贤的政治理想、古代的明君圣主的种种作为,以及历代的盛世的美好状况,对现世的不满便既强烈而又随时会脱口而出的大事抨击;他的态度倨傲,言辞犀利,气势凌人,外加一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口头禅,竟己开始赢得了一些人的共鸣,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严厉的批评着时局,隐隐的形成了一个小集团。
顾宪成的发展与雒于仁类似而略有不同——尽管顾宪成在内心深处的政治理想和不满现状与雒于仁是一致的,但是因为两人的个性不同,表现的方式也就有所殊异;顾宪成的外表温文儒雅,思虑细密严谨,学养深厚,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的引经据典、条理分明的说古论今;因此,他就更孚众望,尤其是年轻一代初涉官场、内心的理想还没有全部被现实吞灭的为数众多的中、下级官员们,人人都喜欢听他发表从学术出发的时事评论,因此,自动聚集到他身边去的人与日俱增,也隐隐的形成了一个小集团。
种种的情况,看在老于世故的申时行眼中,背就驼得更厉害了——他的心里当然是雪亮的,这些新兴的势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心里更是隐隐的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两股新兴势力的领袖人物都是年轻人,年轻得如初升的旭日,初发的绿芽般的朝气蓬勃,充满了生命力,仅仅这一点就已经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和威胁——夹处在万历皇帝和满朝大臣之间,他早已没有任何进取、作为的想头,只求能够安稳的保持住自己的官位而不被迫下台;可是,这些年轻人却像不肯成全他似的,一心想把他赶下台!
“一群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
他不由自主的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慨叹:“书读多了,就只知道汉文景、唐贞观的典故;摸不到大明朝的万历爷的心,想什么还不都是白搭!”
顾宪成口中再三重复着、期许着的bbr>..“万历之治”,何尝没有出现在别人的心中出现过呢?又何尝不是他曾经怀抱过的理想呢?早在十四年前,万历皇帝接掌帝位之初,满朝的文武大臣,乃至于全国的一亿百姓,谁不满心的盼望着“万历之治”的到来呢?尤其是故太师张居正,鞠躬尽瘁了一辈子,所为的还不就是“万历之治”这四个字吗?结果又是什么样的下场呢?祸遗子孙而已!
从张居正下世至今,整整的四年了,四年来,“万历之治”这四个字已经只是心中的一场故梦了!
张居正的一切苦心都白费了,受过完整的、严格的帝王教育的万历皇帝,长大成人后,心中却全无“治国、爱民”的观念;他所爱的是醇酒、美人,所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游乐,完全无视于由他的任性而在朝廷中引起的风波!
“唉……”
左思右想的,申时行的叹息声就拖得更长了,而且,一个新的隐忧也随着这一声叹息而涌到了心头。
那将是继万历皇帝停止早朝、经筵,以及立储的问题之后,会在朝廷中引起大臣们反对、引起风波的事端——由于万历皇帝的陵寝开工在即,府库所藏不敷使用,势必又要增加百姓的税赋了!
比起张居正在世时的“一条鞭税法”来,百姓的负担已经重了许多——从因为万历皇帝的大婚所加徵的“金花银”开始,到张居正逝后的几次因皇弟潞王大婚、皇子诞生等等理由而加了好几次的税,民间已经开始产生了怨言,他实在不敢想像,这一次的为了兴筑陵寝的增加税赋,又会引来什么样的反对声浪和后果!
可是,尽管他的心中存在着这样的隐忧,却根本也没有去向万历皇帝上奏,或者上疏的打算——反正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的,增加赋税已是一定要进行的事,提早提出忧虑,只会让万历皇帝发一顿脾气而已,还不如等事到临头的时候再去处理!
也就因为这样,万历皇帝越发的连想都不曾想到过,他所崇尚的精致、华美的生活,都来自百姓的负担;他所挥霍的每一分用度,享受的每一分快乐,都是建筑在百姓纳税的痛苦之上……
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令他自己心满意足:郑贵妃美如天仙,初生的常洵白胖可爱,樽中酒不空,眼前歌舞不断,耳中没有半句逆言,心中更是丝毫没有操烦忧虑。
但是,他却不是个糊涂、昏庸的人;相反的,他那过人的高智商,常在“非国事”的其他方面表现出令人慑服的聪明、精细来;像是有一次,一批新近制造完成,才送入宫来的漆器,呈献在他的面前,供他逐一的把玩;他对于这些制作得精巧绝伦的手工艺品非常喜爱,心里便忽然一动,索性命太监们去开了库房,取了几样库藏的漆器出来详加品赏。
漆器的制造方法是在器坯的上面涂上一层漆,放在荫室里面,等漆干了以后再上一层漆,如此反覆的上了三十六层以后,漆的本身已推出了一个厚度,再用尖细如针的雕刀在上面雕出花纹和图案来,制作起来非常的费时费工,而且在漆上雕刻,又非得要有极高明的手艺才行,因此完成后的作品精致典雅,美不胜收——拥着郑贵妃,面对着一件件令他爱不释手的漆器,万历皇帝由不得发出了连声的赞叹:“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
郑贵妃盈盈的浅笑着说:“这都是因为我大明朝富足安乐,才养得出有这般巧手的工匠啊!”
一听这话,万历皇帝的心中更乐了:“说得好,说得好!自古以来,是唯有盛世才能出巧匠啊,看看这几件漆器,足见我大明朝繁华至极!”
说着,他顺手拿起了一个永乐朝的剔红牡丹圆盒来,一面把玩,一面对郑贵妃说道:“这色的红,浓而不鲜不艳,有凝敛之美,看起来温润而不刺眠,就色泽来说,已属上品;上面雕的这五朵绽放的牡丹,姿态典丽,你看,这些花蕾、枝叶的交错,布局是如此的细密、完整,而且幽雅有致——叶的转折、脉络、纹理,雕缕得宛如实物……”
他款款的说着,郑贵妃则是听得频频点头,间也发出几声赞美;可是,等到万历皇帝拿起了一件宣德朝的剔红秋葵花盘,把玩了一阵之后,他却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眼神中露出了一道狐疑之色。
这件葵花大盘的色泽如熟透后的枣,所雕的图案是一束秋葵花,花朵开展,枝叶扶疏,花苞紧密,呈现着典雅缛丽之美;而且刀法圆润,藏锋不露,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来,都已是登峰造极之作了;但是,万历皇帝却在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向郑贵妃说道:“怪了,这只盘的落款处怎么不对劲呢?你看,这里好像刮过磨过似的,这几个字两边的断纹不连续,字面摸起来像是高了点……”
郑贵妃听他这么一说,连忙凑过眼去细看;一看也产生了同感,那只大盘的底部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六个字,楷书填金,却果然如万历皇帝所说的显得很不对劲。
“这会是怎么回事?”她侧着头问。
可是,万历皇帝却没有回答她,反而一一动手去翻看其他几件漆器的底部,看完又想了一想才对郑贵妃说:“我方才第一眼看这盘子时,心里便想着这是永乐朝的东西,看这颜色、刀法、形制、花纹都像是永乐朝的,结果一翻底,刻的是宣德——我再一比照落款,那就更不对了;你看,别的宣德朝漆器落款的六涸字都是分两行、三行在中央,或者横书一行在上方正中,只有这只盘子直书六个字一行,反而和永乐朝的一样!”
郑贵妃一面顺着他的手指细看究竟,一面不自觉的发出了诧异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万历皇帝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回事,可就连我这个做皇帝的人都不知道了!”
说着,他登时觉得没趣了,而且心里很不痛快,于是传了内府的总管来,命令他:“这只盘子不对劲,你赶紧去给朕查清楚了,要是三天查不出原因,朕就治你的罪!”
内府总管唯唯诺诺的磕了好几个头退下去了,可是,万历皇帝被这件事给扫了兴头,便再也没有把赏漆器的好兴致了,索性叫太监们.把东西都搬进库房去,传了酒食来饮酒解闷起来了。
可是,郑贵妃在身临其境的目睹了他这“明察秋毫”的“天子圣明”的表现,心里却不禁暗暗的留起神来,提高了许多警觉。
她告诉自己,万历皇帝的高智商是不容忽视的,以后不管要暗中进行什么,都必须要加倍小心,不可掉以轻心,否则是很容易被万历皇帝发觉的——尤其是她正在常洵身上所付出的努力。
这个未雨绸缪的努力从常洵的小手会抓东西的时候就开始了:她命人暗中用蜜糖做成一方玉印的模样,让常洵抓到嘴里吃掉,使常洵养成“抓玉印”的习惯,能在许多件东西当中一出手就去抓玉印;这样,等到他“抓周”的那一天,才能毫无失误、毫不犹疑的抓出象征着国玺、皇位的玉印;这 6837." >样,包括了万历皇帝在内的每一个人的心里就会认定,常洵才是“真命天子”,上天已经注定了要由常洵将来接掌帝位的——她听说过,常洛只抓起了一个小球玩耍,那么,天意属谁就不须多言了。
而她对施加于常洵身上的这种训练方式是深具“万无一失”的把握的——才实行了两个月的时间,尝到了蜜糖滋味的常洵,早已可以准确无误的在满桌的物品中一把抓出玉印来塞进嘴里了。
“只要不让万岁爷发现就万无一失了……”
第十八章 两种心态
尽管身边亲如郑贵妃的人,都在心中暗藏着鬼胎,万历皇帝却因为一直都没有涉世的机会,对人心的险诈并没有深刻的认识,也就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注意;既不曾察觉,他便拥有了“无知的快乐”。
关于那只葵花大盘的疑问,在他酒醒来之后就已经不想追究了;那是因为聪明的内府总管深恐自己查不出他所要追寻的答案而受罚,索性从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方面下手——已担任了好几年的内府总管的他,早已娴熟大明朝中属于宫廷内、自成一个世界的“官僚体系”的运作,只要一份厚礼送到目前当红的、职位最高的司礼太监张诚跟前,那就连天塌下来都不消忧虑了。
而张诚也确实是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诚意与能力的,他只在内府总管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因此,当万历皇帝极惬意、极安适的从醉乡中醒过来的时候,几个懒腰才一伸完,贴身的小太监便趁机向他请示,负责监造陵寝的徐文璧和申时行两人,由于陵寝开工在即,特地在宫外求见,希望面奏有关筑陵的一切事宜。
尽管对国计、民生都打不起兴致来关切,但对于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后所要居住的陵寝,万历皇帝是只要一提起来就立刻兴奋莫名的;于是,他立刻下了“宣”的旨意,随即怀着一颗炽热的心更换了袍服之后,在御书房接见了徐文璧和申时行。
由于建筑的图样已经定案,两人所来向他报告的就只是预订正式动土的日子,估计所须的全部费用、建材的采买及民夫的徵调等等庶物而已:“工部预估,费用须银五百万两……”
徐文璧是名将之后,天生一副高大身材和宏亮嗓音,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因此,“五百万”的数字听起来也特别清楚。
而轮到申时行发言的时候,他的音量也和身材一样,只有徐文璧的一半,再加上又低着头,声音更特别微弱:“五百万两乃是我朝一年的总岁入——目下,府库存银还不足此数……”
他的声音中甚且还夹带着轻微的颤抖,但是,万历皇帝正逢心情好、精神爽的状况,既不怎么去注意他的神色,脑筋的转动也特别快,对于两人所提出来的报告,立刻就做了重点的指示:“动土的日子就依卿等所奏,采买材料、徵调民夫的事迳交有司——需要的五百万两,就交给户部去筹;现下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再多徵点税收也是不妨的——倒是动工的时候要多派人员监工,不可有一丝苟且!”
虽然对申时行来说,万历皇帝的这些指示是早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是一旦亲临其境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免“咚咚咚”的打着鼓——“加收赋税”的棘手事毕竟已经降到眼前了。
可是,万历皇帝既根本听不到他的心声,也丝毫不关心——他一下达完旨意就起身回寝宫去了,心里所盘算的是:陵寝既已动土在即,从现在开始,他应该来规划内部的陈设与预订陪葬的物品了。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就更加的兴奋、雀跃,前脚一踏进寝宫,左右双手就已经伸出去搂住了出迎到他跟前、正准备屈身行礼的郑贵妃的纤腰,朗声的笑着说:“咱们又有得忙了——来来夹,赶紧来帮朕想一想,陵寝的内部要怎么陈设才好?”
一起在软榻上坐下来之后,他的一只手仍然留在郑贵妃的腰肢上摩捏着,另一只手却从她的衣襟中伸入了抹胸中,脸颊贴着她的唇,口里嘻嘻的笑道:“朕要命人在璧上画出你的画像,画得如《浣纱记》中的西施一般……”
郑贵妃如小鸟依人般的贴在他的怀中,媚态可掬的娇笑道:“不,臣妾不要被画做西施的模样——臣妾爱那‘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典故,要万岁爷陪着臣妾,一起画做唐明皇……”
她说话的时候眼波流转,声息佣懒,胸前的衣襟又已被万历皇帝的手拨开,里面的桃红抹胸也褪了一半,露出雪白柔滑如白玉脂般的酥胸,看得万历皇帝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发起热来,还没等她说完话,双唇就盖了上去,紧接着人也黏了上去。
郑贵妃已不能说话,只能间歇的咿唔着婉转娇啼,风情万种的承迎着万历皇帝的热流——可是,这深宫中的旖旎风光所能弥漫成气氛的不过是方圆数尺的空间,对于朝臣间正为了要增加赋税而导致的尖锐冲突与火爆气氛,一点改善的帮助都没有。
又是一大群人包围了申时行府第的大门,出言不逊、咄咄逼人的雒于仁,温文中见学养、条理分明、侃侃而谈的顾宪成——二、三十个反对增税的官员在次辅许国的领导下,再一次的以高度的声浪来向申时行理论,力陈增税的不可。
“筑陵虽是大事,却非当务之急……”
“万岁爷年事尚轻,来日方长;现下国用尚且不足,何妨待之来日府库充盈时……”
“三年来已数度增税,百姓负担过重,怨声四起——如民怨日升,则失人心矣……”
“道千乘之国,节用而爱人,乃古之明训……”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抒发着意见,对着申时行施加压力;可是,这一次,申时行采取了“装病不出”的方式来应对,以避免和这些人发生正面的冲突;另一方面,由于他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对于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和书生之见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越是正直、有学问、有理想的书生,越没有高明的政治手腕,更不擅于操演各种政治运作,甚至没有政治心术——因此,他一边避不见面,一边化明为暗的进行着各种程序,以完成万历皇帝交代下来的使命……
就这样,花费庞大的陵寝在众人的反对声中还是如期的开工了,增税的命令悄悄的发布了下去,也在反对的声浪中被强制执行;因此,整个大明朝开始展现了各个阶层互相冲突的怪现象;全国的老百姓为了增税而人人怨声载道,下级的官员为了执行增税而与百姓时相冲突;中、上级官员为了反对增税而与首辅时相冲突;身为一国之君的万历皇帝却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生活的方式和他的身分及所应肩负的责任时相冲突——几万民夫被徵调到了陵寝预订地,被迫做苦力,表面上不敢抗拒,私心里却发出了怨毒的咒骂……
而这个时候的建州左卫,也正在大兴土木,但是,不但没有人反对、咒骂,反而是上下一心的群策群力……
有了尼堪外兰的人头为祭,努尔哈赤为祖父和父亲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葬礼,并且建筑了墓园。
这件事,他不肯假手他人,因此便没有派遣任何一个部属工作,而是自己亲自率领着四个弟弟入山砍伐树木,刨去树皮,做成棺廓;他一面亲手工作着,一面对弟弟们说:“祖父和父亲,和我们每一代的祖先,永远会和我们在一起的——我们的身上流着他们所延续下来的血,再传承给我们的子孙们,一代一代,永远不会止息;现在,我们亲手做这些事,一边做,心里一边想着他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额娘告诉过我们,我们的祖先是天女所生,是为了安邦定乱才来到世间的,所以,肩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现在,祖父和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使命就无法工作了,一切都由我们来继承……”
后面的话是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心中重复一遍的,依靠着这个精神力量的支持,他已度过了一千多个坚苦奋斗的日子了,现在,这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平静而充满了信心、力量,在五个兄弟共同刨木制棺的时候听起来,特别能够产生内心深处的共鸣。
等到举行葬礼的时候,他又把这段话再大声的重复了一遍,并且高举着手中的香枝,向着即将入土的棺木祝祷着:“现在,杀您们的仇人尼堪外兰的头,已经供奉在您们的灵前,为您们复仇的行动已完成了第一个阶段;接下来,我将继续进行第二个阶段的计划,愿您们在天之灵,庇佑在人间奋斗的全部建州左卫的人们!”
第二个阶段的计划,他因为时候未到,便没有大声的讲了出来,而仅只是暗中在心里默念着;尼堪外兰只是表面上的仇人,真正的仇人李成梁才是今后所要努力的目标——想到这里,他又再一次的咬牙切齿、两眼通红了;于是,他忽然甩了甩头,高声的说道:“今后,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所要走的路很长,所肩负的责任重大,愿您们赐给我们力量,使我们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退缩,更不会改变志向!”
说着,他磕下头去,后面跪着的人群也跟随着他向棺木磕头——他身后的第一排跪着雅尔哈齐、舒尔哈齐、穆尔哈齐、巴雅喇四兄弟;第二排则跪着年纪还很幼小的褚英、代善、阿敏等子侄辈;孩子们虽小却个个懂事,乖乖的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使得整个丧礼的气氛倍加的庄严肃穆,在这样的气氛中,每一个人的心灵都紧靠着祖先的精神。
棺木落土后,努尔哈赤又带领着所有的人在墓园中以缓慢而凝重的脚步踏过每一寸土地;墓园的建筑非常简单,以木为柱,泥草为墙,上覆茅草为顶,和一般的墓园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只有在精神传承的方面,分外的强烈而已!
艳阳当空而照,大地上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金亮,陪衬着这场葬礼——而葬礼一结束,努尔哈赤也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沉重、肃穆的表情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飞扬,他紫褐色的脸庞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层淡金的光芒来,旺盛、蓬勃的生命力从双眼流露的自信中散发开来,飞身上马的时候,他整个人看起来有如一尊威武的金色的天神。
回到城里,他立刻召开了一次重要的、有决定性的会议,当众宣布着:“尼堪外兰已经伏诛,我的祖、父之仇已报,而我已考虑了好几个月的事,也可以开始实行了——自我回到建州左卫,起兵为祖、父复仇,至今已有三年多的岁月,多承祖先的庇佑,这三年多来,我每战皆捷,不但达成了复仇的愿望,也使建州左卫的人丁、牲畜与日俱增,以至于现下赫图阿拉的旧城不敷居住了;因此,我们当为解决这个问题而努力……”
他提出了建筑新城的计划:“为了长久的打算,我决定在虎拦哈达下,嘉哈河与硕里加河之间的费阿拉建筑新城,等新城建好之后,我们便全体迁往新城居住——但是,赫图阿拉乃是祖先的旧业,不可废弃,所以,我也决定,等我们搬到费阿拉新城之后,行有余力时,再陆续重建赫图阿拉——这样,最迟十年,我们就可以再回到赫图阿拉来,那时的赫图阿拉会是一个广大的、坚固的、美丽的新城……”
听了他这样的宣布,额亦都第一个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吼大叫的说:“太好了!太好了!我立刻带人去盖新城!”
努尔哈 8d64." >赤微微一笑道:“不只是你——我们全部的每一个人都来动手!”
他谋之已久,因此而胸有成竹,便逐一的宣布出完整的计划来:
新城的规模须容得下现在,以及未来数年中将陆续增加的建州左卫的人口,因此,应尽可能的广大;城分内城、外城,外城周十里,先以石筑,再布椽木,如此反覆三垒;高则十余尺,以木板为门,横木为栓,并设敌楼;内城中则筑三层高楼一座,民舍数百……
至于负责施工的人,他也已规划完备,建州左卫现有的全部男丁分为两队,一队上午筑城,下午狩猎及操演武艺,另一队则上午狩猎及操演武艺,下午筑城;两队轮流更替,既公平服役又不致误了生产和军事训练!
听完他这么详尽完备的计划后,每一个人都鼓掌叫好了起来,藏书网
恨不得立刻就动手去做……
就这样,建筑费阿拉新城的工程很快的就在群策群力之下完成了筹备,然后,快马加鞭的动土施工,在时间上竟凑巧跟万历皇帝的陵寝动工是同一天。
一铲铲的泥土被挖起,一根根的木桩被打下,一滴滴工作人员的汗水淌下——种种的情况,两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有工作人员的心情。
在费阿拉,由于人人是在为了建筑自己的家园而努力,未来的希望和美丽的远景既存在于心中,也展开在眼前,因此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工作着,在努尔哈赤亲身的领导下,胼手胝足的努力着。
而在大峪山筑陵的工人们,却是从全国各地强迫徵调而来的役夫,所要建筑的是给皇帝一个人死了以后埋葬的地方,工作辛苦得既无价值感又不近情理,只要动作稍为迟缓了一些,监工的官员手中的皮鞭就会狠狠的抽下,供应的伙食和住宿都因经费遭到层层克扣而质与量俱差,开工的第一天就已经有役夫因为长途跋涉的来到这里,食宿既差而又辛劳过度的不支死去。
役夫们人人敢怒不敢言,只有任悲苦的情绪和过劳的工作一起剥蚀着自己的身体与生命……
为了死亡而进行的建筑,和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建筑,虽然同处于一个天地间,但却是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第十九章 真命天子
这一天,努尔哈赤高兴极了。
全体建州左卫的人员同心协力所建筑的费阿拉新城完成了,他双手抱胸,高高的站立在建在正中间,作为他的居处的高楼上——这座楼高三层,站在上面,整座的费阿拉城都尽收眼底——他静静的看着正在整座城中忙碌着的人们。
每一个人都在忙,忙着搬迁到新居来;男丁们挑担扛笼,妇女们赶牛赶羊,连小孩也没有一个闲着的,赶着小猪小鸡,提着小包袱,笑颜逐开——也因为忙,每个人的脸颊都是红冬冬的,整座新城中热热闹闹的展现着喜气,也展现着蓬勃的生气。
金色的阳光从天上洒向大地,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笼上了一层金光,使得生命力更加的旺盛;努尔哈赤静静的看着所有的人们,心中充盈着一种满足的感觉。
“这是我的子民——看,他们活得多好!有活力、有希望;就像这座刚盖好的新城,什么都是新的,他们的心也是新的;住进新城来,心情就像刚升起的太阳——这就是我的子民,我要带着他们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去过更好的日子!”
他没有出声,而只是在心里默默的想着,默默的对自己说;然后,他再重复的思考着已定的腹案:全部的人搬进新城来以后,应该有一套法制来规范、约束;也应该有一套组织的办法,使得全部的人各有所辖;也应该规划出一套生产、交易的办法,更应该请人来教大家读书——新藏书网城建立后要做的事太多了,千头万绪的,而且都要尽快的动手。
“这些是我的子民,我要好好的带领、治理,将来,才会有更好的发展!”
迎着阳光,他眯起了眼睛,对着那璀璨的光芒许愿,也彷佛未来就如阳光般灿烂耀眼似的,他的心中感到满足、快乐、兴奋、雀跃……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万历皇帝的心中也充满了兴奋、雀跃、满足、快乐。
常洵在抓周的仪式上,一把就抓中了象征着帝王权位的国玺——面对着上百样的小玩意,从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到皮球、糖果、玩偶乃至刀剑、香囊等等精巧万分的造型器物,他全都无动于衷;肥肥胖胖的小手一伸出去,他几乎连看都没有细看,一点犹豫也没有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一块模仿国玺造型而制作的小玉印!
围在四周的太监、宫女们登时就一起欢呼了起来:“啊!殿下……”
万历皇帝亲眼看着常洵这异乎寻常婴儿的表现,心中所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先是惊讶,接着立刻转变成了惊叹:“这孩子——果真是‘真命天子’呢!”
他的目光中也流露着惊讶的神情,张大了嘴笑,笑容中带着不可思议;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常洵,半晌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常洵也在快乐的笑着,肥白圆嫩的小脸上笑得天真无邪,看起来非常可爱,连在一旁观礼的慈圣皇太后和王皇后都忍不住和他一起发出了甜笑;郑贵妃分眼观察过每一个人神情上的反应之后,对于常洵的这次优异的表现,更是充满了十二万分的满意。
可是,常洵伸手抓到了玉印之后bbr>.99lib.,立刻又展开了习惯性的动作;他把玉印拿到嘴边,看也不看的就送进了嘴里。
然而,这方的玉印却货真价实的为玉质,并不是作为他平常“练习”用的以蜜糖制成,因此并无甜味;常洵一尝之后立刻就觉得不对劲,嘴一张,吐出了玉印,紧接着眉头一皱,手一举便要丢掉玉印,嘴上也已出现了嚎啕痛哭的前兆;幸好郑贵妃眼尖,看到了他这个后续的反应,立刻一..伸手就把他抱了起来,轻轻的取下了他手中的玉印,柔声的哄着他说:“好了,好了,乖儿,这印子是拿在手中的,不是吃的!”
她边说边朝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立刻取了颗糖放进常洵口中,登时常洵又笑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在郑贵妃怀中雀跃不已。
万历皇帝看着他这可爱的模样,心中有如百花齐放,笑得合不拢嘴,伸出手去道:“给朕抱抱!”
郑贵妃也就笑吟吟把常洵交给了万历皇帝,万历皇帝抱着常洵,在那白嫩可爱的脸颊上左亲右亲的昵了许久,一面喃喃的呢哝着:“朕的乖儿——你要玉印,朕就给你!朕就给你!”
他的心里就像浸了蜜99lib?似的享受着天伦之乐,却根本没有料想到,在这皇宫中所发生的一幕,透过太监们的口中传到宫外的时候,引起了全国的沸腾。
第二十章 春雨
春雨如酥。整座的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绵绵密密、淅淅索索的细雨中,远山近树、飞檐屋瓦都平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
紫禁城中灯火通明,太监、宫女,连同上百的女乐都在忙着为万历皇帝和郑贵妃举行着通宵达旦的缓歌曼舞,而城外大片的官舍和民房,却因为入夜已深,正逐渐归于沉寂,只留下少数的几盏灯,兀自在黑暗中放着光明。
宦居京师的顾宪成书房中的这盏灯就是其中之一——从少年时起,每夜读书至鸡鸣才止息,已使他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仕宦之初,因为上早朝的缘故,勉强改变了睡眠的习惯;如今,万历皇帝停止了早朝,这夜半不寐,读书、思考的习惯便回来了。
此刻,他便独自在书房中静坐着;本拟在灯下展卷,给几个在远方的朋友写信,可是,思绪却不知怎的,竟被这一夜的春雨给带远了,心里头浮起的竟是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他便不自觉的吟哦了起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吟着吟着,他的心中的万千感慨也就随之涌起;自幼所治为儒学,他对于一般的诗词歌赋并不喜爱,以为那都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酒后的赏玩之物而已,乃至于世人所推崇的李白、王维,读过作品之后,心目中更是认为这一个学道,一个逃禅,所追求的都不过是小我的、自身的欢乐或超脱、平静而已,于国计民生毫无俾益,就更遑论其他那些等而下之的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之作了;唯独对于杜甫,他推崇备至,并且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在他的心目中,杜甫不是诗人,而是儒者——是具有和他一样胸怀的儒者!
杜诗中的“英雄”,指的是为国为民劳瘁、牺牲、奉献了一生的诸葛亮;字里行间所盈溢的是感时忧国,是耿耿以天下苍生为念;他清楚的记得,当自己第一次读到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句时,内心所受到的震撼——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年少的自己忽然发现,活在邈远的唐朝的杜甫竟然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理想:希望自己成为一位良相,辅佐君王,缔造一个超越尧舜的盛世……
从小,他就是个早熟而且展现了过人的智慧的孩子,聪慧敏锐,勤奋好学,更且长于思考,读书并不死板的背诵、全盘的接受,而是反覆的推敲、思考,因此每能消化、融会而产生自己独特的创见,典籍上所记载的字句便凝聚成为他胸中的学养。
十五岁时,他跟随张原洛读书;张原洛讲学,并不完全拘泥于古人的注解,而每每根据自己的心得来讲说义理,触类旁通,贯穿古今;这种教学方式非常适合他,因此,他在课堂上多所领悟,得到了许多收获。
有一次,张原洛为他讲述《孟子》书中的一段话:“要培养一个人的良知,最好的方法就是降低自己的欲望!”
但他却提出了另一种观点:“要减少一个人的欲望,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培养内心的良知做起!”
对于他小小的年纪,就能有自己的独特的见解,张原洛非常的称许,于是,对他说了一段话:“本朝的读书人,一向只有应试、出仕之途可行;但是,以你的禀赋,如果埋没在为应考而习文之中,未免可惜;如你超脱于时文之习作上,而能博览今古,慎思明辨,必可为成一家之言之大儒!”
也因此之故,张原洛荐他到薛方山的门下求教;薛方山对这个智慧过人的少年也非常器重,循循善诱之际,交给他一本《考亭渊源录》,令他用心研读,并且训勉他说:
“宋代大儒自朱熹以后,至本朝的王阳明先生,这一脉相承的儒学精义全都录在这本书中,你须用心研习,精益求精,如能通晓儒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道,方可期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这样的期许与教育之下,几年间的发愤用功,使他读了许多的书,博通经史,并且详加思辨,建立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思想体系。
他向往、醉心、追求的学问是对国家、社会、百姓有贡献的经世致用之学,而不是形而上的哲理或在故纸堆中反覆的考据、校雠,乃至于写出华美的文辞、诗句——在经过了长年累月思考之后,“学问”这两个字的范畴有了明确的界定,乃成为他一生所要追求的方向。
因此,他考虑的结果还是选择了应考、出仕的道路,因为,这是本朝的读书人唯一能实现理想、发挥学问的管道;然而,也就在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他的心中涌现了极大的矛盾与冲突。
多年来所治的既为儒学,在心中所凝聚、产生的政治思想是阐自孔孟学说的民本;所推崇的是本朝的大儒刘基、方孝孺等人所承绪下来的近乎于完美的“民为邦本、君为群立”的政治理论,根本上就与本朝所实行的专制制度、考试内容是相反的;方孝孺留在文章中的一段话尤其令他在心中痛苦了许久……
古之仕者及物,今之仕者适己,及物而仕乐也,适己而弃民耻也;与其贵而耻,孰若贱而乐,故君子难仕。
这段话他原本是深有同感的——他何尝不知道,从前的人读书做官,就爱护人民,造福社会;现在在朝为官的一般人却只为自己谋福利;所以,真正的君子往往不愿意出仕做官。
可是,不出仕做官又与他原本的志向相背——他也怀着和杜甫一样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啊,所期许于自己的是做个佐国的良相,一如伊尹、吕尚、周公——般的为天下人贡献自己,缔造盛世,而不是隐逸山林,埋首着述!
而就在这样的反覆矛盾时,杜诗中所推崇的诸葛亮的心志,带给了他很大的启示。
诸葛亮的一生所秉持的正是儒者“知其不可而为”的崇高理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身许国,无怨无悔;他觉得自己应当效法诸葛亮的精神。
就在这样,他走上了仕途:万历四年,他二十七岁,考中了乡试第一名;三十一岁中了进士,任职户部主事。
可是,做了官,所接踵而来的却不是理想的实现、为人民谋福利等夙愿,而是典籍中所没有记载的官场的污黑的一面,满朝的官员或彼此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或结党营私、巴结贿赂,或贪赃,或舞弊——所呈现的尽是人性中的卑劣、丑陋、自私自利、寡廉鲜耻;一切的一切在在都令他的内心痛苦不堪。
身为读书人,自己简直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那几年正是张居正掌权的时代,在他亲身经历了张居正的政治措施时,他的内心也相当的崇敬张居正所具有的超强的政治能力;可是,对于张居正的许多做事的方式,他是大不以为然的。
张居正的治国之术近于法家,用严刑峻法约束官吏和人民,以求达到合乎理想的政治效率,这和他所崇信的儒家,主张以礼乐来教化、陶冶世人以达“修、齐、治、平”的一贯之道是大相径庭的;张居正采用专制的手段,独揽大权,以使政令通畅无阻的做法,和他的“反专制”、“民本”的思想在基本上就是相反的——儒与法两种思潮的冲突、不相容,是自古以来就存有的,即使博学如他的儒者,也无法在这样的不同的思想冲突中,思考出一个折衷的、两全之道来!
而包围在张居正身边的一群小人所带给他的痛苦又更甚于张居正——张居正是位尊权重、高高在上的,底下一群仰望着他、希冀“鸡犬升天”的人便拚命的谄媚阿谀、奉承巴结,以求稳固自己的权位;他们事张居正若神明、若君父,吹牛拍马的做出了种种肉麻而又丑态毕露的事。
张居正的三子懋修应考,这些人竟然召集了许多知名的文士来陪榜,以增加张懋中状元时的声势;而当张居正得病的时候,朝中的这群无耻之徒竟然要举行焚表告天的仪式来为张居正祈祷,祈求上天庇佑张居正早日康复。
这么一件愚蠢、荒谬的事看在他的眼中,除了痛心之外已无第二种感觉;不料,同侪中竟有人来劝说,邀他一起签名,在被他拒绝之后,竟然代他签下了“顾宪成”三个字。
于是,不愉快的事发生了,他不顾那些同侪的颜面,当着众人涂去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段的往事,他每一回想起来,心中便不由自主的涌起了万千的感慨,既悲人且自悲;悲人的有两种想头,一个是人在得到了权力的时候,往往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人”,要其他的人全都伏在他的脚下,为他所控制、驾驭、奴役;另一个则是人为了要获得权与利,往往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丑事来,什么节操、品格、廉耻,全部丢在脑后了。
自悲的却是出自于内心的无奈和无力感——身为读书人,所能做到的竟只是这样渺小的“洁身自好”而已,既无法缔创理想中的世界,也无法力挽狂澜,甚至连发生在身边的事都无法影响、改善。
是出自这样深沉的悲哀,促使他再一次的反覆思考,希望自己能寻绎出一条读书人的用世之道来——然而,一晃五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方面..,他日夜苦思,却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而这五年来,时局坏得如江河日下——张居正在位期间,虽然专制,却有作为,吏治大清,轻徭薄赋,百姓安乐——张居正虽然独裁,却是个能人;而自张居正死后,体制上的专制、独裁更胜于前,揽权的人却是一群庸才,万历皇帝荒淫逸乐,首辅申bbr>?99lib.时行苟且无能——他身在朝中,亲眼目睹着这急速败坏中的政局,无时无刻不是忧心如焚!
“筑陵、立储——百姓有怨,乱象已生——今年又 503c." >值‘京察’之年,风暴在所难免,怎不令人忧虑!”bbr>
一声叹息之后,他竟不自觉的喃声自言自语了起来,眉宇间也尽是忧色;“京察”原是本朝为考核京官所设,每六年一度,根据官员的政绩、品行,分别给予升任、降调或罢官等奖惩;凡是在“京察”中被罢官的,终身不复起用,以为出仕者戒;但是,这原本为警惕官员而设的良法美意,早已沦为权力斗争、行贿营私的工具,因此,每一次的“京察”都会引起不小的风暴。
“唉……”
左思右想之后,依旧还是付诸一声长叹;做了这几年的官,对于官场的污黑和人性的复杂面已不是学术所能改善的事实早已认识清楚,所留给自己的也就是无力感,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可是,隔着窗,遥望着屋外一片迷蒙的春雨,他内心深处的理想和热情却并没有死绝;隐隐中,依然有一个声音在向他自己说话,由微而弱而强,一而再再而三的扩张着他那属于读书人的执着:“我愿将这一身的热血,化做一场春雨,滋润大地——春雨入土,能使潜藏于地下的种子发芽……”
想着想着,他的眼眶竟在不知不觉中湿了起来,也再一次的确认了自己这一生所要追求的方向;于是,他在灯下提笔,写信给远在故乡的门生高攀龙,既与他诉说心志,且也作为对自己的期勉……
时局日坏,乱象初生;但是,我辈读书人,总以抱持“知其不可而为”为立心处世之本,以“尽其在我”为无愧之源;昔年王粲登楼,察唯日月之逾迈,俟河清其未极,乃冀王道之一平。弟今宦居京师,唯自期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思所虑,无非生民,无非王道……
于是,就这万历十五年的春夜里,他终宵不寐,滔滔不绝、洋洋洒洒的写下了给挚友的万言书;明知道“万历之治”已成泡影,他仍要“尽其在我”的继续努力下去。
第二十一章 整肃异己
申时行对于“京察”的运作,倒是成竹在胸的具有十足的把握与信心——身处官场二十多年,他熟谙本朝的朝政往例,对于以往的每一次“京察”所发生的状况,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全都了然于胸;也亲身经历了好几度的京察,从惊涛骇浪中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所没有的官场学。
像是六年前的那次京察,他就亲眼目睹了张居正的“操作术”,几种方法交替运用起来,轻而易举的就排除了异己……
依本朝的制度,掌理官员的升降,操国家用人大权的本为吏部;但是,本朝自废丞相制后,逐渐形成由几名大学士所组成的内阁制,由于权责与六部重叠,发生你争我夺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再加上负责监察、弹劾的言官及内宫太监势力的介入,争权的局面更形错综复杂;隆庆年间,大学士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人事的大权便集于他一人之手;再接下来的张居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把抓”,乃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最有实权的首辅!
但是,无论当时的权势大得如何的无与伦比,毕竟已成过去;高拱、张居正早已不在人世,现任的首辅是他——申时行——活生生、实在在的坐在首辅的位子上,这是铁的事实;而基于这个事实,他也明确的认定着:自己也应该拥有如高拱、张居正一样的首辅的实权。
当然,对现实环境中的一切,他也看得很清楚;时局和前几年已经大不相同了,上自万历皇帝的成年,下至百官、民间的反应,在在都使得局面和张居正当国的时候大不相同;因此,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权力,在做法上已经不能采用高拱、张居正的那一套了,而必须有一套新的、适合现阶段环境的办法出来。
“因应时宜,因应时宜……”
他在心里悄悄的对自己说:“得因应时宜,切忌逆水行舟——世路如棋局,一步都走错不得啊!”
他审慎而虚心的评估了自己的处境,以最保守的估计来看,朝中反对他的人在六、七成之间;但是,他也拥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那就是万历皇帝的“圣眷”——基于他支持万历皇帝的暂停早朝、经筵、日讲,为他筑陵、加税这几件事上,万历皇帝对他的忠心的表现是深感满意的,只要在立储的这件事上再站到万历皇帝那边去,他相信,自己的“圣眷”还可以再维持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而有了“圣眷”做后盾,要对付起那些反对自己的人来就容易得多了——这次的“京察”就是绝佳的工具。
在详细的、反覆的思考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之后,他所要采行的“因应时宜”的办法产生了。
基于张居正死后遭受攻击,乃至于落得祸遗子孙的“他山之石”,他决定采用和张居正相反的方法来独揽大权;其实,从他担任首辅的这几年来,早已陆续的把张居正所制订的那套整饬吏治的办法给束诸高阁了,这次的京察也不过是延续这个原则办事而已;张居正对全国的官吏都严格的要求要有极高的行政效率,极清廉的个人操守,唯命是从的忠心态度,并且严格的执行考劾、监察等程序,毫不容情的给予升迁或贬黜;他则要反其道而行,一切从宽论处,无论贤愚不肖,都尽量的让他们在现在的位子上安稳度日。
“水至清泽无鱼……”
他认为这是一句对外宣称的最好的辞令,可以显示他宽大的胸襟,能包容下属官吏的小缺点,原谅他们的小过错,不计较他们反对自己的意见,并且给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个绝佳的烟幕弹——在采用“不对付”的方法对付所有反对他的人时,首先就能稳定这些人的情绪,而减低了反对的声浪,也会为他赢得宽大的美名;而在这几重作用的掩护下,再从反对者的黑名单中挑出几个心腹大患来给予痛击的话,就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了。
他相信自己的这一手打击、排除异己的方法要比张居正高明得多了;张居正的脾气直,对于反对自己的意见只知道用压制的方法排除,而不懂得使用这种表面宽厚,实际上迂回诛杀的战略来翦除——想到这里,他的嘴角竟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个得意的笑容,使得他那满布着皱纹的脸上平添了一丝诡异,再往下想下去,诡异之气更浓了,一个声音便悄悄的从心中升到喉头咕哝着:“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且等着看老夫的手段如何吧,先让你们尝尝宽大的滋味,再让你们在内阁里坐冷板凳;这一回,老夫先宰几个小的——看你们以后还能不能一呼百应!”
他的战略非常明确,在朝中所有反对他的官员里面,他既不对付一、二品大员,也不理会为数众多的下级官员,而决定只利用京察之便,拿少数几个具有重要性的中级官员整肃;这样既缩小了打击面,事成之后也架空了上级官员,更使上、下两级之间因为少了中级而无法衔接,这些反对派便永远是一盘散沙。
而在中级官员里面,已经隐隐形成了势力、为他所观察了好一阵子的有两个明显的目标,那就是雒于仁和顾宪成。
但是,他在经过这一段日子的详细考虑之后,决定舍雒于仁而把矛头只对准顾宪成——虽然顾宪成还是他名义上的学生:“雒于仁成天哇啦哇啦的叫嚷不休,意气重于实质——这种人除了大声讲话之外都不足为虑,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顾宪成却不然……”
他饱经世故,自信看人还不致走眼;顾宪成深沉内敛,表面上虽不若雒于仁的时有惊人之语而光芒四射,引人注目,乃至声名大噪,但实质上他却以扎实严谨的学养和近乎完美的品性、道德而日渐受人尊敬,在反对的阵营中虽然年纪不大,官位不高,影响力和领袖气质却已经开始显露。
“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拔草要在长成以前动手才不费力!”
主意想定之后,对于进行的步骤他也开始详细的规划了起来;首先,他向顾宪成近日里往来得较密切的一个朋友邹元标下手。
论关系,邹元标原本也是他的门生,以往也受过他的照顾——邹元标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贬官,直到张居正死后才被召回,任吏科给事中——邹元标好读书,性情耿介刚正,和顾宪成因气味相投而结成了好友;因此,他决定用师生的情谊来拉拢邹元标,使他站到自己这个阵线来,以减弱顾宪成的势力。
其次,他开始用首辅的身分,向主持察典的几个单位和主其事者施压——依本朝的体制,主持察典的是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吏部文选郎中——他暗示他们,要按照他的意思来办理这一次的京察。现任的吏部尚书杨巍是他的人,他有十足的把握,其他的人,官位都在吏部尚书之下,从上面压下去,不怕他们不听话。
不料,事情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失控,超出了他的意料;都御史辛自修不吃他这一套,对于他的暗示,辛自修的答覆是:“目下吏治日弛,吏风日坏;幸值‘京察’之年,唯严整方能振衰起弊——下官食君之禄,当忠君事,‘京察’之典,唯秉公处理而已!”
听了这样的回话,申时行气得颔下几根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了许久,心里燃烧着一把怒火,嘴里恨出声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就一并把你办了!”
于是,他先发制人的找来了一向对自己唯命是从的给事中陈与郊,要他出面攻击辛自修。
就这样,一场风波从暗潮汹涌浮现到了表面,产生了激烈的震荡;以“京察”之名,行权力斗争、排除异己之实的做法,和往昔一样的重现于朝廷之上……
只可惜,身为一国之君的万历皇帝,对这些发生在朝廷之中的政治斗争并不怎么关心;他既不了解大臣们的心声,当然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哪里还会考虑什么政争所带来的后果呢?
他只对他的臣子们充满了反感,因为他们干涉了他的私生活,尤其是妻子和儿子这两方面!
想立郑贵妃为皇后而不能,想立常洵为皇太子而不能——这两件事摆在他的心里,令他苦恼极了,尤其是自从常洵在“抓周”上表现出“真命天子”的行为之后,他越发的觉得立常洵为皇太子既是天意也是他的心意,大臣们凭什么反对呢?
一霎时,从小就占据了他的心灵的“不能随心所欲”的无奈感又充实了起来,连同着曾经长时期折磨着他的那种空虚寂寞、孤独无依的感觉也回到了心头——身在帝王家,又做上了皇帝,这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不幸;从小,他既没有得到过父爱、母爱,也没有朋友,身边所围绕的太监是母亲派来监视他的人,身兼严师的大臣则每天逼着他读书,板起脸来教训他做完美的君王!
他从来没有享受、得到过爱,心灵上更是长期处在空虚之中;直到郑贵妃走进他的生命中,他才得享爱情的滋味——可是,现在,满朝的大臣们却联合起来,大力的干涉、破坏这份甜美的爱情。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干涉这些?”
他在心里忿忿的想着:“既不关国家大政,也不关黎民百姓——而且,朕是皇帝啊,全国的事都应该由朕作主的,凭什么连喜欢哪一个妃子、哪一个儿子,都得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讲个没完?”
越想就越气,爱是主观的,他没有办法根据别人的意见来决定自己的所爱;王皇后是两宫太后挑选的,他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王恭妃不过是偶然一次泄欲的对象,也一样的没感情,他不认为她们拥有“依照本朝的礼法册立”,或者“生了皇长子”的条件,他就必须对她们付出爱情;而常洛只不过是比常洵早些时候出生而已,占了长子的排行,难道就一定要得到较多的父爱,乃至于成为皇位继承人吗?
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心中的爱和比重是不容干涉的,因此,他竟赌气似的对王皇后、王恭妃和常洛这三个人从没感情而生出了恶感,心里一迭声的喊着:“不爱,不爱,朕就是不爱你们——朕就偏要只爱柔云和常洵给那些老顽固看!”
可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中,他即使是在面对郑贵妃与常洵的时候也快乐不起来了——他开始觉得,郑贵妃总是带给他压力,催着他早日完成立她为皇后,立常洵为皇太子的承诺;而面对常洵那无邪、可爱的脸庞时,心中所兴起的则又是无法解决大臣们的反对,立他为皇太子的愧疚感。
因此,他变得非常的不快乐,脸上没有笑容,也不爱理人,更打不起精神来玩乐;每天只是郁郁寡欢的独自喝闷酒,醉了睡,睡醒了之后再把自己灌醉;一连几天,竟连郑贵妃也见不到他的面了。
聪明可人、善体人意的郑贵妃当然猜测得到他的情绪正跌到了谷底;她了解万历皇帝,知道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唯有为他制造一个极新奇、极刺激、他从未尝试过的、能吸引他的心、引起他投入的事情来,才能挽救他的情绪,使他重新体认人生的乐趣而忘却一切烦恼。
可是,她苦思了一昼夜之后,却一无所得——她所想得出的游乐方式早已全部贡献出来了,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主意了。
于是,她偷偷的找了她的弟弟郑国泰来商量。
郑国泰只比她小两岁,已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由于出身富裕的盐商之家,又“弟以姊贵”的成了显赫的皇亲国戚,因此,他的年纪虽然不挺大,却已经是吃喝玩乐各方面的老手,门槛之精已很少人能出其右;因此,他一听郑贵妃说要他为万历皇帝想一个新鲜的游乐方式来排忧解闷时,心中立刻就有了主意,脸上便不自觉的堆出了个略带邪气的笑容,斜着眼向郑贵妃说道:“我的贵妃姊姊,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难道我这个皇帝姊夫会例外吗?事情容易办得很,给他另外再找些人来侍候,包管他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可是,这个主意郑贵妃却不赞成,她嘟起了嘴巴,摇着头说:“不好——后宫的美女已经够多了,再找一些给他,又要分掉一些他的心;而且,再生下一堆皇子来,说不定连常洵的份也要给分掉一半了!”
郑国泰眯起眼来,笑得更加的邪气了:“不会的,不会的——贵妃姊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给找的人,非但不会分了你的宠,更生不出皇子来抢常洵的位子!”
说着,他扶着郑贵妃的肩头,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大段的话,郑贵妃一边听,一边倒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等他说完,便伸手拧了一下他的面颊,笑着啐他道:“你这小鬼,当心弄得生不出儿子来!”
郑国泰嘻嘻的笑着说:“你不是正巴望我那个皇帝姊夫,别跟别的女人生儿子吗?”
姊弟俩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郑国泰也就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告退了;到了第二天,他果然带了两个自己正在受用的男色来孝敬给“皇帝姊夫”,告退的时候又带了十几名容貌姣美的小太监回去调教。
他带来的那两名男色,一个名叫可言,另一个名叫晓语,都才不过是十二、三岁的童子,一双眼睛却水汪汪的比女人还要娇媚,身量瘦小,举止斯文,脸颊白嫩透红,双手更如水葱,说起话来柔声软语,神态中春情无限,看得郑贵妃都忍不住心神荡漾了起来;心里明知道像这样的娈童并不是天生的尤物,而是服过特制的药,受过特殊的训练,专门用来侍候bbr>人的,还是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他们几眼,心里也升起了一个念头:“连我见了他们都觉得媚——更何况是万岁爷呢?”
想到这两个人必会牢牢的抓住万历皇帝的心,她的心中顿生醋意;可是再转念一想,这两人是男非女,也只不过是玩物,既登不上后位,更生不出皇子,一点也影响不到她和常洵的地位;更何况,这两个人来自她的母家,听命于她乃是理所当然,抓紧了万历皇帝的心,又何尝不是在为她效力呢?以后,自己在皇宫中的影响力只有更大、更广……
这么一想,她的心中豁然开朗,立刻便换了一张脸孔似的,好言好语的慰勉了可言和晓语两人一番,又赏了他们一些金银,当天夜里便把他们两人送去侍候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一试之下果然大乐——前所未有的新鲜、刺激、特殊,带给了他在官能上的奇异的感受;年轻的他血气方刚,立刻就陷入了这个迷魂阵里;于是,整整的一个月下来,他无论日夜都左拥可言,右抱晓语的,恣意的享受着余桃断袖之乐,什么国事,什么京察,什么立储之争,他全部抛到了脑后。
因此,申时行得到了更大更自由的运作空间,随心所欲的藉“京察”来整肃异己……
当陈与郊得到了申时行的指示,开始在暗中谋画攻击辛自修的时候,“秉公处理”的辛自修却已经准备公开处理失职的工部尚书何起鸣的弹劾案;这下陈与郊有机可乘了,他立刻对这件事提出追究,实质上的做法则是暗庇何起鸣而全力攻击辛自修,因此,这两个人最后落到了“同归于尽”的下场,一起被罢了官;而且连累了其他四位弹劾何起鸣的御史受到了指责和处分。..
而眼看着申时行表面上打着“宽大、包容”的招牌,实际上严厉的整肃异己,以达他个人一意专政目的的这些行为和过程,刚正耿直的顾宪成按捺不住了,上疏批评这件事,并且长篇大论的指责着申时行这些排除异己、祸国殃民的行为。
可是,这下却正好掉进了申时行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从政才不过短短几年的顾宪成,比起已在龌龊、黑暗的政坛中打滚了二十几年的申时行来,仅是“政治手腕”一项就已是天壤之别了,更何况是五花八门的斗争术?
于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顾宪成的疏一上,立刻就获罪,受到了严厉的指责,而所受到的处罚是眨官为桂阳州判官。
接到这个贬官的命令时,顾宪成先是沉默了许久,平息下了心中许许多多奔腾的思潮,理清了一些被这个消息扰乱的思路;然后,他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正了正衣冠,再对着闻讯赶来安慰他的赵南星、邹元标等几个朋友,以及弟弟顾允成深深的凝望了一眼之后,缓缓的说道:“昔年,阳明先生被贬为龙场驿,因而静心向学、苦思,乃成大学问家;宪成不敢自比阳明先生,但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自当效法先圣先贤;何况达则兼善天下,穷则自修向学,本是我辈读书人所应抱持的心志;是以宪成此去,不会以被贬为念,而唯以读书向学为志,各位请勿为宪成忧虑!”.99lib.
第二十二章 百业待举
努尔哈赤向大家宣布说:“我决定找一个读过书的人来教大家识汉字、读汉书……”
话一说完,立刻就引来了全体一致的惊讶的眼光,舒尔哈齐甚且第一个按捺不住的发问:“为什么?咱们女真人从来不读汉书的呀——女真人为什么要读汉书?从古至今都没有的,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努尔哈赤先不理他——这件事他已考虑了许久,做下了决定,无须再参酌别人的意见;于是,他迳自往下说了下去:“我想过,这个人很不容易找——有一肚子学问的人,除了来做官以外,不会到辽东来的;来到辽东做官的人更不会来教女真人读书的;所以,我想请的教书先生得分开来找;能教大家读书的人,先放在心里留意着,慢慢儿来;现下,先物色一个能教大家识汉字的人,这就容易得多了!”
接着,他把这项工作的任务交给了额亦都——额亦都的个性既比沉默寡言的安费扬古活泼外向,又没有舒尔哈齐的浮躁,一向善于与人相处;因此,他认为额亦都一定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到辽东来讨生活、做生意的汉人很不少,你耐心的一个个的问,只要是识字的,肯在费阿拉住上一年的就行了;当然,咱们也不会亏待他的——找到了这个人,你就对他说,只要肯用心的教,谢礼是绝不会少的!”
他一面说,额亦都一面连连的点头,更因为舒尔哈齐找了没趣的前车之监才发生,他便什么话也不敢问,只满口的应着“是”,接下了任务。
可是,努尔哈赤却不是要他一头雾水的去办事——交代完了任务,他先是冷冷的看了舒尔哈齐一眼,然后才缓缓的对大家说:“我已经很仔细的读完了戚继光写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这两本书,我认为是带兵打仗的人一定要读通的——可是,不识汉字的人,在这两本书跟前,和瞎子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全都不识汉字,不赶紧找个人来教,还有别的法子可行吗?”
几句话一说,舒尔哈齐登时就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去,再也不敢多话;努尔哈赤却立刻一沉声的继续说道:“等请到了人的时候,大家要好好的学,心里更要放明白,咱们女真人若想要和明朝一样的强大,就先要把人家的所有的本事学全;要想学人家的本事,就先要学人家的字,读人家的书!”
说完话,他头也不回的就退出了大厅,留下一屋子的人互相悄悄的交换意见。
一脸尴尬的舒尔哈齐便讪讪的连声说道:“是——大哥是有远见——看得远,想得远……”
几天后,额亦都顺利的完成了任务,找到了一个识字并且愿意长住费阿拉的汉人——这人名叫龚正陆,本籍是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从年少的时候就来到辽东,先是两头跑,只在辽东置了些别产,一房小妾;后来,浙江那边的父母、发妻亡故,没了亲人,辽东这边的小妾却给他添了儿女,因此,他索性以辽东为家,不回浙江去了。
“读过一些书,但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便不曾应试,比不得秀才、举人的学问;往来经商,一般的字还写得,帐还算得……”
龚正陆的外表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说起话来也很老成持重,介绝自己肚里“墨水”的几句话既不吹嘘,也不敷衍;因此,努尔哈赤一听便觉得他讲话诚恳、实在,对他很有好感,也非常客气的对他说:“我们女真人还没有自己的文字>藏书网,一向用的都是蒙古字,懂得汉字的人很少很少,但是现在建州左卫已和明朝正式通贡,常常会有文书的往来,不识汉字的话根本无法处理——幸好请到了先生您,肯在费阿拉长住,教授汉字,我有两名亲信大将,四个弟弟,全都要请您费心教导;而且,建州左卫的文书,也麻烦您一并处理吧!”
于是,他正式下令,称龚正陆为“汉人师傅”,命舒尔哈齐、额亦都等人每天拨出一个时辰向他学习认识汉字,其他的时间才是如以往一样的率人打猎、操练兵马。
他亲自设计了一套结合了打猎与战斗训练的“围猎”——这种狩猎的方式不同于以往猎人单独行动或仅是几个、十几个人组成的小组行动,而是几百、一千的大规模团体行动,并且以兵法来约束、指挥进退,因此,一场狩猎活动也就是军事演习,既可获得兽物,也磨练了战技,团队精神、默契,甚至对号令的熟悉、服从各方面都大有助益。
想出了这么一个具有“多功能”的行动方法,他先是亲自带着人马演习了几次,收到了显着的效果之后,他也分别让舒尔哈齐、额亦都等人分别率领着部属行动,充分的发挥出“围猎”的功效,以便在下一场战争中大获全胜99lib.。
他已经开始在心中暗自考虑着下一个出兵的对象了,一方面,他更加密切的注意着李成粱的动向,另一方面也暗自的考虑了一番后决定,除了重大的战事必须亲征之外,应该给额亦都、安费扬古他们一些独当一面的机会了,他自己则应分出更多的时间来规划建州左卫的未来——他心目中的“国家”应该是像汉人一样的有规模、有制度的;目前,建州左卫的规模虽然不大,连老弱妇孺全部算上都还不满五千之数,但是,曾经在汉人的世界中待过六年之久的他却深刻的明白制度的重要,他必须尽早制订。
于是,得便的时候,他便找了“汉人师傅”来商量;谁知道,龚正陆却不折不扣的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对于典章制度、律令礼法根本一窍不通,问得急了,他也只说得出一些粗浅的社会规范而已——这么一来,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了,一切都靠他自己了。
幸好,事情还不算很困难;由于人口少,结构单纯,所需要的制度、律令都还用不着太复杂;苦思了一段日子之后,他便规划了几条大原则出来:禁止暴乱和私斗,严肃盗匪与窃贼——想定以后,他把这几项大原则分列了十几小则要目,公布了出来——公布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派人召集来群众之后,逐条的解说了一遍;另一种则是做了一块大木牌,用蒙古字把这些内容写了上去,挂在城门口上。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他既暗自在心中舒了口气,也对自己的作为感到了满意——毕竟,规模已经开始建立了,有了这一步,就会有第二、第三——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小规模也能由小而大的发展成大规模……
“总有一天,规模会大过明朝……”
他的心中有一个美丽的远景,而他正奋尽全力的在向那个远景迈进;因此,他的心中盈溢着充实的快乐,生命中充满了无穷的希望与信心。
当然,在实际的做法上,他仍旧采取了审慎、稳重的进取方式——尽管攻打哲陈部的计划早已拟定了,他却仍然先观望李成梁的动静,确定了李成梁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套在土蛮的进犯上时,他才展开了攻打哲陈部的行动。
六月间,他亲自率领军队攻入哲陈部,势如破竹的攻克了山寨,杀了寨主阿尔太;前年四月间的因遇大水而无功退兵的遗憾,这才在心中整个的化为乌有。
再下一个目标,他便对准了曾经协助界凡城的讷申、巴穆尼来对付他的巴尔达城?t>;并且,他决定如早先所考虑的,给额亦都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
额亦都第一次得到了担任主帅的机会,心里兴奋得不得了;他先是从平常由他训练、随他打猎的武士中选出了两百名骑兵、三百名步兵来,再施以更密集、更严格的战技训练,并且加强他们熟悉号令,进退之间做到了百分之百的服从。
接着,他又根据所蒐集到的情报,详加评估、研判之后拟出了这次出兵的战略……
出发前,他命人先准备了几十捆粗大结实的麻绳,带着备用,这道命令听得人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但是,等到到达浑河的时候,这几十捆麻绳便发挥了绝大的用处——秋季里河水上涨,整条浑河比夏季水浅的时候涨了有半个多人高,根本没有办法涉水而过;他这才下令,命人马排成几大直排,用麻绳逐一的栓在每一个人的腰上,连接成一排排的长列再鱼贯渡河,这样,栓在一起渡河的人马就没有一个人被水冲走的——这下,每一个人都对他的智慧佩服不已,全军的士气也更旺盛了。
而本以为有浑河水涨的天险,敌人难以越渡的巴尔达城民,在根本没有预料和防备的情况下,想要抵挡攻击已经来不及了——在渡过了浑河之后的当天夜里,额亦都趁着全军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的率领人马攻入了巴尔达城,杀了个出其不意……
他身先士卒的带了三十名最骁勇的武士,趁黑里先爬上城楼,打开城门让城外的军队顺利的进攻;而巴尔达城的守军半数都在睡梦中,听到警号之后才冲出来迎敌,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额亦都仗着一身超群的武艺,站在城堞上与迎上来的敌军肉搏;他精通各种武艺,在近距离搏斗的时候便舍弃了长枪长刀,而改用弯刀,舞动起来比较灵活,也容易施展得开,每一个扑向他的敌军很快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可是,敌我双方的人数毕竟是一个悬殊的比数,他所据以奋战的城堞面积小而目标显着,敌方所发的羽箭极容易命中,因此,他也免不了挂上了彩,肩上、腿上、臂上都逐一的渗出了鲜红的血来,幸好不太严重,再加上他又是打起仗来奋不顾身的个性,丝毫也没有把这些小伤看在眼里,依旧挥动着弯刀砍向迎面的敌军,口里一面喊叫着,指挥其他的人进攻。
不料,站在他对面发箭的敌军,看他一面应战,一面分心指挥,便觉得有机可乘,所有的羽箭一起朝他密集射来;他舞动着弯刀,击落了不少接连而来的羽箭,却不料,一个分神之际,大腿上还还是中了一箭,而且这一箭的力道非常的大,竟然贯穿大腿之后再射入身后的城墙,将他活活的钉在城堞上。
情况危险万分,不远处的几名士卒看见了,已经尽快的朝他冲了过来;但他毕竟勇猛过人,应变的能力也强,手起刀落便斩断了腿与墙之间的箭柄,也不急着拔出留在腿中的断箭柄,立刻继续舞起弯刀再战……
到了天色微亮的拂晓时分,巴尔达城被攻下了,除了尸横满地之外,所有的活口都俯首称降;正午时分,军士们休息够了,所俘获的人口牲畜财物也都完成了押送的准备,于是,建州左卫的军队开始凯旋班师。
额亦都本人却是躺在担架上返回建州左卫的——他全身一共受了五十多处的伤,虽然都不是致命的重伤,却因为流血过多而晕过去一次,而且伤在大腿股,骑马不便,这才在士卒们善意的强迫下躺上了担架。
努尔哈赤在队伍到达之前就已经得到了通报,他立刻亲自带着身边的人出费阿拉城相迎,在半路上接到了返回的部队。
在接到报告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额亦都受了伤,本来就有点放心不下了,这下,一眼看到队伍中有一副担架,额亦都也没有像平常那样的神采飞扬的骑在马上,心中便不觉一紧,连忙跳下马来,三步并做两步的亲自奔到担架前探视。
额亦都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迹,却咧着嘴露出了笑容,看来十分可爱,更使得全身是血的他看起来像刚出娘胎,尚未断脐的婴儿;由于上了担架,他其实已经是晕过去后的苏醒了,再加上全部的精神都被打了胜战的兴奋支持住了,一双眼睛竟然闪闪发亮,炯炯有神。
一眼看见努尔哈赤、安费扬古等几个人出现在眼前,他更彷佛忘了身受重伤似的,全身的精神都恢复了,立刻滔滔不绝的向一干人描述起这一次战役的过程:“巴尔达城的人再也想不到我们会用结绳的办法渡过浑河,半夜里听到警号,不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慌了手脚……”
讲到这一仗打得精采的地方,他更加的洋洋得意;讲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一个用力过度,肩上原本已止了血的伤口又给他迸裂了,鲜血又从甲衣中渗了出来;安费扬古见了便忍不住劝他道:“你全身是伤,使不得力,还是少讲话,先歇歇吧!”
不料额亦都却咦然道:“我的舌头又没有受伤,为什么要少讲话?”
巴雅喇一听,从努尔哈赤身后“噗味”的笑出声来说:“额亦都哥哥是什么仗都打不死的,唯独不许他讲话,会把他憋死的!”
安费扬古也忍不住给这话逗笑了,可是又拚命绷住了脸,瞪着巴雅喇道:“小孩儿家,口没遮拦!死啊死的……”
但是,额亦都的反应却一点忌讳也没有,他笑嘻嘻的说:“对对对,巴雅喇说得对,仗我是打不死的,不讲话我才会憋死——来来来,巴雅喇,安费扬古哥哥太严肃了,别理他;过来这边,我讲打仗的事给你听……”
于是,巴雅喇兴高采烈的跳了过去,在额亦都的担架旁蹲下身子,陪他说笑去了,安费扬古则只好叹了口气放手不管他们了。
而这一幕全都收入了努尔哈赤的眼中,他的反应却跟每个人都不一样——看到了额亦都的出生入死,和几个人如亲兄弟般的相处方式,他心中的感动在一波波的扩大,深深的形成庞大的热流。
“都是我的好兄弟——有了他们,未来会更有发展,更美好……”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也暗暗的做了些决定;等到全体的人马回到费阿拉城的时候,他立刻就宣布,赠给额亦都象征勇土的“巴图鲁”的封号,这次征服巴尔达城所掳获的一切人口、牲畜、财物全都归额亦都所有,他并且挑选了一个品德、容貌都出众的族女,嫁给额亦都为妻。
第二十三章 仇恨与婚姻
再接下来所要征讨的目标99lib?是洞城,努尔哈赤决定亲怔,而留下需要时间养伤的额亦都带着一部分的兵力守费阿拉城。
这一仗打得非常顺利,洞城很快的被攻下,城主札海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投降了,因此,努尔哈赤的心中十分高兴,采取了非常宽厚的方式对待札海和投降的全体洞城城民,也就地犒赏了自己的部队之后才班师回费阿拉城。
却是在回到费阿拉城之后,额亦都来向他禀报的一件事,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额亦都笑嘻嘻的对他说:“您出征的时候,正好哈达部的贝勒戴善派了人来,送上了一份礼,并且提出说,他父亲扈尔干遗命嫁一个女儿过来侍奉您,希望您接受——我便替您把礼给收下了,亲事也答应下来了!”
努尔哈赤听了,大吃一惊的说:“你怎么不替我拒绝他呢?”
额亦都满脸诧异的问:“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人家主动要把亲妹妹嫁过来侍奉您,这是好事呀,怎么好拒绝呢?”
这话问得努尔哈赤不觉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来说:“我已聘了叶赫部的女儿为妻,难道你忘了?”
额亦都恍有所悟的“哦”了一声说:“原来您为的是这个呀——我没有忘了您和叶赫部的婚约,但是,这两桩亲事并不冲突呀;哈达部只说要把扈尔干的女儿嫁过来侍奉您,又没有要求嫁过来做正妻,您不过是多置一房侍妾罢了,有什么关系呢?”
努尔哈赤苦笑一声道:“我已置了好几房侍妾了,儿女也生了好几个了!”
额亦都哈哈一笑道:“侍妾、儿女,不是越多越好吗?反正您又不是养不起……”
笑声未歇,他便猛然醒悟:“怎么?您好像不很喜欢这门亲事?”
他感觉到努尔哈赤的反应和平常大不相同,于是,猜测着问:“是因为对方是哈达部的女儿?”
努尔哈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的。我始终没有忘记,过去,哈达部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总不会忘了,哈达兵几次跑到建州左卫来抢夺牲畜财物的事吧?——要说‘哈达部的女儿’吧,巴雅喇的母亲不就是扈尔干的妹妹吗?嫁给我父亲之后就视我为眼中钉,后来她的弟弟萨木占还千方百计的想谋害我,要不是巴雅喇冒险跑回来告诉我,说不定我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了!”
听了这话,额亦都脸上的诧异之色更深了:“您一向最宽怀大量的呀,从来不念人旧恶的,怎么今天竟记起哈达部的仇来了?”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道:“我不是记仇,是感慨人情冷暖……”
额亦都越发的瞪着讶异的眼光,仔细的打量着努尔哈赤说:“您今天真的和平常不一样呢——以往,您总是对我们说,现在,我们力量薄弱,所以被人家欺压、瞧不起;不要怪别人现实势利,要怪得怪自己没有给人瞧得起的实力;要记得这个耻辱,还要更加自立自强,等我们有了实力,别人自然会瞧得起我们——您一向都是告诫、训勉我们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慨啊!”
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不觉哑然失笑:“是啊,我今天的心情,也实在是特别——就像汉人的一句俗话,‘风水轮流转’,这几年,眼看着哈达部由强而衰,我不想还罢,一想就不免感慨!”
额亦都道:“哈达部就是因为已经大不如前了,所以才要嫁一个女儿来建州左卫,好拉拢关系嘛——他们该不会是因为最近老给叶赫部打得落花流水,又眼看着您快要娶叶赫的新娘了,深恐叶赫部联合了建州左卫去打他们,这才赶紧也嫁一个女儿过来吧?”
这话一点也不错。
哈达部自从万汗死后,发生了扈尔干、孟格布禄、康古鲁三兄弟内斗的变故,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削弱了不少实力,再加上世仇叶赫部的介入、攻掠,实力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不久,扈尔干死了,他的儿子戴善接替他与两个叔叔平分了万汗所遗留下来的产业,但是叔侄三人中间又存在着极复杂的关系和极激烈冲突。
原本在万汗死后因为与扈尔干、孟格布禄相争不过而投奔叶赫部的康古鲁,在扈尔干死后又回到哈达部,并且私通了孟格布禄的母亲温姐,这么一来,兄弟两人的关系变得奇异而亲密了,因此便联合起来对付戴善;而叶赫部则经常伺机侵扰,弄得哈达部的情况更坏。
而在叶赫部的清佳砮、杨吉砮兄弟死于李成梁的“市圈计”之后,清佳砮的儿子卜寨,杨吉砮的儿子纳林布禄继立,继续对付哈达部;就在不久前的四月,纳林布禄派了恍惚太率了一万人马攻打哈达,戴善向明朝求援才解了围;但卜寨和纳林布禄却没有因此而罢休,明攻不下便转暗图,由于温姐是他们的姑姑,他们便联合了温姐影响孟格布禄帮助康古鲁去对付戴善。
这么一来,戴善的处境当然备受威胁;他当然很明白自己要以一敌二的对抗两个叔叔是很困难的,因此也努力的向外寻求援助;这次,他想到了把妹妹嫁给努尔哈赤的方法,一来当然是希望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建州左卫不至于联合叶赫部去攻打他;二来是更希望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建州左卫能够给予他一些援助……
而对于这一切的情势的发展,李成梁更是了然于胸——辽东的一切,事无大小,全都在他的了解、掌握的范围之内,即使是在他亲自出马,对付土蛮、朵颜、泰宁几部的时候,派出去的眼线并没有撤回,所有的消息仍然正确无误的传到他的耳中。
哈达部的一切当然也不例外,他很快的就知道了戴善的“联姻”行动,心里便有几个念头在一起转动:“戴善被叶赫部找碴,又给孟格布禄和康古鲁两个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嫁妹子找帮手——嘿,由他去吧,横竖哈达部一分而三的互相牵制,也玩不出什么把戏来了;最好戴善多拖点人下水,女真人先自己杀个你死我活,可以省了不少事——倒是努尔哈赤这小子抖起来了,竟然会让人家自动送上门去嫁妹子给他——这下却好,同时娶了叶赫和哈达的女儿,倒看你怎生‘左右逢源’!”
叶赫和哈达两部之间,纠缠了好几代的仇恨与婚姻的关系,已经很“难解难分”了,再凑上建州左卫,关系弄得更复杂,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更多方面的自相残杀的局面出现——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在不知不觉中牵起了上扬的动作,过了好一阵子这得意的笑容才逐渐的消失。
他的笑容消失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叶赫、哈达、建州左卫的三角关系——他成竹在胸,早把这几个女真部的问题给抛到脑后去了——烦恼涌到心头,令他的眉宇间笼上阴色的,是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大明的朝廷……
儿子们不成材,没有一个不令他烦心的,尤其是最近,老大和老二又分别出了点事,事情虽然终究是费了一番手脚之后摆平了,却使他每一想起来就为之忧烦不已。
李如松在提督京城巡捕任内屡受言官的弹劾,好不容易才又活动到了外放宣府总兵官;谁知道他平日骄横惯了,到了宣府也不改其故;在巡抚许守谦阅操的时候,他越礼并坐,参政王学书看不惯他的骄横,过来指责他,两个人几乎大打出手,因此而被弹劾,受到了夺俸的处分;而且攻击他的奏疏不断,最后只好又劳动了老父暗中援助——饶是这样,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改调到山西去。
李如柏则闹得更不像话,他本来仗着父势,廕为锦衣千户,留在京师;平日里贪酒好色,风评已经很不好了,有一次在府里宴客,酒喝得半醉时,竟然命人发军炮助兴,炮声轰得连大内都听到了,他当然也就落到了被罢官的下场;这几年好不容易左活动右请托的,才让他恢复廕指挥佥事,但是,他贪淫荒唐的本性一点也没改,迟早又会出状况……
如桢、如樟、如梅也都廕了指挥使、指挥佥事;只是,他自己的心里雪亮,几个儿子里根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将才,目前的职位全靠人际关系得来,万一遇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后果是不堪想像的!
自己这个“辽东总兵”的位子又不知道还能坐多久——耳目灵通的他,对于朝臣间的消息是掌握得滴水不漏的,这一段日子来,发生在朝廷中的权力斗争的事故,一样也尽入他的耳中,忧虑当然免不了随之而起。
朝臣内斗,权力倾轧,往往会影响到边将的异动,几年前戚继光的南调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不能不提高警觉,万一他所全力结交的申时行,或是内阁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了职位上的变动,都会影响到他的!
“即使总兵之职如故,一旦调离辽东就没戏唱了……”
他再一次的提醒着自己,必须在这方面做到万无一失,否则,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的!
久镇辽东,他无异是辽东的“地下皇帝”,雄霸一方,予取予求,不但权力大比天高,全辽东的军赀、马价、盐课、市赏——一切金钱方面的利益也全都括进了他的手中;要是调到了内地的任何一个地方,要搜括起民脂民膏来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别说是内地,就算一样是边镇的其他几个地方,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好处——其他的几镇,主要的防御对象是蒙古,而自从王崇古和方逢时分别出任要职之后,制订了一套与蒙古诸部和平相处的策略之后,整条的防线已经多年没有战事发生了……
由于是“元”的后裔,蒙古一向是本朝最主要的敌人,从开国之初起就全力攻击、防备,御驾亲征、修筑长城、重兵屯守——极尽所能的对付;但是,蒙古诸部的实力强大,两百年来,威胁性未尝稍减,有几次的战争甚且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英宗正统年间,御驾亲征的结果是发生了“土木之变”,被他征讨的对象瓦剌部的也先所俘掳,丧师五十万——宪宗、孝宗时期,达延汗兴起,蒙古的国力发展得更强盛了。
达延汗是一位英主,立下了许多制度,并且多次侵入中原,造成边境的不宁,他死后,他的三子阿尔苏·博罗得继立,也曾多次入侵中原;到了他的孙子俺答的手里,为患更大。
俺答骁勇善战,长于治军,带着一支神出鬼没、风驰电掣的骑兵骚扰边境,抢劫烧杀,不但边境的百姓遭了殃,大批派去征讨的官军更是死伤不计其数;若不是张居正重用了王崇古和方逢时两人,蒙古的边患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呢!
王崇古和方逢时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虽然是科举出身的文士,却都喜欢谈论兵事,熟悉边事,并且多次参加战役,累积了许多战争的经验,也历任了各等要职,对于国防的问题有了更专业的修养。
穆宗隆庆初年,王崇古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延绥、宁夏、甘肃军务;隆庆四年又总督宣府、山西、大同军务;方逢时则在隆庆四年被任命为大同巡抚,共同为治边而努力。
当时有几个以赵全为首的汉人,叛逃归附俺答,为俺答招纳了好几万亡命之徒,效法屋居佃作,并且为俺答建起城郭宫殿,奉俺答为皇帝,自己的府第则仿王者;更可恶的是他仗着熟悉内地的地理环境,为俺答兵做向导,侵入内地抢夺骚扰,陕西四镇长达三十年不得安宁,朝廷对这件事头痛极了,下了诏示悬赏,捕获赵全的人赏千金,官都指挥使;但是,一点也不管用,赵全等人依然逍遥法外,指引俺答兵入侵的路线。
因此,王崇古、方逢时到任之后,第一个锁定要捉拿的目标就是赵全等这几个汉奸。
半年后,两人得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那就是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的来降。
把汉那吉是俺答的第三子铁背台吉的儿子,从小没了父亲,由俺答的妻子伊克哈屯抚养成人;他原本聘了俺答的外孙女三娘子为妻,三娘子貌美,俺答竟纳为己室,他因此而忿忿不平,找到一个机会,率了十几个人前来归降。
方逢时向王崇古报告这件事的时候,两人一致认为应该把握这个机会,解决多年来征战不休的问题;于是,王崇古一面非常礼遇的收留了把汉那吉,一面飞书奏报朝廷,提出了一套完整、详细的处理办法,并且和掌权的张居正以书信往来,商量他所拟定的对蒙古的策略。
由于多年来对边事有着实际上的经验,对于蒙古各部及俺答的状况都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王崇古所拟定的策略非常的切中问题的重心;他认为蒙古各部时常南侵,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活上的必需品有所欠缺,而不是为战争而战争;他们之所以采取以战争和抢劫为获得民生必需品的方法,主要的原因在于欠缺以正当方式取得的管道——基于这些认知,他认为解决边境问题的根本之道在于建立与蒙古各部的和平、友好关系,而以贸易的方法来让他们取得所需要的物质;因此,他建议朝廷,趁这次把汉那吉来归的机会,封赏他崇高的官爵,使他明白朝廷的诚意,也使俺答明白归降的好处;并且以把汉那吉做为向俺答交换赵全等九个汉奸,以永绝后患。
这个建议奏报到朝廷的时候,交下廷议,满朝的大臣分成了赞成和反对两派,各持一说,议论纷纷;赞成的人认为“和平”确实比“战争”好,如能与俺答和平相处,从此边境无战事,百姓可得以安乐,朝廷也省去了开战的一切心力;反对的一派却以“汉贼不两立”为出发点,认为派大军将俺答等全部蒙古族歼灭才是正理,和谈则不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几个食古不化的人甚至引述历朝北方的游牧民族南侵的例子,证明胡汉和谈从无成功,反致亡国——两派的人在朝廷上展开了冗长的辩论,几天都辩不出结果来。
幸好当时掌理国政大权的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在做了一番评估之后都非常支持王崇古的策略,因此,排除了众议,采行王崇古的主张。
于是,明朝立刻下诏,封把汉那吉为指挥使,并且派人和俺答谈判;俺答的妻子伊克哈屯正因为失去了孙子而终日啼哭,弄得俺答烦她不过,忽然有了把汉那吉的消息,当然十分高兴,再加上派去谈判的人详细的向他分析了归降与否的利弊,俺答想清楚了,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结果是皆大欢喜的——俺答捆绑了赵全等九个汉奸,送来交换了把汉那吉回去,祖孙相拥而泣,一起接受明朝的封赏。
隆庆五年的三月,俺答接受明朝的册封为“顺义王”,所居的城命名为“归化”,以象征心中的诚意;他的部属、兄弟、儿孙也都得到了封号;明朝并且公布了贡市的办法,每年准许一百五十名贡使携马五百匹到京师“入贡”,马匹按等值给予马价,并准以所得的马价购买缯布等项物品,朝廷也另有赏赐。“互市”则每年为期一个月,在所指定的几个地方开放给双方百姓自由贸易,蒙古人以金银、牛马羊畜、皮革等特产与汉人的绸缎布匹、铁锅、铁釜、茶叶进行交易;熟知边务的王崇古深知自来胡汉冲突的一大原因是贸易不公,因此,他又防患于未然的制订了许多公平交易的办法,使交易导入正途。
就这样,明朝和俺答的关系从战争步入了和平,并且是真正的和平——从此以后,东西长达几千里与蒙古为邻的边界,就再也没有战争发生。
俺答死后,他的儿子黄台吉袭封为“顺义王”,三娘子依俗改嫁黄台吉,由于她也力主与明朝和平相处,也被封为“忠顺夫人”;黄台吉死后,儿子撦力克袭封,三娘子也改嫁撦力克,袭封,并依然力主和平——十多年来,两地的百姓得享安乐,不再有人因为战争而死亡了。
王崇古的贡献实在不能说不大——可是,他在李成梁眼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没有战争,何来首功?何来加级?升迁?实施公平交易,如何能从中取利?边境无事,边臣又怎能受到朝廷重视?
“以一镇总兵而封伯爵,自本朝开国以来,唯本帅一人而已……”
一想到这点,李成梁又不自觉的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己和王崇古比起来,实在聪明得多了:“蒙古从此无事,你还想再往上升官吗?”
而且,以本朝的制度,官俸十分微薄,为官如果清廉的话,就只能过“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三世为官,都置不了一间小规模的屋舍;王崇古功在社稷却两袖清风,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本人如此,为他下属的人还会有横财可发吗?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结论——李成梁眯起了眼睛,喃喃的自言自语了起..来:“万不能被调往别处——每个关节都要再加把劲——唯有留镇辽东,才遂我心,称我意……”
朝廷里的关节要更加倍,“辽东多事”的局面,他当然还要再多制造一些。
第二十四章 正宫怨
生活中有了新鲜、刺激、奇妙的新感受加入,万历皇帝的情绪果然从冬眠中复活了;他重新开始展现旺盛的生命力,对许多生活中多姿多彩的玩乐活动也更显得兴致勃勃。
于是,他恢复了把玩器物字画,欣赏歌舞戏剧,享受嘉肴美酒等等的精神、物质双重享受,甚至带着可言和晓语两人,重新和郑贵妃玩起了数银子的游戏——美女、俊男一起在抱,更是享尽人间艳福。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每隔一段日子召见一次申时行——这倒不是他每隔一段日子就会记挂起国家大事来,想了解情况而召见首辅——他所要垂询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建筑他死后所要居住的陵寝的工程进度。
而因为负责筑陵的工程,实际上已有不少好处落入了自己荷包中的申时行,一切的应对都十分合乎他的心意——白发苍苍,矮小、佝偻的申时行跪在他的面前陈奏的时候,总是以谦卑的态度,恭敬的语气详细的报告着工程的进度,巨细靡遗的描述着这座合乎他理想的“地下宫殿”的建筑情况;进度比预订中的顺利、超前,役夫们工作努力,上天又作美,雨下得少,面积广阔的工地中洋溢着一片群策群力的奋发气象,因此,已完成了地基的部分——这每一句话都听得他“龙心大悦”,心中甚至开始动起亲自巡视的念头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郑贵妃第一个就拍手赞成:“陵寝乃万年大计,半点也疏忽不得,.99lib?万岁爷若亲去巡视,便显得此事非比寻常,役夫们就没人敢偷懒了!”
说着,又朝万历皇帝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个会心的微笑,悄声的附在万历皇帝耳边道:“万岁爷不是嘀咕过吗?打出娘胎以来,两只脚就没踩过这座皇宫以外的地——这回,不是正好趁机出去透透气吗?”
这句话正说到万历皇帝的心坎里,他打心眼里漾起窝心的感觉,直笑进眉眼里,一手搂过郑贵妃的细腰,吻着她的耳垂笑道:“就是你晓得朕的心意……”
于是,他立刻又召见了申时行,吩咐他尽快去筹备这件事情。
接受了这项新任务的申时行,在退出皇宫回府的路上,身体在习惯性的接受轿子的颠摇,灵魂却像飞出了躯体之外似的在九霄云外自由翱翔。
“为人臣者,谁不想做个忠言直谏的魏徵,以流芳百世?但——唯先有唐太宗,才能有魏徵啊!”
魏徵所事的皇帝,若不是唐太宗那样的英主,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他很清楚的记得以往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则典故:唐太宗正在在把玩心爱的鸽子的时候,忽然魏徵前来奏事,唐太宗怕魏徵见他玩鸟,又要往“玩物丧志”的话题上劝谏,便立刻把鸽子藏在自己的怀中;不料魏徵奏事太久,等他走后,唐太宗心爱的鸽子已经活活闷死了……
而尽管本朝所有的读书人几乎都读过这么一段记载,等到出仕为官的时候却一定要认明一个事实:对本朝来说,这个典故根本就是一则神话!
“贞观之治——咳,唔,贞观之治……”
他摇头晃脑的一阵出神冥想,结论则是摇头晃脑的几声干咳;然后,他又像是在提醒自己似的,拉回神来,把思绪对准万历皇帝所交付给他的任务上。
横竖重现贞观之治的盛世已经毫无可能了,除了做个唯皇帝之命是从的首辅之外,他别无选择——这也算是“忠”吧——于是,他开始盘算起如何执行这项任务起来。
皇帝亲自出宫,远赴昌平县巡视一趟正在预筑的陵寝——以目前万历皇帝的消费水准来说,出巡一趟势必要花掉全国一年的总税收……
“到哪儿去筹这个钱?还是加税吧……”
反正别无选择,皇帝的花费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当然就只有搜括民脂民膏,这件事就关照户部办下去了;至于安全和车驾等等问题,当然就责成兵部和工部负责——就这样,轿子还没抬到家门口,他已经有了成竹在胸。
而在皇宫中的万历皇帝和郑贵妃却丝毫都不关心他心中的盘算——反正事情一经交代下去,身为首辅的他自会去设法办个周全——他们的整个心情都因为“出巡”这件事而兴奋 7740." >着,兴致高昂的谈论不休,以致成了他们生活的重心,一切的思维都围绕着“巡视陵寝”打转。
可是,身为这座陵寝法定的未来的女主人的王皇后却不但无法享受到这份快乐,甚至根本就从来没有参与过关于陵寝的任何一个细节。
从她被册立为皇后,认识万历皇帝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无法走入他的生命中;名义上为皇后,实际上却如弃妇般的一个人孤伶伶的住在坤宁宫中。
“母仪天下,统领六宫”,这本是做皇后的荣耀,但是,除了一年中的元旦和皇太后、皇帝生日的几个寥寥可数的举行重大典礼的日子外,她根本见不到皇帝的面,更享受不到这些荣耀。
“皇后”的身分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酷刑,在坤宁宫中守着活寡,冷清和寂寞一寸寸的粉碎着她的青春,无情的空白的岁月中只有活生生的煎熬。
坤宁宫有着广大的面积和金碧辉煌的建筑,精致华丽的装饰,可是,少了人声笑语和男子的阳气,这便是不折不扣的“冷宫”,行尸走肉般的过着森寂的日子,和住在陵寝里的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举国沸腾的争论“立储”的问题,重点之一的“皇后无出”时,她只有在心里暗自饮泣——身为皇后,她又怎能公开的向全国人民诉说,她只有在国家的正式重典上才见得到万历皇帝一、两面,要她如何生得出孩子来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就对万历皇帝死了心,根本不存有盼他回心转意的念头了,认了命似 7684." >的过一天算一天的度日;只有偶尔一、两次,心里头隐隐约约的升起几丝无奈的悲叹来,逐一的检讨着自己得不到万历皇帝的爱情的原因。
她也拿过自己和郑贵妃比较,两个人在许多方面确实是大不相同的;郑贵妃不但容貌美丽,而且爱打扮、会打扮,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一样的一头乌丝,偏能每天梳出不同的花样来;同样的一样首饰,戴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连着几年,没见她穿过两天一样的衣服;她读书识字,能言善道,反应快,嘴巴甜,一双滴水般的媚眼流来抛去——而这一切,以自己所受的“闺秀”教育的标准来看,是俗艳,是轻佻,是“不正经的女人”的形象;可是,万历皇帝爱的却偏偏是这样不正经的女人!
从小所接受的是要求以端庄贞静为标准,以三从四德为依归的教育,被册立为皇后,更是因为自己合乎这些要求;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皇帝丈夫对女人的感觉是另外一套标准。
“内在美是斗不过外在美的……”
她只能带着悲哀的心情认了命,在坤宁宫中过着不见天日的“坐以侍毙”的日子;也有些时候,她甚至羡慕起个人的待遇远不如她的王恭妃来了。
王恭妃也一样的住在冷宫里守活寡,而且因为不受万历皇帝的重视,生活上的待遇就很差;服侍她的宫女、太监晓得她的状况,都不怎么瞧得起她,服侍起来当然就很不尽心,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的,背地里还要冷嘲热讽一番;供给她的衣、食都差,一件稍微像样的锦衣,从进妃位开始穿到现在,五年多了也没添过第二件;成天还要为常洛操心、忧虑,夜里蒙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常洛身为皇长子,却因为没有得到父爱,所受到的待遇也很不好,出生的时候连乳母都没给找,全靠王恭妃自己喂养;王恭妃进的食物差,奶水不足,常洛便长得不甚结实,常生病,整个人看起来瘦巴巴、可怜兮兮的;发育也就迟了,到好大了才会开口讲话;现在已经满六岁了,却因为万历皇帝还没有下令,便无法开始启蒙读书;满朝的大臣、全国的百姓为他吵翻了天,却根本想像不到他在皇宫里过着这种比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还不如的生活,一点实质上的忙都帮不上,更遑论有什么改善或提升他在万历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她对于王恭妃和常洛倒是充满了同情,尽管册立皇太子、启蒙读书,乃至于向万历皇帝?99lib.进言的事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任何的忙;但是,经常送些饮食、衣物、日用品给她母子度日是可以做到的,而每逢王恭妃带了常洛来向她请安的时候,她也总是好言好语的慰勉一番。
只是,王恭妃是想像不到她的羡慕的心的——她从来没有在言语或神情上流露出来过,只有暗暗在心中发酸。
王恭妃的命运虽然悲惨,却还有个儿子,精神上总有寄托;而自己呢?表面上贵为皇后,实际上却一无所有。
“她哭的时候,好歹是母子相拥——..而我呢?”
她穿着缀着珠玉、绣着金凤的皇后礼服,独自在空白的岁月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一天天的朝着没有光的未来前进,等待着在进入陵寝之后与自己的丈夫并肩躺下,长相厮守。
第二十五章 英雄来归
从万里无云的爽秋到大雪纷飞的隆冬,都是打猎的好季节,努尔哈赤几乎每隔几天就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围猎活动;臂上架着鹰,携着猎犬一起骑上马背,在一阵策马狂奔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全身筋骨舒畅,血行无阻,精神便显得更加旺盛、饱满,再接下来,这大队的训练有素的人马便在冲刺了一整天之后满载而归……
在秋季里,最常进行的狩猎方式是“木兰”——“木兰”是“哨鹿”的意思,是女真人传统的打猎方法之一,几乎所有的女真人从小都娴熟这种打猎的方法。
这个方法是根据鹿的习性而发展出来的,鹿本是群居动物,但从入秋之后,公鹿和母鹿就会开始分群,到了中秋前后,进入发情期,母鹿从分群变为寻求公鹿交配,便发出“呦呦鹿鸣”以吸引公鹿;因此,猎人们利用这种自然现象而设计陷阱——由猎人中的几人头戴假鹿头,口中吹着木哨,发出类似求偶的鹿鸣声,以吸引大批的鹿群前来,再伺机或射或捕的猎得鹿只。
对于这种以“智谋”取胜的狩猎方法,既融合了体能与智慧,也结合了团队的精密配合,努尔哈赤不但本人深爱此道,也大力的提倡;更何况鹿只身上的鹿茸、鹿鞭等更可以在市圈中卖得好价钱,对民生、经济大有助益,具有多重的功能,是“一举数得”的活动;因此,他在这个没有战争的秋季里,大力的从事狩猎活动,转而从狩猎场上得到收获,也使全部人马的体能和战技的训练藉着狩猎的活动而进行各项演习。
当然,除了肢体在狩猎的活动中从事激烈的运动外,他的脑中也没有稍稍停止运转;他仔细的思考着、筹画着下一个年度的一切,所应进行的和所必须完成的——他希望能再扩充一倍左右的规模,除了使用武力之外,更希望能采用和平的“以德服人,使人自动来归”的方法……
而对于已经约定的、必须在下一个年度中迎娶、完婚的两个新娘,他也做了一番详细的思考、评估,希望能从中寻绎出一个和这两个新娘的“娘家”结合为一体、团结合作的上上之策来?。
两个新娘分别来自叶赫和哈达,上一代互相有着复杂的恩怨、仇杀和婚姻关系,彼此既不共戴天,却又血脉相连,原本的关系就已经复杂得即使解说上三天三夜都还讲不完了,现在再凑上他这个“共同的女婿”,关系的复杂度又乘了一倍;该如何在这样的复杂关系中自处,如何与这两个“岳家”相处,如何去协调化解这两个“岳家”间已经延绵了好几代的恩怨情仇,无疑的,对他是极大的考验。
“上上之策当然是从此结为一体,共同对付明朝——但是,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左思右想的仔细考虑,这两部把女儿嫁给他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叶赫部许婚的杨吉砮又已亡故,自己这个“女婿”能发挥多少影响力让两部化干戈为玉帛呢?无论从哪一方面去想,结论都是不乐观的。
更何况,女真人怯于公斗、勇于私斗的习性已经蔓延了几百年,一听到“大明朝”这三个字,魂都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却只要眼前有一点蝇头小利,立刻就会拔刀拿枪的先关起门来窝里斗,把身边的自己人都杀个精光,以便自己独享那些蝇头小利。
处在这样的基本的人生观上,加上累积了几代的恩怨,想要叶赫和哈达两部,藉着这次的“通婚”而团结起来,胳臂向里弯,拳头往外打,那简直比要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困难。
“除非,我比他们强,他们才会听我的——才会联合起来打外人!”
这就是结论,有了婚姻关系之外,还要加上军事方面的征服、政治方面的统治,才能统一这两个部落,否则,这两大超级强部是永远不会停止内斗的。
因此,在两个新娘都还没有进门之前,他已经看清楚了她们的背后的两大部落间的关键问题,以及他自己所应努力的方向;反而是关于这两个新娘的个人问题,他一点也不操心。
叶赫部的女儿早有贤名,何况又是聘为正室,他相信不会发生任何问题的;哈达部的女儿则交给札青带领——札青进门最早,年龄最长,做人稳重,处事稳当,目前已纳的几名侍妾都以她为首,她也“统领”得很成功,他相信再加上一个哈达部的女儿,她还是能胜任愉快的。
他只须事先关照札青一声:“家里又要添人了——哈达部的女儿,新来乍到,凡事生疏,劳你多照看!”
札青当然含笑的接受了任务,而且,她更善尽职责的在哈达的新娘娶进门之前,先为努尔哈赤照看了另外藏书网两个新人口的加入——那是努尔哈赤的第五个儿子莽古尔泰和第二个女儿嫩哲的诞生,生母分别是富察氏和伊尔根觉罗氏——札青一应处理、照料得周全、停当,令努尔哈赤丝毫不用分心在这上面。
因此,努尔哈赤对于家中侍妾为了添了儿女的大事,完全不必操心而能享有全然的喜悦、快慰;他高兴的带了人马,在隆冬中打来了熊、貂等珍兽,来作为儿女诞生的庆贺……
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和哈达部约定的婚期近了,家里的喜庆的气氛更浓,他自己也更显得“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全家里外张灯结彩的相映下,满脸都是红光。
而家人中最显得兴高采烈的人当然是巴雅喇了——由于生母的关系,哈达的新娘与他是表姊弟的关系,因此,他第一个就抢先要求成为迎亲队伍的一员,陪着努尔哈赤去迎回新娘。
这一天,努尔哈赤全身焕然一新的穿上了“新郎倌”的大红礼服,按照女真人的习俗,在半路上迎接由哥哥“送亲”的新娘。
他一共带了两百人的队伍出迎,一路上,人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愉快的前进,只是没想到队伍走到了洞城的郊外的时候,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那时他和所有的人都下马休息,他正在饮水,一抬眼,看到有几个人从他们休息的地方经过,带头的那个人骑着骏马,佩着弓矢,容貌和身材都长得不错,脸上则流露着自负的神色;他看了看那人,心中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便低声的问左右侍卫:“这人是谁?”
“是董鄂部的钮翁金……”他的侍卫竖起了大拇指回答他:“是个神射手,董鄂部里的第一把好手,箭术高明得无人出其右,所以,名号就叫做‘善射钮翁金’!”
听到这样的说明,努尔哈赤忽然童心大作似的起了和他比赛的念头,于是,他命人去请了钮翁金过来,很客气的向他请求较量箭术。
由于箭术早已在董鄂部中号称第一,平常来找他较量箭术的人如过江之鲫,钮翁金对这样的挑战并不陌生,再加上他对自己的箭术信心十足,因此欣然的同意了努尔哈赤的请求。
于是,两人约定以百步外的一棵柳树做为较量的对象,由钮翁金先射,以五箭为准。
由于柳树的叶瘦枝细软,况且在百步之外,这个“试题”确实属于高难度,可以非常明确的测验出射者是否具有“百步穿杨”的本领。
钮翁金也确实是一流的高手,他站好了马步,拉开弓,目光一凝,全神贯注在目标上,然后“飕”的一箭射出,果然不偏不倚的射中了细软的柳枝,第一箭就射出了超高的水准。
跟在他后面的人全都发出了大声的喝采,连努尔哈赤都忍不住为他鼓起掌来,连声的赞美 4ed6." >他:“好箭法!”
可是,第二箭却落空了——由于柳枝又细软,又正迎风摇曳,稍为有一点点的偏差就无法命中了。
这样,钮翁金的五箭下来,有三箭射中了柳枝,上下交错着排列。
看到了这样高超的箭术,努尔哈赤的从人们全都睁大了眼睛看得目瞪口呆,心里赞叹不已,竟有人开始为努尔哈赤的胜负暗暗的担起心来了。
努尔哈赤本人的神色却像胸有成竹似的笃定,他面带微笑,不慌不忙的从侍卫手里接过弓箭,走到规定的定点上,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站稳了马步,举手拉弓。
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集中了精神和目光在努尔哈赤的箭头上……
天地间的一切运转彷佛都停止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五支羽箭,“飓”“飕”“飕”“飕”“飓”的连续五声破风,在一刹那之间发出。
可是,两百多双眼睛却一下子被震住了,摄去了眼神,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法在眼眶中转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接着立刻就响.起了如雷鸣般的欢呼声:“好……”
努尔哈赤的五箭全部命中目标,而且集中在五寸左右的长度上,排成整齐的、密得没有什么间隔的一列。
“真是神乎其技!”
眼睛看得如痴如醉的人们异口同声的赞叹着,就连比赛的对象钮翁金也在直着眼睛发了一阵呆之后,发出了心悦诚服的敬佩;他走到努尔哈赤跟前,抱拳向他行了深深的一礼,衷心而真诚的对他说:“您的箭术实在高明,我钮翁金甘拜下风——等我回到董鄂部的时候,一定要亲口向每一个人说,您是我这一生中所遇到的人里面,箭术最高明的一位!您才是真正的神射手啊!”
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非常真诚,令努尔哈赤产生了由衷的好感,于是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的箭术也一样高明得令我敬佩啊!真高兴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有空请到建州左卫来,你将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对于这个邀请,钮翁金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反而用更兴奋的语气对他说:“我们董鄂部的部长就在这附近打猎,他才配做您的朋友啊!假如他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您且稍候,我去找他来与您见面!”
由于离继续上路还有一点时间,努尔哈赤也就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于是钮翁金立刻扬鞭策马而去;谁知道他这一去竟过了许久都没有回转,努尔哈赤身边的人便开始产生了意见,从窃窃私语转而成为议论纷纷,最后终于来向努尔哈赤进言:“董鄂部以往和建州左卫处得不太愉快,钮翁金比箭又输给了您,他会真的去找他们部长来见您吗?即使他真找了,他们部长肯来见您吗?”
甚至有的人说:“他该不会是拿话把我们留在这里,去召集了他们所有外出打猎的人马来包围我们吧?”
但是,努尔哈赤却从钮翁金的眼神中看到了他诚挚的心,从而对他产生了坚定不移的信心,他告诉身边的人说:“不会的,我相信他——而且,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既然他认为他们部长会高兴认识我,我相信他不会判断错误的!”
说着,他又补充着说:“更何况,我久闻董鄂部兵强马壮,早有与他们认识、结交的希望,现在,有机会可以实现这个希望,为什么没有耐心多等一等呢?”
他这么一说,其他的人便不敢多话了,大家一起耐心的等下去,又过了好一会儿,前方终于有人影出现了。
举目望去,远远的有三、四十骑人马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而来,越走越近,身形也就越大、看得越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两骑,其中之一很明显的就是钮翁金的模样,他像是带路似的,只比他身旁的一骑稍后半步——这一骑,很明显的就是威名赫赫的董鄂部部长了。
他骑的是一匹雪白、高大的骏马,身穿淡青色的棉甲,头戴便帽;等到又走得近些,能看得清容貌时,努尔哈赤不由自主的就从心里发出了一声赞叹:“好一个美男子!”
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似乎所有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嫌不够了;努尔哈赤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俊美而又带着英气的男子,两眼都被他那慑人的丰采所吸引住了,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心里当然早就产生了好感。
“小弟何和礼,久闻努尔哈赤贝勒贤能英勇,方才又展露了无与伦比的箭术,今日有缘拜见,真是荣幸之至。”
何和礼早在还有十几步之遥的地方就下了马,徒步走了过来,在离努尔哈赤三步的地方向他拱手行礼。
努尔哈赤看他这样的有礼貌,讲话的态度又斯文又客气,心里高兴极了,连忙说道:“努尔哈赤久闻董鄂部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何和礼部长年轻有为,武艺、能力都是上上之才,心中仰慕许久,一直很想前去拜会,只因俗务缠身,至今还没有机会结交董鄂部的朋友,今日能在此地见到何和礼部长,莫非是上天的安排,助我完成心愿?”
说着,两人相互注视着大笑了起来;由于既有先入为主的好感在,两人又都是年轻、热情的血性汉子,一见如故之下,谈起话来非常投缘,祖上几代的仇恨和敌对关系立刻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到努尔哈赤该出发迎接新娘的时间近了,两人还聊得难舍难分,于是,何和礼索性就带着所属人马,陪着努尔哈赤走了一段路,两人边走边聊,既有“相见恨晚”之感,又怨时间过得太快,眼看哈达部的“送亲”队伍已经在望了,才不得不依依不舍的话别;何和礼便半是玩笑,半属真心的对努尔哈赤说道:“您的新娘到了,我得告辞了;只可惜我没有妹妹可以嫁给您,不能‘送亲’到建州左卫去住几天!”
努尔哈赤拍拍他的肩,也是半开玩笑,半属真心的哈哈笑着说:“你没有妹妹——但我却有女儿可以嫁给你啊!”
何和礼只当他是在说笑,也就哈哈的笑着与他长揖而别了,哪里知道,努尔哈赤却真的在心里盘算起这件事来了——他想起了东果,也想起了多年前她用那稚嫩的童音向他诉说心愿:“要像额娘一样嫁个大英雄!”
想到这句童话,他不禁莞尔的笑了;他也记得,那时候,自己亲口答应过东果,等她长大的时候,一定要为她挑选一个“大英雄”嫁过去;而今,东果已经十岁了,该为她把“大英雄”物色好,先把亲事订下来。
眼前的何和礼不正是最适当的人选?
容貌俊美,人品出众,武艺超群,更何况又是兵强马壮的董鄂部的领导人,和自己又是这么的投契……
他的心里立刻就做出了决定,于是,一等迎到了新娘,回到建州左卫,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派人带了丰厚的礼物和自己的一封长信,送到董鄂部去交给何和礼。
他在长信中详细的分析、讨论了几百年来女真人因为自相残杀而陷入的分裂的困境,以及“我辈”今后所应努力的方向,因此,他很诚恳的邀请何和礼带领着董鄂部来加入建州左卫的阵营,一起来为女真人的前途而努力。
何和礼看了信后十分动容,于是,他很快的回了信,交付原人带回,先给努尔哈赤一个答覆,说他会尽快的整编好董鄂部的军民,率领他们来投效建州左卫。
努尔哈赤看了他的回信,当然高兴得心花怒放;可是,在何和礼和所属人马来到之前,竟又得到了两个意外的惊喜。
这两个惊喜来自苏完部和雅尔古寨——两部的部长竟然不约而同的率部来归!
苏完部的部长姓瓜尔佳氏,名索尔果,一向仰慕努尔哈赤,现在看他发展得越来越有规模,便自动的带了自己所属的五百户来归;他的儿子费英东才二十五岁,但武艺极好,善射,能拉十余石的强弓;又熟识蒙古文字,又好读书,气度十分不凡。
雅尔古寨的寨主则姓佟佳氏,名扈喇虎,他是因为与部分族人不和,因此带着自己的人马来归;他的儿子扈尔汉才十三岁,但已显露出一股英姿勃发的雏形;努尔哈赤一看就非常喜欢他,便和扈喇虎商议了收他做养子;费英束则任命他佐理政事——费英东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人才;他原本正愁着建州左卫中缺少“文臣”的人才,费英东的来归,使缺憾得到弥补了。
十天后,何和礼如约的带了人马来归。
努尔哈赤快慰之至,杀猪宰羊的大摆宴席,又取出陈年好酒,和大家痛饮了一番;可是,当他向何和礼提起东果的亲事时,何和礼的反应却很出他的意料之外。
何和礼先是满脸涨得通红,继而摇着双手,嗫嚅着说:“不——不,不,万万不可,您的千金,我高攀——不上……”
可是,努尔哈赤心意已决,根本不容他再说下去,飞快的伸出手臂去,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的笑着说:“什么话!是小女高攀了!”
说着,他立刻大声的当众宣布,把东果许配给何和礼,并且昭示着:“从现在起,何和礼是建州左卫的一员,和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扈尔汉一样,是我最亲、最倚重的家人,也是我的‘五虎将’!”
这话一说,群众中立刻涌起了如雷般的鼓掌、欢呼声,气氛好极了;额亦都生性豪爽,立刻就伸出双臂把其他四个人围在一起,大声的欢笑着:“好伙伴,好伙伙——降龙伏虎亲兄弟啊,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可真热闹呵!”
扈尔汉年纪小,身量矮了一截,踮起脚来都不够和众人齐高,脸上却也笑得像个红苹果;安费扬古一向沉默寡言,费英东是严肃的“国”字脸,一起笑起来的时候倒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和平日大不相同;唯独何和礼的反应特殊,他脸上的红潮始终未褪,笑起来也显得有些儿不经心,神情中比别人多了一份若有若无的尴尬。
努尔哈赤只当他因为当众宣布亲事而有些害羞,并没有把他的尴尬神情放在心上,只是偷眼去看他,两颊通红的他越发显得俊美,使“老丈人看女婿”的,越看越满意,心里越高兴,竟在不知不觉中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十六章 母老虎
哈达的新娘嫁到建州左卫还没有满月,离叶赫的新娘进门的婚期也还有好几个月,一向关系复杂的哈达、叶赫两部之间又发生了新的变故。
这个变故的制造者又是李成梁——在经过一番评估之后,他采取了突然出兵攻打叶赫的“奇袭”,杀得叶赫措手不及——对于这次的行动,李成梁谋之已久;那是因为叶赫的清佳砮和杨吉砮虽然伏诛,但两人的儿子卜寨和纳林布禄重新又整顿起叶赫,慢慢的恢复了以往的实力和声势;在他正确的情报中显示,叶赫的实力确已超出了哈达许多,并且不时的侵略哈达;而这样的情势发展是违反他的意愿的,他所希望看到的情势是这两大强部维持旗鼓相当的局面,不时的自相残杀,以维持女真人的“生态平衡”并互相削减实力,而不是另一部强大到统一了另一部,两部结合成更大、更强的一部。
因此,他出兵突袭叶赫部,以减弱叶赫的实力,使叶赫弱到和哈达等位;但是,这一仗并不顺利;卜寨和纳林布禄这对堂兄弟确实不是省油的灯,他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攻打了好几天都没能攻破那看起来建筑得原始而简陋的木寨;最后,他命人运来了大炮,发炮把木寨的外廓击了个粉碎,这才攻下了叶赫,杀了五百多人,逼得卜寨和纳林布禄请降之后才回去。
努尔哈赤很快的就得到了消息,这一次,他特地找了新加入建州左卫的何和礼和索尔果、费英东父子,扈喇虎、扈尔汉父子,一起针对叶赫被伐的事交换意见;他很明确的指出了其中的关键:“女真人一定要团结起来,否则,永远只有挨打的分——俗话说的好,胳膊往里弯,拳头往外打;一根筷子折得断,一把筷子折不断;大家想想,几百年前,女真人建了金国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光景?强到蒙古来进贡,强到南下中原,把汉人打了个稀哩哗拉;可是现在呢?大家拚命的自己打自己,把所有的力气都被自相残杀给拚掉了,这才让李成梁嚣张到今天想打谁就打谁,明天想杀谁就杀谁……”
这些话,他从前和额亦都、安费扬古及弟弟们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可是何和礼、费英东等人却是第一次听到,听得都动了容,更从私心中发出了共鸣:“女真人想要强大起来,不再任人宰割,只有团结、统一、建国——像以前的金国一样……”
可是,一语未毕,一阵快速而凌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话头也就被打断了,几个人不约而同的转头朝门口看,眼中尽是诧异之色。
快步跑进来的是雅尔哈齐,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先被努尔哈赤教训了一句:“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天塌下来了吗?值得你这么慌慌张张的?”
被这么一训,雅尔哈齐登时就红了脸,低着头说:“是,我知错了!”
他一认错,努尔哈赤就不再追究了,只看着他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雅尔哈齐嗫99lib?嚅着说:“不知从哪里杀来了一员女将,带着两百个人,跑到我们城寨前,大叫大嚷的,泼得不得了;守城的弟兄们赶她不走,骂街却骂她不过,又不敢随便和妇道人家动手打杀,所以,进来通报——额亦都哥哥已经带几个人出城去看个究竟了,命我先来向您报告!”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却笑了:“一员女将?你们有谁识得?问清楚来路,拿回来做老婆便是!”
说着,他拍拍双手站起身子:“我亲自去看看,尽量好言好语的把她说进城来挑女婿吧,武器什么的都不用带了!”
他一边说一边已跨出了步子,何和礼追上来说:“让我去处理吧……”
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光也是闪烁的;努尔哈赤只当他新来乍到,想要力求表现,于是对他说:“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过几天再单独行动吧,你想去,咱们一块出去看看好了!”
雅尔哈齐抢了一句:“我来带路!”
于是,三个人一起上了马,往发生事端的方向跑去,却不料,才跑了一半的路,迎面就来了额亦都。
额亦都满脸通红,一见何和礼就放开嗓子大叫:“喂!何和礼!你是怎么回事?外头那个女人指名要找你厮杀,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喜新厌旧,负心负情,该剁成八大块,挖出心肝来给大家瞧瞧……”
他的嗓门原本就大,再加上这么一大叫大嚷,一条路上远远近近的人都听到了,何和礼的神情更加的尴尬,脸红头低,只差没有跳进地洞里去。
努尔哈赤的反应却不同,他虽然心生诧异,脑中却已经开始飞快的打转,思考起这桩变故的种种可能的状况了;可是,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而只淡然的问额亦都:“在哪里?我们去看看!”
谁知道,额亦都的反应更激烈了,他大叫了一声道:“我不去——她说我不是正主儿,连瞧都不要瞧我;我只往前走一步,她就叫人拿箭射我!倒像怕我垂涎她的美貌似的;我可不去了,否则,给家里的母老虎知道了,轮到我被剁成八块了!”
努尔哈赤莞尔一笑道:“不会的——你家里的母老虎发威的时候,我来替你说情便是!”
而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何和礼原本通红的、低垂的脸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抬了起来,一咬牙之后,他连目光都正对着努尔哈赤,一字一顿的说道:“那名女子是我的妻子,她的性情一向刚烈?,心中有气就会发作——这事就让我自己去处理吧!”
努尔哈赤用支持、慰解的眼光看着他,笑着对他说:“她是你的妻子,我的心中早已猜到了——而且,她必是听说了我将东果许配于你,疑心你移情别恋,由爱生妒,因此抡刀策马来战,要将你剁成八块,挖出心肝来看——其实只是要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她而已!”
说着,他拍了拍何和礼的肩膀,安慰他说:“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和额亦都、雅尔哈齐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保管把事情解说清楚,让她高高兴兴的搬到建州左卫来住!”
何和礼嗫嚅着说:“她在气头上,万一对您发作……”
努尔哈赤笑道:“不会的,我毕竟是外人——你没听她说,额亦都不是正主,她连瞧都不想瞧?她要杀的人只有一个你啊,所以,你还是先别露面,否则,她一见了你,火气一冒上来,动手就杀,那就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何和礼拗他不过,只好随着他的意思做了,自己和额亦都、雅尔哈齐在路边等着,让努尔哈赤赤手空拳的只带着两名侍卫出城去为他解决家庭问题。
等着等着,他的心中免不了焦虑不安,流露在脸上的便是愁眉苦脸;雅尔哈齐便安慰着他说:“你放心好了,大哥最会讲道理了,一定能把事情圆满解决的!”
“是啊!”
额亦都也跟着说:“你看他置了那么多姬妾,不是都协调得圆圆满满的?哄女人,他跟打仗一样有办法的!”
何和礼却依旧高悬着一颗心,吞吞吐吐的对两人说:“但是——内人性情刚烈,武艺高强……”
看了他这副模样,额亦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难怪你如此惧内,怪可怜的,堂堂董鄂部的部长,出得家门威风八面,进得家门总是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何和礼被他逗笑了,一边又忙着解释:“啊,不,内人其实十分讲理的——只要不惹她发怒,平常的日子,她也十分柔顺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又红了起来,映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如朝霞般炫目,连额亦都看了都情不自禁的赞美:“人长得好看——怪不得有女人拔刀弄枪的追上门来要抢你回去呢!”
何和礼的脸更红了,尴尬的说声:“哥哥取笑了!”
额亦都却不饶他,不停的取笑他,弄得他啼笑皆非,却也化解了他等待的尴尬。
不多时,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努尔哈赤回来的身影了;而更让何和礼惊异的是,自己的妻子果然已经被努尔哈赤说服了,骑在马上和努尔哈赤并辔而行;身后跟了大队的董鄂部的人马,众人的气氛十分和协,不但未见火爆,甚且都还有说有笑的;走得近时,更可以看见,马上的她,脸上的神情也是祥和的,一腔的怒气已经化为乌有了。
一场原本剑拔弩张的干戈顺利的化为了玉帛,看得额亦都嘿嘿的笑着,等到何和礼接过了自己的妻子,两人一起带着董鄂部的人马往里走去,估量着两人已经听不到他讲话的声音了,他便赶紧问努尔哈赤:“你是用什么方法收服那只母老虎的?”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道:“我同她讲道理——大丈夫难免三妻四妾,她入门早,年纪长,应有容人之量;东果年幼,嫁过去也还是‘待年’,须得她教导、护惜……”
额亦都眨着眼睛,彷佛不相信似的问:“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
努尔哈赤哈哈的一笑,拍拍他的肩头说:“话只要能说中心坎,越简单越好!”
第二十七章 叶赫新娘
万历皇帝自动的把巡视陵寝工地的活99lib?动延后一年,倒不是体谅“皇帝亲巡”的耗费过于庞大,想要减少百姓的负担,而是郑贵妃又怀孕了,行动不方便,只好等到郑贵妃生产完后再出巡。
而也因为这个令他兴奋、雀跃的大活动必须延后举行,他整个人又变得懒洋洋的了;日子过得太无聊,他只有不停的喝酒,喝醉了睡,醒了再喝;或者和太监们玩“掷银子”的游戏,搂着几名男色说笑,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上朝、批阅臣子们的章奏、处理国家大事的这些做皇帝的工作,早已离他非常遥远了。
眼看着秋去冬来,一年又将尽了,大明朝的臣子们细数这一年来,见到皇帝的面不超过十次,奏疏上去了,也是迟迟没有下文,许多事情便一再的被延误……
相较起来,建州左卫的气象便显得蓬勃、欣欣向荣;在秋天里,费阿拉城中又办了一次喜事——努尔哈赤迎娶了他的叶赫新娘。
“送亲”是由新娘的哥哥纳林布禄亲自主持的,由于叶赫是大部,因此送亲的队伍便显得十分壮观,出动了三百多人,无论奏乐、抬礼都非常讲究,盛大的队伍使得路人都为之侧目。
可是,这一天,努尔哈赤的心中却充满了异样的感受;他先是想到了雪儿,继而又想到了杨吉砮,两个死去的人都和他的婚姻大有关系,随之而来的伤感令他的情绪很不稳定。
他不停的思前想后,尤其是想到了李成梁,心中再一次的燃起仇恨的怒火,使得整个的婚礼都在异常的情绪下进行,从外表看起来,便显得很不定心。
这副模样,看得婚礼上的每一个人都心生诧异,不明白一向沉稳、内敛的他为什么会在婚礼的大典上这样的失魂落魄;而他的情绪更且延续到了婚礼过后……
新娘的大红头巾被揭了起来,这位一向以美丽庄重闻名的叶赫新娘,本人比传说中还胜过三分;她垂首敛目,一张秀美的粉脸在大红吉服的衬托下,增添了盈盈的红光和喜气;发髻盘在头上,看起来又多了几分丰艳,整个人便如一朵初放的牡丹花。
努尔哈赤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竟自出神了许久;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冷落了她,心中又有歉意,于是,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说:“你真美……”
可是,新娘却被他的这声赞美说得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什么话都不说。
新婚之夜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二天,新娘才慢慢的肯开口说话,回答?t>努尔哈赤的话;又过了几天,话才多了,有问必答了;努尔哈赤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蒙古姐姐”,那是因为叶赫本是蒙古土默特的后裔,也从她那里听来了不少关于蒙古的故事,从古代的传说到现在的情势都有。
因此,这番原本就已经有多重感受的“新婚燕尔”又多增添了一份对蒙古的认识——由于新娘蒙古姐姐的解说,努尔哈赤这才发现到以往自己对蒙古的认识只是片面的,不够完整也不深入,因此而勾起了他对蒙古的好奇和急欲了解的念头;于是,他立刻派人去蒐集关于蒙古的一切资料,来供他做深入的了解——他感觉到,蒙古与女真自古就相邻,彼此的关系是“弱肉强食”,互相倾轧;这样的情势延续了几百年,到了自己手里,终究有一天要面对蒙古的问题,与其将来面对的时候茫然失措,还不如及早蒐集详细的资料,未雨绸缪的制订出应对之道!
但是,在表面上,他却没有把这一份深心的思虑说出来,而只是笑嘻嘻的说:“娶了蒙古姐姐,对蒙古的事就不能是门外汉了!”
而蒙古姐姐的美丽、庄重、贤淑确也是名不虚传的;新婚还不到一个月,她的雍容大度、谦和有礼已经赢得了全家上下每一个人的敬爱;她的温柔体贴、灵慧细心,也带给了努尔哈赤新的情感上的寄托,那股由她身上而连带引起的对雪儿和杨吉砮的死的伤感才逐渐的平息了下去,而开始建立出正常的、夫妇间的情爱来。
但是,努尔哈赤却不是个会因为新婚的甜蜜而耽误了正事的人;新婚不久,他依旧按照原订计划,亲自领兵攻打王甲城。
王甲城距离费阿拉城并不近,因此得日夜行军赶路;而就在出发的第一天夜里,大队的人马前进到了东星阿的地方扎营休息,忽然一颗斗大的流星挟着万丈的光芒,从天上直直的陨落下来,一阵奇光闪过,把全队的人马都惊动了,马嘶不已,人则或瞠目结舌,或议论纷纷。
努尔哈赤却认为这是克敌制胜的先兆,立刻大声的对将士们宣布:“我们发兵才到半路,上天已经降下了必胜的先兆来指示我们——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打,打他个全胜而归,来回应上天给我们的好兆头!”
他这么一宣布,全军立刻都鼓掌喝采的欢呼了起来,等到了王甲城,果然土气高昂得人人争先恐后,一举就攻破了王甲城,杀了城主戴度墨尔根,俘掳了大批人畜财物,凯旋班师。
三个月后,他再度的出兵攻打兆佳城。
那是因为兆佳城的城主李岱被他俘掳之后,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但自从甯古亲继任为城主之后,又开始不安分的多事了起来,他考虑了几天之后,决定采取一劳永逸的做法,亲自率兵征讨。..
时间已在开春之后了,他带了五百训练有素的精兵亲征。
到了兆佳城,他先把人马埋伏在城下,按兵不动,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反倒是兆佳城的守军按捺不住了,派了一百人冲杀出来;努尔哈赤却不下令反击,等到这一百人全体冲到城外的时候,才放箭将他们消灭,一百人中有些冲到他跟前的也全为他所手刃。
这样,城攻了四天,眼看着即将攻下,不料变故又发生了:士兵中竟然有部分的人为了争夺俘获物而发生了争吵,继而聚哗……
出兵在外,发生这样的事是相当不利的,于是,他当机立断的做了处理,把自己所有的私人物件全都分发给了士兵,以平息哗争。
可是,新的变故又来了;哗争方 606f." >息,兆佳城中的残余士兵竟突然的冲了出来,跟随他从征的索长阿的孙子旺善在应战中被敌人一个翻扑就坠下马来,滚落在地,敌人举枪就要刺入他的后心;努尔哈赤见状,立刻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发箭射中了那名敌军的额头,那名敌军应声而倒,这才救出了旺善。
这么一来,他立刻下令加紧攻城,以防再有变故发生;而兆佳城残余的部队也已所剩无几,一阵全力抢攻,很快的就攻下了兆佳城,杀了城主甯古亲,顺利的完成了这一趟的任务。
第二十八章 酒色财气
一向日夜笙歌不断,脂粉、鲜花与酒香四溢的乾清宫忽然冷清了下来;男主人万历皇帝不见了,他心爱的郑贵妃也失去了芳踪,原本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们,保护他的侍卫们,一下子全都减少了半数以上;于是,偌大的乾清宫自然而然的失去了往日的热闹。
但热闹并没有离开万历皇帝——他只不过bbr>换了个场地享受他的热闹而已。
为了迎合他的心意,讨他的欢心,几个“善体帝心”的太监和大臣们,早已把陵寝所在的大峪山改成了“天寿山”,以满足他与天同寿的幻想,因此,他在起驾踏出出巡的第一步的同时,心里就已经开始陶醉了。
这一次的出巡,他除了携带刚生下一位公主才满月不久的郑贵妃和常洵母子之外,还带了可言和晓语等几名男色、大队的女乐、张诚、张鲸等几个得他欢心的大太监、陵寝的监造人申时行、徐文璧,以及服侍的太监、宫女、侍卫、马夫、车夫、厨师——整支队伍的成员超过了五千人。
这支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的上了路,所使用的车辆、舆盖、旗帜乃至于每一样器具都是簇新的,并且极尽豪华精致之能事,因此而吸引了大批百姓的围观,尤其是在出北京城的这一天,百姓们扶老携幼的排列在道路两旁,争相一睹帝王家的排场。
万历皇帝坐在雕龙饰金,由二十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的八宝香车里,透过车窗,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民众,在他的车驾还有十步之遥前就已经纷纷跪倒在地,磕着头高声的称颂着:“万岁!万万岁!”
由于人多,声浪便大,而且此起彼落,久久不绝,无论听来、看来都十分的壮观。
对于这项“百姓的排场”,万历皇帝享受得又感动,又高兴,于是,他立刻吩咐了一声:“看赏!”
得了这个命令,跟在车前的一名太监,立刻就扯开了喉咙,高声的呼喝了一声:“看赏!”
他平常习惯喊话,练就了个大嗓门,一声喊出,能令方圆一里内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跪在道旁的百姓们也立刻高声的回应:“谢万岁爷赏!”
这下,万历皇帝更加的窝心了,他高兴得满脸是笑,洋洋得意的端坐车内接受万民跪拜之后扬长而去,却根本不曾察觉,这一幕不过是官员们刻意的安排,真正存在于百姓心中的根本不是称颂而是怨恨——他这一次出巡的花费,据估计至少要三百万两银子;这笔费用的来源,早已在申时行的操作下,强制的加在百姓的税赋上面了!
他从小生长深宫,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既不知生产的艰辛,更不知积聚钱财的不易,更遑论于爱惜民脂民膏了;从张居正死后不过七年的时间,由于税赋不断的任意增加,“一条鞭法”已形同罢废,民间的经济力已大受破坏,开始由富裕转为小康——这些,他更是连想都不曾想像过。
他所想要拥有的只是享乐时的快感……
基于这种生活的目标,他率领着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的出了京,每到一个地方就停留下来,美其名为考察民情,实际上就是在当地大吃大喝大玩一顿,住上一夜,第二天再继续上路——就这样,一路吃喝玩乐到了昌平县,他的心情已经非常快乐了。
而等到他到达了目的地,亲睹了他自己的“寿宫”时,这份快乐竟又升高了十倍、百倍……
他的“寿宫”占地面积非常的大,位在地上的“明楼”和位在地下的“地宫”同样都建得合乎他的心意——“明楼”盖得既雄伟且精致,“地宫”则规模浩大,富丽豪华——虽然目前的进度只完成了建筑的部分,还没有做细步的修饰,但是,他相信,只要按照预订的计划进行下去,全部完工的时候必然美轮美奂得为历代帝王陵寝之最!
这么一想,他的心中更加的快慰了;于是,他大步的跨到了预定放置棺木的位置上,双手叉着腰,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了起来。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股志得意满的快感蔓布了他的全身,他左顾右盼的,整个生命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似乎是在向自尧舜禹汤以来的每一个皇帝挑战:“看吧!我的坟墓盖得最伟大!你们那些政绩算什么?什么汉文景、唐贞观,哪有明万历的坟墓大?”
这么一想,他越发的得意了:“看看千百年后,是留得下你们那些政绩呢?还是留得下我这万年不坏的大坟墓?”
于是,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他非常骄傲的抬头挺胸,以一种极自负、极自信的姿态再一次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朕才是千古第一人啊!”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是,跟在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善体帝心”的人。一听他这声大笑大叫,立刻凑趣的一个个拜伏在地,大声的颂赞着:“万岁爷圣明!当然是千古第一人……”
身边的人这么识趣,万历皇帝的心中当然更高兴了,于是,又连声的吩咐:“看赏!”
结果当然又是皆大欢喜,弄得每一个人都学会了适时的向他称颂以领赏的学问——也因为这样,原先预备发赏的二十万两银子还没有等到踏上回程就已经用完了,只得追加预算,再筹用二十万两。
而这“二十万两”的追加,和建筑本身所追加的预算比较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的——陵寝本身的建筑已经从原先预订的五百万两追加到了七百万两,费用已用尽,而陵寝还未完工,将来所要追加的预算还是个无底洞……
但是,万历皇帝根本不管这些;他在巡阅得“龙心大悦”之际,先是赏赐了礼品、银两给申时行,继而便再三的催着他:“进度还要再加快些!朕希望早日完工,好了此心愿!”
申时行的反应当然是唯唯诺诺的答应了:“老臣遵旨!老臣尽力而为!”
万历皇帝对于他的答覆是十分满意的,也很相信他会如以往一样的尽力办好此事,嘉勉了他几句便又重新去欣赏他自己死后平躺的位置去了,一面又拉了郑贵妃过来,揽着她的腰,昵在她耳畔轻声的说:“朕立你做皇后,你便要永永远远的陪朕躺在这里!”
郑贵妃也是一阵窝心的快意,又被他说话的声气吹得耳中痒痒的,便吃吃的笑了起来,一边笑却一边半嗲半嗔的瞪了万历皇帝一眼道:“还不知道臣妾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万历皇帝正在乐头上,不假思索的就满口应着:“有的,有的,一定有的!”
谁知道这句话却被郑贵妃掐了个正着,她立刻就笑吟吟的说:“君无戏言!万岁爷将来可不能忘了个一干二净哟!申大人,徐大人都亲耳听到的,可是人证哟!”
申时行和徐文璧一直随侍左右,两人为官多年,对于眼前一切的怪诞,早已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领;因此,躯体虽然与万历皇帝长相左右,精神却不在上面,只保持着一种头微低,目光垂下的恭敬的姿态,丝毫不关心面前所发生的和所进行的。
却不料,郑贵妃的一句话扫过,连带的把他两人一起拖下了水,再也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了……
可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两人事先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临时便不知该如何应变,弄得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幸好,两人在官场中混了大半辈子,早已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尤其是申时行,他略一思索,立刻就决定了采用他平常所一贯秉持的“乡愿”的态度来应对——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也是他最拿手的一招,每到重要关键施展出来,总能使他安度问题与困难。
因此,他自己且不动声色,不回答、也不回应郑贵妃的话,而先偷眼去观察万历皇帝的反应,准备等观测出“帝心”之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言行。
谁知道,万历皇帝的反应又大出寻常之外;他既没有顺着郑贵妃的话,要他二人果真做上人证,却也没有逃避郑贵妃的话;他更亲昵的拥紧了郑贵妃,再一次的高声仰天大笑道:“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哪里还需要什么人证呢?你看,这座地宫这么大,要是没有你在这里陪朕,朕岂不是要闷得发慌吗?”
说着,又左顾右盼着对她说:“瞧,咱们这趟回去以后可有得忙了——这里这么大,该怎么布置,要选那些好东西来放,都是要花大时间盘算的呢!”
郑贵妃被他的几句话许诺得虽有些疑真似幻,却也实在心花怒放;再看看刚完成的簇新的建筑物,呈现着大而新的气象,更着实的目炫神迷,因此,她笑得更甜了,媚光在眸中流动,两排贝齿熠熠闪动,偎着万历皇帝细声细气的说:“万岁爷的眼光,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及呢?等回到宫里,得闲了,花点时间慢慢挑,慢慢选,慢慢想——尽您心爱的搬进来就是了!”
两人又是甜言蜜语,又是搂搂抱抱的,根本不把还有两名年纪已老的大臣站在旁边当做一回事;申时行和徐文璧再一次的对望了一眼之后,也只好再一次的默默的低下头去。
当然,申时行的心中还是雪亮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勉升起了一个念头: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即或自己和徐文璧守口如瓶的一句话也没有泄露出去,在场的太监、宫女、侍卫既多,消息还是一定会走漏的,而且,势必还会在朝廷和民间再掀起一次风波……
他的预料倒是一点也没错的,就在万历皇帝起程回宫的半路上,朝廷和民间的舆论就再一次的沸腾了起来;朝臣的奏疏如雪片而上,民间的声音更是此起彼落的谈个不休。
而且,连带而来的一件因此而衍生的事,竟将他牵连在内……
都已经是除夕的夜里了,他正开始享受儿孙满堂的围炉之乐,也准备等子夜一到,就移步到庭院中观看几个孙儿们燃放起大红鞭炮,来感受一下“爆竹一声除旧岁”的更新气象;却就在这个时候,门房来报,雒于仁的内弟宋亮带着雒府管家求见。
“什么时候啦?还见客?”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悦,宋亮还是个布衣,管家只是下人,除夕夜求见,简直是没有礼貌的不速之客。
可是,门房非常婉转而且带着乞求的意味向他禀报:“雒府管家苦苦哀求,说是奉了他家夫人之命,有天大的要事,求大人容他面禀!”
听了这话,申时行的心中也会过意来了,赶在除夕夜急急、苦苦的求见,当然是有天大的要事;再随手一翻拜匣中的礼单,一看送的都是些极名贵的珠宝、字画,他的心里更确认了——当然出了非常重大的事了,否则何至于要送这么厚的礼?
看在价值不赀的礼物份上,他勉强的答应接见了,吩咐在书房接待。
宋亮和雒于仁的管家在下人的引导下进来了,两人都是一脸的忧急,一见过了礼,雒于仁的管家才起身立时又跪了下去,连碰了三个响头哭求道:“家主人出事了,求申大人相救!”
申时行料不到事情严重的程度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眼看着雒府管家一副大祸临头的神情,也只略略做了个示意的手势,官架十足的慢条斯理的发话:“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儿的说!”
可是,等到雒府管家详详细细的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和经过之后,他的眉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聚到了一处,脸上更是出现了少见的凝重……
原来,已连续有一段日子为着万历皇帝的荒淫无道而大闹情绪的雒于仁,前些日子,关在书房里闷声不响了好几天,一个人写就了篇大文章,题为《酒色财气四箴》,用来规劝万历皇帝;写就之后,竟不顾家人的苦苦哀求,一意孤行的呈进了宫中。
臣备官岁余,仅朝见陛下者三。此外,唯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祀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
雒府的管家呈上了一份副本,申时行才读着前面几句,心中立时涌起了各种复杂的思绪。
这几句话,任谁听了都会有同感的——尤其是身为群臣之首的他,心中常常反覆来去的,不也是这些话吗?
但是,身为臣子,这些话是根本只能埋藏在心中,连神色中都不能泄露的,何况是这样明白的写了出来——更何况是这样的文字即将呈现在万历皇帝的眼前!
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了……
“轻则廷杖、罢官——重则死罪,抄家灭族……”
他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悲悯的眼神看着他的访客;两名客人倒是不约而同的再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哀求着:“奏疏一上,大祸临头——唯有求老大人维护,老大人大恩,雒氏一族永志不忘!”
“唉!”
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申时行的心中又是百感交集,他先是想到了以前雒于仁曾数度的折辱他,年轻气盛,出言咄咄,现在蒙了大祸,气焰该降低了些了吧——就凭雒于仁以前对他的无礼,就足以令他现在袖手旁观了!
但是,另一个念头随之而起;同是读书人,雒于仁比别人更有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气——那是自己所没有的——就凭这份读书人的狷介傲骨,也该护他一护吧?
他产生出了微妙的心理,想帮忙的意念转强了,更何况还要看在这份厚礼的份上——可是,横在眼前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要面对,那就是自己在万历皇帝面前说的话,并没有太大的分量!
即使自己有帮忙的诚意,也可能出不了太大的力,更可能收不到任何的功效——他回忆起这几年来,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首辅,但是,在国政上,万历皇帝却几乎没有询问或接纳过他的任何一个意见!
冷静的面对这个现实的问题之后,他的心里所升起的是一缕悲哀的感觉——他这个首辅其实也只是厕所里的花瓶,点缀点缀而已,根本没有实权和影响力、被尊重可言!表面上高高在上,实际上却一无所有。
当然,这缕悲哀也是不能说出口的感觉之一,尤其是面对着来求助的访客——幸好,他官场经验老到,面对这一切,处理起来倒也毫不吃力;他依旧官腔十足的向他的访客先做了承诺:“这件事,本阁全力而为就是了——雒大人与本阁同朝为官多年,一向相得,本阁自当尽力!”
但是,接下去,他立刻又半暗示半指点的告诉访客:“本阁这方,不在话下了;另外还有两方,也须得接应得上;宫中有张公公、郑娘娘方正得宠,在万岁爷面前都是一言九鼎的,绝不能遗忘了他们!”
宋亮是布衣,雒府管家毕竟是下人,一听这话,脸上便略现了难色,诚实的再次向他求援:“张公公还有管道可以相求,郑娘娘这边……”
申时行轻轻的瞄了他们一眼,也只得“送佛送上西天”的指点了他们一条明路:“郑娘娘的尊翁郑承宪郑大人府在京师,郑娘娘之弟郑国泰郑大人更是深得万岁爷的欢心,三不两天的就奉召进宫……”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说得两人茅塞顿开,一回去就立刻着手进行;先是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向亲朋好友或借或贷的张罗来了大批的财物,然后分两条路线进军,一条是直接联络上了太监张诚,一条是联络上了郑贵妃的母家,间接请托郑贵妃为雒于仁美言。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郑贵妃受了好处,自然把这件事摆在心上,她很快的就想出了化解这桩“天大的祸事”的办法……
当新春过后,万历皇帝从秉笔太监口中得知了雒于仁的奏疏,当然登时就勃然大怒,气虎虎的对郑贵妃说:“朕要把他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你听听,他居然长篇大论的说朕得了四种毛病,如不医治将有致命之危;说这四种毛病叫做‘酒色财气’,还说什么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真正岂有此理,目无君上,信口诽谤——朕要重重的治他的罪,看以后还有谁敢写这种奏疏上来!”
他气得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杯子,一个宫女还没来得及识趣的躲远些,只不过弯腰去拾他摔碎的杯子磁片,竟被他重重的踢了一脚,头撞在地上,刺到了碎磁片,登时血流如注;可是,即使是已经见了血光,万历皇帝的火气也仍然不消,一迭声的喊:“先派锦衣卫去捉了他来——先抄他的家,再将他凌迟处死,看他还能不能再嘴硬!”
他说话的时候腮帮子鼓得老高,胸腹像青蛙般的一鼓一鼓的;可是,嘴里尽管说着些狠话,眼神中却没有凶光,只是冒火般的四下乱瞪,那模样看起来不觉可怕,倒反而有些滑稽,看得郑贵妃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娇滴滴的对他说:“哎哟,我的万岁爷,您干嘛?跟一个小官生这么大的气?那人是谁呀?值得您气成这样?您贵为天子,不值得跟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一般见识呀!”
她的声音娇甜得滴得出蜜来,说的话又幽默风趣,还大大的抬高了万历皇帝,低低的贬下了雒于仁,听得万历皇帝的无名火登时就消了一半,剩下的一点余气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发作了。
郑贵妃察言观色,知道万历皇帝的情绪有了转折,于是,她越发的露出如花的笑靥,挥手吩咐个宫女取来了一幅画,在万历皇帝面前展了开来,一面盈盈的轻声低语:“万岁爷,您请看看这幅画……”
万历皇帝依旧鼓着嘴,孩童似的赌气说:“朕正在发火,想要杀人呢,还看什么画!”
郑贵妃又是一声轻笑,柔柔的说:“来嘛!臣妾就是请您看看画好消气,免得气坏了龙体,教臣妾心疼!”
万历皇帝对她的话本来就藏书网没有坚持拒绝的意思,再一听她说得这么柔婉中听,赌气的念头早没有了,心也软了,便随着她的要求伸头去看展开在面前的画。
一看却是张宋画《折槛图》,画的是汉朝的故事——画中是一段史实:汉成帝时,御史朱云弹劾大臣张禹,由于当时张禹深得汉成帝的欢心,因此,汉成帝对于朱云弹劾张禹的不法不但不采信,还反而责怪起朱云来,所以下令殿前的武士将朱云拉出去处以极刑;但这时另一位正直的大臣辛庆忌连忙上来为朱云向汉成帝求情,而朱云也用手臂用力的攀着栏杆,挣扎着极力上谏,殿前的武士上来用力曳拉,硬要将他拖走,两相拉扯之际竟把栏杆也拉断了;这时候,汉成帝已因辛庆忌的求情,心情有了转折而赦免了朱云;等到事情过后,宫中执事的人来向汉成帝请示修复被折断的栏杆,汉成帝却说,不用修了,就让栏杆断在那里好了,这样我常常可以看到,才能随时提醒自己,差点屈杀了一位忠言直谏的臣子!
因此,这幅画名为《折槛图》,画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怒容满面的汉成帝,被弹劾而面带愧色的张禹,躬身低头向汉成帝求情的辛庆忌,头微昂、手执笏,一手攀住栏杆,满面忠诚耿直的朱云,两个孔武有力,拖住他身子的武士——组合起来的画面营造出了一股凝练的气氛,流露着汉宫中的君臣关系,也传达了一段历史故事中所包含的意义。
万历皇帝一看心中就有了感触——他所面临的大臣的谏言,确实和汉成帝有着雷同之处啊!
他先是一愣,继而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转头问郑贵妃道:“你给朕看这个,是想要朕学学汉成帝,饶了雒于仁?”
郑贵妃抿嘴一笑道:“臣妾哪敢要万岁爷学人家汉朝的皇帝的样呢?万岁爷是圣主明君,哪里用得着学别人的样?臣妾只不过是前几天里闲来无事,看了这幅画,心里觉得那汉成帝好有度量,好能容人,难怪给人画成了画,流传千古呢;如今,万岁爷也遇上了同样的事;万岁爷原本就比那汉成帝圣明得多了,度量一定是比汉成帝大的,哪里还用学他呢?”
听了这话,万历皇帝先是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爆出一声大笑来,一把搂过了郑贵妃,捏捏她的脸颊,亲昵的说:“瞧你这张小嘴——说得朕都不能不饶了那个雒于仁呢!否则,既显得没度量,又不够圣明,不是吗?”
郑贵妃嘟了嘟嘴道:“臣妾哪敢多说——这是国家大事,臣妾要是多说上一句,岂不又要被大臣们批评臣妾干预国事了?这种国家大事,依臣妾看,万岁爷还是召首辅啦,内阁大学士啦,六部尚书什么的大人们商议吧!”
万历皇帝放声大笑:“好,好,好,你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说着,他微一用劲就把郑贵妃揽在怀中亲吻了起来——因为雒于仁的奏疏而带来的火气当然就全消了,才不过片刻,他的心情就完全改变了。
因此,等到他召见申时行,指示处理雒于仁一事的时候,态度已经大不相同了;他既没有出言要“治罪”、“凌迟处死”、“株连九族”,连“贬官”、“廷杖”的旨意都没有,而只是轻描淡写的对申时行说:“这家伙目无君上,写这种奏疏,看得朕一肚子火,这家伙委实讨厌极了,但是朕贵为天子,同他一般见识会显得心胸狭窄——你去办吧,替朕好好的打发他!”
见了万历皇帝这样的反应,申时行当然心里有数的知道是郑贵妃使上了力;而且,久在官场,深谙一切做官术的他,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心中立刻就有了更周全的计较。
那便是“一石二鸟”——他极有把握的认为自己能在这个当儿掌握时机,充分的运作出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来;一方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保住雒于仁的身家性命,另一方面则趁这个机会打击这个反对自己的人,使他提早结束政治生命……
于是,他款款的向万历皇帝进言:“雒于仁目无君上,出言不逊,但是,此事不宜当做朝政处理,亦不宜以正常程序办理,以免一旦传扬开来,被一般不知万岁爷生活起居的老百姓们信以为真——依老臣愚见,此事不妨暂时置之不理,不予处理,静待一些时日后,再命大理寺卿暗示雒于仁自动辞官;这样,既免去了导致谬传之虑,也处置了雒于仁,使他以后再也不能胡乱上奏!”
这个主意听得万历皇帝点头称是:“好,很好,就这么办吧!”
可是,话才一说完,他立刻就想到了实行起来的一个困难:“暂时不予处理,秉笔太监们就无法批覆奏疏——奏疏不批下,有违祖制,可如何是好?”
而对于这个问题,申时行倒早已有了腹案;于是,他从容的回奏:“自古以来,臣子多言即易生事,这次雒于仁所干犯的大违即为一例,既监于此,祖制何妨更改?老臣以为,为防再有雒于仁之辈上疏出言不逊,干犯圣怒;宜令各部诸臣,日后所有奏疏,均不得直接上呈,而须层层上递,每一官员只能上呈所属长官,而后汇集于各部尚书,由各部尚书择其中之要者上献,其余均由各部自理,不必上呈御览;而即使是由各部尚书择要上献者,万岁爷亦可做‘留中’之处置,不批不发,不予处理……”
他详细的向万历皇帝解说了他所发明的“留中”的办法,听得万历皇帝眉开眼笑了起来:“就把奏疏留在宫中,不看不批?那朕的秉笔太监可以松口气了——这事简单,了不起多拨间房子当仓库存放这些不中看的玩意儿吧!”
一言既出,果真是“君无戏言”的成了定案;雒于仁的政治生命和此后一干忠言直谏的奏疏的命运也就这样的被决定了;消息传到朝廷之上,一小部分忧国忧民的正直、忠诚之士无不从心中发出了悲叹,而大部分意识形态与申时行雷同的臣子们却也和申时行一样的打心眼里发出窃喜,深庆得计……
而万历皇帝本人则像是消去了一个心中嫌恶的肿瘤般的,情绪中又恢复了玩乐的兴致——他觉得,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耳后絮絮叨叨的劝这谏那了,登时就松了一口大气似的,先搂抱着郑贵妃尽情的畅饮了一番,然后在醺然的醉意中欢然的入睡;第二天再开始新的玩乐活动,一连好几天,他便在又是宣女乐,又是享男色、饮美酒、赏宝物中度过了,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的享尽了酒色财气之乐。
可是,一连过了几天这样尽情享乐的日子,一天下午,他从午醉中醒来之后,他的心情忽然产生了异样的变化。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伴他入眠的可言和晓语也正在熟睡,他一个人睁开眼睛,看看头顶上精美华丽的锦帐帐顶,慵懒的吁了口气;忽然,雒于仁的奏疏既不经意又清晰的爬上了心头……
四者之病胶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犹经年不朝,过此以往,更当如何?
这个影像映得既令他心惊,又令他嫌恶,下意识的伸起手来在眼前挥动着,想用力的拂去这个影像;好不容易,用力挥了几挥,这个影像终于在眼前消失了;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影像才一消失,另一个影像立刻又爬上了心头。
那是童年生活的回忆,面貌严肃、一丝不苟的张居正带着他读书,读《帝监图说》,教他认识历史上的每一个好皇帝和坏皇帝……
这个影像比雒于仁的奏疏还要清晰,还要强烈的牵动了万历皇帝的心,双手再怎么挥动也拂不去了,紧紧的在他眼前出现着,逼得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品味着自己心中所生出的集合了失落、惆怅等等难言的感觉。
他又不快乐了。
整整的一个下午,他若有所失的独自一个人呆呆的坐着,眼神迷茫,一言不发,而且任凭郑贵妃和可言、晓语几个怎么逗他,他都打不起劲来同他们像往日一般的调笑,甚且略带着厌烦似的挥手遣开了他们。
包括了聪明、善体人意的郑贵妃在内,身边没有一个人猜到,表面上静坐发呆的他,心里所产生的微妙的感觉——他不停的想着张居正和张居正所施加于他的教育……
脑海中的画面虽然是跳动的、不连贯的,但却是清晰的;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张居正时的情景,六岁,刚被封为皇太子,在接受群臣的朝贺之后,立刻要拜见自己的“师傅”,张居正就这样的走进了他的生命之中。
见面之前,他早已从“父皇”穆宗隆庆皇帝和嫡母陈皇后、生母李贵妃口中听到过许许多多,赞美张居正的话,说他有学问、有能力、有理想、有担当,并且忠诚正直,一心为国——这些话对年方六岁的他听起来,感觉并不大,反而是真真实实的张居正来到他跟前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得他着实吓了一跳。
张居正的容貌是瘦削形的,而且脸上比他实际年龄苍老的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几绺稀疏的、已呈花白的胡须与眉毛,和一对炯炯有神得如能洞穿一切世事的眼睛,组成了一种坚毅、深沉的气质,那是他生平所仅见的;他不知不觉的就在这种超人般的气质下低下了头去。
以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张居正的熟悉度一天天的增加。
张居正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尽管容貌提早衰老了,仪容却无时无刻不修饰得端正、整洁;官服上永远是一点摺痕也没有的,肢体的动作永远合乎礼节,脸上永远不苟言笑,与他精神上的洁癖若相符合。
他在精神上的洁癖使他成为一个别人难以配合的完美主义者——他亲自编撰《帝监图说》,确立了做皇帝的典范、标准,他心目中的“好皇帝”标准高得遥不可及;身为帝师,他严格的执行他的教育理念,做学生的皇帝一定要完全做到他的理想,背书错了一个字都不行,第一天授的课,第二天要能全部无误的复述一遍才行。
而他自己的容貌却日复一日的加速苍老,不但比他同年龄的人看起来老了许多,甚且在五十岁的时候就使他望之如七十许;脸上的皱纹更见深刻,须发全白,因而使他那张瘦削的脸看来更加的严肃,更加的令人生畏;他讲话的速度并不快,声音也并不特别高亢、宏亮或尖锐,但是却挟带着一股“没有商量的余地”的气势……
他记得他的容貌、声音,那张彷佛被繁琐、沉重的国家大事压挤得多皱纹的脸,从四十来岁到五十七岁,被过度的操劳缠绕着而急速老化,那刚毅、沉重的语气,那盛气凌人的眼神,那不容他人置喙的主见——即使在他去逝多年之后,他仍然清晰的记得!
“有多久了?啊,八年了……”
万历皇帝缓缓的从心里吁出一口长气来,闭上眼睛,甩甩头,张居正的回忆却仍然没有被甩掉。
而最可怕的盘踞在心上的事还不是对张居正的回忆,而是张居正回到心头之后所引起的那种无名的空洞的感觉——他并不是个完全麻木不仁的人,在这个当儿,他突然所兴起的感受很明白的告诉着自己:“朕登基之初,他每天都要说上一遍——做一位继承尧舜禹汤之后的圣主明君——缔创‘万历之治’!”
“唉……”
连带着浮现眼前的是雒于仁所上的《酒色财气四箴》,两相叠映,映在他的心中,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分分的往下沉坠。
雒于仁的话其实没有说错——从张居正到雒于仁,一段长长的岁月卷去了他八年多的时间,除了酒色财气之外,他的生命呈现着一片空白。
他感到难受——童年、少年时代的教育依然还有一、两分残存在他的生命中,一旦触及的时候,便勾起了他自我检讨的能力,而给他带来了融合着失落和惭愧的惆怅。
因此,他暗自在心中对自己说:“确实不该整天在酒色财气中打转的……”
《帝监图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从小就会背的,而自从张居正死后,这套书早已被束诸高阁了;现在,他却突然很想重新的读上一读。
第二十九章 遮天
对于万历皇帝身边的人来说,万历皇帝似是毫无原因的,忽然仿效起古代的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力图振作了,一向“善体帝心”的他们,这一次却没拿捏准,因此,立刻就有人开始暗自心生恐慌,并且忙忙的谋求补救之道来因应万历皇帝的反应。
而对于这些,万历皇帝当然根本不曾注意到——当往昔所接受的严格的帝王教育开始逐渐的从心中的冬眠中缓缓苏醒的时候,当心中开始产生觉醒的时候,当理智开始产生一点自我检讨的时候,在他的心中从最幽微的角落逐渐扩散开来的是“振作”这两个字……
童年时上朝的经验固然是不愉快的回忆,但现在年长了,他已经了解,上朝处理国家大事是作为帝王的最基本的工作;接见臣子,商议国事,辛苦虽然难免,却不应该逃避;大臣们上了“逆耳之言”也应该先判断是非之后再做处理,而不该一听就龙颜大怒——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反弹期”之后,他开始了另一个层次的转变。
《帝监图说》中详细陈述的好皇帝,汉文景、唐贞观——每一个流芳百世的好皇帝都是勤政爱民、察纳雅言、知人善任、以德服众的;反反覆覆的想了几次,他的心便逐渐的活动了起来。
于是,他也立刻积极的展开了“振作”的实际行动。
第一步,他针对连续几年引起最大争议的“立储”问题,先传达了他力图振作的诚意;他主动的在毓德宫召见了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臣们,并且亲自携带了皇长子常洛一起出现;这个举动十足的做了明确的暗示,他将采纳朝臣和天下舆论的意见,遵行“立长”的祖制,在近期内解决虚悬、争论已久的立储问题,立常洛为皇太子。
接下来的几天,他恢复了上朝,亲自批阅奏章,并且在下朝后还留下内阁的几位大学士来议事;又过了几天,他自己确立了他所要振作、努力的方向,于是,他亲口指示申时行,他将在近期内严格的考察全国的吏治、赋税,并且重新审阅张居正时代所丈量的全国的土地资料、百姓户籍,并且检阅全国的军队。
申时行一听这些出自于他亲口的指示,第一个反应就是跪伏在地,连连的叩首称颂:“万岁爷圣明……”
可是,他的脸上固然流露着万分崇敬、称许的神情,内心里却暗暗的喊糟糕,不自觉的发出了忐忑不安的颤栗。
自张居正死后,全国的吏治就开始急速的走下坡,而从他自己出任首辅至今,由于采取的是“姑息养奸”的政策,短短的几年之间,早已从清明而败坏,各地的地方官,清廉、爱民、崇法、办事有效率的已不到十分之一的比数;朝廷之中的官员也有半数以上是小人,贪污舞弊都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吏治,哪里经得起考核呢?
至于赋税,“一条鞭法”早已名存实亡,几年来,三番两次的加税,百姓的负担增加了好几倍,早已严重的影响了民间的经济力;而由于田赋的增加,导致有些承受不了高田赋的百姓弃田而逃,或者投靠豪门巨家,早已使张居正所规划的土地政策无法切实执行而破坏了。
军队中的问题还更大,承平日久,多年没有战争发生的结果是使全国的军队都疏于操练,丧失了忧患意识;而军队中中、上级军官又常有克扣粮饷、吃空缺等不法的事情发生,下级军官则鱼肉乡里,仗势欺压百姓,军纪早已荡然无存,积弊已久的问题根本不易解决,又怎能让万历皇帝查知这一切呢?
“别说万岁爷知道了详情——这些,只要让万岁爷得知了一、两分,追究下来,第一个要负责的就是我——首辅,平日无‘辅’之实,一旦出事,却得首当其冲的丢官啊!”
丢官还是小事,以往的首辅中也不是没有人被绑赴刑场,喀察一声的身首异处——想到这里,申时行就更加的忧心如焚了。
自己是个不称职的首辅,以往不过是仗着万历皇帝的荒疏逸乐,不理朝政,根本没有考察过他这个首辅的政绩、品德、官声,这才能安然无事的坐稳首辅这张宝座;而如今,万历皇帝力图振作了,自己首当其冲的立刻就会被本性聪明、接受过完整的帝王教育的万历皇帝发现真面目的……
这一切,他越想越忧虑,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一张原本就布满了皱纹的脸看起来便更苍老了。
他想到前几年自己刚出任首辅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理想的憧憬,也曾着实的巴望了好一阵子,希望万历皇帝励精图治,率领群臣缔创“万历之治”,以使自己的名字能在历史上与魏徵等等贤臣齐名;但是,时隔几年,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以现在的举国上下的状况,逼得自己不但不能再希望万历皇帝有励精图治的一天,反而必须得想尽办法来阻止万历皇帝的励精图治了。
否则,后果是不堪想像的;即使万历皇帝在知道了目前政治腐败的真相之后原谅了自己,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势必也会要求自己大力整顿吏治;这么一来,不但给自己断了财路,更大大的得罪、招怨全国的官吏,含恨在心的人一多,难保自己将来不落到和张居正一样的下场!
自己是靠一套“乡愿”的做官哲学在官场周旋的……
左思右想,他的心一寸寸的往下沉,心口便异常的难受;但是,他毕竟是只周旋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就在心情己沉重得落到谷底的时候,脑筋却产生了转折:“总要想个法子——是了,我该联合些有一样想头的人,从多方面下手……”
他先想到其他的几个内阁大学士,但是,念头一动立刻就被他从心里给否决了——他比谁都明白,二辅、三辅他们,哪一个不每天处心积虑的想把他挤下台?正愁抓不到他的小辫子呢,哪里肯和他同心协力的面对困难;还不如朝中一些素来听命、攀附于自己的小官,也许还指挥得动,就只怕他们在万历皇帝的心目中分量不重、影响不大而已。
可是,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精神更是不自觉的为之一爽>藏书网……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太监、宠妃——最接近皇帝身边的、最能向皇帝进言的,可不是这两种人?论分量、影响,还有谁比得过?”
更何况,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确定,在“阻止万历皇帝励精图治”的这一点上,这两种皇帝最亲近的人,是绝对会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郑贵妃、张诚——他眯起眼来笑了。
“万岁爷若是勤于政事,还会有时间陪爱妃鬼混,吃喝玩乐吗?张诚一手遮天的把持了宫里的大权,又在外头做下遮住半片天的烂污事,还会不怕等万岁爷励精图治起来,查个一清二楚吗?”
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联合这两名“同志”来完成任务了……
果然,他算计得一点也没错,唯一的一点小失误是郑贵妃着急的程度和反应超过了他的预估,根本不等他的联合,就已经独自采取行动了。
万历皇帝一连上了几天的朝,下了朝也忙着看这本奏,批那本疏的,当然就冷落了她,使她的世界登时就落入了冷清中;再加上万历皇帝带着常洛在毓德宫召见群臣,隐隐的暗示了将按照群臣的意见,立常洛为储君,她的心中除了捻酸、妒恨之外,更着急得片刻都得不到宁静。
假如万历皇帝的心全都放在国家大事上了,日复一日的无暇宣召自己伴驾,那么,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把自己忘个一干二净的。
而常洛一旦被正式立为太子,那么立常洵的希望就落空了,自己被立为皇后的希望也要连带的往下降……
光凭这些,她的心里就比申时行还要着急了好几倍;所幸,本性聪明的她倒也没有因为心中的焦虑不安而影响了思考的能力,她在做了一番周密的思考之后,立刻就派人去找了郑国泰悄悄的进宫来见她。
一见面,郑国泰才行完了礼,她就马上开门见山的做了明确的指示:“快替我多想些主意,有什么好玩好乐的,越多越好……”
郑国泰也是个本性异常聪明的人,一听这话,心里已经有了谱,立刻笑嘻嘻的对她说:“我的皇帝姊夫又怎么了?我的女乐、男色,全献给他了,自己都弄得没的玩了呢,他还不满足吗?”
由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姊弟,他私下与郑贵妃见面的时候又无关国家体制,因此一向不拘礼的习惯于嘻皮笑脸的说话,使得气氛轻松和谐而愉快,但是这一次,郑贵妃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哪里还能有说有笑的——她轻颦双眉,长叹了一声,看着郑国泰,幽幽的说道:“这一次要是拉不回他的心,我只有上表自请,剪了头发当尼姑修行去了!”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
郑国泰倒是被她的话给吓了一跳,一迭声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贵妃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再叹出一口长气来,接着却咬牙切齿的说道:“要我以后冷冷清清的过日子,还得再看王恭妃那个丑八怪、老巫婆的脸色,实在还不如去做尼姑来得痛快好过!>藏书网”
郑国泰讶道:“娘娘是皇贵妃,恭妃的品级比娘娘低得多了,怎么会要看她的脸色呢?”
郑贵妃冷哼一声道藏书网:“假如她的儿子成了皇太子——将来,她还是皇太后呢,怎么不要看她的脸色?”
这下,郑国泰了解事情的重点了,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一收脸上的嘻笑神色,换了凝重的态度问:“万岁爷已经决定了吗?至少还没有正式下诏吧?能不能挽回?”
郑贵妃叹口气说:“所以,我才要找你想些新招,把万岁爷的心拉回到我和常洵身上来呀!”
这真是“千钧重担”——郑国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必须要使尽全力才行了——除了姊弟之情外,现实的利害关系也摊在眼前,郑贵妃的前途直接影响着包括了他在内的郑氏一族的前途,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
可是,脑袋里在仔细的转了一圈、挖空心思的把每一种游乐方式都滴水不漏的想了一遍之后,他却泄气了——确实,他在这之前就已经竭尽所能的把一切的游乐点子都贡献出来了,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花招了。
于是他一下皱眉苦思,一下唉声叹气,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没有收获;面对着郑贵妃,心理压力又大,越想不出来心里就越慌,心里越慌就越想不出来,如此的一阵恶性循环,才短短的半天就急得他几乎冒出白头发来。
郑贵妃却比他更急,情绪更坏,每隔一段短时间就要直视着眼光去看他,每一道眼神都带给他更大的精神压力,弄得他痛苦不堪;可是,人给逼到极点,往往就给逼出潜力来了——在黄昏来临前,郑国泰终于可以交差了。
“有一种时新的玩意儿,我还没来得及试过,只听几个朋友提起,试过的人都赞好,也许可以拿来给万岁爷试试……”
他想出了主意,一五一十的详细说给郑贵妃听:“这玩意儿名叫福寿膏,卖的价比黄金还贵,可是妙用无穷;抽上两口就快活似神仙,一天都少不了它——我有几个朋友试过,据他们说,有了福寿膏,别的什么都不想玩了,只想尝这种快活的神仙滋味——我看,万岁爷什么都有了,就只差没做过神仙,让他尝尝神仙滋味,也许就拉回他的心了!”
郑贵妃没有见识过福寿膏的威力,这话只听得半信半疑,但好歹总是可以一试的主意,于是她吩咐郑国泰:“价钱贵点没关系,你先替我买些来让万岁爷试试!”
第三十章 福寿膏
由于战争而被俘,或者自动前来投效的人都急速的增加,建州左卫的人口几乎是以倍数膨胀的;新建才三年的费阿拉城,原本看起来稍显空旷的,现在也嫌拥挤了。
但是,努尔哈赤倒没有因为这个现象而急着扩建城邦,反而先规划其他方面的建设。
首先,他基于“民以食为天”、“财用为国之本”的原则,多方面的加强在生计、食货方面的努力;由于人参、珍珠、兽皮等这些辽东特产,都能在和汉人交易的马市中卖到好价钱,因此他便积极的增加在这方面的生产,投入更大的人力,下海采珠,上山捕兽采参,交易所得的金钱则除了购买制造武器的必需品之外,一概积贮.起来不用,以累积成下一步的建设的资本。
他也把心中的想法告诉身边的人——现在,跟在他身边参与商议建州左卫的事务的人增多了;四个弟弟中,巴雅喇长大了,已经被当做成人参与大事了,大将的人数也扩大了,额亦都、安费扬古之外还有费英东、何和礼和扈尔汉——这许多人在他决定事情的时候,都能提供意见来作为参考的。
“将来,无论我们要再建新城,或者打仗,都需要用钱的,所以,能预先存得越多越好……”
他明确的对所有的人说:“要想将来能做大事,现在就得准备充分!”
一向敏捷好学的费英东立刻有了反应,他引述了许多书上的记载,证明财用的重要:“不但筑新城、战争需要钱财,造福百姓也需要钱财,而且,假如公库中积贮的财物、粮食充足,百姓的心也比较安定,不会见异思迁,万一有收成不好的荒年到来也不怕……”
这些话听得努尔哈赤不住的点头,赞美着费英东说:“费英东有大才,眼光看得很远!”
于是,他分摊了一部分经济建设方面的工作,交给费英东去做;接下来,他又规划了军事方面的训练和发展方向。
原先所编组的三百人为一“牛碌”单位的原则不变,而只以人数的增加,使“牛碌”的数量增加了许多而已;但是,“牛碌”是行政、管理的单位,他另外又按照个人才能的不同,把军队分为环刀军、铁锤军、串赤军和能射军;分组开来以后,也按照这些组别再给予严格的训练。
而由于所征服的部落多了,领土一再的扩增,他也开始规划起将来分地驻军的办法……
当然,在进行这一切的计划的时候,他也没有忘了与明朝建立进一步的关系——明朝的辽东巡抚已经改派了郝杰,新官上任,正思有所表现,于是“一拍即合”,他上表向明朝称颂,明朝则封了他建州左卫都督佥事的职位,给了他三十道敕书。
敕书和印信很快的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左看右看的,心里高兴极了……
对于明朝,他是既存着想多方了解的好奇心,也当做“大国”来崇拜;在私心中更存着一份奇特、微妙的遐想,想有朝一日亲自到大明朝的国度里去实际看看,也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国家可以发展到和大明朝一样的大规模……
这些想头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却也从来没有从心中消失过,甚且不时的涌到心头,成为他努力建设建州左卫的原动力。
然而,在他对大明朝的规模存有崇拜的心田中,是根本体会、想像不到做为大明朝的领导人的万历皇帝的心情,以及遭遇。
“振作”了几天,上朝、议事、阅奏批章的忙了几天后的万历皇帝,由于已经在酒色财气中沉迷了八、九年之久了,生理上已不太能够适应像这样“勤政”的操劳的生活了,尽管心中的“一念尚存”支持着他的精神,肉体却已经呈现出无法配合的倦态了。
由于睡眠不足,眼圈黑了;由于夙夜匪懈,人明显的瘦了,脸颊凹了下来;疲倦的感觉也跟着在他的身体里由一点而迅速的蔓延、扩散——从第五天起,他上朝的时候开始打呵欠,大臣们话讲得多了、长了,他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打起瞌睡来了。
到了第八天,他实在困倦得打不起精神来了,只好下旨休息一天,让他睡了个饱;这一睡,他直睡到中午才起床,用过膳后,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郑贵妃。
“已有八天了——朕忙于国事,竟冷落了她!”
心中略感愧疚,于是,他立刻命人去宣郑贵妃来伴驾。
而当郑贵妃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才看一眼,他的心里立刻就感到了诧异——往昔,他只要两、三天没有宣召她,她的反应就是嘟起小嘴,嘀咕埋怨,或者故做生气状的不讲话、不理他;一定要等他说上一箩筐的好话,她才肯再度露出妩媚的笑容,偎进他的怀里;今天的她却展现了令人意外的表现。
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她看起来比往昔更增添了三分美艳;头上梳着百鸟朝凤八宝髻,戴着镂金镶玉的八宝凤钗,配着珠翠点缀;身上穿着粉红绣牡丹的珠衫,系着樱桃红绣百蝶、缀流苏的罗裙;耳上两行翠玉精碾的步摇衬得她原就绝美的脸上眉似春山、眸若秋水,一点朱唇盈盈吐香;看了第二眼,万历皇帝的心中的诧异更增加了一分——那是惊艳。
“你今天特别美哟……”
他忙忙的把郑贵妃揽进怀中,情不自禁的赞美着:“看得朕好生欢喜!”
可是,郑贵妃听了这声赞美,却皱起了眉头:“臣妾托万岁爷之幸,在皇宫享尽荣华富贵,当然有余闲余情,刻意的打扮了来侍候万岁爷;反倒是万岁爷您自己,怎么才几天不见,人就瘦了这么多,脸颊儿都凹进去了呢!”
说着,她伸出一双水葱似的柔荑,轻抚着万历皇帝的脸颊,露出万分怜惜的眼光痴痴的仰望着万历皇帝,说话的语气更传达了她的心疼:“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哪一个没有尽心侍候?怎不把他们拖下去治罪呢?万岁爷您瘦成这样,看得臣妾的心里好生的难受……”
她一边说,一边柔情万千的抚摸着万历皇帝的脸颊,一边却红了眼睛,泪珠儿也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晶莹欲滴起来了。
万历皇帝的心本来就已经在她的柔声与轻抚中酥软了八分,再一看她泪汪汪的快要哭了,这下连骨头都软了,连忙一迭声的哄着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朕只不过是这几天上朝理事,忙了点,累了点;你别急,朕只不过瘦了点,别的都好端端的……”
可是,他的安抚堵不住郑贵妃的眼泪,几句温柔的话还没有说完,郑贵妃已经控制不住了,两行泪水如细雨般的飞下,弄得万历皇帝连忙掏手绢给她拭泪,心疼万分的揽着她的腰,拍着她的背,哄劝她:“莫哭,莫哭!你一哭,朕的心里就更难过了!”
郑贵妃既然已经哭了起来,就不是短时间能哄得停的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抽抽搭搭的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事再怎么重要,尽可以慢慢的办,哪里要这样急急忙忙的赶着几天里办完,把万岁爷都累瘦了呢?我大明朝万年基业,现下又是国泰民安,太平无事的,万岁爷把自己累成这样,又是何苦呢?”
她说得恳切婉转,哭得真情流露,万历皇帝感动得抱紧了她,好言好语的对她说:“朕不会太累的!你看,朕今天不就留在宫里休息吗?你放心好了,再将养两天,朕又会胖回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郑贵妃才破涕为笑,勾着万历皇帝的脖子撒娇:“君无戏言的,万岁爷可一定要将养到胖回以前的样子噢;不然,就是骗了臣妾哟!”
万历皇帝给她逗得心里甜甜的,连忙道:“当然,当然,朕怎么会骗你呢?”
说着,立刻便命人传了点心来,当着郑贵妃吃了好几块糕饼糖卷,安慰着她:“朕多吃点东西,两天就胖回来了!”
可是,他的心情毕竟和以往有些不同,虽然这天停了上朝,心里却因为存了“振作”的念头而有点记挂未了的许许多多国事,因此便显得有些儿不定心,吃吃喝喝之际也不像以前那般的一颗心专注在逸乐上;郑贵妃冷眼旁观,也委实的暗暗心惊;灵机一动,索性就着这话题迎了上去;于是,她再度露出满脸的怜惜,捧着万历皇帝的双手,眼里闪动着泪光,柔声细语的说:“万岁爷,您可不真是累坏了,瞧,您的精神都有点恍惚了呢!”
累是真的累,多年不曾这样的操劳,一下子“振作”起来当然不习惯;而且不提还好,一提之下,万历皇帝顿觉自己腰酸背痛,四肢无力;面对着郑贵妃,他打心眼里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累坏了——今日五更,朕就怎么也起不来了,只好传旨不上朝了!”
他主动喊累,机会来了——郑贵妃察言观色,立刻紧紧的抓住机会——她立刻做出了个“忽然想起了重要的事”的表情,接着“哎哟”了一声,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万岁爷您不说累,臣妾倒给忘了;一说累,臣妾可就想起来了;前些时候,国泰进了几盒‘福寿膏’来,说是抽了提神的;还是托人转了好几道手才买到的,价钱可比黄金还贵哟,万岁爷要不要拿过来试试?”
万历皇帝问:“‘福寿膏’?是什么样的玩意儿?”
郑贵妃道:“听国泰说,是外国人拿了一种花儿,再加些别的东西提炼的,可以当药使,也可以当闲玩意儿消遣,试过的人都说好得不得了..呢,抽上两口,快活似神仙!”
听她这么形容,万历皇帝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朕贵为天子,神仙是什么滋味,倒没有尝过;拿来试试也好!”
郑贵妃娇笑道:“巨妾可不会弄呢,得叫国泰把侍候的人给送进宫来才行呢!”
万历皇帝微一颔首道:“这有什么难?”
登时便命人去传。
郑国泰早已把一切都准备齐全了,就只等着这声“传”,立刻就把两名已经训练好的婢女连同抽“福寿膏”专用的卧具、吸具以及好几盒“福寿膏”一起送进宫来。
“福寿膏”以罂粟花提炼,具有非常奇妙、特别的效果,万历皇帝才只吸了一口,这种特别的效果就浮现了。
他既感到晕陶陶,又觉得全身舒畅无比;既彷佛飞在云端飘游,又有如踏雾渡水——他所感觉到的是有生以来最奇妙、最愉悦、最美好的享受。
于是,他忍不住的赞美了起来:“好,果然好!果然让朕快活如神仙……”
赞美之余,他当然更忍不住的吸了第二口、第三口……
因此,到了第二天五更早朝的时候,他就更无法起床上朝了;奉命叫醒他的太监跪在锦帐外连唤了数声,他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意识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整个的肢体中漫布着慵懒的感觉;心中一息尚存的“振作”的念头拚命的催着他起床上朝,可是肢体中还残留着“福寿膏”的效力,身边还偎着百媚千娇的郑贵妃,一吸气就嗅到她的发香,身体一动就触到她的如雪如脂般的肌肤,合起来便是两股对抗“振作”的力量。
两股力量展开天人交战,他的心中也就有了挣扎:但是,这交战是短暂的,这挣扎更是轻微的;他的心念只颤动了几下,就举起白旗,向诱惑他的力量投降了。
甫从睡梦中醒来的郑贵妃,听到万历皇帝隔着锦帐,吩咐太监去传旨停上早朝的声音,心里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身体也就情不自禁的接受了万历皇帝热情的拥抱。
她感到心满意足,喜不自胜——她知道,这一仗自己又打赢了,万历皇帝将重回她的怀抱,全心全意的做她的爱情的俘虏。
第三十一章 强邻环伺
申时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首辅的位子又可以再安安稳稳的坐上一段日子了。
可是,贬官在外的顾宪成却正好与他相反,心中忧国的愁思一天重似一天;由于贬官在外,远离朝廷,他并不清楚万历皇帝在皇宫里的所作所为;但是,也因为远离朝廷,深入民间的时间和机会都大大的增加了,使他对民生的疾苦了解得更广更多更深入,相对的,忧虑也就增加得更多了。
在经过张居正的多年经营,全国的吏治、经济、财税都得到了大力的整顿而上了轨道,外患如蒙古,在王崇古的努力下,建立了和平相处的关系,倭寇则由戚继光全力扫平——大明朝安度了十年“国泰民安”的岁月,民间从小康而达到了富庶的程度;但是,紧随而来的却不是富庶所应该带来的文明的进步,而是富庶所带来的负面性的后遗症。
因为经济上的富裕、社会安定、边关无事,人心便开始沦落了——从失去忧患意识开始,原本普遍存在于一般人心中的“勤俭致富”的观念改变了,而趋向于不劳而获;人生观由勤勉变为奢侈,再一变为“饱暖思淫欲”;人们普遍的追求着物质上的享受,追求声色之娱,流风所及,是娼妓业的蓬勃发展,是“笑贫不笑娼”的现象逐渐形成,道德观逐渐消失——整个的社会风气一步步的走向淫逸、堕落。
而后,经济的力量开始衰退了;民间重新开始负担沉重的赋税,消费的能力相对的降低了,物质的享受也不得不减少了;但是,已经堕落了的人心无法恢复以往,已经败坏了的道德更难重整,以往还可以由富庶的假象掩盖着,现在,千疮百孔一起涌现了出来。
雪上加霜的是贫富不均的现象呈现着非常快速的走向——由于吏治的败坏,富家容易和官府勾结逃税;贫者非但无法逃税,还要被富家勾结官府,双重欺压;如此循环下来,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贫者的心中没有道德力量的支撑,往往为盗为娼;富者的心中既无礼义廉耻,当然更横行不法敛财,且徵逐歌舞酒肉以填充空虚的心灵和无止无尽的欲望。
这种种的现象看得他忧心如焚,在一封封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详细的陈述了他的观察,表达了他的忧虑和慨叹,也提出了他自己的挽救时代命运的看法……
当务之急在于重振人心,重建道德——我辈读书人,责无旁贷!
他的学生高攀龙已经中了进士,在朝为官,透过高攀龙寄来给他的信,他也能得知一些朝廷中的概况;虽然高攀龙考中进士不久,仍属新近官员,无法参预大事,也不清楚宫廷内幕,所能提供给他的仅是朝廷中公开的事件、决策、人事变迁;但是,综合起来,已经足够他有个概括性的了解了——朝政的败坏正在逐日而下。
当然,高攀龙也透露了一个讯息给他,那就是几个好友赵南星、邹元标等,正在悄悄的为他努力,希望能使他复职,回京任官……
对于他自己的官位,他没怎么放在心上;朋友们的好意尽管令他感动,在私心中,他却抄了北宋名臣范仲淹的一段话来自勉……
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回信给朋友,他也是再三的强调着这份忧国忧民的胸怀,并且希望朋友们一起来努力……
只可惜,他所怀的这种“古仁人之心”,虽然是份伟大的情操,但是,上自万历皇帝,下至社会风气,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有了福寿膏,万历皇帝的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除了重重的赏赐了进献福寿膏的郑国泰之外,他再也没有颁下过任何一个命令;除了郑国泰为进福寿膏而来之外,他再也没有接见过任何一个人——每天从早到晚,从晚到早,除了闭上眼睛睡着之外,他都在尽情的享受着福寿膏所带给他的沉醉、美妙的快活滋味,享受着郑贵妃陪伴着他的柔情蜜意,享受着眼前所演出的轻歌曼舞,享受着私房积聚的财富;什么叫国家,什么叫人民,什么是忧,什么是虑,在他的心中早已不存在了。
反而倒是远在“化外”的努尔哈赤,心中所怀着的是和顾宪成一样的忧国忧民的情操——只是所“忧”的对象不同而已。
建州左卫的规模越大、人口越多、疆域越广,他所自觉的责任也就越重,所付出的努力就必须更大……
辽东的东珠、人参、紫貂、元狐、猞猕猁等几项珍异的特产,在他的精心规划下,大量的出售,在抚顺、清河、宽奠、靉阳四个关口与汉人的互市中,都卖得很好的价钱,不但能买回大批的制造武器所需要的铁砂,也还有许多剩余,一段日子下来就积贮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国用、民生开始不用发愁了。
另一方面,他仍然小心谨慎的避开了李成梁的注意,和明朝的辽东巡抚衙门里的各级官员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和明朝朝廷通贡,并且尽量在表面上做出恭顺的态度;明朝的辽东巡抚郝杰上任了一年,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他也成功的达成了多方面的运作,郝杰在快慰之际,不但已为他向朝廷争取了一个“建州左卫都督佥事”的官职,并且答应伺机安排他到北京城去进贡——这一方面的工作,他可以说全都进行“圆满”了。
当然,除了表面上以恭顺的态度和明朝保持“通贡”、“互市”的良好关系,接受封赏之外,他不但没有忘记、还加倍的努力于拓展、扩充自己的实力——除了自动前来投归的人以外,几年的征战所得,使得目前建州左卫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一万,有了这样的基础,他派出去游说其他部落来归的工作便顺利得多了;遇到不肯归附的部落,派出军队征讨、降服的工作也更容易达成任务了。
一转眼又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日子,万历十九年的元旦也紧随着冰雪而来,人间再一次的以欢庆欣喜的气氛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但是,即使是在年节的欢庆中,努尔哈赤的心中也丝毫不存有“休假”的念头,更毫无松懈的心理;年节一过,他立刻出其不意的出兵,收服了长白山、鸭绿江一带的几个部落,将他们全数收归在建州左卫的辖下。
对于这一次的行动和收获,他都感到非常满意——几个部落的总人数很不少,所据的地方也颇广,这么一来,他自己的实力便又增加了许多。
但是,他的心中仅只是“满意”,而非“满足”——再继续拓展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如火苗一般的燃烧着,眼前永远有新的目标产生——一波计划一完成,他很自然的又开始构思下一波的计划,于是,他集合了已被他视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的五个重要的工作干部:额亦都、安费扬古、何和礼、费英东、扈尔汉和四个弟弟们一起商议:“鸭绿江以西已收归我部所有,以东是朝鲜——鸭绿江在夏季是天堑,一水隔两岸,需要舟船才能度越;一到冬季,水一结冰,可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大路——对于这么一个就贴在隔壁的邻居,认识得不够清楚是不行的,等着人家过来给我们认识,就慢一步了;所以,我认为应该立刻着手进行……”
他提出第一步的步骤,那就是先派出一批人,多方的蒐集关于朝鲜的资料,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派一部分的人亲自走一趟朝鲜……
“这件事,交给费英东来主持,其他的人负责协助、支援……”
对于分派任务,他有一套自己摸索出来的原则,在量的方面尽量由大家平均分担,在性质方面则视个人的才能、性向而定;在整体的考量上以发挥团队精神为基本,而在人才运用的出发点上,则尽量的给每一个人独当一面的机会——这一次的任务,他早已在心中考量过了,费英东博学、冷静,长于思考;像这样的蒐集邻国资料,并且在仔细的分析、思考之后做出正确的判断的工作正适合由他来担任。
“我希望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内完成这个工作,让我们对朝鲜有全盘而深入的了解!”
他相信费英东的能力,所以,在交代完了任务之后,他重重的拍了拍费英东的肩膀,脸上露出了愉悦而且充满了信心的笑容,大声的说:“在我的心目中,费英东非常的适合担任这个工作,来!大家先预祝他工作顺利、圆满!”
于是,在场的每一个人一起呼应他的话,纷纷的向费英东你一言、我一语的预祝了起来——其实,在他一开始提出对朝鲜的工作计划的时候>..,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心中都认同的;像是舒尔哈齐,他的思路不是非常缜密,而又因为自己是努尔哈赤的同母弟,在以往,他往往冲动得立刻就冒出反对意见,但是几年下来的经验,使他逐渐的学会了“闭嘴”;这一次,首先自心中涌起的念头就是“没有必要”,他认为,朝鲜是另外一个国家,遥远得很;建州左卫要继续在辽东立足,都还得辛苦好一大段日子,要从现有的人力物力中分出一些去做了解朝鲜的工作,未免有点“打高空”,更何况成果无法预估,能有什么样的收获根本是个未知数,这项投资便是个冒险,值不值得做很难说,更何况又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但是,他的心里很明白,假如自己提出了这个反对意见,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努尔哈赤以“没有远见”的话斥责一番——甚或大骂一顿!
因此,他索性一言不发的任凭努尔哈赤发号施令——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努尔哈赤的话是不能反对的,他所谓的“商议”,其实就是宣布他的决定、下达命令而已!
努尔哈赤早已不是那个和他一起挤在母亲怀里听故事的“大哥”了,做了建州左卫的领导人之后,他的性情一天天的朝“唯我独尊”发展,领袖群伦,弟弟们在他的心中便不再是弟弟,而是属下!
自己是他的同母弟,却从来没有被他另眼看待过,bbr>甚且在偶有疏失的时候,“不假辞色”的程度更远胜于其他人!
反反覆覆的想了又想,舒尔哈齐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几分忿忿不平,也有几分无奈,有时也掺杂一分的自卑,因此,他的情绪经常处在不平衡的状态下;所幸,所有的事情并没有严重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也就不露痕迹的全部忍耐了下来。
因此,对朝鲜的工作,他没有意见;任务分配了费英东,他也立刻表现出“乐见其成”的笑脸……
而对于他的这些微妙的心理反应,努尔哈赤并没有非常的注意,但却没有忽略到他的存在;朝鲜的任务分派完毕之后,他立刻交付了其他的使命给自己的弟弟们:“新归附的这几部,人心还没有全部安定下来,这方面的工作不能疏忽;穆尔哈齐、舒尔哈齐、雅尔哈齐三个,你们分别亲自到新归附的地方去住上一段日子,要深入了解当地的一切状况,收揽全部的人心,并且挑选优秀的壮丁,施予军事训练,三个月后回来,每个人都要交给我一份详详细细的报告,说明当地的一切情况,并且交给我一支能上战场的精锐部队——记住,这个任务非常吃重,你们不可掉以轻心,或者草率行事!”
说完,他下令:“你们明天就出发,每人带五十名部属协助!”
这个命令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余地,三兄弟一起接受了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人出发了。
而努尔哈赤所要规划的工作当然不只这些——这些任务分派完毕之后,他还有下一步的工作要规划、进行——辽东的几个女真部落,虽然属于建州女真的大都已经归附于他,但是,属于野人女真的几部和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却还有待努力。
扈伦四部中的哈达和叶赫都与他有姻亲的关系,但是,这两方却存在着极复杂的恩怨情仇,还有待解决,乌拉和辉发两部则有待建立关系……
他处理事情,一向都尽可能的采用“未雨绸缪”的方式,以求“早做一分准备,多一分胜算”;对于扈伦四部,他的心里很清楚,以往,由于建州左卫的实力小得不足以与大部平起平坐,反而容易与他们相处,甚至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相互矛盾的关系来得到一些利益;而现在,建州左卫的实力与日俱增,以往所维持的平衡和相互关系,很快就会发生变化的。
他提醒自己,要预做准备,拟定出今后与扈伦四部相处的原则、做法,以免事到临头的时候措手不及。
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在他做出这样的自我要求的同时,变故却已经发生了。
叶赫贝勒——的妻舅纳林布禄,在他连心理准备都还没有全部完成的时候,就派了两个使者来到了建州左卫。
两个专使名叫宜尔当阿和拜斯汉,外形虽然小有不同,却都流露着一脸的精明之色,一望而知是纳林布禄十分得力的属下。
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而来,两人一开始表现得非常谦恭有礼,谈正事前还先去拜见了蒙古姐姐,奉上了纳林布禄送给她的几件礼物,并且传递了叶赫部中许多人对她的问候。
但是,等到这些家常的礼数一过,两个人回到大厅上,单独的面对努尔哈赤,传达纳林布禄的话时,态度立刻就变了。
“十多年前,辽东这个地方的龙头老大是哈达——万汗的威风,摆得天一样高;只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风水轮流转,现在,拿得出兵强马壮的威风的,可就是我们叶赫部了!”
这几句话太过骄狂,努尔哈赤一听,心里首先涌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感;可是,接下去,他立刻就产生了警觉的心理——纳林布禄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派两个人来向他说些“耀武扬威”的话的,必然是另有所图!
于是,他勉强压抑下心中的不悦,耐着性子听他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吹嘘着叶赫部的种种;多少人,多少马,多少领域,全都被他两人吹得膨胀了三成,他也不揭穿,而只是冷静、仔细的察看两人的神情、语气,以测知他们心中所藏的事。
而毕竟“吹牛”的话说不了太长,“耀武扬威”也终有尽时,他耐心的一等,过不了多久,两人就露了底牌,“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对努尔哈赤说:“我等前来之前,叶赫贝勒交代了一段话;他说,乌拉、哈达、辉发、叶赫和建州左卫,名义上是五部,其实自古以来,言语就是相通的,根本应该是一国的;像现在这样的分立五部,分别由五个部长来统领,实在是没道理;现下的情势既是叶赫最强,便该以叶赫为五部之首,叶赫贝勒为五部的贝勒才是;更何况现在你们建州左卫不停的吞并别的小部,所占的领地越来越大,竟比叶赫还多——所以,你们应该将额尔敏扣札库木两个地方献给叶赫贝勒,以示效忠才对!”
这话说得努尔哈赤打心眼里火冒三丈,好不容易才勉强忍耐住了,没有拍桌子破口大骂;但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用非常犀利的言辞对两人说:“我建州左卫是凭着智慧和武力才逐步的取得这些新领地的——这些新取得的领地既没有任何一分一寸是来自扈伦四部的,扈伦四部也没有在过程中帮过任何的忙,出过任何的力;现在却无缘无故的想要分享建州左卫努力的成果,一开口就是索取土地——亏你们说得出口?难道不会脸红?”
他满脸尽是鄙夷之色,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直射,看得宜尔当阿和拜斯汉两人不约而同的避开了目光,不敢正视他;低着头,听他滔滔不绝的说:“想要不劳而获,那是我所最瞧不起的心态——更何况,对我来说,土地是立国的根本,是我全部建州左卫的子民安身立命的所在,比不得牛羊马匹、金银珠宝,哪里能随随便便的就拱手送人呢?叶赫贝勒既然自以为应该被尊为五部之首,那就该显出本事来,凭智慧和血汗去得到他所想得到的来服众啊,怎么伸手向人乞讨土地呢?还有,你们两位都是叶赫部的执政大臣,本该付出智慧和血汗,辅佐叶赫贝勒;他想要做乞丐,你们便应该善尽辅佐的职责,劝阻他才是,怎么还帮着他来乞讨呢?”
几句话说得锋利如刀,骂得宜尔当阿和拜斯汉两人羞红了脸,低着头无言以对,讪讪的站起了身子,告退回叶赫去了。
可是,尽管两人离去了,努尔哈赤的情绪却因为受到了这样一个刺激,久久无法平息下来;两人走后,他愤怒的在厅上击碎了一张桌子,随后便大步的跨了出去,飞身上马,扬鞭向城外狂奔。
几个贴身侍卫看他策马而去,放心不下,便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只是,才见他发脾气、拍碎桌子,这下,没有得到命令,谁也不敢靠他太近,而只在百步之遥的身后远远的跟着。
幸好,努尔哈赤出城后,在城外的旷野中狂奔了一阵之后步子就慢下来了,再跑一阵子之后,就只在原地踱着步子;然后,他缓缓的下了马背,立定身子后,他仰天深深的吸了两口气。
大地被冰雪冻成了一片琉璃,天上仍在飘着鹅毛般的雪花,天地间充塞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冷得令人几难禁受;但是,耐力超强的努尔哈赤却不但没有被寒冷冻僵,反而因 6b64." >此而使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降低了温度,情绪冷静下来了,头脑更加清醒,理智也全部恢复了。
他已经不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思考——理智告诉他,生气是件徒劳的、不会有收获、无法解决问题的事,唯有审慎、仔细的思考,做出正确的决定,才能解决问题。
因此,他开始在心中逐一的考量近十年来的整个的辽东形势;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虽然经常陷在你消我长的内斗中,但是,叶赫和哈达却确实是大部,领地、人口、武力、财力都超过其他部落甚多;十年前,哈达强过叶赫,近几年则叶赫强过哈达;但是,无论两部之间火并得如何激烈,自相残杀得如何厉害,两部还是不折不扣的大部,实力远超过目前的建州左卫。
“处在两强环立之下,我该如何自处?”
耳熟能详的 href='2203/im'>《三国演义》的故事立刻又浮上了心头:“当时,东吴和蜀汉联合起来打曹操,这才有‘赤壁’的大胜——如今,叶赫既与我为难,我便应联合哈达对付叶赫……”
可是,再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事情的可行性:“现下辽东的情势不同于三国——三国时只有三国,目前的辽东却不只三部,大大小小的分了十几部,彼此之间都存着扯不清的关系……”
他更想到了一点,叶赫和哈达两部之间既是姻亲也是世仇,平日里虽然互相打打杀杀的,一旦遇到有利可图的事,还是会联合起来去夺取的;而目前的建州左卫正因为开疆拓土,招来了眼红,这两部联合起来对付建州左卫的可能性非常大的!
何况,扈伦四部中还有乌拉和辉发两个大部和归附于四部的许多小部——这些,都是不可疏忽的!
建州左卫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壮大,不费上一番心机是不行的;以往,建州左卫只是个几百人的小部,根本不被注意,没有放在这些大部的眼里,当然也就不会引起因眼红而来的危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姻亲关系的叶赫部第一个就来讹诈土地!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沉重;但是,结论却不是没有:“要想永不受他们的欺压,唯有将他们一一征服,令他们归附于我……”
可是,问题的症结不在结论,而在于过程;于是他开始试着拟出几个进行的方法来。
“联合一些小部——唔,联合与征服应该双管齐下,这样,才有足以对付叶赫的实力……”
“贸然对叶赫用兵的话,胜算较小;应该先增强建州左卫的实力,等到叶赫内乱,或者与别部发生冲突的时候发动攻势——但是,叶赫既已把矛头指向了我,也许,不等我等到机会,就先向建州左卫发动攻势了;这种可能性很大,不能不防!”
“情报要先做好——叶赫如果来攻的话,先弄清楚来多少人;他若只来一部分,我便在半路上设伏,等他前进到一半的时候截断后路;他若倾巢而出,我便索性来个‘真正空城计’,把全部的人开出去,他在这里扑个空,我却捣了他的巢,回头再迎击他;那时他巢穴被捣,军士都无心作战,我就能以寡击众了!”
这么几个方案一想定,他的情绪便逐渐的稳定下来了,头脑越发的冷静,思考能力就更强,他开始想着:“纳林布禄这个人,有勇无谋,暴躁易怒;武艺虽好,却有胆无识,一心想做诸部之首,却无雄才大略;整天喳喳呼呼的,根本不是成大事的材料;仗着继承了父业,做了叶赫部的贝勒,却没有远见——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好对付得很!”
想通了这一层,他的信心大幅的提高了,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再踱了几回方步,他竟自动的跃上马背,转回城里去了。
远远跟着他的侍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心情尾随着他回城。
一回到城里,这才发现时间已过去了许久,连用餐都耽误了;好在努尔哈赤的情绪已经平静了,用餐也就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进行,反倒是餐后回房的时候,他的心情又改变了。
走到房门口,他停住脚步,下意识的一愣——他忽然想到,那等在房中,守候着他归来的蒙古姐姐是来自叶赫部的女儿,而自己却正在处心积虑的设想对付、征服、消灭叶赫部的方法!
一愣之下,脚步便再也跨不出去了,他竟像木头人一样的呆住了,直直的立在门口。
可是,他的脚步声早已传进了房里,一个婢女早就闻声迎了出来,打起帘子,向他行着礼说:“贝勒爷,您回来了!”
原本在里屋的蒙古姐姐也已经移步出来迎接他,温柔的喊了声:“贝勒爷!”
“哦,哦……”
面对着蒙古姐姐,他更加的不定心,只好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声音来掩饰了一下,随后举步进屋,在座椅上坐定了,更是蓄意的避开了蒙古姐姐的眼光,不敢与她对视。
一向心细的蒙古姐姐当然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异状,但却根本没有出言询问,等着婢女们奉上了茶来之后,她也就静静的陪他坐着。
自从嫁到建州左卫,她一直都在全心全意的尽力做一个好妻子——早在出嫁以前,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充分的体认,要做一个称职的“建州左卫的福晋”、“努尔哈赤的妻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必须全力以赴。
因此,几乎是从九岁订亲的那天开始,她就在用心的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并且了解关于建州左卫和努尔哈赤的一切;而从踏入建州左卫的那一刹那起,她开始实际的在建州左卫生活,和努尔哈赤以及他所有的家人相处,有了更具体的对象,她也就更努力的演好自己的角色——一年多来,本性聪明、细心的她,已经对努尔哈赤的个性、心志都有了八分以上的了解。
在她的观察、体会和了解中,努尔哈赤是个具有多重性格的人,热情、冲动,但同时又冷静、理智:他的心思细密,虑事周详,但是在生活上却不计小节,甚且大而化之;他对事算计得精细准确,待人却宽容大度;对待属下,在处公的时候非常严厉,私底下却情同手足;他像是两个极端的人融和成一个似的,又可以视情况需要展现出某种个性来;而最令她惊讶的是,努尔哈赤具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自我要求和自我克制力,使得他既刚强且坚忍——他的精神力量之大,是她生平所仅见的。
所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使她在有了深入的了解之后,心中既感到欣喜且骄傲;她知道,像这种个性的人是少见的大才,自己的丈夫终必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但是,像这样的规避眼神和沉默不语的神态,却是自成婚以来的第一次见到——蒙古姐姐不免在心中掠过了一阵诧异,随后便思忖了起来:“看他这模样,必然心中有事……”
一转念,她立刻做出了判断:“今天叶赫派了人来——唔,如若不是来自叶赫的问题,他见到我的时候就不会神情有异……”
虽然她无法猜测出双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但是,得到了这样的判断,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中一暗。
一方是娘家,一方是夫家,且不论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都是哥哥和丈夫之间的冲突——两方都和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的心里难过了起来,再偷眼去看努尔哈赤,他还是没有说话,只藉着喝茶的动作来掩饰无言;她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但是,她的个性外柔而内刚,并不是逃避现实的懦者,反而越是遇到困难,越勇于面对;因此,她在叹息之后的反应是鼓起勇气来主动的向努尔哈赤问道:“贝勒爷,您今日进门到现在都不说话,可是心中有什么不快?”
努尔哈赤的手中还端着茶碗,听她这么一问,竟下意识的放下了茶碗,然后定定的看着她,伸过手去握着她的双手,这才缓缓的对她说:“我方才在思索一件事,想定了以后进得门来,才想起这事会令你伤心,所以,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说得坦白,态度诚恳,蒙古姐姐更体会到了他的细心和体贴,却又因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眼眸中登时就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两汪水雾:“是关于叶赫?”
她一边问,一边极力的控制着不让泪水溢出;努尔哈赤看着她的脸庞,心中微有些儿不忍,但却又不愿意欺骗她,终于点点头,简短的把叶赫来使的话向她转述了一遍,吁着长气告诉她:“无论能拖多久,到头来,建州和叶赫,终究免不了一战!”
蒙古姐姐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天气冷,泪水一离眼眶,还没到下巴就结成了冰;努尔哈赤一看,连忙拉她靠近火炉,让泪冰化掉,一面却装做不经意的对她说:“你这是何苦?就算建州和叶赫开起战来,也碍不到你的——再说,你若想回叶赫,我也不会拦你的!”
哪里知道,这句话却使原本已经伤心流泪的蒙古姐姐受到了刺激,个性中刚的一面被激出来了,她的眼泪在瞬间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道炯炯的眼神,直直的射向努尔哈赤,脸也仰了起来,迎向努尔哈赤,以一种镇定的声音对他说:“我是父亲作主许配于你的——父亲在日,没有教导过我如何在建州、叶赫交战的时候回到叶赫去,只教导我如何尽心做你的妻子——如果是你要我回到叶赫去的话,我便只好去到父亲跟前,请示我该如何自处了!”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不觉心中一惊——他再也料想不到,一向柔顺的蒙古姐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突然发现,成婚一年多来,自己竟然都没有好好的去了解她,不知道她是如此烈性的女子,更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有如许的分量。
他感到惊异,随之而来的是感动,心中更开始涌起一分汗颜;以往,他从来没有把儿女私情和夫妇的情爱摆在生命的第一位,尤其是自从雪儿死后,他心中的爱情也跟着死亡了,娶妻、纳妾,对他来说,都是生活上的一部分,甚且只是一种联合他部的工具而已;迎娶蒙古姐姐,更是从一开始到叶赫部求亲,就是打着“联合叶赫”的主意;娶进门后的这一年多来,尽管恩爱融洽,他也不过是以“相敬如宾”的标准来对待,从来没有触及到过“爱情”这两个字,更不曾走入她的生命中,了解她的心中的感受……
于是,他连忙将蒙古姐姐紧紧的拥在怀中,轻声的对她说:“我说错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蒙古姐姐的脸庞埋进他的胸口,没再说话,眼泪却又开始往外淌。
过了好一会儿,努尔哈赤才又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支持——我在思考叶赫问题的时候,不会再联想到你了!”
第三十二章 英雄与懦夫
叶赫的问题实在是棘手,第一次索讨土地不成,野心勃勃的纳林布禄不久又展开了第二波的行动。
一向有勇无谋、粗暴鲁莽的他,这一次竟用起了心眼,想到了联合其他的部落一起来对付建州左卫;并且不出努尔哈赤预料的,哈达和辉发两部因为有利可图而和纳林布禄站到了同一阵线,矛头一起指向建州左卫。
于是,纳林布禄派出了尼喀里、图尔德两名使者……
哈达贝勒孟格布禄派出了戴穆布……
辉发贝勒拜音达里派出了阿喇敏……
几个人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 4f0d." >伍,目标一致的来到了建州左卫。
努尔哈赤当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行动和来意,只是,他看对方这次所采取的是文斗的方式,考虑了一下之后也就按兵不动的等着来人上门。
等到这支队伍到达之后,他便故做不知来意的当做是有客来访,做主人的他伸开双臂,热情的欢迎客人,并且大摆排场的设了丰盛的酒宴,招待远来的客人。
可是,这分别来自三个部落的使者,都是肩负着使命而来的,任务完成以前,心中有事,人坐在席上,却根本食不知味、酒不觉香,一个个都是脸上故做无事,眼中却藏不住的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神情——这种眼神哪里逃得过观察力特别敏锐的努尔哈赤的眼睛?看得他心中暗暗的发笑,一面却又捉弄他们似的频频劝酒,再看着他们难以下咽的模样,连脸上都笑了。
终于,这些使者们隐藏不住了……
来自叶赫的图尔德首先站起身来,藉着酒意掩饰,通红的脸有了藉口,也壮起了胆子;他向努尔哈赤说道:“贝勒这么盛情的招待,使我们的心中万分感谢;但我等本是奉命前来传话,要把三部贝勒的话传述给您,却又怕引起您的怒气,受到您的责备,可怎么办呢?”
努尔哈赤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于是带着满脸的笑意说:“你不用担心,你不过是来传述你主人的话的,只是个传声筒,讲话的还是你的主人,我即使生气,也不会迁怒于你、责备你的——更何况,我的原则是,你主人说的是好话,我就好好的听;如果出的是恶言,我便也派一个人去到他面前恶言相向,作为回报!”
他“言出必行”的名声在外,图尔德早就听说过了,这下便放心了,毫无顾忌的直述:“我贝勒命我传话,说:要你给地你不给,即使想要你归附,你想必也不会答应的;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知道叶赫的厉害!看吧,等有朝一日,两国兴兵,是我能拿到你的领地呢,还是你能踏上我的领地!”
努尔哈赤的心中虽然早已有了准备,一听这话还是勃然大怒,他“虎”的一声站起了身子,圆瞪着双目,顺手抽出了腰上的佩刀,一刀就斩断了身前的桌子,发出“喀嚓”的巨响;紧接着,裂开的桌子折倒在地,桌上的餐具、食物跟着“当啷”的出声坠地,整个场面看得人人心惊肉跳。
而努尔哈赤火爆似的怒吼也随之发出:“几年来,我建州左卫的每一个人流血流汗,才开创出这个局面来;每一块土地上都流过我的弟兄们的血,每一座城都是拚着命去打下来的;而叶赫部呢?自从清佳砮和杨吉砮两位老人家去世后,年轻的一代全都只知坐享其成,仗着父亲留下的基业耀武扬威——纳林布禄曾经亲自上过战场,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而取得土地过吗?对他来说,亲临战阵,马首相交、破胄裂甲、流血流汗,都是做不到的!他只是他父亲的寄生虫……”
接着,他手上的佩刀向前一指,指向哈达的使者:“你们哈达也一样,几个弟兄全都只是依赖万汗而生的寄生虫;万汗死后,子孙竟还自相残杀,争财夺利!”
他重重的冷笑一声,满脸不屑的说下去:“叶赫的声势超过了哈达,哪里是纳林布禄的努力呢?根本是因为哈达的内乱,兄弟互斗,自己削弱了实力,这才衰弱下去的;要不是这样,叶赫怎么胜得过哈达呢?纳林布禄捡了现成的便宜,就自以为是英雄了,在我看来却只是一只纸老虎——两国兴兵又怎么样?尽管放马过来,我自会让他明白,是叶赫能拿到我的土地,还是我能踏上他的领地!”
一段话说完,三部的来使全部冷汗直冒,一声也不敢吭出来,只看着他高高的站着,两道目光如电,宽阔的肩膀挥出有力的手势,手中的佩刀闪着锋利的青光。
“披着一张老虎皮,实际上却是个懦夫——在我的眼中,纳林布禄根本就是个懦夫;只会趁着哈达部窝里斗的时候去占些现成的便宜,却不敢去找明朝讨回公道——试问,他的父亲被明朝的李成梁杀害的时候,他的反应是什么?是下马跪地,向李成梁求饶,别说抗议,连讨回父亲的尸体埋葬都不敢!像这样的懦夫,还配站在我面前?有脸向我伸手要土地?”
说完,他又是重重的一声冷哼,手上的佩刀应声而出;一道青光从宴席上的每一个人的头上掠过,吓得人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掷刀本无伤人之意,刀法又准,刀身向上疾去,“突”的一声插入了屋梁之上,露在梁外的一截刀身和刀柄轻轻摇了几下,依旧散发着冷冷的青光。
三部来的使者吓得连抬头去看刀都不敢,一个个自顾自的紧低下了头,心里甚至或多或少的认同着努尔哈赤的话——几个人对他的事迹都很清楚,几年前,他的祖父和父亲被杀害的时候,他的反应是理直99lib?气壮的跑到辽东巡抚衙门,要回了尸体埋葬,和纳林布禄比较起来,确实是“英雄”得多了……
然而,努尔哈赤却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心声,掷出佩刀,他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大步跨进厅后的休息间,他心中的愤怒依旧澎湃,趁着怒意,他立刻提笔作书,用蒙古文写了一封信给纳林布禄,把自己瞧不起他的话宣泄了个淋漓尽致。
写完信,一抬头正好看见侍立在门口的几名侍卫,于是,他顺口便叫了名侍卫去传宣一名负责文事方面的“巴克什”进来。
这个任务很容易完成,不多时,一个名叫阿林察的巴克什跑着小步子进来了。
阿林察本是个年轻的武士,一向喜欢读书,天资也很不错,几年下来,是培育的新一代的人材中书读得最好的一个,因此派了他做负责文书的“巴克什”;他工作努力,平常努尔哈赤便很赏识他,这次一看进来的是他,心里已经先点了两下头,立刻便交代他任务:“你送我的信到叶赫部去,要当着叶赫前、后两寨的贝勒卜寨和纳林布禄面前,大声的朗诵出来;如果你心里害怕,不敢当着他们两个朗诵,那你就留在叶赫部,做他们的子民,不用回来见我了!”
阿林察生平第一次单独担任这么重大、高难度的任务,所表现的却是一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气概;他大声的回覆努尔哈赤说:“我只跟随在英雄麾下效命,不能追随狗熊的左右——即使叶赫贝勒生气了要杀我,我也要在断气以前把信念完!”
说着,他立刻就启程出发了,怀着信,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叶赫部。
叶赫部中先得到消息的是卜寨,他的个性原本就比纳林布禄温和,年纪也比他大些,行事便稳当、周到得多了,纳林布禄几次对努尔赤提出索地的无理要求,他不赞成,却又无法阻止,本身就已经陷在烦恼中;这下一听说努尔哈赤派了人送信来,心中当然猜到了缘由,也登时就决定采取“息事宁人”的原则来处理这件事——他立刻派了人去迎接阿林察,并且直接将他请入自己的家中,而不在寨子的大厅中接见他,以避免和纳林布禄打了照面,发生冲突。
可是,对于他的这份好意,阿林察却无法领受,他非常固执的对卜寨提出:“努尔哈赤贝勒命我在叶赫的两位贝勒面前大声朗诵书信,我一定要完成任务……”
卜寨叹了一口气,好言好语的开导他:“纳林布禄个性冲动,一定是他出言不逊,激怒了努尔哈赤——惭愧的是我自己,一边是弟弟,一边是妹夫,年纪最大的我竟然无法调解纠纷!唉!努尔哈赤的信你就交给我吧,我写封回信给你带回去,证明你已完成任务!”
哪里知道,阿林察还是不肯接受,一个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口一声的说:“努尔哈赤贝勒交代,一定要在两位贝勒面前朗诵书信!”
卜寨只得骗他道:“纳林布禄现在不在寨中——他到辉发部去了,要好几天才会回来——我是他的哥哥,是叶赫部的大贝勒,比他更能代表叶赫部;努尔哈赤要你大声朗诵书信,你就在我面前朗诵吧,我代表全部叶赫部的人听!”
他这么说,阿林察就接受了,于是,他自怀中取出了努尔哈赤的亲笔信,站在卜寨面前高声的朗诵了一遍,诵完再把书信交给卜寨,这才怀着“功德圆满”的心情返回建州左卫去了。
当然,他根本体会不到卜寨的心情——卜寨原本就已陷在烦恼中的心情,因为他的这一趟任务,又增加了许多的打击和负担,变得恶劣不堪。
努尔哈赤的信中严厉的提出了谴责,尤其是回溯到了清佳砮、杨吉砮的死,身为人子,竟然连父亲的尸体都不敢去要回来安葬,是懦夫的行为——这段话像刀一样的刺进了他的心中,使他的心又痛又惭愧。
对这件事,他也指责自己是懦夫……
信中又指责着纳林布禄怯于为父报仇,却恃强向建州左卫索地,更是懦夫的行为——这点,他也一样的自责,身为哥哥,竟阻止不了弟弟做出这样令人汗颜的事!
而这个事件所带来的后果更令他难过:“叶赫和建州,终究难免一战了……”
想着想着,他竟忍不住喃喃的出声,自言自语的下了结论,脸上是一片惨然的神情,心中则有如刀割。
彼此为郎舅,却要在战场上杀个你死我活,何异于骨肉相残呢?
“第一个夹在中间为难的,就是蒙古姐姐……”
姑姑温姐嫁到哈达部之后所发生的悲剧已然无法挽回了,现在另外一个悲剧又将展开——他想着又是连连的摇头和无奈的长叹,但是,心痛、感慨归心痛、感慨,结论仍是依然:“情势已经形成了,任凭什么也改不了了!”
而这个结论,努尔哈赤倒是和他有着共识:“总有一日,要和叶赫一战——情势已经形成了,任凭什么也改不了!”
但是,他和卜寨不同,他一点无奈的感慨也没有,更不会摇头、叹息,而是积极的、全力以赴的迎向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训练军队、制造武器、屯积物资、增强国力——他率领着所有的属下加倍的努力工作。
“既然免不了一战,就要尽全力的战胜敌人!”
当然,他也没有疏忽了另外一件重要的、随时要注意的事,那就是掌握对辽东有举足轻重的李成梁的动向——好在,投资了好几年的情报工作已经有了不错的成果,所有的消息都能准确的、及时的透过他所安置的管道传递到他的耳中。
第三十三章 回光
天气好的时候,夕阳西下的过程非常的美;日色从万丈光芒的璀璨中逐渐凝敛下来,晕成天边绮丽的彩霞,金橙红紫交映,一瞬间便有千变万化,而后整个在天的尽头沉落,天幕随之转入黑暗,大自然周而复始的运转便又再完成了一次。
可是,这样的圆满和完成的美,看在李成梁的眼里却是一种残酷——他背翦着双手,站在楼头远眺天色,夕阳一分分、一寸寸的沉下,他的心也跟着一分分、一寸寸的往下沉,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带给他的便是混合着下坠、虚弱、无力的难受的感觉,这感觉甚且无法消除、排解,他只有默默的咀嚼着这滋味,强自忍受着这煎熬。
身旁站满了随侍的人员,但他是寂寞的。
默默的举头向天,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等到天色整个的黑了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出神似的伫立着;随侍的人员没有得到他的命令,谁也不敢动弹一下,因此,每一个人都像木偶似的陪他伫立;却不料,天黑了以后,少了日光的照射,天气就逐渐的转凉了,几个 65f6." >时辰一过,便真个“夜凉如水”,随侍的人员个个年轻力壮,倒还无所谓,李成梁自己却不行了——他的年纪大了,精神处在茫然无觉的状况,肉体却面对了铁的事实,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一连就发出了几声“哈啾”,鼻涕随之而来,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了。
以往,他极少生病,强健壮硕的身体有如铁打铜铸,绝无倒下来的可能;但是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起因不过是受了点风寒的小病却拖了许久还没有痊愈,一个月以后人还带着咳嗽,尤其是夜里一躺下就咳个不停,使得原本就已经很难入眠的他弄得几乎整夜无法安睡。
“老——我真的是,老了吗?”
无论表面上他一点痕迹也不肯露出来,私心中却怎么也忍不住的对自己发起问来,而答案是肯定的,他却又立刻不相信、不承认似的全盘推翻——这样反覆了几次之后,他夜里就更难入睡,咳嗽也更难痊愈,精神越发的差了,好几次思考重要事情的时候,心神竟然无法集中、专注了。
而当他自己发现了这个现象的时候,他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阵惊怖的颤栗。
“这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子?”
人老了,体力衰退了,连智力也跟着衰退了吗?为什么会有精神不集中的现象发生呢?
想来想去,除了一个“老”字之外没有别的答案,可是,再往下想去,他的倔脾气却被激出来了;他突然一骨碌的从病床上一跃而起,暗暗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不,我 4e0d." >不老——我不能老!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辽东的大事小事,都得由我作主的!”
于是,他立刻命人为他换上一袭笔挺的新衣,重新梳发沐脸,然后,他在自己的意志力的支持下,显出了精神抖擞的样子,跨着大步到书房去理事。
眼前确实是有许多事待办,而且都是些要大费精神的事——他在下意识中警惕着自己:“可再也不能有什么疏失了!”
这个警惕倒也不是没来由的,最近这两年来,他的“手气”似乎没有以前好了,几桩战事都没有进行得很顺遂,已经开始引起一些非议了:
先是前年的万历十七年的三月,土蛮又来犯,攻掠了义州,接着入太平堡,他派了把总朱永寿去应战,结果吃了个大败战,全军覆没。
到了九月,敌军再度来犯,以三万骑攻平虏堡,他派了备御李有年、把总冯文升率领了大批的军队抵御,结果又是大败,李有年、冯文升和无数官兵阵亡,敌军在渖阳、蒲河、榆林这几个地方,大肆搜括劫掠了八日才心满意足的退回去。
到了去年的万历十八年,情况更坏。
二月间,土蛮—?—图们可汗的儿子布延可汗,连同他的两个叔叔大、小委正,联合了西部察哈尔的塔塔儿,聚集了五万人马大举进犯;他派出大批的军队截击,不幸遇伏,阵亡了好几千人;但他深恐朝廷见责,只得掩败为功的杀了一批良民冒充敌寇,报了两百八十首功;朝廷远在北京,当然好骗,立刻又下旨增了他的禄廕;但是,新上任的、近在咫尺的辽东巡抚却似乎开始有所觉了;于是,他派了手下,照以前的法子,送了一份厚礼过去,却不料竟碰了个软钉子,礼物被委婉的退回来了,变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阴影——巴结、贿赂不成,就等于是有两道小辫子抓在别人手上——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了。
再接下来,敌军在吃到几次甜头之后,犯境的规模扩展得更大了,竟然纠集了十万骑,浩浩荡荡的进犯;而相对的,在连败了几场,看bbr>到了同袍们几次集体阵亡的例子之后,他手下的将士竟无人敢应战,听凭敌军劫掠了数日而去。
这件事传报到朝廷,反应当然更是不好,于是,朝廷派下了给事侯先春到辽东来走一趟,名义上是“阅视”,实际上的任务当然不只是来“阅”来“视”而已。
“算算日子,再有个三、四天就到了!”
他的情报依旧是做得滴水不漏的,侯先春和随从的车队无论走到哪一站,做了些什么事,他都能够得到快速、准确的报告;因此,侯先春早从离京上路以来的行踪,就全在他的掌握中。
但是,掌握侯先春的行踪,除了能够预知他什么时候到达,以及在这一路上已经了解到多少的民情之外,没有什么作用可起!
更何况,侯先春和本朝所有的文官一样,是个从小埋首在八股文的做法中,考中进士出身,循着正常管道一级一级往上爬上来的官,对于军事、边政都不会有太深入的了解,年纪也轻;要把他唬得高高兴兴的回北京去,一点也不难——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真正伤透脑筋,要费大把精神来对付的是远在北京的朝廷。
根据得来的消息显示,早已日下的朝政,已经败坏得有如癞痢头上的疔疮,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脓水来了。
万历皇帝再一次的停止上朝理政,册立皇太子的事当然也就搁下去了;而朝中的大臣既见不到万历皇帝的面,也终究没有勇气冲进皇宫里去找皇帝面对面的讲话,便纷纷的又把矛头指向了首辅申时行。
这一波波对申时行施加压力的大臣中,固然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而行动的,有一部分却是因为私人恩怨,甚或原本就申时行的政敌,一向苦于没有机会逼他下台而隐忍的——几种人加在一起,为数就非常多了,集合起来当然会是一股很可观的力量。
申时行当然也不甘示弱,立刻率领“他的人”出手反击;出手前,他做了一番仔细而审慎的评估,推论之后断定,这次的风波,背后的主谋就是他的假想敌次辅许国,他认为,许国觊觎他首辅的位子已久,不时的要把抓到的小机会扩大成大风浪来打击他,以逼迫他下台之后取代他的位子;得到这样的结论后,他决定采取“擒贼先擒王”的方法来对付所有反对他的人——先对主谋的元凶巨恶许国下手。
于是,一群大臣间的明争暗斗比之从前又加重了几倍,朝政当然而然的更混更乱了。
而对于李成梁来说,朝里的这种种内斗的情况,在在都令他忧虑——原本,他就是仗这些朝中重臣接受了他的重礼而为他撑腰的,而今,这几个人竟然“窝里斗”了,结果当然只有两种,一种是一胜一负,另一种则是两败俱伤;却无论导致了哪一种后果,对他来说都是致命伤。
“无论去职的是申,还是许——唉!可怎么是好?”
左想右想,他简直恨不得亲自赶进京去劝他两人和好,但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万一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当然是最坏的结果,他的靠山就全倒了,所可能接踵而来的状况想得令他忧心如焚;但是,他毕竟不是寻常的泛泛之辈,忧虑之后,他立刻兴起了面对现实的决定,于是,他喃喃的对自己说:“靠山倒了,朝里总还有新的权贵上台的,要想办法再靠上去——自己也要露点本事出来给人瞧瞧,分量也会够些!”
因此,他一面更密切的注意着朝中的各种变化,一面也尽力的打起精神来,预备在辽东好好的表现一下,以增加自己继续立足的份量。
第三十四章 暗潮汹涌
申时行和许国的斗争当然是在暗中进行的,就像鸭子划水一样,双脚藏在水中拚命的使力,露在水面上的身体却若无其事,脸上的表情甚且还显得悠哉悠哉、怡然自得——两人在表面上看起来是“相处甚欢”的,见面的时候,总是相互拱手作揖,极尽礼数周到之能事;谈起话来更像推心置腹似的诚恳、互相关爱,一副肝胆相照、同心协力的辅佐万历皇帝为万民谋福利似的。
而在私心中,两人都怨毒了对方,恨不得一刀杀掉对方的政治生命,驱逐出大明朝的朝廷;因此,两人各扛着一把无形的大刀,抓到机会就往对方砍去。
本朝的“言官”制度成为两人最常利用的一把刀——由于言官在朝廷上攻击大臣有“免责”的特权,正直的言官当然可以因为这种免责权而根据自己的良心言所欲言;只可惜,举世之中,正直的人原本就只占着极少数,言官之中也就免不了产生良莠不齐的现象,经常有“为反对而反对”、“为攻击而攻击”的言官肆言无忌,甚至与朝臣结为朋党,或接受贿赂而代为攻击政敌的;这样的言官,既谈不上什么良心,更不算是个“人”,而只是别人的政治工具而已;但是,在需要工具来为自己铲除异己的权臣来说,这样的言官是他们的最爱、最不可缺的……
因此,两人不约而同的利用起言官来;起初,双方较劲的结果是申时行略占上风;原因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段高明,而是因为他是“首辅”,比许国的“次辅”官位高了一级,“西瓜靠大边”,阿附他的人多了一些而已。
但是,许国也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一些原本就反对申时行的人,很自然的来加入他的阵营;以及原本对他两人都很有反感的人,基于“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的原则来助他一臂之力,甚或希望他两人维持势均力敌的、希望他两人斗得两败俱伤以便从中谋利的——加在一起的总数很不少,力量也不弱,几次战斗的结果总是每五个回合战个三败两胜,输也输不了太多;而当申时行因为立储、筑陵等等风波而饱受舆论攻击的时候,这派人便顺便用力的打落水狗,战胜的次数就更多了,逐渐的与申时行战到了“平手”。
当然,除了利用言官以外,许国还开辟了许多足以打击申时行的战线,例如,顾宪成本不是“他的人”,也没有被他收买的可能,但是只要能打击申时行,他就不在乎是不是自己的人,于是他暗助了邹元标、高攀龙等人把顾宪成调回京师来任官;此外,他也极力的拉拢朝臣中的“中间派”、“少壮派”,使他们成为言官之外的另一支兵团;对于三辅王锡爵,则更是极力的下功夫,企图把地位拉拢过来……
终于,决战的时候到了。
导火线是一桩边关上的战事——原本游牧于塞外的火落赤进犯临洮、巩昌等几个地方,大肆抢劫烧杀,闹得不可开交;地方官立刻把这件事十万火急的以“八百里快传”飞报朝廷,因为事关重大,而且紧急,万历皇帝也只得暂时的离开他的福寿膏,在暖阁召见内阁大学士们来研究如何处理这件事。
申时行的意思是比照蒙古的方式处理,安抚,封个名号,许以通贡、开市,以和平解决的原则为上,方合乎古代的圣君明主“怀远人”的政治理想;但许国的意见却相反,他认为火落赤内犯扰边,已经违反了双方以前所约定的盟约,桀骜已极,简直不把大明朝放在眼里;对这种不遵守约定的塞外民族,朝廷应该派出大军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给他们一点教训,令他们在尝到苦头之后乖乖的投降,以后就再也不敢犯边了;最后,他又强调申时行的意见不好,因为,朝廷这个时候如果不采取强硬一点的手段,而一味的去安抚、怀柔的话,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何况,如果外族犯边,不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能得到安抚等等优惠的待遇,岂不是摆明了给其他的部落看“会吵的孩子有糖吃”的榜样?别部的外族为了得到好处,岂不是也要来犯边以便得到安抚?那么一来,边关还有安宁的日子吗?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除了申时行以外,都纷纷的点了头;万历皇帝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听这话便合意,心里登时就涌起了混合着兴奋与好奇的念头:“朕从来就没有看过人打仗,真不知道打起仗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唔,这一次,朕一定要御驾亲征——嘿,那准是件新鲜、刺激的事——戏词儿里说:‘千军万马’,这一回,朕可真要亲率千军万马出征了,比演戏神气多了……”
他的眼珠子上下左右一转,这么一个顽童似的想头也就确立了,因此,他在私心中还不等大学士们讨论出一个结果来就已经决定要采纳许国的意见了。
只可惜,大学士们秉承着本朝的文臣好议论的传统,一件事总要反覆的议论许久都议不出什么结果来,每个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十天半月都结不了案,而万历皇帝却等不及了——一个时辰之后,大学士们还在滔滔不绝,他的“福寿膏”的瘾却上来了,再过不了片刻,他就开始打起呵欠、伸起懒腰来了;再过一会儿,连坐都坐不住了,心里头什么新鲜、刺激、战争等等的想头全部都开始降温,逐渐的被一个念头所全盘取代,那就是回到烟榻上去吞云吐雾。
于是,大学士们在叽呱些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也不想听了,一个起身便摆驾回后宫去了。
他这么一走,情势当然立刻就改观了;大学士中地位最高的是首辅,因此,原来持“鸽派”理论而落败的申时行反败为胜,以首辅的身份下了结论;主战的“鹰派”便只得草草的揠旗息鼓,含恨而归。
火落赤进犯的事件就这样的决定出了以“安抚”为原则的处理方式,不久就下旨由地方官执行,在朝廷中也就结案了;但是,因这个事件所引起的鸽与鹰的内斗却才刚开始,接下去便是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许国的门生万国钦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在这次的政争中,莫名其妙的由胜落败,心中非常的不平,于是立刻上疏弹劾申时行;而申时行的门生任让又挺身而出,为师报复,便上疏弹劾许国——“两造”的人马各自出动,登时就杀得乌云满天,日月全被遮蔽,满朝大臣没有人弄得清楚谁是谁非、谁黑谁白……
而就在双方厮杀得正起劲的时候,边关又有事了;这次的“八百里快传”来自南方的福建,事端是日本的浪人勾结琉球的海bbr>盗一起入寇,连连骚扰了好几个地方,百姓又开始叫苦连天;而且由于抗倭名将戚继光已经病逝,继任的总兵官经验不足,派兵前去进剿总是无功而退,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于是,内阁大学士们又有得忙了,万历皇帝又只好再一次的勉强的召见了他们,讨论“抗倭”的事;而就在事情的讨论结束的时候,许国抓住机会藉题发挥了;他说:“最近,四夷叛服不定,不时的滋事,举国上下都应同心协力,一起‘攘夷’才是;但是,朝廷之中却盛行攻击,诸多小臣们受了指使,不时的无中生有的恶意攻击在上位者,致使担当重任的大臣们不安于位;现今国家多事,如果大臣们都被逼得辞官求去,这些事故谁来处理?请万岁爷降旨,令所有臣子,应以开阔的胸襟尽忠自己的职守,而不要尽闹些意气之争,让四边的小夷看笑话!”
这一番上奏,表面上当然冠冕堂皇、躬忠体国,实际上却指出了给事中任让对他的弹劾是出自申时行的指使,也顺道的把言官们吵来闹去的现象暴露给了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正在嫌自己的耳根不得清净,这一番奏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立刻采用了许国的意见,下令言官们统统闭嘴,不得再上疏议论大臣,否则严惩——只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段日子来的言官攻击大臣的诸多事端,根本都是许国所挑起的!
这下,许国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意见为万历皇帝所接受,大大的拿了面子,藉此闭住了所有的言路,既撇了清,也堵住了攻击者的嘴,表面上更摆出了一副“老成谋国”的崇高——他再怎么也掩不住心中的得意,没人的时候就连连的偷笑了。
然而,世事毕竟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他的笑声还未停,新的变故又发生了。
为了册立太子的事,万历皇帝早在去年就已经宣了内阁大学士进宫去,明白的指示了:“朕最不喜欢大臣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弄得朕半天都不得清静;给不明白事情底细的人听得一言半语,只当皇宫里面的父子君臣天天都在闹别扭,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谣言来呢;所以,朕看这些章奏,简直就是在挑拨离间朕父子,朕才气得一概留中不发——但是,假使朝里不再有人拿立储这件事来罗哩罗嗦的烦扰朕,等到后年,朕就下册立的旨意,否则,就等皇长子十五岁的时候再说!”
他这么的指示,其实不过是随口敷衍,先堵住廷臣的嘴,图个两年的耳根清静;可是,申时行立刻就拿“君无戏言”的老掉了牙的观念来确立了这话的“权威”与“可信”,并且拿住了鸡毛当令箭似的,一再的告诫朝臣们在万历皇帝自己所规定的期限内停止发言,以免激怒了万历皇帝,使得事情再生波折。
“事缓则圆,事缓则圆……”
他再三的强调着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并且连连的阻止大臣们的发言。
这样的做法,他确实是迎合到了万历皇帝的心意;但是,对于朝中渴望早日立储的大多数人而言,却十分的不满意,虽然不敢再任意上疏议论、弹劾,却在私底下骂尽了申时行——久在官场的许国当然不会随手放过这个可以打击申时行的行列,于是,他不停的在暗中煽火、加劲,把原本就已经波涛汹涌的官场弄得怒潮澎湃。
然后,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来了——万历皇帝所自订的两年期限才过了一半的今日,工部主事张有德冒冒失失的闯了个祸。
他是因为册立皇太子需要工部事先准备许多配合仪式的建筑、装潢及所应用的各种物品,这些都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因此,他提早一年开始规划,并且上疏请示册立大典的仪注。
这下,万历皇帝逮到机会了,他趁机大发脾气,先是指责张有德违反了圣旨,在他所订立的时间才走了一半的时候来向他罗嗦立储的事;接着,他藉题发挥:“既有人违反了朕的旨意,便须受罚——朕便罚以册立皇太子的事再延一年!”
大臣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根本就是万历皇帝不愿早早立定常洛为皇太子所找的藉口,可是,他理直气壮,话又说得斩钉截铁,竟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身为首辅的申时行当然不敢抗争,更自知这件事和自己的态度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来,便索性采取“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做法,找个理由告了假,就避开了风头。
哪里知道,他自己再怎么使尽了心机逃避面对现实,别的人却放不过他——内阁的大学士们决定集体上疏抗争,要求万历皇帝取消延期册立皇太子的计划;即使他告了假不在朝中,没有参加议事,但却因他本来辅臣之首,许国在主持会议时拟定的奏疏中便将他的名字列在联名上疏的第一位,并且不等他销假回朝就呈了上去。
这封联名上的疏当然令万历皇帝龙心不悦,在后宫里又拍桌子又骂人的发了好一大顿脾气;而申时行一听说这件事,唯恐影响了自己在万历皇帝心中的观感和地位,竟忙不迭的上疏,为自己和这封联名疏画清界限:“老臣方在告假中,事先既不知道,也根本没有参与联名上疏的事——是次辅许国,趁老臣不在时,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的擅自列上了老臣的名字,请万岁爷明察!”
接着,他迎合着万历皇帝的心意说:“册立皇太子的事,万岁爷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一般无足轻重的小臣哪里能得知圣意呢?又哪里有资格过问呢?张有德官卑职小,不知轻重,不明原委,胡乱的上疏,扰乱视听,宜付有司论罪;而立储大事,本就应由万岁爷圣裁独断的,千万不要因为一个小臣的几句话就影响了国家大典!”
他的这番“交心”,万历皇帝接受了,当然也就给了他一点好脸色看,也派了个太监来传了几句嘉勉的话;可是,这件事在朝臣之间所引起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轩然大波。
由于立储已是朝臣们努力了多年却还未成功的事,而现在,申时行竟然为了保住自己的首辅位子,把大家多年来的努力全踩在脚下,当做他维持首辅宝座的基石,这下登时便引起了公愤,别说是原本就反对他的人,就是原先依附他的人也实在看不过去了,纷纷的发出了反对的意见,一时之间,他陷入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地步。
有的人责他没有为人臣的气节,不但不敢据理力争,反而阿附帝心,致使皇太子迟迟未能册立,耽误国事;有人骂他无耻,并以“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的基点来议论;更有人引“乡愿,德之贼”的典故,给他加上了“老贼”的骂名;于是,一群群、一批批的言官大量的上疏批斗他,大臣们则是在私底下议论、谩骂,连带着也发动了舆论的力量制裁他。
这许多人中,最大声疾呼的当然是许国——他根本就主张内阁应该总辞,以去留的实际行动来为“立bbr>..储”的事负责,唤起万历皇帝的注意,也证明自己的忠诚、坦荡,于是,一连几天,他都在申时行的面前拿话激他,逼他和自己一起上辞呈。
终于,申时行被他逼得受不过了,当着百官面前也拉不下脸来逃避,只得被迫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上了辞呈。
好在,他心里还有几分笃定——他认为以万历皇帝平常对他的态度,以及前几天还得到过嘉勉的情形看来,辞呈递上去之后,一定会得到慰留的,所以,他的心情并不沉重;甚且,他一面上请辞疏,一面暗自的在心里巴望着事情进行得快一点:“圣旨若是早早的下来,面子就更大了——唔,辞官不准,圣谕慰留——这岂非大大的上脸!”
谁知道,这一回却是天不从人愿——圣旨倒是很快的下来了,但是,内容却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对于首、次二辅的请辞,万历皇帝的反应竟然是一话不说的就照准了!
有如一记晴天霹雳当头而下,申时行登时就被震得错愕万分的愣在当场;但是,他久历官场,虽然错愕、震惊,一颗心往下直坠,却只过了片刻,神智就恢复了正常。
他知道,这一回,无论藏书网自己是着了许国的道,还是弄巧成拙,什么原因都不打紧了;结果已经呈现在眼前了,那就是自己的政治生命结束了,无法挽回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立刻卷起铺盖回老家去——下台要下得干脆,走人要走得漂亮,那么多少还能维护自己仅余的一点点尊严,而不致于弄得丑态百出,连带的影响了两个儿子的政治生命……
第三十五章 骨牌
由于申时行下台的速度快到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更遑论于李成梁了……
尽管在京师遍布耳目,消息灵通,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他措手不及——当这个消息以最快速度的“八百里快传”传到他耳里的时候,申时行的人已经离开京师了。
接着,“骨牌效应”很快的产生了,该来的都来了。
从前,由于朝中权臣的包庇,他在辽东的无法无天全都以“一手遮天”的方式掩盖了;朝臣们或由于 53d7." >受了贿赂,或由于慑于威势,以致没有什么人议论他;即或偶有几任的辽东巡抚、言官,得知他在辽东的不法情况,拿了出来议论、弹劾,这些奏章也全都被悄悄的拦下了,根本到不了万历皇帝的眼前;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藏书网
侯先春的阅视是一个导火线——为了侯先春的来到辽东,他很费了一番心力的安排,除了在招待、供应的各方面做到了零缺点之外,还特意的规划了一场工作方面的表现,希冀在侯先春面前邀功,回朝的时候替他转述、美言。
因此,他精心的拟定了一个出击的计划,命副将李宁率领了大批的人马出镇夷堡偷袭板升。
李宁的这一趟任务,出去的时候十分顺利,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到达了目的地,一阵斩杀,得了两百八十首功,于是凯旋班师;不料在归途遇上了大批敌军,在事出意外,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被杀了个大败,死了好几千人。
这下弄巧成拙,李成梁顿时灰头土脸;但是,久经官场的他懂得“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该怎么运作,更是拿手得很;他先是拿出了大批的财物,透过侯先春的从人打通了关节,等到侯先春收下藏书网了他所赠送的重礼之后,他才提出了请侯先春回朝的时候,只讲他的胜仗而不提他的败仗。
“拿人的手软”,侯先春当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双方高高兴兴的道别;却不料,侯先春一回到朝中,竟然全部实话实说——他的贿赂同时是不法的证据。
这么一来,朝中又是一阵轩然大波,人人开始议论起李成梁来,不独是原先就想弹劾他的人、正直而且洞悉他不法的人、与他有私怨的人,甚或曾经接受过他贿赂的人,现在为了保护自己,先发制人的告起状来……
一条条的罪状在众口纷纭中列举,呈到万历皇帝跟前,每一条都附有证据:“贵极而骄,奢侈无度……”
“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岁乾没不赀,全辽商民之利益尽笼入己……”
“灌输权门,结纳朝臣……”
“其战功多在塞外,易为缘饰,即使战败,亦以捷胜上奏……”
“若敌人入内地,则以坚壁清野为辞,拥兵观望;甚或掩败为功,杀良民、战俘冒级……”
“交结抚臣、阁部共为蒙蔽,实情不得上闻……”
“历任辽东官员,若非其党,辄排挤使之去……”
这么多条罪状一下子全部被揭露出来,看得都令人傻眼了;而首辅已经易人,不再为他“一手遮天”,于是,辽东也不再是“天高皇帝远”了。
御史张鹤鸣的意见被采纳——十一月间,李成梁解辽东总兵任的圣旨正式的颁下,飞快的送达了辽东;叱吒了辽东二十年的李成梁的政治生命也就结束了。
怀抱着多种复杂的情绪,是无奈、是遗憾、是心有不甘,同时又略带着几分对未来的疑惧——但是,无论如何,解任是已经颁布的圣旨,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人臣子的他只有接受,离开辽东,到京师去养老——不管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圣旨一到;他立刻就得启程赴京,像其他许多被撤职的官员一样,遑遑如丧家之犬。
掌了多年的权力、摆了多年的威风,一下子全都没有了,他像五脏六腑全被掏空了似的难过……
而当李成梁去职的讯息传到努尔哈赤耳中的时候,努尔哈赤先是一愣,继而所兴起的竟是一股奇特的失落感。
多年来最常在梦中出现的一幅画面是:自己亲率着一手培训出来的女真大军,与李成梁所率领的八十万大军在沙场对决;双方摆开阵势,在一声号令之下,万箭齐发,万马奔腾,武士们或冲锋,或肉搏,他自己则身披坚甲,手执武器,单独与李成梁决一死战;而后,提着亲手砍下来的李成梁的人头祭拜死在他手下的亡灵们……
可是,这个梦想无法达成了,李成梁被解任,从此离开辽东,根本不可能与他在沙场对决了。
心目中的第一号仇人,被他自己的长官整肃、撤职,这本来该是件额手称庆的事,可是,仇人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中却是莫大的遗憾……
努尔哈赤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若有所失的惘然,前尘往事回到心头,掀起一波波的浪潮,令他不自觉的喃语:“李成梁,你终归会有这么一天!”
他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也想像得出来,一向把自己塑造成“八面威风”形象的李成梁,在失去了统领辽东几十万精兵的大权的时候,心情黯然、恶劣的情况——对李成梁来说,失去权力是件比杀了他还痛苦的事!
但是,李成梁的去职,对女真人来 8bf4." >说却是件大好的消息——李成梁做了二十多年的辽东总兵,采取挑拨、分化的方法使女真无法统一,并且杀戮女真人中的精英,使女真人中没有杰出的领导人——而今,李成梁因为大明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而促使他早早的去职下台,今后,辽东的情势就可以改观了。
“新上任的辽东总兵,不会在短期之内摸熟辽东的一切——至少,比起李成梁来要差上一大截;唔,这可真是个一定要好好把握的时机!”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的眼睛倏的一亮,原本端坐的身体突然一跃而起,跨着大步就往门口走去,可是,还没到达门口便转了回来,脚下却不停步,在屋子里一圈圈的绕圈子,过了许久才停下步子,然后,他命人去找额亦都来。
额亦都进来的时候,努尔哈赤已经因为心中热血沸腾而满脸都是红光,他迫不及待的握住额亦都的双手更是热得烫人,说..话的声音也因激动而略带颤抖:“我要你来说一遍给我听听看——十多年前,我向你说过的话;我要知道,现在,三十三岁的我,依然怀着二十岁时候的理想!”
这话却听得额亦都莫名其妙,抓抓自己的耳朵问:“十多年前,您跟我说过许许多多的话,现在您要我把哪一句再说一遍?”
努尔哈赤大声的说:“说,我们立的志向,我们怀的理想!”
这下额亦都了解了,于是,他大声的说:“那时,您跟我们讲了好几个故事,有我们开创大金朝的祖先完颜阿骨打,有蒙古的成吉思汗,又对我们说,大丈夫应该像他们一样,做一番大事业;所以,我们的理想,第一步是统一女真……”
“哈哈哈哈……”
努尔哈赤仰天大笑着伸开了双臂,用力的抱紧了额亦都,快慰之至的大叫:“好兄弟!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告诉你,我们又可以往前跨上一大步了!”
于是,他详细的向额亦都分析了起来:叶赫部的纳林布禄近日的屡次生事,充分的暴露了他的野心和企图,他想做女真人的共主的态度已经摆明,所以,无论是在多久之后,终究是免不了与之一战了;而原本最令他顾忌的是李成梁——他一向善于做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现在,李成梁去职了,建州左卫与叶赫之战就大大的减少了一个掣肘的力量。
“打仗最怕腹背受敌——现在可好了,少了一个李成梁,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的和叶赫决一死战了;等打胜了叶赫,其余的小部就容易打发了!”
他越说越高兴,索性拉着额亦都登上了楼头,俯看整个的费阿拉城,一面又向额亦都连点着头说:“我最满意的一点,就是这股朝气蓬勃的感觉——你看,即使是下着大雪,咱们建州左卫也没有一个看起来是畏畏缩缩的,上从老人,下到小孩,每一个人走起路来都是抬头挺胸的踏大步,一看?就知道他有自信……”
正说着,舒尔哈齐和安费扬古、扈尔汉几个也上楼来了,几个人一起向他报告:“长白山部所属的朱舍里、讷殷两路,一起引了叶赫的人马,劫夺了我们东界叶臣所居的洞寨……”
努尔哈赤的情绪正处在快慰之中,一听这个报告,便只发出了一声冷笑做为反应:“随他们劫夺吧!横竖只是寄在他们那儿的!朱舍里和讷殷两部,本来是该归在我部辖下的,却去依附叶赫,混水摸鱼——等我打下叶赫的时候,看他们如何处置自己!”
说着,他昂首向天,既像是向众人宣告,又像是向天宣誓似的朗声道:“从现在起,建州左卫的每一个人都要尽全力的准备——准备即将来临的大战!”
第三十六章 决战前夕
福寿膏奇妙的效力在万历皇帝的生命中生了根,也提供了许多奇妙的感受给他,使他终日都沉浸在愉悦、舒畅、“快活似神仙”的幻境之中,享受着“万事不半天不见就关心”的无忧与“随心所欲”的快乐。
而相较起来,整日整夜陪伴在他左右的郑贵妃所得到的快乐又比他多了一些其他的成分——她的快乐不若万历皇帝的纯然的享受,而是在以福寿膏抓住了万历皇帝的身心之后,眼看着万历皇帝每天都只在她的眼前吞云吐雾,?她的心中有一种完全占有了万历皇帝的胜利与满足,对于未来的皇后的宝座和常洵的皇太子宝座,更多上了三分的自信与把握,因此,她所拥有的快乐是多面性的……
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常洵叫名七岁了,她所生的女儿也已五岁,被册封为寿宁公主;这一对兄妹的容貌都长得非常好,粉装玉琢的,看得人见人爱,尤其是万历皇帝的心头宝,半天不就惦记、悬念,非得要褓姆们带了孩子来见他,他的脸上才有欢颜;对于他这样的“父爱”的表现,她感到非常的满意——和一年难得见上几次面的皇长子常洛,以及宫中其他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来,她所生的一儿一女,很显然的是已经独占了万历皇帝的父爱!
接着,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下,胜利的感觉更强烈,更令她快乐了——她觉得自己再一次的战胜了宫里其他的女人,因为,万历皇帝所幸过的妃嫔、宫女虽多,生下的皇子、公主也已有好几个了,但是,除了她以外,喜新厌旧的万历皇帝还不曾令别的女人怀过两次孕以上!
轻抚着微凸的肚子,她得意的笑了,笑得比平常更美丽、更娇媚……
而在建州左卫,蒙古姐姐也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这个喜讯来临的时候却正是自己娘家和夫家展开决战的前夕,她的心中笼罩着一层乌云,因此,竟迟迟的没有把这个喜讯告诉努尔哈赤,直到她生理上的徵状明显了起来,引起了努尔哈赤主动的发现。
尽管已经是六个儿子、三个女儿的父亲了,他对于即将增添的小生命依然打心眼里的涌起了一股兴奋、雀跃的感觉;尤其,怀孕的对象是蒙古姐姐,他心中的感受分外奇特,因此他也特别多叮嘱了蒙古姐姐几句:“多吃、多睡,心里什么也不要想,孩子才长得好!”
当然,话说归说,他的心里却明白,处在他和纳林布禄之间即将开战的时刻,要蒙古姐姐的心中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又分不出太多的时间来陪伴她,纾解她心中的愁绪与无奈;于是,略一思索之下,他决定把蒙古姐姐托付给札青照顾……
“札青年纪大,人也稳当,交给她,我放心!”
决定以后,他找来了札青,先在私底下关照了几句:“她想到叶赫部和纳林布禄,难免心里会发愁;你要多开导她,劝她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放宽心胸!”
札青倒是极有把握,微笑着答覆他:“您放心好了,女人一旦做了娘,天大的事都没有自己的孩子要紧呢!”
看她信心十足,努尔哈赤也就不再多说了,而把全付的心力投注在扩增建州左卫的战斗能力上;每天,他亲自训练士卒,给予严格的体能、战技方面的训练,也督促着全部的百姓加紧生产、屯积粮食,具有专长的铁匠们则加紧打造武器。
“多一分准备就多了一分胜算——对叶赫的一仗我们一定要赢,否则就没有生路!”
他再三的以坚定的语气向所有的人灌输这个信念,激励起每一个人心中的勇气和斗志,从而凝结成一股庞大的力量,而无畏于任何的困难和挑战。
于是,整个建州左卫中洋溢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与战斗力,气象蓬勃、鲜活……
到了三月下旬,远赴朝鲜的费英东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间比预期中的延后了许多,但是所得到的收获也超过预期的许多。
先呈上一份绘制得完整、详细的朝鲜地图,接着,他向努尔哈赤仔细的说明了朝鲜的现况,并且解释他迟归的原因:“常常越过鸭绿江到辽东来的朝鲜人,除了商贩和使臣以外,大部分都是在朝鲜本国混不下去的人;所以,以往,我们对朝鲜有点误解,以为朝鲜人穷而且粗鄙不文;其实不是的,在他们本国中,读书人很多,百姓的生活也很富足;军队的数量很大,陆军的战斗力普通,但是水军可就厉害了,他们能自己打造战船,也有一套打水战的战术;只可惜,他们的国王不是很英明——我在朝鲜的这段日子里,不少有见识的读书人和他们的水军大将李舜臣,都在大声的疾呼,说是日本国不久就要派军队打来了,要早做准备,只可惜,朝鲜国王听不进去……”
“日本要打朝鲜?”
这件事引起了努尔哈赤的好奇,辽东偶有日本浪人到来,他曾经遇上过几次,因此,他非常有兴趣的听着费英东详细的诉说原委:“日本国自从出了织田信长这个能人之后,打败了全国各地割据的诸侯,把权力都集中到他手里了;到了前.99lib.几年,一个叫明智光秀的部将叛变,在本能寺杀了织田信长;另一个部将丰臣秀吉出来替织田信长报仇,讨平乱事杀了明智光秀,继承了织田信长的权力,日本国的天皇也就封了他做‘关白’,日本国的天皇是不管事的,‘关白’的地位高、权力大,凡事都由他作主——这回,丰臣秀吉就决定要打朝鲜了;现在,朝鲜几个有远见的人都认为,再拖不了多久,日本国的大军就要压境了呢!”
听了这番话,努尔哈赤的心中别有一股奇异的感受:“大军压境?即将开战?”
他自言自语了两句,忽然,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了一股奇异的、炯炯的神光,向着费英东说:“这件事,让我来好好的想一想——发生在我们的邻国,说不 5b9a." >定会影响到我们——也说不定,我们可以趁他们打仗的机会,有一点收获……”
费英东补充了一句:“我听朝鲜的一个文官说,朝鲜是明朝的属国,万一日本真要打上门去,他们第一件就是向明朝求救;他说,明朝不会弃属国不顾的,一定会保护朝鲜的!”
努尔哈赤听得眼睛更亮了:“那么,我们更要好好的想一想了;不管怎么说,日本和朝鲜打仗,是件大事,也总会有什么机会可以抓的!”
后记一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张居正的骄傲与悲哀
一个人会降生在什么样的时空中,自己根本没有选择权;降生之后更是无论满不满意,都只有接受。
对一般人来说,成长的过程中大半的时间都花在认识自己所处身的环境中,学习适应环境,而后在现有的环境中度过一生,无可无不可,庸庸碌碌。
但是,对少数特别的人来说,却非如此。
对现有的环境不满意,对自己所处身的时代感到失望,于是兴起改造时代的念头,继而终生追求这个理想,并且锲而不舍的为这个理想付出终生的努力——这便是在历史上永垂不朽的人。
同样是生长在黑暗的时代、困难的环境中,同样是怀着改造时代、开创未来的壮志,努尔哈赤和张居正所使用的方法却大不相同。
努尔哈赤是白手起家,是赤手空拳的打出一个天下,建立一个国家;一切从零开始,聚沙成塔。
他的一生事业的发展是建立一个新的朝代,去取代旧的、已腐朽的朝代;无论就个人定位或者历史评价而言,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开创者。
而张居正却不然。
诞生在明朝的知识份子的家中,张居正一出生就已注定了他一生的发展绝无“努尔哈赤式”的可能,也绝无成为开创者的可能。?
那是因为他是明朝的子民——开国已有两百年历史的明朝,有一套早已行之多年的“惯例”、“规范”、“制度”,掌握着每一个子民的思想和行为;身为明朝一亿子民中的一个的他,当然从一出生就已经有一条固定的轨道在等着他按部就班的行走,容不得他脱轨而出。99lib?
于是,他就和全国的每一个知识份子走着同样的一条路:读书,然后参加科举考试。
明世宗嘉靖二十六年(西元一五四七年)他考中了进士,这年他二十三岁,成绩是二甲,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做一名政治上的见习生,在三年散馆的期间内,学着把书本上的理论运用到实际的政事上。
而在他中进士之前,有一段对他的一生影响重大的插曲:
由于他本性聪明,五岁入学,读书过目不忘,赢得了“神童”的美誉;十岁时已读通六经大义,下笔为文卓然成章,闻名于乡里之间。十二岁,他到荆州府“考秀才”,荆州知府李士翱和湖广学政田顼当面出题考他,结果是“惊为天人”,他于是成了知府和学政亲自选拔下的最年轻的秀才。
第二年,他赴乡试“考举人”,成绩十分优秀,深受湖广按察佥事陈束的赞誉,认为以十三岁的稚龄而有这么杰出的成绩,实属旷世奇才,因此力主录取;但是,湖广巡抚顾璘却有着更高层次的看法和做法。
顾璘是位高瞻远嘱的饱学之士,他认为资赋优异的天才儿童要从本身已得天独厚的小聪明发展成大智慧,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磨练,才能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以张居正的大才,如果经过适当的琢磨,将来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但是,如让他以十三岁的稚龄就中了举,少年心性,很容易骄傲、自满,反而影响他的成长;而且,十三岁的孩子,即使书念得再好,考试的成绩超过别人,也终究是个孩子,阅历、心性的成熟是无法与成人相提并论的;因此,他主张给张居正挫折,以激励他更加努力奋发,等下一科他的年龄稍大时再录取他。
于是,这一科张居正便“名落孙山”了;但是,顾璘在私底下却常常勉励他努力上进,以“国器”来期许他;十六岁,他考中举人的时候,顾璘甚至把自己的犀带送给他,并且期许他说,知识份子应有远大的抱负和理想,要做一名如古代贤相伊尹般的国之栋梁,而不要只想“一举成名天下扬”的在考场夺魁,出点眼前的风头。
这番期许的话,深深的进入了他的心灵深处,成为一生所要奋斗的目标。
但是,理想和抱负存在于心中,想要实现和完成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中了进士,他也没有得到什么施展的机会,在翰林院中任庶吉士,每天所目睹的是百病丛生的朝政,想要改善却是有心无力。
明世宗朱厚熜是个不称职的皇帝,早在他即位之初,便因为追赠他的本生父的尊号问题,发生了“大礼议”的风波,当廷杖死了一百多名大臣;接下来,他便开始宠信“大礼议”中迎合他心意的张璁,任用他为内阁大学士;张璁素无人望,这么一来更加被人目为佞臣,朝臣也就自然分为两派,亲张、反张,两派互相斗争,朝政当然也就乱成了一团。
可是,朱厚熜却不管这些,他迷上了道教,从嘉靖十八年开始就不视事,成天在宫里建醮、祷祀的玩道教仪式;又召了一些道士来作法、炼丹,耗去大量的钱财,把一座皇宫弄得有如道观;有勇气上疏劝谏的大臣全被廷杖下狱,明哲保身型的正派人士则辞官返乡,朝中的善类于是越来越少,包围着皇帝的只剩下一批奸佞小人。
嘉靖二十一年,皇宫里发生了“壬寅宫变”——这是一起重大的谋杀案,以杨金英为首的几个宫女趁着朱厚熜在乾清宫熟睡之际企图勒死他,幸好皇后得知消息赶来救了他;事后,全部涉案的宫女被处死刑,而朱厚熜也不敢再住乾清宫,索性搬出了紫禁城,住进了西苑。
他宣称自己已非尘世中人,因此他不问世事,而只在西苑中修醮炼丹,企求长生不死——这么一来,朝政便全交在他所宠信的佞臣手里。
而他“选拔”佞臣竟有一个荒谬的标准:由于他信奉道教,时时要上表给天上的玉皇大帝,这种“表”叫做青词,大臣中谁替他写的青词好,谁就得到他的宠信与重用。
张璁这一般人先以“大礼议”事件,接着又以擅写青词而把持了内阁七、八年;嘉靖十五年,夏言入阁,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政治斗争后取代了张璁集团;接着,严嵩入阁了,朝里换成了严、夏的暗斗。
而在国防上,北方的俺答带来了严重的威胁,东南的沿海则有倭寇猖獗;民间的经济更因为这些政治、国防上的问题而萧条——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来看,嘉靖二十六年——张居正考中进士的这一年——大明朝正在走向黑暗期。
第二年,严嵩斗跨了夏言,并设计致他于死地,从此,严嵩独揽大权,朝政变得更加黑暗;两年后,俺答大举入寇,围攻京师,造成“庚戌之变”……
处身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满怀雄心壮志的张居正,内心热切的规划了“改革、救国”的蓝图,却只能将之埋藏在内心深处;而紧接着,有志难伸的痛苦和失望悄悄的吞没了他。
三年的庶吉士散馆之后,他升任翰林院编修;但是,面对着昏溃的皇帝和柄政的权奸,一名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发挥什么力量改革朝政呢?
连他的老师徐阶在嘉靖三十一年入阁做了大学士之后,也只能采用“明哲保身”的态度与严嵩虚与委蛇,混日子,什么作为都没有——一名小小的编修能做些什么呢?
与他同一年考中进士的杨继盛,因为刚正耿直的个性使然,上疏弹劾严嵩,却反而遭了严嵩的毒手,丢了性命——做了七年的编修的他,可不是“此身虽在堪惊”?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布满了他的心田,他索性称病辞官回乡。
半亩竹,一屋书,闲来吟诗弄文章,这种生活若是由“五柳先生”来过,那是其乐融融;但是,张居正却不是“五柳先生”般的隐者、高士,他不具有隐逸的心性、出世的性情,所读的书与笔下的诗文更非吟风弄月之作——从少年时代起就被以“伊尹”、“国器”期许的他,早已养成了“政治人”的胸怀,所读的书是历代的施政得失、兴亡成败,所思所想的是振衰起弊,所留心观察的则是民间疾苦、边关问题;他的整个的人生是入世的,他无法抛弃自己已定型的人生观。
因此,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再一次的选择了仕宦之途:嘉靖三十六年,他回到京师任官;这一年,距离他考中进士已有十年了,在人生的路途上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绕了这么大的一圈,他已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了;三十三岁,心智开始趋向成熟,他慢慢的体会到了徐阶所秉持的“等待机会”的道理,自己也开始采取了这个原则来任官。
而到了嘉靖三十七年以后,徐阶所等待的“机会”逐渐的靠近了;严嵩的权势开始走下坡,徐阶的地位逐渐提高,两人在朝中的份量在一段日子后就到达了势均力敌的状态;到了四年后的嘉靖四十一年,严嵩竟垮台了。
这个情势的发展,对身为徐阶门生的张居正而言当然是有利的,他的政治生命开始崭露曙光,前途充满了希望。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除了升官任右春坊谕德之外,又被选为裕邸日讲官;两年后又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这两个职位都为他日后的入阁奠下了基础——翰林院侍读学士和东宫讲官本身就是“大学士”的接班候选人,而侍讲裕邸,则为他与裕王的关系奠立了深厚的基础。
嘉靖四十五年,朱厚熜因为吃了过多的丹药而羽化登仙去了,裕王朱载垕接掌大位,年号隆庆,庙号穆宗。
张居正的机会来了,徐阶出任首辅,他也一路青云直上的升官;隆庆二年的二月,他的官升到了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选入内阁参预机要,开始进入全国最高的权力中心;但是,初入内阁,真正施展抱负的时机还没有成熟,而内阁中其他几位资深的大学士间的权力斗争也正方兴未艾,作为一名新进的阁员,他依然只能采取“等待”的态度任官。
不久,内阁的情势起了变化,高拱斗走了徐阶,独揽大权;但是,朝中积习已久的弊病如故,满怀政治理想的张居正无法施展抱负的困境也如故;他身在内阁之中,对于国家的问题看得比别人、也比以前的自己都要来得深刻、透彻,忧心如焚之际,他终于忍不住的向皇帝上了一封“陈六事疏”,指出了自嘉靖以来的种种弊端,及各种改革之道;只可惜,这些意见都因为他的手中并无执政的实权而被搁置了。
幸好,朱载垕只做了六年的皇帝就寿终正寝了,皇太子朱翊钧继位;年龄己达四十八岁的张居正已经拥有了成熟、干练的心智和政治手腕,他巧妙的利用了新皇登基的机会,联合了大太监冯保,取得了皇太后的支持,逐走了首辅高拱,自己出任内阁首辅,辅佐新即帝位的皇帝。
朱翊钧即位后年号万历,当时他只有十岁;十岁的孩子当然无法处事治国,于是所有的权力全部集中到了张居正的手上。
万历元年是西元一五七三年,距离张居正考中进士的一五四七年已有二十六年之久——等待、学习、磨练了二十六年,张居正终于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时候。
当然,由于他对自己的一生所扮演的角色早已确立为改革者而非革命者,因此,在他掌权的十年间,他所进行的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改革,包括了吏治、税法、国防、治河他逐一的整顿,企图在大明朝的历史上留下一个“万历之治”的记录来。
这个企图完成起来很困难——改革者不同于革命者的完全“推陈出新”,在工作的同时必须背负着许多的包袱,受到许多的掣肘——就如他自己所言:“创始之事似难而实易,振蛊之道似易而实难……”
他举的例子是房屋,房屋倒塌了,重新盖一间新的,需要的是材料、人力,工作固然辛苦,但是主持规划的人却可以不受牵制的全力施为。但房屋在将倒未倒之际,外观还没出什么问题,内部则已经朽坏了,这时如要将这栋房子修缮一番,既要在已有的外观的范围内施工,又得扶起、稳住已经东倒西歪的梁柱,然后再整修内部,工作起来的困难度非常的高;而更可怕的是,对这栋房子有深刻了解的工匠已经体认到修缮的当务之急了,一般只看到“依然完好”的外观的人却不但没有共识,还要大力反对修缮……
幸好,这样的牢骚发尽管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从事政治改革的宏愿;从他担任首辅的那一天起,到他病逝的那一天止,前后长达十年,他把全付的精神都用在实现理想和抱负上面,并且获得了许多方面的成功;在他执政的十年间,明朝的历史在黑暗中露出了一段有光的时间,全国的吏治、财政、赋税、国防都办得很上轨道,老百姓过了一段明朝历史上少见的好日子。
作为一个生长在黑暗的时代中而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份子,作为一个以政治改革为终生职志,并且锲而不舍的追求的人,张居正的一生奋斗的路程展现了他异于常人的生命价值,在名字写进历史的时候,他是一页光芒。
恶运在张居正去世的半年后开始降临在他身上。
西元一五八二年,他因病去世,不久,皇帝的态度改变了、言官们纷纷上疏攻击、以往受过他裁抑的官员们纷纷展开报复——于是,他先是生前的官阶被追夺,所举用的人被罢斥,继而被抄家,家属被流放、充军;长子张敬修因为受不了“追赃”的严刑拷打而自杀,三子懋修自杀三次不成——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他生前的权柄之盛、建树之大和身后的被祸之惨,都是整部明朝历史上所少见的。
当然,事出必有因,他的身后被祸,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有些甚且是他自己种下的恶因。
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张居正个人的政治理想达到了完美的境界,再加上处于一个黑暗的时代,改革已是件迫不及待的事,因此,他一旦揽权,便使出了许多“霹雳手段”,针对积弊下了许多猛药,以强势的态度推行他的改革措施;这样,固然收到了立竿见影的行政效率,却也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就以他所推行的“整饬吏治”来说,他严格的要求官员们清廉、勤勉、有效率、守法令,于是订立了一套考核的办法来督导;这么一来,政事固然大力改善,行政效率大为提高,百姓受惠不少,却造成了“官不聊生”的现象,中、下级官员们或者怨声载道,或者“拿了鸡毛当令箭”的更变本加厉的要求属下提高效率;因此而使得绝大多数的官员私心中反对他的改革,在他生前不敢表示出来,在他死后便纷纷出笼,转变为攻击他的言论,他的这套本为良法美意的改革方案也就被废弃不用。
而政治理想崇高的他,在掌握了权力之后也逐渐成为一个变相的完美主义者,对别人的要求和审核的标准都高过了一般;自己的能力强,追随他办事的属下就必须是个能力强到能与他配合,且又唯他之命是从的人——天底下到哪里去找这么合乎理想的属下呢?在他死后继任首辅的张四维,办事就常因不如他的意而遭指责,隐忍到他死后便展开报复。
为了实现他崇高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使用一些政治手腕以使工作进行顺利,于他的出发点来说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衍生的后遗症却不能不算严重。
“玩权弄术”在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以“清高”自许的人生观中是被排斥的,甚且不耻的;因此,他交结冯保,奉承皇太后等种种“权宜”的行为已使他失去了一部份知识份子的认同;就更遑论于此后的集大权于自己一身、排除异己等等的专权作风了。
父亲去世,他不如制的回乡居丧,而以“夺情”的名义留在朝中任官,引起了一批力主维护伦理道德的人们的反对;但是,这些人全都受到了廷杖、贬官的处分;这个事件使得大多数以孝道为人生观的一部份的人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反感;而这种“不可批评的威权式政治”,加上了万历皇帝年幼的基因之后,更使他落入了“无君无父”的话柄。
他的主观强、自负、求好心切——种种“为国为民”的出发点竟一变而为别人难以承受的压力,而本性刚强的他对这一切又嗤之以鼻,于是,他在人际关系上的恶性循环展开了。
而最严重的一击还是做皇帝的朱翊钧对他的态度及心理上的转变……
朱翊钧六岁被立为皇太子,就由张居正负责他启蒙读书、受教育的诸般事宜;小学生对老师无不怀有敬畏的心理,皇太子也不例外的;四年后,朱翊钧做了皇帝,依然还是张居正的小学生,依然对老师敬畏有加,不但国事、政权全交给了老师,老师所教给他的功课更是每天都战战兢兢的去完成它。
而对于本身曾是“神童”,又是高度的理想主义者的张居正来说,稚龄的朱翊钧是他全部的、唯一的希望——等待了二十六年之久才有执政的机会,他怎能不全力以赴呢?缔创“万历之治”的政绩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想啊!因此,他对自己这个皇帝小学生寄以重望,竭尽所能的施予最完整、最严格的教育,甚至于在百忙之中抽空亲手编写了一套绘图的教材“帝监图说”,选录了自尧舜到唐宋的历代帝王的善事八十一件,恶事三十六件,并且亲自教导、解说——这一切一切的苦心,无非是希望自己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学生长大以后做个好皇帝。
但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扪心自问过,一个杰出的政治家是否同时是个杰出的教育家呢?
日后的事实证明,他在儿童教育这方面的努力完全失败了;究其原因,他所使用的教育方法根本是错误的,他忽略了儿童心理和人性。
朱翊钧在他这样的严师、以及严母慈圣皇太后的教育、督导、管束、期许之下,被管得死死的;每天除了读书以外还是读书,读的内容又是枯燥无味的经史;小小年纪的他像个机器人似的接受帝王教育,言行举止、兴趣嗜好都要效法尧舜禹汤等等古代的圣主明君,弄得他的心灵受到了过度的压抑,打心眼里的生出了一股反弹的力量。
小皇帝终究会有长大成人的一天,到了这一天,当然不甘心再受到严厉得不近人情的教育和管束:而且,政权的归属上立刻出现了矛盾。
半大不小的青少年总是自认为是大人了,有足够成熟的心智独立自主了,又何况是一个做皇帝的人呢?主管全国的政权,谁不想抓到自己手上来呢?
自以为是大人的皇帝,当然想“亲政”,那么对于张居正这位实质上的“摄政王”,心中是存有着多么复杂的感受呢?
历史发展的主线不外两者,一线是政治,一线是人性,张居正没能调和这两者。
而历史却是整体性的,并不是只针对张居正个人的际遇而发展的;张居正生前的努力固然是在一个黑暗的时代中力挽狂澜,使一个原本已经急速走下坡的帝国得到了休养生息,蓄积了一些实力来延长寿命;但是,他死后所衍发的种种后遗症却间接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朱翊钧因为他失当的教育而产生了心理疾病,不久就成了个昏君,终日躲在皇宫里享受醇酒美人福寿膏,长达三十年的时间不上朝理事;他死后继任的首辅则是一个不如一个,他所推行的改革措施全部被束诸高阁,政风重新败坏——他去世六十二年后的西元一六四四年,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因流寇陷京而在煤山自缢,大明朝的江山易主。
和许多饱受争议的历史人物一样的,张居正的一生,即使是盖棺也难定论;不仅是在当时,崇敬他的人誉为一代良相,攻击他的人谤为权奸,即使在事隔几百年之后,仍然如此。
而无论学者在争议些什么,是观点还是意气,是学术研究抑或个人英雄崇拜,对于墓木早已合拱的张居正来说,这一切的褒贬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在他生前,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追求他自己所确立的目标和理想,就“奋斗的人生观”来看,他已是个完成者。
我常以为,世上的第一等人,是生长在破败、腐朽的时代中却能不被他的时代打倒,反而创造出一个新的时代来;第二等人则是力挽狂澜,使时代破败的脚步减缓,并且不论成功率的高低,不计个人的付出,不气馁,不绝望的秉持着“知其不可而为”和“尽其在我”的精神与态度,永不懈怠的在横逆的环境中奋勇向前;这样的人,无论到最后他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令人钦敬的英雄。
张居正是第二等人,他选择了力挽狂澜来作为自己的使命,并且终生为这个使命而奋斗,他是个令人钦敬的英雄。
而历史是波澜壮阔,是惊涛骇浪;历史不但记录着个人,更记录着时代;明朝的历史是一部失败的记录,但是在那个失败的时代中,却曾经出现了许许多多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企图力挽狂澜的英雄,发出了生命存在的价值的光芒,照亮了他们所置身的黑暗时代,使生命的荣耀不曾因时代的黑暗而中断而消失,使十六世纪的历史读来不令人对全人类失去了信心。
但是,已进入倒数计时的二十世纪呢?
和十六世纪比起来,二十世纪的历史更加的波澜壮阔,更加是惊涛骇浪;而我们正在写历史——我相信,在我们的时代里,也会有企图力挽狂澜的英雄。
后记二
每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份子的心目中都存在着一个乌托邦、一个理想的世界——虽然这个理想的世界在现实中往往是不存在的。
生在盛世中的人是幸运的,所处身的现实世界和心目中的乌托邦之间的距离还不算十分遥远,纵然有些小不如意,也不致于成为精神上超量的痛苦;但是,生在乱世中的人就不然了。
乱世之中,政治黑暗,民生凋蔽,一切的现象都令有识之士看得痛心疾首;但是,接下来所衍生的作为,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消极,一种积极。
消极的人使自己成为隐士,万事不关心,或猖狂,或逃禅,或遁入宗教的领域中寻求痛苦的解脱、寄托于死后的另一个世界,以逃避面对现实中的黑暗;积极的人则挺身而起,向现实中的黑暗挑战,试图改造乾坤、力挽狂澜。
因此,中国的历史上既有魏晋南北朝的宗教大兴期,也有东汉末年,清流挺身对抗腐败、黑暗的政治,酿成“党锢之祸”的史实;而在黑暗的明朝末年,积极入世的知识份子们也掀起了一次“东林运动”来试图力挽狂澜,最后在历史上留下了一页“光荣的失败”。
作为“东林”创始人的顾宪成,他的心志和道德勇气同样的照亮了那个令人绝望的黑暗时代。
同样的是一幅“勇者的画像”,同样的以天下为己任,顾宪成的奋斗过程却大不同于努尔哈赤或张居正——努尔哈赤成功的改造了乾坤,开创了新的时代;张居正曾经拥有十年的执政期,力挽狂澜的延缓了明朝的衰败;顾宪成却不然,他既不可能建立一个新的朝代,在自己所处身的时代中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施展抱负的机会。
而也正因为这样,他的奋斗中包含了更多的悲壮……
顾宪成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逝于明神宗万历四十年(西元一五五零年——一六一二年),一生所经历的时间正好是明朝灭亡的关键时期。
嘉靖二十九年正是俺答入寇,包围北京的“庚戌之变”的这一年,伴随着他出生而来的即是忧患,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呢?或许两者都不是,他只不过是和有史以来的全人类一样,既无从选择降生的时空,必须为自己所处身的时代背负起一份历史责任罢了。
而明朝的历史中毕竟有着幸运的时刻与转机,在经历了世宗荒诞、沉迷道教,严嵩权倾天下的黑暗期后,少见的大政治家张居正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藉着执政而执行他“力挽狂澜”的任务,政治开始转向清明,经济复苏,百姓安乐,国家达到了富强的地步。
顾宪成在三十一岁那年考中了进士,做了户部主事的官,那是万历八天(西元一五八零年),正值张居正当国的强盛时期;只可惜好景不常,两年后张居正病逝,国势从此急速下滑。
万历皇帝亲政以后,不久就沉迷于酒色财气而荒疏了政事,几年后更因为立储的事和大臣们的意见相左,他竟索性以不上朝、不见群臣的面来作为消极的抵抗,最后更沦为“福寿膏”的奴隶;继张居正之后出任首辅的人偏偏又都是一群没有能力、没有气节风骨的庸才、小人,既不能高瞻远嘱的治理国事,全副的精力也只摆在为自己的私利而斗争之上——在这样的状况下,政治能不污黑、能不腐败吗?
而一个自幼读圣贤书、怀有高度理想、抱负的知识份子,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又怎能不感到痛苦?怎能不以政治改革为己任呢?
可是,现实的环境根本不容他发挥理想,从事政治改革,他不久就不见容于执政者、当权派——正人君子不见容于奸佞小人,根本就是自古以来的必然现象,他的遭遇早在 href='2283/im'>《诗经》中就已经出现过了,那就是“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当然,身为读书人的他,所秉持的志节也一样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第一次的事件发生在万历十五年,首辅申时行藉京察之便排除异己,身为资浅官员的他虽有原则和气节,不肯同流合污,并且挺身仗义执言,但却无政治上的实力,和已盘踞官场数十年的申时行较起力来当然是落了下风,于是被贬为桂阳州判官。
第二次则是万历二十一年,他已被召回京中,任职吏部文选郎中,适逢会推阁臣,他推举了王家屏,因而忤了万历皇帝的意,被削籍罢官。
他从此就与宦途绝了缘,但是,即使罢官返乡归里,在家中做一名无官无职的寻常百姓,他心中那份属于知识份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仍然分毫未减;甚至,因为“身在野”,而更能深入民间的发现到了许多社会问题,存在于他心中的“忧国忧民”的感怀就更重了。
因为政治由清转浊,经济由盛转衰,万历中期的全国百姓已经开始承担繁华过后的后遗症和痛苦了——原 5148." >先由富裕而形成的逸乐和淫靡,已成为普遍的社会风气,而在经济力衰退以后,这种社会风气又间接促成了人心的堕落与道德的败坏;看得他在在忧心如焚。
而存在于知识份子间的学风,更是加速社会风气恶化的媒剂;一代大儒王阳明离开人世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他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学说在蔚为学术的主流,风行一时之后,形成一个学派,弟子、再传弟子多得无法计数,延绵了数十年,已经衍生了许多流弊;一则流于谈“心”的空洞虚诞,而忽略了道德实践;一则强调以“心”为是非的标准,结果是以“自己的心”为标准,而排斥“别人的心”;更甚者坚持己心不受约束,连带使行为也肆无忌惮——种种的流派早已脱离了“王学”的真谛,甚至与王阳明原本提倡的学说根本是背道而驰的。
但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学说却因为少数人的“蓄意炒作”而十分风行,尤其是王阳明晚年所提出的“无善无恶”说,更成为“利用”的对象,一般追名逐利的无耻之徒、不法之徒打着这样的招牌来混淆是非善恶的标准以攫取利益,使得世道人心、社会风气更加的败坏。
王阳明晚年思想圆通,指点弟子常有不落善恶两端之语,而且晚年的许多观念、见解都不及详加说明,因此他死后门下的许多弟子把他的学说中加入自己的意见,各持一说,常失阳明的本意。“无善无恶”,阳明本人没有多谈,乃是他左派的弟子王艮的弟子周汝登拿出来大加标榜的。
到了万历年间,王学的末流又发展出了一个支派,那就是“狂禅派”——从泰州学派的颜山农、何心隐发微,到李卓吾以异端自命的集大成,更把已经变质的王学带到一条极端个人主义的狂诞之路,而且吸引了不少的追随者,也影响到了文学的风气。
最先是李卓吾的弟子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以籍贯公安而形成“公安派”;再接着,钟惺、谭元春也组成了“竟陵派”——两派虽然名称不同,文学的主张却是一致的,都从“李卓吾式”的“自由”、“狂诞”出发,打出些诸如“诗主性灵”的旗号,雕琢些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文字;再接下来,“小品文”的文体被这干人捧出来了。
小品文是标准的“休闲文学”,三言两语、轻薄短小,文字往清奇幽雅的风格发展,内容则尽多是吟风弄月的感受、生活情趣的追求,兼杂一点李卓吾式的“亦儒亦佛、非儒非佛”的似是而非的“禅”;推出之后大受社会群众的欢迎,于是开始兴盛了起来,兴盛了一段日子之后,后遗症也跟着来了。
文坛几乎全被这种柔靡的文风所席卷,竟有如提早反应了国运似的呈现着一股末世的气氛,一篇篇没有内容的文字游戏在在都是“玉树后庭花”式的华美柔媚,引领着读者走进一个虚幻的、萎靡的、只想享受眼前的唯美感受而浑然不关心天下兴亡的精神领域。
情况更糟糕的是一部份的小品文作者的人品非常低下,笔端却能幻化出百媚千娇的花朵来欺世盗名;偏偏,这一类的作品又在社会上大受欢迎,于是,小至个人的人生观,大至社会风气都跟随着这种文风的引领而日渐沉沦。
这种种的现象看在顾宪成的眼中,不免忧心如焚——纵使小品文的作者之一的陈继儒本是他的旧识,他也忍不住的发表了他由衷的谈话:“现在读书人在朝中做官,享受富贵,却不把心思放在帮助君王治国、替君王分忧解劳的事情上面;派到外地做官,却不照顾百姓的生活、解决百姓的问题;不做官了,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盖了房子住,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整天谈‘生命’、‘感觉’,写些精致小巧的文句,作些白日梦,根本不管世道人心国运的变化——读书人变成这个样子,就算他的文章写得再好,名气再大,也一样让真正的君子觉得不耻!”..
而对于王阳明其人,他虽也颇为景仰他一生的功业和学问,但是对于他晚年所提倡的“无善无恶”说却是竭力反对的——王阳明本身的学问博大精深,到了晚年,提出“无善无恶”的说法时,他已臻智慧成熟、圆融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以胸中“四无”;但是,像他这样的大儒大哲,在人类中只是少数,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而非道德学问都已融通的大儒大哲,如果胸中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的话,世界将会因没有约束、规范而成为无法想像的混乱;因此,他认为这“无善无恶”的说法,不仅是学术上的学说,而是已经影响到世道人心、社会风气的问题了,必须提出来加以澄清,以挽救日渐沉沦的世风。
因此,从政治改革到社会改造,以及导正学术思想,都成为他交付给自己的使命,并且终其一生都不懈不怠的朝这个方向努力。
万历二十六年,他集合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学生,重修宋代大儒杨时在无锡讲学时所建的东林书院;六年后书院落成,他出任山长,制定了比照南宋朱熹所建的“白鹿洞书院”的学规,大会有志向学的读书人讲学其中。
由于他认为存在于政治、社会上的各种败坏的现象是导源于人心中道德的堕落和学术思想的不正所致:因此,他讲学和设立书院的宗旨以矫正学风、政风、世风为依归,提出的学说由“性善”出发,重气节,强调道德与实践;并且揭櫫为学的终极目标:“士之号为有志者,未有不亟亟于救世者也。”
他认为“士”应以挽救世道人心为第一职志——这个“士”字当然是儒家学说中的“士”,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份子——这个学说志在恢复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也是他对自己、乃至全天下的知识份子的期许。
而这个怀着崇高理想的学说一经提出之后,立刻得到了许多共鸣——生在乱世之中,只要是稍有良知的人,都会认同他的呼吁的。
因此,“东林书院”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蔚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社会上的“清流”的力量,既带动了全国各地为私人讲学而建书院的风气;所提出的“救世”、“经世致用”的思想和学说也唤起了许多人的心志和热血;同时,所聚拢来的群众既多,所发出的议论也就有了实质的力量,而成为能够影响政局的舆论。
其实,“影响政局”,本来就是顾宪成讲学的目标之一;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中记载着:“先生论学与世为体——故会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亦冀执政者闻而药之也。”
是这样的一份深心悲愿,一份属于知识份子的伟大情操,燃烧成他生命的光辉,傲然兀立于黑暗的晚明,而无愧于人之为人的使命。
万历四十年,距东林书院落成不过八年的时间,顾宪成因病与世长辞,留下了尚未完成的挽救世道人心的任务,和令人景仰的人 751f." >生观、学术观与奋斗的精神。
他尚未完成的任务,由他的同志、朋友、门生继续的奋斗了下去,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东林”这个专有名词与明朝的历史紧紧的结合在一起,无论就政治、社会、学术思想任何一方面而言,都是晚明历史中最具影响力的一股洪流。
当然,历史上的事件仅只发生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中,明末的东林运动已然成为一个特定的历史事件;但是,事件所蕴含的精神与内涵,却是亘古长存的。
多年前,我读过托尔斯泰所揭櫫的艺术观,他指出:“与人类有关的艺术才是最美的,因为,我们对人类的爱先于对艺术的爱。”
后来,我读到顾宪成的传记、着作,非常清晰的听见了他提出了相同的论点:“与人类有关的学术才是最美的!”
我的心同时受到了深重的撞击,顾宪成和托尔斯泰分别诞生于不同的时代、国度,分别为不同的种族,根本不可能交换意见,却不约而同的建立了相同的观点,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们具有着同样伟大、宽阔、无私的心灵,才会不须交流即有共鸣!
其实,艺术观、学术观如是的,并不只他两人而已;古往今来,虽然“不问苍生问鬼神”或“问风花雪月”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却也不乏耿耿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救世为职志的人——杜甫的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道尽的正是每一个时空中,每一个以“士”自期自许的读书人的心声啊!
也许,顾宪成——乃至每一个知识份子——心目中所向往、追寻的“尧舜”、“三代”,都只是一个高度的理想,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乌托邦;因此,追寻的本身即是一种失落,而追寻的确立却代表着“知其不可而为”,追寻的过程所呈现的是生命的完成;顾宪成一生的努力虽然不曾有实质上的收获,却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份伟大的心胸与情操。
厚而重的《明史》装订成十二巨册,记录着一个已经灭亡的朝代;但是,尽管朝代灭亡了,留在里面的一个个伟大的心灵却是不朽的;几年来,我几乎少有一、两天不动手翻阅《明史》的,每在夜深人静之际,我总是恍然的觉得,一些我所景仰的灵魂都在书页中复活了,向我传达着他们对于人类的爱与期望;顾宪成的传记在总数将近一万页的《明史》中所占的篇幅不过四、五页,但是,他所发出来的声音却深沉、巨大而永恒,并且引起我深深的共鸣。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