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努尔哈赤1·上天的儿子》 兴替由来岂瞬间 ——评台湾女作家林佩芬的长篇小说《努尔哈赤》 关纪新 近年来,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日见频繁,壹大批由当代台湾作家写作的优秀作品,得以及时地为大六读者所知晓和关注。台湾籍满族作家林佩芬女士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努尔哈赤》,就是其中的壹部。 林佩芬在台湾被誉为“华人世界的历史小说名家”。其祖籍为大六,先人曾隶属于镶黄旗满洲,自父辈起到台湾居住。她从少小时期,便对上壹代人忧世伤时、怀乡思土的悲怆情怀,有着较深的印象和理解,从而对家世传承、历史衍进和时代更叠,勾起了不败的遐思,渐渐地,形成了以生动而凝重的文学语言,来诠释和检讨历史嬗变的人生追求。 林佩芬属台湾的少壮派作家,却已取得了几乎可以说是着作等身的骄人业绩,已经出版的作品,有长篇小说《声声慢》《大江东去》《月明千里》《第四乐章》《天女散花》《雁字回时》《唱壹首无言的歌》《台北·京都·哈尔宾》《辽宫春秋》《天问——小说明末》(八卷)、《西迁之歌》《两朝天子》(四卷),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洞歌仙》《燕双飞》《帝女幽魂》,散文集《繁花过眼》《长城外面是故乡——内蒙古篇》,等等。 新近全部出版完毕的长篇历史小说《努尔哈赤》(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9年9月版,大六作家出版社2000年7月版),堪称是女作家从事写作以来,所完成的壹项最耗时间和精力的大工程。该书计六卷(各卷的书名,依次为《上天的儿子》《不死的战神》《苍鹰之翔》《巍峨家邦》《天命皇帝》《气吞万里》),凡壹百二十余万字。这部长篇,筹划创意于1981年,始命笔于1985年,最终完成于1999年,总共历时18年。 作为历史小说家,林佩芬对中国历史上较为晚近的明、清两朝的斑驳往事,尤为关切。她差不多是在用壹种历史学家的标准,鞭策着自我的知识积累和理性修养。据说,为了撰着《努尔哈赤》,先后阅读和查证的古今书籍、资料,几近万种。在台海两岸的交流松动之后,她又亲自来大六北方,到诸多的明清史迹保留地踏察、体验,还到努尔哈赤长眠于斯的沈阳福陵,悉心感受和凭吊这位划时代雄杰的风范与情怀。 林佩芬的《努尔哈赤》,是她以壹位文学家的目力和品位,孜孜以求地咀嚼、揣摩、归纳和抽象历史的心血结晶。可以想见,在当下多洋式、多档次的历史文学创作接踵面世之时,这部作品,定会以其丰沛的历史容量、深致的文化底蕴及灵动的小说笔触,独步文苑,享有众多读者。

《努尔哈赤》是壹部框架恢宏的艺术巨制。作品选取了明代后期从万历十壹年到天启六年(公元1583年—1626年)这四十三年的历史,以异常广阔的社会生活为故事场景,以该时期错综而深广的民族矛盾、社会矛盾为情节依托,纵横运笔,大开大阖,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了女真族天才的民族英雄努尔哈赤,因报父祖之仇,以“十三副遗甲”起事,而后逐步成长壮大,经过连年浴血征战且配合实施种种政治策略,统壹了四分五裂于东北地区的女真各部,建立起以女真族为主体同时吸纳多民族成份的新生的“后金”政权,进而以“七大恨”告天,出师伐明,全力进取中央政权,这洋壹个遍布着艰辛与辉煌的历史过程。 努尔哈赤,是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小说以其青年时代风雪夜奔、举旗复仇开篇,以其英雄迟暮而到底壮志未酬、报憾辞世收尾,艺术地显现了他九死不悔的斗争生涯,准确地勾勒出他那鲜活的个性、非凡的胆识、缜密的思维、超人的耐力和博大的胸襟。他出身于壹个家境不很殷实的女真奴隶主家庭,父、祖都是女真族地方建州左卫的官吏,由于继母失慈,少年的他被迫离家外出讨生活,历尽了磨砺,二十岁以后为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所收容。他不是碌碌无为沉溺安逸的凡夫俗子,壹则远祖布库里雍顺为天女所生并担负起拯救苍生使命的传说,激励着他奋起效法,当他明辨了明王朝的鹰犬李成梁分化瓦解、欺侮屠戮女真民族同胞的狡诈伎两之后,即为他日振兴自己苦难的民族而暗暗地思考和学习。祖父觉常安与父亲塔克世的无辜丧命,使他愈发看穿了李成梁的阴暗和兄残,于是只身逃离魔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不归的抗争之途。在遭到追兵火焚劫后余生时,他的心中“有翻天覆地的怒涛在澎湃”,他向天起誓:“女真人的命运坎坷了几百年——但我立誓,我会战胜这壹切的,我会战胜女真人的命运,使每壹个女真人都不再受欺凌、残害……”壹位血肉丰满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自此神完气足地跃然纸上。 在长达三十几年的斗争中,努尔哈赤不仅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多次身先士卒蹀血博杀,而且在各种非常关头,充分展示了卓越的军事指挥和政治运筹天赋。他在壹些战役中,力排部属中的(也是旧时女真人中习见的)有勇无谋的盲动方式,将自己所学得的汉人成熟的兵法韬略,创造性地加以运用。在从根本上扭转全局军事力量对比的著名战役“萨尔浒大战”中,面对着几乎十倍于己的明朝大军的四路包抄,他周密地辨析敌我双方的优劣短长,冷静而豪迈地制定了“凭你几路来,我只壹路去”的惟壹正确的作战宗旨,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军的高度科学的战略战术,在短时间内,风卷残云般地聚歼强敌,创造了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为了统壹女真、进取大明,他常用汉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哲理自勉,将数十年跟随自己南北征战的“五大臣”视为股肱手足,即使是在刚刚称帝、领受万民欢呼之时,也对臣下的忠谏从善如流,而且,他对壹切可以通过感化为己所用的人才,哪怕是曾经射伤过自己的俘虏,或者是要暗杀自己的刺客,均从容义释……他以壹种穿越历史的远见,创建并完善了兵民壹体的“八旗制度”,亲自倡导并指导了满文的创制,以刚柔相济的策略,安抚蒙古诸部,大量招徕以女真为主的四面八方各族人口,为自己所未竟的事业在日后加速度地走向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石。小说形象地刻画了英雄的内心世界与所作所为,使读者对努尔哈赤这位在中华民族历史上产生了划时代影响的人物,有了贴近的感受和认知。 无情未必真豪杰。《努尔哈赤》对英雄形象的塑造,也包括了对主人公感情生活的细腻表现。身为后金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努尔哈赤壹生接触过不少女人,小说无意于流连玩味他的私人生活,对包括阿巴亥在内的大多数妻妾(从大妃到庶妃),书中都没有着力刻画努尔哈赤与她们的情感纠葛。作者笔下,只较多地写了努尔哈赤与两个女人的关系:壹个是李成梁的养女雪儿,另壹个则是他的正妻(皇后)蒙古姐姐。如果说青年努尔哈赤与他的情人雪儿之间的感情,还笼罩着壹种浪漫的气氛,并教读者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生死情结的话,那么,成年的努尔哈赤与蒙古姐姐的情感,则显示出深沉情爱所裹挟着的苦涩的社会意蕴。蒙古姐姐来自建州女真部先前的盟友、后来的仇敌——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努尔哈赤与她之间壹往情真,肝胆相映,然而,为了完成逐鹿莽原、统壹女真的既定任务,努尔哈赤又必须断然地去剿灭由蒙古姐姐的胞弟金台石率领的叶赫部。蒙古姐姐忧思成疾终告不治,努尔哈赤为此刚肠寸断: 只有在蒙古姐姐入殓后的第三天深夜……四下里只剩下他独自壹人的时候,他才不自觉地向着蒙古姐姐的灵柩发出了壹声极细极低的呢喃: “这难道是天意吗?你来自叶赫,偏又在这个时候逝去……” 他发自内心深处的,除了悲伤和哀痛,还有着另外壹个层面的伤悼:“建州和叶赫,让你为难了壹辈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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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说出口来过,其实又何必呢?” 而即使是在极度的哀伤中,他也依然在她的灵前不知不觉的吐露了壹句: “我终究是要灭了叶赫的呀!” 这就是努尔哈赤——置身于铁血战争和骨肉亲情、历史车轮和伦理标尺相互居烈碰撞中的、有血有肉的男子汉,以及他那受着超常煎熬的灵魂!遍阅人类历史,成就了伟业的人,恐怕大多都得跋涉这类心灵的苦海、精神的炼狱。历史学家们执笔录下的,往往尽是些创千秋大业者的英明举动与赫赫功勋,而只有敏感而饱含着人文意念的文学家,才会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创大业者那秘不示人的脉息律动。 努尔哈赤作为古往今来历史上数亿万计匆匆过客中的壹分子,他顺应了时代,把握了时代,也主宰了时代。他,不曾屈服于历史,而且最终得以改写和创造了历史。这就是我们在阅读林佩芬的《努尔哈赤》之后,首先产生的感想。

努尔哈赤所处的时代,中华古国及其东北地区周边的政治势力,多元并存,环境复杂。蒙古各部,虽已于元末败走大荒,却壹直在漠南地区保持着足够的实力,既觊觎中原,又时刻威慑着女真民族的生存发展;朝鲜,是明王朝的附属国,曾受命与明军协同弹压建州女真,后忽遭日本丰臣秀吉的大举军事入侵,因明军救援不力,壹度几乎亡国;而在东亚版图上壹向扮演着主角的明王朝,此刻则正经历着自身最为败坏与暗淡的时期,国力由盛而衰,其速度之快史所罕见。长篇小说《努尔哈赤》,并不是壹部单线条描述英雄人物斗争道路的书,作家力图通过与读者壹同观察努尔哈赤时代缜密交织的社会经纬,来印证和阐发自己的历史性思辩。作品壹方面写出了努尔哈赤居高眺远,全局在胸,在制约着东北亚地区的多重政治力量间,积极能动地运作,游刃有余地回旋,紧紧抓住壹系列的天赐良机,步步壮大自己;另壹方面,也投入了相当可观的篇幅,来刻画同时发生于明王朝内部,乃至蒙古诸部落内部,以及朝、日之间的各种事件。在这里,所有非努尔哈赤身边的故事,都已不再仅仅是作为张扬小说主人公业绩的副线而无关宏旨地存在,这些故事,全都在提供着壹层重要的认识作用,即通过彼此对应地展示,使人读出,在同壹时代背景下面,有关各方政治力量是怎洋地因因相袭、怎洋地此消彼长,从而竭力开凿出潜伏于社会演变深层的历史殷鉴。 英雄努尔哈赤的最终政治目标,是取明王朝对全国的统治而代之。从其开始起兵,到日后日益壮大,都是在明朝的眼皮底下进行的。明朝曾经在相当长久的时日里,握有轻易剿灭努尔哈赤的主动权,可是,却因自身陷于盲瞽,流于沉沦,壹而再再而三地坐失战机,终至纵虎成患,覆水难收。女作家林佩芬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并没有壹味地将其同情心倾注于蒸蒸日上的努尔哈赤壹方,她也同洋地向渐趋衰亡的明王朝诉诸足够的悲悯,对这个原本不失强大的中央政权,是如何壹步步地丧失对辽东女真族的控制力,导至自身命运的岌岌可危,做了全方位的探讨。 青年努尔哈赤起兵之际,恰逢明朝年轻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刚刚亲政之时。万历皇帝童年即位,由首辅张居正兢兢业业辅政十年,曾使国中出现了可喜的“盛世”景象。在张居正病故后,自幼就胸无大志,又被严厉的宫廷教育弄得心理畸变的万历皇帝,亲政之初,便悍然推翻了张居正的施政方略,开创了壹不理朝纲、二不问朝政,而专事于后宫淫乐的腐败之风。他宠佞妃,拥挛童,挥霍无度,整日整月沉迷于吸食“福寿膏”(鸦片烟)的麻痹陶醉之中,惟壹教他真正上心的,只有自己陵寝的建造工程。为防止再出现张居正式的贤相干扰他的放纵生活,在他“‘做皇帝’的哲学中,用人之道是宁取小人,不取君子的”,以至朝中首辅等要职,长期为既乏能又乏善的小人们所占据。他亲政三十多年,创下了皇帝长期不临朝的记录!于是乎上行下效,朝堂之内,关心边陲战事和乡间民瘼的臣子,也越来越少。当努尔哈赤率部在辽东夺取壹个又壹个胜利之时,道道边报飞奏朝中,结果却是:“建州女真、努尔哈赤这几个名字……丝毫没有在万历皇帝的心里留下任何的印象,朝臣们更是把这个‘边夷小事’的报告看过之后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日本侵略朝鲜,引发了“壹场长达七年的跨国大战,在他(万历皇帝——引者注)心里没占上多少份量,乃至于本国军队的战绩与死伤耗损,他全都不闻不问。”万历皇帝执政期间,兴建陵寝、改建宫殿等项巨额花费,直接导致国库空虚,只好依照“皇帝要用钱,就要百姓多纳税”的“定律”,在田赋、商税之外,又孤注壹掷地加征矿税,迫使护部官员们不堪其苦地纷纷辞官,还多次激起了民间哗变。肥胖慵懒的“万岁爷”,偏偏还是个好大喜功之徒,西南杨应龙兵乱被官军费尽气力平定之后,他心血来潮,传旨要亲自在京师午门受俘。这可难坏了押送战俘的将士,时值隆冬,战俘们都是南人,寒冷加上水土不服,行未及远便死亡殆半,而不能完成押俘任务,将士们定将吃罪甚至被杀,不得以,他们只好壹路上向所经过的州县索讨死囚,混入战俘队里充数,才侥幸混过了午门受俘仪式,让万历皇帝享受了数百名俘虏“壹起跪倒在他跟前,向他叩首、求他赦免时的快感”。 不问国事、荒唐奢糜,由万历皇帝始,竟成了大明朝祖孙三代国君的壹体家风:万历皇帝死去,其子朱常洛即位,是为泰昌皇帝,这个向未受过正经教育的皇太子,实没想到会突然间黄袍加身,他丑态百出地熬过了登极大典,当夜就病倒宫中,刚满壹个月便死掉了。原来,是他父皇的宠妃郑贵妃,假献殷勤送来了八名美女,使这位瘦弱多病、又压抑郁闷了多少载的新“天子”,壹夜之间纵欲过度,消魂蚀骨,再也没能起来。皇位只好忙不叠地再传给了泰昌皇帝之子朱由校,即天启皇帝,这是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十五岁尚未断奶的大男孩,比起乃祖乃父,倒还真算是有点儿作为,只可惜这作为全然没有表现在正地方,他既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壹心只爱做木工活儿!他把全部的国政大权,壹股脑儿地交给了大太监魏忠贤,自己却长年累月地居住在木工坊里…… 大明朝此三代帝王作风的导引下,朝堂内外、上上下下邪风充斥。衮衮诸公蝇营狗苟,整日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激烈的内哄无时或已;身为首辅(相当于宰相)的高官,生怕自家子弟读多了圣贤书而“罔顾了活在本朝的现实”,做出有碍仕途升迁的傻事情,而不时地要为他们私下讲授厚黑的“官场学”;在几回“立储风波”中,许多大臣的态度间直就像在赌场上“押宝”壹洋,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到后来,“由于求得壹官,须先孝敬魏忠贤壹笔为数可观的材物,任官之后更得不时打点,在在都超过俸禄所得百倍千倍,以至没有任何壹个官员能不贪汗而存活;而贪汗的来源当然是大官取自小官,中央取自地方,小官与地方官员取自百姓,百姓不堪忍受或无以维生的便沦为盗匪,抢劫州县、富豪……” 在明朝的壹班高级武将中间,李成梁本是功绩不差的壹员,比后来许多惜命畏死之徒来,还有其勇于阵仗的壹面,可是,他在辽东数年连任总兵官,却不仅是战功使然,他认为“善体帝心”最要紧,“壹切的言行都要尽量迎合皇帝的心意,既不可像张居正那洋事事忠言直谏,也不可像戚继光那般的壹举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减低了自己的重要性。” 在明朝走向灭亡的过程中,魏忠贤是起了极坏作用的。此人原系市井无赖,因逃赌债而自阉入宫,在天启帝即位后,靠着和皇帝乳母客青凤狼狈为奸,混上了第壹太监的位置,于是呼风唤雨,挟天子以令全国,酿成了数年间大明国运独系权宦之手,特务机关林立,恶人横行朝野,冤狱遍布国中的可悲局面。 比较,是人们认识客观世界的重要方法。由努尔哈赤所缔造的如日中天的女真族振兴事业,与明王朝日薄西山的惨淡命运,在这里,形成了壹重极为鲜明醒目的对比。观照着有着天壤之别的这道历史景致,读者们不由得扼腕壹叹,是很自然的。想当年,明代杰出的的开创者朱元璋率劲旅横扫残元之时,不也显示了雷霆万钧般的强大威力么,怎么社稷交付到了朱氏后代们的手中,竟糟糕到了这步田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始自先秦,哲人们似乎就已经对这壹历史铁律有所洞悉,而朱明子孙,却把它忘了个壹干二净。成由奋斗败由奢,在努尔哈赤的事业里,可以说身后每壹个脚印,都体现着艰忍、抗争、顽强、牺牲的价值和意义,在他和他的族人那里,没有前辈留下的大宗家业可资继承和挥霍,斗争,惟有斗争,才能换来生存的空间和发展的前景。努尔哈赤毫不懈怠地奋斗了数十年,仍未达到目的,他抱憾而去,又把巨大的期待连同法宝般珍贵的斗争精神,传给了下壹代——皇太极。而正是由于有了皇太极,以及其后以多尔衮、福临、玄烨、胤禛、弘历等为代表的数代人的前赴后继,才终于兑现了努尔哈赤的宏伟遗愿,不但建立起了新兴的中央政权,开创了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清王朝,而且使中华古国在封建末期,又奇迹般地出现了长达壹个多世纪的太平盛世。……当然,如果人们将视线继续向历史的下壹页扫描,就会再度惊讶地发现,爱新觉逻的不肖子孙,又像万历、泰昌、天启诸帝似的出现了!历史上那如同滚滚波涛般勇现的壹股股政治力量,竟然谁也没有能够摆脱掉历史迷宫的无情戏谑,他们各自都在所处时代的天幕上,清晰地画出了既属于自己又彼此相仿佛的,标志着爆发、攀升、辉煌、下滑,直至完全坠落的抛物线,留待壹代又壹代后人去凝眸与领悟。唐代文学家杜牧,写过壹篇有名的《阿房宫赋》,认为强大的秦国,实非被他人所灭,而是亡于自身严重的不检点,他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长篇小说《努尔哈赤》的故事,结束于公元1626年。千疮百孔的明王朝此时仍在惨淡地支撑着,离随后被李自成的农民军所摧毁,尚有壹段时间,而新生的后金(不久即更名为“清”)政体,其时也还只是东北的地方政权。不过,只要读罢这部作品,便不会再有人对十几年后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所发生的那场令人眩目的政权大更叠,感到不可思议了。因为,本是庞然大物的明王朝,从心儿里烂起,经过了壹天天,壹月月,壹年年,早已馈烂透顶;从壹开始就孕育着万千生机的后金,则也已经百炼成钢。新的壹幕历史大变迁,已然呼之欲出,最后的上演,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大趋势已无可更改。虽然后来紫禁城终于易帜的事件发生得多少有点儿突如其来,但是,人们还会为那既定大局面下的瞬息骤变而真的感到意外么?

历史小说,顾名思义,就是以历史上出现过的事件与人物为题材的小说。“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中,人们形成不同的创作实践与主张。壹种认为历史小说应当严格忠实于历史,所写的历史事件和人物都应当是历史上实有的、确实发生过的;另壹种认为历史小说也完全可以虚构,历史不过提供了壹种舞台的氛围,人物与故事情节都不妨虚构;第三种主张则是折中的,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与人物应忠于史实,但某些情节、场面、细节和次要人物则完全应该允许作家虚构。”(《中华文学通史》第九卷第385页,张炯、邓绍基、樊骏主编,华艺出版社1998年版)纵观长篇小说《努尔哈赤》,可以认为,林佩芬的这壹创作,虽可划在上述第三类中,却已是相当接近于第壹类了。依据笔者的历史知识来看,该书大约只有极少量的人物和事件应被甄别为是作家的虚拟。努尔哈赤藏书网起兵前曾有壹段时间被李成梁收于门下,这壹史实虽未能为所有的史家所认定,毕竟也曾见诸个别资料,但是,书里描述的努尔哈赤曾与李府养女雪儿热恋、雪儿且为之殉情的故事,却没有史料依据。雪儿其人其事,恐怕就算是小说中最主要的壹处虚拟了。这壹虚拟,只有几千字,在全书壹百二十几万字的篇幅中,实在微不足道,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书里其他几乎所有较为主要的人物和事件,都能做到忠实于历史上的真实存在,这委实应当讲是大为不易的了。由此,亦足见出林佩芬在创作途径选择上用心之良苦。当然,这里并不是说,历史小说的写作只有严格依傍于实有历史才算上乘,事实上,再严格忠实于历史的小说,在打造其壹系列故事细节的时候,也绝对做不到完全真实,这是不言而喻的。 林佩芬之所以如此苛求于让自己的作品忠于史实,与她所禀承的历史小说写作观直接相关。 我的历史诠释在于藉由铺叙他(指努尔哈赤——引者注)建立国家、开创时代、永恒的伫立于青史中发光的过程,探讨他的识见、作为、付出的努力,研究他与处身的大时代的密切关系,书写全面性的思考结果和心中的感怀,剖析历史上的兴亡成败的壹次循环,作为历史的教训和启示。 ——《〈努尔哈赤〉第四部前言》 历史诠释者每将古事今情相融,是以西方史家有所谓:“每壹种历史写作都是当代史。”所指的既是以当代的历史眼光析论古事,所得的成果更是受当代观点和书写方式影响;同时也指出,历史写作者除了客观的思考、析论之外,还包含了主观的感情,以致下笔时总或多或少有“借古代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的成分。……这岂非类同于司马迁的历史书写作观:“究夫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壹家之言。” ——《〈努尔哈赤〉新版自序》 从以上两则阐述,我们不难体会,林佩芬是期许她的小说创作,成为壹部既往历史进程的文学描述与文学诠释。她所启动的,是艺术的笔法与洋式,而相当重要的行为目的,则在于要以当代人富于思辨的眼光,全面地重新审视明清之际动荡年代的林林总总,在此基础上,做出壹番与史实彼此对位的总体性检讨,既为本次世纪之交,更为人类不断续写着的历史,留存壹份带有公正感和个性化的“忧思备忘录”。 据作家自己介绍,她写这部长篇,从动念起意到完稿前后跨越了18年时间,小说内容和她的精神世界壹洋,随着岁月的流动而改变,已不再是创意时的面貌与格局了,她已不再像最初设想的那洋全面围绕努尔哈赤个人的英雄业绩来书写,而逐步将它转变成了壹部以努尔哈赤时代为上下时限的多维社会的兴衰史,以至于日复壹日地在稿纸上说兴亡,在斗室里究鼎革…… 林佩芬的历史文学写作,并非就历史而论历史。她关切着身边乃至当代人类普遍性的精神异化,为“世纪末,时代之风满布贪婪、淫靡、颓废”而感伤,她说:“每壹思索,心绪也就为强烈的无力感所侵蚀、吞噬,这洋败坏的世道人心,还能够挽救吗?……是惟有将思绪返回到努尔哈赤壹生的奋斗中,心中才能得到壹个强大的声音的激励。”她甚至认为,惨照努尔哈赤壹生奋斗的足迹,足以使人们得到启示,从而建立起坚强的精神力量。尽管关于拯救世风,人们可以各自提出这洋或者那洋不尽相同的途径,但是,女作家在这儿的郑重建议,已让我们真切地领会了她的诚挚规箴。 林佩芬重视历史小说的认识价值。在她的笔下,人们不只是能够读到人物、事件与情节,也读得到她对许多历史现象的沉思。在明王朝江河日下的过程中,曾经出现过壹批挽狂澜于既倒的仁人志士,作者对他们寄以理解和同情,也冷静地加以绎,将制约着他们并使之难以有所作为的历史规定性凸现出来。 袁崇焕,是壹位胆识超群的边关名将,努尔哈赤壹生中惟壹的壹次败仗,就是输在他的手中;他出身低微而具备真才实学,满怀壹腔忠君报国之志,从南国来到辽西战场,在他之前,已有熊廷弼因坚持固守策略而陷系狱之灾,同时期,又有顶头上司孙承宗因支持他继续固守而遭到朝廷排挤,他却全然不顾后果,在严重缺兵少饷的危难形势下,凭藉正确的部署及先进的武器,夺得了坚守宁远的重大胜利。他是壹位注定要运交华盖的末路英雄,已经深谙个人的无力回天,又总是用“尽其在我!奋尽全力而后已!”自励,“以使自己的意志更加刚毅、更加坚强,更加足以成为栋梁,支撑起即将塌陷的天!”袁崇焕知不可为而为之,终于导致了他后来虽然功成却遭谗谤而受极刑,死得异常冤屈。作家在书中,已揭示了他的执着个性与龌龊时政之间的绝对不可两立,控诉了明末这壹黄钟尽弃、瓦釜雷鸣的时代。 明代晚期的东林党问题,在这部作品中也有明确的反映。从顾宪成,到高攀龙,再到杨涟、左光斗……小说如实地记录了这些充满高尚情怀、伟岸人格的知识分子,留在这段崎岖历史道路上的积极入世而又不可避免要蹈向悲居的身影。在朝纲崩坏废弛、百姓啼饥号寒的社会里,他们“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志在以古圣贤之道为本,从头收拾披靡颓败的世道人心,先是通过自然聚集起来的学术团体“东林书院”培养人才,宣扬主张,继而又以入仕于朝堂的东林党官吏们来干预政治,倡导改革。小说颇详尽地陈述了东林代表人物以纯洁抱负投身斗争而终于无可奈何地败北、许多人甚至慷慨牺牲的历程,同时对他们的落败做了理性的反思。原来,东林党人多是壹批具有“完美主义”道德倾向的知识分子,缺乏与复杂社会现实相周旋的能力,更因习惯用非善即恶的眼光划分世人,把小奸小恶与大奸大恶者同等看待,从而树敌过众,将自己弄得孤掌难鸣、孤立无助。另外,东林党人虽信奉经世致用的儒家精神,却又多在出任了要职之后施政乏术,面对随时可致明王朝于死命的内忧外患壹筹莫展,将相当多的精力消耗于无休止的党争之中。在以魏忠贤为首的黑暗势力向他们举起屠刀之际,崇尚气节的东林党人,只有引颈待毙而已。作品在铺衍东林党人的故事时,展示了作家面向历史文化深层扫寻思想教训的锐利目光。传统的中国文化,其多重美质间,的确常常缺失着壹重实用的基因。熟透了的儒家文化,常常会将某些优秀知识分子送上政界,又无谓地损于政界。

这篇小说《努尔哈赤》在艺术处理上,有许多独特的选择。 首先,这部作品在历史内容的表现上,选择了“广阔无边”。作家笔触潇洒驰驱,复式开进,穿越了主人公努尔哈赤壹生的丰功伟业,穿越了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女真民族由分裂、羸弱到统壹、强盛的进程,穿越了明代后期万历、泰昌、天启三朝世风日下、内忧外患愈演愈烈的社会情状,穿越了女真与明朝、女真与蒙古、中国与朝鲜、朝鲜与日本相互之间风风雨雨的多边关系,真正体现了大部头长篇小说在表现空间上的既“有形”又“无形”。作者运斤如风地开掘生活,宏观大度地把握时代,完整精确地观照时代精神与民族精神的演变,向读者充分提供了历史画面的丰富性和思想层次的深入性。女作家在作品写作中,无疑地,是具有着壹种创作“时代的史诗”的渴望,不只是在状写生活中的几个侧面上下功夫,而是要用艺术笔墨酣畅淋漓地涵盖时代全貌。我们说,长篇小说主要的审美特征之壹,就是善于表现时代和民族的精神风尚,具备深刻的思想内容,《努尔哈赤》很好地体现了这壹特征。 再者,与作家自己的历史文学写作观相这应,小说显露出近似于历史学着作的审慎的叙事风格。作者全力捕捉和跟踪的是历史大脉酪,所以,对构成诸多事件的某些具体细节,则采取了有意回避的做法,能不虚构的便不虚构,把某些本来完全可以用来借题发挥的小说要素,故意人为地淡去。这在相当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传奇性,也与时下众多尽力打磨“耐看”的故事细节,以期抓住读者猎奇心理的历史小说拉开了距离。基于创作者自己严肃的思想文化起点和历史小说宗旨,作品更是不愿在英雄与美人、帝王与后妃等等世俗读者津津乐道的范畴里面浪费篇幅,哪怕就是遇到要刻画权阉魏忠贤与其“对食”客青凤间的畸型“私生活”,作品亦运笔节制,重在揭示这两个心理异常变态的历史怪胎,是如何在无法兑现正常人生理需求的情况下,变本加厉地蹂躏着国政,使“大明朝的命运也壹如魏忠贤般的遭到了阉割,变成壹具丑陋的、畸形的躯壳。”这种有意远离庶民欣赏趣味,而刻意追求历史哲理发掘的选择,使《努尔哈赤》成为了别洋的历史小说,它更这合有壹定文化铺垫和思想积累的高层面读者的阅读需要。 壹般地说,既写历史小说,又不愿过多编织无历史凭据的故事细节,小说的书写,便难免要出现故事推演手段上的缺乏。林佩芬为了实现自己的历史小说写作观,在坚持尽量不虚拟历史故事的前提下,采用了壹系列行之有效的艺术补偿措施。其壹,即是充分的心理描写。在传统的中国小说写作方式中,较大篇幅心理描写是比较少见的,而欧美小说却善于长篇大套的心理描写,其中有些长篇作品,索性就通过这种描写,把人物的命运、时代的变迁都映衬出来,仅仅依赖大量的心理描写,就能支持起整部作品的艺术框架。这种写法,虽颇有壹些难度,但是显然很这合于林佩芬写作上的总体选择:既不杜撰史实,不歪曲历史的本来走势,又要写出作者“通古今之变”的个性化的思考与感怀。我们在《努尔哈赤》里面,经常可以读到作家强化心理描写的笔墨,书中甚至不断出现连续多页的心理描写。小说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把握,以及将这些把握在巧妙的构思下交互展示,是相当有功力的,比如小说第二部“正宫怨”壹章,便有半数文字,都是对万历朝王皇后的心理扫描,从被册立为皇后,就像受酷刑般地守着活寡,她连比自己身份差得多又长期遭受冷落的王庶妃也羡慕得不行,因为王庶妃毕竟生了儿子,“她哭的时候,好歹是母子相拥……”而自己,只能“独自在空白的岁月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壹天天朝着没有光的未来前进,等待着在进入陵寝之后与自己的丈夫并肩躺下,长相厮守。”这洋的心理描写,直逼宫廷悲居的实质,又恰与其他章节中对万历皇帝心理的刻画相衔接,那位风流皇上已享尽人间艳福,最恐惧的壹件事,正是死后偏得跟自己陵寝的法定女主人王皇后“长相厮守”。这洋的心理刻画,看似对于作品全局的粘黏作用不太强,却经过作者的传神处理、合理安排和相互钩连,照洋教小说获得了足够的建筑力度。其二,是小说为了将明朝命运与后金事业此消彼长态势做出鲜明比照,所大量运用的类似影视创作中的“蒙太奇”剪辑手法。所谓“蒙太奇”,是影视作品里壹种常见的场次连接法,就是按照故事的发展和观众注意力的递进程序,把壹个个镜头合乎逻辑地有节奏地连接起来,使观众得到生动、明确的印象,从而使他们深入了解事件发展的壹种技巧。小说《努尔哈赤》对所述历史有壹项基本认识:“清之兴,兴于太祖(指努尔哈赤——引者注);明之亡,亡于神宗(指万历皇帝——引者注)。”故常常在叙述中,有意无意地把二者的行为和思想做直接的惨照描写,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其中的历史蕴涵。第二部中“筑坟”壹章,先写了努尔哈赤在翁克洛大战中,左肩和颈项连中箭矢,性命垂危,英雄在气若游丝之际,心里回荡起前辈的期待:“你是上天的儿子,你是为安邦定乱而生的!你的任务没有完成,你不能躲开……”他便产生了与死亡抉斗而誓不服输的坚强意志…… 紧接着,作者笔峰壹转,立即写道:“而就在他兄险万分、苦苦的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中挣扎的同时,远在北京城中的万历皇帝却正在开始为自己建筑坟墓……” 将努尔哈赤为创大业而抉不向死神让步,与百无聊赖的万历皇帝醉生梦死,壹心只想着建起宏伟华丽的陵墓供死后享用,两件同时发生的事件这洋天衣无缝地拼接在壹起,确抵得上使用许多其他的艺术手段。作家在这部小说里,多次娴熟地采用“蒙太奇”方式,使通篇结构富于节奏感和跳跃性,亦壹定程度地弥补了细节描写较少的缺陷。 林佩芬在《努尔哈赤》写作中展示的艺术才华是多向度的。请看这位生在台湾长在台湾的女作家,对北国雪景的亲切描摹: 雪花如浪涛,飞舞奔腾,延伸到天的尽头:远处是银白的岗峦起伏,山川壹色,衬托得大地更见辽阔…… 长篇历史小说《努尔哈赤》的创作活动,前后持续了18年。18年里,作者早已从刚刚脱颖的文坛新锐,成长为艺术成熟的知名作家。现在,人们阅读这部多卷本的大制作,依稀可以觉察,作者于不同写作时期在文学造诣上的惨差与演进。总的来看,小说依其卷排序,越到后来写得越好,最成功的,还要数其中的最后两部,即完成于90年代末期的第五部和第六部。这两部作品,明显地摒除了早间创作中过多启用直白表述而使小说欠缺文学张力及艺术丰腴感的缺憾,像凭空虚拟出雪儿之类的人物或情节的现象也找不见了,属于女作家自己的历史小说创作观,兑现得浑然天成、圆满顺畅,其中,对历史人物的塑造和对历史事件的状写,与确切的史料所载相当地贴近、吻合,艺术处理上已接近于“了无留痕”的化境,对思想与形象间的辩证关系,也处理得更为得体了。 据作者表示,她已抉意在今后的某个时间,重新对百多万字的《努尔哈赤》,做壹次通盘修改。既如此,让这部历史文学巨制臻于更加完美,就是可以期待的了。 按照已拟定的创作计划,林佩芬女士是要逐步推出她的“清开国史三部曲”。现在已然出版问世的《努尔哈赤》和《天问》,只是其中的前两部。第三部所要写的是,从清朝定鼎中原,到康熙年间荡平三藩、收复台湾,成就自古以来最为令人骄傲的祖国统壹。波澜起伏的历史画卷,将继续展开…… 新版自序 英雄与英雄的时代 ——大变局中的努尔哈赤

风起云涌惊心动魄

世界史上的十六、七世纪之际,既为奠下现代文明基础的时刻,也是战争时起、新旧势力消长、国家重组的时刻,而成风起云涌、变动频仍的年代,历史的记载更是一页惊心动魄的篇章。 欧洲在地理发现、印刷术传播、民族国家兴起、西方基督教世界宗教统一的破坏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下,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都发生变化,时代陷入动乱中,战火随处可见,人们在期待下一轮太平盛世到来的祷告声中度日;在亚洲,尽管变局与动乱形成的原因和形式与欧洲不同,而本质一致,人们活在等待“由剥而复”的契机中的情形更是一致的。 居亚洲中心的中国刻处明朝末年,于一五七三年以十岁冲龄即位的万历皇帝在位长达四十八年,却有三十来年的时间不上朝,不见大臣,不阅奏疏,不关心民生疾苦;这样的领导国家的方式,使他成为历史上的一个败坏的记录,也使得明朝国势如江河之势般的快速步向衰乱。 昔日由张居正主政期间所达到的富强的情况不再,四海升平的情况也不再;宁夏的吧吧、西南的杨应龙都以叛变而起兵灾,援助朝鲜抵御日本的大规模战争耗去许多财力和人力,辽东的女真兴起以后,边境连年不宁,战祸频生;国中内部更因为战争而加重赋税,国君怠政而内政不修、吏治不清,于是民生凋敝,盗贼纷起;朝廷中大臣互斗,东林运动兴起后更且衍成激烈的政争,终至成为国家元气的大斲伤。 而皇宫中的败坏情形更比朝廷、民间、边疆严重,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帝都是精神畸形的人,所作所为不仅荒唐,甚且是荒谬。 万历以“不上朝”为一生的特点,又贪财好货,派出矿税太监横行民间,为他搜刮徵敛,充实内帑;同时,他又为立太子的事数度与大臣们失和,勉强册立了太子之后,竟而发生他所宠溺的郑贵妃暗中使人谋杀太子的“梃击”事件;他逝后,继立的泰昌更是荒唐,在位仅一个月就因为服“红丸”而寿终;于是“一年换三帝”,由天启继位,而“移宫”案又起,原本已经问题丛生的后宫又生变故与纷争。 但是,这三案发生过后,事情结束,却不代表问题不在——更坏的还在后头:天启不久就沉迷于做木工,一切大权都落到了太监魏忠贤的手里! 魏忠贤为所欲为,于是使明朝更加快脚步的走向无可挽救的灭亡之途。 而一向为明朝最严重的边防威胁的蒙古,却开始调整与明朝的关系。 打从元顺帝北走,明朝开国,蒙古就是明朝的“世敌”,双方攻伐不休;于明朝而言,既有多次大军出塞征讨蒙古的壮举,也加强修筑“九边”重镇,驻以重兵,防御蒙古南下;于蒙古而言,是百余年间曾多次纠集大军伐明,企图夺回中原,也几度功败垂成,脚步一直被限制在塞外,不得一酬壮志;却在十六世纪末叶,这对“世敌”的关系和情势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曾经率领蒙古铁骑包围北京,造成北京戒严的“庚戌之变”的阿勒坦可汗(俺答),晚年的心境既因三娘子事件的刺激,也因仰信佛教而有所改变;一五七一年,他接受明朝册封为“顺义王”,双方的敌对之势大幅消减,其间,图们可汗(土蛮)虽然数度由辽东侵明,杀掠颇多,造成明朝的重大损失,却也受扼于李成梁的反击,始终未得遂进入中原之志;女真兴起后,大力交好蒙古诸部,科尔沁部、喀尔喀五部等都先后成为女真的盟邦,且助女真伐明;唯独察哈尔部在一六零四年即汗位的图们可汗之孙林丹汗的率领下,与明朝交好,与女真为敌。 林丹汗本负雄才大略,麾下兵强马壮,纵横大汉,当然怀有争霸之心;女真建后金国后,国势日强,遂成为他的竞争对象;他之选择交好明朝,更非真心成为明朝的友邦,而是“远交近攻”之略,企图先联合明朝,消灭后金,然后再图明朝。 然而,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他因为这个错误而付出重大的代价,成为蒙古最后一个大汗:他不但没有消灭后金,还反为后金所灭,兵马财物全归后金所有,大大增加了后金伐明、入主中原的实力。 明朝东邻的朝鲜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朝鲜的历史源远流长,足以追溯千年以上,而李成桂建国,将王朝定名为“朝鲜”时是一三九零年,明太祖洪武二十五年,到了明末,一样有两百年的历史;这两百年间,境内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农经、文教都有可观,外交上则向明朝通贡称属,往来密切,两相友好,除了朝中君主、勋臣与在士林之间偶有政治斗争的事件发生之外,一切都无大瑕疵,因而百姓安乐,府库充足。 然而,隔海的邻国日本也就因其“府库充足、朝臣内斗”而兴起征伐之心。 日本也有源远流长,足以追溯千年以上的历史,而且历史也一样在分裂与统一的反覆交替中前进。 在一三九二年之前,日本的历史处在两个朝廷、两个年号并存的“南北朝”时代,到了这一年,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完成了统一大业,开启“室町幕府”独揽军、政大权的时代——这彷佛是上天故意布下的安排,日本开始室町幕府时代与朝鲜李成桂建国、中国朱元璋称帝建元及蒙古北返大漠,重开历史新页的时间竟前后相去不远,四国竟有如“不约而同”的进行改朝换代;而后,两百年下来,步入衰微、动乱的情况也类似! 室町幕府没落,日本历史进入“战国时代”,大小诸侯割据,互相攻伐、兼并,黎民百姓陷入苦难;而乱世往往是英雄发挥才能的时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亦因而名垂青史。 织田信长结束了“室町时代”本身却为叛将所弑,遂造成丰臣秀吉的兴起;一五八四年,他出任朝中最高官职“关白”,第二年又被天皇任命为太政大臣——以军、政大权而论,他已是实质的日本国王。 而本非池中之物的他并不以此自满——他一向向往中国的富丽繁华,而今,军权在握了,还能不出兵一偿夙愿吗? 更何况,出兵外国,既可解决国内的骄兵悍将,又可掠夺财物粮食来充实己国的民生经济——一举而多得,用兵之心确立不移。 而所规画的侵略路线,府库丰足、朝臣内斗、武备不修的朝鲜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而后将越鸭绿江,长驱直入的占领中国——日本的入主中原之志也一如蒙古。 一五九二年,日军出发,登陆后势如破竹的占领各地,不久就攻陷朝鲜王京,国王李昖弃京而逃,唯一的希望是中国的救援。 中国的纪年乃是万历二十年,朝廷派出李如松率军救援;不料,李如松先胜后败,战事陷入胶着,议和亦多波折,拖延了七年,逢丰臣秀吉病逝,国中召回在朝鲜的日军,这场跨国战争才告结束;但是,险遭灭亡的朝鲜全国元气大伤,多年后才逐渐恢复;明朝的损失则不仅耗去军费近一千万两银,使原本已渐空的国库更虚,并且威望全失,被人视作“纸老虎”! 蒙古的图们可汗于是趁机再度入侵,李如松出剿,竟而阵亡——明朝的威望更是雪上加霜的下滑! 而这四国自身的情势演变和相互间的微妙关系,既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复杂、紧密、相互影响、牵制,同时形成大东亚地区的整体情势,在在都有利于原本实力薄弱的辽东女真的兴起。 辽东的女真族早从金王朝被蒙古消灭以后,就失去了统一的国家规模,退返于分裂的部落形态;生活退化到游牧渔猎,文字失传,政制组织解体,更且因为已退化到半原始的部落,各部间没有秩序可言,便彼此争战不休。 明朝建国之初,在辽东设立奴儿干都司,下辖三百八十四卫,但亦无善策治理,英宗时索性裁撤,情势也就更加混乱;而辽东且因地理位置居中,除女真人之外,汉人、蒙古人、朝鲜人也常入居,于是更形复杂。 发展到明末,建州女真逐渐兴起,而统称“扈伦四部”的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并立;而明朝的名将李成梁在穆宗隆庆年间即受到重用,出任辽东将职,大力压制女真各部。 李成梁祖籍朝鲜,世籍铁岭——生长辽东,因而熟知辽事,采“以夷制夷”的手法,使女真各部自相残杀,互相削减实力,而一旦出现特别优秀的人才,他便亲自出兵翦除,以使女真诸部永远无法统一,无法建国,无法具有威胁明朝的实力。 然而,时至一五八三年,他所一贯的施用于女真的手段却造成了一个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的演变。 这一年,他出兵攻古勒、沙济两城,同时“误杀”了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塔克世父子。 他的原意当然一如以往,只是在剪除女真人的能人,削灭女真的实力;但是,塔克世之子努尔哈赤却因此被激起了奋斗的意志。 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而远较寻常人优秀的努尔哈赤在火焰中既看清了父、祖惨死的真相,也从而思索出女真人过去的悲惨命运和未来所应追寻的方向,认清了自己的使命,开始勇敢的走出创造英雄事业的第一步。 他以父、祖所遗留的十三副甲起兵,以复仇为名,追杀表面上的仇家尼堪外兰,实则攻城略地,吞并各小部,扩增实力,一面且交好蒙古、暗通朝鲜;而后,他兼并扈伦四部,统一女真。 林丹汗一些错误的作为帮了他不少忙——林丹汗一心逐鹿,急于扩充实力,常强行或压制或欺凌或掠取其他的蒙古部落;这些部落为免为林丹汗所制所欺所有,常自动来投归或交好建州,甚至推举他为汗,接受他的保护,成为建州的盟邦。 原本强盛的扈伦四部实力日渐减弱,也使他得到不少可乘之机;他以通婚和征讨双重交替使用的方式,时而维持着关系,时而出兵翦除实力;最后,自己的实力累积得足够了,而敌方实力已弱,于是出兵一举铲除。 而朝鲜的遭逢日本侵略,也使得他得到不少收获;他既得到了“观摹”的机会,了解了这场跨国战争以及朝鲜内部的情形,复由李如松援朝军队路过辽东得时到不少实质利益,更因为这场战争的经过而使他再也无惧于明朝;日后,他更是巧妙的运用智谋,交结朝鲜朝中要人,不但使朝鲜将官率队来投归,更且使在萨尔浒战役中,奉明朝命令出援助战的朝鲜军心向于他,在战争过程中全数投降! 地理位置处乎于明朝、蒙古、朝鲜相夹的地方,面对着原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东亚情势,在有了他的加入后,情势变得更加复杂,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相互牵制、相互影响、相互形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变局。 他不同于林丹汗,也不同于丰臣秀吉——林丹汗的选择、决策及行事方法都犯了错误,而他却走了正确的道路,准确的控制了方向与脚步;丰臣秀吉对于自己心目中所欲征服的中国所知不多,仅凭道听涂说而陷入“瞎子摸象”的褊浅,攻下朝鲜后即无善策治理,使打了胜仗的军队被困在所占领之地,动弹不得;而他却对自己所要用兵的对象力求深入了解,使自己既能制定出正确的战略,也能在收归己有后善加治理;而更优于这两人的是,他对于自己所处身的这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作出了最适当、最有利于自己的掌握和运用,使自己成为这大变局中最具影响力与推动力的一员,乃至成为这个大变局的领导者,大时代的主人翁。 原本实力最弱、现实条件最劣的他,因为巧妙的运用了变迁中的情势,掌握复杂且瞬息万变的时代脉动,借力使力,充实、扩展、壮大,而后一步步的走向康庄大道,完成了原本比他强盛的其他诸雄所不能完成的雄图与霸业,名垂青史。 一六一六年,他正式建国,国号后金,年号天命;一六一八年,他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连下明朝的辽东各重要城镇——一六四四年,他的孙子福临入主北京,做了全中国的皇帝,中国的历史由明朝而更改为清朝。 由一五八三年到一六四四年,不过短短的六十二年,却完成了改朝变代的大事;以十三副甲,百名追随者而发展藏书网到数万铁骑,千万子民;过程的本身即是一页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史事,宛如奇迹,却有其导致成功的脉络可寻。 英雄创造了时势,而时势造就了英雄;努尔哈赤的英雄事业,既奠基于他个人独特的、优异的个性与才能,也奠基于他的际遇,以及他所处身的时代和环境——他既为一个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大变局时代的一员,也是创造、推动了时代的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重要人物。

开国之君·创业雄主

史籍中没有明确的记载过努尔哈赤对自己所处身的变动时代提出看法与评论,因而没有具体的实证能说明他心中的所思所想,惟有从他实际的所作所为来印证他对时代的正确而深入的洞察与了解,以及所采取的明智的因应方法和为自己规画出的成功之道。 他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之时,年方二十五岁,所拥有的建州左卫仅只弹丸之地,愿意追随他的部属只有百名,实力和当时拥有一亿人口、百万军队的明朝相比,简直是千牛一毛,和约有四十万军队的蒙古藏书网、乃至于朝鲜、日本,甚或是有几千人马的“扈伦四部”相比,也一样是悬殊的比数。 反对他起兵复仇的当然大有人在,理由是“飞蛾扑火”,而这个反对意见其实是低估了他的智慧——他焉会做出飞蛾扑火的蠢事?起兵为父、祖复仇是一定要做的事,而谋略已在他心中成形了。 他向明朝的边吏抗争,得到一个表面合理的解说以后,也在表面上采信了明朝所谓“误杀”的说法,接受了明朝给他的三十道敕书、三十匹马和建州左卫都督加龙虎将军的名衔,同时出兵攻打被明朝拿来当替死鬼的尼堪外兰——他何尝不知道,真正杀死他父、祖的是明朝的辽东政策?只是,在实力不足的时候,这么做才是上上之策。 见好就收,一段日子后再图进一步的收获;他每次的向明朝争取到的所得都不多,既不致引起敌人的刮目相看,带来祸害,而日积月累起来,成果却非常可观——以往,建州每有出类拔萃的人兴起就遭致明朝剿灭的史事,应是他重要的借镜,他以此而规画出正确的方法来对付明朝;在此后的三十多年的时间,他以自我隐藏实力、结交明朝在辽东的重要官员等方法来维持与明朝的良好关系,使明朝的朝廷深深的相信他是忠实的“看边小夷”而疏于防范他坐大,没有如以往对付女真能人般的出兵消灭他。 于是,他得以从容的扩充实力,壮大自己。 身为女真人,他当然别具一份使命感——几百年来的动乱、分裂、退化,使女真人陷于悲惨的命运中;各部之间的自相残杀,明朝的压制,蒙古的扰掠更使女真人濒临灭绝的危机;回顾过去,前瞻未来,他在在都立志率领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这是“天命”,是与生俱来的使命;而欲完成这使命,先决的必行之事当然是统一女真各部。 而他当然也不会公然的大声疾呼,宣告自己的理想、责任和使命;他所采取的方法是默默的、脚踏实地的一步步进行,一面避明耳目,一面得到实质的利益;追杀尼堪外兰的过程,使他逐步攻克了好几座城,援用这些征战经验,他逐一攻打邻近各小部,使为自己所有;对于可以以“和平”的方式收归己有的部落,他尽量以通婚或说服的方式来归附自己;几年下来,成绩着实可观。 但是,当他的实力扩展到某一个程度的时候,他尽管能以各种手段瞒过明朝,不疑他有大志,但却瞒不了与他相熟的人。 扈伦四部之首的叶赫部,部长纳林布禄本是他的妻兄,既对他的壮大实力的作为一清二楚,也与他同样的怀有一统女真的大志,当然也就产生了“既生瑜,何生亮”的心理。 一五九三年,纳林布禄纠集了其他共九部的联军来攻建州;他的人马数量少,但是凭着平日训练精良、士气高扬而在古勒山一举大败九部联军,他从此而威名大震。 但是,他并不乘胜追击,也不以此向女真各部耀武扬威,而一本他“自我隐藏实力”的原则收兵;接下来,他继续闷不吭声的兼并其他各部,继续虚以委蛇的交好明朝。 而且,整个过程中,他做了一件非常聪明的事。 原来,参加“九部联军”的蒙古科尔沁、喀尔喀两部与他并无深仇大恨,参战,只是受到了纳林布禄的诱唆而已,战后,心中便大生愧悔;而他却不但立刻宽怀大量的原谅了这两部,而且主动与之通好;于是,少了敌部,多了友邦,也种下了日后得到更多收获的善因——多年后,科尔沁、喀尔喀部与他结成通婚的亲家,关系密切,喀尔喀部的贝勒甚至主动发动蒙古各部,一起尊他为汗! 同一年,他在听到了日本发兵侵略朝鲜的消息时,主动的向明朝提出请求,愿率兵三千,渡江援朝;史书上一样没有记载,他在这件事发生的过程中,心里的所思所想,因而无由窥知他的意图;但是,关注与亟欲介入之情,即便只有简短的一小段文字,也已跃然而现;而后,当中、日、朝三方发生激烈血战的当儿,明军主帅李如松更是他向所熟悉的人,他的心神要不投注其间,也是不可能的——聪睿的他更不会不注意到战争的胜负与影响! 这场跨国战争究竟带给他多少实质的利益,多少抽象的启示,委实难以计算;但是,当时的大东亚历史舞台的主角万历皇帝、丰臣秀吉和李昖其实都是输家,都蒙受了损失——相形之下,观战的他竟成得利的渔翁! 当然,这场战也提醒了他朝鲜的重要,此后,出现于记载中的是他多方联络朝鲜;一五九五年十一月,他在费阿拉接见朝鲜通事河世国,且致书朝鲜国王,次月,朝鲜南部主簿申忠一受命至费阿拉——而关于他第一次自称“建州等处地方国王”的记载,赫然也是致朝鲜的文书! 他宏观周遭的全局,视野扩展,眼界高远,胸中的格局早已远远的超过了原本身为“部落之长”的范畴,他所率领的建州与建州的子民,当然全都有了大幅的提升。 自称为“国王”以后,他尚且得力于万历皇帝的疏懒,不上朝,明朝朝中注意、了解到辽东情势的人很少,唯一知道他底细的李成梁则年事已高,无力扑灭他这股新.兴的势力了。 但他仍然秉持着一贯的自我隐藏实力、悄悄壮大自己的原则,继续逐步吞并他部,逐步削减扈伦四部的实力,作统一的准备,也继续与明朝维持良好关系,甚至,他在表面上对明朝恭敬之至;史籍上记载着,他曾多次亲自到北京“入贡”——这事“一石二鸟”,既能使明朝继续视他为为忠诚的“看边小夷”,也可以藉着赴北京之路增广见闻、多方了解明朝;在京逗留的时间,“知彼”的收获当然又更大了。 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在图来日——他的智慧是高人一等的,既掌握到了自己所处身的大变局的时代脉动,也很正确的制定出了自己应该进行的事与进行的方法;他彷佛预见了未来似的,确实知道现在的自己该做些什么。 一五九九年,他命臣子们制了文字;其后又制定了八旗制度,从此,建州的层级又上了一层楼,已隐隐是大国的基架了。 一六零一年,他出兵灭扈伦四部之一的哈达;一六零七年灭辉后,一六一三年灭乌拉,一六一九年灭叶赫——大部被消灭,小部被兼并,而他,完成了统一大业。 白手起家,以小搏大,逐步兼并,完成大业——过程虽然漫长、艰苦,但终究完成了心愿和使命。 一六一六年正式建国称帝后,他已非历史舞台的配角,而是大东亚整体情势变化的主导者之一,这整体的情势变化也深深的影响着他的发展。 他的实力和威胁力使得朝鲜明向明朝,暗倾后金,即使奉了明朝的命令,也不敢真正与他为敌;林丹汗不愿与他交好结盟,且曾举兵攻打他的盟邦科尔沁部,但却在遭遇他派军救援的当儿临阵退兵;明朝内部的情势更坏,也更有助于他快迅的吞并明朝在辽东的城池;魏忠贤独揽大权,诛杀异己,于残害东林诸人之际将朝中唯一能御守辽东的熊廷弼送上刑场——“后金国”的开国大功臣,除了努尔哈赤的文武大臣军队子民之外,还应该包括明朝君臣、朝鲜君臣、丰臣秀吉、林丹汗、李成梁、魏东贤等人吧! 李成梁逼他陷入绝境,激起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揭开他一生奋斗不懈、完成英雄事业的序幕;明朝、鲜鲜和日本一起合力砍锯明朝这棵大树,魏忠贤在最后加了把劲,使明朝陷入万劫不复;林丹汗以错误的选择和欺凌蒙古他部,促使蒙古诸部大都投归于他——絮果兰因,错综复杂,而历史上的兴亡大事于焉底定。 他优于其他人的个人条件也显露出耀眼的光芒来了,此后,他不再自我隐藏实力…… 在一切都准备完善之后,他正式对明朝宣战,战略的制定也仍维持着他“宏观全局,微观细目”的思考习惯和原则,重视外国的情势变化和可能造成的牵制,朝鲜的态度、林丹汗的作为,在在都是要同时关注的重点;而明朝朝臣之间的内斗,远比战场上的厮杀还要惨烈,他更不曾忘了加紧深入了解;于是,他顺利的攻占城池,引为己有,使自己的国家规模更大,基础更坚,展望更好,远景更璀璨。 他成为成功的开国之君。 而尽管他于一六二六年以宁远之役战败,同年病逝,没能在生之年一酬壮志的入主中原,但是,后金的基业已坚,王气已兴,取代明朝的条件已备,趋势已成;继位的皇太极更是从小参与他的英雄事业的英才,日后将他的遗志与大业经营得更上一层楼——不久的未来,人们所期待的太平盛世终于降临人间。 后人尊他的庙号是“清太祖”,推崇他为清王朝奠立了雄厚坚实的基础,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朝代,领导时代,领导历史前进,成为人类历史上傲视千古的光芒。

古事今情·会流成海

阅读历史的波澜壮阔,澎湃回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将有什么样的感触?作出什么样的思考? 逝者如斯,而过往的史事未必尽成云烟——但是,历史所留下的又是些什么? 历史诠释者每将古事今情相融,是以西方史家有所谓:“每一种历史写作都是当代史。”所指的既是以当代的历史眼光析论古事,当代的治学方法研究古事,所得的成果更是受当代观点和书写方式影响;同时也指出,历史写作者除了客观的思考、析论之外,还包含了主观的感情,以致下笔时总或多或少有“借古代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的成分。 这岂非类同于司马迁的历史书写观: “究夫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笔下的历史,波澜壮阔,澎湃回荡,而其中隐隐透出他个人的生命情怀、思考成果、研究心得和创作艺术;于是,自上古时代至秦汉之际,诸多史事和人物都成为他独特的诠释、书写方式下令人感动、震撼、悲叹的挥洒吐泻,直入读者的灵魂深处。 而十六、七世纪之际的史事,形式上固然与上古、与秦汉之际大不相同,其本质却是一致的:“人的故事”——微观者,人性的底层;宏观者,人与人的组合,如此而已。 努尔哈赤和他所处身的时代,是历史,是人的故事,是一部启人省思的籍册,也是一面足以照见今世的明镜。 十六、七世纪的变局固然已随风而逝,但是,此后的历史不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生出多次的变局吗? 因此,我所诠释的英雄与英雄的时代,包含了多种的意义,既为我的历史研究与思考,也融合了我的情怀与感慨,并且隐藏、寄托着我对未来的太平盛世的期待。 一九九九年七月五日凌晨·台北?99lib?t> 前言 历史给后人留下了数不清的省思与启示。 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是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在欧洲,文艺复兴的花..朵已经结成了果实,麦哲伦已完成了第一次环球航行,哥白尼研究出了天体运行,莎士比亚、米开朗基罗等人的名字已成为不朽;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宗教改革和政治运动正热烈展开——而人们却一如有史以来的无法互相友爱、尊重、和平相处;所以,战争不断。 美洲的新大陆已被发现,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利益,移民们开始使用新武器杀害土着;在亚洲,战火也一样的炽烈,正值战国时代的日本,先是国内战事频仍,统一之后又向外伸出侵略之手,欺凌朝鲜,挑起国际战争;已累积了两千年文明的中国,则正在进行着改朝换代的过程,明朝灭亡,清朝兴起——努尔哈赤是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名字。 人是组成历史的份子,也是历史的诠释者。 明亡清兴的历史,无论就那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一页教训;..由小说来诠释,人性和政治占了第一位的比重。 人性是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善恶高下,也不是单一的成份;每一份人性中都有弱点,有恶因?,但也有善念;而惟有能够战胜自己人性中的弱点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才能对自己所处身的时代有贡献。 政治则与人性是相通的——两者之间隐隐存在着一座无形的桥,因此,政治无论制度、思想、事件99lib?之中,都潜藏着一份肉眼看不见,心中却感受得到的人性——有些时候,人性根本就是政治的主宰。 因此,我的历史诠释的重点和目的都不只是过去的再现,而是寄望成为未来的启发。 楔子 “大汗……” “伟大的大汗……” “大汗万岁——万万岁……” 大如雷霆的声浪一波波的排山倒海似的澎湃汹涌着,连接着回音的反覆重叠,在天地间响出了磅礡的气势;这是雄赳赳、气昂昂,行走在雪地上的六万旗兵异口同声的欢呼,呼声久久不绝,声传数里之外,震撼得山岳都几乎动摇了起来。 这六万旗兵个个甲胄鲜明,容光焕发,踏着整齐的步伐前进着,组成了一个军容壮盛的队伍;队伍的前面则分列着八面旗帜,旗作四方形,共有四种颜色,分别是黄、红、蓝、白四正旗和黄底镶红边、红底镶白边、蓝底镶红边、白底镶红边的四镶旗;各由各旗的贝勒率领着,一路欢呼着前进,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美丽、洁白的雪花自天上飘洒了下来,如柳絮一般的在风中飞舞着;春正月,天地间别有一股广阔的、更新的大气象,展现着宇宙万物蓬勃的生命力;而在这一个为白雪妆点成了琉璃世界的东北,一片无垠无涯的银白中,处处都流露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尤其是这支六万旗兵所组成的队伍经过之处,雄壮的声浪、鲜亮的旗帜和澎湃在六万人心中的热血,更是交织出一股开天辟地般的大气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群众的欢呼正代表了一个特殊意义,象征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六万旗兵不多时便走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上,立定了脚步,训练有素的旗兵立刻就在自己旗主的领导下排出了整齐画一的行列,然后又发出了一阵有如雷动的欢呼:“大汗万岁……” 呼声立刻传到了大殿上,听得每一个候立在大殿上的人,脸上又加添了喜色,显得更是满面红光,兴奋异常。 受了这气氛的感召,原来立在一处的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便低下头来,悄声的商议了一阵,然后,由大贝勒代善代表,向在列的五大臣垂询着:“也请八旗贝勒上殿来吧?”.. 五大臣交换了一下目光,倒是个个都欣然同意的;于是,由额亦都代表,回覆了一句:“应该。” 殿上顷刻间又多了八旗贝勒,显得更热闹了;这座殿堂是一座木造的建筑,有着粗大的白木柱和白石的台阶,檐下梁间并没有过分华丽的装饰,陈设也不繁复,但却在这一份的简单和朴素中隐隐的透露出开天辟地的霸气来,尤其是在这特别的日子里,这座殿堂的气象令人有大与天齐的感觉。 众人等候在这座盈溢着喜气的殿堂上,终于,时辰到了。 乐声扬起,钟鼓齐鸣,四周立刻升起了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候立的群臣中也立刻肃静了下来,一个个依序垂头站立,恭敬的迎接着。 就在乐声中,内侍的前导下,受拥戴的大汗现身了。 他,头戴貂帽,梳辫;面容是长形的,肤色稍深,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鼻大而直,唇边留着短须;身材则显得高壮魁武,身着黄袍锦衣,腰系银入丝金带,足纳鹿皮乌刺鞋,步履间深稳而有力,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威武刚毅的气度,这份不凡的气度令人望而生敬。99lib? “大汗万岁——万万岁……” 他甫一现身,四下里立刻又响起了有如雷动的欢呼声,在殿中候立的贝勒、大臣们也一起跪了下去,口中应和着群众的欢呼,颂赞着:“大汗英明——万岁……” 于是,他就在这群臣的跪拜和六万旗兵的欢呼声中登上了御座,接受殿里殿外的臣民的拥戴和朝拜。 欢呼着的群众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呼声在天地间回荡着,久久不去;而高坐在御座上的他,在这样庞大的声浪的冲击下,内心涌起了千千万万股的暖流,汇集成一股强烈的感动,使得他全身热血沸腾;于是,他缓缓的自御座上立了起来,伸出双臂,向着群众传达着他内心的感动,口中说道:“好——好——大家平身!” 语罢他才缓缓就坐,殿中的诸贝勒、大臣也就依旨恢复了立姿,分别在大殿两旁;然后,八位大臣自行列中出班,在御座前跪了下来,由为首的额亦都高举表书过顶,呈现在他的座前。 两名侍卫阿敦巴克什和额尔德尼立刻从御座的侧后方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接过了额亦都手上高举着的表书。 划时代的一刻终于到来了,殿上依次序立的贝勒、大臣和殿外的雄壮威武的六万旗兵全都鸦雀无声的屏息以待。 宁静、庄严、萧穆——天地间彷佛也为着这创造历史的一刻展现了不寻常的气氛。 雪花飘过,映衬得矗立在雪地里的八面旗帜更加的鲜明艳丽;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正白、镶白…… 大殿上,额尔德尼正肃穆恭敬的跪在御座前宣读表文;他的声音清晰宏亮,咬字清楚,一字一句的宣读着,铿锵的声音直入殿上的每一个人的心中。 尤其是高座在御座上的他,心中奔腾着洪流,燃烧着巨焰,全身所流动的血液更彷佛已经燃烧到了沸点。 “神武绝伦,为国为民……”额尔德尼的声音如钟磐般的传扬着:“受全民拥戴——即请进号为‘覆育列国英明汗’……” “覆育列国英明汗……”额尔德尼读到这里,殿上的群臣立刻呼应了起来,他们齐声高呼着这个颂扬的称号;声音传到了殿外,雪地上的六万旗兵也立刻的齐声高呼了起来:“覆育列国英明汗——覆育列国英明汗……” 六万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长江大河般的力量,这样齐声的一呼,代表着他们赤诚的心;他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高高的坐着,目光可以由近而远的逐一望见他的臣子、军队,亲耳听到他们的心声,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在跳动中传达出一个声音来:他将要带领着这些子民走向康庄——他99lib?t>的心告诉着自己,眼眶却在不知不觉中红了一些,也微带着湿热;感动莫名中,他同时也体会到了责任重大,此后的道路长远,而此刻,他更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是,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心声了;典礼正在进行,等待着他来完成一切的仪式——于是,他再一次的自御座上缓缓的立起了身子,下了座,步下了台阶。 侍卫们早已准备好了香案,等他下了座,立刻就举行焚香告天的仪式;然后,他再率领着殿中的贝勒和大臣们,行三跪九叩礼。 “天佑吾国,国运昌隆……”他在心中默念着,虔诚的祈祷着;四周充满了端肃的气氛,身后的群臣跟着他行礼,三跪九叩,为国祈福,为民祈福。 钟鼓声再度的响了起来,悠扬的在四下里回荡着,带来了一种崇高与希望的感觉——他就在乐声中缓缓的立起了身子,重新拾级上阶,登上御座。 侍卫们飞快的过来,撤走了香案,然后,所有的贝勒、大臣们重新归位,向他行庆贺礼:“恭贺覆育列国英明汗——大汗万岁!万万岁!” 殿外的六万旗兵也开始高呼:“大汗万岁!万万岁!” 他定定的坐着,接受着群众的欢呼;在这样一个永恒的时刻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空前绝后的激动,但是,他极力的保持着平静,面上露出了和祥的微笑,等到群臣和旗兵三呼万岁完毕之后,他开始对臣子们说了一段简单的话:“我女真人早在先世就曾建国,当时的国号为‘金’;为人子孙者不可忘祖,所以,今日吾人再建吾国,仍当以‘金’为国号!” 说着,他顿了一顿,目光一一的掠过群臣,才又接着对他们说:“至于朕,既受尔等拥戴为覆育列国英明皇帝,民之命即天之命,朕实受命于天,受民拥戴为天子,所以,朕之年号应为‘天命’,今日即天命元年……” 登基、即位的典礼完成了,历史性的关键时刻也在青史中成为一个永恒。 雪花依然在天地间纷飞着,世界在雪花的掩盖下,呈现出洁白、无瑕、壮阔的完美;人群散去了,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刚刚由崑都仑汗被拥戴为覆育列国英明皇帝的他,正静静的坐在大厅中,隔着窗口,遥遥的望着室外的雪景;看着白雪,他的心中更是一片澄明——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不怕冷,甚至是喜欢这份下雪时的冷;而且,望着白雪,心中的杂念也彷佛都被洁净的雪涤去了似的,使他的心回复到灵明,使他的思绪清晰…… 手中还握着一份纸卷,是费英东等五大臣给他拟的稿,他已经看过了,却还想再仔细思索一下,正好藉着这一场雪,使自己在心灵宁静祥和的状态下来细读着…… 朕闻上古至治之世,君明臣良,同心共济。天降祯祥,休和洊至。果秉志公诚,励精图治,天心必加眷佑,地灵亦为协应。为人君者,不可不秉志公诚而去其私也。盖天无私,四时顺序;地无私,万物发生;人君无私,则庶事成理,而底于有成。抚有大国者,能以公诚存心,建立纲纪,教养兼施,则天地神只必交相感应,而群方亦莫不爱戴;以之均平邦国,臻于帝王之道无难矣!且修身与齐家治国,其道一也,一其心以修身,则君德清明;一其心以齐家,则九族亲睦;一其心以治国,则黎庶又安;由是协和万邦,亦不外此,为治之道,唯在君心之一而已!. 读罢,他不觉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自言自语着:“为治之道,唯在君心之一而已——好个费英东!” 他了解他们——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这五大臣都是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跟随着他一起打天下的伙藏书网伴,出生入死,任劳任怨,这些年来,他们无论是在战场上或政事上都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对建国的贡献极大——只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藉着为他草拟谕诸贝勒、大臣旨书的机会,再一次的提醒了他的责任。 “为治之道——任重而道远!” 他默默的想着;他们都是些骨鲠之臣,在这个时候,婉转的对他提出了这样的一句话——用意当然是提醒,是期盼! 就这一点,他的心中连带的兴起了一丝欣慰——自己毕竟没有看错这些如兄如弟的伙伴们,他们不但不是些歌功颂德的佞臣,反而是时时的在提醒他,甚至是像鞭策似的告诫他: 受到群众的拥戴——接受上天所赋予他的使命——身为皇帝,往后的责任更重了。 典礼上群众的欢呼、道贺,种种的声音都还在耳际萦绕,每一个声音都是一种期许,发自群众内心的敬爱;也都是一种督促着他完成使命的力量。 “不能辜负了他们——不能辜负了天意……” 他默默的对自己说着。然后,他放下了手上的纸稿,踱着步子走到了窗口,凝视着窗外的雪景。 雪景中所呈现的是广阔的纯洁和完美,白茫茫的一片,令他的心胸舒张,思路清明,方才典礼上的声音也彷佛从这宁静中回到了他的耳际:“大汗万岁——万万岁……” 可是,就在这排山倒海似的欢呼声中,又彷佛还夹着一缕细细袅袅的声音,仔细分辨起来,却是:“努尔哈赤——努尔哈赤!” 蓦的,他的心像被刺到了一样似的抽动了一下。 “努尔哈赤!” 这个声音彷佛来自雪中——可是,“努尔哈赤”,他的名字,已经好久都没有人这样的直接叫唤他的名字了,猛然一听,真是直入他的心灵深处啊! “努尔哈赤……”他情不自禁的自己念出了这个名字,就在这一刹那间,如潮的往事一下子又全部回到了他的眼前;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的,那过往的种种坎坷与辛酸,和那一长串血泪交织,艰苦奋斗的争战岁月…… “努尔哈赤”,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勇士——勇于和命运、环境搏斗的人。 第一章 狂风乱雪 漫天的风雪挟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凌厉的呼啸着,有如刀枪剑戟齐鸣般的组成了一阕悲壮肃杀的交响曲;原本青翠丰美如一块碧玉的北国大草原在苍苍茫茫的白雪的覆盖下全部冻结了,冻成了一座冰原。 明神宗万历十一年的春天是一个酷寒的季节,连日的大雪摧残着大地,使得整个的辽东地区在冰雪的封冻中变成一座死城。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阴影和风雪的交织之中,有两匹怒马冒雪扬蹄狂奔,不畏寒似的冲破了风刀雪箭交织的网,远远的由城外飞快的往城关奔来。 在前面的是一匹雄骏的大青马,马上骑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的两个身影,却是相似的装束,都是头戴皮帽,梳辫,身穿窄袖鹿皮猎装,束腰,足登长靴;两人并骑,却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朗朗的笑声,一个豪迈,一个娇脆,相和起来十分和谐好听,声音虽然不大,却在死寂的大地上穿越了强风劲雪的号哭,绽出了早春的生气;后面的一匹则是黄骠健马,马背上驼着一只黑色的熊,那黑熊已经一动也不动了,它全身毫毛未损,只有咽喉正中插着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雪光中隐约可辨。 两匹马一前一后的急驰着,本来相距不过几步,却不料,奔跑了一阵之后,大青马已经遥遥领先了,渐行渐远,它身后的黄骠健马便远成了一个小黑点;可是,大青马的足下却不容情,仍然飞快的奔腾着,单骑双人,一霎时便回到了城关。 城上的旗 5e1c." >帜在飞雪的扑掩下,看来并不鲜艳醒目,倒是被劲风吹得虎虎作响,鼓起了肃杀的气息;城门是开着的,一队手中弓上弦、刀出鞘的士兵精神抖擞的立在城门口巡防,却是人人都认得这匹大青马,看都不看马上的人一眼便放它进城了;大青马自然也毫不停蹄的向前举足狂奔,溅起了一路的雪泥;好在进城后不久就上了青石板路,脆亮?的马蹄声取代了翻飞的雪泥。 大青马在一所高门深院的府第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一双人影自然也就一跃而下;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长形脸,肤色梢深,眉目修长而有神光,身材十分高大,看来有一股英气逼人;那女子的身材却十分娇小,站着只齐男子的胸口,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是盈盈美目,笑靥如花,只是一阵马上急驰之后不免有些儿娇喘,一手按着胸口,口中吁出好几口气来。 那男子见状,忙伸手拥住了她的肩头。 “累了吧!先进去歇着吧!” 女子倚着他,点点头道:“大黄还有一阵子好跑的呢!” 说着,两人便牵着大青马,打侧门进府去,早有两名兵丁赶上来,自那男子手中接过缰绳,牵过马去;两人也就携手往里走了进去。 这座巨宅正是大明宁远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府第,占地极大,气派非凡;李成梁高官厚爵,是拥重兵多年的边帅,镇守明的“九边”中最重要的“辽东镇”多年,迭有战功,深为朝廷倚重,在武将中算得上已经“位极人臣”了,他的府第自然讲究,竟连一梁一柱、一草一木都极尽奢豪精致之事;亭台楼阁、画栋雕梁,陈设之精号称“关外第一家”,与中原相衡,也不过仅次于皇宫而已;后花园之美尤其着称,他命专人规画、养护,务求冠绝,以辽东地处高寒,园中便遍植松、柏、梅等耐寒花木,衬以假山奇石,越显高雅绝俗;而且越到雪天景致越美,再加上梅香扑鼻,轻红冷艳,伴着松柏长青,宛如人间天上。 两人携手而入,双双走进了这如画的美景之中,再穿过拱门曲廊,闻着一路的梅香,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后院门上,却不料才刚跨过门槛,迎面的回廊里正好转出了一个仆佣装束的中年妇女,她老远的一见两人便高声的喊了起来:“哎哟!小姐——你们可回来了!二夫人找你好半天了,前前后后打发我出来看了五、六趟了呢!” “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乾娘!”语音柔脆,正如莺语穿花,风动银铃般的好听:“不过,好大婶儿,劳你驾,替我到门口等大黄回来好吗?它驮着只黑熊,又跑得慢,怕有好一会儿才到得了呢!等它回来了,就吩咐两个人,牵它去马槽,再把熊给抬进来!” 说着,也不待那中年仆妇答话,顺手一拉那男子,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往二夫人的房中跑去。快到门口时,更是人未到声先到了:“乾娘,乾娘——我回来了!” 两个人影快步的踏雪而过,房里的人听到了声音,一个仆妇忙忙的出来打起了帘子,里屋里更是传来了一个亲切的声音:“雪儿,快进来!努尔哈赤呢?有没有一起来?” “乾娘,我来了!”努尔哈赤声如洪钟,高高的回答着。 却不料,他一语还未毕,房里却滚出了一团圆球似的小东西,披着黑色的鬈毛,两颗眼珠晶亮如星光,毛绒绒的尾巴直摇,四腿一扑蹬,倏的一下就扑进了努尔哈赤的怀中,口里发出了汪汪两声低吠,一面还伸出舌头来舔着努尔哈赤的手背。 雪儿一见立刻鼓着掌娇声的笑了起来:“球球,羞羞,就爱跟努尔哈赤撒赖!” 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仆妇看到这情景,也忍不住笑着打趣:“球球真懂事,小姐养了它这些个日子,这会儿就要跟着陪嫁了!” 这话一出,一朵红云立刻飞上了雪儿的脸颊,花瓣似的容颜变成了苹果,粉颈也低了下去;幸好二夫人的声音替她解了围:“怎么还不进来呢?” 有了这话,雪儿一扭身就快步闪进了房中,口中娇唤着:“乾娘……” 努尔哈赤虽然也被打趣得脸上有些儿讪然,却依旧含笑阔步,跟在雪儿身后走了进去。 屋子里升着铜火盆,暖气四溢;二夫人盛装华服,端端正正的坐着,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三十许而已,而且丰姿艳容,风华出众,在李成梁的诸夫人中是最得宠的一位;室内的陈设当然更是不凡,座椅几屏全都来自中原,椅帔帐幅全是名家湘绣,即便是案上养着的一盆素心兰,也是万两纹银才购得的稀世品种,在暖如孟春的房中含苞待放。 雪儿一奔进屋中就偎进了二夫人身边,二夫人一眼看见她头上梳了条辫子,身穿猎装,足登长靴,脸颊冻得通红,立时就忍不住“噗哧”的笑了出来,伸手轻拥着她的肩头,满目慈光的嗔道:“野丫头,怎么又是这副打扮?我看你呀,干脆连前面的头发也剃了,跟了努尔哈赤去做兄弟倒是有点儿像呢!” 二夫人说得她身后侍立的丫嬛仆妇们一个个的掩口而笑了,她却立刻又吩咐道:“还不快去拿了衣裳来给小姐换上?” 两个丫嬛答应着去了?99lib?t>,二夫人的眸光转到了努尔哈赤身上,一面便含笑的嗔责他道:“努尔哈赤,雪儿现在的身子跟以往不一样,你怎么又带她骑马、打猎的呢?万一有个失闪,可怎么好?” 努尔哈赤一听这话,脸上慢慢的红了一层,他不由自主的微一低头,小声的说道:“是,乾娘——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下子,雪儿的脸更红了,她轻唤了一声“乾娘”,便索性把整个脸庞都埋进了二夫人的怀中。 二夫人爱怜的一手揽着雪儿的肩,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目中尽是慈光,口中却不自觉的幽幽的叹出了一口气来,半晌才再开始说话:“是早该挑个日子,让你们拜堂的——方才,你干爹进来过,我原想就趁便跟他提一提,不防,他正要带兵出城,就为了你们骑走了大青,他心里头不舒坦呢,进来跟我叨念了两句,我就不好开这个口了!” 雪儿听了红着脸问:“干爹要骑大青出去?我们没跟他说一声,就把大青骑走了,是我们不对,等他回来,我们去跟他陪个不是吧!” 二夫人道:“你记得去就好——你干爹最疼你了,就算有天大的不是,认了错也就没事了;只不过,他这一趟出去,又不晓得过几天才会回来呢,你可别又跟努尔哈赤跑了个人影不见的,等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人,那才气上加气呢!” “这几天,我在家给他绣个剑套陪礼吧!”雪儿笑着一伸舌头,又问:“干爹带兵出城,又要打仗?” “大约是吧!带兵出城,那里还会有什么好事?”二夫人说着竟忍不住的长声一叹:“唉!你干爹就是这样,三不两天的就带兵出去打仗,好显一显武功,威风——唉!好战,喜功,十足的总兵官呀,却不知,一场仗打下来,总是死伤无数的;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哪,他就不晓得替别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这话是带着感慨与悲悯,又加几分无奈的。可是,听在努尔哈赤耳中,却没来由的心中一震,他脱口便问:“乾娘,你可知干爹带兵出城去打那里呢?” 二夫人摇摇头道:“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太知道,你晓得,我是怕听打仗杀人的事,所以从来不过问这些的;这一回,我也只是打如梅、如桂他们说话的时候,随便听到一些的,好像,这件事跟前几天来投咱们的那个什么什么兰的有关!” “尼堪外兰?”努尔哈赤不假思索的问:“是他说动了干爹出兵?” “你知道这个人呀?”雪儿插了一句嘴。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我晓得他——这个人,我听说过一些!” 他彷佛欲言又止,可是,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如果,真是这个人说动了干爹出兵,那,恐怕会是件不好的事呢!这个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二夫人摇摇头轻声道:“那也只好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问个明白了!” 她一语方毕,雪儿却突然“咦!”了一声道:“努尔哈赤,你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努尔哈赤原本是怀抱着球球,好端端的坐着,只是神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闻言心中又是没来由的一震,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回答雪儿,口中便讷讷的说道:“没,没什么吧——我只是突然觉得心里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二夫人仔细的看了看努尔哈赤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丝笑容来;她尽量用一种平静温和的口气,慢吞吞的说道:“努尔哈赤,也许,你心中正猜测,今天,被攻打的会是那一个部落的女真人吧——不过,我想,你不必为这个担心的;你家是世袭的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职务啊,名正言顺的是朝廷命官,跟那些据上一、两座寨的女真部落是不一样的,即使真有战事发生,也不会波及你家的!”藏书网 努尔哈赤听了,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雪儿却移过身去,推了推努bbr>尔哈赤的手臂:“是嘛!乾娘说的是嘛!你就别担心了,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嘛!” 正说着,方才出去等大黄的仆妇进来了,上前禀告着说:“小姐,大黄回来了,那头熊我已经打发人抬到后头去了,是不是要叫人来收拾呢?” 雪儿道:“是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好了!” 二夫人闻言,先是微微一笑,接着问:“怎么?努尔哈赤又猎着大熊了?这是个好兆头啊!真是件大喜的事!” 雪儿一听,没察觉她话中藏着“梦熊得子之兆”的含意,只当她是在赞美努尔哈赤,因此心中越发的欣喜了,红通着一张粉脸,兴高采烈的偎着二夫人道:“是啊!乾娘,你还没瞧见努尔哈赤有多勇敢呢!人家要好几个人才能去打大熊,他呀,一个人就行了,才翻两个滚就近了大熊的身,连我都没有看清楚,他那把匕首是怎么插进大熊咽喉的!真是又快又准……” 第二章 古勒城 无情的狂风尖厉的号叫着,挟带着冰雹袭卷而来,彻骨的寒气笼罩着天地,整个的冰原彷佛成了一块砧板,任凭这残酷的寒冷如屠刀般的切割着万物。 一场战争正在激烈的进行着,鲜红色的热血一滩一滩的泼洒在银白色的雪地上,立时就结成了冰;人倒了下来,顷刻就冻结成块;旗帜折断了,一霎时就被风雪吹得了无痕迹;只有战马悲嘶、金铁齐鸣,战鼓雷动,震天的杀声久久不去…… 这里是女真的苏克苏浒河部的沙济城,城已经被李成梁的大军团团的围住了,城主阿亥章京正率领着手下的兵将浴血苦战。 沙济城的兵力原本就不强,听说明军来攻,又窜逃了近半,因此留在城中防御的兵马根本无法抵挡明军的攻势,伤亡越来越重,情况更是岌岌可危;眼见城破在即了,明军入城只是早晚的事了。 李成梁自己却没有在这支明军中亲自督战,他给了挑起这场战争的尼堪外兰一块兵符,命他率辽阳、广宁两路的兵马围攻沙济城,并且命辽阳副将监军,约定了作战的计划,他自己便亲自率领了另一支军队去攻古勒城——在他的眼里,实力不强的沙济城根本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由尼堪外兰去应付已经绰绰有余了;要讲处心积虑想要除去的眼中钉,古勒城才是正主。 古勒城在苏克苏浒河的南边,这座城无论是规模、战力都比沙济城强得多了;城主阿太章京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的年纪不大,胆识、武艺却是高人一等,古勒城在他的领导下,短短的几年中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和发展,从四方来依附的女真人也越聚越多,实力越来越强,近一年来,已经在苏克苏浒河畔的诸部城中,隐隐的居首席的地位了。 这一次,他得知了明的宁远伯李成梁率众来攻城的消息之后,立刻做了紧急的部署,首先,他仔细的估量了一下城中的兵马粮草和战斗力,也推算了一下李成梁的兵力;然后,他派出了几名心腹的将士,往素来友好的邻城求援;一方面开始在城里做好了固守的准备。 第一个接到阿太章京求援讯息的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两家原本就是姻亲,阿太章京娶的是觉昌安的长子礼敦巴图鲁的女儿——觉昌安不禁为他的孙婿担起心来了,他悄悄的皱起了眉头,低声的连叹几口气,对着侍立在他身边的四子塔克世说道:“沙济危在旦夕,眼见不保——古勒的情况恐怕也好不到那儿去!唉!我真替阿太担心哪!” 塔克世道:“阿玛,阿太并不是弱者呀,再说,古勒城依山据险,易守难攻,李成梁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呢!” 觉昌安叹了一口气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阿太虽然有勇有谋,到底不比李成梁身经百战——姜是老的辣,将是老的毒,打一场仗,又不是两个人一对一的比武,凭阿太的一身武艺就胜得了李成梁了;而且李成梁在辽东有几十万兵力,阿太呢?整个古勒城,连女人、小孩一起算上,一共有几口?能挡多少李成梁的精兵?再说,古勒城虽有天险,李成梁却是兵多粮足,若是将古勒城团团围住,等到日子一久,城里的粮食尽了,李成梁是可以不战而胜的!况且,我99lib.听说,李成梁分兵先攻沙济城,沙济城弱,必然不日可破;而沙济城破的消息传到古勒城时,古勒城民一定人心惶惶;唉!到时候,不消李成梁攻城,古勒城中就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他缓缓说着话,神情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非常忧虑。 塔克世听了这一番话,则是呆了好半晌才能出声:“阿玛说得是呀!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阿太向我们求援……” 觉昌安倏的打断了他的话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一来,咱们是名正言顺的世袭建州左卫指挥使;二来,建州左卫全部的兵力还不到李成梁的百分之一;三来,努尔哈赤现在在李成梁那儿——光凭这些,咱们就不方便出兵支援阿太!” “可是,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古勒城被李成梁攻破呀!大妞嫁了阿太,咱们能不管吗?”塔克世忧容满面的对觉昌安说。 觉昌安却没有立刻回答塔克世的话。他默默的抬起了头,望空仰望了许久,然后缓缓的闭上了双目,沉思了半晌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对塔克世说:“我看,还是我单人独骑走一趟吧!大妞在那儿,说什么我也不放心呀!我去,就算坏到了最后关头,好歹总可以把大妞带回来的!” 说着,他倏的睁开了双眼,锐利的眸光直视着塔克世,以一种坚定而低沉的语气吩咐:“你去取我的甲衣,备马!” “是的,阿玛;”塔克世恭敬的应着,随即又追加着对觉昌安道:“阿玛,我也跟你一道走一趟吧;阿太有难,咱们不能支援,虽然有苦衷,心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我也去看看他,多少尽点心意!” “好吧!” 做好了这样的决定,父子二人便立刻启程赶往古勒城;一路上风雪交加,酷寒沁骨,两人却无视这彻骨的森寒,冒着风雪,马不停蹄的赶着路,不料,行到中途,还是遇上了阻隔。 那是一群约莫三、四十人队伍的沙济城民,正扶老携幼的在雪地上跋涉着;没有坐骑,更无车辆,一群人个个步履维艰,前脚挨后脚的踉跄前进,.99lib.一旦陷足在雪泥中立刻就动弹不得;因此,号哭悲啼之声此起彼落着,在风雪声中听来倍加的凄苦。 塔克世听到了这悲声,心中不忍,忙勒马停步,问个究竟。 “风雪这么大,各位,要往那里去?” 为首的一人是个中年汉子,他愁容满面的回答塔克世的话:“图伦城的尼堪外兰引了明军来围攻沙济城,我等害怕被杀,逃了出来;可是,逃离了自己的城之后又无处可去,这两天来,我们在这种风雪地里东奔西走,落队的,死去的,已经有好几十人了,现在,剩下我们这些人,说不定——唉!无处可去的话,也难逃在雪地上冻饿而死的命运啊!” 塔克世听了不觉鼻酸,便向觉昌安请示道:“阿玛,让他们到建州左卫来吧!多几口人,我们分他一些粮食不打紧,总是好几条人命呢!” 觉昌安的心中也勾起了恻隐,眼角含悲的向着塔克世点了点头;于是,塔克世取下了腰间的佩刀,递给那中年汉子,对他说道:“我们还有事,要赶 5230." >到古勒城去——你凭着这把佩刀,到建州左卫找我的孩子们,他们会收留你们的!”藏书网 那中年汉子接过了佩刀,感激得痛哭流涕道:“善心的人,上天一定会保佑您子孙昌隆的!我帕海和这里全部的人,更是永生永世都不忘记您赐我们再生的恩惠!” 塔克世道:“你们好好的去吧!” 说着便掉转了马头,随着觉昌安离去了;两人继续往古勒城前进,到了歇息的时候,塔克世便忍不住对觉昌安愤愤的叹道:“这个尼堪外兰实在可恶,平白无故的去挑唆李成梁出兵,殊不知,这一来要残害了多少人命呢!同是女真人,他这样的毒害手足,真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觉昌安听他这么说,没有直接针对他的话题谈下去,而只是忍不住下意识的摇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忧容满面的吁出一口长气来,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这件事,我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对;尼堪外兰本人是个不入流的角色,怎么说得动老谋深算的李成梁呢?” 一听这话,塔克世不禁瞠目结舌:“阿玛,你的意思是——尼堪外兰99lib?只是一个幌子?” 觉昌安的眼光中满布着忧虑和悲愁:“我想了很久,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这次的战事,目的是在消灭阿太——沙济城只是个陪葬品而已!” “可是,阿太跟李成梁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呀?对朝廷也一向顺服,李成梁没有理由要消灭阿太啊!”塔克世不解,一脸狐疑的说道。 觉昌安摇头,缓缓的说:“真正的理由我们当然不知道,就像当年阿太的父亲王杲,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被消灭了,——藏在李成梁心里的事,我们猜也猜不着;为今之计,也只有明哲保身了,这一趟去,只要能救出大妞,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玛……”塔克世闻言,心中似有块垒要吐,可是,唤了一声之后,却又沉吟了许多,才勉强的开口说话:“阿玛,我还记得,从前,硕色纳带着他的九个儿子,加虎带着七个儿子,仗着他们的强悍勇武,身披铠甲,连跃九牛二族,并且侵凌咱们女真各部;那时候,你和叔叔们被称作是‘宁古塔贝勒’,六兄弟同心,带着我们几兄弟和族人,奋勇抵抗他们的侵略,不但将他们打败,还反攻了过去,消灭了硕色纳和加虎这两家;从那时候起,五岭以东,苏克苏浒河以西,两百里之内的诸部才通通归顺我们建州——那个时候,阿玛,您是多么的勇敢,像战神一样的带着我们东征西讨啊!可是,这一次,为什么,您听到李成梁出兵的消息,却从头到尾都只想自保,而鼓不起一点斗志来与他对抗呢?” 塔克世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神情中混合了激愤与不解,但语气中却仍然保持着忍耐下的温和。 但是,无论他再怎么维持语气上的平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还是如利刃般的刺进了觉昌安的心中,觉昌安的眸中不禁>.99lib.逐渐露出了沉痛之色,他紧紧的缩起了自己的手掌,握成拳,双唇也发出了一阵轻颤,但却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来:“也许,是我老了!” “阿玛……” 塔克世听到觉昌安发出了这样的颓然之声,心中蓦的一惊,脱口唤了一声;可是,觉昌安却举臂向他一摆手,做了个阻止他说话的手势,然后,自己又长长的吁噫了一声,对着塔克世神情凝重的说:“而且,你总不会想不到,如今的李成梁,和当年的硕色纳、加虎,比起来是大不相同的;李成梁镇守辽东这么多年,手中握有重兵——明朝的‘九边’重镇,辽东镇是排第一个的,大明朝中谁不曾讲过,边帅武功之盛,宁远伯是两百年来的第一人——以咱们建州左卫目前的实力,何异以卵击石?更可悲的是,咱们女真各部又不团结,常年互相攻伐,你想,一旦建州起兵与李成梁相抗,其他的各部也会跟着把箭头指向建州,趁机得些便宜的;到那时,建州会是几面受敌呢?” 觉昌安说到这里忽然落下了两滴眼泪,他握着塔克世的手道:“即使咱们父子不惜为了争这一口气而战,战败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可是,那会连累多少建州的子民被屠杀呢?” 塔克世听了这话便默然不语的低下了头去,觉昌安的声音却逐渐平静下来了,他含泪低语:“塔克世,你千万要记得我的话,在力不如人的时候,便只有忍耐,忍耐——以待时机;也许,天怜我女真人,几百年间都陷落在征战、受人欺凌之中忍辱苟生,终会降下一位英明睿智、坚忍神武的英雄来,做一番事业,带领所有的女真人走向康庄的!” 塔克世听了,沉默了许久,眼里含了一眶的泪水,神色却是肃然的应了一声:“是的,会有那一天的!” 觉昌安的神情更是肃穆,两人的心中有了共识,便不再多话了,忙着拣柴升火,准备过夜;等歇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在未央之际,两人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策马出发了。 可是,两人才赶了五十几里路,便听到了一个恶耗:沙济城被攻破了,而且,尼堪外兰下令屠城,城内的军民人等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刻,得胜的尼堪外兰正率领着明军,要赶来与李成梁的大军会合,合攻古勒城。 一听到这个消息,觉昌安和塔克世两人的心中更加的忧虑、焦急了。 “阿玛,咱们得加紧赶路呢,迟了,恐怕就救不出大妞了!” “是啊,古勒城已经危在旦夕了!” 两个人手上的马鞭挥得更快了。 第三章 思念 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盈盈的粉脸,有如出水芙蓉般的清绝美绝;一对蛾眉衬着翦水双瞳,像是远山含笑,春水绿波;再扣着一点樱唇,映得朱颜有如朝霞般的光艳;换回了汉家女儿的衣饰,雪儿看起来更显得袅娜秀丽,柔婉可人。 她身穿一袭淡色绣花衣裙,梳髻,斜斜的插着一支玉钗,颈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此外便不见什么首饰了;这一身穿戴极其素雅,丝毫不见金璧辉煌的夺目之色,但是在她身上,却格外的流露出一种高贵优雅之气来;她对镜而坐,眸中唇边都掩不住内心喜悦的荡漾,一抹笑意甜甜的流转着。 于是,她情不自禁的轻启朱唇,柔声的低唱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唱的是五代词人冯延巳的(长命女),词意缠绵,曲调婉转,缓缓歌来,正是诉说着她自己心中似水的柔情,流泻着一腔的甜蜜,因此便格外的悦耳动听,就连她自己也陶醉在歌声中了,一颗心彷佛沉入了梦境。 可是,两下轻叩门扉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惊起了她的甜梦:“雪儿!” “是你——快进来呀!” 叩门而入的正是努尔哈赤,雪儿脸上的笑靥更甜美了,可是努尔哈赤的神色却依然显得沉重,原本俊朗的眉目之间笼上了一抹愁云,进得屋来更是一言不发的往炕上坐定之后就直着双眼出神。 雪儿原本是生就的玲珑心,冰雪聪明性,再加上对努尔哈赤的了解,一见他这神情,心中早就猜到了十分:“努尔哈赤,你还在为干爹带兵出城打仗的事忧虑吗?” 努尔哈赤先是回眸定定的看着她,随即便叹出了一口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真想出城去打听个究竟……” 雪儿道:“可是,一出辽东镇,地方那么大,女真人的城那么多,你又没有个确实的目标,往哪里去打听消息呀?”说着,她便委婉的劝着努尔哈赤道:“还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问吧!而且,乾娘也说过了嘛,不会是打建州左卫的,你就别担心了嘛!” 努尔哈赤苦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雪儿的掌心:“我也想着,不会是去打建州左卫的——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的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雪儿,我的心好乱,好难静下来,好烦躁!” 雪儿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轻声的一叹,然后,她缓缓的倚了过去,将脸颊偎在努尔哈赤的胸口,柔声的劝着他道:“先忍一忍好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干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要出兵、打仗,事先是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行踪的,所以,这会儿,府里根本没有人知道干爹究竟上那儿去了!” 努尔哈赤叹道:“这些我都知道啊——可是,我却难以忍受心里的这种不安、不吉的感觉,真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雪儿只得婉言道:“那么,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吗?” 她侧仰着脸,说话的声音极其轻柔,眸中流露着款款的深情与切切的关注,映入努尔哈赤的眼中,四目相对之中,回荡着交互的感应,如春水般的淌入了心中。 于是,努尔哈赤点点头,拥起了她,顺手为她披上了一件大红镶狐皮边的斗篷,便挽着她走出了房中。 两人漫步而行,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足印;出了宁远伯府,大街上疏落着几户普通的民房,却因为逢着大雪天,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街上往来的行人也少,显得一片寂静;两人越走,人迹越少,走了一段路之后,到了将近城关的地方,四下里已经不见别的人踪了;白茫茫的一片琉璃世界里,只有他两人携手同行着,彷佛直要走入天长地久里去。 城关到了,两人拾级登上城楼,和巡守在城楼中的千总招呼了一下之后,两人便自顾自的站立在城楼上,举目向四下里流览着。 一望无际的雪景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壮丽的美,银白色的大地上反映着雪光,远远的山头和树林都倍增了一股神秘的气象;苍穹辽阔,处处都美不胜收。 可是,面对这样的美景,努尔哈赤却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眯着双眼,注视着远方,口中喃喃的说道:“向东——只要几天的路程——就是建州左卫所在的赫图阿拉了!” 雪儿依在他的身边,突然听他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动,轻轻的问道:“努尔哈赤,你,想家了吗?” 努尔哈赤喟然道:“我自十九岁离家,到现在已经整整的六年了,这六年来,我从不曾回去过——只是,此刻,我却没来由的想起昔日的家园来了……” 雪儿也情不自禁的轻叹了,于是,她向努尔哈赤道:“那么,过几天,等干爹回来后,禀明了他老人家,你就带我回建州去吧!” 此话一出,努尔哈赤蓦的一愣,下意识的一声反问:“回建州去?” 雪儿双颊微一泛红,柔情万缕的含羞偎进了努尔哈赤的怀中,娇声低语着:“是啊——我们虽然可以长住干爹府中,可是——再过几个月,孩子出世了,总不能不让他认祖归宗吧?” 努尔哈赤闻言,眸中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抹沉痛的神色,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颤声的对雪儿说:“雪儿,你那里知道,我根本是有家归不得呀!” 雪儿吃了一惊,脱口便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她却自己警觉了,连忙又对努尔哈赤说:“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追问你的隐痛……” 努尔哈赤摇摇头,制止了她的道歉,随即对她说:“有些事,是应该要告诉你的——我并不是要隐瞒你什么,而是六年前,你才只十岁,所以,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他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了,于是,他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告诉雪儿:“我额娘姓喜塔拉氏,是阿古都督的女儿,她是世上最美、最温柔、最慈祥、也最疼爱我的人啊,可是,她却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留下我和舒尔哈齐、雅尔哈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还有穆尔哈齐二弟,是侍妾李佳氏所生;后来,我阿玛继娶了哈达万汗的养女纳喇氏,又生了巴雅喇五弟;却不知怎的,阿玛的继室总嫌我不好,到我十九岁那年,她命我陪伴四弟学习骑射,五弟那时年幼,我的马跑得快,一不小心,五弟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不料,她竟因此而对大家说道,是我存心想杀害五弟——便用这个理由,要我离家独居;所以,我才独自以打猎、采参为生,离家来到了渖阳!” 听完了这段话,却也牵动了雪儿心中的隐痛,她忍不住伏在努尔哈赤的怀中,含泪泣道:“原先,我还只当,这世上只有我是没家的孤儿,不想,你也和我一样苦命!” 努尔哈赤一手拥着她的肩头,一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她道:“也许,这些不幸的命运只是上天所给我们的一些磨链吧!上天要我们在无依无靠的环境里勇敢的站起来,克服种种的困难……” 这些话,他安慰着雪儿,也劝勉了自己——可是,无论这些话说得怎么样的明确有力,这一天夜里他却失眠了。 一股..强烈的思念母亲的情怀绞紧了他的心,令他在枕上辗转反侧着;烧灼的心胸在隐隐的作痛,逼得他不得不披衣而起。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慢慢的踱到了后园中,园里正有树树梅花怒放,交织成一张浓香郁馥的网,他一脚走进园中,就陷身在这香网中了。他随意踱了几步,一阵阵的风吹过,吹落了几许梅瓣,飘过他的身上,有一瓣正好停在他的肩上,他没有举手去拂,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置身在冷香中,思绪是清明的,心情却更混乱了;站立在花间,他克制不住年深月久,潜藏在自己心底的那股热潮了——今夜,一波又一波的汹涌着,澎湃着,翻腾在心中的是昔日的家园,童年时的种种和母亲慈祥美丽的音容笑貌…… 这个思念,强烈得令他心痛。 他的眼眶中湿了起来,有一汪泪水在转动着,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然后,他默默的抬起头来,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如刀的冷风寒雪不断的袭击着他,他兀然傲立着,仰首向天,黑空里却彷佛叠映出了母亲的慈光,在纷飞的雪花中温柔的笑着,双手轻抚着他的额头——他的耳际更是彷佛又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再一次向他讲述自己的祖先诞生的故事;那是自己小的时候,最最百..听不厌的声音:“努尔哈赤,你抬起头来,向东面仰望——对,那就是果勒敏商延阿林,长白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圣山……” 母亲的声音声声的在他的心底回响着,呼唤着他,向他诉说着那邈远的神话…… 伟大的圣山高与天齐,巍巍的耸立在大地之上,它分布的支脉像一条长龙般的连绵千里,起伏的形势莽莽苍苍,雄壮,辽阔,长远而美丽;山头上覆盖着白雪,晶莹洁净,散发着永恒的光明。 山的顶峰上有天池,是江河的源头;池的东边有布库里山和布尔湖,山间湖畔,生长着花和树,烟岚掩映着碧波,景色美得有如仙境一般。 不知道是那一年,春暖的时候,有三位天女降临到了这里,她们是:端庄娴淑的恩古伦大姐,温柔可爱的正古伦二姐和活泼美丽的佛库伦三妹;她们原本驾着云在天上翱翔,悠游四海,只为看到了这座美丽的圣山,山头的白雪发着眩人的光,她们才停下来游玩,在山林间漫步,欣赏着风景…… 她们来到了湖畔,蔚蓝色的湖水清澈如镜,天光云影都映在湖中,春风轻轻的拂起了涟漪——涟漪中有着她们美丽的容颜,像三朵水莲花般的皎洁;她们看得高兴极了,于是,佛库伦笑着说:“我们索性到湖里去,和我们的影子一起玩吧!”恩古伦摇摇头说:“不好,被人看见了不好!”佛库伦说:“这里没有别人!”恩古伦说:“给天父和母后知道了,会责骂我们的!”佛库伦说:“天父和母后最疼爱我,从不责骂!” 两人说着,最后只有问正古伦的意思;正古伦说:“我随你们的意思!”佛库伦听了,高兴的拍拍手说:“那就随我的意思吧!”于是,她率先脱下衣服,跳进了湖中,恩古伦和正古伦也只好陪她一起进入湖中。 微暖的风轻拂过脸颊,把她们的笑声传向远处,远处的山谷发出了回声,鸟雀开始歌唱,草木也有了共鸣,寂静的山林顿时热闹了起来,处处都飘扬着美妙的音乐。 这时,远在天外的神鹊,听到了这些悦耳的声音,也振翅起飞,赶来参加这场盛会,它的口中衔着朱果,来到了湖畔,却无法引颈高歌,于是,神鹊便将朱果卸在佛库伦的衣上。 水波在三姐妹的身上泛起朵朵的水花,美丽的佛库伦快乐悠游,直到恩古伦催促她:“上岸吧!我们该回去了!”佛库伦说:“再过一会儿吧!”恩古伦说:“晚了,天父和母后会着急的!” 佛库伦在这些催促下只好依依不舍的上岸了,当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有一颗朱果的时候,心中十分惊喜,对她的姐姐们说:“两位姐姐,看,好可爱的果子!”恩古伦说:“是那只鹊的,你先拿着,穿好衣服再去还给它吧!”佛库伦心中却想着:“双手没法子拿,这么好看的果子,丢在地上会脏了……”于是,她拾起朱果,将它含在口中。 可是,不知怎么的,朱果一下子就咽进了腹中;佛库伦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异常的变化,她的心中十分惊慌,叫着姐姐们说:“姐姐,我的身体忽然变重了!” 恩古伦和正古伦仔细的打量了她之后,告诉她说:“你有身孕了!”佛库伦着急的说:“身体沉重,不能飞升,怎么办呢?”恩古伦和正古伦只好安慰着她:“别担心,我们本是位列仙籍的天女,等你分娩后,还是可以恢复一切的!而且,这一定是天意,要借你腹生子,现在我们先回天上,代你转禀天父和母后,你安心的留在人间,生下孩子后,再回来吧!”恩古伦和正古伦说完便飞回天上去了。 佛库伦独自留在湖畔等待生产,一天早上,阳光刚刚透出第一道金线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婴儿的全身都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中,发出了灿烂的光芒,佛库伦看了说:“你应当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 布库里雍顺的相貌英俊,体格健伟强壮,生性聪明睿智;佛库伦告诉他:“你是我吞朱果所生,天意要你降生人世,为世人定乱安邦。”她给布库里雍顺一艘小舠,自己便飞回了天上。 布库里雍顺驾着小舠,沿着天池的水源顺流而下,来到了山下,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弭平了三姓间的争战,做了贝勒,在俄漠惠建了俄朵里城,子子孙孙永远延续…… “这就是爱新觉罗氏的祖先啊!”母亲的声音反反覆覆的向他说着:“努尔哈赤!爱新觉罗氏是为定乱安邦而生的!” 祖先诞生的传说,母亲的音容笑貌,这永恒的耳提面命——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一起在努尔哈赤的心中像融汇后的洪流般的奔腾着,又像熊熊烈火般的燃烧着。 “额娘!我会牢牢的记住,爱新觉罗氏为定乱安邦而生的使命……”傲立在风雪中,努尔哈赤在不知不觉中,向着黑茫茫的天空喃喃的说着,他的声音是低微的,可是双拳却是紧握的。 第四章 边衅 那伟丈夫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他生得方头大耳,相貌堂堂,身穿甲衣,外罩战袍,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更显出了他的威武气概;手中一把长枪,舞动起来有如银花满树,雷光穿云,然后,幻起团团簇簇艳红的血花,喷洒得如暴雨般的四射,再坠落到洁白的雪地上,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图画来…… 城楼上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欢呼和鼓掌声,声浪之高几乎撼动了山岳:“喔——荷——城主神勇——城主神勇……” 回声久久不去,守城的兵士的情绪激昂热切,全体都进了高度的兴奋状态中;那马上的伟丈夫在这欢腾声中,斗志自然也受到了鼓舞,他得意洋洋的将长枪向空高高的一举,接受群众的欢呼,那银色的枪尖上带着一点鲜红的血迹,在雪光中映得分外眩目,也衬显得他红光满面,越发的意气飞扬了。 于是,他微一使劲,策马向前,将那柄长枪挥舞得有如神龙一般矫健、勇猛、快速、准确,才几个起落,在阵前扑杀了三个回合,枪尖又挑下了好几颗敌人的首级。 然后,又是一阵雷动山摇的欢呼声,直入九霄云里,也远远的传入了李成梁的耳中。 这时的李成梁正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台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他性喜奢华,因此足迹所到之处必然大摆排场——这座高台原本也就是为他观战之便而连夜赶工架设的——偌大的台上容得下百人,这时便布满了他的心腹侍卫、家将;这些武士原本就是从军队中千挑万选出来,而又经过严格训练,跟随他多年的死士,个个武艺高超、体格强健,随侍出征,更是甲胄鲜明,精神饱满,刀剑出鞘,如众星拱月般的护卫、布列在李成梁的身边。 李成梁本人则高高的坐在台正中的一张极为讲究的太师椅上,目不转睛的仔细观看着城关上正在进行的战争;他的祖先来自朝鲜,他的容貌也仍然保留了朝鲜人的特色,一双细长的眼睛,泛黄的脸色,再加上阴郁的眼神和两撮小胡须,在在都说明了他的血统——然而,在精神上,他却已经是个道道地地的汉人了。 原来,早从他的高祖李英自朝鲜内附,明朝授他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之后,李氏这一支就归化为明朝臣民了,而且汉化日深,到了李成梁,除了容貌上的遗传之外,已经没有半点朝鲜人的习气了。 可是,李成梁早年并不得意;他虽有世袭之职,本人也英毅骁健,有大将之才,却因为家贫而无法袭职,到了四十岁犹是生员;幸得遇上了一位十分器重他的巡按御史,赠金资助他入京,这才袭了指挥佥事的职;此后,他便在军旅生涯中求取上进的前程,逐步的积功,做 5230." >到了辽东险山参将、副总兵等职。 他能够这样的节节高升,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辽东一带的形势在明开国以前就处于混乱的局面,“辽事”是朝廷最头疼的一个问题,辽东的官更是全国最难做的。 原来,辽东本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通古斯族的一支女真人的故地;女真人的源流、历史都十分深长,在古代有肃慎、靺鞨等名称;而在北宋年间,女真人建立了金国,从本来以渔猎为生的游牧部落进展到了无论文化、政治、经济都很有可观的大国;但是在金国被蒙古消灭之后,又失去了统一的国家规模,而退化回分裂成许多小部落,依旧以游牧渔猎为生,各部落之间也因为退化而失去了体制,争战不休。 明朝建国之初,在辽东设立了奴儿干都司,下辖三百八十四个卫;但是,这些行政措施并未能改善辽东地区争战不休的纷扰。 女真各部互相攻伐,与汉人的纠纷不断,再加上“隔壁”的蒙古人、朝鲜人经常越界搅局,形成了这里的多角问题,也使得辽东几乎没有一天不发生战争的。 明成祖永乐元年,野人女真头目阿哈出来朝,明朝便设立了建州卫,以阿哈出为指挥使。明英宗正统初年,明朝廷裁撤了奴儿干都司,辽东的情势更为混乱;当时,女真人大致分为野人女真、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三大部之下又分成许多小部;后来,野人女真逐渐强大了起来,便往南侵略,海西和建州女真只得被迫往南迁移。 建州女真迁到苏克苏浒河上游的赫图阿拉之后,分为建州三卫,也因此而得到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收获——这里比较靠近明朝的领地,他们和明朝的联系更密切了,也因而全面的提高了生活的水准。 早在永乐年间,明朝就已经在开原、广宁设立马市与女真各部进行贸易。宪宗成化年间,又在抚顺开设马市,专与建州女真贸易,以后又开了广顺关(南关)、镇北关(北关)、清河、靉阳、宽奠等几处马市;双方的交易,明朝以布、绢、缎、米谷、铁器等物资交换女真族的马、牛、羊、人蔘、貂皮等产物;但是,马市的设立各有利弊,利则双方各取所需,各易所无,既可造成经济繁荣,又可促成文化交流;但是,纷争的开启,贸易却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和其他的胡汉民族的贸易纠纷的情况类似,女真在与明朝贸易的时候,明朝的官吏和商人常以诈欺的方法牟取暴利,如滥徵贸易税和不等价交换、甚至于“巧取”,而因为双方的文化层次处于悬殊的状况,女真人在阴险狡诈上并不是明朝人的对手,在贸易纠纷中总是吃亏的一方;但是,仍处在部落社会的女真人在受欺后心有不甘,也往往以蛮力相对——大小型的斗殴、战争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了。 而朝鲜、蒙古的介入,乃至于女真几十个部落间的互相征伐,虽然原因不在“马市”,却也脱不了“经济”的关系,“鸟为食亡”的大自然定律便周而复始的在人类中上演着。 面对着这样的情况,明朝的朝廷一方面因为内部政治的腐败,宦官弄权,奸邪当道,一方面苦于东南沿海的倭寇和内地的盗贼群起,对于辽东的纷乱始终就拿不出一套妥善的治理良策来,所设的辽东镇,夹处在蒙古、女真与朝鲜之间,不但对这三方都没有约束力,自己也常被卷入混战之中,这也使得偌大的关外天壤之地,十足的成了一个“弱肉强食”的屠场——所以,辽东地方的武将难为,一个失着,随时都会遭到杀身之祸的! 所幸,李成梁本非庸才,加以军功日盛,胸中的谋略也与日俱增,颇能因势就时的制敌;对于女真、朝鲜、蒙古间的多角关系,他采取了“以胡制胡”的策略,一面暗中挑起事端,令他们自相残杀以互相牵制、削落实力,一面则“坐山观虎斗”,等待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时机,几次战役都告大捷,辽东镇的军声才开始建立起一些威望来。 到了万历年间,李成梁的军威又增加了一件——也许,这对他个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却种下了一个特殊的因;那便是诛杀了建州卫都指挥使王杲。 王杲是当时的女真人中最杰出的人才——到了万历年间,建州三卫在实际上已经分裂为苏克苏浒河部、浑河部、完颜部、董颚部、哲陈部和包括鸭绿江部、朱舍里部、诺音部的长白山三部,而王杲是这建州诸部中势力最强大的一支的领袖。 万历元年,李成梁就因为王杲曾经几次侵入辽东而开始计划讨伐他;到了第二年十月,这个计划实现了。 李成梁率领着大军围攻王杲,用火器破了王杲的几处城栅,正好遇到大风,便烧了起来;王杲的军队因此而不能作战,被斩杀了一千多人;王杲本人也只好逃走到阿哈纳寨,李成梁派兵追杀,王杲只得投奔海西女真哈达部的万汗,不料,万汗却出卖了他,缚住他,献给了李成梁。 此后,李成梁的仕途更加的一帆风顺,几年之间,他又因为数破土蛮、蒙古、女真各部,军功更盛,于是从加太子太保,世廕锦衣千户,到加太保,世廕本卫指挥使,直到万历六年十二月的出塞二百余里的直捣圜山破土蛮之役大捷,他的军功已经累积到明朝的人臣之最了,于是,朝廷加封他为宁远伯,岁禄八百石。 当然,他这样的荣华富贵的得来,疆场上的驰骋只占了一半——他虽然在血统上是朝鲜人,但是在精神上却早已汉化得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因此,他对于汉文化中做官的那套哲学揣摩得心领神会了;再加上他早年困顿,饱尝人情冷暖的滋味,更是磨练出了练达的人情世故;他深知“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尤其是镇守边关的武将,如果没能结交上朝廷里的权臣做为内援的话,在沙场上无论怎么卖命都是与前途无补的,因此,在这一方面他便特别卖力的下功夫;横竖他镇辽多年,光是在军费、马价、盐课、市赏等项目上的好处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更何况他还仗着辽东总兵的特权,任意搜括民脂民膏,乃至于全辽商民的利益尽入他的私囊;从这些非分的所得中,提出个九牛一毛来,也就足够他贿赂满朝的要人了。 他也深知,那些朝中的宦官敢胡作非为,权奸敢任意排挤、屈陷忠良,心中有恃无恐的一大原因也是因为结交了拥重兵的边帅——这相互勾结的微妙关系,他拿捏得又准又恰到好处,运用得更是得心应手;因此,他每一次打胜仗,就有许多人为他喝采,并且把他的战功夸大了好几倍的向皇帝美言,打败了则为他掩饰推诿;再加这些战争多在塞外发生,“天高皇帝远”,非常容易圆饰;偶尔遇到几个正直的人要据实以报,也往往被他所结交的权臣阻止,甚至排挤;因此,他甚至连掩败为胜的谎都敢说,杀良民、降卒冒充敌首的事都敢做;只要朝中的权臣收下了他的重金,他的前途就光明似锦,多少年来,他就凭着这些手段和军功,步步的高升着…… 而今,他位极人臣,财富、名声、权力,他全都有了——当然,年龄也随之而增加了,他早已不年轻了,对这种刀口舔血的征战生涯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对于这次的战役,他根本就有成竹在胸——已然身经百战了,对于攻这样的一座小城,他当然是稳操胜算的。 他定定的凝视着城关口的战场,两军对峙中,攻的一方人多势众,军容壮盛,大队的人马列阵得旗帜鲜明,弓满刀快;他的两个儿子李如梧、李如桂亲自策马督战,在左右的前呼后拥中指挥着战局;守城的一方比较起来,就显得人寡势孤了,出城应战的不过百人——他仔细的估算过,古勒城全城也不过三千人口,兵丁大约不到半数——可是,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却号令严明,进退有据,而且个个骠悍勇猛,以一当十;城关上更是埋伏了一批弓箭手,配合着这支队伍的进退发箭,两相配合得天衣无缝,再加上为首的城主阿太神勇非凡,亲率人马应战,仅凭手中一柄长枪就已伤人无数,将全城的士气提高到了沸点,一座小小的城池便坚固得有如铜墙铁壁,千军万马都无法越雷池一步。 李成梁看在眼里,心中的盘算更明确了:“阿太,倒不愧是王杲的儿子——果然是少年英雄,真不能让?他坐大……” 正想着,忽然又是一阵欢呼声如狂潮般的向他耳际涌来;他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了,这必是阿太又以单枪扑杀得胜了,他不由自主的轻轻一皱眉头,右手一举,做了个手势。 随侍在他身边的是他的第五子李如梅,看见他的手势,连忙屈身向前请示:“父帅,有什么吩咐?” 李成梁懒懒的说了声:“去告诉你弟弟,鸣金收兵吧!” 李如梅闻言,眸中不觉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但他随侍李成梁征战多年,清楚他说话、处事的习惯,更清楚他的吩咐一向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除了听命以外别无二途,因此他立刻恭敬的应命:“是。父帅!” 于是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台前,立定了,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了一面红色的小三角旗来,高高的举向空中,略停了一会儿,又将旗子按着左右前后的顺序在空中挥舞了三下,舞罢,他仍然将旗子收回怀中,自己也退回了李成梁的身后。 顷刻,战场上果然响起了一阵鸣金之声,大队的人马就在这号令声中向正中央聚集了过来;守御的一方看到这情形,便也在阿太的率领下井然有序的退回城里去了。 对于敌军所展现出来的纪律,李成梁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没说什么话,而只下达了简短的命令:“回营!” 一回到营中,他又立刻命令李如梅:“去传——如梧、如桂进来!” 李如梅立刻应了声:“是……” 接着,他快步的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帐外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三个人跑着小步子进帐来了。 跟在李如梅后面的两人自然就是李如梧和李如桂,两人一见李成梁,“噗”的一声便跪了下来。 “孩儿攻城不力,请父帅治罪!” 李成梁刚从随从手里接一盅参茶来慢慢的喝着,听到这些声音却是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自顾自的一口一口的轻啜着茶;李如梧和李如桂跪在地下,额头触着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四下里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中,原本就面带忧色的李如梅,这下子更是心急如焚了。 好不容易,过了许多,才有“喀”的一声,打破了寂静——那是李成梁喝毕参茶,顺手将盖子掩覆在盅上的碰撞声,然后才又传来他长长的吁气声,噫了一声又拖着尾音,接下去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们起来吧!方才的战况,我都亲眼看见了,怪不得你们……” 这话一出,无异是下了一道赦书,他的三个儿子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松出了一口大气。 李如梧和李如桂,更是连忙异口同声的叩首道:“谢父帅……” 说着,两人分别在地上又叩了一个响头,才挣扎着已经跪得半麻了的膝盖站起身来,垂手低头,侍立在李成梁跟前。 李成梁意态悠闲的看了两人一眼,然后随口的问道:“你们都看到了?古勒城不容易攻打——如梧,你倒说说看,经过了方才那一战,你想到了什么制敌的良策没有?” 李如梧嗫嚅着回答:“父帅,孩儿还记得,五年前,父帅率领孩儿们攻打王杲时,用的是火器,这次……” 他答话的态度极其小心谨慎,可是,李成梁还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已经连摇了好几下头了:“现在,和五年前的天时、地利都大不相同,那里还能纵火?没有留意到风向?大雪天?” “是。孩儿错了!”李如梧蓦的羞红了脸:“孩儿会牢牢的记住父帅的教导!” “如桂,你呢?” 李如桂趁着李如梧答话的时候,心中已经在盘算着说词了,因此他的神态镇静了许多:“父帅,我想这阿太虽然勇猛,古勒城却只是一座小城,兵丁、粮草都有限的;再说,古勒城的地势是依山据险,虽有利于防守,但却因为背山,没有退路,阿太想要越山脱逃,势必得在这大风雪中翻越杳无人迹的冰山,那更是不易——所以,依孩儿看来,既然攻城对阵都讨不了阿太的便宜,何妨就用这个‘瓮中捉鳖’之计,将这座古勒城团团围住,日子一久,城中粮草尽了,自然不得不降!” 李成梁听了他这一番话,却只有嘴角微微牵动的笑了一下说:“倒是一条十拿九稳的下下之策!” 这下子,李如桂也受窘了,红着脸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了;幸好,李成梁并没有要责骂两人的意思,他挥挥手,对他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去挑几匹快马,派几个伶俐的人,到沙济城那边去看看动向,顺便催着尼堪外兰点儿!” 他算是交付了一个任务给李如梧和李如桂,于是,两人毕恭毕敬的向前一屈膝:“是!父帅,孩儿遵命!” 说着两人便退出营帐去了,李成梁才又说道:“如梅,你也去吧!先去看看后军和你九弟那边的状况,叫他们把确实的粮草数目报上来!” “是!父帅。” 李如梅恭敬的应了一声以后也退出营帐去了。 三个儿子都走了,脚步声越去越远,营帐中便只剩下李成梁一个人高高的坐着,他听着那越远越微弱的脚步声,口中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长叹。 虎父犬子,这已成定局了——他有九个儿子: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无梓、如梧、如桂、如楠;在自己的羽翼下,这九个儿子的锦绣前程与荣华富贵都是不成问题的,不说有世袭的职位,就是凭军功,至少也都廕个总兵官、参将;但是,这九个儿子个个才智平庸,毫无过人之处,根本不是做大事业的材料,顶多是靠着父廕守成罢了——看来,这九个儿子是全都无法继承他“宁远伯”鼎盛的武功和事业了。 他不免感到失望,随之而来的感触也就更深了。 “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原该是比别人强的——唉!总是小时候没让他们吃过什么苦,没受过历练吧——玉不琢,不成器,倒是我误了他们!” 想到这里,心里却又不由自主的勾起了自己早年的回忆:那时家贫,寥落得几乎无以为生,因此,小小的年纪便尝遍了人间的辛酸,世态的炎凉,吃过千种苦,度过百桩难,全凭撑着一口气,苦苦的咬着牙熬过来;而后,虽然袭了职位,却是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的大小战役才能积下军功来换得上进;身经百战了,身上留下的刀箭枪戟各种伤疤更是历历可数,还要处心积虑的结交权贵、阿谀当道——“宁远伯”的爵位得来不易啊! 可是,这种种的回忆,令他又更加深了一层伤痛——自己费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挣来的爵位,却没有一个出色的儿子来承继——只怕,自己一生的事业,只能及身而止了! “唉!”他忍不住再三的摇头叹息,口中却喃喃的自言自语着:“难道,这竟是我的报应——上天竟然不给我个好儿子!” 是怨天,也是尤人,更是伤感、遗憾、无奈;已近暮年了,他的眸光中现出了岁月的无情,那是一种苍老的神色;他没有法子不让自己的思绪掠到身后事去:“假若,如松他们几个中间,有一个如我当年一般就好了!” 他想着,蓦然间,眼前忽然掠过了一个人的影子,正是雄姿英发的年少俊杰;他飞快的去捕捉自己的思绪,留住这个影子。 “阿太——啊,不,是努尔哈赤!” 是努尔哈赤! 他眼前心中的影像更明确了些——是努尔哈赤!他聪明睿智,英俊魁武;更重要的是,他处在困难的环境中,不但不气馁,反而更坚强更勇敢的去面对困难的挑战! “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的……”早在几年前,他就曾经这样的赞美过努尔哈赤,那时,努尔哈赤刚被逐出家门,他见到努尔哈赤的时候还安慰过努尔哈赤:“现在遇上点困难,不算什么的,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 可是,在此刻,他突然的想起了努尔哈赤来,心中却平白的又多了一份惆怅:“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如果是,那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他不免又叹起气来了,却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了一个宏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父帅,孩儿如桂告进!” “进来!” 李如桂进得帐来,恭敬的报告着:“启禀父帅,尼堪外兰有捷报传来了……” 一听这话,李成梁先是微微的一笑,而后嘿然道:“这家伙,倒还不算是个酒囊饭袋!” 李如桂禀道:“他攻下了沙济城,而且屠了城——此刻,他正带着阿亥章京的人头往这里赶呢!” “唔,很好!”李成梁这下点头了:“这下事情就容易了!” “父帅,另外有一件事却十分蹊跷;”李如桂继续的禀报着说:“据探子来报,有两个人,一人一骑的往古勒城去了,一人已经进城去了,一人还留在城门口——孩儿猜不出他们的用意,只好来禀报父帅!” 李成梁沉吟着说:“古勒城如今城门紧闭,防守严密,会放一人进城,此人想必不寻常——那两人是什么模样?” “据眼见的探子说,一人年纪比较大,另一人是四十上下,都着一般的女真服,身上没带什么武器!” 李成梁问:“他们是从那里来的?” “这……” 李如桂一下子答不上来了,李成梁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皱起了眉头,说话的声音语气还一如往常般的带着一股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和不会迟疑的信服力:“去查个明白——还有,既然现在还有一人留在城门口,最好亲去看清他的容貌,这样容易判断些!” “是。孩儿遵命!” 等他走出营帐,李成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口中却不自觉的沉声吩咐着说:“来人啊,盆里的火不够了,加点料,烧旺些!” 第五章 定乱安邦 “努尔哈赤,你告诉我一些关于女真人的历史,好吗?” 枕着努尔哈赤的膝,雪儿的心中别有一股安定的感觉,她的双手轻按着小腹,脸上露着甜笑。 空气中飘浮着几许梅花的幽香,那是瓶中的一枝清供,使得园中的疏影暗香延伸到了屋内。 努尔哈赤的住处陈设得异常简单,一张炕,一套几椅而已;墙上挂着弓箭和一把琵琶、一管洞箫,炕上铺着虎皮,几上置着几部书——他平日最爱读三国演义,一部书已经翻得有些儿起毛了;另外几部则是四书、史记和唐诗——他因为自小与汉人往来密切,所以熟识汉文,再加上本性勤勉好学,因而读了不少书,也十分喜好音乐,能弹能吹。 可是,雪儿所提出的问题却无关于书与音乐;努尔哈赤不禁诧异了:“你怎么会突然对女真的历史感到兴趣呢?” 雪儿飞红了脸,娇声道:“我也是女真人了呀,怎么可以不知道祖先的事情呢?”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心中不觉一动,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百感交集;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雪儿,你可知道,几百年来,女真人遭受了多么悲惨的命运?往后,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在女真人身上呢——也许,是我连累了你,你本不是女真人……” 他才说了这一句,雪儿便一下子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一面却抬起低回的眼波,柔声道:“你怎么这么说呢?难道,你不认为,我是你的妻子么?” 她的眼波,她的声音,她的纤手,在在都有如一股暖流淌过了努尔哈赤的心田;他下意识的举手握住了雪儿掩在他嘴上的手,双目定定的凝视着雪儿,声音中却带着激动:“雪儿——你真的——永不后悔?” 四目相对,盈盈之中便有水光,雪儿的一双明眸之中更是清浅欲滴,然而,她说话的声音却在柔婉中挟带着坚定的力量:“努尔哈赤,你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要问我这种话?你是怕我会跟着你吃苦吗?” 努尔哈赤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可是,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呢?” “雪儿……”努尔哈赤的心中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轻唤了一声,下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雪儿索性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口中却幽幽的对他诉说着:“努尔哈赤,你知道吗?当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心中便认定了,你是个男子汉,勇敢、聪明、坚强——那年,我才只有十岁呀!后来,你便常带着我去打猎,骑着马,跑过原野和森林——努尔哈赤,你知道吗?每一回,我们一起骑在马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想着,这就是永远,永远——我永远都要依着你,伴着你,无论是地老,天荒,永生永世,我都不要与你分离!” 努尔哈赤的心中涌起了滚滚热潮,紧拥着雪儿道:“雪儿,其实,我的心中是多么的想带着你回建州左卫去啊!那里,有我的家园,亲人,族人——而且,若不是这几百年来,女真人的部落之间不团结,经常自相残杀的话,我们的日子会有多么的幸福、快乐!我可以带着你到长白山上去,谒我们祖先诞生的地方,也可以在山林里打猎、采参——雪儿,长白山是多么的美啊!山顶上永远堆积着白雪,晶莹、圣洁;山林到了春天会全部露出新绿来,到秋天又变成一片醉红……” 雪儿听了不觉流下泪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努尔哈赤,带着我们的孩子,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园;也许,到那个时候,所有的女真人都已经团结起来,和睦相处了!啊,努尔哈赤,你是英雄,你一定能使女真人团结起来的——不再打仗,每个人都可以好好的过日子!” 这话一出,努尔哈赤心中的感触更深了。 “这些年,我们女真人在噩运的笼罩下,日子越来越坏……”努尔哈赤说着,脸上尽是悲容:“连年征战,自相残杀——我已经眼看着多少族人倒了下去,倒在鲜血中,宝贵的生命做了无谓的牺牲,女真人的日子就永远没法子变得好过些——自己打自己,死都不值得!” 雪儿柔声的安慰他:“这情形会改善的——只要有一位英雄出来领导的话,大家都会团结起来,一起努力做一番事业的;我曾在史书上读到过,从前,蒙古的各部落也是分据各地,彼此征战不休的;后来,蒙古出了一位英雄,成吉思汗,他起来领导众人,辛苦奋斗了许多年,终于使蒙古各部拥戴他做共主,团结一致的做出了一番英雄事业……”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却突然握紧了拳头,双目中露出一道强而有力的 795e." >神光,声音中充满了坚定:“不错,我是应该以成吉思汗为榜样的!” “努尔哈赤,你是个勇敢的人,你会带领着所有的女真人脱离噩运,走向康庄的!”雪儿的眸光中也充满了坚定,她认真的对努尔哈赤说道:“你是英雄,你一定能的——我相信,你一定能的!”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是啊!我的先祖,本来就是奉上天的旨意诞生的,为了定乱安邦而降生到人世间——是上天的旨意啊!” 雪儿道:“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人世间,每隔五百年,会诞生一位圣人……” 她的话才说了半句,却忽然被打断了——那是两下清脆的叩门声。 两人忙坐正了身,下炕去开门;可是,动作更快的是原先伏在地上的小黑狗球球,一听到声响,立刻就扑到了门口,汪汪的吠着。 雪儿赶过去,一把抱起了球球,轻轻一抚它颈间的细毛,娇声嗔着:“不许乱叫——不会有外人来的!” 说着,随即便开了门。 “小姐,二夫人有请……”门外来的人是二夫人眼前的婢女,见了雪儿便躬身禀报:“说,有事儿呢!要您跟努尔哈赤少爷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们立刻就去!” 两人到了二夫人房中。 二夫人依旧是丰容美服,一派富贵气象的端坐在侍立的婢仆丛中;只是,她的神情却不似往日那般的含慈带笑,反而是在眉宇间透着轻愁,眸光中流动着悲伤;她告诉努尔哈赤和雪儿:“方才,我正在大夫人房中请安,正好遇上如梅派回来给大夫人报喜的随从,说是尼堪外兰已经攻破了沙济城,将全城的人都杀光了!” 她说着,双眉皱得更紧了,更兼得几声叹息:“总有一、两千条人命呢!” 努尔哈赤和雪儿听了这话,也是>齐声的叹息,雪儿的脸上更是掠过了悲愤之色:“屠城——那真是太残忍了!去占人家的城,还要将百姓全部杀光,这个尼堪外兰好狠毒的心肠!” 努尔哈赤的心中却立刻想到了其他,于是,他问二夫人道:“乾娘,您是说,尼堪外兰带人攻沙济城?那么,其他的人马呢?” 二夫人想了一想,回答他说:“我彷佛听到过,好像,你干爹带着人正在围古勒城;尼堪外兰破了沙济城之后,正要赶去和大军会合呢!”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呀”的一声,脱口就说:“古勒?那是阿太的城呀……” “你认识他?”雪儿关心的问。 努尔哈赤点点头说:“我们有亲,算来,他是我的堂姐夫呢!”说完,他忍不住连声的叹着气:“难怪,我心中老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原来——唉!但愿阿太能逃脱这场浩劫!” 二夫人眼中流露着悲悯之色:“但愿上天保佑阿太——也保佑所有的古勒城民,少遭些杀戮!” 努尔哈赤的神色更是忧虑,他紧皱着双眉,握着拳头,却没再说话了;直到夜里,他临窗伫立了许久,才对雪儿说道:“我想,赶到古勒城一趟!” 雪儿一听这话,只是抬眼定定的望着他,而没说什么;努尔哈赤又接着说道:“我左想右想,总是放心不下阿太!” 可是,雪儿却发出了一声幽幽的长叹:“但是,你现在只有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呀——即使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况且带兵攻城的是干爹,你去了,不是多一份尴尬吗?” 她说得有理,努尔哈赤只有默然的低下了头,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两声,再抬起头来,漫无目的的凝视着窗外。 隔着窗纸,除了影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眼前一片茫茫的白窗纸映着黑影,倒像幢幢鬼魂聚集似的,他没来由的觉得毛骨悚然。 第六章 借刀杀人 李成梁全副戎装,八面威风的高高的坐在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大清早,他看起来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尤其是眸光中闪烁着得意的神色,将他心中十足的自信在不经意中透露了好几分出来。 营帐里升着铜火盆,熊熊的烈火发出了红光,四下里便呈现出一种带着诡异的洋洋喜气来,在这红光的掩映下,李成梁竟彷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原先已经泛白的须发全被映成了灰红色,闪闪光亮的头盔甲胄却化成了血红一般的颜彩。 李如梅屈身向他报告:“启禀父帅,尼堪外兰昨夜就赶到了,现在,在帐外候着。” “传!”李成梁的声音宏亮,语气威严,只有一个字,却下了一个完整的命令。 可是,接下来的排场却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传尼堪外兰进帐——传尼堪外兰进帐——传尼堪外兰进帐……” 如雷霆般的声浪从李如梅到整齐排列的侍卫们,一波一波的此起彼落着传出帐外去,回音更是重叠回荡不休,宁远伯的军威、气派和架势真要直追大明天子了。 尼堪外兰那里见过这等阵仗?一听这有如排山倒海的传呼声浪,不免胆战心惊,可是,李成梁又那里容得他迟疑?遣来的几名裨将先是一迭声的催促着,继则便不由分说的,像挟持似的,前呼后拥的推着他来到了帐前;尼堪外兰的两腿已经开始发出了轻颤,可是即便想后退也无路了,他只有硬起头皮来挺直了腰杆前进。 一排甲胄鲜明的持枪卫士从帐内整齐的排成一列长队,直延伸到帐外来,枪尖雪亮,令人望而生畏;队伍的后面竖着几面大旗,在寒风中飘扬起来显得分外醒目,可是,尼堪外兰什么都来不及细看了,因为营帐中已经再一次的传出了声浪:“尼堪外兰到——尼堪外兰到……” 尼堪外兰一听便不由自主的腿软了,可是包围在他身边的人却不容他犹豫,一名裨将提过了一个包袱往他手中一塞,道:“喏,阿亥章京的人头,拿进去表功吧!” 说毕,从他身后一推,就将尼堪外兰推进了帐中。 尼堪外兰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帐;他手中捧着包袱,一颗心蹦蹦的跳得厉害,一进帐中,抬眼一见高高在上,气势凌人的李成梁,心中更是异常的惶恐,双脚跨了几步,还没到李成梁跟前,膝盖就已经不由自主的“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口中称道:“图伦城尼堪外兰,参见爵爷大人……” “唔……”李成梁闲闲的应了一声,却是连正眼也不看尼堪外兰一下,语气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你沙济城打得怎么样啦?” 他问了话,却没叫尼堪外兰起身,尼堪外兰便只有直直的跪在地上,双手高高的捧着包伏答话。 “爵爷洪福!”尼堪外兰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是,他长了一口暴牙,再加上颧骨高,两道眉毛又靠得极拢,因此,笑起来反而比哭还难看;他向李成梁禀报着,说话的声音乾而焦,十分刺耳,幸好李成梁并不同他计较这些,所以对待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变。 尼堪外兰谄笑着描述了战争的经过:“沙济城的人一听爵爷的威名,先逃走了一大半,剩下的跟着阿亥章京守城的人,才几百而已——我们的大军共有三千人马,包围了沙济城之后,第一次攻城就杀了他们一百多人,剩下的人,敢再战的就少了很多,那天夜里,就有好些人想逃跑,结果,被我们抓到了八十多个人,通通把他们杀了——第二天,我们第二次攻城,顺利多了,杀了主将,连同投降的人,大约是杀了两百人;到了第三天,沙济城全城的战力已经很差了,而且人人自危,几乎都没有斗志了,所以我们一鼓作气,就将城攻了下来,占领了全城,将所有的人都杀了;沙济城的城主阿亥章京在城破的时候就自杀了,所以我们割下了他的人头带来;清点沙济城的牛马牲口粮草,还在后面慢行——我,我先率半数人马,赶来给爵爷报喜!” 他说着,高举着手中的包袱。 “这是沙济城主阿亥章京的人头……” 李成梁听了,根本不作声,左右的侍从却有两人出了列,从尼堪外兰手里接过了包袱,捧到李成梁跟前五步的地方,将包袱打了开来;包袱里面果然是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阿亥章京面色如生,睁着一双怒目,紧咬着两排牙齿,脑后的一条乌黑粗壮的发辫还是完整的,那模样看来十分恐怖。 李成梁只垂了一下眼皮,往下瞄了一眼,便微微的挥了一下手;两名侍从见了,一躬身,迅速的将人头用原来的包袱包好,便提在手上,快步的退出营帐去了。 尼堪外兰见状,不禁心中一快,自认为是大功告成了,忙又向着李成梁深磕了一个响头,口中称道:“恭喜爵爷——爵爷洪福,我军大获全胜,斩杀无数,为爵爷立下军威!” 他跪伏在地,满口的称颂,态度谦卑之至;可是,李成梁的反应却令尼堪外兰惊得几乎丧胆。 李成就先是斜睨了尼堪外兰一眼,接着是冷冷的一笑,然后,他发出了一声严厉的喝令:“来人哪!给我拿下——推出去砍了,枭首示众,身子扔到野地里去喂狗!” 一个晴天霹雳打到了尼堪外兰的身上,像是一只魔手有如电光石火般迅速的将他从春风春阳中推进了结了冰的万丈深渊中。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张开了嘴欲待挣扎;可是,还等不到他发出声音来,四周已经响起了如雷的回应:“是!” 整齐排列成队的刀斧手齐声同喝,接受了李成梁的命令,立刻就从队伍里涌出了好几名大汉,有如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就架起了匍匐在地的尼堪外兰。 “爵爷——饶命——饶命啊……” .尼堪外兰的声音变得更难听了,像一段烧焦的木头在锯子下呻吟;头缩在一个彪形大汉的肋下,手脚不住的扭动着,而且涕泗横流,哀哭着叫:“爵爷——饶命——冤枉啊!爵爷,我是得胜,立功——爵爷怎么反倒要杀我?” 李成梁根本不理会他,嘴角露着冷笑,目光炯炯有神,却只是不作声;几个大汉便架着尼堪外兰转过了身子,往营帐外走去;尼堪外兰被这样的强力架着膀臂,根本就身不由己,双脚在地上一阵拖曳,口中还是杀猪也似的叫着。 “爵爷——我无罪,我立了功呀!”他一路喊着,快到帐外的时候又补了一句:“爵爷这样杀我——我死得不明白啊!” 一听这话,李成梁的态度改变了,他吩咐了声:“回来!” 大汉们得令;又转身架着尼堪外兰回到了李成梁跟前,几个人一起松了手,尼堪外兰便像肉饼一样的被摔到了地上;他匍匐在地,呜呜的向李成梁哭诉道:“爵爷,我为爵爷带兵灭了沙济城,掳获大批牲口,这,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爵爷怎么反倒要杀我呢?我是爵爷帐下最忠实的奴仆啊,爵爷杀我,我死不瞑目啊!” 李成梁轻轻一哼道:“你想要死得明白么?” 尼堪外兰顿首大哭道:“爵爷要杀我,我不敢不死!可是,求爵爷让我知道自己的过错之后,再来向爵爷领死吧!” 李成梁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犯的过错还不大吗?已经死有余辜了,自己还不知道?” 说话的声音是冷峻而严厉的,尼堪外兰听得胆战心惊,.99lib?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整座的营帐之中鸦雀无声,只听得李成梁在数落着:“你嫉古勒城的阿太在女真人中的声望凌驾了你,就来求我出兵;又说阿亥一向听服于阿太,要求我一起攻伐;结果呢?你自己领了三千兵马去攻沙济城,沙济城不过是个势弱的小城,但你用了三天的时间,折损了五、六百人马才将沙济城攻下;古勒城这边呢,阿太勇不可敌,三番两次的弄得我损兵折将,迟迟不能下城——你说,你还不罪该万死吗?来人,快将他拉了出去,用他的心肝来祭我阵亡的将士!” “是!”李成梁的左右又是一声如雷的齐喝。 尼堪外兰一听,几乎魂飞九霄,连忙结结巴巴的颤声哀求:“是——是——我,我,罪该万死,——但是,但是,求爵爷念在我得胜,归来的苦劳上——饶我一命——我,我愿戴罪,为爵爷立功……” 李成梁冷笑一声,冷冷的问:“你还能再立什么功?” 尼堪外兰边颤边道:“我——我愿——破古勒……” 李成梁“嗤”的一声,双目中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就凭你?你能破古勒城?你会是阿太的对手?” “我,我不能力敌——但是,可以想,想出计谋来——智取!” 李成梁道:“凭你这颗脑袋,能想出什么好计?留你无用,还是拉出去砍了吧!” 尼堪外兰的额头早已磕破了,皮破处已经沁出血来了,但他还是没命的连连往地上重重的磕了又磕。 “求爵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哀哀的哭求着,眼泪混着血迹,脸上成了一片模糊:“我一定会想出一条置阿太于死地的计谋!求爵爷开恩!” 李成梁板着脸不作声,倒是李如梅见了他这等狼狈可怜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儿心软了,于是上前了两步,向李成梁施了一礼,开口替尼堪外兰求情道:“父帅开恩,饶了他这一次,让他戴罪立功吧!” 尼堪外兰一听这话,连忙赶着又磕了几下响头:“爵爷开恩!” 李成梁沉默了好一会儿,倏的眼皮一抬,锐利的眼光直扫尼堪外兰,尼堪外兰那里敢直视他的双目,一个劲的只是磕头求饶;李成梁又是一声冷笑道:“饶你这狗贼奴一次死罪——来啊!把这狗贼奴的手脚都给我绑起来!” “是!” 几名大汉再一次的应声而出,取过了绳索,不由分说的就将尼堪外兰捆绑了个结实。 尼堪外兰知道自己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托天之幸了,受上一点活罪不算什么,自然也不敢再出言挣扎求饶了,乖乖的跪伏在那里,被紧紧的绑了起来。 李成梁看着这几名动作俐落迅速的大汉绑好了尼堪外兰,他满意的轻轻点了两下头,然后缓缓的站起了身子,将自己没有受到年龄影响的壮硕魁武的身躯像泰山一样稳稳的耸立着,这才傲然的丢下一个命令来给尼堪外兰:“给我在那里,好好的想出攻古勒城的计谋来——头一天,想不出来就不许吃喝;到第二天,还想不出来,就将你丢到雪地上去受冻;要是到了第三天,你还想不出计谋来,我就命人到雪地上去,剥光你的衣服,让你活活的冻成冰棍!” 说完话,他便昂着首,跨开大步,走往后帐去了;于是,大队的侍卫、随从、刀斧手,外加李如梅、李如梧、李如桂和一干裨将,一起尾随着鱼贯而出,不多时便走得无影无踪,偌大的空间里便只剩下人豖似的尼堪外兰,独自跪伏着,心里悄悄的发出了呻吟。 可是,李成梁尽管是疾言厉色的对尼堪外兰说了这一番话,等到退到了后帐时,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喃喃的自言自语着:“这狗贼奴!谅你能有多少胆量;也配在本帅面前说话!” 说着话,他缓缓的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参茶,他长长的一饮而尽,然后,吁出了一口畅快的气来,才又看一眼李如桂,慢条斯理的问着他:“昨天,跑来古勒城的那两个人,是什么身分,打听出来了没有?” 李如桂连忙恭敬的回答他:“启禀父帅,昨天,孩儿亲自赶过去,想看个究竟,却没想到,那原先等在城门口的人也已经进城去了,所以,孩儿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探子中间却有人来报说认得那人,说,那人便是建州左卫的塔克世!” 李成梁一听倏得皱了眉,两道眼光如刀的看着李如桂:“你怎么不早来报说?” 李如桂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跪倒在地:“孩儿是在迟疑,想再查个明白之后再禀报父帅;因为,孩儿想,塔克世该不会来古勒城的,而且,既没带武器,也没带人马随从,孩儿实在藏书网纳闷,怕是探子看走了眼,认错人了!” 李成梁听后并没有立刻表示意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反而是一挥手,作了一个要旁人退下的手势,于是,李如梅等一干人顷刻之间就离开了他的跟前。 然后,李成梁便独个儿的沉入了思考中;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无论大小事情,只要是必要的,他都要反覆再三的想个透彻——他的思虑缜密,处世小心谨慎,做人圆滑周到,性格坚忍刚强,这便是他一生事业成功的主要原因——他深深的明白,凡事,连一丝小节都不放过的话,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仔细的想着李如桂对他所作的报告,值得反覆推敲;当然,对自己的儿子的眼光、思路,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李如桂只是个中等人才,根本就没有深谋远虑的心智,他所作的报告,是只能当作表面状况来看的;而他自己,和李如桂的智慧是大不相同的! “塔克世……”他自言自语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的念头却在快速的飞转着:“果真是他,那么另外一个是觉昌安?额尔衮?” 这不是没有可能——他立刻作出了判断,因为,阿太是礼敦的女婿啊! 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设身处地的想着:“如果我是塔克世、额尔衮兄弟,或者竟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处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答案很快的就出来了——想出了答案,李成梁脸上的笑意更深,神情更显得志得意满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建州左卫——谁叫你们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呢?” 他想着,心中又有成竹了;建州左卫,爱新觉罗家族,塔克世——所有的人他都清楚,那是女真人里最杰出的一群,是他多年来始终视为心腹大患的一群人啊! “塔克世——努尔哈赤的父亲!” 他不自觉得又吁出了一口长气,对这个人,他特别的清楚,甚至是怀着特别复杂的心情在面对——于公于私都有,于公,他得紧紧的注意着女真人中的每一个杰出人才,并且拿出个适当的方法来对付;于私,他却是又羡慕又嫉妒塔克世生得出像努尔哈赤这样的儿子——只是,从前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塔克世竟然会自投罗网,而且,得利的渔翁就是自己! 李成梁想到这里,便情不自禁的开怀大笑了;只是,他的笑容是诡异的。 第七章 真情 古勒城主阿太章京与福晋爱新觉罗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他们结褵五载,膝下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家居生活十分美满。 阿太章京本是出众的少年英雄,爱新觉罗氏虽然容貌平常,但是性情贤淑,知礼明理,而且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弓马骑射,绝不下于一般男子;她平日惯使一对双刀,施展起来甚具威力,一、二十个壮汉都近身不得;这身本领使她成为阿太的贤内助,也为她赢得了一个“女中丈夫”的称号——古勒城中只要一提起这位爱新觉罗福晋来,那是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的。 这一次,古勒城被明军围攻,爱新觉罗氏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每天穿着轻甲衣,带着双刀,陪着阿太章京,与全部的将士兵丁一起守城,不但诸事甘苦与共,甚至还身先士卒,越是辛劳、困难、危险的事,她越抢在别人前面做,因此,她越发的受到士卒的敬爱。 这些,看在阿太章京的眼中,当然更是分外的感动,口中不说什么,可是心中对爱新觉罗氏的爱中又多了几分敬意。 爱新觉罗氏却既无怨言也不居功,只当是尽自己的本分,而且战事迫在眉睫,家中又还有稚龄小儿需要照顾,根本无暇想到其他;这一天,她又亲自陪着阿太章京出战,眼见得阿太章京连连大展神威,枪挑明军,迫得李成梁鸣金收兵,心中当然十分欣慰,流露在脸上的也是盈盈的笑;等到阿太章京收了兵,回到城楼之中的时候,她便向阿太章京道贺着说:“恭喜城主,城主武功盖世,杀得明军不能再战!” “那是你亲自压阵,鼓舞士气的功劳啊!”阿太章京仰天笑着对她说:“李成梁占不了我们的便宜——我相信,只要我们古勒城中的军民同心协力拒敌,古勒城便有如铜墙铁壁——李成梁久攻不下,不多日就会自动退兵了!” 爱新觉罗氏应和着他道:“但愿上天保佑,早日化解了这场兵灾!”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名军士走上前来禀报着:“城主,福晋——城外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自称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大人,要进城来见城主、福晋!” “是祖父来了……”爱新觉罗氏一声惊喜:“他老人家必定是接到我们求援的讯息,兼程赶来了!” 阿太章京忙命那军士道:“快快有请!我即刻亲自去迎接!” 一面又向爱新觉罗氏道:“我看今日李成梁不会再攻城了,祖父兼程自建州赶来,只怕已经疲累了,还是先请他到府里去吧!” 爱新觉罗氏颔首道:“城主说的是!” 两人说着,便步下城楼去,不料,才走到半途,觉昌安就已经在军士的引导下迎面而来了;两人连忙上前行了礼,接了觉昌安到阿太章京的府中。 才一进门,奉了觉昌安上座,爱新觉罗氏立刻就抱了儿子出来与觉昌安见了礼..,然后又忙忙的下厨去准备酒食了。 觉昌安本来怀着心事而来,正有满腹的话要说,可是一下子受到这样殷勤的款待,便有些儿难以启齿了;更兼得爱新觉罗氏下厨去了,自己手中抱着三岁大的外曾孙,面对着阿太章京,他几番欲言又止,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没奈何之际,他只有讪讪的对阿太章京说道:“我不能停留太久——塔克世还留在城门口等我呢!” “这是为什么?”阿太章京诧异的问:“怎么不一起进城来呢?古勒城被李成梁的军队包围了,留在城外,万一遇上明军,那多危险呢?” 说着,他便一迭声的吩咐下人去请塔克世进城到府中来,然后又对觉昌安道:“李成梁兵多粮足,如今,围住了古勒城,凡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觉昌安根本是急在心头,只待拟个妥当的说词而已,只是这么一来,想要带走爱新觉罗氏的话就更难出口了;他沉吟了一下,只好绕着圈子向阿太章京说道:“目前,战况怎么样了?” 阿太章京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的回答他:“明军攻了几次城,始终败退了下去——我估计过古勒城中的粮食,大约可以维持个把月,在粮食还够的情况下,古勒城足以固守!” 觉昌安心中当然不像他这么乐观,因此怔忡之色露于眼神;只是他又怕自己对阿太章京直言忧虑的话,会影响了他的士气,几经犹豫,他正视了阿太章京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在由建州赶来此地的路上,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你可知道——沙济城已被攻破,而且遭到了屠城的命运?” 阿太章京一听这话,倏的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这消息还没有传到古勒城来!” “哦!”觉昌安忙向他建议:“那就千万不要让古勒城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否则,消息一旦扬传开来,会影响到古勒城的民心士气,那可就大坏了!” 阿太章京点点头说:“是——这个我99lib?知道!” 觉昌安又是一阵犹豫,半晌才又讪讪的发问:“守古勒城,你有几分胜算?”.. 阿太章京仰天一笑,朗声道:“有必胜的胜算!我是古勒城的城主,守城有责;如今既有敌军来攻,我若连胜算都没有,岂不是先在气势上就输了呢?再说,我与李成梁本有杀父之仇,只为我古勒城的军力还不够,所以没有出兵攻他,不想他倒先来攻我了——这次,我就算不能手刃李成梁雪仇,总也可以多杀些明军,泄一泄我的心头之恨呢!只是,沙济城的阿亥章京和全城军民,无辜的遭了毒手,却是我害了他们!” 话说到后来,他也不免黯然了;觉昌安听后的反应当然更加感慨,他叹着气说:“屠沙济城,固然是因为阿亥章京曾经跟随你去攻打静远堡,杀了不少明人——但也何尝不是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呢?用屠沙济城的事来扰乱古勒城的民心士气!” 阿太章京闻言却发出了冷冷的一笑:“可惜,我古勒城坚固得有如铜墙铁壁,那里会怕他用什么手段!” 他话刚说完,方才派出去的军士已经迎了塔克世进府来了;阿太章京忙与他见了礼,又去唤出了爱新觉罗氏来行礼。 觉昌安与塔克世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会意了;塔克世知道了觉昌安还没有向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说明来意,心中涌起了不安,脸上便很自然的露出了忧色;可是,却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说词来开口,只有沉默的静坐着。 倒是阿太章京见了塔克世,十分欣悦的同他话起了家常;而后,话题转到了努尔哈赤,他问着塔克世:“听说,努尔哈赤还在李成梁那里?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还是早些让他回来吧!” 他一说这话,勾起了塔克世心中的千头万绪,却又没法子回答他;倒是觉昌安沉吟了一下,先是一声干咳,然后向阿太章京道:“我这么多子孙中间,努尔哈赤的天赋最好,聪明、强壮、勇敢,这几年,他在外头流浪,虽然是吃了不少苦,但我想,这些历练是可以让他有点长进的;如今,他在李成梁那里,一来,我听说李成梁的二夫人待他很好,所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二来,他正好趁这个机会多知道些汉人的习性,多学一些人家的长处,多结交一些朋友;这些,对他都有好处的——所以,我看,不用急着让他回来,等再过个一年半载,再做打算吧!” 一听他这么说,阿太章京也没有什么意见可以表示了,三个人的话题也只能限在“家常上”打转;不多时,爱新觉罗氏已经整治好了酒食,几个人便一起进了晚餐。 用完晚餐,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阿太章京还要再出去巡一趟城,于是,他留下爱新觉罗氏来陪侍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又关照她好好收拾一间客房,供赶路而来的两人早点休息,自己便提着枪,带着几个军士,亲自巡城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觉昌安和塔克世才得到了说明来意的机会。 于是觉昌安对爱新觉罗氏说道:“明军来攻古勒城,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呢?” 爱新觉罗氏手中抱着幼儿,闻言便微微一笑道:“幸好我出嫁前,蒙家中多位长辈教导,学了一身武艺;逢到这种节骨眼上,多少还能助我夫君一臂之力!” 觉昌安一听就皱眉了,他从爱新觉罗氏的语气中已经听出了她对阿太章京的情义,他的心里微微的升起了一股隐忧,担心自己达不到此行的目的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于是,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但是,你有没有估算过,古勒城能守到几时?沙济已经全城被屠,万一,古勒城不保……” “不会的!”爱新觉罗氏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古勒城的军力比沙济城强多了,而且,我夫君十分英勇,明军每次攻城,他都亲自率众迎战,歼杀了不少明军,迫得他们无功收兵呢!” 觉昌安摇摇头道:“那是短时间啊!日子一久,城中会粮食短缺,士气低落的呀!” 爱新觉罗氏道:“我想,不用太多的日子,战争就会结束的——李成梁攻不下古勒城,自己就会退兵的!他大军远离渖阳,来到这里攻城,也一样经不起长时间拖延的!” 她的这席话一说,竟弄得觉昌安接不下腔去了,他只好转头看了塔克世一眼,暗示他说话;塔克世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心中也感到十分的尴尬,只是,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容不得他退缩;他想了一想,便向爱新觉罗氏道:“且不管两军交战的胜负如何,争战之地,总不免危险,你膝下还有幼儿,不宜冒着危险留在这里——阿玛和我都放心不下你,特地赶了来,接你回建州左卫去呢!” “是啊!”觉昌安接下去说道:“你跟我们回建州左卫去,等到战事结束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回来!” 父子两人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可是,爱觉新罗氏一听竟连神色都变了。 “我原以为你们是为了援助古勒城而来的,没想到,却只是为了我……” 说着,她连连的摇着头,两眼直直的看着觉昌安和塔克世,一字一顿的对他们说:“不错,目前古勒城是争战之地,争战之时刀枪无情,总不免会有伤亡,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更何况,双方实力悬殊——但是,我既是古勒城阿太章京的妻子,就不能因为危险而离开!我绝不能因为战争危险有性命之忧,背弃了我的夫君!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但请原谅我不能随你们回建州左卫!” 说完,她抱起儿子,向两人施了一礼,迳自退了下去,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目视着她离去的背景,觉昌安和塔克世两人面面相觑,竟作声不得;过了许久,觉昌安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接着便只有连连的摇头了。 “阿玛……”塔克世问:“大妞这样子,可怎么好呢?” “她心意已定,我看是勉强不了了;我看,现在唯一的一线希望,是等阿太巡城回来的时候,跟他商量看看;如果,他肯顾虑大妞的安全,主动去劝说大妞随我们回建州左卫的话,事情,还可行!” “但是,这话,我们如何去向阿太提呢?” 觉昌安不觉又是一叹:“无论如何,总要硬起头皮来一试——他们固然是夫妻情深,但是,大妞,毕竟是我的孙女,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留在这险地呢!” “阿玛,”塔克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挣扎着说出了口:“我却在想,他们夫妻情深,我们却大老远的跑来,硬要他们夫妻分离,尤其又是在阿太有难的时候,这,是不是好呢?” “但她留在这里,难保不——陪着阿太一起送命呢!” “但是,我却觉得,大妞是心甘情愿的与阿太共患难!”塔克世皱着眉头,思索着说:“他们毕竟是夫妻啊,夫妻有夫妻的情义,情到深处是生死相随的!” 觉昌安闻言先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又发出了一声长叹,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上了双目,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生在乱世,有情,还不如无情啊!” 第八章 情势逆转 “启禀父帅,尼堪外兰言道,他已经想出破古勒城的计谋来了!” 天色才刚破晓,一夜好睡的李成梁在左右们的服侍下弄好了他一向极其讲究的穿戴,又饮了几口参茶,正要打发人去问,不料李如梅却已经先来向他禀报了。 “这狗贼奴,脑筋倒是动得快!”李成梁不禁发出了一声得意的冷笑。 李如梅也是情不自禁的一笑:“这厮饿了一天一夜,还敢不快快的动脑筋吗?” “不见棺材不掉泪,犯贱!”李成梁的眼光中有着明显的鄙夷之色:“不过,倒也是一条挺管用的狗,用他去对付女真人,省了我不少事呢!” “他自己是女真人,最知道女真人的性子!”李如梅应和着说道:“要找内应,也容易安排。” 李成梁微点了一点头,一面对李如梅说:“你叫个人去,松了他的绑,弄点东西给他填肚子;再过一个时辰升帐,我倒要听听这狗贼奴想出了什么计谋!” “是!” 李如梅应着声,然后恭敬的退了出去;一个时辰以后,营帐口准时的响起了咚咚的鼓声,鼓声三起三落,代表着李成梁升帐的号令——这鼓声在明军营中一波波的传散着,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竖起耳朵来注意的听着,心中更是有了一个准备,主帅升帐,这代表着新的作战计划已经要开始执行了,每一个人都必须要全力配合。 鼓声响了三次——虽然,这鼓声并没有大到能够传播到古勒城中去,但是,身在古勒城中,而又一夜不曾阖眼的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却恍有所闻。 酷寒的清晨依然是风雪交加,凄冷刺骨,但是,天已经亮了,两人的心是明的。 “李成梁又要采取行动了!” 觉昌安叹着气,喃喃的说道;他的神色黯然,再加上一夜未睡,心中忧虑焦急的煎熬,竟使他的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脸上露出了憔悴萎顿的老态。 塔克世的心情也和觉昌安一样的沉重,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来,强自作了一个微笑,想了一句自欺欺人似的话,安慰着觉昌安道:“阿太也不会没有准备的——也许,正如阿太和大妞想的,李成梁占不了什么便宜,久攻不下古勒城,他就只有无功退兵了!” “但愿如此!” 正说着,耳际突然传来了响亮的号角声,呜呜的,在清晨的时光里冲破了风声雪声,便显得分外的刺耳;觉昌安和塔克世猛然间一听,心中先是没来由的一惊,继则才升起一丝欣慰:“是阿太在整军了……” 然后,两人又开始陷入忧虑中——一场恶战即将展开,双方众寡分明,兵力悬殊,古勒城的情况,实在不似自己口中说的那般乐观啊! 可是,自己父子却又处在阿太章京与爱新觉罗氏夫妇既微妙又尴尬的关系中;现在,根本就陷入了一个束手无策的进退两难的窘境之中——早知道爱新觉罗氏矢志不肯离开阿太章京,两人就不必老远的赶来古勒城了! “现在,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觉昌安看着塔克世,直摇着头:“白跑一趟倒不要紧,坏的是跟他们见面都不免尴尬了!” “阿太大约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大妞会告诉他的——不然,他昨夜巡城回来,直到现在,都没过来找我们,那根本就是避不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他说的没错,当爱新觉罗氏把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来意告诉了阿太章京之后,阿太章京先是用沉默的眼光看着爱新觉罗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的对她说:“他们的心意我很了解,毕竟,我们也做了孩子的父母,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的孩子设想的,你的祖父和叔父想带你回去,这一点都没有错,他们是为了你的安全;你若决定跟他们回去,我是没有意见的。” 他是把她的去留,让她自己决定了;爱新觉罗氏一听他这话,当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于是,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了一句:“我是你明bbr>媒正娶的福晋啊!” 就这样,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两人索性全都与觉昌安父子避不见面,到了第二天一早,夫妻两人整顿了戎装、武器,跨上战马就赶往城关备战去了。 而觉昌安与塔克世的心情、态度当然不似他们这般坦然,两人心中七上八下,情绪忐忑不安;一听到号角声起,心中更苦,却巧在这个时候,门上传来了两下叩门声。 两人还只当是爱新觉罗氏来了,塔克世忙去开了门,一看才知道来的是个军士,手上捧着两份早餐,走了进来;觉昌安和塔克世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恭恭敬敬的将早餐放在桌上,然后一声不响的又转身退了出去。 父子两人对望了一眼之后,塔克世忙追了出去,问那军士道:“你可知道,城主和福晋在不在府里?” “不在;”那军士摇了一下头,告诉塔克世说:“天不亮就出府,守城去了!” “明军又攻城了?” “还没有开始——不过,少不了的;城被包围了这么多天,数不清明军已经攻了几次城了呢!” 塔克世闻言,便不再问了,退回了房中,觉昌安正在沉思,方才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于是,他对塔克世说道:“我在想着,大妞的事——既然她的心意如此,也只好随她了;我们,来过这一趟,总也算是尽了心了,可以无憾了!” 塔克世听了便问:“阿玛,您是说,我们这就回建州左卫去了吗?” 觉昌安叹道:“我们留此不但无益,而且还多余啊!” 这话塔克世也有同感,尤其是阿太章京与爱新觉罗氏的一整天避不见面和一大早的不告而离府,表明了一个坚决的态度,带给他的刺激更深——看到了这对情深义重的恩爱夫妻,他的心中竟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喜塔拉氏来了,那也是一个与他情深义重的贤德女子啊! 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伤和哀愁混杂的情绪,这是喜塔拉氏去世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让潜藏的悲伤涌上心际,自眼眸中无声无息的流露了出来。 觉昌安当然看到了他产生变化的异于平常的神色,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是因为怀念亡妻的缘故,只当他还是为了阿太章京与爱新觉罗氏的处境而难过,因此便对他说:“我看,我们这就走吧!回建州左卫——反正,要出城,总是得由城门口出去,早点去了,先看看他们的战况吧,唉!再怎么样,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啊!” “是。” 塔克世应着声,便随在觉昌安的身后,离开了阿太章京的府第。 出了门,两人上了马,便往城关行去;古勒城不大,两匹快马奔驰了不多时就到了,两人下了马,抬眼一看,城上全都布满了兵丁,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显然情势已经非常紧张了。 塔克世手牵着马,就近问一个站得笔直的军士道:“城主和福晋,现在在那里?” 那军士回答他:“明军已经开始有动静了,城主带了人守在城门外,福晋在城楼上,亲自击鼓助阵。”塔克世听罢,与觉昌安对望了一眼;觉昌安抬头一望人影幢幢的城楼,说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登上了城楼;可是,甫一上楼,两人才刚望见爱新觉罗氏的背影,心中又觉得此刻与爱新觉罗氏见面,实在不免尴尬,一下子竟成了进退两难之局;两人索性就不上前与爱新觉罗氏见面了,悄悄的就在守城的军士兵丁丛中站定了,幸好军士们大都认得他两人,没有疑心是奸细。 两人在城楼上立定了,居高临下的往城门外的战场望去——这座城楼建得并?不高,而且因陋就简,几乎只相当是一座高台的规模;因此,相形之下,跨着战马,立在城门口的阿太章京竟显得异常的高大威武;他的身边簇拥着几员副将和一干军众,手中的长枪在雪光中闪闪发亮。 明军还没有展开攻势,阿太章京也只是蓄势待发,却已经威武慑人了。 可是,塔克世一眼望见阿太章京,却突然没来由的发出了“啊”的一声,声音低而急促,脸上现着红潮,心脏更是咚咚咚的加速跳动。 觉昌安听见了他的呼声,于是,他低声的问:“什么事?” 塔克世据实的回答他:“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面忽然想起努尔哈赤来了!” 一语未毕,耳际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的鼓声——是明军将要展开行动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立刻停止了交谈,屏心静气,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明军的队伍。 大队的人马正在快速的朝古勒城奔来,为数众多得彷佛齐步一踩就可以踏平古勒城的木栅似的;鲜艳的旗帜在风雪中狂舞着,像是在一座祭坛上引导着死神到来一般。 而在古勒城这边,鼓声也立刻响了起来;爱新觉罗氏亲自击鼓,她双手持着木槌,用力的在皮鼓上击打着,激昂的鼓励立刻如雷般的震彻了云霄,听得人人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阿太章京手中的长枪已经高高的举在半空中了,面对着多过古勒城守军好几倍人数的明军,他不但了无惧意,更且怀着必胜的雄心;觉昌安看着,不禁连连的点着头,向塔克世赞叹着:“阿太,真是不错,不愧是王杲的儿子……”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塔克世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塔克世伸手往前一指,口中道说:“阿玛,您看——明军的主将,怎么会是尼堪外兰?” 他的吃惊的语气中流露着心中大为意外的感受,觉昌安顺着他的手势仔细一看,也不自觉得发出“啊”的一声。 明军的主将果然是女真人中的败类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身穿明军的战袍,头戴明军的盔甲,可是,脑后的一条小辫子却仍然直直的下垂着,看起来便显得不伦不类。 此刻,他的神情当然已经不是摇尾求饶的委鄙之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得意、骄横的嘴脸;可是,他额上几处磕破头皮的血迹与青紫之色还很清楚的留着,这与他的神色两相映衬起来,竟显得十分滑稽。 除了他之外,原先攻城的主将李如梧和李如桂都不在行伍之中,也不见副将们簇拥,只有几个军士紧紧的尾随在他的左右,有的掌旗,有的持枪,却有一人持着一枝长杆,杆上悬着一颗人头——是沙济城主阿亥章京的人头。 觉昌安和塔克世见了这情况,两人先是对看了一眼,却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觉昌安压低了声音对塔克世说:“怎么会这样?尼堪外兰率众来攻,情况只怕有变!”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快得令人来不及想到应变之策就必须面对了——尼堪外兰和三千明军已经迫近城下了。 阿太章京早已横眉怒目的舞起了长枪,只待策马出击;可是,尼堪外兰率领的一干人到了阵前,却根本无人出战,反而先上来了一排弓箭手,不由分说的就先是一阵乱射,几百枝弩箭漫天呼啸着,虽是伤不了多少人,却也逼得阿太章京和守军们一个也无法上前作战。 就在弩箭齐放的当儿,尼堪外兰高声的说话了:“古勒城的全体兄弟们,听我说——大明朝的大军已经攻下沙济城了,全城的人都被杀光了,你们看,这就是沙济城主阿亥章京的人头啊!” 他说着,举起手来作了一个手势,那手持长杆的军士立刻策马赶上前几步,又将手中的长杆左右的摆动着,阿亥章京的人头连着长发辫便在半空中不停的飘动着,看起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尼堪外兰自己看了也有些儿触目惊心,于是他连忙又放开嗓门,高声的喊叫着来掩饰内心的不安:“这就是抗拒大明朝大军的例子啊,沙济城的人们不肯投降大明朝,就只有死路..一条!难道,古勒城的兄弟们,你们也想像沙济城的人们一样,等到城破的时候,被大明朝的大军杀得一个也不留吗?” 他的声音本来就难听,再加上高声喊叫,因此便显得句句刺耳,却也更清楚的传散了开来,几乎全部的守军都听到了。 站立在城楼上的觉昌安和塔克世当然也是声声入耳,两人听了这话,齐声的暗叫着:“不好!这下糟了!” “阿玛,”塔克世接下去,着急的问着:“恐怕,会动摇军心——现在,可怎么办呢?” 觉昌安叹了口气,却还来不及说话,城楼下的尼堪外兰又开始大声的叫喊了:“大明朝的大军已经将你们团团围住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的!还不如赶快投降——大明朝的大军既然已经大老远的到了这里,是不会随便退兵的,如果你们不投降的话,等到大明朝的大军攻下了城,你们就会遭到跟沙济城一样的命运,通通被杀光!” 他喊着叫着,古勒城的守军们果然受到了影响,人群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这情形看在觉昌安和塔克世眼中,心里更是焦急,塔克世的双手握紧了拳头,用力的互捶着;觉昌安皱着眉头直视着城下,忽然,他的脑中灵光一闪,掠过了一道思绪,于是他立刻命塔克世道:“快去叫大妞击鼓,打断尼堪外兰的话!” “啊,是!”塔克世一听,立刻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答应了一声,便快步的向爱新觉罗氏跑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还没有跑到爱新觉罗氏身边,尼堪外兰又已经高声的说完了一段影响人心的话:“你们赶快投降吧,投降的人可以保住自己的命!而且,大明朝的宁远伯,辽东总兵,李大元帅有令,投降的人免死;而且,如果有人杀了阿太章京投降,便让他代替阿太章京做古勒城的城主!” 这话一出,人群中便不止是窃窃私语,而是开始骚动了,不多时,众人就已经开始失去秩序了。 “快杀了阿太章京投降吧!”尼堪外兰更加卖力的连声大喊:“谁杀了阿太章京,谁就可以做古勒城主啊!” 守军更加的混乱了,不但无心作战、秩序混乱,军心也动摇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高呼,应和着尼堪外兰的话,喊叫着说:“他说得对啊!我们还不如杀了阿太章京,自己来做城主,也免得被天朝的大军杀光啊!” 这下子,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还有不少人响应着大声呼叫起来:“对啊!我们投降……” “先杀了阿太……” 守在城门口准备迎战的阿太章京,事先丝毫没有料想到战况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可是,变生肘腋,已经是事实了,仓促间,他既无法控制军心,也没了主意,只得忙忙的率了亲信的副将退回了城里。 城里乱成了一团,主张杀了阿太章京投降的人已经和持反对意见的人开始自相残杀了起来,城楼上竟有不少人已经要向爱新觉罗氏攻过去了,幸好塔克世已经赶到她身边,帮着她抵挡;觉昌安也从人群中挤到了两人身边,低声喝道:“快走!先回府去!” 三个人一面应付着四面八方攻过来的刀枪,一面夺路下楼;一下了城楼,却正好遇见了退回城里来的阿太章京,他和几名亲信,已经被一大群人围攻了,两拨人会合到一处,力量还是单薄,因此,在乱军的围攻下,显得十分狼狈。 尤其,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所面对的围攻的人群原本是自己的子民,因此两人虽然武艺超群,但短兵相接之时,就不免心软,下不了手了;这样,几费周章的,大半还靠着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抵挡乱军,才勉强的杀开了一条血路,回到了阿太章京的府第。 重重的掩上了大门,勉强将涌上来的人潮挡在门外,几个人这才一下子吐出一口长气来,接下来便是一阵喘气;定了神,却才发现,每个人的身上都已经沾满了血迹,衣上甲上全都殷红一片,原先跟随阿太章京杀出重围的亲信副将已经少了一大半的人了。 阿太章京环顾着身边的几个人,眸中不自觉的露出了悲色,尤其是当他的视线转到了爱新觉罗氏的时候,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于是,他仰天长叹道:“没有想到,古勒城的人会背叛我……”他用长枪拄着地面,腰挺得笔直,悲愤的声音中带着轻颤:“这,并不是我战败啊!” 爱新觉罗氏的热泪已经盈眶,却咬着牙强忍着;不料,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一阵敲打声,几个人一听就明白,乱军已经在撞门了,要不了多久,乱军就会破门而入了。 阿太章京蓦的心中一股热血乱窜,悲愤填膺,双目尽赤,他一顿足,提起长枪,就想转身杀了出去,却不料,就在这个当儿,从内堂里传出了一个稚嫩的童音,断断续续的呼唤着:“阿玛——额娘……” 第九章 誓死不降 明军很顺利的攻占了古勒城——他们进城的时候,古勒城的守军早已自相残杀得死伤殆半了,剩下的人有的围住了阿太章京府,有的仍在厮杀,根本就没有人抵抗明军了。 于是,尼堪外兰得意洋洋的率领着大批的兵马,轻轻松松的进了城;然后,逢人就杀。 一场地毯式的屠杀就这样的展开了,无论军、民,无论男女老幼,明军所到之处,无一幸免;要不了多久,古勒城已经是半座死城了,只剩下阿太章京的府第里外都还有活人。 包围着阿太章京府第的人潮,在数量上已经减少了许多——那也是自相残杀的结果——守在府里的阿太章京和他的亲信副将们,已经没有开门应战之力了,只有守在里面,搬了几块大石头挡住木门,和格杀一些越墙而入的人们;幸好包围他们的人不断的自相残杀,造成了牵..制,力量减弱了许多,所以,还给了他们许多喘息的时间。 可是,整个的情势却是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了,这段喘息的时间简直就像一个垂死病患的回光返照。 还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怖气氛,觉昌安忍不住长叹着说:“据我看来,此刻,明军已经进城了——事情变化到这种地步,古勒城,只怕难逃和沙济城一样的浩劫了!” 他的话中带着一股沮丧与绝望,黯然的神色和微哑的声音正流露着他心中的感受,而几个人听了之后,反应却又略有不同:爱新觉罗氏紧抱着怀中的幼儿,咬着牙关一言不发,眸光中却隐隐的闪烁着水影;阿太章京仰首向天,昂然的站立着;塔克世则是愁眉苦脸的面对着觉昌安,口中覆的念着:“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我们被困在这里,能守多久呢?不管是叛军,还是明军,要不了多久就会冲进来——我们就这样等死吗?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他向着觉昌安说话,却不料,阿太章京突然发出了强而有力的一声,迅速的回答了他的话:“有——只有一个办法!古勒城的子民我下不了手,可是,对明军,那就不一样了!等他们进了城,我就杀出去,以泄我心中的怨愤!” 他说罢,情不自禁的仰天长啸着,洪钟般的声音立刻冲上了云霄;可是,觉昌安听了却只是皱眉摇头:“突围而出——眼前只剩这些人马了,恐怕,不容易呢!” 阿太章京一听这话,双目倏的暴出一道寒光,厉声的说道:“我并非想突围而出——这场战,我并没有败!古勒城中人都是我的子民,他们误信了奸人的话,背叛了我,这是天要亡我,并不是我无能,并不是我战败了啊!” 说着,他用力一挫手中的长枪,举在空中,舞了两下,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嘶哑了,眼眶中布满了血丝:“既是天要亡我,我突围何用呢?” 他这话一出,觉昌安和塔克世都不觉为之一颤;过了好一会儿,觉昌安才想出话来婉言相劝着:“千万别,别负气啊!你总还要念着你那稚龄的幼儿几分啊!” 这话说得阿太章京不觉一楞,可是,爱新觉罗氏听了却动容了,她不由得发问道:“我儿年幼——能有什么保全之策吗?” 觉昌安想了想,面带难色的答覆她:“也许是下下之策,可是,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是,恐怕不容易做到!” 爱新觉罗氏和塔克世不约而同的问:“是什么办法?” 觉昌安犹豫了一下,几经挣扎才说出来:“?99lib.投降……” 他话才出口,说了一半,语音还未停,阿太章京已经发出了一声怒喝,他把手中的长枪重重的往地上一顿,枪柄立刻陷进地面一尺深;一霎时,他的神色变得异常的怕人,双眼通红,面色铁青,两排牙齿紧紧的咬得格格作响,可是口中却狂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当然已经悲愤到了极点:“是天要亡我啊!那里还会顾惜我的子孙呢!” 说着,他又是愤慎的咬牙,再环顾着众人,睚眦几乎裂了,但他依旧是挺直了腰杆站立着,对着众人一字一顿的说道:“我阿太章京不是懦夫!古勒城只有杀头的城主,没有投降的懦夫!我即便是绝子绝孙,也不能为了一个黄口小儿,就做了投降的懦夫!” 说完了话,他微一用力,自地上拔起了长枪来,随手舞了两下,脚下却一步跨出,便待要开门杀了出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唤住了他:“城主,请等一等!” 是爱新觉罗氏的声音,她边唤边站起了身子,一抬头,正好与听到她的呼唤而转过身来的阿太章京四目相对;她的眸光是温柔的,充满了款款的深情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了下来的两行珠泪。 “等等我——我随你去!” “福晋……”阿太章京嘶哑着声音低低的唤着,他的眼光从悲愤中又添了一分伤痛与爱怜,注视着就在眼前的妻与子,他的心绞痛得有如刀割;然后,他情不自禁的唤着爱新觉罗氏的小名道:“大妞,我连累你了!” 爱新觉罗氏轻轻的摇了两下头:“别这么说——阿太,我是你的妻子,理当与你同生共死!” 说着,她从容的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将怀中的幼儿递给了觉昌安,再向他深深的施了一礼:“孙女拜别……” 礼罢,一手拿起自己随身的双刀,便向阿太走去,走到阿太跟前,两人便手牵着手,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大门上堵着石头,两人走到门口后,吩咐了守在门口的亲信副将们几句后,便索性翻墙出去了。 觉昌安在猝然间接过了爱新觉罗氏递过来的孩子,下意识的顺手将他抱在怀中,一时间便有些儿手忙脚乱,竟来不及去阻拦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可是,他怀中的孩子却彷佛心有感应,放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喊道:“额娘——阿玛——额娘!额娘!” 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还在墙头,这儿啼声传到耳际,两人当然听得明白,心中悲痛之至,但却一咬牙,只作没听到,自顾自的跳下墙去了。 觉昌安和塔克世目睹着这个情形,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变才好,目瞪口呆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两人心里都明白,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这一去是断无生路了,但是无计可施,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墙而出;耳边尽是哭喊的儿啼声,抽抽搭搭的叫唤着:“额娘……” 这啼唤声听来令人不忍,觉昌安心酸得不禁老泪纵横,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轻拍着他的背脊,哄慰着他说:“喔——喔,乖,乖,不哭……”一面却又向着塔克世说道:“大妞是把他托付给我们了!” 塔克世看着号哭中的孩子,也是心中酸楚,目中含泪;他频频的伸手拭泪,哽着声向觉昌安说道:“大妞——和阿太,就剩这点骨血了,我们总要尽力维护他周全才是啊!” 一听这话,觉昌安的神色却变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混合了沉重与绝望的悲痛,喉头也沙哑了:“恐怕,难……”他摇着头,眼光正视着塔克世,泪水不住的滚落;他告诉塔克世说:“依我想来,李成梁是不会放过这孩子的!” “阿玛……”塔克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说出了口:“我们已经眼睁睁的看着阿太和大妞,去了;难道,还要再眼睁睁的看着……” 觉昌安当然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却不等他说完话就已经发出了一声叹息:“唉!我们,也只能尽力维护了!” 两人说着话,又商议了一下,那孩子哭累了,就在觉昌安怀中沉沉的睡去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大批的明军结束了古勒城中的巷战和屠杀,一起冲破了木门,人群便如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阿太章京留下的几名副将立刻挥起手中的武器上前博杀,几个人拚着一死,奋力的冲进人潮里厮杀着;觉昌安见状,情急之下,倒有了主意,他连忙急急的用汉语大声的喊叫着:“住手——等一等!我们不是古勒城民——住手!我们也是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啊!” 他连连的喊了好几声,终于,明军中有人听到了;一个裨将模样的人便大喊了一声:“大家住手!” 于是,这场肉博战逐渐的停止了;那名带头的裨将模样的人仔细的看了看觉昌安和塔克世,问道:“看你们的装束,分明是女真人——怎么会是我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呢?敢是在这里胡言乱语,乱我军心?” 觉昌安忙道:“我确是女真人,但也确是大明朝的命官——我乃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他是我的四子塔克世!” 这话一出,那人一时间倒没主意了:“这——你这话当真?你真是建州左卫指挥使?” 觉昌安道:“建州左卫指挥使乃是世袭的朝廷命官啊!辽东总兵宁远伯李爵爷与我也是旧识——就劳烦你禀报李爵爷一声,说我觉昌安与四子塔克世,这几日来到古勒城作客,不巧被困此地,因此冒昧求见李爵爷,请爵爷拨冗一见!” 那人一听,面上不觉露出了难色:“求见爵爷?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觉昌安立刻一正神色道:“我乃是堂堂的朝廷命官,误困于此;若不禀报爵爷,你能作什么定夺呢?事关朝廷命官,如果有个什么差错,你能担待得起吗?” 那人听了,歪头想了想便道:“这话说得也是——我便走一遭,禀报上去就是!”说着,他吩咐手下的兵丁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在这里,牢牢的看住这几个人,先别杀他们,可也别让他们走脱了一个!” “是!” 众兵丁们应了一声,那人也就转身走了出去;这下,觉昌安和塔克世才暗暗的松出一口气来,心中道是已经没有危险了,情绪也稍为缓和了些。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觉昌安便开始搭讪着向看守他们的兵丁打听消息了:“这位兄弟,你可知道,这古勒城的城主和福晋,现在,怎么样了!” 他心中悬念两人,明知必然已遭不测,却仍然不肯死心的抱着一线希望,追问着两人的下落。 然而,他所得到的答覆中却没有一点儿侥幸。 “方才就自刎了!”那兵丁挥挥手,略略带着不耐的口气告诉他:“我没遇着——只听说,他们战得混身是伤,最后自刎死了了!” “啊……”这结局并不意外,可是,觉昌安和塔克世听了,仍然心中一阵剧痛,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悲呼;然后,觉昌安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孩子,闭上了双目,咬紧了牙,制止自己再发出声音来被看守的明军听到,再生变故;心中却涌起了一声悲凄的呼号:“大妞……” 第十章 一箭双雕 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的人头很快的就送到了李成梁的跟前。 这下子,李成梁得意的仰天而笑了;然后,他再一次的低头审视着这两颗血迹斑斑的头颅。 “好,好,这真是太好了!”他满意的连连点头:“这下子,这贼酋再也不能作怪了!” “恭禧父帅!”李如梅立刻率着李如梧、李如桂兄弟一起屈身向李成梁道贺着:“父帅军功彪炳,无人能及!” “是啊!这都是爵爷洪福齐天!”亲自送了人头进帐来的尼堪外兰更是忙忙的跪了下来,连叩了好几个响头,脸上堆满了谄媚阿谀的笑容,口中不住的歌功颂德:“爵爷军功乃是我大明朝第一人哪,勋业盖世,虎威盖世!” “唔,好了,起来吧!” 李成梁展现了他对部属难得一见的悦色,也表现了他治军所一贯秉持的赏罚分明的原则。 “尼堪外兰——你总算是戴罪立了功,所以,本爵让你将功赎罪了,也就不追究你的错失了!另外呢,赏你点东西,补补你的苦劳!你这就带人去,清点了在古勒城俘获的财物牲口,拿三分之一入库,三分之一犒赏三军,剩下的三分之一,就赏给你了!” 一听这话,尼堪外兰当然喜出望外,连忙又跪了下来,咚咚的磕着响头:“谢爵爷赏赐!谢爵爷赏赐!” 李成梁挥挥手,示令他起身,一面又向他补充着说了一句:“你去吧——记住!好好儿的给本爵当差,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是!爵爷恩典,尼堪外兰一生一世都听爵爷的使唤!” 他满口尽是感恩、仰承、巴结的话,李成梁却不耐烦听了,向着李如梅作了一个手势,李如梅立刻一躬身,然后转身向尼堪外兰道:“你赶紧办正事儿去吧,别在这里磨牙了!” “是……” 这下子,尼堪外兰不敢多言了,再磕了一个头便恭恭敬敬的退出营帐去了;等他一走,李成梁才又再度的低头端详着面前的两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好一对同命鸳鸯……” 他点着头,得意的笑着说话,口中露出了森森的白牙;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了,于是他立刻转头去看李如梅,问他说:“我彷佛记得,这阿太,还有个儿子?” “是的,父帅,孩儿也记得,他们有个儿子,大概三岁左右。”李如梅恭恭敬敬的回答着说。 李成梁皱了一下眉,吩咐他道:“交代下去,留点神,别让那小孩成了漏网之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这阿太就是王杲留下的孤儿,到底又费了我好一番手脚!记得这个教训,别让那孩子长大了再兴风作浪!” “是。” “即刻去办——也把头给我送来,我亲自看了才放心!” “是,父帅!” 李如梅应了声,便也立刻退了出去;李成梁高高的坐着,又偏着头出了一会神,才确定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去办的了;于是,他吩咐左右随从退了下去,自己也回后营去了。 攻打古勒城的事情算是大功告成了,阿太章京这个心头之患也除去了,他当然感到高兴,便环顾着随在他身边的李如梧、李如桂兄弟道:“明天就可以打点着班师回渖阳了——唔,这一趟用兵,收获不少,值得庆贺庆贺了!” “父帅,可要先差人快马赶回府去,报个喜?”李如桂上前向他请示着问。 “也好!”李成梁点点头道:“喜讯,早点报回去,也让府里早点沾沾!” 于是,李如桂领命去派人报喜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李如梅匆匆的赶进来了。 “启禀父帅,方才一名进攻古勒城的裨将赶来,有大事要禀报父帅……” “什么大事?”李成梁问道:“可是找到阿太的儿子了?” 李如梅道:“不是的——此人来禀道,他攻进古勒城时,阿太已经自刎了,于是他率了一群军士攻进了阿太府第,不料,在阿太府里,有两个人对他说,要求见父帅,要他前来禀报——这两个人自称是朝廷命官,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和他的四子塔克世;既是朝廷命官,误陷在古勒城中,小小的裨将便不敢定夺,因此兼程赶了回来,向父帅禀报这件事!” 李成梁一听这话,心中已经飞快的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口中却淡淡的问道:“人呢?” “孩儿命他等在帐外候传!” “叫他进来!” “是。” 李如梅立刻去领了那裨将进来让李成梁亲自问话:“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是女真人打扮,看来也像是父子,一个六十来岁左右,一个四十来岁左右;那老的会说汉语,言谈间气度不凡,很有威严。”那名裨将曲一膝,跪在地上向李成梁禀报着。 “还有什么别的没有?两个人身上带了什么没有?给你看了什么建州左卫的信物没有?” “都没有——他们连武器都没有带,也没有拿出建州左卫的信物;不过,那名老的女真人手上抱着一个小孩,只有三、四岁光景!” 李成梁的眸中迅速的闪过了一道光芒,但是他却依旧淡淡的对那副将一挥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等他走后,李成梁的神色就开始大变,他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却动容的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背剪着双手,来回的踱着方步。 留在他身边的李如梅和李如梧心中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发问,两个人只有互相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然后依旧无可奈何的陷入了等待之中。 四周寂静得怕人,因此李成梁的踱步声便分外的清楚,他的步子缓慢而沉重,彷佛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似的。 可是,几圈步子踱下来,他的心中已然作出了决定;他凝眸注视着李如梅,一字一顿,异常清楚的吩咐着他说:“你去告诉尼堪外兰,说,被俘的这两个人,胆敢冒充朝廷命官,假借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名义,在古勒城中招摇撞骗,实在罪该万死!你叫他亲手杀了这两个人,连?99lib?同他们怀中抱的孩子,一共三颗人头,尽快取来见我!” 李如梅一听这话不觉微微一愣,随即上前禀道:“父帅,这,建州左卫指挥使确是朝廷命官呀,没有圣旨下来,怎能随便杀了他们呢,而且,建州左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万一,这两人真是建州左卫的觉昌安和塔克世,杀了他们——这,兹事体大呀,还请父帅三思!” 李成梁一瞪眼,沉声喝道:“胡说!这两人分明是假冒的!建州左卫指挥使乃是我大明朝的朝廷命官,自然是奉了圣旨镇守在建州左卫的,怎会来到古勒城中作乱?这两人分明是假冒的歹人,要快快的杀了,以免辱及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英名!” 他这么一说,李如梅只有恭敬的应命:“是的,父帅,孩儿这就去办!” 说完,他便立刻转身退了出去,却还没走了几步,李成梁又叫住了他,用着一向淡漠从容的口气补充着说:“记住——这事叫尼堪外兰去办!而且,要他发话下去,擒住了假冒朝廷命官的歹人两名,斩首示众!” “是……” 这一应声,李如梅的心中却顿然明白了;到这时,他才真正的对自己一向敬畏的父帅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心思慎密,处事周到,心机深沉,精于谋略——这份深谋远虑的厉害,果然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他恍然大悟之后,心中敬佩得五体投地。 于是,他回身就拜倒在地,口中称道:“是的,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十一章 血光之兆 漆黑、狭窄、燠热——这条不见天日的通道彷佛长得邈无尽头,永远也走不完似的;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狭长的空间窄得只容他一人通过,他的身体便不断的碰撞着藏书网两侧的壁面;空气污浊得令他几乎窒息,四周像是有千万个厉魔在向他张牙舞爪的扑来,化成无形的千刀万剑和有若千钧重担的压力,毫不容情的袭向他的心头,切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压迫着他的心脏——他苦苦的挣扎着,使尽全身的气力抗拒着这四周向他涌来的一切困难与险恶,然后,一步步的向前走着……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所有的苦楚与压力;汗水自额上涔涔的..溢了出来,湿透了衣衫,四肢也疲倦了,全身都乏力得几乎虚脱了;他只能咬紧牙关,凭着意志的力量支撑着,勉强的指挥着已经几乎瘫痪的肢体继续前进——前进——在黝黑沉闷的无名的通道中走着。 几度几乎晕眩,几乎瘫倒,他全都咬牙忍住了,奋力的迈着脚下的步子前进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不容易才看见前方隐隐的透出了一丝红光来。 于是,他费尽全身的气力,.99lib.朝着那红光走去;果然,越走越近,那红光也越分明,他也就越发的奋力挣扎着迎向那红光;却不料,走到近处,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了,才发现那红光竟然是血光——血光发自两个人的身体,这两个人已然没有了头颅,只剩下颈子以下的身体;而那断颈处正在汨汨的往上冒着鲜红的血光。 他一见不觉心中大骇,张大了嘴正要惊呼,可是一抬头,却又正好仰见了那两颗被截去的人头,高高的悬在半空中,颈断处正在往下淌着滴滴凄红的热血。 他立刻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吼叫:“阿玛……” 然后,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急速的往下坠,坠入一个冰冷的无底深渊——心头的血几乎全都冻结了,四肢更是动弹不得……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还听得见:“努尔哈赤,你怎么了?努尔哈赤,你醒醒呀……” 是雪儿的声音——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在牵动着他心中的弦:“努尔哈赤——努尔哈赤!” 他霍然的张开了眼睛,倏的坐起了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四周是白花花的天光,强烈得有些儿刺眼,雪儿的一双清潭似的眼眸一如往昔的回荡着柔情,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方绣帕,努尔哈赤额上的冷汗才拭了一半。 “啊,努尔哈赤,你总算醒过来了!”雪儿像是松出了一口大气似的对努尔哈赤说道:“方才,可吓着我了呢——大白天的,你也不知怎么的,就躺在这里睡了;我看见的时候,你已经像魇着了似的,满脸通红,混身冒冷汗,两个拳头却握得铁紧,人又睡得熟,我叫了好半天,你都不醒呢!努尔哈赤,你可是做恶梦了?看你的样子好怕人哟!” 一句话提醒了努尔哈赤,他不由得全身一颤,冷汗又沁出来了;但是,神智也恢复清明了,他告诉雪儿:“啊——我做了个恶梦——一藏书网个很恐怖的恶梦!” 雪儿关切的问:“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两个人……”努尔哈赤一边仔细的回想着方才的梦境,一面告诉雪儿,可是,话才说了一句,他却突然的惊怖了起来,颤声的接下去说:“啊,那是我的祖父和父亲哪——雪儿,我恐怕——我担心——这,或许,是个不祥不吉的预兆啊!难道,啊,这个梦——难道,啊,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雪儿一见他这种反应,心中也不免有些儿惊慌了起来,但她只有忍耐,咬着牙定了定神,安慰着努尔哈赤说:“梦,未必是真啊!人人都做过恶梦的,醒来也就没事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但是,努尔哈赤听了她这番话,心情不但没有因此而放轻松,还反而又增添了一份惶恐:“人人都做过恶梦——我以前也做过,但是,却没有像这个一样的清晰、恐怖,而且,我心里的不祥的预感,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着,身子突然一弹而起,口中快快的>..对雪儿说:“不行,我得立刻回到建州左卫去!我要回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他的语气中有着十万火急,话才说着,脚下就已经跨出了步子,眼眸中更是难掩焦虑忧急的神色;雪儿当然了解他此刻五内俱焚的心情,她跟在他身后举步,口中说着:“既然你心中存了不寻常的预感,回去看看也好!即使一切平安如常,总要亲眼见到了才放心!这样吧,我们去禀报乾娘一声,我陪你回建州左卫——我们立刻启程!” 努尔哈赤听了这话,回身牵住了雪儿的手,两人也就一起加快了步子往二夫人房中走去;一边走,努尔哈赤一边说道:“我真恨不得能够插翅,快快的飞了回去呢!” 雪儿安慰着他说:“我们跟乾娘说一声,骑了干爹的大青去——大青的脚程快,也跟插翅差不多了呢!”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说:“我心中着急——离家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升起这么强烈的感觉,悬念他们的安危!” 雪儿温柔的对他说:“骨肉至亲,即使是分离多年,心中也是相连着的,遇到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然会兴起强烈的悬念——我们即刻起程,等你亲眼看见家人平安无事就可以放宽心了!” 两人说着,走到了二夫人房中,却不料二夫人并不在房中,一个丫嬛告诉他们说:“上大夫人房中去了——是大夫人着人来请的;已经去了好一会儿了,大约快回来了!” “噢!”雪儿听了,只得无可奈何的向努尔哈赤说道:“我们只好等一会儿了!”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口中却不自觉的发出了叹息,他心中着急,处在这个当儿不免坐立不安,雪儿明白他的心情,便不断的追问着那丫嬛道:“大夫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着人来请乾娘,必是有什么正经事儿;你可曾听到了什么?我乾娘临走,可曾吩咐了你们什么?” 那丫嬛回答道:“我只听到几句,好像是说,有什么喜信呢,来请二夫人一起去看;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雪儿寻思间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结论:“那,我知道了,准是干爹又打了胜仗,派了人回来报信……”才说了这么一句,她的心中突然一亮,立刻一拍双手,高兴的对努尔哈赤道:“啊呀,太好了,这下,我们不用赶路回建州左卫了!快!我们马上去找那个来报信的人,问个明白就什么都知道了!” 经她这么一说,努尔哈赤也觉有理,便点头称是;两人忙走出二夫人房中,雪儿想了想道:“既然人到府中还不久,此刻若非在厨房用餐,就是在下房歇息,往这两处找准没错的!” 努尔哈赤的心早已急得悬在半空中了,脚下当然跟着她走;不想,两人还没走了几步,前方却转出一群人的身影来了,隔了一点距离,脸还看不大清楚,可是两人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是二夫人回房了。 两人迎了上去,果然是二夫人,她在婢仆的簇拥下款款的走着,身上一件玄狐皮的大斗篷将她衬托得更显雍容华贵;她老远的看到两人,唇边不自觉的泛起了微笑了。 “我正要打发人去找你们呢!”等到走近了,二夫人对两人说道:“你们干爹就快回来了!” “哦?干爹的战打完了?得胜了?什么时候回来呢?”雪儿偏着头问。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回答她说:“方才,我在大夫人房中听到了些消息——努尔哈赤,有件事,对你来说,恐怕是个坏消息呢!” 努尔哈赤心中猛的一紧,脱口就问:“什么坏消息?是建州左卫怎么了?” 二夫人摇摇头道:“不是!不是建州左卫,和建州左卫没什么关系,有的也只是一个人——努尔哈赤,我记得,你的堂姐是嫁给了古勒城主做福晋的,是不是?这回,古勒城被攻破了,全城没有人幸免……” “啊……”努尔哈赤发出了一声低呼。 “乾娘,努尔哈赤方才做了个恶梦,心中感到不祥,正想回建州左卫一趟呢!”雪儿走在二夫人身边,低低的对二夫人说:“他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心里老惦着家里,做了恶梦便急得不得了,说是感到不祥——还好,这不祥的预感是应验在古勒城的,和建州左卫没有什么大关系,不然,他还不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子了呢!” 二夫人摇着头叹了两口气才对雪儿说道:“这不怪他——堂姐也是骨肉至亲啊,他听了这消息,心里也很难过的,这几天,你要多安慰安慰他!” 说着,人已经走到房门口了,二夫人也就率着众人走进了房中,等着坐定了,丫嬛送上了茶来,她啜了两口,眼睛直直的朝着雪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沉吟着对她说:“另外,我正想着的事情,正主儿可就是你了!” “乾娘,我的什么事?”雪儿不解,只管问着二夫人。 二夫人见了她一脸狐疑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傻孩子,你的什么事?当然是亲事罗!等你干爹一回来,就该挑个好日子,让你跟努尔哈赤拜堂完婚了!” 这话入耳,雪儿不觉飞红了脸,撒着娇儿就偎进了二夫人的怀中,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倒是侍立在二夫人身边的丫嬛仆妇们听了这话,忙忙的一个个凑着趣,向着雪儿说道:“恭禧小姐,就要做新娘子了!” 说完了,又去向努尔哈赤道贺:“恭禧——恭禧新姑爷,娶了我们如花似玉的小姐,赶明年添个小孙少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贺喜,弄得努尔哈赤也有些儿脸红了;可是,他整个的情绪还深陷在方才的恶梦中,心头恍然还浮现着道道鲜红的血光,惊怖的阴影压在眉梢也还没有退去;因此,他的神情是僵滞的,再加上二夫人突如其来的提起这桩喜事来,更令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竟有些儿茫然了,任凭身边的人在热切的谈着话:“其实,努尔哈赤是该回建州左卫一趟的!”这是二夫人在说话:“婚姻是人生的大事,虽说在这里订了,努尔哈赤应该要回去禀明他的祖父和父亲的!” 然后,又是一些仆妇欣喜的声音不断传到耳际:“哟——我快去找些红纸来,咱们先把红喜字儿给剪出来!” “小姐的嫁妆……” “红盖头是要紧的,上面的双喜字儿我来绣……” 声音此起彼落着,几个人的雀跃心情,彷佛立刻就化成了一团洋洋的喜气,在四空里腾转着,二夫人的房中忽然多出了千树万树的春花似的。 可是,努尔哈赤的心却没有法子从茫然中跳脱出来——他彷佛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恶梦还是喜气之中,还是无端的在两极之中挣扎泅泳着,一波波彷佛是人生无常的漩涡,悲喜交加的向他涌来,令他心中百味杂陈。 第十二章 龙城飞将 李成梁的书房布置得极尽讲究、气派之能事,一块大幅的织花地毡铺满了地面,由上好的红木精制而成的书架上满是由各地搜集而来的历代善本书;其中的一架更是置满了非常完备的全国山川图说、地理志、兵书、兵器图说、阵法等等战略用书、图轴,以数量之丰、搜罗之细密完备,在本朝来说已是私家收藏中的第一名了。 书房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极大的红木雕花大书桌,桌上齐备着上好的文房四宝,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面南的壁上高高的悬着一幅极大的草书,笔酣墨浓下的几个字带着飞沙走石的感觉,看起来果然像龙飞凤舞于壁似的。这幅字出自本朝名家的手笔,写着两句唐诗……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幅字大与壁齐,显得气势磅礡,彷佛天风海雨逼人,也衬出了李成梁功成名就后的身分——坐在这幅大字前面,李成梁志得意满的神情中似乎更增添了三分霸气——这,在在都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威镇边关的大元帅。 但是,尽管是兵书满架,四宝齐备的书房,李成梁却极少在此地读书或动用笔墨;他在府里的时候,喜欢在书房里沉思,是因着布置、陈设都有匠心,和他本人的“味道”接近,气氛有助于思路清明、周到,喜欢在这里召见心腹谈事,一则是书房比厅堂来的隐密,二则是对属下来说,在书房相见,便是拿他当自己人了…… 当然,“宁远伯”的名位是拿军功得来的,而非文墨;他的功名是在战场上建立的,而不是在书房之中;但是,他却明白,拥有一座气派讲究、藏书丰富的书房,所代表的身分和气质,远胜过转战沙场、决胜千里的军功,尤其是在重文轻武的本朝,人们心目中所尊敬、崇拜的是大儒、学者,而非武夫;因此,他在功成名就,行有余力之际,就极力的改变自己的形象,修建书房,正是为了要使世人的心目中认为他是一位手握重兵、坐拥书城的儒将,就如同本朝的一代大儒、平乱名将王守仁一样,成为人们崇敬的偶像。 有了这样的见识,他自然也会要自己多拨出一点时间留在书房里了,因此,凯旋班师,回到府中,一顿饱觉之后,他特意的换上了一套与官服一样讲究的便服,信步走进了书房之中。 他背剪着双手,昂然的在书房中央站立了好一会儿,目光随意的浏览着四周;最后,他的视线定定的停留在壁上的大字;早年读书不多,他对字画的监赏和品味十分有限,即使是重金购得,或者各方赠献得来的历代名家手笔,大多因为意境太过于高奥而被他束之于内库了,唯独这一幅大字,多年来深得他的青睐,将它悬在壁上,成为书房中的一部分了。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的目光直视,口中喃喃的反覆诵念了几遍,然后,他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阵得意的大笑来。 这一战打得漂亮极了,他自己感到非常的满意;虽然占领的两座城规模都不大,掳获的财物牲口也不多——关外所谓的城,和关内比起来,只能算是一座小寨而已——但是,阿太这个心腹大患总算是除去了,还一箭三雕的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了另外两个心腹之患;女真人中间算个人物的本来就不多,一下子少了三个,倒省了不少事——更何况,这些事,都是同为女真人的尼堪外兰做的! “女真人,有谁想报仇的,就让他找尼堪外兰去吧!女真杀女真——最好统统同归于尽!” 想到这点,他当然更加得意的大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开始在书房里踱着方步,还一边自言自语着:“嗯——真是太好了!” 可是,就在这大笑的当儿,他不经意的触动了自己心中的一根弦:“努尔哈赤——啊,这事,绝不能让努尔哈赤知道!” 心念转时,他不由自主的微一皱眉;可是,时间却不容他细想了,门外传来了两下轻扣,一顿声音响了起来:“父帅,孩儿如桂告进!” “进来!” 李如桂走进书房来向他禀报:“大兄有书信到来!” “唔,是平安家书么?”李成梁随口一问,眼角扫过李如桂高捧在手上的信函,却没有伸手去取的表示。 李如桂自然熟悉他的惯例,呈上书信也不过是个形式,李成梁所要知道的是信中的要点,寻常的平安家书他是不会亲自细看的;因此李如桂也只是恭敬的禀告他说:“是。大兄已经到了山西,就总兵官任了!” 李成梁点点头,吩咐了一声:“嗯,那就找师爷去回封信,就说我要他尽忠职守就是!” “是。” 李如桂恭敬的应了声便退出书房,交办回信的事去了;可是,李成梁的思绪被这个岔一打,却不由自主的从努尔哈赤的身上转到了李如松;自己的儿子,他当然清楚,早年些,李如松跟着他从征,也廕了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后来再迁署都督佥事,做到了神机营右副将,如今,算是挣到了一步头地,出任山西总兵官了——父子同为总兵,并居要镇,这在本朝已经是个不多见的例子了。 《明史》传:“如松,字子茂,成梁长子。以父廕为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骁果敢战,少从父谙兵机。再迁署都督佥事,为神机营右副将。万历十一年出为山西总兵官。给事中黄道瞻等数言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大学士申时行请保全之,乃召佥书右府。” “如松心思还不够细密——位子高了,光凭着拚了命打仗建的功是不够的……”他反覆仔细的想着,把李如松的优点和缺点都费心的想了一遍,接着,心念一转,又想到了另一层顾虑:“本朝的朝政,十之八九是操在太监手里的——这些不男不女的东西,脾气也是阴阳怪气的,如松是应付不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太监把持朝政在本朝来说几乎已成定律,因此想要保住高官厚禄的第一要务就是与太监相结,不然的话,再怎么功在社稷都难保不送掉脑袋;他清楚的记得前几朝中几个擅权的太监像王振、刘谨等人,手下不知陷害了多少有功却不逢迎他们的忠臣良将;就是到了万历这一朝,做了一番大事业的宰辅张居正,也亏得有冯保这个太监的“内助”,才能在朝中呼风唤雨自如呢!自己在这方面也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可是,如松在这方面就不行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全是靠着父廕得来的前程,不曾单枪匹马的在官场打过滚,什么叫做险恶、污黑,他们还拿捏不住的! “这个,得替他使把力的……”左思右想了许久,李成梁像是下了结论似的喃喃自语着:“还有——我父子并居重镇,眼红的人绝不会少,朝中上上下下——如松自己手边没多少好东西,要打点也拿不出手……” 他倏的一睁眼,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口中一喝:“来人!” 立刻就有随从在跟前应道:“在。” “去找如梅来!” 李如梅来了,李成梁立刻吩咐他:“选几样值钱的、又别致的东西,你亲自送到京里去——总得有个百八十件的,别弄金银,多挑点古玩珍宝、字画玉器的——你不懂文物,叫师爷陪着你挑;尽挑好的,不用在这上头省!” 李如梅立刻恭敬的接受了这个使命:“是的,父帅,孩儿这就去办!但是,孩儿不知,这些珍宝送到京里,是不是还跟以往一样,交给二叔处理?” 李成梁存了心要把做官的诀窍教给儿子,因此便先轻点了两下头,放缓了声音说道:“不错,你二叔自会料理停当的——只不过,以后你也得学着办了,所以,这一回,我让你亲自送到京师,亲自陪着你二叔办事——他办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他怎么办你就怎么学,这一趟,把‘送礼’的本事统统给我学齐全了回来!” 李如梅恭敬的道:“是——孩儿尽力学习,一定不辜负父帅的栽培!” 李成梁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对他说:“申时行申大人,许国许大人、王锡爵王大人,他们都是我的多年知交,在朝中的分量极重,你到了京师,陪着你二叔去见他们的时候,要特别的恭敬——不但要执晚辈礼,还要多提提你大兄的名字!” 李如梅道:“是。孩儿知道了!” “你去吧!”交代完了事情,李成梁便朝着李如梅挥了挥手,只是,还没等李如梅行礼告退,他又追加着吩咐他:“等着师爷挑好了东西,让他过来给我写封信!” “是。” 李如梅领命去了,李成梁也觉得自己办完了一件心事,彷佛是自胸臆之间吁出了一口长气,顿然感到精神轻松了不少,于是,他信步的踱出了书房。 本来是闲散心情随意的漫步着,不想,他信步的走着,竟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二夫人的房中。 二夫人正在房中闲坐,几个大丫头们刚把她的首饰盒取了出来,打开来,在她面前和她逐一的审视着,闻报得一声“元帅到”,几个人也就忙忙的顺手阖上了首饰盒,簇拥着二夫人迎了出来。 李成梁心情正好,一见了他一向最宠爱的二夫人,心中自然更加的高兴,挽着二夫人的手,相偕着进了屋。 “唔,好几天,没这样的闲空,过来你这里坐坐了!今儿闲了,正好来陪你说说话!”握着 4e8c." >二夫人的柔荑,李成梁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与他在军营之中是大不相同的。 二夫人的脸上当然满是甜笑:“元帅军务繁忙,妾身那敢冀求元帅常过来坐呢!如今,元帅凯旋归来,还记得妾身,妾身心中就已经万分的满足了!” 李成梁听了这话,立刻就开怀的大笑了起来:“这是你善体我的军旅劳顿哇!你可知,我倒巴望着天天来你这里闲坐,用不着理那些打仗的事呢!” 正说着间,丫嬛端上茶来了;二夫人忙向李成梁道:“元帅,您快尝尝,这茶——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呢,而且,还是这两天才有的!” “哦?什么茶这么少见?我倒要尝尝!” 李成梁说着便从丫嬛手中接过了茶盅,揭开盖子,凑到唇边便一饮而尽。 “是有点儿特别的香——不过,我可尝不出是什么好茶来呢!” 二夫人抿着嘴笑道:“好不好都让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了,解了你的渴了,那里还有什么特别的呢!” 李成梁道:“我一生戎马,那里懂什么茶道呢!还是你说给我听听吧!要是真个特别的话,我吩咐人多办些来便是了!” 二夫人道:“真特别的东西,那里是下.人们能办来的呢?这茶是刚从京里捎来的,上等的贡品,宫里赏出来的——这还不算顶稀罕,稀罕的是这烹茶的水,是雪儿弄来的,却不知她怎么找的,水里头竟有一股子松香呢!” 一提到雪儿,李成梁便发问了:“雪儿呢?怎么不见她人?” 二夫人道:“刚才还在这儿呢,不晓得你要来,就跟努尔哈赤一起出去走走了!” “努尔哈赤?”李成梁下意识的问,“努尔哈赤方才也在这里?” 二夫人道:“是啊——而且,元帅,妾身正有一件事,想向您禀告呢!” 李成梁一听到努尔哈赤的名字,心中的许多念头立刻被挑了起来,他微微的皱起了眉头,问道:“是关于努尔哈赤的吗?” 口中说着,心念却在快速的转动着;二夫人却没有察觉这些,还是据实的向李成梁说着:“我很喜欢努尔哈赤这孩子,这几年来,他又同雪儿相处得很好——所以,元帅,我想,将雪儿许配给努尔哈赤,你看,好么?” 一听这话,李成梁先是不自觉的一楞,既而则是默不作声的陷入了沉思之中;二夫人的话对他来说是一个突然发生的意外,他事先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竟感到千头万绪都涌上心际,难以理清了。 “努尔哈赤……”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接着是一个无声的叹息:“谁叫你是个女真人呢?是女真人便终究有与我敌对的一天——别说你是塔克世的儿子,即使不是,你若在女真人中出了头地,也一样会与我敌对——唉!就因为你是女真人,就枉费了我多年来对你的赏识……”他的心里翻滚着许多声音,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往下沉,口中一言不发,使得谈话的气氛都僵了。 而他的这种反应对二夫人来说也是一个突然——二夫人原本以为他会一口答应的——一时间倒有些儿失措了,她也就不敢随便说话,只等着李成梁表示意见。 而李成梁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了,一道阴影逐渐的笼上了他的眼梢眉际,他垂头默坐,握着拳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轻轻的一颤。 这下子,二夫人看的呆住了,跟随了李成梁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会有这样沉重的神情!她的心中开始由狐疑而忐忑而不安而惶恐了——不过是一对小儿女的婚嫁啊,允或不允,难道会比军国大事还要令李成梁为难吗? 四周静得彷佛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可是,这种宁静是一种令人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沉寂,二夫人觉得难受极了,于是,几度挣扎,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来打破了这僵局:“元帅,您是——不赞成么?” 她这一说话,等于是逼得李成梁要面对她表示意见了,但是,李成梁还没开始说话就先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他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二夫人,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沉痛。 “芸芸,”他唤着二夫人的小名,缓声的说道:“我并不是不赞成——你是知道的,我自己的孩子全是男儿,男人总不免粗笨,那有雪儿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呢?这十几年来,我也和你一样,不但把雪儿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抚养,而且比亲生的儿子还疼呢!如今,她都十六岁了,自然要替她找个好婆家!你说,她和努尔哈赤相处得很好,情投意合——努尔哈赤这孩子,平日里我也挺喜欢他的;这孩子气宇不凡,胸怀大志,又能吃苦耐.劳,将来会成大器的!把雪儿许配给他,原本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只是,如今……” 说到这里,李成梁竟欲言又止了,起而代之的竟又是一声长叹,接着又连连的摇了两下头;这下子,二夫人更加的不解了,于是,她婉转柔声的问:“元帅,这,如今,他们,有了变化吗?难道,您出征的这几日间,已经将雪儿许配给别人了吗?” “不是;”李成梁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变化!” 他几度摇头,叹息,欲言又止;二夫人的眼光便更加的狐疑,于是她追问着:“元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不能让妾身知道吗?” “这件事,我已经传令下去,不许走漏了半点风声,尤其是不许让努尔哈赤知道!”禁不住二夫人的询问,李成梁还是将内情告诉 4e86." >了二夫人:“尼堪外兰在古勒城杀了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 “什么?”二夫人一听,不觉失声的尖喊:“元帅,您,您说什么?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 李成梁正视她的眼眸道:“古勒城被攻破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好在城里,就一起被尼堪外兰杀了——你想,那尼堪外兰既已归降了我,就是我的人了——那,如今,还能把雪儿许配给努尔哈赤吗?” “天哪……”二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自言自语着:“老天爷,你真捉弄人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这可让我怎么办呢?” 珠泪滚滚而下,濡湿了她的衣襟,她索性掩面痛哭了起来;李成梁不解她何以这么伤心,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道:“没什么关系的,这事容易处理得很,我来——我不许人说,努尔哈赤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他的声音已经逐渐的恢复了平静,安慰起二夫人来便带笑了:“再说,就凭咱们雪儿,不嫁努尔哈赤,也不用愁没有婆家呢!” 二夫人哽咽道:“可是——啊——天哪——这么这样……” 她泣不成声,心中有如万蚁钻动,千刀割剜;口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任凭两行泪水无情的流着;可是,她这等伤心痛苦的模样看在李成梁眼中,先是不解,好言劝了一会,接着便开始不耐烦了,说话的语气也就逐渐的冷了下来:“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瞧你哭的!” 知道他已经要开始动怒了,二夫人却还是控制不住泪水,依旧汨汨的流了满面;李成梁已经不悦了,勉强忍着不跟二夫人发作,自己站起了身子,一挥衣袖便迈步朝门外走去,一边却用凌厉的目光扫过侍立的丫嬛仆妇们:“听到的话,立刻给我忘了——要是走露了半点口风让努尔哈赤知道了,我剥了你们的皮!” 声音冷得让人不寒而栗,听到的人全都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齐声应着:“是!” 李成梁鼻中冷冷的发出了一声“哼”,然后便自顾自的走了。 所有的声音二夫人全都听得明白,她的心也就绞得更紧了;等李成梁走后,她便索性掩面放声痛哭了起来,在泪眼模糊中,她感觉到自己彷佛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一只魔掌正要连她的心也要掌握着封冻起来。 第十三章 恶耗 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努尔哈赤总是让自己默默的独处,怀想自己的祖先,让自己在心灵上和祖先在一起——依附着祖先的精神,他的心中也就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安定的感觉,更从而产生出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奋斗的勇气来;这样,他的心情很快的就能恢复平静,来面对眼前的挑战。 这一天,他正因为李成梁班师回府之后,确定了阿太章京夫妇的死讯之后,心中悲痛交加,雪儿便陪着他在房中静坐;也如往常一样的,他开始缅怀起自己的祖先,于是,他向雪儿说了一段关于祖先的传闻故事:“传说中,天女所生的布库里雍顺在长白山之东,俄漠惠之野的俄朵里城建国之后,传到后世,不幸因为不善于治国抚民,以致于国中发生了叛变,布库里雍顺的后代被叛军推翻政权,全族的人都被杀害,只走脱了一个名叫范察的幼子。但是,叛军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兵四处的追杀他;范察逃到了荒野,为了躲避追兵,他只好躲进了一堆乱草丛中;而追兵就在他的四周搜寻他的踪影,情况真是危险极了!幸好,就在这个时候,飞来了一只奉神谕来救他的鹊鸟,停在他的头上,追兵们远远的看见了,认为鹊鸟停栖的地方大约是一堆枯木,如果有人躲藏的话,鹊鸟必然惊飞,所以断定范察逃往别处去了,他们也就往别处搜寻去了;于是,范察因此而逃过了这一劫!” 雪儿听得津津有味,她怀中抱着小黑狗球球,一手托着腮,专注得连眼皮也不曾贬一下;直等到努尔哈赤讲完了故事,她才偏着头想了一想,问道:“范察是真的有神助吗?万一那鹊鸟没听到神谕赶来救他,那可怎么办呢?或许,是范察急中生智,自己引来鹊鸟来救他——是了,他只须把囊中带的乾粮撒在身上,就可以引得鸟儿们来吃了,从远处看去,就像是鹊鸟栖息——把他的身体遮住了,追兵们就没看见他了!” 听了她这一番话,努尔哈赤忍不住莞尔一笑:“你这小脑袋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什么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有!” 雪儿歪着头笑道:“这不是千奇百怪的想法——我只是想着,一个人如有神助,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没有得到神助的话,就只好自助了!得不得到神助,自己掌握不住,得靠运气,自助的话就全凭自己的本领;所以,我想,范察一定是个聪明、勇敢的人,即使没有神助,他也能脱险的!” 这话说得努尔哈赤心中一动,他不自觉的点着头说:“不错!因为他bbr>99lib?勇敢,才能临危不惧、不乱,从容的想出脱险的方法;因为他聪明,才想得出方法……” 雪儿甜甜一笑:“你也觉得我想的有理了?”说着,她又问了下去:“那范察逃过了这一劫,以后呢?他中兴复国了吗?” “没有,”努尔哈赤摇摇头,告诉她说:“中兴复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直要到他传了好几代的子孙以后,才完成了这个使命——我们的这一位祖先名叫孟特穆,他生来聪明英武,立志要恢复先人的旧业;于是,他想好了计谋,先将仇人的后代四十几人,诱骗到苏克苏浒河边,虎栏哈达山下,bbr>99lib?大约距离俄朵里城以西有一千五百多里地方的赫图阿拉,先杀了一半的人,再捉了这剩下的一半的人,逼令他们交出政权——就这样,他恢复了布库里雍顺所建立的国家!” 雪儿听了,发出了一声崇敬的赞叹,随即道:“真了不起!这位孟特穆可真是智勇双全呢!以寡击众,中兴复国,实在是一位不平凡的伟人!”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他便是我的六世祖啊!据我祖父说,他的容貌十分的威武……” 他正说着话,这时门上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头,而且门外还传来了一个重重的男声:“努尔哈赤少爷在吗?” 努尔哈赤略微的感到了意外:“什么人找我?” 他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名守门的军士;他问:“什么事?” “门上来了一个人,说要找您;闹了好半天,我们都没办法把他赶走;刚才,他看我们不肯通报,竟然跪下来求我们了——弄得我们不好再赶他了,只有来给您通报一声,看看您见是不见?” 努尔哈赤听得心中狐疑:“是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他不肯说,可是看他的装束是个女真人!” 努尔哈赤略略的思索了一下,却想不起什么来,但他还是答应了这件事:“我跟你去看看好了,也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呢!” 这时,雪儿已经走近了他的身侧,不由自主的插嘴问说:“会不会是从建州左卫来的呢?” 努尔哈赤苦笑一声道:“不知道——如果是的话,这倒是六年来,第一次有建州左卫的人来找我呢!” 他的心中升起了许多异样的感觉,无奈中掺着酸楚;有家归不得的感慨和在外的漂泊流浪之苦再加上对亲人的悬念,混成的情绪非常难受;他只有用力的甩了甩头,暂时挥去心中的难受,向雪儿说了声:“我去看看——不管从那里来的,看看就知道了!” 雪儿点点头,于是,努尔哈赤便和那军士一起走了;两人来到侧门上,远远的就望见了门外的雪地上正直直的跪着一个人,一身女真人的装束,但是衣衫褴褛,不足以御寒,雪花簌簌的飘过他的身躯,冷得他发着轻颤。 努尔哈赤一见便觉心中不忍,忙赶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搀扶,一看却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只得含含糊糊的对那人说道:“快起来!这样会冻坏膝盖的——我就是努尔哈赤,有什么事好商量,快,站起来说话!” 他扶起了那人,再仔细的打量那人的模样,是个中年汉子,手中拿着一个长布包,容貌普通,但是神色却有些儿异常;他的膝盖果然冻得有点僵了,站立得不太稳,说话间也带着几分怯意:“你,真是少主人?” 这话问得努尔哈赤微有些儿诧异,于是,他反问着:“这位大哥,你是打建州左卫来的吗?请教你的大名是……” “我名叫帕海,原是沙济城民……”那人说话的态度恭敬了起来,他对努尔哈赤说道:“前几日,沙济城破,我和一群族人先逃了出来,却无处可以容身;多蒙塔克世主人收留,让我们到建州左卫安身,因此,我们才成为建州左卫的子民;我想要报答塔克世主人收留的恩情,自愿做他的随从,所以,从他收留我们那天起,我便以主人的随从自居了!” 听完了这段话,努尔哈赤当然明白了帕海的身分,可是,他十分的不解:“我阿玛既然收留你在建州左卫安身,想必是不会亏待你的——你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问,问得帕海似乎紧张了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抬眼看了看站在门口守卫.99lib?的军士;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对努尔哈赤说:“少主人,是不是可以借一步说话?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 努尔哈赤一愣:“没有别人的地方?你要说的话很重要?” 帕海点点头,一面又对努尔哈赤说:“少主人,请你相信我——我真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他的眼睛中流露着诚恳的神情,接下去又说:“少主人,请你跟我走!啊,少主人,你武艺过人,即使我心存歹念,要诱骗你到无人的地方,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呀!” 努尔哈赤听了这话,不觉“噗哧”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也就是了!” 说着,他便吩咐帕海稍待,自己到门上向守卫的军士说了几句话,那军士点点头便走进府里去了,努尔哈赤自己却在侧门上等着;不一会儿工夫,先前那走进府里去的军士却牵着两匹马,从侧门走了出来,然后,他将缰绳递给了努尔哈赤,便又退进去了。 努尔哈赤牵着两匹马,走回帕海跟前,将其中一匹的缰绳交给了帕海。 “走吧!” 过了这一会子,帕海的膝盖已经略可活动了,于是,他接过缰绳便纵身上马,跟在努尔哈赤后面,向前方奔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策马前行,努尔哈赤十分熟悉渖阳的环境,因此,两人跑了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荒僻得不见半点人踪的所在。 这原是一条小溪,只因为天寒,溪水结冰了,坚固得和陆地一样,十分便于驰马;而又因为它原是溪流,上面自然没有半户人家,更兼得四处空旷,只要一有人走近,立在溪上的人立刻可以看见,因此果然是一个可以谈私话的好地方。 两人下了马,努尔哈赤便对帕海说道:“ 5728." >在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帕海的神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他将手中的长布包递给努尔哈赤,然后对他说:“少主,请看这个!” 努尔哈赤接过布包,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把佩刀,他不觉心头一震,失声低呼:“啊!我阿玛的佩刀——这,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呢?我阿玛向来是刀不离身的呀!” 帕海道:“少主人,请听我说明详细的情形——这把佩刀是塔克世主人给我的信物,他交代我,拿着这把佩刀到建州左卫;他的孩子们见了这把佩刀,就会收留我们的!” 努尔哈赤诧异的问:“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他当时不在建州左卫吗?否则,他不用给你佩刀的呀!” 帕海回答他说:“少主人说的是,主人当时确实不在建州左卫;那天,他和觉昌安指挥使正要往古勒城去,在半路上遇到我们,才给我佩刀的!” “他们要到古勒城去?”这下子,努尔哈赤心惊了,他颤声的问:“是他们亲口告诉你的?你没有听错?他们到古勒城去了?” 帕海斩钉截铁的说:“我没有听错,主人确实说,他们要上古勒城去,而且还有急事,忙着赶路——也就因为这样,他才给我佩刀,让我们自己到建州左卫去!” 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更加的着急了,他双手握紧了佩刀,颤声的问:“那么,现在呢?他们可回来了?” 帕海摇摇头道:“没有——这也就是我大老远的从建州左卫赶来渖阳找少主人的原因啊!您可知道,现在,家里的人全都没了主意,建州左卫更是乱成一团;觉昌安指挥使和塔克世主人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而且连消息也没有,古勒城全城的人都已经被杀光了,根本没法子打听消息——现在,简直就没有人知道两位主人的下落了!” 努尔哈赤的心头开始隐隐的作痛了起来,不祥的阴影重重的笼罩着他;但他还是勉强的打起精神,仔细的理出一条清明的思绪来:“看来,现在只有宁远 4f2f." >伯和尼堪外兰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帕海却愁眉苦脸的说着:“我真担心,他们发生意外了呢——少主人,您想,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会忽然没了踪影和消息呢?”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原本强自镇定的心绪又被扰乱了,他冲口便一迭声的喊着:“不,不,他们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不会的!” 帕海见他这样,心中也不免油然升起了一丝恐惧,他嗫嚅着,颤声的唤着:“少主人……” 接下去,他却不敢说话了,张着眼望着努尔哈赤,等着他吩咐似的守候着。 幸好,努尔哈赤很快的就恢复了平静,也作了理性的思考,然后,他对帕海说:“我这就回到宁远伯府去,找宁远伯当面问个明白;你呢,就到图伦城走一趟,不过,别去找尼堪外兰,那个人一向阴险狡诈,找到他,他也不会说实话的,你还是跟图伦城的军士们打听的好,最好是找那些跟过尼堪外兰去古勒城的人,消息会确实点!” 帕海点点头:“是。我立刻就去!” 努尔哈赤又想了一想道:“打听完消息,你也别再来渖阳找我了!”说着,他一咬牙,下定了一个决心,于是,他告诉帕海:“我已经打算回建州左卫一趟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回建州左卫去看看——所以,你去了图伦城,打听到消息以后就直接回建州左卫去吧!三天后,我会回到建州左卫来和你见面的!” “是。” “那你这就走吧——骑了这马去,这里离图伦城总有好一段距离呢!” 帕海犹豫了一下道:“但是,这马,是宁远伯府的……” 努尔哈赤道:“就因为这样,你到图伦城打听消息,才不致引人疑心呀!你到了图伦城,自然不便据实说出身分,随便捏造个名字来历,再有了这马,多半会有人认为你是宁远伯已经收买了,给他跑腿的人,说不定有人更乐意告诉你消息呢!” 帕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说着,他便跃上了马背,一扬鞭,马匹立刻就飞奔而去了,不多时,偌大身影的一人一马在雪地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再不久便连小黑点都看不见了。 努尔哈赤望着这个黑点在茫茫白雪中消失之后,才跃上马背,准备回宁远伯府去,可是,人在马上,他的心却乱极了。 座下马匹奔跑、跳跃,一路颠簸着;狂风大雪也开始无情的袭掠大地,努尔哈赤却全都无视这身外的种种——帕海的出现已经隐隐的带给他一个恶耗了,虽然什么都未经证实,但他的预感早已透露过…… 他全身的血都在翻涌、沸腾,彷佛要自身躯中暴裂飞溅了出来似的;于是,他下意识的,用力的狂挥着马鞭。 第十四章 灭胡虏 烫过的酒是温热的,酒香扑鼻,既醇且烈;盘中则是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满了桌面,再加上铜火盆里升着的熊熊烈火,蒸出了美酒美食的香气,使得满屋子都笼罩在一种由食物所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中——宁远伯府的大厅中,李成梁正在..宴赏在这次的战役中立下军功的一干勇将。 军妓们也被召来侑酒,丝竹歌舞,翠袖红唇,柳腰轻摆,环佩叮当,穿插在座上,不独热闹,更且旖旎。 李成梁的心中当然快慰之至,环顾着周遭的欢闹气氛,他不时的发出朗声大笑,一面也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接受着属下将官们的敬贺。 酒过三巡之后,他已经略微的有了几分酒意,心头有些飘飘然了,情绪也在酒精的挥发中显得更加兴奋、激昂;于是,他竟藉着酒意,情不自禁的击掌放歌了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唱的是汉高祖刘邦在功成名就之后所作的《大风歌》,歌声高亢、洪亮、奔放,而且中气十足,将歌词中雄壮的气势唱得淋漓尽致,听得座上的一干将官都不约而同的鼓掌叫好了起来;而这一阵欢腾的呼叫声越发的激起了李成梁的豪兴,他击掌作拍,索性一气呵成的放声唱了下去:“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灭胡虏,有我猛士兮守四方!” 歌词虽然只改动了几个字,但却更切合他的身分;词中口气极大,正是他意气风发的心声,而且他又唱得气势磅礡,无论歌声、神情乃至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了一世之雄的气概;这一来,座上的众人听得更加如痴如狂,不但欢呼和鼓掌之声四起,更有人高声的呼叫着:“元帅威猛——灭胡虏啊!” 这个呼声一出,原本就已经在酒精和李成梁的个人魅力的刺激下情绪高张的众人,便更加的热血沸腾、慷慨激昂,于是,一屋子的人齐声大呼了起来:“元帅威猛——灭胡虏啊!” 声浪一波波的翻涌着,而且久久不绝,音量之大更是震耳欲聋,传到了屋宇之外,有如雷电齐鸣,不但穿透了风声和雪声的掩蔽,更传到了这时正由雪中归来的努尔哈赤的耳中。 他的心情原本就已经陷入了纷乱中,帕海的话和他自己的不祥预感纠结在一起,令他不由自主的运用着理智,缜密的思索着、猜测着事实,可是,在思绪中又存着一个念头,他宁愿自己的思考和猜测都是错误的,不幸的事并没有发生——就这样,他的心情起伏不定,情绪焦虑不安,全身的血液沸腾到了燃点,藏书网已经濒临无火自焚的边缘了,再猛的一听到这排山倒海似的欢呼声,他先是一下子就愣住了,紧接而来的就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冷颤。 刺入他心窝的首先就是“胡虏”这两个字——待在李成梁府中好一段日子了,他和每一个人都相处得极好,心中早已不存着胡汉殊族的鸿沟了;但是,就在这时,这两个字就像利箭一般的射入他的心中,刺得他心中穿了一个洞,流出了汨汨的鲜血,也升起了一个声音:“我也是你们心目中的‘胡虏’啊!”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的感觉包围了他——他再一次的体认到了,这座他所熟悉的府第并不是他的家,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他;寄人篱下六年,这里的人尽管表面上和他相处得好,内心里却不会认同他的——在这样的人群中,他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异类…… 想到这里,他全身冰冷;可是,下一个声浪又冲进他耳膜了:“元帅威猛——灭胡虏啊!” 突然间,他全身重重一颤,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心中的烈火又熊熊的烧到沸点,咬得格格作响的牙关中迸出了一个声音:“是啊!你们的职志,就是——灭胡虏啊!” 一霎时,作过的恶梦又回到了眼前,祖父和父亲的头颅离开了身体,鲜血四下喷洒…… 胸中一阵热血翻滚,他的全身几乎都要冒出火来,双手握紧了拳头,两腿却失控似的朝大厅狂奔——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理智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如烈焰般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李成梁问个清楚,要他亲口说,祖父和父亲如今安在?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他像一团火似的朝李成梁传出不可一世的笑声的所在冲了过去,守在门口的卫士一来看他是熟人,二来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一时也拦他不住,于是他登时便冲到了李成梁跟前;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此刻的李成梁已经喝醉了。 酒到十二分,李成梁志得意满的情绪膨胀到了极点,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醉眼通红,还不时的仰天大笑,一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根本没有去分辨容貌,下意识的便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肩膀,高声的喝道:“跟我去——杀胡虏啊!” 说着又一迭声的高声叫着:“如梅——如梅……” 一旁的李如桂连忙赶过来对他说:“父帅,五哥奉您的命令进京去了,他是努尔哈赤啊!” “努尔哈赤?”李成梁斜睨着醉眼瞥了努尔哈赤一下,慢慢的缩回了手臂,可是还没等到手臂全部收回,他忽然又是一声暴喝:“努尔哈赤也是胡虏啊!也要杀!来人!给我拿下!” 这话一出,全部的人无不惊愕,也都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努尔哈赤本人更料不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再加上情绪在冲动中,一时间竟也失去了反应;倒是李如桂忍住了惊愕,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向他打着圆场说:“父帅醉了,你先出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了!” 那里知道李成梁酒意虽浓,心中却还是清明雪亮的,而且有了酒精的刺激,他的反应更快,一听说眼前冲进来的人是努尔哈赤,他立刻就强制集中自己的精神,定睛看清楚了努尔哈赤的神情,心中登时有了防备,再一转念,索性也就趁着酒意,来个出人意外的先发制人。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在心里暗念了一声,然后忽然一睁双目,射出两道凌.99lib?厉如刀的眼光,口中发出一声断喝:“拿下努尔哈赤——违令者斩!” 他的目光、神情、声音全无半点酒意,比较起平日的威严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下,众人的酒大半也被惊醒了,个个都意识到了李成梁并非儿戏的态度,再也没有人敢迟疑了,立刻一拥而上,将努尔哈赤团团围住,就连平日和努尔哈赤情同手足的李如桂、李如楠几个也没敢例外,一个个拔剑出鞘,和厅中的几百将士一起围住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赤手空拳孤立在包围他的人群中央,经历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状况,他的心中对祖父和父亲的下落早已雪亮,也自知处在这厅内的几百包围人群,以及整座李成梁府中不下万数的护卫人马下,自己既无法以一敌万,也没有脱逃的可能了,唯一的下场就是身首异处,化为厉鬼——他不由得悲愤填膺,怨气冲天,冷冷的环顾着包围的人群一周,然后,他索性昂然挺立着,双臂环胸,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悲壮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苍凉:“哈哈哈哈哈——元帅果然威猛啊!” 第十五章 地老天荒 “元帅一定要杀努尔哈赤吗?”二夫人的眸光中充满了焦虑,声音更是急切。 李如楠不敢正对她的眼眸,低着头回答她的话,声音是低微而嗫嚅的:“是——父帅已令人快马去传尼堪外兰,要他立刻赶来——算时间,他天亮以前就能赶到——所以——天一亮,就,就可以……” 他吞吞吐吐的迟疑着没把“行刑”两个字说出口,但二夫人那里会不知道他话里的含意,不由得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声:“又是尼堪外兰!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他——偏偏元帅还要重用他!” 这话李如楠不敢接腔,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专注的>?看着自己的鞋尖,双手不停的互搓着,耳畔传来雪儿的哭泣声,他更是不忍去看——仅是听,就已令他十分心酸了。 “现在离天亮只剩下几个时辰了——天啊!努尔哈赤犯了什么罪?有什么错?竟要处死他……”雪儿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几句话说得更是悲切,哭了一会儿,她又向两人道:“乾娘、九哥,我们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吧!” 这话?李如楠更不敢有反应了,但他一向疼爱雪儿如亲幼妹,心中不忍,便含含糊糊的劝了声:“小妹,你先别哭嘛……” 二夫人看看雪儿,沉吟了一会,叹出了一口长气,再问李如楠道:“元帅现在在做什么?” 李如楠回答她:“父帅叫我们都散了,只剩他自己还在喝酒……” 二夫人想了一想,依旧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她对李如楠说:“等我想想再说——你先回房去吧!” “是。” 李如楠退出二夫人的房中后,二夫人又朝房中的一干丫嬛仆妇们吩咐道:“你们也下去吧!小姐心情不宁,得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等到房中的人全都退了出去后,二夫人又是一声长叹,伸出手去拍着雪儿哭得抽搐不已的背,柔声的说着:“别哭了!小心伤了胎气!你的后半辈子,就全指望他了呢!” 她的弦外之声,雪儿当然听得出来,她倏得抬起了头,圆睁着一双泪眼道:“乾娘,您是说——啊,不,努尔哈赤不会死的,他又没犯什么错!我们一起去找干爹说个情,干爹会放了他的!说不定,干爹原本也只是吓唬吓唬他的!” 二夫人愁眉深锁,望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悲怜,但是她仍然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声和绝望的摇头:“这事,谁都说不了情了——我方才已经猜到了你干爹要杀努尔哈赤的原因了,只是不好当着如楠说——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捉弄人,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 “乾娘,干爹究竟为什么要杀努尔哈赤呢?” “你可还记得古勒城被屠城的事?”二夫人问。 雪儿点了点头,二夫人又继续往下说:“当时,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都在古勒城里!” 一听这话,雪儿“啊”的发出了一声惊呼,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挣扎出颤抖的声音来:“所以,干爹要连他一起……”说着,她全身一阵颤抖之后,倏的跳了起来道:“那他更不能白白的冤死在这里——太冤枉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冤死在这里!” 说着,她一个箭步就要往门外冲去,二夫人一把拉住她问:“你要到那里去?” 雪儿道:“我去放他逃走——趁现在走还来得及!他应该回建州左卫去!祖父和父亲死了,他是长子,应该回去袭指挥使的职位——指挥使是朝廷命官,没有圣旨下来,干爹是无权杀他的!” 她一口气不停的迭声说着,整个人虽被二夫人拉住,却还一个劲的要往外冲;二夫人一边使尽力气的拉住她,一边说道:“你先别冲动,不然,不但放不了他,还会误事的——你这样跑出去,连他关在那里都不知道,府里这么大,你到那里去放人?” 一句话提醒了雪儿,理智也回来了;她反转身,面向二夫人,咕咚一声就双膝落地的跪了下来:“乾娘,求求您救救努尔哈赤——救他回到建州去,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 二夫人眼角含着泪水道:“努尔哈赤平常也喊我一声乾娘,我何尝不是拿他当儿子、女婿看待的呢?” 说着,她一手拭泪,一手扶起了雪儿:“我也知道他一向胸怀大志,气度也很不凡,将来会有出息的——但愿他日后功成名就的时候,没有忘记你今日救他脱险的情意!” 雪儿流着泪道:“他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您就是他的亲娘啊!” 二夫人长叹一声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说着,她仔细的想了一想道:“人关在那里,还是我去问如楠吧!放人的事就交给我了;你呢,先去找些乾粮,给他带在路上充饥;再偷一匹马,牵到北侧门外头等着,我会告诉他到北侧门去找你的!” “是……”雪儿听了她这一番话,倒也不由得佩服她的考虑周到;可是,再转念一想,却又是另一层隐忧,她下意识的握住了二夫人的手,迟疑了一下说道:“乾娘——你去放了努尔哈赤——干爹知道了,必然责怪——那不是,太连累你了……” 二夫人含着泪注视了她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个惨淡的苦笑来说:“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能顾着‘责怪’吗?” 她的笑容比哭还悲戚,但她却反而一推雪儿道:“快走吧!迟了或者惊动了你干爹,会误事的!” 一听这话,雪儿当然也就不再分神臆想后果了,紧随在二夫人的身后,披上了斗篷,推门出屋;却不料,两人才刚一脚跨出门槛,原来蜷卧在屋角的小黑狗球球,突然一个跃身就冲到了两人的脚下,抬头看着两人,不停的摇着尾巴,口里还呜呜的轻吠了几声。 雪儿对它说:“球球,我们要去办事,你不能跟,快回屋里去!” 那里知道,这回球球却不听话了,眼睛中露着乞求的神色,尾巴不停的摇,四脚却不肯移动回屋,弄得雪儿也拿它没办法;二夫人便道:“随它去吧!别为它担误了正事!” 于是,两人一狗一起走出了二夫人的房门,分头去办事;二夫人到李如楠的房中去查问努尔哈赤被关的所在,雪儿则迳自到厨房去取乾粮,球球紧跟着她,一步也不肯落后。 快要走到厨房的时候,雪儿猛的一警觉,先停住脚步,把自己脸上的泪痕先擦了个干净,再硬挤出一脸的笑容来,装出轻松愉快的神情步进厨房去。 李成梁府中的厨房是日夜都有人当值,以备传唤的,再加上此刻的李成梁还在厅中喝酒,厨房的人手便一个也不敢撤下,厨子、仆妇坐满了一屋子的人;一个仆妇眼尖,看到雪儿推门进来,立刻就喊了起来:“哎哟!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要个什么东西,打发个丫头来说一声就是了,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干嘛亲自走一趟?” 雪儿亲切的向她笑着说:“我可不是特意上你们这里来的!”她指着球球说:“这小家伙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了,不安分了,要出来溜溜呢!我也想着等天亮了带它去打猎,让它也舒舒筋骨——索性就逛到你们这边来了,先拿两袋乾粮,一等天亮就好出发了!” “有,有,有……”听了雪儿的话,一个厨子立刻赶上来应声说:“我马上给您装好两袋,熟肉切片儿?一袋大面饼?加壶酒吧,路上好解渴!” “谢谢!”接过了两袋食物和一葫芦的酒,雪儿便向着一屋子的人甜笑着说:“我先走了——等我猎几只野兔回来,再让你们显显手艺!” 然后,她在众人的笑语声中带着球球走出了厨房;一出厨房,迎面而来的一阵刺骨寒风如刀一样的刮在脸上,令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心中一酸,由不得又要掉下泪来,但是,理智却告诉她,努尔哈赤正在生死一发的关键,自己无论如何要撑下去,救他脱险…… 她咬紧牙关,挺直了脊梁,一步步的往马厩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寻思着盗马的办法。 想要盗出一匹马,比取得食物要困难得多了;尤其是在半夜里,根本没有理由向马厩总管要一匹马使用——唯一可以当做藉口的“打猎”,也得等到天明以后,到那时就已经缓不济急了! 她又是着急,又是焦虑,一面苦苦的思索着,一颗心绞成了千百转的麻花;偶然间思绪一触及努尔哈赤,一想到他的生死安危就系在这个关口上,她立刻又转回思绪,一丝一毫也不敢稍纵时间飞逝的强逼着自己苦思良策——逼得急了,她的脑中竟也倏的闪过了一道灵光;于是,她暗叫了一声“有了”,便快速的奔向马厩。 到了马厩总管跟前,她暗自的做了几次深呼吸,极力的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也尽量的保持了最平常的态度、声音和语气向马厩总管说:“元帅嫌尼堪外兰迟迟不到,正在生气骂人呢!他命如楠九哥骑了他的大青,快马追上去催——九哥酒喝多了,头有点晕,要我替他跑一趟!” “哎哟,小姐,三更半夜的,怎么让您一个大闺女的往女真人的窝里跑呀?别的几位少帅呢?努尔哈赤少爷呢?让别人跑一趟吧!”马厩总管笑眯眯的朝雪儿说。 “努尔哈赤刚才惹元帅生气,正在受罚呢!八哥他们全陪着元帅在喝酒,谁敢替九哥当差呀?有几个脑袋呀?九哥只有找我帮忙,才不会给元帅知道哪!” 雪儿做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情,说话的时候还俏皮的眨了几下眼睛;这一番话她自信是编得天衣无缝了,只是,心中一点也没法子像外表一样的轻松自在,冷汗汨汨的流了全身。 好在马厩总管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而只是有点儿担心雪儿“孤身涉险”,便对她说:“要不要我叫几个人陪您跑一趟?您一个人夜里跑路,心里害不害怕?” “叫人陪了也没有用啊!”雪儿笑笑回答他:“大青的脚程快,陪的人根本跟不上,还不是白陪!你不用替我操这些心啦,往常我跑出去打猎,那儿没去99lib?过?老虎都射死过,还怕尼堪外兰那个脓包窝藏着野狗不成!?” “嗨,您说笑了,谁不知道小姐三天两头的跑出去打猎,真是那儿没去过呀?不过——喔!倒是这会儿别把大青赶得太快!”马厩总管告诉雪儿:“大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天都不肯吃草料,我和几个兽医都亲自去看过了,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没有别的症状,就是净饿了一天;我本来打算等天亮了再去仔细看看的——您先骑了去,别让它太累就行了;等你们回来我再看吧!” “好的!” 雪儿说着,从马夫手里接过了缰绳,牵着大青便从马厩旁的侧门出了府,然后,她抱起球球跃上马背,才一坐定,口中吁出了一口长气,整个人几乎晕厥了过去,她只得咬紧牙关,强自集中起意志的力量,支撑住自己的肉体,一挥马鞭赶马上路——她当然不是往图伦城的方向奔去,而是按照二夫人的计划,绕着李府的围墙,策马到北侧门去与努尔哈赤会合。 这一夜的月亮特别的大、圆、明亮、映在雪地上,和雪光叠映成一种凄冷的青光;马蹄在雪上踏过,溅起点点的雪泥,在青光下更显得森寒…… 雪儿就靠着一股精神的力量,支持着自己策马到了北侧门,下了马,四下一看,她却不由得心中一紧,又焦急了起来;四下不但无人,门还紧闭着从里面锁住,她忽然想到,李府中不但护卫众多,防备森严,每道门上都还加派了两倍的人手;这一想便开始担心了起来;自己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却不知二夫人能不能顺利的救出努尔哈赤?获救的努尔哈能不能顺利的在戒备森严的状况下到达北侧门? 她的一颗心急得千回百转,全身直冒冷汗,怀抱着球球,她没来由的颤抖不已;幸好,就在她心急如焚的当儿,耳中忽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响,她连忙抬眼去看,一霎时,她的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看到的正是努尔哈赤,他正纵身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原来,他为了避开府中的护卫,从二夫人找到他被关的所在,为他解去身上捆绑的绳索之后,他就攀爬上屋,沿屋顶、墙头到达北侧门,这才一点也没有惊动府中的护卫。 “谢天谢地……”雪儿在心中暗念了一声,等到努尔哈赤跃下地面,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上前去,但是什么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快走吧!我猜想,干爹很快就会发现的,路上千万别耽搁,越快回到建州左卫越好——马背上有一袋熟肉、一袋乾粮和一葫芦酒,够你在路上充饥的了!” 她说话的时候,怀中的球球也像往常一样的,扭动了两下身子,就窜到努尔哈赤的怀中去了,努尔哈赤也就如往常一样的伸手抱住了它;雪儿不由轻叹了一声:“也罢!就让它跟你去吧!” “乾娘要我带你一起走……”努尔哈赤对她说:“你是我的妻子,要走一起走!” 雪儿眼中含泪,用力的摇了两下头道:“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一来,我有身孕,不方便长途赶路;二来,我不能丢下乾娘一个人;她私自放你,必然会受到干爹的责怪,我怎能丢下她一个人受罚呢?” 说着,她催促着努尔哈赤:“你快走吧!不然,给人发现了就走不了了!” 奴尔哈赤迟疑了一下道:“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顾着我了!”雪儿暗一咬牙,忍住泪,催促努尔哈赤上马:“你已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要做的事多着呢!”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胸中一阵热血沸腾:“是的,头一个祖、父之仇,我就一定要报!” 就在热血激昂中,他一跃上马,才又弯腰对雪儿说了一句:“我走了,等报了仇,我再接你回建州!” 然后,他一扬马鞭,大青马立刻举足狂奔,登时就失去了踪影。 雪儿痴痴的望着前方那吞没了努尔哈赤背影的黑空,凄寒的风毫不容情的呼呼的刮着,脸上的两行泪水早已结成了冰棍;雪又下了下来,飘落在她的发上身上,可是她的心中却丝毫没有寒冷的意识,反倒是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将她的心鼓得满满的,像是要挣出了身体外面,振翅高飞,跟随努尔哈赤而去似的。 第十六章 血溅红颜 二夫人两眼茫然的拖着迟缓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她的精神陷入了恍惚中,几步路走得像失了魂似的,回到房中坐了下来,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背着李成梁私放努尔哈赤逃走,这是她有生以来所做的一件最疯狂的大事了;可是,做了这么一件疯狂的大事之后..,她的心里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平静得有如一汪死水,连先前的紧张和恐惧也都在她解下捆绑在努尔哈赤身上的绳索的那一刹那间化为了乌有——她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意识,整个人成了一具行尸。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勇气和胆量,敢放走努尔哈赤,敢背叛李成梁——也好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心情反而是平静的;于是,她解衣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丫嬛仆妇们都不在房中,没有人为她熄去灯火,但是,在明亮中睡着,她反而比平藏书网常睡得更安详、更平静,更无牵无挂,连梦都没有做。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才被一阵狂乱、粗暴的嘈杂的声音惊醒,她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在被窝中坐起身子,却还来不及披衣下床,手持三尺长剑,气冲冲一脚踢开房门的李成梁已经到了眼前。 李成梁一身酒气,满脸怒容,通红的双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一脚跨到床前,口中立刻发出了一声怒喝:“好贱人——你做的好事!” 语声未毕,手中的长剑已经朝二夫人刺了过去,二夫人几乎是连惨叫都还来不及发出就已经长剑贯胸而亡;然而,盛怒中的李成梁却没有因为一剑杀了二夫人就泄了愤,平息了怒火,他从二夫人尸身上抽出剑来,咬牙切齿的胡乱挥动着,没一会儿,二夫人的尸体就成了一瘫惨不忍睹的肉泥,他也发泄了一些力气,这才气喘吁吁的丢下手中的长剑,回头向跟在他身后,此刻已经吓得不敢动弹的随从们暴喝了一声:“去把雪儿那个贱婢给我捉来!” 雪儿这时才刚回到府里——她目送着努尔哈赤离去后,又在原地痴立了许久,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才惊醒了她。 她的心陡的往下一沉——这是大队人马出府的声音,那么,李成梁是很快的就发觉努尔哈赤逃走的事了,派出了大队的人马追赶…… “上天保佑,千万别让他们追上努尔哈赤……”她由不得向空祈祷了起来,这时,天已未央,不全然是一片漆黑了,但是黎明来临前的时刻分外寒冷,她才欲做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这才发觉自己在雪地上站久了,四肢竟有些僵麻了;倒是这么一来,她的许多意识也回来了。 “乾娘会以为我已经跟努尔哈赤走了……”她想着:“还是赶紧回去陪她吧!” 于是,她赶紧举步回府,只是双足有点麻了,走起路来就慢了,而且,她心情纷乱,边走边有许多思绪在心中交织穿梭,不经意间,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哎唷”的一声:“我怎么忘了告诉他,大青一天不吃草料,有点异状,不能赶得太快呢?” 想到这件事,她的心中又多了一层阴影,只有勉强想一句“但愿没事吧”来安慰自己,但是,心情终究不免焦虑不安,再加上心系努尔哈赤的安危,更是沉重,脚下当然就慢了…… 等她一脚跨进府门,却几乎与奉了李成梁之命来捉拿她的人,头对头的撞个正着。 私放了努尔哈赤逃走,必然要受李成梁的责罚,这也本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也存了坦然接受责罚的念头——只是,等她到了李成梁跟前的时候,她才发现李成梁的“责罚”之重之惨根本超过了她所能够承担的千千万万倍…… 双目尽赤的李成梁人坐在椅子上,袍甲犹被怒气鼓得无风自动,脸上青筋凸显,须发张扬,神情是狰狞之至;他的座椅后面的床上,则是一堆模糊的肉泥,鲜红的血与雪白的肉末加上混在其中的黑色毛发、翠玉手镯与珍珠项链的碎屑;雪儿第一眼见到了李成梁的神情已然不寒而栗,胆战心惊;第二眼看到了他身后的肉泥,霎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整个人几乎晕了过去,一下子瘫倒在地。 她当然知道,这堆肉泥就是那抚养她长大,一向慈祥和蔼的二夫人;目睹着这惨绝人寰的下场,她的精神和肉体一下子全都崩溃了,匍匐在地,她嘶声的尖喊着:“乾娘,是我连累了你……” 边哭边喊,她边奋起全力朝二夫人的血肉爬去,耳畔却传来李成梁冷得令人打心底发出寒噤的声音:“看到了?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以后,看谁还敢!” 雪儿猛的一咬嘴唇,一条血丝从她口中淌了下来:“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李成梁冷哼了一声道:“养了你十六年,竟敢吃里扒外,你早就死有余辜了——可是,我却要留着你,万一努尔哈赤逃过了今天的追杀,好用你来让他自投罗网!” 雪儿咬牙切齿的用力摇了两下头道:“不——他不会回来的!” 李成梁仰天大笑着说:“哈哈哈哈——他们那种人,最讲究什么情义了,不然,觉昌安和塔克世怎么会死在尼堪外兰那个脓包手里呢?” 说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忽然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说道:“而且,我有的是办法叫他自动回来——他若是三天之内没有自动回来,我就把你绑在城楼上,命我辽东的八十万大军轮番的奸淫你,让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看——看他受不受得了!” 雪儿全身冰冷,微弱的发出了一个声音:“你好狠毒——可是,你不会如愿的!” 她胸口有气无力,后面的两句话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再接下去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伏在地上,微弱的喘了两口气,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的念着:“努尔哈赤——你可要安然逃出,别让乾娘和我,还有你这未出世的孩子白死!” 念完,她用力的吸进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奋起全身残存的一点余力,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的朝屋中的梁柱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头颅登时就撞上了梁柱,头骨破裂,鲜血和脑浆一起飞喷了开来。 李成梁和护卫们人手虽多,原本看她虚弱不堪的倒在地上,根本就防不到她会有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就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再怎么身经百战的人,也想不到一个弱女子这样出人意外的壮烈的死,一下子全楞在当场,反而被雪儿的鲜血和脑浆喷上了衣袍。 尤其是李成梁,他因为距离近,又是坐着的,竟被喷得满头满脸,一时间竟睁不开眼睛来;直到左右赶上来为他拭净了头脸,他才失了神似的睁开茫然的双眼,心绪也无法立刻从刚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恢复正常,他出神的坐着,心中闪过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努尔哈赤——你毕竟有过人之处,竟有人为你这样的死……” 他在心中反反覆覆的咀嚼着这种感觉,几次之后便几乎要从嘴里吐出叹息来了,可是,叹息的意念一起,还没到唇边他却忽然警觉到了,自己的身边还跟着许多的护卫和侍从,他们目睹了二夫人和雪儿这两幕惊心动魄的死亡过程,心中也不会没有感觉的——他警觉了,不能让这些人的心中产生什么特殊的情绪或者想法来的! 于是,他倏的露出了一个凌厉威猛的眼神,铁青着脸,用一种暴厉的口气喝道:“都给我拖出去喂狗!” 说完,他站起身,大步的跨出了有力的步伐,昂首挺胸的走出了屋子,每一个步子都显得虎虎生风。 第十七章 鸦乌相护 大风雪似乎霸占了整个世界,其他的东西都消失了。 努尔哈赤策马狂奔,四周的一切都在飞快的向身后掠去;城垣、房屋、树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茫茫的一片昏黑的天色和扑面的白雪,心中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飞,飞回建州…… 然而,大风雪就像是故意要考验他的能耐似的,竭尽所能的咆哮着、怒吼着、向他袭击着;他咬紧牙关,鼓起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每一分力量与风雪搏斗,一面用力挥着马鞭,冲破风雪,往建州的方向奔去。 可是,飞奔了一段路程之后,他感觉到了胯下的大青的异状——它的脚程比平常慢了许多,无论再怎么挥鞭赶它都起不了作用,而且越来越慢,最后竟慢到连普通马匹的速度都没有了。 “大青,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可知道我急得恨不能插翅而飞呢!” 心急如焚的努尔哈赤一面挥鞭,一面忍不住的对着大青马喃喃的说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大青马突然发出了一声悲嘶,跃起前面两足在空中踢了一下,接着便跪倒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险些把努尔哈赤翻下马来,幸好他骑术甚精,应变能力又好,大青马一个惊起,他便立刻抱住马身,自己的整个身体也紧贴住马背,直到大青马跪地之后,他才轻轻的跃下马来,倒是他怀中一起坐在马背上的球球被这突发的意外吓得不停的汪汪大叫。 大青马又是一声悲嘶,口中吐出了一些白沫,跪着的四肢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慢慢的倒卧了下去。 努尔哈赤平常常骑着它外出打猎,对它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看着它这个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可是又怕李成梁的追兵赶到,只有任它倒卧路旁了;他只能依依不舍的摸着它的脸说道:“大青,你可是病了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唉!但愿你会让人发现,带你回去救治吧!原谅我顾不得你了!” 说着他从马背上取下了乾粮和酒,低头对球球说:“走吧!我们得走路回建州了!快的话几天就可以走到了!” 球球倒像听懂了他话似的,跟在他的脚下举步就走,一人一狗冒着大风雪徒步前进,雪地上泥泞不堪,走起来非常困难,再加上风雪交加,逆向扑面,山路又是上坡,走得他一步一艰难,好不容易走了一大段路,全身就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两只脚,涉雪步行太久,早已被冻得僵麻了,迫得他只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吃了几口干粮,也喂球球吃了一点乾粮;努尔哈赤便蹲下身子,想就地蹲着休息;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球球却突然竖起了耳朵,跟着发出了一声低bbr>??吠;努尔哈赤连忙抱起了它,捂住了它的嘴道:“球球乖,别叫,否则咱们会被人发现的……” 一面却自己伏下身,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的倾听着,这一听却由不得他心中一震——传入他耳中的正是马啼声,而且是为数众多的马蹄声…… “李成梁派出的追兵到了……”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这起杂遝的马蹄声至少也有三百骑的人马,而自己要空手与三百骑对搏是不可能获胜的,双足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快过马匹,想要脱逃更是没有希望,眼下唯一可能逃过这一场追捕的方法只有躲藏! 主意想定,他便就着已经微亮的天光仔细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山路的两侧都是树林,尤其是右边的一片林木十分茂密;于是,他立刻举步往左边走去,走入树林中之后再踏着留下的足印原步退回原地,然后再走入右边的树林之中——一条路的两边都留下脚印,至少可以混淆一下追兵的观察与判断吧! 一方面他要防着球球向马队冲过去吠叫,只好紧紧的抱着它走,一方面仔细的寻找着可以藏身的所在;好在这一带的地形他并不陌生,以往无论打猎或挖参都常经过的,只差是天气实在太坏了,风雪交加,增加了许多困难,但是,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寻找掩体了。 他侧耳倾听,大队的人马已经离他不远了,而且就耳力所及的声音判断,已经有不少人下了马在沿路搜寻他的踪迹了,情势迫在眼前,一切都由不得他了;情急之下,他只得往眼前不远处的一颗被雷殛过的枯树奔去,心想枯树往往有树洞,或许可以藏身;谁知道一到枯树前,才发现这棵枯树中虽有个大洞,里面却已被鸦乌据了做了鸟巢了,他这一奔过去,反而惊起了巢中的鸦鸟,一时竟只只振翅乱飞。 这下子“弄巧成拙”了,鸦鸟惊起,更容易泄漏了自己的行踪,努尔哈赤登时就惊得心头簌簌乱跳,可是,情急之下,一道灵光却突然自脑中一闪而过。 他从眼前的鸦群想到了祖先范察逃亡的故事:“范察逃到了荒野,为了躲避追兵,他只好躲进了一堆乱草丛中,而追兵就在他的四周搜寻他的踪影,情况真是危险极了!幸好,就在这个时候,飞来了一只鹊鸟,停在他的头上,追兵们远远的看见了,认为鹊鸟停栖的地方大约是一堆枯木,如果有人躲藏的话,鹊鸟必然惊飞,所以断定范察逃往别处去了,他们也就往别处搜寻去了……” 他还记得自己讲过这个故事给雪儿听,而雪儿当时的反应却是:“或许,是范察急中生智,自己引了鹊鸟来救他——是了,他只须把囊中带的乾粮撒在身上,就可以引得鸟儿们来吃了,从远处看去,就像是鹊鸟栖息……” 他清楚的记得雪儿的话:“一个人如果有神助,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没有得到神助的话,就只好自助了!得不得到神助,自己掌握不住,得靠运气,自助的话就全凭自己的本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他迅速的取袋中的乾粮,撒了一把在地上,果然引得鸦鸟争相飞下地来啄食,他一看,连忙又多撒了几把乾粮,然后紧抱着球球躲进树洞里去。 他的身材高大,树洞太小,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却还是有些部分露在外面,他只得随手折了一支积满雪的树枝拿在手上,挡住自己的身体——他的心里明白,这样的掩蔽并不周全,追兵们只要走近了一细看,立刻就会发现他的行踪,那就断无生路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他已经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吉凶了,唯有抱着一线的希望,那就是满地悠闲啄食的鸦鸟能给追兵们一个“此地无人”的错觉…… 人马声近了,努尔哈赤的一颗心紧张得提到了腔子上,他知道,这群追捕他的士兵们个个都已经弓上弦,刀出鞘,只要一发现他的行踪,一下子乱箭齐发,登时就会把他射成蜂窝、刺猬——他不是怕,而是悲愤,如果就这样子不明不白的死了,什么事都没有法子做了,藏在心里的许多理想和抱负也无法现实了! “上天……” 他忍不住在心里高呼了一声,热泪盈满了眼眶,他强忍着,不让热泪溢出,心中却止不住的热血澎湃,他的心中一向潜藏着一个极大的使命感,他从来没有从嘴里说出来过,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的心中,那就是定乱安邦——从小,他就听说过那个关于祖先诞生的神话,自己的祖先是天女奉天意吞朱果而生的,与生俱来的就是定乱安邦的使命——自己也是天女的后裔,生在乱世,一样肩负着定乱安邦的使命,从小,他就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完成自己先天的使命…… “上天,请让我活下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呢!” 他在心里默默的祷念着,一面仍旧极力的保持着理智,倾听着不远处的人马所发出来的声息,大队的人马就在附近,但却没有更走近前来——他从声音中辨出,人马似乎在原地寻找了一阵子之后,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也许,这一回的追兵也像追捕范察的叛军一样,看见鸦群栖息,就认为是无人的所在而掉转马头往别处寻找去了吧! 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仍旧侧耳倾听了许久,直到确定听不到什么声息了,他才打心底的松出一口长气来,而且这才发现,在这样冰天雪地的严寒中,自己竟然冒出了一身汗来! 他不由得又是一声默祷:“总算侥幸逃过这一劫——也多亏这群鸦鸟掩护了我,啊!鸦鸟们,谢谢你们的帮忙,他年我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必当命令我全族子孙世世代代都不准打你们,每逢祭祀,也要撒粮食喂你们,来报答你们今日助我脱险的恩惠!” 心里默念完了,他伸头一看,鸦鸟们已经快啄完他撒在地上的乾粮了,他估量着再过一会儿,这群鸦鸟又会振翅乱飞了,而自己藏身的树洞也非久留之地,再仔细听听,确定追兵们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没什么声息了,这才抱着球球出了树洞。 一出树洞,他登时觉得全身几乎僵痹了,缩在树洞中太久,四肢都麻木了;连球球都不例外,一落地,它竟没有像平常一样的立刻举足狂奔,而只在原地兜着圈子,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天色已经放明了,雪也有些停了,就着天光,努尔哈赤仔细的打量着四周;他相信追捕他的人马虽已离开这附近,却仍然在这座山中四处搜寻,要如何避开人马回到建州去,也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仔细的考虑着逃跑的路线和方法;幸好,基于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他很快的就想到了方法。 记忆中,他从前到这里打猎的时候,曾经发现过一个十分隐密的山洞,当时做为打猎时的歇脚地是十分理想的,他想到那里去躲上一天,等明天再出发回建州;一来是自己从被李成梁囚禁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未曾休息,再加上紧张过度和策马狂奔、在雪泥中徒步许久,体力已经做了过度的透支,再不休息的话,很难支持几天的路程回建州了;二来,他在李成梁府里待过好一段日子,深知李成梁处事的习性,李成梁向来不做徒劳无功的事,像这样派出大队人马追捕一个人的事,如果一天之内没有结果,他不会使用同一个方法继续追捕下去,而是换一个方法,诸如日后派人到建州暗杀,或是索性出兵攻打建州——因此,眼前的这批追兵,只要躲得过一天,他们也就无功自返了;至于日后的迫害追杀,眼前是根本没法子去想的,逃过眼前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他带着球球往记忆中的山洞走去。 他的记忆不差,山洞果然很快就走到了,而且果然是个非常理想的躲藏的地方——山洞的位置隐僻,洞口有树有藤,遮蔽了洞口,不熟悉这里的人绝看不出里面有洞,而山洞里面则不但可以遮蔽风雪,也因为以往是打猎时的休息站,里面既铺了乾草可以坐卧,也还留了火种等等杂项用品,要在洞里躲上一天是足够维持的。 拨开树藤,他弯身走进山洞,就在乾草堆上坐了下来;可是,才一坐下,他便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心中不知不觉的浮起了一个影子——以往,他到这里打猎,进山洞休息,身边总是跟着娇小玲珑、笑靥如花的雪儿,只有这一次,身边跟着的是球球…… “雪儿——唉!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到你了!” 他轻轻的发出了两声叹息,但是,他的肢体实在是疲累已极,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不一会儿便伏在乾草堆上沉沉的睡着了,就连球球也因为已经跟着他奔波了一整夜,累极了,也就伏在他的脚边呼呼大睡了。 他很快的就进入梦乡,在梦中,他又回到了往昔,带着雪儿在山中逐鹿追兔的,雪儿依偎着..他,眼中的深情刻烙着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在熟睡中,他的唇角也牵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凶险已经悄悄的来临了,就在不远处逐步的向他袭卷而来…… 追捕他的人马就在山洞的附近,他们不熟悉地形,根本不知道山洞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们所要追捕的努尔哈赤就藏身在山洞中,几个带头的人找了半天没发现人影,情绪都已经烦躁了起来,人群中却传来了一个建议:“何不放把火烧烧看?不管他躲在那一个草丛堆里,火一烧就把他给逼出来了——不敢出来也就烧死在里头了,那就一干二净了,咱们就好回去覆命了!” 这个建议立刻被付诸实行了,一群人,找来了一堆乾枯的树枝,很快的就引燃了火,成了火把,再将这些火把丢入草丛中,草丛很快的就着火了,再加上雪停了,风势非常的大,助长了火势,不多时,几支丢出去的火把已经化成了熊熊大火,山中又多的是林木,遇火即燃,烈焰四下飞腾,顷刻就烧到了努尔哈赤正熟睡中的山洞。 烈火无情,根本无视于努尔哈赤的存在,一路拉枯摧朽的烧了过去。 球球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它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已经使它感觉到了异状;它立刻跳了起来,向着努尔哈赤大声的吠叫着,只可惜,努尔哈赤累极而睡,这一睡便睡得又沉又香,根本不是球球叫得醒的。 眼看着火舌像魔掌般的延伸过来,顷刻就要吞没了整个山洞。 第十八章 重逢 旭日初升,洒出了千千万万条金线到人间,照在整座结了冰的雪山上,映出了满山的反光,金霞万丈,灿烂辉煌,形成一片特异的美景。 而每一个日夜反覆一次的“树挂”奇景,也开始展现晨光中的瑰丽;玉树琼枝上结了一夜的冰雪开始在旭日的光芒中融化;从树梢枝头开始,原本结成银花的冰雪开始消融,在金光下幻化成五彩晶莹的水珠,再从树顶上开始缓缓下落,闪闪耀眼…… 栖息了一夜,躲避过风雪的鸟儿也展翅飞了出来,在树林中盘旋翱翔,向着金色的晨曦高歌;一时间,整座被肃杀的冰雪封冻了一夜的山上又恢复了盎然的生气。 就在众鸟吱啁,唤醒黎明声中,努尔哈赤睁开双目,从熟睡中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的时间虽然不很长,但却睡得极熟,已经足够他消除疲劳,恢复体力了;因此,他一睁开双眼便觉得精神饱满,肢体舒畅,于是,他立刻翻身而起。 可是,人才一坐起,他却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咦?……” 身下的乾草沿着他的身体湿了一圈,鼻端却隐约的嗅到了一股焦味,再一看,球球倒卧在脚边不远处,而山洞里倒不像有人进来过的样子,于是,他下意识的喊了声:“球球!” 可是,球球的反应却不像平常那般的机灵活泼、闻声跃起、摇着尾巴 671d." >朝他奔来,反而是一动也不动的卧在地上,什么动作也没有。 努尔哈赤心中诧异,又唤了它一声,还是没反应,走过去一看,这才发现球球伏在地上,双目圆睁,舌头还半露出口外,全身的毛都是湿的,有些部位已经结上了一层霜,心跳早已停止了。 “球球……”努尔哈赤心中一酸,伸手抱起了狗儿,轻轻的阖上了它的眼睛,自己的眼中却流下了泪来:“我明白了——空气中有一股烧焦味,一定是我睡着的时候,外面起过火;你怕我被火烧死了,所以,用自己的身体沾满雪水,在我身体四周打滚,把我身下的乾草都弄湿了,不让火烧过来——而你却这样活活的累死了……” 说着,他便顺手在地上挖了个洞,将球球埋了进去,一面埋,一面低声的向着狗塚说道:“球球,你舍命救我,这份情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说着,他仰头长叹了一声道:“我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来日我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会命令我的族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不准杀狗,不吃狗肉,不穿戴狗皮衣帽,来报答你今日舍命救我的情义!” 他的心中充满了感伤,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再看了狗塚一眼他就转身离去了;走到洞口,他仔细的侧耳倾听了一会,确定了附近没有人声,这才走出了山洞。 洞外果然触目都是火烧过后的痕迹,一段段焦枯的树木和烧成灰烬的落叶杂草,上面又铺了一层雪,间杂着几只走避不及而被烧死的鼠、兔小兽,焦味更浓,不远处的一株树上还有余烟袅袅;像是火烧起后,又逢下雪,雪水浇熄了大火却留下了几许火苗蔓延,燃着树枝,许久才熄,热气在雪中化为烟腾…… 这种种火焚后的痕迹,看得努尔哈赤委实有点儿心惊肉跳;从这些痕迹中,他可以推断出,这场火燃起的时间虽不长,火势却很大,而且这不是天火,而是人为的纵火——自己是再度的死里逃生了。 “天哪!难道这一切都是在考验我的吗?” 他不觉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才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遭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使他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若不是二夫人、雪儿、鸦鸟、狗儿的相救,世上也许已经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了——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双拳,仰首向天,向光芒万丈的旭日,发出了一声怒吼:“天哪!无论你给我什么样的考验,我都会战胜的!我是努尔哈赤,我会战胜一切的!” 心中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有翻天怒涛在澎湃,于是,他向天立誓:“女真人的命运坎坷了几百年——但我立誓,我会战胜这一切的,我会战胜女真人的命运,使每一个女真人都不再受欺凌、残害……” 立完誓,他就在自己激昂的情绪中迈开大步往前走;胯下没有马匹,手无寸铁,乾粮也已经用尽,而前路崎岖陡峭且漫长,沿路既有数不清的荆棘,山中更随处隐藏着凶猛的野兽,随时会冒出来吞噬行人,再加上李成梁所派出的追兵的威胁,在在都使他的前路充满了凶险和困阻,但是,除了信心以外一无所有的他却毫不犹豫的抬头挺胸往前走…… 远在山的那一边的建州左卫,徒步的话至少要五天以上的时间才能到达;渴了嚼雪块,饿了就只能凭着以往打猎的经验,从山洞里诱出些小兽来捕食;而遇上猛兽的时候,因为手中没有武器,他不想多费力气在它们身上,就尽量以爬到树上躲避的方式来解决;只有一次,他遇上了一只大熊,对他穷追不舍,他爬上了树,那熊却在树下用力的摇撼着树干,一株大树转眼已被摇得快要连根拔起了,他没奈何,只好跳下树来,空手和大熊搏斗,直到凭着双拳打死了大熊为止。 这样走了几天,距离建州左卫只剩下一半的路程了,他更加的加快了脚程,在蜿蜒的山路上跑着小步子前进;忽然,他的耳朵竖了起来,两腿下意识的立刻就停住了步子。 原本只有风声雪声和松涛声、兽吼声、鸟鸣飞扑声的山中竟隐隐的夹杂着几许马蹄声…… 警觉心油然而起,他仔细的伏在地上,耳朵贴地倾听了一会儿,确定了是马蹄声,但是为数不多,只有十来骑的光景;他立时做出了决定,先找了一棵枝桠茂密的大树爬了上去,一则躲避,二则可以?居高临下,看看来的这队人马是什么身分,若是寻常的猎人,避过了就没事了;若是李成梁的手下,因为只有十来骑,而不是千军万马,他相信自己即使赤手空拳,也还对付得了。 于是,他置身树上,屏息以待,睁大了眼睛,仔细的注意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不多时,这一小队人马的行踪出现了,只差还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还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分辨不出是不是李成梁的手下;他一面全神贯注的注视者,一面准备好了扑击之势…… 终于,来人的形状逐渐分明了,从服装上看起来已经不太像是明军的装束,再走得近些时,又可以看见马上的人穿的是窄袖的猎装,脑后垂着辫子——看来这一小队人马竟是女真的猎人! 紧绷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些,但却也不敢全部松懈下来——他告诉自己,要等到看清来人的面貌时,才做下一步的打算,以防这是李成梁的手下改扮女真人的模样来诱使他现身的。 可是,当他看清了那骑在马上、带头走在前面的人的面貌时,心中立刻涌上了一股意外的惊喜,他登时朝着那人大喊了一声:“额亦都!” 一边喊着,一边立刻就从树上跳了下去。 正在马上前进的额亦都当然一点都没有料到会有人躲在树上喊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根本不及勒马,马又跑得快,等他勒住马头的时候,已经跑过了好一段路了,于是他再掉转马头跑回过来,这才看见了喊他的人。 “啊,努尔哈赤——你怎么会在这里?” 喜出望外的额亦都立刻高兴的跳下马来,和努尔哈赤紧紧的抱在一起;两人不期而遇,心中都是万分的惊喜,拥抱了许久才分开来。 “这些都是跟我学武艺的徒弟,今天,我特地带他们上山打猎,让他们实际上印证所学,打几只大熊回去呢!”额亦都大声笑着对努尔哈赤说道:..“遇上了你,那真是太好了,待会儿就请你示范给他们看看,也让他们知道‘人上有人’的道理!别说是他们,武艺比他们师父强的都还大有人在呢!” 他说得兴高采烈,努尔哈赤却只能报以苦笑:“额亦都,猎熊的事,我看只有改天了——不瞒你说,此刻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建州左卫去呢,哪里有心情、有时间在这里打猎呢?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只想请你借我一匹马,好让我能早一点回到建州左卫!” “借马有什么问题——这里有十匹,随你挑一匹就是了!” 额亦都立刻慷慨允诺,但也关切的问:“看你的样子,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努尔哈赤仰天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祖父和父亲都被李成梁杀害了,我自己九死一生的从李成梁那里逃了出来——我要赶回建州左卫去,召集我的族人,为我的祖父和父亲复仇!” 一听这话,额亦都立刻“吧”的一声一掌拍在努尔哈赤的肩上,朗声说:“既是这样,我们跟你一起去建州左卫——连我十个人,全都听你的使唤!” “额亦都……”努尔哈赤的心中感动莫名,他伸出手去,抓住了额亦都的双手,颤声道:“好兄弟……” 但是,随即一想,他却不由得要拒绝额亦都的好意了:“以建州左卫薄弱的力量,面对李成梁的数十万大军,无异以卵击石;我是势在必行,你,你却没有必要以身涉险……” 这话虽然是在替额亦都设想,可是反倒引来了额亦都的大声抗议:“什么话!我额亦都什么时候怕过危险来的?” 说着,他又重重的拍了一记努尔哈赤的肩膀,高声的说道:“难道你忘了我们三年前就约好的信诺,立好的誓言了吗?大丈夫在世上,应该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死都不怕,还怕危险吗?” 努尔哈赤热泪盈眶了:“啊!我怎么会忘了呢?我无时无刻不记得,我们约好一起做一番事业,立誓互相扶助……” 那是在三年前…… 一天,努尔哈赤有事经过苏克苏浒河部的嘉木瑚寨,因为寨长穆通阿的儿子噶哈善哈思虎刚和他的同母妹订了婚约;于是他依礼拜见了穆通阿,并且在嘉木瑚寨住了两天,就在嘉木瑚寨中,他认识了哈思虎的表弟额亦都。 额亦都姓钮祜禄氏,世居长白山;他的祖上家世很好,是长白山一带的望族,而且资产庞大,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到他的祖父阿陵阿拜颜的手里,带着全家搬到了英崿峪居住,家业更大了;他的父亲都陵阿武艺超群,勇猛过人,因而赢得了“巴图鲁”的名号。额亦都生于嘉靖四十一年,比努尔哈赤小三岁。 不幸的是,阿陵阿拜颜在额亦都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几年后,都陵阿夫妇又惨遭仇家杀害;额亦都才六岁就成了孤儿,只得躲在邻村长大。到了十三岁那年,他已长得和成人一样的高壮结实,孔武有力,也就练了一身好武艺;于是,他找到了仇家,亲手杀了仇人,报了父母之仇。 但是,报了仇之后,他依然孑然一身;于是,他想到了姑姑嫁在嘉木瑚寨,是穆通阿的福晋,便索性来到了嘉木瑚寨,住在姑姑家里。 在嘉木瑚寨,额亦都和长他两岁的表兄哈思虎相处得非常好;两人既谈得来,也喜欢一起打猎、切磋武艺,更喜欢带着寨里的年轻男孩们操演阵仗,模拟战场上的前进、后退、攻击等等状况,弄得寨中每天都“杀”声不断,好不热闹;而这对表兄弟之间的感情更是好得连亲兄弟都比不上了。 等到当两人认识了努尔哈赤之后,这对表兄弟立刻又有了一个新的、共同的精神中心,那就是努尔哈赤——三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彻夜长谈;话题当然不外乎理想、抱负、女真人的过去与现在,乃至未来的发展;努尔哈赤侃侃而谈,不但立论精辟、眼光远大,而且气势慑人,一段话说得哈思虎和额亦都打从心眼里佩服起他来:“我常在>想,一个人是不是力气大些,武艺强些,就是个了不起的人呢?想了几次以后,我认为不是的。因为,人是血肉之躯,力气再怎么大,武艺再怎么强,别人只要人多些,还是敌不住的;而且,人是会老会死的,到老死的时候,力气和武艺就一点也使不出来了。然后我又想,什么样的人才是了不起的人呢?终于我想出来了,那就是活着的时候做了一番大事业,直到死了以后也被人记得、依然受人尊敬的人!” “你说的对极了!”额亦都一听,首先就大叫大嚷了起来:“大丈夫活在世间,的确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才不枉此生的;走!我们跟你去!好好的大干一场,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边说他边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出发似的。 哈思虎到底年长了两岁,便不像额亦都这么冲动,他用力拉了额亦都一把,让他继续坐下来谈话,一面对他说:“做一番大事业——你是要去做什么样的大事业呢?先听听努尔哈赤详细的说说嘛!不然,你立刻就跳上了马去,马头要朝哪边都还不知道呢!” 哈思虎这么一说,额亦都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讪讪的笑着,重新坐了下来。 努尔哈赤看看他们,心里也着实的喜欢他们,于是,他坦诚的说出了心中的话:“不错,要做一番大事业之前,先要想清楚、看清楚——看清楚现在世上有哪些大事业需要人去做,再想想自己适合做哪一种……” 他的话还没说完,额亦都已经插进嘴来问:“那么你说,现在世上有哪些大事业需要我们去做的呢?” 努尔哈赤看着他,慢慢的说道:“这个问题我曾经想了许多,到现在为止,只想到一件,那就是女真的统一——身为女真人,我最关心的当然是女真人的命运;你们看,现在女真人分成这么多小部,彼此打来打去的,结果是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可是,女真人并不是向来这样的;几百年前,女真人只有一个大金国的时候,不是这样自己打自己的,而是团结起来打外国的;那时候,在女真人自己的大金国里,百姓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对呀!”额亦都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这些,怎么以前我都没有想到过呢?” 哈思虎也点着头说:“努尔哈赤,你说的太有道理了!咱们女真人光是为了自己打自己,每年就不晓得要打死多少人;如果能把女真各部统一起来,使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老百姓就能像大金国时代一样的过好日子了!” “我知道了!努尔哈赤要做的大事业就是统一女真,让老百姓过好日子……”额亦都登时就发出了一声欢呼,接着便紧紧的握着努尔哈赤的双手,高声的说:“努尔哈赤,做大事业需要帮手的——我第一个跟你走!” 接着,哈思虎的双手也加了进来…… 那个时候,努尔哈赤二十二岁,哈思虎二十一岁,额亦都只有十九岁…… “这些,我怎么会忘了呢?” 努尔哈赤紧紧的握着额亦都的双手,心中的热血开始沸腾,他喃喃的说:“好兄弟,那么我们就上路吧!也许,我们的大事业就从此开始了呢!” 第十九章 故园 额亦都 547d." >命他的徒弟中的阿克登和塞勒共骑一马,这样便匀出了一匹马给努尔哈赤;十一个人十匹马,火速的奔向建州左卫。 有了马匹代步,脚程当然快了许多,跑了一整天,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开始赶路,还没到中午时分,位在赫图阿拉的建州左卫就已经在望了。 远远的望见建州左卫的城寨,努尔哈赤五味杂陈的心中更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了起来;离家时的种种情况还如在眼前,而这次的回家却是因为祖父和父亲的遇难——当初是被迫离家,可是离家的这六年间,他何尝有片刻之中忘了这个生长的地方和血肉相连的家人呢?也数不清楚曾有多少次在梦中回到自己的家园呢? 自己的家,想都不用想就会在眼前浮起它的模样来;房子外面用木栅围了起来,圈住了一大片空地;房子是泥草房,室内按照女真人的习惯,南西北都砌着火炕——小时候,自己就常和弟弟们围着母亲,听她讲故事;四、五岁开始在院子里骑着小马练习射箭,那几把小弓小箭全是祖父亲手做的……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的眼眶红了起来,可是,他一咬牙,硬是把一切都压了下去,只剩下心中的一把熊熊烈火化成了一个巨大的声音:“我会复仇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为祖父和父亲复仇……” 他的心被这个声音烧灼得更加沸腾,反应到身体上便是更加的策马狂奔,顷刻间便到了建州左卫;到了城关下,便只能放缓了马步地城,而城里又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民房,不像野外山路,适合快马奔腾,因此,一队人马只能用不太快的速度往努尔哈赤的家跑去。 也幸好马跑得不快——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路旁忽然冲出了一个人,大喊了一声:“啊!少主人!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是帕海,努尔哈赤一见连忙勒住了马头,停下来和他说话:“是你——帕海,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心里发急,屋里待不住,想到半路上来等等看——少主人,您不知道哇,其他几位少主人全都急得坐立不安,怎么算都超过了您约定回建州左卫的时间,大家都深恐您出了意外……” 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立刻想起了和他约定回建州左卫的时间是三天,自己由于大青的病故和李成梁的追杀,耽误了三天的约定,当然要令弟弟们和帕海发急了;于是,他立刻向帕海说:“对不起,我误了约定,害大家发急……” “少主人,您——也知道消息了吧——我在图伦城打听确实了,两位老主人,确实已经遇害了!”帕海说着便哽咽了起来。 努尔哈赤却兀自强忍着,对帕海说:“我都知道了——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说着,他便命帕海上马,和他共骑,领着额亦都的九骑一起往家中跑去;不料,快到家门的时候,迎面却驶出来了一辆马车,险些撞个正着,幸好马车只一辆,闪了一下也就避开了。 “是继福晋……”帕海向他解释着:“她从一听说塔克世主人没了,而您要回来,就吵着说要带着巴雅喇少主回哈达部去,大家劝了这几天都劝不了,只好随她去了!”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的心中不觉感慨万千,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只有付诸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其他的人听说了我要回来,有什么反应吗?” 帕海道:“我不清楚——我来建州左卫不久,大部分的人都还不认识;只有一次,我遇上一位名叫完布禄的人,带着他的儿子来打听您的消息;听他说话,感觉到他对您非常尊敬;另外就是听其他几位少主提过一次,说‘三房’的心里一直都很不服气——但我却不知道‘三房’是什么人!” 努尔哈赤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是什么人……” 话才说完没多久,家已经到了;于是众人一起下了马。帕海一下马就朝木栅里面边喊边跑了进去:“回来罗——努尔哈赤少主人回来罗……” 呼喊声立刻惊动了屋子里的人,一群人登时便从里面迎了出来。 “啊,穆尔哈齐、舒尔哈齐、雅尔哈齐——你们,全都长大了!” 刚下马的努尔哈赤一抬眼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三个弟弟,心中在悲喜交集中又是一热,尤其是当三个人不约而同的一声“大哥”传到耳中时,他的整颗心几欲燃烧;张开双臂,他立刻把三个弟弟一起围住——却不料,弟弟们都已经长大了,他的双臂居然不够围住三个人了,变成了四个人合抱在一起,过了许久才分开。 “雅尔哈齐,我离家的时候你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壮结实,像个大人了呢!” 努尔哈赤又是高兴又是感慨的捏捏每一个弟弟的肩臂,拍拍每一个弟弟的胸膛,又向着最小的雅尔哈齐目不转睛的看着,高兴得叹着气说:“你的骑马、射箭,都是我亲自教会的呢!” 舒尔哈齐插进嘴来说:“大哥,雅尔哈齐也已经娶妻生子了呢!” 努尔哈赤高兴的笑道:“好,好,太好了——那么你呢?几个孩子了?” 舒尔哈齐脸上红红的笑着回答:“三个——二子一女;前几天第二个儿子才出生,还没有命名;大哥您回来得正好,这个孩子就请您命名吧!” “好,好,进屋去再说吧!” 努尔哈赤说着,一面又向弟弟们介绍额亦都和他的徒弟们:“这是我平生第一位知己,额亦都——其实,算起来我们是亲戚……” 他才说到这里,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大哥……” “啊,小妹……” 门中走出来一个梳着双辫,长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努尔哈赤一看眼睛就红了。 “小妹,你也长大了——容貌竟然长得跟额娘一模一样” “额娘的女儿当然像额娘……” 小妹名叫尼楚贺,意思是“珍珠”,她的举止雍容有度,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从从容容的说着,.99lib.又向着努尔哈赤说:“这几年,大家都日夜的盼望着大哥回来,现在,大哥总算是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家,离开你们了……” 站在家门口,环顾着家园,努尔哈赤不禁有感而发的说着;然后才向尼楚贺介绍额亦都说:“他是你未来的夫婿哈思虎的表弟,也就是你的表弟,以后你要好好的待他!” 这话说得尼楚贺的脸上一红,慢慢的低下了头去,但是口中还是大方的应了一句:“是。” 说着,努尔哈赤便率先举步进屋,所有的人也就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屋里。 可是,才走到门口,正要跨入门槛的时候,努尔哈赤却突然停下脚步来,回转过头,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极为庄肃,他沉着声音问道:“穆尔哈齐,祖父和父亲的灵堂设了吗?” 穆尔哈齐是诸弟中年纪最长的,但因他是侍妾所生的庶子,在家中地位不高,一向沉默寡言而勤于事;努尔哈赤却因为他是长弟,遇大事先问他;穆尔哈齐虽然平常不爱多话笑谈,但逢事却不会畏缩,努尔哈赤一问他就详细的回答:“已经设了——从两天前,消息证实的时候就设下了。” “唔。” 努尔哈赤听完话转头举步进屋。 觉昌安和塔克世的灵位就设在原本就供祭祀用的西炕墙上的“板子”上,按照萨满教的仪式供着察品;努尔哈赤一进屋,立刻就走到两人的灵位前,“噗咚”一声双膝就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后面的人也全都跪了下去,十几个人黑压压的跪满了一屋子。 气氛沉重而悲戚,但却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努尔哈赤双膝跪地,抬头挺胸,双目直直的注视着两个灵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肌肉在轻轻的颤动、抽搐,眼中没有泪水,而是满眶的怒火,口中没有声音,心中的怒涛却正汹涌澎湃,一波波的发出了怒吼,而且一波比一波猛烈,足可撼天动地:“我会复仇的——我会为您们复仇,也会为所有无故被杀的女真人复仇的——我发誓,我会做到这一切的!” 一条细细的、鲜红的血迹从他的嘴角缓缓的溢了出来。 第二十章 决心 努尔哈赤向着弟弟们问:“目前,我们建州左卫有多少实力?” 这话一出,没有人敢出声,过了好一会儿,舒尔哈齐才嗫嚅着说:“自从祖父和父亲被明军误杀……” 努尔哈赤“啪”的一声,一掌击在身旁的小几上,打断了舒尔哈齐的话,却不料用力过猛,竟将小几击得粉碎,他怒喝着说:“什么误杀——分明是谋杀!” “是,谋杀……”舒尔哈齐小心的看了他一眼,这才继续说下去:“自从祖父和父亲被谋杀以后,建州左卫的人就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离我们远远的,深恐沾了霉气;一种是依旧忠心耿耿的;只是,第一种人多,第二种人少>?99lib.……” 努尔哈赤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才问:“那么,有多少可用的兵力?” 舒尔哈齐小声的说:“很少——恐怕,只剩下——几十个人而已!” “几十个人——哼,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会改变我为祖、父复仇的心意的!” 努尔哈赤坚定的说着,双手紧紧的握着拳头。 沉默了许久的穆尔哈齐忽然对努尔哈赤说:“父亲还遗下了十三副甲……” 说着,他立刻取出了这十三副甲,交到了努尔哈赤手上。 甲衣原本就是战场上的用具,上面还残留着拭不去的斑斑点点的新旧血痕;努尔哈赤把这十三副甲一一的摊开来,凝视了许久;父亲的血汗遗泽似乎还留在甲上,他感觉得到,甚至,他觉得父亲的灵魂就住在甲中…… “我会和您一样,用它上战场——战无不胜——为您复仇……” 他喃喃的对着甲说着,说完话,他立刻换了一种神情,沉声的对弟弟们和额亦都说:“来!我们先分配一下工作!” 他当中坐下,其余的人环着他而坐,于是他开始从容分配:“明天,我将亲自到辽东巡抚的衙门去找明朝的官儿理论,至少要要回祖父和父亲的遗体安葬——穆尔哈齐守在家中,要完成几项任务,第一个,让额亦都熟悉这里的环境,第二个,仔细检查家里的每一个地方,预做设想,假如敌人攻来的话,哪些地方比较脆弱,设法补强它;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则去分头拜访我们的堂房和族人们,告知我复仇的决心,尽量争取他们的帮助!能多一个人算一个!” “是的。” 三兄弟接受了任务以后,齐声的应着;可是,余音还没有完全消失,舒尔哈齐的眉头就开始轻轻的皱了起来,眼神也微有些不定。 努尔哈赤一眼看见,立刻问他:“舒尔哈齐,你有话要说吗?” 舒尔哈齐先是欲言又止了一下,但还是诚实的说出了心中的忧虑:“大哥,你是知道的,三房的人一向看我们四房不顺眼,总觉得祖父抢了伯祖们的世袭职位什么的;也早就下手联合一些族人站到他们那边去了——这一回,出了这么大的不幸,他们连派个人来慰问一下都没有;虽说大家都是曾祖父的子孙,可是,有多少人肯出力就难说了——更何况,李成梁的军力那么强,大过建州左卫几百倍,如果我们去对人说,现在建州左卫有几十人,要去找李成梁的八十万大军复仇,恐怕别人一听先都吓跑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努尔哈赤已经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他向舒尔哈齐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但你的顾虑是因为还不清楚我复仇的全盘计划;大家听好了,这是我详细考虑后想定的计划,一共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我们必须要忍耐,不能跟明朝翻脸,因为,我们的力量太弱了,根本不是明朝的敌手,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我们只能找图伦城的尼堪外兰复仇……” 听他这么说,舒尔哈齐的情绪缓和下来了;而一旁的额亦都却突然插进嘴来说:“请我表兄来帮忙嘛!”额亦都大声的说着:“他和我一样,从一认识你开始,就决定了要跟随你做一番大事业的——假如他现在知道你需要人手的话,一定会立刻赶来的!” 一句话提醒了努尔哈赤:“是啊!我还有一些朋友可以帮忙的呢!”于是他仔细的考虑着:“沾阿塞的常书和扬书一向和我谈得来,又有正义感——萨尔浒城的诺米纳虽然人比较滑头,但是他的哥哥卦拉和尼堪外兰有旧怨,也许会同意大家一起打尼堪外兰……” 想到这里,他立刻动手写信,分别给苏克苏浒河的萨尔浒城主诺米纳、沾阿寨主常书和扬书、以及哈思虎;他在信中非常详细而恳切的说明了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被杀害的事由,以及自己志切找尼堪外兰复仇的决心,请求他们的援助。 信写完之后,他派了额亦都的徒弟负责把信送到,自己则和弟弟们、以及额亦都再一起商议复仇的计划。 这一商议便又谈了许久,直到天黑了下来,尼楚贺来请大家用晚餐,这才暂时打住;等到餐后又继续谈了下去,努尔哈赤思虑缜密,计划周到,连一个细微末节和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状况都没有疏忽掉,并且反覆推敲、详究,这一夜几个人便谈到了深夜才各自就寝。 第二天,努尔哈赤便按照计划的出发到明朝设在辽东的省府辽阳,找辽东巡抚周咏理论。 周咏当然没有接见他——托辞正在处理要事,而派了一名次级官员张化文代为接见。 张化文是进士出身,按着文官的正常管道升迁上来的;这人四书五经念了不少,写起八股文来,也有几分文墨,只是不怎么熟悉女真人的问题,偏偏被派到了辽东任职,只得抱着“硬着头皮”的心情来上任;这回奉了巡抚的命令来接见努尔哈赤,因为素不相识,他也只得抱着“硬着头皮”的心情来处理了。 幸好努尔哈赤长期在汉人圈子里生活,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和张化文构通起来并没有什么困难。 努尔哈赤先向他说明来意:“我的祖父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乃是大明的朝廷命官,一向忠心报效,却无缘无故的在古勒城中被杀害了,连同我父亲也一起冤死;这是不共戴天之仇,我要来讨还一个公道!” 话说到后来,他悲慎填膺,竟不知不觉的说得咬牙切齿起来;还没有完全弄清缘由的张化文被他的气势吓到了,可是又无法处理,只好先好言好语的安抚着他说:“这件事,我立刻呈报巡抚,反应上去,一定给你一个公道……”张化文连声的说着:“你先请回,我尽快的处理这件事,尽快给你答覆!” 他的态度还算好,努尔哈赤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因此也就不再僵持,答应了先回建州左卫去等消息。 一回到建州左卫,一进门就听到了一件令他欣喜不已的事情:“完布禄带着他的儿子安费扬古来求见您,听说您需要人手帮忙,就留下了安费扬古在这里追随您!”穆尔哈齐告诉他。 “啊,太好了!”努尔哈赤高兴的说:“安费扬古为人忠诚,武艺又非常好,那会是一个好帮手的!” 对于安费扬古,他非常了解——安费扬古的父亲完布禄是最忠于建州左卫的人,他们姓觉尔察氏,世居瑚济寨;安费扬古他和同岁,从十几岁的时候就以武艺超群而出名。 “现在人呢?快请来见!” “他和额亦都在屋后的空地上试射——我立刻去请他们来!” 穆尔哈齐说着立刻到屋后去找人,不多时,三个人便一起走了进来;穆尔哈齐在前,额亦都和安费扬古并肩走在后面,恰好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比;两藏书网人的身材虽然差不多高,脸孔却很不相同,额亦都长得方头大耳,再加上一副大嗓门和豪爽的个性,随便几句话都可以讲得眉飞色舞,一张浓眉大眼的脸上便动感十足;安费扬古却是瘦长形脸,目光锐利而内敛,沉默寡言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两人一起走进来的时候,额亦都还兀自高谈阔论,安费扬古则是十分专注着倾听的模样,正好是一动一静的对比。 而努尔哈赤一看到两人并肩而入,立刻就打心眼里发出了快慰之至的笑声,他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安费扬古,接着又一手揽着额亦都的肩,一手揽着安费扬古的臂,开怀着大笑说:“三国的刘备有五虎将——我也已经有了两员虎将,还怕什么敌人有千军万马呢?” 第二十一章 亲情 尼楚贺不识字,一整个晚上站在努尔哈赤的身后,看着努尔哈赤在油灯下忙碌的在纸上又画又写的,许久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由不得她又是纳闷又是好奇的随着努尔哈赤手中的笔游移着目光;只可惜,她什么也看不懂,又不敢出声打岔询问,便只有耐着性子等,好不容易才等到努尔哈赤放下笔,抬起头吁出一口长气的时候。 “大哥,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她赶紧抓住机会问,深怕努尔哈赤的休息时间一纵而逝,又埋头工作了,那就什么话都不能问了。 倒是努尔哈赤看了看她那张充满了好奇的脸,不禁微.99lib?微一笑,但仍旧耐心的向她解释:“我在画地图——这是打仗的时候一定会用到的东西,我得先准备好;你看,这里是建州左卫,沿着这条线走,就可以到尼堪外兰的图伦城——我先凭我心里记得的地形、路线画下来,明天再去实地查看对照一下,然后仔细修改一下,就可以画出很准确的地图来了!” 尼楚贺诧异的问:“这是打仗要用的吗?怎么以前阿玛他们都没有用过呢?” 努尔哈赤道:“这是我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李成梁的手下人马,个人的武艺倒不是很高强,如果一对一的打斗,未必是我们女真武士的对手;可是他们使用的这些打仗用的器具和战术、谋略、阵法几项所谓的‘兵学’,融合运用起来就不得了了;所以,我很用心的随时随地在注意、学习……” 尼楚贺听了伸伸舌头说:“打仗还要学——学这么多东西呀!我还只当是一个人平日里勤练武艺,有了本领之后,到打仗时,带些人马,冲到敌人那里,杀光了敌人回来,就是‘巴图鲁’了呢!” “那就是汉人说的‘有勇无谋’了!” 努尔哈赤莞尔一笑,随即却轻轻蹙起了双眉,叹了口气说:“有勇无谋的下场往往是白送性命——这也就是咱们女真人空有武艺,却被人打得抬不起头来的第一个原因呢!” 这个感触,尼楚贺还体会不到其中的辛酸,因此也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努尔哈赤看着她,心里突然想起了几件事来,因此,努尔哈赤对她说:“小妹,你平日空下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做几件事情,好吗?” “当然好——您要我做些什么呢?” “首先,记下每天日出日落的准确时刻;然后,帮我削七百四十颗小木珠子,每一颗要一样大小……” “好的,这些都很容易的……”尼楚贺满口的答应着,一面却又满心疑惑的问:“但是,您要这些做什么用呢?难道也是打仗要用的吗?” 努尔哈赤点点头说:“是的——我在潘阳时听李成梁提起过,明朝的戚继光将军用兵如神,创出了许多新的兵器和阵法,因此而将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他掌握时间的方法用的就是这两种,记清楚每天日出日落的时间,列成一张详细的表;七百四十颗珠子是用来计算时间的,叫兵士按照踏一步的时间移动一颗珠子,这样一点都不差的;打仗的时候时间推算得准,是件很要紧的事,戚家军是常胜军,是靠这些真本事,不是靠拣来的运气!” 尼楚贺听了伸伸舌头说:“这个人真厉害!脑袋里能想到这么多!”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说:“所以,他才会是明朝的第一名将,值得我好好的向他学学!这七百四十颗珠子就是学到的第一样!” 尼楚贺道:“我尽快——一、两天就完成了,我常削珠子给侄儿们玩的,这事难不倒我的!” “好极了!”努尔哈赤拍着手道:“你一削好,我立刻就可以试试它的效用;而且,就用这些向汉人学来的本领打尼堪外兰,也试试这些汉人的本领灵不灵——其实,小妹,你可知道,我向汉人学到的第一个本领,就是知道打仗不是全凭武艺的道理呢!” 尼楚贺笑着对他说:“这个道理,现在连我都知道了!” 说着,她却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疑问,于是,她仰着头问:“大哥,你学了很多汉人的东西吗?汉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呢?怎么你有的时候好像对他们又气又恨,有的时候却又说他们好,要学他们的本事呢?” 听她这么一问,努尔哈赤倒不由得兴起了万千的感慨,既复杂且矛盾的多重想头,几乎使他无法用言语向尼楚贺解说清楚,他只能尽力的试着深入浅出的说给尼楚贺明白:“又气又恨,是因为他们欺负咱们女真人——可是,他们确实有很多好本领,我们一定要学,学会了将来才打得赢他们……” 他这么说着,尼楚贺也只听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而他也只能尽力的解说着:“其实,汉人也和我们女真人一样,一样是人——穿的衣服、梳的头发不一样,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人都是血肉之躯,上天生成的时候都没有不同——可是,人多了,流传的世代久了,就不一样了;汉人人多,流传的世代久,而且,他们有自己的文字可以写书,能把每一代人的本领都记下来,后一代的人很容易就把前面几代人的本领都学全了,这样代代相传,传了几千年,越是后代的人就越聪明、越能干——到了现在,他们就有了许多我们女真人所没有的本领!” 尼楚贺问:“要是咱们女真人也有自己的字可以写成书,那不就和汉人一样,后代的人会越聪明,越能干了吗?” 这无心说出来的话,听在努尔哈赤的耳中却产生了其他的作用;他的心中动了一动,接着便陷入了沉思之中,两眼望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都出神了;许久之后,他的眉毛才发出了轻轻的一耸,喉中吐出了一个低微的喃喃自语:“是啊——女真人也该有自己的字……” 一直陪在他身旁,眼看着他出神沉思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惊动他的尼楚贺却没有听到他这声细微的心声,只看到他口唇微动,声音却小得听不见;因此,珍珠便问道:“大哥,您在说什么?” 这一出声,倒真是惊动了努尔哈赤,他低头一看尼楚贺,心神也回到了现实。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以后要做的事而已!” 说着,他再看看尼楚贺,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疑问,于是,他正视着尼楚贺,目不转睛的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问道:“小妹,你今夜一直陪在我身边,是想等我空下来了说话吗?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吗?” 尼楚贺一听,不自觉得脸上一红,但却大方的回答他说:“是的,大哥——有一件事,我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就想来找你说,可是,你太忙了,所以我就藏在心里,等了这好些天了!” “什么事?是关于哈思虎的吗?你放心,我会尽快让你们完婚的!” 尼楚贺的脸更红了,她急忙摇手道:“不是的,大哥——我是想问你,你还记得哈哈纳札青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让努尔哈赤倏的一楞。 哈哈纳札青姓佟佳氏,是他早先离家前所纳的侍妾,人很温婉朴实,娘家是建州左卫辖下的猎户;在他被继母逐出家门之后,札青也随之被遣;他曾到她的娘家去找过,但她却没有回去,娘家的人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几年下来音讯全无,就更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的不知去向了;尼楚贺这下一提 8d77." >起,他的心中刹时又多了几许感触。 “我当然记得……”他向尼楚贺露了一个苦笑:“只是,连她娘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更没有她的消息,茫茫人海,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尼楚贺听他这么一说,抬起头来,直直的注视了他许久之后,这才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倒是时常去看她的!” “什么?”这下,努尔哈赤惊讶得几乎跳起来了:“你说,你时常去看她?你知道她在哪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情不自禁的伸手按着尼楚贺的肩头,却不道这么一来,尼楚贺几乎被他按得矮了半截,只得满口的叫着:“大哥,您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嘛!” 她连叫了两声,努尔哈赤才醒悟似的松了手,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小妹,我用力过猛,捏痛你没有?” 尼楚贺苦笑着说:“还好——只差没把我按进地底下去,你就问不到札青的消息了!” “你怎么会知道札青的下落呢?” “大哥,你总记得,札青来归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尼楚贺定定的看着努尔哈赤,说话的语气极其温柔平和:“我自幼没了额娘,小的时候多亏札青细心照顾,若说没有‘长嫂如母’的感情,那便是欺心的话——再加上我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自然与她特别亲近;她为继母逐出的时候,我只恨自己年幼,没有能力帮助她,她也舍不得我,常常偷偷回来看我……” 尼楚贺娓娓的说着,努尔哈赤听着却一言不发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没有回娘家去,是怕回去了之后会被逼改嫁——她要等你回来,就只能独自在外流浪,刚离家的时候,她无处可以容身,只有暂时躲在山洞中;后来,她找到一户人家,愿意收留她为奴,这才有了安身之处,这几年,她带着东果和褚英就一直住在那里!” 努尔哈赤问:“东果和褚英是谁?” 尼楚贺笑了,笑得眉飞色舞:“是您的儿子和女儿呀——您离家的时候,札青就已经有孕了,后来就生了褚英和东果;五岁多了,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父亲了——既然您没忘了札青,就快去把她们母子接回来吧!东果那小模样很讨人喜欢的,五岁多了,才第一回喊‘阿玛’呢!” 她说得兴高采烈,努尔哈赤却听得瞠目结舌,心中百味杂陈,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自己竟然已经做了父亲,有了两个五岁多的孩子了——这迟到而又突如其来的“喜讯”带给他的感受是特殊的、奇异的,甚且还带着一丝丝的茫然。 一个身体中流着他的血液的生命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就悄悄的孕育了、诞生了、成长了——生命的奇妙似乎是由大自然而非人自己掌管的,他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夜,他便在满心奇异的感觉下失眠了;头在枕上翻来覆去的,思绪全都萦绕成一团;想到了自己几次侥幸从死神手里夺得一条生路出来,而生命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延续了下一代,他的感触更深了。 而就在千头万绪的纠葛中,他又想到了雪儿,雪儿腹中正在孕育的生命和待他慈爱如母的二夫人,他心中的悬念更深了。 回到建州左卫的这些日子里,他是无时无刻的不在记挂着她们,只是现实的环境不容许他再回渖阳与她们聚首而已;她们好吗?会因为私放他逃走而受罪吗?他的心中掠过了一丝酸楚,短时间之内,他是看不到她们了;也许,雪儿也必须像札青一样,独自抚养孩子好几年…… “在能力还不够的时候,凡事都只有忍耐……”忍住了心中的酸楚,他咬着牙,暗自的对自己说:“现在只有忍耐——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女真的军队,打下渖阳!” 热血在心中沸腾了起来,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誓言飞了出来,焚烧着他的全身,令他灼痛不已,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眼前所浮起的影像却是真正的杀他祖父和父亲的凶手李成梁。 他相信那一天会来到的——打下潘阳,杀了李成梁,奉养二夫人,迎回雪儿和孩子…… 第二十二章 生死相业 李成梁背剪着双手,独自立在廊下,目光遥遥的望着远方。 春气浓了,雪虽然还在飘着,却已经不再具有封冻肃杀的威力,满园的树梢枝头上也已经开始冒出了新绿,间或传来几声鸟鸣,生命从冬眠中复苏了;他远眺的眼角中不经意的就爬上了嫩绿的叶芽儿的影子,耳中也听见了宛转的鸟语,可是,他的心中却没有春天。 一种不知名的失落的感觉正在悄悄的吞噬着他的心,好一段日子了,他常常没来由的觉得寂寞,即使是在大批人马的前呼后拥中、好几个儿子的随侍下,乃至于在检阅着数万军队的同时…… 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些什么——当然,他的心中也明白,少的是些什么;多年来跟在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下子少了几个,怎么说都觉得不习惯——有时,他也不免在失落的情绪中掺杂着升起了一丝丝的悔意,觉得自己在盛怒之下,对二夫人和雪儿的处罚太严重了些;可是,往往这个念头才偶一兴起,立刻又被他强制的压了下去,他断然的告诉自己,她们是死有余辜的;她们之所以不可饶恕,倒不是私放努尔哈赤逃走这件事,而是背叛了自己——他命令自己的心里不再留下半点有关她们的一切。 因此,他即使是在心灵深处也紧紧的武装着自己,不让思念和悔意爬上心头,也强忍着寂寞与失落的侵蚀;而这么一来,原本说话就简短而充满了威严的他,话就更少了。 独自望着前方出神,成了他最常有的神情,常常,一个大半天的时间就这样的度过了——当然,他的脑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思维的,他的分析、判断、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因这精神上的寂寞而受到任何的影响;像是他在处理对付努尔哈赤的方法上,他依旧展现了超人的权谋。 周密的情报网带给他的当然是灵通的消息,努尔哈赤逃回了建州左卫以及接下来的种种行动,他都了如指掌——包括了到辽东巡抚那里理论和开始聚集人手等等,辽东巡抚那边也来知会了他这件事,当然,如何处理也要听他的意见,照他的意见行事的。 “确是误杀……” 面对着巡抚周咏派来的专人,他轻描淡写的做了指示:“要尸首,可以给他;另外加他点封赏,算是补偿他吧——要尼堪外兰就不行;给了他,以后还有哪个女真人肯为大明朝办事?” 他的话十分冠冕堂皇:“再说,跟夷虏打交道,分寸是要掌握的——要求的事不能全部拒绝,以免逼得狗急跳墙;可也不能全部答应,以免给他们当做冤大头,得寸进尺的需索无度!” 这样的“重点指示”当然听得来请示的人心服口服,可是,一等周咏派来的专人双脚跨出门槛,他立刻吩咐侍立在他身后的李如梧道:“派个人去给尼堪外兰送个口信——把努尔哈赤这几天的行动详详细细的给他说一遍,也把周巡抚派人来说的话转述一遍给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全由他看着办了——他是女真人,女真人的事他比汉人清楚,该怎么对付努尔哈赤,他也比汉人清楚!” 交代的话只有短短的几句,但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虽然,这段日子来,努尔哈赤的种种作为都超过了他原先的估计,逼得也不得不对努尔哈赤刮目相看,但是,尼堪外兰的一肚子坏水,他比谁都清楚,用尼堪外兰来对付努尔哈赤,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算努尔哈赤猛如虎,也不过是初生之犊,哪里会是一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的对手呢!” 想到这一点,他的嘴角倒是下意识的浮起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冷冷的笑意。 他相信尼堪外兰对付得了努尔哈赤的——尼堪外兰的坏点子多得有如天罗地网,努尔哈赤这只猛虎是插翅也难飞的——这件事情交给尼堪外兰去办,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当然,让他必须把对付努尔哈赤的事情交给尼堪外兰去办,而不亲自来处理,“分身乏术”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那是因为朝中的情势有了重大的变化,他必须集中全力,早做准备以应变,当然也就认为不必要为了努尔哈赤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分去自己的时间与精神了;毕竟,朝中的变局才是会对他造成重大影响、值得他花下时间精神关注的…… 变局的起因早在去年就种下了,那便是首辅张居正的病逝。 张居正是本朝第一位大有作为的政治家,他字叔大,号太岳,从小聪明过人,胸怀大志,读书很下了一番功夫;十五岁为诸生的时候,巡抚顾璘看了他的文章便以“国器”称许他;而他也在年纪轻轻的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从此走上了宦途。 仕宦之初,他授翰林院编修;不同于一般新科进士以善作“八股文”为长的,他对典章制度以及历代盛衰兴亡的因果特别留心寻求,也有着独特的见解,因此他虽然年轻资浅,却极受当时的重臣、首辅徐阶等人的赏识。 几年后,徐阶取代了权臣严嵩出任首辅,张居正的才能也就得到了发挥的机会;徐阶对他既重视且信任,许多事情都委由他办理;世宗皇帝崩逝的时候,徐阶草拟遗诏,也与他一起商量。 穆宗皇帝即位后,改元隆庆;隆庆元年,张居正被遴选入阁,政治生命也就更上了一层楼;他的个性深沉,抱负远大,见识超卓,勇敢任事,而又具有高度的政治素养与才能,一遇展翅的机会,他当然就扶摇直上了。 六年后,穆宗皇帝驾崩,现今的万历皇帝即位做了天子,张居正飞得更高了。 原来,万历皇帝即位的时候,年方十岁,还是个小孩子;当时的首辅高拱因为皇帝是个小孩,两宫太后又是妇道人家,而自己却是“三朝元老”,在态上度不免目中无人了些,于是引起了小皇帝和若干朝臣们的不悦;张居正把握了这个利害关系和时机,联合了小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保,逐走了高拱,自己登上了首辅的宝座。 他“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至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万历皇帝和两宫太后对他尊礼有加,赋予他无上的政治权力,并且在称呼上喊他为“元辅张少师先生”而不直呼其名。 “张先生”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文臣中的第一人;他的政治理想、才能和实际权力结合为一之后,果然有了一番大作为;他整饬吏治、改革赋税、用人唯才、重视考核、实务和效率;在民间的施政则兴修水利、治理黄河、奖励农业,并且清丈了全国的田亩,改行“一条鞭”税法,轻徭薄赋,使百姓休养生息;在边防上则任用了一批优秀的名将,像是戚继光,在他剿灭了倭寇之后,任用他防守京师所在的蓟州;辽东则任用李成梁;大同、宣府、延绥、宁夏线则委由王崇古负责,这一条国防线与时常寇边的俺答为邻,一直是争战不断之地,百姓苦不堪言,前几朝的英宗皇帝御驾亲征时,甚且在土木堡被俘虏;而王崇古守边的主张却是放弃战争,改采安抚政策,与俺答修好,彼此和睦相处,这种“改国防为外交”的做法很受一干存着“汉贼不两立”观念的朝臣所非议,幸好有“张先生”的支持,他的主张才得实行,而若干年后,事实也证明了他的主张是正确的。藏书网 而几年下来,也证明了“张先生”的施政是成功的;他改革了本朝许多积弊已久的政治、经济和国防上的陈疾,破除了许多弊病;在他雷厉风行的改革下,本朝开始从颓废、衰败的沉沉暮气中快速的得到了新生,百业转苏,欣欣向荣,海内肃清,边境安宁,民间日趋富庶,国家府库充实;几年的努力,使得本朝的国力达到了自开国以来的颠峰。 当然,“张先生”个人的威望也随着他施政的成功而如日中天的达到了颠峰;两宫太后对他倚望日深,把辅佐小皇帝治理国家的重任全部托付于他,恩赏不断,并且以小皇帝的“师保”期勉他;万历皇帝则对他又是尊重又是敬畏,不止是“言听计从”,心中甚且都饱含着“怕”意——既怕“张先生”时时对他个人所做的劝谏,更怕哪一天“张先生”不悦了,拂袖而去,丢下国家大事不管了——所以,万历皇帝既怕他讲话,又怕他不讲话! 这种矛盾的心理也得到了印证,万历五年的秋天,“张先生”丁父忧,按照人子之礼,他必须离职返乡居丧守孝三年,但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张先生”,因此,万历皇帝下诏“夺情”,要“张先生”继续留在朝中办公而不返乡守孝——这次的“夺情”在当时很引起了一些议论,但是,无论如何,“张先生”的重要性是无庸置议的了。 “圣意”既然如此,全国的人当然也就不便有什么意见了——当然,这种“无人反对”只是表面上的,心中不服的是大有人在的…… 其实,早自他入阁、任首辅,推行改革以来,就数不清有多少因为他的改革而丧失了既得利益的人在背地里反对他、怨恨他、咒骂他,只是碍着他无与伦比的政治实权而拿他没奈何罢了——关于这一点,各方能力超卓的“张先生”又何尝不心知肚明呢?他也曾明白的说出来过:“几年来结怨于天下不少,那些奸夫恶党,有的明里排挤,有的暗中教唆,没有一天不是在打我的主意!” 然而,真正给“张先生”予致命的打击的,倒不是这些暗地里反对他的人,也不是朝廷里暗潮汹涌的权力斗争,而是:疾病。 去年的六月,“张先生”病了,刚开始不过是小小的腹疾,不料没几天病情就转剧,很出乎全国人意料之外的宣告不治,一向精力充沛的“张先生”竟然只享寿五十八岁…… 尽管国中有人惊愕,有人悲痛,有人额手称庆,但都无法改变一个铁的事实,那就是“张先生”已经离开了人世,而小皇帝也已经长大了;“张先生”担任首辅整整十年,他去世的时候,万历皇帝正好满二十岁,已经到了不需要“师保”而“亲政”的时候了——朝政产生变局也已经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了。 继“张先生”出任首辅的是张四维,张四维本也是“张先生”拔擢的人才,可是入了阁以后,办事常不如“张先生”的意,便不怎么受“张先生”的喜爱,他也有自知之明,只有更小心的追随“张先生”,图个加官进爵而已。直到“张先生”这一撒手,他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不过,朝政的变局倒也不是起于首辅的易人——甚至,朝政之“变”最初几乎毫无迹象,直到“张先生”去世后半年的去年十二月间才开始出现第一个迹象,那就是大太监冯保的被逐。 冯保一向是万历皇帝最亲近的太监,也是皇宫中职位最高、权力最大的太监。远从万历皇帝幼年开始,冯保就奉命侍候、负责照顾,提携捧抱的无微不至;万历皇帝一向称他为“大伴”,视他为最亲近的伴侣,而且在登基之后就擢升他为司礼太监。 而张居正也早在为官之初就深谙了结交冯保的重要性,因此在冯保的身上很下了一番功夫,两人也就结成了莫逆,此后便在许多事情上都合作无间,宫中朝中声息互 901a." >通,同心协力,政事的推行便方便了许多;张居正便因为有冯保在宫中的援引而免去了后顾之忧,冯保也因为结交了首辅,在朝中势大,而获得了更多的实际利益。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在“张先生”死后,万历皇帝会第一个拿他开刀。 先是由冯保的下属——宫中的另两名太监——出面检举,经过一番查证后,万历皇帝正式下诏,宣布冯保有十二大罪,欺君蠹国,卖官鬻爵,本应判处极刑,但姑念微功,皇恩浩荡,从宽处置,发往南京闲住,而多年不法所得的财富则全部抄没! 而就从冯保被逐的事一起,朝廷里对故去的“张先生”的恶言批评忽然多了起来,几大罪状如把持朝廷大权,欺君罔上等等的声音从人们的口中四下蔓延着,连直接上本参奏的都大有人在了…… 李成梁仔仔细细的想着这些往事,再三反覆的思索着,嘴里竟不自觉的喃喃的念着:“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他清楚的记得这几句话,这是不久前万历皇帝给上书参奏“张先生”罪行的御史的朱批;朱批中明言张居以往的蔽主殃民,殊负恩眷,而万历皇帝原谅了他这些罪行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今已没,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李成梁再一次的默念着这几句话,心里不觉涌起了丝丝寒意;一个原本是皇帝心目中最重要、对国家最有贡献的人,竟然在突然病逝后的半年就变成了罪大恶极,还是因为他已死,才不追究他的罪行呢! 更何况,这“姑贷不究”的朱批是一个多月前下的,事隔一个多月,谁知道万历皇帝的心意有没有从“不究”改变到“究”了呢? 他所花费大批的财物所结交的太监们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向他传递了皇帝的心事:“万岁爷这几天一想到‘张先生’就龙心不悦——说他满口节俭节俭的,自己的日子可过得奢侈铺张;尽要宫里省,自己不省!” “有人给万岁爷打小报告,说是戚帅曾经在夜里派人送了极重、极珍贵的礼给‘张先生’……” “万岁爷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骂起‘张先生’来,说他大奸大恶,以前在太后面前满脸恭敬,一掉转头就变一张脸,嚣张跋扈,把持国政!” 消息断断续续的传来,听在李成梁的耳中,他当然“心里有数”的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好的兆头,朝政一定很快的有变——张居正已死,万历皇帝即使不翻他的旧帐,也会把气出在他所提拔出来的人身上的! 而自己也是“张先生”所提拔的人啊! 冯保的下场就是个摆在眼前的例子,想都不用想就会不寒而栗。 “为人臣——竟落得这样!” 这几句话他没敢发出声来,只在心中感慨万千的想着,一种“朝不保夕”的不安全的恐惧感悄悄的布满了心田。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张先生”真正死后获罪的原因;十年辅政,他被寄望为万历皇帝的“师保”,自己也以“师保”自居,对万历皇帝的要求未免过高过严,弄得万历皇帝从小就怕他;而在朝政上,“张先生”之被攻击为“把持国政”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张先生”虽然重用了不少贤能,本身也能力超强,但对于与他意见不同的人则是一概斥逐..、贬离的,大小事务,“张先生”一手把持得滴水不漏,全国的权力全操在他手上——这在小皇帝年幼的时候还行得通,一旦小皇帝长大了,哪里还容得下这“摄政王”的存在呢? “万岁爷,今年整整的二十一岁了!”李成梁不由得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心中五味杂陈:“‘张先生’疏忽了这一点……” 为官多年,他当然明白,即使再多的政敌的反对声音,也远不如皇帝个人的态度重要;锦上添花和墙倒众人推都是人性的本能,尤其是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人性的丑陋面更是加倍的展现。 也因为深刻的体会到这一点,他心中的忧虑更深了——自己既是“张先生”的人,在这一次的变局中,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位子,实在是件没有把握的事! 能够再“加紧努力”的也只有更密切的和京师方面保持联络,多方了解万历皇帝心里的喜怒哀乐…… “‘张先生’这一死,影响之大,恐怕是我朝几十来所未有……” 他忐忑不安的想着,面对着朝廷里即将发生的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他除了小心翼翼的观望、应变之外,便只有让焦虑和不安像春蚕般的吞噬着他的心叶,更匀不出什么心神来思考对付努尔哈赤的方法了。 第二十三章 变生肘腋 几天来,努尔哈赤忙得几乎连喘口大气的时间都没有。 先是辽东巡抚那边有了回音,张化文亲自带人送回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尸体,尸体已经装进了质料相当不错的棺木里,断头处也用线缝上了,还给穿上了全新的寿衣,经过一番修饰,两人的遗容看来便十分的“安详”,全无死不瞑目的悲愤和咬牙切齿状;张化文另外还带来三十道敕和三十匹马,以及给努尔哈赤个人的都督敕书。 “巡抚大人已经查明了令祖父子二人确是遭到了误杀,心中好生愧疚,因此上奏朝廷,请旨从优抚恤,厚给恩赏,不但复给都督一职,还加封你为龙虎将军……”张化文彬彬有礼的向努尔哈赤说道:“宁远伯李总兵征沙济、古勒二城是向朝廷请过圣旨的,不料征战之时刀枪无眼,竟发生了不幸的意外,下官谨奉圣旨向你致歉,请受下官一礼,并接受龙虎将军的封号和都督的敕书!” 说着,他果然神色肃穆、态度郑重的向努尔哈赤施了一礼。 而努尔哈赤却因在李成梁府中待过很长的一段日子,对于汉人官场中的假仁假义和造作虚伪的“礼数”早已了然于心,再加上张化文这番表面上仁至义尽,实际上却厉害无比的话,听得他的心里冷冷的一哼:“将军、都督——两个虚名,几道敕,三十匹马,就想买得我忍下不共戴天之仇,善罢干休了?世上有什么财物和名位比我祖、父的性命更宝贵的?要不,换我去杀了李成梁,却去封李如松袭父职,加‘龙虎将军’好了——朝廷的旨意,哼,我怎不知杀我祖、父,乃至于王杲、阿太的,虽是李成梁做的,源头却是你们大明朝廷的‘制夷之策’,诛我族中菁英,令我族人自相残杀,以防我女真族人坐大——拿‘朝廷’这两个字来压我,想要我放弃寻仇?我只碍于现今势力单薄,无法寻你大明朝廷和李成梁之仇,才暂时忍着,等待来日有足够的实力时,叫你知道我的朝廷,我的旨意!” 他心里想着,嘴里说的却是另一番话:“那么,杀人凶手尼堪外兰呢?请交给我处置!” 张化文堆了满脸的笑向他打圆场说:“朝廷都已加官进爵的对你优礼有加了,你又何必追究下去呢?人死不能复生,追究凶手又有什么意思呢?除了泄愤以外又得不到什么……” 这话听得努尔哈赤的心中更加的有气,因此他冷冷的向张化文说:“杀我祖父和父亲,那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不敢追究朝廷的旨意和李总兵,人是尼堪外兰杀的,我只认定他是凶手、仇人,一定要请巡抚大人把他交给我处置,我祖、父之死才算了结!” 他的神情冷漠、态度强硬,说话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弄得张化文面有难色,手足失措。 “下官是奉命行事,交出尼堪外兰的事实在是碍难照办!”张化文说着顿了两下脚,才又继续说道:“而且,下官已经得知,宁远伯李总兵已经许了尼堪外兰,要助他于甲版一地筑城,立他为女真人的共主——事实摆在眼前,尼堪外兰是绝不可能交给你的;俗话说,形势比人强,识时务的才是俊杰,你又何必硬要要求一件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呢?” 努尔哈赤听了他这一番话,倒也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反应,也不再与他争论下去,而只是淡淡的说道:“好吧!既然巡抚衙门没法子做到,那么就由我自己来做吧!” 说着,他礼貌性的向张化文一揖;张化文当然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情况了,也就讪讪的起身告辞。 等到张化文的双脚才一跨出门槛,努尔哈赤立刻又忙着筹备攻打图伦城的事——巡抚衙门不会交出尼堪外兰,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攻打尼堪外兰的图伦城,更是早已下定决心的事——而令他欣喜的是,早先他派人送信邀约的沾河寨主常书、扬书兄弟、准妹夫哈思虎,以及萨尔浒城主诺米纳都传来了回信,愿意与他结盟,共同出兵攻打图伦城。 他先是再派人送信,约定一个月后在建州左卫会盟,请各人带着所部前来;接着,他便忙着筹画会盟的大小事宜,大则会盟的形式和所要约定的内容,小至至少有一百人来到建州左卫的吃住琐事——他全都仔仔细细的考虑了一遍,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也全都设想过了,接下来,便是拟出攻打图伦城的计划。 而这些事情,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上他的忙——三个弟弟中,论武艺数舒尔哈齐最好,但像这样“谋画”的事就通通不行了;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虽然武艺超群,但也不善于“运筹帷幄”,因此,他们几个人每天就是一起演练武术、骑射,或者把额亦都的九个徒弟当做千军万马般的指挥攻守进退,而把谋画的事全归努尔哈赤个人来完成。 因此,努尔哈赤忙得恨不得自己是孙悟空,能变出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帮忙…… 尼楚贺带着舒尔哈齐他们几个去把哈哈纳札青和褚英、东果母子给接了回来,他看了她们母子三人,虽然喜在心头,却匀不出什么时间来多陪陪她们;舒尔哈齐的妻子抱着新生的次子来拜见他,他看着那肥头大耳的新生儿,心里着实的喜欢,可是除了快速的想了个“阿敏”的名字以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可以抱抱弄弄! 他必须埋头在即将到来的大事上——生平第一次与人举行会盟,团结实力,联合行动,再接下来的便是打生平的第一场仗;这两件大事,半点轻心都不能掉!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这样的告诉着自己,也这样的要求着自己;而为了完成这个目标,他必须付出全部的努力。 但是,意外的事竟抢在大事成功之前发生了…… 一天,额亦都、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兄弟几个人一如往常的在一起练习武艺,额亦都新近研创出一种六人合力的小组进攻法,便教他的徒弟们演练了起来,自己则和安费扬古在一旁观察,以改进缺点;努尔哈赤则独自在房中,面对着一张地图,反覆的思考着几种进攻图伦城的路线;他用小石块代表自己带领的军队,用小木块代表尼堪外兰的军队,模拟着双方交战的状况。 就在这个时候,帕海带着一脸异样的神情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就看见努尔哈赤正埋首于“纸上用兵”,心里也知道这个时候是打扰不得的,当下便抽身退了出去;到了屋外,寻着了额亦都等人,连忙上前同他们讲了几句话。 几个人一听,不由得变了些许脸色,气氛也自然而然的显得凝重沉肃起来;过了一会儿,藏书网还是额亦都先开口打破沉默,他问:“现在人呢?” 帕海回答:“在厨房里——小姐在弄吃食给他!” 额亦都道:“你去等着,等他吃饱了,还是带他来见努尔哈赤吧;我们几个先去跟努尔哈赤说一声!” “啊,不;”舒尔哈齐突然发出了略带轻颤的声音阻拦着:“还是让他回去吧,他要告诉大哥的话,由我们来转告就可以了……” 额亦都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那怎么行?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舒尔哈齐嗫嚅着说:“你不清楚大哥的脾气,也不清楚过去的事……” 额亦都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是不清楚这些!不过,我清楚努尔哈赤的度量,他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舒尔哈尔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眼看着两个人已经开始起了争执,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安费扬古打着圆场说:“我看这样吧,这事,既然舒尔哈齐的意见是这样,就先别介入这事,装做不知;努尔哈赤那边,就由额亦都和我去说,万一不行的话再照舒尔哈齐的意见办——哦,雅尔哈齐、穆尔哈齐,你们呢?愿意陪我们去找努尔哈赤,还是陪舒尔哈齐在这里等?” 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对望了一眼,结果是决定陪舒尔哈齐等消息,于是,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两人迳自来找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还在望着地图出神,只是原先排列在地图上游移的小石块已经全部取代了小木块;听到两人进来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见两人,不禁高兴的叫道:“啊,你们来得正好!快来看我订好的计划——这一仗,我有必胜的把握!” 额亦都是个直肠子兼急性子,不待累索便道:“打仗的事慢点再谈,我们是来找你讲另外藏书网一件事的——你的小弟弟巴雅喇回来了!”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立刻跳了起来,一迭声的问:“什么?巴雅喇回来了?人在那里?谁带他回来的?” 他的脸上流露的是惊讶和疑问的神情,而且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带着几分惊喜,抓着额亦都的臂膀喊道:“快带我去看他!” 看了他这种反应,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下意识的先松出了一口长气,接下来才是笑着向他解说:“巴雅喇是昨天夜里一个人偷偷跑回来的,到了这里,天还没大亮,他也不敢喊门,一个人跑进外间的柴房里就睡着了;刚才,帕海去取柴的时候看见了,这才把他叫醒,他肚子饿,先带他到厨房里吃东西去了,等他吃饱再来见你!” “嗐!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偷跑回来,路上多危险哪!”努尔哈赤连叹两声道:“想回来的话,送个信,我派人去接他回来不是好吗?” “帕海说,他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只好趁夜里偷偷跑了来!” 额亦都听他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了谱,于是索性敞开话来说:“他这一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理?方才舒尔哈齐可紧张得不得了,怕你还记着旧恶,心里容不下巴雅喇,要把他送回去呢!” 努尔哈赤仰天一笑道:“我岂是那种小鼻子小眼的人!那么多年前的往事,还去记什么仇!而且,他母亲的所做所为,根本不关他的事,更何况,别说是巴雅喇,就是他母亲想回来,我也一样欢迎的!阿玛的妻儿,都是一家人嘛!舒尔哈齐太小心眼了,我的亲弟弟呢,竟这么不了解我!” 他的话刚一说完,尼楚贺和帕海已经带着巴雅喇走进大厅来了;巴雅喇才十岁出头,还是个孩子,身量还小,眉目间依稀有几分像塔克世;努尔哈赤一见他便觉得心酸,没等他一声“大哥”喊完,就已经迎上去一把抱了起来。 “巴雅喇,你回来了,大哥心里很喜欢!” 他抱着巴雅喇转了两圈才把他放下来,然后又郑重的对他说:“不过,你一个人夜里跑回来,这是很危险的;你还是个小孩,万一在半路上遇到了大熊,那可怎么办?以后不可以一个人四下乱跑了,想上那儿,可以跟哥哥们讲,叫人陪着你去才行!” 经他这么一说,巴雅喇的眼眶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只差没掉下眼泪来:“我是有要紧的事要告诉您,才顾不得害怕就跑回来了!” 看他要哭了,努尔哈赤心里倒不由觉得好笑,脸上却连忙耐着性子,轻声细语的问他:“是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我?” 巴雅喇道:“萨木占舅舅受了人家的好处要害你呢!我偷听到他跟额娘说,他已经联络了龙敦那些一向就不喜欢您的人,到堂子去立誓,大家合力除掉你……”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继而问:“你知不知道,萨木占是受了什么人的好处?除了和龙敦合谋之外,还约了谁?还有哪些鬼主意?” 巴雅喇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偷听到的话里没讲这些!” 努尔哈赤沉默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说:“其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谁是主谋——除了尼堪外兰,还约了谁?还会有谁?” 说着,他又向巴雅喇道:“巴雅喇,谢谢你回来告诉我这些!” 哪里知道,巴雅喇幼小的脸上却扬起了一道坚毅的神情,并且以一种坚定不移的口气对努尔哈赤说:“不,大哥,你不用谢我!我也是阿玛的儿子,为阿玛报仇的事我也有份;即使是我的亲舅舅要阻止我们为阿玛报仇,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来害你;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可以做许多事的!” 一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高兴的哈哈笑了起来,拍着他还只长得与自己齐腰的肩头,大声的说:“好兄弟,有志气——以后不但为阿玛报仇的事有你一份,还有更大的事业要等着你去做呢!” 他的声音爽朗有力,充分传达了他心中的快慰之感;舒尔哈齐、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悄悄的走了进来,立在努尔哈赤的身后;听到这样爽朗快慰的声音,三个人的心胸也登时开阔了起来,一股暖流漫布了全身。 然而,努尔哈赤倒也没有在欣喜快慰之余就疏忽了巴雅喇所传来的警讯——他的仇人尼堪外 5170." >兰既已先得到了李成梁的支持,又已经巧妙的联合了一向与他不睦的姻亲和族人,一起来对付他,那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再加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不知他们会使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来,只有随时随地的提高警觉,小心防范…… 萨木占和龙敦的人品,他是十分清楚的;萨木占是个贪得无厌而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只要许以重利,他是可以六亲不认到连自己的父母都可以出卖的;至于龙敦,他是被妒忌心蒙蔽了良心! 龙敦算来是他的族伯——当初,曾祖父福满生了六个儿子,分别是德世库,刘阐、索长阿、觉昌安、包朗阿、宝实,六兄弟合称宁古塔贝勒;祖父觉昌安继承了祖业,领了赫图阿拉城,其他的五兄弟各自筑城,近者五里,远者二十里,环卫着赫图阿拉居住;龙墩是三房索长阿的儿子——自从觉昌安率领了族人打败了硕色纳、加虎二族,收服了五岭以东,苏克苏浒河以西二百里间的诸部,声势日盛之后,龙敦的妒忌心就开始作祟了。 他先是在其他的五房族人中散播耳语,说是觉昌安是四房,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祖业;接着又说,觉昌安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独霸女真部落,正准备悄悄的吞并其他的五房——耳语传多了,连原本不相信的人也将信将疑了起来;因此,一段日子后,五房的族人就开始逐渐与觉昌安疏远、敌对…… 觉昌安和塔克世遇难后,龙敦不但幸灾乐祸,甚且还开始联合族人准备归附尼堪外兰,他对人说:“觉昌安和塔克世就是因为得罪了尼堪外兰才把命送掉的呀,要想保命,只有归附尼堪外兰了……” 这几天,他更是大量的散播耳语:“大明朝已经许了尼堪外兰,要帮他筑甲版城,做女真人的共主——大家赶快归附,将来少不了好处的!” “努尔哈赤是什么东西,敢向尼堪外兰寻仇?他打得过人家吗?” “尼堪外兰有大明朝撑腰,十个、百个、一万个努尔哈赤都打不过的!” “和尼堪外兰作对,阿太就是一个例子啊;到时候,我们全族的人都完了……” 想到这些,努尔哈赤的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他警惕的告诉自己,在全心策画攻打图伦城的同时,也绝不能疏忽了这些来自背后的隐忧。 第二十四章 将星蒙尘 当戚继光被调任广东总兵的消息传到李成梁的耳中时,李成梁的心中立刻蒙上了大片的阴影。 是兔死狐悲,是物伤其类…… “一生戎马,所为何来?”他默默的想着,情绪中充满了悲凉与无奈:“统兵百万,转战千里,出生入死几十年,一颗脑袋却还捏在皇帝老子手里,高兴的时候寄放在你颈子上,保不定哪天不高兴了,手一招就要回去了——以戚帅的功勋,尚且是这样的下场,镇蓟十六年,说南调就南调……” 他反覆的想了又想,越想心情就越坏;这段日子里,朝廷里因为“张先生”的突然去世而导致的变局,已经比实际上置身于百万大军对决的战场上还要更加显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万历皇帝已经正式下诏,追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的官位及文忠的諡号,“张先生”生前所拔擢任用的人,已经开始逐一的走上了霉运,继冯保之后,去职、眨官、获罪的“张先生的人”,已经如骨牌般的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现在连“戚帅”都出事了——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该不会是自己吧?自己也是别人心目中的“张先生的人”呢! 他感到不寒而栗,每天抱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密切的注意着来自京师的每一条消息,也不停的派人到京师送信、送礼——上次被他派往京师送礼的李如梅才一回来没几天,又被他派99lib?着再次的携带大批的古玩珠宝进京去了——可是,尽管所有能尽的人事他都已竭尽所能的尽了,却仍然无法消释几分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戚帅”的例子…… “戚帅”镇蓟,扞卫京师,一向被誉为是我朝的“万里长城”,深受倚重的程度当然是没有话说了;可是,这一次,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张鼎思上书,说戚继光不宜于北,就立刻将他南调为广东总兵;不但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而且连“不宜于北”的原因都没讲清楚,就要他交出蓟州总兵的印信,不日南下…… “是因为‘张先生’不在了,‘戚帅’也就不宜于北了……” 心里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得就牵动了一下嘴角,脸上的肌肉也随着抽动了一下;在官场周旋了大半辈子了,想都不用想就明白,所谓的“不宜于北”就是在这一回合的权力斗争中,胜方给败方的“莫须有”的罪名;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戚帅之所以“不宜于北”的真正原因乃是因为他是“张先生的人”——仅仅就是这个原因,就足以抵去了他为国家所做的一切贡献,包括剿灭倭寇,保住了本朝的东南半壁江山,力拒俺答、土蛮,使之不敢南侵而扞卫了京师等等拿智慧与血汗换来的功勋。 可是,一个军事天才,为国家立下了再造的功勋,在战场上打败了无数的敌人,最后却败在自己所效忠的皇帝以及龌龊的政治斗争上——从蓟州到广东,那是不折不扣的“夕眨潮阳路八千”啊! “戚帅一向意气风发,真不知此刻他的心中,会是怎样的难受!” 李成梁缓缓的吁出了一口长气,遥望着远方,目光中有着过多的黯淡。 以戚继光对国家的贡献,即使是同为武将的他,也会在内心深处油然的兴出一股敬意来的…… 戚继光字元敬,山东人,祖上因为军功而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他出身将门,因而熟谙军事,自幼即倜傥负奇气,个性豪爽正直,不拘小节;又好读书,通晓经史大义,熟读兵书,因而使他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的人才。 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病亡,便由他袭了职,不久又被荐升为都指挥佥事,备倭山东;后来由于胡宗宪的推荐,改浙江都司,充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 在当时,这几个地方是来自日本的倭寇闹得最凶的地方,百姓饱受倭寇蹂躏,早已民不聊生,他负责防守这几个地方,责任大,困难多,又是第一线的战场,可说是拎着自己的头在任职的;可是,他一生的事业也就从此开始了。 世宗嘉靖三十四年,他正式到浙江就职;上任后,他发现当时朝廷正式编制的卫所军根本无法上战场;战斗力差,军纪败坏,一听说倭寇来了,立刻丧了胆似的望风而逃,抢劫百姓的时候倒是个个争先恐后,杀良民冒功的事更是时有所闻;在百姓的心目中,这批官军甚至比倭寇还坏,哪里能仰仗他们驱逐倭寇,保家卫国呢?于是,他上书朝廷,请求罢去所部旧兵,重新招募、训练新军。 在得到总督胡宗宪的支持下,戚继光很顺利的在民风一向剽悍的金华、义乌一带招募了三千壮丁,编为新军,施以严格的军事训练。 他亲自教授这支军队击、刺等战技、武艺,并且针对江南一带迂回曲折多水的不利于大队人马驰骋的地形,以及倭寇善设伏、会冲锋、擅长短兵相接的作战法,研创出“鸳鸯阵”的阵法,以十二人为一个战斗小组,配合长短兵器、盾牌,组成一个机动、灵活、严密的集合体,适合近距离的搏斗。 除了战技、战术、阵法之外,他又特重军纪、军法,因此,这支军队在训练完成后,成为全国品质最精、效率最高的队伍,在此后的几场战役中,百战百胜,“戚家军”便因此而名闻天下。 嘉靖四十年,倭寇大举入侵浙东,第二年又犯福建,而全数被“戚家军”歼灭,浙东的倭乱遂告平息,戚继光因此而升官,进秩三等;“戚家军”也开始增募新的加入者,扩充人数,实力越来越强大,号称“无攻不克,无坚不摧”,再加上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声望日隆;到了嘉靖四十二年,戚继光又会同了福建总兵俞大猷、广东总兵刘显两人的部队大败倭寇于福建兴化、平海一带;这一仗胜得荣耀之至,世宗皇帝特地为此告谢郊庙,论功行赏,戚继光得了首功,升官做了总兵,也在倭寇中多了个“戚老虎”的外号。 第二年,倭寇纠集了残余的部众万人,垂死挣扎似的孤注一掷的包围了福建仙游;戚继光领兵去救仙游,又把倭寇打了个落花流水,并且乘胜追击残余逃窜的人马,将福建境内的倭寇剿灭得一干二净,接着又与俞大猷联手,歼除了广东境内的残余倭寇;在东南沿海一带猖獗了二十年之久的倭寇这才全数平定,还给百姓一个安乐的生存空间。 两年后的隆庆元年,因为俺答犯大同、鞑靼土蛮犯蓟镇,威胁到了京师的安全,于是给事中吴时来上书建议即位不久的穆宗皇帝,调戚继光、俞大猷北上专训边卒,保卫京师,但当时朝廷的政策决定放弃以往由勋臣总两广兵的政策,改各置大帅,因此决议俞大猷仍镇南方,任广西总兵,与刘显的广东总兵共保南疆,而独调戚继光北上,以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 这“北上”之调使戚继光开启了第二个事业的高峰——京帅的重要性当然非比寻常,他在军事方面的过人的才华有了更大的发挥的机会,使他成就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而他的军事才华得以不受任何牵制的充分发挥,结识并受知于“张先生”,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戚继光北调的这一年,正是张居正进入内阁的一年;向有“知人之明”的张居正,对戚继光的才华、能力不但重视、推崇,并且百分之百的信任他,赋予了他绝对的权力,也为他挡除了朝中的反对的声音,使他免除了复杂的政治层面的后顾之忧,在毫无掣肘的阻力下,他逐步的进行他再造本朝军事力量的鸿图。 镇蓟的十六年间,他又研创了许多适合北方的气候、地形的战术、阵法及武器,也训练出了为数更多的精锐部队;他又亲自考察万里长城的建筑,在城上加筑了墩台,台高五丈,虚中为三层,可以驻防百人;从山海关开始,在延绵两千里属于蓟镇边防的范围内修筑了一千两百座的墩台,费时五年才告完成。 而这些建筑、军队、武器再加上卓越的战略和战术,使得戚继光所负责的这条扞卫京师的两千里的国防线固若金汤;俺答和土蛮在几次进犯都吃到了相当大的苦头之后,也和倭寇一样的放弃侵扰中土的念头。 就这样,“戚帅”的威名由南到北的使敌寇却步,保住了大片的江山,使千万百姓受惠无穷。 可是,他能为人所不能的立下了这些辉煌的战功,却不善于政治上的斗争,有“张先生”在日,能够全力的支持他,使他免于后顾之忧,“张先生”一死,他立刻就从朝中的权力争权战上败下阵来…… “怕只怕,他十几年苦心经营的防线,会人去政息,付诸流水,蓟边从此又要多事了……”前思后想,感慨万千之下,李成梁终于忍不住的自言自语了起来,手里也下意识的翻了翻桌上摆着的两部书,那是戚继光的两部军事着作:《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全是他多年征战、练兵的心得,早已被公认是本朝最重要的兵学着作;只是,他随手翻翻,心里的感慨却更深了:“既立功,且立言——可是,不会做官,终归是一场空啊!” 戚继光的“不会做官”的例子是罄竹难书的,他甚至不会给自己增加“首功”——本朝的制度,武将的功劳是依照他的部队所斩的敌人的首级数目而订的——他不杀俘,不杀降,打仗也总是拚命的一举肃清,而不懂得留下“后路”,以便继续有仗可打,有功可叙;最后又弄得威名太重,敌寇都不敢来犯,连年无仗可打,他的“首功”也就无法直线上升,因此,他尽管功业彪炳,却没能封“伯”——不像自己,“宁远伯”的爵位早就到手了99lib? 想到这点,他的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容——那是不知不觉中涌起的一个得意的神情,第一个,戚继光根本就间接的帮了他的大忙——由于蓟镇固守的太“万无一失”,土蛮放弃了由蓟镇南侵的路线,这才转图辽东,因此而给了他许多立功、升官的机会,第二个,论起“做官学”的运用之妙,自己绝对是边帅中之最者,根本是不消说的了;像戚继光那样只专注于练兵、打仗,而不先把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的做法,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个傻子——几个边帅中,王崇古采取的对付蒙古的方式是和平相处,互开马市,戚继光是一举吓阻,结果都是弄得无战可打,自己也难加官进爵;不像自己,不时的挑弄一下女真人自相残杀,制造事端,然后再找个事端出兵攻伐,这样,“首功”便连年迭增,连带着高官厚禄也随之而来…… 想着,李成梁得意了起来,他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宣泄一下心里所涌起的自得的感觉;然而,念头一转,他立刻又笑意全消,神色也再一次的沉了下来:“高官厚禄——也得要保得住才算呀!” 他的心情又回到了政局变化,前途未卜的忧虑中,眉头不觉又深锁了起来;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朗朗的一声:“父帅,孩儿如梓告进!” “进来!” 李如梓应声而进,进门之后走到李成梁跟前,立刻恭恭敬敬的把手中的信函递给李成梁,口里禀道:“五哥从京师送来的八百里快传火急文书,请父帅过目!” 李成梁一听是京里来的快传书信,未看内容,吉凶不知,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的剧跳了,只是表面上尽量的控制成不动声色,装做是随口的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才到……” 李如梓的回答还没有结束,李成梁已经抽出了信笺读了起来;不料,还没读了几行,他的脸色就整个的变了,脸上的肌肉簌簌的抽动着,冷汗顺着他颈子流了下去,心口却被白纸上的几个黑字震得又慌又麻又惊又骇…… 给事中黄道瞻等上书,言父帅与大兄不当并居重镇,本朝向无父子同为重镇之总兵,——此事由申大人相告,孩儿与之谋,申大人已允全力保全…… 读完信函,他久久都没有说话;该来的终于来了,继戚继光之后,他也要跟着倒霉了;申时行虽然历年来收了他许多重礼,一定会全力设法保全,可是,值此朝政发生变局,权力倾辄,激烈斗争之际,他能做到几分呢?万历皇帝似乎是摆明了不喜欢“张先生的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他的心绞成了一团,充满了 7126." >焦虑和不安;到了夜里,恶劣的情绪更是加倍的折磨着他,弄得他根本无法安睡,脑海里不停的东想西想,忐忑不安,即使稍一阖眼,也会立刻磨着牙齿惊醒过来;这样连着几天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黑凹了下去。 一天,正当下人们在侍候他梳洗的时候,他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一霎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镜中的容颜很明显的呈现着老态、神情黯然,目光委靡,肌肤松弛——整个人的气质是一种无奈与无力混合而成的衰枯;他的心蓦的一惊,简直不敢相信那镜中的老人就是自己! 昔日的雄风都到哪里去了?生命这么快的就衰老了下来了吗?他看着自己的眼光中充满了疑惧和惊怖,看久了,眼睛一花,竟然产生了一个幻觉: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矫健的身手,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的焕发的容光是意气飞扬的,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驰骋在广大的草原上,一会儿弯弓射箭,一会儿舞动长枪,天地竟也为之色变——可是,这幻觉忽然一个变化,令他的心像长箭贯胸似的惊痛得猛烈一震,原来,那镜中的人影竟然不是他,而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壮志凌云,意气飞扬,朝着他仰天大笑——李成梁不觉大骇,喉中一动,一声“啊”已然出声,眼前的幻象立时的消失了,镜子恢复了正常的平静,可是,李成梁心中的惊惧却久久无法平复。 生命的荣枯已经明白的在他眼前展现了强烈的对比,五十八岁的自己已是日暮崦嵫,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却是旭日初升的年龄——生命的法则与岁月的无情使他在忧心权力与名位的保持之外又多了一层重大的打击,更使他加速的苍老…… 第二十五章 四部会盟 会盟的日期近了,面对着这桩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努尔哈赤的心中兴奋得有如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使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干劲十足。 而他这旺盛高昂的情绪也连带着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四个弟弟、额亦都、安费扬古、帕海——就连五岁的东果也兴高采烈的跟着巴雅喇拿着小弓小箭的跑进跑出,满口的左一声“会盟”、右一声“会盟”,虽然小脑袋瓜里还什么都不懂,却使兴奋的气氛又增加了三分。 尼楚贺和札 9752." >青等几个妇女们则忙着准备吃食和住宿用的帐篷、被褥等杂物——“努尔哈赤府”到底不如“李成梁府”的一应俱全,要招待上百的前来会盟的人马,光是筹备吃住就已经有得忙了;她们把男人们猎回来的野兽整治起来,一部分腌渍,一部分制成肉乾,也留一部分现煮;又用面粉和小米做了饽饽,酒也尽早的酿了,贮了几十大缸;帐篷则学着“蒙古包”的样子,用木条做支架,再盖上毡子做顶;几样东西准备下来,姑嫂几个全都忙了个昏天黑地。 倒是在这种状况下,札青的优点就显露出来了;原本,她既没有特别美丽的容貌,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与风华,再加上沉默寡言,看起来便很不出色;但是,她做起事情来却十分俐落、能干,大小事情都料理得停停当当的,既周全又周到,而且任劳任怨、默默耕耘,几天下来就博得了妯娌们的刮目相看,暗中对她赞美有加。 而她照顾起努尔哈赤的生活起居来更是无微不至——打从接了她回来以后,努尔哈赤就再也不用为了生活上的琐事而分时分心了,从一早起床的洗脸水到晚上的宵夜,札青全都料理妥当了,他更可以把全部心神专注在会盟的大事上…… 在约定会盟日期的前十天,第一支人马就已经到达了建州左卫;那是尼楚贺的未婚夫嘉木瑚寨的噶哈善哈思虎,他带着二十几个亲自训练出来的勇士和炽热的心,快马加鞭的赶路,抢了个第一到达。 一下马,他立刻就和闻声出迎的努尔哈赤、额亦都紧紧的抱在一起,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又是笑又是叫的,异口同声的道着想念,接着努尔哈赤拍着他的肩对他说:“好兄弟——我们的事业要开始了!” 额亦都更是扯开了嗓门大叫:“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这一夜,几个人又像三年前初识时的一样,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到不知东方之既白,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几个而已,谈话的范围虽然也和三年前一样的尽是年轻人的理想和抱负,内容却比三年前具体、实际得多了,重心也就是这次的会盟…… 两天后,沾河寨的常书和扬书兄弟也到了。 常书兄弟姓郭络罗氏,世居苏克苏浒河部的沾河寨,父亲死后,兄弟两人便共为沾河寨主;常书和努尔哈赤同岁,身材微胖,一张圆脸上笑眯眯的,把一双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直线,看来便分外的可亲;扬书的年纪小了几岁,在气质上就很明显的多了几分稚嫩,身材和脸蛋也很明显的比哥哥小了一圈,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眉清目秀,颊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似的;兄弟两人戴着同色的皮帽,身上的衣、鞋也同色同料、手上的武器却大不相同,常书使刀,扬书的武器却是长枪,枪上还缀着红缨,舞起来随风飘动,很是鲜艳。 两人和努尔哈赤是旧交好友,和哈思虎、额亦都也有过几面之缘,唯独不识安费扬古,因此一到之后,努尔哈赤立刻就为他们介绍着:“这位是安费扬古,瑚济寨最出名的勇士——沾河寨主常书,他的刀法可厉害着呢,乖乖,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什么话都说得,就是不敢领教他的刀法——这位是扬书,咦,扬书,你的袍子怎么撕裂了这一大块?一路上和人打架了吗?” 努尔哈赤说话的时候一个眼尖,扬书衣袍前摆上的一条裂缝登时便无所循形;这一问,扬书原本就润红的脸上立刻涨成了紫红,也没好意思回答,讪讪的只管傻笑。 常书却忍不住笑着替他说明了:“他倒是没和人打架,是和自己淘气了——前边路上有片果树林,我们歇脚的时候,他就说要摘几个果子下来尝鲜,也不看仔细了就猴儿似的爬上树去了,不防树上结了个野蜂窝,给他一爬,惊得蜂儿都飞出来螫人了,叮了他一口,他就慌得滚下树来,把件穿来做客的新袍子给撕了这么大的一条缝子!”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大笑,笑得扬书的脸更红了,好在努尔哈赤一边笑,一边替他解了窘:“我小妹做得一手好针黹,这么一条缝难不倒她的,管保她补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说着又向哈思虎道:“劳你驾,去找尼楚贺过来一下吧!” 哈思虎来了这两天,已经和尼楚贺相处得有点熟悉了,一来是早有婚约,二来他的个性也不会扭捏作态,因此大大方方的去找了尼楚贺来给扬书补衣裳。 尼楚贺果然生得一双巧手,撕裂了一条大缝的衣服到了她手中,不多时就还给了扬书一件完整如新、半点也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的衣服;看得几个人都目瞪口呆了好半晌,然后才一口一声的赞美起尼楚贺的手艺来。 哈思虎尤其甜在心里,不停的偷眼去看尼楚贺,看得眼睛里都沁了蜜;额亦都的心情和他不同,性情又特别活泼开朗,便拍着扬书的背,同他开着玩笑说:“好了,有我表嫂在,你可以放心的爬树了!” 这句话一举扫红了三个人的脸,尼楚贺虽然落落大方,到底是个闺女,听到额亦都这样的打趣,索性一扭头就走开了去;哈思虎不好意思去追她,只好望着大家伙一阵傻笑,结果是又换来了一场哄堂大笑。 可是,玩笑过后,话入正题的时候,气氛就立刻变得沉重而严肃了。 是常书先起的话题:“诺米纳这家伙一向滑头,贪生怕死,讲话又极不牢靠,这一回,他真的会来吗?” 努尔哈赤回答他:“他回我的信上,很肯定的说一定如期赶到!” 常书道:“可是,这个人说话常常不算数的,万一他不来了呢?” 哈思虎沉吟了一下,也跟着说:“不是没有可能——我这一路上来的时候,就听了不少流传的闲话,说是明朝要帮尼堪外兰筑甲版城,立他做女真人的共主,已经有不少人相信这话,纷纷跑去投效尼堪外兰了;要是诺米纳听了这个消息,是很可能打退堂鼓的……” “万一他不来的话,我们怎么办呢?”扬书冒出了一句:“要改变计划吗?” “不,”努尔哈赤坚定的回答他:“即使诺米纳不来,我们的会盟还是如期举行——只不过是少了萨尔浒城一部而已,我们三部会盟,然后攻打图伦城——所有的计划都不变……” 说着,他郑重的注视着每一个人,一字一顿的说:“我们既然决定了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又怎能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而改变计划呢?” 话一说完,额亦都立刻应和着他说:“是啊,如果诺米纳不来,也就随他吧——我们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不能因他而改变的!” 幸好,诺米纳这一回倒没有如大家所猜测的打了退堂鼓,在会盟之日的前一天,他带着几十个人匆匆的赶到了。 他的出现无疑的给大家带来了几分惊喜,原本就热烈的气氛更好了;到了夜里,哈思虎特意的避开了努尔哈赤,找了家书、扬书兄弟和诺米纳一起在自己的帐中悄悄的商议事情。 他先是试探性的对诺米纳说道:“外边盛传,明朝要帮尼堪外兰筑甲版城,立他为女真人的共主,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依你看来呢?” 诺米纳道:“消息只怕不假,尼堪外兰一向是明朝的走狗,活儿干多了,赏他一块肉骨头啃啃,总是有的;可是,尼堪外兰这人的人品实在太坏了,让他做女真人的共主,我们就要倒霉了!” 听他这么说,哈思虎就放心了,于是,他先看看常书和扬书,再转回来看看诺米纳,然后诚恳而郑重的说:“以小弟的浅见,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智慧最高、谋略最深、气度最大的人是努尔哈赤,大家既然都认为尼堪外兰的人品不好,不能让他做女真人的共主,那还不如推戴努尔哈赤——明日的会盟,我想就推举他为盟主,做我们四部的‘贝勒’!” 他的话还没有全部说完,常书和扬书就已经鼓起掌来了,兄弟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好极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诺米纳一看,四个人里已经有三个人的意见相同了,当然也只有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哈思虎的话。 哈思虎心中一乐,连忙又去悄悄的知会了额亦都和安费扬古…… 第二天一早,会盟的仪式就要正式举行了。 木台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搭好了,位在苏克苏浒河畔一块空旷的野地上,背山面河,景观优美,视野辽阔;台有四尺见方大小,五尺高;台上的陈设十分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仅只在当中设了一个香案而已,可是,它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象征了一个崇高的意义,上了木台,即是把自己的心志剖露出来,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由天地为证,神明为佑,使天下皆知…… 四部的人马整齐的排列在台下,各部的人数并不多,都不过二、三十人光景;最少的建州左卫只有十几人,那是舒尔哈齐四兄弟、安费扬古和额亦都师徒;可是,人数虽少,武器也不甚周全,气势却十足,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一股旺盛、蓬勃的生命力,在旭日东升的光芒中分外显得精神抖擞。 努尔哈赤怀着诚敬、肃穆的心,率先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登上了木台;他的身后依次跟着哈思虎、常书、扬书和诺米纳,四个人上了木台,先是向天行了礼,接着又互相行了礼,然后,努尔哈赤对大家说:“今日我们在此会盟,此后便是一体之人,大家要互爱互信,精诚团结,同心协力,共创未来!” 他的话才说完,哈思虎立刻就接下去说:“是的,我们四部的人,从此便如手足一般,同心协力,共创未来;并且,我们推举努尔哈赤为四部之长,号令四部人马……” 他面朝台下,朗声的说着;努尔哈赤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台下的群众已经在额亦都和安费扬.99lib.古的带领下发出了欢呼:“我们推举努尔哈赤为四部之长……” “我们推举努尔哈赤……” 呼声从建州左卫的十几个人开始,立刻就扩散到了全部的群众,一百人左右的队伍齐声高呼,形成了一股十分可观的声浪。 努尔哈赤高高的立在台上,面对着欢呼的群众,全身都热血沸腾了起来,眼睛里闪动着炽热的光芒,脸上流露着坚定的神色;他看着台下的群众,再缓缓的仰首向天,面对着旭日东升的万丈光芒,一个声音悄悄的在他的心中响起:“你是上天的儿子,为安邦定乱而生……” 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冲击着他的心胸,祖先诞生的传说和他的生命融成了一体,他明确的感受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任务;于是,他默默的在心中立誓:“从现在开始,我将逐步完成‘安邦定乱’的使命,尽我所有的努力,不负上天对我的期许……” 热血一波波的在他心中澎湃着,凝聚成了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于是,他大步的向前一跨,向着台下的群众抱拳行了一礼,朗声的说道:“努尔哈赤一定不辜负各位的爱护,自今而后,竭智尽力,和大家一起做出一番事业来!” 哈思虎、常书、扬书和诺米纳在他身后异口同声的大声说道:“我们嘉木瑚寨、沾河寨、萨尔浒城,率先归附,自今日起,效力于努尔哈赤的麾下!” 说完,诺米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三部首先效顺,但愿你记得今日之情,他年辉煌腾达的时候,别忘了我们是第一波来归的兄弟!” 努尔哈赤伸出双手,和四个人交叠着紧紧的握在一起,大声的说:“我们对天盟誓,同心协心,共创事业,永不相忘!” 说着,立刻举行了盟誓的仪式,由努尔哈赤为首,四人并排在后,焚香告天,椎牛祭天,然后,大家一起在香案前单膝跪下,向天盟誓…… 仪式结束后,努尔哈赤独自的把自己关在置放着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棺木的空屋中,默默的跪在棺木前,整整的跪了一个下午。 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棺木一直都没有下葬,是因为努尔哈赤发过誓,要等到拿到了尼堪外兰的人头来告祭的时候才要下葬;而现在,复仇的行动即刻就要展开了,他来到棺木前,向着里面长眠的灵魂诉说着心中的话:“请放心,我会成功的!我会为您们复仇,也会完成上天所赋予我们爱新觉罗氏的使命的——我们的始姐是天女奉天意而生的,要来到世上安邦定乱的,您们不幸壮志未酬就为奸人所害,遗留下来的使命,由我来继承;上天的意旨,您们的意旨,我不能,也不敢逃避、推辞——请放心,我一定会完成的……” 他把塔克世的十三副遗甲逐一的摊了开来,再一次的用双手轻轻抚遍;他的动作是轻柔的、无声的,可是,他的心中却澎湃着、汹涌着一股无可抵挡的巨大的力量。 第二十六章 兔死狗烹 多年的厚礼总算没有白送,在申时行等一干朝中重臣的力保下,李成梁并没有像戚继光一样的落到调职的下场,他的功名禄位,荣华富贵全给保住了;长子李如松也不过是“意思意思”的从山西总兵调成佥书右府,然后又改成提督京城巡捕——得到这样的“结局”,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再接下来,朝里的政局又起了变化,对他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继张居正而任宰辅的张四维丁父忧,这一回万历皇帝当然不会再下“夺情”诏了,张四维必须如常例的离职回乡,居家守孝三年;而继任的宰辅人选赫然是申时行…… 申时行字汝默,长洲人,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写得一手好八股文当然是不在话下了,人也像一篇八股文章,表面上四平八稳得深具“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实质上却没有内容,没有理想,没有原则,甚至没有操守。 他最善于扮演“老好人”的角色,凡事以“和”为处理的标准,从不得罪人,无论君子或小人,他都能相处得推心置腹,是道德家所不耻的“乡愿”,但是在本朝的官僚体系中,他却是“做官”的上上之选。 从他中状元后,循例授翰林院修撰开始,他就以拿手的“柔功”一路青云直上;受知于“张先生”,也是因为他没有主见,对上司唯命 662f." >是从的优点,“张先生”主见极强,正需要他这么一个“柔如水”、“没有声音”的乖乖牌听命办事。 进士在制度上分三榜,第一榜称为一甲,只取三名,俗称状元、榜眼、探花,正式的功名是“赐进士及第”,入翰林院,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则授编修。第二榜称二甲,功名是“赐进士出身”。第三榜称三甲,功名是“赐同进士出身”。这两榜的进士还有一次考选的机会,入选的可以进入翰林院见习,称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期满“散馆”(如毕业的意思),可以留院任职或分发到都察院或六科当御史或给事中。未入选为庶吉士的进士们则分发往外地任职(如县官等)。 当然,他的内心和表面上?.的“温良恭俭让”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良恭俭让”只是他做官时所戴的一顶面具而已,尽管这顶面具让他在官场上无往不利,但他的内心却非常的明白,所谓的“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是只能作为表演用的,如果真有人表里如一的“温良恭俭让”的话,那即或不是白痴也定是傻瓜了,因此,他所信奉的人生哲学,完全是另外一套。 十年寒窗,几度赶考,千里做官,所为何来呢? 只有像“张先生”那样的傻子才要为了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跟随“张先生”多年,他是亲眼看着“张先生”如何的竭智尽忠,以天下为己任的辛劳者,可是,下场呢?自己根本没有落到什么好处,还引来了这么多人的怨恨,而且人才一死,他所效忠的皇帝立刻否认了他全部的贡献——从“张先生”的例子中,他更加肯定自己的人生哲学才是正确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了这层认定之后,他的“温良恭俭让”的面具就戴得更得心应手了。 而对于申时行,李成梁是最了解不过的了——他所送到京里的厚礼,有三成是到了申时行的荷包里的——申时行从无为国为民的情操,也从无大奸大恶的想头,千里做官,所为的只是自己的名利而已;因此,此番出任首辅,一定是秉持他一贯的“柔功”来治天下;他绝不会像张先生一样的希望万历皇帝励精图治,而带给万历皇帝沉重无比的精神压力;他也绝不会像张先生那样严格的整饬史治,要求全国的官员人人清廉自守,提高效率,弄得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官却难做了——他相信以申时行的“做官”的本事,这番出任首辅,一定会带起“一团和气”的新局面,使人人都喜欢这位“温良恭俭让”的老好人首辅,以使他的首辅位子坐得既稳且久。 这么一来,自己的位子也可以坐得既稳且久了…… 想到这里,李成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得意、欣悦的笑容,紧接着,他的精神也来了。 于是,他朗声的吩咐左右从人:“传令下去,三天后,本帅要亲自校阅渖阳城里的大军……” 这当然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左右从人们听了也不自觉的为之精神一振,一声“是”应得简短有力,中气十足,随即跑出去传令的脚步更是虎虎生风。 李成梁的心中开始谋画,这次之所以能够保住辽东总兵的位子,固然由于申时行的保全,但是,“辽东多事”也未尝不是万历皇帝心中所考虑的一个重点;而今,禄位既然已经保住了,自己也该有所表现才是…… “挑个大点的地方,好好的打他一仗,拿下千把个脑袋来,方显得本帅的威风;也叫天下人都知道,辽东非本帅坐镇不可……” 他的脑海飞快的转动了起来,几个名字逐一的掠过:海西女真有扈伦四部,哈达、叶赫、辉发、乌拉,建州女真有三卫——这些名字他都熟悉,这一回合轮到那一个部落倒霉,就端看他们的资格和条件了。 “要宰羊,当然挑肥的宰……” 心念一转,已经有了结论,于是,他命人:“取记女真部落的>本子来查查,现下,那一部的人多马壮……”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努尔哈赤的影子突然的掠上了他的心头,令他不由自主的一怔,正待细想,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孩儿如楠、如梓告进!”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但正逢他心情好,这才没有什么不悦的感觉,而给了一声:“进来。” 李如楠、如梓兄弟进门后,双膝向他下跪行礼:“孩儿参见父帅……” 等到李成梁应了声“起来吧”之后,李如楠才开始向他禀告:“孩儿已经传令各军,立刻做好准备,三天后在沙场听候父帅校阅——但不知父帅是否要调齐二十万大军?” “嗯,”李成梁沉吟了一下,回答他:“全数调齐,本帅要逐一检阅!” “是!” 李如楠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回应,接着,李如梓禀事了:“启禀父帅,尼堪外兰又派人来告急、求救了?” 这句话不太引得起李成梁的兴头,只随口淡淡的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李如梓道:“还是为了努尔哈赤要找他寻仇的事——据来人说,努尔哈赤现在纠集了嘉木瑚寨、沾河寨和萨尔浒城的人马,要去打他的图伦城呢!” 李成梁问:“努尔藏书网哈赤搞到了多少人马?” 李如梓道:“听说大约有一百人。” 李成梁又问:“图伦城现在有多少人马?” “大约一千。” “那还怕什么?”李成梁嗤的一声冷笑:“真是没出息,兵力是人家的十倍,还怕成这样!” 这话说得李如梓的脸上也一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尼堪外兰是怕——努尔哈赤和哈思虎他们几个,武艺都好得不得了!” “没出息!”李成梁又冷哼着骂了一声:“别人的武艺好,他自己怎么早不练练?事到临头了才急得摇尾巴?” 可是,骂归骂,瞧不起归瞧不起,他还是吩咐了李如梓:“你带三千人去帮他,拎了努尔哈赤的人头来见我!” “是!” 李如梓“受人之托”的任务也总算完成了,像是心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立刻发出了一个恭敬的回应,然后和李如楠一起告了退,走出了门去。 谁知道,兄弟两人的步子才刚跨出门槛,忽然听到李成梁喊了声:“你们回来!” 兄弟两人狐疑的对望了一眼,但却一话不说的一起回到了李成梁的跟前。 才一转眼的工夫,李成梁的神色却改变了许多,彷佛正陷入思考似的有点出神,可是一看到他们兄弟,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只有说话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些,他对李如梓说:“尼堪外兰的事不用管他,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明里打不过努尔哈赤,暗地里也有的是诡计,就让他们自己捉对儿厮杀吧,咱们不出兵!” 李成梁一向极少更改已经发布的命令,这一次却立刻收回刚说的话,弄得李如楠、李如梓一下子愣在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过了好一会儿,李如梓观望着李成梁并无愠色,这才鼓起勇气来,嗫嚅的问道:“父帅不是一向以努尔哈赤为心头之患,必欲去之而后快?为什么不索性趁这一回,既帮了尼堪外兰,也一举除去了心头之患呢?” 他说话的时候,李成梁的一双眼睛已经停在他身上了,等他说完,李成梁又上下的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眼光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可是李成梁却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问得好,问得好!”他边笑边大声的说:“你想知道为父为何改变主意?” “是——的。” 李如梓不知道他心中真正的意思,看他这样的仰天大笑,心里一紧张,讲话也结巴了起来。 李成梁却显得语重心长:“也好,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些道理该让你们懂得……” 说着,他的眼光在他兄弟两人身上转了两趟,看得他兄弟二人动都不敢动一下,然后他才突然发问:“如楠,你可知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如楠迟疑了一下回答他:“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人一脚踢开!” “唔,这个道理你明白?” “是的。” 李成梁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么你还会把狡兔一网打尽吗?” “喔……” 兄弟两人不由自主的齐声发出了赞叹,一来是明白了李成梁的用意,二来是叹服——兄弟二人对于自己父亲的厉害又多了一层认识,更是情不自禁的佩服的五体投地。 “.99lib?努尔哈赤现在的兵力只有一百人,还不值得劳师动众,留着他,以后再对付……” 李成梁的语气又恢复了轻描淡写,但却依旧有着坚定的态度:“我最近决定出兵的不是建州,是海西——你们两个要多立些‘首功’才行!” “是。” “好了,你们两个下去吧?” “是。孩儿告退!” 等他兄弟退出之后,李成梁独自静坐着,心神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相信自己的算计是正确的,打击实力强大的对手来立功;留下实力薄弱的对手,等他壮大后再去消灭…… “努尔哈赤,你现在还不值得我动手……”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着:“你对我也还有些用处,你要报仇,去啊,去打图伦城,杀了尼堪外兰——嘿嘿嘿,这样才更显得辽东多事,非得本帅坐镇啊——现在动手,‘首功’不过一百,能助我儿打前途吗?嘿嘿,等你至少有三千首级可拿的时候,本帅再收拾你吧……” 第二十七章 出发 “打仗的方法有千万种,可是,我们的人手太少,只有一种方法可用,那就是速战速决!”努尔哈赤向身边的人解释着说:“我常听汉人说:‘兵贵神速’,是很有道理的,动作快,才能在敌人还没有准备好以前就杀他个措手不及——我听过他们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兵学上被当做笑话举例;春秋的时候,宋国和楚国在泓水这个地方打仗,宋国的军队先到,已经排好了阵势,楚国的军队慢了一步,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这时候宋国的大司马就劝国君宋襄公趁楚军还在渡河的时候攻击他们;偏偏,宋襄公认为趁人家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杀过去,这场仗就打得不公平了,不可以这么做。等到楚军全部过了河,还没有摆好阵势,大司马又来劝他,该发动攻击了,他还是说不行,要等到楚军也摆好阵势,双方打起来才公平。好了。等到楚军一切准备好以后,两国开始交战,楚军人多,一下子就把宋国打了个落花流水,宋襄公本人大腿上中了一箭,差一点就射穿屁股呢!” 最后一句话说得所有的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额亦都边笑边说:“哈!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呆子!” 努尔哈赤道:“就是有的,这件事是汉人的正史所记载的,是真有其人其事的!” 额亦都笑道:“要是咱们打仗的时候,也能遇到这样的呆子,那该有多好!” 努尔哈赤道:“能不能遇到这样的呆子得靠运气,可是,运气是最不牢靠的东西,还是靠自己吧!咱们也别指望遇到这种呆子,只看从这个呆子的故事里学到些什么吧!” 于是,他一正神色,慢条斯理的逐一分析着:“首先,打仗不是竞技,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一对一的比武,那是打擂台,不是打仗;第二,打仗要能善于把握时机,稍一错过,就可能打了败仗……” 额亦都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那就连屁股都要给人射穿了!” 一句话,把大家又逗得哈哈的笑了起来;但是,笑够了时,额亦都也有着他严肃的一面,他收敛起了开玩笑的神情,正正经经的说:“努尔哈赤说得很对,我们一定要记得他这话,也一定要服从他的领导——严格的说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还没有正式的打过仗,以往的那些小场面,只能算是‘武斗’吧,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打杀;现在,我们是要正式的去攻下一座城来,算起来,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打仗,人这么少,方法就一定要对……” 安费扬古也点点头说:“从阿太被灭的例子,我就想得到,个人的武艺和打仗的方法完全是两回事!” “不,”努尔哈赤笑了一下,纠正他道:“个人的武艺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人这么少,每个人都要以一敌十呢!” 接着,他详细的说明了作战的计划:“第一要快,第二要隐密——要做到这两点,才能在图伦城没有防备的时候打下来;我们人少,要做到这两点还不算太难;哈思虎、常书、扬书、诺米纳,各带人马从你们的地方出发,每一支队伍的人数都不多,不很容易引人注目,而且,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晚上行进,白天睡觉,这样就可以秘密的到了图伦城;今天四月——嗯,那就是五月十五吧,三更时分,我们在图伦城外东南方的树林里见,我会在树枝上系上白布条做为记号;天不亮,我们就开始攻城……” 说完这些,他又拿出了自己所绘制的地图,打开来指给大家看:“图伦城筑在山坡上,后面是高山,这种地势本来是易守难攻的;而且我们人少,万一他们从上面放马冲下来,我们就很吃亏了;所以,我们得趁天黑的时候摸上去,打他个出其不意——大家看,他们的城寨围成方形的,门在正中,只要打得开门,杀进去就容易了;要是打不开,就找城寨上的死角,靠山谷这边,也许防御就差,人往往以为地势险要的地方有天险,反而会疏忽……” 他侃侃而谈,神情和声音在在都显得信心十足;可是,就在众人都受到了气氛的感染而激发出了高昂的斗志的当儿,诺米纳却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明朝一向支持尼堪外兰,依你看,这一回,尼堪外兰如果向宁远伯求援的话,宁远伯会不会出兵助他?” 一句话,不啻是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淋得大家一下子联想到了李成梁的“八十万大军”,心里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股寒意,脸色也透白了;没有人接腔,四周的气氛突然沉了下来,滞闷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努尔哈赤也和众人一样的垂目不语,脸色逐渐由白透青,一颗心往下沉,冷汗沿着额头和颈项往下淌流,鼻中几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虎的一声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就是赌,也要赌他一赌!” 说着,他立时从箭袋中抽出一只箭来,曲起膝,将箭往大腿上一挫,“拍”的一声,箭身立刻就折断了;他咬牙切齿,脸色涨成了血红,目光中火花四射的看着每一个人,大声的说道:“宁远伯要出兵的话,谁也逃不了,躲在家里也一样束手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拚,也许能拚出一条路来!” 他心里的火焰重新的燃烧了起来,而且比以前烧得更旺、更猛;因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充满了令人震慑、信服的魅力,声音中更挟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大夫丈岂能因为敌人人多势大,就改变自己的志向——若是因为宁远伯有八十万大军,他们大明朝有一万万百姓,我们就怕得什么事也不敢做了,那又何必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几句话,重新鼓舞起了大家的雄心壮志,额亦都首先就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说:“是啊!要是因为怕了尼堪兰有明朝援兵就龟缩的话,那还谈什么‘作为’,像乌龟一样缩头躲进壳里,老死一生就完了!” 诺米纳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讷讷的说:“倒也不是怕——我的意思是——是——万一——万一,不可不妨……” 哈思虎看了他一眼,定定神,慢条斯理的说:“你想的‘万一’是没有错;但是,万一未必是必然——宁远伯有可能出兵,但不是一定会出兵;努尔哈赤说得对,就是赌,也要赌他一赌,我就赌宁远伯不出兵,我们一定拿得下图伦城!” 安费扬古也跟着说:“一来,攻打图伦城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二来,宁远伯出不出兵,是个未知数;三来,努尔哈赤所定下的攻打图伦城的方法是秘密进行的,只要我们自己守口如瓶,尼堪外兰和宁远伯就不会知道我们的人马行经的路线和攻城的时间……” 常书和扬书则是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既已结盟,推举努尔哈赤为贝勒,就该服从他的领导,以他马首是瞻——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了,再东想西想、怕这怕那的,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话不啻是“结论”,诺米纳一听大家都这么说,当然也就bbr>..闭了嘴,不再表示什么意见了;几个人一起牢牢的记住了努尔哈赤所拟定的作战计划,第二天便带着人马回自己的城寨去筹备攻打图伦城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品去了。 三路人马一走,建州左卫登时又冷清了下来,可是,冷清归冷清,忙碌的情况却依旧,妇女们忙着制作乾粮,额亦都、安费扬占和舒尔哈齐兄弟几个则忙着四处蒐集武器、准备马匹、演习战阵,一天中几乎99lib?t>没有一刻闲暇。 努尔哈赤的心中更是波澜起伏,面对着生平第一仗,又是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处境中,他心中的压力非常大;为了更能详细判断敌情,他派出了几个额亦都的徒弟,分别到渖阳和图伦城去实地观察、打听李成梁和尼堪外兰的动向,并且反覆的思考、推敲…… 终于,出发的日子到了。 在出发的前一天,他再一次的仔细清点了人员、兵器、马匹、粮草以及各种装备,作战的计划也重新的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接着便命令所有的人去休息,以养足精神上路。 可是,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他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上了炕,翻来覆去了一阵之后,只好翻身下炕。 五月里的天气暖和中已经略带几分炎热了,他只披了一件单衣走出了房间。 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偌大的大厅、庭院,平常总是叽叽呱呱的充满了人声笑语的,这会儿,怎么一下子全没了呢?他不禁诧异了起来,壮丁们大约都听他的命令各自歇息养精神去了,可是妇女们呢?小孩儿们呢? 四下张望了一遍,确定是没有人了,他只得顺步儿踱出门去,走出了大门,又逛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株大树下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低着头儿,不晓得在玩些什么;可是人却认得出来——那是东果! 于是,他赶上几步,喊了声:“东果!” 东果一听有人唤她,立刻抬起了小脸,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珠子张望,一眼看到努尔哈赤,马上就眉开眼笑的站起了身子,舞着两只小手朝他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阿玛……” 她的童音又甜又软,听得努尔哈赤不自觉的脸上堆满了笑,等她跑?99lib?到跟前,一把就把她给抱了起来。 “东果,告诉阿玛,你一个人蹲在树下,在玩些什么?” 东果道:“姑姑教我数数儿,要能从一数到一百才算过了第一关,她才要再教我别的本事;所以,我方才就捡了许多小石子,排在地上,一个儿一个儿的数!” 努尔哈赤一听,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你才五岁呢,要是能从一数到一百,那可真了不起!” 东果一本正经的说:“姑姑才了不起呢,她还有好多本领要留到以后才教我!” 努尔哈赤笑着伸手捏捏她的腮帮子,笑着问她:“你学了姑姑的许多本领,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了不起的事呢?” 东果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她:“要像额娘一样嫁个大英雄!” 努尔哈赤蓦的一楞,随即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好,好,将来,阿玛一定仔仔细细的给你挑个大英雄嫁过去!” 东果露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拍着两只小手,欢天喜地的笑着说:“哇!好棒好棒!额娘嫁了个大英雄,姑姑快要嫁大英雄了——东果也要嫁给大英雄!” 努尔哈赤忍不住的好笑,心中暗道:“再过几年,就算心里想,你也不好意思这样的叫嚷了!” 口里却问她:“你额娘上哪儿去了?” 东果道:“在姑姑房里……” 努尔哈赤道:“我们找你额娘去!” 说着,他抱着东果就往尼楚贺的房里走去;一进屋,这才发现舒尔哈齐的妻子带着阿敏也在,姑嫂三个正坐在炕上一起做针线,他一眼瞥见札青手里正在缝着一件小孩的衣服,猜想着是给阿敏做的,看了一眼以后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扎青给他这么一看,两颊立刻就红了起来。 尼楚贺见状,不由得抿着嘴儿一笑道:“大哥还不知道呢!” 努尔哈赤讶道:“知道什么?” 札青的脸越发的红了,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舒尔哈齐的妻子便含笑向努尔哈赤道:“恭喜大哥,家里又要添人添丁了!” 努尔哈赤立刻会过意来,原来,札青又有孕了! 他的心中一阵惊喜,多日来忙碌得昏天黑地,心神专注在会盟、攻打图伦城的事情上,竟没有注意到札青有了喜,自己实在是太粗心了;可是心念一转,却又更加的喜上眉梢——这岂非是个好兆头,在出兵前夕,得了这“添人添丁”的喜讯,绝对是战胜的预兆! 于是,他高兴的朗声大笑了起来:“啊,太好了——以后打仗也多了个人手了!” 说着又去逗东果道:“等你额娘生个弟弟,要帮阿玛打仗呢!” 东果一听却吃醋了,嘟着嘴道:“东果嫁的大英雄,也会帮阿玛打仗的!” 这下,引得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就连才几个月大的小阿敏也挥舞着两只小手,眉开眼笑的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努尔哈赤置身其间,心中缓缓的升起了一股暖流,顺着血液,扩散到全身。 妻子、儿女、家人——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恒常的温馨,凝聚成一种安定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于是,他暗自再一次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仗,我一定要胜……” 这个声音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伴随着他的生命——第二天,他率队出发的时候,这个声音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份。 出发前,他举行了简单的祭祀仪式,祭拜天地神只、列祖列宗;然后,他逐一的凝视着跟随他出征的人员,除了巴雅喇因为年纪太小而被留了下来以外,家里所有的男人都跟他走了,于是,他郑重的吩咐着巴雅喇:“你负责看守家园,我们外出的时候,你是唯一的男人,要勇敢保护姐姐和嫂嫂们!” 说着,他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十八章 初征 皎洁的月光从高高的天上洒落人间,照得大地一片银白。 好在是十五的团圆明月,月光从茂密的枝叶的缝隙中透出点点清光,使得森黑的树林中仍有微光足以辨视。 努尔哈赤这一队的人马赶在天还未全黑的时候就已经到达了树林中,依照约定,他在树枝上系上了白布条做为纪号,然后便在树林中静静的等待着同伴们的到来。 不多时,哈思虎也带着人马到达了;紧接着,常书和扬书这一队也到了。 可是,常书和扬书兄弟一到就带来了坏消息:“诺米纳不会来了——他派人去找过我们,说是你族里的龙敦告诉他的弟弟奈喀达,尼堪外兰不但有明朝做后盾,也说动了哈达部站在他这边,无论如何我们是打不过的;他决定听奈喀达的劝,不和我们一起行动了!”常书仔细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扬书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他还劝我们也别来了,说是免得白白送死!” 努尔哈赤一咬牙,怒道:“又是龙敦……” 常书道:“听起来,龙敦已经和尼堪外兰走 5230." >到一路去了!” 努尔哈赤冷哼道:“他们既然有我这个共同的敌人,当然要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我!” 哈思虎看他心中已有不快,便出言安慰他道:“诺米纳不来也就算了,有我们这些人,一样打得下图伦城的!不差他那几十个人手!” 常书也道:“等我们打下图伦城,再去打他那个萨尔浒城,让他知道背盟失信的后果!” 听了这些话,努尔哈赤没有立刻答腔,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思考中,然后,他突然命令舒尔哈齐几个:“把树上的白布条拿下来!” 接着,他又向哈思虎等人说:“走!把队伍带到树林子的另一头去!” 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命令,众人都不明所以,但都照着他的话做了;等到全部的队伍都转移好了阵地之后,他才慢吞吞的对哈思虎等人说道:“我们的作战计划必须有所修改了——暂时我们按兵不动,在这里..等上三天三夜再动手!” “这是为什么?” 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发出了诧异声,不解的看着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向大家解释说:“诺米纳既然背盟失信,就不能不防着他把我们的作战计划泄漏给尼堪外兰——假如,他真的出卖了我们,那么一来我们的处境就从暗处到了明处,像是我们刚才集合的地点,本来是秘密的,现在却变成敌人已经探知的,万一派人来偷袭我们呢?再者,如果尼堪外兰已经得知了我们的攻击计划,不是正可以针对我们的计划防御吗?我们再按照原定计划攻城,岂非要吃很大的亏吗?” 听他这么说,倒是每个人都心服口服的点头称是;哈思虎便问:“我们的计划要改成什么样?” 努尔哈赤回答他:“攻城的方法不变,只是时间延后三天而已!” 说着,他便向大家详细的解说着其间的道理:“人心中的警惕性很容易随着时间而淡化——假如尼堪外兰听说我们今天要攻城,他全面戒备起来,全图伦城的人也会非常紧张,小心防守;可是我们今天不去,到明天,他们的戒备心就会松懈一点,明天我们还是不去,后天还是不去,让他们一连三天空等,精神上就整个松懈了,不是以为我们已经知难而退了,就是根本不相信诺米纳的话了,认为他是唬人的;总之,他们的戒备会比今天差很多,我们就容易得手多了!” 这一番话听得每一个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扬书便喃喃的说了声:“你真聪明,推举你做贝勒,一点也没错的……” 努尔哈赤淡淡的道:“这个道理,我是在汉人的书上学来的——我不是天生的聪明,只是一有机会就用心学别人的长处而已!” 哈思虎道:“能学到别人的长处,比天生聪明还管用呢!” 他的话才说完,常书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弟兄们带的乾粮都不够吃上三天的——这可怎么办呢?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吧!” 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努尔哈赤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慢条斯理的对大家说:“回头我一个一个跟弟兄们去说,请大家先暂时委屈一点,乾粮摊着吃,不够的,采点果子充饥,忍耐过这三天,等大家打了胜仗,拿下了图伦城,城里多的是好吃好喝的,尽可吃个饱、喝个够——连城里的所有牛羊财宝,也统统分给大家!” 常书道:“我怕大家会饿得没力气打仗呢!” 努尔哈赤笑了一笑道:“‘皇帝不差饿兵’,那是汉人的说法——我听说,成吉斯汗的军队在出去打仗前,总是半饿着肚子的,等他们打下了城池,那座城里的东西,就尽他们吃个够,喝个够,抢个够!‘打胜一仗,放抢三天’,这就是成吉斯汗百战百胜的秘诀,这回,我们正好试试看这个法子灵不灵!” 哈思虎听着笑道:“这法子一定灵——饿着肚子打仗,打胜了才有得吃,大家为了填饱肚子,当然拚命打!” 这法子果然灵——到了第四天拂晓的时候,在努尔哈赤的一声令下,一百名武士,个个奋勇争先…… 努尔哈赤攻城的策略是先派十几个武艺高强的步卒,悄悄的摸近城寨,找到防守较弱的死角,在城外埋伏着;然后,由他自己和额亦都,安费扬古几个臂力强,箭法准的人,负责射下城楼上防守的人;这时,在城外埋伏的步卒便趁敌方的防守者被射杀的昏乱局面,翻墙而入,打开大门,门一开,负责主力攻击的马队立刻长驱直入的冲入城里…… 一切都如他所算计的,射出第一箭的额亦都,“嗖”的一声,羽箭凌空疾飞,弹指间就准确的射穿了一名站在城楼上巡视的图伦城士兵的胸膛,他的身体立刻笔直的倒了下来,他身边的同伴还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努尔哈赤和安费扬古的羽箭也已飞到,一箭就倒一个人;城楼上立刻乱了起来,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吆喝着快些打锣打鼓、通知城里的守军;可是,城门在支援的守军到达前就被打开了,骑兵们如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图伦城的居民大半都还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城门口发生战争,等到天亮后,他们要展开一天正常的作息时才知道,图伦城已经易主了。战争很快的就结束了,除了因为努尔哈赤事先准备周密,策略正确,额亦都等人的英勇善战之外,图伦城守军的脓包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图伦城的守军几乎不堪一击,而且支持不了多久就全数弃械投降了。 胜利得来得超乎想像的顺利,努尔哈赤的心中反而升起了一股无以名之的错愕的感觉——多日来所不敢掉以轻心的生平第一仗,实现起来竟然这么轻松? 可是,等他控制住全城的局面,要搜捕尼堪外兰的时候,这才发现,事情中还有?他所想像不到的一面。 “城主老早就向宁远伯求援了!” 投降的俘虏中有几个是尼堪外兰的亲信,他很快的就问出了口供:“宁远伯早就一口答应支援,却不知 4e3a." >为了什么,援军老是不来;城主听说你们五月十五要来攻城,到了十四还等不到宁远伯的援军,他只好带着妻儿财宝逃到别处去了!” 努尔哈赤气得咬牙切齿:“好个狡猾的东西!” 说着,他重重的一拳击在桌子上,木制的桌面立刻被击出了一个窟窿;然后他再问那俘虏:“他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名俘虏眼见他一拳就把木桌打了个窟窿,早已吓得胆战心惊,哪里还敢隐瞒什么,两排牙齿抖得格格作响的说:“逃——逃到甲——甲版——去了!” 努尔哈赤冷哼了一声道:“甲版——哼,除非他能飞天下地,否则,就算他能逃到北京城去,我也一样要把他捉来碎尸万段!” 常书在旁说道:“都是诺米纳这厮——要不是他走漏了消息,尼堪外兰也不会闻风而逃!” 额亦都意气飞扬的说道:“我们乘胜追击,不管他甲版城、萨尔浒城,统统打下来再说!”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那是当然!” 正说着,帕海已经带着各部派出的几个从人,逐一的清点完了这一役的战利品,上来报告了——这一仗打得顺利,所以没有诛杀多少敌人,努尔哈赤也不打算屠城,因此降人、俘虏极多,再加上全城的百姓、牲畜、财物,“收获”非常丰富。 努尔哈赤仔细的听完帕海报的数目,高兴的笑着说:“虽然走脱了尼堪外兰,弟兄们也总算没有白辛苦一场!” 说着,他公平的把得来的人丁分成三份,建州左卫、沾河寨、嘉木瑚寨各得一份;财物则平均分给每一个战士,这么一来,战士们全都高兴得欢呼了起来,又跳又笑的大喊着:“我们效忠努尔哈赤贝勒……” 第二十九章 复仇的火焰 有了图伦城的俘虏的加入,建州左卫的人丁、牲畜一下子就增加了好几百,人手多,许多事情做起来也就方便得多了,因此,努尔哈赤的一些构想开始逐步实现。 首先,他指挥着这些人丁,把建州左卫所在的赫图阿拉城城栅整修了一下——这座城栅最早还是在他的六世祖孟特穆的时代修筑的,是“祖业”,却也因为年代久远而“老态龙钟”了,多年来虽然做过几次整修,但都因为是小规模的修补而已,成绩不是很理想;这回他便索性运用这凭空增加的人力,好好的大事整修。 于是,从入山砍树、搬运,到架木为栅,他带着所有的人着实的忙了好一阵子。 看过汉人的渖阳城,那以砖瓦、石块建构起来的坚固的城墙、几丈高的城楼、厚实的城门、广阔的御道,眼前这座完全以新伐的树干围成的城栅、塔起的.城楼,覆上泥草为顶的“城”,根本无法比较;但是,他除了心中偶尔的掠过几丝感触之外,依旧忙得起劲,工作得乐观而积极,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中的声音才会清晰的响起,提醒着他:“总有一天,女真人的城,也会盖得和汉人的城一样,坚固、高大。” 偶然,他也会进一步的想:“不只是城——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所有比汉人落后的,都要迎头赶上去,和他们一样好!” 在李成梁府里待了六年,他对汉人的了解比一般的女真人多;汉人的物质文明、文化发展乃至于国家规模、社会制度,那都是女真人所不如的——尽管一般的女真人嘴里不肯承认,但那却事实。 “不承认只是死鸭子嘴硬,能济什么事呢?”对这些,他的心里雪亮,也早就通想了:“不如人就是不如人,事实摆在眼前——还不如早早的敞开心来,学好人家的长处,日后拚赢他;否则就会永远不如人的……” 一想到这层,他的热血再一次的熊熊燃烧着,鼓舞着他的精神、意志,使他的情绪更加的高昂,连带着使他身边的人也受到了高度的感染,这么一来,筑城的工作便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得特别顺利。 可是,无情的打击却似乎始终没有遗忘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降临在他身上…… 先是,他不经意间听到几个图伦城的俘虏在工作的时候顺口聊的天;这几个原本是尼堪外兰职位较高的部属,信口谈论的也就是一些尼堪外兰的闲话,特别是关于这次努尔哈赤攻打图伦城时,尼堪外兰遭到李成梁“见死不救”的对待;几个人不停的猜测着尼堪外兰得罪李成梁的地方,忽然,一个人叹息着说:“这宁远伯的心肠是够狠的,别说他不救图伦城吧,图伦城全城都是女真人,他一个也不会放在心上——听说,他一发起脾气来,连老婆女儿都亲手砍死呢!” 另外一个道:“是啊,听说,都是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呢,呵,他怎么下得了手呢?” 第三个人插嘴道:“女儿不是他亲手砍的吧?我听说是自尽,好像是自刎还是撞柱来的……” 努尔哈赤只听到这里,整张脸就已经翻白了,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两排的牙齿咬出了格格的声音;接着,脸色便逐渐的转红,在怒火的火焰飞扑下,从微红而大红而血红而紫红,而双目尽赤;再接着,他突然一个转身就迈开步子走了,身边的人因为正在工作,谁也没有特别去注意他。 他大步的走到系马的树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翻身就跃上了马背,然后,他用力的一挥马鞭,胯下的马立刻扬蹄飞奔而去;尘沙随之而起,迎风漫天,但他却毫无所觉,只是下意识的不停的挥舞着马鞭,策马狂奔。 风在耳畔呼啸,声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怒吼:“乾娘——雪儿——李成梁……” “李成梁——你杀我祖、父、义母、妻儿——我与你不共戴天!” 怒吼声排山倒海似的在他的心中汹涌澎湃,如天崩地裂、如雷电交响、如万千的战鼓擂动——天玄地黄,宇宙洪荒,他的心在悲愤与哀痛中震破混沌;狂挥着马鞭,他的人在马上像箭一样的向前飞驰…… 时刻在感恩、思念着的二夫人和雪儿,竟然已经与他天人永隔——原先,他也曾料想过,她们会受到些许责罚,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们竟已为他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乾娘、雪儿——你们是为我而死的——李成梁——你我不共戴天……” 他心中的怒火熊熊的燃烧着,眼前不停的浮掠着二夫人慈祥和蔼的面容和雪儿甜美温柔的笑靥,胯下的马则是毫无目标的狂奔,手上的马鞭却似乎在一泄他心中的悲愤;这样,也不知跑了多久,胯下的马累得脱了力,竟然长嘶一声之后,一双前足就地跪了下来。 努尔哈赤这才稍微的呼出一口气来,下了马,举目一看,自己正置身在一座树林子里,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他自己的马在急促的喘气之外,更没有任何声音。 可是,他心中的怒火却没有因为这一阵的策马狂奔而平息,更没有因为置身在这样一个宁静安详的树林中而得到了平静,相反的,一腔怒火在他胸中翻涌奔腾,令他全身都要冒出火来。 蓦的,他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狂吼,身子弹起、前冲、抡起拳头,他没命的往树干上踢打着,一拳重似一拳的猛力扑打,恨不能打倒了每一棵坚实粗大的树木——这样,也不知打了多久,他手上的皮早已破了,沁出了不少血来,他也毫不觉得痛,依旧不停的捶打着树身,直到一声凄厉的马嘶传到他的耳中,他的心中感到了一丝异样,这才停下拳来查看究竟。 是他的马发出了厉嘶——果然发生了状况,头一抬,眼睛就看到了,树林中正有一只锦纹斑斓的老虎,风一样的从远而近的奔来。 这下,努尔哈赤心中一凉,情绪立刻冷静了下来;猛虎当前,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当然不能掉以轻心;而且,自己的马匹又累又惊,已无举足狂奔的能力,除了迎战猛虎之外别无选择了。 弓箭武器全没带在身上,只有靴筒中还藏着一把小匕首,他想着便立刻伸手一摸,幸好还在,心里也就立刻盘算好了战虎的主意;可是就在他一摸一思之间,那只猛虎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呼……”的一声大吼,全身往上跃起,从半空中扑下来,两只爪子朝努尔哈赤抓了过来。 幸好努尔哈赤打猎的经验丰富,熟悉老虎的习性,也清楚老虎攻击人的方法,所以,虽然处在被虎攻击的惊险万分的状况中,心中却不慌乱,他的身手敏捷,反应快,几下纵跳闪躲便躲过了老虎的攻击;那只老虎几下扑他不着,便一边咆哮怒吼着,一边加快了动作,忽而尾巴扫了过来,忽而爪子扑过来,两眼的凶光也越发的毕露,咆哮声更是越来越大。 努尔哈赤先是忽前忽后的躲闪着,准备看准机会再下手;可是,那只老虎扑了半天,没有收获,性子被激怒了,使出来的力气更大,一扑个空,爪子抓在地上便是个大坑,弄得尘士落叶四下飞扬,影响了努尔哈赤的视线,便不容易抓住适当的出手的时机,只得继续在树与树间跳跃着闪避它的攻击。 忽然,努尔哈赤停止了闪躲,一跳跳到老虎身后,那老虎也察觉了他在身后,便把前爪按在地上,身体凌空扭转过来,就势拿人;可是,就在它凌空扑来的当儿,努尔哈赤忽然略一蹲身,身子卷成球状,一个翻滚,就从老虎的肚腹之下滚了过去,手中的匕首登时就插入了虎腹之中,然后再快速的往旁边滚了出去,以避免被虎尾扫中。 哪里知道,这只老虎勇猛非常,肚腹被刺也并未立刻死去,它腹中鲜血直冒,口中吼叫得震山撼林,攻击性依然不减,一爪子又往努尔哈赤扑去;努尔哈赤才刚从它的腹侧下滚出来,还不及站起身子,它的爪子已到,只得仍用滚姿往旁边闪躲,这下却慢了分毫,左肩上竟生生的被它抓下一块肉来;而且,它一扑得手,竟接二连三的连番扑来,努尔哈赤只得就地打滚躲闪。 可是,那老虎毕竟腹中插入了匕首,几扑之后攻击的力道就减弱了,淌了一地的 9c9c." >鲜血,动作也慢了;努尔哈赤这才得到了机会,翻身跨上了虎背,抡起拳头,往虎头上一拳又一拳的打去。 直到百来十拳之后,那只老虎才不再动弹;努尔哈赤也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松手,整个人便虚脱得伏在虎身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喘了好一会儿,又俯下身去,拔出匕首,割开虎颈,咕噜咕噜的喝了二、三十口虎血,再喘上几口大气,这才恢复了些体力;再抬头一看,日色已经有些微昏了,想是时间不早了,这才想到自己从听到二夫人和雪儿的恶耗之后策马狂奔,已经将近一个白天了,只怕大伙儿们找不到他,此刻已经要开始担忧了! “该回去了!”他苦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做好了,才有找李成梁报仇的希望!” 说着,他便立起身来去牵马,谁知道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的手足都脱力得酥软了,几步路都险些走不动;待去牵起了马,又发现这匹马一来疲累过度,二来惊吓过度,似乎已经有些病了;他想到马匹得来不易,只好不去骑它,只牵着它走路回家,更别想它驼虎尸回去了,便只好一咬牙,先吸饱了一口气,一举就把虎尸扛上了自己的右肩,用左手牵着马,咬牙举步。 “我们得走快点,否则,天一黑只怕就出不了林子了!” 他又像是在对马儿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再接下去,他的心里却又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他来的时候,因为情绪激动,心中悲愤,发泄似的策马狂奔,根本没有注意路向,更不知道现在置身的树林是什么地方,却叫他又如何找得到归路呢? 他一下子傻了,腿一软,差点倒了下去;好不容易勉强支持住了,再逼得自己冷静下来想办法。 终于,他想到了:“汉人说,老马识途——马儿呀,这下得靠你了,你顺着我们来的路走回去,回到我们的家去吧!啊——唉!你原是图伦城俘来的马,可别走回图伦城去呢——那也不打紧,到了图伦城,我也就识得回赫图阿拉的路了!” 于是,他放开缰绳,让那匹马自由行走,自己跟在后头;谁知道,那马一得“自由”,却停在原地,根本不举步;幸好努尔哈赤从小勤习骑射,熟悉马性,不难有法子让它行走,稍费一下工夫也就开始上路了。 但尽管这样,这一人一马还是在树林中绕了好些时候才走出了树林;出了树林子,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努尔哈赤硬撑着一口气,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继续举足迈步。 可是,还没踏出两个步子,耳中却隐隐约约的听到了马蹄声,似乎有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而来,速度并不快,过了一下子才看得到人影;努尔哈赤满心巴望来的是熟人,赶紧睁大了眼睛,就着已经微黑的天光,仔细的辨认来的人,等到那人近了,看得清了,他发现,来的人竟是安费扬古! 这下,他的心中惊喜得如获至宝,立刻要大声的叫喊安费扬古;却不料,他这心中一喜,原先支撑着他的超能力的意志力一下子就崩溃了,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张大了嘴巴也发不出声音来;紧接着,他肩上的死老虎“啪”的一声巨响,从他肩上掉了下来;再接着,他的腿一软,身体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第三十章 万历妈妈 “好了,好了,总算是醒过来了……” 努尔哈赤一睁开眼睛,首先传入耳中的就是大家不约而同的这么一句,而只有额亦都的大嗓门一路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你这打一只老虎,大睡两天,说起来是过瘾,摆在眼前可差点没把我们急死——方才我们已经都商议好了,你如果再不醒来,那不是病人,就是中邪了,明儿一早,就得去给你请萨满来跳神作法、驱除邪灵了呢!” 说着,他做了一个礼神的手势,又接下去哇啦哇啦的说着:“还好你醒了,我们也不用去请萨满了,大家也可以放心了!” 努尔哈赤的神智逐渐恢复了,目光注视着满脸流露着关怀的额亦都,再逐一的看着守在身边,默不作声,眼中却饱含着热切的安费扬古,以及巴雅喇,心里升起了一股感动,于是他说:“谢谢你们,我没事的——大概只是太累了,所以睡了两天;让你们为我担心,我的心里很过意不去……” 可是,口里才说到“没事”,心里却已经开始感觉到了“痛”,眼珠子一转,首先入眼的就是自己的双手,上面用布包了起来,痛意却从包扎中透了出来。 他的心里立刻就想起了在树林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疯狂的击打着树干,然后打老虎——难道竟因此而把双手打烂了吗?可是,心里想归想,嘴里却不便说,而只是向大家问着:“是安费扬古把我扛回来的吗?” 安费扬古回答他:“是——你忽然不见了,一天都没人影儿,大家伙急了,分头去找;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牵着马、扛着虎,满身是血,模样儿好不怕人!” 额亦都立刻插嘴:“安费扬古是让他的座马驮虎,自己背你,一步一步的牵着两匹马走回来的!他进屋来的时候,那模样可也让人吓了一大跳呢!” 努尔哈赤心中感动,嘴里反倒说不出什么话了,心念一转,便想起身下炕,谁知道身体才一动弹,立刻就感到全身酸痛得彷佛全部的筋骨都断了,十分难受,但他一咬牙,还是坐起了身子。 “我就这样的大睡了两天吗?这两天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额亦都回答他:“一切正常——城快修好了,舒尔哈齐他们几个帮你监督着呢;另外就是哈思虎派人送了信来,他半个月以后会到建州左卫来!” 努尔哈赤一听,立刻露出了笑容:“好极了!我正想和他商量一下攻甲版城的计划呢,还有,他和尼楚贺的婚事也该早点订个日子了……” 话头一顿,他又说:“派个人去送信,请常书和扬书一起来吧!又要打仗了,少不了他们两个的!” 额亦都道:“好,我马上派人去!” 于是,他转身走出去派人送信;努尔哈赤也就顺势下了炕,可是,因为两手都包着布,便无法穿鞋,安费扬古便道:“我来帮你穿吧!” 谁知道巴雅喇却抢着说:“我来,我来——我来帮大哥穿!”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让巴雅喇穿吧!”接着又问安费扬古道:“我的手怎么了?” 安费扬古道:“皮开肉绽,只怕要休养好几天才能好了;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不碍什么事的——谁让你用拳头打老虎呢?” 努尔哈赤苦笑了一声道:“遇上了,没办法,只有打了,总比被它吃掉好!” 安费扬古却说:“可是,你拳头打的是老虎,嘴里却喊着‘李成梁’;我背你回来,一路上就喊了好几回,睡了两天,也不停的99lib.喊‘李成梁’!”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微微一楞,接着喃喃的有如自言自语般的说着:“那是——我在打老虎的时候,心里面当作在打李成梁吧!” 说着说着,心里的那般悲愤的怒火又涌上来了,他又觉得全身炙热烧痛,像是愤怒>已经涨满了全身的每一条血管,鼓得急欲破体而出;可是,这一回,他却没有再从外在的肢体中展现出来,而是慢慢的将这股怒火沉淀下去,留在心底深处;然后,他平静的对安费扬古道:“走吧!我们出去看看!睡了两天,还真有点愧对辛苦筑城的弟兄们呢!” 可是,两人才走到门口,却正好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尼楚贺,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有几碗食物和清水,身后跟着东果;尼楚贺一见他立刻就说:“您刚睡醒又要出去?先吃点东西吧!这两天就只灌下点参汤,肚子可是空的呢!” 她这么一提醒,饥肠辘辘的感觉果然立刻涌上了心头,于是,尼楚贺和安费扬古便先陪着他进食;只是他的手包扎了起来,无法取食,只好由安费扬古喂他;等到吃完了食物,尼楚贺收拾好了碗筷,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努尔哈赤却叫住了她:“小妹,麻烦你帮我做样东西好吗?” “当然好;”尼楚贺带着温柔的笑容问他:“您要做什么样的东西?” “麻烦你帮我做尊神像——用布缝就成了,像你上回做给东果玩的布偶那样——我要的,是一尊女神,脸上有慈光、嘴角有笑容,眼睛在看我……” “头发和衣服呢?” “头上梳髻,交领衫、长裙……”努尔哈赤仔细的告诉尼楚贺:“两手在腰前交叠!” “好的。” 尼楚贺一口就答应了,而且她擅女工,手巧动作快,第二天就已经把布偶做好了,送到了努尔哈赤的跟前。 努尔哈赤一见到布偶,心中立刻就掠过了一抹酸楚的感觉,布偶的外貌只是一个寻常的汉女,却是他心中的二夫人和雪儿的化身,他痴痴的望了布偶许久,然后,他对尼楚贺说:“你拿去,把祂供在我们的神案上,以后,每逢祭祀、跳神的时候,连祂一起祭拜!” 尼楚贺不解的问:“这尊是什么bbr>神?” 努尔哈赤看着布偶,轻声的回答她:“于我有恩、有情、有义——就称祂做‘万历妈妈’吧!” “是的。” 尼楚贺应了一声,也没再问下去就照他的话去办了;但是努尔哈赤的心中却澎湃着千言万语,在李成梁府中长达六年的生活,点点滴滴的往事全都回到了心中,反覆的徘徊着,最后只凝结成了一句话:“乾娘,雪儿,我永远都记得你们——你们不会白白牺牲的,有朝一日,我会报仇雪恨……” 这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回荡着,化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可是,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发泄完毕了,取而代之升起的是冷静的理智,他明白自己目前的实力、处境和整个辽东的情势,他明白自己所应该努力的方向与步伐,必须一步一步的小心而谨慎的前进,才有完成愿望的可能…… “打老虎只是匹夫之勇——打下老虎的是猎人,打下天下的才是英雄!” 于是,他把对二夫人和雪儿的感恩与思念之情,深深的埋入了心底,接着便开始规划攻打甲版城的一切事宜。 “甲版城一定要拿下来的——尼堪外兰,你这个败类,就算你逃到天上去,我也要把你揪下来碎尸万段!” 想到尼堪外兰,他便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因此,他的心再一次的全心全意投入战争的规画中;而有了第一场战胜的经验与信心,他的筹备工作进行得比第一次顺利多了,许多方面都规画得得心应手;再加上建州左卫的城栅新近完工落成,全部的人心都显得兴奋、高昂,四周的气氛显出了一片欣欣向荣,加倍的鼓舞了他的情绪,身?99lib.体上的伤口渐愈,整个人也就更加的充满了活与力干劲…… 他常常工作到深夜、凌晨而丝毫不觉得疲累,他为着自己正在逐步的往自己的理想与使命前进而感到兴奋不已,他整个生命都在这股巨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持下而坚强而充满了斗志。 可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危机却没有因为这些原因而消减,就在距离建州左卫所在的赫图阿拉不远的地方,一项阴谋正在悄悄的进行着: 那是努尔哈赤的族人——他的伯祖德世库、刘阐、索长阿,叔祖宝实等人的子孙——以龙敦为首,正在虎视耽耽的眼红着他打了生平的第一场胜仗,以及重修赫图阿拉的城栅,再加上往日的积怨妒忌与近日来尼堪外兰的挑发,正集合在堂子里立誓,打算要暗算他、谋害他…… 一个夜里,努尔哈赤方初步的估算完了目前己方攻打甲版城的几分胜算,本已打算要熄灯就寝了,却因为夏夜的燠热而感到心中有些儿躁闷,也全无睡意,便想着索性去巡视一下新修的城栅,和登上城楼仰观天象,以判断天气的变化;于是,他披上了棉甲,携带了弓矢,持刀外出。 信步走到了城门口,一路上倒是宁静无声的,可是将到城门,依然还不闻什么人声,他的心中就不免诧异了——值夜守城的士卒哪里去了呢? 他的心中忽然一警,这不是士卒怠忽职守就是已经来了敌人了,他必须尽快的处理;于是,他一边快步的跑着,一边顺手就弯起弓来,一箭射向城楼上悬着的示警用的铜锣,顷刻间“匡”的一声锣响,打破了寂静的夏夜,连连的回荡着余音,久久不散。 而他也就在锣声中快步的登上了城楼,往下一看,城下赫然聚集着好些人,而且已经有几个人架好了梯子,正在往上爬,听到锣声示警,又急忙的往下退去,城下聚集着的人则因为锣声的响起,竟然顾不得还有同伴仍在梯上,已经转身后退了。 努尔哈赤一看这情形便不由得心中大怒,搭起弓,“嗖”的一声便射倒了一人,可是这么一来,城下的人逃得更快了,转眼间就跑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还在梯子上的人,眼见逃不了了,索性举起双手投降;努尔哈赤并不想多伤无辜,也就不和他们计较;等到听到锣声示警而赶到城门口的额亦都、安费扬古率人到达的时候,这几个降人也就交给帕海去处理了。 他自己则是向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详细的说了一遍方才的所见,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他二人说:“我们的处境,简直是步步杀机——今后,我们得更小心才是呢!” 第三十一章 求亲 攻打甲版城的计划很快的就拟好了,哈思虎、常书和扬书兄弟也如约的准时率部而来;哈思虎一到就立刻就对努尔哈赤提起了一件事:“我来的路上,遇见了叶赫的部长杨吉砮贝勒,他极力的赞美你呢!”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不禁喜在心头:“太好了!我正想多联络一些友部结盟呢,叶赫部如对我有好感在先,事情进行起来就会顺利得多了——就趁这次,我们出兵攻甲版,凯旋归来时,顺路先去拜访他;他的年纪比我大了许多,我应以长者之礼见他的!” 然而,哈思虎却建议他:“你应当去向他求亲——我听说,杨吉砮的女儿美而贤,你尚未聘娶正室,他又对你有好感,你去求亲,我想,他会答应你的!”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努尔哈赤的脸色就已经黯了下来,眼中泛起了一抹伤痛,头也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出声音来,轻轻的对哈思虎说了一句:“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我,不想再娶!” 但他也知道哈思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简单的把自己和雪儿的恋情说了一遍,再重复心中的结论:“当我听到雪儿死讯的那一刹那间,我就已经决定了,我将终身不娶妻,留着正室之位,纪念为我而死的妻子!” 听了他的话,哈思虎的脸上也多出了几许感伤;但是,他的想法却和努尔哈赤是相反的,因此,他十分诚恳的向努尔哈赤说:“你对那位死去的雪儿姑娘的心意,连我这局外人听了都非常的感动;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这旁观者实在很想提醒你一句话;假如你想替雪儿姑娘报仇的话,那就更有必要和叶赫部联姻!” 他一语未毕,努尔哈赤已经倏的睁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射出两道犀利的眼光来,直直的看着他,许久都不曾眨一下眼皮。 哈思虎当然知道,努尔哈赤心中的理智已经开始战胜了感情,于是,他继续的说了下去:“我还记得你以前向我和额亦都说过,女真人要能强起来,第一要务是团结,各部合而为一,不再互相残杀,然后才能谈其他——你说,各部合而为一的方法是联络朋友,消灭敌人——那么你想一想,姻亲是不是比朋友的关系更密切呢?” 努尔哈赤一言不发,默默的听着,脸上的神情却已经有了显着的改变;哈思虎冷眼观察着,立刻抓紧了机会,侃侃的和他详细的分析着与叶赫部联姻的重要。 原来,与建州女真和野人女真鼎足而三的海西女真,大致上分为扈伦四部,这四部分别是哈达、叶赫、辉发、乌拉;哈达部因为和明朝的关系弄得最好,因此受明的扶助最多,也就成为最强的一部;其次就是叶赫部。 但叶赫部的部长在种族上却非女真,而是蒙古——他们的先世出自蒙古,姓土默特氏,是因为他们灭了那拉部,占据了这个地方,这才以地为姓的姓了“那拉”;后来,他们迁移到叶赫河岸,所以以“叶赫”为号。 现在叶赫的部长是兄弟二人,他们依险筑二城,相距只数里,哥哥清佳砮居西城,弟弟杨吉砮居东城,实力都不弱,也都自称为“贝勒”;而他们和哈达部之间,存在着一段已经牵连了三代的恩怨,双方的关系十分微妙;那是早自哈达的部长旺济外兰杀了清佳砮、杨吉砮的祖父褚孔格,抢夺了明赐敕书和所属各寨就开始的,清佳砮和杨吉砮的心中对杀祖之仇牢记在心,却因为实力不如人,只得隐忍;而哈达部长旺济外兰为叛徒所杀后,他的儿子博尔坤舍进迎万为部长,实力更强,便自称为汗,清佳砮和杨吉砮只好在表面上对他恭顺敬谨,甚至把妹妹温姐嫁给了万汗,而万汗一高兴,也嫁了一个女儿给杨吉砮。 但是,忍耐是为了完成更重要的使命,兄弟二人谨记着祖父的仇,也终于等到了机会,趁万汗年渐老势渐衰,杨吉砮便另娶,并且,他们开始逐一的收复失地;万汗的儿子扈尔干性情残暴,他的部属白虎赤等叛变、投奔叶赫,杨吉砮一体收留,势力也因而又扩大了许多,万汗得知这些情形,心中忧愤,不久就得病死了;他死后,几个儿子互相争权夺利,其中外妇所生的庶子康古鲁因为不服温姐所生的儿子孟格布禄继承了父职,又和扈尔干相争不过,竟率部来投奔清佳砮,清佳砮嫁了一个女儿给他,帮他对付扈尔干;这样,万汗的子孙自相残杀了一阵下来,哈达的势力便削弱了不少。 就在不久前,清佳砮和杨吉砮兄弟率领了白虎赤等人攻打对他们来说是亲外甥的孟格布禄,杀了不少人,夺了不少甲胄马匹财物,烧了许多房屋、田稼,也收复了不少祖父时代的失土…… “叶赫的势力正逐日增强,已经开始凌驾于哈达之上;如果你娶了杨吉砮的女儿,有了姻亲的关系,建州左卫和叶赫部之间的关系加深了一层,不但可以免去互相攻伐的问题,在许多方面还可以互为膀臂,互相帮助——譬如说吧,等到你有一天想出兵为雪儿姑娘复仇的时候,如果能得到叶赫出兵助你,是不是又多一分胜算呢?” 哈思虎侃侃的说着,又拍了拍努尔哈赤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在我看来,你对雪儿姑娘的情义,和你娶杨吉砮的女儿为妻,两者之间并没有冲突——甚至,你可以这么想:你娶叶赫之女为妻,是为了壮大建州左卫的实力,以备将来为雪儿姑娘报仇……” 这句话深深的打动了努尔哈赤的心,他沉默了一会儿便缓缓的吁出了一口长气,然后,他轻声的对哈思虎说:“你说得对,谢谢你提醒了我!” 于是,他修正了部分的行动计划——在攻打甲版城之前,先到叶赫部去求亲。 他从上次在图伦城所得来的战利品中选出了一件貂裘作为拜见杨吉砮的礼物,又准备了二十颗东珠作为聘礼,在哈思虎等一干人的陪同下,亲自拜访叶赫部。 杨吉砮一向对他有好感,一听说他亲来拜访,高兴得不得了,立刻以上宾之礼将他迎了进来;见了面,又与他行了抱见礼,一面朗声的笑着赞美他:“英雄出少年——真是英雄出少年!我听说你以十三副甲起兵为祖、父报仇,以百人克图伦城;真是了不起!有志气!有魄力!” 他一迭声的说着,一边还竖起了大拇指,努尔哈赤却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而脸红了;幸好杨吉砮紧接着又去赞美别人了:“你就是额亦都吧!唔,我听说你打仗的时候,像是不要命似的,一个劲的往前冲;好!年轻人,就应该有勇,有胆——你是安费扬古吧!我听说你的武艺非常好,什么时候到叶赫来住几天,帮忙教教我那几个不成材的孙子吧,让他们上战场的时候少挨几刀!” 他的嗓门大>..,说话的声音洪亮,又是这样的大力赞美着每一个人,弄得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幸好他的年纪大,态度又诚恳,十足是一个长者风范,赞美的话也纯粹出于爱护,而没有不自然的虚矫,因此,气氛十分和乐;努尔哈赤也就趁着融洽的气氛,取出了貂裘,双手奉给杨吉砮,并且向他说:“我们后生晚辈,第一次正式前来拜访,承您不弃,没有当我们是外人;这一点点的心意,请您笑纳!” 说着,他的脸上忽然一红,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原先预定的向杨吉砮求亲的话,一下子全鲠在喉咙里害起羞来,一个字也不肯露面。 眼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人全都替他急了起来,尤其是急性子的额亦都,心里发急得只差没跳起身来,代替他向杨吉砮求亲;哈思虎则是悄悄的伸手轻拉努尔哈赤的衣袖,暗示他开口求亲;奈何努尔哈赤涨红了脸,迟迟没有启齿,几个人急得手心都冒汗了。 倒是收下了貂裘的杨吉砮在高兴得朗声大笑了好几声之后,又大声的说起话来,纾解了尴尬的场面:“努尔哈赤,我听说你在渖阳住了六年,才回建州的?这才是啊,金窝银窝,总不如自己的狗窝嘛!” 接着他又问:“既然回来了,当然得有一番打算——你除了找尼堪外兰报仇以外,还有什么长远的计划吗?” 努尔哈赤回答他:“有的——我在渖阳住了六年,亲眼目睹了汉人的富强和进步,因此,等我报了祖、父之仇后,要致力于改善女真人的一切,使女真人和汉人一样的富强、进步!” 听了这话,杨吉砮瞪大了眼睛问他:“你知道汉人的大明朝有多大吗?”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知道。大明朝全国约有一万万人口,朝廷的税收,每年有四百多万两银子……” 杨吉努打断他的话问:“你可知道一万万人口,那是咱们女真人总数的一千倍以上?” 努尔哈赤道:“当然知道” 杨吉砮突然一板脸,厉声的问道:“既然知道,你还敢这么大言不惭的说,你要使女真人和汉人一样的富强、进步?你有何德何能?你做得到吗?” 一见他变脸,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尖锐,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便不免有些儿惊慌;只有努尔哈赤面不改色的抬头挺胸,大声的回答杨吉砮:“我目前的能力虽还很薄弱,只能一点一点的做,但我却相信,凡事只要尽力做去,就一定有做到的一天——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带领着女真人走上康庄大道的!我对天立誓,我以此为终生的职志,尽我全部的努力来完成这个使命;即使在我有生之年还不能做到,那么我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都会继续做下去,我的使命就一定能够完成的!” 他在不知不觉中说出了潜藏在心底的话,而且越说越大声,到后来几乎是大吼大叫着说出来的,杨吉砮则是睁大了眼睛狠狠的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的瞪着大眼直直的注视着杨吉砮,冲突已经一触即发,场面火爆极了。 哈思虎等几个人的一颗心全都悬到了腔子上,每个人都在暗暗的盘算,这一趟,建州左卫只来了十几个人,而叶赫部却有好几千人马,万一冲突一起,该用什么方法脱逃?哈思虎本人则又多了一份懊悔,悔不该怂恿努尔哈赤到叶赫部来求亲…… 谁知道,杨吉砮在和努尔哈赤瞪着眼睛互相注视了好一会之后,忽然出人意料之外的“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他一边离座走过来,拍着努尔哈赤的肩膀,大声的说:“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有志气!我就是喜欢有志气的年轻人!” 他忽然又换了一种态度,更加的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一个个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也唯独努尔哈赤依旧神色如常的注视着杨吉砮,而杨吉砮却丝毫不理会别人的反应,自顾自的对努尔哈赤说:“你有这腔志气,将来必成大器——我的小女儿今年九岁了,我把她许配给你,五年后,我会送她到建州左卫完婚!” 这话一出,人人喜出望外,可是努尔哈赤却提出了疑问:“您既许我联姻结亲,而您的长女已十四岁,为什么不以长女许我,却要等到五年后,娶您的幼女呢?” 杨吉砮告诉他:“我的两个女儿,容貌都长得很美丽,论品性和聪慧,两人也很难分出高下;但是,我的幼女有几点比姐姐好的,一是端重;二是度量大,能容人;三是欲望小,并且能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我认为她更适合你,虽然她年纪比较小,但是,值得等她五年!” 听他说得诚恳,努尔哈赤也就不再多言了,他欣然的取出了带来的二十颗东珠作为聘礼,恭恭敬敬的呈给了杨吉砮。 杨吉砮收下了聘礼,对努尔哈赤当然更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又听说他将要攻打甲版城,杨吉砮立刻便命人去取了一件打造得十分讲究的甲衣来送给他,另外又送了十名武士、十匹马给他,以资助他攻打甲版城——这一趟的赴叶赫部求亲之行,算是非常功德圆满的完成任务了。 可是,攻打甲版城的行动,却没能如计划中的一举下城,擒住尼堪外兰…… 甲版城还是新筑,木色犹新;但是尽管城栅筑得坚固,守军人数也不少,战斗力却不强,兵无斗志,很快的就被努尔哈赤的人马攻了下来;只是,尼堪外兰却早已逃之夭夭了。 “萨尔浒城的城主诺米纳和奈喀达几天前就派人来报过信……” 被掳的一个尼堪外兰的亲信,禁不起几下逼问就乖乖的一五一十的说着:“城主要我们固求城池,使你们不疑心他已逃跑——其实,他一听到消息,连夜就走了——妻子儿女财物都带走了——到今日已经两天了!”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气得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好狡猾的尼堪外兰——好可恶的诺米纳!连续两次背盟违誓,给敌人通风报信,破坏我们计划,真是太可恶了!” 常书和扬书不约而同的说:“我们回师去打萨尔浒城,向诺米纳讨还这个公道!” 哈思虎想了一想,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萨尔浒城的实力不弱,诺米纳做了亏心事之后,未必没有防备我们会去打他——如果我们贸然去打萨尔浒城的话,不一定占得了便宜,还不如另做详细的计划之后再打;眼前,还是先追尼堪外兰要紧,他带着妻子儿女财物,跑不快的,才两天,我们应该很容易追上的!” 努尔哈赤稍一考虑之后就采纳了哈思虎的意见:“我们先去追尼堪外兰,萨尔浒城改天再打……” 于是,全部的人马依循着尼堪外兰逃亡的路线追了下去;根据俘虏的供词和针对地理位置的研判,尼堪外兰是朝抚顺的方向奔去的,99lib?目标似乎是经过东河口台,穿越边界,进入明朝的疆域。 一得到这个研判的结论,努尔哈赤的心中不免有点儿着急:“我们的脚步得加快了,万一让他逃进了明朝的边界,想要抓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第三十二章 手足 尼堪外兰还是逃掉了…… 努尔哈赤的判断并没有出错,他确实是沿着抚顺直奔东河口台,打算越过边界入明境;努尔哈赤一路追了下去,在边界前三十里的地方就追上了尼堪外兰。 可是,就在几可手到擒来之际,大队的明军出动了,霎时旌旗蔽空,尘沙漫天;努尔哈赤在没弄清楚明军是不是要帮助尼堪外兰之前,不想贸然行事,于是停止了前进,就地立营;谁知道,到了夜里,尼堪外兰竟找到机会逃走了。等到努尔哈赤弄清楚了边界上的明军大举出动,是为了要驱逐尼堪外兰,不让他越界入边,而不是助他出战时,尼堪外兰早已逃了个没踪没影! 为了这个事,努尔哈赤呕得不得了;收兵回到了建州左卫,检点这一次出兵所掳获的人马财物虽然不少,可是跑了正主,便依然有恨;而检讨起前因后果来,却又不能不归咎于诺米纳: “可恨的诺米纳、奈喀达——要不是他们兄弟二人通风报信,尼堪外兰的人头早已到我手中了!” 哈思虎则说: “我仔细的想过,诺米纳这家伙,在我们推举你为四部之长的时候,就表现得很勉强;两次背盟违誓,给尼堪外兰送信,这些行为正好说明了他的心态——我看,他也未必想投效尼堪外兰,而是他自己想做盟主,所以才玩这种把戏!” 这话立刻引来了扬书一声冷笑: “他想做盟主?谁要推举他?也不照照镜子——走!咱们立刻出兵,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他冲动得登时就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朝萨尔浒城杀过去;可是,努尔哈赤尽管胸中怒火中烧,心中却充满了冷静和理智,他阻止着扬书说: “萨尔浒城的实力不弱,我们得仔细盘算好了之后再出兵!”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诺米纳和奈喀达派来的使者到达了建州左卫。 使者来向努尔哈赤传达诺米纳、奈喀达兄弟的话: “浑河部的杭甲及札库木二路,一向与我友好,你可不能侵犯他们。东佳和巴尔达两城是我的仇家,你应该出兵去攻打他们,夺取了他们的城之后,请把那里的土地送给我,否则,以后你的军队就别想从我的地界上经过!” 这话把努尔哈赤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常书和扬书则大声的叫嚷着: “这是什么话嘛!简直目中无人!他算老几?要我们去夺了地来送给他!不然就不准我们路过?简直是放屁!” 哈思虎也说: “太过分了!狂妄自大……”接着,他对努尔哈赤提出了建议:“这回,一定要打下萨尔浒城来;否则,大家会以为你怕了他,影响了盟主的威信;而且,如果他背盟违誓、妄自尊大却不受处罚的话,以后还有谁会自动遵守盟约呢?” 努尔哈赤想也不想的回答他: “当然。” 于是,他想出了攻打萨尔浒城的办法;他先是回覆诺米纳和奈喀达,表示接受他们的要求,然后约定了日期,共同出兵攻打巴尔达城。 到了兵临巴尔达城下的时候,努尔哈赤便对诺米纳说道: “你带着萨尔浒城的人马先攻城吧!” 可是,诺米纳想保持自己的实力,不肯做第一波的攻击,便对努尔哈赤说: “不,你先上,我替你掠阵!” 努尔哈赤说道: “好吧!我先带人攻城——但是,我属下的武器不够,请把你属下的武器先借给我部一用!” 诺米纳答应了,便命自己的人马先把武器借给建州左卫的人马使用;他再也想不到,努尔哈赤一得到武器之后,并没有去攻打巴尔达城,而是先拿下了他与奈喀达…… 萨尔浒城的问题就这样迅速、俐落的解决了,诺米纳和奈喀达一下就擒,努尔哈赤宣告了他们的背盟违誓及通敌之罪后立刻就地处死,手无寸铁的部卒们也就全部投降了;努尔哈赤并不想杀太多的人,收编了他们之后,便令他们留住萨尔浒城——只不过萨尔浒城从此成为他的属地而已。 这一次,他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了萨尔浒城,惩治了不守盟约的诺米纳,尽有萨尔浒城的一切,实力又增加了许多;可是,他的心中的遗憾却并未稍减——尼堪外兰仍然逍遥在外,他是非逮到尼堪外兰才甘心的。 因此,收兵回到了建州左卫之后,他几乎连大气也没有喘一口的立刻又派出了人手去打听尼堪外兰的下落;几天后,总算有消息回报了;原来,原先误以为尼堪外兰有明朝撑腰而追随他的人们,在亲眼目睹了明兵不准尼堪外兰入境的情形之后,无不相互私下商议着: “尼堪外兰被努尔哈赤追得无处可逃了,想要越边入明境,明兵却不容他入境——这么看来,尼堪外兰根本没有取得明朝的支持嘛,还谈什么助他筑城,扶持他做女真人的共主呢?” 于是,尼堪外兰原来的部属和不久前误信谣言而投效他的人,都纷纷的开始背叛他,没两天就逃散得所剩无几;尼堪外兰没奈何,只得带着妻儿及身边仅余的几个兄弟和从属继续远逃,现在已经逃到了大约在龙江西南三十多里的鹅尔浑藏书网 一听到这个回报,努尔哈赤的心中当然立刻又开始计划着攻打鹅尔浑了;但是一来鹅尔浑距离建州左卫比较远,所得的悄报又不够详实,二来是眼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他衡量了一番之后,便决定暂缓向鹅尔浑出兵,而先办理眼前大事。 所谓的“大事”便是尼楚贺和哈思虎的终身大事…… 正是花好月圆的中秋佳节前夕,他按照女真人“送亲”的习俗,亲自送尼楚贺到嘉木瑚寨与哈思虎完婚。 家里的妇女们早已为尼楚贺准备好了全新的大红嫁衣,他则亲自挑选了许多珍贵的物品作为她的陪嫁;由于是唯一的妹妹,他在喜庆的气氛中,心中隐藏着浓浓的失落感,因此越发的多挑选了些高价值的东西做陪嫁,来补偿着心中的失落…… 临出门前,尼楚贺依依不舍的哭了好几天;可是,女孩子长大了,终归是要出嫁的,哭归哭,也终究要含泪穿上嫁衣,拜别亲人,上马而去。 一路上,枫红遍野,点缀着浓浓的秋光,景色非常怡人;同行的还有额亦都和他的几个徒弟,额..亦都的个性开朗外向,活泼乐观,他的心中认定了这回进行的是件“大喜的事”,高兴得笑口大开,根本体会不到努尔哈赤心中的失落感和尼楚贺的离愁,一路上就他一个人,兴高采烈的谈笑风生,倒也冲淡了不少努尔哈赤情绪上的低调。 可是,到了婚礼过后的喜宴上,努尔哈赤竟不知怎的,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平素酒量非常的好,是千杯不醉的,因此从来也没有喝醉过,可是这一回的喜宴,他才只喝了几十碗,眸光就开始朦胧了,再喝不了几碗,步子也踉跄了,就在大多数的人还在畅饮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个人事不知。 这下,额亦都方才感到诧异,可是,怎么也推他不醒,更别提问话了,只好忍下了疑心,先扶他去睡了;到了第二天,在回建州左卫的路上,他才得到了机会发问: “努尔哈赤,你昨夜怎么会这么快就喝醉了呢?是不是心里惦记着什么事,所以醉得快?” 努尔哈赤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对他说出了实情: “尼楚贺嫁了——我心里舍不得!” 额亦都诧道: “你何必牵挂这个呢?哈思虎会待她很好的!” “我当然知道哈思虎会待她很好——但是,她是我唯一的妹妹,一下子嫁了出去,做了别人的媳妇,再也不能每天在我跟前打转了,我的心中便觉得少了个什么似的!”额亦都听了这话,仔细的看了努尔哈赤两眼说: “我没有妹妹,很难体会你这种嫁妹的心情,但是,别人嫁妹妹好像不是你这种心情——哎,你大约是最疼爱妹妹的人了!”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说: “汉人常说,兄弟如手足——兄弟是手足,姊妹又何尝不是呢?” 额亦都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一叹道: “我生来没有兄弟姐妹,真羡慕你有这么多手足!” 努尔哈赤看着他一笑道: “难道我不是你的手足吗?” 这话听得额赤都仰天大笑了起来: “是——当然是!” 说着,两人不约可同的朗声大笑,一起快马加鞭的回到建州左卫;可是,两人刚一回到建州左卫,远远的就看到城栅上的戒备似乎比平常森严了些,不觉心中生疑,立刻又加快了步子,而守在城楼上的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也看到了他们,下了城楼迎了出来,两下一见面,努尔哈赤听他们一说,这才知道,原来,就在他“送亲”的这一天,又有变故发生…… 那是努尔哈赤的六叔祖宝实的儿子康嘉,纠合了族人同谋,引哈达部的军队,由浑河部的兆佳城城长李岱为向导,抢劫了一向归附于建州左卫的瑚济寨,并且在半路上瓜分财物。 安费扬古当时正带着几个人在外头打猎,听说有人抢劫瑚济寨,立刻带着巴逊等十二个人追了出去,追到了劫匪之后,这十三骑奋勇杀入敌人群中,打败了哈达兵,杀了四十个人,夺回了被抢劫的财物而还…… 听完了这段叙述,努尔哈赤不觉心中有气,他骂着: “康嘉和李岱这两个混蛋,亏他还是我们的族人!竟去勾结哈达兵来抢劫,真是该死……” 口里出声,他的心里已兴起了征讨兆佳城的意念,但是,他也没忘了未雨绸缪的叮嘱着大家: “大凡心怀不轨的人,一次出手,如果没有得手的话,通常是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今后,大家要更加小心的防备——依我猜想,盗匪还会再来的;而且,明抢已经失手一次,他们也可能改成暗盗;这可要更小心防备了,汉人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也就是说,要应付暗中的偷袭比较困难……” 他的猜测一点也没错,没多久之后,盗贼果然改从暗中潜入了。 是九月里一个天气阴晦的夜晚,全部的人都已安睡了,努尔哈赤却在熟睡中隐隐的听到了狗叫声。 “是汤古哈的吠声?” 他心有所觉,人立刻就清醒了,一个念头从心中闪过: “汤古哈平常不会这样狂吠的,难道是有盗贼闯入?” 于是,他轻轻的从炕上起身,穿上衣服,推醒札青,抱起了东果和褚英,要她母子藏入柜子里,自己则拿了刀和弓箭,隐在窗口边朝外看。 窗外一片漆黑,但是仔细一分辨,仍可隐约的看到几条人影,而且有好几个人已经拔了木桩,进屋来了,他估量着时间紧急,已经来不及通知在别的房间睡觉的人了,情急之下,他放开嗓门大喝了一声: “外面来的是什么人?有种的进来,看我打得你做死老虎!” 说着,他用刀背敲着窗棂,又大叫着说: “你不敢进来,我便出去杀你,看谁来试试我的刀利不利!”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力的踢着窗户,然后随手拿起一把椅子,从窗口“匡啷”一声的扔了出去,装做自己从窗口跳出去的样子,同时却飞快的从房门.99lib.冲了出去,一搭弓,“嗖”的一箭就射死了一个人。 这么一来,全部的人都从熟睡中被惊醒了,纷纷拿着火烛武器出房应变;努尔哈赤更是趁着灯火通明之际,又一箭射中了人;这下,摸进来偷袭的盗贼惊慌了,一下子全都逃走了。 贼退以后,努尔哈赤带着大家,拿着火把,屋前屋后的巡视了一遍,这才发现宿在窗外的帕海,竟已在酣睡中被贼刺死了。 看着帕海的遗体,努尔哈赤的心中十分难过,眼前更是不停的掠过往日的情景,他清楚的记得帕海到李成梁府去找他,跪在雪地中不肯起来的样子…… “要不是你,我根本不知道祖父和父亲出事了呢!”他喃喃的对着帕海的遗体说着:“你跟随我这半年多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谁知道你竟死于非命,教我好不伤痛!” 于是,他亲手埋葬了帕海。 第三十三章 市圈之计 由于嫁了尼楚贺,少了个主持家务的能手;札青又有了身孕,行动也渐渐不便起来,不但无法侍候努尔哈赤的生活起居,家里的大小事务处理起来,既觉忙不过来,也备感吃力,于是,努尔哈赤索性又纳了一房侍妾兆佳氏,帮着打理一些琐事,也暂时代替札青负责侍候自己的起居。 他自己则专心的投入了工作中,由于两次的遇劫,他便把康嘉、李岱一干人都列入了要征讨的对象,因此,他除了派人仔细的打听清楚尼堪外兰的消息之外,也开始研拟攻打兆佳城的计划。 另一方面,由于他连破了图伦、甲版、萨尔浒等几座城池,掳来了不少人口,他必须订出一套管理的办法来;先是他把全部的人口以三百人为一个单位的整编起来,并且把这个单位的名称定为“牛碌”;然后,按照每个人的专长分配他们做半日的工作,无论是耕种、打猎、挖参、打造武器、养马——等,全部各司其职;另外的半日则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骑射阵仗,进退号令,全都操练得一丝不苟,务求将来在战场上得到百战百胜的成果。 就这样,他一头忙下去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总算把人口整编好,军队也开始训练出一点眉目来了;转眼间,冬天也就来了,他一面更积极的训练军队,一面已经在盘算着明年一开春,出兵攻打兆佳城的准备了。 可是,就在十二月间,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里,那便是新任的辽东巡抚李松与李成梁合谋,设下了“市圈计”,诛杀了叶赫部的贝勒清佳砮和杨吉砮…… 所谓的“市圈”是明制,诸部落间互市,筑墙围成交易市场,称为市圈。李成梁和李松以及备御霍九皋合谋,先是许了叶赫部贡市,接着便约清佳砮和杨吉砮到镇北关的市圈中领受明朝的赏赐。 同时,李成梁在四十里外的地方就设下了埋伏,不动声色的等着清佳砮和杨吉砮兄弟来自投罗网。 而清佳砮和杨吉砮来到镇北关的时候,带领着数千骑兵;霍九皋派人对他们说: “宁远伯请你们来领赏,干嘛要带数千甲骑来呢?” 清佳砮兄弟一想,觉得有理,于是答应来使,只带三百骑入圈,霍九皋答应了,一面却暗中在夹墙里布置了埋伏;李松所下的提示是: “这两个夷虏入圈以后,要是好好的就抚,接受我们的号令和约束,则升起旗子,埋伏的甲土也不用出现;如果他们不肯接受命令,那就以鸣炮为号,炮声一响,所有的埋伏务须尽出,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九皋于是受命,请清佳砮和杨吉砮进圈;两人根本不疑有他,带了三百骑便昂然入圈。 李松高坐在南楼上接见他们,一见面,李松的心中就十分不悦;原来,李松初到辽东,还不熟悉女真人的生活礼仪,他以自己已经根深柢固的汉人的传统的礼仪观念衡量清佳砮兄弟,认为他们见了长官,竟然还高据马鞍,既失礼且大不敬,于是,他要霍九皋叱责他们,令他们下马行礼。 这么一来,弄得清吉砮和杨吉砮心里也很不高兴;女真人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见了长官不下马是件很平常的事,一点也不算失礼,李松的命令简直是找碴,因此,两人的眼光中不知不觉的流露了怒意。 接着,李松又自以为是的教训了他们一顿,并且要他们即刻接受明朝的安抚约束,停止对哈达部的侵略、停止扩充武力,吞并其他的小部,同时,把最近所侵夺的哈达部的人马、财物、土地都还给哈达部。 这些话经由霍九皋的口里传译到清佳砮兄弟的耳里时,两人的怒火当然更大了,便开始出言不逊,气氛变得非常火爆;于是,杨吉砮回头看了一眼随他而来的哈达叛将白虎赤,白虎赤立刻拔刀攻击霍九皋,砍中了霍九皋的右臂,霍九皋也奋力还击;双方一动起手来,清佳砮和杨超砮所带来的三百骑兵一起鼓噪,攻击在场的明军;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松一使眼色,从人立刻发炮;顷刻间炮声如雷,埋伏的一万甲士从夹墙里冲了出来,如潮水般的淹没了清佳砮和杨吉砮。 三百骑,再加上从人以及清佳砮的儿子兀孙孛罗、杨吉砮的儿子哈儿哈麻,一共三百十一人,全部被杀,没有留下半个活口。 而埋伏在四十里外的李成梁的大军,一听到震天的炮声,也立刻冲了出来,围击留在圈外的叶赫部军队,杀了一千五百二十一人,夺了一千七百零三匹马…… 听到这个消息,努尔哈赤难过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一来,当然是因为他不久前才和叶赫部结了亲,聘了杨吉砮的女儿;而且,他和杨吉?99lib.砮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私心中却对这个个性爽朗、气度颇大的长者深怀好感;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次上叶赫部求亲的时候,杨吉砮和他的对话,诚恳的态度和充满了鼓励与期许的长者风范,乃至于试探性的厉声责问和许嫁女儿,都历历如在眼前,谁知道一下子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二来,经过了这么一个变故,他再一次的体认到了李成梁的用心——李成梁是不会容许任何一个女真部族壮大起来的,无论是建州、海西,任何一部,只要羽翼稍丰,他便动手翦除——他的目的就是要女真人永远陷在这种各小部分立,互相残杀的炼狱中,万劫不复,永远强大不起来,永远听凭他宰割…… 想到这里,他也再一次的提醒自己,对李成梁要小心应付,必须要仔细的构设出一套能够应付他的谋略来,而且,在自己的实力还没有充实到足够与他抗衡时,一定要韬光养晦,避免引起他的注意…… 他再三的想着,情绪也就陷入了低调中;而此刻的李成梁,却正好与他相反。 李成梁的全身又散发出了往日的慑人的霸气,他高高的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正逐一的审视着被送到他面前来的一颗颗的人头,清佳砮、杨吉砮、白虎赤——他 4ed4." >仔细的端祥着,每一颗人头上的表情都是咬牙切齿的,保留了临死前所受的痛苦,肌肉扭曲,眼珠突出,在狰狞之外还平添了一股恐怖的气象;可是,李成梁看着看着,竟突然发出了得意万分的仰天大笑,笑了一阵之后,他自己脸上的肌肉也抽动、扭曲得略带恐怖的气象了,但是他一点都不自觉,又连声的狞笑着说: “你们这两个贼酋奴,看你们以后还能再耀武扬威吗?试过了本帅的手段,滋味如何?” 说着,他又是一阵志得意满的狂笑,一种胜利的快感在他心中发酵,催化了他的情绪趋向高昂: “你们就是最好的例子——看看以后还有谁想做老大,有本帅在,一个也别想!” 他的心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已,脑海中更是不停的转动着,一幕幕的景象也此起彼落的交替浮涌者,从炮声响起,到惊心动魄的肉搏,乃至于刀起头落、血光飞迸,眼前尽是一片红雾…… 他更记得,在歼灭了清佳砮和杨吉砮所有的人马之后,他命大军深入叶赫部,两万铁骑99lib?团团的围住了清佳砮兄弟所居的城寨;于是,两人的子侄们只有自缚请降,到了他跟前,匍匐在地的乞怜求饶,发誓永受他的号令节制,永不生叛心……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是得意扬扬的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令叶赫部的男人全都跪地向他乞降,黑压压的跪满了半座山寨,人人诚惶诚恐的求他饶命——还有什么样的感觉胜得过这种“生杀大权操之在我”的威风呢? 其实,他又何尝会真的杀光叶赫部的人呢? 杀光了叶赫部的人,不是又少了一个可以随时征讨、立战功的部族吗?不是又得费事的再暗中扶植一部来牵制哈达部,以收制衡之效吗? 自己又不是傻子! 更何况,这次的一千五百多首级的战功已经很够看了,不必“竭泽取鱼”的杀个精光,绝了后路。 “剩下的这些人头,权且寄在你们项上,待本帅慢慢的来取!” 他的心在冷笑,嘴巴上却说得仁至义尽: “姑念你们乞降求饶,足证天良未泯;我大明朝天子圣明,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们从此不再生叛意,姑予宽贷……” 而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也命师爷写入了上给皇帝的奏摺中——他正在命师爷急急的整理上报朝廷的奏摺,把这次的战果一五一十的详细奏报上去。 他相信自己的做法是聪明的、正确的,随时立些战功奏报上去,一来提醒皇帝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二来让皇帝认为,辽东不时的有战争发生,确实是“多事”,而自己又每战必胜,战果辉煌,这样可以让皇帝重视到自己的才能和重要性——而这一切,对自己的前途而言,都是有所帮助的。 第三十四章 圣贤之君 李成梁再也没有想到,当今的万历皇帝对他的前途,并没有像他本人那样的热衷、关心;因此,他的辽东告捷的奏报到了京里以后,就在兵部的文书堆里坐冷板凳,许久都没有到万历皇帝的眼前。 发生的这样的事情,倒不是他送到京里的财物都白送了,兵部的人员没有替他往上呈报;问题是出在万历皇帝自己身上——年关将近,而万历皇帝早早的就给自己放了年假,所有的奏摺都要留到明年开春以后再阅了。 他是个讲究生活品味的人,喜欢在生活上留点空白给自己,享受一下悠闲的情调;另一方面,则是出自于一种心理上的反弹作用——虽则他贵为皇帝已有十一年之久,却直到这一年来,他才享有独立自主的自由,因此,他逐渐的向往起悠闲自在的生活来…… 从六岁起,他就被寄予“治国平天下”的重望,开始接受严格的“做皇帝”的教育,长达十几年的时间,一直生活在尊贵、单调而又充满了压力的生活里——由于上面两个哥哥夭折,身为穆宗隆庆皇帝第三子的他,在六岁那年被立为皇太子;那时,他的表现有着异于其他孩童的聪明睿智,而使皇宫的每一个人都拿他当“神童”看待。 有一次,穆宗皇帝在宫中骑马,一高兴就放缰驰骋起来;小小年纪的他便向穆宗皇帝进谏说: “陛下是一国之君,天下之王,尊贵无比,独骑驰骋,不免令臣民们暗中担忧。” 穆宗皇帝听了,对他的聪明懂事大表惊讶,于是下马好好的奖赏了他一番。 而且,他对长上非常的孝顺,每天清晨,他不但到皇极殿进谒穆宗皇帝问安,同时也风雨无阻的向陈皇后以及自己的生母李贵妃请安;陈皇后自己没有儿子,便非常的喜欢他,每天早上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高兴得喜上眉梢;有一次陈皇后病了,他每天都陪着李贵妃去侍疾,只要他一到,陈皇后心里就高兴,病情也就减轻了不少,居然可以打起精神来说话,于是取了经书来问他,他又对答如流,陈皇后更加的高兴,不久就病愈了,此后,和李贵妃之间也就相处得更融洽了。 十岁那年,穆宗皇帝驾崩,由他即位,从此他就成了万历皇帝,陈皇后被尊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被尊为慈圣皇太后。 由于“爱之切,责之切”、“寄望深、要求高”的双重心理,慈圣皇太后对万历皇帝的管教非常严厉;为了亲自照顾万历皇帝的生活起居,她从原本太后居住的慈宁宫搬进了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和万历皇帝一起居住。万历皇帝的教育大计从立为太子开始,就是由首辅张居正负责主持的,计有五位主讲经史的老师、两位书法老师和一位侍读,“上学”的地点并不在乾清宫而在文华殿,依礼,慈圣皇太后无法在现场亲自监督,于是她派出了大太监冯保等人藉侍候为名,在课堂上仔细留意万历皇帝求学的精神和成绩,如果万历皇帝偶有偷懒、耍赖、顽皮的行为,或者经书背得不够流利纯熟的话,等到万历皇帝一回到乾清宫,她立刻就给予厉声的责骂,并且罚他长跪,常常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本朝的体制,有“早朝”的仪式,每天天未明,皇帝就必须在中极殿接见文武百官,商议国家大事;但因为万历皇帝年幼,改为每旬逢三、六、九日才举行早朝,这样每个月只有九天的早朝,比原来的天天早朝要减少了许多;但是,尽管这样,万历皇帝毕竟还是个孩子,五更天根本起不了床;于是,慈圣皇太后只好亲自负起执行的责任,每逢早期之日她自己就起得比鸟儿还早,五更一到,她立刻出现在万历皇帝的床前,大声的叫他起床;如果万历皇帝还睁不开睡眼的话,她就命太监们硬把他抱起来,用冷水给他洗脸,强迫他从睡梦中醒来,然后把他拖上车去上早朝;太监们为了完成太后交付的使命,往往工作得太努力了些,万历皇帝的手腕上便常有乌青出现,而事母至孝的万历皇帝,心中虽然深以为苦,表面上却半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因此,小小年纪就已失去了父亲的万历皇帝,尽管在内心深处极度的渴望着母爱,也非常积极的以恭顺孝敬表达了对母亲的爱,可是母亲所使用的“责之切”的表达母爱的方式,却令他在心中产生了高度的畏惧,而使得母子之间的心灵距离逐渐拉长,也使得他的心灵世界呈现着一片无父无母的空虚与孤寂。 另一个压力则来自张居正。 由于张居正以往的优秀表现以及他逐走高拱的功劳,使得两位皇太后对他尊重、信任有加,万历皇帝即位没多久就被擢升为首辅;而在这之前,张居正早已是万历皇帝名实皆具的老师——他的职位是太子太傅、吏部尚书。 张居正的年龄整整的比万历皇帝大了三十九岁,他的外貌端正严肃,一丝不苟,令人望而生畏;在两宫太后的口中,“张先生”学问渊源、道德崇高、能力超卓而且忠心为国,因此把一切的重任都托付给他;而张居正也因为自己受了先帝的隆恩与两位太后的重托,格外的尽心办事,除了国家大事一概事必躬亲外,对万历皇帝的教育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他亲自编订教材,选择讲官,并不时亲自讲授,教材的内容以经史为主,目的则以把万历皇帝教育成一个“好皇帝”为依归;因此,小小年纪的万历皇帝必须每天背诵着这些属于成人世界的孔孟大道理、《春秋》《左传》微言大义,《资治通监》等等深奥的学问,而且一定要背熟,否则,“张先生”一皱眉头,他又得在慈圣皇太后面前长跪了。 而且习惯于“以天下为己任”的“张先生”迫切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位继尧舜禹汤文武之后的最大有为的皇帝,便十分的反对他有艺术方面的爱好,诸如诗词、书法、音乐、美术,这些都只是雕虫小技,无关乎治国平天下的大计,为人君者应该放弃这些玩物小道,而专心于国事,他甚且劝诫着万历皇帝: “南唐李后主的词,冠盖古今;宋徽宗能书善画,后唐庄宗擅串百戏,陈后主精于音律,他们的这些本领不但不能使国家富强起来,反而因此而导致了国家灭亡——皇上英明,要引以为监,切不可重蹈亡国之君的覆辙!” 对于这番话,万历皇帝当然只有接受的份,摒弃了一切属于“玩物丧志”的爱好;十二岁的那年,当他偶尔怀念起小时候曾经一度产生过浓厚兴趣的书法时,他也只能解馋似的小小发挥了一下,而写的内容竟然是: “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 这么八股的格言,最后当然只能用来作为他自己的座右铭! 到了他十六岁的那年,他举行了“大婚”的典礼,娶了一位十五岁的王姓少女,立为皇后;对于这件事,他的心里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因为,皇后的人选是两宫太后挑选的,婚礼则按照本朝早已行之多年的繁文缛节而进行的,礼成之后的洞房花烛夜则是面对一个他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两人相对无言;王皇后选自民间寻常人家,既没有读过太多的书,相貌也很平常,他只能以“相敬如宾”的古圣先贤理想中的夫妇之伦来与她相处。 但是,大婚于他而言也不是毫无收获的,先是慈圣太后搬出了乾清宫,回到了慈宁宫去居住,这一来便减少了紧迫盯人式的监督,他的潜意识竟不自觉得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发现大婚后的自己已经开始被当做“成人”看待了,这点,令他在私心中雀跃不已。 对镜自照,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成人了,面容白皙丰长,眉清目朗,喉节已经突出,唇上须痕微显,这当然是个成人了,并且,他对于自己的容貌是相当满意的! 而在私心中,他更隐隐的升起了一个愿望,那就是实质上的“亲政”——在以往,他只是名义上的皇帝,国事的大权是操在“张先生”手里的,而现在,自己既已成年,又读了这么多年的治国平天的书,应该足以胜任治国平天的大责了! 他蠢蠢欲动的心态溢于言表,但是,偶然一次小小的放纵与任性,却使得他这个愿望被打压下去了。 在他十八岁那年,由于他随口的向几个年轻小太监嘀咕了几句,说是日子过得单调、枯燥、乏味,致使他心中烦闷,于是,小太监们便偷偷的给他安排了一次调剂身心的娱乐,其实也不过是在皇宫里的西城,置备了些美酒和精致的小菜而已,但是因为是在轻松自在的气氛下进行的,万历皇帝便享有了他有生以来最不受拘束的酒宴,心情非常的愉快,因此不知不觉的就有了几分酒意。 微醺的感觉最好,被压抑了许久的少年心性也复活了,他竟有了高声放歌的欲望;可是,从未领略过音乐之美的他,根本不会唱歌;于是他命令身旁的两名宫女唱歌,而这两名宫女却奏称她们不会唱歌,万历皇帝酒兴正好,这下却觉得有些扫兴了,便趁着酒意向两宫女说,她们违抗圣旨,理当斩首,而在左右太监、宫女的劝解下,他半是酒意半是玩笑的割去了她们的一截长发。 整个的过程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的一场偶然的笑闹游戏而已,但是因为当事人的身分是“万历皇帝”,这就导致了严重的后果,第二天,慈圣皇太后从大太监冯保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后,非常的愤怒,她立刻召来了万历皇帝,给予他严厉的处罚。 听到皇太后宣召的命令时,万历皇帝还没有起床,精神上还停留在昨夜微醺的慵懒的感觉中,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可是,当太监们跪在床前把他唤醒,告诉他皇太后宣召时,他这才猛的吓出了一身冷汗。 慌忙的赶到了慈宁宫,万历皇帝一话不说的“咚”的一声就跪倒在慈圣皇太后的跟前,低着头请罪。 慈圣皇太后早已肃白了脸,一见万历皇帝跪在跟前,她先是冷笑了一声,接着便厉声的骂了起来: “你这皇帝是怎么做的?半夜酗酒,成何体统?” 她一路的骂了下去,从万历皇帝的行为对不起古圣先贤乃至于大明朝的列祖列宗,直到先帝、仁圣皇太后、以及她自己,甚至还对不起忠心谋国的“张先生”以及全天下的百姓;身为天子,如此的失检败德,实在有负上天的重托——一席话,她足足骂了好几个时辰,心中的气愤还不曾消减一二。 万历皇帝被她骂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当着宫女、太监的面,他顿觉无地自容,却也不敢有任何的表示,在地上跪了半天,膝盖都已僵麻,他只能翻来翻去的重复着一句话: “母后息怒——儿子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过!” 可是,慈圣皇太后并不因为他这样的长跪认错、悔改而立刻原谅了他;她传语给“张先生”,请他给皇帝上疏切谏,并且要万历皇帝写下罪己诏…… 这件事情对万历皇帝心理上的打击很大,不只是在太监、宫女们面前被骂得很没面子,而是整个的心灵空间成为一片荒原——经此事件后,他身边几个稍微伶俐、解人意的太监全被打发得一干二净;而且,他很伤心的发现,一向在生活上照顾他最得力、他所视为“大伴”的冯保,竟是慈圣皇太后派在他身边的耳目,事无巨靡的向慈圣皇太后打小报告,自己呼他为“大伴”,他却连这么点小事也不肯稍微隐瞒一下,使他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而对于从渴望得到她的母爱到敬畏有加的慈圣皇太后,他心中的畏惧和疏离又增加了好几分——才十八岁的他,还体会不到慈圣皇太后的用心良苦;慈圣皇太后出身寒微,当初被挑选入宫,只是个宫女,能得帝幸、生子,接着又因缘际会的做了皇太后,那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不但珍惜、感戴上天的厚与,也更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儿子做了皇帝,她当然希望他果如所有的大臣们所预言的,会是继尧舜禹汤文武以来的贤君明主,将来的国家大任、历史使命都在他身上,她当然要严加管教——就这样,母子之间的关系更加的疏远,在孝顺的表面下,万历皇帝私心中对母爱的渴求变成了永远的缺憾。 对于张居正,他的心中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他很清楚,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张先生”对他的态度又要回复到八年前,他十岁登基时那样的管束了;他是“张先生”的小学生,必须按照老师所排定的课程,每天努力的研习治国平天的大道理,而放弃一切无关国计民生的小道、消遣、娱乐——他知道,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被当做“成人”看待了,因为这一件事,又通通退回去了,退回到被当做孩童管束,而且比起孩童的时代又多出了一项功课,那就是每天读三遍“张先生”亲手写就的谏疏。 当然,被寄以成为一代贤君重望的他,对这一切都只有默默的接受,而勉强压抑着心灵上的苦闷;但是,本性聪明的他,不久就经由暗自观察而得到了一个结论,慈圣皇太后和张居正虽然严禁他在其他方面有任何的放纵、任性,但在女色方面似乎并不怎么干涉;当然,他也揣测到了太后的心意,皇后已经册立了好一段日子了,始终未有喜讯传出;而为太后者,总是抱孙心切,自然不会反对他多置妃嫔的;认清这一点之后,万历皇帝的心中不自觉的升起了一缕喜意,他暗自喜孜孜的告诉自己,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自由发展了——虽然那只是性欲。 也就这样,他莫名其妙的就做了父亲。 孩子的母亲是慈宁宫的一名宫女,姓王,年纪很大了,容貌十分平庸,在慈宁宫宫女群中的地位也不高;万历皇帝是有一次到慈宁宫向慈圣皇太后请安,正逢太后小睡,他等得百般无聊之际,却好这宫女奉了时鲜果子上来,一时兴起,便幸了她。事后,他看这宫女既老且丑,心里也觉得窝囊;本来,宫里的规矩,宫女承了幸,必然有赏赐,文书房的内侍也会详细的记下时间和所赏之赐,作为以后的档案依据;可是,这一回,万历皇帝却因为心里窝囊而严格禁止身边的人说出这件事,记下这件事;他满以为这样便可以瞒天过海的当做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名宫女竟因此而有了身孕;而且,纸包不住火,慈圣皇太后很快的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她主动的向万历皇帝提起了这件事。 有好几万人居住的皇宫大内里,其实只有他一个是真正的男人,万历皇帝想赖也赖不掉,只有默默的低着头,静待下面的发展。 可是,这一回,慈圣皇太后非但没有严厉的责备他,反而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对他说: “有了身孕,就是怀了龙种,依本朝的惯例,封她个妃吧?” 对于慈圣皇太后的这个反应,万历皇帝略微觉得愕然,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他一向不敢违逆慈圣皇太后的意思,便只好低头默然不语。 慈圣皇太后心里当然猜得到万历皇帝心中嫌弃王宫女又老又丑,不愿立她为妃的意思,于是,她婉言的劝解着儿子说: “我的年纪这么大了,还没有孙子抱,可真是遗憾呢;她生的如果是个男孩,岂不也是宗庙社稷之福呢?而且,生了皇子,以本朝的惯例,母以子贵,她是什么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你立她为妃,只是给她和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又不是要你天天只守着她一个人!你尽可多立些年轻貌美的妃嫔,以广子嗣啊!” 真正打动了万历皇帝的心的是后面的两句话,他当然也明白这是慈圣皇太后和他的“条件交换”,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慈圣皇太后,立王氏为妃。 就在慈圣皇太后的默许下,他一口气立了九嫔,两个月后,他也遵守诺言的立了王氏为恭妃;王恭妃在被册立后的第四个月,为他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由于是偶然间欲望冲动下的产物,他对这个孩子便没有多少的感情存在,既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感,也很难流露出天性的父爱来;为这个长子取名“常洛”,也只是按照礼制进行而已——他的下一代依例是“常”字辈,第二个字则依照木火土金水的五行次序排列,是水旁,因此,要思量的只剩水旁的那个字,于是“洛”很快的就被圈定了,他也就觉得自己责任已了了。 但是,就在这个皇长子诞生的过程中,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快慰,精神也得到了寄托——“爱情”这个东西在他的心中滋长了起来。 他所册立的九嫔中的淑嫔,姓郑,名柔云,年方十五岁,容貌纤妍美丽,个性温柔婉媚,善体人意,而且读书识字,多才多艺,不但能歌善舞,也善箫筝琵琶几种乐器;比起老实、平庸、呆板的皇后和老丑的王恭妃乃至于皇宫里的蠢笨粗俗的宫女们来,简直是乌鸦中的凤凰;因此,他立刻就爱上了她,没有她在跟前就觉得心中不欢。 长期被压抑的孤寂的心灵一下子充实了起来,有了爱情的滋润,他那一向所欠缺的亲情也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只要和郑淑嫔在一起,他的心中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此,郑淑嫔开始宠冠后宫,朝夕都伴随在他的身旁,要不是怕“张先生”讲话,他根本连朝都不想上了,只愿在后宫中和郑淑嫔共享着甜蜜、美丽的爱情生活…… 而就在这一年,就在皇长子出生的前一个月,朝廷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那就是“张先生”的病逝。 一开始,“张先生”得的不过是腹疾小病,本以为延医精心诊治就可以痊愈的,万历皇帝要做的事也不过是颁几道敕谕问疾,赏赐金帛作为医药费,以示对“张先生”的尊敬和礼遇。谁知道,“张先生”的病情日渐加重,渐至不能上朝,而改由朝廷派人把大小章奏公文送到他家中,让他在病榻上批示;再接着,他的病情一再恶化,终至于病危。 一而再,再而三的听到“张先生”病情转剧的消息,万历皇帝的心中非常的惊慌;十年来的国家大事全赖“张先生”一手把持,他简直不敢想像,万一失去了“张先生”,以后他这个皇帝要怎么做下去? 多年来,一切都已依赖他成习惯了——于是,他立刻下令百官斋醮为“张先生”祈祷,也立刻加封“张先生”太师衔——在人力已失去效能的当儿,他开始寄望于神力,或者加官进爵的荣耀来帮助“张先生”驱除病魔。 可是,耳边还是传来了“张先生”已经连粥都难以下咽的消息,他立刻派人去探视,请教天下大事及继任人选,自己却坐立不安,焦虑得有如失翼的小鸟儿,即使有郑淑嫔的婉言相伴,他也仍是一夜不得好睡,眼皮都几乎不曾阖上过。 “张先生”撒手人寰的消息终于传来了,他登时就觉得像是失了魂、心里被淘空了一样,一种茫然的失落感布满了心胸;连着好几天的时间,他的脑海中不停的浮现着“张先生”生前的往事;小的时候年纪大得如可做他祖父的“张先生”亲自教他读书、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并且以古代的尧舜禹汤等圣主明君来期勉他——对“张先生”,他一向又敬又怕,视之为神人;而且,治国的大任全在“张先生”的肩上,只是,“张先生”毕竟是死了,留给他又是旁徨不安,又是失落,又是悲痛的情绪,几乎无法自拔。 “张先生”的丧礼在他的授意下,当然办得哀荣备至;可是,丧礼过后,他的情绪还是久久的没能恢复正常。一天,当郑叔嫔看见他还在对着“张先生”的手稿默默发呆的时候,她忍不住“噗哧”的轻笑了一声之后,劝解着他说: “我的万岁爷,张先生已经升天了,可是,天又没塌,地又没裂,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呢?这是何苦呢?您看看,自从张先生升天以后,太阳还是打东边出来、西边下去的,朝里的事还是有人办,大明朝还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和张先生在的时候一点也没两样嘛,反倒是万岁爷您为了张先生的死,吃不好睡不好的,人都瘦了一圈了;依臣妾看哪,天底下就只有万岁爷您自个儿,在张先生生前死后是大不相同的!” 一席话提醒了万历皇帝,他忽然也觉得了,在“张先生”死后,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既没有天崩地裂,也依然日出日落,大明朝的江山更是万年永固——自己的这个皇帝也没有因为“张先生”不在而真的做不下去! 于是,他不禁哑然失笑,揽着郑淑嫔的肩笑说: “是啊!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朕怎么就是脑袋转不过来呢?” 郑淑嫔娇笑着说: “万岁爷您是‘当局者迷’嘛!” 万历皇帝朗声的哈哈笑了起来,眯着眼说道: “这下朕可想通了——还多亏你提醒了朕,朕得赏你一件好东西,你自个儿说,想要朕赏你什么东西?” 郑淑嫔甜甜的偎到他怀里去,柔情万千的对他说: “臣妾只想要万岁爷永永远远的陪着臣妾,并不想要万岁爷的赏—99lib?—即使是万岁爷一定要赏了臣妾什么珍珠宝玉、古玩字画的好东西,臣妾还是要万岁爷陪着臣妾一块儿赏玩的!” 万历皇帝笑道:“朕当然是要陪着你一起赏玩的!听说宫里藏着不少好东西呢,详细的情形朕也不知道,有空的时候得叫个老太监来问问,令人开了库,要什么你就自己挑吧!” 郑淑嫔听了这话就不免诧异了: “万岁爷,你自幼生长在宫中,怎么会不知道宫中的收藏呢?” 这一问倒是勾起了万历皇帝的回忆,于是,他告诉郑淑嫔: “朕六岁被立为太子,入居东宫,先帝为朕选取了以‘张先生’主的饱学宿儒教朕读书,即位后依然受教如故;‘张先生’要朕专注于圣贤君之主道,无须分神于一些无关国计的小道,以免玩物丧志……”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因为,在他回想到“张先生”遏止了他的休闲娱乐的活动的同时,另外一 4e2a." >个念头也袭上了心头,那就是:“张先生”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管着他,只准学做皇帝,不准做别的、想别的了!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解放的感觉——“张先生”已经不在了,从“张先生”身上所发出来,加之于自己身上的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消失了——再转念一想,慈圣皇太后近日来也因为健康的因素而不怎么干涉、管束他了——他下意识的吐出了一口长气来。 “以后,在国事上可以真正的‘亲政’了——唔,别的事也可以随心所欲了……”他的心里转着念头,而且很明确的告诉自己:“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自主了!” 偎在他怀里的郑淑嫔看着他的神色变化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的心事,但却故做不知的问他: “万岁爷,您在想些什么呀?” 万历皇帝回过神来,低头望着她那双妩媚动人的明眸,本来不想说出的心事却在她诱人的如水眸光中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朕在想,朕以前是个傀儡皇帝,以后才算是真正的皇帝——有好些事情,朕以前没法子做的,以后做起来就容易了!” 于是,他告诉郑淑嫔:“朕从小最痛恨两件事,一件是‘早朝’,一件是‘经筵’;从前,每逢早期的日子,才五天更,母后就命太监硬拉朕起床,不.99lib?管多冷的天,都用冷水扑脸,非要朕醒来,太监们不是拉就是抱的非要把朕弄出宫门登辇上朝,常常弄得朕身上发疼,都还不能抱怨,否则准挨母后的骂。经筵则是一群老头子坐在那里,口齿不清的讲一些迂腐不堪的、连他们自己也做不到的大道理给朕听,还要朕统统背了下来,要是朕偶尔打个瞌睡,或者没记住他们的话,他们就去给母后打小报告——朕早就恨死这些了,只是没办法而已;现在可好了,朕能自己决定事情了,早晚要把这两样狗规矩废掉!” 郑淑嫔听了好半天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只好先含糊的说着: “凡事都急不来,这两件,还是慢慢的跟大臣们商量着再说吧!” 万历皇帝点点头道:“当然,免得又有人去给母后打小报告,事情又不成了!” 他现在年纪大了,已经懂得了谋事缓则圆的道理,迂回进行比较容易达到目的;而且,他也懂得了利用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来堵住别人的嘴,以完成自己所遂的做事方法——在还没能废止早朝制度时,他就利用各种节庆日来给自己放假,端午、中秋的假一放长达十天,一到腊月就开始放年假。 第三十五章 数银子 当太监张诚等人在万历皇帝面前举发司礼大太监冯保的种种不法时,万历皇帝的心中登时就波澜起伏了起来——他几乎不相信那是真的,往事也回到了心头;他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许多情景,冯保细心的照顾他,穿衣吃饭沐浴梳头全都由冯保一手包办;冯保还让个子不够高的他骑在脖子上看窗外的景致,为了逗他高兴,爬上地上给他当马骑…… “当马跑来跑去,我笑得好开心……” 万历皇帝想着,嘴角不经意就泛起了笑容,那是童年生活里少数的美好的回忆,回想起来都还余味无穷,而那都是冯保所带给他的;从小,他就亲昵的呼冯保为“大伴”,对于冯保,他甚且寄托了一分宛如父子般的亲情,而冯保也一向忠心耿耿的尽忠职守,他不相信冯保会背叛他。 可是,当他再看了一眼张诚所陈列的证据时,他的心念又转动了起来;他记得,小的时候,冯保每天都会一五一十的向慈圣皇太后报告他的动静,因此,他只要偶一偷懒、犯一点小错,慈圣皇太后也都能立刻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给予他严厉的处罚——一直到他成人以后,冯保仍在为慈圣皇太后当特务,每天钜细靡遗的向慈宁报告他的行止,以至于他偶犯一点小错就要受处罚,尤其是那一次半夜闹酒的事,为了冯保的小报告,他被慈圣皇太后骂得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他的心冷了一下: “他一步也不离的陪着朕,原来是为了监视朕的一举一动,好给太后打小报告——这人表面上是一回事,心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既是个表里不如一的人,他在朕面前装模作样的假扮忠心耿耿,背地里贪财受贿,卖官鬻爵,就不是没有可能了!” 于是,他相信了张诚的话和摆在眼前的证据。 可是,心中毕竟还有一念之仁,想到了小时候的种种,他不忍心如张诚等人所奏请的那样判冯保死刑;几经挣扎之后,他做了折衷的处理;下诏宣布冯保的十二大罪,但免其死,而仅革去司礼监的职位,发往南京闲住,财产则全部藉没…… 一个月后,这道命令执行完毕,冯保在失势之后孤单的起程赴藏书网南京,昔日趋炎附势的人们在“人情冷暖”的必然反应下,一个也没有来相送;而他所积聚的财产则逐一的被清点了出来,并且送到了万历皇帝的眼前。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金银财宝以及价值连城的古玩奇珍、稀世字画,万历皇帝登时就傻了眼,他再也没有想到,一个太监竟然能够积攒了这么惊人的财富,简直不可思议! 他一向在“张先生”的约束下过着极俭朴的生活,皇宫的建筑尽管金璧辉煌、美轮美奂,生活起居尽管锦衣玉食,府库尽管充实,国家尽管富庶,但他却不但连偶尔挥霍一下的自由都没有,甚且从来没有亲自动用过一分钱;他还记得前些年,他想整修一下慈庆、慈宁两宫的宫殿,因为“张先生”的反对而作罢了,慈圣皇太后想盖庙、做佛事,也按照“张先生”的意思免了,元宵节的鳌山和新样宫灯更因为“张先生”认为浪费而废止,自己大婚的费用,俭省到为历朝之冠——有的时候他甚且怀疑,自己在名义上是“富有天下”的天子,而实质上却是个毫无私有财产的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尤其是在和冯保的惊人的财富相比较之下! 这么一来,他立刻觉得,这一回惩治冯保的举动是对的——至少,目前这一大批财富全都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于是,他快乐了起来,不但手头多了这么多财宝珍玩,而且还可纳入私库,自由支配,不必像别的时候,宫中有什么费用都得先经过“张先生”的同意,再去向户部要钱;像是前几天,慈圣皇太后还在发愁,皇弟潞王成婚在即,户部拨来的银两只是笺笺之数,根本不敷使用——这下可好了,潞王的婚礼费用根本不必愁了。 拨了一些金银珠玉的财物去给潞王做婚费,也奉上了一些给两宫太后,这样,孝顺与友爱都面面顾到了,而自己的手中还留着十之七、八,他开始享受起“数银子”的乐趣。 他所心爱的郑淑嫔母家本系盐商,从小耳濡目染之余,对银钱和数字便具有高度的敏感;第一次,是她拉着万历皇帝陪她玩“数银子”的游戏,她先向万历皇帝介绍着说: “臣妾家中经商,小时候、长日无聊,便最爱去看帐房先生数银子、算帐、登帐;如果是碎银子>?99lib?,就用秤一块一块的秤,几钱几分几两的,秤起来真是有趣,放到一起滚来滚去的,那种撞得叮叮响的声音真好听;要是成锭的整银就更好玩了,白得通体发亮,给灯儿一照还会一闪一闪的,拿来叠罗汉、堆房子,是再好玩也没有了!算帐也好玩,帐房先生一拨算盘上的木珠子就是‘扣’的一声,然后摇头晃脑的嘀咕几声再拨;要是算大生意的帐,他一只手能拨得飞快,‘扣扣扣扣’的声音就弹得像连珠炮似的,要是只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帐,他就慢慢的拨,‘扣’、‘扣’、‘扣’的,活像老和尚打盹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万历皇帝的童心就已经被她勾起来了,他兴高采烈的喊着: “有这么好玩的事?怎么朕以前都不知道呢?” 郑淑嫔掩着口笑道: “您是万岁爷呀,谁敢让您玩这些小老百姓家的把戏呢?” 万历皇帝笑道: “现在没人管得了朕了,朕想玩就玩……” 于是,两个人便在宫中玩起了“数银子”的游戏——把冯保家财中的白银一块一块的秤过,记下了重量,登录在账簿上;而由于这些籍没的白银全都是整块的银锭,没法子享受到听碎银的清脆撞击声,却可以取代积木,用来叠罗汉,堆房子…… 就这样,整整的玩了半年“数银子”的游戏,才把全部的白银算清、登录完毕;万历皇帝玩得高兴之余,饮水思源的进封了郑淑嫔为“德妃”;而受到了这样大的皇恩的郑德妃也竭尽所能的来回报万历皇帝,除了引导他玩“数银子”的游戏之外,也继续竭尽心力的引导万历皇帝数珠宝、数黄金、数古玩字画玉器陶瓷——好在她生长于豪富的盐商之家,对一切的奢侈品都不陌生,往往几句话就听得从小只读经史长大的万历皇帝“大开耳界”,而既自觉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又对郑德妃的多见闻惊讶不已。 像是有一回,两人一起赏玩着一只成化年间官窑所制的青花花卉盘,“成化窑”精致细腻的特色充份的展现在这只盘上,盘体极其精巧华美,盘内底、内壁、外壁都以葵花连叶及蓓蕾为饰,画意自然生动而又流畅细腻,整体的造型秀雅典丽,质地细致,郑德妃一见便脱口赞美它: “这是瓷中的极品啊!成化官窑,前几年在民间私相转售的价码,一件已达十万钱了!” 万历皇帝听了更是惊讶,连声赞美着她说: “难为你,连这些事都知道,朕身为帝王,竟然没有你知道的多呢!” 于是,他对她的爱中又增加了这一层微妙的感觉,也就爱得更深了;而且,他也从这份爱情中得到了爱情以外的东西,那就是生活的品味——这是他以往所不曾享受过的生活的情趣,为“张先生”所划归的属于“末微小道”的一切,他以前不知道是如此的有趣,现在,他知道了,因此,他恨不得用所有的时间来享受这些情趣。 虽然还忌惮着慈圣皇太后知道,不便明目张瞻的停止早朝,不理国事;但是,他总是尽量的找机会、利用机会,尽量的争取时间留在宫里,和他心爱的郑德妃玩各种游戏、过着神仙眷属似的生活。 而在同一时间下的努尔哈赤,却整天的忙个不停。 隆冬里大雪纷飞的日子,正是猎熊捕貂的大好时机,他很明白这两样猎物在汉人眼中是非常名贵的东西,无论做药材、菜肴、衣裘,都用得着,因此,它们能在汉人面前卖得好价钱,方便自己买回许多要建设建州左卫的必须物资;因此,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带领着大批的人手四处猎熊、捕貂——当然,偶尔遇上一些经不住寒气刺骨,受到他们升火取暖引诱而跑出来的小动物,他们也是来者不拒的,一开春就要出兵攻打兆佳城,多贮备粮食更是必要的! 打猎之余,他更是加紧的操练战术——他现在所统领的人马中,大半都是图伦、甲版城的降卒,这些人也大半在这两役中不战而降,使他深深的体认到,尽管人数有几百,本身也具备基本的骑射工夫,但未经严格的军事训练,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真正到了战场上,很容易不战而降,丝毫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针对这点,他特别加紧的训练士卒们的意志力,服从精神以及“死战”、“纪律”、“团队”等观念…… 尤其是他以身作则,每天亲自在大风雪中和士卒一起操练,无论是拳脚、武器、拉弓射箭、马术,他无不亲喊口号,亲身示范,而且持续不缀,日复一日的进行下去——一段日子来,他的刻苦耐劳的精神赢得了所有的士卒的敬佩,也影响了每一个人的心志…… 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往往是独自一个人陷入深远的思考中,或是与额亦都和安费扬古等人一起举行会议;所思所议的内容近则为攻打兆佳城的计划,远则为女真人的前途;当然,这样的生活,绝对不是此刻正倚坐在锦绣玉榻上,膝前放着纯金打造的暖炉,一手拥着郑德妃,一手顷着金樽美酒,鼻中饱吸着脂粉与酒香,口中低吟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万历皇帝所能想像的。 后记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清太祖与明神宗 一个人在历史上所留下的评价,当然是取决于他一生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事情过了几百年,对于明朝灭亡、清朝兴起的原因,史学家已经累积了许多研究的心血,也得出了许许多多的结论,从政治、经济、制度、社会现象等各方面探讨起,以求得历史研究的全面性和整体性。 “清之兴,兴于太祖。明之亡,亡于神宗。”这是其中的一个结论,仅就直接原因、时代及时代领导人而下;而对“旁观者清”的后世人来说,这两位分别造成清兴、明亡的时代领导人,在许多方面不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足以发人深省。 清太祖努尔哈赤生于西元一五五九年,逝于一六二六年;明神宗朱翊钧生于西元一五六三年,逝于一六二零年,两人的年龄仅相差四岁,去世的时间仅相差六年,而性格、抱负、一生的际遇和作为却截然不同。 朱翊钧出生于大明皇宫,是他的父亲穆宗隆庆皇帝的第三子,但因为前面两位兄长夭折,他成了实质上的长子,年方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除了过着锦衣玉食、尊贵之至的生活之外,还接受了最完整的教育,由全国文官中官位最高、学问最好的内阁大学士和由翰林院中选出的精英组成专门负责教导他一人读书的小组,为他传道、授业、解惑;十岁那年,隆庆皇帝驾崩,他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成为大明朝的第十三位皇帝:“万历皇帝”。 尽管十岁的孩童根本无法处理这个已有两百年历史、一亿人口的大帝国繁重的国事,但幸运的朱翊钧却不需要为这些发愁;因为,他很幸运的与大明朝最了不起的政治家张居正生在同一时代;张居正既为他启蒙的师傅,又出任了首辅之职,自然为他一肩挑起了重责大任,替他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得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而专心一致的在后宫读书,以作为将来做个好皇帝的准备。 相较起来,努尔哈赤的身世和童年、少年时候的生活就显得“非常不幸”了。 努尔哈赤生在文明的程度与中原有天壤之别的女真部落,住的是泥草屋,睡的是土炕;尽管祖父觉昌安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而建州左卫的规模根本小得不如大明朝中一个最贫瘠、最小的县份;女真当时根本没有文字,还谈得上什么“教育”呢?童年的生活,他也就和一般女真儿童一样,跑跑跳跳、骑着小马、拿着小弓小箭学射,六岁以后就得开始负责打些兔儿鸟儿回来帮助家中的生计了;更不幸的是在他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再娶,继母又生了个小弟弟,此从,他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十九岁那年,继母把他赶了出去,他只得四处流浪,自谋生计,在困厄的环境中苦苦的挣扎求生,和恶劣的命运搏斗。 像这样两个出生背景、生长环境天差地别的人,却不约而同的在万历十一年(西元一五八三年)展开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起跑。 万历十一年,于朱翊钧是堕落的开始,于努尔哈赤却是奋发的开始;两人不同的发展,埋下了日后两个被他们所领导的朝代一兴一亡的种子。 朱翊钧在张居正死后短短的几个月内,对这位有辅政之功、师保之实的国家楝梁,从内心深处产生了反感,乃至于追夺他生前的官阶,罢斥他所举用的人才,导致张居正在生前所致力的政治、财税、土地等等各方面的改革措施都被废止而告功亏一篑。 起因在于朱翊钧从小被张居正和他的母亲慈圣皇太后寄予过于高度的重望,施予太过严厉的教育,而使他的心理上受到了过度的压抑;等到长大成人时,他既渴望“亲政”,又急于摆脱约束、限制他独立自主的这些阻力,心中对张居正的感觉也就和小时候的依赖、敬畏有所不同了;等到张居正一死,他更从“松了一口气”到反感渐露,一旦加上几个忌恨张居正的官员向他陈述起张居正生前的“不法”,他的心中立刻展开了反弹,清算起张居正的一切。 虽然他的这个心理反弹不过是他与张居正之间的“个人恩怨”,但因为两人的身分一为帝王,一为有丞相之实的首辅,所造成的影响就至深至远了。 张居正生前的努力全部“人去政亡”,辅政十年,治理得国富民乐的帝国开始走下坡;继任的首辅一个不如一个,并且有监于他的下场,没有人敢效法他“有担当、有决心、有作为”的做官态度,没有人敢再存有“万历之治”的希望,只想以“乡愿”的方式安居其酷考验的人,才能成为历史上的成功者,没有侥幸,没有偶然。 努尔哈赤奠下建国的基础,朱翊钧种下亡国的原因;同为时代的领导人,两个不同的人展开了两极化的发展。 同样生长在一个乱糟糟的时代里,对于这一段历史,我在自己的每一声叹息之后,总是陷入沉思之中。 走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夜,海峡两岸的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所悬所念、所思所虑,莫不是以“中国往何处去”为基点出发;十一亿人一起站在历史的转捩点上,举目眺望远方的未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汪洋中的一条船”将驶向何方? 每个人的看法、想法不尽相同,我所读到过的一段最“严重的悲观”的文字出自于梅特林的剧作“群盲”——不只是中国,他所指的范围涵盖了全人类——人类是“群盲”,根本看不到未来和前途,当一个具有视觉的婴儿好不容易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全体的盲人们迫不及待的将他举高,要他瞻望未来,但仅是婴儿的他,虽有能视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懂”,人类的未来依旧茫不可知。 但我却不是这样的悲观,阅读史书,已经使我在人类的历史中得到了许多启示;努尔哈赤的奋斗史,在在都使我在心中肯定了人类的精神力量,而建立起“人类因奋斗而不朽”的人生观;我非常坚定的相信,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时代和环境中,努力不懈的人终将能冲破一切的困难,做出一番对全人类都有贡献的大事业。 因此,我更加积极而努力的从事于历史研究的工作和写作中;我也相信,这一部份的明亡清兴的史实以及清太祖与明神宗的比较,虽仅是浩瀚的五千年历史中的一粟,却是一道发人深省的暮鼓晨钟。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