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原创故事集》 作者想说的 这些故事在现实中写的,打在WORD上,所以直接就复制下来了,纯原创,其中包括一些我们的家乡语,不过大致是可以明白的!看的开心! 生日 ……水清亮亮的,在动在流……水底小石子五光十色,在颤在抖……哟,这么多小鱼啊,白亮的小鲢子,红花绿毛的花翅子……嘿,还有小毛脚螃蟹,那可是我们蟹儿洼才有的呀!……那是谁?黑黑的肚皮赤条条的在水面浮出?——是水生,是他!看露出水花的那个朝天鼻孔!……当当当……好响的钟声哇!是马鞍峰玉皇庙的?…… 老王一个激灵睁开眼,墙壁上的北极星挂钟刚好敲完八响。他下意识地一骨碌爬起来,又懒懒地躺下去。 “没有班上了。”他无奈的摇摇头,想起刚才那个梦,眼角的鱼尾纹舒展成两簇金丝菊花瓣。他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回到梦境中去,然而,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滴滴答答的钟摆声。 该回去看看了,那长满蒲子的蟹儿洼,还有那童年的伙伴水生……老王闭目默想。 “吃饭吧。”老伴在耳边慢声细语的呼唤。 老王睁开眼,懒懒的起身穿好衣服。洗刷完毕,走进餐厅,早饭早已摆好。不是每天爱喝的小米粥,而是一碗挂着蛋花的面条。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他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后的第一个生日。 往年,这是他忙上加忙的日子。记得上年这天,一大早司机小由便把车停在楼下,楼梯的脚步声刚响起,就必恭必敬的敞开车门。随后,一切生日物品买了来,搬上去,摆放好。老王掏钱时,小伙子还要咧着嘴推辞一番。还有那个办公室主任小华,颠着腚吩咐小由开车接女儿女婿外孙女,再亲自下厨炒好菜,端上桌,然后小斗鸡眼瞅着桌上的茅台酒瓶子,公鸭声尖尖的:“王局,祝您老生日快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临喝酒时,捂着他带来的那瓶茅台酒高低不让起盖,“我们喝即墨酒就行了,这个留着您王局平时过过酒瘾。”相比之下,今天显得清冷了些。 “准备了?”老王撂下碗筷,漫不经心地问老伴。他觉着,自己今日似乎应该动手做点什么。 “都中啦。一大早我就去赶了趟集。”老伴笑嘻嘻的慢声细语,“你就当你的老寿星吧。都六十了,也该清闲清闲了。” “难得清净啊!”老王灰白的头似点似摇的动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应该找司机小由把女儿一家接来。好久没坐那辆车了,还有点想他呢。他走到电话旁,按了一个传呼号。 电话铃很快响了。老王拿起话筒,传来手机里小由的声音:“谁传我?”似乎还有嘻嘻哈哈的小姐声音:“由哥,该你出牌了!” 这小子,才几天就混上手机了。老王想着,赶忙应答:“喂,小由啊,是我,老王。你的车——” “我正忙着。”对方关了手机。 老王抖动着手放下话筒,眼角的鱼尾纹象弯曲的钢丝僵住了,张着嘴一个劲儿吐气:“呔,呔——” 门铃响了,老伴开了门。小外孙女象一只花蝴蝶飞了过来,抱着老王的腿:“姥爷姥爷生日快乐!” “快乐快乐。”姥爷扯住外孙女胖胖的小手。 “怎么来的?”老伴问女儿。 “打的呗。”女儿回答着,往厨房里搬弄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女婿端着一个纸盒走过来:“爸,我给您的生日礼物。”打开盖,是精致的木刻象棋。“来盘儿?” “来盘儿、来盘儿!”老寿星顿时精神了起来。 进入棋局,万念俱无。三局过后,菜肴早已摆满桌子。鸡鸭鱼虾都有,各种菜蔬齐全,十菜一汤,还有上年那瓶小华捂着盖不让揭的贵州茅台。 女婿拾掇起棋子,夸道:“爸今日棋艺不错,连赢两盘。”他曾经是全县文教系统象棋大赛第二名。 “你让我哩!”老丈人乐滋滋的,显得很谦虚。 全家围桌坐定,女婿起开茅台酒瓶,先人后己倒满盅,淡黄的酒液盈盅不溢,浓烈的酱香直扑鼻子。 “好酒!”老寿星眼角的鱼尾纹又绽开了菊花瓣。 电话铃又响了。外孙女抢过话筒,喂了两声,喊:“姥爷姥爷您的电话!” 老王接过话筒,里面响起尖尖的公鸭声:“王老,祝您生日快乐啊!” “谢谢,你这办公室主任还想着我。”菊花瓣飞满寿星眼角。 “我现在是局长助理啦!”公鸭声小起来,“王老,那瓶茅台喝了没有?” “就等着你开瓶儿呢。” “别开了。”公鸭声神秘起来,“哎,王老啊,最近哪,卖酒的那家商店遭了查啦,净假货。那瓶茅台别开了,等我有空找人化验化验再说。就这样,说定了。拜拜!” “……”老王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霜。 女婿说:“爸,别听兔子叫。”吱——,盅儿底朝天。 老王归位,怔怔地盯着那盅酒,摇了摇头,哼了一声,鼻子眼蹙到一块,象吃了只苍蝇。 门铃又响了。 “怕是来拿茅台酒的吧。”女婿又抿了一盅。 “别管!”老王铁着脸。 老伴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门。门口闪进一个庄户打扮的小伙子,拎着一个凸凸囊囊的大方便兜儿,朝天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 “三爷爷,您不认识俺啦?俺是蟹儿洼的,柱子啊!”小伙子抹了一把朝天鼻子上的汗珠子,“俺爷爷说,今日是您的生日,叫俺送点烧苞米给您吃。俺爷爷说,您俩当民兵看坡时就爱吃烧苞米。俺爷爷说,您退休了,清闲了,没事回家看看,老窝在屋子里光得病哩。” “噢,是柱子啊!看看,长成大人啦!”老伴赶紧搬凳子,“快坐下,快坐下……” “不啦,俺还有营生哩。”小伙子扔下兜子,撒腿跑了出去。 丰盛的餐桌上,高出了一个黄黄的香香的苞米棒子堆起的小山。 老王站起来,象是下命令:“吃!”捞起一瓣最大的,满口裕腮地嚼了起来。 一股浓浓的烧苞米香味儿在屋子里飘溢开来…… 画眉舌头 民国初年,农历腊月的一天,大雪纷飞,东北某地大青山下的悦来客栈的酒旗在暮色风雪中飘动。已近掌灯时分,掌柜的结完帐,闲暇无事,便正正瓜皮小帽,抖抖黑绸棉袍,端了水烟袋,逗起笼内的画眉鸟来。 店小二干完杂活,正准备关店门,这时候,一个头戴长毛狗皮帽子、身穿翻毛老羊皮袄的彪形大汉硬闯了进来,冲着店小二就骂:“没长眼是不是?你是怕爷付不出钱还是咋的?叫你们老板来!”“砰”!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有好酒好菜没?快给爷端了来。” 店小二赶紧给大汉搬凳让坐,小心翼翼地说:“客官请,要什么您尽管吩咐。”说话间,他满脸带笑地给大汉摆上了一坛高粱烧,“咱这店里的酒菜方圆百里无人不晓,‘清炖野兔’、‘红烧狍肉’…… 掌柜的瞟了大汉一眼,听口音,看相貌,是个山东人,不过看他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故意没吱声,仍在逗弄他的画眉鸟。 大汉见掌柜的故意不接他的茬,心里可窝火了。想起自己一年前路经此地时,曾经来这客栈吃过一次饭,那时自己还是个穷光蛋,你倒还笑脸相迎呢,如今俺下煤窑、挖山货、打狍子,终于把积攒的钱换成了一锭小元宝,可以回老家好好过个年了,俺手里有钱了,熬成爷了,你却反而不来好好伺候?他越想越上火,瞥一眼正在逗弄画眉鸟的掌柜的,腆着肚子拍拍腰,冷笑一声,说:“爷什么都不要,你就给爷来一盘画眉的舌头!” “啊?”店小二惊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付。 掌柜的终于走了过来,正正瓜皮小帽,抖抖黑绸棉袍,不温不火地对大汉说:“客官,请稍等片刻,您要的菜马上就给您端来。”果然没多久,掌柜的亲自把菜给大汉端来了:“客官,您要的画眉舌头,请慢慢用。”大汉原本只不过是想故意刁难刁难掌柜的,其实就连自己也不知道真会有画眉舌头这道菜,现在睁眼一看:呵,那盘里一根根肉红色的小舌头油光闪亮,香气扑鼻,夹一筷子放嘴里一嚼,香嫩软烂,十分可口,不由乐得眉开眼笑,刚才肚子里的气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一餐,大汉吃得酒醉饭饱,当夜他就睡在客栈里,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大汉到柜台结账,掌柜的拨拉了几下算盘,顺手捏起放在一边的一根竹筷,手指轻轻一捻,竹筷儿立刻就被捻碎成了小刷子。他慢条斯理地把小刷子伸进火盆引火,用它来点燃手里的烟袋,抽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儿,这才抬起头,冷冷地打量了汉子一眼,说:“总共黄金一两。” 大汉顿时傻了眼,冷汗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我就喝了这么点酒,这一盘菜,睡了一晚,你就要我一两黄金?这不分明是在诈我么?可看着掌柜的手里的那把小刷子,他又不敢造次,只好颤抖着手,从腰间摸出那锭辛苦了一年攒下的热乎乎的小元宝,递了过去…… 转眼过了一年,又是一个大雪天,大汉挖了山货又要赶回家去,这一路上没别的店,他只好硬硬头皮又进了悦来客栈。不过这次他进门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点了一碟花生米,一盘炒辣椒,就自斟自饮起来。 吃喝间,掌柜的端着一盘菜走了过来,招呼他说:“客官,你也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店,你我好歹也算朋友了吧,喝一盅如何?”他边说边就把菜盘子放到了桌子上。大汉一看,盘里的菜正是自己去年点过的画眉舌头,吓得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吃这个!”掌柜的说:“这菜是我送的。”大汉这才缓过气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掌柜的问:“客官,这菜味道如何?”大汉一个劲地点头:“好吃,好吃。”掌柜的笑了:“跟你实话说了吧,这哪里是什么画眉舌头,其实是我精心做出来的菠菜根啊! “啊……”大汉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说话间,掌柜的从怀里掏出那锭小元宝,递给大汉说:“我料你一准还会来,这东西该还给你啦!”大汉连连摆手,满脸羞愧地说:“掌柜的,俺懂您的意思。下半辈子做人,俺可再也不敢胡乱张狂了,您可真是俺的恩师啊!”说罢,纳头便拜。 掌柜的硬把小元宝塞进大汉手里,搀起他说:“记住哪,兄弟啊,做人切不可张狂,咬钢嚼铁的牙齿先掉啊!” 酒七爷 崂山群马岭一带的山村里,酒风很盛,能喝酒的人,分好多等级,各有名称:豪饮不醉者,为酒仙;常饮不迷者,为酒圣;能劝别人醉而己不醉者,为酒鬼;每饮必醉者,为酒头鬼。七爷似乎属最后一类,而且,在群马岭主峰马鞍峰下的蟹儿洼一带还颇有点小名气,人送外号“醉半天”。 七爷的祖辈是烧酒的,有大烧锅,酒窖子里的大瓷缸、大橡木桶常年装着酒。七爷排行老七,爷爷最喜欢他,常常跟着爷爷转,是爷爷的“小尾巴”。每当转的口渴了的时候,就嚷着跟爷爷要水喝,爷爷顺手从酒缸里舀出半瓢,七爷便咕咚咕咚灌下肚,顺便从酒缸里捞两把泡酒的大枣吃嚼着。 开烧锅的在山村里是殷实富户,七爷年轻时娶了个俊媳妇。新婚回门望四日,女婿醉的不省人事,媳妇只好自己牵着驴把丈夫驮回来。可回到院子里,怎么也拖不进屋,因为他块头很大,脑袋象个小粪斗子。媳妇没法,只好找了个草苫,把他苫在院子里。媳妇进屋躺下,蒙蒙胧胧好象听到轰轰的雷声,出去一看,满天星斗,仔细一辨,是苫堆里响的呼噜声。媳妇呸了一口,又回屋睡下了,再醒的时候,天真的下起大雨,屋檐下哗哗淌着小瀑布,院子里早已动了流。媳妇赶紧揭开苫,见丈夫脸贴着地面的雨水,嘴里吧咂着,伸着一只大巴掌高声喊叫:“这酒没劲儿,来老烧!” 凡酒风盛的地方,劝酒的法儿也多。七爷劝酒则以绝而闻名。客人们围席(有时在炕上,有时在桌上)坐定,他不管每人面前的大杯小杯,“一色列”倒满,然后拿着一把匙子,挨个杯敲一下,敲完后,匙子放在自己的杯子上,大巴掌一伸:“顶碰了啊!”说完,双手端起全部杯子,一仰脖子,统统倒进嘴里,抹抹嘴唇正襟危坐,“谁不干,操他祖宗!”此时,大多数客人都呲牙咧觜地在“啊呀”声中倾杯而尽。偶有弱者,推说“干不了”,并声明可以“操他祖宗”,于是二大爷便再来个双手齐下一仰脖,全都替而饮之。此时,满席便响起了一片赞叹:“好酒量”、“好汉子”、“大将风度”、“……” 农村喝酒讲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规矩,大多数有七爷在座的场合是不适用的。一般是菜过二、三味,酒便过了五、六巡了。这时,七爷那粪斗子脑袋便歪歪在椅背上(或墙壁上),贼亮的大脑门渗出粒粒豆大的汗珠子,两只紧攥着杯子匙子的大手耷拉着,轰轰的呼噜声便响了起来……。有一次是“三夏”的一个中午,社员们等着“分配活儿”栽地瓜,便派拖拉机到邻村去接回喝酒的七爷(公社化时他当过一段时间的生产队长),路上在二道沟子过“顿窝子”,七爷被颠出车斗,滚进路边的棉槐丛里,被棉槐茬子把腿肚子划了一道大口子,血直流,而他却仍在打呼噜。进了公社医院,医生缝了七针,接着挂上吊瓶。此时,七爷醒了,高低不让打葡萄糖,指着架口上的酒精瓶嚷道:“打这个、打这个……” 七爷的生产队长不长时间就被撤了,是喝酒惹得祸。那天晚上开社员会,公社干部孙助理坐阵,村党支部书记先领着学毛主席语录。语录本还没打开,桌子前边的黑影里便响起呼噜声。书记下场朝大块头踢了两脚,呼噜声没了,回到桌上却忘了那段语录在第几页,就小声问旁边的大队会计:“第几页来?”这当口,黑影里伸出一只大巴掌,七爷呜呜啦啦接上腔:“第、第十、十八——杯了!” 纱帽翅没了,被请喝酒的机会自然少了些。媳妇在生活困难的时候跑了东北,再没回来。七爷孤身一人,没有什么能耐,玩土块也不是好手,日子过得当然不很富裕,三间小趴趴屋家徒四壁,好歹圈里还养着头猪。可这酒,也没断了喝。那年秋天,刚刨完地瓜,就把地瓜换成了酒。有几个夜晚,人们听着他家里吆吆喝喝的划拳声,有好奇者趴在后窗往里瞅,只见七爷一个人对着破镜子自个儿在划拳,输赢都喝。第二天,地邻叫他上坡,要帮他拉地瓜蔓子,一拥开大门,听见猪圈里轰然有声,过去一看,七爷躺在猪的旁边,裤腰带掉在屁股下,人和猪都在呼呼大睡。原来,昨晚七爷喝多了,上茅房时吐了酒,那猪吃了吐出的东西,跟主人一块儿醉倒在圈崖上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七爷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不过他在村里辈数大,被请去喝酒的机会偶尔还是有的,可奇迹却创造的越来越少了。到晚年,请酒的几乎没有了,七爷不得不自己想法找酒喝了。村中婚丧嫁娶生孩子或打墙盖屋的,他便故意地在人家门前来回走几趟,问两句:“有客啊——”主人稍一谦让,酒桌上便有了七爷个座位。 大约是在他的远房侄子要办喜事的前几天,七爷又开始走动了。侄子见了,很客气地许诺:“您老在家等着啊,到时候请您来陪客。”七爷好久没喝酒了,头三天就清汤寡水开始减食,到喜日那天,饿得有点头昏眼花了。日过中午,鞭炮声早已隐隐约约地响过了,可请客的还不来。那天因为忙,喜主把这码子事儿忘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想起来,及到登门请人时,七爷已静静地躺在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薄皮棺材里了。七爷死了。侄子找了几个人,盖上棺盖,开始钉钉子。钉着钉着,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棺材里响起微弱的声音,是七爷在说话:“别——敲门了,我这就——去——” 雪月 在蟹儿洼这小村子里,我这个就职市医院的主任医师总觉着有点混得不错的优越感,可当坐在“炮楼子”的客厅里时,不由地生出了几份汗颜。腚下的沙发是意大利熊皮的,眼前的红木茶几镶金嵌银,正北墙壁在我家挂山水画的显眼处,一幅财神爷的贴金画闪闪发光。我这同学老兄康德贵啊,别看其貌不扬,却神通广大,当了包工头才几年,竟成了地地道道的爆发户! 面前的女主人,康德贵的比自己年轻了13岁的第三任夫人,是一位保养的极好的胖墩墩的女人。虽说她比我小十多岁,可按规矩我得叫嫂子。她哆嗦着一身肥肉,乜斜着一双像是带钩儿的凤眼儿,又是忙活又是说道,先是数叨说老公家里没有个帮手,里外全靠她一个人拾掇,家里乱得实在不像样子哩,接着又是一大堆奉承话,什么兄弟年轻哩,富态哩,一看就是有教养哩,直到包挂得我差不多有点坐不住了的时候,才哆嗦着肥肉踮着屁股给我倒茶。 “好龙井都叫你那没出息的杂麻同学喝光了,就剩下这两千一斤碧螺春哩,”她谦虚着,凤眼儿乜斜着我,端壶添着茶,茶壶嘴频频点头,无名指那颗硕大的蓝宝钻戒始终翘起老高,“请兄弟回老家来给嫂子看病,受这样的虐待哩。好歹不是外人,凑付着喝吧哩。” 我说嫂子太客气了,这点事儿,让老兄亲自开车接送,亲自下厨。接过杯,吁了一小口,我说挺好,心里觉着不如我在家常喝的二十六块一两的崂山绿茶顺口儿。 雪白的小狮子狗颠颠地凑过来,女主人顺势抱在胸前抚摩着,任它那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半掩半露高耸的胸脯,“外国名牌,两万钱哩,国内还找不出这样的好品种哩。” 我“哦”着,心里在想,好象听谁说狮子狗的老家应该是咱中国的北京,而且最珍贵的似乎也不应该是白色的。 窗外,雪花仍在飘扬。屋内,暖气温暖如春。一阵风过,院门嘚嘚作响,风中好像有一种声音,细细地钻进我的耳朵眼儿,凄婉而悠长。我仄耳细辨别,果然是真的,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楚,分明是当地流行的一种名叫柳腔的地方戏的悲功女声唱腔—— 俺想起三年前那一后晌…… “真烦人,天天不断地号丧!别听哩。”胖女人起身靠到我身边,殷勤地帮小叔子脱掉外衣,在衣架上挂好。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举手之劳不好劳动嫂子。 “应该的哩,你是贵客哩!” 胖女人说着,对着伙房大喊:“哎,老康,菜好了没有?”又转过头对着我,凤眼儿挑了挑,撇撇嘴,“瞎死充!司机、厨师不让来,说是目标小,清闲哩。” 瓮声嗡气的应答声从厨房里冲出:“就好喽!”震撼着客厅嗡嗡响。 胖女人有点不耐烦了:“快点儿,都快把兄弟饿扁了哩。” “好喽!”伙房门口有一张五官过于紧凑象鬼蟹盖似的黑脸一闪,“对不起小秀才,鸭蛋立马就到。”就这副尊容啊,我想,三婚能找个这么年轻、外号叫“三鲜饺儿”的夫人也算是烧了高香了。 “哎,兄弟,告诉嫂子,老康说的‘鸭蛋’是咋会事儿哩?”她在探问老公的私密。 我说“鸭蛋”是他高小时的外号,因为卷子上经常是零蛋。那时我们是同桌,他在我左边,我的右边还有位同学叫李贲,外号“小眼”,每次考试,他俩的卷子上都不缺“×”号。我当时是班上的优等生,数学、作文都很棒,被称为“小秀才”。 “那一定有不少女生喜欢你哩!”嫂子乜斜着凤眼儿仄脸瞅着我嘻嘻地笑,“老实交待,有什么‘浪漫迪克(罗曼蒂克)’哩?” 我笑着交待,前桌是有个叫梅花的模样不错的女同学对我有点好感,课堂上还给我递过纸条,不过不是现在的什么亲啊爱啊的情书,而是两个生字让我给注上拼音。 “两个什么字?”她伸出胖胖的手心,“写写看看嫂子认不认得哩。” 我说不用写,说说就明白了,就是“上心下心”。 “那是上边儿下边儿都想着你哩!” 我说不是那意思,并解释说,那字念“忐忑”,是心里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意思。 “俺不信,你哄嫂子哩!”她乜斜着凤眼儿盯着我的脸。 我说是真的,没啥事儿,那年月不像现在这样开放。 又是一阵风吹门响,那凄婉悠长的声音渐渐远去。 随着铲勺盘碗的不协调音乐的结束,一桌菜肴很快地在餐厅的方桌上摆就绪。好家伙,一色的生猛海鲜:整只的海参、鲍鱼,大个对虾、海螺,出盘的鲳鱼、加吉鱼,还有蟹儿洼的特产蟹子——梭蟹、螃蟹样样齐全。酒是茅台和酒鬼。没等我坐好,鬼蟹脸大块头便往大沙发上一塞,十分麻利地把桌上的酒杯满上,然后拿起一根筷子挨个敲了一下酒碗沿:“ 顶碰杯了啊,”端起酒杯,一仰脖,酒杯底朝天,“谁不干,我——”下面的例行粗话(应该是“操他亲娘”)还没说出口,被胖女人“啪”地打掉了筷子。 “人家咱兄弟是知识分子哩,你胡嗪什么你!”胖女人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只鸡眼小盅,“用这个。”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斟了上半盅,“随便喝。”又把各种好吃的“尖子货”在我面前推了个小山,“慢慢吃。”那体贴劲儿,还真有那么点嫂子味儿呢。 “嗨嗨,你嫂子会痛人、会痛人。”鸭蛋傻笑着,鬼蟹脸上的五官更紧凑了。 嫂子剜了他一眼:“没出息。” 外面似乎又风吹门响,那凄婉悠长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风声中,又响起一个破锅似的沙哑嗓音:“娘的,破‘皮皮(bb)机’,单在这时候叫唤。”大门吱呀一声,“怎么连门都不关,警惕性上哪去啦?”屋门呼拉开了,风卷着雪花塞进一个穿黄大衣的汉子,竖着的大衣领子里夹着一张眨巴着小眼的长驴脸,身下似乎还有一条黑影悠地闪进暗处。 “怎么连大门也不关啊!”小眼驴脸咋呼着,“德贵,你的‘半头砖’( 被人称作“大哥大”的手机的别称)呢?快,拿来,我使使。”接过鸭蛋递过的手机,拨着号,脸对着我,像是刚发现,“噢,老同学回来了,哈哈,眼小口福大,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看看手机 “嗡?没回音?”把手机扔在桌子上,“娘的,还 ‘大哥大’呢,什么破玩意儿!” 鸭蛋瞪了他一眼:“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啊!两三万啊!” “光买那个号儿——9911888,你知道花多少钱?”胖女人接过话茬,“整1万哩!” “哎哟!”驴脸张开小眼拍拍腰间的pp机,“娘的,能买十来个‘唤狗器儿’?不行,我得找当家的,给咱也弄快‘半头砖’。娘的,这管治安没有这玩意儿哪行?”自己拖过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进行到哪儿了?”拎过酒鬼酒壶,“我先罚一碗。”自己斟了一杯,“老规矩,谁不干,——操他亲娘!” “操他——”鸭蛋端杯碰了上去,瞅瞅胖嫂子,“嗨嗨”傻笑着,“干——”,一仰脖“吱儿——”,两个同时朝了天的杯底儿“咣”地撞到了一块。 二位酒家筷子动了没有几下,茅台、酒鬼酒瓶子就看见了瓶底。我呢,消灭了嫂子体贴过来的半个小山。这时,风吹门响,又远远地传来那凄婉悠长的唱腔—— 俺想起三年前那一后晌…… 小嫂子皱皱眉:“烦死人哩!”筷子摔在桌面上。 李贲伸过驴脸,小眼睛眨巴眨巴:“知道谁唱的?”神秘地凑近我的耳朵,“你心中的初恋情人——梅花!” “胡说什么呢你!”我推开那张驴脸。 “可不准胡嗪啊,兄弟可是正经人哩!”嫂子打着圆场。 可我的心着实被震了一下;梅花?那个头发扎着俩小刷子把、眼睛大大的梅花?我怔怔地茫然若失。 “谈了四个对象,后来被甩了,疯了,八年啦!”驴脸又凑过来,小眼睛接连眨巴了几眨巴。 “管她呢,谁叫她不找咱。喝!”鸭蛋又伸过了酒杯,“干!”一仰脖,酒杯又底朝了天。 胖女人朝鸭蛋蹙蹙鼻子撇撇嘴:“看你那份德性!” 我也跟着抿了一口,辣辣地咽下,一股不可名状的说不出的滋味直往上顶。 胖女人已喝了两盅,脸红扑扑的,她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说:“兄弟,咱楼上去看病去。”起身就上了楼梯。 驴脸嘴唇泛着白沫,睁开血红的小眼瞅着我:“好好看看啊,大医师,看看她肚子里——那种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鸭蛋酒胆包天,“咱——休了!” “休了!”小眼随声附和,“跟前边那俩娘们儿一样!” “酒头鬼儿!”楼梯上的胖女人转身呸了一下,“连个娘们儿还没闯上哩你休谁哩!”笑着向我眨眨凤眼儿招招手,扭着肥臀消失了。 我挪步上了楼梯,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回头扫了一眼,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黑影。墙角半明半暗处,两点火花忽悠一闪,分明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在动。 我揉揉眼睛,站住仔细一辨,是条黑狗,两腿拄地狗蹲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竖着,眼里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我的心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是它?难道真是它?绝对不会!听胖女人口吻,婶子(鸭蛋娘)好像已经不在人世了啊!可为何这么相似呢?难道…… 两点火花仍在墙角的暗处在闪动,一个遥远的记忆在我的心灵深处泛起。——那是考高中的前夕,有天晚上刚擦黑,婶子把我叫到她家里。那时这里没有“炮楼子”,只有三间小趴趴屋。一进门,婶子就抓住我的手苦苦央求:“大侄儿,你要紧帮德贵复习好功课啊,你要紧帮他考上高中啊!”。伏假里,鸭蛋复习功课时逃出去,爬树跌断腿住在医院,婶子为治病卖了好几会血。那天在灯影下,她脸色显得特别苍白,一缕乌黑的头发遮去了半边腮,“黄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要是考不上,俺怎么能对得起地下他爹啊!”她央告着,水汪汪的杏子眼里噙着泪花。她家的大黑(她养的一只黑狗),那晚上就在她身后墙角这么狗蹲着,尖尖的耳朵竖竖着,两眼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 不知道怎样上的楼,只是听到“嘻嘻”笑着让我坐到炕上时我才似乎从梦中醒了过来。 病人早已经躺在了炕上的鸭绒被上,豪华罩灯散射着柔和的暖光,半铺炕肥肉上粘着粉红色的贴身丝绒内衣,束缚出凹凸不平的肥腴曲线,全身肌肤依稀可见。狮子狗温顺地躺在她开放的前怀里,肆意舔着胸脯鼓起的那堆白肉。 “嘻嘻,兄弟,坐这儿,”她身子微微往炕里挪了挪,“这儿舒服哩。” 见旁边没准备有什么座位,我只好坐在炕沿上。屁股下暖呼呼的,心里立时升起一股久违了的乡情。我很佩服农村庄户人的创造力,土暖气烧在伙房里,管子烟囱带起了三组暖气片子,还烧热了楼上楼下的土炕。 也许是幻觉吧,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凄婉悠长的声音。 楼下响起碰杯的“哐哐”声和变了腔调的破锅声:“娘的,今天下午又有几个不怎么样的家伙在你门口转悠,叫你哥我两嗓子给轰跑了!” “谢谢贲哥!我再敬一杯!” “够哥们!” 又是“吱儿——”“吱儿——”两声,很响。 躺在床上的那张胖脸蹙了蹙:“又吹起来了,天天找这么个理由来混酒吃!” 楼下的交响曲在继续:“不要爹、不要娘,可不能不要儿子啊!” “要儿子、要儿子!” “酒头鬼!别理他们。”胖女人小声说:“兄弟,劳动你的大驾了。”软软地伸出胖胖的胳臂,乜斜着凤眼儿脉脉含情,“好好看看,嫂子到底是什么症候?” 变了腔调的破锅声音又传上楼:“嘛病啊,弟妹她呃病,我、我清楚,她呃——满肚子头疼,浑身牙疼,眼前发花看不见后脑勺子。”“吱儿——”“哐”,酒盅碰着盘响。 “你知道个蛋光!你弟妹的病,我——我心里明白!” “你他呃妈的鸭蛋也不是块什么呃好料!”破锣嗓门大了起来,“你大呃老板他妈的缺不缺呃德啊,盖大楼拖着人家民工的工钱,跑老家来图呃清闲!你他呃——” “喝酒喝酒!”又是碰杯声和很响的“吱儿——”声。 “熊种!”嫂子骂着,不轻不重地戳了我屁股一下,“兄弟,别理他们,看咱的病哩。” 我开始运动听诊器,完了又开始把脉。 “你,——鸭蛋,他呃妈的,——胃穿孔,肝积水,肺通气,胆漏管,心出血——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坏呃透了!” “嗨嗨,那还不都是叫你嫂子折腾的。嗨嗨……”嗡声嗡气变了调门儿,“干!” “干!” 楼下盅子盘子一齐响。 “兄弟,往这坐坐,”又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我的屁股,“嫂子说个笑话你听。——俺娘家是鸿沟,夹在两个叫普通的村中间,前村是下普通,后村是上普通。村里工厂里有个外地的打工妹,说话口音和咱这儿不一样。有天,她肚子不舒服去乡医院看医生,医生摸着肚子问‘上腹疼、下腹疼’,这打工妹听了,以为是问住处,就说‘俺也不是上普通,也不是下普通,俺是鸿沟’。嘻嘻,你说笑不笑煞人!嘻嘻嘻——” 她笑得一身胖肉直抖。 下面,喊叫声变成了沙哑的喃喃醉语:“黑呃子,过来,别呃光叫他呃妈的他呃们享受……” “别管他们。”软软的胖手拍着我的大腿:“兄弟,你试着嫂子什么病?” 脉象和听诊器告诉我,眼前的这位病人其实没有什么病。当然,也看不出有什么“喜”。 “没有什么大问题。”我站起来,“有空可以到医院去做个体检。” 楼下,响起一高一低的鼾声;交响曲变成了二重奏。 我走了两步,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见没有激活我多少笑的细胞,她也停住笑,两眼眯着我:“兄弟,你摸摸嫂子那儿疼。” 向我伸出软软的胖手。 我没搭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嫂子,我下楼看看去。”那条黑影一直在我的心里动。 楼下客厅杯盘狼藉,二位酒家早已进入醉乡,一个歪在椅子上,一个仰在桌子下。见有人下楼梯,那黑影悠地蹿出屋门,嘴里似乎还叼着个塑料兜儿样的东西。受一股好奇心的驱使,我紧紧追了出去。 弯月从云隙中挣扎了出来,陌生而又熟悉的四野在皑皑白雪里明亮了起来,物体的影象也清晰起来。群马岭、马鞍峰、炮楼子……都现出各自的轮廓。我贪婪地伸展着双臂,大口大口呼吸着带有海腥味儿的凉凉的夜风。哦,群马岭、蟹儿洼,我久违了的家乡! 崂山前坡海边有座颇为险峻的山峰叫马鞍峰,二峰耸立形如马鞍。峰两侧八字型分开延伸出两派南北向山脉,象群马奔腾,当地人称群马岭。玉带河从马鞍的两峰中间的山风口泻下,一分为二绕高埠岗弧型南行,于埠东南洼地汇聚成天然水湾,然后入黄海。高埠岗前怀那湾水是蟹儿洼,洼西北岸的村落连着西北稍的高埠岗,统称解家庄。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据老辈儿说,这庄原本叫康家庄,大都姓康,住在埠子上,埠子下只有两户姓解的。过了若干年后,解姓越来越多,村名遂改为解家庄。康家到了康德贵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有人说,埠子顶上的“糠”被西北风刮到下风头洼里喂了“蟹”了。日本鬼子侵华时期,埠子上康家的瓦房被拆了建了炮楼子,后来炮楼子被游击队炸了,康家在原先的瓦房宅基上盖起了土墙草顶的趴趴屋。不知什么时候,康德贵把这里翻新成石头到顶的圆筒似的二层楼房,村里人都叫它“炮楼子”。 “炮楼子”在村西北的外稍头,出大门就是麦田,还没来得及返青的麦苗压上一层薄雪,踏上去煊吞吞的。风小了,偶尔有细细的雪粒敲打在腮上,凉森森、麻沙沙的。半边弦月在破碎的云隙中疲惫地挣扎,雪地忽明忽暗。月光下,黑影似乎不太怕我,不紧不慢地往东北河沿方向的低洼地走着,我也便不紧不慢地尾随着。约莫走了半里多地,快到河沿了,黑影消失了。前面不远处,雪地里凸起一个平台,凭经验我判断出那是个白菜窖子。冬天,这种东西在农村是常见的,农民为保存收获的越冬大白菜,挖个半间屋见方的坑,四周用土培起“墙”,顶上栋上木棍、高粱秸杆,压上土,“墙”上留着通气孔和小门,堵上草帘子麻袋片什么的,保持里面的恒温。眼下,冬去春来,窖子大都快空了,这畜生竟选这里做它的窝,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明白了谜底,我转身准备回去。这时,地下传来“汪汪”两声狗叫,接着有两声沉闷的咳嗽。里面有人?我的心跳加速,壮着胆子走近窖子,小门的麻袋片开着一道缝,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窖里果然有人!我是不相信鬼怪的,便轻悄悄地掀开麻袋片,顺小门下了窖子。顿时。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映入我的眼帘:煤气灶边小炕桌凌乱地堆着锅碗瓢盆等器具,地铺的被褥上蜷坐着一位老人,身旁狗蹲着一只黑狗,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竖着,两眼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晃动的烛光照着老人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还有一双桃核似的浑浊的眼睛…… 我疑惑地走了过去,好半天才辨认出是谁:“婶子!?”我惊叫了一声。 老人眯缝着眼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我:“是大侄儿啊,也成大人啦。”高兴地抓着我的手,“给你嫂子看了?是不是有喜啦?谢天谢地,这遭儿可好啦!”。 我没有正面回答,问道:“婶子,您怎么住在这儿?” “这儿好啊,暖和。日本鬼儿那阵子,还住不上这么好的地场儿呢!你康哥啊,说是要送俺到城里他二姨家,俺不依。住村里,又怕传扬出去。我说上这儿来,暖和,还看着大白菜。”老人乐呵呵地叨念着,“等过完了年,你嫂子歇完了这年假,就回城去了。我啊,和大黑就又回去了。你哥说啦,对你嫂子就说是雇了个看门儿的。管他呢!有了孙子,还能不叫俺奶奶?” “那你不在家里睡热炕,在这儿遭罪干什么啊!”我激动了起来。 “嗨,你是不知道,人家媳妇跟咱的时候,讲好的不要什么破烂儿零件的。”老人神秘希希地说,“再说这也不遭罪啊,暖和着呢。” “那您吃饭怎么办?”我问。 “缺不着!你哥,还有小贲,按时就送来了。再说,还有大黑呢。俺黑子噢,可乖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大黑的头,花白的头发滑下一缕,挡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桃核皮包裹的浑浊的眼睛闪着希望的柔光。晃动的烛光照着老人,在白菜的背景上印出了一个扭扭曲曲的暗影。 大黑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竖着,两眼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歪了歪头,一抬头张口朝我“汪汪”了两声,神态似乎很友好。 我不知怎么走出地窖,浑身觉着燥热,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风又刮了起来,碎云彩像一片破棉花套子缠绕在马鞍峰上,云层遮住了岭上空的弯月,云隙露着暗淡微红,像陈年的血迹。天暗了下来。一阵冷飕飕的夜风卷着雪粒敲打在我的脸上,麻沙沙凉丝丝的,挺舒服。 西南夜空里,黑幽幽炮楼子的窗口闪着幽光,像明灭不定的鬼火。 一阵风过,夜幕里又钻出那凄婉悠长的声音—— 俺想起三年前那一后晌…… 春韭 一场透犁春雨,几天和煦艳阳,院子里那几沟子豆饼喂的大金钩韭菜就像抹了油儿吹了气儿长得油光光儿绿生生儿真惹人喜欢。多好的春韭啊!可喜中有忧:这么多韭菜,怎么吃得了啊!爸妈在城里开小油铺,老家里就我跟奶奶住,能吃多少菜?再说,总不能光吃韭菜吧。可再不割,眼看着这好韭菜就要老了。 奶奶拄着的拐杖挪动着小脚踮踮地走出屋门,拐杖嘚嘚地戳打着天井水泥甬弄子,又开始唠叨了起来:“咳,这么好的韭菜,眼睁睁地看着长老了!都这么大个人了,成天价坐在个什么‘脑’上‘网’上,就不能去出脱了?要是你爷爷还——” “是电脑、网络,奶奶,”我急忙打断奶奶的唠叨,关了电脑。我最怕奶奶再唠叨爷爷了;爷爷去年去世了。爷爷生前大半辈子挑着担子、拥着车子走街串巷卖香油,在城西桥头小市场摆摊儿。爷爷做生意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从不短斤少两,在城西一带人缘好,口碑也极好。因为姓张,人们都亲切地称他“香油张”。每年的剩余韭菜,都是爷爷拉乡赶集顺手捎带着“出脱”的。这两天,奶奶一见这韭菜就唠叨;这不,又开始了:“要是你爷爷啊,早就去——” 我急忙接过话茬:“我这就给您去出脱,奶奶。”边说,边找割韭菜的小镰刀。反正毕了业闲着也没甚事干,演习演习闯市场,说不定还是条不错的就业门路呢。 奶奶抿着没牙的嘴笑了:“这才好呢,这才好呢!”嘚嘚地戳打着拐杖,踮踮地走进了正间。 尽管没投师,这点营生也难不住咱这大学生;三下五除二,甬弄子上堆了一大堆割现成的韭菜。 奶奶走出来,手里拎着剪子、塑料绳、小手秤,然后,十分熟练地把韭菜一斤一斤地称开,一把一把地捆绑成捆,又一把一把装进纸箱子:“里外都要一样,别弄那个‘货卖一张皮’,胡弄人!”她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秤平斗满,不能亏待人。这菜是自己地里出的,关不了多少本钱,要紧给人家称个高头。你爷爷常说——” “按本分求财,百病不犯!奶奶!”我大声打断奶奶的唠叨。 奶奶瞪了我一眼:“就知道耍贫嘴。”继续对韭菜进行着称、捆、装,不一会儿全程完成了任务。 我这是头一次匹马单枪闯市场,可不能跟爷爷一样,什么担子油篓的,太寒碜。我是新派,要现代化,得骑着小摩托戴,挂着亮皮包。一切打点好了,我又想了想,忽然心头一亮,冒出了一个新点子,急忙跑进里屋,在电脑上打印了张红纸招牌:“豆饼韭菜 1斤2块 纯天然无公害”。嘿,还挺押韵哩!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我满意地笑了,心想,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嘛! 见奶奶把小手秤插在箱子里,我就说:“奶奶,现在是电子时代了,人家都用电子称啦!” “这个准,有定盘星!” “您不是已经称好了嘛!” “可人家买的没称啊。带着,有用。” 箱子被绑上摩托后座,一按一蹬,嘟——车子发动起来了。临出门,奶奶撵上来,把一个包着的蛇皮袋子递给我,笑嘻嘻地嘱咐道:“带上,累了好坐着。”我一捏,是个马扎子。这马扎子伴随了爷爷大半辈子,红漆枣木架子,面上袢着牛皮条子,日久年深,那木质磨得瓷光铮亮,闪耀着一种深沉的红木一样的暗红色。爷爷去世后,爸爸怕奶奶睹物思人伤心,就把它装袋放在里间衣柜后面藏了起来。今天不知怎么了,奶奶把它翻拾了出来。 我只好掖在箱子的绑绳里,心里说,还能用着这个?就凭我这菜,碧绿的成色,鲜红的招牌,适中的价格,不抢破头才怪呢!肯定是速战速决,不等坐下,货就会哄抢一空的。 城西桥头近靠大路,是附近几个村的交汇处,历来是人们聚集的天然场所。这里的河滩路边空地上站立着几株粗大的垂柳,树下布摆着几处石条石凳,平时出摊的、下棋的、散步的、打拳的五花八门,五冬六夏不断人。现时已近中午,场子上满是人,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我的货一摆,招牌一亮,立刻有几个人围拢了上来。果然不出我所料,好兆头! “成色不错,广告不赖。”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歪头端详着。 一位胖胖的阿姨蹲了下来,捞起一把:“是挺不错儿的。这一把多么沉儿?” “一斤。”我回答。 “能够秤?”阿姨问,“真是豆饼喂的?” 我说:“绝对保证!” 胖阿姨拿起旁边的小手秤,称了称说:“哟,还高高儿的唻!” “还豆饼的?”“还高?”“能吗?”“称好使?”“……”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惊讶的质疑声。 干部蹲下来,提起称系,把秤砣细绳儿码在定盘星上,提着在人们的面前慢慢地晃荡着,秤杆平平的:“称好使。”又拿起一把,翻弄着仔细看了看,“里外一个样儿!” “少见!”“真像真的了。”“……”又是一片唏嘘声。 胖阿姨似乎准备往提兜里装韭菜了。她身旁的一位蓄着两撇小黑胡子的年轻人撇了撇嘴开了腔:“这年头,哪有真的?” 小黑胡阴阳怪气:“没看见前天的《岛城晚报》?报了城里绿洲大酒店,买的韭菜成色真好,比这个强多了,可那天上他店里去吃的人,有十号几个人中了农药毒,有两个住了院,差没点儿呜呼了呢!现在啊,只有傻瓜才相信广告!” 胖阿姨把拿到手里的韭菜又撂进韭菜摊里。 我刚想说点什么,旁边象棋摊儿的人群中翘起一张瘦脸:“你小子那臭嘴积点阴德好不好!” 小黑胡讪讪地笑着直点头:“是是,刀螂爷!”然后对四周装腔作势地张罗着,“哎。快买啊,买啊!上等豆饼韭菜!货真价实,物美价廉哪!” 小黑胡虚张声势地吆喝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评说着,说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有一个伸手买的。 看来,急于求成是不行了,得打持久战了。我就不信,这城里人就没有个识货的。我开始解车上的塑料袋子。 “货是好货啊,就是吆喝坏喽!”被称作刀螂爷的那个老人从象棋摊子的人堆里站立起来,个子又瘦又高,真像个大刀螂。 “唉,这年月,有几个识货的?”他自言自语着,倒背着手走到我的摊前,弯着腰也高出小黑胡一个头,他用指头点了点我的红纸招牌:“要是没有这个红的,这绿的也许会销的更好哩。小伙子,这玩意儿如今没大有用处啊。” 人群又响起了一阵附和声“是啊是啊,刀螂爷说的是”“好货不用广告,广告没有好货”“茅台酒从来没有广告”“……” “再便宜点儿吧,”胖阿姨好心劝告说,“便宜点儿还好卖。” 周围一片附和声:“便宜点儿吧”“便宜点儿就给你分了”“……” “不!”我上来了那股子犟劲儿。掏出了马扎子,稳稳地坐在了上面,摆出了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架势,心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就在这时,刀螂爷突然指着我说:“小伙子,你站起来。” “怎么?”我不情愿地站起来,低头扫了扫我的身子,没发现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 刀螂爷仔细瞅了瞅我身下的马扎子,睁大眼睛大声问:“你是张庄的?” “是啊?”我有点惊讶。 “你爷爷是——香油张?” “对啊?”我不仅惊讶,简直就是吃惊;他不仅知道我的村子,还知道我爷爷的名字。 人群又响起交头接耳的唏嘘声:“张香油家的”“哦,像啊”“……” 人们开始围拢上来,下棋摊儿人也纷纷站起来走过来。 “我要三把。”刀螂爷递过10元票子,转头对周围一扬头,“不用讲究了,没有假,真的。” “我两把”“四把”“……”无数双手一齐伸向我的韭菜。 “听刀螂爷的,”小黑胡咋呼着,“大家别抢,一个个来,是不刀螂爷?” “算你小子今天干了点好事。”刀螂爷笑着点点头,然后对大家说,“一个一个地来,老规矩,先交钱,后拿货。” 接下来的事比我在家里时想象得还要好还要顺利:不到十分钟,四五十把春韭全部卖光,一大沓票子装进我的兜里。尽管成果很微小,可这毕竟是一个不错的开端啊! 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轻飘飘地飞着,路边一簇簇垂柳绿丝飘浮着擦过耳际,田野一片片的绿油油的韭菜样的麦苗忽悠悠闪过眼角,我的心就像春天的风,轻飘飘地飞起来。 我转回一只手摸摸车后座的纸箱子,塑料袋子绑得结结实实,那里面装着爷爷的马扎子…… 牛啊牛 天马公司生意不景气,春起开始大幅裁员,农民工王大牛被解雇了。才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的,闲着总不是办法啊。听说老家山洼村外出打工人员多,有不少富裕的承包土地没人招手,大牛便回了趟老家,请村头头儿们撮了一场狠酒,又进了点小贡,向村委递了一纸申请,把村北山坡上七零八落的三五亩山岭地转包了过来。他准备玩新潮,搞新品种地瓜,秋后在城里烤着卖。地瓜产量高,亩产少说拿一千斤,当年就能弄个万元户!别的本事不多,干农活大牛可是老把势,尤其是扶犁耕地,想当年在村里同龄人中还是数一数二的“牛把”(庄户人对好扶犁手的称呼)哩! 过了谷雨,该耕地了,可有一样农活却难住了他:几亩地分布在大小七八个地场儿,瓢一块、碗一块,零碎的很,没法使用机械耕种;这几年村里只发展肉牛奶牛,又没有拉犁的役畜,雇人刨地吧,成本太高,自己刨啊,累人不说,那得到猴年马月啊! 妻子见丈夫为整地的事儿唉声叹气,就说:“二顺子家的大黄牛又有劲儿又好使唤,为什么不去借用一两天呢?”一句话,提醒了王大牛。 二顺子家住原上村,是大牛姥爷家的邻居。顺子的爷爷和大牛的姥爷是没出五服的平辈弟兄。大牛虽说比顺子大了个“放牛的”(八九岁),可两人从小就很要好,按现在的话说是“铁哥们”。顺子读高中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读完高中他便回家撑起了门户,帮爷爷经营责任田。十几岁起就会耕地,爷爷在前面牵着牛,他在后面扶着犁。这两年,爷爷老了,不能牵牛了,顺子便自己驾驭牛耕种。人们都说,顺子家的牛有劲听话好使唤。他们都住在崂山脚下,从山洼这里往下走五六里地就到了原上村。这点路,对大牛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借牛?”顺子一听大牛要借牛,很惊奇:“你?” “啊?” “谁使唤?” “我啊?” “你?”顺子用蔑视的眼光打量着他:“你会使?” “没问题!”大牛拍拍胸脯,“你忘了,咱是村里的‘牛把’哩!” “你会‘喝牲口’?”顺子不相信地瞅着大牛。 “喝牲口”就是驭手吆喝“驾——”“吁——”之类口令指挥牲口。大牛心里说:这是牛把驭手们都必须首先过关的“小儿科”,我还能不会?你顺子也太小看你老兄了吧。可嘴里没说,只是又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不一定吧,”顺子指了指院子里的大黄牛,盯着他问,“你会‘喝牛’?” 这句话可伤了大牛的自尊心:哼,我什么牲口没使过?我耕地的时候,你小子还穿连裆裤呢!现在竟敢小看我?心里想着,嘴里可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回话的口气有点傲慢:“这兄弟你就不用操心了吧!” 顺子笑着摇摇头,再没说什么。 大牛牵回了牛,找出几年前用过的犁犋,扛着犁犋牵着牛下了地。套上以后,开始“驾——”“吁——”地使役了,可是神了,无论你怎么“喝”,这牛稳如泰山,丝纹不动。 大牛急得满头大汗,心里说:牛啊牛,你走两步好不好,你是俺亲爷爷了行不行!又拉缰绳,又拍牛腚,连拥带搡地吆喝了好一阵子,折腾了半天,施尽了浑身解数,可就是怎么也玩不转!“牛爷爷”纹丝不动,无动于衷。 牛啊牛,你到底这是怎么了啊?! 大牛实在草鸡了,只好徒劳无功地回了家。妻子看丈夫那副狼狈相,心疼地说:“你多年不使牲口了,怕是生了,还是去求求顺子给咱耕吧。” 大牛只好去求顺子,人家二话没说就来了。套上牛,他指了指东边远处沟沿上的一棵垂杨柳对大牛说:“你到那边坐着歇着吧。” 大牛远远地看着顺子扶住犁把,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那大黄牛乖乖地拉着犁犋奔跑了起来,到了地头,立马又回了过来,一趟一趟,一圈一圈,不一会儿工夫,一溜子地片就耕完了。 大牛真是开了眼界,真的服气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心里话:牛啊牛,你到底这是怎么了啊! 休息时,大牛恭恭敬敬地给顺子沏上崂山绿茶,说:“我算是服了你啦!” “其实,这没什么,”顺子说,“你要是稍微多听我说一句话,肯定比我耕的强。” “哦?”大牛瞪大了眼睛。 顺子问:“你怎么‘喝牛’?” 大牛“驾——”“吁——”地比划着学了一遍。 顺子摇摇头,说了一段往事—— 我学耕地的时候还小,爷爷不放心,总是在前面给我牵着牛。开始耕了,我就说‘爷爷啊,走’;住下了,就说‘爷爷啊,停’;拐弯时就说‘爷爷啊,向左’‘爷爷啊,向右’;回地头时就说‘爷爷啊,回来’。我喊的时候,声音都是很小的…… 大牛听着,心里酸酸的。 顺子继续说:“后来我长大了,爷爷也老了,走不动了,我就自个儿喝着牛耕——” “噢,明白了!”大牛恍然大悟:牛啊牛,你真是俺的爷爷啊! 二人静静地喝着闷茶,好久好久,都没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大牛对顺子说:“让我——再试试吧。” 顺子喝着茶,向西面望去—— 夕阳西下,山坡一派霞光,大牛扶着犁溜溜地走着。西边天空,现出山、人、牛、犁、地勾勒出的迷人的剪影…… 完 写的不多,完结了,看的愉快!!! 作者的话 这篇小说虽然是原创,其实里面大部分都是采用了家人的想法,所以,准确的说大部分是我们家里人共同努力的作品。并且这个作品已经在家人的公众号上发布,所以在此对广大书友说一下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