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黑猫岭诡秘事件》 楔子 依循相守十年的规矩,黑猫岭镇逢五为集。 这一日是民国三十三年农历十月十五,恰逢集日。黑猫岭镇从大清晨开始,惟一的长街上就挤满了从各处山寨赶来的乡民,人声鼎沸。叫卖山货的、耍把戏的、玩西洋镜的,将青石板铺成的长街塞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野猫也因了受惊的缘故,纷纷逃出镇子,钻进了附近的黑森林里。 货郎许常德从镇公所走出来后,手里捏着三块现大洋。朝着现大洋吹了口气,听到银元发出铮铮之声后,他得意地将三块银元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这一次,依着陈郎中写的单子,许常德充作脚夫,屁颠屁颠跑了一趟县城,进了一批西洋药,交给了陈郎中。三块大洋正是陈郎中给他的奖赏,除开一去一来的路费,正好挣了两块半银元。 站在长街上,许常德感觉有些肚饿,本想去镇子东头的李家大宅喝口稀粥,刚走了两步,才想起李家大宅三个月前遭了土匪刘胡子的洗劫,李大善人也被砍下了脑袋和四肢,只剩一截残缺的躯干挂在大宅外的旗杆上。李大善人每逢集日施粥的惯例也因此停了三个月,许常德暗道一声晦气,只好迈步来到开包子铺的李二娘家,在那里吃了两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就准备回屋歇息。 许常德的家在野狗沟,离着黑猫岭镇约莫有着五里路,那是个小村子,比黑猫岭小多了,只住了几户人家。沿着官道,许常德拎着一只货郎口袋大步流星朝着家走,归心似箭。 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听到头上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甚是凄凉。抬头望了一眼,才发现天色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天边还有几朵乌黑的云正飞快地游移,终于遮住了圆盘似的太阳。 糟糕,要落雨了。千万不能让雨淋到自己,这初冬的雨可怕得要命,淋到身上就发寒,浑身打摆子,少不了到陈郎中那里挨一针盘尼西林。眼看好不容易挣了两块半大洋,要是淋雨患了风寒,肯定被那天杀的陈郎中赚回半块银元回去,这可不划算。 刚这么想着,他的胸腔忽然一阵难受,猛烈地咳起了嗽。他连忙用手掩住了嘴,等平息后,他挪开手,却见到手心有一滩嫣红的血迹。 许常德幽幽叹了口气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折官道旁的小路下山回野狗沟去。 这条小路真的称得上是羊肠小道,逶迤在一面陡峭的悬崖上,弯弯曲曲,煞是惊险。所幸小路旁全是粗壮的松树,可以搭一搭手,所以还算得上安全。许常德把货郎口袋拴在腰间,攀着松树树枝,刚向山下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膝盖后侧猛地一疼,小腿不由得没了气力,幸好抓住了树枝,不然差点就连滚带爬地摔下了悬崖。 只听“喵呜”几声狂啸,几只凶神恶煞眼睛泛红的黑猫呼啸着从许常德的脚下跑过,一阵风似的,转眼就沿着小路跑下悬崖,不见了踪影。 这几只黑猫发疯了吗?居然跑得那么快。 一想到镇子里流传已久的那些关于黑猫的恐怖传说,许常德就不由得感觉心中一阵阵发紧。他狠狠咒骂了几句后,继续小心翼翼地下山。约莫两袋烟的功夫,他终于下了山,只要再沿一条狭窄的兽径,穿过一片密密麻麻的树99lib?林子,就是野狗沟了。他站在平地上,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脚,正要提步继续前行的时候,忽然树林里传来一声乌鸦的哀鸣。接着,乌鸦的哀鸣声蓦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叫声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树林,似潮水一般向许常德扑了过来。 许常德目瞪口呆地站在树林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放眼望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树林的林梢上,站满了通体黢黑的乌鸦。 乌鸦是凶鸟,它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潜藏的死亡。不过,许常德却并没有感觉到害怕。相反,他的脸上还出现了一丝不易为人发现的浅笑。 许常德知道,乌鸦聚集的地方,多半都会有尸体的存在。而在这偏僻的树林里,最有可能出现的,就是野兽的尸体,比如山鸡、比如野羊。要是运气好的话,能捡到野猪也说不一定。 要是捡到了野兽的尸体,只要拿锋利小刀削去腐坏的烂肉,用盐码了之后,再在灶台上熏晾七八天,下个集日就可以背到黑猫岭镇,当作半成品的腊肉挣上一点散碎银子。这种事,以前许常德又不是没干过。 想到了这一点,许常德顿时莫名激动了起来。他大声吆喝着向树林跑了过去,想要把林子里的乌鸦都惊走。不过,还没等他藏书网走进树林,那些乌鸦竟全都呼啸而起,向远方高耸入云的藏龙山飞去,不一会儿就在空中变成了无数个微小的黑点。 树林顿时变得安静了下来,静得就像一座空荡荡的坟墓。 许常德缓慢走进了树林中,用力抽动着鼻翼,搜寻着空气中腐败糜烂的动物尸体的气味。不过,他并没有嗅到腐烂的气味,倒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很新鲜的血腥味。循着这腥味,他绕过了一棵干枯的悬铃木,这棵悬铃木掉光了树叶,看上去就好似被砍了头颅的士兵一般。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一具人的尸体。 尸体就躺在悬铃木树干后的地上,赤裸着身体。这是一具男尸,浑身肿胀,肚子像鼓起来的一个小山包,脑袋和?99lib.脸肿得好像黑猫岭镇上朱屠夫案板上摆着的猪头一般,七窍中盈着乌黑的血,却没有外溢。在尸体旁,还趴着几只通体黢黑的野猫,赤红着眼睛,贪婪地盯着尸体那鼓胀的肚子。 许常德吓了一大跳,心脏怦怦乱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想转身就跑,一双腿却不听他使唤,一步也迈不开来。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喵呜”。一只黑猫狰狞地叫了一声后,一跃跳到尸体的肚子上,伸出了前掌。 猫爪轻轻划过了尸体肚子上的皮肤,“哗啦”一声,尸体的肚子上多了一道血痕。只是一刹那,乌黑的鲜血从那道血痕里涌了出来,发出“汩汩”的声响。尸体的肚子骤然剖成了两爿,那只黑猫显然猝不及防,竟跌落进裂开的尸体腹腔中。黑猫挣扎着从尸体的腹中爬出,浑身都浴着乌黑而又带着血红的黏液,看上去煞是恐怖恶心。 黑猫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嘴边的黏液后,又发出一声狞叫。四周的黑猫就像伤寒病人在陈郎中那里打了盘尼西林针一般,顿时兴奋了,同时发出了如婴儿啼哭一般的嚎叫,冲到了尸体前,大口大口撕咬吞噬着从尸体腹腔中滚落的黑色黏液与内脏。 许常德只觉得裤管一热,他知道自己因为恐惧而失了禁。这一下他也回过了神,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后,转身就跑。沿兽径穿越小树林的时候,他的草鞋跑丢了,赤着的脚脖子被尖锐的草芒划出一道道伤口,传来生硬的疼痛。但他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只顾着向前奔跑。 终于,许常德冲出了树林。在他的面前,是宽敞的官道。他不禁想,要早知道树林里有这么一具恐怖的男尸,他就不走这条小路了。 而现在,许常德必须得去黑猫岭的镇公所报案,人命关天,就算是土匪刘胡子干的好事,也得在镇长王大爷那里落个案才行。这一次,他不敢再从小路回黑猫岭了,只能从官道走。 在官道上,许常德疯狂地奔跑着。当他转过一个急弯,越过一道山壁的时候视线陡然开阔。这时,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戴着礼帽,提了一口皮箱,杵着一根文明棍,正不慌不忙缓慢行走在官道上。 第一章 乞食老人狂性大发

遭天火逆袭后的秀溪镇,可谓面目全非。 天火落在镇外的一处山坳之中,那里是荒坡,没发生爆炸,但却激起无数沙土。发烫的沙土形成一道冲击波,以极迅猛的速度向不远处的秀溪镇袭去。秀溪镇的房子,除了绣球楼外,大部分都是薄土墙垒成的平房,那些发烫沙土将薄土墙击出一个个指头般大小的破洞。好在那天是七夕,几乎所有镇民都拎着花灯去十里地外的西陵县城放孔明灯去了,所以无人伤亡。 惟有玉婉,成了天火逆袭之夜的惟一受害人。 翌日天刚初亮,胡金强就立刻离开了秀溪镇,回到西陵县的县衙门中。他实在无法忘记自己看到玉婉损毁的脸后,所产生的厌恶之情和几欲呕吐的生理反应。 于是胡金强决定,以后再也别去秀溪镇那个该死的地方了,也别让玉婉回到他身边——花容月貌都没了,还把那女人留在身边干什么? 不过,胡金强也不是完全无情的人,他还担心要是就这么把玉婉扔在一边,会有别人说闲话。如果闲话传进省城马成庸马大帅的耳朵里,指不定又会惹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所以胡金强发了话,因为玉婉受伤严重,需在绣球楼里静养,他不便再去打扰。他又立即拨出一笔钱,为玉婉延请西医师傅,还在绣球楼外修了一道一丈高的围墙,墙上插满玻璃碎渣,让绣球楼变作一个独院,惟留一处可供进出的黄铜大门。 胡金强从县太爷府邸里,选了一个叫双喜的小丫头送到秀溪镇,送给玉婉当使唤丫鬟。 那双喜丫头年约十四五岁,是三年前来到县太爷府邸做丫鬟的,这丫头不漂亮,但还算聪明伶俐,挺听胡县长的话。不过,双喜却与府邸里其他丫鬟处得不好,不爱和那些小女孩说话,也不在一起玩,所以丫鬟们不时在胡县长和姨太太的耳边说点双喜的坏话,她也没少挨打。这一次,恰好需要送一个丫鬟去秀溪镇,名额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双喜的头上。 不过,双喜似乎并无不满。她老家就在秀溪镇,现在还有个在秀溪镇里当铁匠的哥哥,去秀溪镇服侍三姨太玉婉,同时还能抽点闲暇时间与家人见面,也算不错。 当然,在秀溪镇服侍三姨太,日子绝对没有在县太爷衙门里过得舒心,煮饭买菜扫地洗衣,都得她一个人做,肯定会累得多了。 七月初八那天傍晚,临到了离别时,亦有丫鬟觉得心中不忍,走到府邸外为双喜送行,但双喜却丝毫不领情,甩了甩脑后的长辫,头也不回地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官道,大步流星地向秀溪镇走去,毫无眷恋之情。惹得送行的丫鬟怒气冲冲地啐出唾沫,大骂一声“我呸!”后,重重关上了府邸的黄铜大门。 关上门,双喜与县太爷府邸的关系,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可以预料,三姨太玉婉余下的日子,就与尼姑庵里的师太没什么区别,终日只能与青灯孤佛为伴,再也没有与胡县长亲近的可能了。 天火逆袭之后,秀溪镇内的镇民们修补了土墙后,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往常。但在茶铺酒馆里,闲人们议论得最多了,却依然是关于玉婉被毁容的话题。 当年玉婉父亲开米粮铺开药材行的时候,无论远疏近熟,一概现金交易,恕不赊欠,所以镇民们对玉婉家向来没有好印象——谁家没有个缺钱缺粮的辰光?乡里乡亲的,能帮手一把就帮手一把,何必呢? 玉婉家被盗贼灭门之时,镇民们自然是一半欷歔,一半幸灾乐祸。看吧,平时抠门得紧,惹了众怒,赚那么多钱,这下招来强盗了吧!嘿,米缸子跌进糠箩筐,玉婉家的人,活该! 但几天后,县城胡县长收养了玉婉,两年后还收为三房姨太太,茶铺酒馆里的人不由得再次吐槽,嘁,糠箩筐又变回了米缸子,真是气人! 到了如今,天火激起的滚烫沙土让玉婉毁了容,胡县长撒手而去,茶铺酒馆里的闲人们就如打了鸡血一半兴奋异常。哈哈,米缸子最终还是化为糠箩筐,解气啊,解气! 七月初九那天,酒铺里的闲人们看到一个年轻西医医师背着药箱,在双喜丫头的指引下,一齐走进变作独院的绣球楼时,有好事者大声叫道:“医师小哥,你有福了哦,偌大个独院,就你和两个女人住。虽然一个还是黄毛丫头,一个又没了脸,但也是女人呀!一龙二凤,可有的玩了!” 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医师听到闲话之后,站住了脚,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一个喝茶的老者连忙低声说:“别瞎说,玉婉好歹是胡县长的三姨太,当心祸从口出!” 闲人们立刻噤了声。 又有挂得住年轻医师相貌的人,在一旁说:“这西医医师,名唤安路。安医师是省城马大帅派驻西陵县衙门的医务师,据说还有军籍。不过胡县长信的是中医,安医师平日无所事事,所以这次才被胡县长送到秀溪镇来为玉婉治脸。” “玉婉的脸都毁了,还是天火毁的,治得好吗?” “西医有啥用?听说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说什么这叫‘对症治疗’。我看啊,这病还是得从根里治。” “啧,啧,没错没错,还是中医靠谱!” “哼,有军籍的医务师,还被送到秀溪镇来,看来这个安医师也混得不咋样……” 闲人们议论纷纷。 最早那个说安医师有福的闲人,又说起了闲话:“这安医师年轻俊朗,住进绣球楼里,虽说玉婉面容尽毁,但毕竟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传进胡县长的耳朵里,那就好玩了。” 不过,安医师很快就让那些想看热闹的闲人们失望了。 半个时辰后,安医师从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走出,径直来到邻近的茶铺,扔出几枚响叮当的银元,抱拳朗声说道:“你们谁家有空房出租?这段时间我得叨扰叨扰各位了。” 敢情这位安路安医师,不是住在绣球楼里的。

话说这位安路安医师,奉命来到秀溪镇为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治疗毁容的脸,心情自然很是郁结。 安路时年二十有七,他十三岁时被崇尚新学的父母送入省城教会学堂,很早就接触到了西医知识,教会学堂毕业后又携牧师所撰的介绍函,来到西洋人办的专科西医学校中研习。西医学成之后,东北恰抗战伊始,年轻气盛的安路遂投笔从戎,加入了马大帅的阵营。 不过,马大帅的大军偏安西南一隅,距前线战事颇为遥远,虽按照国民政府指示,也派过小股部队支援火线,但安路却没机会担当前线医官的机会。后来安路才从侧面知晓,原来父母与马大帅有点交情,担心独生儿子以身犯险,所以央求马大帅把安路留在身边。 安路虽然心有不满,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也只好待在省城,碌碌无为地厮混。 一年前,安路实在无法忍受在省城中的落寞日子,也不想待得距父母太近,于是向马大帅提出,想派驻到下面的县城去做医务师,消解黎民百姓的病痛。马大帅也觉得把安路留在身边浪费了人才,遂翻开各县在列人员的花名册,发现惟有西陵县没有设置西医医务师的职务,于是一纸调令,把安路送到了西陵县胡县长的县衙门中。 但安路没想到,胡县长只对中医情有独钟,根本看不上西医医师。来西陵县的这一年里,安路只治疗过寥寥无几的病人,而且都是中医无法解决的重症患者。这年头西药本来就极度匮乏,所以安路也没治好那几个病人,因此县衙门里的人对他的诟病就更多了。 这一次胡县长想抽调人手去秀溪镇为玉婉治病,本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衙门里的中医师谁也不愿意长时间待在下面的乡镇,所以就只有让安路来走这一遭。 在安路心中,这无疑是被打入冷宫的一种征兆。在乡镇里,只怕更没多少人信任西医,或许他会更加空闲。所以临走时,他干脆在县城书店里搜罗了一大箱闲书,准备带到秀溪镇去看。那堆闲书里,多半是程小青、孙了红、陆澹安等小说大师编着的侦探文集,安路就好这一口。 不过,就在他收拾好行李的时候,却又被胡县长召到了县衙门后的私密小室内。小室中,胡县长递给安路一包鼓鼓囊囊的银元后,别有心机地说:“安医师啊,你在秀溪镇一定会过得很清苦,所以拿点银元防身吧。这不是衙门俸禄,而是我私人给你的。” “呃——”安路愣了愣,不知胡县长这么做,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旋即,胡县长又说道:“安医师,你也知道,那玉婉是我的三姨太,但现在罹患重病,需要静养,我也不能过去看望她。秀溪镇本是山野之地,玉婉家人过去又与镇民多有隔阂。我担心玉婉一个人待在秀溪镇会不安全,所以还请你在绣球楼边租间房,替我关照一下玉婉,别让外人进了绣球楼。” 安路不是笨人,他听出了胡县长的弦外之音。 请他代为照顾玉婉是假,防范杜绝乡村野汉偷潜绣球楼,才是真。 堂堂西医医师,竟落魄到替县长防范姨太太红杏出墙,要是这事传到当初一齐学医的同窗好友耳中,只怕会笑掉他们的大牙。 但还是那句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西陵县作了医务师,县长就是自己的上级。所以尽管心情郁闷,安路还是如期来到秀溪镇。 在绣球楼里探视过病人玉婉的面容后,安路开了几支盘尼西林预防伤口感染,又在玉婉的脸上敷了清凉的德制烫伤药膏。不过安路也知道,这些德制烫伤药膏,对于已经发生了两天的面部灼烧来说,并无太多疗效,仅是聊胜于无罢了。 开好口服药,安路巨细靡遗地给玉婉说完服用方法后,他出了绣球楼。随后,安路来到附近茶铺,摸出几枚胡县长给的银元,然后从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谢姓老者那里,租了一间小屋。 那间小屋,距离绣球楼仅有百尺之遥,小屋窗户恰好正对着绣球楼独院的那扇黄铜大门。只要对面有点风吹草动,安路马上就能知道。 “呵,还真是个好地方。”安路放下行李后,喃喃对自己说道。

秀溪镇不算大,两条平行长街贯穿整个小镇,把小镇划分成三个长条形的方块。 绣球楼就在中间那条方块的正中央。不过,两年前的那场大火,让玉婉家的大宅变作一片焦土,这一年虽然重建了绣球楼,但附近百尺之内的其他地方,只是稍稍平整了一下土地,并未修复。所以绣球楼四周,是一大块长满齐膝荒草的空地,甚是凄凉。 安路租下这间小屋,放下行李,便出门去买锅碗瓢盆。这天并不是赶集日,镇上只有一家生意惨淡的小商铺,不知道是难得见到一位客人,还是盯准了安路别无他选,卖的东西贵得要命。 好在胡县长给的银元不少,安路选了一堆物什之后,连价都没还,就爽快地付了钱。店老板也不由伸出大拇指,喝了声彩,叫道:“安医师真是豪爽呀!” 安路微微笑了笑,吩咐店老板帮着把货搬进他才租的那间小屋里。两人刚出店门,安路就见到三姨太玉婉的使唤丫头双喜,胳膊下挟着一叠纸匆匆走过。安路叫住双喜,问道:“双喜,你不在绣球楼里给三姨太煮饭,跑出来干什么?” 双喜吐了吐舌头,调皮地说:“是医师哥哥啊,我已经煮好饭了,这会儿到我哥哥的铺子里去一趟。” 安路这才想起,曾经记得临出发时,胡县长府邸的丫鬟私下给自己说过,双喜在秀溪镇有个当铁匠的哥哥。安路赶紧叫住双喜,然后回身在杂货铺里买了一包蔗糖,送给双喜,又买了盒纸烟送给双喜的哥哥。双喜道了声谢后,便满脸喜色地向镇子另一头快步走去。 “安医师真是大方人啊!”店老板赞道。店老板的话音还没落下,安路就听到身侧传来一个苍老哀怨的声音:“安医师,您是大好人,也可怜可怜我吧。” 安路循声望去,只见身侧的泥地上,跪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蓬头垢面,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破碗里有几枚铜板零钱,敢情是个坐地讨钱的老乞儿。 店老板见这老乞儿拦了路,连声叫骂道:“雷疯子,去去去,一边去!这位安先生是县城来的西医医师,雷疯子你别把路拦着。” 这个叫雷疯子的老乞儿被店老板吓得瑟缩着向后退去,安路却笑了笑,摸出几枚铜板,扔进了雷疯子面前的破碗里。 呵,日行一善,乃快乐之本。 天色已晚,安路寻思再回到租住的小屋里煮饭,只怕连柴禾都没拣齐,五脏庙就得提抗议了。所以他索性在小屋里放好买来的物什后,径直又出了门,来到镇里长街惟一的一处酒馆。进店的时候,店里顿时沉默无声,安路知道对于秀溪镇的镇民来说,他是个陌生人,而这个小镇看起来似乎并不欢迎陌生人。安路也懒得理会旁人的看法,自顾自地招手让店小二送来几份炒菜半斤米饭,便埋头闷不做声地咽了下去。 也只有当他心无旁骛解决饭菜的时候,酒馆里的闲杂人等才又恢复了往日的谈笑。 刚结完账,安路发现酒馆里忽然又鸦雀无声了。他抬起头,才发现店里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年约二十三四,英俊帅气,双目视线锐利,此人身着一套做工精良的墨色丝绸短衫,手中?握着一把纸折扇。短衫尽管柔软顺滑,却似乎掩盖不了丝绸下隆起的遒劲肌肉。 另一人则年约三十出头,相貌猥琐,比年轻男人稍矮一点,头戴一顶礼帽,身着青色麻衣短衫,说话时不住勾头斜眼望着年轻男人。看样子,此人应是那年轻男人的下人。 青衫猥琐男子进了酒馆,先征求了一下主子的意见后,便张口道:“老板,来几味小食,要你们这里味道最好的。再勾一斤上好的桂花酒,别掺水!” 这话让酒馆老板听得有些不舒服,顿时将端着的酒壶砸在柜台上,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店里什么时候卖过掺水的桂花酒?你们是来砸场子的吗?”话音刚落,几个血气方刚的店小二就握着菜刀护在酒馆老板身前。 倒是那年轻男人有眼力,立刻抱拳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下人钱霄说话不好听,冒犯了诸位,我这就掌他嘴。”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正好抽在下人钱霄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钱霄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五道指印,然后他张开嘴,一颗带血的牙齿滚落了出来。 是真打啊!下手还真重!看来这年轻男人是枚狠角色! 酒馆里的镇民们旋即噤若寒蝉,那钱霄也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酒馆老板,却一眼不发。而那年轻男人则拾起下人钱霄那颗带血的牙齿,扔到酒馆老板面前的柜台上,笑嘻嘻地说:“好了,现在可以给我们把酒菜送上来了吧?” “好的好的,先生稍等片刻,小老儿这就去勾上好的桂花酒。”酒馆老板吓得倏然钻到了里屋厨房。而安路也定下脚步,暂时不打算离开了,他也想看看酒馆里又会上演一出什么好戏。 一盏茶的功夫,酒馆老板送来酒菜,又战战兢兢地问那年轻男子:“请问先生怎么称呼?是路过秀溪镇来打个尖呢?还是到这里来办事?” 年轻男人抱拳道:“在下龙天翼,是省城马大帅麾下的警局探员。此次乃是赶赴西陵县城,担任县城安保队队长一职。眼看天将尽黑,没法赶路了,所以今晚欲在这秀溪镇里歇上一宿,不知道老板这酒馆里是否还有客房?” 没想到这两位竟然是吃公家饭的。酒馆老板吃了一惊,心知要是惹了这二位爷,今后说不定会招来什么麻烦,还是先拉上一点关系再说。于是他赶紧说:“我们这里还有两间上房,龙队长,我这就叫店小二打扫干净。您两位是为民做事的,我也得表示表示,今晚房费免单!” 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安路,虽然也在省城马大帅手下做过事,但却一直待在医务所里,并没和警局那边有过联络,所以并不认识这位从省城赶到西陵县城赴任的龙天翼。 再待在酒馆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安路站起身来,准备回到那间小屋里。长夜漫漫,翻翻当下流行的侦探小说,倒也是趣事一桩。 可就在他站起身之时,忽听到酒馆外的长街上,传来了嘈杂之声。嘈杂声中,有人呜嘘呐喊,有人嘶声尖叫,有人痛苦呻吟,还有人大声呼喊:“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长街上发生什么事了?杀人了? 安路“腾”的一声站起身,而那位即将赴任的安保队长龙天翼与他的手下钱霄,也同时站了起来,身形一闪,已然冲出了酒馆。

冲出酒馆,虽然天已尽黑,但天上挂着一轮新月,加之酒馆外的牌匾下垂有几盏大红灯笼,隐约能够见到长街上的境况。 安路看到长街上的情形时,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血气上涌,差点没把刚才吃下的半斤米饭给吐出来。 满街都是血啊。 月光下,几个浑身是血的镇民,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血泊中,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鲜血汩汩地涌出,整条长街上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安路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毕竟自己好歹是学西医的,怎能见血就犯晕血症呢?他定下神,也即刻认出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伤者,正是今天自己买物什的那家杂货店的老板。店老板的半条胳膊不知被什么利刃斩了下来,那截斩下的胳膊就扔在他身边的地上,断骨处闪烁着白色的寒芒,手指还在不住地颤动。 他冲上前去,撕开杂货店老板的裤管,然后卷了一转,死死勒在店老板的肩膀上。这是绷带止血法,中西医通用。 店老板已经晕死了过去,安路使劲揉按着伤者的心脏,想让店老板赶紧苏醒过来。 打店老板似乎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安路回过头来,见到龙天翼与钱霄正围着一个看上去还清醒着的伤者,正大声询问:“谁干的?谁是凶手?” 那伤者呜咽含糊地答道:“雷疯子……是雷疯子……他见人就杀……” “雷疯子是谁?他现在朝哪里跑了?”龙天翼镇静地问道。他和钱霄今天第一次来到秀溪镇,自然不知道雷疯子是谁。 那伤者挣扎着抬起胳膊,气若悬丝地答道:“他朝……朝绣球……绣球楼……那边跑去了……”说完后,伤者顿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然后晕了过去。 绣球楼?安路立刻想起自己来到秀溪镇的原因。 雷疯子狂性大发突然见人就杀,难道与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有关?他现在又奔向绣球楼,莫非是想向三姨太不利? 安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龙天翼和钱霄已经从酒馆闲人那里问清了绣球楼的去向,拔腿就向绣球楼跑了过去。安路只好放弃抢救了一半的杂货店老板,站起身迈开步子,跟着奔向绣球楼。眼看着杂货店老板也活不成了,放弃抢救也没甚关系,反正以前在县城也没少医死过重症患者,多死一个也没啥。 绣球楼外挺立着一堵高墙,墙上还插满了碎玻璃渣,想必就算雷疯子想对三姨太玉婉不利,也无法凭借老残之力,翻越围墙。所以一路狂奔的时候,安路也不算特别担心。 片刻之后,一干人等拎着灯笼来到绣球楼外的独院前。 当灯笼光线将黄铜大门外的空地照亮之后,所有人不禁同时发出一声低吼。 在黄铜大门前,倒伏着一个虚弱消瘦的老头,正是之前狂性大发的老乞儿雷疯子。雷疯子的脑袋上,有着一处血洞,鲜血还在缓慢涌出。再定睛望向黄铜大门,门扉上也有一血痕,血痕上还粘着几根花白蜷曲的头发。 在雷疯子身畔的泥地上,还躺着两柄血迹斑斑的锋利菜刀,刀刃闪烁着瘆人的血色寒芒,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如果所料未错,定是这老乞儿雷疯子狂性大发之后,狂奔冲到绣球楼外的独院前,以迅猛之力撞向黄铜大门。血肉之躯岂能撞开钢铁之物?雷疯子遂头破血流,倒伏在地上晕死过去。 此时,龙天翼已蹲下身来,用手触摸了一下雷疯子的脉搏,旋即又摸了摸他颈脖处的大动脉血管。随后,龙天翼脸色大变,抬头望了一眼黄铜大门上的血痕,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小老儿撞门的力量可真大,居然头盖骨都凹陷了。” 安路闻言,也仔细看了看雷疯子的头盖骨。果然,花白头发中的血洞伤口,不仅有鲜血缓慢涌出,还能依稀见到白花花的脑浆。 ——都见着脑浆了,人还能活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第二章 月色下的偏远小镇,血流成河

“快去报告镇公所!”龙天翼抬眼朗声说道,然后招呼酒馆老板找来绳索,在雷疯子的尸体旁围了一个圈,钱霄则在一旁呵斥镇民不得逾越绳索。安路看过不少侦探小说,明白龙天翼和钱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现场不遭破坏。 半支烟的工夫,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杵着藤木拐杖来到了绣球楼的独院外。 这位老者,正是租给安路那间小屋的房东,名唤谢天成。直到此时,安路才知道原来这位谢老先生就是秀溪镇公所的镇长。 谢老先生在镇民的搀扶下,围着雷疯子的尸体看了一圈后,捋了捋山羊胡子,诺诺地说道:“这个……应该是雷疯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狂性大发,无缘无故杀死了几个镇民,最后畏罪自杀了。既然凶手自杀了,也算罪有应得。受害人家属明天天亮后到镇公所来商量一下善后事宜,现在诸位乡亲还请各自回家歇息吧,我这就叫人通知义庄来收尸。” 显然,谢老先生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来处理这件事。 “且慢!”人群里突然炸雷般响起一个声音。说话的,正是那位即将赴西陵县伤人安保队长的龙天翼。 龙天翼走出人堆,冷笑着朝镇长谢老先生问道:“这么处理凶杀事件,未免也太草率了吧?一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句‘无缘无故’,就能解释凶手的杀人动机了吗?” 谢老先生有点挂不住脸了,他狠狠瞪了龙天翼一眼后,反问:“你又是何许人也?秀溪镇的事,轮得到你来说话吗?” 酒馆老板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在谢老先生耳边说出了龙天翼与钱霄的身份。 谢老先生面上一凛,然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安路不由暗道,这人啊,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谢老先生满脸堆笑地对龙天翼说:“原来是龙队长啊,真是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既然这里有县城新任的安保队长,那么这桩血案自然应该由龙队长来处理,在下谢某人越疽代苞了。还请问龙队长,您是如何看待这桩血案的?” 龙天翼也不客气,径直说道:“常言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哪怕杀人凶手已经畏罪自杀,我也得把他杀人的原因与动机找出来。”说完后,他抬起头,望着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目光阴鸷地说道,“凶手雷疯子在长街杀完人后,便向这个独院跑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想觅这黄铜大门自杀呢,还是想躲到独院里去。而我们在这独院外闹腾了这么久,院内居然无人开门出来查看情况,想必其中一定有诡!” 安路吃了一惊,没想到龙天翼竟然会怀疑独院里住着凶手雷疯子的同伙。 要知道,院里住着的,可是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啊! 酒馆老板悄悄踱步到龙天翼身边,想给龙队长讲明独院内所住之人的身份。但镇长谢老先生却重重咳了一声,示意酒馆老板噤声。 安路明白,刚才龙天翼毫不客气的那一番话,扫了谢老先生的面子,让他老人家在这么多镇民面前丢了脸,加之秀溪镇里的镇民本来就对院内的三姨太玉婉没什么好感,所以现在谢老先生索性阻止镇民提醒这位即将赴任的县城安保队长。哼,就让你小子在绣球楼里碰碰钉子吧,惹恼了县长胡县长的三姨太,事后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龙天翼也顾不上那么多,天不怕地不怕地扬起手掌,以指关节重重叩着独院的黄铜大门。他的气力果然不小,仅以手指关节叩门,亦能敲出响亮的叩门声。同时,钱霄也在他身边,大声吼叫着:“开门,快开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把这黄铜大门卸下来!” 门内隐隐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吱呀——”门轴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翕开一条小缝,缝内出现一张俏皮的小脸,正是三姨太的丫鬟双喜姑娘。 双喜紧蹙眉头,不快地埋怨:“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呀?闹腾一夜不说,还砸门,还让不让人睡觉呀?” 钱霄不知道院内人的身份,正想发火,却听丫鬟身后又传来银铃般的女人声音:“双喜,不得无礼!” 一个头戴墨色面纱的年轻女人腰肢摇曳地走到门边,客气地询问:“诸位乡亲,这么晚了,不知因何事叩门?” 说话的,自然就是玉婉。玉婉穿着一件粉红色曳地长裙,腰腹处收得很紧,裙身也裁剪得体,身材体型都完美地展现了出来。只是她头上戴着的墨色面纱,遮住了她的整张面容。 知道玉婉面容尽毁的镇民,自然知道玉婉戴上面纱,是为了遮丑。可对于不了解内情的龙天翼和钱霄来说,这幅墨色面纱更为她平添了几分诱人的神秘感。 钱霄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正要发问,玉婉却又加了一句:“不管怎么,就算bbr>有事,诸位还是待明天天明后再来询问吧。我一介弱女子,半夜三更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要是让我家先生胡金强胡县长知道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呃——”钱霄从眼前这娇滴滴美貌女子的话语里,听到了胡金强胡县长的名号,不由得愣了愣。他转过头望了望主子龙天翼,龙天翼则点点头,向黄铜大门内的女子抱拳说道:“没想到院子里住着的竟是胡县长的家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那就依夫人的话,我们还是明天天明后再来叨扰吧。” 随后,龙天翼对镇长谢老先生说:“还是遵循谢镇长的指令,让义庄先收了受害人和凶手的尸首。剩下的事,我们明天再来处理吧。”

见人群渐渐散去,安路正想回屋,却忽然肩头一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回过头,他看到龙天翼挂着阴鸷的笑脸,说:“这位先生,借一步说话。” 钱霄留在独院外处理尸体的善后事宜,而安路则被龙天翼拉回了小酒馆中。 龙天翼为安路倒了一杯桂花酒后,问:“安医师,听说您是胡县长三姨太的专职医生?我能问问您,她得了什么病?” “呃……”按照西医医师的职业操守,病人的所有资料都应该对旁人保密,但龙天翼毕竟是即将上任的县城安保队长,所以安路也不打算保密——反正玉婉的情况,秀溪镇里的人都知道。 与其让不相关的人加油添醋当作笑料说出来,还不如自己以专业角度来叙述一番,这样最起码也能让吃公家饭的安保队长对此事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其实,玉婉的脸主要就是被滚烫沙土灼伤的。虽然事发时,胡县长就让随从去中药铺找来了性凉的草药地榆,碾碎后与茶油混合,敷在玉婉的脸上,但因为草药见效慢,脓疱又破裂了不少,所以细菌繁衍,引发局部感染。幸好安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秀溪镇,及时为玉婉注射了盘尼西林,玉婉也不至于因为细菌感染而丧命。 不过,无论如何,玉婉脸上将留下?终生难消的疤痕,已成为定局。 听完安路的话后,龙天翼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从安路口中,龙天翼得知玉婉曾是秀溪镇上最美艳的一朵鲜花,却横遭无妄之灾,天火坠落凡间,激起滚烫尘土,竟然毁了她的一张俏脸。 所谓天火,也就是陨石,天外来客,撞向地面的流星。但在坠落时,流星会不停燃烧,燃起熊熊火焰,星体自然也是烫得超过常人想象。 龙天翼不由得把酒馆老板叫了过来,问:“那天夜里的天火,坠落在了哪里?” 酒馆老板撇撇嘴,答道:“天火就坠在距离镇上不足一里地的一处山坳中,砸出了晒谷场般大小的一个巨坑。” “巨坑下,找到天火燃剩的石块了吗?” 酒馆老板摇头道:“过去也有天火砸到山里,在坑里亦有人捡到燃剩的天火块,99lib?坚硬无比,敲击后还有铮铮之声,送到铁匠铺里,卖了好价钱——铁匠用猛烈大火熔了天火块,铸成利剑,削铁如泥,被谓为神兵利器,转手又卖了更好的价钱。所以这次天火逆袭之后,镇民立刻从县城赶了回来,连七夕节都不过了,就是为了在天火坑里找到燃剩的天火块,赚上一笔大钱。可惜,一大帮人在坑里寻了大半宿,却什么也没找到。” 龙天翼点点头,接道:“看来天火在下坠过程中,就已经完全燃烧殆尽了,真是可惜呀,什么都没留下!”他的语气里,满是说不尽的遗憾。 见话题岔开了,安路便起身告辞,都这么晚了,还是该回屋睡觉了。至于那些从县城带来的侦探小说,还是留到以后再读吧。

雷疯子这次不明缘故的狂性大发,包括他撞门而死在内,共造成七死二伤的惨烈悲剧。那位杂货店老板被斩掉手臂后,尽管安路及时止血,最终还是因伤势过重而撒手人寰。 钱霄在长街上,指挥义庄工人将尸体抬到门板上,送到了镇外的义庄去。而那两位伤者,则被送到中医馆,由跌打师傅连夜代为照料。 事务处理完毕,钱霄却没回到小酒馆为他和主子龙天翼准备的客房中,而是再次来到绣球楼的独院外。 虽然安路向龙天翼介绍三姨太玉婉的情况时,钱霄并没在场,不过在长街上处理尸体时,他也从义庄工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玉婉的事儿。而且那些工人添油加醋,把天火逆袭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说得神乎其神,外加香艳无比——镇民们当然不会知道胡县长每次到绣球楼来,是为了吸食鸦片,他们只能将胡县长的来意,理解为闺房中的旖旎风光。 不过,义庄工人们绘声绘色的讲述,却让钱霄有些心痒难挠。虽说三姨太玉婉的面容尽毁,但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能够目视而见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嫩…… 所以等工人们抬着门板离开后,钱霄就胡思乱想着,踱步来到了绣球楼外。 当然,钱霄也知道玉婉是西陵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他可不敢乱来,眼珠子在他眼眶里滴溜了几转后,他按捺住心思,抬起手,竟在黄铜大门上使劲叩着。 围墙距绣球楼还有段距离,所以钱霄叩门的声响很大,就连待在百尺之外小屋里已经躺在床上歇息的安路也听见了。安路闻声,立即披衣起床,他没点燃油灯,径直立在窗边,撩开窗帘,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绣球楼那边传来的动静。 一支烟的工夫,黄铜大门开了。双喜丫头站在门内,睡眼惺忪地对着面前这个猥琐男人不满地说的:“这位爷,我家夫人不是说了吗?有事明天再谈!怎么您又来叩门了?” 钱霄赶紧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客气说道:“你家夫人的事,在下已经从镇民口中略知一二,想必你家夫人一定在为她的容貌而伤心不已吧?” “那又如何?”双喜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客气了。一个陌生人,居然敢戳主人家的疮疤,真是太过于胆大妄为了! “呵呵,小妹子,请息怒在下没有恶意的,呵呵,在下有个小偏方,或许有办法还原你家夫人原先的娇美容貌……” “啊——真的?!”双喜几乎叫了起来。 钱霄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递到双喜手中,道:“现已夜深人静,在下也不方便进入绣球楼中。在下还是明天白天再来叨扰,免得旁人说闲话。”说完后,他转身便走。而双喜则呆立原地,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把名刺放入了衣兜中。 钱霄走远之后,躲在小屋窗边的安路,这才放下窗帘,回到床上。 不过,他并没睡,而是瞪大眼睛,思索着刚才钱霄究竟在黄铜大门外对双喜说了些什么。

秀溪镇内惟一的那家酒馆,名唤迎风楼,乃是四座平房围成的口字型小院。临街的一面,是酒馆;背街的一面,是酒馆老板所住的厢房。而另两间平房,则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而修建的客房。小院内则形成一处天井,靠厢房的地方修了一口鱼池,池中塑了些假山,权充隔断外人的屏风。池边还栽了点梅兰菊竹,倒也别有一番雅致情趣。 龙天翼本想与钱霄各住一间客房,不过酒馆主人却有云,当日上午已有一位外地人要走一间客房住下。别人在先,自己在后,无奈之下龙天翼只好与钱霄挤在了一间屋里。 钱霄深夜回到酒馆小院里的时候,龙天翼还没睡,身着一袭浅素色练功服,手拎一柄长剑,站在天井的一株梅树下,舞着一路太极剑。.99lib. 龙天翼刚挥剑不久,尚未渐入佳境,所以当他听到钱霄的脚步声后,立刻垂下剑尖,点在脚边,抬头对钱霄说道:“你去拜访胡县长家的三姨太了?” 钱霄吃惊不小,正疑惑龙天翼缘何猜到自己去找过三姨太,却听龙天翼以不无嘲讽的语气说道:“哼,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定是想靠自己的那手江湖异术,替三姨太治好脸上的伤疤,借机接近女人。” 钱霄只好讪笑道:“还是主子眼力高明,小的做什么事,也瞒不了您老人家。” 龙天翼毫不客气地又加了一句:“可惜你那套江湖异术,也是治标不治本,瞒得过眼睛,瞒不过心啊。”说完,他便哈哈大笑,抬起手臂,继续着那路正演练到一半的太极剑。 钱霄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龙天翼刚才的那番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钱霄年幼之时,便离家在江湖中厮混。从一位老乞儿手中,他学会了一招精湛的易容术。只要寻来合适的面粉与颜料,他就能将自己化妆成另一副模样。而他今夜寻到三姨太玉婉的贴身丫头双喜,说自己能为三姨太治好脸上的伤疤,其实就是想以化妆术秘诀,在三姨太脸上先敷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填满灼伤而致的凹痕,甚至连面部毛孔都用特制工具在面粉上戳出,然后再化上一道相适的淡妆。 如此这般之后,即使近观,旁人也很难看出玉婉是通过化妆术恢复的面容。 不过,正如龙天翼所说的那样,这套江湖异术只瞒得过眼睛,却瞒不过心。就算化妆后让三姨太恢复了如玉般的面容,但面粉敷在脸上始终是要卸妆的。深夜在闺房里卸掉妆,回想白天在众人面前展露过的骄人面容,只怕到时候三姨太会更加绝望失衡。 钱霄撇了撇嘴,快步走入了客房。进屋前,他回头望了龙天翼一眼,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女人嘛,关了灯还不是都一样?日后若有机会能与三姨太玉婉一亲芳泽,嘿嘿,大不了我不开灯,或者开灯后在她脸上蒙块布就是了!” 钱霄进屋后,龙天翼舞的那路太极剑也渐入佳境。月光之下,闪着寒芒的剑身在他身畔萦绕盘旋,时疾时徐,忽而门户洞开,忽而又密不透风。但纵使门户洞开,须臾之后剑身便如鬼魅一般自斜里刺出,如果有人敢于趁隙偷袭,定会被他斩下一条胳膊。而当剑影密不透风之际,若是站在一旁泼上一盆水,只怕他也不会沾湿一片衣角。 一盏茶的工夫,龙天翼总算刺完了套路中的最后一剑,于是挽出一个剑花,垂手停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恍惚之中,他的背心也渗出了一丝细细密密的汗液。 恰在此时,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音从天井的另一侧传出:“好剑法!” 抬眼望去,龙天翼看到在另一侧的那间客房里,不知何时燃起了一盏油灯。窗边,出现一道黑魆魆的剪影,是住在那间房里的客人,挺立在窗边正欣赏着龙天翼演练的这路太极剑。 练武之人,最为忌讳练武之时有人偷窥,龙天翼的脸上旋即挂上一层严霜。 那间客房里的人影立刻离开窗边,然后熄灭了油灯。

夜空无云,月色如洗。 双喜丫头独自一人站在绣球楼外的独院中,院外的闲杂人等早已离开,三姨太玉婉也已入睡,四周一片寂静,间或也能听到几声虫鸣。 绣球楼里,油灯都已灭尽,院子里不时闪烁着微细的光点,那是萤火虫在随风飞舞。 双喜站立半晌之后,朝高墙瞄了一眼后,从身后摸出一柄小铁铲。 这柄铁铲,是她傍晚时分,才从哥哥的铁匠铺拿回绣球楼中的。 蓦地,双喜弯下腰,用小铁铲在泥地里挖了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浅坑,然后她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微小的种子,扔进坑里,埋好土,又抚掌抻平了泥地。咋一眼看去,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种下了一枚种子。 有什么样的种子,就能开出什么样的花。但没有人知道,双喜究竟在月光下的独院里,种下了一枚什么种子。 双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容。旋即,她敛住笑容,回到了绣球楼中。 片刻之后,她再次出现在独院中。在她手里,多了一个花洒水壶,那是富贵人家里,用来浇花的水壶。 双喜抬起手臂,倾斜着让花洒水壶里的水均匀地倒在了刚撒下种子的那块泥地上。 刹那间,一股血腥气息,充斥在独院之中。 月光斜射之下,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柄花洒水壶里洒出的水,竟然的血红色的。 第三章 痴迷剑术的东瀛来客

七月初十,晴,尽管只是初夏,但空中的那轮红日已经在肆无忌惮地展示着逼人的烈焰,秀溪镇四面环山,热气更是无处消散,只能愈发氤氲成无法消解的高温。 这一日,安路起了个大早,稍作洗漱后,连早饭都没吃,就背着药箱敲开了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在绣球楼的客厅里,安路待双喜丫头服侍三姨太玉婉用完早餐,便慢腾腾地为玉婉检查面部的伤势,敷药、开药方,也是不紧不慢的。他刻意延缓着为玉婉治疗的时间,就是想等到龙天翼和钱霄上门询问昨夜雷疯子狂性大发的事。 安路也发现,玉婉和双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西式药物疗法,也不是很配合,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昨天第一次上门诊疗,玉婉不是把满心的期待都倾注在了他的药箱中吗?难道是昨天夜里钱霄敲开门后对双喜说了一段话之后,她们的心思就转变了? 钱霄那厮,究竟给双喜丫头说了什么? 安路心中,隐隐有着不详的感觉。 约莫巳时,龙天翼与钱霄才在镇长谢老先生的陪同下,来到了绣球楼。不过,这只是例行访问,龙天翼已经完全打消了对玉婉的怀疑。毕竟玉婉是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再怎么也不会与一个以讨钱为生的老乞丐扯上关联。 而昨天夜里这桩恐怖离奇的狂汉连续杀人事件,镇长谢老先生也为凶手雷疯子找出了一个合理的杀人动机。据说雷疯子以前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庄稼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收入绵薄,却也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过五年前,秀溪镇也遇到了天火逆袭,一块天外陨石恰好落在雷疯子的田土上,砸出一个巨坑,毁了所有青苗。 那一年,雷疯子颗粒无收,原想在玉婉父亲的米粮铺赊点粮食,却被“概不赊欠”这一个字无情拒绝。后来雷疯子听说落在田土里的天火残余,可以送到铁匠铺里换来一包银元,可他回到田土时,天火砸出的巨坑里却满是脚印,那块天火残余早被镇里其他人哄抢而走了。 雷疯子又气又急,却无计可施,只好勒紧腰带,从邻家东拼西凑,过完了那一年。原本他期待第二年好好做做农活,把前一年的损失弥补回来。可天火砸过的田土,正所谓“天雷勾动地火”,地火毁了田土的养分,怎么也种不出庄稼了。 那年秋季,当他确认这一点时,顿时就发了失心疯。 而昨天是七月初九,五年前的这一天,恰是雷疯子的田土遭遇天火逆袭的日子。 想必是雷疯子昨天夜里,蓦地忆起了改变他一生的那次天火逆袭,于是心状失衡,刻意钻了牛角尖。他的心思走进死胡同后,就怎么也寻不着出来的路,于是狂性大发,提着菜刀冲到了秀溪镇的长街上见人就砍,制造了这桩惊天血案。 虽然这种说法,只是出于谢老先生的主观想象,找不到一点辅佐的证据,但龙天翼也不想再深究了。一个疯子,他的心思又有谁能猜得出呢?如果猜得出,他还能叫疯子吗? 事已既此,绣球楼客厅中的气氛自然和谐一团。 绣球楼的主人玉婉,乃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身份特殊,镇长谢老先生虽与玉婉不睦,但本着避免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才陪同龙天翼与钱霄来到了这里。现在眼见胡县长派来的西医师安路也在此,心想无虐,于是他寻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待谢镇长离开之后,钱霄或许也猜到安路是胡县长派来的眼线,于是也不避开这位西医师,径直将话题引到了为三姨太玉婉恢复如花似玉面容上。反正迟早都会被安路知道,还不如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 之前钱霄借送谢镇长出绣球楼时,在黄铜大门外的旮旯里,拿回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口袋。现在钱霄取出口袋,解开袋口捆着的绳索,从里面竟然提了个猪头出来。 这猪头显然是才砍下没多久,鲜血干凝的程bbr>度还不是很硬。这猪头也不是太大,应该是从一头小猪身上砍下来的。 出了龙天翼冷笑一声后,其他人皆有些疑惑不解。 钱霄却微微笑了笑,从衣兜里取出一柄锋利小刀,削掉了突出于脸面的猪嘴与猪耳。猪血渗出时,他则撒了一把面粉,堵塞住血涌。钱霄的手不停地在猪头上抹来抹去,片刻之后,猪头已经面目全非——竟然变作了人头的形状。 钱霄又在依稀有了人头形状的猪头上,轻轻捏着,又不时以掌心轻抚。 一会儿之后,在他的巧手之下,猪头竟变作了一颗面粉做成的人头。 虽然猪血与面粉混合成难看的黑紫色,但三姨太玉婉一眼就认出,这面粉制成的人头,实则正是她在面容尽毁之前的相貌。 玉婉的喉头间不禁发出一声轻噫。 这家伙什么意思?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居然那猪头做出了我已经失去的花容月貌?故意羞辱我吗? 玉婉气得浑身哆嗦,但钱霄似乎已经猜到了玉婉为什么生气,他又笑了一声后,从蛇皮口袋里取出各色胭脂彩粉。不待玉婉发声质疑,钱霄已两手翻飞,手抹胭脂在面粉制成的人头上龙飞凤舞着。 龙天翼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抄着双手,安路和双喜则瞪大眼睛,看着钱霄以舞蹈般的动作,在面粉人头上涂抹着胭脂彩粉。 仅是半盏茶的工夫,钱霄蓦地停下手,弯腰鞠躬,不卑不亢地对玉婉朗声说道:“还请三姨太不要见怪,在下只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内衬材料,所以才选了一头乳猪斩首。不过,我想三姨太也应该能够看出,我能以一手化妆术,为您恢复往日的容貌……” 玉婉终于明白钱霄刚才所做的一切是干什么了。她愣了愣,脸上却立刻多了一层阴霾。 “钱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化妆术只能权充一时之急,我也无法让您每天都守在我身边,为了化妆——否则就算不惹来秀溪镇民的闲言碎语,传进我家先生的耳里,也是不好的。” 钱霄本来打的算盘就是,如果玉婉能喜欢这样的化妆术,那他就有机会时常在绣球楼里出没。不过,玉婉却一语道破,绝无可能让钱霄随意进出绣球楼,这也让钱霄有种徒劳无功的失落感。 但站在一旁的双膝丫头却忽地噗嗤一笑,说:“钱先生,如果您能拿猪皮和面粉做成一个面具,化上永远不会褪色的彩妆,那么我家夫人就可以随时用这个面罩恢复面具了。” “呃——”钱霄愣了愣。 而安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那岂不正如侦探公案小说里所写的易容专用的人皮面具?” 钱霄哈哈大笑一声,大声说道:“这世上哪来的人皮面具?那都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信不得真!” 这时,一直沉默无语的龙天翼却阴恻恻地应了一句:“这世上有着太多神秘莫测无法解释的事。谁又说得清人皮面具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的呢?” 绣球楼的客厅里,顿时陷入一团难以言说的寂静之中。

离开绣球楼,安路无所事事,在秀溪镇的长街上闲逛着。 龙天翼和钱霄离开绣球楼后,就回酒馆客房了。他们好像正准备打包行李,尽快去县城履职。不过,在动身之前,龙天翼会先行撰写一份关于雷疯子狂性大发斩杀路人的调查报告出来,或许会花费一点时间。 秀溪镇的长街上,有几户人家的家门外,挂出了白色的丧幡,随风飘扬,那都是昨天夜里有亲眷不幸罹难在雷疯子刀下的可怜人家。 安路不想自己被悲伤的气氛所影响,于是避开那些挂了丧幡的宅院,慢慢走到了镇里较偏僻的角落。到了镇尾,他忽然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好像是铁匠打铁的声音。 哦,秀溪镇的铁匠,不正是双喜丫头的亲生哥哥吗?昨天自己还买了包纸烟,让双喜丫头送了过去。反正在秀溪镇里注定会过得很无聊,为了不无聊得发霉生灰,还是应该在镇里交上几个朋友才行。 想到这里,安路 6162." >慢慢踟蹰进了路边的铁匠铺。 双喜的哥哥,叫独龙,岁数应该比安路大个几岁。人如其名,独龙是个豹头环眼的壮汉,燕颌虎须,还有着一身遒劲肌肉。因为长时间在火炉边忙活,他肤色黝黑,脸上还有些被热浪灼伤的细细密密的脓疱,但这也让他看上去很是粗犷不羁,一双浓眉大眼也甚为有神,透着一股英气。 铁匠铺旁是座废弃的土地庙,独龙平时就住在土地庙里,打铁的铺子则是倚着土地庙的一面墙,搭了个三面透风的帆布幔子,里面安置火炉、水缸,铁锤、大剪随地扔弃,可谓简陋之至。 独龙见有人光临,抬头望了一眼,便客气地询问:“请问先生要打什么工具?” 安路心想,若说自己只是来随便坐坐,交个朋友,只怕扫了独龙的性质。反正胡县长给的银元不少,于是安路干脆说道:“给我打把菜刀吧。多少钱?” 独龙笑了笑,说:“别人打菜刀,我得收半块银元。不过,若是安医师打菜刀,我就不收钱。昨天您送了一包纸烟,我得还个情才行啊!” 安路不禁一愣,问:“独龙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送你纸烟的安医师?” “呵呵,这秀溪镇不大,镇里所有人我都认识,而你是我以前没见过的陌生人。” “可是,这镇里除了我之外,还起码有三个陌生人,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安医师?”安路微笑着询问。 确实如此,除了他之外,镇里的陌生人还有龙天翼与钱霄这两个吃公家饭的,另外听说酒馆还租了一间客房,给一个外地来的口音古怪的异乡客。 独龙撇撇嘴,答道:“我知道镇里还有三个陌生人,吃公家饭的人生性桀骜傲慢,哪有安医师这般儒雅?而我刚才问你要打什么工具,你回答时,用了一口纯正的官话,断断不是另一个口音古怪的异乡客。所以我当即判断你就是送我纸烟的安路安医师。” 呵,没想到这打铁的壮汉,竟也有推理演绎的能力。这让喜读侦探小说的安路,顿时有了种觅到知音的感觉。 独龙这个朋友,交定了!

正如安路猜测的那样,独龙也是个喜欢阅读侦探小说的年轻人。 独龙做铁匠,工作辛苦,收入绵薄,眼看已年近三十,却娶不上媳妇,所以只好把心思全放在看小说上。虽然他没读过多少书,但还是认得不少字。独龙还偷偷给安路说,其实他看了太多当下流行的侦探小说,觉得许多作者写的侦探小说实在是强差人异,滥竽充数。独龙私底下也在破旧的土地庙里,半夜点油灯在废纸上写过几篇自己想出来的侦探小说,只可惜文笔欠缺,没办法刊登在县城省城的报纸副刊上。 安路笑着说,有空时他一定要拜读独龙写的侦探小说,而且还能在文笔上替独龙略作修改。毕竟他在洋人办的教会学堂里上过国文课,大致的文法总是不会错的。 听了安路的话,独龙立刻兴奋地放下正在敲打的剪子,转身跑进了隔壁的土地庙——他要马上把自己写在废纸上的侦探小说拿给安路看。 大概是独龙住在土地庙实在太过逼仄杂乱,他进屋里找了很久,都没见他出来。 安路一个人呆在简陋的铁匠铺里感觉有些无聊,于是站了起来,走到铺子外的空地上,想要吹吹风。 刚走到长街上,安路就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男人快步向铁匠铺走了过来。 之所以说此人看上去奇形怪状,是因为已是初夏,这男人却穿了一身厚实的中山装,头发留得很长,像婆姨一般。此人生了一张方脸,眼睛极小,绿豆一般,身材也不高,双腿似乎还有点罗圈。 这个男人一见到安路,便大声问道:“你,就是独龙师傅,吗?我要,买把剑,铁剑,最好的,铁剑!” 这个人一定就是在酒馆里租下客房的异乡人吧,说话口音古古怪怪的,连断句停顿都断得不是时候。 不过,安路却对这样的口音并不感到诧异。 安路曾在洋人办的教会学堂里读过书,学堂里有不少外国老师。那些外国老师说中国话的口音,与眼前这古怪男人的口音如出一辙。安路不禁寻思,这男人难道来自域外?但这男人有着一张纯粹黄色的脸庞,肤色与安路也完全一致。 莫非,他来自高丽,抑或东瀛? 安路心中不由得蓦地一紧。 世人均知东北那边,国民政府正与日本入侵者打得不可开交,虽说秀溪镇距战事前线遥不可及,但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东瀛来客,也着实让安路吃了一惊。 安路过去就曾梦想赴前线做火线医师,但却因为家庭的缘故留在了大后方。如果说眼前这男人是日本间谍,可秀溪镇这偏僻旮旯,又有什么值得盗取的情报呢?如果这男人不是日本人,而是高丽人,那他现在跑去龙天翼处举报,只怕会沦为笑柄一桩。 于是安路暂且没有声张,决定待查实此人身份后再做定夺。 面对这异乡客的询问,安路不动声色地答道:“不好意思,我不是独龙,我是他的朋友。请您稍待片刻,他马上就会回来。” “哦,谢谢。那,我就在这里坐着,坐着等,独龙师傅。”异乡客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便席地盘腿坐在了铁匠铺外的门槛上。 片刻之后,独龙拎着一叠写满字的纸片从土地庙里跑了出来。不知为何,安路见到独龙捧着的这叠纸,竟莫名其妙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独龙见到站在铁匠铺外的这个异乡客后,也吃了一惊,但旋即问道:“请问先生是要来打工具的吗?请问您要什么?” 独龙的语速很快,异乡客显然有点摸不准意思,他只得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我,要剑,长剑,好剑。削铁如泥的,好剑!” “削铁如泥的好剑?”独龙吃了一惊。 “嗯,削铁如泥,好剑!价格不要紧,我,有钱,大把大把的钱!”异乡客一点不怕外财露白,径直翻开腰带,露出里面一摞银元,银元之间,间或还有闪闪的金光,想必应该是黄金吧。 独龙看着这堆黄金白银,无奈地吞了一口唾沫,说:“削铁如泥的宝剑,哪有那么好锻造的?有的铁匠师傅,一辈子都不能锻造出一把好剑。话说……你怎么偏偏找到我藏书网了?” “我,听说,五年前,你做过一把剑,削铁如泥。那把剑,辗转之后,到了我朋友手里。现在,我要和朋友决斗,所以,我找到你,也要一把宝剑!” 独龙的脸色变得有点不自在了,而安路则偏过头,问:“五年前,你真的锻造过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独龙默默点了点头,答道:“五年前我确实锻造过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不过,那不是我的锻造功夫好,而是造剑的胚子太好了——是一块天火残余锻造出来的宝剑!那天外来客所蕴含的铁质,比我们通常所见的铁质更为坚硬,我足足烧了十天大火,才将天火残余熔成了铁液。” 天火残余能够在铁匠铺里卖到大价钱,安路也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而那个异乡客则不住地点头,叫道:“对,对,对!我就想要,要一柄天火残余,冶炼出的,神兵利器!” 独龙眼神变得黯然了下来,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却赚不了,这不能不让他难受。 “呃……天火残余,可遇而不可求,没有天火残余,我可没法替你打造神兵利器。” 异乡客急了:“三天前,不是有天火,坠落在秀溪镇?” “三天前,是有天火坠落在镇外。但是天火那玩意儿啊,看上去似乎轰轰烈烈,但实际上在坠落的过程中,就燃烧得一点也不剩了。如果真有残余,这里的镇民一定会挖出来,送到我这里来换银元。但这么多天过去了,却根本没人来找我。那就说明,这次逆袭的天火,在下坠的过程中就燃烧殆尽了,没留下一点残余。”独龙失望地答道。 异乡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眼中的光芒消失得一干二净bbr>?99lib.,最后,他沉默良久,终于说道:“唉,就算没有,天火残余,我也要,打一把剑。”说完后,他扔了几块银元在铁匠铺的火炉旁。 虽然一般的长剑,和天火残余冶炼出的神兵利器根本没法比,但也算是笔生意。 独龙接过了银元,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剑?短剑还是长剑?或者软剑?” 异乡人抬眼答道:“我不要,不要你们平时,锻造的那种,普通的剑。我,要特别的!” “什么特别的?” “说不清楚,我,还是,画张图给你。”异乡人一边说,一边找独龙要来了笔墨,然后在一张白纸上涂涂画画着。片刻之后,一把形状古怪的兵刃出现在白纸上。 异乡人画出的剑身稍有一点弧度的弯曲,却只有一侧开了锋,根本没办法直刺,只能斜砍。 “这哪是什么剑?分明是一把刀嘛!”独龙提出了疑问。 异乡人答道:“在我们那里,剑,就是刀,刀,就是剑。” “呵,剑怎么可能是刀?刀又怎么可能是剑?你们那里,是哪里呀?” “我们那里,是日本。”异乡人昂首答道,眼中散发出一丝骄傲的光芒。 “日本人?哼,日本人的生意,我不做!”独龙把火炉旁的银元,全部扔还给了这个日本人。 此刻东北那边,国民政府大军正与日本人作战。天知道这个日本人在这里冶炼剑器,会做出什么邪恶勾当。说什么也不能把杀人的利器卖给这样的人。 而安路则忍不住想让独龙凭借一身蛮力,先制服这个日本奸细,然后他去酒馆把龙天翼和钱霄叫来逮捕他。 日本人马上声辩道:“你们,不要误会了。我,不是坏人。我,宫本喜藏,是佩剑的武士。我,到中国来,不是打仗,是想寻找,寻找剑术高手,过招。我,今天,来造剑,是,要和龙队长比剑。他,也知道,我的身份。” 哦,原来这个日本人叫宫本喜藏,是个佩剑的武士。 见两人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点,宫本喜藏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起来。 三天前,宫本在省城听说有天火逆袭,坠落在秀溪镇外。五年前他有个朋友就辗转得到了一把由天火残余冶炼出的长剑,削铁如泥,每次对战都没落过下风。所以当宫本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便动身来到了秀溪镇,也想从镇里的铁匠铺搞到这样一把天火残余冶炼而成的神兵利器。 昨天宫本来到秀溪镇,在酒馆的客房里住下。当天夜里,镇中发生血腥离奇的狂汉杀人事件,宫本也听到了嘈杂声,但因为来时太过劳累,躺在床上实在是没气力出来看热闹。等他睡了一觉恢复好体力,刚起床就听到院子天井里有剑器低吟的声响。点燃油灯,宫本披衣伫立在窗边,看到一个英武男人正手持利剑,在梅树旁舞着一套太极剑。不用说,那个舞剑的人就是即将赴县城履任安保队长一职的龙天翼。 宫本是剑痴,见到有人舞剑,顿时他也入了魔障,呆呆地站在窗边注视着龙天翼演练剑法。在他的眼里,龙天翼这套太极剑使得相当精湛,他不由看得痴了。直到龙天翼最后一招使老,低垂剑尖后,宫本才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他就想到,中国的习武之人,向来不喜欢别人偷窥自己练功,于是他赶紧离开窗边,熄灯上了床。 但上了床之后,宫本一直寻思,凭自己的日本剑术,如果与天井里舞剑的人对决,是否会有胜机。思来想去,宫本一整夜都没睡得着觉,即使躺在床上,他脑海中也一直出现着龙天翼挥剑的动作,他也下意识地抬起手,仿佛握着一柄日本剑,做出种种防御与反击的招术。 可惜这只是画饼充饥,一夜不眠之后,宫本都无法知晓自己是否能够凭借剑术战胜龙天翼。 在日本的时候,宫本就知道日本剑术是从东土大唐的中华剑术衍生而成的。虽然日本的剑术圈里一直有人叫嚣,纵使中华剑术源远流长,但日本剑术经过多年改良,又吸收了西洋剑法的精华,要打败中华剑术简直易如反掌。不过,宫本却不这么看,他认为修习剑术一定要寻本溯源,否则就会变作失去根基的空中楼阁。 作为剑痴,宫本下定决心,卖掉在日本的房产,来到了中国。他要在中国遍寻剑术高手过招,在点到即止的比拼中,提高自己的剑法。 想到自己来中国的目的后,一大早宫本就敲开了对面客房的门。他向龙天翼坦承了自己的身份,又透露了希望比拼剑艺的想法。龙天翼也是剑痴,当即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因为宫本一整夜都没睡觉,得到了龙天翼的答复后,他立刻觉得自己疲劳不堪,于是回到房中歇息。两个时辰后,他才悠悠醒转,醒来后随便找了点东西填满肚子,便来到了独龙的铁匠铺。 可惜,独龙这里没有天火残余锻造出的神兵利器。不过,和龙天翼比拼剑术,也不需要神兵利器,否则便会有失公允,胜之不武。所以宫本请独龙按照他的要求,赶紧锻造出一把略微弯曲单侧开锋的日式长剑。 提到剑术的时候,宫本仿佛变了一个人般,眼中燃烧着炽盛的火焰,全身肌肉也似乎鼓了起来。最后,他对独龙和安路说道:“如果,你们不信,现在,就可以去酒馆,问问龙队长。我们约定,比剑时间,就是今夜亥时伊始之际。” 也就是说,今天龙天翼暂时不会离开秀溪镇,要待今夜与宫本喜藏比过剑术之后,龙天翼才会带着钱霄,去县城履职。

绣球楼独院里,送走了安医师、龙天翼、钱霄一干人等后,蒙着面纱的三姨太玉婉,指着钱霄留在客厅里那个猪头打底、由面粉敷成她相貌的人头,对双喜丫头说道:“快把这玩意儿处理掉,真是太恶心了,居然拿猪头来打底!” 双喜笑嘻嘻捧起面粉人头,正要直接拿到院子里抛掉,却听玉婉紧蹙眉头,说:“就把这人头埋到院子里去吧。不过,得先把人头上的面粉清除掉。搞什么搞嘛,总不能把有着我相貌的人头埋在地底啊,太不吉利了!” 双喜听从三姨太的吩咐,把面粉人头拿进厨房中,用水缸里的清水洗去面粉。转瞬之间,在她手里只剩下了一颗缺失了嘴巴与耳朵的血淋淋的猪头。几只苍蝇嗅到血腥气息,从纱窗缝隙顽强地挤了进来,在厨房里嗡嗡地叫着。双喜抓起苍蝇拍,试图驱赶这群可恶的小生灵。 “双喜,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拿去埋了!”玉婉大声叫道。 双喜应了一声,赶紧放下苍蝇拍,拎着猪头来到独院里。 高墙耸立,黄铜大门紧锁。双喜站在院子的荒草中,扫视了一眼,然后觅了一处空地,用铁铲挖了一个深坑。在距离深坑不远的地方,就是她埋下一粒种子后又填平的浅坑。 双喜凝视着已经填平的浅坑,那里的地面上,似乎已经冲出了一撇嫩绿的幼苗。 她对着这幼苗,自言自语道:“嗯,埋下了这颗猪头,猪头里的养分一定能让你加速成长!” 双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的眼睛也眯成一条小缝,仿佛弯月一般。 刚埋好猪头,绣球楼里突然传来了三姨太玉婉的声音:“双喜,你去镇里买点面粉和99lib?胭脂彩粉回来!赶紧!” 呃,看来今天钱霄的一席话,还是让三姨太动了心。 不过,三姨太似乎只打算由自己来为自己化妆。 第四章 狐媚女子密室失踪

>99lib? 独龙在铁匠铺里为宫本喜藏锻造日本武士剑的时候,安路还是跑了一趟酒馆,找到龙天翼和钱霄。 龙天翼证实了他将与宫本比拼剑术的事,但他一再要求安路替自己保密。毕竟他是去县城履职,昨天在秀溪镇已盘桓一夜,为了比剑,他必须多在镇里住上一宿。履职的时间势必会晚一天,到时候龙天翼只能借口在秀溪镇内查探雷疯子狂性大发杀人一案,才不会惹恼了县长胡县长。 看来龙天翼也是个剑痴,宁肯晚一天履职,也要与宫本喜藏比上一场剑术。 而且龙天翼还要求安路保守宫本喜藏身份的秘密,虽说这里距离东北战线遥不可及,但普通民众心中对日本人自然是毫无好感的。若是被镇民知道了宫本是日本人,只怕会群起而攻之,就算滥用私刑血溅长街也是有可能的。 “我倒不是怜惜宫本喜藏的那条性命,我只担心若是在比拼剑术之前,他就丧命于长街之上,那我岂不是找不到比剑的对手了?呵,我在省城,就一直因为找不到相适的比剑对手而苦恼呢。” 这就是高手的寂寞吗?安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读的那些公案小说里曾经记叙过的桥段。 龙天翼与宫本喜藏相约比拼剑术,时间是宫本定的,比剑地点自然就应该由龙天翼来定。不过,龙天翼也是初次来到秀溪镇,对镇内并不熟悉,所以他也为确定比剑地点而头疼不已。 之所以时间会定在夜晚,就是因为龙天翼和宫本喜藏,都不希望比剑会惊扰秀溪镇内的镇民。但也不可能将比剑安排在镇外,尽管月色如洗,但镇外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树影会遮蔽本来就不算明亮的月光。最好能找到一处秀溪镇内远离镇民的空地,挂上几盏灯笼。 于是,当着安路的面,龙天翼唤来了酒馆老板。 酒馆客房收留了日本人,哪怕酒馆老板不知情,日后若是调查起来,他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有这把柄捏在手里,龙天翼嘻嘻一笑,径直告诉酒馆老板,住在那间客房里的是个日本人。老板的脸顿时就吓得煞白,而龙天翼又说,此刻他正暗中调查日本人的底细,让酒馆老板一定得严守这个秘密,并且告诉他一个适合比剑的偏僻地点。 酒馆老板挠头想了想,答道:“既要在镇内能够挂灯笼的地方,又不能惊扰镇民,那可能就只能到雷疯子的茅草屋前去比剑了。” 雷疯子自..从失心疯之后,原先的邻居怕他发疯,都搬到秀溪镇的另一头去住了。为了修新房所用的材料,邻居们把原来的房子都拆了,所以现在他家门外变作了一片空地。雷疯子屋外有几棵大槐树,冠盖遮天蔽日,灯笼也恰能挂在树枝上。而现在雷疯子死了,在那里比剑更不会被人打扰。 “嗯,这个地方不错!”龙天翼点点头后,又对安路说,“安医师,还麻烦你去铁匠铺走一遭,通知宫本喜藏比剑的地点。” 安路赶紧答道:“好呐,没问题!” 安路回到铁匠铺的时候,独龙正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挥汗如雨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剑剑身。 虽然现在铁剑还只是粗坯,但安路也能辨认出,这柄剑剑身颇宽,但很薄,单侧开锋。因为剑身宽,铁剑的分量就重。而剑体薄,砍下去的破坏力就愈强——这剑虽是按剑的形状来锻造的,但却是刀的用法,既狠又准且稳。 告知了比剑的地点后,宫本喜藏道了声谢,便先出了铁匠铺,决定先去雷疯子的茅草屋外踩踩点。 宫本离去之后,安路见独龙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却无所事事,于是干脆拾起了独龙从旁边土地庙取来的自创侦探小说,读了起来。 独龙见安路读自己写的侦探小说,立刻兴奋地大声叫道:“安医师,这个故事是我昨天才写出来的!刚新鲜出炉呢!” “哦,是吗?”安路饶有兴趣地翻看起来。 不过,独龙写的侦探小说可真不怎么样,只看了几句开头,安路基本上就猜到了故事的发展套路,以及最后的结局。其实,文章里设置的迷局,还是有一定亮点,可惜独龙的写法实在太糟糕了。当然,安路也不能拂了新朋友的面子,只得委婉地说道:“故事还是很不错的,但如果换个写法,把一些关键线索先行隐藏起来,到了最后揭秘的时候才抛出来,效果会更好一点。” 独龙没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挠着头笑道:“呵呵,安医师是博览群书的方家,我这茶余饭后写着解闷的玩意儿,肯定有很多漏洞的。别说您看出问题了,就连我那妹妹双喜,也能看出不少问题。” “哦,你妹妹也这么聪明?”在安路心目中,似乎很少有女孩子喜欢看侦探小说。 独龙继续笑道:“双喜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古灵精怪,还喜欢自己画点图纸,让我为她打点工具出来。” “是吗?”安路更加吃惊了。 独龙指着安路正在看的这叠纸,说:“你看我写的侦探故事背面,就是双喜画的图纸,昨天才送来的。” 安路将这叠纸翻了个面,果然看到纸上画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图案。有长条、有弧形、有三角形。这只是一个个零件,看不出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 “安医师,你一定想不到我这妹子想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吧?嘿嘿,她在省城胡县长的府邸里,看到有外国洋人送了一部自行车给胡县长。于是双喜呆在府邸里观察了好几天自行车,然后就画出图纸,让我打造成一个个零件,回头她再拼装成一辆自行车。” “这么厉害呀?”安路不禁咋舌道。 仅凭肉眼观察了几天自行车,那丫头竟然能画出各个零件,让哥哥锻造出来,然后自己再拼装为成品。 双喜真是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聪明。 而独龙也是位巧手师傅,拿到图纸后,仅用了两个时辰,就打好了所有零件。就在刚才安路去酒馆寻找龙天翼的时候,双喜已经到铁匠铺取走了零件。

独龙抡着大铁锤,足足忙碌了一个时辰,当宫本喜藏踩完点回到铁匠铺时,独龙恰好完成了锻造这道工序。当着安路和宫本的面,独龙略带炫耀般,单手提着已经成形并透着红光的铁剑,插入盛满井水的水缸中。只听“嗤”的一声,水缸上冒起一团白烟,等独龙再从水缸里捞出了铁剑时,一柄闪着寒芒的单刃剑出现在安路和宫本面前。 “好,好剑!”宫本喜藏不由脱口赞道,眼中流露出惊喜。大概就连他也想不到,在这偏僻小镇里,竟然也能锻造出如此出色的武士剑。 宫本喜藏拿到了武士剑,付了材料钱和工钱后,硬要拉着独龙和安路去酒馆里吃午饭。安路却婉拒了宫本的邀请,毕竟宫本是个日本人,事后万一让镇民知道了他的身份,又得知安路、独龙曾与宫本一起吃过饭,说不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待宫本喜藏拎着武士剑欢欢喜喜离开之后,独龙舀了一锅井水,放在打铁的火炉上,拉了几下风箱,煮了两海碗面条。独龙干了一上午体力活,累坏了,一顿狼吞虎咽,霎时就解决掉了海碗里的面条。安路则慢腾腾地吃了很久,也只吃了一半就撑得不行。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当面倒掉剩下的面条,于是尴尬地说:“独龙哥,我还有点事需要回趟小屋。你把碗借给我吧,我把面条带回小屋里去吃。” “去吧,去吧!一只碗算得了什么啊?我送给你啦!”独龙豪爽地挥了挥手。 安路端着碗一溜烟跑了出来,他本想找个僻静之处倒掉碗里的面条,但又想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训,还是忍住了这一念头。面条留下来,晚上加点葱姜蒜末在铁锅里炒一炒,也能做出一碗美味的炒面出来嘛。 安路站在秀溪镇的长街上,不禁暗笑道,呵,这下连晚饭钱也省下来了,真是不错。 刚想到这里,他突然听到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匹红鬃大马正朝他飞奔而来,蹄下扬起一团灰尘。骑马人的相貌,隐没在轻尘之中,没法看得真切。 这匹马奔跑得也太快了,眼看就要撞到自己,安路赶紧闪身,猛一蹬腿,躲到了街边。但他腾挪躲避得太过仓促,腕力不稳,在惯性的作用下,手中捧着的海碗竟倾侧过来,碗里的面条全都洒落在肮脏不堪的地面上。 “可惜!”安路骂了一声,又气又急。 而这时只听“吁——”的一声长吼,那匹红鬃大马竟硬生生停在了他的身侧。从马背上传来一个豪爽的声音:“安医师,你怎么在这里呀?” 安路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人身材矮小,四十多岁,长得獐头鼠目,骑在高大的红鬃马上,就仿佛一只穿上华服的猴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叫张良玉,乃县城胡县长的账房师爷,擅打一手好算盘,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平日只要眼珠子滴溜一下,就能帮胡县长想出一个主意,是县衙门里胡县长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见到他,安路不禁纳闷,天知道是哪股风把张师爷吹到了秀溪镇来? 张师爷翻身下马,却因为腿太短,差点跌倒在秀溪镇的长街上,幸好安路及时扶了一把,才没让他当场出丑。 站稳之后,张师爷勾勾食指,对安路说:“咱们借一步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安路迟疑片刻后,答道:“那……张师爷,就到我租住的那间小屋里去谈吧。” 搞个半天,原来张师爷骑马飞奔至秀溪镇,是为了找安路有要事相谈啊。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安路从镇长谢老先生处租来的那间小屋。张师爷把红鬃马绑在了小屋外的空地上,安路又在屋旁扯了一堆青草,扔在红鬃马脚下,还拎了一桶清水过来喂马。 然后两人进了屋。 张师爷进屋后,瞄了一眼屋内乱七八糟的摆设后,皱了皱眉头,寒暄道:“安老弟,胡县长派你到秀溪镇来为三姨太玉婉治疗脸疾,真是难为你了。” 他不待安路回话,便小心翼翼关上小屋大门,又放下窗帘。 安路实在看不惯张师爷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没好气地问:“张师爷,您到秀溪镇来,又有何贵干?” 张师爷四下梭巡一圈后,收低声音,说道:“胡县长在省城收到密报,据说昨天夜里有个神秘男子敲开了绣球楼的黄铜大门,对三姨太的贴身丫鬟双喜说,有秘方能治好三姨太的脸疾。不知安医师是否得知此事?” 安路不禁哑然失笑,张师爷口中的神秘男子,说的分明就是想用化妆术为三姨太治疗脸疾的钱霄嘛。但他转念一想,咦,张师爷怎么会听说这件事呢?钱霄昨天夜里敲开黄铜大门,翌日午时,张师爷就收到消息策马赶到了秀溪镇。是谁告诉他的?胡县长派来监视三姨太的人,明明是他安路啊!难道胡县长还派来了其他人监视三姨太? 不,胡县长另外派来的人,应该不是为了监视三姨太,而是为了监视他安路,监视他是不是半夜妄图溜进绣球楼! 安路感到不寒而栗。 原来胡县长并不信任自己,竟然还派来了其他人。 派来的是谁?秀溪镇就这么丁点大,陌生人寥寥无几。出了安路之外,就只剩龙天翼、钱霄和宫本喜藏三个人了。 龙天翼和钱霄,断断不可能是胡县长派来监视的人,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深夜敲开绣球楼黄铜大门的人,就是钱霄。 难道是那个痴迷剑术的日本人宫本喜藏?可是在省城马大帅的眼皮之下,胡县长胆敢与身份不明的日本人来往吗? 莫非——胡县长派来监视的人,就是秀溪镇本地人?胡县长早就在秀溪镇里安排好了他的眼线,一遇突发事件,就立刻通知县城? 安路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当然,安路还是向张师爷说明了真实情况,毕竟钱霄在绣球楼客厅里拿猪头作化妆演示的时候,他也在场。 张师爷听完后,大失所望。 “唉,胡县长收到密报之后,心里还激动了一下,以为三姨太的花容月貌又会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没想到啊,只是黄粱梦一场。化妆术,化妆术,说白了也就是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真是祸不单行呀……” “祸不单行?”安路吃了一惊,连声问道:“张师爷,你说祸不单行,是什么意思呀?” 张师爷连忙捂住了嘴,一副祸从口出的模样。但话已说出,就覆水难收了。他只好再次走到窗边,看看外面是否有人窥视后,才低声说道:“安医师,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昨天夜里,二姨太失踪了……” “啊?!”安路顿时脸上一片煞白。 二姨太,名唤柳絮,时年二十八岁,有着一张酷似狐狸般的瓜子脸。 柳絮尝为县城戏团高昌班的当红名旦,五年前被胡县长看中,花钱为她赎身,接入府邸里收为了二姨太。 二姨太在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厮混得久了,哪怕进了大宅,却依然沾染着不少江湖气,喜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甚至与小厮丫鬟们关上门玩掷骰子赌钱的游戏。但二姨太虽看似豪爽,赌品却很差,一旦掷骰子输了钱,就会翻脸不认人,把赢钱的小厮拖下去,拿铁制的笤帚给一顿暴打。 若不是她天生一张俏脸,只怕也不会被胡县长看中。自从二姨太住进县长府邸后,胡县长基本上每天都住在她的厢房里,再也没上过大奶奶的雕花大床。府邸里佣人们都在私下嘀咕,天知道二姨太柳絮以前卖唱的时候,有没有顺便卖身?若没卖身,又哪里能学来这么厉害的床上功夫,把胡县长牢牢拴在了她的床上? 二姨太在宅邸里很吃得开,没人敢惹她。她凭着一身狐媚功夫,把胡县长捆在了身边。 不过两年前,一个叫玉婉的女孩被胡县长接进宅邸后,一切就变了样。 玉婉家中遭遇惨祸,父母双亡,这令她的眉宇间始终积氲着一股忧愁。一开始,胡县长想把玉婉当作干女儿来养——大奶奶二姨太都没给他生下一子半女,此时正是他父爱泛滥的时候。 没想到,胡县长接近玉婉后,竟被玉婉身上散发出的忧郁魅力,击中了内心最柔弱的地方。渐渐的,胡县长没事就来到玉婉的闺房,无意中便冷落了二姨太柳絮。 到了今年,胡县长终于按捺不住,将玉婉收为三姨太,二姨太更是彻底被打入了冷宫,落得和大奶奶一样的下场。 二姨太很是心有不甘,时常出入二姨太厢房服侍她的丫鬟在私底下说,二姨太扎了一个小草人,草人肚子里塞进了三姨太的头发,每天二姨太都拿针狠狠刺草人的脑袋。 不知二姨太拿针扎草人的诅咒是否真的成真了,总之天有不测风云,三姨太玉婉刚过门没多久,就遭遇了天火逆袭,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被滚烫的沙土灼了个面目全非。 三姨太毁了容,胡县长也将她置入了冷宫。但胡县长是个离不开女人的风流汉子,再去寻觅个四姨太,时间稍显仓促,所以只好又搬回了二姨太柳絮的厢房。 这下二姨太柳絮可谓扬眉吐气了,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想才过了两天,她就离奇地从县长府邸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且还是在胡县长眼皮之下发生的。 二姨太柳絮失踪,发生在昨夜华灯初上的时分,算起来,也恰是秀溪镇里发生雷疯子狂性大发砍人事件的时刻。 当时,柳絮在厢房里准备了一桌好菜,为胡县长斟酒拈菜剥虾,胡县长也不时拎起酒壶,喂柳絮喝上几口。厢房大门紧锁,丫鬟小厮都被关在了外面。胡县长喝得有点浑身燥热,便黏上了柳絮的身体。 柳絮有几分泼辣脾气,推开了胡县长,嗔怒地说道:“县长,您还是先去冲个凉吧,满嘴的酒气好难闻!” 胡县长哈哈一笑,反问:“我去冲凉,那你又做什么呢?” “奴家,奴家自然是先躲到床上等着大爷您啦。”柳絮娇滴滴地一边说,一边走到厢房内室的雕花大床前,褪去外衣,只剩一件绘有绿叶白藕的小肚兜,然后翻身上床,用薄被盖住了身体。这恰到好处的半掩半露,更是激发了胡县长的情欲。他忍不住想要立刻进房,却听柳絮说:“县长,您先去冲凉,不然奴家一定把你蹬到床底去。” 毕竟是戏班出身,柳絮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但或许胡县长正是喜欢她这一点吧,带刺的玫瑰,摘下来才会愈发香气扑鼻。 于是胡县长走进了厢房内的浴室。 这厢房是按照柳絮的想法,由工匠特意盖造的。为了方便留住胡县长,柳絮让工匠为厢房修建了一个单独的浴室,还配了西洋进口鎏金浴缸和淋浴莲蓬花洒。不用出厢房,浴室直接与卧室相连。 胡县长走入浴室,蓄水桶里已经装满了温度相适的热水。这蓄水桶的一端在浴室内,另一端则在墙外。宅邸内的小厮见到胡县长进了二姨太的厢房,便开始生火烧水,然后经由室外的入水管,将热水注入蓄水桶中。 胡县长打开蓄水桶闸门,让热水哗啦啦地落入浴缸之中。待缸内水满,室内氤氲着一股热气之后,他便大声叫道:“柳絮,快来陪大爷我一起洗!”这是他们过去惯常爱玩的游戏,平日里只要他呼喊一声,柳絮就会浑身赤裸像只兔子一样蹦到浴缸里来。 当然,那是在三姨太入门之前的事了。 今天却有点奇怪,胡县长连续叫了几声,却没听到柳絮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柳絮生我气了?哼,这丫头又不是不知道,以后我都会住在她这里的。”想到这里,胡县长忍不住叹了口气,三姨太的脸成了那样,他再也不想去找她了,只好重新回到柳絮的房间来,真可谓阴差阳错啊。 见柳絮始终不到浴室来,胡县长只好随便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便披上浴袍,脚丫都还淌着水,就走出浴室,径直来到卧室里。 一入卧室,胡县长就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咸咸的,还带点腥气。 在当县长前,胡县长也有过刀头舔血的生涯,所以立刻分辨出,他嗅到的气味,是血腥味!而且,这血腥味,是从柳絮的雕花大床上传来的。 胡县长上前一步,掀开被子,一见到薄被下盖着的物什,顿时傻了眼。 被子下,已不见了柳絮的身影,惟有一具湿漉漉还沾染着鲜血的动物尸体,躺在床上。这动物尸体皮毛光亮,脑袋尖尖,只看了一眼,胡县长就认出,这是一只狐狸。 开什么玩笑?胡县长环顾厢房室内,却未见柳絮的身影。 而厢房大门紧紧锁着,是由内闩着的。为防春光外泄,厢房所有窗户也都关着,插销均为窗户之内闩好了的。 就这样,柳絮凭空从这间厢房里消失了。在床上只剩下了一只死去的狐狸。

“昨天夜里,县长府邸里简直就是炸了锅。虽然胡县长竭力保守秘密,不准外泄此事,但也有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张师爷眉头紧蹙,缓缓说道。 安路问:“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有人说,二姨太柳絮没有失踪,而是被打回原形,变作了狐狸真身——摆明了她就是狐狸精。说不定三姨太遭遇天火逆袭而毁容,也是二姨太驱动狐狸精作的祟。” 这种流言,肯定是曾经吃过二姨太苦头的小厮丫鬟编造出来的。 “还有人说,二姨太是无辜的,真正的狐狸精是三姨太玉婉。正是玉婉使用媚术,才把胡县长从二姨太身边拉了过去。天火逆袭毁容,只是因果循环而生的报应。但现在玉婉见胡县长回到二姨太身边,于是驱使狐狸精作祟,让二姨太人间蒸发,还在床上留下一只死狐狸示威……” 这种流言,自然是受过二姨太好处的人编造出来的。 安路可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他听完张师爷的讲述,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呵,二姨太柳絮失踪,不正是一桩密室悬案吗? 安路看过很多侦探小说,柳絮失踪的厢房,门窗都是由内紧闭,同时胡县长也在房中,这正是侦探小说中出现过的完美密室犯罪现场。胡县长泡澡的时候,没听到异动,应该并无外人入内——如果柳絮真遭遇不测,不可能一点声音也没发出的。 仅从已知的线索出发,安路作出了判断,柳絮应该是主动离开房间,并同时把死狐狸尸体放在了床铺上。她趁着胡县长泡澡之际,偷偷拉开门,离开房间,同时又以细橡皮绳之类的机关,让房门重新回到了密封的状态。 哼,要是事发的时候自己在场就好了,说不定能找到一点细橡皮绳留下的痕迹。 县城安保队那帮酒囊饭袋什么都不懂,原来的安保队长因为即将卸任,心思根本没放在办案上,而即将上任的新队长,此刻还待在秀溪镇的呢。 天知道龙天翼到了县城后,能不能勘出此事的真相? 想到这里,安路突然抬起头,问张师爷:“县长府邸里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您还跑到秀溪镇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看看是否有神医为三姨太玉婉治疗脸疾吗?” 张师爷讪笑一声后,答道:“其实还有其他事,但那些事我就不能再对你多说了。” 嘁,还卖关子! 小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沉闷。张师爷也见到安路有点不开心,连忙说:“99lib?安医师,我就先告辞了,还得先拜访一下三姨太,然后还有点小事要办。” 说完后,他就拉开门,拍了拍系在屋外的红鬃马,便朝百尺之外的绣球楼独院走了过去。 打从心底说,安路还是很同情三姨太玉婉。 玉婉家中惨遭横祸,被胡县长接到县城,又被收为三姨太,这都是她本人无法操控预见的事,也无力阻止,只能随命运的齿轮转动,走一步算一步。而天火逆袭,造成面容尽毁,更是阴差阳错,除了怨她运气不佳之外,别无他法。 但即使这样,胡县长抛弃了玉婉不说,自己得到过的东西也不准别人得到,还派人来监视玉婉,防范她红杏出墙。胡县长不仅派了安路,还派了其他人来监视。玉婉一定也知道胡县长会派人监视她,而安路就是明里的那颗棋子,玉婉却并不知道暗中还有一颗棋子正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她。 玉婉本来就是在秀溪镇里土生土长的,婚前有几个青梅竹马的好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她真要红杏出墙,一定会趁着安路有事离开之际,再与情郎幽会,却正好中了胡县长的计。 想到这里,安路不由得后背生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说不定胡县长就盼着玉婉红杏出墙,然后以此为借口,休掉玉婉,甚至有可能将玉婉和情郎关进铁丝笼里,抛入秀溪河里浸猪笼。如此这般,胡县长会被众人视作受害者,就算传入省城马大帅耳中,他的声誉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嗯,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提醒一下三姨太,在秀溪镇上还有一个潜伏之人,也在暗暗监视着她。 可是怎么提醒呢? 对了,现在距三姨太走得最近的人就是聪明伶俐的双喜丫头。而在秀溪镇里,和自己走得最近的人,恰是双喜的哥哥,铁匠独龙。 安路决定以隐晦的字句,提醒独龙,再让独龙把话传到双喜耳中,这样双喜自然就能让三姨太玉婉也知道镇里的真实状况。 虽说这么做有些对不住胡县长给自己的那包银元,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第五章 天显异相,命中注定

安路出了小屋,绕过张师爷的红鬃马,径直快步向独龙的铁匠铺走去。他手里端着刚腾空的盛面的大海碗,他正是借着还碗的借口,再次来到铁匠铺。 铁匠铺空荡荡的,没人在里面。安路猜,独龙应该在隔壁废弃的土地庙里午睡吧,于是走到土地庙门外。而这时,庙内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独龙,而女的却是个陌生声音,安路以前从来没听到过。 “龙哥,这两天跑东跑西的,累不累?” “当然累,但想到你,我就不累了。” 呵,分明是两个人在说情话嘛。 安路有点不好意思了,要是被人家知道自己在门外偷听,那多么不好。于是他赶紧蹑手蹑脚退出几步,约莫估着应该听不到土地庙内说话声音的地方,然后重重咳了一声,大声叫道:“独龙,你在不在?我来还碗了!” 果然,土地庙里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独龙走到土地庙门内,朝外望了一眼,脸上似乎有点尴尬。紧接着,一位穿着一身粉裙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他身后。 独龙赶紧介绍:“这一位是谢依依,她是谢镇长的孙女,到我这里来给她爷爷打一口铁锅。” 呵呵,打铁,在铁匠铺里说就行了嘛,还进了土地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嘛。安路心里暗笑,却不动声色,把大海碗还给了独龙。 独龙又向谢依依介绍了安路的身份,谢依依听到安医师的名字后,立刻颌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昨天我爷爷把绣球楼对面那间空置的小屋租给你了。” 见谢依依在铁匠铺。安路不想做电灯泡,于是赶紧告辞。 至于警告三姨太玉婉的事,暂且缓一缓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安路空着手,无所事事在秀溪镇的长街上闲逛,逛着逛着就走到了龙天翼下榻的小酒馆外。正是下午辰光,天气燠热,长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安路寻思着干脆进酒馆里去喝点小酒,正要进门,却看到龙天翼与钱霄正从酒馆里走出。 龙天翼见到安路后,立刻微笑着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和钱霄刚才正提到你呢。” 安路诧异道:“提到我?提到我什么?” 龙天翼敛住笑容,道:“安医师,我们借一步说话。” 安路被龙天翼和钱霄拉到长街僻静处,然后龙天翼一本正经地问:“安医师,面对日本人的挑战,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觉得是不是应该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当然,那是当然。”安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龙天翼突然提到这个是什么意思。 “安医师,我认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在日本人面前认输,否则有伤国格人格。所以呢,为了力保胜利,我需要作出一点非常规的准备。” “什么准备?”安路更加诧异了。 “哼,我要在比武场地旁,雷疯子的茅草屋里,设置一点机关。如果比剑过程中,我战胜了宫本喜藏也就算了。如果输了,我就得启动机关,让他当场死在茅草屋外的空地上。绝对不能让他带着胜利的消息离开秀溪镇,否则一旦传出去之后,会打击到前线与日寇拼杀的将士们的士气。” 安路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龙天翼的打算。 原本安路以为龙天翼也是个剑痴,宁愿晚一天去县城履职,也要留在秀溪镇与宫本喜藏比拼剑术。没想到,龙天翼如此卑鄙,为了确保胜利,竟寻思着搞些有违武德的小动作。 龙天翼又拍了拍安路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反正今夜的比武,也会请你来做见证人。现在我就准备去茅草屋里设置机关,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哼哼,不管怎么样,宫本喜藏今天都输定了。”然后他再次敛住笑容,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要是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让一切都藏在肚子里,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比武这件事。” 安路蓦地打了个激灵,他听懂了龙天翼的言下之意。 让一切都藏在肚子里,保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比武这件事,可偏偏他还让自己去做见证人。如果一旦龙天翼输了,他又启动机关杀死宫本喜藏,要想保守住秘密只有一个办法——也杀死作为见证人的安路!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安路迟疑了。 钱霄则在一旁敲边鼓,道:“那日本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口寻人比剑,其实多半是到大后方来打探情报。我们杀干掉个日本奸细,也算是为国除害,利国利民啊!” 在巧舌如簧的蛊惑之下,安路最终还是与龙天翼、钱霄一同,走向了镇尾雷疯子的茅草屋。

三个人都各自揣着心事,一路上无人说话,气氛甚是尴尬。为了打破沉默,安路开口说起了刚从县城张师爷那里听来的二姨太柳絮密室失踪事件。 讲述的时候,龙天翼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当他听完后,却不由得一笑,轻松说道:“这案子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肯定是二姨太柳絮趁着胡县长泡澡时,偷偷在床上搁了只死狐狸的尸体,然后从大门溜出去,再用穿过门轴结有活扣的细橡皮绳,把大门插销放回了原位,最后使劲一拉,把橡皮绳拉出活扣,消灭了证据。” 他顿了顿,又道:“可惜,如果我昨天就赶到县城,那就有机会进行现场勘探,找出使用橡皮绳的痕迹。而现在,只要胡县长的府邸里有一个二姨太柳絮的同伙,就能轻而易举抹去痕迹。” 安路不由一惊,龙天翼的推理能力着实很强,想出破解密室之谜的答案,竟然与自己冥思苦笑出来的结论一模一样。 看来龙天翼获得安保队长一职,绝对并非浪得虚名。他不仅仅有着出色的剑艺,也有超出常人的分析推理能力。 说着说着,三个人就来到了雷疯子的茅草屋前。 龙天翼和钱霄都已经来踩过一次点了,安路还是第一次来。正如酒馆老板之前说过的那样,这是一幢孤零零的茅草屋,土墙垒成的墙壁破败不堪,屋里散发着令人反胃恶心的霉味与酸臭。 茅草屋旁的其他房子,都已经拆除完毕,只剩残垣断壁,长满萧索的齐膝荒草。 而在茅草屋前,则一块空地,空地四周有着几棵高大的榕树。 榕树冠盖中,横生的枝条上,已经挂好了几盏灯笼,这是钱霄吃过午饭后,就提前来挂好了的。 龙天翼抬步就准备向雷疯子的茅草屋走去,却在此时,忽听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声。安路抬起头,竟看到天际不知何时涌来一团团墨黑的乌云,随后狂风大作,云团愈聚愈浓。又是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霎时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这初夏的雨,真是说来就来。但看空中墨黑云团的架势,却无丝毫说走就走的迹象。 雨点穿过厚密的榕树树冠,挂在枝条上的灯笼立刻被雨点打湿,又在狂风中左右摇摆。灯笼里的蜡烛自然被淋了个透湿,晚上肯定没法再点燃了,眼看那场预约在深夜的剑术比拼,眼睁睁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毁了。 安路深知,如龙天翼这般的剑痴,为了与宫本喜藏比拼剑术,冒着拖延履职被问责的风险,留在了秀溪镇中。此刻,不识相的暴雨却不约而至,龙天翼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但龙天翼脸上,依旧一片严峻之情,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拍拍安路和钱霄的肩头,说道:“雨眼看就越下越大了,我们暂时没法回酒馆去,那就都到茅草屋里避一避吧。” 望着那透风的茅草屋,安路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这样的破败屋子,又能躲什么雨?千疮百孔的屋顶,年久失修,肯定有无数漏孔。到那里面去躲雨,只怕还不如待在榕树下避一避呢。 可是既然龙天翼和钱霄都已经头也不回地向茅草屋走去,安路也只好冒着暴雨跟了过去。龙天翼与钱霄先进了茅草屋,安路浑身湿透,刚走到门前,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惊呼:“呀,这是什么?” 是钱霄的声音。

在钱霄手里,握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面附满了红色的泥土,泥土上还沾着几根稻草。钱霄站在茅草屋里的一张破床前,那张破床上,有一床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被子,满是破洞,破洞里露出肮脏不堪的棉胎,黑黢黢的,硬得结成了板。床上没有床单,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很显然,钱霄手里的那块石头,是从破床上找到的。 “这是什么?”龙天翼问道。 钱霄语气疑惑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进屋后想找个地方坐坐,可这屋里除了这张破床之外,就再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坐了。我刚坐下,就觉得似乎坐到了什么坚硬的玩意儿。转身一看,就看到了这么一块石头,是裹在被子里的……” “雷疯子那老家伙,干嘛要把一块石头当作宝贝一般,藏在被子里呢?”龙天翼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我也觉得这石头有点古怪,真沉,比普通石头沉得多了。”钱霄似乎是在印证自己所说的话一般,忽然捧着石头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手掌竟然松开了,那石头落到地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咦——”听到这声脆响,安路也不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这么是“铮”的一声,而不是“砰”的一声?听上去不像是石头落到了地上,倒像是一块金属砸在了地上。 龙天翼也发现了这块石头的古怪,他弯下腰,拾起石头。 因为刚才这块石头砸到了地上,原本粘附在石头外皮上的红色黏土,被砸开了一条缝。龙天翼凝视着这条缝,蓦地睁圆双眼,眸子里爆出一道精光,转瞬即逝。 “这哪是什么石头?这分明是一坨天然形成的铁锭啊!” 龙天翼喜形于色地叫道。 对于习剑之人来说,发现一块原铁,绝对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如果这块原铁资质优异,寻良师将之熔解,锻成一柄利剑,那正是剑客一生所追求..的梦想。 之前安路在独龙的铁匠铺里,就曾经见过宫本喜藏。那个东洋浪人为了锻出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一直在秀溪镇里寻觅天火残余。见到龙天翼的狂喜表情,安路也不禁暗忖道:“难道这块被雷疯子藏在床铺里的顽铁,就是造成三姨太面容尽毁的天火残余吗?”

龙天翼伸出手指,用坚硬的指甲盖,小心翼翼刮去了粘附在顽铁表皮上的红色黏土。 旋即,安路见到红色黏土下露出了一抹青色。 “是玄铁!”龙天翼赞了一声,虽然他竭力想要装作平静,但兴奋之情依然溢于言表,难以抑制。 安路也在公案小说里见过玄铁的描写,据说那是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原铁,其所锻造出来的兵刃,绝对是神兵利器,吹发立断,削铁如泥。如果说这块顽铁真是传说中的玄铁,那龙天翼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就连安路这个文弱书生,也不由得对龙天翼生出了些许嫉妒之情。 龙天翼又接着继续刮掉顽铁外层的红色黏土。不过,他只刮了一下,脸色便突然黯淡了下来。 “糟糕,有杂质!” 循着龙天翼的视线望去,之间他又刮下了一块红色黏土,而在黏土之下,露出了一条带状的深色印痕,在青色的玄铁上,显得尤为明显。 有了杂质的玄铁,自然就称不上完美无缺了,也难怪龙天翼会如此失望。 但不管怎样,龙天翼还是屏住呼吸,继续刮去了所有红色黏土。 这块顽铁终于以最初的面目出现在三个人的眼前。 青色的顽铁正反表层上,不仅有数条纵横交错的深色印痕,在其中一面的一角,还有几个墨迹一般的椭圆形的小黑点。 安路也接过顽铁掂了掂。这顽铁并不重,甚至和同等大小的石头差不多轻重,难怪钱霄刚在床铺上寻到的时候,根本没辨出这是一块铁家伙。 真是古怪啊,这天火残余究竟是什么材质构成的?安路也是第一次见着,真可谓闻所未闻。他捧着顽铁不断掉转方向,仔细地把玩着。当他将顽铁换了个方向,突然发现其中一面的深色印痕,看上去似乎有点古怪。 “咦——”他不由自主张开嘴,惊讶地说道,“这浑然天成的印痕,怎么看上去有点像个字呀?” “哦,什么字?”龙天翼也好奇地凑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安路指着左下角四个椭圆形的小黑点,说道:“你们看,这像不像个‘马’字?” 果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顽铁上的深色印痕,竟与草书中的“马”字隐约有些神似。 “再看看另一面呢,会不会也有什么字?”钱霄饶有兴趣地提议道。 安路将顽铁翻了个面,然后凝神盯着这一面的深色印痕。不过,这一次他不敢说话了。 这一面的深色印痕,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竟似极了草书中的“皇”字。 一面是“马”,一面是“皇”,莫非预示着一个姓马的人,会当皇帝? 如今是中华民国,新社会,哪个姓马的人敢来当皇帝?这大逆不道的话,安路可不敢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安路看过不少闲书,在很多描写帝王将相生平的旧小说里,皇之将出的时候,都会天显异象。比如唐高祖李渊,据说他起事造反之前,天边就生出了一道七彩光环;明太祖朱元璋亦是如此,据说他母亲梦见神仙赐她一粒丹药,服下丹药后就怀上了朱元璋,而朱元璋于夜晚出生,天空突然放亮,如有烛光,烛光外还有盘状光环。 天显异象出皇帝的传闻,足可以上溯到上古洪荒,虽然安路认为大多数这样的描写,都是穿凿附会,或是阿谀奉承之言,为了欺瞒愚昧百姓,而由文史官杜撰出来的。不过,在这雷疯子的茅草屋里,居然发现了一枚写有“马”和“皇”的顽铁,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哦,对了,龙天翼和钱霄在省城,不正是在马大帅麾下当差吗?难道这预示着在不久后的将来,马大帅有机会君临天下,登基称皇? 想到这里,安路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哼,这枚写有“马”和“皇”的顽铁,铁定就是龙天翼和钱霄假造出来的! 马大帅早就有了登基称皇的野心,为了蒙蔽愚昧世人,他趁着天火逆袭秀溪镇的时机,派来龙天翼和钱霄,提前觅到天火残余,并在天火残余上绘出了一个“马”字,一个“皇”字。天降陨石上惊现昭示马大帅称帝的文字,这事日后传出去,马大帅的一帮手下群起跪求他称帝,马大帅再顺水推舟,岂不成就了他的一番大事? 远一点,宋太祖赵匡胤就是这样做的。 近一点,洪宪皇帝袁世凯也是这样做的。 现在,风水轮到马大帅这里来了。 再回想龙天翼和钱霄二人,来到秀溪镇后,因为雷疯子狂性大发当街杀人一事,滞留在镇内一夜,本该今天就离开,赴县城履职。但秀溪镇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东瀛浪人,约他在此比拼剑术,让两人又有理由在镇内多留一天。而正是因为比拼剑术的约定,龙天翼将比剑地点定在了雷疯子的茅草屋外。 偏偏这么巧,有着“马”与“皇”字样的天火残余,就是在雷疯子的茅草屋里被发现的,而安路又成了发现顽铁的目击证人。 安路是被龙天翼和钱霄连哄带骗,带到了茅草屋这里来。原本下暴雨的时候,龙天翼也知道当夜的比剑只怕要取消了,却也以避雨的由头,拉着安路进了茅草屋——龙天翼和钱霄早就在茅草屋里准备好了这块顽铁,所以有一万个理由必须也让安路进入茅草屋里,让他充当目击证人。 说不定,连那个叫宫本喜藏的日本浪人,也是龙天翼提前安排好了的人手。 安路意识到,自己栽进了龙天翼一手制造的陷阱之中。 这世道,妄想当皇帝,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洪宪皇帝袁世凯就是个例子。当他的爪牙,日后必遭杀身大祸。 但在这里,马大帅就是土皇帝,要是违抗他,就算自己的父母与马大帅关系再好,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安路明白,他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六章 天衣无缝的局

龙天翼目光炯炯,镇定自若地作出指示。 “钱霄,你立刻回省城,向马大帅报告发现这块顽铁的消息。安医师,请你立刻去县城,向胡金强胡县长报告这件事。这件事,你们在路上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之后,龙天翼仰天叹道:“真是天显异象,命中注定啊!” 安路可不想在这事端里陷入太深,他忽然心生一念,对龙天翼说:“龙队长,我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让我赶去县城,只怕会耽误了大事。” 见龙天翼瞪了自己一眼,安路连忙继续说:“真是凑巧,胡县长的师爷,张良玉张师爷,正好赶到秀溪镇来办事。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即使跑个来回?,也比我节约了不少时间。” “呃,真有此事?” 安路赶紧点头。 龙天翼沉吟片刻,道:“我对这位张师爷不甚了解,所以这件事也得暂时对他保密。我还是写封密信,拿蜡丸封了,再请张师爷快马加鞭送到县城胡县长那里去吧。” 随即,顶着茅草屋里的漏雨,龙天翼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信纸与一枝钢笔,侧身挡住漏雨,趴在床铺急就了一封密信。写完后,他又摸出一个信封,封好信纸,又摸出蜡丸,掰开后封住了信封。 安路不禁哑然失笑,龙天翼这家伙事先真是准备到位,来茅草屋设个偷袭的机关埋伏,居然连信纸、钢笔、信封、蜡丸都带上了,难道他硬是把安路当作傻子一般了吗? 随后,龙天翼面对安路,脸色阴鸷,冷笑着以柔和的语调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安医师的父母和马大帅的关系不错吧?听说马大帅最近把你父母接到了大帅府中暂住。咳咳,安医师,有些话啊不该说的别说,有些事啊不该做的别做,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凡事为他们多着想一下。”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安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父母竟然被马大帅请到了大帅府中? 看来,这个局,马大帅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设了。 安路投鼠忌器,既然没办法反抗,那就只有委曲求全为虎作伥了。 他依着龙天翼的安排,把密信放入衣兜之中,趁着雨势稍小的间隙,冒雨向绣球楼走去——这会儿张师爷应该还在三姨太的绣球楼里。 走在秀溪镇雨中的长街上,安路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凉到骨髓里去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前途,就算这件事替马大帅办好了,在马大帅麾下也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只怕马大帅皇位还没坐稳,就会被国民政府的大军碾为齑粉,安路也会遭受池鱼之灾。可是不帮马大帅办好这件事,他和父母的脑袋都将难保。 安路浑浑噩噩地走过长街,转过一个街角,他看到街道两侧挂着的白色丧幡,正在豪雨淋刷之下纷纷断裂,落在肮脏潮湿的地上。而这时安路也留意到,就在这截并不长的街道上,左侧有三家人挂出了丧幡,右侧则有四家人挂出了丧幡。真巧,雷疯子狂性大发酿成惨祸,造成七死二伤的惨剧,死的七人,住的地方竟然紧挨着。 而其中一家,正是安路前一天曾经光顾过的杂货铺,就在七个丧家的最中间。 这是巧合吗? 安路走到杂货铺的铺面前,朝一旁瞟了一眼,看到了前一天雷疯子曾经坐地乞讨的那块石板地。安路心中“咯噔”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有个声音正隐隐对他说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吱呀——”杂货铺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门轴传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位头发花白的佝偻老妇满面忧伤地走了出来,她手里捏着三炷香,点燃了,在屋檐下刚好能避开雨水的地方,寻了块松软的泥土插上香。 这位老妇,应该是杂货铺老板的妻子吧。 安路忽然心生一念,他走到铺面前,鞠了一躬,客气地说道:“这位阿姨,您能给我一炷香吗?我也想为老板上炷香。昨天在老板这里买了些东西,承蒙他照顾了。” 杂货铺老板娘也知道安路是何许人也,见他有心,遂回店铺内取了一炷香出来,递给安路,连声道谢。 上完香之后,安路合掌行了个礼,便轻声问道:“请问天火逆袭的那天夜里,您家先生去县城里燃放孔明灯了吗?” 老板娘思索片刻,答道:“我家先生那老身子骨里,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天火逆袭的那夜,我和儿子倒是约着去县城放了孔明灯,但我家先生才懒得去,就在家中睡了一夜。” “那……那个雷疯子去县城了吗?” “哼,那个挨千刀的混蛋家伙,哪有闲钱买孔明灯去放?那天夜里,雷疯子肯定呆在他那茅草屋里数星星。” “哦。”安路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沿着长街向绣球楼走去。 安路把自己设想成了龙天翼,心想如果他来设这个局,会怎么做呢? 在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安排下,那么只需要一个替死鬼,就可以设下这个局。 这个替死鬼,就是代替他们,在名义上先行得到天火残余的雷疯子。 而在天火逆袭秀溪镇的那夜,雷疯子确实是呆在秀溪镇里的,但没有任何人看到他去镇外搜寻天火残余。当然,雷疯子去搜寻天火残余的事,不需要有目击证人。龙天翼最担心的,是当时正好有人一直与雷疯子呆在一起,证明雷疯子根本没去搜寻过天火残余。 事实上,天火逆袭之后,去县城放孔明灯的秀溪镇民纷纷赶了回来,结伴去镇外搜寻天火残余,想拿到铁匠铺找独龙换个好价钱。不过,那些人都无功而返了。 而在理论上,如果雷疯子真得到了天火残余,必定是在其他镇民返回之前就在镇外搜寻到了。如果正好有人可以证明,从天火逆袭到镇民返回之间的时间段里,雷疯子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么雷疯子得到天火残余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或许,昨夜的长街连环杀人事件,雷疯子并非真凶,凶手另有其人。 死的人,说不定都是天火逆袭当夜,并未赴县城燃放孔明灯的人,他们全都留在了秀溪镇里,于是被真凶杀人灭口了。 为了证实这一猜想,安路又以上香为名,敲开了两户丧家的家门。 询问一番后,果然正如安路猜测的那样,另外死的六个人,天火逆袭的夜里,都没到县城去燃放孔明灯,而是留在秀溪镇里聚赌。 从一个丧家家属口中,安路还得知,那六个人聚赌的时候,常常会打开门,给门外坐地乞讨的雷疯子几枚铜板,让他帮着去买点小酒。那天夜里,小酒馆的老板伙计也去县城了,所以要喝酒的话,多半只能去杂货铺里买瓶装的白酒。 打探完毕之后,安路浑身愈发冰凉。 这个局,不仅设得很大,而且极端残忍。 真凶是谁?安路的脑海中,出现了幽灵一般的东瀛浪人宫本喜藏的身影。

站在绣球楼外,安路正准备拉起环扣,敲击黄铜大门,却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张师爷到绣球楼来,是否也是龙天翼所设之局的一环? 二姨太密室失踪,出了这么大的事,县太爷府邸里都乱作一团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宣称能治好三姨太的脸疾,这样的事根本无法吸引张师爷到秀溪镇来。 在安路租住的小屋里,张师爷也曾经说过,他到秀溪镇来,还要办一件“小事”。他所说的“小事”,难道就是来充当信使的?如果真是这样,就说明龙天翼早就料定安路不愿意亲自跑这一遭,会寻个理由将跑腿的差事推到张师爷身上。 张师爷的到来,应该是龙天翼用来检验安路对马大帅忠诚度的一个砝码。 很不幸,安路拿了个低分。 低分就低分,大不了回省城去,把父母接出大帅府,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渡过下半辈子。 恰在此时,黄铜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露出了半张俏脸,正是那古灵精怪的小丫鬟双喜。 “哟,是安医师呀?您今天上午已经来开过药了,干嘛又来了呀?”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是很客气,大概她也知道安路到秀溪镇来,是为了监视三姨太玉婉。 安路苦笑一声后,问:“请问张师爷还?在绣球楼中吗?” 双喜点点头,应道:“张师爷还在。哼,明明没什么事,他却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铁定是为了混顿晚饭吧。” 安路不由得又苦笑一声。跟着胡县长,张师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还惦记着你双喜丫头那点手艺?他呀,待在绣球楼里候着的人,是我安路。 不过,安路也感觉有些不妥。虽然张师爷是胡县长的亲信,但现在他与三姨太玉婉,孤男寡女两人待在屋里,还是有点不合适吧。 双喜似乎猜出了安路的心思,撇撇嘴,又说道:“幸好谢镇长家的大小姐来了,陪着三姨太在客厅里说话,才让气氛不过于沉闷。” “哦?!”安路有点诧异,“谢依依?她来了?她认识三姨太?” 谢依依和独龙的关系不一般,而独龙是双喜丫头的哥哥,双喜和谢依依关系不错还说得过去,但安路没想到谢依依和三姨太玉婉的关系竟然也还不错。 “呵,谢家大小姐当然认识三姨太啰,而且认识很久很久了。安医师不知道吗?三姨太娘家两年前出事那天,三姨太就是恰好到谢家大小姐那里学苏绣的新刺法,才幸运逃过一劫。” 安路也想起来了,据说事发时,三姨太玉婉去某手帕家了,才躲过了灭门惨剧。原来当时她的手帕交,就是谢依依。 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 还是先做正事吧。 安路抬步走入黄铜大门,然后快步走过独院。当他走到绣球楼前时,听到双喜丫头在身后脆生生地问道:“安医师,你晚上也要在这里混顿饭吃吗?给个准话,我好淘米做饭。” “算了吧,我就不在这里吃了……另外,你也不用给张师爷准备饭菜,他马上就会回县城去。”说完后,安路便走进了绣球楼。

走进绣球楼客厅的时候,安路留意到,当他与张师爷四目相接之际,张师爷的眸子里分明闪过了一道光芒——他.99lib?已在此等候安路多时了。 不过,当着三姨太与谢依依的面,张师爷还是欲盖弥彰装作若无其事般,问:“安医师,我正给三姨太和谢大小姐说二姨太离奇密室失踪的事呢。你到这里来,是找我的?” 哼,这老狐狸! 安路点点头,然后依龙天翼的吩咐,把张师爷叫到了绣球楼外的独院里,把天火残余上有天生印痕的事说了出来,又把龙天翼写的密信递到了张师爷手中。 听完安路的叙述后,张师爷刻意造作地发出一声惊呼:“什么?!天火残余上有‘马’和‘皇’?” 既然演戏,那就陪着一起演吧。 于是安路也立刻将食指竖在嘴唇上,道:“嘘,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到了!” 张师爷压低声音,问:“那位即将赴任的龙队长,为什么不自己马上带着顽铁,飞奔县城呀?” “龙队长说了,他得待在秀溪镇里保护这块天火残99lib.余。张师爷您去县城报告,龙队长的手下钱霄回省城去报告。最多明天,省城就会派人来,说不定马大帅都会亲自来秀溪镇,所以他得留在这里。到时候,他希望胡县长的安保队能够全部抵达秀溪镇,接待好马大帅。” “哦,原来如此!”张师爷收好信,道,“我这就快马加鞭回县城去,就不耽误时间去向三姨太和谢大小姐告辞了,还拜托你帮我说上一声。” 安路应了一声,张师爷已快步出了绣球楼,冒雨向他系马饮水的安路的小屋狂奔而去。 目送张师爷身影消失在绣球楼黄铜大门外的雨帘中,安路转过身,正待再次进入绣球楼,却见就在他和张师爷谈话的不远处房檐下,三姨太的贴身丫鬟双喜,正端着一盆生米,侧身避开雨滴,在一口水缸边淘洗。 咦,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她在这里淘米呢? 那么,自己和张师爷所谈的这番话,被双喜听到了吗? 双喜丫头朝安路随意瞟了一眼,眼神里依然带了些敌意。安路吸了一口气,走到双喜身前,没话找话地问:“双喜,你的自行车拼接好了吗?” “咦,你怎么知道?”双喜诧异地反问。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和这位安医师交上了朋友。 安路笑了笑,说:“拼好自行车后,记得给我说一声哦。自行车看上去容易骑,但初学时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可以教你。”以前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安路曾从洋人教员那里学会了骑自行车,现在正可以用来和双喜缓解一下关系。 双喜丫头也毕竟是少年心气,顿时来了兴趣,欢快地答道:“好啊,好啊,今天晚上我就能拼好自行车。到时候我把自行车带到你的小屋来,你一定要教会我哦!” 不过,她说出这番话后,就有点后悔了——怎么能和这个监视三姨太的坏蛋走得那么亲密呢? 安路也看出了双喜的心思,他笑了笑,然后收细声线,低声说:“双喜,抽个工夫给三姨太说一声,被胡县长派到秀溪镇来照顾她的人,可并不止我一个人哦。” “哦?!” “我只是在明处的一个,另外还有个人在暗处的。” 这种话,一点即明。 双喜立刻小心翼翼警惕地四下梭巡了一圈,但也只见到了紧闭的黄铜大门和高高的围墙。 安路又说道:“昨天夜里,钱霄说他能治好三姨太的脸疾,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但偏偏已经传到了县城胡县长耳中。张师爷到秀溪镇来,就是为了调查钱霄的底细。不过,向胡县长通报此事的人,可并不是我。” 双喜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她匆匆说了声:“谢谢安医师,我会给三姨太说的。”便端着米,走入了绣球楼。在门槛前,她忽然回过头,低声说,“安医师,你每天不分昼夜地朝着绣球楼这边张望,一定很辛苦吧?”语气里没有一点揶揄,更没半分讥讽。 安路苦笑着答道:“还好,还好,我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双喜替我向三姨太道个歉。” 双喜转身又走到安路身边,踮起脚,将嘴唇凑到安路的耳边,耳语道:“其实,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也别说,双喜出的主意,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跟着双喜进了绣球楼,安路替张师爷向三姨太告辞,然后他也离开了绣球楼。 到了长街上,雨竟也停了,天空泛青,大概一时半会雨下不来了。莫非龙天翼和东瀛浪人宫本喜藏的比剑,还会如期举行?但如果只是设的局,比剑本来就是个发现天火残余的由头,还有必要继续进行吗? 安路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关于龙天翼所设之局的推理。 嗯,如果雷疯子并非杀人凶手,那么当时在场指证雷疯子的伤者,就说了假话。而这起惨案中,共造成七死二伤,那两个伤者肯定都是被龙天翼收买了的假证人,现在正躺在秀溪镇内的中医跌打馆里。 安路寻思着,是不是要去中医馆看看那两位伤者,却又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被龙天翼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事实真相。 不知不觉中,安路又走到了挂满丧幡的那段老街。 雨停之后,丧家家属也打开门,在污水四溢的街面上抛洒纸钱,燃放炮竹,整条街上弥漫着一股香烛的气味。 安路留意到,那家杂货铺的铺面已经打开了,里面坐着老板娘,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正看着账簿——毕竟是做生意的人家,镇里就这么一家杂货铺,关张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 正好,双喜给安路出的主意,需要在杂货铺里购买一点必要的材料。 于是安路走进杂货铺里,买了五丈钓鱼线、一枚风铃、一把剪子、十数粒铁钉。 付完钱之后,安路拎着装好货品的网兜,重新回到长街上,却见秀溪镇的镇长谢老先生正气鼓鼓地迎面走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看昨天夜里发生惨案时,谢老先生与龙天翼争锋相对打嘴仗的情形,倒不似演戏。安路心想,谢老先生应该对龙天翼所设之局并不知情,所以安路不免对他产生些许好感。 于是安路上前一步,热情地向谢老先生打了个招呼。 没想谢老先生却一点也不领情,他狠狠瞪了一眼安路,嘴里嘟囔着:“远的地方,东北那边在打仗,时局不稳;近的地方,土匪山贼横行,世道乱得很。我早就给小酒馆的冯老板说过了,入住了什么陌生人,一定要到镇公所来备个案。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公共厕所吗?这下好了,一个客人失踪了。” “哦,一个客人失踪了?”安路瞪大了眼睛。 谢老先生似乎反应过来,这位安医师是县城胡县长派到秀溪镇来的,惹了他没什么好处。所以他赶紧吸了口气,缓和一点语气,道:“是的,昨天小酒馆的四合院里,除了龙队长一行两人入住之外,还有个叫龚喜藏的人入住。” 安路明白,龚喜藏,就是宫本喜藏入住小酒馆时所使用的化名。 谢老先生又道:“中午时分,这位龚先生出了酒馆,就再没了踪影。刚才下暴雨,冯老板担心龚先生被雨淋着生病,于是派店小二带着纸伞在镇里寻找龚先生。没想到店小二在镇里长街走了三个来回,都没见着龚先生的踪影。” “那也不见得失踪了吧?” “镇口浆洗铺的郑大婶说,她看到一个陌生人沿着通往县城的官道,冒雨向远处走去了。听郑大婶的形容,那个陌生人正是龚喜藏。那时雨下得极大,陌生人却没打伞,所以郑大婶对这个人印象颇深。” 安路吃了一惊。 这应该更加说明宫本喜藏和龙天翼是同伙了吧? 如果宫本喜藏真是痴迷剑术的东瀛浪人,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会留在秀溪镇里,等待比拼剑术。 但是,如果宫本喜藏是龙天翼的同伙,他冒雨沿官道向县城方向行走,又是意欲何为呢? 而此刻,谢老先生又一脸严肃不乏>担忧地说道:“郑大婶还说,她看到那个陌生人行走的时候,肋下挟着一柄像刀一样的长剑。她就是觉得可疑,才跑到镇公所来向我汇报。看来这家伙肯定是土匪!不知道他到秀溪镇里来住了一夜,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又想再造一桩两年前的灭门惨案吗?” 安路知道,宫本喜藏肋下挟着的,就是那柄在独龙那里锻造的单面开刃的日本剑。但他不想让独龙招惹上麻烦,所以保持了沉默。 安路忽然又想到了昨夜惨案的那两个伤者,既然谢老先生多半和龙天翼不是一伙的,那么问问他,总不会打草惊蛇吧? 听了安路的问题,谢老先生皱起了眉头,答道:“那俩家伙,可真幸运,只是皮外伤而已,算他们运气好,现在已经离开跌打馆了。” “哦,那两个受伤的人,在镇里是干什么的呀?” 谢老先生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们是跑单帮的货郎,常从县城里买进便宜货物,送到秀溪镇来出卖,又收购秀溪镇的山货,送到县城的山货行去。” 原来他们不是秀溪镇的常住镇民啊,那么他们更有可能被收买了。 “那么,现在那两个伤者,应该在家里休息了吧?”安路又问。 谢老先生摇了摇头,答道:“这些生意人啊,把生意看得上么都重。据我所知,他们一出了最中医馆,就相约着离开秀溪镇,去县城进货去了。”他顿了顿,又道,“镇口的郑大婶说,她看到那俩家伙,就是大雨刚开始的时候走出了镇口。雨落下来的时候,他们还折返回来,在郑大婶那里买了两把油纸伞。” 安路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那两个伤者在暴雨落下的时候离开了秀溪镇,向县城走去。过了没多久,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宫本喜藏挟着日本剑,冒着暴雨快步离开了秀溪镇。 ——难道,宫本喜藏离开秀溪镇,就是为了在官道上截杀那两个伤者,杀人灭口吗? 如是这样,所有目击者都将死于非命,龙天翼真可谓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第七章 细雨迷离之夜,横死之尸

虽然已经猜到了宫本喜藏出镇的目的,但安路却无计可施,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罢了,又做得出什么来阻止这一切? 他只好叹了口气,继续保持沉默。 大概因为发泄出了一通怨气,谢老先生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邀请安路到他家里去吃晚饭。安路还是谢绝了谢老先生的好意,他想回到狭窄的小屋里,一个人好好静一下。 与谢老先生告别后,安路见时辰也不早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他先来到小酒馆,酒馆里就他一位客人,安路随便点了两味小炒,吃完晚饭后,安路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去龙天翼的屋里,和他打个招呼。而这时,安路突然看到一个五大三粗满胳膊铁疙瘩的汉子走进了小酒馆里。 此人,正是安路今天才结交的朋友,铁匠独龙。 独龙一看到安路,就大声说道:“安医师,我先到你的小屋去找你,没见着人。我猜你就在小酒馆里解决晚饭,所以就到这里来找你了。” “独龙大哥,你找我?什么事呀?” 安路跟着独龙来到了长街上,独龙说道:“刚才我妹妹来找我,让我来帮你一个小忙,到了晚上你就不用再那么辛苦地监视着绣球楼的黄铜大门了。” “呃……”安路到秀溪镇来的目的,被独龙毫无心机地一语道破,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独龙也不介意,拉着安路来到了他在绣球楼外的那间小屋旁。独龙从安路拎着的网兜里,先取出了风铃,挂在了小屋的窗棂上。接着他又取出钓鱼线,将一端系在风铃上。 独龙又绕开钓鱼线的线团,牵成长线,出了小屋。他将长线垂落在地面,然后慢慢向绣球楼的黄铜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放线。钓鱼线极细,与地面表层的颜色相差无几,独龙放线的动作又很隐蔽,如果从远处望过来,根本看不出他将钓鱼线从小屋一直放到了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外。 当独龙走到黄铜大门外的时候,他撮舌吹出一声尖利的哨响。片刻之后,黄铜大门出现了一条小缝,里面露出了双喜的半张俏脸。她伸出一只胳膊,从她哥哥的手中接过了线头。随即,黄铜大门重重合上,但那条钓鱼线却从门缝里伸入,并未折断。 按照双喜之前出的主意,她会将钓鱼线的另一端缠绕在黄铜大门内的门闩上,然后紧贴地面绷紧。那几枚铁定就是用来将钓鱼线固定在地面上所使用的。 夜晚的时候,如果有人造访绣球楼,只要开门,钓鱼线就会绷得更紧,发生震动,令小屋那边的风铃产生摇晃,发出脆响。 如此一来,安路就不用再熬夜监视,只要风铃响了,他再披衣起身,也同样能够完成对绣球楼的监视。 呵,双喜果然是个聪明伶俐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当然,安路也明白双喜为什么会帮他。 安路是设在明处的监视着,双喜更想找出那个隐蔽的监视着。 监视者不会总是躲在暗处的,他能偷听到钱霄对双喜所说的话,一定就躲在不远的地方。如果那个神秘监视者再度出现,说不定会不小心碰到他们刚设下的钓鱼线——钓鱼线在铁钉的帮助下,在黄铜大门外也寻了几处紧贴地面固定。 要是触动了风铃,安路就有办法替双喜寻出那个神秘暗中监视者究竟是谁了。 设好钓鱼线之时,天已黑尽,安路这才想起,自己吃晚饭的时候,比小酒馆里一位客人都没有,他猜秀溪镇镇民吃晚饭的顿头,应该比较晚吧。 那么,独龙应该还没吃晚饭。 中午的午饭,都是独龙请自己的面条,于情于理,自己也该请独龙吃顿晚饭才对呀。 于是安路诚恳地说道:“独龙大哥,我们一起去小酒馆吃饭吧,喝点小酒,我请客。” 虽然安路已经吃过饭了,但陪独龙喝点酒,还是没问题的。 独龙却憨厚地笑了笑,说:“不用破费了,我不爱喝酒的。你已经在小酒馆吃过晚饭了,中午你带回去的那碗面条,一定还在屋里吧?你帮我热一热,做成炒面,我随便填饱肚子就行了。” “呃……”安路愣了。那碗面条,他在端回屋的路上,被张师爷骑着高头大马吓了一跳,全撒落在地上了。安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担心被独龙误会,认为他是个糟蹋粮食的人。 安路脸上涨得通红,窘迫不已。 而这时,从长街一头突然传来的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把安路从窘境里解脱了出来。 两人一起抬起头,循着马蹄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一头气宇轩昂的红鬃马,正悠闲地向他们跑了过来。而马背上,伏着一个人,身子倒向一边,脑袋恰好被马头遮住了。 这不正是张师爷的那匹红鬃马吗? 安路吃了一惊,张师爷不是去县城向县长胡县长报告天火残余之事了吗?怎么他又回来了? 张师爷是个做事可靠的人,又是胡县长的心腹,必定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 安路不由心生疑窦,立刻拔腿向红鬃马跑了过去。 红鬃马在安路的小屋外停了下来,埋下头,啃起地面上残留的青草。而这时,安路也一眼看清了马背上倒伏着的张师爷,他不由得双眼圆睁,血气倒涌,喉头一甜,差点当场呕吐。 张师爷,他的头不见了,颈项之上,什么都没有——他的头颅被人活生生地砍了下来! 鲜血将他的衣物全都染得血红一片,但已然干凝,颈项创口处,鲜血已变作乌黑的颜色,散发着恶臭。 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张师爷竟变作一具无头横死之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停下后,张师爷的尸身也随之向一侧倾倒。“啪”的一声,尸体重重摔落在雨后的泥地上,溅起几朵水花。 安路毕竟是西医师,见过太多死人,读书时还曾在洋人老师的指导下,亲手解剖过尸体。他忍住呕吐的欲望,立刻上前检查张师爷的尸体。 独龙虽是一介打铁的硬汉,但却显然被吓坏了,他那铁塔般的身体不住地战栗着。 安路回过头来,道:“独龙大哥,你去小酒馆一趟,叫四合院里的龙天翼队长到这里来。对了,还得通知镇公所的谢镇长。” 吩咐完之后,他又埋下头,检查面前的无头尸体。 不过,独龙却依旧站在原地,迈不出步子。 “怎么了?独龙大哥?”安路问道。 独龙努了努嘴,颤抖着声音,说:“天黑了……又看到了死人……我不敢一个人离开这里……” “那怎么办?”安路哭笑不得,没想到独龙看到尸体后,居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不管怎么说,也得有人去通知龙天翼和谢镇长才行。 “要不,我们一起去叫龙队长和谢镇长……”独龙建议道。 “不行,这里必须有人保护现场才行!” “那可怎么办啊?”独龙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安路拍了拍脑门,无奈地说:“要不这样,我去通知龙队长和谢镇长。独龙大哥,你站到黄铜大门那边去,让你妹妹开个门缝,你躲到独院里去。只要睁个眼睛留意着这边的尸首,不要被人破坏现场就行了。” “太好了,那就这样办!”独龙避之不及地转身就朝黄铜大门跑了过去,他连脚下贴地的地方布满钓鱼线都忘了。当他独龙向绣球楼独院跑去的时候,安路听到自己小屋窗棂上,不时传来风铃的响声。 见独龙躲入绣球楼独院后,安路赶紧离开小屋外的空地,大步流星向小酒馆跑去。 幸好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而又凉爽,安路一路狂奔,竟然一点汗也没出。 到了小酒馆,安路径直闯入四合院中,大声呼喊着龙天翼的名字。片刻之后,龙天翼手捧一只缎盒,站在了门边。不用说,那只缎盒里装着的,定然就是那枚留有“马”与“皇”字印痕的天火残余。 龙天翼厉声喝道:“安医师,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安路瞧了瞧四周,另一间客房的灯关着,那宫本喜藏果然没回来。而酒馆的冯老板应该还在前店里守着生意,也不再后院里。他赶紧跑到龙天翼身边,低声说:“龙队长,大事不好,回县城通报情况的张师爷,在路上被杀了,只剩了一具无头尸体,被他的红鬃马驼回了秀溪镇里……” 龙天翼顿时脸色大变。 “张师爷被杀了?谁干的?” 听了龙天翼的问话,安路突然想到,如果能让龙队长以为他什么都没猜到,说不定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好一点。 于是安路又压低了声音,猜测般说道:“龙队长,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叫宫本喜藏的东瀛浪人干的?我听谢镇长说,今天下午宫本喜藏独自拎着一柄像刀一样的剑,离开秀溪镇,向县城方向走去……” 龙天翼愣了愣,转头朝宫本喜藏原先住着的那间屋望了望,迟疑良久,才点头道:“嗯,安医师,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也从冯老板那里得知宫本喜藏失踪了,我还以为是他不敢应战,所以逃之夭夭了。看来,他埋伏在官道上,袭击过往来客,是个妄图谋财害命的土匪山贼!” “那……龙队长,您现在要不要去看一下张师爷的无头尸身?”安路问道。 龙天翼却立刻皱起眉头,答道:“我不能去,我必须在四合院里守护这枚天火残余!现在不管谁被杀了,我都无暇顾及。反正我还没去县城履职,没有正式职衔,所以也轮不到我来管辖区里发生的命案!” 安路有点失望,这就是即将上任的安保队长吗?居然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不过,想一想也对,这枚天火残余是龙天翼日后升官发财的保证,而破获一桩命案,最多接几面百姓奖励的锦旗,又有何用? 安路只好诺诺地问道:“那么,张师爷的尸体,又该如何处置呢?” “哼,既然是具无头尸体,死因不用检查,也能判断出,肯定是被斩首而死了。安医师,你去通知谢镇长,让他找义庄的人把尸体扛走。凶手暂且挂在某个无名土匪的脑袋上吧,不管怎么说,目前还没证据证明宫本喜藏就是凶手。” 龙天翼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罪名栽到某个不知姓名的土匪头上。而至于宫本喜藏,以后他应该还会继续合作,所以不能断了宫本的生路。好一句“没有证据”就轻轻松松把宫本从命案里给摘了出来。

安路走出四合院,只听头顶上的树冠响起“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是雨点再次落了下来。 不过,这次下的雨,并不大,只是绵绵细雨而已,但又很密。 长街各家各户家中的油灯光从窗户泻出,照到绵密的雨丝上,令雨丝形成一道雾一般的雨帘。灯光又在雨雾中扭曲变幻,透出一种不真实感,令整个秀溪镇蒙上一层迷离的面纱。 随后安路来到镇公所,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哪有人这么晚了还待在镇公所里? 问了几个镇民,安路终于找到了谢老先生的家,谢老先生得知县城胡县长的师爷竟然遇害,变作一具无头尸体,顿时吓得满面煞白。安路又添油加醋说那个叫龚喜藏的陌生人可能就是凶手,谢老先生更是气得义愤填膺。 但谢老先生也不愿意去察看张师爷的尸体,这么晚了,还在下雨,再说尸体又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写了一封便笺,交给安路,又说了义庄的地址,让安路自行去找几个殓工,暂且收了张师爷的无头尸体,先行放在义庄。 安路拿着便笺正要走的时候,谢老先生又叫住安路,说:“安医师,我的孙女谢依依此刻还在三姨太玉婉的绣球楼中,原本三姨太要留她住一宿,但今天夜里绣球楼外出了事,依依住在绣球楼里还是有些不妥。安医师,拜托你帮个忙,一会儿替我把依依送回我家里来,谢谢了。” 安路满口答应了谢老先生的要求后,冒着迷离细雨,向义庄走去。 好在义庄通宵有殓工值守,看了便笺后,立刻派了两个殓工和安路一同来到了绣球楼外的小屋,搬走了张师爷的尸身。因为一直飘着蒙蒙细雨,尸身原本干凝的鲜血,也融化了不少,在尸体旁形成了一滩血泊。雨丝落在血泊中,泛起了一道道涟漪,看上去诡异莫名。 义庄的殓工倒也很有经验,瞄了一眼张师爷的尸身后,就有人说:“他肯定是被一把锋利的大刀给砍断了颈子。不过,这把刀的刃口很薄,但受力均匀,一刀就砍掉了颈骨,绝对是把好刀。” 殓工的说法,让安路更加相信凶手就是那个东瀛浪人宫本喜藏了。 宫本喜藏用的不是大刀,而是一柄与大刀相差无几的单刃开口的日本剑。 待殓工抬着张师爷的尸体离开之后,安路又想起了镇长谢老先生的拜托,于是来到了绣球楼的黄铜大门外。叩门之前,安路就感觉好几次鞋底挂到了紧贴地面的钓鱼线。但这里距离自己的小屋尚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听到风铃之声。 叩开门后,安路见到了独龙和双喜兄妹。 安路给这二位说了谢老先生的委托,独龙立刻道:“安医师,你还是回屋休息去吧。送谢家大小姐回家的事,就交给我吧。我马上就送她回去。” 安路也知道独龙与谢依依关系匪浅,于是欣然顺水推舟,抱拳告辞后,他独自向小屋走去。 在小屋外,安路见到了张师爷的那匹红鬃马。 红鬃马正埋头啃着青草,地上的青草又多了几堆,不知道是独龙忍着恐惧来投放的,还是双喜丫头来撒在地上的。 安路怜惜地拍了拍红鬃马的面颊,红鬃马也通人性地用面颊摩挲着安路的掌心。 虽然张师爷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这匹马却是匹好马。 安路顺手拽起了绑在红鬃马套头上的缰绳,却发 73b0." >现缰绳的一端有着丝丝缕缕的断线——宫本喜藏杀死张师爷,砍掉他的人头后,应该是把红鬃马绑在了树干上。而红鬃马使劲挣扎,终于让缰绳断裂,挣脱了桎梏。因为红鬃马曾经在安路的小屋外吃过青草,念住了安路的好,所以它才一路狂奔,驮着张师爷的无头尸身,回到了秀溪镇里。 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啊! 安路忍不住弯下腰,去捡拾更多的青草来喂它。 当安路的身影隐没在小屋的阴影中时,他忽然听到窗棂上传来“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 是风铃在动。

安路躲在小屋的阴影中,抬眼朝绣球楼独院外的黄铜大门望去。透过迷离的雨雾,他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大门前,人影绰约,正抬起手,想要叩门。 是钱霄。他不是去省城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隐约中,安路依稀辨认出,门里站着的是独龙、双喜与谢依依。 站在门外的钱霄忽然见着门内站着一个男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正在吃草的红鬃马也突然跃起两条前腿,放声发出嘶吼。 黄铜大门内外的四个人,同时将头转向了安路的小屋。 安路避无可避,只好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出现在那四个人的眼前。 既然已经现了身,安路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向了黄铜大门,一边走,还一边挥手,对着钱霄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省城了吗?” 钱霄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似乎原本以为到绣球楼来,只要不惊动安路,独院里就只有双喜丫头和三姨太玉婉。没想到现在不仅惊动了安路,独院里居然还多了两个人。 面对安路的疑问,钱霄离开黄铜大门,走到安路身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安医师,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反正就算我不回省城,省城的人明天也会赶到秀溪镇来的。”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安路立刻意识到,钱霄的这句话称得上铁证如山,这一切果然是龙天翼设的一个局。钱霄回省城去报告消息,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这一切本来就是省城方面提前安排好了的,不用钱霄回去,马大帅自然明天也会派人来。说不定,连马大帅本人都会亲自莅临这偏远小镇。 安路转口问道:“那么,钱先生深夜造访绣球楼,又是有何要事呢?” 毕竟安路接了县城胡县长的指令,在绣球楼对面监视三姨太玉婉的一举一动,他向钱霄提这样的问题可谓名正言顺。 钱霄冷冷瞟了一眼安路,淡定地低声答道:“今天一大早,我和龙队长到绣球楼来,安医师也在场,应该知道我说过什么吧?” 安路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时三姨太很明确地回答你,不需要靠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来恢复暂时的容貌。” 钱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忽然转过头,望向了黄铜大门内一言不发面带疑惑的双喜丫头。 “安医师,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我和龙队长准备告辞的时候,这位双喜丫头曾经说过,如果我能用面粉和猪皮做成一个面具,让三姨太可以随时戴上卸下,说不定会让三姨太很开心。” 安路也想起来,当时他还打趣般说,这岂 4e0d." >不和公案小说里的人皮面具相差无几?而钱霄则讪讪回答,公案小说里的人皮面具都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哪能当真? 现在钱霄重提旧事,又是意欲何为?难道他真能制出人皮面具?可是,人皮又从哪里能够弄来? 钱霄似乎看出了安路的疑惑,他走到安路身边,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再过几天,这里将血流成河,随时都能弄到充足的活人脸皮。现在我要做的,就是量好三姨太的脸型尺寸,到时候方便挑选最合适的脸皮。” 充足的活人脸皮?血流成河?挑选最合适的人皮? 安路只觉心跳加速,钱霄的这番话让他觉得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嘿嘿,安医师,这番话只有你我知道,千万不要外泄哦。记得替你在省城的父母多考虑一下。”钱霄说完这句威胁的话后,转过身,朗声对双喜说道,“请带我进去见见三姨太,我已经得到安医师的同意了!” 钱霄回过头来朝安路瞪了一眼,安路只好点头,解释道:“是的,是的,钱先生也有一点治疗脸疾的偏方,需要再检查一下三姨太的面容,他好对症施药。” 他不敢面对独龙、双喜与谢依依质疑的眼神,只好偏过头,望向正在吃草的红鬃马。 而红鬃马则“嗤嗤”地打着响鼻,继续啃着地上的青草。 安路又听到钱霄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再过几天,我有的是荣华富贵,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哼,为什么我偏偏就看中一个面容尽毁的县长姨太太,被她迷了心窍呢?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吧?哈哈哈哈哈!” 第八章 两路人马,危机四伏

在绣球楼的客厅里,三姨太玉婉戴着面纱坐在红木椅上,冷冷望着厅内的一干人等:钱霄、安路、独龙、谢依依与双喜。 她刚从睡梦里被双喜叫醒,听说是钱霄这个猥琐男人再次拜访,心里便不免有些烦躁。 但既然安医师都同意了,又有手帕交谢依依、双喜丫头的胞兄铁匠独龙在场,她也不好以“孤男寡女不方便独处一室”为理由拒绝。 玉婉倒也想看看这次钱霄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钱霄从衣兜里取出了一根黑色的麻线,麻线上每隔一定距离,就用白墨画了一个白点,如墨斗一般——这应该是用来量尺寸所使用的线尺吧。 然后钱霄示意,请玉婉取下头戴的面纱。 作为西医师,安路见过玉婉没戴面纱时的容貌,所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独龙和谢依依则是头一次见着玉婉那可怕的一张脸,不由得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谢依依下意识伸出手,紧紧挽住了独龙的胳膊。 钱霄则面无表情抬起双臂,将麻线绷直,在三姨太玉婉的额头上绕了一圈,然后看了一眼麻线上的白墨刻度。他并没发声读出白墨刻度显示出的尺度,只是默默记在了心里。 量完额头后,钱霄又分别量玉婉眼睛处、鼻尖处、嘴唇处、下颚处的脸型横向周长。 接着钱霄又调转麻线,由纵向衡量玉婉左耳、左眼、鼻尖、右眼、右耳处的脸型纵向周长。 量完之后,钱霄微微一笑,客气地对三姨太玉婉说道:“好了,最多再过五天,我会送一张完美无缺的面具到你手中,让你恢复以往沉鱼落雁般的美丽相貌。” 说罢之后,他转身飘然而去。 客厅里剩余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脸上写满说不出的恐惧。

七月十一,清晨,雨停了。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小窗户,温暖的光斑移到硬邦邦的小床上的时候,安路就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安路却知道,对于许多人来说,今天将会是冰冷到极点的一天。 昨天深夜,钱霄在绣球楼里为三姨太玉婉衡量完脸型,留下一句话后,就独自离去。剩下的人,更是无话可说,只好各自告辞。独龙陪着谢依依回了谢镇长的家,而安路则回到了小屋中。尽管窗棂上的风铃整整一夜再没响起过,但他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直到凌晨,才渐渐入睡。 下床后,安路伸了个懒腰,随便梳洗一番后,走出了小屋。 当他刚一出门,顿时就愣了神。 在小屋外的空地上,也就是绣球楼的黄铜大门外,停着好几匹马。马旁立着几个人,其中一人,身着玄色丝绸短衫,正蹲在地上埋头凝视着什么东西,其他人则站在一边抽烟闲聊。 虽然隔得很远,但安路立刻就认出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正是人称胡县长的西陵县县长胡金强。而另外几个人,则是安保队里最厉害的人物。 安路留意到,胡县长此刻蹲着正凝视着的东西,正是昨夜安路与独龙合力在地面上铺设的连接有风铃的钓鱼线。 胡县长怎么也来到秀溪镇了?张师爷不是在回去通报的路上,惨遭斩首之祸了吗? 哦,昨天夜里钱霄也说过,就算他不回省城,马大帅的人马也会赶到秀溪镇来。这本来就是一个设好的局,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哪怕有人在暗地耍花招,这个局也会如契合好的齿轮一般,继续转动下去,没人能够阻止。 胡县长那边自然也是如此,他早就知道那有着“马”与“皇”字样的天火残余,昨天会在秀溪镇里出现,就算没人回去通报,他也会依照安排,于今日带着手下来到这里。 胡金强也看到了安路,立刻挥了挥衣袖,把安路叫了过来。他指着地上的钓鱼线,微笑着说:“安医师,我真是没看错你,你果然聪明啊!如果我没猜错,钓鱼线的另一头,一定连接着一个铃铛?” “不是铃铛,是风铃……”安路答道。 “嗯,风铃啊,不错不错,读书人果然不一样啊,做个这样的机关,既能完成我交给的任务,又能不影响休息。安医师真是年轻有为啊。” 胡金强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看样子,一点也没受三姨太被毁容、二姨太离奇失踪的影响。 安路脑子一转,立刻想给钱霄使点坏,于是故意皱皱眉头,压低声音,把昨夜钱霄夜访绣球楼的事说了出来。 没想到听完之后,胡金强只是冷笑一声,说:“钱霄这小子,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身上。哼,不乖乖听龙天翼的话,却半夜跑到我的三姨太家里来……还好是你们几个人看到了,如果换作其他人见着了,这里又得死不少人!” 安路不由吓了一跳,他听明白了胡县长的言下之意,背心顿时渗出一片湿答答的冷汗。 按照龙天翼的安排,钱霄原本昨天应该回省城去向马大帅通报天火残余的事,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秀溪镇。幸好自己也算是胡县长的人,父母又和马大帅交情颇深,而且多多少少也算这个局的关联着,就算目击了钱霄昨天夜里待在秀溪镇里,也不至于被灭了口。 而谢依依,她是谢镇长的女儿,又是三姨太玉婉的手帕交,而独龙则与她关系很不一般,所以应该也不会被列入灭口名单。 要是换镇里其他人见着钱霄,那可就惨了。马大帅授意设下的局,岂容旁人破坏?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有人又有枪,有土又有田,在省城还有商铺产业,谁又敢惹他? 胡金强捋起玄色丝绸短衫的衣袖,瞄了一眼手腕上戴的洋表,然后站起身来,道:“时辰不早了,过不了多久,马大帅就会亲自带着人马来到秀溪镇。我得赶紧让双喜丫头把绣球楼的客房收拾出来,这秀溪镇里就只有绣球楼还见得人,冯老板的小酒馆接待一下龙队长和钱霄还勉勉强强,要是请马大帅入住,那可就差强人意了。” 哦,这次果然是马大帅亲自带着人马到秀溪镇来,他老人家果真对那天显异象的天火残余看重得紧。 胡金强使了个眼色,手下一个安保队员立刻离开高头大马,走到黄铜大门前,伸手要去叩门。 而安路也注意到,这位安保队员刚才站着的地方有一匹马,马鞍上挂着一个黑布包裹着的包袱,包袱皮已经湿了,里面似乎有什么乌黑的液体渗了出来。 这是胡金强却突然朝安保队员叫了一声:“且慢!”然后他走到马匹边,解下包袱,转过头来对安路说:“这东西可不能拿到绣球楼里去,吓着三姨太事小,要是让马大帅的人马见着了,那可就糟糕了。” 安路有点纳闷,包袱里装着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让马大帅的人马见着了? 他正疑惑,却听胡金强又说道:“安医师,你把这个包袱放到你的小屋里去吧,我想马大帅的人应该不会进你的小屋。” 虽然心怀疑窦,但安路还是乖乖听话地走到胡金强身前,接过了包袱。 掂了一下,这包袱不轻不重的,摸了一下,安路顿时变了脸色。 表面软软的,却有一些凝结的硬块,还有隐隐的血腥气味渗出了包袱皮。看包袱的大小,里面装着的,一定是一颗人头吧? 安路顿时想到了张师爷那具缺失了人头的尸身。 难道包袱里装着的,就是张师爷的人头? 应该就是这样的,张师爷死在了去县城的官道上,而胡金强又是沿官道从县城赶到秀溪镇来的。一定是胡县长和他的安保队员们,在来秀溪镇的路上找到了张师爷的头颅。 可为什么不能让马大帅的人马看到这颗张师爷的头颅呢? 安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拎着裹有人头的包袱,走向自己的小屋时,却听县长胡金强突然一字一顿对他说道:“安医师,别怪我没警告你,你千万别揭开包袱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有时候,好奇心害死不要太强了。”

虽说安路甚是好奇,但还是没揭开包袱皮,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张师爷的头颅。 倒不是他听了胡金强的警告后,竭力压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毕竟他是奉了马大帅的命令,到秀溪镇来担任西医医务师,胡金强还是对他有所怀疑,没当作真正的自己人。所以胡金强最终还是派了一个手下,和安路一起把包袱放在了小屋内的床底。放好之后,两人立刻出屋,给小屋上了锁,而小屋钥匙暂时交由胡金强保管。 出了小屋,安路重新回到黄铜大门时,大门恰好打开了。不是安保队员们敲开的,而是双喜丫头主动打开的。 双喜看到门外站着这么多人,不由得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而在她身后,则摆着一辆刚刚由一块块铁片组装好的极简陋的自行车。 双喜认出胡县长后,赶紧行礼,道:“呀,胡县长来了,怎么还站在门外?快进来休息。”当她看到安路后,又禁不住吐了吐舌头,说,“安医师,我一大早就起来组装好了自行车,想让你来教教我呢。刚才我试了试,却老是摔跤,怎么也骑不动。” 见着了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安路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笑了笑,说:“骑自行车一定要掌握好平衡,双眼向前平视,脚使劲踩脚蹬子。不要慌,就算要摔跤了也别慌,继续踩脚蹬子。只要自行车继续朝前走,你就不会摔跤。” “是吗?”双喜也笑了,“真这么简单吗?” 县长胡金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才让双喜从与安路的对话中清醒了过来。 双喜让开路,请胡县长进了绣球楼的独院。 胡金强吩咐了一声后,双喜赶紧打水,找来笤帚簸箕抹布,去清扫绣球楼内的客房。 就在尘土从客房里飞扬出来的时候,站在绣球楼独院内的一干人等,听到院外传来了纷杂的马蹄声。 安路走到黄铜大门边,朝外望去,只见秀溪镇长街上,卷起了一团烟尘。烟尘之后,十数匹高头大马纷沓而出,领在最前头的,是位身穿军装留有络腮胡子的大汉。他手持马鞭,面色红润,嘴里大声吆喝着:“驾!驾!驾!” 此人,正是名扬西岭山脉的土皇帝——省城大帅马成庸。 世人均知,马成庸尚武,二十年戎马生涯中,杀人无数,战功显赫。他在省城盘踞一方,素来不爱乘坐西洋轿车,要去哪里,从来都是骑着自己最爱的一匹青鬃大马,奔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大列随从保镖。 省城的官员都知道,要想走得离马大帅近一点,不管文官武官,都必须学会骑马。 这一次马大帅也不例外,带着自己的人马,从省城一路策马狂奔来到了秀溪镇。 不过,他这次没带太多保镖士兵,而是只带了一帮官员。 安路一眼就认出,来的有省政府文书官、省城报社主编、照相师,还有几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应该都是省城大学堂里的教授。 敢情马大帅请这些人到秀溪镇来,是为了给那块奇异顽铁的横空出世做见证的。 不用说都猜得到,这些人依然只是来走个过场,要说什么,马大帅和龙天翼早就安排好了。 咦,龙天翼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没和马大帅一起出现在绣球楼外呢? “吁——”马大帅停马,翻身下地,抬起头来看到安路后,立刻高声叫道:“安贤侄,发现那块奇异的..天火残余时,听钱霄说,你也在场?” 呵,钱霄昨天夜里根本没回省城,马大帅却装得煞有介事般,真是可笑。 当然,安路不可能将嘲笑挂在脸上,他恭敬地答道:“天火残余是钱霄发现的,而天火残余上的异象,则是龙天翼龙队长最先看到的。我只是恰好也在那里,所以成了这件事的证人。” “嗯,嗯,贤侄不错,能亲眼见证到异象横空出世,也算是一笔难得的人生经验。”马大帅颌首笑道,他也看出安路很配合,心里也喜滋滋的。 马大帅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后,转口又问道:“那块天火残余在哪里?是在龙天翼手中吗?” “是的,是的。”安路赶紧点头。 “现在他在哪里?” “龙队长在镇里小酒馆后的四合院客栈里住下,此刻他应该就在那里。” “那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赶紧去小酒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那枚有着惊世预言的天火残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马大帅龙吟一声后,再次翻身上马。不过他不知小酒馆在长街何处,于是只得叫安路领路。 张师爷的那匹红鬃马还拴在安路的小屋外,安路立刻飞奔至红鬃马身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而县城来的胡金强,在和马大帅打过招呼后,也招呼手下的安保队员上马,跟在安路和马大帅身后,一齐向秀溪镇长街的小酒馆策马而去。

马大帅从省城带来的下属官员、记者主编、学堂教授,加上他共十二个人,十二匹马。 胡金强从西陵县城带来了七个安保队员,加上他,共八人八马。 再算上安路,二十一个人骑着二十一匹马,“踢踏踢踏”地向小酒馆骑去。马蹄过处,无不惊起阵阵尘土。 去小酒馆的路上,先要经过秀溪镇的镇公所。当一行人骑到镇公所外的时候,镇长谢老先生恰好站在门外的长街上——他大概也听到风声,说有两大帮陌生人骑马来到了镇内,于是出门来一探究竟。他很担心,会不会是那个叫龚喜藏的陌生人,杀死县城衙门的张师爷后,又从镇外引来了土匪山贼。 好在谢老先生先认出了胡县长,既然是胡县长带队,那肯定就不会是土匪山贼了。谢老先生心中的石头落回了原处,他赶紧脱帽行礼。虽然谢老先生以前没见过马大帅,但看到县长居然对那位留有络腮胡子的军人毕恭毕敬,也多多少少猜出了这位军人的身份肯定并非凡人。 谢老先生想上前拍拍马屁,但这队人马旋即从他身侧骑了过去,根本没做任何停留,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想法。谢老先生不免有些失落,他有些进退两难,想跟着去看看胡县长和这些人准备做什么,但又担心不受欢迎被赶出来。想了想之后,他干脆转身向绣球楼赶了过去。 听通风报信的镇民说,那些人先在绣球楼独院外的空地碰过面之后,才一齐向这边骑了过来。谢老先生的孙女谢依依和绣球楼主人玉婉是多年手帕交,而且好像还和绣球楼丫鬟双喜的哥哥处得也不错,谢老先生想凭着这点关系,到绣球楼里打探打探,看看这些人到秀溪镇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再说安路这边,驱马经过镇公所后,又转了两个弯,就带着这一大帮人来到了秀溪镇内惟一的小酒馆外。 此时还是上午,小酒馆只做中午和晚上的生意,所以还没营业,大门紧紧关着。 平时四合院里有客人入住的时候,小酒馆的冯老板都会早早起床,呆在小酒馆里打算盘。若有客人需要外出,他就打开木造的大门,客人一出去,他就重新关上木门。如果客人返回,只需敲敲木门慢门板,他就再次开门,不厌其烦。 所以安路跃下红鬃马后,便径直走到小酒馆的木门外,抬起手臂,重重地敲着大门,还呼喊着冯老板的名字。 但奇怪的是,不管安路怎么敲门、怎么呼喊冯老板的名字,小酒馆内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骑在青鬃大马上的马大帅有点不耐烦了,他翕张鼻孔喷出一口气,然后粗鲁地叫道:“还敲什么敲?直接给我撞开大门!” 安路愣了愣,他毕竟是一介文弱书生,撞门这样的粗鲁事,他还真有点做不出来。 倒是胡县长识时务,他挥了挥手,手下的七名安保队员立刻下马,挽起袖子,一起侧身撞向了小酒馆的木造大门。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小酒馆的木门门板应声而倒。 就在门板倒下的一刹那,一群苍蝇从门内“嗡嗡嗡”地一涌而出,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安路嗅到小酒馆内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安路暗叫一声不好,而另几个安保队员立刻搬开木门,冲入了小酒馆内,然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安路跟着进了小酒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的尸体,眼睛瞪得偌大,只剩眼白不见眼仁。颈子一侧被砍得血肉横飞,连白森森的颈骨骨茬都露了出来,鲜血流了一地,早已干凝。 这死者,安路依稀认出,是小酒馆的店小二。 而在柜台内,还躺着一具尸体,同样也是颈子一侧被砍断,整颗头颅只剩一点皮肉还粘连在肩膀上。这具尸体正是小酒馆的冯老板。 胡县长刚进小酒馆,就捂着嘴鼻退了出去,扶着墙壁不住呕吐。 马大帅毕竟是统领大军驰骋疆场的大将,他踏着重步迈进小酒馆,只是皱了皱眉毛,就喝问道:“是什么人干的?龙天翼呢?那枚天火残余呢?” 七个安保队员赶紧沿小酒馆后门进了四合院。 在四合院里,还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均是颈部被刀状的利刃砍杀,死者不是小酒馆里的店小二,就是冯老板的家眷亲人。四合院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划过的刀剑痕迹,而鱼池边栽种的梅兰菊竹也被砍落了不少枝叶,洒落遍地。 马大帅鼻孔喷着粗气,站在四合院内,踩着梅兰菊竹的枝叶,气急败坏大声问浑身战栗的安路:“哪间屋是龙天翼住的客房?” 安路无力地抬起手臂,朝龙天翼住的房间指了一下。 马大帅立刻向那间客房走了过去,一脚蹬开了房门。 客房内,龙天翼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长剑,嘴角流出一丝乌黑的鲜血——他早已气绝毙命。 马大帅瞄了一眼那柄插在龙天翼胸口的长剑,顿时变了脸色。 安路也认出,那柄长剑乃是单刃开锋,略有弧度——正是前一日正午,独龙在铁匠铺里为东瀛浪人宫本喜藏所锻造的日本剑。 马大帅发了疯似的,命令七个安保队员在客房里寻找那块天火残余。安保队员们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屋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衣柜鞋柜被砸开了洞,枕头被子也被一刀割开,漫天都飘着白色的羽毛。可无论哪里,都没见着那块天火残余的影子。 安保队员忙着搜寻天火残余的时候,安路却只觉心神恍惚,独自一人默默退出客房,在四合院里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宫本喜藏杀死了龙天翼?夺走了天火残余?他不是龙天翼的同伙吗?他们为什么会发生内讧?钱霄呢?昨天他离开绣球楼后回四合院了吗?钱霄和龙天翼的死有关吗? 问题实在太多了,安路的脑袋像插入了一百万根钢针似的,疼得厉害。 安路使劲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猜测宫本喜藏杀死龙天翼的动机。 嗯,或许宫本喜藏始终都是个痴迷剑术的武痴,哪怕被龙天翼邀来演一出戏,也终究无法忍受天火残余的诱惑。他是东瀛浪人,他才不在乎那个姓马的大帅是不是能成为皇帝,他只想弄到天火残余,然后锻造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说不定昨天夜里,宫本喜藏与龙天翼真冒着细雨,在四合院里进行了一番剑术比拼——外面在下雨,雷疯子的茅草屋外无法比试,但.四合院里到处都可以挂上灯笼。 大概两人当时请了小酒馆的冯老板与店小二来做见证人,以点到为止的说法来进行比拼。不过,宫本喜藏从一开始就拿定了主意要置龙天翼于死地,于是招招致命,取了猝不及防的龙天翼的性命。 在夺走天火残余之前,宫本喜藏为了灭口,遂杀死四合院里能找到的所有人。 这该死的东瀛浪人,为了一柄神兵利器,竟然大开杀戒,滥杀无辜。 安路寻思,如果自己是宫本喜藏,在得到了这块天火残余之后,又接下来会做什么? 糟糕!大事不好! 宫本喜藏一定会找人锻造神兵利器,而秀溪镇里惟一利用天火残余打造过兵刃的,只有独龙。几年前他就曾经利用另一块天火残余,锻造出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据宫本喜藏说,那柄剑辗转到了他一个朋友的手中,所以他才来到秀溪镇,请独龙替他锻造一把同样的利剑。 如果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现在宫本喜藏已经得到了天火残余。而依他将小酒馆灭门的残忍事迹来看,独龙替他锻造好了利剑,他也绝对不会留有活口。 安路只觉心急如焚,为了朋友的安危,他一跃而起,不顾客房内马大帅诧异的目光,拔腿冲出四合院,穿过小酒馆,来到了长街上,向独龙的铁匠铺跑去。 马大帅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踏着重步来到长街上,看着安路消失的背影,挥手唤过了西陵县县长胡金强。两人耳语几声后,先把省城来的记者、教授赶回绣球楼去,又叫来那七个安保队员,一齐拔出驳壳枪,跟着安路向镇尾走去。 第九章 局中设局,环中套环

到了铁匠铺,安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铁匠铺三面透风的帆布幔子里,传来叮叮当当敲铁的声音,独龙那铁疙瘩般的影子映在帆布幔子上,显得充满了男人野性的魅力。 撩开幔子,见到独龙正在打铁,安路激动地叫道:“真是太好了,你还活着!” 独龙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地反问:“大清早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安路也懒得解释,只顾说:“独龙,你记着,要是那个宫本喜藏拿了一块奇奇怪怪的顽铁来锻造兵刃,你千万要小心!他锻造好了兵刃,肯定会杀了你的!” 独龙瞪大眼睛,迟疑片刻后,才喃喃说道:“七夕那天夜里的天火逆袭,还真留下了残余?宫本喜藏把天火残余搞到手了?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锻造兵刃?” 安路挠了挠头,看样子宫本喜藏并没到铁匠铺来找过独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推理错了? 独龙却旋即笑了,他露出一口白牙,说道:“他是不是昨天夜里搞到天火残余的呀?如果他昨天夜里到铁匠铺里来,那可找不到我。” 安路暗忖,说得也是,昨天钱霄深夜造访绣球楼,独龙也在场,到了后半夜才陪着谢依依离去。不过,看宫本喜藏如此痴迷剑术,如果他真得到了天火残余,绝对会冒着细雨在铁匠铺外通宵等待独龙的。那么,独龙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独龙似乎看出了安路的疑惑,他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昨天深夜,我送依依回了家,等谢镇长睡着之后,依依又给我开了门。昨天一夜,我都住在依依的闺房里……嘿嘿,安医师,我当你是朋友,才给你说的,你可千万不要给别人说哦。” 原来如此,没想到独龙为了春宵一刻,竟无意中避开一劫,免遭了宫本喜藏的毒手。 心底的石头落回了原处,安路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安路止住笑,抬起头来,看到火炉上摆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疙瘩,奇形怪状的,不禁好奇地问:“独龙大哥,你这会儿敲的铁疙瘩,是个什么东西呀?” 独龙没有回答,径直用长夹子夹起火炉上的铁疙瘩,扔进水缸里。一团白气蒸腾起来之后,独龙又从水中夹起了那块已经经过冷却的铁疙瘩。 安路这才看清,原来独龙在火炉上敲打的竟是一个像莲蓬一样的东西,但在莲蓬的头上,又有许多小孔。 “这是双喜画好图纸后,让我制作的。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吗?”独龙微笑着问道。 安路摇了摇头。 独龙得意地说道:“这是双喜用来浇花的花洒,用个细圆筒接在桶上,反转过来就可以浇花了。谁会沿莲蓬头上的圆孔流出,浇花的时候,水分能够分布得更加均匀。” 吓!都什么时候了,双喜丫头居然还惦记着浇花,小女孩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独龙又从桌底取出了一个小铁桶和一根细圆筒,和铁莲蓬头放在一起,对安路说:“走吧,你陪我一起去绣球楼吧。听说今天那里热闹得很,我也想去看看。”

铁匠铺旁的废弃土地庙墙根处,马大帅和胡金强默默呆立。那七个安保队员,则躲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刚才安路和铁匠独龙的对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尽收耳内。 马大帅脸色很难看,待安路和独龙走远后,他才狠狠说道:“真是成也日本人,败也日本人!半个月前东北的日本人派来使者,带着日军最高统帅的亲笔信找到我,口口声声说会助我登基称帝,还当场提出一揽子计划。七月初七那天深夜,天火逆袭的消息传到省城,龙天翼给我说什么最佳时机到了,借着天火逆袭的由头,他能设出一个堪称天衣无缝的局,就是这所谓的‘天火计划’。奶奶的,到了关键时刻,这家伙不仅被那宫本喜藏给耍了,还死在了剑下,白白送出一条性命。谁又能想到,宫本喜藏竟然会先下手为强,私吞了天火残余!” 胡金强好奇地问:“大师,这宫本喜藏到底是什么人?” 马大帅哼了一声,答道:“宫本喜藏就是日本军队最高统领派来的使者,同时也是个剑术大师。在省城的时候,他就和龙天翼互相比试过剑术,不过他全都输了。不过,宫本喜藏却将输剑的原因怪罪在自己没有好剑,而龙天翼则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削铁如泥的好剑?”胡金强倒吸了一口凉气。 马大帅紧蹙眉头,又道:“胡县长应该听说过吧,几年前也有一团天火逆袭秀溪镇,而且还在天火造就的大坑里,留下了一块天火残余。” 胡金强点点头,答道:“是的,当时有镇民在坑里寻到了天火残余,高价卖给铁匠铺的独龙师傅。独龙则熔了这些天火残余,锻造出一柄好剑。后来我派中间人花重金,从独龙那里买来了这柄剑,然后献到了省城大帅府。” “嗯,胡县长记性不错嘛。”马大帅颌首道,“因为宫本喜藏提出要寻高手比剑,我想咱们不能在日本人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派出龙天翼应战,同时把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借给了他。也正因为如此,七月初七,天火逆袭的那夜,龙天翼找到我,说要利用那柄宝剑,设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利用宝剑设局?” “嗯,不错,利用宝剑设局。龙天翼的办法,就是把那柄宝剑在烈火上熔成铁水,倒进模具里,化为一块原生顽铁的样子,再用他那精通江湖异术的手下钱霄搞来的古怪药水,在顽铁的两面画上‘马’和‘皇’的字样。” 胡金强恍然大悟,那块在雷疯子茅草屋里找到的天火残余,原来是这样经过人工处理而制造出来的。 这可真是局中设局,环中套环。 钱霄的名字,胡金强也并不陌生。七月初八那天,省城马大帅派来密使,要求他协助秀溪镇的“天火计划”,当时的密使正是这位钱霄。 在秀溪镇里,除了安路安医师之外,胡金强并没安排其他人监视三姨太玉婉。之所以张师爷会来到秀溪镇,也是龙天翼之前的安排,让钱霄通知胡金强,以核实钱霄之话为名,派人到秀溪镇来。但张师爷的出现,却让安路误会在镇里还有个隐藏的神秘人物也在监视着三姨太,这完全是个意外。 原本胡金强以为钱霄能治疗三姨太玉婉脸疾的说法,只是个让他派人去秀溪镇的理由,没想到今天到秀溪镇后,却听安路报告,说昨天深夜钱霄再次造访绣球楼,还仔细衡量了玉婉的脸型。再加上刚才马大帅说,钱霄精通江湖异术,还能搞到古怪药水,这不禁让他有点怀疑,难道钱霄还真有点手上功夫,能够治好玉婉的脸疾? 于是胡金强客气地询问马大帅:“那个钱霄,又是何许人也?” 马大帅哼了一声,说:“这家伙啊,反正是龙天翼的手下,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也搞不清楚。” 问完钱霄的来历,胡金强又言归正传,问:“大帅,下一步我们又该做什么呢?” 马大帅的脸色再次变得极为难看:“还能做什么?这些不讲信义的日本人,我再也不会和他们合作了!他们再派使者来,我就见一个杀一个,不仅如此,我还要增派兵力给国民政府,让他们去前线和日本人作战,替我出这口恶气!谁都知道,我马大帅的兵是最有实力的!” 胡金强连声称是。 马大帅又愤愤地说道:“日本人的花花肠子,谁又会不知道呢?他们无非不过想让我在这大后方称帝,在国民政府的后院放把火,也让他们在前方战线上松口气。虽说我做梦也想当皇帝,不过,经过这次的一番事,我绝对不会再成全他们的美梦了!还是等到以后时机成熟后我再登基吧!”。 胡金强不住点头,盛赞大帅英明。然后,他看了看天色,说:“大帅,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省城来的记者、教授们都还在我的绣球楼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大帅现在还是到绣球楼里去用顿午餐吧。我那三姨太虽说面容尽毁,但她那使唤丫头双喜做得一手好菜……” 说得也是,马大帅正好也觉得饿了。于是二人唤来那七个躲在远处的安保队员,一同向绣球楼走了过去。

安路与独龙拎着铁制的莲蓬头、细圆筒与铁桶,在抵达绣球楼之前,先去谢镇长家叫上了谢依依。安路本想借昨晚独龙离开绣球楼后的去处,打趣一下这二位,但一想到龙天翼之死,他就没了兴致。 朝绣球楼刚走了几步,安路就听到了奇怪的动物惨叫声,是有人杀猪的声音,从绣球楼里传出来的。 “呵,看来今天午饭,我们能吃到新鲜猪肉了!”独龙兴奋地叫了起来。 到了绣球楼,果然黄铜大门大大开着,独院里摆好了三张八仙桌。那些来自省城的记者、教授们都围坐在八仙桌旁,嗑瓜子剥花生。在独院一侧,躺着一头刚杀好的肥猪,镇长谢老先生刚烧好一盆滚水,正准备给死猪烫毛。 独龙打趣地对谢依依说:“这一定是你爷爷头一次见到那么多贵宾吧?以前那么看不起三姨太玉婉家的人,今天竟然还来帮着杀猪。” 谢依依撇了撇嘴,她不太喜欢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于是梭巡一圈后,岔开话题,问:“咦,你妹妹呢?怎么不帮着烫猪毛呢?” 说来也怪,来了这么多贵客,双喜又做得一手好菜,她本来就应该待在独院里帮着烫猪毛,割下猪肉后去厨房里准备饭菜。可独院里根本没见着双喜丫头的踪影,她究竟去哪里了? 三人正疑惑的时候,双喜丫头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这丫头,居然骑着刚拼装好的那辆简陋的自行车,在独院里绕着绣球楼转圈呢。安路他们走进独院的时候,她恰好骑车去了绣球楼的后院。 双喜一看到自己的哥哥独龙和安路、谢依依,马上就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但安路留意到,双喜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对劲,好像写满了紧张与恐慌。 “出什么事了?”细心的谢依依也发现了这一点。 双喜小跑着来到三人面前,语速极快地说道:“哥、安大哥、谢姐姐,我刚才在独院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你 4eec." >们来看看那是什么……” “奇怪的东西?什么奇怪的东西?”独龙嘴里一边嘟囔,一边跟着双喜来到了绣球楼的后院。 在后院,就是一片泥地。但安路立刻就看到,在泥地中,有一株刚破土而出的植物幼苗,茎很嫩,三角形的叶片也刚抽开。 双喜指着那株植物幼苗,对独龙说:“哥,你知道我前天刚种下了一枚种子,浇过特殊的肥料后,今天就长到了这么高。本来我把这株幼苗栽在黄铜大门内的,但因为今天有很多客人,我怕他们会踩踏到幼苗,所以就把它移栽到了后院……没想到,当我拿着铁铲挖坑的时候,却在地底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 “哥,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双喜连拉带拽地,将独龙拽到了那株幼苗旁。 安路和谢依依也跟着走了过来。 安路蹲下腰,注视着这株幼苗。他看到在幼苗栽种在一个浅坑里,只有一点泥土埋在了浅坑中,并未完全填满浅坑,只能让幼苗刚好不倒下。 双喜也蹲了下来,伸出手,从浅坑里轻轻抓起了一把泥土。 然后,安路、独龙和谢依依同时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空心铁管,横着从地底穿过,恰好经过了栽种这株幼苗的浅坑。如果不是双喜奇缘巧合要将植物幼苗移栽到绣球楼的后院来,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根藏于地底的铁管。 安路在洋人办的教会学堂里念书时,也见过洋人在地底铺设的自来水管。但在这偏远的秀溪镇中,是决计不可能出现自来水管的。 而独龙则皱了皱眉,然后他做出了奇怪的举动。 在来秀溪镇的时候,独龙带来了他为表妹锻造的铁制浇水壶。而他现在将用来充当浇水壶长柄的细圆筒取了出来,用长柄的嘴尖使劲戳着地底的空心铁管。说来也奇,戳了几下后,铁管竟然被戳开了一个洞。在洞口之下,隐约可以见到一股麻线,约有小指头粗细。 独龙又戳了几下,这个洞越来越大,,已经足以让一根手指从中穿过。 独龙用手指戳了戳麻线,然后又将麻线放进嘴里尝了尝。 “咦,是火药的味道!黑火药!” 听到独龙的这句话后,众人的脸上都变了色。

许多根麻丝蘸过黑火药后,再捻成一股麻线,就能成为引线。只有点燃一端,火苗就会沿着蘸过黑火药的麻线,迅速燃烧到麻线的另一端。也就是俗称的“导火索”。 麻线的另一端又会有什么?总不会是引燃烟花爆竹吧? 难道,会是一桶炸药? 如果真是炸药,又会是谁埋在了地底?还暗中埋下了引燃炸药的导火索? 附近泥土并无新翻的痕迹,导火索应该是胡金强为他的三姨太玉婉重建绣球楼的时候,就将导火索埋在了地底。而有机会埋下导火索的,自然就是胡金强与他的手下。 胡金强为什么会在地底埋下导火索?他想杀什么人?而且还是以爆炸这种惨烈的形式来铲除某个人? 安路凝视着这股蘸过黑火药的麻线,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为自己曾经待在这个独院里,而感到后怕。谁也不知道这根导火索会在什么时候被点燃,也不知道独院里什么时候会发生大爆炸。 而这时,谢依依突然说了一句:“如果这里无缘无故发生爆炸,会不会有人以为是大白天的时候,这里也被天火逆袭了?” 听完这句话,安路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是啊,如果地底真埋了数量巨大的炸药,一旦爆炸,肯定会在独院里炸出一个巨坑,从外形上看,和天火逆袭坠地后所产生的巨坑差不了多少。 而上次的天火逆袭发生在深夜,坠地前先看到了横贯夜空的火球。如果逆袭发生在白天,在强烈的日光下,根本不会有人看到火球。爆炸之后,将之解释为遭遇天火逆袭,也是说得通的。 那么,胡金强究竟想杀谁? 从前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似乎是胡金强与马大帅一起回到了绣球楼独院中。 安路不禁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莫非,胡金强想杀的人,就是马大帅? 这次马大帅为了天火残余的事到秀溪镇来,并没带士兵,只是带来了几位高官、若干记者,外加省城大学里的教授,也是他防卫最为薄弱的时刻。 而胡金强则带来了七个安保队员,个个身强力壮,身手不凡。就算胡金强要在明里对马大帅用强,也有着十足的胜算。杀了马大帅,马大帅的军队便群龙无首。如果胡金强事先做好了安排,在马大帅的军队里加插了心腹,一旦杀死马大帅,他就有机会取而代之,进驻省城,成为西南王。 但明里用强,还是名不正言不顺,难保军队里没有马大帅的死忠之士。但如果马大帅是在天火逆袭里不幸罹难,那么军队里的死士,根本连个报仇雪恨的对象也没有。 西南王的诱惑,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抵御得了的。 安路正寻思的时候,却听“喀嚓”一声。回过头来,只见独龙已经操起那根作为长柄的圆筒,戳断了导火索。 “哼,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独院里待着,藏书网无论是谁想杀了谁,我可不想变成炮灰!”独龙愤愤地说道。 这话倒也说得有理,安路也不想平白无故变作一具血肉横飞的尸体。 但谢依依却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谁有能保证在这地底,只有一根导火索呢?如果我是埋下导火索的主使者,我一定会再多埋下几股用作备用的导火索。万一其中一根被别人发现了,我还能点燃另外几股。” 这话说得更有道理。 “嗯,不行,这里太危险了,妹妹,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独龙对双喜说道,然后又偏过头对谢依依说,“你也赶紧把你爷爷叫走,我们赶快离开秀溪镇,再也不要到绣球楼来了。” “可是……可是玉婉怎么办呢?她是我的好朋友,又那么可怜……我们把她一起带走吧,跑得远远的……”谢依依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而双喜也说:“是啊,我们不能就这么走,地窖里还有……”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捂住了嘴巴。 安路诧异地问道:“地窖?绣球楼里有地窖?地窖里有什么?”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双喜赶紧大叫。 虽然明知道双喜是在掩饰着什么,但既然她不肯说,安路也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有省城的记者跑到后院,大呼小叫道:“哪一个叫双喜?胡县长叫你快去做饭!猪已经杀好了,大家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双喜吐了吐舌头,只好乖乖地跟着朝前院走去。 “现在,我们能做点什么呢?”安路望着地底露出一截的导火索,面带惧色地问道。 他可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独院里。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可怕的爆炸。 既然在极大程度上,这些铺设在地底的导火索很有可能是胡金强埋下的,如果他真准备今天引爆,只要今天一直紧跟着他,阻止他点燃导火索,那么安路他们就能逃过一劫。 如果并非今天引爆,那么这就只是虚惊一场。安全度过今日之后,以后就别再进入绣球楼独院里,有多远就离开多远。 安路、独龙、谢依依合计一番后,决定暗中严密监视胡金强的一举一动。 独龙觉得,应该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妹妹,于是找了个理由,和安路、谢依依一起在前院找到正在厨房里炒大锅菜的双喜。 双喜听完独龙的话后,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撇了撇嘴,说:“哥,你费那么多事干嘛?只要一会儿吃饭时,让胡县长晕倒,什么事都干不了,不就成了?” 听了这句话,三个人不禁同时拍了拍脑门。 是啊,只要让胡金强今天什么也做不了,那么就没人去点燃导火索,深埋在地底的炸药自然也就不可能被引爆。 双喜这丫头,可真够聪明的。 可是,怎么才能让胡金强晕倒一整天,而且还不引人瞩目呢? “嘻嘻,那还不简单?一会儿看我的吧!”双喜笑嘻嘻地说道,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 安路不禁惊讶万分,这小丫头难道真有万全之策,能让胡金强晕倒得丝毫不令人怀疑?他们三个成年人都想不到办法,这小丫头倒有办法? 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听双喜的了。 第十章 炸药桶上,峰回路转

短短半个时辰,双喜就做出了三桌丰盛的菜肴。 杀了一头猪,猪全身都是宝,瘦肉切片和咸菜炒在一起,肥肉熬油炒青菜,半肥瘦的用朝天椒炒成回锅肉,内脏则拿料酒浸泡后,烩入泡椒泡菜旺火爆炒。至于猪血,加点盐,凝结之后煮成汤。 菜不多,但每道菜都是大盘装着端上来,满独院都飘扬着一股诱人生津的香味。 三张桌子都摆在了绣球楼外的独院里。 马大帅、胡金强、谢镇长自然坐在一桌,加上六个省城来的官员、记者作陪。三姨太玉婉罹患脸疾,不便迎客,她的饭菜由双喜单独盛好,送进了绣球楼里。 胡金强这次到秀溪镇来,根本没进绣球楼里与玉婉会面。说实话,他也不想看到玉婉头戴面纱的模样。一看到玉婉,他就会想到面纱下令人恶心的脓包,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所以还是能避就避吧。 五个省城来的大学教授与三个县城来的安保队员坐在第二桌。剩下一桌,则是另外四个安保队员,与安路、谢依依。 独龙只是秀溪镇里的铁匠,没资格上桌。但因为他是双喜的哥哥,所以帮着传传菜,递递盘子。这也正合独龙之意,他只想躲在暗处监视胡金强的动静。 马大帅的情绪不是很高,胡金强想方设法阿谀奉承着,想要讨马大帅的欢欣。 独龙拎着一瓶秀溪镇自酿的高粱酒,送到主桌去的时候,恰好听到胡金强压低声音对马大帅说:“大帅,一会儿吃完饭,到绣球楼里坐一坐吧,我准备了缅甸出产的上好烟土。那滋味啊,不品尝一下,还真是没法形容。” 马大帅似乎蛮感兴趣,耷拉着的眼皮睁开了一点,爆出一道精光。 独龙不禁暗忖,难道胡金强是想把马大帅哄进绣球楼里,再引爆炸弹吗?如此说来,那么炸药应该是埋在绣球楼的地基里了。但这样做的话,只怕连三姨太玉婉也会同时在爆炸之中罹难。 不过,这样也说得通,反正胡金强早就把玉婉当作了累赘。而且一旦连胡金强的三姨太也死于突发的“天火白日逆袭”,即使省城方面或军队方面有人怀疑,也说不出话来。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独龙停止思考,抬起头,恰好看到妹妹双喜端着一盘刚炒好的农家腊肉,送到主桌来。 双喜朝哥哥眨了一下眼睛,放下了盘子,一股浓香顿时满溢桌面。 马大帅禁不住夸了一声双喜的手艺,双喜笑眯眯地说:“这腊肉是谢镇长送来的,他老人家看到只杀了一头猪,担心菜不够,所以才送来了自家做的腊肉。” 谢镇长送腊肉的时候,就偷偷给了双喜一块银元,请他在胡县长和马大帅前为他美言几句。这块银元正是花到了刀刃上,马大帅也端起酒杯,敬了谢镇长一杯酒。 双喜则转身离开,而独龙却留意到,妹妹离开的时候,似乎在胡金强的身后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几根胡萝卜。 这丫头,留几根胡萝卜在胡金强的身后,是什么用意呢?独龙百思不得其解。

秀溪镇自酿的高粱酒真是美味,很快就有一位来自省城的大学教授不胜酒力,忍不住想呕吐。这位教授赤红着一张脸,询问双喜茅房在哪里的。双喜猜出教授想要呕吐,于是铁青着脸,语中带气地嘟囔:“绣球楼里住的都是女人,你在茅房里吐了,还不是得由我过一会儿来收拾。你想吐,还是到院子外面找片树林去吐吧!” 这位教授也觉理亏,于是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独院的黄铜大门走去。 酒席开始的时候,因为担心镇里人看热闹,所以胡县长吩咐双喜锁上了黄铜大门。而这位教授要外出呕吐,双喜也只好跟着来到黄铜大门,替教授打开大门。 当门刚一打开,门轴转动,突然门边传来“啪”的一声。那位教授定睛一眼,才看到不知哪个镇里顽童将一个灌满水的猪肚放在了门轴外。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那个猪肚被压破,里面的水都飞溅了出来,同时发出一声闷响。 在门外,系了二十多匹马,全是院内这一干人等从省城和县城分别骑来的。其中有两匹马,似乎拴得不是特别牢,听到这声闷响后,竟突然受了惊。一匹马撒开丫子,朝黄铜大门冲了过来,头顶在大学教授的胸膛上,把他撞到在了地上。而另一匹马则踏着教授的身侧,晃晃悠悠地冲进了独院。 “砰”,又是一声闷响,还有一股薄薄的硝烟从门外涌起——大概是一颗鞭炮被某个顽童点燃了吧。 闯进独院的那匹马更是吓了一跳,长嘶了一声,然后扬起前蹄。 院子内正在吃喝的人们,顿时目瞪口呆地望着闯进门的这匹马。 马大帅毕竟是军旅出身打过仗的人,他扬眉瞟了一眼那匹马,只冷冷说了一声:“那是谁的马?快牵到门外去。”说完后,便埋头继续喝酒。 见马大帅如此,胡金强也只好假装淡定地继续坐在马大帅身边,巍然不动。 而这时,那匹闯进院内的马突然抬起头,朝着胡金强疾速奔跑过去,同时埋下了头。当它冲到胡金强身后的时候,马头正好撞在了胡金强的后肩上。 “啊——”胡金强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顿时没了知觉。 而那匹马,则自顾自地埋下头,从地上衔起了什么东西,咀嚼了几下,吞进了肚子里。 双喜悄悄走到独龙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灌满水的猪肚,是我放在门轴外的,鞭炮也是我偷偷在那马屁股后面放的。哥,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马最喜欢吃的东西,并不是青草,而是胡萝卜。” “呃……”独龙这才明白,原来双喜是利用有人开门的时候,引爆灌满水的猪肚。当然,门外拴住那两匹马的绳子,一定也是双喜偷偷解开的。听到爆竹声,马受惊后,冲进独院里,看到胡金强身后的胡萝卜,便飞奔过去吃,同时撞晕了胡金强。 既然胡金强晕倒了,而且一时半会醒不过来,那么他也就没办法再点燃导火索。 双喜这丫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这办法的。

独院内顿时一片大乱,那七个县城来的安保队员立刻围在胡金强身边,想要唤醒他。 安路是西医师,他分开众人,翻开胡金强的眼皮看了看。其实,安路一眼就看出,胡金强只是被撞击休克,休息一盏茶的工夫,就应该可以醒过来并恢复平常。但他也知道,千万不能让胡金强醒过来,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胡金强就会引爆绣球楼地底的炸药。 于是安路故作严肃地说道:“看来病情不轻,你们快把他送进绣球楼里,我回我的小屋里,去配点强心针。”他又指着一个安保队员,说,“呃,我的小屋钥匙,还在你们手里呢!” 那个安保队员赶紧把钥匙交了出来。 而马大帅看眼前变成这种情形,而且他带来的一位省城大学教授,也被马撞伤了,所以他也无心再留下来享用绣球楼里的上等缅甸烟土。马大帅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大叫:“你们几个大学教授都留在这里,协助安医师给那个受伤的教授疗伤。剩下的人,都跟我一起回省城去!” 说罢之后,他便大摇大摆领着省城来的官员和记者,出来黄铜大门,跨上马,朝马屁股给了一鞭子,朝着省城方向绝尘而去。 安路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虽说马大帅为了天火残余的事到秀溪镇来,最终无疾而终,但安路起码能够保证自己父母在省城马大帅的府邸里是安全的。 胡金强比想象中醒来得更快。马大帅骑着马的背影还没从长街尽头消失,胡金强就醒来过来,且神志清醒,除了背部有点疼痛之外,并无其他任何不适。 当胡金强得知马大帅已经离开后,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他狠狠地瞪着黄铜大门,死死咬着牙齿,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迸出来了。 看他的懊恼表情,安路更加确信,胡金强一定是准备于今天引爆绣球楼地底的炸药,而谋杀的目标正是省城的马大帅。不过,现在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想再等来这般时机,不知又得等到何年何月。 不管怎么说,绣球楼地底的炸药暂时不会再引爆了。 那个被马撞伤的大学教授也醒了过来,被同伴扶着上了马,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了绣球楼。 半个时辰前,绣球楼的独院里还热热闹闹的,可现在却死气沉沉。 恢复了体力的胡金强站了起来,招呼他那七个安保队员,准备策马回省城去。双喜丫头走到胡金强面前,低声问:“胡县长,你老人家难得来一次秀溪镇,不去看望一下三姨太吗?” 胡金强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看?男人当以事业为重!你留在绣球楼里替我给三姨太说一声就行了,我还得去办大事!”说完后,便出了黄铜大门。 安路忍不住吁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是送走了一尊瘟神。 而这时,独龙却走到他身边,说:“我听妹妹说,她今天上午开门时,看到一个胡县长的安保队员,把一个包袱放在了你的小屋里?” 安路刚点了一下头,便暗叫了一声不好。 刚才他以配强心针为由,要回了小屋钥匙。而当时胡金强说过,让安路不要好奇心太重,否则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现在,胡金强临走的时候似乎忘记了那个包袱的事。如果他时候想起了,会不会认为安路已经打开包袱看了里面的东西? 如果包袱里面真是张师爷的头颅,那可真够晦气的,而且安路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颗头颅。 那么,要想免除麻烦,就只有一个办法。 安路狂奔着跑出独院,大声呼喊道:“胡县长,快回来,你们有东西忘记拿了!”

独院外,看着信任的安保队员从小屋里带走包袱,胡金强骑在马上,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安路的肩膀,说道:“小子,够醒目啊!好好跟着胡县长混,千万别站错队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说完后,胡金强扯过马头,挥了下手,便带着七个手下骑马沿官道向县城方向飞奔而去。 安路则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上深处的细密汗液。真险,若不是刚才独龙及时提醒,只怕自己已经成了胡金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胡金强手下的安保队员给定点清除了。 说也巧,安路正暗自庆幸的时候,独龙也走出了黄铜大门。 独龙望着渐行渐远的胡金强策马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看着独龙凝神思考的模样,安路忽然在心里想,独龙仅仅只是一个偏远小镇里的铁匠吗?为什么他所想到的东西,总能比自己想到的多许多? 独龙蓦地睁圆双眼,打破了沉默。 “安医师,你认为胡金强带走的那个包袱里,装着谁的头颅?” “当然是张师爷的。”安路想也没想,脱口说出答案。 独龙却摇了摇头,答道:“错!虽然胡金强做梦都想杀死张师爷,但包袱里,装着的却绝对不是张师爷的头颅。” “什么?胡金强想杀死张师爷?你怎么知道包袱里不是张师爷的头颅?如果不是他的头颅,又是谁的?” “安医师,让我们来梳理一下这桩事件的整个过程吧。”独龙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微笑。 事件的开端,便是七月初七之夜,天火逆袭,胡金强的三姨太玉婉惨遭毁容。而在这之前,胡金强早已在绣球楼的地底,埋下了炸药与导火索。或许胡金强早就想到,总有一天会邀请马大帅到绣球楼来吸食烟土,然后借机炸死马大帅。而更早的契机,则应该是五年前,当时也有一枚天火曾经逆袭秀溪镇,而正是在那次天火逆袭之后,独龙利用天火残余锻造出了一柄神兵利器,并辗转流落到了马大帅手中。 日本人一直在游说马大帅登基复辟,好在国民政府的大后方,给国民政府背后捅上一刀。正因为七月初七天火逆袭的由头,龙天翼设计出“天火逆袭,天显异象”的局,那个东瀛浪人宫本喜藏也是局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为了让这个局天衣无缝,龙天翼授意宫本喜藏于长街杀人,嫁祸老乞丐雷疯子,灭掉七月初七留守秀溪镇的所有活口。 龙天翼又以设计暗器机关的名目,拖着安路来到雷疯子的茅屋里,让安路充当见证人,在茅屋里找到了写有“马”和“皇”字样的天火残余。与此同时,长街发生连环杀人案的两个伤者相约结伴离开秀溪镇,随后宫本喜藏也冒雨离开,宫本喜藏离开的目的应该是杀死那两个伤者灭口。 再然后,张师爷也离开了秀溪镇,但当晚却变作一具无头男尸,被马驼回了秀溪镇内。 暂时先把事件经过罗列到这个时段。 张师爷的尸体被驼回来时,缺失了头颅,只剩躯干与四肢。安路也仅是凭借尸体身上穿着的衣物,判断死者就是张师爷。 “不过,如果死的是另一个人,而凶手砍掉死者的脑袋,又将张师爷的衣物换到了死者身上,再把马放回来,那么就能制造出一个死者是张师爷的假象。”独龙缓缓说道。 安路蓦地一惊,是啊,他也看过不少当下流行的公案小说,这岂不正是小说里“无面尸”的诡?99lib.计伎俩吗? 张师爷的衣物,只有他自己才有。独龙莫非在暗示,是张师爷杀死了某个人,然后砍掉头颅,把自己的衣物换在了死者身上?他为什么要制造自己已经死了的假象?刚才独龙还说,胡金强做梦都想杀死张师爷,为什么会这样呢? 很快,独龙就给出了答案:“在绣球楼的地底埋下炸药和导火索,虽然是胡金强的主意,但真正到了落实的时候,这件事只能落到张师爷的头上。我问过三姨太玉婉,修建绣球楼时,张师爷就是工地监工。也就是说,如果今天胡金强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他势必要杀人灭口,除掉知道地底有炸药的人。当然,张师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离开秀溪镇后,便准备制造自己已经死亡的假象,然后逃之夭夭。” “有道理!”安路点点头,“不过,这只是你的猜测,没有半点证据……” 独龙却笑了:“呵呵,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的。” “你的眼睛?” “嗯,是的,当我看到那具被驼回秀溪镇的尸体,就认出了那具尸体是谁。” “是谁?!”安路大声叫道。 “是宫本喜藏。被杀的人,是宫本喜藏。” “你怎么知道?” 独龙盯着安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答道:“因为,宫本喜藏是被我亲手砍掉脑袋的!我刚才说过,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我能一眼认出尸体颈部的创口,正是我一手制造出来的!”

什么,宫本喜藏是被独龙砍掉了脑袋?安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独龙再次做出肯定的答复:“是的,昨天下午落雨之后,我带着一把刀,绕开镇口浆洗铺的郑大婶,跟着宫本喜藏来到官道。我亲眼看到他提着日本剑,想要杀死那两个伤者。幸好我及时现身,趁他不备,从身后砍掉了他的脑袋。” 安路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宫本喜藏本来就.?是剑术高手,甚至并不逊于龙天翼。独龙怎么可能一招致敌,轻轻松松就砍掉了宫本喜藏的脑袋? 难道独龙才是一直隐藏着的高人? 既然独龙能轻松杀死宫本喜藏,那么龙天翼是否也是他杀死的呢?小酒馆里冯老板一家,还有店小二,难道也是他杀的? 安路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独龙简直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独龙也看出了安路心中的疑惑,他笑着说:“我承认,龙天翼是我杀死的。杀他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夺走那块天火残余。不过,冯老板和店小二却不是我杀的。昨天深夜,当我来到小酒馆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杀了。杀人者,是龙天翼!” “龙天翼为什么要杀死冯老板和店小二?” “哼,要怪,就得怪那个叫钱霄的混蛋!他昨天深夜离开绣球楼后,就径直来到了小酒馆后的四合院。按照龙天翼的计划,钱霄本来是被派回省城向马大帅进行通报的,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秀溪镇上。可钱霄偏偏回到了小酒馆,还因为门的关着的,所以大声敲门,是冯老板亲自替他打开的。” 龙天翼考虑事情更加周密,当他发现小酒馆里的人知道钱霄回来了,为了杀人灭口,他干脆灭了整个小酒馆的门。同时,他和钱霄还在四合院里留下了刀砍的痕迹,嫁祸给宫本喜藏——反正在计划里,宫本喜藏随后将不再出现,把杀死酒馆老板店小二的罪名推到他身上也没关系。 “这都是龙天翼被我击倒后,跪地求饶时,向我托盘供出的。可惜钱霄那小子跑得快,我来到四合院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独龙遗憾地说道。 龙天翼竟然被逼得跪地向独龙求饶,可想而知独龙的手上功夫,真是深不可测。 独龙杀龙天翼,应该是昨天深夜离开绣球楼后的事吧。独龙还说他当夜与谢依依一直待在一起的,看来那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编造出来的谎话。 独龙又说道:“今天一早,胡金强带着安保队员沿官道来到秀溪镇,一定在路上见到了路边宫本喜藏的头颅,于是将头颅包裹在包袱里,带到了秀溪镇来——他想日后以此来要挟马大帅。而当他从你口里,得知昨天夜里一匹马驮着张师爷的无头尸体回到秀溪镇,便猜出了张师爷制造‘无面尸’的诡计。” 原来如此,那个包袱里装着的竟然是宫本喜藏的头颅,难怪胡金强一直警告安路,不要打开包袱一探究竟,同时也不愿将包袱带进绣球楼独院里,以防被马大帅看到。 听独龙说了这么多,安路心里的疑惑却更多了。 “独龙,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宫本喜藏和龙天翼?你为什么要夺走那块天火残余?”安路脱口问道。 独龙笑了笑,铮铮有声地答道:“我只是这偏远小镇里的一个铁匠。杀死宫本喜藏和龙天翼,夺走天火残余,只是为了阻止马大帅登基称皇的妄想——时局已经够乱了,要是马大帅再一登基称皇,国民政府的抗日大计肯定会受到不少影响!马大帅本来就是在日本人的蛊惑下,想要复辟,我绝对不能让日本人的阴谋得逞!” 第十一章 地窖里的秘密

安路恍然大悟,原来独龙竟是一位心系全局的志士。他做这么多,竟全是为了国民政府的抗日大计。 独龙杀死了宫本喜藏,杀死了龙天翼,而龙天翼又恰好将杀死小酒馆冯老板和店小二的事嫁祸在宫本喜藏的头上。再加之独龙从龙天翼手中夺走了天火残余,从马大帅的视角来看,他只会以为是日本人坏了他的好事,于是将枪口掉转,转向了日本人。 这从国民政府的抗日大计来看,倒也是好事一桩。 难怪当独龙察觉到胡金强准备对马大帅不利时,他一直暗中进行破坏,并最终让马大帅安全离开了秀溪镇。 至于那位张师爷,只怕今后他只有亡命天涯了。就算他投奔马大帅也不行,毕竟爆炸并未真正实施,他没有证据指证胡金强又杀马大帅之心。 对..了,那个钱霄呢?这家伙跑到那里去了?他说过,会为三姨太玉婉做出一张人皮面具,还说这几天秀溪镇内会血流成河,到处都能弄到脸皮。他会到哪里去弄人皮呢? 恰在此时,黄铜大门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正是秀溪镇的镇长,谢老先生。 “独龙,安医师,我的孙女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独龙顿时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冲入了独院之中。 马大帅和胡金强各自离开绣球楼之后,安路和独龙待在院子外的空地上谈话,双喜进了绣球楼,给三姨太送饭菜,而谢依依和谢镇长则留在独院里,收拾三张桌子上的残羹冷炙。 谢镇长将剩饭剩菜倒进铁桶里之后,便拎着铁桶走向厨房,准备将剩饭剩菜倒进厨房里的泔水桶。而谢依依则留在院子里,扫地擦桌子,收拾碗筷。 当谢镇长从厨房回来之后,他便发现孙女没待在院子里。起初他以为孙女大概是进绣球楼里找三姨太玉婉聊天去了,也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双喜端着空碗从绣球楼里出来,谢镇长问了一句,才知道孙女并去找三姨太聊天。 谢镇长和双喜两人围着绣球楼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进绣球楼里寻了一番,却怎么也没见着谢依依的踪影。谢依依就这么不明不白光天化日之下人间蒸发了。 独龙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如果不冷静下来,就更没办法找到谢依依。 而安路也即刻想到了一个他不愿提及的可能性——钱霄回来了,他趁着独院里一片混乱,再次潜入院中,掳走了谢依依。如果真是这样,钱霄的动机已是昭然若揭,他想用谢依依的脸,制成人皮面具,送给三姨太玉婉。 独院有着高大围墙,墙顶还插有碎玻璃片,仅有一道黄铜大门可供出入。谢依依失踪之前,安路和独龙一直守在门外谈话,谢依依绝无可能是由黄铜大门被人掳走的。 而绣球楼外的独院,双喜和谢镇长已经找过一次了,并没见着谢依依的踪影,也就是说,惟有一个地方可以藏匿谢依依,那就是绣球楼内。 虽然双喜和谢镇长在绣球楼里寻过一番,但当时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所以现在有必要再好好找一找。 独龙立刻关好了黄铜大门,领着安路、双喜和谢镇长来到绣球楼的大门前。 “安医师,谢镇长,你们守在大门口。”独龙像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摸出一只口哨递给安路,说,“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马上吹口哨,我和双喜就会立即赶出来!” 安路有些不满独龙的安排,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身强力壮,怎能让独龙与小丫头双喜涉险进入绣球楼里呢?于是他抗议道:“还是让双喜陪谢镇长在大门口守住吧。我得和你一起进绣球楼找谢依依!” 独龙沉吟片刻,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反正有些事,迟早都瞒不过你。安医师,来吧,跟我一起进去吧。”

绣球楼里,三姨太玉婉已经用过午餐,她应该待在二楼的卧室里。 独龙和安路进入楼内,独龙首先走入一楼客厅,客厅里没人。但独龙却并没马上转身沿楼梯上到二楼,而是拉着安路的胳膊,穿过客厅,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内。 这储藏室很是逼仄,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独龙却并没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轻轻在窗棂上扳了一下。 一阵“咔咔嚓嚓”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安路瞪大眼睛,只是刹那间,地底突然裂开了一条大缝,缝隙内,出现了一条向下的石头台阶,台阶下黑洞洞的,阵阵寒气从地底冒了出来。 台阶下是个地窖。 安路猛然想起,他也听双喜丫头说过,绣球楼的地窖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但当时双喜也是语焉不详,安路再追问的时候,双喜却岔开了话题。 独龙又叹了口气,道:“安医师,该让你知道的事,迟早都得让你知道。来吧,跟我下去吧。” 地窖里有什么?难道谢依依被掳到了地窖里?如果她是被钱霄掳走的,钱霄怎么又会知道地窖的位置? 虽然心中有太多疑惑,但安路还是跟着独龙,摸索着墙壁,慢慢走进了地窖。 头顶刚被黑暗吞没,眼前却突然多出了一丝光芒。独龙用火折子点燃了插在墙壁上的一根蜡烛。 与此同时,一阵桀桀怪笑,从地底深处传了出来。 正是钱霄的声音。 “你们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是三姨太告诉你们这个地窖的位置吗?我原本还以为她为了自己的那张俏脸,会保守这个秘密呢!”钱霄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过来。 安路恍然大悟,原来是三姨太玉婉告诉了钱霄这个地窖的位置。 钱霄一定是对三姨太说,会为她制造出一张完美无缺的人皮面具,需要一处不被打扰的安静地方,于是三姨太就让钱霄来到了这处地窖。 独龙没有作答,继续和安路向下行走。他似乎对地窖的台阶相当熟悉,步伐迈得甚是稳健。 很快就下完台阶,两人进入地窖之中。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这地窖很是宽敞,里面点燃了十数根蜡烛,一片光亮。 如安路所猜测的那样,钱霄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他面前摆着一张餐台般大小的长方形桌子。谢依依被捆绑在桌面上,脸上覆盖着一张湿毛巾,而在桌面上还摆着几个盛满不明液体的玻璃杯,杯中的液体颜色深浅不一。 “你想干什么?”安路一边愤怒地大叫,一边朝前迈了一大步。当他踩到地窖的地板时,忽然觉得脚下松松软软的,低头一看,他发现地窖里铺着的竟不是石板,而是松软的沙土。 真是奇怪,地窖里怎么会铺满松软沙土呢。 “别靠近!站住!”钱霄突然厉声叫道。 安路定住脚步,只见钱霄手中多了一柄刃口锋利的匕首,搁在了谢依依粉嫩的颈子上。在钱霄的另一只手里,则端着一柄左轮手枪。 “你们都别坏了我的好事,滚出去吧!要是再向前一步,当心我对你们不客气。手枪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哦!”钱霄又一次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谢依依躺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她已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大概是钱霄给她服用了什么麻醉剂吧。 安路心急如焚,但面对枪口,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他忽然感觉衣袖被独龙拉了拉。 “走吧,我们出去吧……”独龙的声音很是黯然。 “呵呵,你就是那个叫独龙的铁匠吧?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我能成功做好人皮面具,也会给你记下一大功。回头让三姨太在胡县长那里美言几句,让胡县长赏你个一官半职,你就不用再在这偏远的秀溪镇里靠打铁为生了。” 安路很是愤怒,回过头来想责骂独龙,怎么能在这关键时刻放弃拯救谢依依呢?更何况,谢依依还是独龙的心上爱人呢。 但当他回过头来,却发现独龙的一只手已经摸索进了怀里。 嗯,独龙一定想做点什么吧,刚才的放弃之辞,只是想麻痹一下钱霄。 果然,独龙的手马上就伸了出来。在他的掌心里,多了一个扁圆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盛满了红色的液体,半透明的,看上去仿佛鲜血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独龙扬起手,玻璃瓶从他手中掷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抛物线,恰好砸中了钱霄身边的桌子腿上。 “砰”的一声,玻璃瓶应声而碎,碎片飞溅,其中几块正好刺中钱霄的小腿,几股鲜血沿着他的小腿流了下来。 “砰!砰!砰!”钱霄扬起手臂,连续扣动左轮手枪的扳机。 幸好独龙从身后使劲推了一把,安路卧倒在地上,正好躲过了这三颗子弹。而独龙则闪身躲到台阶上,子弹打在他的脚下,溅起阵阵火花。 安路也有军籍,曾经接受过常规军训,知道马上钱霄又会开枪,他只有赶紧快速翻滚,才有可能躲过新的子弹。于是他连忙翻滚身体,朝地窖一隅的墙壁滚去。但奇怪的是,当他滚到了墙壁的时候,钱霄却根本没有射出新的子弹。相反,他还听到钱霄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甚是痛苦。 他抬起头,诧异地望向钱霄。 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地窖地上的松软沙土里,竟突然莫名其妙生出了绿色的枝叶,藤蔓一般,紧紧缠住了钱霄的双腿。绿色的叶片上有锯齿,割开了钱霄小腿上的皮肤,渗出了鲜血。 绿色叶片仿佛带有生命一般,紧紧贴在那些流出的鲜血上,似乎在使劲吮吸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半透明的茎,已经变作了鲜红的颜色。还有一些枝条,正试图从钱霄小腿上的伤口钻进他的体内。其中一些比较细的,已经成功钻入了钱霄的体内,叶片兴奋地翻转着,发出“刷刷”的响声。 而钱霄则像被麻醉了一般,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口水从嘴缝里流了出来,片刻之后,再从嘴里流出来的却是嫣红的鲜血。 “安医师,不要怕,现在钱霄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对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了。安医师,只要你身上没有流出鲜血的伤口,就不必担心这些植物会对你造成伤害。”独龙在台阶上,冷冷地说道。 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安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诡异的喝人血的植物,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它喝了人血之后,便能快速生长,在极短的时间内缠绕住人的身体,并沿伤口钻入人体体内。植物的叶片上肯定有毒,钻入体内后,瞬间便能让人变作一堆废物。 “安医师,这种植物,叫恶人花。”独龙一字一顿地说道。

独龙走到钱霄身边,轻轻推了一下,钱霄的身体便重重跌落在松软的沙土上。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而那些奇异的恶人花,似乎对死人的鲜血并不感兴趣,“刷”的一声,叶片枝条都从钱霄的体内拔了出来,并缩回到了地底,再也不见踪影。 “恶人花,只生长于高山的寒洞中,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奇异植物,又兼有动物的一些特性,在 href='1656/im'>《山海经》与《水经注》里都曾经有过记载。我也是利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在西岭山脉中找到了这种奇异的植物。”独龙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套在谢依依手腕足踝上的绳索。 “这种花,靠喝活人鲜血生长的?”安路战战兢兢地询问。 独龙答道:“确切地说,是喝恶人的血。曾有西方的医学家称,坏人之所以坏,是因为他们的血液里含有一种特别的物质。而这种特别的物质,恰好就是恶人花生长所最需的肥料。” “这些恶人花,是你种在地窖里的?” 独龙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种这些恶人花?” “因为,恶人花还有一种神奇的功效。” “什么功效?” “恶人花如果能够一直吸食恶人的鲜血,生长将会极为迅速,从撒下种子到开花,仅需七天时间。它的花瓣,晒干后,再泡在恶人的鲜血里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再捞出来敷在脸上,能够治疗烧伤烫伤,效果好到了令人无法想象。” “什么?!恶人花能治疗烧伤烫伤?”安路大声叫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独龙会在地窖里培养恶人花了,独龙是为了治疗三姨太玉婉的脸疾,才种下了这些恶人花。 “那么,双喜丫头从前院移栽到后院的植物幼苗,也是恶人花吗?”安路问道。 “是的,这丫头老是想自己也来做实验,想试一下在阳光下是否也能培植出恶人花来,所以在独院里撒下了种子。不过,尽管浇灌了恶人鲜血,种子也生出了幼苗,但是幼苗很是柔弱,估计是开不出鲜花来的。” 安路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咦,这些恶人花已经培植几天了,在这之前,你给它们浇灌了谁的鲜血?” “呵呵,昨天夜里,我带回了一些宫本喜藏和龙天翼的鲜血。这两个恶人的鲜血,所含的特别物质,真是太丰富了,一夜之间,恶人花又长大了许多。” “那在昨天之前呢?” 见安路追问,独龙只好耸耸肩膀,答道:“好吧,告诉你,在这之前浇灌的恶人血液,是来自于胡金强的二姨太,柳絮。” 只有在胡金强县长府邸里待得时间久了,才会知道柳絮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她本身出身低贱,一步登天后,却视丫鬟婢女为草芥,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还曾经活生生折磨死了好几个底层丫鬟。这些事,不仅之前安路没听说过,就算是胡金强,大概也是蒙在鼓里的。但双喜却知道,毕竟她在县长府邸里,也是底层丫鬟里的一员。 所以当需要寻找恶人的时候,双喜第一个就想到了二姨太柳絮。 可是,二姨太柳絮不是于一间密室中神秘失踪的吗?原来她是被独龙掳到这里的?独龙用什么办法让她从一间密室里消失的? 既然并非柳絮主动离开,那么独龙又如何制造了密室? 哦,独龙是位心灵手巧的铁匠,柳絮又是从她的雕花大床上消失的。独龙是在那张床上动了手脚,制作了一个夹层?当柳絮躺在床上的时候,独龙启动某种机关,令床板翻转,让柳絮翻进了夹层里,把夹层的另一面翻回了面上。而在夹层里,事先准备了某种连接有注射器的麻醉剂,柳絮一落入夹层,麻醉剂就自动注射进她的体内,令她昏厥。 听完安路的推理,独龙翘起了大拇指,赞道:“安医师的推理能力,真是令人佩服啊。我所设计的诡计,与你猜测的一模一样。呵呵,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把我写的那篇侦探小说交给你,请你帮我修改一番。” “修改,倒是没问题的。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运走柳絮的?柳絮失踪的那天夜里,你不是在秀溪镇里替你妹妹锻造自行车零件吗?”安路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莫非……独龙在西陵县城还有一个同伙? “呵呵,关于这一点,我就不能再说了>?。你能让我保守一点秘密吗?” 看来独龙在县城真有一个同伙,他为了不出卖同伙,而选择了保持沉默。

救出谢依依,把她和谢镇长送回家后,独龙和安路再次回到了独院里。 在绣球楼的地窖里,安路再次大开眼界。 双喜的自行车被搬进了地窖里,独龙把自行车所有零件都逐一拆卸了下来,然后像变魔术一般,按照另一种方法进行着拼装。 只过了一会儿,在安路面前,出现了一件奇怪的玩意儿。 这是个全铁制的圆形笼子,笼壁上有约一尺的坚硬尖刺——这些尖刺,拼装成自行车的时候,就是车轮的轴条。而在铁笼里,放入了一块巨大的圆形石头,石头上方有条铰链,石头被悬吊在了笼内中央。 安路根本猜不到这块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 独龙把钱霄的尸体塞进了铁笼里,正好塞在笼壁与巨石的空隙之中。 然后独龙把铁笼吊在了空中。 独龙启动了巨石上的铰链,这巨型石球便在铁笼里如钟摆一般不停摆动,撞击着钱霄的尸体。“砰,砰,砰,砰——”钱霄的尸体被石球冲撞得血肉横飞,渐渐变作了一堆肉酱。 在铁笼下方,有数个加有用纱窗制成的过滤装置的小孔。混有肉酱的鲜血流过小孔,肉酱被滤下,而乌黑的鲜血则沿小孔流到了铁笼外的下方。 用三块铁制品拼接好的浇水壶就放在铁笼下,接住了所有的鲜血。接满之后,双喜便手持浇花壶,仔细地为松软沙土下的恶人花浇灌着鲜血。 一边浇,双喜一边用哼歌般的语调说道:“恶人的鲜血啊,也能浇灌出美丽的容颜……” 尾声 八月初一,西陵县城的县太爷衙门中,县长胡金强正有气无力地顶着酷热,批阅着文件。 那个侥幸脱逃的张师爷,bbr>最近投奔了省城马大帅,说了自己不少坏话。幸好自己想了个理由,送三姨太玉婉外出旅行两天,然后他亲自动手,及时拆去了绣球楼独院里的导火索,没给马大帅留下任何指控自己的证据。不然的话,后果真是令人难以设想。 这段时间马大帅派出最精锐的部队,配合国民政府,送到前线与日本人对战,才得了一枚蒋委员长亲手颁发的勋章。听说现在马大帅正准备亲自带兵去前线过过打仗的瘾,他应该无暇来理会西陵县长的谋杀企图。 哦,对了,前两日收到秀溪镇安医师的信件。信里称,三姨太玉婉的脸疾已经好转了许多,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过去的如花美貌。呵,看来这位西医师还真有一套,说不准从某个角度来看,西医也有不少可取之处,能做到中医不能做到>藏书网的事。 嗯,有空我还是应该去一趟秀溪镇的绣球楼,看看玉婉的脸疾是不是快要治好了。 说做就做,反正县衙门里热得像蒸笼一般,一点也提不起批阅文件的兴趣。于是胡金强备好马,独自一人策马来到了秀溪镇。 在绣球楼卧室里,胡金强见到了三姨太玉婉。此刻玉婉已经卸下了面纱,露出了清丽的面容。 果然,她脸上坑坑洼洼的脓疱已经全消失了,虽然尚未完全恢复过去的美貌,但也恢复七八成。看着玉婉三姨太错落有致的身材,胡金强顿时感觉体内生出一股热流,他扑了过去,将玉婉扔到了床上。 玉婉却忽然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她是因太久没见到我,现在见了我,喜极而泣吗?”胡金强实在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他趴在玉婉的身体上,使劲亲吻着自己的三姨太的脸颊。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吻到的地方,全是一股脂粉气味。他抬起头,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玉婉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是这层脂粉盖住了脓疱,其实玉婉的脸疾根本就没什么好转。 胡金强顿时失望之极,他想推开玉婉,但玉婉的纤纤玉手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隐秘之处。胡金强有点欲罢不能了,但看到玉婉的脸,却令他心生厌恶。 胡金强忽然从床边拉过了一张枕巾,盖在了玉婉的脸上。 好吧,就算眼不见为净吧。 再然后,胡金强便晕了过去,在玉婉的手中,捏着一支盛满麻醉剂的注射器。她泪流满面地自言自语道:“胡县长,你喜欢的始终只是女人的容貌,你根本不喜欢女人的心——你也是个恶人!” 说完之后,她下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安路、独龙和双喜。 “你们可以把他也送到地窖去了。那些晒干的花瓣,需要浸泡在恶人的鲜血里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起到疗效。” 自从胡金强离奇失踪之后,西陵县城群龙无首,很快马大帅就在安路父母的游说之下,让安路担任西陵县的县长一职。 上任之后,安路便陷入了繁忙的公务之中。独龙、双喜自然是很久没接触了,听说三姨太玉婉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美貌,并远嫁他乡不知踪影了。 这样也好。 忙完每日的公务后,回到胡金强留下的县太爷府邸,安路便拿出独龙送给他的一叠图纸。 图纸上正面画的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铁质零件的图案,而反面则是独龙写作的一篇蹩脚的侦探小说。 安路答应过独龙,他会帮独龙修改好这篇小说。 像挤牙膏一般挤出时间,安路也足足花了一个礼拜,才改好了这篇文章。 说实话,这篇侦探小说的核心诡计还是蛮新奇的,只要重新对整体进行一下架构,将一些线索隐藏到最后再来揭示,就能变成一篇很不错的侦探小说。 改好之后,安路一时技痒,将文章署上独龙和自己的名字后,投到了省城的报社副刊。 但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省城副刊寄来的回执。 “抱歉,贵文涉嫌抄袭,本刊不拟使用。” 什么?抄袭? 省城报社副刊的回执里,也指明了抄袭文章的出处。安路寻来了那篇指自己为抄袭的那篇小说,细读了一番,才发现那篇小说的核心诡计,果真与独龙的小说如出一辙。 安路坐在书桌里思考了很久,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二姨太柳絮失踪的那天,独龙根本就不在秀溪镇里,而是偷偷待在胡金强的府邸中。他启动柳絮房中雕花大床的机关,当府邸里一片混乱时,便进入柳絮的房中,取出陷入昏迷的柳絮,连夜扛回了秀溪镇。 那天下午,双喜故意让安路看到自己挟着一叠图纸去找哥哥,而次日白天,独龙也拿出图纸,把背面的小说拿给安路看。他俩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安路确信,柳絮失踪的那天夜里,独龙一直待在秀溪镇铁匠铺旁的土地庙里,连夜写着那篇侦探小说,为独龙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至于那篇侦探小说,自然是独龙根据一篇已经面世的侦探小说,撷取核心诡计,重新组织很蹩脚的语言,故意把一些应该隐藏的线索提前显露出来,把一篇优秀小说活生生改写成了三流侦探小说。 这俩家伙,真是用心良苦。安路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全文完) 第三章 隐秘地窖里的三口水缸

“徐县长,您是说,.99lib?在西门雅尸体旁发现的那两百块银元,就是两年前从蒋公公家中失踪的那笔巨额银元中的一部分?”林尚武诧异地问道。 徐清风点点头,再次拈起公文桌上的银元,一边凝视一边沉吟道:“当时为了不引起保99lib?皇党人的注意,那些火漆都故意印得模糊不清,火漆的模子是我亲自监制的,所以一看到这块银元上残缺不齐的火漆,我便认出是那笔做了记号的银元!” “西门雅身上的银元,是杜伦强给他的盘缠。如此说来,当年在宁澜镇犯下的血案,是杜伦强干的?” 徐清风微微一笑,道:“先不要太早下定论,杜伦强究竟是主使者,还是主使者手里的一把枪,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只不过,他肯定与两年前的那桩公案有着扯不清的关联。” “那么,徐县长,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呢?” 徐清风再次恢复严肃的表情,一字一顿地答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杜伦强已经归案,佩上手铐脚镣,关在县公所的大牢之中,谁见不着他。 是林尚武亲自将杜伦强逮捕归案的,抓人时,杜伦强不住破口大骂,要不是想着徐县长的一番嘱咐,必须查出那笔银元的下落,林尚武差点忍不住拿刀割下杜伦强的一条毒舌。 在县公所小楼的内室里密谈之后,徐清风便当着林尚武的面,放出一尾信鸽。 那尾信鸽,是放到省城警厅去的。 从洋小姐茱莉叶那儿,林尚武已经得知,杜伦强要将西门雅送到他过去在部队里的同袍那儿去避险。所以徐清风拜托省城警厅的朋友,尽快以包庇窝藏的罪名,将那个同袍捉拿归案,并进行审问。 而在当晚,省城警厅便放回信鸽,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还没上重刑,那个部队同袍便跪地不住磕头,呼喊求饶。 同袍交出一张杜伦强用信鸽送来的密函,密函里称,只要西门雅与茱莉叶一到省城,便将他俩送至僻静的校园中,逐一杀害后,浇上火油焚烧,酿成两具焦尸。随密函附上的,还有一张银票,面值五百银元。 而杜伦强也在密函里拜托同袍在省城为他招募几位私塾老师,由此可见,他妄图杀害自己的舅舅与洋小姐茱莉叶,就是为了鸠占鹊巢,夺走口碑颇好生意兴隆的雅苑私塾。 2看到省城警厅的回函后,徐清风面露笑容。 既然杜伦强肯请部队同袍在省城杀害西门雅与茱莉叶,也保不准他为了双保险,在路上也派遣杀手杀害两人。这年头兵荒马乱,部队里的那些兵阿哥,为了几口烟土,连亲爹都敢杀,找杀手比在菜市里买白菜还容易。 同时,十九位肺痨病人的死,也能顺便栽倒杜伦强身上。或许他正是为了找个借口让舅舅西门雅去省城避险,所以才在那锅盛有人血的铁锅里下了毒。 话说,杜伦强下毒也是有时机的,在城楼上砍王跛子的脑袋时,空地上除了排队的肺痨病人家属之外,安保队员也是可以随意进出靠近铁锅的。只是之前林尚武不愿意怀疑自己的手下,所以才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西门雅和王若良身上。虽说杜伦强已不是安保队长了,但安保队员都认识他,所以他要靠近铁锅也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把毒死十九位肺痨病人的黑锅栽在杜伦强身上,不仅可以平息死者家属的怒火,还可以封住王跛子的大伯,省城警厅王怀虚探长的嘴巴,可谓一石二鸟。但至于这事究竟是不是杜伦强干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反正要把这桩案子办成血案。 要是杜伦强不招,就上重刑。 上重刑还不招,就继续上重刑,直到他招了为止。 为了防止杜伦强翻案,等他招了,就得割掉他的舌头,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只要有了招供状,就够了。 杜伦强杀害西门雅与洋小姐茱莉叶,已经犯了死罪。反正都要死,让他再承上几桩死罪,又有何妨? 不过,在割掉杜伦强舌头之前,必须先问出那笔银元的下落。 但是事情又不能问得太细,要是扯出杜伦强背后还有幕后主使人,甚至还是省城方面的人,只怕他徐清风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一定要慎重,从长计议! 说实话,直到此刻,林尚武心中还有些忐忑不安。 两年前发生在宁澜镇的那桩公案,林尚武一直以为是藏龙山的土匪凶性大发,才干出了这般惨绝人寰毫无理性的恶事。但从徐清风口中,他却得知或许此案另有隐情,有可能某人假冒了王跛子之名酿成血案,夺走巨额银元。 这件事徐清风一直守口如瓶,没给任何人说过,现在见了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却向林尚武和盘托出,这让林尚武感觉压力很大。 林尚武深知,有些事千万不要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太多,就离死不远了。 很显然,徐清风说出这个秘密,就是把林尚武当作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就得替徐清风卖命。 审问杜伦强,自然得秘密行事,就连狱卒都得瞒着。而给杜伦强上重刑,也肯定得由林尚武来干。要是两年前的血案是由杜伦强一人所为,背后没有主使者,那倒也罢了。假若真有幕后主使者,而且还是省城革命政府里的人,那林尚武就活生生被徐清风逼上了华山一条路。 看来徐清风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查清银元的下落,便立刻杀掉杜伦强灭口,就连省城方面也只会以为杜伦强与十九条人命而死,不会料到还牵扯到了那笔巨额银元。 徐清风拿到银元,自然会寻觅良机远走高飞,不再当这个破县长。 到了那个时候,徐清风会杀了林尚武灭口吗? 林尚武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然后他走到窗前,放出了一尾信鸽。

入夜了,今天是鬼节,西陵县城内呈井字型的三条横街与三条纵街上,到处都能嗅到一股蜡烛烧尽的气味。当夜风掠过时,也能看到街面上纷飞着纸钱烧过后残余的灰烬。 鬼节之夜,不宜外出。所以人们烧完祭拜先人的香蜡纸烛后,便各自回家歇息,林尚武午夜时分跟随县长徐清风走出县公所小楼时,街面上已经看不到半条人影了。 现在二人外出,并非为了提审杜伦强,而是为了把杜伦强办成铁案,搜寻更多的证据。 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杜伦强的家。 只要能够在杜伦强家里继续找到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那他就百口莫辩了。 当然,银元的事儿,是天大的秘密,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出了林尚武这个自己人之外,徐清风并没带其他人一同前往。 杜伦强住在一幢小平房里,没有妻眷,也没有仆人,平日里开销并不大,似乎也从未见他有过奢靡的享受。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没钱,说不定他把那笔钱藏了起来,等着某日退休后再换个地方慢慢享受。 抓捕杜伦强归案的时候,林尚武已经扣留了杜家的房门钥匙,所以他很轻松地打开门,找到油灯点燃,才情徐清风进了杜伦强的家中。 油灯的灯光不住摇曳着,徐清风朝室内环视一眼后,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搜!” 林尚武是追踪抓人的行家里手,擅长搜索证据,在杜伦强家中搜索物证,自然也是得心应手。他熟练地翻箱倒柜、卸下床铺、拆开天花板,敲击每一根房梁、每一块墙壁。 不过,忙碌了半个时辰之后,林尚武似乎什么收获也没得到。他略微垂头丧气地对徐清风说:“徐县长,对不住,我没找到藏钱的所在。” 徐清风冷笑一声后,道:“就算杜伦强只是幕后黑手使的一把枪,也肯定得了不少赏金。印在那笔银元上的赤红火漆,不用特殊药水,是洗不掉的。而那种特殊药水,只有省城的钱庄里才有,而且全被封存了。我就不信杜伦强能让这笔银元不翼而飞人间蒸发!哼,就算把这间屋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银元找出来!”他忍不住使劲跺了一下脚。 就在徐清风跺脚的一刹那,地板上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喀嚓”一声,木制的地板竟然断裂了,露出下面的一个小小的孔洞。徐清风的半只脚后跟,已经陷入了孔洞之中。 刚才林尚武搜索房屋的时候,也曾经仔细检查过地板,只不过出现孔洞的地方,刚才徐清风一直站在这里,所以林尚武忽略了。 “咦!”徐清风拔出脚后跟之后,低头望了一眼,竟发现地板的孔洞里,有一根木头扳手。他弯下腰,扭了一下这木头扳手。这时,奇异的事发生了。 地底传来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似乎有机簧正在运转。 片刻之后,他们脚下的地板,竟然裂开了一条缝,然后一条朝下的台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是地窖!暗藏的地窖!”林尚武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徐清风咧嘴一笑,道:“走,我们下去看看!且看杜伦强究竟在地底藏了什么秘密。” 地窖是一个长一丈宽一丈的黑黢黢的密室,林尚武秉着一支长长的蜡烛,跟在徐清风身后,走入了地窖之中。 地窖里,放着三口水缸。 不过,水缸里没有水,里面全是银元。 每块银元上,都印着赤红色的火漆。 “哼!我就知道杜伦强把银元全部藏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徐清风冷笑道。 林尚武也傻了眼,他大概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元。他喃喃道:“每口水缸里,起码能装盛几千枚银元。三口水缸加起来,应该有一两万枚银元吧。” 而这时,徐清风却敛住了笑容,陷入沉思。 “徐县长,您在想什么?”林尚武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清风抬起头,眼神变得格外深邃。他凝视着三口水缸,忧郁地说道:“两年前,省城钱庄兑付给那些保皇党人的银元,足足有三十万枚。而这里,最多只有两万枚。” “这么说,杜伦强还在其他地方也藏了银元?”林尚武问道。 徐清风却摇摇头,道:“杜伦强毕竟跟了我两年,我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是个贪财的人,这些钱已经够他用一段时间了,但他却为了夺取西门雅的雅苑私塾,决意杀死自己的亲舅舅。如果他真有三十万枚银元,只怕他根本没必要再铤而走险夺取私塾。” “您的意思是……” “看来,杜伦强只是一把枪而已,在他后面,还有隐藏着的黑手。” “……”林尚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徐清风垂下眼帘静默片刻后,眼皮突然翻开,道:“看来,我们不能继续深挖两年前的那桩血案了!要是杜伦强供出背后黑手的身份,只怕我们都会完蛋!我们提审杜伦强,事情只能围绕着城内那十九位肺痨病人的死亡事件,绝不可以提到银元与两年前的血案。” “嗯。” “还有,林队长,你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逼杜伦强承认就是他在铁锅的血里投了毒!” 林尚武应道:“没问题,在我的手下,没人能撒谎!” 徐清风再次以深邃的眼光注视着林尚武,然后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撒不撒谎的问题!就算撒谎,也得让他承认!这是必须的!” 林尚武明白徐清风的言下之意了。 就算铁锅的血里,不是杜伦强投的毒,也得让他承认是他投的毒。 整桩事件,只能到杜伦强为止。 见林尚武会意,徐清风友善地拍了拍林尚武的肩膀,又指了指地窖里的三口水缸,说道:“这笔银元,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三口水缸,一口归你,令两口归我。等砍了杜伦强的脑袋,你先辞职,带着银元离开。出了本省,就再没人知道火漆这件事了。而我则会另觅良机挂掉官印,也去外省享受余下的人生。” 林尚武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声呼喊道:“谢徐县长大恩!”

林尚武是逼供的专家,他明白一个道理,囚犯进了大牢后,最难熬的时候,并非是上重刑,而是等候提审的那段时间。囚犯不知道审讯者究竟掌握什么底牌,也不知道审讯者会以何种方式来进行提问,说多了会增加自己的刑期,说少了又会被当作负隅顽抗。 所以第二天,林尚武并没急着和徐清风一同去大牢提审杜伦强,而且也通知狱卒不要给杜伦强送饭,先饿其一顿再说,煞煞锐气。他则与平日一样,来到西陵县城的城楼上进行例行巡视。 刚来到城楼,他就见到县长徐清风竟然也来到了城门。林尚武凑过去后,才听到徐清风是在向几个安保队员询问,前天午时处斩王跛子的时候,是否见着杜伦强曾经来到过城楼下的空地,是否曾经靠近过那口装盛人血的铁锅? 回答问题的,是一个叫牛根的安保队员,这牛根平日老实巴交,很听话,做事也很卖力,据说还是个孝子,但就是脑筋有时转不过来,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做事还算稳当,只要林尚武一声令下,牛根总能拼尽全力把事做好。 话说,前天处斩王跛子的时候,在城楼下扶着铁锅接人血的,正是这个老实孩子牛根。 听到县长询问,牛根赶紧忙不迭地答道:“杜队长啊?他来过的,来过的。在行刑之前,他一个人来的,还和我说过几句话。说完后,他就走了。” “他当时说什么?” 牛根挠挠头,想了一下,然后答道:“他当时问我,在城楼下接人血,害不害怕?然后我回答,不害怕。人都死了,人血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当时杜队长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就像别人欠了他几块现大洋一样。” 徐清风来了兴趣,追问道:“你认为,杜队长为什么会不高兴?” 牛根又挠了挠头,答道:“我猜呀,他一定是在想,为什么当时在城楼上监斩的人不是他呢?他这两年来一直抓不住王跛子,而林队长却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儿,从他手里活生生夺走了安保队长的职位,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呗。” “有道理!很有道理!”徐清风赞赏地拍了拍牛根的肩膀,然后走到林尚武身边,说道:“如此看来,杜伦强果然来过铁锅旁,有机会下毒。而且投毒成功,他也可以得到两重好处。” “两重好处?”林尚武有些没听明白。 “一方面,可以逼迫他舅舅西门雅离开西陵县城,然后在路上杀死舅舅,夺取城南的雅苑私塾。另一方面,哼哼,他又向省城来的王怀虚探长暗示,被杀的王跛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让他来闹事,给你这位现任安保队长难堪。” 林尚武讪笑道:“可惜他偏偏遇到了明察秋毫的徐县长,阴谋诡计全都被您识破了。”说完之后,林尚武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然后对徐清风说道,“刚才牛根也说了,杜伦强是在行刑之前靠近铁锅的,说完几句话后就走了。也就是说,他是在行刑之前把毒药投进了铁锅之中。那么,铁锅接了血之后,整锅血都是带有剧毒的。当初的两个嫌疑人,除了西门雅之外,还有一个城东棺材铺的老板王若良。王若良把蘸血的馒头带到省城去,送给桐木铺老板韩文昊的老婆吃。而那个馒头肯定也是带毒的——也就是说,韩文昊的老婆肯定也会被毒死!只不过,不知道现在王若良是否已经把馒头送到了韩文昊手中。” “哼哼,那我们可就管不了这么多了。”徐清风冷冷应道。 只要把杜伦强办成铁案,就算解决了十九条人命的大事。韩文昊是省城的桐木店老板,他老婆死了,只不过是个省城人死了,关西陵县什么事? 林尚武也不深究了,昨天深夜,人家徐县长已经赏给自己一大水缸银元,他又何必再多事了呢? 就在林尚武静默之际,忽然从城门那边传来了嘈杂之声。 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力夫抬着一顶简易轿子,正准备通过城门外出,而安保队员却拦住了轿子,不准其外出。 发生什么事了?安保队员为什么拦住了轿子? 林尚武和徐清风都不约而同向城门走了过去。 坐在轿子里的,正是那位前凸后翘身材饱满的洋小姐茱莉叶。此刻她正怒气冲冲地朝着安保队员大吼道:“你们凭什么不准我到城外去?我就要走!我偏要走!” 一名安保队员不卑不亢地应道:“昨天雅苑私塾的西门先生遇害,你是在场目击证人,在本案没有定案之前,你是不能离开本城的!” “岂有此理!”茱莉叶气得横眉竖目,却无计可施。她抬眼望去,却正好见着徐清风和林尚武走了过来,便立刻高声叫道,“徐县长,林队长,你们快来为我做主呀!昨天西门先生遇难的时候,我确实是在场目击了案发经过,可是杀人凶手蒙着面,就算你们抓住了凶手请我指认,我也指认不出来呀!” 林尚武先笑了笑,然后客气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按照民国典律,您确实不能离开本城。就请茱莉叶小姐多在西陵县城里盘桓几天,又有何妨呢?” “哼,民国典律,只对你们中国人有效!而我是外国人,你们不能扣留我的!我现在要去省城,有急事要办!如果你们误了我的事,我会向公使馆投诉的!到时候公使馆给省城的民国革命政府发抗议公函,你们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也别说,茱莉叶所说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省城的民国革命政府本来就是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政权,对内强硬,对外却软弱得要命。若是收到了外国公使馆发来的抗议函,或许真会不分青红皂白,不理谁对谁错,首先拿西陵县城的县公所来开刀示问。 所以,徐清风沉吟片刻后,挥了挥手,对茱莉叶说:“你走吧!” 待茱莉叶出了城后,徐清风才转过身来,低声对林尚武说:“反正茱莉叶见到的只是三个蒙面人,没办法指认。再说,我们本来就要把杜伦强办成铁案,就算没有茱莉叶这个目击证人,也得把他办成铁案。” “明白!”林尚武毕恭毕敬地颌首应道。 第四章 密室内的囚犯,化为森白骨架

午餐,徐清风请西陵县城内最出名的餐馆逍遥楼送来了一桌精致小食,邀林尚武一同享用。 有了那三口水缸的银元,大家都是有钱人,吃顿好的也是应当的。 西陵河里捞起来的野生禾花鱼,没有一点腥味,配指尖椒和小米辣炖得汤白肉嫩。韭菜炒毛肚加了西陵县特有的桂子油,异香扑鼻。配上清爽的拌苦苣和滋味浓郁的酱油炒饭,最后来一碗热乎乎的鱼汤,酒足饭饱暖洋洋。 吃好之后,两人便离开县公所小楼,向楼后的一幢黑屋走去。那儿,便是县公所的大牢。 今天值守大牢的狱卒,是老高。 老高的正职就是狱卒,提断头刀当刽子手砍人脑袋,只是兼差而已。大牢是一座小平房,犯人都关在地下室里,重重铁门紧锁。老高坐在最外一重铁门外,一边拿块鹅卵石磨着断头刀,一边不时喝上一杯烧刀子。 见到徐县长和林队长后,老高忙不迭地扔掉酒杯,但浑身的酒气还是掩饰不了刚喝了酒的事实。徐县长也知道,自从杀了王跛子,又抓回杜伦强后,老高觉得已经为惨死的妻子讨回了公道,但随之便心里空空落落的,所以喝上一点酒来浇愁,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他也没多作斥责,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杜伦强在大牢里还算老实吧?” “这家伙,一有气力就破口大骂,一点也不老实。不过,自从早晨那位洋小姐茱莉叶来过一次之后,他便老实了。大概是饿了一天一夜后,他也没力气了吧。” “哦?!洋小姐茱莉叶来过?”徐清风诧异地问道,“我不是说过,禁止任何人来探视他吗?你怎么放茱莉叶小姐见了杜伦强?” 老高赶紧解释:“茱莉叶一大早就来到大牢,说要见杜伦强,我依照县长的吩咐,拒绝了她的申请。但是,她却说,她只想进去骂一顿杀死自己情人的凶手。她骂人的时候,可以让我在一旁陪同监视,最多一盏茶的工夫就成。我觉得不碍什么事,所以才让她进去了。县长,您放心,她骂人的时候,隔了一重铁栏杆,距杜伦强尚有一丈开外九九藏书,全程都在我的监视之下!” 徐清风瞥了一眼老高,冷笑道:“一个洋女人给你灌点迷汤,你就放她进去了?只怕,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吧?” “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得到半点好处!”老高连声解释。 徐清风也懒得再问,拂了拂衣袖,便命令老高取钥匙开了铁门,然后让老高留在铁门外,他和林尚武一起走进了大牢之中。 地下室的地牢共有七重铁门,外面六重,都是包着铁皮钢条的全副铁门,而最内一重,则是钢制栏杆。走入地下室后,里面果然安安静静的,大概杜伦强饿得前胸贴后背没了气力,已经睡着了吧。 走到最后一重铁门的时候,透过钢制栏杆,林尚武见到杜伦强趴在牢房内铺着肮脏草席的地板上,一条棉被裹着身体,只有一头鸡窝般的乱发露在棉被外。 “杜伦强,起来!”林尚武气运丹田,发出一声厉喝。 可是,杜伦强却毫无反应。 “大胆!你敢藐视徐县长?”林尚武再次发出怒吼,可这一次,杜伦强依然毫无反应。 徐清风皱了皱眉头,摸着鼻子说道:“咦,好像有点不对劲!” 林尚武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赶紧拿起钥匙,打开了最后一道钢制栏杆的铁锁。 徐清风先踏一步,冲入牢房之中,一把掀开了裹在杜伦强身上的棉被。 然后,他与林尚武同时看到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和一滩化为烂泥般的血肉。 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里,杜伦强竟然化为了一具白骨,只余头发和些许皮肉裹在白骨之上。 徐清风掩住口鼻,丝毫没感觉到害怕,他蹲下身体,仔细瞧了一眼杜伦强的头盖骨,然后又侧身略微抬头,细细观察着骷髅头上牙齿间黑洞洞的孔洞。林尚武诧异地看到,徐清风竟然抬起手指,插入了骷髅头的齿缝之中。 “徐县长,您这是在干什么?”林尚武好奇地问道。 徐清风闭口不语,片刻之后,他的手指从骷髅头的齿缝间缩了回来。此刻,在他手中,竟然拿着一粒细小的物什——是一粒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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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尚武接过假牙,仔细一看,却发现假牙上有一个珍珠大小的窟窿,里面隐隐还有血污与黑色的粉末。 徐清风冷笑一声后,朗声道:“这就是毒药!杜伦强一定知道自己犯了死罪,担心皮肉受苦,于是在齿缝间预先埋了一颗蜡封的毒药丸子。本来他还想负隅顽抗,早晨却被洋小姐茱莉叶痛骂一通后,幡然悔悟,于是咬破蜡丸,自杀成仁。” 说罢之后,徐清风从怀里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林尚武。 林尚武把这张纸打开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张安保队内以前的公文,是由前任安保队长杜伦强签发的,还按上了他的拇指指印。 这份公文大概原本并非只有一张纸,但徐清风却只拿出了一张,而且这是公文的最后一页,最上方只有几行结语,然后是大大的空白,最下方才是杜伦强的签名与拇指指印。 林尚武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徐县长说过,一定要把杜伦强办成铁案,而这张纸就是办成铁案的最佳道具。 于是林尚武不声不响地从裤兜里取出一块刀片,裁掉了这张纸最上方有公文结语的那部分内容。现在,这张纸上就只剩下了一大段空白,以及最下方杜伦强的亲笔签名与拇指指印。 然后,林尚武走出钢制栏杆之外,在那儿,有一张平日提审犯人时用来记录案情笔录的公文桌,桌上铺着笔墨纸砚。 林尚武拾起细细的狼毫毛笔,蘸了一下乌黑的墨汁,又在砚台上磨了一下,便开始在白纸上写起了字。 ——现在,他要制作一份提审杜伦强的案情笔录。在这份笔录里,杜伦强会承认自己在铁锅里下了能够化尸成水的剧毒药物,并且遣人在出城去省城的半途上,截杀了重击的亲舅舅西门雅。

这份笔录做的很顺利,林尚武写完之后,检查了一遍,便折好了递给徐清风。徐清风迅速浏览后,便开口道:“林队长,你出去让老高准备一盘囚犯用的饭食。” 林尚武明白徐清风的意思,这份笔录必须向旁人显示,是在杜伦强活着的时候记录下来的,让老高准备一盘囚犯的饭食,自然是为了证明现在杜伦强还活着。不过,大牢里为囚犯准备的饭食,只有萝卜青菜,外加一碗混有老鼠屎、石子的糙米饭。端进来后,徐清风自然是不会吃的,但又不能剩在大牢里。林尚武不由得苦笑一声,心想回头这碗难吃的牢饭,也只有自己咽下了。 还好中午徐清风先请自己吃过一顿逍遥楼送来的精致小食,也算聊作弥补罢了。 林尚武掏出钥匙,从内朝外,开了七道门,出了地牢,向老高吩咐几句后,老高以最快的速度去大牢厨房舀了一盘冷冰冰的牢饭过来。林尚武端着盘子,又由外至内打开七道门,每过一道,便锁好门,重新回到大牢之中。徐清风站立在那具森森白骨边上,正拿手绢擦拭着手上的血水。刚才趁着林尚武外出端牢饭的时候,徐清风把那枚假牙重新放回了杜伦强的骷髅头里。 不等徐清风吩咐,林尚武就拾起筷子,朝嘴里扒拉着土豆青菜与糙米饭。虽然揭开裹在尸骨上的棉被后,牢房里充斥着一股血腥气味,但林尚武还是大口大口吃下了那盘难吃的牢饭。 见林尚武抹完嘴后,徐清风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小楼去吧,我还得写份公告,揭示杜伦强投毒害人的真相,给西陵县城民众一个交代,还拿十九位罹难的肺痨病人一个公道。” 两人出了大牢,林尚武锁好门,却并没把钥匙交还给老高。他冷冷地说:“我不放心再把钥匙交给你了,要是再来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朝你发发嗲,你又会把牢门打开,放人去见杜伦强!” 老高不敢再多说话了,而徐清风也对林尚武的决定甚感满意。 若是有人现在进入牢房中,见到杜伦强已经化作森森白骨,徐清风关于此刻杜伦强还活着的说法,就讲不过去了。 林尚武正准备跟着徐清风回县公所小楼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小楼那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鼓声。又有人正拿着鼓槌,用力地敲击着小楼公堂外的鸣冤鼓。 敲击鸣冤鼓的,又是那位来自省城的老探长,王怀虚。 这一次,是他一个人来的,并未见有其他男女老少跟随而来。 徐清风铁青着一张脸,没好气地问道:“你们又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吗,等结案后自然会给你们一个说法!怎么你们又来敲击鸣冤鼓了?” 王怀虚依然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毕竟是在省城警厅里打过滚的人物,达官贵人见得多了,所以他对徐清风的一张臭脸,根本就是视而不见。 王怀虚抱了抱拳,道:“徐县长,我这次来击鼓,并非是为了我那当土匪的不肖侄儿王跛子,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为了谁?” “为了城南雅苑私塾的西门雅西门先生!” 徐清风大惊道:“杀害西门先生的真凶杜伦强已经归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还敲击鸣冤鼓作甚?” 王怀虚?99lib.却微微一笑,道:“杜伦强归案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不过,据我所知,就算杜伦强是幕后主使者,但那位洋小姐茱莉叶却曾说过,亲手杀害西门先生取了他性命的,是三个骑着马的蒙面人。杜伦强已经归案,不知那三个骑马的蒙面人是否也归案了?” 站在徐清风身侧的林尚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错,还没来得及审问杜伦强,他就已经咬破藏在齿缝里的蜡丸,畏罪自杀,化作一句白森森的骨架。正因为没机会审问杜伦强,所以也办法讯问那三个蒙面人的身份。 而刚才在地牢里,徐清风给林尚武的那张白纸,只有一张。限于篇幅,林尚武杜撰审问笔录的时候,将笔墨集中在了杜伦强投毒的经过上,却忽略了那三个蒙面人的事。不过,好在当初杜伦强一定签署过不少文件,也留下了拇指指印,看来得请徐清风再找几份来,重新撰写一份笔录才行。 见徐清风无言以对,王怀虚又朗声说道:“不知徐县长是否读过水浒传这本旧小说?” 这老头怎么忽然提到了水浒传?徐清风有点惊讶,但还是答道:“当然看过。” 王怀虚笑了笑,答道:“水浒传里曾经记载过武松杀嫂的故事。那万恶淫荡的潘金莲,勾结王婆,从西门庆那里拿来毒药,下在武大郎的药里,害死了亲夫。究其杀夫的原因,除了王婆的千般蛊惑、西门庆的万般引诱之外,她与武大郎这对老夫少妻之间定然还存在着极深的矛盾……” 响鼓不用重锤。 虽然王怀虚只说99lib.了寥寥几句话,但徐清风还是明白了他机锋下暗指的意思。 王怀虚是在暗示,西门雅的死,那洋小姐茱莉叶也脱不了关系。 茱莉叶和西门雅甚至还谈不上是老夫少妻,西门雅有自己的老婆,茱莉叶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婚外的情人罢了。但西门雅有钱,他的私塾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所以牵绊住了茱莉叶。 而杜伦强年轻气盛,也落得一副好皮囊好相貌,说不定茱莉叶与杜伦强早就暗通款曲,结有私情。而杜伦强杀西门雅,也说不定就是暗仿当年西门庆与潘金莲做过的事儿,两人合谋害死了西门雅。 或许,根本没有那三个骑着马的蒙面人,西门雅就是被他信任万分的茱莉叶给杀死了。杀了西门雅之后,茱莉叶又斩杀了两批健马,令马车侧翻,让自己困在了车厢内,等待旁人解救。 徐清风顿了顿,道:“王老先生,您果然不愧是省城警厅的资深探长,只几句便令我茅塞顿开,徐某人甘拜下风,佩服,佩服!”但旋即,徐清风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一开始我没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今天一大早,茱莉叶小姐便乘坐轿子,离开西陵县城,向省城方向去了。” 王怀虚咋舌道:“她是命案的惟一目击证人,你就这么把她放走了?” 徐清风则无奈道:“没办法,她是洋人,民国的典律管不了她。如果我不放她走,她就会向省城公使馆投诉,并让公使馆给省城革命政府发去抗议函。王探长,省城的革命政府是什么样,您想必比我更清楚。要是我不放她离开西陵县城,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这个县长也就当不成了。” 王怀虚也禁不住同情地点了点头,不过,他马上又抬起头,道:“徐县长毋庸担心,如果是你不放她离开西陵县城,她可以找公使馆抗议,并革你的职。但是,如果不让她离开的人,是藏龙山的几个土匪,那她又能向谁投诉呢?” “呃……”徐清风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王怀虚再次微笑,然后把徐清风引到了县公所院子的门边。 徐清风朝门外望了一眼,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王怀虚打开车厢门后,徐清风看到马车车厢内斜倚着一个女子,这女子留着一头金发,眼睛被黑布蒙了,耳朵和嘴巴也被布条塞住了。 这女人,前凸后翘身材饱满的洋小姐茱莉叶! 她,居然在离开西陵县城之后,又被王怀虚抓了回来! 徐清风大惊失色,而王怀虚则笑道:“徐县长,别担心,现在茱莉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来。来县城的路上,我们也绕了好几个大圈,她不会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徐清风只好苦笑道:“那么,现在应该如何处置茱莉叶呢?” 王怀虚则轻描淡写把皮球抛回给了徐清风,道:“这,还得徐县长做主了。” 徐清风只好无奈地说道:“把她投入县公所大牢里,肯定不妥。看来只有在我这幢小楼里收拾出一间密室,把她暂时安顿在里面了。”

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徐清风只得自呼倒霉。王怀虚把洋小姐茱莉叶送了回来,让徐清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送进县公所院子里,还得当心被院子里不相关的小吏见着,所以徐清风只好让林尚武寻来一口麻袋,罩在茱莉叶的脑袋上,挡住洋小姐金色的头发与雪白的肌肤,然后扛进院子里,径直送入了县公所小楼的楼上。 幸好之前向林尚武和盘托出了银元的秘密,又送了一水缸的银元给他,才让林尚武死心塌地帮着解决了许多问题。 林尚武做事也干净利落,把茱莉叶送进小楼之后,便亲力亲为打扫出一间平时不用的小屋,又借口说饿了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让县公所厨房炒了几碟简单菜肴,荤素搭配,送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林尚武端着这几碟菜肴来到秘密关押茱莉叶的密室中,取出塞嘴和捆住手腕的布条,请茱莉叶进食。 取了布条之后,茱莉叶顿时中文洋文混在一起破口大骂。林尚武也不计较,反正没取蒙眼和塞耳的布条,对方认不出自己来,所以狠狠给了茱莉叶一巴掌,才让茱莉叶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吃下了一点东西。 待茱莉叶吃完之后,林尚武再次捆绑好茱莉叶的手脚,塞上嘴,便出门置之不理了。 收拾了茱莉叶,林尚武来到县公所小楼的内室里,再次见到县长徐清风。 徐清风满脸阴云,眉头郁结不舒,他看到林尚武后,便叹了口气,道:“王怀虚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 林尚武一言不发,等待着徐清风的下一句话。 徐清风顿了顿,又道:“只怕王怀虚这次回到西陵县来,并非是为了他那不争气的侄儿王跛子!” “那他是为了什么?”林尚武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清风闷哼一声,道:“只怕,他是奉了省城某人的密令,为了那笔银元,才回到西陵县来的!” 林尚武明白徐清风的意思,自从王跛子被捕之后,杜伦强背后的某个幕后黑手便起了担心,害怕王跛子会为两年前血洗宁澜小镇的公案申辩。但徐清风出于保护自身安全的目的,割掉了王跛子的舌头,想让公案到此为止。但紧随着却发生了十九个肺痨病人离奇暴毙的事件,而这件事又牵扯到了西门雅,而幕后黑手也揣测到杜伦强的心思,知道一直觊觎西门雅那份产业的杜伦强有可能蠢蠢欲动,于是派来王怀虚到此坐镇。 杜伦强果然如幕后黑手猜测那般,对亲生舅舅下了毒手,最终被关入大牢之中。 幕后黑手担心杜伦强在大牢里说出不该说的话,所以让王怀虚向县公所施加压力,捉回洋小姐茱莉叶,把事态搞复杂,让徐清风骑虎难下,而他们则方便浑水摸鱼。 徐清风对林尚武说:“如果你是幕后黑手派到西陵县来坐镇的人,那么当杜伦强被投入大牢之后,你认为应该做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 林尚武想了想,然后答道:“我想,首先得确保杜伦强不能供出两年前血洗宁澜小镇的那桩血案是他犯下的。” “没错,这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而死人则是惟一能够永远保持沉默的人!”徐清风神情阴鸷地打开写有“天下为公”的那把折扇,又补充了一句,“而事实上,杜伦强确实死了,再也不能供认是他犯下了两年前的那桩公案!” 林尚武愣了愣,问:“徐县长,您的意思是……杜伦强的死,与王怀虚有关?” 徐清风笑了笑,应道:“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 “可杜伦强被关在地牢里呀,除了老高和洋小姐茱莉叶之外,再无旁人见过他99lib.,王怀虚又怎么能想办法杀死杜伦强呢?而且,杜伦强分明是咬破了齿缝中的毒药蜡丸而死的呀!” 徐清风敛住笑容,冷冷答道:“老高难道就那么值得信任吗?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出重金收买了他,让他杀死了杜伦强?至于藏在齿缝里的毒药蜡丸,只要老高杀了他之后,拔去杜伦强的一粒牙齿,把藏有毒药蜡丸的假牙塞回齿缝里,再捏破蜡丸,一样可以伪造出杜伦强畏罪自杀的现场。” 林尚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说何才好。 而徐清风又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我是幕后黑手派到西陵县来坐镇的人,除了想办法尽快杀死杜伦强之外,我还会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会潜伏在暗处,偷偷监视杜伦强的那幢破旧平房,看是否有人到房间里搜索到杜伦强藏起来的银元……” “啊——”林尚武失声发出惊呼。 也就是说,如果真如徐清风猜测的那样,那么昨天午夜时分,他与徐清风到杜伦强的屋里搜索银元,已经尽落王怀虚的眼皮之下?他俩在屋里足足呆了这么久,若是没找到银元,只怕早就出来了。 林尚武忐忑不安地问道:“徐……徐县长……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徐清风凝视着折扇,冷静地答道:“我们要分两步走,首先,我们得重新撰写杜伦强的案情笔录,只写投毒与杀西门雅之事,两年前的公案绝口不提。假若杜伦强真是王怀虚授意老高杀死的,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份案情笔录是我们伪造的,大家心照不宣。我们可以借此向他暗示,事件在杜伦强这里便到此为止了,我们不会为难他和他后面的主使者。至于那三个杀死西门雅的骑马蒙面人,在笔录里就按照王怀虚的说法,把案件定成是杜伦强和茱莉叶合伙干的好事。必须办成铁案,得让茱莉叶无法申辩翻案!林队长,你知道该这么做吧?” 林尚武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只要做好笔录,然后割掉茱莉叶的舌头,让她没法申辩就行了。对了,割掉美女的舌头,这种事实在有点做不出来,还是灌她一点哑药吧! 然后,林尚武又问道:“那么,徐县长,办好第一步后,第二步,又该怎么走呢?” 徐清风笑了,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当我们让王怀虚放松警惕的时候,便偷偷运出那三缸银元,然后趁着王怀虚还没把这里的情况汇报到省城之前,杀死他,咱们远走高飞,不再理会这里的烂摊子了!” 第五章 化尸大法,偷天换日

徐清风认为,那份伪造的杜伦强案情笔录,有必要由自己亲自起草,然后再让林尚武抄写誊清。 于是他让林尚武先去落实为茱莉叶灌哑药的相关事宜,自己则留在小楼内室里,起草这份案情笔录。 足足一个时辰后,徐清风才起草好了笔录。在笔录里,他详细记录了杜伦强的作案经过,甚至还杜撰出那种能令尸体血肉化为血水的剧毒药物,是杜伦强看过一本手抄《古方秘典》之后,自行配制而成的。至于是不是真有那么一本书,便不得而知了,反正杜伦强已经“畏罪自杀”,死无对证了。 只是想起那位被灌了哑药,过不了多久又会被砍掉脑袋的洋小姐茱莉叶,徐清风还是觉得非常可惜。但无毒不丈夫,为了带着那两口水缸里的银元远走高飞,做出一点必要的牺牲,还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徐清风不禁释怀了,他把手伸进衣兜里,忽然摸到了一样东西。他愣了愣,这时却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林尚武的声音。徐清风定住神之后,把衣兜里的那样东西取了出来,朝屋里望了一眼,然后把那样东西埋在了屋里一盆兰花的土里。埋好之后,他才朗声说道:“林队长吗?快进来吧!” 林尚武趁着徐清风起草笔录的时候,已经在洋小姐茱莉叶的喉咙里灌进了哑药,现在茱莉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呀呀呀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 “干得漂亮!”徐清风赞了一声后,又道,“现在,我们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林尚武诧异地问。 “呵呵,等你抄写好笔录之后,我们就得去发现杜伦强‘畏罪自杀’后剩下的那具森森白骨了!”徐清风脸色露出了微99lib?笑。 徐清风把林尚武留在内室里抄写笔录,而他则走到公堂,唤来一名小吏,说道:“你快骑马去藏龙山一趟,把那位省城来的王探长王怀虚恭请到县公所来,就说杜伦强已经招了!” 让王怀虚一起来见证那具白骨,岂不正是一件天大的妙事? 2林尚武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在徐清风提供的带有杜伦强拇指指印的白纸上,誊写好了整份案情笔录。 他与徐清风在公堂上又等待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见到王怀虚跟着小吏,走入了公堂之中。 一见到王怀虚,徐清风便满面堆笑地说道:“王探长,您老人家真是料事如神,我们一点重刑都没上,杜伦强便供认不讳,他与茱莉叶早就有了奸情,合谋在去省城的官道上,由茱莉叶下手杀死了西门雅西门先生。”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王怀虚不置可否应了一句。 而徐清风又说道:“还有一点,大概是王探长料想不到的事吧?除了谋杀西门雅之外,杜伦强还承认了一件事。” “什么事?”王怀虚陡然变得有些紧张,他大概是担心徐清风会说出杜伦强与两年前发生在宁澜小镇里的那桩血案有关吧。 徐清风微微一笑,道:“除了谋杀西门雅之外,前天处斩王跛子的时候,杜伦强还曾经在城楼下的空地里,把一种他私自配制的剧毒药物撒进了承装王跛子鲜血的铁锅里!正是这种毒药,令吃过蘸血馒头的十九位肺痨病人死于非命,统统化为一具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白骨!而亩地就是想让县公所怀疑当时排在队列最前面的西门雅,以此逼迫西门雅离开西陵县城去省城避险。” 林尚武赶紧把才写好的案情笔录递到了王怀虚手中。 王怀虚快速浏览着案情笔录,脸上露出了不易被人觉察的笑容。 “漂亮,真漂亮!徐县长真是年轻有为,十九条人命,竟在两天之内便查得水落石出,真是厉害厉害!老朽实在是佩服,佩服!” 林尚武却在一旁加了一句:“事实证明,那十九位肺痨病人死于杜伦强的毒杀,所以……实在是对不住王探长,此事并不能证明您的侄儿王跛子是无辜的。” “呵呵!”王怀虚挥了挥手,道,“我们做探长的,绝不能因为是自己的亲戚就护短!查出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徐清风不禁暗笑,分明是王怀虚在案情笔录里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真是好笑。 但徐清风却不敢显露出笑容,还是毕恭毕敬地说道:“王探长,请问您是否一起再去审问一下杜伦强?” 徐清风原本以为王怀虚会一口应承,没料到王怀虚却拱手道:“这桩案件隶属于贵县,我只是一介暂时告假的省城警探而已,没有权限介入。对于徐县长的邀请,老朽只能说声抱歉。王某人将立即离开藏龙山,尽快回省城去,说起来,我出来已有一个月,也该回省城重新当探长了……等徐县长结了此桩铁案,我也会向省城革命政府汇报贵县神速破案的经过,好好表扬一番!” 说完后,王怀虚便抱拳告退。 待王怀虚出了公堂后,徐清风忍不住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好一条老狐狸!” 听了王怀虚的话,在徐清风心里,实在是喜怒交加。 怒的是,王怀虚这条老狐狸,根本不愿意去做发现杜伦强白骨的目击证人,竟然一走了之。 喜的是,王怀虚即将回省城去,也就是说他看了安全笔录后,已经得到徐清风的暗示,所有事件到了杜伦强这儿就到此为止,不再追查下去了。随后他回省城,自然会向身后的幕后主使者禀告一切,多半知道徐清风并九九藏书没有针对他们行事,所以不会再对徐清风不利。 而在杜伦强家中搜到的那三缸银元,王怀虚和他的幕后主使者自然也不会再加理会,就算一个送给徐清风的人情。 这世道,懂事的人最好过。 徐清风也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便没必要再杀王怀虚潜逃了。潜逃的日子并不好过,若是幕后主使者也暗设悬红,请来如林尚武这般的追踪高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未必安全。 更何况此次向省城方面的人示了好,说不定能搭上一条暗线,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所以,徐清风虽是喜怒交加,但明显还是喜多于怒。

徐清风长长舒了一口气,便对林尚武说:“我们马上起草一份向民众发布的公告,然后你晚上.99lib.再去一趟县公所大牢,把老高、牛根这些人都叫上,让他们一起充当发现白骨的见证人。” 既然王怀虚都懂得避免成为发现白骨的见证人,徐清风也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出现在现场。再说,林尚武做事还是很稳当的。 果然,林尚武很懂事,立刻应道:“没问题!” 当徐清风亲手在西陵县城的城门旁贴出告示之后,一大堆民众纷纷聚集到了县公所院子外,要求把杜伦强带到公堂上来。那十九位罹难肺痨病人的家属,更是义愤填膺,忍不住想把唾沫吐到杜伦强的脸上,更恨不得亲手把杜伦强撕成碎片。 徐清风也顺应民意,立刻装模作样地吩咐林尚武带几个安保队员去大牢把杜伦强带出来。林尚武点了包括牛根在内的几个安保队员,掏出钥匙,来到大牢,又叫来老高,一同打开铁门,进了大牢。 当他们打开最后一道钢制栏杆之后,看到棉被下的骨架时,牛根顿时瘫软在地,差点连尿都吓出来了。老高当过刽子手,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所以并不害怕。而林尚武则弯下腰,还把老高一同叫了过来,一起在杜伦强的骷髅头齿缝里,发现了曾经藏有毒药蜡丸的假牙。 几人一起把白骨裹在棉被里,然后拖到了公堂之上。当着西陵民众的面,林尚武让老高出示了那枚假牙,而徐清风则在公堂上当众念诵了一遍那份伪造的案情笔录。 当民众们听到西门雅是被杜伦强和洋小姐茱莉叶一同合谋杀死的,而且还是茱莉叶亲自下手,于是一起鼓噪着,要求徐县长把蛇蝎心肠的茱莉叶带上公堂。 徐清风再次顺应民意,让林尚武把茱莉叶带进公堂里。 林尚武从小楼密室里,把茱莉叶带了出来,进了公堂,才取下了蒙住茱莉叶眼睛、耳朵、嘴巴的布条。当茱莉叶发现自己身在公堂之上,外面全是愤怒呐喊的民众,吓得浑身战栗。她想要呼喊救命,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呀呀呀呀”的含混声响,顿时差点昏死过去。 老高顺势泼了一盆凉水在茱莉叶身上,才让她重新清醒了过来。 茱莉叶见着公堂上的徐清风,顿时张牙舞爪,狠狠向徐清风扑了过来,似乎想做垂死挣扎。幸亏林尚武忠心护主,眼疾手快地站在茱莉叶面前,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这巴掌给得实在结实,茱莉叶顿时身体一偏,倒在公堂之上,昏死了过去。 公堂外的民众立时纷纷叫好,打得痛快呀! 又有人鼓噪,要县公所的安保队员们当着民众的面,当场把茱莉叶打死。还有人想冲入公堂,要一起将茱莉叶活生生撕成碎片。 不过,徐清风却咳了一声嗽,清了一下喉咙,朗声说道:“大家不用着急!现在是文明社会了,大家都有民国典律撑腰,哪里还能滥用私刑?至于茱莉叶,我们会尽快安排时间,在黄历上挑一个适宜砍脑袋的日子,把她倒悬在城楼外,当众砍掉她的脑袋!而且,这次也会在城楼外的空地上,支好铁锅装盛她的鲜血。当然,接血的时候,安保队员会严密监视,绝不允许再有人在锅里下毒。家中有肺痨病人的人家,请尽快向安保队提出申请。这一次,蘸血的馒头,绝不会再收取费用了!” 听了这句话,公堂外的民众们禁不住一起发出了欢呼。 欢呼得最高兴的,是城东棺材铺的王陈氏。 前天她男人为了讨好省城的桐木商,拿了蘸血的馒头一走了之,自己得了肺痨的儿子没吃上蘸血馒头。这一次,总算可以吃到,而且还不用再向安保队缴纳费用,实在是喜事一桩! 4公堂外的民众渐渐散去,而茱莉叶则被投入大牢之中,住在了杜伦强曾经住过的那间牢房里。 今天发生的事,真可谓峰回路转。徐清风曾对王怀虚痛下杀心,最后两人却各取所需,相见言欢。早晨茱莉叶还一度伶牙俐齿地发出威胁,晚上却成了说不出话的哑巴死囚。至于杜伦强,则从活人变作没有了血肉的森白骨架。 人世上的事儿,真是变幻莫测。就算有人能猜得到开头,却哪有人能猜得到结局? 但那位前凸后翘身材饱满的洋小姐茱莉叶到底是否与本案有关,却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或许她真是杜伦强的同伙,也真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情人,这也符合逻辑推演,但杜伦强已经死了,她也哑了,没有旁证也没有自证。或许她是无辜的,世上真有那三个骑马蒙面人的存在,但现在徐清风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他只想把这桩案子办成翻无可翻的铁案。只等砍掉茱莉叶的脑袋后,事件便能宣布终止,西陵县城的民众会继续称他为徐青天,而他也坐拥两缸银元,半辈子不用发愁。更何况又通过此案,接上了省城某位不知名幕后主使者的暗线,日后前途无量。 所以即使是当着林尚武的面,徐清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餐,徐清风再次让逍遥楼送来一桌美食,邀林尚武一同享用。 吃饭的时候,徐清风向林尚武面授机宜,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就是尽快解决掉洋小姐茱莉叶,最好让她也畏罪自杀,在大牢里变作一具白骨。 说完之后,徐清风打开书桌,从桌膛里取出一本线装古书,递给林尚武,道:“其实自从发生了十九位肺痨病人离奇暴死事件之后,我就在城内旧书铺内四处搜索记录诡异事件的旧事志怪小说。很巧,我昨天在旧书铺里淘到了这本书,你且看看。” 林尚武接过书,瞄了一眼书名,这是一位署名为搜奇老人所着的《古法妙谈》。 书里,有两页已经折了角。 林尚武翻开第一篇折了角的文章,标题写着“去火漆法”,他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徐清风赏给他的那缸银元,上面都印着赤红的火漆,所以林尚武拿到银元后,也万万不敢在省内花,只能出省去没人知道火漆秘密的地方使用。他赶紧浏览了一番文中内容,书中记载的去火漆古法,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把印有火漆的东西泡于烧酒之中,再取出置于烛火上烧一下,便能去掉火漆。 林尚武安下心来,又翻到后一页折角的文章,当他看到文章标题后,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几乎停止了呼吸。 这一页,标题竟然写着“化尸大法”! 化尸成水的秘方,并非如那份伪造的杜伦强笔录中所述,是由买来的普通寻常药物配制而成,而是一种深山老林里的剧毒虫子。据说在苗疆之中,有独身老年妇女以养虫为生,月圆之夜在芭蕉林中以腊肉饭团为饵,捉取毒虫,累积到一定数量之后,将毒虫置于倒置的瓦缸里,任毒虫互相撕咬。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打开瓦缸,里面只剩下一条毒虫,此毒虫的毒性融合了其他毒虫的精华,可谓见血封喉。 但这还不是化尸为水的剧毒药物。苗疆老妇会如此这般,在七七四十九口瓦缸里,养出四十九条见血封喉的毒虫,又让这四十九条毒虫待在同一口瓦缸里,任其厮杀。最后存留下来的惟一一条毒虫,却也还不能化尸成水。 老妇得再养出同样四十九条经过两番厮杀的毒虫,在第三口瓦缸里,进行第三番厮杀。 如此这般,必须经过七番厮杀,历时两年,所得到的最后一条毒虫,待其老死之后,晒干磨粉,便能得到传说中的化尸粉。 所得化尸粉,只需一丁点,便能让一头犍牛瞬间化为一滩黄水。 而如果取一小勺,溶于水中,就足以令十九位肺痨病人内服后,一夜之间变作没有了血肉的一堆森白骨架。 读完之后,林尚武咋舌道:“这个……要花两年才能制成化尸粉,就算知道了配置化尸粉的秘方,我们也没时间在短时间内指出来呀!而且到哪儿去找那么多毒虫?” 徐清风却笑了一声,道:“我可没说得让我们自己去制化尸粉呀!你想想,十九位肺痨病人都化为了骨架,毒又是杜伦强下的。而杜伦强也死于化尸粉,毒有可能是本来就与杜伦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王怀虚,收买狱卒后谋杀了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去搜一下杜伦强的家里呢?上次我们只留意寻找银元,却忽略了寻找投在锅里的毒药。所以……” 不待徐清风说完,林尚武便抱了抱拳,道:“徐县长,尚武明白了!” 然后林尚武就转身出了县公所小楼的内室,快步向杜伦强的家中走去。 第六章 横插一杠的洋人

事实上,并没花太大工夫,林尚武就在杜伦强家里找到了一根蜡封着的墨色短竹管,这个竹管就放在地下密室装盛银元的一口水缸里,只有一层薄薄的银元遮挡着,露出了一丁点尖端。 林尚武小心翼翼捏破蜡,便看到竹管里有一些褐色的粉末。 思量起来,找到这根竹管,比当初找到地下密室容易了许多。 林尚武出了屋,趁着夜幕寻来一条温顺小狗,抱进屋里,然后在狗腿上划开一条缝,到了几粒竹管里的粉末在血口上。然后林尚武便听到“滋滋滋”的声响,狗腿上冒出一道黄色的青烟,紧接着,小狗痛苦地挣扎了起来。不过,小狗并没挣扎多久,身体就蔫了下去,那条小缝里不断流出黄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恶臭。 片刻之后,小狗.99lib.就变得很瘦很瘦,只剩一张狗皮覆盖在骨架之上。 又过了片刻,连那张狗皮都溶销得一点儿不剩,地上就只留下了一具白森森的狗骨。 饶是林尚武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啧啧称奇,这传说中的化尸粉不愧为毒中之毒,果然厉害! 按照徐清风的吩咐,这枝竹管还得放回杜伦强家中,然后另觅时机寻找几个目击证人,一同到杜伦强中再来发现。当然,竹管不能放回地下密室里,只能藏在平房室内,否则地下的三缸银元就保不住了。 于是林尚武寻到杜伦强的厨房里,找到米缸,然后把竹管插进了米缸之中。 林尚武正准备走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还要弄点化尸粉出来,大牢里的洋小姐茱莉叶还等着被解决呢。 林尚武笑了笑,然后取出竹管,倒了一点化尸粉在手绢里,包好,小心翼翼放入衣兜里。接着重新藏好竹管,如幽灵一般离开了杜伦强的那幢破屋。 林尚武一脸轻松向县公所走去,刚走到院子外的大门处,已是午夜时分了,他诧异地看到县公所门外拴着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 林尚武连忙拉来一个值守夜班的小吏,问道:“谁来拜访徐县长了?” 小吏答道:“是省城来的那位王探长又回来了。和他回来的,还有个头发金黄、鼻梁高耸的洋人。好像是王探长在回省城的路上,碰到了那位洋人,然后又和洋人一同连夜折返赶回了西陵县城。” 哦?!王探长又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和他一起的那个洋人,又是何许人也? 林尚武的心中氤氲了一层阴霾,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尚武进了公堂,公堂上没人。他又来到内室门边,看到门缝似乎有光亮泄出,但他并未敲门,而是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这时,他听到屋里传来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徐清风正以不卑不亢的声音说得:“劳伦斯先生,茱莉叶伙同前任安保队长杜伦强,一起杀害了雅苑私塾的西门雅,茱莉叶就是杀人凶手,是她亲手杀死了西门雅!此案证据确凿,已有定论。” 紧接着,内室里传来一个结结巴巴语调怪异的声音,自然是那位名叫劳伦斯的洋人在说话了。 “徐县长,不管你们的证据是不是确凿,案情是不是已有了定论,但茱莉叶小姐是大不列颠帝国之公民,贵国的民国典律是管不了茱莉叶小姐的。就算她有罪,我也得把她带回省城,接受大英帝国的刑罚处理。所以,我命令你立刻交出茱莉叶小姐,我马上就带她走!” 听了这句话,林尚武立刻意识到这位劳伦斯是何许人也了。 此人定然来自大英帝国设在省城里的公使馆。不知劳伦斯从何处听说茱莉叶被当作杀人凶手扣押了起来,于是怒气冲冲跑到西陵县城找徐清风要人来了。 哼,这些高鼻子洋人真是不讲道理!就算茱莉叶是大英帝国公民,她也是在西陵县城辖内犯下了杀人重罪,岂能让她离开西陵县受审? 而且,现在茱莉叶究竟是不是杀人凶手,就连林尚武也心里没底,他只是为了把案子办成铁案,才不惜为茱莉叶灌下哑药,让她无法申辩。 不过,若是茱莉叶落入劳伦斯手中,或许她可以通过笔墨书写的方式,向劳伦斯说明她受到了非人的虐待。所以绝不能让劳伦斯与茱莉叶见面,否则就会坏了大事。 林尚武于是蹑手蹑脚退出了县公所小楼,向大牢跑了过去。他必须趁着劳伦斯还没见着茱莉叶,就把手绢里包着的化尸粉,灌入茱莉叶的嘴里,让她立时变为一滩黄水,只剩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可是到了大牢,林尚武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进入大牢中给茱莉叶灌化尸粉。 因为在大牢外,点了几盏灯笼,老高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在他身边,站立着十数个脑袋包着头巾留着大胡子的印度阿三士兵,手里全端着长枪,虎视眈眈地盯着大牢牢门。灯笼的摇曳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要想从这十多个印度阿三士兵的眼皮底下溜进大牢里,那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 林尚武很沮丧,而这时,他听到脚步声,似乎有人从县公所的小楼里走了出来。 回头瞄了一眼,只见徐清风与王怀虚,还有一个身着西式短装的西洋人,正拎着灯笼缓步走出了小楼。林尚武清晰地听到徐清风正唯唯诺诺地对那个叫劳伦斯的洋人说道:“大牢的钥匙,放在安保队长林尚武的身上,他现在正在县城里向十九位肺痨病人的家属整理案情笔录。只有等他回来了,我才能让他打开牢门,把茱莉叶小姐移交给大英帝国公使馆。” 说话的时候,徐清风抬头四处梭巡。当他与林尚武四目对接的时候,赶紧眨了一下眼睛。 林尚武明白了,立刻缩了缩身体,躲进小楼墙角的阴影之中,恰好进入劳伦斯的视线死角。 林尚武细细回味着徐清风刚才说的话,呃,他说自己去找十九位肺痨病人家属整理案情笔录,这句话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林尚武沉吟片刻,便理解了徐清风的言下之意。他微微一笑,便踮起脚尖,走到小楼后的县公所小院的围墙边。他猛一蹬地,腾身跃起,手指抠到墙顶,然后腰腹一同使力,便如虫子一般,翻过了围墙。 看到林尚武的声音隐没在视线的死角之后,徐清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浅笑。他想,如果林尚武足够聪明,一定能猜到自己刚才这番话的言下之意。 接下来,林尚武应该做的事,就是连夜在县城里大肆宣扬,说有省城公使馆来的洋人,准备把杀人凶手茱莉叶强行带回省城公使馆去。而茱莉叶只要回了省城,自然也就逍遥法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让西门先生白白死去。 这个谣言一旦如长了脚一般散播出去,整个西陵县城的老百姓定然会义愤填膺,齐聚县公所大院之中。到时候林尚武开了大牢铁门,把茱莉叶带到院子上来,只要再有人悄悄在愤怒的人群里煽风点火一番,恐怕不等茱莉叶见到劳伦斯,一帮愤怒民众便会一拥而上,把茱莉叶活生生撕成碎片!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最好让劳伦斯亲眼看到民众的力量,让他这个高鼻子洋人也体验一下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到了大牢门前,徐清风一再向劳伦斯表示,县公所一定会配合好大英帝国公使馆,只要林尚武一回来,就把茱莉叶移交给对方。他看劳伦斯和那帮子印度阿三士兵都有点累了,于是热情地唤来一个小吏,让小吏赶紧敲开逍遥楼的大门,让餐馆做点好吃的赶紧送过来。 吩咐完之后,徐清风又假意找几个小吏四处搜寻林尚武,让林尚武尽快赶回来上缴牢房钥匙。但是他很清楚,凭借林尚武的机敏劲,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松就被小吏找到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劳伦斯和印度阿三士兵用完夜宵,徐清风终于听到县公所小院外传来鼎沸的人生。院墙外的天空都被染红了,应该外面的人都打着火把吧。 徐清风不禁露出微笑。 林尚武果然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成功散布了谣言,又把一大帮愤怒民众蛊惑到了县公所院子里来。漂亮,真是漂亮! 那一水缸银元,果然没有白送给林尚武。

那十多个印度阿三纷纷拉起枪栓,警惕地望着院墙。劳伦斯也忍不住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漂亮的镀银手枪,疑惑地望向院墙。 紧接着,一个魁梧之人快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出现在大牢前的空地上。此人正是安保队长林尚武,他一见着徐清风,便故作愤怒地吼道:“什么意思嘛?凭什么要把杀人凶手移交给洋人?茱莉叶杀人的事,证据确凿,认定充分,只要禀报了省城就可以立即处斩的,把她交给洋人,她就逍遥法外了!” “大胆!”徐清风发出一声怒斥,林尚武顿时没了声音。 见徐清风御下之术如此威武,连劳伦斯也忍不住伸出了拇指,而那十多个印度阿三则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在嘲笑林尚武的软弱无能。 林尚武默不作声地掏出钥匙,开了地牢的铁门,里面顿时传来一股霉变腐烂的气味,那十多个本来想跟着进地牢的印度阿三,顿时掩住了口鼻,不愿再入内。徐清风倒也善解人意,立刻踢了一脚林尚武的屁股,怒道:“你和老高赶紧进去把茱莉叶小姐带出来!” 在印度阿三的哄笑声中,林尚武和老高进了地牢,打开七重铁门,把浑身肮脏不堪的茱莉叶带了出来。而徐清风则拿出一张白纸,递了一支狼毫细笔,请劳伦斯写一份接收犯人的手续。 劳伦斯刚接过笔准备写字时,院墙外的鼎沸人声忽然发生了变化,声音涌进了县公所院子之中。刹那间,一大群西陵县城里的老百姓便打着火把冲进了院子里的空地上,足足有上百人之多。那些印度阿三忙不迭地拉着枪栓,恐吓民众不准靠近,但他们却不敢开枪,因为他们发现每个老百姓的手中,都提着菜刀、锄头、擀面杖、烧火棍。如果开枪,绝对会激起民愤,就算杀死一两个民众,接下来一拥而上的民众,肯定会活活生吞了他们。 印度阿三们向劳伦斯投来了求助的目光,而劳伦斯则怒视徐清风,要求身为县长的他赶紧平息事态。 可是,徐清风怎么可能愿意平息事态呢,他就等着民众一拥而上,把茱莉叶撕成碎片呢。所以他只好无奈地摊开手,对林尚武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百姓中,钻出了一个中年妇女,她正是城东棺材铺的老板娘王陈氏。 王陈氏手里捏着一个雪白的馒头,怒气冲冲地说:“听说你们要把那杀人的妖精茱莉叶交给洋人?要是茱莉叶走了,我家六岁的儿子铁蛋可怎么办?他得了肺痨病,我就等着县公所杀了茱莉叶,拿馒头蘸她的血,给铁蛋治病呢!你们怎么能放走她!” 话音刚落,王陈氏身后又站出了好几十人,手里全都拿着雪白的馒头。 这些人均为家中有肺痨病人的家属,上次杀王跛子时,安保队要求交纳了费用,才允许去城外的空地上拿馒头蘸血,所以没吃上馒头的,都是些家境困苦的穷人。这次好不容易能吃上免费的蘸血馒头,他们又岂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就连徐清风也不由暗忖,自己之前宣布处斩茱莉叶时,让民众免费拿馒头蘸血的决策,真是英明到了极点。 这时,人群里似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与其让洋人把茱莉叶带回省城释放了,我们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现在我们就把那毒妇撕成碎片,自行拿馒头蘸血,带回家给患了肺痨病的家人服用!” 徐清风暗暗一笑,朝身边瞄了一眼,只见林尚武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定然是他刚才偷偷溜进人群之中,说出了这番蛊惑人心的话语。 果然,这句话一出,一大群人便围了上来,赤红着眼睛,狠狠向茱莉叶逼了过来。 而茱莉叶则瘫软无力地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嘴里“呀呀”做声,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连劳伦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助地望向省城来的探长王怀虚。 王怀虚更是无计可施,在省城他或许算个人物,可在这帮西陵县城的老百姓面前,根本就没人认识他。 所以,最后出面的,依然是徐清风县长。 徐清风拦在了茱莉叶身前,拦住民众,朗声说道:“请大家冷静!如果你们现在把茱莉叶撕成碎片,取了蘸血馒头,可过不了多久,我这个当县长的,就得人头落地!” “徐青天,您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说呀?”王陈氏诧异地问道。 仅用两天时间,徐清风就连续破获了肺痨病人离奇暴亡与西门雅官道被杀这两桩大案,此刻他在西陵县城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已然达到了顶点,所以他说的话,民众们还是要卖点面子的。 徐清风微微一笑,道:“在我身边这位洋大人,名叫劳伦斯,是大英帝国驻省城公使馆的官员。他奉命要带走茱莉叶,我只能答应。如果我不答应,我就会官位不保。当然,我的官位保不保,并不重要。但如果你们真当面杀死了茱莉叶,日后省城革命政府一纸公文下来,只怕我得拿自己的脑袋去偿命!” 听了这番话,民众们不禁朝后退了一步。 但王陈氏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如果让茱莉叶就这么走了,我儿子铁蛋又怎么办呢?我们全家都等着处斩茱莉叶了。” 徐清风笑了笑,道:“除非你们能说服劳伦斯这位洋大人,让他放弃带走茱莉叶的决定,并留下文书,那你们今天就可以亲手把茱莉叶撕藏书网成碎片,日后各自带着蘸了血的馒头回家去。”

一大群西陵县城的民众,转过身,狠狠地瞪着劳伦斯的眼睛。在重压之下,劳伦斯也不得不低垂眼帘,避开众人的视线。 可老百姓们却拿着菜刀、出头、擀面杖、烧火棍,一步一步向劳伦斯逼了过来。劳伦斯举着那把镀银手枪,却不敢开枪。他知道,一旦开枪,就算把子弹打完,也最多只能杀死几个老百姓,而随后涌上来的愤怒民众,绝对会把他撕成碎片。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劳伦斯摊开手,扔掉手枪,转头对徐清风说:“好吧,徐县长,我放弃带走茱莉叶的决定!” “口说无凭!”徐清风冷冷应道。 “OK,那我写份文书!” “文书里,一定要注明,是你自愿放弃带走茱莉叶的决定。我知道,西洋人是最讲究信誉的,说了自愿,就一定是自愿的!” “OK,我写!”劳伦斯服了软,拾起了狼毫细笔,在那张白纸上写起了字。中英文各一份,按手印、签名。 徐清风暗自窃笑的时候,朝瘫软在地的茱莉叶瞄了一眼。原本他以为茱莉叶会哭泣流泪,不料却看到茱莉叶正瞪大了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愤怒之情。徐清风忍不住挪开视线,低下了头。 从劳伦斯手中接过写满字的文书后,徐清风浏览完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希望混在人群中的林尚武看到自己这一表情后,会立即再次煽风点火,让民众立即把茱莉叶撕成碎片。 可是,人群里并未传来煽风点火的话语。 徐清风诧异地抬起头,却怎么也没法在人缝里见到林尚武的身影。这家伙去哪里了?都关键时刻了,千万不能掉链子啊! 既然没有林尚武在人群里煽风点火,那就自己来吧。 于是徐清风冷冷对王陈氏说道:“劳伦斯先生已经写好文书,不再坚持带走茱莉叶小姐了。现在你们不管再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 “太好了!”王陈氏发出一声欢呼,双脚都几乎跳了起来。她一手拿馒头,一手提着菜刀,向躺在地上的茱莉叶冲了过去,然后抬起胳膊,狠狠地盯着茱莉叶的严谨,眼看这柄猜到就要砍入茱莉叶粉嫩的颈项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茱莉叶却突然笑了。 “哈哈哈,要是你杀了我,拿馒头蘸我的血,拿给你儿子吃,我敢肯定他吃了之后,也会和之前那十九位肺痨病人一样,化为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因为只有大奸大恶的血才有治疗肺痨病的功效,而我根本没与杜伦强合谋杀死藏书网西门先生!” 咦,茱莉叶不是被林尚武灌入了哑药,变成哑巴了吗?怎么现在她居然开口说话了? 徐清风只觉“嗡”的一声,一股热血瞬时涌上了脑袋。 第七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城东棺材铺老板娘王陈氏手中的那柄菜刀,蓦地僵持在半空中,犹豫不决,并没有马上划出一道弧线砍下来。她愣愣地看着茱莉叶,心中暗忖,天哪,如果茱莉叶说的是事实,那么馒头蘸了她的血,又喂给自己儿子铁蛋吃下,万一铁蛋真变成一具森白骨架,她下辈子还怎么活呀?丈夫不知所踪了,若是儿子再没了,留她独自一人苟活于世上,其中滋味,是她万万不能承受的。 所以,她只能喃喃说道:“你怎么可能是无辜的?你怎么可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呢?杜伦强都已经招了,正是与你一起合谋杀死了西门先生……” 茱莉叶缓慢地站了起来,答道:“杜伦强一个落了魄的前任安保队长,没钱,长得也不怎么样,我怎么会喜欢上他?”她缓缓走到徐清风面前,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徐清风的面颊,冷笑道,“若是杜伦强长得像徐县长一样标致英俊,我说不定会喜欢上他呢。” 徐清风却默不出声,如木头人一般,任凭茱莉叶抚摸他的面颊。 “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杀西门先生?就算不是你杀的西门先生,杜伦强下毒一事,总是铁板上钉钉,毫无争议了吧?”王陈氏大声吼道。 “那也不一定哦。”从人群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王陈氏听到这个声音后,身体立刻颤抖了起来。 而人群中闪开一条道,中间走出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 王陈氏见到这个人后,顿时愤怒地冲上前来,朝中年男人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叫道:“王若良,你这杀千刀的混蛋,居然敢回来?这三天你跑到哪里去了?你钻进钱眼里去了?为了来年多赚钱,竟然把给铁蛋治病的蘸血馒头不声不响带到省城去,送给桐木铺的老板娘……” 说到这里,王陈氏忽然意识到,如果三天前铁蛋也吃下那只蘸血的馒头,只怕也和另十九位肺痨病人一样,变作一具白森森没有血肉的骨架。 一时间,王陈氏悲喜交加,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人,正是王陈氏的丈夫,城东棺材铺的老板王若良。 “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棺材铺的王老板不是带着血馒头去了省城吗?怎么他突然回来了?”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 而王若良则转过身,面对地牢外的西陵民众高声说道:“我沿官道走了一天一夜,于王跛子被斩首后的第二天中午来到省城,还没来得及去找桐木铺的韩文昊老板,就在省城的城门外被警厅的警员拦住去路。他们接了来自西陵县城的飞鸽传信,得知西陵县有十九位肺痨病人吃了蘸血馒头后,离奇暴亡,化作白骨。而还有一个人正拿着蘸血馒头来到省城,准备送给桐木铺的老板韩文昊。所以他们候在城门,拦截这个可能会令人暴亡后化作白骨的血馒头。” “那后来呢?”王陈氏止住哭泣,好奇地问道。 “后来,警员们从我身上搜走了那个血馒头,又找来一条野狗,把馒头喂给了狗吃。”王若良再次转过身来,对着徐清风说道,“后来,那条狗吃了馒头,什么事也没有,围着我跑来跑去,还摇着尾巴。” “那又如何?”徐清风满面铁青地问道。 “徐县长,您不是说过,铁锅里的毒药,是杜伦强投下的吗?他是在斩首之前,就把毒药投进了铁锅里,那么二十个曾经蘸过人血的馒头,都应该有剧毒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拿走的那个馒头,野狗吃了却偏偏没事呢?” 徐清风拂拂衣袖,木然答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那条野狗恰好抵抗力比较强吧。” 王若良摇摇头,道:“不对,不对,不是野狗抵抗力比较强,而是我那个蘸血馒头根本就没有毒。” “那怎么可能呢?”王陈氏拉住丈夫的衣角,问,“杜伦强明明是在斩首前就投了毒,为什么你蘸过血的馒头,偏偏就没有毒呢?” 王若良答道:“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杜伦强根本没投毒,毒药是在我蘸过馒头之后,由另一个人投的。” “哦,当时站在你身后的人,就是西门雅。”徐清风终于开口说话了,“大概是他在杜伦强的欺骗之下,听从杜伦强的话,把毒药投入了铁锅之中吧。可惜西门雅已经被杀,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也许是这样吧……”王若良似乎有点慌了神,接不下去话了。 而徐清风则瞪了王若良一眼,道:“刚才那些话,是有人教你的吧?” 王若良更是眼神闪烁,禁不住朝后退了两步。 “说,是谁让你说刚才那番话的?”徐清风再次紧逼。 王若良身体颤抖了起来,但他还是挺直腰身,大声叫道:“投毒的事,到此为止,有人让我在这儿问洋小姐茱莉叶一句,西门雅究竟是怎么死的?” 此句话一出,空地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转向了站在徐清风身侧的茱莉叶身上。
九九藏书
而茱莉叶则昂首挺胸,傲然答道:“是我杀的!”

人群一片哗然,王陈氏再次扬起菜刀,大叫道:“茱莉叶,你果然是杀死西门雅的凶手!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与杜伦强合谋杀死西门先生,现在怎么又承认了?出尔反尔,你本来就是大奸大恶之徒,拿馒头蘸你的血,一定能治好我儿子的肺痨病!” 王陈氏的眼中,立刻目露凶光。 茱莉叶却惨然一笑,答道:“我刚才也没有说假话。西门先生确实不是我与杜伦强合谋杀死的。授意我杀死西门先生的,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在得手之后,还鸟尽弓藏,让人拿了哑药灌进我的喉咙,想让我变作哑巴,无法申辩。” 茱莉叶转过身,凝视着一辆铁青的徐清风,又温柔地问:“徐县长,我说得没错吧?” 而王陈氏则不解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徐县长?你既然被灌下了哑药,为什么你还能说话呢?” “因为——因为我根本就没给她灌下哑药!” 从人群里,又冒出了一个声音。 人群闪出一条小道后,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现任安保队长林尚武。 林尚武走到徐清风面前,微微一笑,道:“徐县长,你一定想不到,我并没给茱莉叶小姐灌下哑药吧?那天她在公堂上没法发声,只能‘呀呀’作响,只是茱莉叶小姐在公堂上扮了一处好戏罢了。” “你……你……”徐县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而林尚武则转身面向空地上的民众,朗声说道:“我现在要告诉诸位一件天大的机密,那就是——茱莉叶小姐除了做西门雅的情人之外,同时也有一个自己的情人。她的情人,就是堂堂的西陵县县长徐清风!” 人群里再次传来一阵骚动。 林尚武继续说道:“徐清风可不简单,不仅让茱莉叶在去省城的官道上杀了西门雅,还在第二天,授意茱莉叶去地牢里大骂杜伦强。趁狱卒老高不留意.99lib.的时候,茱莉叶用暗藏的小型弓弩,把蘸了化尸粉的毒箭,射入了杜伦强体内,令杜伦强变作了一具白骨!” “你……你怎么猜到的?”徐清风动容问道。 林尚武耸耸肩膀,答道:“你让我灌茱莉叶小姐哑药的时候,我便告诉她,是受了你的差遣。她一气之下,就把你的整个计划向我说了出来。而去地牢提审杜伦强时,是你和我一起去的,杜伦强骷髅头里的假牙,是你最先发现的。不过,当时假牙并不在杜伦强的骷髅头里,而是在你手里。你弯腰检查骷髅时,从衣袖里滑出了假牙,假意从骷髅头里取了出来。” “哼,一面之词,不听也罢!你所说的一切,根本就没有半点根据!” 林尚武又笑了笑,道:“证据,肯定有的。杜伦强的牙齿,本来就是好的,根本没有什么假牙。在地牢里,你让我出来找老高送牢饭时,便在地牢里拔掉一颗骷髅头嘴里的牙齿,把假牙安装了进去。而杜伦强原先的牙齿,你没地方丢弃,所以只能放在衣兜里,带回县公所小楼的内室之中。我猜,现在那枚牙齿,还藏在内室某盆花的泥土里吧?” 话音刚落,一个人突然跑了过来。 这个人是狱卒兼刽子手老高,在他手里,还捧着一盆吊兰。 当着众人的面,老高刨开花盆里面上的一层土,里面立刻露出一枚还沾染着血迹的牙齿。 林尚武冷冷说道:“如果把这枚牙齿放回杜伦强的骷髅头里,一定可以与齿缝里假牙位置的残余,恰好严丝合缝!”

“徐清风不仅授意茱莉叶小姐杀死了西门雅与杜伦强,就连投放在铁锅里的化尸粉,也是他找人偷偷投进去的。”林尚武又高声说道。 “胡说!”徐清风这次急了,他赶紧争辩,“你们刚才也见到了,棺材铺老板王若良蘸过血的馒头,是没有毒的,这就证明毒药是西门雅投下的。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呵呵,除了西门雅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有机会在铁锅里投下毒药。而这个人,就是受了你的胁迫。” 林尚武挥了挥手,老高立刻会意地回到地牢之中,片刻之后,他领了一个脑袋笼罩着麻袋的人,回到空地上。 拽掉麻袋,里面露出一张木木讷讷的面孔。 此人,竟是安保队里最老实的队员,那天负责扶着铁锅接血的牛根。 牛根双膝一软,跪倒在徐清风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呼喊道:“对不起,徐县长,我已经全都招了!是您抓了我的老妈,说我不投下毒药,就杀了我老妈。您说,反正那些肺痨病人都是家庭的祸害,早死,早让家人解脱……您还说,您会赏我银子,那些带着烧酒味的银子……” “不要再说了!”徐清风大怒道,抬起腿,狠狠朝牛根胸口踹了一脚过去。 然后,徐清风转身,对林尚武说:“林队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蹊跷的?” 林尚武微笑着答道:“是从三个月前发现蹊跷的。当时,在西陵县城外的某个小镇,有人用了几枚银元,那些银元很古怪,都带着一股烧酒的气味。” “后来,这几枚银元便引起了我们省城警厅的注意。”一个声音从林尚武身后传来。 说话的,竟然是省城来的探长王怀虚。 徐清风面如死灰,喃喃道:“原来早在三个月前,省城警厅就已经开始留意了……” 没错,省城警厅的老探长王怀虚一看到这些带有烧酒味的银元,就知道是有人拿烧酒浸泡过银元,消去了原本银元上印着的火漆。于是王怀虚走了一趟省城钱庄,询问过去几年,有哪些银元曾经打过火漆。 很快,王怀虚就留意到两年前的一笔钱,正是钱庄奉了徐清风的授意,在保皇党人兑付走的那笔银元上,曾经打过一批火漆。而那笔钱,则在传说中,被藏龙山的土匪头子王跛子劫走了,而且还血洗了宁澜小镇,没留一具活口。但在王怀虚看来,这桩公案却十有八九并非王跛子所为,干出此等恶事的,应该另有其人。 于是,经过两个月紧锣密鼓的准备,直到一个月前,一个汉子带着双手被缚、腿上留着三刀六洞伤痕的土匪头子王跛子来到了西陵县城中,成为了新任的安保队长。 “林尚武,原来你是省城警厅派来的人……”徐清风朝着林尚武喃喃说道。 “也算是吧。”林尚武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含糊带过。 林尚武到西陵县城来,就是为了查出两年前从蒋公公那儿失踪的那笔巨额银元,究竟被谁劫走了?宁澜小镇的血案究竟是谁干的?那笔银元现在又藏在什么地方? 把王跛子带到县城来,自然会令那桩血案的真正凶手感到恐慌不安。 果然,一上公堂,徐清风便下令,让林尚武割掉了王跛子的舌头,让王跛子无法说出话来。 这自然就让林尚武和王怀虚把怀疑指向了徐清风身上。

随后发生的事,就有些超出林尚武和王怀虚的预想了。 十九位肺痨病人竟然离奇暴亡,随后西门雅和杜伦强也先后死在了官道和地牢里。诚然,林尚武在徐清风的暗示下,也得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杜伦强与茱莉叶合谋杀死了西门雅,而杜伦强则在大里畏罪自杀。如果那天茱莉叶乘坐轿子顺利离开西陵县城,回到省城,或许马上就会躲入大英帝国的公使馆里,从此逍遥法外。只可惜林尚武却及时放出一羽信鸽,让王怀虚在半路上截住茱莉叶,把她送回了西陵县城。 徐清风的安排设计,本来也是符合逻辑演绎的,如果一切顺利,整桩事件应该在查到杜伦强的时候就到此为止,线头被掐住,无法再向下查下去了。他也一度以一缸银元为代价,让林尚武成了误导此案的见证人。 不过,林尚武却心知肚明,在他看来,徐清风失踪都没有摆脱嫌疑。 而且如果先设定徐清风就是幕后主使,那么他也有动机在铁锅里下毒。 徐清风事先料到,十九位肺痨病人一旦暴亡,觊觎雅苑私塾的前任安保队长杜伦强便会千方百计花言巧语,蛊惑西门雅去省城避险,然后安排部队同袍在省城伺机杀害西门雅。而这样他便有机会陷害杜伦强,让杜伦强成为两年前那桩公案的替罪羊。 所以他才会授意牛根,一定要在西门雅蘸血馒头之前,把化尸粉投入铁锅之中。要是投得太早,那么西门雅就没必要逃亡了,整个计划更是无从展开。 至于杜伦强屋中的地下密室,亦是徐清风的安排。 林尚武经过一番查证,查实杜伦强那桩小屋,是他担任安保队长的时候,由徐清风替他安排的住处。而在那之前,徐清风便早已修建了密室,还在密室里藏好三缸银元。在那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让杜伦强成为血案替罪羊的打算。 而在授意茱莉叶于官道上杀害西门雅后,徐清风还让茱莉叶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两百枚印有火漆的银元,替换了原先杜伦强给出的两百枚普通银元。这就是为了让林尚武相信,杜伦强与两年前的宁澜镇血案有所关联。 当然,关于这一点,在林尚武向茱莉叶告知徐清风要灌她哑药时,茱莉叶便已经供认了。 徐清风与林尚武第一次去杜伦强小屋中搜索银元时,他就故意先踩住开启密室的开关,然后假意是在无意中发现的,一步一步引领着林尚武发现了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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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同时,徐清风又暗示,杜伦强只是省城某位幕后黑手使出的一把枪,让林尚武不敢再向下深究,让整桩事件的调查在杜伦强这儿便到此为止。 本来整桩计划称得上天衣无缝的,徐清风也以一缸银元为代价,准备把林尚武培养为自己的心腹。如果一切顺利,待事件平息,他就会虚构出一点来自省城那边的压力,辞官远走高飞,再与逃到省城的茱莉叶汇合,从此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逍遥日子。 没想到茱莉叶偏偏被横插一杠的王怀虚送回了西陵县城中,这让徐清风无计可施,只好横下一条心,把茱莉叶也当作牺牲品,让新收的心腹林尚武把哑药灌进茱莉叶的喉咙里,把案子办成铁案。 可徐清风怎么也想不到,林尚武竟然是省城警厅派来的人。 林尚武一直都盼着徐清风与同伙出现内乱,而徐清风决定毒哑茱莉叶,正是内乱的标志。 果然,林尚武对茱莉叶一说出灌哑药的事后,茱莉叶顿时就怒发冲冠,坦承自己就是徐清风的情人,两人合谋杀死了西门雅与杜伦强。

徐清风低声对林尚武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罪一条了?” “那是肯定的!” “那么,如果我说出那三十万枚银元的下落,能买回一条命吗?” 林尚武脸上露出了微笑。然后他转身,面向空地上的愤怒人群,问道:“如果徐县长给你们每人一千块银元,你们放不放过他这条性命?” 人群又骚动了起来。 一千块银元,足够一家人舒舒服服过上几年好日子。 就连暴亡肺痨病人的家属,也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毕竟肺痨病人本来就是家庭里的负担,虽然死状惨烈,但死了之后,家里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至于被杀的西门雅和杜伦强,那只是不相干的旁人,死了就死了。 所以一番交头接耳之后,王若良作为人群里的代表,走了出来,犹犹豫豫地说道:“如果每个人真能分到一千块现大洋,饶过徐县长一命,也是未尝不可的事。” 但徐清风还是略有顾虑,他算了算,就算空地上的每个老百姓都分上一千块银元,也只花得去不到十万银元,其他剩下的银元自然得交给林尚武和王怀虚。只是,那位洋人劳伦斯,还有十多个印度阿三士兵,能搞得定么? 林尚武似乎看出了徐清风的疑惑,他微笑着拍了拍手掌。 劳伦斯立刻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扯了一把头发。顿时,他脸上被抹下了一层白色的油膏,那头金发则被拉了下来,原来只是一顶假发而已。 而那十多个印度阿三士兵也跟着取下头巾,又摘去鼻梁下的假胡子。 所有人,都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 看着眼前这一切,徐清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上当了。 但他却无计可施,只好说道:“林队长,我只希望你说话算话。我带你找到那三十万枚银元,你就放我一条生路。” 林尚武乐呵呵地答道:“我王跛子说话,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徐清风愣住了,他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之后,他才傻傻地问道:“什么,你是王跛子?那倒悬在城楼上被砍掉脑袋的人,又是谁?” “是我大伯从省城大牢里觅来的一个死囚。大伯答应了他,只要他听话受死,就不用担心他家人日后的生活。” 徐清风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自己钻进了王跛子设立的一个圈套,王跛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查那一大笔银元的下落。而所谓的省城公使馆来人、十几个印度阿三士兵,则全是藏龙山土匪乔装打扮的。 事已如此,徐清风只好认输。 “原来你就是王跛子。难怪,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王跛子并非酿成宁澜血案的真凶。”徐清风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问道,“可是,如果你是王跛子,为什么你的腿并不跛呢?” 王跛子笑了:“谁说王跛子就一定得一条腿是跛的呢?你叫徐清风,也没见你脸上是青的呀!” 尾声 三十万枚银元,就藏在县公所小楼里。 在小楼的地板之下,徐清风弯腰找到一块地板,拿刀轻轻撬起之后,地板下有一根可以搬动的木条,就与杜伦强那间小屋里的机关一模一样。 徐清风扳了一下木条,地板裂开一条长缝。 刹那间,一道耀眼的白光闪了出来。正是一大堆印有火漆的银元,如山一般。 “好了,我可以走了吧?你答应过我的,要放我一条生路。世人都知,王跛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王跛子点了点头,然后护送徐清风出了小楼。 空地上,还聚集着等待领取银元的民众们。 王跛子高声说道:“我答应过,只要徐县长说出银元的下落,我就放他一条生路。现在,如果谁要因为宁澜小镇的血案、十九位肺痨病人的死、西门雅和杜伦强的死,而找徐县长的麻烦,那就是找我王跛子的麻烦!我定然让他日后生不如死。我王跛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人群里闪开了一条路。 王跛子侧身对徐清风说:“现在你满意了吧?” 徐清风什么也不说,默默穿过人群,出了县公所小院。 当他刚走出小院大门的时候,王跛子突然又说了一句:“对了,我刚才说,不能为以前的事找徐县长的麻烦。不过我想,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大奸大恶之徒。拿馒九九藏书头蘸他的血,只怕肯定可以治好肺痨病。为了治病而杀人,应该不是为了以前的事找徐县长的麻烦吧?” 这句话甫一落下,几个人便.99lib.一手拿着雪白馒头,一手提刀冲出了县公所小院的大门。 冲在最前面的,正藏书网是城东棺材铺的那位老板娘。 楔子 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二十,刚入初夏,省城大帅府中却透着一股凉意,有着西南王之称的省长马成庸大帅,坐在书房里啃着刚从地窖里取出的冰镇西瓜,无比地惬意。 东北那边,国民政府军与日本人打得不可开交,但马成庸偏安西南一隅,却并未受到战事的丝毫影响。几月前,国民政府发来急电,让马成庸派兵联合参战,马成庸想了又想,最终决定把几支不太听话的连队送上了前线。没想这几支连队在前线却连打胜仗,国民政府遂通电表彰马成庸,还送来了烫金嘉奖令,让他挣了不少面子。马成庸正寻思,要不要再送两支嫡系部队到前线去,可却有些舍不得,要是打了败仗,损失了这些嫡系部队,那多可惜啊。 啃完最后一块西瓜,马成庸还不过瘾,于是大声呼喊丫鬟,赶紧再送几块冰镇西瓜进来。可呼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马成庸站起身,走到书房门边,向内拉开门。当他看到面前的境况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书房外,丫鬟俯身倒伏在走廊地板上,双眼紧闭,背部还在略微欺负,大概是晕倒了吧。 马成庸再抬头朝走廊尽头望去,只见两个卫兵也倒伏在了地上。 “有刺客?!”马成99lib.庸心中蓦地一惊,手指下意识地朝腰间探去,准备摸出心爱的那柄勃朗宁手枪。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倏忽飘到他面前,一矮个长发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谁?”马成庸惊恐地问道。 这矮个男人穿了一身厚实的中山装,头发留得很长,生了一张方脸,眼睛却极小,绿豆一般。他目光直视着马成庸,一眼不发。而马成庸也见到在这矮个男人的手中,提着一柄形状怪异的长剑。 “马大帅,我,没有恶意。如果,我想杀你,我早就杀你了。”矮个男人以古怪的口音,缓缓说道。 七月初七,本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依循往年的旧规,西陵县城的男女老少吃过晚饭后,都拎着花灯到县城外的西陵河边燃放孔明灯。 约在戌亥相交之时,正抬头望着孔明灯冉冉升起的人们,看到一团燃烧着的火球,闪烁着橙色的光芒,疾速掠过头顶,大半个天空都被染得血般红艳。眨眼间,火球呼啸着越过县城外的西陵山,然后朝东下坠。紧接着,西陵山后腾起一团火焰,却无人听到爆炸之声。 有人惊呼:“山那边是秀溪镇,火球坠到秀溪镇去了!” 又有老者呓语:“不妙,天火逆袭,要出大事了!” 这年头,出的大事本来就不少。听说东北那边局势危急,国民政府大军正与日寇拼争得如火如荼,但那惨烈的战事,距偏安西南一隅的西陵县实在太过于遥远,所以根本无人关心——前方不管怎么打,总不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吧,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又过了半袋烟的功夫,原本明亮的一轮新月,突然黯淡无光,厚密的云团瞬时堆积在空中。再然后,落下了豆大的雨滴,当雨滴落到人们头上时,他们才发现雨水竟然乌黑如墨,那些为七夕节特意穿上的新衣裳,全被搞得龌龊不堪。 西陵河边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99lib?与咒骂声,随着雨滴越来越密,放孔明灯的人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亦有明白事理的人,感觉天相有异,于是狂奔跑向县衙门——虽然已经是民国二十八年了,但西陵人还是喜欢将县政府称为县衙门,把县长胡金强称为县太爷。 老习惯了嘛,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 不过,那天夜里,胡金强并未待在县衙门里,衙门里的差役,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一夜,县长胡金强待在秀溪镇的绣球楼的三楼卧室里,万般享受地吸食着烟土。 绣球楼,可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灯红酒绿的青楼,而是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的香闺。绣球楼有三层,一楼客厅,二楼起居,三楼只有一间小屋,里面仅置一张竹躺椅,那是胡县长逍遥快活的好地方。 玉婉,年方十八,万中挑一的秀溪美人。西陵县辖五镇十八乡,各镇各乡均出土特名产,而秀溪镇出的就是美女。玉婉她不胖不瘦,美艳动人,即使略施粉黛淡扫蛾眉,亦会散发逼人的炫目光彩,令人难以睁开眼睛。 玉婉的父亲,乃是秀溪镇往昔数一数二的大户,开了两家米粮商号,还有一家药材行,早在几年前就订好了在玉婉十八岁生日那天,站在绣球楼的三楼窗口边,抛下绣球选定夫婿。附近乡镇年龄相适的年轻男子,都一直期待着玉婉十八岁生日的到来。 未曾想,两年前的一个夏日,忽有身份不明的盗贼潜入玉婉家大宅,尽数斩杀全家老小,掠走所有钱财,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燃了整整两天两夜,最后只剩一堆焦土,焦土下埋了十数具焦尸。虽然县衙门派来安保队长连续侦案数月,却至今仍未找到捉拿那群盗贼的可靠线索。 所幸事发当日,玉婉应约到某手帕交家中研习苏绣的新刺法,逃过一劫,没有变作灭门惨案中的一具焦尸。 事发之后,玉婉父亲的生前好友县长胡金强,赶到秀溪镇收养了玉婉。不过,只收养了两年,胡县长就让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玉婉,变作了他的第三房姨太太。 大婚之际,玉婉说自己要常回秀溪镇祭拜家人,于是胡县长索性在玉婉家大宅的焦土之上,依原貌建了一幢三层楼高的绣球楼。 虽说自己在西陵县里,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但毕竟名义上也受省城大帅马成庸管辖。最近几月,马大帅忽然平白如故增添了几分管辖力度,还下令要在辖区内杜绝烟土交易。而胡县长好的就是那几口烟泡,所以他干脆让玉婉平时就待在秀溪镇的绣球楼里,而他三天两头就乘滑竿从县城赶到绣球楼。 探望新娶的三姨太只是个幌子,避开马大帅的耳目,躲到绣球楼里吸食烟土才是胡金强真正的目的。 再来说天火逆袭的那一夜,事发之时,胡金强躺在竹板床上,横卧的长烟杆上,烟泡恰好瘪了。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对服侍他的玉婉说:“再去给我点个烟泡。” 玉婉点点头,拾起搁着烟泡的铁盘子,走到了窗边。 她一直嫌胡县长吸烟土时,吐出的烟味很是难闻,所以换烟泡的时候,她都会走到窗边换口气。就在她取出针,挑开烟泡,还没来得及擦燃洋火,不远处的山坳中,就突然爆出一道刺眼的光亮。 吃惊之下,玉婉指间一颤,手中的铁盘“咣”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躺着闭目养神的胡县长,听到铁盘落地的声音,蓦地睁开眼睛,看着掉落地上的烟泡,不禁心疼地大叫:“你在搞什么?不知道这烟土有多贵吗?”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到“唰唰”的破空声响。刹那之间,只见一蓬光亮从窗外涌?99lib.进卧室里,而顺遂着这蓬光亮,玉婉轻飘飘地倒卧在地板上,她手捂着脸,痛苦尖叫着,身体还不住打着滚。 胡金强再定睛一看,刚才随着这道光亮从绣球楼窗户涌入卧室的,还有一粒粒焦炭般的沙土。沙土落在卧室地板上,还蒸腾着一股股热气。他走到窗边,蹲下腰触了触地板上的沙粒,立刻如同针扎一般缩回了手指——那涌入窗内的沙土,竟像烧煮过的黄豆一般,烫手得要命。 这么烫的沙土涌进窗内,站在窗边的玉婉又岂能不受其害? 胡金强再回过头来望向玉婉,只见她的脸上已经冒出了大大小小的脓疱。很显然,是被那些烫得要命的沙土给灼伤的。脓疱之下,有嫣红的血水正在涌动。 看着玉婉脸上细细密密的脓疱,胡金强先是感到一阵恶寒,紧接着,他只觉得恶心。 第一章 乞食老人狂性大发

遭天火逆袭后的秀溪镇,可谓面目全非。 天火落在镇外的一处山坳之中,那里是荒坡,没发生爆炸,但却激起无数沙土。发烫的沙土形成一道冲击波,以极迅猛的速度向不远处的秀溪镇袭去。秀溪镇的房子,除了绣球楼外,大部分都是薄土墙垒成的平房,那些发烫沙土将薄土墙击出一个个指头般大小的破洞。好在那天是七夕,几乎所有镇民都拎着花灯去十里地外的西陵县城放孔明灯去了,所以无人伤亡。 惟有玉婉,成了天火逆袭之夜的惟一受害人。 翌日天刚初亮,胡金强就立刻离开了秀溪镇,回到西陵县的县衙门中。他实在无法忘记自己看到玉婉损毁的脸后,所产生的厌恶之情和几欲呕吐的生理反应。 于是胡金强决定,以后再也别去秀溪镇那个该死的地方了,也别让玉婉回到他身边——花容月貌都没了,还把那女人留在身边干什么? 不过,胡金强也不是完全无情的人,他还担心要是就这么把玉婉扔在一边,会有别人说闲话。如果闲话传进省城马成庸马大帅的耳朵里,指不定又会惹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所以胡金强发了话,因为玉婉受伤严重,需在绣球楼里静养,他不便再去打扰。他又立即拨出一笔钱,为玉婉延请西医师傅,还在绣球楼外修了一道一丈高的围墙,墙上插满玻璃碎渣,让绣球楼变作一个独院,惟留一处可供进出的黄铜大门。 胡金强从县太爷府邸里,选了一个叫双喜的小丫头送到秀溪镇,送给玉婉当使唤丫鬟。 那双喜丫头年约十四五岁,是三年前来到县太爷府邸做丫鬟的,这丫头不漂亮,但还算聪明伶俐,挺听胡县长的话。不过,双喜却与府邸里其他丫鬟处得不好,不爱和那些小女孩说话,也不在一起玩,所以丫鬟们不时在胡县长和姨太太的耳边说点双喜的坏话,她也没少挨打。这一次,恰好需要送一个丫鬟去秀溪镇,名额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双喜的头上。 不过,双喜似乎并无不满。她老家就在秀溪镇,现在还有个在秀溪镇里当铁匠的哥哥,去秀溪镇服侍三姨太玉婉,同时还能抽点闲暇时间与家人见面,也算不错。 当然,在秀溪镇服侍三姨太,日子绝对没有在县太爷衙门里过得舒心,煮饭买菜扫地洗衣,都得她一个人做,肯定会累得多了。 七月初八那天傍晚,临到了离别时,亦有丫鬟觉得心中不忍,走到府邸外为双喜送行,但双喜却丝毫不领情,甩了甩脑后的长辫,头也不回地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官道,大步流星地向秀溪镇走去,毫无眷恋之情。惹得送行的丫鬟怒气冲冲地啐出唾沫,大骂一声“我呸!”后,重重关上了府邸的黄铜大门。 关上门,双喜与县太爷府邸的关系,大99lib.概就到此为止了。可以预料,三姨太玉婉余下的日子,就与尼姑庵里的师太没什么区别,终日只能与青灯孤佛为伴,再也没有与胡县长亲近的可能了。 天火逆袭之后,秀溪镇内的镇民们修补了土墙后,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往常。但在茶铺酒馆里,闲人们议论得最多了,却依然是关于玉婉被毁容的话题。 当年玉婉父亲开米粮铺开药材行的时候,无论远疏近熟,一概现金交易,恕不赊欠,所以镇民们对玉婉家向来没有好印象——谁家没有个缺钱缺粮的辰光?乡里乡亲的,能帮手一把就帮手一把,何必呢? 玉婉家被盗贼灭门之时,镇民们自然是一半欷歔,一半幸灾乐祸。看吧,平时抠门得紧,惹了众怒,赚那么多钱,这下招来强盗了吧!嘿,米缸子跌进糠箩筐,玉婉家的人,活该! 但几天后,县城胡县长收养了玉婉,两年后还收为三房姨太太,茶铺酒馆里的人不由得再次吐槽,嘁,糠箩筐又变回了米缸子,真是气人! 到了如今,天火激起的滚烫沙土让玉婉毁了容,胡县长撒手而去,茶铺酒馆里的闲人们就如打了鸡血一半兴奋异常。哈哈,米缸子最终还是化为糠箩筐,解气啊,解气! 七月初九那天,酒铺里的闲人们看到一个年轻西医医师背着药箱,在双喜丫头的指引下,一齐走进变作独院的绣球楼时,有好事者大声叫道:“医师小哥,你有福了哦,偌大个独院,就你和两个女人住。虽然一个还是黄毛丫头,一个又没了脸,但也是女人呀!一龙二凤,可有的玩了!” 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医师听到闲话之后,站住了脚,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一个喝茶的老者连忙低声说:“别瞎说,玉婉好歹是胡县长的三姨太,当心祸从口出!” 闲人们立刻噤了声。 又有挂得住年轻医师相貌的人,在一旁说:“这西医医师,名唤安路。安医师是省城马大帅派驻西陵县衙门的医务师,据说还有军籍。不过胡县长信的是中医,安医师平日无所事事,所以这次才被胡县长送到秀溪镇来为玉婉治脸。” “玉婉的脸都毁了,还是天火毁的,治得好吗?” “西医有啥用?听说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说什么这叫‘对症治疗’。我看啊,这病还是得从根里治。” “啧,啧,没错没错,还是中医靠谱!” “哼,有军籍的医务师,还被送到秀溪镇来,看来这个安医师也混得不咋样……” 闲人们议论纷纷。 最早那个说安医师有福的闲人,又说起了闲话:“这安医师年轻俊朗,住进绣球楼里,虽说玉婉面容尽毁,但毕竟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传进胡县长的耳朵里,那就好玩了。” 不过,安医师很快就让那些想看热闹的闲人们失望了。 半个时辰后,安医师从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走出,径直来到邻近的茶铺,扔出几枚响叮当的银元,抱拳朗声说道:“你们谁家有空房出租?这段时间我得叨扰叨扰各位了。” 敢情这位安路安医师,不是住在绣球楼里的。

话说这位安路安医师,奉命来到秀溪镇为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治疗毁容的脸,心情自然很是郁结。 安路时年二十有七,他十三岁时被崇尚新学的父母送入省城教会学堂,很早就接触到了西医知识,教会学堂毕业后又携牧师所撰的介绍函,来到西洋人办的专科西医学校中研习。西医学成之后,东北恰抗战伊始,年轻气盛的安路遂投笔从戎,加入了马大帅的阵营。 不过,马大帅的大军偏安西南一隅,距前线战事颇为遥远,虽按照国民政府指示,也派过小股部队支援火线,但安路却没机会担当前线医官的机会。后来安路才从侧面知晓,原来父母与马大帅有点交情,担心独生儿子以身犯险,所以央求马大帅把安路留在身边。 安路虽然心有不满,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也只好待在省城,碌碌无为地厮混。 一年前,安路实在无法忍受在省城中的落寞日子,也不想待得距父母太近,于是向马大帅提出,想派驻到下面的县城去做医务师,消解黎民百姓的病痛。马大帅也觉得把安路留在身边浪费了人才,遂翻开各县在列人员的花名册,发现惟有西陵县没有设置西医医务师的职务,于是一纸调令,把安路送到了西陵县胡县长的县衙门中。 但安路没想到,胡县长只对中医情有独钟,根本看不上西医医师。来西陵县的这一年里,安路只治疗过寥寥无几的病人九九藏书,而且都是中医无法解决的重症患者。这年头西药本来就极度匮乏,所以安路也没治好那几个病人,因此县衙门里的人对他的诟病就更多了。 这一次胡县长想抽调人手去秀溪镇为玉婉治病,本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衙门里的中医师谁也不愿意长时间待在下面的乡镇,所以就只有让安路来走这一遭。 在安路心中,这无疑是被打入冷宫的一种征兆。在乡镇里,只怕更没多少人信任西医,或许他会更加空闲。所以临走时,他干脆在县城书店里搜罗了一大箱闲书,准备带到秀溪镇去看。那堆闲书里,多半是程小青、孙了红、陆澹安等小说大师编着的侦探文集,安路就好这一口。 不过,就在他收拾好行李的时候,却又被胡县长召到了县衙门后的私密小室内。小室中,胡县长递给安路一包鼓鼓囊囊的银元后,别有心机地说:“安医师啊,你在秀溪镇一定会过得很清苦,所以拿点银元防身吧。这不是衙门俸禄,而是我私人给你的。” “呃——”安路愣了愣,不知胡县长这么做,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旋即,胡县长又说道:“安医师,你也知道,那玉婉是我的三姨太,但现在罹患重病,需要静养,我也不能过去看望她。秀溪镇本是山野之地,玉婉家人过去又与镇民多有隔阂。我担心玉婉一个人待在秀溪镇会不安全,所以还请你在绣球楼边租间房,替我关照一下玉婉,别让外人进了绣球楼。” 安路不是笨人,他听出了胡县长的弦外之音。 请他代为照顾玉婉是假,防范杜绝乡村野汉偷潜绣球楼,才是真。 堂堂西医医师,竟落魄到替县长防范姨太太红杏出墙,要是这事传到当初一齐学医的同窗好友耳中,只怕会笑掉他们的大牙。 但还是那句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西陵县作了医务师,县长就是自己的上级。所以尽管心情郁闷,安路还是如期来到秀溪镇。 在绣球楼里探视过病人玉婉的面容后,安路开了几支盘尼西林预防伤口感染,又在玉婉的脸上敷了清凉的德制烫伤药膏。不过安路也知道,这些德制烫伤药膏,对于已经发生了两天的面部灼烧来说,并无太多疗效,仅是聊胜于无罢了。 开好口服药,安路巨细靡遗地给玉婉说完服用方法后,他出了绣球楼。随后,安路来到附近茶铺,摸出几枚胡县长给的银元,然后从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谢姓老者那里,租了一间小屋。 那间小屋,距离绣球楼仅有百尺之遥,小屋窗户恰好正对着绣球楼独院的那扇黄铜大门。只要对面有点风吹草动,安路马上就能知道。 “呵,还真是个好地方。”安路放下行李后,喃喃对自己说道。

秀溪镇不算大,两条平行长街贯穿整个小镇,把小镇划分成三个长条形的方块。 绣球楼就在中间那条方块的正中央。不过,两年前的那场大火,让玉婉家的大宅变作一片焦土,这一年虽然重建了绣球楼,但附近百尺之内的其他地方,只是稍稍平整了一下土地,并未修复。所以绣球楼四周,是一大块长满齐膝荒草的空地,甚是凄凉。 安路租下这间小屋,放下行李,便出门去买锅碗瓢盆。这天并不是赶集日,镇上只有一家生意惨淡的小商铺,不知道是难得见到一位客人,还是盯准了安路别无他选,卖的东西贵得要命。 好在胡县长给的银元不少,安路选了一堆物什之后,连价都没还,就爽快地付了钱。店老板也不由伸出大拇指,喝了声彩,叫道:“安医师真是豪爽呀!” 安路微微笑了笑,吩咐店老板帮着把货搬进他才租的那间小屋里。两人刚出店门,安路就见到三姨太玉婉的使唤丫头双喜,胳膊下挟着一叠纸匆匆走过。安路叫住双喜,问道:“双喜,你不在绣球楼里给三姨太煮饭,跑出来干什么?” 双喜吐了吐舌头,调皮地说:“是医师哥哥啊,我已经煮好饭了,这会儿到我哥哥的铺子里去一趟。” 安路这才想起,曾经记得临出发时,胡县长府邸的丫鬟私下给自己说过,双喜在秀溪镇有个当铁匠的哥哥。安路赶紧叫住双喜,然后回身在杂货铺里买了一包蔗糖,送给双喜,又买了盒纸烟送给双喜的哥哥。双喜道了声谢后,便满脸喜色地向镇子另一头快步走去。 “安医师真是大方人啊!”店老板赞道。店老板的话音还没落下,安路就听到身侧传来一个苍老哀怨的声音:“安医师,您是大好人,也可怜可怜我吧。” 安路循声望去,只见身侧的泥地上,跪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蓬头垢面,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破碗里有几枚铜板零钱,敢情是个坐地讨钱的老乞儿。 店老板见这老乞儿拦了路,连声叫骂道:“雷疯子,去去去,一边去!这位安先生是县城来的西医医师,雷疯子你别把路拦着。” 这个叫雷疯子的老乞儿被店老板吓得瑟缩着向后退去,安路却笑了笑,摸出几枚铜板,扔进了雷疯子面前的破碗里。 呵,日行一善,乃快乐之本。 天色已晚,安路寻思再回到租住的小屋里煮饭,只怕连柴禾都没拣齐,五脏庙就得提抗议了。所以他索性在小屋里放好买来的物什后,径直又出了门,来到镇里长街惟一的一处酒馆。进店的时候,店里顿时沉默无声,安路知道对于秀溪镇的镇民来说,他是个陌生人,而这个小镇看起来似乎并不欢迎陌生人。安路也懒得理会旁人的看法,自顾自地招手让店小二送来几份炒菜半斤米饭,便埋头闷不做声地咽了下去。 也只有当他心无旁骛解决饭菜的时候,酒馆里的闲杂人等才又恢复了往日的谈笑。 刚结完账,安路发现酒馆里忽然又鸦雀无声了。他抬起头,才发现店里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年约二十三四,英俊帅气,双目视线锐利,此人身着一套做工精良的墨色丝绸短衫,手中握着一把纸折扇。短衫尽管柔软顺滑,却似乎掩盖不了丝绸下隆起的遒劲肌肉。 另一人则年约三十出头,相貌猥琐,比年轻男人稍矮一点,头戴一顶礼帽,身着青色麻衣短衫,说话时不住勾头斜眼望着年轻男人。看样子,此人应是那年九九藏书轻男人的下人。 青衫猥琐男子进了酒馆,先征求了一下主子的意见后,便张口道:“老板,来几味小食,要你们这里味道最好的。再勾一斤上好的桂花酒,别掺水!” 这话让酒馆老板听得有些不舒服,顿时将端着的酒壶砸在柜台上,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店里什么时候卖过掺水的桂花酒?你们是来砸场子的吗?”话音刚落,几个血气方刚的店小二就握着菜刀护在酒馆老板身前。 倒是那年轻男人有眼力,立刻抱拳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下人钱霄说话不好听,冒犯了诸位,我这就掌他嘴。”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正好抽在下人钱霄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钱霄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五道指印,然后他张开嘴,一颗带血的牙齿滚落了出来。 是真打啊!下手还真重!看来这年轻男人是枚狠角色! 酒馆里的镇民们旋即噤若寒蝉,那钱霄也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酒馆老板,却一眼不发。而那年轻男人则拾起下人钱霄那颗带血的牙齿,扔到酒馆老板面前的柜台上,笑嘻嘻地说:“好了,现在可以给我们把酒菜送上来了吧?” “好的好的,先生稍等片刻,小老儿这就去勾上好的桂花酒。”酒馆老板吓得倏然钻到了里屋厨房。而安路也定下脚步,暂时不打算离开了,他也想看看酒馆里又会上演一出什么好戏。 一盏茶的功夫,酒馆老板送来酒菜,又战战兢兢地问那年轻男子:“请问先生怎么称呼?是路过秀溪镇来打个尖呢?还是到这里来办事?” 年轻男人抱拳道:“在下龙天翼,是省城马大帅麾下的警局探员。此次乃是赶赴西陵县城,担任县城安保队队长一职。眼看天将尽黑,没法赶路了,所以今晚欲在这秀溪镇里歇上一宿,不知道老板这酒馆里是否还有客房?” 没想到这两位竟然是吃公家饭的。酒馆老板吃了一惊,心知要是惹了这二位爷,今后说不定会招来什么麻烦,还是先拉上一点关系再说。于是他赶紧说:“我们这里还有两间上房,龙队长,我这就叫店小二打扫干净。您两位是为民做事的,我也得表示表示,今晚房费免单!” 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安路,虽然也在省城马大帅手下做过事,但却一直待在医务所里,并没和警局那边有过联络,所以并不认识这位从省城赶到西陵县城赴任的龙天翼。 再待在酒馆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安路站起身来,准备回到那间小屋里。长夜漫漫,翻翻当下流行的侦探小说,倒也是趣事一桩。 可就在他站起身之时,忽听到酒馆外的长街上,传来了嘈杂之声。嘈杂声中,有人呜嘘呐喊,有人嘶声尖叫,有人痛苦呻吟,还有人大声呼喊:“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长街上发生什么事了?杀人了? 安路“腾”的一声站起身,而那位即将赴任的安保队长龙天翼与他的手下钱霄,也同时站了起来,身形一闪,已然冲出了酒馆。

冲出酒馆,虽然天已尽黑,但天上挂着一轮新月,加之酒馆外的牌匾下垂有几盏大红灯笼,隐约能够见到长街上的境况。 安路看到长街上的情形时,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血气上涌,差点没把刚才吃下的半斤米饭给吐出来。 满街都是血啊。 月光下,几个浑身是血的镇民,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血泊中,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鲜血汩汩地涌出,整条长街上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安路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毕竟自己好歹是学西医的,怎能见血就犯晕血症呢?他定下神,也即刻认出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伤者,正是今天自己买物什的那家杂货店的老板。店老板的半条胳膊不知被什么利刃斩了下来,那截斩下的胳膊就扔在他身边的地上,断骨处闪烁着白色的寒芒,手指还在不住地颤动。 他冲上前去,撕开杂货店老板的裤管,然后卷了一转,死死勒在店老板的肩膀上。这是绷带止血法,中西医通用。 店老板已经晕死了过去,安路使劲揉按着伤者的心脏,想让店老板赶紧苏醒过来。 打店老板似乎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安路回过头来,见到龙天翼与钱霄正围着一个看上去还清醒着的伤者,正大声询问:“谁干的?谁是凶手?” 那伤者呜咽含糊地答道:“雷疯子……是雷疯子……他见人就杀……” “雷疯子是谁?他现在朝哪里跑了?”龙天翼镇静地问道。他和钱霄今天第一次来到秀溪镇,自然不知道雷疯子是谁。 那伤者挣扎着抬起胳膊,气若悬丝地答道:“他朝……朝绣球……绣球楼……那边跑去了……”说完后,伤者顿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然后晕了过去。 绣球楼?安路立刻想起自己来到秀溪镇的原因。 雷疯子狂性大发突然见人就杀,难道与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有关?他现在又奔向绣球楼,莫非是想向三姨太不利? 安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龙天翼和钱霄已经从酒馆闲人那里问清了绣球楼的去向,拔腿就向绣球楼跑了过去。安路只好放弃抢救了一半的杂货店老板,站起身迈开步子,跟着奔向绣球楼。眼看着杂货店老板也活不成了,放弃抢救也没甚关系,反正以前在县城也没少医死过重症患者,多死一个也没啥。 绣球楼外挺立着一堵高墙,墙上还插满了碎玻璃渣,想必就算雷疯子想对三姨太玉婉不利,也无法凭借老残之力,翻越围墙。所以一路狂奔的时候,安路也不算特别担心。 片刻之后,一干人等拎着灯笼来到绣球楼外的独院前。 当灯笼光线将黄铜大门外的空地照亮之后,所有人不禁同时发出一声低吼。 在黄铜大门前,倒伏着一个虚弱消瘦的老头,正是之前狂性大发的老乞儿雷疯子。雷疯子的脑袋上,有着一处血洞,鲜血还在缓慢涌出。再定睛望向黄铜大门,门扉上也有一血痕,血痕上还粘着几根花白蜷曲的头发。 在雷疯子身畔的泥地上,还躺着两柄血迹斑斑的锋利菜刀,刀刃闪烁着瘆人的血色寒芒,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如果所料未错,定是这老乞儿雷疯子狂性大发之后,狂奔冲到绣球楼外的独院前,以迅猛之力撞向黄铜大门。血肉之躯岂能撞开钢铁之物?雷疯子遂头破血流,倒伏在地上晕死过去。 此时,龙天翼已蹲下身来,用手触摸了一下雷疯子的脉搏,旋即又摸了摸他颈脖处的大动脉血管。随后,龙天翼脸色大变,抬头望了一眼黄铜大门上的血痕,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小老儿撞门的力量可真大,居然头盖骨都凹陷了。” 安路闻言,也仔细看了看雷疯子的头盖骨。果然,花白头发中的血洞伤口,不仅有鲜血缓慢涌出,还能依稀见到白花花的脑浆。 ——都见着脑浆了,人还能活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第二章 月色下的偏远小镇,血流成河

“快去报告镇公所!”龙天翼抬眼朗声说道,然后招呼酒馆老板找来绳索,在雷疯子的尸体旁围了一个圈,钱霄则在一旁呵斥镇民不得逾越绳索。安路看过不少侦探小说,明白龙天翼和钱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现场不遭破坏。 半支烟的工夫,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杵着藤木拐杖来到了绣球楼的独院外。 这位老者,正是租给安路那间小屋的房东,名唤谢天成。直到此时,安路才知道原来这位谢老先生就是秀溪镇公所的镇长。 谢老先生在镇民的搀扶下,围着雷疯子的尸体看了一圈后,捋了捋山羊胡子,诺诺地说道:“这个……应该是雷疯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狂性大发,无缘无故杀死了几个镇民,最后畏罪自杀了。既然凶手自杀了,也算罪有应得。受害人家属明天天亮后到镇公所来商量一下善后事宜,现在诸位乡亲还请各自回家歇息吧,我这就叫人通知义庄来收尸。” 显然,谢老先生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来处理这件事。 “且慢!”人群里突然炸雷般响起一个声音。说话的,正是那位即将赴西陵县伤人安保队长的龙天翼。 龙天翼走出人堆,冷笑着朝镇长谢老先生问道:“这么处理凶杀事件,未免也太草率了吧?一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句‘无缘无故’,就能解释凶手的杀人动机了吗?” 谢老先生有点挂不住脸了,他狠狠瞪了龙天翼一眼后,反问:“你又是何许人也?秀溪镇的事,轮得到你来说话吗?” 酒馆老板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在谢老先生耳边说出了龙天翼与钱霄的身份。 谢老先生面上一凛,然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安路不由暗道,这人啊,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谢老先生满脸堆笑地对龙天翼说:“原来是龙队长啊,真是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既然这里有县城新任的安保队长,那么这桩血案自然应该由龙队长来处理,在下谢某人越疽代苞了。还请问龙队长,您是如何看待这桩血案的?” 龙天翼也不客气,径直说道:“常言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哪怕杀人凶手已经畏罪自杀,我也得把他杀人的原因与动机找出来。”说完后,他抬起头,望着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目光阴鸷地说道,“凶手雷疯子在长街杀完人后,便向这个独院跑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想觅这黄铜大门自杀呢,还是想躲到独院里去。而我们在这独院外闹腾了这么久,院内居然无人开门出来查看情况,想必其中一定有诡!” 安路吃了一惊,没想到龙天翼竟然会怀疑独院里住着凶手雷疯子的同伙。 要知道,院里住着的,可是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啊! 酒馆老板悄悄踱步到龙天翼身边,想给龙队长讲明独院内所住之人的身份。但镇长谢老先生却重重咳了一声,示意酒馆老板噤声。 安路明白,刚才龙天翼毫不客气的那一番话,扫了谢老先生的面子,让他老人家在这么多镇民面前丢了脸,加之秀溪镇里的镇民本来就对院内的三姨太玉婉没什么好感,所以现在谢老先生索性阻止镇民提醒这位即将赴任的县城安保队长。哼,就让你小子在绣球楼里碰碰钉子吧,惹恼了县长胡县长的三姨太,事后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龙天翼也顾不上那么多,天不怕地不怕地扬起手掌,以指关节重重叩着独院的黄铜大门。他的气力果然不小,仅以手指关节叩门,亦能敲出响亮的叩门声。同时,钱霄也在他身边,大声吼叫着:“开门,快开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把这黄铜大门卸下来!” 门内隐隐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吱呀——”门轴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翕开一条小缝,缝内出现一张俏皮的小脸,正是三姨太的丫鬟双喜姑娘。 双喜紧蹙眉头,不快地埋怨:“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呀?闹腾一夜不说,还砸门,还让不让人睡觉呀?” 钱霄不知道院内人的身份,正想发火,却听丫鬟身后又传来银铃般的女人声音:“双喜,不得无礼!” 一个头戴墨色面纱的年轻女人腰肢摇曳地走到门边,客气地询问:“诸位乡亲,这么晚了,不知因何事叩门?” 说话的,自然就是玉婉。玉婉穿着一件粉红色曳地长裙,腰腹处收得很紧,裙身也裁剪得体,身材体型都完美地展现了出来。只是她头上戴着的墨色面纱,遮住了她的整张面容。 知道玉婉面容尽毁的镇民,自然知道玉婉戴上面纱,是为了遮丑。可对于不了解内情的龙天翼和钱霄来说,这幅墨色面纱更为她平添了几分诱人的神秘感。 钱霄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正要发问,玉婉却又加了一句:“不管怎么,就算有事,诸位还是待明天天明后再来询问吧。我一介弱女子,半夜三更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要是让我家先生胡金强胡县长知道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呃——”钱霄从眼前这娇滴滴美貌女子的话语里,听到了胡金强胡县长的名号,不由得愣了愣。他转过头望了望主子龙天翼,龙天翼则点点头,向黄铜大门内的女子抱拳说道:“没想到院子里住着的竟是胡县长的家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那就依夫人的话,我们还是明天天明后再来叨扰吧。” 随后,龙天翼对镇长谢老先生说:“还是遵循谢镇长的指令,让义庄先收了受害人和凶手的尸首。剩下的事,我们明天再来处理吧。”

见人群渐渐散去,安路正想回屋,却忽然肩头一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回过头,他看到龙天翼挂着阴鸷的笑脸,说:“这位先生,借一步说话。” 钱霄留在独院外处理尸体的善后事宜,而安路则被龙天翼拉回了小酒馆中。 龙天翼为安路倒了一杯桂花酒后,问:“安医师,听说您是胡县长三姨太的专职医生?我能问问您,她得了什么病?” “呃……”按照西医医师的职业操守,病人的所有资料都应该对旁人保密,但龙天翼毕竟是即将上任的县城安保队长,所以安路也不打算保密——反正玉婉的情况,秀溪镇里的人都知道。 与其让不相关的人加油添醋当作笑料说出来,还不如自己以专业角度来叙述一番,这样最起码也能让吃公家饭的安保队长对此事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其实,玉婉的脸主要就是被滚烫沙土灼伤的。虽然事发时,胡县长就让随从去中药铺找来了性凉的草药地榆,碾碎后与茶油混合,敷在玉婉的脸上,但因为草药见效慢,脓疱又破裂了不少,所以细菌繁衍,引发局部感染。幸好安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秀溪镇,及时为玉婉注射了盘尼西林,玉婉也不至于因为细菌感染而丧命。 不过,无论如何,玉婉脸上将留下99lib?终生难消的疤痕,已成为定局。 听完安路的话后,龙天翼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从安路口中,龙天翼得知玉婉曾是秀溪镇上最美艳的一朵鲜花,却横遭无妄之灾,天火坠落凡间,激起滚烫尘土,竟然毁了她的一张俏脸。 所谓天火,也就是陨石,天外来客,撞向地面的流星。但在坠落时,流星会不停燃烧,燃起熊熊火焰,星体自然也是烫得超过常人想象。 龙天翼不由得把酒馆老板叫了过来,问:“那天夜里的天火,坠落在了哪里?” 酒馆老板撇撇嘴,答道:“天火就坠在距离镇上不足一里地的一处山坳中,砸出了晒谷场般大小的一个巨坑。” “巨坑下,找到天火燃剩的石块了吗?” 酒馆老板摇头道:“过去也有天火砸到山里,在坑里亦有人捡到燃剩的天火块,99lib?坚硬无比,敲击后还有铮铮之声,送到铁匠铺里,卖了好价钱——铁匠用猛烈大火熔了天火块,铸成利剑,削铁如泥,被谓为神兵利器,转手又卖了更好的价钱。所以这次天火逆袭之后,镇民立刻从县城赶了回来,连七夕节都不过了,就是为了在天火坑里找到燃剩的天火块,赚上一笔大钱。可惜,一大帮人在坑里寻了大半宿,却什么也没找到。” 龙天翼点点头,接道:“看来天火在下坠过程中,就已经完全燃烧殆尽了,真是可惜呀,什么都没留下!”他的语气里,满是说不尽的遗憾。 见话题岔开了,安路便起身告辞,都这么晚了,还是该回屋睡觉了。至于那些从县城带来的侦探小说,还是留到以后再读吧。

雷疯子这次不明缘故的狂性大发,包括他撞门而死在内,共造成七死二伤的惨烈悲剧。那位杂货店老板被斩掉手臂后,尽管安路及时止血,最终还是因伤势过重而撒手人寰。 钱霄在长街上,指挥义庄工人将尸体抬到门板上,送到了镇外的义庄去。而那两位伤者,则被送到中医馆,由跌打师傅连夜代为照料。 事务处理完毕,钱霄却没回到小酒馆为他和主子龙天翼准备的客房中,而是再次来到绣球楼的独院外。 虽然安路向龙天翼介绍三姨太玉婉的情况时,钱霄并没在场,不过在长街上处理尸体时,他也从义庄工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玉婉的事儿。而且那些工人添油加醋,把天火逆袭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说得神乎其神,外加香艳无比——镇民们当然不会知道胡县长每次到绣球楼来,是为了吸食鸦片,他们只能将胡县长的来意,理解为闺房中的旖旎风光。 不过,义庄工人们绘声绘色的讲述,却让钱霄有些心痒难挠。虽说三姨太玉婉的面容尽毁,但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能够目视而见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嫩…… 所以等工人们抬着门板离开后,钱霄就胡思乱想着,踱步来到了绣球楼外。 当然,钱霄也知道玉婉是西陵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他可不敢乱来,眼珠子在他眼眶里滴溜了几转后,他按捺住心思,抬起手,竟在黄铜大门上使劲叩着。 围墙距绣球楼还有段距离,所以钱霄叩门的声响很大,就连待在百尺之外小屋里已经躺在床上歇息的安路也听见了。安路闻声,立即披衣起床,他没点燃油灯,径直立在窗边,撩开窗帘,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绣球楼那边传来的动静。 一支烟的工夫,黄铜大门开了。双喜丫头站在门内,睡眼惺忪地对着面前这个猥琐男人不满地说的:“这位爷,我家夫人不是说了吗?有事明天再谈!怎么您又来叩门了?” 钱霄赶紧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客气说道:“你家夫人的事,在下已经从镇民口中略知一二,想必你家夫人一定在为她的容貌而伤心不已吧?” “那又如何?”双喜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客气了。一个陌生人,居然敢戳主人家的疮疤,真是太过于胆大妄为了! “呵呵,小妹子,请息怒在下没有恶意的,呵呵,在下有个小偏方,或许有办法还原你家夫人原先的娇美容貌……” “啊——真的?!”双喜几乎叫了起来。 钱霄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递到双喜手中,道:“现已夜深人静,在下也不方便进入绣球楼中。在下还是明天白天再来叨扰,免得旁人说闲话。”说完后,他转身便走。而双喜则呆立原地,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把名刺放入了衣兜中。 钱霄走远之后,躲在小屋窗边的安路,这才放下窗帘,回到床上。 不过,他并没睡,而是瞪大眼睛,思索着刚才钱霄究竟在黄铜大门外对双喜说了些什么。

秀溪镇内惟一的那家酒馆,名唤迎风楼,乃是四座平房围成的口字型小院。临街的一面,是酒馆;背街的一面,是酒馆老板所住的厢房。而另两间平房,则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而修建的客房。小院内则形成一处天井,靠厢房的地方修了一口鱼池,池中塑了些假山,权充隔断外人的屏风。池边还栽了点梅兰菊竹,倒也别有一番雅致情趣。 龙天翼本想与钱霄各住一间客房,不过酒馆主人却有云,当日上午已有一位外地人要走一间客房住下。别人在先,自己在后,无奈之下龙天翼只好与钱霄挤在了一间屋里。 钱霄深夜回到酒馆小院里的时候,龙天翼还没睡,身着一袭浅素色练功服,手拎一柄长剑,站在天井的一株梅树下,舞着一路太极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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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天翼刚挥剑不久,尚未渐入佳境,所以当他听到钱霄的脚步声后,立刻垂下剑尖,点在脚边,抬头对钱霄说道:“你去拜访胡县长家的三姨太了?” 钱霄吃惊不小,正疑惑龙天翼缘何猜到自己去找过三姨太,却听龙天翼以不无嘲讽的语气说道:“哼,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定是想靠自己的那手江湖异术,替三姨太治好脸上的伤疤,借机接近女人。” 钱霄只好讪笑道:“还是主子眼力高明,小的做什么事,也瞒不了您老人家。” 龙天翼毫不客气地又加了一句:“可惜你那套江湖异术,也是治标不治本,瞒得过眼睛,瞒不过心啊。”说完,他便哈哈大笑,抬起手臂,继续着那路正演练到一半的太极剑。 钱霄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龙天翼刚才的那番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钱霄年幼之时,便离家在江湖中厮混。从一位老乞儿手中,他学会了一招精湛的易容术。只要寻来合适的面粉与颜料,他就能将自己化妆成另一副模样。而他今夜寻到三姨太玉婉的贴身丫头双喜,说自己能为三姨太治好脸上的伤疤,其实就是想以化妆术秘诀,在三姨太脸上先敷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填满灼伤而致的凹痕,甚至连面部毛孔都用特制工具在面粉上戳出,然后再化上一道相适的淡妆。 如此这般之后,即使近观,旁人也很难看出玉婉是通过化妆术恢复的面容。 不过,正如龙天翼所说的那样,这套江湖异术只瞒得过眼睛,却瞒不过心。就算化妆后让三姨太恢复了如玉般的面容,但面粉敷在脸上始终是要卸妆的。深夜在闺房里卸掉妆,回想白天在众人面前展露过的骄人面容,只怕到时候三姨太会更加绝望失衡。 钱霄撇了撇嘴,快步走入了客房。进屋前,他回头望了龙天翼一眼,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女人嘛,关了灯还不是都一样?日后若有机会能与三姨太玉婉一亲芳泽,嘿嘿,大不了我不开灯,或者开灯后在她脸上蒙块布就是了!” 钱霄进屋后,龙天翼舞的那路太极剑也渐入佳境。月光之下,闪着寒芒的剑身在他身畔萦绕盘旋,时疾时徐,忽而门户洞开,忽而又密不透风。但纵使门户洞开,须臾之后剑身便如鬼魅一般自斜里刺出,如果有人敢于趁隙偷袭,定会被他斩下一条胳膊。而当剑影密不透风之际,若是站在一旁泼上一盆水,只怕他也不会沾湿一片衣角。 一盏茶的工夫,龙天翼总算刺完了套路中的最后一剑,于是挽出一个剑花,垂手停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恍惚之中,他的背心也渗出了一丝细细密密的汗液。 恰在此时,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音从天井的另一侧传出:“好剑法!” 抬眼望去,龙天翼看到在另一侧的那间客房里,不知何时燃起了一盏油灯。窗边,出现一道黑魆魆的剪影,是住在那间房里的客人,挺立在九九藏书窗边正欣赏着龙天翼演练的这路太极剑。 练武之人,最为忌讳练武之时有人偷窥,龙天翼的脸上旋即挂上一层严霜。 那间客房里的人影立刻离开窗边,然后熄灭了油灯。

夜空无云,月色如洗。 双喜丫头独自一人站在绣球楼外的独院中,院外的闲杂人等早已离开,三姨太玉婉也已入睡,四周一片寂静,间或也能听到几声虫鸣。 绣球楼里,油灯都已灭尽,院子里不时闪烁着微细的光点,那是萤火虫在随风飞舞。 双喜站立半晌之后,朝高墙瞄了一眼后,从身后摸出一柄小铁铲。 这柄铁铲,是她傍晚时分,才从哥哥的铁匠铺拿回绣球楼中的。 蓦地,双喜弯下腰,用小铁铲在泥地里挖了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浅坑,然后她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微小的种子,扔进坑里,埋好土,又抚掌抻平了泥地。咋一眼看去,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种下了一枚种子。 有什么样的种子,就能开出什么样的花。但没有人知道,双喜究竟在月光下的独院里,种下了一枚什么种子。 双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容。旋即,她敛住笑容,回到了绣球楼中。 片刻之后,她再次出现在独院中。在她手里,多了一个花洒水壶,那是富贵人家里,用来浇花的水壶。 双喜抬起手臂,倾斜着让花洒水壶里的水均匀地倒在了刚撒下种子的那块泥地上。 刹那间,一股血腥气息,充斥在独院之中。 月光斜射之下,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柄花洒水壶里洒出的水,竟然的血红色的。 第三章 痴迷剑术的东瀛来客

七月初十,晴,尽管只是初夏,但空中的那轮红日已经在肆无忌惮地展示着逼人的烈焰,秀溪镇四面环山,热气更是无处消散,只能愈发氤氲成无法消解的高温。 这一日,安路起了个大早,稍作洗漱后,连早饭都没吃,就背着药箱敲开了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在绣球楼的客厅里,安路待双喜丫头服侍三姨太玉婉用完早餐,便慢腾腾地为玉婉检查面部的伤势,敷药、开药方,也是不紧不慢的。他刻意延缓着为玉婉治疗的时间,就是想等到龙天翼和钱霄上门询问昨夜雷疯子狂性大发的事。 安路也发现,玉婉和双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西式药物疗法,也不是很配合,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昨天第一次上门诊疗,玉婉不是把满心的期待都倾注在了他的药箱中吗?难道是昨天夜里钱霄敲开门后对双喜说了一段话之后,她们的心思就转变了? 钱霄那厮,究竟给双喜丫头说了什么? 安路心中,隐隐有着不详的感觉。 约莫巳时,龙天翼与钱霄才在镇长谢老先生的陪同下,来到了绣球楼。不过,这只是例行访问,龙天翼已经完全打消了对玉婉的怀疑。毕竟玉婉是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再怎么也不会与一个以讨钱为生的老乞丐扯上关联。 而昨天夜里这桩恐怖离奇的狂汉连续杀人事件,镇长谢老先生也为凶手雷疯子找出了一个合理的杀人动机。据说雷疯子以前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庄稼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收入绵薄,却也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过五年前,秀溪镇也遇到了天火逆袭,一块天外陨石恰好落在雷疯子的田土上,砸出一个巨坑,毁了所有青苗。 那一年,雷疯子颗粒无收,原想在玉婉父亲的米粮铺赊点粮食,却被“概不赊欠”这一个字无情拒绝。后来雷疯子听说落在田土里的天火残余,可以送到铁匠铺里换来一包银元,可他回到田土时,天火砸出的巨坑里却满是脚印,那块天火残余早被镇里其他人哄抢而走了。 雷疯子又气又急,却无计可施,只好勒紧腰带,从邻家东拼西凑,过完了那一年。原本他期待第二年好好做做农活,把前一年的损失弥补回来。可天火砸过的田土,正所谓“天雷勾动地火”,地火毁了田土的养分,怎么也种不出庄稼了。 那年秋季,当他确认这一点时,顿时就发了失心疯。 而昨天是七月初九,五年前的这一天,恰是雷疯子的田土遭遇天火逆袭的日子。 想必是雷疯子昨天夜里,蓦地忆起了改变他一生的那次天火逆袭,于是心状失衡,刻意钻了牛角尖。他的心思走进死胡同后,就怎么也寻不着出来的路,于是狂性大发,提着菜刀冲到了秀溪镇的长街上见人就砍,制造了这桩惊天血案。 虽然这种说法,只是出于谢老先生的主观想象,找不到一点辅佐的证据,但龙天翼也不想再深究了。一个疯子,他的心思又有谁能猜得出呢?如果猜得出,他还能叫疯子吗? 事已既此,绣球楼客厅中的气氛自然和谐一团。 绣球楼的主人玉婉,乃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身份特殊,镇长谢老先生虽与玉婉不睦,但本着避免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才陪同龙天翼与钱霄来到了这里。现在眼见胡县长派来的西医师安路也在此,心想无虐,于是他寻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待谢镇长离开之后,钱霄或许也猜到安路是胡县长派来的眼线,于是也不避开这位西医师,径直将话题引到了为三姨太玉婉恢复如花似玉面容上。反正迟早都会被安路知道,还不如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 之前钱霄借送谢镇长出绣球楼时,在黄铜大门外的旮旯里,拿回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口袋。现在钱霄取出口袋,解开袋口捆着的绳索,从里面竟然提了个猪头出来。 这猪头显然是才砍下没多久,鲜血干凝的程九九藏书度还不是很硬。这猪头也不是太大,应该是从一头小猪身上砍下来的。 出了龙天翼冷笑一声后,其他人皆有些疑惑不解。 钱霄却微微笑了笑,从衣兜里取出一柄锋利小刀,削掉了突出于脸面的猪嘴与猪耳。猪血渗出时,他则撒了一把面粉,堵塞住血涌。钱霄的手不停地在猪头上抹来抹去,片刻之后,猪头已经面目全非——竟然变作了人头的形状。 钱霄又在依稀有了人头形状的猪头上,轻轻捏着,又不时以掌心轻抚。 一会儿之后,在他的巧手之下,猪头竟变作了一颗面粉做成的人头。 虽然猪血与面粉混合成难看的黑紫色,但三姨太玉婉一眼就认出,这面粉制成的人头,实则正是她在面容尽毁之前的相貌。 玉婉的喉头间不禁发出一声轻噫。 这家伙什么意思?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居然那猪头做出了我已经失去的花容月貌?故意羞辱我吗? 玉婉气得浑身哆嗦,但钱霄似乎已经猜到了玉婉为什么生气,他又笑了一声后,从蛇皮口袋里取出各色胭脂彩粉。不待玉婉发声质疑,钱霄已两手翻飞,手抹胭脂在面粉制成的人头上龙飞凤舞着。 龙天翼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抄着双手,安路和双喜则瞪大眼睛,看着钱霄以舞蹈般的动作,在面粉人头上涂抹着胭脂彩粉。 仅是半盏茶的工夫,钱霄蓦地停下手,弯腰鞠躬,不卑不亢地对玉婉朗声说道:“还请三姨太不要见怪,在下只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内衬材料,所以才选了一头乳猪斩首。不过,我想三姨太也应该能够看出,我能以一手化妆术,为您恢复往日的容貌……” 玉婉终于明白钱霄刚才所做的一切是干什么了。她愣了愣,脸上却立刻多了一层阴霾。 “钱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化妆术只能权充一时之急,我也无法让您每天都守在我身边,为了化妆——否则就算不惹来秀溪镇民的闲言碎语,传进我家先生的耳里,也是不好的。” 钱霄本来打的算盘就是,如果玉婉能喜欢这样的化妆术,那他就有机会时常在绣球楼里出没。不过,玉婉却一语道破,绝无可能让钱霄随意进出绣球楼,这也让钱霄有种徒劳无功的失落感。 但站在一旁的双膝丫头却忽地噗嗤一笑,说:“钱先生,如果您能拿猪皮和面粉做成一个面具,化上永远不会褪色的彩妆,那么我家夫人就可以随时用这个面罩恢复面具了。” “呃——”钱霄愣了愣。 而安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那岂不正如侦探公案小说里所写的易容专用的人皮面具?” 钱霄哈哈大笑一声,大声说道:“这世上哪来的人皮面具?那都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信不得真!” 这时,一直沉默无语的龙天翼却阴恻恻地应了一句:“这世上有着太多神秘莫测无法解释的事。谁又说得清人皮面具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的呢?” 绣球楼的客厅里,顿时陷入一团难以言说的寂静之中。

离开绣球楼,安路无所事事,在秀溪镇的长街上闲逛着。 龙天翼和钱霄离开绣球楼后,就回酒馆客房了。他们好像正准备打包行李,尽快去县城履职。不过,在动身之前,龙天翼会先行撰写一份关于雷疯子狂性大发斩杀路人的调查报告出来,或许会花费一点时间。 秀溪镇的长街上,有几户人家的家门外,挂出了白色的丧幡,随风飘扬,那都是昨天夜里有亲眷不幸罹难在雷疯子刀下的可怜人家。 安路不想自己被悲伤的气氛所影响,于是避开那些挂了丧幡的宅院,慢慢走到了镇里较偏僻的角落。到了镇尾,他忽然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好像是铁匠打铁的声音。 哦,秀溪镇的铁匠,不正是双喜丫头的亲生哥哥吗?昨天自己还买了包纸烟,让双喜丫头送了过去。反正在秀溪镇里注定会过得很无聊,为了不无聊得发霉生灰,还是应该在镇里交上几个朋友才行。 想到这里,安路慢踟蹰进了路边的铁匠铺。 双喜的哥哥,叫独龙,岁数应该比安路大个几岁。人如其名,独龙是个豹头环眼的壮汉,燕颌虎须,还有着一身遒劲肌肉。因为长时间在火炉边忙活,他肤色黝黑,脸上还有些被热浪灼伤的细细密密的脓疱,但这也让他看上去很是粗犷不羁,一双浓眉大眼也甚为有神,透着一股英气。 铁匠铺旁是座废弃的土地庙,独龙平时就住在土地庙里,打铁的铺子则是倚着土地庙的一面墙,搭了个三面透风的帆布幔子,里面安置火炉、水缸,铁锤、大剪随地扔弃,可谓简陋之至。 独龙见有人光临,抬头望了一眼,便客气地询问:“请问先生要打什么工具?” 安路心想,若说自己只是来随便坐坐,交个朋友,只怕扫了独龙的性质。反正胡县长给的银元不少,于是安路干脆说道:“给我打把菜刀吧。多少钱?” 独龙笑了笑,说:“别人打菜刀,我得收半块银元。不过,若是安医师打菜刀,我就不收钱。昨天您送了一包纸烟,我得还个情才行啊!” 安路不禁一愣,问:“独龙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送你纸烟的安医师?” “呵呵,这秀溪镇不大,镇里所有人我都认识,而你是我以前没见过的陌生人。” “可是,这镇里除了我之外,还起码有三个陌生人,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安医师?”安路微笑着询问。 确实如此,除了他之外,镇里的陌生人还有龙天翼与钱霄这两个吃公家饭的,另外听说酒馆还租了一间客房,给一个外地来的口音古怪的异乡客。 独龙撇撇嘴,答道:“我知道镇里还有三个陌生人,吃公家饭的人生性桀骜傲慢,哪有安医师这般儒雅?而我刚才问你要打什么工具,你回答时,用了一口纯正的官话,断断不是另一个口音古怪的异乡客。所以我当即判断你就是送我纸烟的安路安医师。” 呵,没想到这打铁的壮汉,竟也有推理演绎的能力。这让喜读侦探小说的安路,顿时有了种觅到知音的感觉。 独龙这个朋友,交定了!

正如安路猜测的那样,独龙也是个喜欢阅读侦探小说的年轻人。 独龙做铁匠,工作辛苦,收入绵薄,眼看已年近三十,却娶不上媳妇,所以只好把心思全放在看小说上。虽然他没读过多少书,但还是认得不少字。独龙还偷偷给安路说,其实他看了太多当下流行的侦探小说,觉得许多作者写的侦探小说实在是强差人异,滥竽充数。独龙私底下也在破旧的土地庙里,半夜点油灯在废纸上写过几篇自己想出来的侦探小说,只可惜文笔欠缺,没办法刊登在县城省城的报纸副刊上。 安路笑着说,有空时他一定要拜读独龙写的侦探小说,而且还能在文笔上替独龙略作修改。毕竟他在洋人办的教会学堂里上过国文课,大致的文法总是不会错的。 听了安路的话,独龙立刻兴奋地放下正在敲打的剪子,转身跑进了隔壁的土地庙——他要马上把自己写在废纸上的侦探小说拿给安路看。 大概是独龙住在土地庙实在太过逼仄杂乱,他进屋里找了很久,都没见他出来。 安路一个人呆在简陋的铁匠铺里感觉有些无聊,于是站了起来,走到铺子外的空地上,想要吹吹风。 刚走到长街上,安路就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男人快步向铁匠铺走了过来。 之所以说此人看上去奇形怪状,是因为已是初夏,这男人却穿了一身厚实的中山装,头发留得很长,像婆姨一般。此人生了一张方脸,眼睛极小,绿豆一般,身材也不高,双腿似乎还有点罗圈。 这个男人一见到安路,便大声问道:“你,就是独龙师傅,吗?我要,买把剑,铁剑,最好的,铁剑!” 这个人一定就是在酒馆里租下客房的异乡人吧,说话口音古古怪怪的,连断句停顿都断得不是时候。 不过,安路却对这样的口音并不感到诧异。 安路曾在洋人办的教会学堂里读过书,学堂里有不少外国老师。那些外国老师说中国话的口音,与眼前这古怪男人的口音如出一辙。安路不禁寻思,这男人难道来自域外?但这男人有着一张纯粹黄色的脸庞,肤色与安路也完全一致。 莫非,他来自高丽,抑或东瀛? 安路心中不由得蓦地一紧。 世人均知东北那边,国民政府正与日本入侵者打得不可开交,虽说秀溪镇距战事前线遥不可及,但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东瀛来客,也着实让安路吃了一惊。 安路过去就曾梦想赴前线做火线医师,但却因为家庭的缘故留在了大后方。如果说眼前这男人是日本间谍,可秀溪镇这偏僻旮旯,又有什么值得盗取的情报呢?如果这男人不是日本人,而是高丽人,那他现在跑去龙天翼处举报,只怕会沦为笑柄一桩。 于是安路暂且没有声张,决定待查实此人身份后再做定夺。 面对这异乡客的询问,安路不动声色地答道:“不好意思,我不是独龙,我是他的朋友。请您稍待片刻,他马上就会回来。” “哦,谢谢。那,我就在这里坐着,坐着等,独龙师傅。”异乡客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便席地盘腿坐在了铁匠铺外的门槛上。 片刻之后,独龙拎着一叠写满字的纸片从土地庙里跑了出来。不知为何,安路见到独龙捧着的这叠纸,竟莫名其妙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独龙见到站在铁匠铺外的这个异乡客后,也吃了一惊,但旋即问道:“请问先生是要来打工具的吗?请问您要什么?” 独龙的语速很快,异乡客显然有点摸不准意思,他只得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我,要剑,长剑,好剑。削铁如泥的,好剑!” “削铁如泥的好剑?”独龙吃了一惊。 “嗯,削铁如泥,好剑!价格不要紧,我,有钱,大把大把的钱!”异乡客一点不怕外财露白,径直翻开腰带,露出里面一摞银元,银元之间,间或还有闪闪的金光,想必应该是黄金吧。 独龙看着这堆黄金白银,无奈地吞了一口唾沫,说:“削铁如泥的宝剑,哪有那么好锻造的?有的铁匠师傅,一辈子都不能锻造出一把好剑。话说……你怎么偏偏找到我藏书网了?” “我,听说,五年前,你做过一把剑,削铁如泥。那把剑,辗转之后,到了我朋友手里。现在,我要和朋友决斗,所以,我找到你,也要一把宝剑!” 独龙的脸色变得有点不自在了,而安路则偏过头,问:“五年前,你真的锻造过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独龙默默点了点头,答道:“五年前我确实锻造过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不过,那不是我的锻造功夫好,而是造剑的胚子太好了——是一块天火残余锻造出来的宝剑!那天外来客所蕴含的铁质,比我们通常所见的铁质更为坚硬,我足足烧了十天大火,才将天火残余熔成了铁液。” 天火残余能够在铁匠铺里卖到大价钱,安路也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而那个异乡客则不住地点头,叫道:“对,对,对!我就想要,要一柄天火残余,冶炼出的,神兵利器!” 独龙眼神变得黯然了下来,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却赚不了,这不能不让他难受。 “呃……天火残余,可遇而不可求,没有天火残余,我可没法替你打造神兵利器。” 异乡客急了:“三天前,不是有天火,坠落在秀溪镇?” “三天前,是有天火坠落在镇外。但是天火那玩意儿啊,看上去似乎轰轰烈烈,但实际上在坠落的过程中,就燃烧得一点也不剩了。如果真有残余,这里的镇民一定会挖出来,送到我这里来换银元。但这么多天过去了,却根本没人来找我。那就说明,这次逆袭的天火,在下坠的过程中就燃烧殆尽了,没留下一点残余。”独龙失望地答道。 异乡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眼中的光芒消失得一干二净?99lib.,最后,他沉默良久,终于说道:“唉,就算没有,天火残余,我也要,打一把剑。”说完后,他扔了几块银元在铁匠铺的火炉旁。 虽然一般的长剑,和天火残余冶炼出的神兵利器根本没法比,但也算是笔生意。 独龙接过了银元,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剑?短剑还是长剑?或者软剑?” 异乡人抬眼答道:“我不要,不要你们平时,锻造的那种,普通的剑。我,要特别的!” “什么特别的?” “说不清楚,我,还是,画张图给你。”异乡人一边说,一边找独龙要来了笔墨,然后在一张白纸上涂涂画画着。片刻之后,一把形状古怪的兵刃出现在白纸上。 异乡人画出的剑身稍有一点弧度的弯曲,却只有一侧开了锋,根本没办法直刺,只能斜砍。 “这哪是什么剑?分明是一把刀嘛!”独龙提出了疑问。 异乡人答道:“在我们那里,剑,就是刀,刀,就是剑。” “呵,剑怎么可能是刀?刀又怎么可能是剑?你们那里,是哪里呀?” “我们那里,是日本。”异乡人昂首答道,眼中散发出一丝骄傲的光芒。 “日本人?哼,日本人的生意,我不做!”独龙把火炉旁的银元,全部扔还给了这个日本人。 此刻东北那边,国民政府大军正与日本人作战。天知道这个日本人在这里冶炼剑器,会做出什么邪恶勾当。说什么也不能把杀人的利器卖给这样的人。 而安路则忍不住想让独龙凭借一身蛮力,先制服这个日本奸细,然后他去酒馆把龙天翼和钱霄叫来逮捕他。 日本人马上声辩道:“你们,不要误会了。我,不是坏人。我,宫本喜藏,是佩剑的武士。我,到中国来,不是打仗,是想寻找,寻找剑术高手,过招。我,今天,来造剑,是,要和龙队长比剑。他,也知道,我的身份。” 哦,原来这个日本人叫宫本喜藏,是个佩剑的武士。 见两人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点,宫本喜藏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起来。 三天前,宫本在省城听说有天火逆袭,坠落在秀溪镇外。五年前他有个朋友就辗转得到了一把由天火残余冶炼出的长剑,削铁如泥,每次对战都没落过下风。所以当宫本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便动身来到了秀溪镇,也想从镇里的铁匠铺搞到这样一把天火残余冶炼而成的神兵利器。 昨天宫本来到秀溪镇,在酒馆的客房里住下。当天夜里,镇中发生血腥离奇的狂汉杀人事件,宫本也听到了嘈杂声,但因为来时太过劳累,躺在床上实在是没气力出来看热闹。等他睡了一觉恢复好体力,刚起床就听到院子天井里有剑器低吟的声响。点燃油灯,宫本披衣伫立在窗边,看到一个英武男人正手持利剑,在梅树旁舞着一套太极剑。不用说,那个舞剑的人就是即将赴县城履任安保队长一职的龙天翼。 宫本是剑痴,见到有人舞剑,顿时他也入了魔障,呆呆地站在窗边注视着龙天翼演练剑法。在他的眼里,龙天翼这套太极剑使得相当精湛,他不由看得痴了。直到龙天翼最后一招使老,低垂剑尖后,宫本才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他就想到,中国的习武之人,向来不喜欢别人偷窥自己练功,于是他赶紧离开窗边,熄灯上了床。 但上了床之后,宫本一直寻思,凭自己的日本剑术,如果与天井里舞剑的人对决,是否会有胜机。思来想去,宫本一整夜都没睡得着觉,即使躺在床上,他脑海中也一直出现着龙天翼挥剑的动作,他也下意识地抬起手,仿佛握着一柄日本剑,做出种种防御与反击的招术。 可惜这只是画饼充饥,一夜不眠之后,宫本都无法知晓自己是否能够凭借剑术战胜龙天翼。 在日本的时候,宫本就知道日本剑术是从东土大唐的中华剑术衍生而成的。虽然日本的剑术圈里一直有人叫嚣,纵使中华剑术源远流长,但日本剑术经过多年改良,又吸收了西洋剑法的精华,要打败中华剑术简直易如反掌。不过,宫本却不这么看,他认为修习剑术一定要寻本溯源,否则就会变作失去根基的空中楼阁。 作为剑痴,宫本下定决心,卖掉在日本的房产,来到了中国。他要在中国遍寻剑术高手过招,在点到即止的比拼中,提高自己的剑法。 想到自己来中国的目的后,一大早宫本就敲开了对面客房的门。他向龙天翼坦承了自己的身份,又透露了希望比拼剑艺的想法。龙天翼也是剑痴,当即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因为宫本一整夜都没睡觉,得到了龙天翼的答复后,他立刻觉得自己疲劳不堪,于是回到房中歇息。两个时辰后,他才悠悠醒转,醒来后随便找了点东西填满肚子,便来到了独龙的铁匠铺。 可惜,独龙这里没有天火残余锻造出的神兵利器。不过,和龙天翼比拼剑术,也不需要神兵利器,否则便会有失公允,胜之不武。所以宫本请独龙按照他的要求,赶紧锻造出一把略微弯曲单侧开锋的日式长剑。 提到剑术的时候,宫本仿佛变了一个人般,眼中燃烧着炽盛的火焰,全身肌肉也似乎鼓了起来。最后,他对独龙和安路说道:“如果,你们不信,现在,就可以去酒馆,问问龙队长。我们约定,比剑时间,就是今夜亥时伊始之际。” 也就是说,今天龙天翼暂时不会离开秀溪镇,要待今夜与宫本喜藏比过剑术之后,龙天翼才会带着钱霄,去县城履职。

绣球楼独院里,送走了安医师、龙天翼、钱霄一干人等后,蒙着面纱的三姨太玉婉,指着钱霄留在客厅里那个猪头打底、由面粉敷成她相貌的人头,对双喜丫头说道:“快把这玩意儿处理掉,真是太恶心了,居然拿猪头来打底!” 双喜笑嘻嘻捧起面粉人头,正要直接拿到院子里抛掉,却听玉婉紧蹙眉头,说:“就把这人头埋到院子里去吧。不过,得先把人头上的面粉清除掉。搞什么搞嘛,总不能把有着我相貌的人头埋在地底啊,太不吉利了!” 双喜听从三姨太的吩咐,把面粉人头拿进厨房中,用水缸里的清水洗去面粉。转瞬之间,在她手里只剩下了一颗缺失了嘴巴与耳朵的血淋淋的猪头。几只苍蝇嗅到血腥气息,从纱窗缝隙顽强地挤了进来,在厨房里嗡嗡地叫着。双喜抓起苍蝇拍,试图驱赶这群可恶的小生灵。 “双喜,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拿去埋了!”玉婉大声叫道。 双喜应了一声,赶紧放下苍蝇拍,拎着猪头来到独院里。 高墙耸立,黄铜大门紧锁。双喜站在院子的荒草中,扫视了一眼,然后觅了一处空地,用铁铲挖了一个深坑。在距离深坑不远的地方,就是她埋下一粒种子后又填平的浅坑。 双喜凝视着已经填平的浅坑,那里的地面上,似乎已经冲出了一撇嫩绿的幼苗。 她对着这幼苗,自言自语道:“嗯,埋下了这颗猪头,猪头里的养分一定能让你加速成长!” 双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的眼睛也眯成一条小缝,仿佛弯月一般。 刚埋好猪头,绣球楼里突然传来了三姨太玉婉的声音:“双喜,你去镇里买点面粉和99lib?胭脂彩粉回来!赶紧!” 呃,看来今天钱霄的一席话,还是让三姨太动了心。 不过,三姨太似乎只打算由自己来为自己化妆。 第四章 狐媚女子密室失踪

99lib? 独龙在铁匠铺里为宫本喜藏锻造日本武士剑的时候,安路还是跑了一趟酒馆,找到龙天翼和钱霄。 龙天翼证实了他将与宫本比拼剑术的事,但他一再要求安路替自己保密。毕竟他是去县城履职,昨天在秀溪镇已盘桓一夜,为了比剑,他必须多在镇里住上一宿。履职的时间势必会晚一天,到时候龙天翼只能借口在秀溪镇内查探雷疯子狂性大发杀人一案,才不会惹恼了县长胡县长。 看来龙天翼也是个剑痴,宁肯晚一天履职,也要与宫本喜藏比上一场剑术。 而且龙天翼还要求安路保守宫本喜藏身份的秘密,虽说这里距离东北战线遥不可及,但普通民众心中对日本人自然是毫无好感的。若是被镇民知道了宫本是日本人,只怕会群起而攻之,就算滥用私刑血溅长街也是有可能的。 “我倒不是怜惜宫本喜藏的那条性命,我只担心若是在比拼剑术之前,他就丧命于长街之上,那我岂不是找不到比剑的对手了?呵,我在省城,就一直因为找不到相适的比剑对手而苦恼呢。” 这就是高手的寂寞吗?安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读的那些公案小说里曾经记叙过的桥段。 龙天翼与宫本喜藏相约比拼剑术,时间是宫本定的,比剑地点自然就应该由龙天翼来定。不过,龙天翼也是初次来到秀溪镇,对镇内并不熟悉,所以他也为确定比剑地点而头疼不已。 之所以时间会定在夜晚,就是因为龙天翼和宫本喜藏,都不希望比剑会惊扰秀溪镇内的镇民。但也不可能将比剑安排在镇外,尽管月色如洗,但镇外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树影会遮蔽本来就不算明亮的月光。最好能找到一处秀溪镇内远离镇民的空地,挂上几盏灯笼。 于是,当着安路的面,龙天翼唤来了酒馆老板。 酒馆客房收留了日本人,哪怕酒馆老板不知情,日后若是调查起来,他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有这把柄捏在手里,龙天翼嘻嘻一笑,径直告诉酒馆老板,住在那间客房里的是个日本人。老板的脸顿时就吓得煞白,而龙天翼又说,此刻他正暗中调查日本人的底细,让酒馆老板一定得严守这个秘密,并且告诉他一个适合比剑的偏僻地点。 酒馆老板挠头想了想,答道:“既要在镇内能够挂灯笼的地方,又不能惊扰镇民,那可能就只能到雷疯子的茅草屋前去比剑了。” 雷疯子自.99lib.从失心疯之后,原先的邻居怕他发疯,都搬到秀溪镇的另一头去住了。为了修新房所用的材料,邻居们把原来的房子都拆了,所以现在他家门外变作了一片空地。雷疯子屋外有几棵大槐树,冠盖遮天蔽日,灯笼也恰能挂在树枝上。而现在雷疯子死了,在那里比剑更不会被人打扰。 “嗯,这个地方不错!”龙天翼点点头后,又对安路说,“安医师,还麻烦你去铁匠铺走一遭,通知宫本喜藏比剑的地点。” 安路赶紧答道:“好呐,没问题!” 安路回到铁匠铺的时候,独龙正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挥汗如雨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剑剑身。 虽然现在铁剑还只是粗坯,但安路也能辨认出,这柄剑剑身颇宽,但很薄,单侧开锋。因为剑身宽,铁剑的分量就重。而剑体薄,砍下去的破坏力就愈强——这剑虽是按剑的形状来锻造的,但却是刀的用法,既狠又准且稳。 告知了比剑的地点后,宫本喜藏道了声谢,便先出了铁匠铺,决定先去雷疯子的茅草屋外踩踩点。 宫本离去之后,安路见独龙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却无所事事,于是干脆拾起了独龙从旁边土地庙取来的自创侦探小说,读了起来。 独龙见安路读自己写的侦探小说,立刻兴奋地大声叫道:“安医师,这个故事是我昨天才写出来的!刚新鲜出炉呢!” “哦,是吗?”安路饶有兴趣地翻看起来。 不过,独龙写的侦探小说可真不怎么样,只看了几句开头,安路基本上就猜到了故事的发展套路,以及最后的结局。其实,文章里设置的迷局,还是有一定亮点,可惜独龙的写法实在太糟糕了。当然,安路也不能拂了新朋友的面子,只得委婉地说道:“故事还是很不错的,但如果换个写法,把一些关键线索先行隐藏起来,到了最后揭秘的时候才抛出来,效果会更好一点。” 独龙没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挠着头笑道:“呵呵,安医师是博览群书的方家,我这茶余饭后写着解闷的玩意儿,肯定有很多漏洞的。别说您看出问题了,就连我那妹妹双喜,也能看出不少问题。” “哦,你妹妹也这么聪明?”在安路心目中,似乎很少有女孩子喜欢看侦探小说。 独龙继续笑道:“双喜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古灵精怪,还喜欢自己画点图纸,让我为她打点工具出来。” “是吗?”安路更加吃惊了。 独龙指着安路正在看的这叠纸,说:“你看我写的侦探故事背面,就是双喜画的图纸,昨天才送来的。” 安路将这叠纸翻了个面,果然看到纸上画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图案。有长条、有弧形、有三角形。这只是一个个零件,看不出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 “安医师,你一定想不到我这妹子想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吧?嘿嘿,她在省城胡县长的府邸里,看到有外国洋人送了一部自行车给胡县长。于是双喜呆在府邸里观察了好几天自行车,然后就画出图纸,让我打造成一个个零件,回头她再拼装成一辆自行车。” “这么厉害呀?”安路不禁咋舌道。 仅凭肉眼观察了几天自行车,那丫头竟然能画出各个零件,让哥哥锻造出来,然后自己再拼装为成品。 双喜真是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聪明。 而独龙也是位巧手师傅,拿到图纸后,仅用了两个时辰,就打好了所有零件。就在刚才安路去酒馆寻找龙天翼的时候,双喜已经到铁匠铺取走了零件。

独龙抡着大铁锤,足足忙碌了一个时辰,当宫本喜藏踩完点回到铁匠铺时,独龙恰好完成了锻造这道工序。当着安路和宫本的面,独龙略带炫耀般,单手提着已经成形并透着红光的铁剑,插入盛满井水的水缸中。只听“嗤”的一声,水缸上冒起一团白烟,等独龙再从水缸里捞出了铁剑时,一柄闪着寒芒的单刃剑出现在安路和宫本面前。 “好,好剑!”宫本喜藏不由脱口赞道,眼中流露出惊喜。大概就连他也想不到,在这偏僻小镇里,竟然也能锻造出如此出色的武士剑。 宫本喜藏拿到了武士剑,付了材料钱和工钱后,硬要拉着独龙和安路去酒馆里吃午饭。安路却婉拒了宫本的邀请,毕竟宫本是个日本人,事后万一让镇民知道了他的身份,又得知安路、独龙曾与宫本一起吃过饭,说不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待宫本喜藏拎着武士剑欢欢喜喜离开之后,独龙舀了一锅井水,放在打铁的火炉上,拉了几下风箱,煮了两海碗面条。独龙干了一上午体力活,累坏了,一顿狼吞虎咽,霎时就解决掉了海碗里的面条。安路则慢腾腾地吃了很久,也只吃了一半就撑得不行。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当面倒掉剩下的面条,于是尴尬地说:“独龙哥,我还有点事需要回趟小屋。你把碗借给我吧,我把面条带回小屋里去吃。” “去吧,去吧!一只碗算得了什么啊?我送给你啦!”独龙豪爽地挥了挥手。 安路端着碗一溜烟跑了出来,他本想找个僻静之处倒掉碗里的面条,但又想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训,还是忍住了这一念头。面条留下来,晚上加点葱姜蒜末在铁锅里炒一炒,也能做出一碗美味的炒面出来嘛。 安路站在秀溪镇的长街上,不禁暗笑道,呵,这下连晚饭钱也省下来了,真是不错。 刚想到这里,他突然听到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匹红鬃大马正朝他飞奔而来,蹄下扬起一团灰尘。骑马人的相貌,隐没在轻尘之中,没法看得真切。 这匹马奔跑得也太快了,眼看就要撞到自己,安路赶紧闪身,猛一蹬腿,躲到了街边。但他腾挪躲避得太过仓促,腕力不稳,在惯性的作用下,手中捧着的海碗竟倾侧过来,碗里的面条全都洒落在肮脏不堪的地面上。 “可惜!”安路骂了一声,又气又急。 而这时只听“吁——”的一声长吼,那匹红鬃大马竟硬生生停在了他的身侧。从马背上传来一个豪爽的声音:“安医师,你怎么在这里呀?” 安路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人身材矮小,四十多岁,长得獐头鼠目,骑在高大的红鬃马上,就仿佛一只穿上华服的猴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叫张良玉,乃县城胡县长的账房师爷,擅打一手好算盘,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平日只要眼珠子滴溜一下,就能帮胡县长想出一个主意,是县衙门里胡县长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见到他,安路不禁纳闷,天知道是哪股风把张师爷吹到了秀溪镇来? 张师爷翻身下马,却因为腿太短,差点跌倒在秀溪镇的长街上,幸好安路及时扶了一把,才没让他当场出丑。 站稳之后,张师爷勾勾食指,对安路说:“咱们借一步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安路迟疑片刻后,答道:“那……张师爷,就到我租住的那间小屋里去谈吧。” 搞个半天,原来张师爷骑马飞奔至秀溪镇,是为了找安路有要事相谈啊。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安路从镇长谢老先生处租来的那间小屋。张师爷把红鬃马绑在了小屋外的空地上,安路又在屋旁扯了一堆青草,扔在红鬃马脚下,还拎了一桶清水过来喂马。 然后两人进了屋。 张师爷进屋后,瞄了一眼屋内乱七八糟的摆设后,皱了皱眉头,寒暄道:“安老弟,胡县长派你到秀溪镇来为三姨太玉婉治疗脸疾,真是难为你了。” 他不待安路回话,便小心翼翼关上小屋大门,又放下窗帘。 安路实在看不惯张师爷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没好气地问:“张师爷,您到秀溪镇来,又有何贵干?” 张师爷四下梭巡一圈后,收低声音,说道:“胡县长在省城收到密报,据说昨天夜里有个神秘男子敲开了绣球楼的黄铜大门,对三姨太的贴身丫鬟双喜说,有秘方能治好三姨太的脸疾。不知安医师是否得知此事?” 安路不禁哑然失笑,张师爷口中的神秘男子,说的分明就是想用化妆术为三姨太治疗脸疾的钱霄嘛。但他转念一想,咦,张师爷怎么会听说这件事呢?钱霄昨天夜里敲开黄铜大门,翌日午时,张师爷就收到消息策马赶到了秀溪镇。是谁告诉他的?胡县长派来监视三姨太的人,明明是他安路啊!难道胡县长还派来了其他人监视三姨太? 不,胡县长另外派来的人,应该不是为了监视三姨太,而是为了监视他安路,监视他是不是半夜妄图溜进绣球楼! 安路感到不寒而栗。 原来胡县长并不信任自己,竟然还派来了其他人。 派来的是谁?秀溪镇就这么丁点大,陌生人寥寥无几。出了安路之外,就只剩龙天翼、钱霄和宫本喜藏三个人了。 龙天翼和钱霄,断断不可能是胡县长派来监视的人,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深夜敲开绣球楼黄铜大门的人,就是钱霄。 难道是那个痴迷剑术的日本人宫本喜藏?可是在省城马大帅的眼皮之下,胡县长胆敢与身份不明的日本人来往吗? 莫非——胡县长派来监视的人,就是秀溪镇本地人?胡县长早就在秀溪镇里安排好了他的眼线,一遇突发事件,就立刻通知县城? 安路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当然,安路还是向张师爷说明了真实情况,毕竟钱霄在绣球楼客厅里拿猪头作化妆演示的时候,他也在场。 张师爷听完后,大失所望。 “唉,胡县长收到密报之后,心里还激动了一下,以为三姨太的花容月貌又会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没想到啊,只是黄粱梦一场。化妆术,化妆术,说白了也就是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真是祸不单行呀……” “祸不单行?”安路吃了一惊,连声问道:“张师爷,你说祸不单行,是什么意思呀?” 张师爷连忙捂住了嘴,一副祸从口出的模样。但话已说出,就覆水难收了。他只好再次走到窗边,看看外面是否有人窥视后,才低声说道:“安医师,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昨天夜里,二姨太失踪了……” “啊?!”安路顿时脸上一片煞白。 二姨太,名唤柳絮,时年二十八岁,有着一张酷似狐狸般的瓜子脸。 柳絮尝为县城戏团高昌班的当红名旦,五年前被胡县长看中,花钱为她赎身,接入府邸里收为了二姨太。 二姨太在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厮混得久了,哪怕进了大宅,却依然沾染着不少江湖气,喜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甚至与小厮丫鬟们关上门玩掷骰子赌钱的游戏。但二姨太虽看似豪爽,赌品却很差,一旦掷骰子输了钱,就会翻脸不认人,把赢钱的小厮拖下去,拿铁制的笤帚给一顿暴打。 若不是她天生一张俏脸,只怕也不会被胡县长看中。自从二姨太住进县长府邸后,胡县长基本上每天都住在她的厢房里,再也没上过大奶奶的雕花大床。府邸里佣人们都在私下嘀咕,天知道二姨太柳絮以前卖唱的时候,有没有顺便卖身?若没卖身,又哪里能学来这么厉害的床上功夫,把胡县长牢牢拴在了她的床上? 二姨太在宅邸里很吃得开,没人敢惹她。她凭着一身狐媚功夫,把胡县长捆在了身边。 不过两年前,一个叫玉婉的女孩被胡县长接进宅邸后,一切就变了样。 玉婉家中遭遇惨祸,父母双亡,这令她的眉宇间始终积氲着一股忧愁。一开始,胡县长想把玉婉当作干女儿来养——大奶奶二姨太都没给他生下一子半女,此时正是他父爱泛滥的时候。 没想到,胡县长接近玉婉后,竟被玉婉身上散发出的忧郁魅力,击中了内心最柔弱的地方。渐渐的,胡县长没事就来到玉婉的闺房,无意中便冷落了二姨太柳絮。 到了今年,胡县长终于按捺不住,将玉婉收为三姨太,二姨太更是彻底被打入了冷宫,落得和大奶奶一样的下场。 二姨太很是心有不甘,时常出入二姨太厢房服侍她的丫鬟在私底下说,二姨太扎了一个小草人,草人肚子里塞进了三姨太的头发,每天二姨太都拿针狠狠刺草人的脑袋。 不知二姨太拿针扎草人的诅咒是否真的成真了,总之天有不测风云,三姨太玉婉刚过门没多久,就遭遇了天火逆袭,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被滚烫的沙土灼了个面目全非。 三姨太毁了容,胡县长也将她置入了冷宫。但胡县长是个离不开女人的风流汉子,再去寻觅个四姨太,时间稍显仓促,所以只好又搬回了二姨太柳絮的厢房。 这下二姨太柳絮可谓扬眉吐气了,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想才过了两天,她就离奇地从县长府邸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且还是在胡县长眼皮之下发生的。 二姨太柳絮失踪,发生在昨夜华灯初上的时分,算起来,也恰是秀溪镇里发生雷疯子狂性大发砍人事件的时刻。 当时,柳絮在厢房里准备了一桌好菜,为胡县长斟酒拈菜剥虾,胡县长也不时拎起酒壶,喂柳絮喝上几口。厢房大门紧锁,丫鬟小厮都被关在了外面。胡县长喝得有点浑身燥热,便黏上了柳絮的身体。 柳絮有几分泼辣脾气,推开了胡县长,嗔怒地说道:“县长,您还是先去冲个凉吧,满嘴的酒气好难闻!” 胡县长哈哈一笑,反问:“我去冲凉,那你又做什么呢?” “奴家,奴家自然是先躲到床上等着大爷您啦。”柳絮娇滴滴地一边说,一边走到厢房内室的雕花大床前,褪去外衣,只剩一件绘有绿叶白藕的小肚兜,然后翻身上床,用薄被盖住了身体。这恰到好处的半掩半露,更是激发了胡县长的情欲。他忍不住想要立刻进房,却听柳絮说:“县长,您先去冲凉,不然奴家一定把你蹬到床底去。” 毕竟是戏班出身,柳絮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但或许胡县长正是喜欢她这一点吧,带刺的玫瑰,摘下来才会愈发香气扑鼻。 于是胡县长走进了厢房内的浴室。 这厢房是按照柳絮的想法,由工匠特意盖造的。为了方便留住胡县长,柳絮让工匠为厢房修建了一个单独的浴室,还配了西洋进口鎏金浴缸和淋浴莲蓬花洒。不用出厢房,浴室直接与卧室相连。 胡县长走入浴室,蓄水桶里已经装满了温度相适的热水。这蓄水桶的一端在浴室内,另一端则在墙外。宅邸内的小厮见到胡县长进了二姨太的厢房,便开始生火烧水,然后经由室外的入水管,将热水注入蓄水桶中。 胡县长打开蓄水桶闸门,让热水哗啦啦地落入浴缸之中。待缸内水满,室内氤氲着一股热气之后,他便大声叫道:“柳絮,快来陪大爷我一起洗!”这是他们过去惯常爱玩的游戏,平日里只要他呼喊一声,柳絮就会浑身赤裸像只兔子一样蹦到浴缸里来。 当然,那是在三姨太入门之前的事了。 今天却有点奇怪,胡县长连续叫了几声,却没听到柳絮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柳絮生我气了?哼,这丫头又不是不知道,以后我都会住在她这里的。”想到这里,胡县长忍不住叹了口气,三姨太的脸成了那样,他再也不想去找她了,只好重新回到柳絮的房间来,真可谓阴差阳错啊。 见柳絮始终不到浴室来,胡县长只好随便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便披上浴袍,脚丫都还淌着水,就走出浴室,径直来到卧室里。 一入卧室,胡县长就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咸咸的,还带点腥气。 在当县长前,胡县长也有过刀头舔血的生涯,所以立刻分辨出,他嗅到的气味,是血腥味!而且,这血腥味,是从柳絮的雕花大床上传来的。 胡县长上前一步,掀开被子,一见到薄被下盖着的物什,顿时傻了眼。 被子下,已不见了柳絮的身影,惟有一具湿漉漉还沾染着鲜血的动物尸体,躺在床上。这动物尸体皮毛光亮,脑袋尖尖,只看了一眼,胡县长就认出,这是一只狐狸。 开什么玩笑?胡县长环顾厢房室内,却未见柳絮的身影。 而厢房大门紧紧锁着,是由内闩着的。为防春光外泄,厢房所有窗户也都关着,插销均为窗户之内闩好了的。 就这样,柳絮凭空从这间厢房里消失了。在床上只剩下了一只死去的狐狸。

“昨天夜里,县长府邸里简直就是炸了锅。虽然胡县长竭力保守秘密,不准外泄此事,但也有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张师爷眉头紧蹙,缓缓说道。 安路问:“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有人说,二姨太柳絮没有失踪,而是被打回原形,变作了狐狸真身——摆明了她就是狐狸精。说不定三姨太遭遇天火逆袭而毁容,也是二姨太驱动狐狸精作的祟。” 这种流言,肯定是曾经吃过二姨太苦头的小厮丫鬟编造出来的。 “还有人说,二姨太是无辜的,真正的狐狸精是三姨太玉婉。正是玉婉使用媚术,才把胡县长从二姨太身边拉了过去。天火逆袭毁容,只是因果循环而生的报应。但现在玉婉见胡县长回到二姨太身边,于是驱使狐狸精作祟,让二姨太人间蒸发,还在床上留下一只死狐狸示威……” 这种流言,自然是受过二姨太好处的人编造出来的。 安路可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他听完张师爷的讲述,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呵,二姨太柳絮失踪,不正是一桩密室悬案吗? 安路看过很多侦探小说,柳絮失踪的厢房,门窗都是由内紧闭,同时胡县长也在房中,这正是侦探小说中出现过的完美密室犯罪现场。胡县长泡澡的时候,没听到异动,应该并无外人入内——如果柳絮真遭遇不测,不可能一点声音也没发出的。 仅从已知的线索出发,安路作出了判断,柳絮应该是主动离开房间,并同时把死狐狸尸体放在了床铺上。她趁着胡县长泡澡之际,偷偷拉开门,离开房间,同时又以细橡皮绳之类的机关,让房门重新回到了密封的状态。 哼,要是事发的时候自己在场就好了,说不定能找到一点细橡皮绳留下的痕迹。 县城安保队那帮酒囊饭袋什么都不懂,原来的安保队长因为即将卸任,心思根本没放在办案上,而即将上任的新队长,此刻还待在秀溪镇的呢。 天知道龙天翼到了县城后,能不能勘出此事的真相? 想到这里,安路突然抬起头,问张师爷:“县长府邸里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您还跑到秀溪镇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看看是否有神医为三姨太玉婉治疗脸疾吗?” 张师爷讪笑一声后,答道:“其实还有其他事,但那些事我就不能再对你多说了。” 嘁,还卖关子! 小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沉闷。张师爷也见到安路有点不开心,连忙说:“99lib?安医师,我就先告辞了,还得先拜访一下三姨太,然后还有点小事要办。” 说完后,他就拉开门,拍了拍系在屋外的红鬃马,便朝百尺之外的绣球楼独院走了过去。 打从心底说,安路还是很同情三姨太玉婉。 玉婉家中惨遭横祸,被胡县长接到县城,又被收为三姨太,这都是她本人无法操控预见的事,也无力阻止,只能随命运的齿轮转动,走一步算一步。而天火逆袭,造成面容尽毁,更是阴差阳错,除了怨她运气不佳之外,别无他法。 但即使这样,胡县长抛弃了玉婉不说,自己得到过的东西也不准别人得到,还派人来监视玉婉,防范她红杏出墙。胡县长不仅派了安路,还派了其他人来监视。玉婉一定也知道胡县长会派人监视她,而安路就是明里的那颗棋子,玉婉却并不知道暗中还有一颗棋子正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她。 玉婉本来就是在秀溪镇里土生土长的,婚前有几个青梅竹马的好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她真要红杏出墙,一定会趁着安路有事离开之际,再与情郎幽会,却正好中了胡县长的计。 想到这里,安路不由得后背生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说不定胡县长就盼着玉婉红杏出墙,然后以此为借口,休掉玉婉,甚至有可能将玉婉和情郎关进铁丝笼里,抛入秀溪河里浸猪笼。如此这般,胡县长会被众人视作受害者,就算传入省城马大帅耳中,他的声誉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嗯,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提醒一下三姨太,在秀溪镇上还有一个潜伏之人,也在暗暗监视着她。 可是怎么提醒呢? 对了,现在距三姨太走得最近的人就是聪明伶俐的双喜丫头。而在秀溪镇里,和自己走得最近的人,恰是双喜的哥哥,铁匠独龙。 安路决定以隐晦的字句,提醒独龙,再让独龙把话传到双喜耳中,这样双喜自然就能让三姨太玉婉也知道镇里的真实状况。 虽说这么做有些对不住胡县长给自己的那包银元,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第五章 天显异相,命中注定

安路出了小屋,绕过张师爷的红鬃马,径直快步向独龙的铁匠铺走去。他手里端着刚腾空的盛面的大海碗,他正是借着还碗的借口,再次来到铁匠铺。 铁匠铺空荡荡的,没人在里面。安路猜,独龙应该在隔壁废弃的土地庙里午睡吧,于是走到土地庙门外。而这时,庙内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独龙,而女的却是个陌生声音,安路以前从来没听到过。 “龙哥,这两天跑东跑西的,累不累?” “当然累,但想到你,我就不累了。” 呵,分明是两个人在说情话嘛。 安路有点不好意思了,要是被人家知道自己在门外偷听,那多么不好。于是他赶紧蹑手蹑脚退出几步,约莫估着应该听不到土地庙内说话声音的地方,然后重重咳了一声,大声叫道:“独龙,你在不在?我来还碗了!” 果然,土地庙里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独龙走到土地庙门内,朝外望了一眼,脸上似乎有点尴尬。紧接着,一位穿着一身粉裙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他身后。 独龙赶紧介绍:“这一位是谢依依,她是谢镇长的孙女,到我这里来给她爷爷打一口铁锅。” 呵呵,打铁,在铁匠铺里说就行了嘛,还进了土地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嘛。安路心里暗笑,却不动声色,把大海碗还给了独龙。 独龙又向谢依依介绍了安路的身份,谢依依听到安医师的名字后,立刻颌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昨天我爷爷把绣球楼对面那间空置的小屋租给你了。” 见谢依依在铁匠铺。安路不想做电灯泡,于是赶紧告辞。 至于警告三姨太玉婉的事,暂且缓一缓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安路空着手,无所事事在秀溪镇的长街上闲逛,逛着逛着就走到了龙天翼下榻的小酒馆外。正是下午辰光,天气燠热,长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安路寻思着干脆进酒馆里去喝点小酒,正要进门,却看到龙天翼与钱霄正从酒馆里走出。 龙天翼见到安路后,立刻微笑着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和钱霄刚才正提到你呢。” 安路诧异道:“提到我?提到我什么?” 龙天翼敛住笑容,道:“安医师,我们借一步说话。” 安路被龙天翼和钱霄拉到长街僻静处,然后龙天翼一本正经地问:“安医师,面对日本人的挑战,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觉得是不是应该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当然,那是当然。”安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龙天翼突然提到这个是什么意思。 “安医师,我认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在日本人面前认输,否则有伤国格人格。所以呢,为了力保胜利,我需要作出一点非常规的准备。” “什么准备?”安路更加诧异了。 “哼,我要在比武场地旁,雷疯子的茅草屋里,设置一点机关。如果比剑过程中,我战胜了宫本喜藏也就算了。如果输了,我就得启动机关,让他当场死在茅草屋外的空地上。绝对不能让他带着胜利的消息离开秀溪镇,否则一旦传出去之后,会打击到前线与日寇拼杀的将士们的士气。” 安路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龙天翼的打算。 原本安路以为龙天翼也是个剑痴,宁愿晚一天去县城履职,也要留在秀溪镇与宫本喜藏比拼剑术。没想到,龙天翼如此卑鄙,为了确保胜利,竟寻思着搞些有违武德的小动作。 龙天翼又拍了拍安路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反正今夜的比武,也会请你来做见证人。现在我就准备去茅草屋里设置机关,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哼哼,不管怎么样,宫本喜藏今天都输定了。”然后他再次敛住笑容,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要是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让一切都藏在肚子里,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比武这件事。” 安路蓦地打了个激灵,他听懂了龙天翼的言下之意。 让一切都藏在肚子里,保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比武这件事,可偏偏他还让自己去做见证人。如果一旦龙天翼输了,他又启动机关杀死宫本喜藏,要想保守住秘密只有一个办法——也杀死作为见证人的安路!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安路迟疑了。 钱霄则在一旁敲边鼓,道:“那日本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口寻人比剑,其实多半是到大后方来打探情报。我们杀干掉个日本奸细,也算是为国除害,利国利民啊!” 在巧舌如簧的蛊惑之下,安路最终还是与龙天翼、钱霄一同,走向了镇尾雷疯子的茅草屋。

三个人都各自揣着心事,一路上无人说话,气氛甚是尴尬。为了打破沉默,安路开口说起了刚从县城张师爷那里听来的二姨太柳絮密室失踪事件。 讲述的时候,龙天翼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当他听完后,却不由得一笑,轻松说道:“这案子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肯定是二姨太柳絮趁着胡县长泡澡时,偷偷在床上搁了只死狐狸的尸体,然后从大门溜出去,再用穿过门轴结有活扣的细橡皮绳,把大门插销放回了原位,最后使劲一拉,把橡皮绳拉出活扣,消灭了证据。” 他顿了顿,又道:“可惜,如果我昨天就赶到县城,那就有机会进行现场勘探,找出使用橡皮绳的痕迹。而现在,只要胡县长的府邸里有一个二姨太柳絮的同伙,就能轻而易举抹去痕迹。” 安路不由一惊,龙天翼的推理能力着实很强,想出破解密室之谜的答案,竟然与自己冥思苦笑出来的结论一模一样。 看来龙天翼获得安保队长一职,绝对并非浪得虚名。他不仅仅有着出色的剑艺,也有超出常人的分析推理能力。 说着说着,三个人就来到了雷疯子的茅草屋前。 龙天翼和钱霄都已经来踩过一次点了,安路还是第一次来。正如酒馆老板之前说过的那样,这是一幢孤零零的茅草屋,土墙垒成的墙壁破败不堪,屋里散发着令人反胃恶心的霉味与酸臭。 茅草屋旁的其他房子,都已经拆除完毕,只剩残垣断壁,长满萧索的齐膝荒草。 而在茅草屋前,则一块空地,空地四周有着几棵高大的榕树。 榕树冠盖中,横生的枝条上,已经挂好了几盏灯笼,这是钱霄吃过午饭后,就提前来挂好了的。 龙天翼抬步就准备向雷疯子的茅草屋走去,却在此时,忽听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声。安路抬起头,竟看到天际不知何时涌来一团团墨黑的乌云,随后狂风大作,云团愈聚愈浓。又是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霎时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这初夏的雨,真是说来就来。但看空中墨黑云团的架势,却无丝毫说走就走的迹象。 雨点穿过厚密的榕树树冠,挂在枝条上的灯笼立刻被雨点打湿,又在狂风中左右摇摆。灯笼里的蜡烛自然被淋了个透湿,晚上肯定没法再点燃了,眼看那场预约在深夜的剑术比拼,眼睁睁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毁了。 安路深知,如龙天翼这般的剑痴,为了与宫本喜藏比拼剑术,冒着拖延履职被问责的风险,留在了秀溪镇中。此刻,不识相的暴雨却不约而至,龙天翼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但龙天翼脸上,依旧一片严峻之情,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拍拍安路和钱霄的肩头,说道:“雨眼看就越下越大了,我们暂时没法回酒馆去,那就都到茅草屋里避一避吧。” 望着那透风的茅草屋,安路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这样的破败屋子,又能躲什么雨?千疮百孔的屋顶,年久失修,肯定有无数漏孔。到那里面去躲雨,只怕还不如待在榕树下避一避呢。 可是既然龙天翼和钱霄都已经头也不回地向茅草屋走去,安路也只好冒着暴雨跟了过去。龙天翼与钱霄先进了茅草屋,安路浑身湿透,刚走到门前,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惊呼:“呀,这是什么?” 是钱霄的声音。

在钱霄手里,握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面附满了红色的泥土,泥土上还沾着几根稻草。钱霄站在茅草屋里的一张破床前,那张破床上,有一床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被子,满是破洞,破洞里露出肮脏不堪的棉胎,黑黢黢的,硬得结成了板。床上没有床单,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很显然,钱霄手里的那块石头,是从破床上找到的。 “这是什么?”龙天翼问道。 钱霄语气疑惑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进屋后想找个地方坐坐,可这屋里除了这张破床之外,就再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坐了。我刚坐下,就觉得似乎坐到了什么坚硬的玩意儿。转身一看,就看到了这么一块石头,是裹在被子里的……” “雷疯子那老家伙,干嘛要把一块石头当作宝贝一般,藏在被子里呢?”龙天翼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我也觉得这石头有点古怪,真沉,比普通石头沉得多了。”钱霄似乎是在印证自己所说的话一般,忽然捧着石头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手掌竟然松开了,那石头落到地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咦——”听到这声脆响,安路也不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这么是“铮”的一声,而不是“砰”的一声?听上去不像是石头落到了地上,倒像是一块金属砸在了地上。 龙天翼也发现了这块石头的古怪,他弯下腰,拾起石头。 因为刚才这块石头砸到了地上,原本粘附在石头外皮上的红色黏土,被砸开了一条缝。龙天翼凝视着这条缝,蓦地睁圆双眼,眸子里爆出一道精光,转瞬即逝。 “这哪是什么石头?这分明是一坨天然形成的铁锭啊!” 龙天翼喜形于色地叫道。 对于习剑之人来说,发现一块原铁,绝对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如果这块原铁资质优异,寻良师将之熔解,锻成一柄利剑,那正是剑客一生所追求.99lib.的梦想。 之前安路在独龙的铁匠铺里,就曾经见过宫本喜藏。那个东洋浪人为了锻出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一直在秀溪镇里寻觅天火残余。见到龙天翼的狂喜表情,安路也不禁暗忖道:“难道这块被雷疯子藏在床铺里的顽铁,就是造成三姨太面容尽毁的天火残余吗?”

龙天翼伸出手指,用坚硬的指甲盖,小心翼翼刮去了粘附在顽铁表皮上的红色黏土。 旋即,安路见到红色黏土下露出了一抹青色。 “是玄铁!”龙天翼赞了一声,虽然他竭力想要装作平静,但兴奋之情依然溢于言表,难以抑制。 安路也在公案小说里见过玄铁的描写,据说那是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原铁,其所锻造出来的兵刃,绝对是神兵利器,吹发立断,削铁如泥。如果说这块顽铁真是传说中的玄铁,那龙天翼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就连安路这个文弱书生,也不由得对龙天翼生出了些许嫉妒之情。 龙天翼又接着继续刮掉顽铁外层的红色黏土。不过,他只刮了一下,脸色便突然黯淡了下来。 “糟糕,有杂质!” 循着龙天翼的视线望去,之间他又刮下了一块红色黏土,而在黏土之下,露出了一条带状的深色印痕,在青色的玄铁上,显得尤为明显。 有了杂质的玄铁,自然就称不上完美无缺了,也难怪龙天翼会如此失望。 但不管怎样,龙天翼还是屏住呼吸,继续刮去了所有红色黏土。 这块顽铁终于以最初的面目出现在三个人的眼前。 青色的顽铁正反表层上,不仅有数条纵横交错的深色印痕,在其中一面的一角,还有几个墨迹一般的椭圆形的小黑点。 安路也接过顽铁掂了掂。这顽铁并不重,甚至和同等大小的石头差不多轻重,难怪钱霄刚在床铺上寻到的时候,根本没辨出这是一块铁家伙。 真是古怪啊,这天火残余究竟是什么材质构成的?安路也是第一次见着,真可谓闻所未闻。他捧着顽铁不断掉转方向,仔细地把玩着。当他将顽铁换了个方向,突然发现其中一面的深色印痕,看上去似乎有点古怪。 “咦——”他不由自主张开嘴,惊讶地说道,“这浑然天成的印痕,怎么看上去有点像个字呀?” “哦,什么字?”龙天翼也好奇地凑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安路指着左下角四个椭圆形的小黑点,说道:“你们看,这像不像个‘马’字?” 果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顽铁上的深色印痕,竟与草书中的“马”字隐约有些神似。 “再看看另一面呢,会不会也有什么字?”钱霄饶有兴趣地提议道。 安路将顽铁翻了个面,然后凝神盯着这一面的深色印痕。不过,这一次他不敢说话了。 这一面的深色印痕,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竟似极了草书中的“皇”字。 一面是“马”,一面是“皇”,莫非预示着一个姓马的人,会当皇帝? 如今是中华民国,新社会,哪个姓马的人敢来当皇帝?这大逆不道的话,安路可不敢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安路看过不少闲书,在很多描写帝王将相生平的旧小说里,皇之将出的时候,都会天显异象。比如唐高祖李渊,据说他起事造反之前,天边就生出了一道七彩光环;明太祖朱元璋亦是如此,据说他母亲梦见神仙赐她一粒丹药,服下丹药后就怀上了朱元璋,而朱元璋于夜晚出生,天空突然放亮,如有烛光,烛光外还有盘状光环。 天显异象出皇帝的传闻,足可以上溯到上古洪荒,虽然安路认为大多数这样的描写,都是穿凿附会,或是阿谀奉承之言,为了欺瞒愚昧百姓,而由文史官杜撰出来的。不过,在这雷疯子的茅草屋里,居然发现了一枚写有“马”和“皇”的顽铁,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哦,对了,龙天翼和钱霄在省城,不正是在马大帅麾下当差吗?难道这预示着在不久后的将来,马大帅有机会君临天下,登基称皇? 想到这里,安路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哼,这枚写有“马”和“皇”的顽铁,铁定就是龙天翼和钱霄假造出来的! 马大帅早就有了登基称皇的野心,为了蒙蔽愚昧世人,他趁着天火逆袭秀溪镇的时机,派来龙天翼和钱霄,提前觅到天火残余,并在天火残余上绘出了一个“马”字,一个“皇”字。天降陨石上惊现昭示马大帅称帝的文字,这事日后传出去,马大帅的一帮手下群起跪求他称帝,马大帅再顺水推舟,岂不成就了他的一番大事? 远一点,宋太祖赵匡胤就是这样做的。 近一点,洪宪皇帝袁世凯也是这样做的。 现在,风水轮到马大帅这里来了。 再回想龙天翼和钱霄二人,来到秀溪镇后,因为雷疯子狂性大发当街杀人一事,滞留在镇内一夜,本该今天就离开,赴县城履职。但秀溪镇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东瀛浪人,约他在此比拼剑术,让两人又有理由在镇内多留一天。而正是因为比拼剑术的约定,龙天翼将比剑地点定在了雷疯子的茅草屋外。 偏偏这么巧,有着“马”与“皇”字样的天火残余,就是在雷疯子的茅草屋里被发现的,而安路又成了发现顽铁的目击证人。 安路是被龙天翼和钱霄连哄带骗,带到了茅草屋这里来。原本下暴雨的时候,龙天翼也知道当夜的比剑只怕要取消了,却也以避雨的由头,拉着安路进了茅草屋——龙天翼和钱霄早就在茅草屋里准备好了这块顽铁,所以有一万个理由必须也让安路进入茅草屋里,让他充当目击证人。 说不定,连那个叫宫本喜藏的日本浪人,也是龙天翼提前安排好了的人手。 安路意识到,自己栽进了龙天翼一手制造的陷阱之中。 这世道,妄想当皇帝,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洪宪皇帝袁世凯就是个例子。当他的爪牙,日后必遭杀身大祸。 但在这里,马大帅就是土皇帝,要是违抗他,就算自己的父母与马大帅关系再好,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安路明白,他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六章 天衣无缝的局

龙天翼目光炯炯,镇定自若地作出指示。 “钱霄,你立刻回省城,向马大帅报告发现这块顽铁的消息。安医师,请你立刻去县城,向胡金强胡县长报告这件事。这件事,你们在路上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之后,龙天翼仰天叹道:“真是天显异象,命中注定啊!” 安路可不想在这事端里陷入太深,他忽然心生一念,对龙天翼说:“龙队长,我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让我赶去县城,只怕会耽误了大事。” 见龙天翼瞪了自己一眼,安路连忙继续说:“真是凑巧,胡县长的师爷,张良玉张师爷,正好赶到秀溪镇来办事。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即使跑个来回99lib?,也比我节约了不少时间。” “呃,真有此事?” 安路赶紧点头。 龙天翼沉吟片刻,道:“我对这位张师爷不甚了解,所以这件事也得暂时对他保密。我还是写封密信,拿蜡丸封了,再请张师爷快马加鞭送到县城胡县长那里去吧。” 随即,顶着茅草屋里的漏雨,龙天翼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信纸与一枝钢笔,侧身挡住漏雨,趴在床铺急就了一封密信。写完后,他又摸出一个信封,封好信纸,又摸出蜡丸,掰开后封住了信封。 安路不禁哑然失笑,龙天翼这家伙事先真是准备到位,来茅草屋设个偷袭的机关埋伏,居然连信纸、钢笔、信封、蜡丸都带上了,难道他硬是把安路当作傻子一般了吗? 随后,龙天翼面对安路,脸色阴鸷,冷笑着以柔和的语调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安医师的父母和马大帅的关系不错吧?听说马大帅最近把你父母接到了大帅府中暂住。咳咳,安医师,有些话啊不该说的别说,有些事啊不该做的别做,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凡事为他们多着想一下。”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安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父母竟然被马大帅请到了大帅府中? 看来,这个局,马大帅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设了。 安路投鼠忌器,既然没办法反抗,那就只有委曲求全为虎作伥了。 他依着龙天翼的安排,把密信放入衣兜之中,趁着雨势稍小的间隙,冒雨向绣球楼走去——这会儿张师爷应该还在三姨太的绣球楼里。 走在秀溪镇雨中的长街上,安路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凉到骨髓里去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前途,就算这件事替马大帅办好了,在马大帅麾下也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只怕马大帅皇位还没坐稳,就会被国民政府的大军碾为齑粉,安路也会遭受池鱼之灾。可是不帮马大帅办好这件事,他和父母的脑袋都将难保。 安路浑浑噩噩地走过长街,转过一个街角,他看到街道两侧挂着的白色丧幡,正在豪雨淋刷之下纷纷断裂,落在肮脏潮湿的地上。而这时安路也留意到,就在这截并不长的街道上,左侧有三家人挂出了丧幡,右侧则有四家人挂出了丧幡。真巧,雷疯子狂性大发酿成惨祸,造成七死二伤的惨剧,死的七人,住的地方竟然紧挨着。 而其中一家,正是安路前一天曾经光顾过的杂货铺,就在七个丧家的最中间。 这是巧合吗? 安路走到杂货铺的铺面前,朝一旁瞟了一眼,看到了前一天雷疯子曾经坐地乞讨的那块石板地。安路心中“咯噔”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有个声音正隐隐对他说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吱呀——”杂货铺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门轴传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位头发花白的佝偻老妇满面忧伤地走了出来,她手里捏着三炷香,点燃了,在屋檐下刚好能避开雨水的地方,寻了块松软的泥土插上香。 这位老妇,应该是杂货铺老板的妻子吧。 安路忽然心生一念,他走到铺面前,鞠了一躬,客气地说道:“这位阿姨,您能给我一炷香吗?我也想为老板上炷香。昨天在老板这里买了些东西,承蒙他照顾了。” 杂货铺老板娘也知道安路是何许人也,见他有心,遂回店铺内取了一炷香出来,递给安路,连声道谢。 上完香之后,安路合掌行了个礼,便轻声问道:“请问天火逆袭的那天夜里,您家先生去县城里燃放孔明灯了吗?” 老板娘思索片刻,答道:“我家先生那老身子骨里,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天火逆袭的那夜,我和儿子倒是约着去县城放了孔明灯,但我家先生才懒得去,就在家中睡了一夜。” “那……那个雷疯子去县城了吗?” “哼,那个挨千刀的混蛋家伙,哪有闲钱买孔明灯去放?那天夜里,雷疯子肯定呆在他那茅草屋里数星星。” “哦。”安路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沿着长街向绣球楼走去。 安路把自己设想成了龙天翼,心想如果他来设这个局,会怎么做呢? 在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安排下,那么只需要一个替死鬼,就可以设下这个局。 这个替死鬼,就是代替他们,在名义上先行得到天火残余的雷疯子。 而在天火逆袭秀溪镇的那夜,雷疯子确实是呆在秀溪镇里的,但没有任何人看到他去镇外搜寻天火残余。当然,雷疯子去搜寻天火残余的事,不需要有目击证人。龙天翼最担心的,是当时正好有人一直与雷疯子呆在一起,证明雷疯子根本没去搜寻过天火残余。 事实上,天火逆袭之后,去县城放孔明灯的秀溪镇民纷纷赶了回来,结伴去镇外搜寻天火残余,想拿到铁匠铺找独龙换个好价钱。不过,那些人都无功而返了。 而在理论上,如果雷疯子真得到了天火残余,必定是在其他镇民返回之前就在镇外搜寻到了。如果正好有人可以证明,从天火逆袭到镇民返回之间的时间段里,雷疯子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么雷疯子得到天火残余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或许,昨夜的长街连环杀人事件,雷疯子并非真凶,凶手另有其人。 死的人,说不定都是天火逆袭当夜,并未赴县城燃放孔明灯的人,他们全都留在了秀溪镇里,于是被真凶杀人灭口了。 为了证实这一猜想,安路又以上香为名,敲开了两户丧家的家门。 询问一番后,果然正如安路猜测的那样,另外死的六个人,天火逆袭的夜里,都没到县城去燃放孔明灯,而是留在秀溪镇里聚赌。 从一个丧家家属口中,安路还得知,那六个人聚赌的时候,常常会打开门,给门外坐地乞讨的雷疯子几枚铜板,让他帮着去买点小酒。那天夜里,小酒馆的老板伙计也去县城了,所以要喝酒的话,多半只能去杂货铺里买瓶装的白酒。 打探完毕之后,安路浑身愈发冰凉。 这个局,不仅设得很大,而且极端残忍。 真凶是谁?安路的脑海中,出现了幽灵一般的东瀛浪人宫本喜藏的身影。

站在绣球楼外,安路正准备拉起环扣,敲击黄铜大门,却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张师爷到绣球楼来,是否也是龙天翼所设之局的一环? 二姨太密室失踪,出了这么大的事,县太爷府邸里都乱作一团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宣称能治好三姨太的脸疾,这样的事根本无法吸引张师爷到秀溪镇来。 在安路租住的小屋里,张师爷也曾经说过,他到秀溪镇来,还要办一件“小事”。他所说的“小事”,难道就是来充当信使的?如果真是这样,就说明龙天翼早就料定安路不愿意亲自跑这一遭,会寻个理由将跑腿的差事推到张师爷身上。 张师爷的到来,应该是龙天翼用来检验安路对马大帅忠诚度的一个砝码。 很不幸,安路拿了个低分。 低分就低分,大不了回省城去,把父母接出大帅府,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渡过下半辈子。 恰在此时,黄铜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露出了半张俏脸,正是那古灵精怪的小丫鬟双喜。 “哟,是安医师呀?您今天上午已经来开过药了,干嘛又来了呀?”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是很客气,大概她也知道安路到秀溪镇来,是为了监视三姨太玉婉。 安路苦笑一声后,问:“请问张师爷还99lib?在绣球楼中吗?” 双喜点点头,应道:“张师爷还在。哼,明明没什么事,他却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铁定是为了混顿晚饭吧。” 安路不由得又苦笑一声。跟着胡县长,张师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还惦记着你双喜丫头那点手艺?他呀,待在绣球楼里候着的人,是我安路。 不过,安路也感觉有些不妥。虽然张师爷是胡县长的亲信,但现在他与三姨太玉婉,孤男寡女两人待在屋里,还是有点不合适吧。 双喜似乎猜出了安路的心思,撇撇嘴,又说道:“幸好谢镇长家的大小姐来了,陪着三姨太在客厅里说话,才让气氛不过于沉闷。” “哦?!”安路有点诧异,“谢依依?她来了?她认识三姨太?” 谢依依和独龙的关系不一般,而独龙是双喜丫头的哥哥,双喜和谢依依关系不错还说得过去,但安路没想到谢依依和三姨太玉婉的关系竟然也还不错。 “呵,谢家大小姐当然认识三姨太啰,而且认识很久很久了。安医师不知道吗?三姨太娘家两年前出事那天,三姨太就是恰好到谢家大小姐那里学苏绣的新刺法,才幸运逃过一劫。” 安路也想起来了,据说事发时,三姨太玉婉去某手帕家了,才躲过了灭门惨剧。原来当时她的手帕交,就是谢依依。 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 还是先做正事吧。 安路抬步走入黄铜大门,然后快步走过独院。当他走到绣球楼前时,听到双喜丫头在身后脆生生地问道:“安医师,你晚上也要在这里混顿饭吃吗?给个准话,我好淘米做饭。” “算了吧,我就不在这里吃了……另外,你也不用给张师爷准备饭菜,他马上就会回县城去。”说完后,安路便走进了绣球楼。

走进绣球楼客厅的时候,安路留意到,当他与张师爷四目相接之际,张师爷的眸子里分明闪过了一道光芒——他.99lib?已在此等候安路多时了。 不过,当着三姨太与谢依依的面,张师爷还是欲盖弥彰装作若无其事般,问:“安医师,我正给三姨太和谢大小姐说二姨太离奇密室失踪的事呢。你到这里来,是找我的?” 哼,这老狐狸! 安路点点头,然后依龙天翼的吩咐,把张师爷叫到了绣球楼外的独院里,把天火残余上有天生印痕的事说了出来,又把龙天翼写的密信递到了张师爷手中。 听完安路的叙述后,张师爷刻意造作地发出一声惊呼:“什么?!天火残余上有‘马’和‘皇’?” 既然演戏,那就陪着一起演吧。 于是安路也立刻将食指竖在嘴唇上,道:“嘘,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到了!” 张师爷压低声音,问:“那位即将赴任的龙队长,为什么不自己马上带着顽铁,飞奔县城呀?” “龙队长说了,他得待在秀溪镇里保护这块天火残
99lib.
余。张师爷您去县城报告,龙队长的手下钱霄回省城去报告。最多明天,省城就会派人来,说不定马大帅都会亲自来秀溪镇,所以他得留在这里。到时候,他希望胡县长的安保队能够全部抵达秀溪镇,接待好马大帅。” “哦,原来如此!”张师爷收好信,道,“我这就快马加鞭回县城去,就不耽误时间去向三姨太和谢大小姐告辞了,还拜托你帮我说上一声。” 安路应了一声,张师爷已快步出了绣球楼,冒雨向他系马饮水的安路的小屋狂奔而去。 目送张师爷身影消失在绣球楼黄铜大门外的雨帘中,安路转过身,正待再次进入绣球楼,却见就在他和张师爷谈话的不远处房檐下,三姨太的贴身丫鬟双喜,正端着一盆生米,侧身避开雨滴,在一口水缸边淘洗。 咦,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她在这里淘米呢? 那么,自己和张师爷所谈的这番话,被双喜听到了吗? 双喜丫头朝安路随意瞟了一眼,眼神里依然带了些敌意。安路吸了一口气,走到双喜身前,没话找话地问:“双喜,你的自行车拼接好了吗?” “咦,你怎么知道?”双喜诧异地反问。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和这位安医师交上了朋友。 安路笑了笑,说:“拼好自行车后,记得给我说一声哦。自行车看上去容易骑,但初学时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可以教你。”以前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安路曾从洋人教员那里学会了骑自行车,现在正可以用来和双喜缓解一下关系。 双喜丫头也毕竟是少年心气,顿时来了兴趣,欢快地答道:“好啊,好啊,今天晚上我就能拼好自行车。到时候我把自行车带到你的小屋来,你一定要教会我哦!” 不过,她说出这番话后,就有点后悔了——怎么能和这个监视三姨太的坏蛋走得那么亲密呢? 安路也看出了双喜的心思,他笑了笑,然后收细声线,低声说:“双喜,抽个工夫给三姨太说一声,被胡县长派到秀溪镇来照顾她的人,可并不止我一个人哦。” “哦?!” “我只是在明处的一个,另外还有个人在暗处的。” 这种话,一点即明。 双喜立刻小心翼翼警惕地四下梭巡了一圈,但也只见到了紧闭的黄铜大门和高高的围墙。 安路又说道:“昨天夜里,钱霄说他能治好三姨太的脸疾,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但偏偏已经传到了县城胡县长耳中。张师爷到秀溪镇来,就是为了调查钱霄的底细。不过,向胡县长通报此事的人,可并不是我。” 双喜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她匆匆说了声:“谢谢安医师,我会给三姨太说的。”便端着米,走入了绣球楼。在门槛前,她忽然回过头,低声说,“安医师,你每天不分昼夜地朝着绣球楼这边张望,一定很辛苦吧?”语气里没有一点揶揄,更没半分讥讽。 安路苦笑着答道:“还好,还好,我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双喜替我向三姨太道个歉。” 双喜转身又走到安路身边,踮起脚,将嘴唇凑到安路的耳边,耳语道:“其实,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也别说,双喜出的主意,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跟着双喜进了绣球楼,安路替张师爷向三姨太告辞,然后他也离开了绣球楼。 到了长街上,雨竟也停了,天空泛青,大概一时半会雨下不来了。莫非龙天翼和东瀛浪人宫本喜藏的比剑,还会如期举行?但如果只是设的局,比剑本来就是个发现天火残余的由头,还有必要继续进行吗? 安路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关于龙天翼所设之局的推理。 嗯,如果雷疯子并非杀人凶手,那么当时在场指证雷疯子的伤者,就说了假话。而这起惨案中,共造成七死二伤,那两个伤者肯定都是被龙天翼收买了的假证人,现在正躺在秀溪镇内的中医跌打馆里。 安路寻思着,是不是要去中医馆看看那两位伤者,却又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被龙天翼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事实真相。 不知不觉中,安路又走到了挂满丧幡的那段老街。 雨停之后,丧家家属也打开门,在污水四溢的街面上抛洒纸钱,燃放炮竹,整条街上弥漫着一股香烛的气味。 安路留意到,那家杂货铺的铺面已经打开了,里面坐着老板娘,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正看着账簿——毕竟是做生意的人家,镇里就这么一家杂货铺,关张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 正好,双喜给安路出的主意,需要在杂货铺里购买一点必要的材料。 于是安路走进杂货铺里,买了五丈钓鱼线、一枚风铃、一把剪子、十数粒铁钉。 付完钱之后,安路拎着装好货品的网兜,重新回到长街上,却见秀溪镇的镇长谢老先生正气鼓鼓地迎面走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看昨天夜里发生惨案时,谢老先生与龙天翼争锋相对打嘴仗的情形,倒不似演戏。安路心想,谢老先生应该对龙天翼所设之局并不知情,所以安路不免对他产生些许好感。 于是安路上前一步,热情地向谢老先生打了个招呼。 没想谢老先生却一点也不领情,他狠狠瞪了一眼安路,嘴里嘟囔着:“远的地方,东北那边在打仗,时局不稳;近的地方,土匪山贼横行,世道乱得很。我早就给小酒馆的冯老板说过了,入住了什么陌生人,一定要到镇公所来备个案。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公共厕所吗?这下好了,一个客人失踪了。” “哦,一个客人失踪了?”安路瞪大了眼睛。 谢老先生似乎反应过来,这位安医师是县城胡县长派到秀溪镇来的,惹了他没什么好处。所以他赶紧吸了口气,缓和一点语气,道:“是的,昨天小酒馆的四合院里,除了龙队长一行两人入住之外,还有个叫龚喜藏的人入住。” 安路明白,龚喜藏,就是宫本喜藏入住小酒馆时所使用的化名。 谢老先生又道:“中午时分,这位龚先生出了酒馆,就再没了踪影。刚才下暴雨,冯老板担心龚先生被雨淋着生病,于是派店小二带着纸伞在镇里寻找龚先生。没想到店小二在镇里长街走了三个来回,都没见着龚先生的踪影。” “那也不见得失踪了吧?” “镇口浆洗铺的郑大婶说,她看到一个陌生人沿着通往县城的官道,冒雨向远处走去了。听郑大婶的形容,那个陌生人正是龚喜藏。那时雨下得极大,陌生人却没打伞,所以郑大婶对这个人印象颇深。” 安路吃了一惊。 这应该更加说明宫本喜藏和龙天翼是同伙了吧? 如果宫本喜藏真是痴迷剑术的东瀛浪人,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会留在秀溪镇里,等待比拼剑术。 但是,如果宫本喜藏是龙天翼的同伙,他冒雨沿官道向县城方向行走,又是意欲何为呢? 而此刻,谢老先生又一脸严肃不乏担忧地说道:“郑大婶还说,她看到那个陌生人行走的时候,肋下挟着一柄像刀一样的长剑。她就是觉得可疑,才跑到镇公所来向我汇报。看来这家伙肯定是土匪!不知道他到秀溪镇里来住了一夜,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又想再造一桩两年前的灭门惨案吗?” 安路知道,宫本喜藏肋下挟着的,就是那柄在独龙那里锻造的单面开刃的日本剑。但他不想让独龙招惹上麻烦,所以保持了沉默。 安路忽然又想到了昨夜惨案的那两个伤者,既然谢老先生多半和龙天翼不是一伙的,那么问问他,总不会打草惊蛇吧? 听了安路的问题,谢老先生皱起了眉头,答道:“那俩家伙,可真幸运,只是皮外伤而已,算他们运气好,现在已经离开跌打馆了。” “哦,那两个受伤的人,在镇里是干什么的呀?” 谢老先生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们是跑单帮的货郎,常从县城里买进便宜货物,送到秀溪镇来出卖,又收购秀溪镇的山货,送到县城的山货行去。” 原来他们不是秀溪镇的常住镇民啊,那么他们更有可能被收买了。 “那么,现在那两个伤者,应该在家里休息了吧?”安路又问。 谢老先生摇了摇头,答道:“这些生意人啊,把生意看得上么都重。据我所知,他们一出了最中医馆,就相约着离开秀溪镇,去县城进货去了。”他顿了顿,又道,“镇口的郑大婶说,她看到那俩家伙,就是大雨刚开始的时候走出了镇口。雨落下来的时候,他们还折返回来,在郑大婶那里买了两把油纸伞。” 安路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那两个伤者在暴雨落下的时候离开了秀溪镇,向县城走去。过了没多久,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宫本喜藏挟着日本剑,冒着暴雨快步离开了秀溪镇。 ——难道,宫本喜藏离开秀溪镇,就是为了在官道上截杀那两个伤者,杀人灭口吗? 如是这样,所有目击者都将死于非命,龙天翼真可谓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第七章 细雨迷离之夜,横死之尸

虽然已经猜到了宫本喜藏出镇的目的,但安路却无计可施,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罢了,又做得出什么来阻止这一切? 他只好叹了口气,继续保持沉默。 大概因为发泄出了一通怨气,谢老先生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邀请安路到他家里去吃晚饭。安路还是谢绝了谢老先生的好意,他想回到狭窄的小屋里,一个人好好静一下。 与谢老先生告别后,安路见时辰也不早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他先来到小酒馆,酒馆里就他一位客人,安路随便点了两味小炒,吃完晚饭后,安路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去龙天翼的屋里,和他打个招呼。而这时,安路突然看到一个五大三粗满胳膊铁疙瘩的汉子走进了小酒馆里。 此人,正是安路今天才结交的朋友,铁匠独龙。 独龙一看到安路,就大声说道:“安医师,我先到你的小屋去找你,没见着人。我猜你就在小酒馆里解决晚饭,所以就到这里来找你了。” “独龙大哥,你找我?什么事呀?” 安路跟着独龙来到了长街上,独龙说道:“刚才我妹妹来找我,让我来帮你一个小忙,到了晚上你就不用再那么辛苦地监视着绣球楼的黄铜大门了。” “呃……”安路到秀溪镇来的目的,被独龙毫无心机地一语道破,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独龙也不介意,拉着安路来到了他在绣球楼外的那间小屋旁。独龙从安路拎着的网兜里,先取出了风铃,挂在了小屋的窗棂上。接着他又取出钓鱼线,将一端系在风铃上。 独龙又绕开钓鱼线的线团,牵成长线,出了小屋。他将长线垂落在地面,然后慢慢向绣球楼的黄铜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放线。钓鱼线极细,与地面表层的颜色相差无几,独龙放线的动作又很隐蔽,如果从远处望过来,根本看不出他将钓鱼线从小屋一直放到了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外。 当独龙走到黄铜大门外的时候,他撮舌吹出一声尖利的哨响。片刻之后,黄铜大门出现了一条小缝,里面露出了双喜的半张俏脸。她伸出一只胳膊,从她哥哥的手中接过了线头。随即,黄铜大门重重合上,但那条钓鱼线却从门缝里伸入,并未折断。 按照双喜之前出的主意,她会将钓鱼线的另一端缠绕在黄铜大门内的门闩上,然后紧贴地面绷紧。那几枚铁定就是用来将钓鱼线固定在地面上所使用的。 夜晚的时候,如果有人造访绣球楼,只要开门,钓鱼线就会绷得更紧,发生震动,令小屋那边的风铃产生摇晃,发出脆响。 如此一来,安路就不用再熬夜监视,只要风铃响了,他再披衣起身,也同样能够完成对绣球楼的监视。 呵,双喜果然是个聪明伶俐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当然,安路也明白双喜为什么会帮他。 安路是设在明处的监视着,双喜更想找出那个隐蔽的监视着。 监视者不会总是躲在暗处的,他能偷听到钱霄对双喜所说的话,一定就躲在不远的地方。如果那个神秘监视者再度出现,说不定会不小心碰到他们刚设下的钓鱼线——钓鱼线在铁钉的帮助下,在黄铜大门外也寻了几处紧贴地面固定。 要是触动了风铃,安路就有办法替双喜寻出那个神秘暗中监视者究竟是谁了。 设好钓鱼线之时,天已黑尽,安路这才想起,自己吃晚饭的时候,比小酒馆里一位客人都没有,他猜秀溪镇镇民吃晚饭的顿头,应该比较晚吧。 那么,独龙应该还没吃晚饭。 中午的午饭,都是独龙请自己的面条,于情于理,自己也该请独龙吃顿晚饭才对呀。 于是安路诚恳地说道:“独龙大哥,我们一起去小酒馆吃饭吧,喝点小酒,我请客。” 虽然安路已经吃过饭了,但陪独龙喝点酒,还是没问题的。 独龙却憨厚地笑了笑,说:“不用破费了,我不爱喝酒的。你已经在小酒馆吃过晚饭了,中午你带回去的那碗面条,一定还在屋里吧?你帮我热一热,做成炒面,我随便填饱肚子就行了。” “呃……”安路愣了。那碗面条,他在端回屋的路上,被张师爷骑着高头大马吓了一跳,全撒落在地上了。安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担心被独龙误会,认为他是个糟蹋粮食的人。 安路脸上涨得通红,窘迫不已。 而这时,从长街一头突然传来的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把安路从窘境里解脱了出来。 两人一起抬起头,循着马蹄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一头气宇轩昂的红鬃马,正悠闲地向他们跑了过来。而马背上,伏着一个人,身子倒向一边,脑袋恰好被马头遮住了。 这不正是张师爷的那匹红鬃马吗? 安路吃了一惊,张师爷不是去县城向县长胡县长报告天火残余之事了吗?怎么他又回来了? 张师爷是个做事可靠的人,又是胡县长的心腹,必定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 安路不由心生疑窦,立刻拔腿向红鬃马跑了过去。 红鬃马在安路的小屋外停了下来,埋下头,啃起地面上残留的青草。而这时,安路也一眼看清了马背上倒伏着的张师爷,他不由得双眼圆睁,血气倒涌,喉头一甜,差点当场呕吐。 张师爷,他的头不见了,颈项之上,什么都没有——他的头颅被人活生生地砍了下来! 鲜血将他的衣物全都染得血红一片,但已然干凝,颈项创口处,鲜血已变作乌黑的颜色,散发着恶臭。 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张师爷竟变作一具无头横死之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停下后,张师爷的尸身也随之向一侧倾倒。“啪”的一声,尸体重重摔落在雨后的泥地上,溅起几朵水花。 安路毕竟是西医师,见过太多死人,读书时还曾在洋人老师的指导下,亲手解剖过尸体。他忍住呕吐的欲望,立刻上前检查张师爷的尸体。 独龙虽是一介打铁的硬汉,但却显然被吓坏了,他那铁塔般的身体不住地战栗着。 安路回过头来,道:“独龙大哥,你去小酒馆一趟,叫四合院里的龙天翼队长到这里来。对了,还得通知镇公所的谢镇长。” 吩咐完之后,他又埋下头,检查面前的无头尸体。 不过,独龙却依旧站在原地,迈不出步子。 “怎么了?独龙大哥?”安路问道。 独龙努了努嘴,颤抖着声音,说:“天黑了……又看到了死人……我不敢一个人离开这里……” “那怎么办?”安路哭笑不得,没想到独龙看到尸体后,居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不管怎么说,也得有人去通知龙天翼和谢镇长才行。 “要不,我们一起去叫龙队长和谢镇长……”独龙建议道。 “不行,这里必须有人保护现场才行!” “那可怎么办啊?”独龙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安路拍了拍脑门,无奈地说:“要不这样,我去通知龙队长和谢镇长。独龙大哥,你站到黄铜大门那边去,让你妹妹开个门缝,你躲到独院里去。只要睁个眼睛留意着这边的尸首,不要被人破坏现场就行了。” “太好了,那就这样办!”独龙避之不及地转身就朝黄铜大门跑了过去,他连脚下贴地的地方布满钓鱼线都忘了。当他独龙向绣球楼独院跑去的时候,安路听到自己小屋窗棂上,不时传来风铃的响声。 见独龙躲入绣球楼独院后,安路赶紧离开小屋外的空地,大步流星向小酒馆跑去。 幸好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而又凉爽,安路一路狂奔,竟然一点汗也没出。 到了小酒馆,安路径直闯入四合院中,大声呼喊着龙天翼的名字。片刻之后,龙天翼手捧一只缎盒,站在了门边。不用说,那只缎盒里装着的,定然就是那枚留有“马”与“皇”字印痕的天火残余。 龙天翼厉声喝道:“安医师,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安路瞧了瞧四周,另一间客房的灯关着,那宫本喜藏果九九藏书然没回来。而酒馆的冯老板应该还在前店里守着生意,也不再后院里。他赶紧跑到龙天翼身边,低声说:“龙队长,大事不好,回县城通报情况的张师爷,在路上被杀了,只剩了一具无头尸体,被他的红鬃马驼回了秀溪镇里……” 龙天翼顿时脸色大变。 “张师爷被杀了?谁干的?” 听了龙天翼的问话,安路突然想到,如果能让龙队长以为他什么都没猜到,说不定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好一点。 于是安路又压低了声音,猜测般说道:“龙队长,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叫宫本喜藏的东瀛浪人干的?我听谢镇长说,今天下午宫本喜藏独自拎着一柄像刀一样的剑,离开秀溪镇,向县城方向走去……” 龙天翼愣了愣,转头朝宫本喜藏原先住着的那间屋望了望,迟疑良久,才点头道:“嗯,安医师,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也从冯老板那里得知宫本喜藏失踪了,我还以为是他不敢应战,所以逃之夭夭了。看来,他埋伏在官道上,袭击过往来客,是个妄图谋财害命的土匪山贼!” “那……龙队长,您现在要不要去看一下张师爷的无头尸身?”安路问道。 龙天翼却立刻皱起眉头,答道:“我不能去,我必须在四合院里守护这枚天火残余!现在不管谁被杀了,我都无暇顾及。反正我还没去县城履职,没有正式职衔,所以也轮不到我来管辖区里发生的命案!” 安路有点失望,这就是即将上任的安保队长吗?居然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不过,想一想也对,这枚天火残余是龙天翼日后升官发财的保证,而破获一桩命案,最多接几面百姓奖励的锦旗,又有何用? 安路只好诺诺地问道:“那么,张师爷的尸体,又该如何处置呢?” “哼,既然是具无头尸体,死因不用检查,也能判断出,肯定是被斩首而死了。安医师,你去通知谢镇长,让他找义庄的人把尸体扛走。凶手暂且挂在某个无名土匪的脑袋上吧,不管怎么说,目前还没证据证明宫本喜藏就是凶手。” 龙天翼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罪名栽到某个不知姓名的土匪头上。而至于宫本喜藏,以后他应该还会继续合作,所以不能断了宫本的生路。好一句“没有证据”就轻轻松松把宫本从命案里给摘了出来。

安路走出四合院,只听头顶上的树冠响起“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是雨点再次落了下来。 不过,这次下的雨,并不大,只是绵绵细雨而已,但又很密。 长街各家各户家中的油灯光从窗户泻出,照到绵密的雨丝上,令雨丝形成一道雾一般的雨帘。灯光又在雨雾中扭曲变幻,透出一种不真实感,令整个秀溪镇蒙上一层迷离的面纱。 随后安路来到镇公所,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哪有人这么晚了还待在镇公所里? 问了几个镇民,安路终于找到了谢老先生的家,谢老先生得知县城胡县长的师爷竟然遇害,变作一具无头尸体,顿时吓得满面煞白。安路又添油加醋说那个叫龚喜藏的陌生人可能就是凶手,谢老先生更是气得义愤填膺。 但谢老先生也不愿意去察看张师爷的尸体,这么晚了,还在下雨,再说尸体又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写了一封便笺,交给安路,又说了义庄的地址,让安路自行去找几个殓工,暂且收了张师爷的无头尸体,先行放在义庄。 安路拿着便笺正要走的时候,谢老先生又叫住安路,说:“安医师,我的孙女谢依依此刻还在三姨太玉婉的绣球楼中,原本三姨太要留她住一宿,但今天夜里绣球楼外出了事,依依住在绣球楼里还是有些不妥。安医师,拜托你帮个忙,一会儿替我把依依送回我家里来,谢谢了。” 安路满口答应了谢老先生的要求后,冒着迷离细雨,向义庄走去。 好在义庄通宵有殓工值守,看了便笺后,立刻派了两个殓工和安路一同来到了绣球楼外的小屋,搬走了张师爷的尸身。因为一直飘着蒙蒙细雨,尸身原本干凝的鲜血,也融化了不少,在尸体旁形成了一滩血泊。雨丝落在血泊中,泛起了一道道涟漪,看上去诡异莫名。 义庄的殓工倒也很有经验,瞄了一眼张师爷的尸身后,就有人说:“他肯定是被一把锋利的大刀给砍断了颈子。不过,这把刀的刃口很薄,但受力均匀,一刀就砍掉了颈骨,绝对是把好刀。” 殓工的说法,让安路更加相信凶手就是那个东瀛浪人宫本喜藏了。 宫本喜藏用的不是大刀,而是一柄与大刀相差无几的单刃开口的日本剑。 待殓工抬着张师爷的尸体离开之后,安路又想起了镇长谢老先生的拜托,于是来到了绣球楼的黄铜大门外。叩门之前,安路就感觉好几次鞋底挂到了紧贴地面的钓鱼线。但这里距离自己的小屋尚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听到风铃之声。 叩开门后,安路见到了独龙和双喜兄妹。 安路给这二位说了谢老先生的委托,独龙立刻道:“安医师,你还是回屋休息去吧。送谢家大小姐回家的事,就交给我吧。我马上就送她回去。” 安路也知道独龙与谢依依关系匪浅,于是欣然顺水推舟,抱拳告辞后,他独自向小屋走去。 在小屋外,安路见到了张师爷的那匹红鬃马。 红鬃马正埋头啃着青草,地上的青草又多了几堆,不知道是独龙忍着恐惧来投放的,还是双喜丫头来撒在地上的。 安路怜惜地拍了拍红鬃马的面颊,红鬃马也通人性地用面颊摩挲着安路的掌心。 虽然张师爷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这匹马却是匹好马。 安路顺手拽起了绑在红鬃马套头上的缰绳,却发缰绳的一端有着丝丝缕缕的断线——宫本喜藏杀死张师爷,砍掉他的人头后,应该是把红鬃马绑在了树干上。而红鬃马使劲挣扎,终于让缰绳断裂,挣脱了桎梏。因为红鬃马曾经在安路的小屋外吃过青草,念住了安路的好,所以它才一路狂奔,驮着张师爷的无头尸身,回到了秀溪镇里。 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啊! 安路忍不住弯下腰,去捡拾更多的青草来喂它。 当安路的身影隐没在小屋的阴影中时,他忽然听到窗棂上传来“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 是风铃在动。

安路躲在小屋的阴影中,抬眼朝绣球楼独院外的黄铜大门望去。透过迷离的雨雾,他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大门前,人影绰约,正抬起手,想要叩门。 是钱霄。他不是去省城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隐约中,安路依稀辨认出,门里站着的是独龙、双喜与谢依依。 站在门外的钱霄忽然见着门内站着一个男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正在吃草的红鬃马也突然跃起两条前腿,放声发出嘶吼。 黄铜大门内外的四个人,同时将头转向了安路的小屋。 安路避无可避,只好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出现在那四个人的眼前。 既然已经现了身,安路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向了黄铜大门,一边走,还一边挥手,对着钱霄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省城了吗?” 钱霄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似乎原本以为到绣球楼来,只要不惊动安路,独院里就只有双喜丫头和三姨太玉婉。没想到现在不仅惊动了安路,独院里居然还多了两个人。 面对安路的疑问,钱霄离开黄铜大门,走到安路身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安医师,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反正就算我不回省城,省城的人明天也会赶到秀溪镇来的。”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安路立刻意识到,钱霄的这句话称得上铁证如山,这一切果然是龙天翼设的一个局。钱霄回省城去报告消息,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这一切本来就是省城方面提前安排好了的,不用钱霄回去,马大帅自然明天也会派人来。说不定,连马大帅本人都会亲自莅临这偏远小镇。 安路转口问道:“那么,钱先生深夜造访绣球楼,又是有何要事呢?” 毕竟安路接了县城胡县长的指令,在绣球楼对面监视三姨太玉婉的一举一动,他向钱霄提这样的问题可谓名正言顺。 钱霄冷冷瞟了一眼安路,淡定地低声答道:“今天一大早,我和龙队长到绣球楼来,安医师也在场,应该知道我说过什么吧?” 安路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时三姨太很明确地回答你,不需要靠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来恢复暂时的容貌。” 钱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忽然转过头,望向了黄铜大门内一言不发面带疑惑的双喜丫头。 “安医师,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我和龙队长准备告辞的时候,这位双喜丫头曾经说过,如果我能用面粉和猪皮做成一个面具,让三姨太可以随时戴上卸下,说不定会让三姨太很开心。” 安路也想起来,当时他还打趣般说,这岂和公案小说里的人皮面具相差无几?而钱霄则讪讪回答,公案小说里的人皮面具都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哪能当真? 现在钱霄重提旧事,又是意欲何为?难道他真能制出人皮面具?可是,人皮又从哪里能够弄来? 钱霄似乎看出了安路的疑惑,他走到安路身边,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再过几天,这里将血流成河,随时都能弄到充足的活人脸皮。现在我要做的,就是量好三姨太的脸型尺寸,到时候方便挑选最合适的脸皮。” 充足的活人脸皮?血流成河?挑选最合适的人皮? 安路只觉心跳加速,钱霄的这番话让他觉得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嘿嘿,安医师,这番话只有你我知道,千万不要外泄哦。记得替你在省城的父母多考虑一下。”钱霄说完这句威胁的话后,转过身,朗声对双喜说道,“请带我进去见见三姨太,我已经得到安医师的同意了!” 钱霄回过头来朝安路瞪了一眼,安路只好点头,解释道:“是的,是的,钱先生也有一点治疗脸疾的偏方,需要再检查一下三姨太的面容,他好对症施药。” 他不敢面对独龙、双喜与谢依依质疑的眼神,只好偏过头,望向正在吃草的红鬃马。 而红鬃马则“嗤嗤”地打着响鼻,继续啃着地上的青草。 安路又听到钱霄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再过几天,我有的是荣华富贵,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哼,为什么我偏偏就看中一个面容尽毁的县长姨太太,被她迷了心窍呢?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吧?哈哈哈哈哈!” 第八章 两路人马,危机四伏

在绣球楼的客厅里,三姨太玉婉戴着面纱坐在红木椅上,冷冷望着厅内的一干人等:钱霄、安路、独龙、谢依依与双喜。 她刚从睡梦里被双喜叫醒,听说是钱霄这个猥琐男人再次拜访,心里便不免有些烦躁。 但既然安医师都同意了,又有手帕交谢依依、双喜丫头的胞兄铁匠独龙在场,她也不好以“孤男寡女不方便独处一室”为理由拒绝。 玉婉倒也想看看这次钱霄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钱霄从衣兜里取出了一根黑色的麻线,麻线上每隔一定距离,就用白墨画了一个白点,如墨斗一般——这应该是用来量尺寸所使用的线尺吧。 然后钱霄示意,请玉婉取下头戴的面纱。 作为西医师,安路见过玉婉没戴面纱时的容貌,所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独龙和谢依依则是头一次见着玉婉那可怕的一张脸,不由得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谢依依下意识伸出手,紧紧挽住了独龙的胳膊。 钱霄则面无表情抬起双臂,将麻线绷直,在三姨太玉婉的额头上绕了一圈,然后看了一眼麻线上的白墨刻度。他并没发声读出白墨刻度显示出的尺度,只是默默记在了心里。 量完额头后,钱霄又分别量玉婉眼睛处、鼻尖处、嘴唇处、下颚处的脸型横向周长。 接着钱霄又调转麻线,由纵向衡量玉婉左耳、左眼、鼻尖、右眼、右耳处的脸型纵向周长。 量完之后,钱霄微微一笑,客气地对三姨太玉婉说道:“好了,最多再过五天,我会送一张完美无缺的面具到你手中,让你恢复以往沉鱼落雁般的美丽相貌。” 说罢之后,他转身飘然而去。 客厅里剩余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脸上写满说不出的恐惧。

七月十一,清晨,雨停了。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小窗户,温暖的光斑移到硬邦邦的小床上的时候,安路就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安路却知道,对于许多人来说,今天将会是冰冷到极点的一天。 昨天深夜,钱霄在绣球楼里为三姨太玉婉衡量完脸型,留下一句话后,就独自离去。剩下的人,更是无话可说,只好各自告辞。独龙陪着谢依依回了谢镇长的家,而安路则回到了小屋中。尽管窗棂上的风铃整整一夜再没响起过,但他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直到凌晨,才渐渐入睡。 下床后,安路伸了个懒腰,随便梳洗一番后,走出了小屋。 当他刚一出门,顿时就愣了神。 在小屋外的空地上,也就是绣球楼的黄铜大门外,停着好几匹马。马旁立着几个人,其中一人,身着玄色丝绸短衫,正蹲在地上埋头凝视着什么东西,其他人则站在一边抽烟闲聊。 虽然隔得很远,但安路立刻就认出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正是人称胡县长的西陵县县长胡金强。而另外几个人,则是安保队里最厉害的人物。 安路留意到,胡县长此刻蹲着正凝视着的东西,正是昨夜安路与独龙合力在地面上铺设的连接有风铃的钓鱼线。 胡县长怎么也来到秀溪镇了?张师爷不是在回去通报的路上,惨遭斩首之祸了吗? 哦,昨天夜里钱霄也说过,就算他不回省城,马大帅的人马也会赶到秀溪镇来。这本来就是一个设好的局,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哪怕有人在暗地耍花招,这个局也会如契合好的齿轮一般,继续转动下去,没人能够阻止。 胡县长那边自然也是如此,他早就知道那有着“马”与“皇”字样的天火残余,昨天会在秀溪镇里出现,就算没人回去通报,他也会依照安排,于今日带着手下来到这里。 胡金强也看到了安路,立刻挥了挥衣袖,把安路叫了过来。他指着地上的钓鱼线,微笑着说:“安医师,我真是没看错你,你果然聪明啊!如果我没猜错,钓鱼线的另一头,一定连接着一个铃铛?” “不是铃铛,是风铃……”安路答道。 “嗯,风铃啊,不错不错,读书人果然不一样啊,做个这样的机关,既能完成我交给的任务,又能不影响休息。安医师真是年轻有为啊。” 胡金强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看样子,一点也没受三姨太被毁容、二姨太离奇失踪的影响。 安路脑子一转,立刻想给钱霄使点坏,于是故意皱皱眉头,压低声音,把昨夜钱霄夜访绣球楼的事说了出来。 没想到听完之后,胡金强只是冷笑一声,说:“钱霄这小子,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身上。哼,不乖乖听龙天翼的话,却半夜跑到我的三姨太家里来……还好是你们几个人看到了,如果换作其他人见着了,这里又得死不少人!” 安路不由吓了一跳,他听明白了胡县长的言下之意,背心顿时渗出一片湿答答的冷汗。 按照龙天翼的安排,钱霄原本昨天应该回省城去向马大帅通报天火残余的事,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秀溪镇。幸好自己也算是胡县长的人,父母又和马大帅交情颇深,而且多多少少也算这个局的关联着,就算目击了钱霄昨天夜里待在秀溪镇里,也不至于被灭了口。 而谢依依,她是谢镇长的女儿,又是三姨太玉婉的手帕交,而独龙则与她关系很不一般,所以应该也不会被列入灭口名单。 要是换镇里其他人见着钱霄,那可就惨了。马大帅授意设下的局,岂容旁人破坏?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有人又有枪,有土又有田,在省城还有商铺产业,谁又敢惹他? 胡金强捋起玄色丝绸短衫的衣袖,瞄了一眼手腕上戴的洋表,然后站起身来,道:“时辰不早了,过不了多久,马大帅就会亲自带着人马来到秀溪镇。我得赶紧让双喜丫头把绣球楼的客房收拾出来,这秀溪镇里就只有绣球楼还见得人,冯老板的小酒馆接待一下龙队长和钱霄还勉勉强强,要是请马大帅入住,那可就差强人意了。” 哦,这次果然是马大帅亲自带着人马到秀溪镇来,他老人家果真对那天显异象的天火残余看重得紧。 胡金强使了个眼色,手下一个安保队员立刻离开高头大马,走到黄铜大门前,伸手要去叩门。 而安路也注意到,这位安保队员刚才站着的地方有一匹马,马鞍上挂着一个黑布包裹着的包袱,包袱皮已经湿了,里面似乎有什么乌黑的液体渗了出来。 这是胡金强却突然朝安保队员叫了一声:“且慢!”然后他走到马匹边,解下包袱,转过头来对安路说:“这东西可不能拿到绣球楼里去,吓着三姨太事小,要是让马大帅的人马见着了,那可就糟糕了。” 安路有点纳闷,包袱里装着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让马大帅的人马见着了? 他正疑惑,却听胡金强又说道:“安医师,你把这个包袱放到你的小屋里去吧,我想马大帅的人应该不会进你的小屋。” 虽然心怀疑窦,但安路还是乖乖听话地走到胡金强身前,接过了包袱。 掂了一下,这包袱不轻不重的,摸了一下,安路顿时变了脸色。 表面软软的,却有一些凝结的硬块,还有隐隐的血腥气味渗出了包袱皮。看包袱的大小,里面装着的,一定是一颗人头吧? 安路顿时想到了张师爷那具缺失了人头的尸身。 难道包袱里装着的,就是张师爷的人头? 应该就是这样的,张师爷死在了去县城的官道上,而胡金强又是沿官道从县城赶到秀溪镇来的。一定是胡县长和他的安保队员们,在来秀溪镇的路上找到了张师爷的头颅。 可为什么不能让马大帅的人马看到这颗张师爷的头颅呢? 安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拎着裹有人头的包袱,走向自己的小屋时,却听县长胡金强突然一字一顿对他说道:“安医师,别怪我没警告你,你千万别揭开包袱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有时候,好奇心害死不要太强了。”

虽说安路甚是好奇,但还是没揭开包袱皮,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张师爷的头颅。 倒不是他听了胡金强的警告后,竭力压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毕竟他是奉了马大帅的命令,到秀溪镇来担任西医医务师,胡金强还是对他有所怀疑,没当作真正的自己人。所以胡金强最终还是派了一个手下,和安路一起把包袱放在了小屋内的床底。放好之后,两人立刻出屋,给小屋上了锁,而小屋钥匙暂时交由胡金强保管。 出了小屋,安路重新回到黄铜大门时,大门恰好打开了。不是安保队员们敲开的,而是双喜丫头主动打开的。 双喜看到门外站着这么多人,不由得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而在她身后,则摆着一辆刚刚由一块块铁片组装好的极简陋的自行车。 双喜认出胡县长后,赶紧行礼,道:“呀,胡县长来了,怎么还站在门外?快进来休息。”当她看到安路后,又禁不住吐了吐舌头,说,“安医师,我一大早就起来组装好了自行车,想让你来教教我呢。刚才我试了试,却老是摔跤,怎么也骑不动。” 见着了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安路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笑了笑,说:“骑自行车一定要掌握好平衡,双眼向前平视,脚使劲踩脚蹬子。不要慌,就算要摔跤了也别慌,继续踩脚蹬子。只要自行车继续朝前走,你就不会摔跤。” “是吗?”双喜也笑了,“真这么简单吗?” 县长胡金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才让双喜从与安路的对话中清醒了过来。 双喜让开路,请胡县长进了绣球楼的独院。 胡金强吩咐了一声后,双喜赶紧打水,找来笤帚簸箕抹布,去清扫绣球楼内的客房。 就在尘土从客房里飞扬出来的时候,站在绣球楼独院内的一干人等,听到院外传来了纷杂的马蹄声。 安路走到黄铜大门边,朝外望去,只见秀溪镇长街上,卷起了一团烟尘。烟尘之后,十数匹高头大马纷沓而出,领在最前头的,是位身穿军装留有络腮胡子的大汉。他手持马鞭,面色红润,嘴里大声吆喝着:“驾!驾!驾!” 此人,正是名扬西岭山脉的土皇帝——省城大帅马成庸。 世人均知,马成庸尚武,二十年戎马生涯中,杀人无数,战功显赫。他在省城盘踞一方,素来不爱乘坐西洋轿车,要去哪里,从来都是骑着自己最爱的一匹青鬃大马,奔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大列随从保镖。 省城的官员都知道,要想走得离马大帅近一点,不管文官武官,都必须学会骑马。 这一次马大帅也不例外,带着自己的人马,从省城一路策马狂奔来到了秀溪镇。 不过,他这次没带太多保镖士兵,而是只带了一帮官员。 安路一眼就认出,来的有省政府文书官、省城报社主编、照相师,还有几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应该都是省城大学堂里的教授。 敢情马大帅请这些人到秀溪镇来,是为了给那块奇异顽铁的横空出世做见证的。 不用说都猜得到,这些人依然只是来走个过场,要说什么,马大帅和龙天翼早就安排好了。 咦,龙天翼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没和马大帅一起出现在绣球楼外呢? “吁——”马大帅停马,翻身下地,抬起头来看到安路后,立刻高声叫道:“安贤侄,发现那块奇异的.99lib.天火残余时,听钱霄说,你也在场?” 呵,钱霄昨天夜里根本没回省城,马大帅却装得煞有介事般,真是可笑。 当然,安路不可能将嘲笑挂在脸上,他恭敬地答道:“天火残余是钱霄发现的,而天火残余上的异象,则是龙天翼龙队长最先看到的。我只是恰好也在那里,所以成了这件事的证人。” “嗯,嗯,贤侄不错,能亲眼见证到异象横空出世,也算是一笔难得的人生经验。”马大帅颌首笑道,他也看出安路很配合,心里也喜滋滋的。 马大帅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后,转口又问道:“那块天火残余在哪里?是在龙天翼手中吗?” “是的,是的。”安路赶紧点头。 “现在他在哪里?” “龙队长在镇里小酒馆后的四合院客栈里住下,此刻他应该就在那里。” “那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赶紧去小酒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那枚有着惊世预言的天火残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马大帅龙吟一声后,再次翻身上马。不过他不知小酒馆在长街何处,于是只得叫安路领路。 张师爷的那匹红鬃马还拴在安路的小屋外,安路立刻飞奔至红鬃马身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而县城来的胡金强,在和马大帅打过招呼后,也招呼手下的安保队员上马,跟在安路和马大帅身后,一齐向秀溪镇长街的小酒馆策马而去。

马大帅从省城带来的下属官员、记者主编、学堂教授,加上他共十二个人,十二匹马。 胡金强从西陵县城带来了七个安保队员,加上他,共八人八马。 再算上安路,二十一个人骑着二十一匹马,“踢踏踢踏”地向小酒馆骑去。马蹄过处,无不惊起阵阵尘土。 去小酒馆的路上,先要经过秀溪镇的镇公所。当一行人骑到镇公所外的时候,镇长谢老先生恰好站在门外的长街上——他大概也听到风声,说有两大帮陌生人骑马来到了镇内,于是出门来一探究竟。他很担心,会不会是那个叫龚喜藏的陌生人,杀死县城衙门的张师爷后,又从镇外引来了土匪山贼。 好在谢老先生先认出了胡县长,既然是胡县长带队,那肯定就不会是土匪山贼了。谢老先生心中的石头落回了原处,他赶紧脱帽行礼。虽然谢老先生以前没见过马大帅,但看到县长居然对那位留有络腮胡子的军人毕恭毕敬,也多多少少猜出了这位军人的身份肯定并非凡人。 谢老先生想上前拍拍马屁,但这队人马旋即从他身侧骑了过去,根本没做任何停留,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想法。谢老先生不免有些失落,他有些进退两难,想跟着去看看胡县长和这些人准备做什么,但又担心不受欢迎被赶出来。想了想之后,他干脆转身向绣球楼赶了过去。 听通风报信的镇民说,那些人先在绣球楼独院外的空地碰过面之后,才一齐向这边骑了过来。谢老先生的孙女谢依依和绣球楼主人玉婉是多年手帕交,而且好像还和绣球楼丫鬟双喜的哥哥处得也不错,谢老先生想凭着这点关系,到绣球楼里打探打探,看看这些人到秀溪镇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再说安路这边,驱马经过镇公所后,又转了两个弯,就带着这一大帮人来到了秀溪镇内惟一的小酒馆外。 此时还是上午,小酒馆只做中午和晚上的生意,所以还没营业,大门紧紧关着。 平时四合院里有客人入住的时候,小酒馆的冯老板都会早早起床,呆在小酒馆里打算盘。若有客人需要外出,他就打开木造的大门,客人一出去,他就重新关上木门。如果客人返回,只需敲敲木门慢门板,他就再次开门,不厌其烦。 所以安路跃下红鬃马后,便径直走到小酒馆的木门外,抬起手臂,重重地敲着大门,还呼喊着冯老板的名字。 但奇怪的是,不管安路怎么敲门、怎么呼喊冯老板的名字,小酒馆内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骑在青鬃大马上的马大帅有点不耐烦了,他翕张鼻孔喷出一口气,然后粗鲁地叫道:“还敲什么敲?直接给我撞开大门!” 安路愣了愣,他毕竟是一介文弱书生,撞门这样的粗鲁事,他还真有点做不出来。 倒是胡县长识时务,他挥了挥手,手下的七名安保队员立刻下马,挽起袖子,一起侧身撞向了小酒馆的木造大门。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小酒馆的木门门板应声而倒。 就在门板倒下的一刹那,一群苍蝇从门内“嗡嗡嗡”地一涌而出,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安路嗅到小酒馆内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安路暗九九藏书叫一声不好,而另几个安保队员立刻搬开木门,冲入了小酒馆内,然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安路跟着进了小酒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的尸体,眼睛瞪得偌大,只剩眼白不见眼仁。颈子一侧被砍得血肉横飞,连白森森的颈骨骨茬都露了出来,鲜血流了一地,早已干凝。 这死者,安路依稀认出,是小酒馆的店小二。 而在柜台内,还躺着一具尸体,同样也是颈子一侧被砍断,整颗头颅只剩一点皮肉还粘连在肩膀上。这具尸体正是小酒馆的冯老板。 胡县长刚进小酒馆,就捂着嘴鼻退了出去,扶着墙壁不住呕吐。 马大帅毕竟是统领大军驰骋疆场的大将,他踏着重步迈进小酒馆,只是皱了皱眉毛,就喝问道:“是什么人干的?龙天翼呢?那枚天火残余呢?” 七个安保队员赶紧沿小酒馆后门进了四合院。 在四合院里,还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均是颈部被刀状的利刃砍杀,死者不是小酒馆里的店小二,就是冯老板的家眷亲人。四合院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划过的刀剑痕迹,而鱼池边栽种的梅兰菊竹也被砍落了不少枝叶,洒落遍地。 马大帅鼻孔喷着粗气,站在四合院内,踩着梅兰菊竹的枝叶,气急败坏大声问浑身战栗的安路:“哪间屋是龙天翼住的客房?” 安路无力地抬起手臂,朝龙天翼住的房间指了一下。 马大帅立刻向那间客房走了过去,一脚蹬开了房门。 客房内,龙天翼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长剑,嘴角流出一丝乌黑的鲜血——他早已气绝毙命。 马大帅瞄了一眼那柄插在龙天翼胸口的长剑,顿时变了脸色。 安路也认出,那柄长剑乃是单刃开锋,略有弧度——正是前一日正午,独龙在铁匠铺里为东瀛浪人宫本喜藏所锻造的日本剑。 马大帅发了疯似的,命令七个安保队员在客房里寻找那块天火残余。安保队员们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屋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衣柜鞋柜被砸开了洞,枕头被子也被一刀割开,漫天都飘着白色的羽毛。可无论哪里,都没见着那块天火残余的影子。 安保队员忙着搜寻天火残余的时候,安路却只觉心神恍惚,独自一人默默退出客房,在四合院里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宫本喜藏杀死了龙天翼?夺走了天火残余?他不是龙天翼的同伙吗?他们为什么会发生内讧?钱霄呢?昨天他离开绣球楼后回四合院了吗?钱霄和龙天翼的死有关吗? 问题实在太多了,安路的脑袋像插入了一百万根钢针似的,疼得厉害。 安路使劲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猜测宫本喜藏杀死龙天翼的动机。 嗯,或许宫本喜藏始终都是个痴迷剑术的武痴,哪怕被龙天翼邀来演一出戏,也终究无法忍受天火残余的诱惑。他是东瀛浪人,他才不在乎那个姓马的大帅是不是能成为皇帝,他只想弄到天火残余,然后锻造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说不定昨天夜里,宫本喜藏与龙天翼真冒着细雨,在四合院里进行了一番剑术比拼——外面在下雨,雷疯子的茅草屋外无法比试,但99lib.四合院里到处都可以挂上灯笼。 大概两人当时请了小酒馆的冯老板与店小二来做见证人,以点到为止的说法来进行比拼。不过,宫本喜藏从一开始就拿定了主意要置龙天翼于死地,于是招招致命,取了猝不及防的龙天翼的性命。 在夺走天火残余之前,宫本喜藏为了灭口,遂杀死四合院里能找到的所有人。 这该死的东瀛浪人,为了一柄神兵利器,竟然大开杀戒,滥杀无辜。 安路寻思,如果自己是宫本喜藏,在得到了这块天火残余之后,又接下来会做什么? 糟糕!大事不好! 宫本喜藏一定会找人锻造神兵利器,而秀溪镇里惟一利用天火残余打造过兵刃的,只有独龙。几年前他就曾经利用另一块天火残余,锻造出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据宫本喜藏说,那柄剑辗转到了他一个朋友的手中,所以他才来到秀溪镇,请独龙替他锻造一把同样的利剑。 如果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现在宫本喜藏已经得到了天火残余。而依他将小酒馆灭门的残忍事迹来看,独龙替他锻造好了利剑,他也绝对不会留有活口。 安路只觉心急如焚,为了朋友的安危,他一跃而起,不顾客房内马大帅诧异的目光,拔腿冲出四合院,穿过小酒馆,来到了长街上,向独龙的铁匠铺跑去。 马大帅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踏着重步来到长街上,看着安路消失的背影,挥手唤过了西陵县县长胡金强。两人耳语几声后,先把省城来的记者、教授赶回绣球楼去,又叫来那七个安保队员,一齐拔出驳壳枪,跟着安路向镇尾走去。 第九章 局中设局,环中套环

到了铁匠铺,安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铁匠铺三面透风的帆布幔子里,传来叮叮当当敲铁的声音,独龙那铁疙瘩般的影子映在帆布幔子上,显得充满了男人野性的魅力。 撩开幔子,见到独龙正在打铁,安路激动地叫道:“真是太好了,你还活着!” 独龙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地反问:“大清早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安路也懒得解释,只顾说:“独龙,你记着,要是那个宫本喜藏拿了一块奇奇怪怪的顽铁来锻造兵刃,你千万要小心!他锻造好了兵刃,肯定会杀了你的!” 独龙瞪大眼睛,迟疑片刻后,才喃喃说道:“七夕那天夜里的天火逆袭,还真留下了残余?宫本喜藏把天火残余搞到手了?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锻造兵刃?” 安路挠了挠头,看样子宫本喜藏并没到铁匠铺来找过独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推理错了? 独龙却旋即笑了,他露出一口白牙,说道:“他是不是昨天夜里搞到天火残余的呀?如果他昨天夜里到铁匠铺里来,那可找不到我。” 安路暗忖,说得也是,昨天钱霄深夜造访绣球楼,独龙也在场,到了后半夜才陪着谢依依离去。不过,看宫本喜藏如此痴迷剑术,如果他真得到了天火残余,绝对会冒着细雨在铁匠铺外通宵等待独龙的。那么,独龙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独龙似乎看出了安路的疑惑,他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昨天深夜,我送依依回了家,等谢镇长睡着之后,依依又给我开了门。昨天一夜,我都住在依依的闺房里……嘿嘿,安医师,我当你是朋友,才给你说的,你可千万不要给别人说哦。” 原来如此,没想到独龙为了春宵一刻,竟无意中避开一劫,免遭了宫本喜藏的毒手。 心底的石头落回了原处,安路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安路止住笑,抬起头来,看到火炉上摆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疙瘩,奇形怪状的,不禁好奇地问:“独龙大哥,你这会儿敲的铁疙瘩,是个什么东西呀?” 独龙没有回答,径直用长夹子夹起火炉上的铁疙瘩,扔进水缸里。一团白气蒸腾起来之后,独龙又从水中夹起了那块已经经过冷却的铁疙瘩。 安路这才看清,原来独龙在火炉上敲打的竟是一个像莲蓬一样的东西,但在莲蓬的头上,又有许多小孔。 “这是双喜画好图纸后,让我制作的。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吗?”独龙微笑着问道。 安路摇了摇头。 独龙得意地说道:“这是双喜用来浇花的花洒,用个细圆筒接在桶上,反转过来就可以浇花了。谁会沿莲蓬头上的圆孔流出,浇花的时候,水分能够分布得更加均匀。” 吓!都什么时候了,双喜丫头居然还惦记着浇花,小女孩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独龙又从桌底取出了一个小铁桶和一根细圆筒,和铁莲蓬头放在一起,对安路说:“走吧,你陪我一起去绣球楼吧。听说今天那里热闹得很,我也想去看看。”

铁匠铺旁的废弃土地庙墙根处,马大帅和胡金强默默呆立。那七个安保队员,则躲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刚才安路和铁匠独龙的对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尽收耳内。 马大帅脸色很难看,待安路和独龙走远后,他才狠狠说道:“真是成也日本人,败也日本人!半个月前东北的日本人派来使者,带着日军最高统帅的亲笔信找到我,口口声声说会助我登基称帝,还当场提出一揽子计划。七月初七那天深夜,天火逆袭的消息传到省城,龙天翼给我说什么最佳时机到了,借着天火逆袭的由头,他能设出一个堪称天衣无缝的局,就是这所谓的‘天火计划’。奶奶的,到了关键时刻,这家伙不仅被那宫本喜藏给耍了,还死在了剑下,白白送出一条性命。谁又能想到,宫本喜藏竟然会先下手为强,私吞了天火残余!” 胡金强好奇地问:“大师,这宫本喜藏到底是什么人?” 马大帅哼了一声,答道:“宫本喜藏就是日本军队最高统领派来的使者,同时也是个剑术大师。在省城的时候,他就和龙天翼互相比试过剑术,不过他全都输了。不过,宫本喜藏却将输剑的原因怪罪在自己没有好剑,而龙天翼则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削铁如泥的好剑?”胡金强倒吸了一口凉气。 马大帅紧蹙眉头,又道:“胡县长应该听说过吧,几年前也有一团天火逆袭秀溪镇,而且还在天火造就的大坑里,留下了一块天火残余。” 胡金强点点头,答道:“是的,当时有镇民在坑里寻到了天火残余,高价卖给铁匠铺的独龙师傅。独龙则熔了这些天火残余,锻造出一柄好剑。后来我派中间人花重金,从独龙那里买来了这柄剑,然后献到了省城大帅府。” “嗯,胡县长记性不错嘛。”马大帅颌首道,“因为宫本喜藏提出要寻高手比剑,我想咱们不能在日本人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派出龙天翼应战,同时把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借给了他。也正因为如此,七月初七,天火逆袭的那夜,龙天翼找到我,说要利用那柄宝剑,设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利用宝剑设局?” “嗯,不错,利用宝剑设局。龙天翼的办法,就是把那柄宝剑在烈火上熔成铁水,倒进模具里,化为一块原生顽铁的样子,再用他那精通江湖异术的手下钱霄搞来的古怪药水,在顽铁的两面画上‘马’和‘皇’的字样。” 胡金强恍然大悟,那块在雷疯子茅草屋里找到的天火残余,原来是这样经过人工处理而制造出来的。 这可真是局中设局,环中套环。 钱霄的名字,胡金强也并不陌生。七月初八那天,省城马大帅派来密使,要求他协助秀溪镇的“天火计划”,当时的密使正是这位钱霄。 在秀溪镇里,除了安路安医师之外,胡金强并没安排其他人监视三姨太玉婉。之所以张师爷会来到秀溪镇,也是龙天翼之前的安排,让钱霄通知胡金强,以核实钱霄之话为名,派人到秀溪镇来。但张师爷的出现,却让安路误会在镇里还有个隐藏的神秘人物也在监视着三姨太,这完全是个意外。 原本胡金强以为钱霄能治疗三姨太玉婉脸疾的说法,只是个让他派人去秀溪镇的理由,没想到今天到秀溪镇后,却听安路报告,说昨天深夜钱霄再次造访绣球楼,还仔细衡量了玉婉的脸型。再加上刚才马大帅说,钱霄精通江湖异术,还能搞到古怪药水,这不禁让他有点怀疑,难道钱霄还真有点手上功夫,能够治好玉婉的脸疾? 于是胡金强客气地询问马大帅:“那个钱霄,又是何许人也?” 马大帅哼了一声,说:“这家伙啊,反正是龙天翼的手下,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也搞不清楚。” 问完钱霄的来历,胡金强又言归正传,问:“大帅,下一步我们又该做什么呢?” 马大帅的脸色再次变得极为难看:“还能做什么?这些不讲信义的日本人,我再也不会和他们合作了!他们再派使者来,我就见一个杀一个,不仅如此,我还要增派兵力给国民政府,让他们去前线和日本人作战,替我出这口恶气!谁都知道,我马大帅的兵是最有实力的!” 胡金强连声称是。 马大帅又愤愤地说道:“日本人的花花肠子,谁又会不知道呢?他们无非不过想让我在这大后方称帝,在国民政府的后院放把火,也让他们在前方战线上松口气。虽说我做梦也想当皇帝,不过,经过这次的一番事,我绝对不会再成全他们的美梦了!还是等到以后时机成熟后我再登基吧!”。 胡金强不住点头,盛赞大帅英明。然后,他看了看天色,说:“大帅,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省城来的记者、教授们都还在我的绣球楼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大帅现在还是到绣球楼里去用顿午餐吧。我那三姨太虽说面容尽毁,但她那使唤丫头双喜做得一手好菜……” 说得也是,马大帅正好也觉得饿了。于是二人唤来那七个躲在远处的安保队员,一同向绣球楼走了过去。

安路与独龙拎着铁制的莲蓬头、细圆筒与铁桶,在抵达绣球楼之前,先去谢镇长家叫上了谢依依。安路本想借昨晚独龙离开绣球楼后的去处,打趣一下这二位,但一想到龙天翼之死,他就没了兴致。 朝绣球楼刚走了几步,安路就听到了奇怪的动物惨叫声,是有人杀猪的声音,从绣球楼里传出来的。 “呵,看来今天午饭,我们能吃到新鲜猪肉了!”独龙兴奋地叫了起来。 到了绣球楼,果然黄铜大门大大开着,独院里摆好了三张八仙桌。那些来自省城的记者、教授们都围坐在八仙桌旁,嗑瓜子剥花生。在独院一侧,躺着一头刚杀好的肥猪,镇长谢老先生刚烧好一盆滚水,正准备给死猪烫毛。 独龙打趣地对谢依依说:“这一定是你爷爷头一次见到那么多贵宾吧?以前那么看不起三姨太玉婉家的人,今天竟然还来帮着杀猪。” 谢依依撇了撇嘴,她不太喜欢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于是梭巡一圈后,岔开话题,问:“咦,你妹妹呢?怎么不帮着烫猪毛呢?” 说来也怪,来了这么多贵客,双喜又做得一手好菜,她本来就应该待在独院里帮着烫猪毛,割下猪肉后去厨房里准备饭菜。可独院里根本没见着双喜丫头的踪影,她究竟去哪里了? 三人正疑惑的时候,双喜丫头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这丫头,居然骑着刚拼装好的那辆简陋的自行车,在独院里绕着绣球楼转圈呢。安路他们走进独院的时候,她恰好骑车去了绣球楼的后院。 双喜一看到自己的哥哥独龙和安路、谢依依,马上就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但安路留意到,双喜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对劲,好像写满了紧张与恐慌。 “出什么事了?”细心的谢依依也发现了这一点。 双喜小跑着来到三人面前,语速极快地说道:“哥、安大哥、谢姐姐,我刚才在独院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你来看看那是什么……” “奇怪的东西?什么奇怪的东西?”独龙嘴里一边嘟囔,一边跟着双喜来到了绣球楼的后院。 在后院,就是一片泥地。但安路立刻就看到,在泥地中,有一株刚破土而出的植物幼苗,茎很嫩,三角形的叶片也刚抽开。 双喜指着那株植物幼苗,对独龙说:“哥,你知道我前天刚种下了一枚种子,浇过特殊的肥料后,今天就长到了这么高。本来我把这株幼苗栽在黄铜大门内的,但因为今天有很多客人,我怕他们会踩踏到幼苗,所以就把它移栽到了后院……没想到,当我拿着铁铲挖坑的时候,却在地底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 “哥,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双喜连拉带拽地,将独龙拽到了那株幼苗旁。 安路和谢依依也跟着走了过来。 安路蹲下腰,注视着这株幼苗。他看到在幼苗栽种在一个浅坑里,只有一点泥土埋在了浅坑中,并未完全填满浅坑,只能让幼苗刚好不倒下。 双喜也蹲了下来,伸出手,从浅坑里轻轻抓起了一把泥土。 然后,安路、独龙和谢依依同时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空心铁管,横着从地底穿过,恰好经过了栽种这株幼苗的浅坑。如果不是双喜奇缘巧合要将植物幼苗移栽到绣球楼的后院来,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根藏于地底的铁管。 安路在洋人办的教会学堂里念书时,也见过洋人在地底铺设的自来水管。但在这偏远的秀溪镇中,是决计不可能出现自来水管的。 而独龙则皱了皱眉,然后他做出了奇怪的举动。 在来秀溪镇的时候,独龙带来了他为表妹锻造的铁制浇水壶。而他现在将用来充当浇水壶长柄的细圆筒取了出来,用长柄的嘴尖使劲戳着地底的空心铁管。说来也奇,戳了几下后,铁管竟然被戳开了一个洞。在洞口之下,隐约可以见到一股麻线,约有小指头粗细。 独龙又戳了几下,这个洞越来越大,,已经足以让一根手指从中穿过。 独龙用手指戳了戳麻线,然后又将麻线放进嘴里尝了尝。 “咦,是火药的味道!黑火药!” 听到独龙的这句话后,众人的脸上都变了色。

许多根麻丝蘸过黑火药后,再捻成一股麻线,就能成为引线。只有点燃一端,火苗就会沿着蘸过黑火药的麻线,迅速燃烧到麻线的另一端。也就是俗称的“导火索”。 麻线的另一端又会有什么?总不会是引燃烟花爆竹吧? 难道,会是一桶炸药? 如果真是炸药,又会是谁埋在了地底?还暗中埋下了引燃炸药的导火索? 附近泥土并无新翻的痕迹,导火索应该是胡金强为他的三姨太玉婉重建绣球楼的时候,就将导火索埋在了地底。而有机会埋下导火索的,自然就是胡金强与他的手下。 胡金强为什么会在地底埋下导火索?他想杀什么人?而且还是以爆炸这种惨烈的形式来铲除某个人? 安路凝视着这股蘸过黑火药的麻线,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为自己曾经待在这个独院里,而感到后怕。谁也不知道这根导火索会在什么时候被点燃,也不知道独院里什么时候会发生大爆炸。 而这时,谢依依突然说了一句:“如果这里无缘无故发生爆炸,会不会有人以为是大白天的时候,这里也被天火逆袭了?” 听完这句话,安路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是啊,如果地底真埋了数量巨大的炸药,一旦爆炸,肯定会在独院里炸出一个巨坑,从外形上看,和天火逆袭坠地后所产生的巨坑差不了多少。 而上次的天火逆袭发生在深夜,坠地前先看到了横贯夜空的火球。如果逆袭发生在白天,在强烈的日光下,根本不会有人看到火球。爆炸之后,将之解释为遭遇天火逆袭,也是说得通的。 那么,胡金强究竟想杀谁? 从前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似乎是胡金强与马大帅一起回到了绣球楼独院中。 安路不禁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莫非,胡金强想杀的人,就是马大帅? 这次马大帅为了天火残余的事到秀溪镇来,并没带士兵,只是带来了几位高官、若干记者,外加省城大学里的教授,也是他防卫最为薄弱的时刻。 而胡金强则带来了七个安保队员,个个身强力壮,身手不凡。就算胡金强要在明里对马大帅用强,也有着十足的胜算。杀了马大帅,马大帅的军队便群龙无首。如果胡金强事先做好了安排,在马大帅的军队里加插了心腹,一旦杀死马大帅,他就有机会取而代之,进驻省城,成为西南王。 但明里用强,还是名不正言不顺,难保军队里没有马大帅的死忠之士。但如果马大帅是在天火逆袭里不幸罹难,那么军队里的死士,根本连个报仇雪恨的对象也没有。 西南王的诱惑,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抵御得了的。 安路正寻思的时候,却听“喀嚓”一声。回过头来,只见独龙已经操起那根作为长柄的圆筒,戳断了导火索。 “哼,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独院里待着,藏书网无论是谁想杀了谁,我可不想变成炮灰!”独龙愤愤地说道。 这话倒也说得有理,安路也不想平白无故变作一具血肉横飞的尸体。 但谢依依却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谁有能保证在这地底,只有一根导火索呢?如果我是埋下导火索的主使者,我一定会再多埋下几股用作备用的导火索。万一其中一根被别人发现了,我还能点燃另外几股。” 这话说得更有道理。 “嗯,不行,这里太危险了,妹妹,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独龙对双喜说道,然后又偏过头对谢依依说,“你也赶紧把你爷爷叫走,我们赶快离开秀溪镇,再也不要到绣球楼来了。” “可是……可是玉婉怎么办呢?她是我的好朋友,又那么可怜……我们把她一起带走吧,跑得远远的……”谢依依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而双喜也说:“是啊,我们不能就这么走,地窖里还有……”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捂住了嘴巴。 安路诧异地问道:“地窖?绣球楼里有地窖?地窖里有什么?”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双喜赶紧大叫。 虽然明知道双喜是在掩饰着什么,但既然她不肯说,安路也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有省城的记者跑到后院,大呼小叫道:“哪一个叫双喜?胡县长叫你快去做饭!猪已经杀好了,大家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双喜吐了吐舌头,只好乖乖地跟着朝前院走去。 “现在,我们能做点什么呢?”安路望着地底露出一截的导火索,面带惧色地问道。 他可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独院里。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可怕的爆炸。 既然在极大程度上,这些铺设在地底的导火索很有可能是胡金强埋下的,如果他真准备今天引爆,只要今天一直紧跟着他,阻止他点燃导火索,那么安路他们就能逃过一劫。 如果并非今天引爆,那么这就只是虚惊一场。安全度过今日之后,以后就别再进入绣球楼独院里,有多远就离开多远。 安路、独龙、谢依依合计一番后,决定暗中严密监视胡金强的一举一动。 独龙觉得,应该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妹妹,于是找了个理由,和安路、谢依依一起在前院找到正在厨房里炒大锅菜的双喜。 双喜听完独龙的话后,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撇了撇嘴,说:“哥,你费那么多事干嘛?只要一会儿吃饭时,让胡县长晕倒,什么事都干不了,不就成了?” 听了这句话,三个人不禁同时拍了拍脑门。 是啊,只要让胡金强今天什么也做不了,那么就没人去点燃导火索,深埋在地底的炸药自然也就不可能被引爆。 双喜这丫头,可真够聪明的。 可是,怎么才能让胡金强晕倒一整天,而且还不引人瞩目呢? “嘻嘻,那还不简单?一会儿看我的吧!”双喜笑嘻嘻地说道,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 安路不禁惊讶万分,这小丫头难道真有万全之策,能让胡金强晕倒得丝毫不令人怀疑?他们三个成年人都想不到办法,这小丫头倒有办法? 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听双喜的了。 第十章 炸药桶上,峰回路转

短短半个时辰,双喜就做出了三桌丰盛的菜肴。 杀了一头猪,猪全身都是宝,瘦肉切片和咸菜炒在一起,肥肉熬油炒青菜,半肥瘦的用朝天椒炒成回锅肉,内脏则拿料酒浸泡后,烩入泡椒泡菜旺火爆炒。至于猪血,加点盐,凝结之后煮成汤。 菜不多,但每道菜都是大盘装着端上来,满独院都飘扬着一股诱人生津的香味。 三张桌子都摆在了绣球楼外的独院里。 马大帅、胡金强、谢镇长自然坐在一桌,加上六个省城来的官员、记者作陪。三姨太玉婉罹患脸疾,不便迎客,她的饭菜由双喜单独盛好,送进了绣球楼里。 胡金强这次到秀溪镇来,根本没进绣球楼里与玉婉会面。说实话,他也不想看到玉婉头戴面纱的模样。一看到玉婉,他就会想到面纱下令人恶心的脓包,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所以还是能避就避吧。 五个省城来的大学教授与三个县城来的安保队员坐在第二桌。剩下一桌,则是另外四个安保队员,与安路、谢依依。 独龙只是秀溪镇里的铁匠,没资格上桌。但因为他是双喜的哥哥,所以帮着传传菜,递递盘子。这也正合独龙之意,他只想躲在暗处监视胡金强的动静。 马大帅的情绪不是很高,胡金强想方设法阿谀奉承着,想要讨马大帅的欢欣。 独龙拎着一瓶秀溪镇自酿的高粱酒,送到主桌去的时候,恰好听到胡金强压低声音对马大帅说:“大帅,一会儿吃完饭,到绣球楼里坐一坐吧,我准备了缅甸出产的上好烟土。那滋味啊,不品尝一下,还真是没法形容。” 马大帅似乎蛮感兴趣,耷拉着的眼皮睁开了一点,爆出一道精光。 独龙不禁暗忖,难道胡金强是想把马大帅哄进绣球楼里,再引爆炸弹吗?如此说来,那么炸药应该是埋在绣球楼的地基里了。但这样做的话,只怕连三姨太玉婉也会同时在爆炸之中罹难。 不过,这样也说得通,反正胡金强早就把玉婉当作了累赘。而且一旦连胡金强的三姨太也死于突发的“天火白日逆袭”,即使省城方面或军队方面有人怀疑,也说不出话来。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独龙停止思考,抬起头,恰好看到妹妹双喜端着一盘刚炒好的农家腊肉,送到主桌来。 双喜朝哥哥眨了一下眼睛,放下了盘子,一股浓香顿时满溢桌面。 马大帅禁不住夸了一声双喜的手艺,双喜笑眯眯地说:“这腊肉是谢镇长送来的,他老人家看到只杀了一头猪,担心菜不够,所以才送来了自家做的腊肉。” 谢镇长送腊肉的时候,就偷偷给了双喜一块银元,请他在胡县长和马大帅前为他美言几句。这块银元正是花到了刀刃上,马大帅也端起酒杯,敬了谢镇长一杯酒。 双喜则转身离开,而独龙却留意到,妹妹离开的时候,似乎在胡金强的身后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几根胡萝卜。 这丫头,留几根胡萝卜在胡金强的身后,是什么用意呢?独龙百思不得其解。

秀溪镇自酿的高粱酒真是美味,很快就有一位来自省城的大学教授不胜酒力,忍不住想呕吐。这位教授赤红着一张脸,询问双喜茅房在哪里的。双喜猜出教授想要呕吐,于是铁青着脸,语中带气地嘟囔:“绣球楼里住的都是女人,你在茅房里吐了,还不是得由我过一会儿来收拾。你想吐,还是到院子外面找片树林去吐吧!” 这位教授也觉理亏,于是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独院的黄铜大门走去。 酒席开始的时候,因为担心镇里人看热闹,所以胡县长吩咐双喜锁上了黄铜大门。而这位教授要外出呕吐,双喜也只好跟着来到黄铜大门,替教授打开大门。 当门刚一打开,门轴转动,突然门边传来“啪”的一声。那位教授定睛一眼,才看到不知哪个镇里顽童将一个灌满水的猪肚放在了门轴外。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那个猪肚被压破,里面的水都飞溅了出来,同时发出一声闷响。 在门外,系了二十多匹马,全是院内这一干人等从省城和县城分别骑来的。其中有两匹马,似乎拴得不是特别牢,听到这声闷响后,竟突然受了惊。一匹马撒开丫子,朝黄铜大门冲了过来,头顶在大学教授的胸膛上,把他撞到在了地上。而另一匹马则踏着教授的身侧,晃晃悠悠地冲进了独院。 “砰”,又是一声闷响,还有一股薄薄的硝烟从门外涌起——大概是一颗鞭炮被某个顽童点燃了吧。 闯进独院的那匹马更是吓了一跳,长嘶了一声,然后扬起前蹄。 院子内正在吃喝的人们,顿时目瞪口呆地望着闯进门的这匹马。 马大帅毕竟是军旅出身打过仗的人,他扬眉瞟了一眼那匹马,只冷冷说了一声:“那是谁的马?快牵到门外去。”说完后,便埋头继续喝酒。 见马大帅如此,胡金强也只好假装淡定地继续坐在马大帅身边,巍然不动。 而这时,那匹闯进院内的马突然抬起头,朝着胡金强疾速奔跑过去,同时埋下了头。当它冲到胡金强身后的时候,马头正好撞在了胡金强的后肩上。 “啊——”胡金强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顿时没了知觉。 而那匹马,则自顾自地埋下头,从地上衔起了什么东西,咀嚼了几下,吞进了肚子里。 双喜悄悄走到独龙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灌满水的猪肚,是我放在门轴外的,鞭炮也是我偷偷在那马屁股后面放的。哥,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马最喜欢吃的东西,并不是青草,而是胡萝卜。” “呃……”独龙这才明白,原来双喜是利用有人开门的时候,引爆灌满水的猪肚。当然,门外拴住那两匹马的绳子,一定也是双喜偷偷解开的。听到爆竹声,马受惊后,冲进独院里,看到胡金强身后的胡萝卜,便飞奔过去吃,同时撞晕了胡金强。 既然胡金强晕倒了,而且一时半会醒不过来,那么他也就没办法再点燃导火索。 双喜这丫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这办法的。

独院内顿时一片大乱,那七个县城来的安保队员立刻围在胡金强身边,想要唤醒他。 安路是西医师,他分开众人,翻开胡金强的眼皮看了看。其实,安路一眼就看出,胡金强只是被撞击休克,休息一盏茶的工夫,就应该可以醒过来并恢复平常。但他也知道,千万不能让胡金强醒过来,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胡金强就会引爆绣球楼地底的炸药。 于是安路故作严肃地说道:“看来病情不轻,你们快把他送进绣球楼里,我回我的小屋里,去配点强心针。”他又指着一个安保队员,说,“呃,我的小屋钥匙,还在你们手里呢!” 那个安保队员赶紧把钥匙交了出来。 而马大帅看眼前变成这种情形,而且他带来的一位省城大学教授,也被马撞伤了,所以他也无心再留下来享用绣球楼里的上等缅甸烟土。马大帅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大叫:“你们几个大学教授都留在这里,协助安医师给那个受伤的教授疗伤。剩下的人,都跟我一起回省城去!” 说罢之后,他便大摇大摆领着省城来的官员和记者,出来黄铜大门,跨上马,朝马屁股给了一鞭子,朝着省城方向绝尘而去。 安路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虽说马大帅为了天火残余的事到秀溪镇来,最终无疾而终,但安路起码能够保证自己父母在省城马大帅的府邸里是安全的。 胡金强比想象中醒来得更快。马大帅骑着马的背影还没从长街尽头消失,胡金强就醒来过来,且神志清醒,除了背部有点疼痛之外,并无其他任何不适。 当胡金强得知马大帅已经离开后,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他狠狠地瞪着黄铜大门,死死咬着牙齿,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迸出来了。 看他的懊恼表情,安路更加确信,胡金强一定是准备于今天引爆绣球楼地底的炸药,而谋杀的目标正是省城的马大帅。不过,现在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想再等来这般时机,不知又得等到何年何月。 不管怎么说,绣球楼地底的炸药暂时不会再引爆了。 那个被马撞伤的大学教授也醒了过来,被同伴扶着上了马,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了绣球楼。 半个时辰前,绣球楼的独院里还热热闹闹的,可现在却死气沉沉。 恢复了体力的胡金强站了起来,招呼他那七个安保队员,准备策马回省城去。双喜丫头走到胡金强面前,低声问:“胡县长,你老人家难得来一次秀溪镇,不去看望一下三姨太吗?” 胡金强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看?男人当以事业为重!你留在绣球楼里替我给三姨太说一声就行了,我还得去办大事!”说完后,便出了黄铜大门。 安路忍不住吁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是送走了一尊瘟神。 而这时,独龙却走到他身边,说:“我听妹妹说,她今天上午开门时,看到一个胡县长的安保队员,把一个包袱放在了你的小屋里?” 安路刚点了一下头,便暗叫了一声不好。 刚才他以配强心针为由,要回了小屋钥匙。而当时胡金强说过,让安路不要好奇心太重,否则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现在,胡金强临走的时候似乎忘记了那个包袱的事。如果他时候想起了,会不会认为安路已经打开包袱看了里面的东西? 如果包袱里面真是张师爷的头颅,那可真够晦气的,而且安路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颗头颅。 那么,要想免除麻烦,就只有一个办法。 安路狂奔着跑出独院,大声呼喊道:“胡县长,快回来,你们有东西忘记拿了!”

独院外,看着信任的安保队员从小屋里带走包袱,胡金强骑在马上,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安路的肩膀,说道:“小子,够醒目啊!好好跟着胡县长混,千万别站错队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说完后,胡金强扯过马头,挥了下九九藏书手,便带着七个手下骑马沿官道向县城方向飞奔而去。 安路则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上深处的细密汗液。真险,若不是刚才独龙及时提醒,只怕自己已经成了胡金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胡金强手下的安保队员给定点清除了。 说也巧,安路正暗自庆幸的时候,独龙也走出了黄铜大门。 独龙望着渐行渐远的胡金强策马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看着独龙凝神思考的模样,安路忽然在心里想,独龙仅仅只是一个偏远小镇里的铁匠吗?为什么他所想到的东西,总能比自己想到的多许多? 独龙蓦地睁圆双眼,打破了沉默。 “安医师,你认为胡金强带走的那个包袱里,装着谁的头颅?” “当然是张师爷的。”安路想也没想,脱口说出答案。 独龙却摇了摇头,答道:“错!虽然胡金强做梦都想杀死张师爷,但包袱里,装着的却绝对不是张师爷的头颅。” “什么?胡金强想杀死张师爷?你怎么知道包袱里不是张师爷的头颅?如果不是他的头颅,又是谁的?” “安医师,让我们来梳理一下这桩事件的整个过程吧。”独龙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微笑。 事件的开端,便是七月初七之夜,天火逆袭,胡金强的三姨太玉婉惨遭毁容。而在这之前,胡金强早已在绣球楼的地底,埋下了炸药与导火索。或许胡金强早就想到,总有一天会邀请马大帅到绣球楼来吸食烟土,然后借机炸死马大帅。而更早的契机,则应该是五年前,当时也有一枚天火曾经逆袭秀溪镇,而正是在那次天火逆袭之后,独龙利用天火残余锻造出了一柄神兵利器,并辗转流落到了马大帅手中。 日本人一直在游说马大帅登基复辟,好在国民政府的大后方,给国民政府背后捅上一刀。正因为七月初七天火逆袭的由头,龙天翼设计出“天火逆袭,天显异象”的局,那个东瀛浪人宫本喜藏也是局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为了让这个局天衣无缝,龙天翼授意宫本喜藏于长街杀人,嫁祸老乞丐雷疯子,灭掉七月初七留守秀溪镇的所有活口。 龙天翼又以设计暗器机关的名目,拖着安路来到雷疯子的茅屋里,让安路充当见证人,在茅屋里找到了写有“马”和“皇”字样的天火残余。与此同时,长街发生连环杀人案的两个伤者相约结伴离开秀溪镇,随后宫本喜藏也冒雨离开,宫本喜藏离开的目的应该是杀死那两个伤者灭口。 再然后,张师爷也离开了秀溪镇,但当晚却变作一具无头男尸,被马驼回了秀溪镇内。 暂时先把事件经过罗列到这个时段。 张师爷的尸体被驼回来时,缺失了头颅,只剩躯干与四肢。安路也仅是凭借尸体身上穿着的衣物,判断死者就是张师爷。 “不过,如果死的是另一个人,而凶手砍掉死者的脑袋,又将张师爷的衣物换到了死者身上,再把马放回来,那么就能制造出一个死者是张师爷的假象。”独龙缓缓说道。 安路蓦地一惊,是啊,他也看过不少当下流行的公案小说,这岂不正是小说里“无面尸”的诡?99lib.计伎俩吗? 张师爷的衣物,只有他自己才有。独龙莫非在暗示,是张师爷杀死了某个人,然后砍掉头颅,把自己的衣物换在了死者身上?他为什么要制造自己已经死了的假象?刚才独龙还说,胡金强做梦都想杀死张师爷,为什么会这样呢? 很快,独龙就给出了答案:“在绣球楼的地底埋下炸药和导火索,虽然是胡金强的主意,但真正到了落实的时候,这件事只能落到张师爷的头上。我问过三姨太玉婉,修建绣球楼时,张师爷就是工地监工。也就是说,如果今天胡金强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他势必要杀人灭口,除掉知道地底有炸药的人。当然,张师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离开秀溪镇后,便准备制造自己已经死亡的假象,然后逃之夭夭。” “有道理!”安路点点头,“不过,这只是你的猜测,没有半点证据……” 独龙却笑了:“呵呵,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的。” “你的眼睛?” “嗯,是的,当我看到那具被驼回秀溪镇的尸体,就认出了那具尸体是谁。” “是谁?!”安路大声叫道。 “是宫本喜藏。被杀的人,是宫本喜藏。” “你怎么知道?” 独龙盯着安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答道:“因为,宫本喜藏是被我亲手砍掉脑袋的!我刚才说过,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我能一眼认出尸体颈部的创口,正是我一手制造出来的!”

什么,宫本喜藏是被独龙砍掉了脑袋?安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独龙再次做出肯定的答复:“是的,昨天下午落雨之后,我带着一把刀,绕开镇口浆洗铺的郑大婶,跟着宫本喜藏来到官道。我亲眼看到他提着日本剑,想要杀死那两个伤者。幸好我及时现身,趁他不备,从身后砍掉了他的脑袋。” 安路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宫本喜藏本来就.99lib?是剑术高手,甚至并不逊于龙天翼。独龙怎么可能一招致敌,轻轻松松就砍掉了宫本喜藏的脑袋? 难道独龙才是一直隐藏着的高人? 既然独龙能轻松杀死宫本喜藏,那么龙天翼是否也是他杀死的呢?小酒馆里冯老板一家,还有店小二,难道也是他杀的? 安路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独龙简直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独龙也看出了安路心中的疑惑,他笑着说:“我承认,龙天翼是我杀死的。杀他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夺走那块天火残余。不过,冯老板和店小二却不是我杀的。昨天深夜,当我来到小酒馆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杀了。杀人者,是龙天翼!” “龙天翼为什么要杀死冯老板和店小二?” “哼,要怪,就得怪那个叫钱霄的混蛋!他昨天深夜离开绣球楼后,就径直来到了小酒馆后的四合院。按照龙天翼的计划,钱霄本来是被派回省城向马大帅进行通报的,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秀溪镇上。可钱霄偏偏回到了小酒馆,还因为门的关着的,所以大声敲门,是冯老板亲自替他打开的。” 龙天翼考虑事情更加周密,当他发现小酒馆里的人知道钱霄回来了,为了杀人灭口,他干脆灭了整个小酒馆的门。同时,他和钱霄还在四合院里留下了刀砍的痕迹,嫁祸给宫本喜藏——反正在计划里,宫本喜藏随后将不再出现,把杀死酒馆老板店小二的罪名推到他身上也没关系。 “这都是龙天翼被我击倒后,跪地求饶时,向我托盘供出的。可惜钱霄那小子跑得快,我来到四合院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独龙遗憾地说道。 龙天翼竟然被逼得跪地向独龙求饶,可想而知独龙的手上功夫,真是深不可测。 独龙杀龙天翼,应该是昨天深夜离开绣球楼后的事吧。独龙还说他当夜与谢依依一直待在一起的,看来那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编造出来的谎话。 独龙又说道:“今天一早,胡金强带着安保队员沿官道来到秀溪镇,一定在路上见到了路边宫本喜藏的头颅,于是将头颅包裹在包袱里,带到了秀溪镇来——他想日后以此来要挟马大帅。而当他从你口里,得知昨天夜里一匹马驮着张师爷的无头尸体回到秀溪镇,便猜出了张师爷制造‘无面尸’的诡计。” 原来如此,那个包袱里装着的竟然是宫本喜藏的头颅,难怪胡金强一直警告安路,不要打开包袱一探究竟,同时也不愿将包袱带进绣球楼独院里,以防被马大帅看到。 听独龙说了这么多,安路心里的疑惑却更多了。 “独龙,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宫本喜藏和龙天翼?你为什么要夺走那块天火残余?”安路脱口问道。 独龙笑了笑,铮铮有声地答道:“我只是这偏远小镇里的一个铁匠。杀死宫本喜藏和龙天翼,夺走天火残余,只是为了阻止马大帅登基称皇的妄想——时局已经够乱了,要是马大帅再一登基称皇,国民政府的抗日大计肯定会受到不少影响!马大帅本来就是在日本人的蛊惑下,想要复辟,我绝对不能让日本人的阴谋得逞!” 第十一章 地窖里的秘密

安路恍然大悟,原来独龙竟是一位心系全局的志士。他做这么多,竟全是为了国民政府的抗日大计。 独龙杀死了宫本喜藏,杀死了龙天翼,而龙天翼又恰好将杀死小酒馆冯老板和店小二的事嫁祸在宫本喜藏的头上。再加之独龙从龙天翼手中夺走了天火残余,从马大帅的视角来看,他只会以为是日本人坏了他的好事,于是将枪口掉转,转向了日本人。 这从国民政府的抗日大计来看,倒也是好事一桩。 难怪当独龙察觉到胡金强准备对马大帅不利时,他一直暗中进行破坏,并最终让马大帅安全离开了秀溪镇。 至于那位张师爷,只怕今后他只有亡命天涯了。就算他投奔马大帅也不行,毕竟爆炸并未真正实施,他没有证据指证胡金强又杀马大帅之心。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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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个钱霄呢?这家伙跑到那里去了?他说过,会为三姨太玉婉做出一张人皮面具,还说这几天秀溪镇内会血流成河,到处都能弄到脸皮。他会到哪里去弄人皮呢? 恰在此时,黄铜大门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正是秀溪镇的镇长,谢老先生。 “独龙,安医师,我的孙女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独龙顿时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冲入了独院之中。 马大帅和胡金强各自离开绣球楼之后,安路和独龙待在院子外的空地上谈话,双喜进了绣球楼,给三姨太送饭菜,而谢依依和谢镇长则留在独院里,收拾三张桌子上的残羹冷炙。 谢镇长将剩饭剩菜倒进铁桶里之后,便拎着铁桶走向厨房,准备将剩饭剩菜倒进厨房里的泔水桶。而谢依依则留在院子里,扫地擦桌子,收拾碗筷。 当谢镇长从厨房回来之后,他便发现孙女没待在院子里。起初他以为孙女大概是进绣球楼里找三姨太玉婉聊天去了,也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双喜端着空碗从绣球楼里出来,谢镇长问了一句,才知道孙女并去找三姨太聊天。 谢镇长和双喜两人围着绣球楼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进绣球楼里寻了一番,却怎么也没见着谢依依的踪影。谢依依就这么不明不白光天化日之下人间蒸发了。 独龙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如果不冷静下来,就更没办法找到谢依依。 而安路也即刻想到了一个他不愿提及的可能性——钱霄回来了,他趁着独院里一片混乱,再次潜入院中,掳走了谢依依。如果真是这样,钱霄的动机已是昭然若揭,他想用谢依依的脸,制成人皮面具,送给三姨太玉婉。 独院有着高大围墙,墙顶还插有碎玻璃片,仅有一道黄铜大门可供出入。谢依依失踪之前,安路和独龙一直守在门外谈话,谢依依绝无可能是由黄铜大门被人掳走的。 而绣球楼外的独院,双喜和谢镇长已经找过一次了,并没见着谢依依的踪影,也就是说,惟有一个地方可以藏匿谢依依,那就是绣球楼内。 虽然双喜和谢镇长在绣球楼里寻过一番,但当时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所以现在有必要再好好找一找。 独龙立刻关好了黄铜大门,领着安路、双喜和谢镇长来到绣球楼的大门前。 “安医师,谢镇长,你们守在大门口。”独龙像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摸出一只口哨递给安路,说,“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马上吹口哨,我和双喜就会立即赶出来!” 安路有些不满独龙的安排,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身强力壮,怎能让独龙与小丫头双喜涉险进入绣球楼里呢?于是他抗议道:“还是让双喜陪谢镇长在大门口守住吧。我得和你一起进绣球楼找谢依依!” 独龙沉吟片刻,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反正有些事,迟早都瞒不过你。安医师,来吧,跟我一起进去吧。”

绣球楼里,三姨太玉婉已经用过午餐,她应该待在二楼的卧室里。 独龙和安路进入楼内,独龙首先走入一楼客厅,客厅里没人。但独龙却并没马上转身沿楼梯上到二楼,而是拉着安路的胳膊,穿过客厅,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内。 这储藏室很是逼仄,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独龙却并没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轻轻在窗棂上扳了一下。 一阵“咔咔嚓嚓”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安路瞪大眼睛,只是刹那间,地底突然裂开了一条大缝,缝隙内,出现了一条向下的石头台阶,台阶下黑洞洞的,阵阵寒气从地底冒了出来。 台阶下是个地窖。 安路猛然想起,他也听双喜丫头说过,绣球楼的地窖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但当时双喜也是语焉不详,安路再追问的时候,双喜却岔开了话题。 独龙又叹了口气,道:“安医师,该让你知道的事,迟早都得让你知道。来吧,跟我下去吧。” 地窖里有什么?难道谢依依被掳到了地窖里?如果她是被钱霄掳走的,钱霄怎么又会知道地窖的位置? 虽然心中有太多疑惑,但安路还是跟着独龙,摸索着墙壁,慢慢走进了地窖。 头顶刚被黑暗吞没,眼前却突然多出了一丝光芒。独龙用火折子点燃了插在墙壁上的一根蜡烛。 与此同时,一阵桀桀怪笑,从地底深处传了出来。 正是钱霄的声音。 “你们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是三姨太告诉你们这个地窖的位置吗?我原本还以为她为了自己的那张俏脸,会保守这个秘密呢!”钱霄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过来。 安路恍然大悟,原来是三姨太玉婉告诉了钱霄这个地窖的位置。 钱霄一定是对三姨太说,会为她制造出一张完美无缺的人皮面具,需要一处不被打扰的安静地方,于是三姨太就让钱霄来到了这处地窖。 独龙没有作答,继续和安路向下行走。他似乎对地窖的台阶相当熟悉,步伐迈得甚是稳健。 很快就下完台阶,两人进入地窖之中。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这地窖很是宽敞,里面点燃了十数根蜡烛,一片光亮。 如安路所猜测的那样,钱霄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他面前摆着一张餐台般大小的长方形桌子。谢依依被捆绑在桌面上,脸上覆盖着一张湿毛巾,而在桌面上还摆着几个盛满不明液体的玻璃杯,杯中的液体颜色深浅不一。 “你想干什么?”安路一边愤怒地大叫,一边朝前迈了一大步。当他踩到地窖的地板时,忽然觉得脚下松松软软的,低头一看,他发现地窖里铺着的竟不是石板,而是松软的沙土。 真是奇怪,地窖里怎么会铺满松软沙土呢。 “别靠近!站住!”钱霄突然厉声叫道。 安路定住脚步,只见钱霄手中多了一柄刃口锋利的匕首,搁在了谢依依粉嫩的颈子上。在钱霄的另一只手里,则端着一柄左轮手枪。 “你们都别坏了我的好事,滚出去吧!要是再向前一步,当心我对你们不客气。手枪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哦!”钱霄又一次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谢依依躺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她已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大概是钱霄给她服用了什么麻醉剂吧。 安路心急如焚,但面对枪口,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他忽然感觉衣袖被独龙拉了拉。 “走吧,我们出去吧……”独龙的声音很是黯然。 “呵呵,你就是那个叫独龙的铁匠吧?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我能成功做好人皮面具,也会给你记下一大功。回头让三姨太在胡县长那里美言几句,让胡县长赏你个一官半职,你就不用再在这偏远的秀溪镇里靠打铁为生了。” 安路很是愤怒,回过头来想责骂独龙,怎么能在这关键时刻放弃拯救谢依依呢?更何况,谢依依还是独龙的心上爱人呢。 但当他回过头来,却发现独龙的一只手已经摸索进了怀里。 嗯,独龙一定想做点什么吧,刚才的放弃之辞,只是想麻痹一下钱霄。 果然,独龙的手马上就伸了出来。在他的掌心里,多了一个扁圆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盛满了红色的液体,半透明的,看上去仿佛鲜血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独龙扬起手,玻璃瓶从他手中掷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抛物线,恰好砸中了钱霄身边的桌子腿上。 “砰”的一声,玻璃瓶应声而碎,碎片飞溅,其中几块正好刺中钱霄的小腿,几股鲜血沿着他的小腿流了下来。 “砰!砰!砰!”钱霄扬起手臂,连续扣动左轮手枪的扳机。 幸好独龙从身后使劲推了一把,安路卧倒在地上,正好躲过了这三颗子弹。而独龙则闪身躲到台阶上,子弹打在他的脚下,溅起阵阵火花。 安路也有军籍,曾经接受过常规军训,知道马上钱霄又会开枪,他只有赶紧快速翻滚,才有可能躲过新的子弹。于是他连忙翻滚身体,朝地窖一隅的墙壁滚去。但奇怪的是,当他滚到了墙壁的时候,钱霄却根本没有射出新的子弹。相反,他还听到钱霄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甚是痛苦。 他抬起头,诧异地望向钱霄。 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地窖地上的松软沙土里,竟突然莫名其妙生出了绿色的枝叶,藤蔓一般,紧紧缠住了钱霄的双腿。绿色的叶片上有锯齿,割开了钱霄小腿上的皮肤,渗出了鲜血。 绿色叶片仿佛带有生命一般,紧紧贴在那些流出的鲜血上,似乎在使劲吮吸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半透明的茎,已经变作了鲜红的颜色。还有一些枝条,正试图从钱霄小腿上的伤口钻进他的体内。其中一些比较细的,已经成功钻入了钱霄的体内,叶片兴奋地翻转着,发出“刷刷”的响声。 而钱霄则像被麻醉了一般,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口水从嘴缝里流了出来,片刻之后,再从嘴里流出来的却是嫣红的鲜血。 “安医师,不要怕,现在钱霄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对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了。安医师,只要你身上没有流出鲜血的伤口,就不必担心这些植物会对你造成伤害。”独龙在台阶上,冷冷地说道。 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安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诡异的喝人血的植物,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它喝了人血之后,便能快速生长,在极短的时间内缠绕住人的身体,并沿伤口钻入人体体内。植物的叶片上肯定有毒,钻入体内后,瞬间便能让人变作一堆废物。 “安医师,这种植物,叫恶人花。”独龙一字一顿地说道。

独龙走到钱霄身边,轻轻推了一下,钱霄的身体便重重跌落在松软的沙土上。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而那些奇异的恶人花,似乎对死人的鲜血并不感兴趣,“刷”的一声,叶片枝条都从钱霄的体内拔了出来,并缩回到了地底,再也不见踪影。 “恶人花,只生长于高山的寒洞中,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奇异植物,又兼有动物的一些特性,在《山海经》与《水经注》里都曾经有过记载。我也是利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在西岭山脉中找到了这种奇异的植物。”独龙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套在谢依依手腕足踝上的绳索。 “这种花,靠喝活人鲜血生长的?”安路战战兢兢地询问。 独龙答道:“确切地说,是喝恶人的血。曾有西方的医学家称,坏人之所以坏,是因为他们的血液里含有一种特别的物质。而这种特别的物质,恰好就是恶人花生长所最需的肥料。” “这些恶人花,是你种在地窖里的?” 独龙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种这些恶人花?” “因为,恶人花还有一种神奇的功效。” “什么功效?” “恶人花如果能够一直吸食恶人的鲜血,生长将会极为迅速,从撒下种子到开花,仅需七天时间。它的花瓣,晒干后,再泡在恶人的鲜血里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再捞出来敷在脸上,能够治疗烧伤烫伤,效果好到了令人无法想象。” “什么?!恶人花能治疗烧伤烫伤?”安路大声叫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独龙会在地窖里培养恶人花了,独龙是为了治疗三姨太玉婉的脸疾,才种下了这些恶人花。 “那么,双喜丫头从前院移栽到后院的植物幼苗,也是恶人花吗?”安路问道。 “是的,这丫头老是想自己也来做实验,想试一下在阳光下是否也能培植出恶人花来,所以在独院里撒下了种子。不过,尽管浇灌了恶人鲜血,种子也生出了幼苗,但是幼苗很是柔弱,估计是开不出鲜花来的。” 安路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咦,这些恶人花已经培植几天了,在这之前,你给它们浇灌了谁的鲜血?” “呵呵,昨天夜里,我带回了一些宫本喜藏和龙天翼的鲜血。这两个恶人的鲜血,所含的特别物质,真是太丰富了,一夜之间,恶人花又长大了许多。” “那在昨天之前呢?” 见安路追问,独龙只好耸耸肩膀,答道:“好吧,告诉你,在这之前浇灌的恶人血液,是来自于胡金强的二姨太,柳絮。” 只有在胡金强县长府邸里待得时间久了,才会知道柳絮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她本身出身低贱,一步登天后,却视丫鬟婢女为草芥,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还曾经活生生折磨死了好几个底层丫鬟。这些事,不仅之前安路没听说过,就算是胡金强,大概也是蒙在鼓里的。但双喜却知道,毕竟她在县长府邸里,也是底层丫鬟里的一员。 所以当需要寻找恶人的时候,双喜第一个就想到了二姨太柳絮。 可是,二姨太柳絮不是于一间密室中神秘失踪的吗?原来她是被独龙掳到这里的?独龙用什么办法让她从一间密室里消失的? 既然并非柳絮主动离开,那么独龙又如何制造了密室? 哦,独龙是位心灵手巧的铁匠,柳絮又是从她的雕花大床上消失的。独龙是在那张床上动了手脚,制作了一个夹层?当柳絮躺在床上的时候,独龙启动某种机关,令床板翻转,让柳絮翻进了夹层里,把夹层的另一面翻回了面上。而在夹层里,事先准备了某种连接有注射器的麻醉剂,柳絮一落入夹层,麻醉剂就自动注射进她的体内,令她昏厥。 听完安路的推理,独龙翘起了大拇指,赞道:“安医师的推理能力,真是令人佩服啊。我所设计的诡计,与你猜测的一模一样。呵呵,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把我写的那篇侦探小说交给你,请你帮我修改一番。” “修改,倒是没问题的。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运走柳絮的?柳絮失踪的那天夜里,你不是在秀溪镇里替你妹妹锻造自行车零件吗?”安路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莫非……独龙在西陵县城还有一个同伙? “呵呵,关于这一点,我就不能再说了99lib?。你能让我保守一点秘密吗?” 看来独龙在县城真有一个同伙,他为了不出卖同伙,而选择了保持沉默。

救出谢依依,把她和谢镇长送回家后,独龙和安路再次回到了独院里。 在绣球楼的地窖里,安路再次大开眼界。 双喜的自行车被搬进了地窖里,独龙把自行车所有零件都逐一拆卸了下来,然后像变魔术一般,按照另一种方法进行着拼装。 只过了一会儿,在安路面前,出现了一件奇怪的玩意儿。 这是个全铁制的圆形笼子,笼壁上有约一尺的坚硬尖刺——这些尖刺,拼装成自行车的时候,就是车轮的轴条。而在铁笼里,放入了一块巨大的圆形石头,石头上方有条铰链,石头被悬吊在了笼内中央。 安路根本猜不到这块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 独龙把钱霄的尸体塞进了铁笼里,正好塞在笼壁与巨石的空隙之中。 然后独龙把铁笼吊在了空中。 独龙启动了巨石上的铰链,这巨型石球便在铁笼里如钟摆一般不停摆动,撞击着钱霄的尸体。“砰,砰,砰,砰——”钱霄的尸体被石球冲撞得血肉横飞,渐渐变作了一堆肉酱。 在铁笼下方,有数个加有用纱窗制成的过滤装置的小孔。混有肉酱的鲜血流过小孔,肉酱被滤下,而乌黑的鲜血则沿小孔流到了铁笼外的下方。 用三块铁制品拼接好的浇水壶就放在铁笼下,接住了所有的鲜血。接满之后,双喜便手持浇花壶,仔细地为松软沙土下的恶人花浇灌着鲜血。 一边浇,双喜一边用哼歌般的语调说道:“恶人的鲜血啊,也能浇灌出美丽的容颜……” 尾声 八月初一,西陵县城的县太爷衙门中,县长胡金强正有气无力地顶着酷热,批阅着文件。 那个侥幸脱逃的张师爷,最近投奔了省城马大帅,说了自己不少坏话。幸好自己想了个理由,送三姨太玉婉外出旅行两天,然后他亲自动手,及时拆去了绣球楼独院里的导火索,没给马大帅留下任何指控自己的证据。不然的话,后果真是令人难以设想。 这段时间马大帅派出最精锐的部队,配合国民政府,送到前线与日本人对战,才得了一枚蒋委员长亲手颁发的勋章。听说现在马大帅正准备亲自带兵去前线过过打仗的瘾,他应该无暇来理会西陵县长的谋杀企图。 哦,对了,前两日收到秀溪镇安医师的信件。信里称,三姨太玉婉的脸疾已经好转了许多,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过去的如花美貌。呵,看来这位西医师还真有一套,说不准从某个角度来看,西医也有不少可取之处,能做到中医不能做到藏书网的事。 嗯,有空我还是应该去一趟秀溪镇的绣球楼,看看玉婉的脸疾是不是快要治好了。 说做就做,反正县衙门里热得像蒸笼一般,一点也提不起批阅文件的兴趣。于是胡金强备好马,独自一人策马来到了秀溪镇。 在绣球楼卧室里,胡金强见到了三姨太玉婉。此刻玉婉已经卸下了面纱,露出了清丽的面容。 果然,她脸上坑坑洼洼的脓疱已经全消失了,虽然尚未完全恢复过去的美貌,但也恢复七八成。看着玉婉三姨太错落有致的身材,胡金强顿时感觉体内生出一股热流,他扑了过去,将玉婉扔到了床上。 玉婉却忽然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她是因太久没见到我,现在见了我,喜极而泣吗?”胡金强实在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他趴在玉婉的身体上,使劲亲吻着自己的三姨太的脸颊。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吻到的地方,全是一股脂粉气味。他抬起头,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玉婉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是这层脂粉盖住了脓疱,其实玉婉的脸疾根本就没什么好转。 胡金强顿时失望之极,他想推开玉婉,但玉婉的纤纤玉手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隐秘之处。胡金强有点欲罢不能了,但看到玉婉的脸,却令他心生厌恶。 胡金强忽然从床边拉过了一张枕巾,盖在了玉婉的脸上。 好吧,就算眼不见为净吧。 再然后,胡金强便晕了过去,在玉婉的手中,捏着一支盛满麻醉剂的注射器。她泪流满面地自言自语道:“胡县长,你喜欢的始终只是女人的容貌,你根本不喜欢女人的心——你也是个恶人!” 说完之后,她下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安路、独龙和双喜。 “你们可以把他也送到地窖去了。那些晒干的花瓣,需要浸泡在恶人的鲜血里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起到疗效。” 自从胡金强离奇失踪之后,西陵县城群龙无首,很快马大帅就在安路父母的游说之下,让安路担任西陵县的县长一职。 上任之后,安路便陷入了繁忙的公务之中。独龙、双喜自然是很久没接触了,听说三姨太玉婉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美貌,并远嫁他乡不知踪影了。 这样也好。 忙完每日的公务后,回到胡金强留下的县太爷府邸,安路便拿出独龙送给他的一叠图纸。 图纸上正面画的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铁质零件的图案,而反面则是独龙写作的一篇蹩脚的侦探小说。 安路答应过独龙,他会帮独龙修改好这篇小说。 像挤牙膏一般挤出时间,安路也足足花了一个礼拜,才改好了这篇文章。 说实话,这篇侦探小说的核心诡计还是蛮新奇的,只要重新对整体进行一下架构,将一些线索隐藏到最后再来揭示,就能变成一篇很不错的侦探小说。 改好之后,安路一时技痒,将文章署上独龙和自己的名字后,投到了省城的报社副刊。 但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省城副刊寄来的回执。 “抱歉,贵文涉嫌抄袭,本刊不拟使用。” 什么?抄袭? 省城报社副刊的回执里,也指明了抄袭文章的出处。安路寻来了那篇指自己为抄袭的那篇小说,细读了一番,才发现那篇小说的核心诡计,果真与独龙的小说如出一辙。 安路坐在书桌里思考了很久,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二姨太柳絮失踪的那天,独龙根本就不在秀溪镇里,而是偷偷待在胡金强的府邸中。他启动柳絮房中雕花大床的机关,当府邸里一片混乱时,便进入柳絮的房中,取出陷入昏迷的柳絮,连夜扛回了秀溪镇。 那天下午,双喜故意让安路看到自己挟着一叠图纸去找哥哥,而次日白天,独龙也拿出图纸,把背面的小说拿给安路看。他俩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安路确信,柳絮失踪的那天夜里,独龙一直待在秀溪镇铁匠铺旁的土地庙里,连夜写着那篇侦探小说,为独龙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至于那篇侦探小说,自然是独龙根据一篇已经面世的侦探小说,撷取核心诡计,重新组织很蹩脚的语言,故意把一些应该隐藏的线索提前显露出来,把一篇优秀小说活生生改写成了三流侦探小说。 这俩家伙,真是用心良苦。安路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