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佞妄》 序章.中原白衣 三皇治世,五帝定伦,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有山巍峨,有水长流,有日东升,有月西落;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北方,是起伏延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雄关漫道。铁一样的坚冷、铁一样的煞气,可谓“连峰绝壑八万里,雾锁云横十三年”。北方的土,承受得住千军万马的生死搏杀;北方的山,接连得到万丈之外的碧落青霄;北方的天,是说不尽的风沙雨雪、叆叇遮天。“连峰去天不盈尺,千丈万丈挟魂崖。怪岩重叠涧流绕,古柏青松倚绝壁。飞流激湍争喧豗,石转谷底万壑雷。”北方的雄关是大地上挺直的脊梁,峥嵘得仿佛能令鬼神绕道。 南方,是将诗情画意刻写在如烟云雨中的鱼米之乡。惠风和畅,没有秋风萧瑟、落红衰草的悲壮;也没有冬寒料峭、万籁无声的苍凉。才子佳人,多会于此,霓裳羽舞、诗词评书,引鸾凤登台,伴鸣龙嬉游;才思敏捷、俊朗秀美,人杰地灵,明媚了这半壕春水,一城烟柳。“花水乞君三十斛,秋风记我一联诗”。有白帝城,内据奇峰如剑,东望雄门名夔;有锦绣府,坐拥三千河月,尽看天下美人。 东方,是千古涟漪依旧,大江大川交汇的清绝之地。白浪茫茫,平沙浩浩,上承碧云天,下瞰秦淮尾;千层汹浪涌,万迭峻波颠,既有银鱼入穴,又有蜃龙离渊。扬孤帆一叶,出没风波之间,但愿满载而归。 西方,是无情的战场,承载着七尺男儿家国情怀的厚重苍黄。大漠狼烟,残阳如血,在血与火交锋中军号低吼,在烟与尘迷蒙中马踏疾声。纵马挥戈,那是谁人的父亲?醉卧沙场,那又是谁家的儿郎?铁马金戈,万里绝尘,换乾坤朗朗,正天地昭彰,葬没青山,又有何妨? 中原,是传承了万代的帝王之土。琉璃瓦、浮窗玉、朱漆门、同台基;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颜如玉、不羡仙。巍巍帝都,姣姣皇庭,只合远观膜拜,万万去不得,去不得啊! 因何去不得?中原有白衣! 市井童谣有言: “水行人避谈翻覆, 商贾人避谈赔损, 中原人避谈白衣。” 白衣为何物?也不是狼虫虎豹,也不是魑魅魍魉,那乃是皇朝首辅鄢离的诨号,因四时常着一袭白衣而得之。 白衣鄢离,奸邪佞妄!上篡君威,下压黎庶! 他勾结江湖败类,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他统率千乘铁骑,征西讨北,无往不利;他无所不用其极,排除异己,把持朝纲;他麾下七十谍报组员,各个手段残忍毒辣 ,令人闻风丧胆…… 有的人说,他是吃人喝血的青面獠牙罗刹;也有人说,他是济世救民的南海观音菩萨。 当然,这些都是后人在正史里写下的评话。我们要说的,是他在成为白衣首辅之前的一段野史……噢!也就是民间话本中广为传说的,他是以如何卑鄙的手段助大公子昶晔登上皇位,又是如何在机关算尽半生之后,“母仪天下”的故事…… 引子.少年立誓 宣化年间,三月十二。 黑云翻墨,空际阴沉,惨淡的灰蓝色的光亮透过墨色浓云间的缝隙,凄凄切切地照耀下来,股股凉风裹挟着还泛黄的树叶儿穿过空旷的街道,不时有一道白色闪电划过,而后便是沉闷的雷响。 “再说回那郭冉,一门心思忠君报国,自跟随先皇出征以来可以说是舍生忘死,丰功伟绩也是不在话下……”京都皋陽的一家茶馆二楼,说书的先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微微叹息了一声,“意气风发,却忘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新皇继位,忌惮于他功高震主,胡乱罪名、一纸谬诏,竟下令将郭冉满门抄斩!可怜可叹,老将军一世英名,须臾成空……” 旁听的人群无一不是面露悲痛惋惜之色,任凭谁都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在感叹莫须有的郭冉命运,这分明是在替当朝破虏将军鄢苒鸣冤,那无道的新皇,说的应该就是当今君上神武嬴非! 谁都知道鄢苒是被屈含冤、谁都知道鄢苒不会叛国投敌,可是,谁敢提出来、谁敢说出来啊!对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至多是叹几口不平气、有那多愁善感的,掉几滴伤心的眼泪罢了。 “……时也,运也,命也。这正是:狡兔捕尽烹走狗,飞鸟落尽藏良弓!”说书先生结语道罢,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醒木响处,抱拳拱手:“诸位看官,无论是南来的、北往的,或是来听小佬儿说书的:阴雨天寒,记得出门时,多添一件衣裳……” “轰隆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雷霆轰响,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是在皋陽城中,滂沱而下…… 禁城,午朝门外。 “求求你们了!让我们进去、让我们去见君上!我爹爹是被冤枉的,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雷声雨声淹没,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几乎子喊哑了嗓子。他没带任何雨具,一身青衣被暴雨淋得通透,漉漉地贴在身上,但他根本不去在意,甚至都没有去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只是一遍遍地、以一种近乎最低下的姿态哀求着,尾音已经带起了丝丝哭腔。 在他身后,那个小一些的孩子已经是被寒气袭得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单薄的身子在雨幕中微微打着哆嗦。他的双手护在胸前,稚嫩的脸庞上透露出坚毅的神情,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两个门官身上。 “胡闹!”右边那个门官出声呵斥,声音冰冷的好像街边的青石,“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禁城!哪里是随便进出的地方。看在你们是两个小孩子的份上,快快滚开!否则,拿你们一个欲闯皇宫的罪名!”说罢,这人很嫌弃地摆了摆手,仿佛是予了多大的恩赐一般。 “刚才你们说,要为你们的爹爹申冤?”左边那个门官问了一句,“你们的爹爹是谁?犯了什么案?要你们两个小娃娃冒雨来闯午朝门。” 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爹爹,是破虏将军,鄢苒!” 左边那个门官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随即,他放肆地哈哈狂笑起来,笑声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鄢苒?哈哈哈哈……还破虏将军?我呸!一条夷党养的狗而已,吃里扒外,也称为将军?好大的一张脸!” 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一张小脸儿顿时被愤怒的神情所占据,他紧紧地攥住两只小拳头喝道:“住口!我……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爹爹!” “怎么?只敢来做,不敢让人说?”右边那个门官也肆意地笑了起来,“你们那爹爹就是一条老狗,你们两个小崽子,岂不是两条小狗!哈哈哈哈哈……” “你们两个猴崽子,禁城前也敢嬉笑喧闹,不晓得王法吗?”就在左右门官对两个孩子百般折辱的时候,一个威严之中带着几分尖细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二门官扭头看去,却见伞盖之下,一队护卫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却极为瘦削的官员款步而来。 “安公公。”两个门官向那官员恭敬地施了一礼,随即又指向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要闯午朝门。” 安公公这才注意到门前两个落汤鸡似的孩子:“看他们这样的穿着,应该是哪位朝臣家的公子,不应该不知道规矩。小娃娃,冒雨来闯午朝门,所谓何故啊?” 一旁的门官献媚似的回答道:“公公,这两个,是鄢苒的后人,是来替他们爹爹申冤的。” “哦……原来是鄢将军的后人……”安公公点了点头。“替父申冤。果然是将门虎子,有胆有魄,好孩子,好孩子啊!只不过……”安公公话锋一转,“只不过,你们没有奏折,就算放你们进了午朝门,上到金殿去时,也不好支吾……” “有!我们这里有奏折!”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开口了,他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保护得完完好好的帛书,学着刚才门官的样子给安公公施了一个礼,恭敬地递了上去。 一个护卫走上前,接过那一卷帛书,确认没有问题后,双手捧开,等待安公公过目。安公公随手翻动了几下,然后将那帛书拿在手中,转向了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这个……是你写的?” “是。”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鞠了一躬,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安公公很满意似地“嗯”了一声:“小小年纪,已会上书,假以时日,你这小娃娃必成大器。” “多谢安公公夸奖……” “撕拉——” 稚嫩的童音,随着一声绢帛破裂的音响戛然而止,安公公手中的帛书被他狠狠地撕为两半。 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惊呼一声,直直扑向那安公公,却被一个门官横掌中兵器死死拦住;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也扑了上来,也被另一个门官拦住。 两个年幼的孩子,怎么可能强的过两个精壮的门官?他们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卷帛书在安公公手中化为了碎片。 “安公公……你、你干什么?!”那小一点的孩子顿时哽咽了起来,滚热的泪水和这冰冷的雨水,在脸上胡乱的淌成一片。 那份帛书,是他整宿没合眼,一连七八遍修改删添下来的。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已经是将那帛书视为了唯一可救爹爹性命的东西,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公公毁了那帛书,如同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又怎么忍得住悲声呢? “干什么?”安公公狠狠地将手中的帛布碎片甩在了地上,两只眼睛中射出了瘆人的寒芒,“反贼鄢苒,勾结夷党 淮安郡聚草囤粮、不受君令,意图谋反,证据属实!本依法令,当满门抄斩。君上有好生之德,饶了你们满门便罢,你们两个小娃娃,不感念皇恩浩荡,反倒来午朝门前搅闹,当真是不知好歹!” 安公公轻蔑地哼了一声,大袖一甩:“左右!给我把这两个小崽子,打了出去!” 左右两个门官嘿嘿怪笑着地应了一声,其中一个门官抬起脚,一脚蹬在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胸口上,“砰”的一声闷响,单薄的身形几乎是倒飞了出去,重重跌在青石街道的积水中,泥水四溅。“阿离!”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惊呼一声,却被另一个门官一巴掌搠倒在地,半边脸顿时红肿了起来;那小一点儿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发了疯似的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刚才搠人的门官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哎呀!”那门官吃痛,恶狠狠地一拳捶在那小一点儿的孩子后背上,又提膝撞在小腹上,顿时又把那孩子打翻在地;抬起手来看看,手背上留下了两排整齐的牙印,似乎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渗了出来。 “小杂种……”那门官低吼一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甚至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了起来。 堂堂禁城护卫,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咬伤?笑话,天大的笑话!那门官仿佛听到了护卫群中传出了声声嘲笑,羞恼之中,腰间长剑赫然出鞘! “我让你咬!” 血光迸溅,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大腿上就被刺了一剑,不大不小的一块的血肉被切了下来,疼得他惨叫一声,再次跌躺下来。创口处,雨水、血水、泥水混杂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凄惨。 “娘的,脏血臭肉,污了大爷的剑。”那门官甩了甩剑锋上的血迹,一口唾沫啐在了那小一点儿的孩子身上。身后,安公公的声音传来:“行啦,身为禁城护卫,保护君上的安全才是大事,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两个小崽子身上。关了城门,叫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两扇朱漆大门隆隆的拢闭在一起,安公公的话音似乎还在回响:“反贼鄢苒,蓄意谋反,证据属实,择日枭首;本应法令,满门抄斩,念在鄢苒颇有战功,君上施恩,饶鄢家其余老小性命,逐出京都,配往上郡戍边,永世永代,不得再踏入京都一步,如有违逆者,就地正法!” “佞臣!妄君!还我爹爹命来!还我爹爹命来!”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愤恨地捶打着青石地面,泪如泉涌。“爹爹,孩儿无能啊……孩儿救不了您啊……阿离……阿离……爹爹不在了……”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跪趴过来,将那小一点儿的孩子抱住,同样的泣不成声。 雨,似乎更大了;雷,似乎更响了。 “哥哥,哥哥,扶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抹了两把眼泪,几乎是完全靠在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身上,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对着那一扇朱漆大门、用手指着、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赌咒着:“佞臣!妄君!你们记好了!我爹爹的仇,我必报!我腿上的一块的臭肉,我要你——半壁江山来换!” …… 雨停了。 被雨洗过的花,更艳了;被雨刷过的树,更绿了。 一场更大的暴风雨,要来了…… 邪太子,恶侍郎 “不能进不能进不能进!一千遍一万遍也是不能进!”红月骄横地伸开双臂拦在门前,小脑袋拨浪鼓似的左右摆着,“侍郎大人昨夜秉烛夜读,约摸有四更时分方才睡下,着实辛苦,而眼下不过天光,殿下真的忍心打搅侍郎大人休息吗?” 昶晔这个郁闷啊!前些时日去往上郡监工筑城,一直未得空闲,今日好不容易没什么要紧事,还想着来找自家侍郎,哪知还未近殿门,就被自家侍郎的贴身小侍女红月拦下了。 换做是其他的侍者、宫人,是根本不敢这样拦阻昶晔的,就算有,也不过是昶晔面色一沉就能解决的事儿。 可这红月是个例外,活泼机灵惹人喜爱是一回事儿;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话办事丝毫没有顾及过昶晔太子殿下的身份又是一回事儿。偏偏她还有自家侍郎这样一张“护身符”在手,让昶晔感觉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好一阵的苦涩和无奈。 “嗯,知道了。”昶晔点了点头,眯起双眼,摆出了一副极为正经的模样,“义城日夜操劳,着实辛苦,我自不会聒噪去打搅他休息。只是,这里着实还有几件要事,对于义城的话,还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好。哦,对啦!红月,你到厨房去做一碗鸡汤,等会儿端过来,给你家侍郎大人补补身子。”说罢,昶晔背负双手,径自绕过红月的拦阻,朝着那一间偏殿走去。 “殿下!殿下!唉……”红月在身后喊了几声,见得昶晔没有半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有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毕竟昶晔是太子的身份,自己一个小小的侍女胆敢拦阻已经是逾格,再要是挡着太子殿下不放过去,哪怕侍郎大人再护着自己,也免不得是受一顿训斥。 侍郎大人也真是的,整日整天把自己闷在书房里,也不见有人来陪他说说话,不怕憋屈出毛病来!好不容易等来个太子殿下主动来找他,可他居然、居然、还在睡觉……小红月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跺脚。 不过这太子殿下也是奇怪,有事儿没事儿就往侍郎大人这里跑,好像很喜欢和侍郎大人待在一起的样子。听说侍郎大人尚未娶亲,太子殿下也还没有婚配,他们不会真的是…… 小姑娘的两颊渐渐浮起一抹红晕,旋即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呸呸呸!想什么呢?贼丫头,该打,该打!” 轻轻推开殿门,入目便是一排排堆放着一摞摞书简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竹香与墨香混杂在一起的特殊气息。昶晔吸了两口,竟觉得这混杂的香味要好过那些名贵的熏香檀香。 自家侍郎好集天下典籍,这间偏殿又是专门供自家侍郎用作书房的,所以,昶晔对于那些装得满腾腾的书架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当他看到连这殿中的地面上都堆满了各色书简、只在之间留下几条窄窄的空隙供人通行的时候,脸上的肌肉还是不自觉地跳动了两下。 再远一点儿的空地好像是特地收拾出来的,一张小小的床铺安排在那里,自家侍郎就睡在那上面。床头的灯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蜡泪,枕边放着一卷打开的竹简,一端垂到铺下,在地板上滚出去老远。 这是昨晚有多累啊!昶晔微微皱了皱鼻子,提起长摆轻捷地在书堆之间穿行,小心翼翼地,不去制造出声响。 阳光穿过窗棂,洒在侍郎身上,将他整张脸都泛得银白莹光,他睡得很熟,鼻翼一张一翕间,轻微地打着鼾,长衫被他脱下来盖在小腹上,上身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小衣,领口松松垮垮地拉到胸前,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他的睡相不是很好,一条腿耷拉在床沿上,又没有穿鞋袜,秀翘的脚丫和半截光洁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如玉雕琢,赏心悦目。 昶晔注意到,自家侍郎的胸口上,好像还有两个小小的凸起……红红的…… 咳咳咳! 昶晔正了正神色,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自家侍郎脸上。 许多时日不见,自家侍郎倒是调养得胖了一些。胖一些也好,以前那一副单薄羸弱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突然,昶晔“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发现,自家侍郎的嘴角至颔下,还印着一道涎水干涸后的痕迹,经阳光一照,亮晶晶地反射着光芒…… 谁能想到!平日里那个八面玲珑、无懈可击的太子侍郎,睡觉的时候会流口水?! 床上那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似水面荡起一圈细小的涟漪,转瞬间归为平静。然而,这一小小的动作丝毫没逃过昶晔的眼睛。 “义城,你醒了吗?” 床上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那鼾声更重了几分。 好啊!几天不见,不老实了啊…… 昶晔嘴角挂起了一抹邪笑,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在自家侍郎的身上扫来扫去,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一只耷拉在床外、皮肤白皙细腻有如美瓷的脚丫上。 捏起那一只秀气的脚踝,昶晔另一只手在自家侍郎脚心处轻轻挠动起来,圆润的指甲顺着足底的纹理上下滑动,然后缓缓爬上脚趾,在趾缝间微微地振颤…… 一连串地笑声爆发了出来,床上那人再忍不下去,老老实实地睁开了双眼。 “怎么醒啦?继续睡啊!”昶晔邪魅地笑着,松开正了握住脚踝的那只手,转而按在自家侍郎的盆骨处,轻轻摩挲起来,“你要是继续睡,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殿下。”鄢离眨巴着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属下就在这里,殿下高兴,随时可以来取。” “嘶……” 已经滑动到鄢离腰间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昶晔舔舐了一下猩红的唇角,两只眼睛寻猎毒蛇一般危险地眯起:“我现在就很高兴……” 徽城邪太子——昶晔! 上郡恶侍郎——鄢离! 昶晔,是当今君上神武嬴非的长子。相传撕裂母腹而生、又有天赐重瞳为眼,宫中方士谓之狼妖降世、孽胎转化,有力却不服管束、难以降服,纷纷劝谏嬴非杀而后快。一向行事狠辣果决的嬴非却是第一次拿不下主意,虎毒尚不食子,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斩杀他这第一个儿子,深思熟虑之后,嬴非还是决定,要把昶晔养大成人。 然而,就在一次新年的宴会上、就在嬴非亲眼目睹了年仅十六岁的昶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生撕了一头昆山上捕来的雪熊取胆的时候,他后悔了,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嬴非皮笑肉不笑地夸赞了几句“我儿英勇不凡,日后必堪大用”之类的话之后,给了昶晔一个“燕王”的封号,划给了他徽城周边的一片土地,直接把昶晔发配到西北边陲戍守,眼不见、心不烦了。 鄢离,没什么背景,不过是个上郡来的一个落魄公子。此人以年近而立之身投入燕王府,短短三月时间就从一名客卿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贴身的侍郎。 就在人们谈论着这个俊美无比的文生是靠什么手段爬上了太子侍郎的位置时,鄢离,展现出了他雷霆一般的手段:有刁蛮郡守欺昶晔年幼,不听号令,鄢离主动请缨,带军兵二十人、持剑闯入郡府,不消半刻便提着郡守的人头、身上佩着郡守的印符、浑身是血地走了出来。整个郡府里上上下下都被吓得趴倒在地,没有一个人敢起来反抗,众人皆惊。 徽城上郡一带,穷山恶水,多有刁民。可自从昶晔入城、鄢离上位之后,城里那些刚烈好斗的、寻滋闹事的,全部都变成了最善、最顺的良民;就连城外那些大白天也敢出来劫掠百姓的山贼悍匪,也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得不说,在昶晔鄢离二人的治理下,徽城百姓的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 只是……这两个人之间实在是太亲密了,亲密到“形影不离”都无法完全形容;亲密到徽城百姓开始谈论二人是为断袖龙阳;亲密到已经开始有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编排着二人的风流韵事…… 就在昶晔对着鄢离上下其手、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的时候,“吱呀”一声门轴响动,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本来都快要黏在鄢离身上的昶晔触了电似的惊跳起来,不小心踢翻了一堆堆好的书简,顿时“哗啦啦”一阵书简乱滚乱翻。鄢离也是吓了一跳,两人同时朝向殿门口看去。 红月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却已经是怯怯地僵在了那里,端着托盘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顿时传出了一声汤碗与调羹撞击摩擦在一处的脆响。 “殿……殿下……您,您吩咐做的………鸡……鸡汤……” 红月很努力地朝两人挤出一个笑脸。 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 小姑娘在心底疯狂地呐喊起来。 许田围猎 “殿下!太傅大人求见。”一个侍者恭恭敬敬地禀道。 “什么?太傅来啦!”昶晔扔下手中一卷书简,脸上露出了浓郁的喜色,“快,快去请太傅进来!” “是!”侍者应了一声,转身出殿去了。 “哈哈哈!妙极,妙极!”眼见那侍者走出殿去,昶晔顿时没有了端庄矜持,他一边鼓着巴掌,一边朝着旁坐的鄢离笑道:“太傅那老古板,也会在没有事的时候来找我啦?今天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殿下,岂曰无事啊。”鄢离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看了一眼昶晔的模样,不由得也有些想笑,“殿下莫非忘了,许田围猎之事?” 一句话,说得昶晔戛然止笑,面容上的欢喜缓缓转变为了苦涩,他懊恼地“哎呀”了一声,抬起手,一连几个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看我这脑子……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殿下不在的这几天,许田围猎里诸多事宜,可都是属下和太傅大人安排的……”鄢离幽幽地补了一句,看向昶晔的眼神中已经有了些许深闺怨妇的味道。 大渝宗潢,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昶晔本就尚武好斗的性子,又兼徽城之地民风彪悍,恰好借田猎以讲武。每每昶晔出郊打围,麾下所随军兵属民,浩浩荡荡何止于万人!倒也是徽城一带独有的盛景。 但听云板一响,一身雪衣、姿容清冷的许光大踏步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立在殿中,朝正位上坐着的昶晔深施一礼:“殿下。”又转向偏位上的鄢离:“侍君。” 鄢离微笑着站起身来还礼,昶晔却是揉了揉眉心,有些幽怨地说道:“我说太傅啊,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咱们之间的情谊远超君臣,用不着讲究那么多礼数。太傅快快请坐才是。” “礼不可废。”许光再施一礼,谢了昶晔赐座,来在另一张偏位上坐下。 昶晔看了许光一眼,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太傅哪里都好,就是一样:太古板了。 鄢离看许光落座,自己也归了坐,吩咐侍女给许光奉上香茶。 “殿下。属下已将许田围猎诸事安排齐备,只等殿下一声吩咐,从行人等随时可以出发。”许光喝了两口茶水润了下喉咙,朝向昶晔如是说道。 “太傅以为如何呢?”昶晔问道。 “属下以为……三日之后出发便好。”许光颔首思索了一下,抬起头应答道。 “义城,你意下如何?”昶晔看向鄢离。 鄢离温笑着朝昶晔拱了拱手:“全凭殿下。” “好——”昶晔在面前的桌案上击了一下,“那便三日之后,围猎许田!”随即朝许身行礼道:“还赖太傅,多多费心。” “属下领命!”许光拱手允诺。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过。 徽城东南三百里,大泽许田。 随着牛角一声悠长沉闷的号响,燕王府训练有素的军士们麻利地排开围场,周广有百余里;数千燕王属地内的青年豪俊鲜衣怒马地呼啸驰骋,架名鹰、驱俊犬、弓矢齐备,生龙活虎。 许光全身披挂,率领数十骑燕王府护卫在场中往来奔走,他挥动着手中的***,朝向那些青年大声地呼喝道:“燕王从属,纪法严明。哪怕是打围游戏,也不能没有规矩:每人只可携带五只箭矢,用尽即止;不可毁坏树木、不可践踏灌丛;不可妄杀母兽幼兽。违者重罚。都听明白了吗?!” 数千青年齐声应诺,有如山呼海啸:“明白啦!明白啦!听明白啦——” 昶晔纵马直出,一身衣甲在阳光照耀下熠熠地闪着光芒,他朝向那些青年们振臂一声呼喝:“儿郎们!各自散了去罢!谁捕到的猎物最大最好,我重重有赏!驾!”言罢,缰绳一抖,坐下逍遥马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着一个方向奔走而去。 “别想着偷奸耍滑、投机取巧,要被我查出来……哼哼哼……劝你们好自为之!”鄢离的眼光在队伍最前面的几名青年脸上扫过,丢下一句警告,驱马追赶昶晔去了。 许光率领几十骑燕王府护卫,在后面紧紧跟随。 数千青年各去寻猎不提,单说昶晔鄢离许光一行。 昶晔一边驱动着坐下逍遥马,一边转过头朝向鄢离和许光笑道:“义城,太傅!咱们来比比箭术如何?” 说话间,一只被金鼓号角震得晕头转向的野兔从草丛里蹿了出来,昶晔挽弓搭箭,一箭正中那兔。 后面那几十骑燕王府护卫一齐喝彩起来:“殿下射中啦!殿下射中啦!” 昶晔满意地点了点头,朝向鄢离和许光,或者说,朝向鄢离,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宝雕弓。 许光从箭囊内抽出一只羽剑扣在弓弦上,弓如满月,屏息凝神,一箭射出。金风响处,一只五色锦鸡被射翻在地,顿时又是一阵喝彩。 转过土坡,忽见荆棘丛中赶出一只大鹿,鄢离见状大喜,策马向前,扣满一射,正中鹿背。那大鹿哀鸣一声,带箭而逃;鄢离眼见射中,不肯放过,兜开马,独自争先去赶。 “义城!”昶晔呼了一声,带着许光及数十护卫也赶了下去。 那大鹿中箭吃痛,四蹄如风,跑得飞快,鄢离在后面紧追不舍,渐渐把昶晔一众远远落在了身后。 那鹿像是被人追得急了,蹬开腿,一连越过十几道沟壑石磊,消失在了一片密林掩映、乱石缠藤之中。 鄢离勒住缰绳,看着面前的参天古木,恨恨地一口啐在了地上:“积年日久成了妖怪不成?中了箭都能跑得这么快……”低声骂了几句,鄢离也没奈何,调转马头,想着顺原路去找昶晔众人。 刚转过一个小坡,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隐隐有一股腥味传来,那马儿顿时竖起了双耳,不安分地打着响鼻,力怯怯不肯往前。 鄢离不由得心里一惊,警惕地向四周观望,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密林掩映之中,剪尾跑蹄,猛地跳出一只斑斓猛虎,那猛虎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巨大的声响在山林之间回荡,震撼得周旁的树木“哗啦啦”一阵摇动,或绿或黄的叶子“扑簌簌”地掉落了一地。 那马儿惊得一声嘶啸,腰软蹄弯,伏倒在地,差一点儿屎尿齐流。 鄢离心中大骇,他可不认为自己能打赢一只老虎;想要跑吧,又无奈这坐下马不济事,打也打不起,牵也牵不动,当真是陷入了万难的境地。 正在危难之时,树林之中又冲出一人一马,马背上那人声如霹雳,咄道:“那畜生!休要伤人!” 鄢离扭头看去,但见一匹黄骠马呼啸而出,马背上端坐一颀长青年,手持点钢枪,腰佩铁胎弓,端得是丰姿韦貌、声雄力猛。 那斑斓虎哮吼一声,转身轮爪朝着那青年扑去,马上的青年冷笑一声,举枪相迎。 鄢离在一旁,看得已经有些痴了,也忘记了去驱使瘫软在地上坐骑,此刻,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天哪!向来只听说书先生讲过某某人打虎上山,今日,倒是真真正正的见识了…… 山道之上,人虎相持,果真一场好斗。 那青年仗着人高马大,手中枪势大开大合,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每每能在交错之时在那斑斓虎身上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痕迹。 那斑斓虎,张牙舞爪、剪尾舒腰、金睛怒出,咆哮着,跳跃着,那架势,好像是恨不得一口就把那青年吞下肚去。 论力量,它可是要比这青年高出太多了,怎奈何,这个青年每次都能巧妙地、以最小的消耗避开它的攻势,然后在它身上留下一条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创口,消耗着它的耐力和体力。 往来十几个回合,哪怕是凶如猛虎,也免不了一个爪慢腰松;被那青年逮住破绽,一枪刺在那斑斓虎额头。 “噗呲——”一声锐物刺入皮肉的声响,血光迸溅,那斑斓虎惨嚎一声,扭头就跑。 那青年也不追赶,翻身下马,来到鄢离面前,拱手一礼道:“鄢大人受惊了。” 随即指着那依旧瘫软在地上的马儿笑骂道:“你这孽障!说不得也是匹骅骝,怎就这般禁不住吓唬?快起,快起!”言罢,还在那马的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 那马儿就像能听懂他说话一般,四蹄用劲,将鄢离稳稳托起。 鄢离只感觉心神俱颤,好一阵才缓醒过来,急滚鞍下马,整理衣甲,朝着那青年拜了下去:“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那青年连忙拦住鄢离,惶恐道:“鄢大人切莫如此!可是折煞小人了。小人也是燕王殿下的属民,也曾见识过大人的尊容。” 鄢离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那青年回答到:“小人名叫裴旻,本地猎户出身,平日喜好舞刀弄剑、骑马射箭什么的,得知今日燕王殿下许田打围,也来凑个热闹。只因燕王殿下说,谁捕到的猎物最大最好,就给谁奖赏。所以小人就想着往深山老林里走一走,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稀奇的兽物领赏。听得虎咆,便赶过来查看。却不想,在此遇见了鄢大人。” 言罢,裴旻朝鄢离拱了拱手:“万幸鄢大人无碍。既如此,小人也该告辞了,去看看那山猫是否跑远了,若有可能,擒得来,也好跟燕王殿下讨要几两银子的赏赐。” 鄢离闻言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裴旻的肩头:“裴旻是吧?哈,你也别去追那老虎,赚那几两银子的赏赐了。跟我回燕王府,我保你衣食不愁、升官发财,不知你……意下如何?” (未完待续)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