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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惊奇》
第一日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混沌无形,黑暗有如一群舞蹈者,不停地游移飘动。有音乐从某个方向传来,微弱、欢快,像是穿透了厚厚的阻隔。随后,那声音似乎愈渐宏大,猛烈地扑面而来,它已经不再是音乐,而是一阵巨大的声浪,人在其中飘过一个又一个空间,宛如气流中的一只蚊子。然后,这一切远遁而去,又只有轻弱的音乐和那飘移游动的黑暗。
一切都在摇晃着,他有晕船的感觉。
那也许是大西洋夜晚的天空,带着薄云的阴影以及颤栗的星光。音乐可能是从船首楼上飘来,也可能由幽黑的海水中浮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当他闭上眼睛,尽管他仍感觉到自己在摇晃,音乐也继续在飘,但是云朵和星星却已消失。而且,他还闻到鱼味及一种奇特的味道,有点像变酸的蜂蜜。
奇怪的是,这些令他不舒服的影像、声音、味道和嗅觉,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变得重要起来,好像过去的他什么都不是一样。这种感觉就像初生,生在一艘船上。
躺在船上,望着天空,在摇晃的夜晚随着船儿摇晃。
如果一切依旧不变,他可以在这忘却时空的安详夜晚一直地摇晃下去。可是,一切并非不变:天空越来越近,星星也往下坠落。奇怪,往下掉的星星不但没有越来越大,反而越缩越小。摇晃的感觉也不对,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在使力,忽然,他想到,也许不是船在晃,而是我自己在摇。
他张开眼睛。
他坐在一张硬邦邦的东西上,膝盖正压着自己的脸颊,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腿,身体则不断地前后摇摆。
有人开口了:“这不是在船上”。他吃了一惊,因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更仔细地看看周围。
房间里没有人。
房间。
这是个房间。
这个发现像喷溅的海水使他渐渐清醒。
他放开双手,把它们平放下来。他觉得双手碰到暖暖的、滑腻腻的东西,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把双手再提起来托住自己的脸:这回他的手掌却像是被安哥拉羊的毛刺到似的。他想,我在一个房间里,我需要剃须刀。问题是,什么是剃须刀?然后他想起什么是剃须刀,他笑了,怎么搞的,剃须刀是什么还用想吗?
他又把手放一下来,感觉到那滑腻腻的东西,他看到,那是一种毛毯,就在那一刹那,他发现黑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皱了皱眉头。刚才究竟自己是不是在一艘黑暗的船上?
很快的,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到过什么船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天空。那只是天花板,一片布满小点的天花板;星星也是假的,只不过是几丝偷偷穿过老旧玻璃上小水滴的微弱阳光罢了。隐约中,有一股低沉的声音在唱着“当爱尔兰的眼睛在微笑”,其中还夹杂着泼水声。至于那味道,是鱼的味道,嗯,应该说是猪油煎鱼。他咀嚼那酸中带甜的气味,发现那是另一种味道,和鱼的味道混合在他所呼吸的空气里。难怪他觉得头昏脑胀,那味道又够陈腐,像奶酪的味道。或许该说像臭袜子包着奶酪,他心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到底在哪里?
他坐在一张花哨的铁床上,可以看出铁床本来漆着白漆,现在却已斑斑脱落;在他面前则是一片毛玻璃。这个房间小得有点可笑,有着香蕉色的墙壁——被剥了皮的香蕉,他心里想,又觉得好笑起来。
我己经笑了三次了,他发现,自己一定是很有幽默感的人。但问题是,自己究竟是在什么鬼地方呢?
房间里有一张椭圆形椅背雕花的大椅子和一张铺着绿色马毛的椅子,精致的椅脚被一条X形的绳子绑着。墙上的月历里。一个看起来像死了的长发男人正盯着他,门后则有一个瓷制的挂衣服的钩子,像根手指头似的指着他。一根神秘的手指,指向什么答案呢?挂钩上没有东西,椅子上也没有人,而日历上的那个人看起来也像刚才发出声音告诉他这不是在船上的那个人一样,非常的面善。
那个坐在床上突起两个大膝盖的人,是个邋遢的家伙。
真的是邋遢。
一个垂头丧气、懒得将身上肮脏衣服换掉的邋遢家伙,坐着裹在自己身上的尘埃里,好像很喜欢这个脏兮兮的样子。看到这个人,让他觉得痛苦。
因为我就是那个坐在床上的人?但我怎么可能是坐在床上的那个人?我压根儿没见过这个邋遢汉。
原来只是张贴纸————
当你不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那只是张贴纸。
他又笑了。
我不如躺回这张所谓的床睡上一觉,他心想,是的,那正是我要做的。接着,霍华德发现自己再度回到船上,被星星覆盖着。
当霍华德第二次醒来,感觉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没有初生的感觉,也没有其他在船上的无聊幻想。当他张开眼睛,他看到简陋的房间、看到日历上的耶稣、看到破碎的镜子,自己则在一张床上,面对着记忆中的一切。
几乎所有的过去开始涌回他的脑袋:他是谁,从哪里来,甚至连他为什么来到纽约,都记起来了。他记得在斯洛克姆搭上大西洋国家号,从第二十四车道沿着斜坡辛苦地爬上烤炉似的中央车站,他也想起打电话给泰拉齐画廊,询问杰朗画展的开始时间,接电话的人不耐烦地用欧洲口音在他耳边说:“敏西尔·杰朗画展昨天就结束了。”接着,他想起在这个垃圾桶里睁开眼睛。不过,在那个声音和房间之间却悬着一层黑雾。
霍华德的身体开始抖起来。
他知道,他必须停止发抖,但是他并不知道停止发抖原来这么困难。他试着控制自己,但是把肌肉绷紧之后反而更糟。他向挂着碎裂的瓷钩子的门走去。
刚才我应该只睡了一会儿,他想,因为他们还在外头泼水。
他把门打开。
走廊充满了臭味,让人想拔腿就跑。
推着拖把的老人抬起头来。
“喂,”霍华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把拖把靠向身体,霍华德看到老人只有一只眼睛。
“我曾经到过西部一次,”老人说,“告诉你,卷毛的,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到处跑的。我还记得有个红番就坐在路上宽阔的地方,好几英里路什么也没有,你知道吗,就只有这小黏土墩和它背后的山。我想,那应该是堪萨斯州吧……”
“听起来比较像是俄克拉荷马或是新墨西哥,”霍华德说,发现自己正靠在墙上。那用猪油煎的鱼一定被吃掉了,毫无疑问的,但是它的尸体却像鬼魅般骚扰着整个地方。
我必须吃东西,而且不能等,就像往常一样。
“搞什么?我要赶快离开这里才是。”
“这个红番,他就坐在这地方,背靠着那小黏土墩,你看……”
突然,老人的视线移向自己额头的中央,霍华德说:“波吕斐摩斯。”
“不,”老先生说,“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就在那红番背后的一面墙上钉着一块用大大的红色字母写的招牌。你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
“什么?”霍华德问。
“瓦尔多夫旅馆!”老人得意地笑起来。
“谢谢你啊,真被你给耍了,老头儿,”霍华德说,“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老人生气地说,“这是一家廉价旅店,朋友,一家在鲍厄里的廉价酒店。这种酒店,对史帝夫·布洛第和提姆·苏利文还说得过去,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来这样的酒店,你这肮脏又邋遢的家伙。”
一个污水桶飞起来,像只鸟,然后坠落,发出音乐般的声音。
老人吓得发起抖来,好像霍华德踢的是他,不是那桶。站在灰色的肥皂泡沫中,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把拖把给我,”霍华德说,“我会把它拖干净的。”
“你这肮脏鬼。”
霍华德回到刚才的房间。
他坐在床上,用掌心捂着嘴巴和鼻子,用力地呼气。
但是,其实他并没有喝酒。
他把手放下来。
放下来的手上沾满了血。
他的手上都是血。
霍华德撕开自己的衣服,他那鹿褐色华达呢外衣不但又皱又破,而且沾满了油垢和污秽,他身上的味道,就像双子山上卓金农场里的猪尿。小时候,他常常为了躲避卓金农场的猪而宁愿绕远路到斯洛克姆区。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霍华德甚至有点高兴。
他像只被跳蚤攻击的猴子般搜索着自己。
忽然,他找到了一大块黏土黄色和黑色相杂的黏黏土。一部分黏黏土沾在他西装外套?99lib.
的领子上,另一些则沾着他的衬衫,西装外套和衬衫因为这块东西而连在一起。他把它们扯开。
黏黏土的粗糙边缘像纤维一般。
他跳下床,走到镜子边。他的右眼像颗烂的鳄梨核,一道鲜红的壕沟跨过他的鼻梁,下唇的左边肿得像片口香糖,左边的耳朵则像是一幅紫色的漫画。
他跟人打架了?
打了吗?
他打输了还是赢了呢?
还是不输不赢?
他抬起那只颤抖的手到和眼睛一样的高度。两只手背突起的骨头部分都受伤了,破裂而肿大,血流到的汗毛上,把汗毛凝固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像女人的睫毛。
但,那是我自己的血啊。
他把手转过来,看看自己的手掌,他松了一口气。
手掌上没有血。
也许我没有杀人,他高兴起来。
但是他的高兴很快便溜走。他看到别的血渍,在他的西装和衬衫上。可能不是他的血,而是别人的,也许这回,真的发生了。
也许……
我快不行了,他想,如果我再继续想下去,天啊,我很快就会受不了了。
他的手在痛。
他缓缓地把手伸入口袋,他出门的时候,带有两百多美元。现在他身上什么都没了,他己经不希望能找出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失望。他的钱全没了;他去法国那年父亲送他的怀表链和表也没了;去年生日时莎丽送他的金铜笔也不见踪影。他继续想。也许事情是发生在他住进这家像鸦片馆似的鬼旅店之后。这很有可能,如果没有收到预付款,旅馆的人不会给他房间。
霍华德试着回想,“厨室”、“大厅”、“鲍厄里”——在前一天晚上的样子。
前一天晚上?还是前两天晚上?还是前两个星期的晚上?上一次,是过了六天,感觉却像只有几个小时。往往都是到了事后,他才知道过了多久。就像一条干枯了的时间之绳,只能通过周围的事物来侧量。
霍华德再度无助地走到门边。
“今天几号了?”
老人正跪在湿湿的地板上洗着拖把。
“我在问你,今天几号了?”
老人还是不理他,用力地在桶边挤干拖把。
霍华德感觉到自己在咬牙切齿:“今天到底几号?”
老人哼了一声:“你真难缠,兄弟。我会叫巴格利来,他会把你的旅行车修好。他会修好的。”接着,他一定是看到霍华德像赌气的小孩般瞪着他,“昨天是劳动节。”说完便提着水桶走开了。
9月第一个星期一过后的星期二。
霍华德冲回房间里去翻墙上的日历。
日历上的年份写着1937年。
霍华德抓了抓头皮,笑了起来,轮船失事,就是我了,他们会在大海深处找到我的骸骨。
航海记录!
霍华德开始寻找,疯了似的。
他在第一次谜一样的时空之旅过后,开始写航海记录,每天晚上,他会向自己报告,以便让他能搞清楚自己的存在。当他回忆过去的许多神秘旅程时,这本记录为他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航行资料。不过,那是本奇特的航海记录,只有在船靠岸时才有记载,当他在大海中的漫长的航行期间,记录上都是空白的一页页。
他的航海记录,是一叠厚厚的黑色袖珍记事本,记完一本之后,他会把它留在家里的书桌上,身上总是带着最近的一本。
——要是他们把它也拿了去!
不过,他很快便在自己外套胸前的口袋里,一条爱尔兰麻的手帕下,找到了他的记事本。他从最后一页得知,最后的这一次旅程,一共花了19天。
他盯着那肮脏的窗户,
自己的位置是在三楼。
够了。
假如,假如我刚刚摔断了腿?
他迅速地冲出走廊。
埃勒里·奎因说他要过些时候再听,因为一个人在痛苦、饥饿和虚脱状态下说出来的故事,也许会引起诗人和牧师们的兴趣,但对于一个重事实的人来说,却等于是浪费时间。基于这个自私的要求,他把霍华德剥光,然后将他推去洗个热水澡、刮胡子、敷伤口,接着给他干净的衣服以及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大杯加有乌斯特黑醋和塔巴斯哥辣酱油的蕃茄汁、一小块牛排、七片热供烘的奶油黏土司和三杯黑咖啡:“现在我认出你了。”埃勒里满意地说,一面帮霍华德倒第三杯咖啡,“或许你可以用最基本的效率思考了。好了,霍华德,上一次,我见到你时,你还在大理石上敲敲打打。这些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弄得满身是伤?”
“你搜了我的衣服?”
埃勒里笑了笑:“你在浴缸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走了好久,从鲍厄里走到这儿。”
“没钱了吗?”
“你知道我没钱,你检查过我的口袋了。”
“自然的,你的父亲还好吗,霍华德?”
“很好啊,”接着霍华德愣了一下、推开桌子:“埃勒里,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埃勒里看着他走向书房,他没有关上书房的门,他和埃勒里都不认为有关门的必要。霍华德显然是在打长途电话,因为有一段时间门的那一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埃勒里拿起他早餐后的烟斗,回忆他所知道的霍华德·范霍恩。
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已被战争、海洋和十年的岁月搞得模模糊糊。他们是在巴黎的于契特路和圣米歇尔大街交接处的街角一家餐厅里的阳台上认识的。
那是战前的巴黎,是属于法西斯蒙面党徒和人民阵线的巴黎。
纳粹正通过优良的照相机和指导手册扰乱右区,他们以超人的方式横冲直撞地通过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政治难民区,一副热衷旅游的样子,来观看毕加索的壁画“格尔尼卡”;整个巴黎处在关于西班牙的激烈论战之中,而在比利牛斯山对面的马德里却由于法国的不干涉而濒于死亡。埃勒里当时正在巴黎寻找一个叫汉塞尔的人。找汉塞尔是为了另一件可能不会再被提起的陈年旧事,总之汉塞尔是个纳粹成员,他是少数能来于契特路的纳粹分子之一,所以埃勒里来这里找他。
那也就是他遇见霍华德的地方。
霍华德在左区住过一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开心。于契特路不像在坚固的马奇诺防线内的其他巴黎地区那么让人有安全感。在那里,有烦人的政治气氛,对于一个远从美国来到这里学雕刻、满脑子罗丹、布德尔、新古典主义和希腊正统艺术的年轻人来说,更是不愉快。埃勒里还记得,他曾为霍华德感到难过。对于一位像埃勒里这种不断留意世事的人来说,知道自己如果有个伴的话更不令人疑心。所以,埃勒里让霍华德和他在阳台上一起用餐。连续三个星期,他们见了很多次面,一直到有一天,汉塞尔从“十四世纪的法国”——圣塞维林路——漫步而来,和埃勒里相拥,埃勒里这才和霍华德道别。
霍华德正在书房里说:“不过,爸爸,我没事,我不会骗你的,别傻了!”然后霍华德又笑着说,“叫那些狗腿子撤退吧,我很快就回家。”
在那三个星期中,霍华德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他对他父亲极端崇拜,埃勒里得出的印象是,觉九九藏书得老范霍恩身材高大、强壮、英雄般的魁梧,是一个有力、正直、充满人性、聪明、有同情心而且大方的人——一个清晰典型的父亲形象,而这位伟大的父亲也一定对霍华德的祟拜感到欣慰,因为当霍华德带埃勒里去参观他的工作室时,埃勒里发现,工作室里放满了各种直接从坚硬的几何图形底座上雕刻的古典男神雕像,例如宙斯、摩西和亚当。在当时,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起他的母亲,使这一情况变得更加突出。
“不是的,我是和埃勒里·奎因在一起,”霍华德说,“你记得吗,爸爸,就是战前我在巴黎遇到的那个很棒的人……是的,奎因……是,是同一个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我决定要请他到咱们家去。”
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霍华德让埃勒里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世事的认识太浅。他来自美国的新英格兰,当时埃勒里并不知道他到底住在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不过,根据他所综合的结论,是离纽约不远。显然的,范霍恩一家住在城中最棒的房子之一:霍华德、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兄弟。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过他家的女人,埃勒里猜想,也许霍华德的母亲过世了很多年。家庭教师们所筑成的高坡,围绕着他的童年,他对这世界的认识,大部分来自这些受雇的大人,也就是说,他其实什么也没认识到。他和真实世界唯一的接触,是他所居住的城市。这不是好的经验,因此,在巴黎的时候霍华德肯定会觉得不自在、困惑和不满。他距离美国太远,也距离——埃勒里猜想——他父亲太远。
埃勒里还记得,他曾经觉得霍华德应该会引起心理医生的兴趣的。他的块头大、肌肉结实、外形粗犷、头骨突出、方下巴、皮肉坚硬,是那种动作派、有冒险精神和独断专行的人,具有一般流行小说中典型英雄的特质。然而,在欧洲有史以来最混乱的气氛下,他仍保持着他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就像在已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大洋彼岸的家中的父亲身边一样时。显然,他爸爸创造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但是,埃勒里心想,却不见得能有一个他想要的那种儿子。
埃勒里总觉得,霍华德去欧洲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去,而是他父亲——迪德里希·范霍恩要他去的。如果霍华德能留在波士顿当艺术老师,或是在他家乡的地方政府替市长的计划委员会当咨询顾问,为计划中的市民休闲中心制定标准,让那位外国雕塑家能把裸女雕像摆到中心的门槛上,埃勒里知道,霍华德会更开心。他一定会是个完美的顾问,埃勒里想到这里,不禁启齿一笑,因为,有回当他们走过于契特和扎查理路口时,霍华德曾指着对面的警察分局,大声地说出他对欧洲的感觉:“不是我太狂,埃勒里,但这实在太离谱了,这纯属堕落!”当时埃勒里心想,霍华德对于自己家乡的社会真相一定也不太了解,想到霍华德在那完美的左区工作室里用力凿出他父亲的形象,埃勒里发现,霍华德是个长不大的问题年轻人。埃勒里非常喜欢霍华德。
“太傻了,爸爸,你告诉莎丽,叫她不用替我担心,完全不用。”
这些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过去的这十年里,一位伟大的雕塑家已经重塑了霍华德的身心——当然,不是指用拳头“雕”出他身上的这些淤青肿块。现在,霍华德的嘴角带着秘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成熟和斗志的光芒。从他们分手到现在,年轻的范霍恩经历了不少事情。看到妓女时,他不再显得手足无措,当他和父亲说话时,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十年前埃勒里没有听过的语调。
埃勒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
在他进一步弄清楚这种感觉之前,霍华德走出了书房。
“爸爸惊动了东岸所有警察到处找我,”霍华德笑着说,“太不尊敬奎因警官的职业了!”
“整个东岸是很大的,霍华德。”
霍华德坐下来,开始看自己包着绷带的双手。
“为什么搞成这样?”埃勒里问,“战争吗?”
“战争?”霍华德抬起眼睛看他,很意外的样子。
“你很显然经历了一场痛苦,我想是长期的。莫非不是战争吗?”
“我根本就没参与战争。”
埃勒里微笑:“好吧,那你自己说。”
“噢,是的,”霍华德皱了皱眉头,一面前后摇动着右脚,一面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对我的麻烦有兴趣。”
“就假设我有兴趣吧。”——埃勒里看到霍华德的内心斗争——“来,”他说,“把它说出来。”
霍华德冲口而出:“埃勒里,两个半小时以前,我真想从窗口跳下去。”
“嗯,”埃勒里淡淡地说,“后来你改变主意了。”
霍华德的脸渐渐涨红:“我没有骗你!”
“我对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感兴趣,”埃勒里敲了敲烟斗,把烟草敲出来。
霍华德受伤的脸上,所有的东西都绷紧得变成蓝色。
“霍华德,”埃勒里说,“从来没有人一辈子从没想过要自杀的,但是你可以发现,大部分的人现在都好好地活着,”——霍华德看着他——“你知道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但是霍华德,你用了错误的开场方式,自杀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用它来吸引我的注意,”
霍华德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瞥着他。
埃勒里笑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猴子,从十年前我发现你是个被强势父亲过度操控、过度溺爱而搞得一塌糊涂的好孩子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要在我话里挑骨头,霍华德,我不是在说你父亲的坏话,所有美国父亲都是这样,只是因个性不同而程度有所差异罢了。我告诉你,以前当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狗,我喜欢你;而现在你显然已经是只羽翼丰满的大狗,我还是喜欢你。你有麻烦了,跑来找我,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帮你。但是,如果你要感情用事,我就帮不了你了,因为英雄主义会挡在前面。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是伤到你脆弱的心灵深处了?”
“去你的。”
两人都笑了。
埃勒里用轻松的语气说:“等等,等我换上新的烟草。”
1939年9月1日清晨,纳粹的战机掠过华沙上空。那一天结束前,法国决定开始全民总动员和戒严,那一个礼拜结束前,霍华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我很高兴能有借口离开,”霍华德承认,“我已经受够了法国、难民、希特勒、墨索里尼、圣米歇尔餐厅和我自己,我只想爬进自己小小的被窝里睡他个20年。我甚至厌恶了雕刻,回到家,我还把雕刻用的凿子给扔了。像往常一样,我爸爸过来看我了,他什么问题也没问,也没找我麻烦,让我独自料理。”
但是霍华德并没有把事情料理好。他的被窝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温暖,中央大道看起来比巴黎的夏吉佩舍路还陌生,他发现自己不断在读报纸、看杂志、听收音机,注意着欧洲的混乱。他开始逃避镜子。接着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满叔叔一些孤立主义的看法。范霍恩家的晚餐桌上出现了争吵,霍华德的爸爸当中间人,但往往反而成了更多问题的制造者。
“叔叔?”埃勒里问。
“我叔叔,叫沃尔弗特,世界上竟也有他这种人。”霍华德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接着他慢慢地讲述了他的第一次漆黑的海洋之旅。
“事情发生在爸爸结婚的那个晚上,”霍华德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我是指那场婚礼。我还记得沃尔弗特叔叔刻薄地说爸爸和新娘子返老还童。但是我爸爸那时并不那么老,他爱上了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没有错。”
“总之,他和莎丽结婚了,然后出发去度他们的蜜月。就在同一天晚上,我站在我的镜子前面,解开我的领带,准备上床睡觉。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在四百多英里外一位卡车司机的厨房里,被一颗苍蝇般大小的蓝莓噎着。”
埃勒里小心地把火柴靠向烟斗:“乾坤大娜移?”他笑着说。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那真的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
“中间隔了多少时间?”
“五天半。”
埃勒里含着烟斗说:“妈的,这烟斗。”
“埃勒里,我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前一分钟我还在自己的房里解领带,下一分钟我就坐在几百英里之外的厨房椅子上。我怎样去到那里?几乎六天的时间内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睡在哪里?和谁说过话?说了些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一片空白,对于过去的时间,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已经死去、被埋葬,然后复活。”
“现在好点了,”埃勒里对着烟斗说,“噢,是的,不知身在何处,霍华德,不过,也不是太奇特,那叫做失忆症。”
“哼,”霍华德淡淡笑了一下,“失忆症,说得容易,但是你自己是否尝过这种滋味呢?”
“继续。”
三个星期后,又发生同样的事情。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沃尔弗特叔叔根本不管我去了哪儿或我离开了多久,而我99lib.爸爸则去度蜜月了。但是第二次发生的时候,爸爸和莎丽已经回来,而在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26小时,一直到他们找到我的8小时后,我才醒过来。是他们告诉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我刚洗完澡出来,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半。”
“医生呢?”
“当然爸爸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医生来看我,可是他们找不出我有半点毛病。老兄,我吓死了,我没骗你。”
“当然。”
霍华德慢慢地点了根烟:“谢谢,我是真的吓坏了。”当他擦亮火柴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我无法形容……”
“你觉得所有一般的规则都停止了,而只是对你一个人来说。”
“就是这样,突然之间我觉得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有点——有点第四空间的感觉。”
埃勒里微笑着说:“先不要做自我分析。这情形一再发生吗?”
“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整个战争期间。珍珠港被炸的时候,我几乎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可以去当兵,穿上制服,去做些事……我不知道,那看起来像个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们不肯收我。”
“哦?”
“他们拒绝我,埃勒里,从陆军开始,然后是海军、空军、海军陆战部队,以及海商队,全都拒绝我,我想他们不要一个会随时随地突然失踪的人吧。”霍华德翘起嘴唇,“我成了他妈的山姆大叔的宠物了。”
“所以你必须留在家里。”
“搞得一围糟。城里的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连家里的那些男孩也有些避开我,我想他们都认为我是……总之,我参与打仗的方式,是在老家一家大飞机厂上晚班。剩下的半天,我在家里的工作室玩石膏和石头,我不常出门,省得老是被人家指指点点。”
埃勒里瞥了他那弯曲在椅子上的强壮的身躯,点点头。
“好吧,”他用清脆的声音说,“我们来谈谈细节。告诉我你所知道有关这几次失忆的一切经过。”
“它们都是间歇和突发的,从来没有前兆,虽然有些医生说,那往往会在我异常兴奋或沮丧的时候发生,有时候,只过了几个小时便醒来,有时长达三四个星期,醒来的时候我会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家里、波士顿、纽约,还有一次是在普洛市,有时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马路上,或是一些老地方。至于我到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情,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霍华德,”埃勒里用很轻松的语气问,“你有没有在桥上醒来过?”
“在桥上?”
“是的。”
埃勒里觉得,霍华德的声音和他的一样轻松。
“有一次,怎么啦?”
“当你恢复意识时,你正在做什么?我是指在桥上。”
“我在做什么?”餐华德犹像了一下。
“没错。”
“为什么二……”
“你正要跳下去,不是吗?”
霍华德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甚至没告诉过医生!”
“自杀模式本身很清楚地显示这点。这种情形是否又发生过?我是指,醒来发现自己正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另外还有两次,”霍华德紧张地说,“有一次,我在一个湖中的独木舟上,我在触到水面时醒了过来;另一次我在旅馆房间里,正准备跳下一张椅子,当时我的脖子上绕着一根绳子。”
“接着就是今天早上你‘差点从窗户跳下去’这件事?”
“不,今天早上我是清醒的,”霍华德跳了起来,“埃勒里!”
“不,等等,坐下,”——霍华德坐了下来——“医生怎么说?”
“嗯,他们说我的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病历上也没有任何记录可以说明这些失忆现象,或是癫痫症类的东西。”
“他们没有给你……”
“催眠?我想做过吧。你知道吗,埃勒里,他们用一些小诡计把你催眠,然后在把你弄醒之前,叫你忘记自己曾经被催眠,所以醒来时你还以为自己刚刚只是睡了一觉而已,”霍华德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个很好的催眠对象,所以我相信就算他们催眠我,顶多是一两次,而且效果不好,因为我不合作。”
“他们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设性的建议?”
“他们和我谈了很多,我想其中有些谈话的确是有帮助的,但是它们仍然无法停止失忆事件的发生。最近一个爸爸硬要我看的医生说,我可能得了胰岛素超高症。”
“什么超高?”
“胰岛素超高症。”
“没听说过。”
霍华德耸了耸肩:“照他的解释,那是一种和糖尿病完全相反的病因,当一种叫胰脏或什么的器官,无法生产——医生说是‘合成’——足够的胰岛素,你会得糖尿病,当它分泌太多,你会语无伦次,而且可能导致其他问题,包括失忆症。唉,也许就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也许不是,他们自己也不确定。”
“你一定也做了血糖测试?”
“得不到结论,我的反应有时候正常,有时候异常。其实,埃勒里,他们根本也搞不清楚,他们说如果我认真地合作,他们会找出原因,但是,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要我挖一块灵魂给他们吗?”
霍华德看着地毯。
而埃勒里也没有说话。
“他们承认,我在体能正常状况下,发生间歇性和突发性的失忆症是绝对可能的。哼,真是有帮助,是吗?”霍华德在椅子上蠕动了一下,在椅背上蹭了蹭脖颈子,“医生爱他妈的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埃勒里,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停止进入这些黑洞,我将会……”他突然缩起脚,走到窗边,望着第八十七街,“你能帮我吗?”他问,没有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
霍华德迅速地转过身来,脸色非常苍白:“总要有人帮我啊!”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什么?”
“霍华德,我不是医生。”
“我受够了医生!”
“他们最后总会找出答案的。”
“那在他们找出来之前,我又该做什么呢?从车上跳下来?告诉你,我已经差不多要这么做了!”
“坐下,霍华德,坐下。”
“埃勒里,你一定要帮我,我快不行了,跟我一起回家吧!”
“跟你回家?”
“是的。”
“为什么?”
“我希望下一次发生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我要你看着我,埃勒里,看着我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也许我活在……”
“两个世界里?”
“是的。”
埃勒里起身走向暖炉,再度把烟斗里的残烟丝磕出来。然后他说:“霍华德,说实话吧。”
“什么?”
“我说让你说实话。”
“什么意思?”
埃勒里望了他一眼:“你有一些事情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没瞒。”
“你肯定瞒了。你不和唯一可以真正帮助你找出原因——以及治好你——的人合作,我指的是医生。你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容易’被诊断和治疗的人,你承认你告诉了我一些你从来没有告诉医生的。为什么挑上我,霍华德?我们十年前见过面,交往了三个星期,为什么找我?”
霍华德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埃勒里说,挺直了身体,“我是个业余的侦探,霍华德,而你发现自己在其中的一次失忆中犯了罪,也许不只一次,也许每失忆一次,就犯一次罪。”
“没有,我……”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和医生合作,霍华德,你害怕被他们发现。”
“不是!”
“是的。”埃勒里说。
霍华德的肩膀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去,把包着绷带的双手插入埃勒里给他的夹克口袋,然后无助地说:“好吧,就算那是真正的原因吧。”
“很好!现在我们有了讨论的基础。有什么具体的理由,让你产生这样的怀疑吗?”
“没有。”
“我认为有。”
霍华德忽然笑了,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高高举起:“我到这里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今天早上我从那旅馆出来的时候就是那样子,你也看到我的外套和衬衫了。”
“哦,就这样吗?为什么这样,霍华德,你跟人打过架了?”
“是啊,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霍华德的声音提高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弄成这样,埃勒里,我不知道,我必须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埃勒里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吸着没有烟草的烟斗。
霍华德不安地看着他。
“你在考虑吗?”霍华德问。
“我在想,”埃勒里说,停下来靠着壁炉,“你还有事情瞒着我的可能性。”
“你怎么啦?”霍华德叫了出来,“我没有!”
“确定吗,霍华德?你真的全部都告诉我了吗?”
“我那天堂里的上帝啊,老兄,”霍华德大声喊叫,“你还要我怎么做?把皮剥下来给你吗?”
“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在说我是骗子!”
“你不是吗?”
这次霍华德不再大叫了,他冲到椅子边,很生气地用力坐下。
埃勒里没有放弃:“你不是吗,霍华德?”
“不完全是,”霍华德的声调出奇的平静,“自然,我们都有秘密,我指的是秘密,”他甚至带着微笑,“但是埃勒里,关于这些失忆,我已经把全部都告诉你了。你可以管,也可以不管。”
“到目前为止,”埃勒里说,“我决定不管。”
“请便。”
埃勒里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沿着椅子边缘坐着,抓着把手,没有了笑容,不生气,也不平静,过去的半小时他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动作和表情。
“有些事情是我不能说的,埃勒里,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说,没有人会把这种事说出来,它们关系……”霍华德不再说下去,他站起来,“很抱歉我打扰你了,一回到家我会尽快把这身衣服寄给你,你能帮我付车钱吗?我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
“霍华德。”
“什么?”
埃勒里走过去,把手搭在霍华德肩上:“如果我要帮你,我一定得挖掘下去:我跟你回去。”
霍华德又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告诉老范霍恩,再过几天埃勒里会到他们家做客。
“我知道你会觉得很兴奋,”埃勒里听到霍华德笑着说,“不,我不知道会多久,爸爸,我想,要看劳拉的厨艺能把他留多久了。”
当他走出书房,埃勒里对他说:“我跟你一起走,霍华德,不过我可能需要再过一两天才能动身。”
“当然,这个当然。”霍华德很高兴,差点儿没蹦起来。
“而且,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一起带着吧……”
“我必须带着,我和人家签了合约,要在一定时间交出草稿,而我的进度已经落后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罪过,埃勒里……”
“要学会勇于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埃勒里笑着说,“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台像样点的打字机?”
“你要什么都行,而且都是最好的。还需要些什么?你可以用一整栋客房,这样你便会有充分的隐私,而且离我很近——那里距离主屋只有几英尺而已。”
“听起来不错,噢,还有,霍华德,我想没有必要让你的家人知道我去的目的,我希望气氛越自然越好。”
“要瞒着老爸将会很困难,他刚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是你该决定请位保镖的时候了。’他是开玩笑说的,但是爸爸很聪明的,埃勒里,我敢打赌他已经猜到你来的目的了。”
“还是一句话,不要说得太多。”
“我可以告诉他们,你要完成你的小说,所以我提供你一个远离人群的机会,”霍华德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泛起一片阴影,“埃勒里,我们可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也许要再过几个月,下一次失忆才会发生。”
“或是,永远不再发生,”埃勒里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吗,我的好朋友?失忆的事件可能会突然停止,就如同它的突然开始一般,”——霍华德笑了,但看起来并不确定——“不如,你缓几天,在这公寓里等我一起出发?”
“你是在担心我怎样回到家?”
“不……”埃勒里说,“我是说……是的。”
“谢谢啦,但是我最好还是今天就走,埃勒里,他们已经很紧张了。”
“你确定自己没事?”
“没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二个星期内发生两次失忆。”
埃勒里给了霍华德一些钱,然后送他下楼走到街上。
计程车门打开前,他们握手告别,埃勒里忽然叫了起来:“喂,霍华德,那我该去哪里?!”
“什么意思?”
“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霍华德看起来有点惊讶:“我没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
“给我一张纸,不,等等,我有本记事本,我有没有把我所有的东西放进你这件外套里?有了,在这儿。”
霍华德从一本厚厚的黑色记事本里撕下一张纸,写完后就走了。
埃勒里望着计程车,直到它转弯。
然后他回身上楼,一路上若有所思,手中还握着那张纸。
霍华德已经犯了罪,他想,而且不是霍华德自己所说的“可能”在失忆中犯罪,而是一个有记忆的、在清醒时所犯的罪。这件犯罪事件,以及环绕在事件周围的事,是霍华德不能“说”的“事情”。他在清醒时极力否认的这些“秘密”,和他的失忆问题是完全无关的,是那种犯了案之后的负罪感,让他这么急着来找我。在心理学上,霍华德是在寻求自我惩罚。
是什么罪呢?
那是第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而答案只可能在霍华德的家里找到,就在……埃勒里看了一下霍华德写给他的那张纸。
他几乎拿不稳。
霍华德所写的地址竟然是:
范霍恩
北山丘路
莱特镇
莱特镇!
下村矮矮的小火车站;陡峭的鹅卵石街道;圆形的中央广场,它的旧马槽支撑着创始人杰里耳·莱特的铜像;还有霍利斯饭店、以前的上村药店、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公司、威廉·凯查姆——保险业者、J.P.辛普森店门口上方的三个金球、高雅的莱特镇国家银行、“约翰·莱特,总裁”。充满车轮声的街道……州大道上,有红砖砌成的镇公所、卡内基图书馆以及艾金小姐——一棵高高弯弯的榆树。
下大街上,有“莱特镇记事报大楼”——大楼玻璃外还展示着报纸,还有老芬尼·贝克、佩蒂格鲁房地产事物所、艾布朗冰淇淋、小剧院和路易·卡汉经理……
山丘路、双子山公墓和位于往下走三英里处的莱特镇铁路接驳站,斯洛克姆区和十六号公路上的“寻乐园”,还有打铁铺的霓虹灯和远处红木林的山丘。
正当一幕幕的景象从他记忆中闪过,他皱着眉头掉进霍华德刚刚坐过的老旧皮椅。
莱特镇……
当埃勒里调查占姆·海特和诺拉·海特的悲剧事件进展时,霍华德·范霍恩在哪里?那是在大战刚开始的时候。
照霍华德自己所承认的,当时他正在家里,在一家飞机公司上班。为什么,当埃勒里在战后不久再度回到莱特镇,调查戴威·福克斯队长的案子时,没有遇见霍华德?没错,埃勒里在那次调查中,都只是和几个当地人在一起,但是当他第一次去,处理海特家的案子时,在当地的公开场合露过很多次面,那还是荷米欧妮·莱特促成的,霍华德绝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他来过。莱特家和海特家都位于山丘路上,埃勒里两家都住过,先是住在海特家的小屋,然后住在隔壁的莱特家,而北山丘路是山丘路的延长,如果开车的话,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从那里到达霍华德的家。现在埃勒里想起来了,在莱特镇时曾听过“范霍恩”这个名字,他确定自己曾经在几次场合中听老约翰提起迪德里希·范霍恩,说他是城里的大财主之一,是思想开明、常做善事的大富豪。还有,他也仿佛记得,听过埃力·马丁法官提起他。霍华德的爸爸不可能是“莱特-马丁-威洛比”三望族的成员,否则埃勒里应该会见过。这个三望族是莱特镇的传统大家族,霍华德的爸爸不属于他们,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范霍恩家一定是出身工业界,是大商人,村子里的三菱家族。不管怎样,霍华德一定会知道埃勒里来过,住在城里,而霍华德没有来看他,显然,他在刻意地回避这位于契特路上的老朋友、为什么?
埃勒里并没有很受这些问题的困扰,那个时候霍华德刚刚开始受到失忆症的困扰,也许他害怕面对老朋友时的难堪,或者,很有可能藏在心灵深处的负罪感使得他举步不前。
埃勒里再度为他的烟斗装上烟草,真正困扰他的是,这是他第三次为了办案而到莱特镇,实在是个令人心痛的巧合。埃勒里不喜欢巧合,巧合让他觉得不舒服,想得越多,不舒服的感觉越强烈。
如果我是迷信的人,他想,我会说那是“命中注定”。
奇怪的是,过去两次在莱特镇的调查,各种情境都让他有一股同样的疑惑,他怀疑——他过去也曾经怀疑——是否这一切都没有共同的模式。这个模式,明显得无法逃过任何肉眼。当他成功破解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时,两件案子的性质都让他必须隐瞒事实真相,让外界以为他的莱特镇之行明显的失败。
现在又发生了范霍恩这档事儿……
他妈的莱特镇和它所干的好事!
埃勒里把霍华德的地址塞进他放烟斗的外套口袋里,并且烦躁地把烟斗放回去。
他忽然想到,阿尔伯特·马纳斯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次,埃米琳·杜普雷会不会邀请他在黄昏的冷风中讨论艺术?
他笑了。
第二日
当火车朝着斯洛克姆开去,埃勒里觉得,改变并不太大。
碎石路上投有太多马粪,车站周围的老旧房子也己经不见了,那排店屋墙上的格子图案形成壁画上特殊的舞姿,那家有霓虹灯的打铁铺现在己经变成有霓虹灯的车库了,菲力餐馆过去曾在“莱特镇拖车公司”报废的电车里,现在有了全新的面貌——淡黄色的墙,搭配着蓝色的布篷;通过站长办公室敞开的走廊望去,盖比·华伦圆禿的顶端闪烁着欢迎的光芒。仿佛一个他见过的小孩,正穿着同一条蓝色牛仔裤,那双同样肮脏的脚,坐在车站屋檐下一辆他以前也见过的生锈的手推车上,嚼着同一块口香糖,同样冷漠空虚的样子。周围的乡村景观,在轮廓上可以说完全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颜色而已。
那里有同样的草地,同样的山丘,同样的天空。
埃勒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莱特镇甜美的一面,他想,一边把行李在月台上放下,四下张望找霍华德。不难理解为什么十年前在巴黎的霍华德,看起来那么黏土头黏土脑,不管你是像林达·福克斯那样喜欢莱特镇,还是像劳拉·莱特那样的讨厌它,只要你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你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莱特镇。
霍华德呢?
埃勒里向东走到月台的尽头,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上惠士林街慢慢地穿过下村,直到广场的一角,然后优雅安闲地步入到牛奶和蜂蜜之家,甚至能走到犹太人居住区。他在想:城里的“莎丽小姐茶屋”还有没有卖凤梨软糖和坚果奶油冻给莱特镇的上流人士?还能不能闻到西德尼·高奇大众商店里的辣椒、煤油、咖啡豆、长统胶鞋、醋和奶酪的香味?星期六晚上,果园区的跳舞池是否还能见到穿着整齐的妇女寻找他们的小孩?是不是……
“奎因先生?”
埃勒里转头看到一辆漂亮的旅行轿车在他旁边,车后还有一位面带微笑的女孩。
这个女孩一定是他曾经在莱特镇见过的人,毫无疑问,她看着眼熟。
接着他看到车门上的烫金字:D·范霍恩。
霍华德从来没提起过他有个妹妹,他妈的!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妹妹,如果是眼前这位的话。
“范霍恩小姐?”
女孩很惊讶的样子:“我觉得真糟糕,霍华德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他如果提到的话,”奎因先生礼貌地表示,“我一定是去吃午饭,所以 6ca1." >没听到。为什么他不说他有位美丽的妹妹?”
“妹妹?”她的头往后仰,笑起来,“我不是霍华德的妹妹,奎因先生,我是他妈妈。”
“什么?”
“嗯,应该说,他的继母。”
“你是范霍恩夫人?”埃勒里叫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常闹的笑话,”她有点受伤害的样子,“久仰大名,奎因先生,我无法抗拒地希望你不嫌弃我们。”
“久仰我的大名?”
“霍华德说你人很好,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个名人?t>吗,奎因先生?迪德里希有你所有的作品——我先生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侦探小说作家——不过,我已经偷偷地迷上你好多年了。有一次我看见你和帕特丽夏·莱特一起,坐着她的敞篷车经过下村,当时我心想,她是全美国最幸运的女孩——奎因先生,那是你的行李吗?”
不管这是什么场合,那都是个令人满意的开始,埃勒里坐在莎丽·范霍思身边,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男人,而且非常忌妒老范霍恩。
当他们驶离车站,莎丽说:“霍华德的脸伤得非常厉害,要他开车进城他会更难过,所以我要他留在家里。早知道我就叫他来了!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提过我。”
“出于公正,我必须为霍华德澄清,”埃勒里说,“霍华德的确郑重地提起过你,只是我自己没有想到……”
“我这么年轻?”
“嗯,差不多是这样。”
“很多人都很意外,我想是因为和迪兹结婚后,我有了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吧!你不认识我先生吧?”
“还没有这个荣幸。”
“你不要想象迪兹是好几十岁的人,他高大强壮而且年轻得很,还有,”莎丽带着几分挑战的口气说,“英俊。”
“我完全相信,霍华德自己就长得像个希腊神一样。”
“噢,他们两人一点也不像,他们虽然一脉相传,但是迪兹是个又黑又丑的老头子。”
“你刚刚才说他很英俊……”
“他的确是,当我要激怒他,就说他是我所见过全世界最丑的英俊男人。”
“好像,”埃勒里暗暗好笑,“有个小小的矛盾在其中。”
“迪德里希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又告诉他:他是我所见过最英俊的丑男人,他又发火了。”
埃勒里喜欢她、不难想象,像迪德里希·范霍恩这种固执而个性鲜明的人,为什么会爱上她。虽然他看莎丽只有二十八、九岁,但是她体形、容貌、笑声和光彩更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以迪德里希的年龄,以及多年严肃而孤独的生活来说,莎丽是个无法抗拒的磁场。但是,霍华德的父亲,照所有的迹象来看,也是个实际的人,莎丽的年轻也许能在情感上吸引他,不过他要的是——他也知道自己要的是——妻子,而不仅仅是枕边伴侣。埃勒里也看到,莎丽如何满足迪德里希的要求:她的仪态优雅,她的身材不但年轻而且丰满,她的笑容有智慧,她的热情似火。她有智慧,而且容易亲近,埃勒里感觉到,表面上她还有所保留。她的坦白自然而可爱,像个孩子。然而,她的笑容却带着苍老和悲伤。事实上,埃勒里一边和她聊天,一边想:莎丽的笑容是对她本人的最大的挑衅——由矛盾引起的人格中的最大矛盾。他又想,自己在哪里见过莎丽?是在什么时候……他研究她——正当他们坐在车上,愉快而自在的谈话——越多,他越能了解,为什么迪德里希可以毫不后悔地为了她结束单身生活。
“奎因先生?”她在看着他。
“抱歉,”埃勒里赶忙说,“你刚才说什么?”
“你一直望着莱特镇,可能,你希望我停止在你耳边叽叽喳喳?”
埃勒里的眼睛没有移动:“我们到山丘路了!”他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我们刚刚穿过城里了吗?”
“我们当然经过城里了,你刚刚在想什么?噢,我知道了,你在想你的小说。”
“老天见谅,”埃勒里说,“我刚刚在想你。”
“我?噢,拜托,霍华德并没有要我小心你的这一点。”
“我在想,范霍恩先生一定是莱特镇最令人羡慕的丈夫。”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会说话。”
“我说的是真话。”
她的眼光回到马路上,他发现她的脸颊泛起一阵粉红。
“谢……谢,我常说话不当……”
“这也是你迷人之处。”
“不,我是说真话。”
“我也是说真话。”
“你是说真的?”她大吃一惊。
埃勒里实在很喜欢她。
“在我们到家之前,奎因先生……”
“我比较希望,”埃勒里说,“你叫我埃勒里。”
她脸上的粉红色更深了,他想,她一定很不自在。
“当然,”埃勒里接下去说,“你可以继续叫我奎因先生,不过我见到你先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我爱上你。对!然后在霍华德的拳头挥到我的鼻子之前,我会把自己埋到客房里,疯狂地写作……嗯,你刚才要说什么,莎丽?”
他看着她,猜想他的话触碰到她哪根神经,她心烦意乱到极点,有一度他还笨得担心她会哭。
“对不起,范霍恩太太,”埃勒里碰碰她的手说,“真的很抱歉,原谅我。”
“别傻了,”莎丽生气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自卑情结堆起来有一里长。而你,很聪明,”莎丽犹豫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埃勒里。”
他也笑了。
“你在试探我!”
“而且是不知羞耻。没办法,莎丽,那是我的另一个本性,窥视者汤姆的灵魂附在我身上。”
“你在怀疑我的一些事情?”
“不不,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然后?”
埃勒里愉快地说:“我想,由你来告诉我,莎丽。”
他又看到那奇特的笑容,但很快消失。
“也许我会的,”她顿了一下,“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她突然又停下来。他没说话。最后,莎丽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我刚要说的是……在我们到家以前,我要跟你谈谈有关霍华德的事。”
“有关霍华德?”
“我想他曾告诉过你……”
“有关他受到失忆症的困扰?”埃勒里愉快地说,“是的,他的确提过。”
“我本来在担心他没有说,”车子正准备要上坡,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当然,霍华德的爸爸和我都不太多谈这件事,对霍华德来说,我是说……埃勒里,我们被他吓坏了。”
“失忆症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你一定见过许多这样的奇怪事情,埃勒里,你真以为这根本用不着担心吗?我是说……真的吗?”
“当然,失忆症并不平常,而形成的原因也必须仔细了解……”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她一下子变得很悲伤,而且无意掩饰这点,“不过医生们都说他是个充满敌意的病人……”
“据我所知也是如此。他会好的,莎丽,很多失忆症的病例最后都被治好。咦?天啊,那不是莱特家吗!”
“我们和他们并不常见面——他们是属于山丘区街那边的人。你该知道,我想,老莱特先生已经过世了?”
“约翰?是的,我非常喜欢他,我来这里,该去看看荷米欧妮·莱特……”
不知怎么回事,霍华德失忆症的话题,再也没有被提起。
埃勒里心想,他将会到一个“莱特镇式”的富裕家庭,它的简朴深深植根于传统的家。所以,对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的车子拐出诺斯北山丘路,穿过两座大理石柱子之间,滑过一条整齐的私人道路,两旁还有宽大的意大利柏树,还有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英国杉。走过缤纷的灌木林,连埃勒里那双对园艺外行的眼睛,也能看出这比较像是富有人家的栽培,而不是大自然的偶然杰作。这条小路回旋而上,经过花园和别墅,最后在山顶上抵达一栋巨大的摩登房子。
南边,莱特镇的市区拥抱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山谷,一堆堆玩具似的建筑物,缓缓吐出炊烟;北方,是一片红木林;向西看去,市区之外是一片广阔的农田,向南延伸,为莱特镇带来乡村的景色。
莎丽将车子熄火:“这一切多漂亮。”
“什么?”埃勒里问。她总是令人意外。
“你刚刚心里想的事情啊,这一切不是很完美吗。”
“嗯,的确是的。”埃勒里笑着回答。
“好过头了。”
“我没有那样说。”
“是我说的,”她又露出她那奇特的笑容,“我们两人都没错,确实如此我说好过头了。不是因为它俗,而是因为它太像迪兹:所有东西都有完美的品味,而且都是超大级的。迪兹从来不用按一般的标准做事。”
“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地方。”埃勒里诚恳地说。
“这是他为我而建的,埃勒里。”
他看着她:“那么,它的美丽壮观就恰到好处了。”
“你好可爱,”她说,一边笑着,“其实,当你住进去之后,它就变得没那么大了。”
“或是你自己变大了。”
“也许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迪兹,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多么不知所措,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住在下村的。”
范霍恩为她盖了这栋豪宅,而她却是来自下村……
下村是许多工厂坐落的地区。在那里,虽然有几座不成样子的砖造屋子,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住在简陋不堪的房子里,破烂、拥挤,连门都残缺不全,偶然,你会在这里看到一间干净而结实的房子,但是,那只能是偶尔一见。穿过下村的是威洛河,所谓的“河”,其实只是一条流着泛黄色工厂废水的水沟。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国移民:波兰人、法裔加拿大人、意大利人、六家犹太人以及九个黑人家庭。这里聚集了妓院和酒厂,每到星期六晚上,莱特镇的警车必须不停地在这些脏乱的街道上巡逻。
“我是在波利街出生的。”莎丽带着她那有趣的笑容说。
“‘幸运波利街’,波利街!”
“你真是讨人喜欢,噢,霍华德来了。”
霍华德冲上来和埃勒里握手,用力得像要把他的手捏碎,然后,抢过埃勒里的皮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莎丽,你对他做了什么,绑架他吗?”
“正好相反,”埃勒里说,“霍华德,她让我疯狂。”
“他也让我疯狂,霍华德。”
“干嘛,这么快就有感觉了?莎丽,劳拉为了晚餐紧张得要死,听说是因为订了蘑菇没有送来……”
“天啊,真是糟糕,埃勒里,我不能招呼你了,霍华德会带你到客房去。那里一切都是我亲手准备的,不过,如果你找不到你需要的东西,屋子里的客厅有一部对话机,是和主屋的厨房连线的。噢,我得走了。”
霍华德的出现让埃勒里不悦,他星期二才与霍华德告别今天才星期四,而霍华德看起来像又老了几岁,他那只没受伤的眼睛下有条浅沟,他的嘴卷得紧紧的,在这亮丽的下午,他的皮肤却显得又黑又黄。
“莎丽告诉你为什么我没去接站?”
“不须道歉,霍华德,你做得很好。”
“你真的是喜欢莎丽。”
“爱死了。”
“到了,埃勒里。”
客房是一栋石砌的美丽建筑,建在一片紫色的桐木林中,和主屋之间隔着一个圆形的游泳池,池边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有洋伞桌、椅子和一个流动吧柜。
“你可以把打字机放在游泳池的旁边,高兴的话随时可以跳下水,”霍华德说,“或者,如果你想要更隐秘的地方……跟我来。”
这栋客房一共有两室还有一个浴室,是美国乡村式的,有个大型的壁炉、巨大的胡桃木家具和白色羊毛地毯。客厅里,摆着一张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桌子——由胡桃木和牛皮制成的帝王式大桌,配上一张高背转椅。
“是我的桌子,”霍华德说,“我把它从我的房间里搬来的。”
“霍华德,这样做太……”
“没什么,反正我从来也没用过这张桌子,”他走到另一面墙边,“这才是我要你看的”。他把一块盖着墙的布掀开,那并不是墙,而是一个巨窗。
从窗外望出去,绿色的地毯边是莱特镇。
“原来如此。”埃勒里喃喃自语着坐上旋转椅,“可以在这里写吗?”
“很难。”
霍华德笑起来。
埃勒里继续说:“霍华德,一切都还好吧?”
“好?当然!”
“别在我面前装,没什么发生吗?”
霍华德直了直他那不需要弄直的脖子:“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
“我想,你的眼边好像有些发黄。”
“也许是上次被打伤后的反应,”霍华德很快地转身,“那边是卧房和浴室,这里有一部标准的打字机,便携式的,在那边的角落,你要的纸张、铅笔、色带、威士忌……”
“你这种八十七街的斯巴达式享受,将永久地把我宠坏。霍华德,这一切太棒了,真的。”
“这间小屋是我爸爸自己设计的。”
“了不起的人,怎么没看到他呢?”
“他是最棒的,”霍华德紧张地说,“晚餐时你将会见到他。”
“我真想见见他。”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见你。好啦……”
“先别走,你这小子。”
“噢,你需要休息一下,也许打个盹什么的,等你打点好了,到主屋来,我再带你到处看看。”接着,霍华德就走了。
埃勒里坐在旋转椅上,缓缓地摇转了好一阵子。
从星期二到今天,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霍华德显然不想让埃勒里知道这件事。
埃勒里想,莎丽·范霍恩知不知道?
他的结论是她知道。
当他发现,在主屋大厅里等他的不是霍华德而是莎丽时,他并不感到意外。
莎丽这时己经换了衣服。她穿着一件时髦的黑色晚装,雪白无瑕的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薄纱——埃勒里又一次看到,她那充满魅力的矛盾。
“啊,你不用说,”她音色优美地说,“这种打扮很不入流,是吗?”
“我正在仰慕和矛盾中痛苦地挣扎,”埃勒里叫道,“我应该穿正式的用餐服装吗?霍华德没告诉我啊,而且,我也没带正式的晚宴服装来。”
“还好你没穿,迪兹恨透了晚宴服装,而霍华德也是能不穿就尽量不穿,我这样穿只是因为它是新的,而且要让你有好印象。”
“印象太好了,相信我!”——莎丽笑了——“问题是,你先生会怎么说呢?”
“迪兹?拜托,这件衣服是他为我做的。”
“伟大的男人,”埃勒里带着尊敬地说,莎丽又笑了,让他能自然地结束刚刚的话题,“霍华德呢?”
“在楼上,他的工作室里,”莎丽做了个表情,“霍华德又闹情绪了。每当这种时候,我会要他上去他自己的地盘里,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这里的整个顶楼都是他的,他可以在上面发脾气发到他满意为止,”她轻声地说,“对于霍华德的行为举止,恐怕你要多多包涵了。”
“别傻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模范生,尤其是当我在工作的时候,也许不到三天,你就会要我滚蛋了。不管霍华德在做什么,我都很感激,因为,他让我有更多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
他是故意说的,一边还用仰慕的表情望着她。
从他在车站见到她开始,他就觉得,她是霍华德问题中的重要因素,霍华德深深爱着他的父亲,这位美丽女人的介入,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关心和疼爱,大大伤害了这个儿子。一件很明显的事情是:霍华德第一次失忆的发生——照霍华德自己的说法——是在他父亲结婚的那天晚上。
先前,在抵达主屋大门口时,埃勒里很仔细地观察到,霍华德和莎丽之间有关系紧张的迹象,例如霍华德突兀的兴奋表现、以及他努力在埃勒里面前装出很自然地和莎丽讲话,还有他不断逃避眼神的接触,更是内心矛盾的明显表现。身为女人,莎丽就谨慎多了,但是埃勒里相信,她一定感觉得出霍华德对她的敌意。这让埃勒里想到:如果她是那种女人,她会从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男人身上寻求解脱。她是不是那种女人呢?
因此,埃勒里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但莎丽说:“和我单独一起?哦,亲爱的,我怀疑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她笑意盎然。
“你怀疑?”埃勒里低声应道,回了她一个笑脸。
但是莎丽说:“迪兹刚刚回来,正兴奋地在楼上洗澡,你要先喝点鸡尾酒吗,埃勒里?”
这是个必须拒绝的邀请,埃勒里答道:“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等范霍恩先生来了再喝。这房子真是不错。”
“你真的喜欢吗?不过,在我丈夫下来之前,我带你到处看看。”
“太好了。”
埃勒里真的很喜欢莎丽。
这间屋子非常漂亮。这里所有的屋子都很漂亮。所有高大宽敞的房间都是为了尊贵生活而设计,家具摆设也符合英雄品味。设计这个房子的人一定钟爱原木的饱满质感,对于墙壁的流线和壁炉的气息,也有超凡的感觉,而且,设计者善于配置简单的颜色,使窗外和窗内的景致协调……这是一栋为伟大人物而设计的房子。不过,埃勒里发现更棒的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她完美地从下村搬进这栋完美的房子,就像她生下来就应该住这房子一样。
埃勒里知道波利街。当他第一次来莱特镇时,帕特丽夏·布雷德福就让他看到波利街贫苦的典型。那时候,帕特丽夏的名字是帕蒂·莱特,还是个甜美的小女孩,带着埃勒里了解她所在的城市的社会生活。波利街是下村最最糟糕的贫民窟,到处是没有热水供应的破烂楼房以及工厂里麻木的工人。这里的男人不声不响,神情泪丧,女人也活得不像女人,大人们目光呆滞,小孩们肮脏而且营养不良。
而莎丽竟然来自波利街!如果迪德里希不是个伟大的雕塑家,像他儿子塑造黏黏土般塑造血肉和灵魂,那么莎丽一定是只神奇的变色龙,她那神秘的自然本能使她能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身上的颜色。
埃勒里曾经见过荷米欧妮·莱特用她的高贵征服一屋子的人,但是和莎丽比起来,荷米欧妮只能算是个粗鄙的女人。
迪德里希·范霍恩很快走下楼来,他伸着一只手喊了一声“哈罗!”像要撞开整个世界。
他的儿子跟在身后,拖着脚步走下来。
刹那间,儿子、妻子和房子自动组合起来,围绕范霍恩重新成形、协调与整合。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所有和他有关的特征都是特大的——他的身躯、他的谈吐、他的姿态。这栋大房子不再让人觉得太大,他填满了这栋房子,或者说,这房子是照着他的尺寸而建的。
范霍恩很高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他让人所感觉的这么高;他的肩膀其实不比霍华德或埃勒里的肩膀宽,但是由于他肩膀惊人的厚度,使得年轻人们看起来像小男孩似的;他的手也是巨型的,肌肉结实,手掌宽大,像两把重型工具;埃勒里突然想起,有一次霍华德在圣米歇尔餐厅的阳台上,曾经提过父亲早期是个出卖劳力的工人。不过,最让埃勒里感兴趣的是老范霍恩的头。那头大而轮廓分明,两道浓浓的眉毛;他那张脸,是埃勒里所见过最丑陋也最好看的男人的脸。他意外地发现,莎丽对迪德里希长相的形容原来不是随口乱说,而是准确地描述事实。这张脸的丑陋,在于各部分组成器官的特色特别鲜明——他的鼻子、下巴、嘴巴、耳朵、脸颊,全都过大,而且,他的皮肤黝黑而粗糙。然而,这个完全不协调的组合,使那双眼睛变得更为突出——巨大、深邃、明亮和美丽——它照亮了这张脸上的暗淡,把所有的不协调变得非常和谐,令人愉悦。
和他的身体一样,迪德里希的声音也很洪亮、深沉而性感。他不但用声音说话,也用身体说话,两者形成一股说不出来的旋律,深深吸引着和他说话的人,想避开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和埃勒里握手,迅速用长长的手臂揽着他的妻子,倒鸡尾酒,吩咐霍华德去点燃壁炉,然后坐在最大的一张椅子上,一条腿搭在胳膊上——迪德里希·范霍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重要而无可逃避。原因很简单,这位主人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不用刻意地制造焦点,他自己就是焦点了。
看到他本人以及他的儿子和妻子,不难发现,他儿子和妻子的表现是必然的结果。迪德里希所奉献活力的所有事物,最终都会被他自己所吸收回去:崇拜他而想超越他,最后却无法停止祟拜也无法成功超越的儿子,会成为……霍华德;妻子也一样,迪德里希会用他自己的爱,激发她对他的爱,然后牢牢地套住并保留她的爱。他所爱的每一个人,都会无助地跟着他,随着他的移动而摇摆,成了他意志中的一部分。这让埃勒里想起神话里头的半神半人,他悄悄无声地向霍华德道歉,因为十年前自己对于霍华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作品,并没有认真对待。原来,当霍华德按照他父亲的模样雕凿宙斯像时,他并没有过度浪漫,而是在无意地为他父亲做雕像。埃勒里想知道,迪德里希有着众神的美德,是否也具有众神的罪恶?不过,不管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罪恶,那一定是不平凡的罪恶。这个人不是个普通人,他正直、逻辑清晰、意志坚定。
莎丽说得没错:你不会用“年”来衡量他的年龄。迪德里希应该已经超过60岁了,埃勒里心想,但是他像个印第安人——让你觉得他那头粗硬的黑发永远不会变少,也不会变灰;他永远不会老得弯下腰,也不会步履蹒跚;你会觉得他强大、重要且持久不变。只有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让他死亡,例如闪电。
接下来的话题都在谈埃勒里的小说,很令埃勒里受宠,但是却没什么帮助。
终于,埃勒里找到见面以来的第一个机会,他说:“噢,对了,那天霍华德告诉我他所发生的失忆经历以及这个问题对他造成的困扰。我个人认为,不必为这件事过度紧张。不过,话说回来,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发生吗?”
“真希望我知道,”迪德里希用他的大手拍拍儿子的膝盖,“这孩子是个难缠的病人,奎因先生。”
“你是说我像你?”霍华德说。
迪德里希笑了笑。
“我已经告诉埃勒里,霍华德对医生们有多不合作。”莎丽对她先生说。
“如果不是他这么大了,我一定拿柏油浇他,”范霍恩吼道,“亲爱的,我想奎因先生一定也饿扁了,至少我是,晚餐准备好了吗?”
“好了,不过,我在等沃尔弗特。”
“ 6211." >我没告诉你吗?对不起,亲爱的,沃尔弗特会晚点回来,我们不用等他。”
莎丽很快地离开,迪德里希继续和埃勒里聊天。
“我弟弟有所有单身汉的坏习惯,他从来不考虑下厨者的心情。”
“更别说考虑家人的心情了。”霍华德补充说。
“霍华德和他叔叔处得不太好,”迪德里希不自然地笑着说,“我一直告诉我儿子,他不理解他叔叔,沃尔弗特是个保守主义者……”
“反动的保守主义者。”霍华德纠正说。
“对金钱很在意……”
“吝啬得要死。”
“不可否认的,他是商场上很难被击败的对手,但这不是罪过……”
“爸爸,沃尔弗特叔叔就是这种人。”
“儿子啊,沃尔弗特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把别人当奴隶。”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迪德里希用宠爱的口吻说,“奎因先生,我弟弟是那种期望别人完全服从他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比他底下所有人还努力……”
“他又不是一星期只赚15块钱,”霍华德说,“赚得比别人多,当然要比别人努力。”
“霍华德,他为我们做了很多事,管理那些工厂,要知恩图报。”
“爸爸,你自己很清楚,要不是有你压在他上面,他一定会搞那个加速系统、聘用商业间谍、赶走资深员工、开除那些敢于抗命的人……”
“怎么啦,霍华德——”埃勒里问,“这是某种社会意识的觉醒吗?自从于契特街之后,你变了。”
霍华德像狗吠似地叫了一声,大家都笑了。
“我要说的是,我弟弟基本上是个不快乐而且困惑的人,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继续说,“我了解他,但我不认为我身边这只小狗儿会了解,沃尔弗特有一大堆的不安和困难,他为生活而不安,这也就是我经常试着要教霍华德的:用眼睛看到问题就行了,不要因为它而痛苦、愤怒或难过,要想办法解决。噢,这提醒了我——如果我不再浪费时间,我最好想办法解决这晚餐的问题,莎丽!”
莎丽围着一件美丽的塑胶围裙走进来,两颊还带着笑容:“都怪劳拉。迪兹,她正在罢工呢。”
“那些蘑菇!”霍华德说,“老天,那些蘑菇——而且劳拉是你的忠实读者,埃勒里,这真是糟糕透了。”
“蘑菇怎么了?”迪德里希问。
“亲爱的,我本来以为下午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但是她说没有蘑菇,她拒绝为奎因先生准备牛排,而现在,那些蘑菇没有送来……”
“别管那些蘑菇了,莎丽!”迪德里希吼道,“我自己来弄牛排!”
“你坐在这儿别动,再喝一杯鸡尾酒,”莎丽说,同时吻了一下她丈夫的额头,“牛排很贵的。”
“好个破坏罢工的人。”霍华德说。
走出去的时候,莎丽看了霍华德一眼。
这顿晚餐搅得埃勒里心烦意乱,并且,竟会造成这种感受,也令人难以理解。因为,这顿晚餐不但有美味丰富的菜肴,周到的服务,还有一座品味不凡、燃烧着木炭并透露着贵族气息的壁炉、一套由一位美食家为了增加食物风味而设计的陶瓷餐具以及一套由艺术大师所铸造的银器。迪德里希将他自己的沙拉拌在一个巨大的木碗里——这个碗一定是用一棵美国杉树的树心挖成的,至于他们所用的饭后甜点,是一种莎丽叫做“澳洲水果派”的美妙东西,埃勒里心想,那一定是所有水果派的老祖宗,因为它实在很巨大,而且每一口都美味无比。餐间的谈话也很热.99lib?烈。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股暗流。
不应该有暗流的,因为聊天的内容就像食物一样地丰富,埃勒里也从聊天里知道了不少范霍恩家族的过去。这两兄弟——迪德里希和沃尔弗特——从小就来到莱特镇。
那是四十九年前了,他们的父亲是个传教士,不断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没完没了地呼喊着对罪人的诅咒。
“他真的是很虔诚的,”迪德里希笑着说,“可是我还记得,当他每次开始这样诅咒的时候,我和沃尔弗特有多害怕。他大声地吼叫着,他的眼睛真的是红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那又长又黑的胡子还沾满了口水。他常常毒打我们。他对于《旧约》的兴趣比《新约》大多了,我常觉得他就像耶利米或是老约翰·布朗——当然,这样比较也许对那两位来说并不太公平。爸爸相信一个能被看到和感觉到的上帝——特别是能‘感觉到’,一直到我长大后,我才发现,爸爸在心里创造了一个样子和他自己相同的上帝。”
莱特镇本来只是这位传教士救世之途上的一站而已,但是,“他还在这里,”迪德里希说,“就葬在双子山墓园,他是在下村一次祈祷会上中风过世的。”
传教士范霍恩的家族,从此留在莱特镇。
埃勒里心想,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从下村出身,然后占据诺斯北山丘路的山头,最后又回到下村娶回一个妻子。
为什么霍华德却没什么特别的事迹呢?
“我们受够了和城里最穷的人为伍,沃尔弗特在艾摩斯·布鲁菲的饲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在艾摩斯或其他的商店里工作,所以我参加了公路工程队。”
莎丽小心翼翼地从银制咖啡壶倒了些咖啡。困扰她的一定不是他先生的自传,因为毫无疑问的,她以迪德里希为荣,所以,应该是坐在偌大桌子另一边的霍华德。莎丽感觉到霍华德正在似笑非笑地沉默着,拨弄着吃甜点的小叉子,假装很用心地听他父亲说话。
“每一件事都有前因。沃尔弗特很有抱负,他晚上上课,念簿记、工商管理和金融的函授课程。我也很有抱负,不过方法不一样,我必须出去和别人打交道。我也从书上学到不少,也抓紧机会看书,到现在还是。但话说回来,奎因先生,除了技术书籍之外,我从我爸爸的圣经、莎士比亚和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里面,我没有发现哪怕是只言片语是可以让我运用到实际生活上来的,如果书本不能在实际生活中带来帮助,那又念它干嘛呢?”
“这是个争辩已久的话题,”埃勒里笑着说,“显然,范霍恩先生,你赞成哥尔德斯密斯所说的‘书本能教我们的太少了’,你也会同意迪斯累里说‘书本是人类的诅咒,印刷的发明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迪兹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的。”莎丽说。
“不,我真的是这样认为,亲爱的。”他先生反驳道。
“别瞎说了,如果不是书本教我,我不会在这里,坐在这桌边。”
“你听听……”霍华德低声说。
莎丽说:“什么,霍华德,你在听我们说话吗?来,我帮你倒杯咖啡。”
埃勒里希望他们就此打住。
“我在二十四岁时,有了自己的道路工程公司,二十八岁我拥有下大街的两项产业,而且买下老劳埃德——弗兰克·劳埃德的爷爷——的木材场,那时候,沃尔弗特已经在波士顿一家股票经纪机构工作了。接着发生了世界大战,我在法国待了十七个月,大部分时间——现在我回想起来——都是烂泥和虱子。沃尔弗特并没有参加战争……”
“他不可能参加的。”霍华德用一个既没有参战、也没有不参战的人的刻薄口气说道。
“儿子,你叔叔没有被征召是因为他的胸不好。”
“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犯病。”
“总之,奎因先生,当我在国外时,沃尔弗特从波士顿来帮我打点一切,还有……”
“真了不起!”霍华德插嘴道。
“霍华德!”迪德里希藏书网说。
“对不起。不过,你回来的时候,不也发现他跟军方弄了几笔木材交易吗?”
“儿子,够了,”迪德里希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但霍华德还是扁起嘴,不再说了,“不过,沃尔弗特做得很好,奎因先生,在那次之后我们一家人很自然地守在一起。我们在1929年那次大萧条中也遭了殃,但我们一起合力让公司重新站起来,这一站,就到了现在。”
埃勒里了解,他所说的“现在”,语带双关地指这座位于诺斯北山丘路上的“鹰巢”,以及——埃勒里开始发现——范霍恩在莱特镇富豪社会中的主导地位。当迪德里希继续往下说,埃勒里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发现。很显然的,范霍恩家族拥有伐木场、锯木厂、机械商店、黄麻纤维厂、斯洛克姆的纸厂和其他十几家遍布全国的工厂。另外,两兄弟还控制了“莱特镇电力公司”和“莱特镇国家银行”——这是约翰去世后的最新发展。迪德里希最近也买下了弗兰克·劳埃德的《记事报》,并且改革这家报社,成为州政坛上的一股新势力。范霍恩家族财富的增长,看来是在世界大战之前不久、大战发生之时和之后开始的。
这些都是客观的、自然的、无害的事实。正当埃勒里准备放松心情,突然,沃尔弗特进来了。
沃尔弗特是他哥哥这么多面之中的一面。
他像迪德里希一样地高,外形也一样地巨大和难看,不同的是,迪德里希的体形宽而厚,他却是瘦瘦扁扁的,像一张长长的皮包着骨头。在他身上看不到血色、温度和高贵的气质。如果说,他哥哥是座雕像,那他就像铅笔素描。
他有点突然地走入饭厅,像只饥饿的老鹰冲向猎物。
他对埃勒里投去冷峻的、鸟类的一瞥。
这个人的哥哥散发出甜蜜和温暖,但他自己却散发着尖酸,而且是很小气地散发出来。埃勒里有一种好笑的想法:这个人可能被允许看过地狱一眼。他想做出一个微笑,而他那张拉长的脸却扭曲着,显出狐狸似的嘴唇,还有马似的一副牙齿。他也向埃勒里伸出手来,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看来这就是我们家霍华德那位有名的朋友了。”沃尔弗特说。他的声音带着刻薄,他说“我们家霍华德”时的语气,使得他和霍华德之间的裂痕,更加无法弥补,他说“有名”时带着轻蔑,说到“朋友”两个字时,甚至带着一种色情的意味。
不快乐而且困惑——是的,埃勒里心想,而且也很危险。沃尔弗特敌视迪德里希的儿子、敌视迪德里希的妻子,埃勒里甚至觉得他敌视迪德里希。有趣的是他对这三个人有着不同的敌视方式:他对霍华德不理睬、对莎丽安抚、对迪德里希服从,看起来像是他瞧不起他的侄儿、忌妒他的嫂嫂、害怕和憎恨他的哥哥、而且,他是个粗鲁的人:他没有为了迟到向莎丽道歉、像野兽般狼吞虎咽、两肘以挑战性的姿态支在桌子上;他只对着迪德里希一个人说话,就像没有别人在场一样。
“好啦,迪德里希,你看,搞出麻烦来了吧。我猜,现在你得要我来帮你解决问题了。”
“什么问题,沃尔弗特?”
“那家艺术博物馆的事啊。”
“麦肯齐太太打电话来了吗?”迪德里希的眼睛亮起来。
“你走了以后。”
“他们接受了我的条件!”
他弟弟哼了一声。
“艺术博物馆?”埃勒里问,“莱特镇什么时候有了家艺术博物馆,范霍恩先生?”
“还没有呢。”迪德里希只是微笑,沃尔弗特瘦瘦的手腕继续摆动。
“这可是件大事儿,”霍华德突然接口,“已经进行几个月了,埃勒里。是一帮专爱说长道短的老太婆:马丁太太、麦肯齐太太,尤其是……”
“先别告诉我,”埃勒里笑着说道,“尤其是埃米琳·杜普雷?”
“哇,你竟然认识我们这个美丽小城里不识人间烟火的文化主义者?”
“已经有人这样说我了,霍华德,而且很多。”
“那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她们是一个‘委员会’——要加引号的,她们弄了个‘提案’,也要加引号,选了个‘负责人’,然后就要把莱特镇建立成‘乡村文化’的中心。只是,她们忘记了,一所美术博物馆还是需要面包等等其他东西的。”
“她们在筹集资金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莎丽忧郁地望着他的先生。
迪德里希仍然微笑,沃尔弗特继续吃他的饭。
“但是,爸爸,”霍华德困惑地说,“你怎么会牵扯进这件事情的?”
“我想,”莎丽说,“你捐了钱是吗,迪兹?”
迪德里希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噢,亲爱的,你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了。”
“我告诉你他做了什么事,”沃尔弗特说,嘴里还含着东西,“他向她们保证,要帮她们填补所有的赤字。”
霍华德望着他的父亲:“为什么?那可是很大一笔数目啊。”
“总数是四十八万七千元。”沃尔弗特·范霍恩接口道。他丢下叉子。
“她们昨天来找我,”迪德里希说,“告诉我整个筹款活动一无所获,我答应帮她们填补赤字,不过,有个条件。”
“迪兹,你怎么什么都没告诉我!”莎丽叫道。
“我想先保密,亲爱的,而且我也不能确定她们会不会接受我所提的要求。”
“什么要求,爸爸?”
“霍华德,你还记得最早知道要建这座博物馆时,你说过什么话吗?你说理想的建筑设计,应该在整栋建筑的前面,设计一些三角饰或带饰什么的,然后在里面摆一些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古典神像。”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孩子,那也就是我所提的条件。除了要有那些设计外,雕刻神像的人,还必须是那位署名‘霍华德·H·范霍恩’的艺术家。”
“噢,迪兹!”莎丽吸了一口气。
沃尔弗特站起来,打了个隔,然后离开饭厅。
霍华德一脸苍白。
“当然,”他父亲接着说,“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工作……”
“我要!”他几乎没力气说话。
“或是你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我可以!”霍华德说,“我可以!”
“那我明天就把支票寄给麦肯齐太太。”
霍华德在发抖。莎丽替他重新倒了杯咖啡。
“我是说,我想可以……”
“别又开始说傻话了,霍华德,”莎丽很快地接着说,“你到底想雕什么?你打算雕哪些神像?”
“嗯……天神,朱庇特……”霍华德看看四周,他显然还在迷乱中,“谁有铅笔?”
两支铅笔送到他面前。
他开始在桌布上画起来。
“朱诺,天后……”
“应该会有阿波罗吧,不是吗?”迪德里希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太阳神啊?”
“还有尼普顿,”莎丽叫出来,“海神。”
“更别说是普鲁托——冥府之神了……”埃勒里接着说,“月神狄安娜,战神玛尔斯,牧神潘——”
“维纳斯——伏尔甘——密涅瓦——”
霍华德停下来,看看他父亲,然后站起来,接着又坐下。最后,他站起来冲出饭厅。
莎丽说:“噢,迪兹你这坏蛋,让我……”然后她站起来,跑过去亲吻她的丈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奎因先生。”迪兹牵着他妻子的手说。
“我在想,”埃勒里微笑着说,“你应该去申请一张医师执照。”
“开的这药可真昂贵。”迪德里希也笑了。
“虽然是这样,迪兹,我相信一定会有效的!”莎丽低声地说,“你有没有看到霍华德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到沃尔弗特的表情?”这位巨人仰起头大笑起来。
当莎丽上楼找霍华德的同时,迪德里希带埃勒里进了他的书房。
“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图书馆,奎因先生,如果有什么你用得着的,我是指你写作时……”
“真谢谢你了,范霍恩先生。”
埃勒里口里含着雪茄,手上拿着一杯白兰地,在这间极有气派的书房里踱着、浏览着。而主人则坐在一张大皮椅深处,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他。
“想必,作为一个从书中所获甚少的人,你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在收集这些书。”埃勒里说。
高大的书架上摆着许多首版书和精装书,从书名上看,都是一些正统的著作。
“你这里有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埃勒里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典型的有钱人的图书馆,是吗?”主人淡淡地说。
“一点也不,大部分的内页都是裁过的。”
“都是莎丽裁的。”
“哦?对了,还有件事,范霍恩先生,今天下午我答应你太太,要告诉你我深深地喜欢上她了。”
迪德里希笑着说:“那你就尽管插足吧。”
“我想这是一句粗俗的抱怨话吧。”
“有一些有关莎丽的事,”迪德里希很认真地说,“只有敏锐的人看得出来……来,让我为你再添杯酒。”
不过埃勒里正盯着一个书架。
“我跟你说过我是你的书迷。”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范霍恩先生,我实在受宠若惊,你竟然有我全部的作品!”
“而且都是我看过的。”
“这么说来,任何一个作者都会不计一切报答像你这样的人。我可以为你杀什么人吗?”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奎因先生,”主人说,“当霍华德对我说,他已经邀请你上我这儿来——同时写小说——我就像个小孩似的兴奋。我看过你所写过的每一本书,我从报纸上追踪你的事迹,而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你两次到访莱特镇的时候和你见一面。第一次——当你住在莱特家时,我正在华盛顿忙着寻找武器订单,第二次你来——为了福克斯那件事——我也是在华盛顿,不过是因为——算了,那不重要,总之,我想那如果不叫做爱国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么如果这不是恭维……”
“一点也不,你可以问莎丽,”迪德里希微笑说,“顺便说一句,这两件案子中,也许你骗了不少莱特镇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
“骗你?”
“我对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追踪得很仔细。”
“两件案子我都失败了。”
“是吗?”迪德里希向埃勒里投向一个笑容,埃勒里也回报一个笑容。
“我想是的。”
“绝不可能,我告诉你,我是个奎因专家,需要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事情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实在不愿意说我的客人是个睁眼说瞎话的骗子,”迪德里希笑了出来,“但你的确破了罗斯玛丽·海特的凶杀案,那不是年轻的吉姆干的,虽然他的确在诺拉的葬礼上玩了一回愚蠢地逃跑的特技表演,并开走那报社女记者的车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是在保护某人,奎因先生,你故意背了黑锅。”
“这么做我不是很没面子吗?”
“不一定,要看你所保护的是谁,以及为什么保护他。目前唯一的事实是:你做了一件你该做的事。而这事实,是个线索。”
“指向哪里的线索,范霍恩先生?”
“我不知道,我曾经为了这件事努力想了好几年,但是却没有结果。我总是会被怀疑和神秘所困扰,我想这也就是我总是被这类事情所强烈吸引的原因。”
“你和我一样,”埃勒里说,“喜欢错综复杂的事情。不过,请继续说。”
“是这样的:我敢打赌,杰西卡·福克斯也不是自杀,她是被谋杀的,奎因先生,你已经证实这点,你甚至已经证明谁是凶手……我想……而你故意保留真相,我猜,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的原因。”
“范霍恩先生,你应该成为一位作家的。”
“我不了解的是,在福克斯的案子里——以及在海特的案子里,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两件案子中的所有角色我都认识,而我敢保证,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那种会杀人放火的人。”
“这不就回答你的问题了吗?事情就是这样,而我无法另作解释。”
迪德里希正透过雪茄冒出的烟看着他。埃勒里很有礼貌地跟他对看着,然后迪德里希笑了。
“你赢了,我不会要你说出什么秘密,但我还是要确保我是莱特镇‘最忠实的奎因迷’的权利。”
“对此我不作任何评议或劝告。”埃勒里说。
迪德里希满意地点点头,抽了一口雪茄:“对了,还有件事,只是要向你保证,你在这里将不会受到打扰,我要你把这里当做是你自己的家,请一点也不要见外。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只要随时告诉莎丽一声,她会叫劳拉或艾琳到客房为你准备餐点。我们有四部车子,如果你要出门——不管是避开我们、去公共图书馆、或是纯粹兜风——你高兴用哪一辆都行。”
“你真是慷慨,范霍恩先生。”
“应该说是自私。我希望能够向别人炫耀,你这本书是在范霍恩家里写的。奎因先生,如果我们打扰到你,你无法写出一本好书,那我就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了,你明白了吧?”
就在埃勒里大笑的同时,莎丽走了进来,还推着腼腆的霍华德。霍华德捧着一堆参考书,他那张受伤的脸又有了生气。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在听霍华德的计划,听他说他将如何重新塑造古罗马众神的雕像。
埃勒里离开主屋回客房去时已经是过了午夜。
霍华德陪他走到外面门廊上,他们有几分钟单独在一起。
月亮娇羞地没人入门廊上空的黑暗之中。不过,已经有人将客房内的灯打开,灯光伸入花园,像女人的手指在拨弄自己的头发;风在看不见的树上吹着哨子,天空的星星在抖动,仿佛觉得冷。
他们并肩站着抽烟,两人都没说话。
终于,霍华德开口了:“埃勒里,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霍华德?”
“关于那艺术博物馆的事。”
“你觉得呢?”
“你不同意这种家长主义的方式吧?”
“家长主义的方式?”
“爸爸买了一座博物馆让我做雕塑。”
“这让你烦恼了吗?”
“是的!”
“霍华德,”埃勒里顿了一下,寻找恰当的措词,和霍华德说话需要有外交官的圆滑技巧,“如果没有弗兰西斯一世,不可能有切利尼的盐碟;对西斯廷礼拜堂的拱顶壁画、文科里教堂的‘摩西’和卢佛尔宫的‘奴隶’雕塑来说,教皇朱理所起的作用与雕塑家米开朗基罗一样的重要;还有,莎士比亚有南安普敦伯爵、贝多芬有华德斯坦郡主、凡·高有他弟弟泰奥。”
“你把我和这些伟人相比,”霍华德望着花园,“也许,因为他是我爸爸。”
“从词源学上讲,‘艺术赞助者’和‘爸爸’是同源的。”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埃勒里问,“如果你不是迪德里希·范霍恩的儿子,你就不会得到这任务?”
“就是啊,如果我不是他儿子,就会被安排到正常的选拔程序……”
“霍华德,在巴黎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不少作品,我知道你是相当有才华的,十年来你也无法改变成为艺术家的命运。不过,让我们先假设,你一点也不优秀,我们可以坦白地说,赞助制度的最大问题,在于艺术的创作经常要依赖于赞助者的兴致。但是话说回来,只要赞助者有兴致,结果总是好的。”
“你是说,假如我能雕出好作品的话……”
“就算你的作品并不太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接受这项任务,你爸爸就不会提供这笔钱,一个艺术博物馆的梦想就不会成真?当然,这很残酷,但我们本来就是活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因为你,莱特镇才可能出现一个重要的文化场所,那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我希望这些话不会让你听着不舒服,霍华德,但我必须说的是:你的任务是尽你所能地雕出你最成功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或你父亲,更重要地是为了这个社区。如果你完成这项很好的工作,那么,你的才华将为这所博物馆带来与众不同的本黏土特色。”
霍华德没有说话。
埃勒里点燃了一根香烟,希望自己的话能够奏效。
最后,霍华德笑了:“你的话里有些问题,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听起来还不错,我会记得的,”然后,他用另一种语气对埃勒里说,“谢谢你。”他转身回到屋子里。
“霍华德。”
“什么?”
“你觉得怎样了?”
霍华德站在那里,然后转过身来,拍拍他那受伤的眼睛:“我开始感激我爸爸的聪明,这艺术博物馆把所有的感觉从我的脑中赶走了,我觉得好极了。”
“还需要我留下来吗?”
“你不是说要走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拜托,当然是要你留下来。”
“其实,住在这里的安排有一些缺点:你住在主屋里的顶楼,而我住在那边的客房里。”
“你是说,万一我又发生失忆……”
“是的。”
“那何不过来和我一起睡呢?这里整个顶楼都是我的……”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获得我写作时所需要的隐秘,霍华德,我将会常常在晚上工作。真希望我没有签下那写作合同……你的失忆是不是常常在晚上发生?”
“不,其实,我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在我睡觉时发生的。”
“这么说,我的任务是陪着你到你睡着为止,这简单多了,白天我在这边一个可以看得到大门口的地方工作,晚上我等确定你进入梦乡后再睡。那是你的卧室吗?那个顶楼亮着灯的房间?”
“不,那是我工作室的一扇大窗户,我的卧室是它右边那间,现在黑着的。”
埃勒里点点头,说:“去睡吧。”
但霍华德没有离开,他稍微转身,他的脸现在在暗处。
“还有事吗,霍华德?”
霍华德有点晃动,但是没有说话。
“那就快去睡吧,小鬼,难道你不知道你如果不睡,我也跟着不能睡吗?”
“晚安。”霍华德用很奇怪的声音说。
“晚安,霍华德。”
埃勒里一直等到大门关上,才穿过门廊,慢慢的绕过星光闪烁的游泳池,走回客房。
他熄掉客房里的灯,出来坐在走廊上,在黑暗中坐着抽他的烟斗。
显然迪德里希和莎丽已经睡了,因为整个主屋的二楼都已经熄了灯。过了一会儿,霍华德工作室里的灯也灭了。
接着,右边窗户里的灯光亮起来;又过了五分钟,那窗户也跟着进入黑暗——霍华德应该已经睡了。
埃勒里坐了很久。霍华德不会那么容易入睡的。
今天和今晚,究竟是什么事情困扰着霍华德呢?答案一定不是失忆症,而是一件新的、或有了新发展的旧事,而且是在最近两天发生的。有哪些人牵涉在内呢?迪德里希?莎丽?沃尔弗特?还是埃勒里还没见过的人?
霍华德和莎丽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是其中一部分。但是还有别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那不可爱的叔叔之间,或者,是更久以前的压力,爱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
那沉入黑暗里的大房子正静静地面对着他——黑暗而巨大。
这是栋令人恨——或爱——的大房子。
埃勒里突然发现,这是自己曾经经验过的一幕——坐在莱特镇的夜晚之中,思索一个和莱特镇有关的谜团:“劳拉·莱特和帕特丽夏·莱特走了之后,他在海特家走廊上徘徊的那个晚上……坐在塔尔博特·福克斯家走廊上滑动的秋千里的那个夜晚……都是在山丘路的那一边,在比这边更黑的黑暗中。埃勒里的牙齿像在咬着什么东西,这……这就像是要把黑暗咬一口下来。”
也许事情很单纯,也许,只是霍华德的失忆症,有着清晰而普通的原因,其他的都只是想象出来的。
埃勒里正准备弄灭烟斗睡觉。当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每一块肌肉都因警觉而僵住了。
——那边有东西在移动。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他能够辨别深浅。那东西显出形状了,灰色的点、深浅不同的圆形斑点,像黑夜中的拼图碎片。
浅色的部分有东西在动,在水池那边的花园里,就在鬼魅似的蓝色云杉旁不远。
他确定,没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所以不可能是霍华德。
那人一定是早就在那里了——从他和霍华德站在门廊聊天到他一个人坐在屋前抽烟、思索——那个人都在那里。
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瞄,想要穿透黑暗的影子。
他想起来,那里有一张大理石花园椅。
他继续看,希望能克服黑暗。但是,他越是使劲看,却看得越不清楚。
当他正准备叫人时,一缕月光照向泳池和花园。云朵移开,露出了月亮。
花园椅上有东西,一大团的东西,延伸到地上。
他的眼睛再作调节之后,埃勒里看见那东西了。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一块布——或是一件披风——被盖着。从丰满的两腿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那“人像”现在静止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来了,那是圣·高登的雕塑作品“死亡”:一个坐着的女人,穿着绷带似的服装,连头也被包着,脸在暗处,只有一只手臂露出来,托着腮。
然而,当那块布飞舞起来,那人像也起了变化,就像石头被月光照出了生命。接着,不可思议地,那人像站起来了,变成一个老——非常老——的妇人。
她真的很老,老到背部像一只生气的猫,弓得成半圆形,她开始动了,动得有些神秘、带着古老的色彩。
正当她徐步而行、缓缓走过黏土地时,她也发出声音。这声音微弱而模糊,像风中飘浮的低语声。
“是的,虽然我走过死阴的幽谷……”
随即她便消失了。
完全地消失了。
前一刻她还在那里,下一刻她就消失了。
埃勒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还是看不到她,接着,另一片云过来遮住了月亮。
他大叫:“是谁?”
没有回答。
是黑夜变的戏法儿吧。那儿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刚刚所“听到”的,也许只是他头脑中某种深层的种族记忆的回响。说到雕像……那依旧漆黑的大房子……集中精神思考……自我催眠……因为他是埃勒里,他摸索着正绕过泳池,朝那现在看不到的花园椅走去。
他伸出手,向下摸去。
那大理石还是温的。
埃勒里回到客房,点亮了灯,翻找他的行李箱,找到手电筒,很快地回到花园里。
他找到她在月光消失前走进去的那片灌木林。
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不见了,而且到处都找不到答案。他花了半小时,仔细地搜索着。
第三日
莎丽的声音显得很紧张,让他以为霍华德的失忆症又发作了。
“埃勒里,你醒了吗?”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霍华德吗?”
“老天,当然不是,我没打招呼就自己进来了,希望你不介意,”她笑声的音调也太高了些,“我帮你带早餐来了。”
他很快地洗了脸,当他穿着宽松的睡袍走进起居室时,他看见莎丽正大步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叼了根香烟,样子很好笑。看到埃勒里进来,她迅速地把香烟丢进壁炉里,然后掀起一个大银盘的盖子。
“莎丽,你真体贴,不过真的不必要如此。”
“如果你和迪兹及霍华德一样,你应该会希望早上一起床,就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餐。要咖啡吗?”她很紧张,可是还在继续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早上,不过我想你不会介意的,迪兹已经出去好几个小时了,沃尔弗特也是。我是想,如果你不在意花多点时间睡得很晚,那你应该也不会在意我带着咖啡、火腿、鸡蛋和烤面包片闯进来。我知道你有多么急的想完成你的小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成为习惯的。毕竟,迪兹已经订下规矩,不准来骚扰你,而我是个尽职的妻子……”
她的手在发抖。
“没关系的,莎丽,我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开始写。你不知道,一个作者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到故事的线索,他要修修指甲、看看报纸……”
“谢谢你让我觉得好过些。”她努力露出笑容,“喝杯咖啡,它会让你觉得更好。”
她拿起银盘里的另一只杯子。埃勒里这才注意到盘子里原来有两只杯子。
“我希望你问我,埃勒里。”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希望你问我这个问题。”
她把杯子放下,她的手真的抖得很厉害,埃勒里点了支烟,站起来绕过桌子,把烟放到她的嘴里。
“往后靠,闭起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不要在这里。”
“那要在哪儿?”
“任何地方,除了这里。”
“你等一等,我去换件衣服……”
她的脸很憔悴,显然遭到痛苦:“埃勒里,我不想让你放下你的工作。这不合适。”
“莎丽,你等等我。”
“我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做,如果……”
“别再说了,给我三分钟。”
霍华德从门口发出声音:“你还是跑来找他了。”
莎丽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手在身后,脸色苍白,埃勒里还以为她会昏倒。
霍华德的脸色阴沉。
埃勒里温和地说:“霍华德,不管发生的是什么事,我认为莎丽来找我是对的,而你想阻止她,是你的不对。”
霍华德下唇肿凸的伤处,让他的嘴巴看起来更扭曲了。
“好吧,埃勒里,快去换衣服。”
当埃勒里走出客房,他看到一辆簇新的敞篷车停在主屋的大门口。莎丽坐在驾驶座上,霍华德正把一个装食品的篮子小心地放上去。
埃勒里朝他们走过去,莎丽穿着一件鹿色的羊皮套装,头发也用穆斯林式的缠头丝巾围了起来。她化的妆有点浓,她的脸颊上涂了颜色。
她避开他的眼睛。
霍华德看起来很专心地收拾那篮子,一直到埃勒里坐到莎丽旁边,他才抬起头来,然后他挤进埃勒里身边,莎丽发动了汽车。
“这篮子是做什么用的?”埃勒里轻松地问。
“我要劳拉帮我们准备了午餐。”莎丽说,一边频频换档。
霍华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原因?这样万一有人问起,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去野餐,明白了吗?”
“是,”莎丽说,很低的声音,“我越来越擅长做这种事了。”她狠狠地转了个弯,在通向北山丘路的出口左转。
“我们要上哪儿去,莎丽?我从来没走过这边。”
“我想我们要往奎托诺其斯湖去,那是那红木林区的山脚下。”
“野餐的好地方。”霍华德说。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
“我带了几件衣服,”他声音粗哑地说,“每年这个时候,那里都会很冷。”接着,再也没有对话,埃勒里很满意。
通常情况下,开车沿这条路北去应该是种享受。
莱特镇和红木林区之间的乡野,有着变化丰富的景致:一片生意盎然的丘陵地、一道道石头围墙、几座弯曲的小桥——“跑羊桥”、“印第安水桥”和“麦孔柏溪之桥”等——跨过流水和翠绿;还有花朵遍地、绿草交叠的牧场,像深海的大浪,有牛群在安详地游走和吃草。这是州内优良的牛奶场,埃勒里看到一座座像医院似的谷仓、反射着阳光的不锈钢奶桶、牛群悠哉地吃草,一直绵延到山脚下。
通往山上的路更是令人精神一振。
然而,这两人用他们满腹的秘密,把这条路遮得阴暗了。埃勒里非常确定,这秘密一定是罪恶的、见不得人、难以启齿的。
当敞篷车往上坡的路开时,乡村的景色开始变了。矮小的灌木似的松树出现了——从花岗岩里伸出来。牛群变成了羊群。接着,羊群也不见了,石头围墙没有了,一颗颗大树孤独地挺立着。然后出现了树丛,再然后是一片片树林,最后,是一片连绵无际的森林。天空在这里显得比较近了,冷而清澈的蓝色,像一片不同的大海,有迅速游动的云。
风很锋利,像有牙齿。
他们穿过树林,经过一个宽阔而黑暗的狭谷,这里的阳光一定从来没有照到过巨大的松树、云杉和铁杉之下,也无法照到这座山的花岗岩地面。好个宽广的乡野景色,这让埃勒里想到迪德里希。他想,是不是因为这样,莎丽才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不久他们就到了奎托诺其斯湖。这湖像山腰上的一个蓝色伤口被山上的绿色止住了血,静静地躺着。
莎丽把车子开到湖边一个长满青苔的大石头边,熄掉引擎。
周围都是月桂树、漆树和清香的松树。鸟儿飞下来,落在湖中一块木头上,做着随时准备起飞的姿势。
埃勒里说:“接下来干嘛?”然后他们两人都直起身子。
他拿了根烟给莎丽,但是她摇摇头,她带着手套的手还在方向盘上握着。埃勒里瞄了霍华德一眼,霍华德正望着湖面。
“接下来干嘛?”埃勒里又问了一次。他把香烟放回口袋里。
“埃勒里,”声音有些诡异。莎丽润了润嘴唇,重新开始,“我想要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霍华德是拼命反对的。为了这件事,埃勒里,自从星期三以来,我和霍华德断断续续地争论了两天。”
“跟我说说吧。”
“我们来到这儿了,而我竟然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她没有看霍华德,只是停下来等待。霍华德没有出声。
“霍华德,我要告诉埃勒里……先说你吗?”
埃勒里可以感觉到霍华德的木然,他像周围的树木一样一动不动。突然间埃勒里想到,他将会听到的应是霍华德的大麻烦的根源,也许,还是最大的根源,和他精神问题密切相关的根源。
莎丽开始哭了。
霍华德的身体陷入皮椅里,他的嘴唇终于被他的不幸撕扯得紧闭不住了。
“别这样,莎丽,我自己告诉他,你不要这样!”
“对不起,”莎丽翻她的手提包,要拿手帕。她忍住哭,嘴里像含着东西似地说,“不会再发生了。”
霍华德转向埃勒里说——很快地——像要赶快把它说完:“我不是迪德里希的儿子。除了我们家人,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霍华德说,“爸爸在和莎丽结婚的时候告诉了她,而她是唯一知道的外人,”他的嘴唇又卷起来,“当然,除了我以外。”
“那你是谁?”埃勒里问,仿佛那是天下最简单的问题。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你是弃儿?”
“很老套,是吗?照理说在霍拉肖·阿尔杰之后应该就没有这种故事了,没想到还是继续发生,而我就是主角。我告诉你,当你遇到这种情形时,这就是天底下最新奇的事情,似乎它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你也会向上帝祈祷这不要再发生在别人身上。”
这些话说得很轻描淡写,仿佛那是整个问题最不重要的部分,但埃勒里知道,这是来自最深最深处。
“当我还是婴儿,只有几天大,和老套的剧情一样,我被放在一个廉价的衣篮里,摆在范霍恩家门口,包着我的毯子上钉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有我的出生日期——只有日期,没有其他留言。那篮子现在还在阁楼里,爸爸不肯把它丢掉。”霍华德一面笑一面说。
“那篮子真小。”莎丽说。
霍华德笑。
“其他一点线索也没有?”埃勒里问。
“没有。”
“篮子、毯子或是那张纸条呢?”
“篮子和毯子都是非常便宜的东西,爸爸说,他去看过,那些东西到处都买得到,纸条也只是从一个大纸袋撕下来的一角。”
“你爸爸当时结婚了吗?”
“当时他是单身。他第一次结婚是和莎丽,那是几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霍华德一边说一边看着又落回到湖中圆木上的鸟,“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样摆平这件事的,好像是想办法弄到一张法院的领养判决,我想那时候对于领养的规定并没有现在那么严格吧。他找了一位最好的保姆看护我,我想这一点帮了他。总之,他给我取了个名字——霍华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霍华德是他爸的名字,亨德里克是他爷爷的名字。接着大战爆发,他把沃尔弗特从波士顿叫回来,然后自己就离开了。”
“沃尔弗特对我并不好,”霍华德又笑了,“我好像还记得他到处追着打我,那个保姆还尖叫着和他吵架。她一直坚持到爸爸从战场回来,然后就不干了。爸爸另外找了一位保姆——老奶妈。她的名字其实是葛特,但是我 8001." >老叫她奶妈,比较干脆嘛,不是吗?她在六年前过世了……当然,后来还来了几位家庭教师,因为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只记得,之后来的都是巨人,好多巨人,他们的大脸不断的来来去去。一直到我五岁,我才知道我的身世,是亲爱的沃尔弗特叔叔告诉我的。”
霍华德停了一下,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脖子背后,然后收起手帕,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问爸爸,叔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不是要把我送走?他把我抱起来亲,我想那应该足以说明一切、也让我能安心了;但是,从此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在担心,哪天突然会有人来把我带走。所以每当有陌生人出现,我就会躲起来。
“我把话题岔开了。那天晚上,爸爸为了沃尔弗特叔叔告诉我说我是从来历不明的篮子里捡起来的,而爸爸不是我爸爸这件事,和沃尔弗特叔叔大吵了一架。本来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我听到生气的讲话声和走下楼的脚步声,所以透过——我想是门帘吧——偷看,我从来没看过爸爸这么生气,他大叫着说他本来准备要等我长大一点之后,再亲自告诉我的,那是他的责任,他知道该怎么做,沃尔弗特趁他不在的时候告诉我,到底是何居心?沃尔弗特叔叔说了一些——我想是一些很卑劣的话,因为爸爸的脸色铁青,而且握起拳头。你也知道他的手有多大,对我来说它就像果园区那座战士纪念碑上南北战争时用的火炮炮弹一样,他握起拳头,一拳打在沃尔弗特的嘴上。”
霍华德又笑了。
“我看到沃尔弗特细细的脖子上的头往后仰,好几颗牙齿从他嘴巴里喷出来。我小时候常看的喜剧片中常常有这种镜头,只不过这次的牙齿是真的。他的下巴被打断,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星期,他们一度以为他脖子里重要的神经或脊椎什么的被打断了,很可能会从此瘫痪或死去。后来发现不是,他也没有死,不过爸爸从此再也没打过人。”
换句话说,迪德里希其实一直背着这个负疚的重担,而他的弟弟无疑在过去二十五年来一直在利用这一点。不过,这其实并不重要,真正关键的是霍华德的部分,以及这部分如何造成他的怪病。霍华德和迪德里希之间的密切关系,是起始于霍华德对于自己身世真相的恐惧——由沃尔弗特造成、然后因为前面提到的暴力事件而植根在霍华德心灵深处的恐惧。知道自己不是迪德里希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使得霍华德更加抱紧迪德里希的爱、把他塑造成伟大的父亲形象,甚至把这形象雕到石头上,那是他安全感的象征,也是他通往这充满恶意的世界的桥梁。
所以,当莎丽出现,和他爸爸结婚……
“这些事情之所以重要,唯一的原因是,”霍华德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要了解后面所发生的事,以及我们所处的困境,你就必须了解,爸爸对我有多么重要,埃勒里。”
“我想,我了解——”埃勒里说,“你爸爸对你有多重要。”
“你不可能了解的,我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连我的名字都是!他带我进这个家,为我提供最好的照顾,那是一种真正的奉献和牺牲。而他的弟弟却老是不断地刺激他、说他有多么的傻。他教育我,从我开始和那些小孩在一起用黏黏土捏东西玩时,他就鼓励我成为雕塑家。他送我到外国去,又把我找回来。让我能够在没有经济顾虑的情况下继续我的工作。我是他的三个继承人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逼我做什么事情或是责怪我,不管是对我没有做出成功的作品,或是对于我的懒惰等等……你自己昨天晚上也看到他做了什么事——为我买了一座博物馆,让我能够有一个可以立即展示才华——不管是什么才华——的空间。即便我是犹大,我也不会伤害他或让他伤心。我是说,我不会想要那样做。他是我生存的理由。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霍华德,你的意思是说,”埃勒里微笑着说,“他所做的一切,就像他所应该做的,或者说,身为你的父亲应该做的?”
霍华德生气地说:“我本来就不指望你会了解!”然后他跳出车子,走向那块大圆石,坐到圆石表面的青苔上,踢一片小石头,踢不到,便弯下腰捡起来,抛向湖里的圆木。
那几只鸟又飞了起来。
“那是霍华德的故事,”莎丽说,“现在我来给你讲我的故事。”
埃勒里坐得靠近一点,莎丽转过身来,盘腿坐着。这次,她接受他递来的香烟,抽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看起来像在找一个恰当的开场白。霍华德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望向别处。
“我原来的名字是莎拉·梅森,”她有点犹像地开始,“是没有h结尾的莎拉,我妈妈特别在意这点,她在《记事报》上看到这个拼法,觉得很优雅……是迪兹开始叫我莎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还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兹开始的。
“我爸爸以前在黄麻纤维厂工作,除了黄麻还有旧布回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黄麻厂,在迪兹买下它之前,这厂子像个通往地狱之门,是迪兹将它弄得像样点的。现在这家工厂经营得很成功,生产出来的黄麻可以用来做很多东西,好像还可以用来做留声机的唱片——是黄麻还是旧布回纺?我老是记不起来。总之,迪兹接管整座厂,然后重新整顿,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之一,就是开除我爸爸。”
莎丽抬起头来:“爸爸是个差劲的人,他在工厂里做的工作,通常是给女人做的,因为不需要技术,也很简单,但是他连那样的工作也做不好。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做过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他喝酒,喝醉了之后就打妈妈。他从来不打我——因为从来就没有机会。我很小就学会了如何躲着他。”她又淡淡地笑了,“我是达尔文理论的很好的例子。我有一群兄弟姐妹,但我是唯一生存下来的,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在想,我本来也会死,如果不是爸爸先死的话——还有妈妈。”
“噢。”埃勒里说。
“在爸爸被开除后几个月,他们都先后去世了。爸爸没有再找到别的工作。一天早上,有人在威洛河里发现了他,他们说看见他在前一天晚上喝醉了,摔下去然后就淹死了。两天后,妈妈被送到莱特镇医院,准备生下她不知多少个之后的又一个孩子,是个早产儿,结果,胎儿一生下来就是死的,妈妈也跟着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九岁。”
那是波利街典型的个人历史,埃勒里心想。但他开始困惑:坐在他身旁的莎丽,怎么一点也没有那种历史中的影子。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奇迹是很少见的。一身邋遢的莎拉·梅森,怎样成为的莎丽·范霍恩?
她又笑了:“这真的没什么神奇的,埃勒里。”
“你真是个令人气恼的女人,”埃勒里说,“好吧,怎么会呢?”
“是迪兹。当时我年纪很小,又身无分文,仅有的亲戚,一个住在新泽西,那是妈妈的表亲;另一个住在辛辛那提,是爸爸的一个兄弟;而他们都不想要我。喔,因为他们也很穷,而且有一大家子,我不会怪他们。那时,我正要被法院送到斯洛克姆孤儿院去。也就是那时,迪兹听到我的事情,他是医院的受托管人之一,有人告诉他我妈妈去世,留下一个孤儿……
“他从来没见过我,但是当他知道我是麦特·梅森——一个被他开除的员工——的女儿……我常常问他为什么操这个心,他都笑着说,那是一见钟情。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当他到布拉斯科太太在波利街的房子时,她是我们的邻居,是她收留我的,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她的样子,高大、结实、戴着金边眼镜的慈爱的女人。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布拉斯科太太正在点蜡烛,她们是犹太人,我记得她向我解释过,犹太人在星期五晚上点蜡烛,是因为在星期五的太阳下山后,便是安息日的开始,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好几千年。
“我还印象深刻地记得,门上响起敲门声,小菲丽·布拉斯科去开门,一个巨大的身影走进来,看着四周的蜡烛和屋子里的小孩说:‘哪一个是母亲刚刚去世的小孩?’真是一见钟情!”莎丽又微笑,带着点神秘,“我当时是个肮脏、受惊的小鬼,手脚和身体都瘦巴巴的。我很害怕,所以我抗拒,像只巷子里的野猫,”这次她笑出声来,“我想这才是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幕,他想要把我抱到他的腿上,但是我挣扎,抓他的脸、踢他的脚。布拉斯科太太在旁边尖叫,那些小鬼也围着我又跳又叫……”
她换了个表情:“我记得他有多么强壮、多么巨大、温暖,身上还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比厨房餐桌上刚烤好的面包还好闻。我不断尖叫和扯他的领带,而他则一直抚摸我的头发,同时轻声地和我说话。迪兹自己也是个斗士,他欣赏斗士精神的人。”
霍华德站起来走向车子,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直接告诉他吧,好吗?”
“好的,霍华德,”莎丽回答,然后接着说,“就这样,他和镇方达成了协议。他为我设立一项基金——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在私立学校长大,和一群友善、明白事理、积极进取的人在一起,用的是迪兹的钱。都是别的州的学校。最后,我进了莎拉·劳伦斯女子学院。在国外,我开始对社会学有兴趣,”她轻声地说,“我有两个学位,而我在纽约和芝加哥也做过更有趣的事情,但是我一直想回到莱特镇,在这里工作。”
“在波利街?”藏书网
“在所有的波利街。而我也的确这么做,事实上到现在还是。我们现在有一群有经验的职员在帮忙,有走读部学校、诊所、完整的社会服务计划。大部分都是用迪兹的钱。所以很自然地,我非常欣赏他……”
“他一定也很以你为荣。”埃勒里低声地说。
“我想一开始是这样的,不过……然后他就爱上我了。”
“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迪兹和我一直都保持联系。当我还在念书的时候,他坐飞机来看我。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爸爸看待,他比较像个大个子的、强壮的保护天使——肌肉比较发达的那种天使。如果我说他像个‘神’,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不会。”埃勒里说。
“我保留了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有一些躲在暗处偷拍他的照片;每年圣诞节我都会收到一大盒很棒的礼物;每年我的生日他总是为我准备一些非常特别的礼物,迪兹有非常不凡的品味,像女人似地敏感;在复活节,则有一束又一束的花。对我而言,他就是一切,一切美好的、强壮的……令人心理舒服的;他是当你寂寞时会想把头靠过去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你身边。
“接下来,我知道了他的一些其他事情:例如,在他为我设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基金之后的一年左右,他破产了,就在1929年那次萧条的时候。那笔基金并不是不能撤销的,他完全可以拿回那笔钱,把它用在他所需要的地方。但是他根本没去碰那笔钱。还有很多像这样的事情。
“当他向我求婚时,我的心差点从我嘴里跳出来,我真地有点昏眩的感觉,我承受不住,太突然了……心中的感觉多得让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经过这么多年仰慕、尊敬……现在他向我求婚!”
莎丽顿了一下,然后轻轻说道:“我告诉他:我愿意,然后在他怀里哭了两个小时。”
突然,她望着埃勒里的眼睛。
“你一定要知道——真正理解到——是迪兹创造了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塑造出来的。这不只是钱和机会而已。他鼓励我成长、引导我的求学,他写来的信充满智慧、成熟,而且非常正确。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和我的忏悔对象——大多时候是通过遥远的通信。他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在我的信里,我甚至告诉他一些别的女孩不会告诉她们妈妈的事情。迪兹从来不要求我什么,他总是在那里给予我需要的语言、姿势和接触。”
“如果不是迪兹,”莎丽说,“我只是下村一个邋遢的女人,嫁给工厂工人,挣扎着扶养一群营养不良的儿女,没有受教育、无知、充满痛苦、毫无希望。”
她突然颤抖了一下,霍华德到车后面去,拿出一件骆驼毛外套,快步地走过来披到莎丽肩上。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而且,令埃勒里感到意外的是,她把手提起来,放到霍华德的手上,抓紧。
“然后,”莎丽说,缓缓地望着埃勒里的眼睛,“然后我爱上霍华德,而霍华德也爱上了我。”
“他们相爱”——这四个字不断愚蠢地在埃勒里脑海里翻腾。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条理。每件事都神奇地落到它们该落的地方,唯一让埃勒里感到震惊的是他自己的盲目。
他对这样的发展,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常确定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原因。他的分析结果告诉他,霍华德恨莎丽,因为她抢走了他爸爸的关爱。然而,他显然忽略了潜意识诡异而复杂的逻辑。现在,他清楚地知道,霍华德恨莎丽,是因为他爱上了莎丽。她介入了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因为爱上她,霍华德将她从父亲身边带走——不是为了要拥有莎丽,而是为了重新得到迪兹。为了重新得到迪兹,并且可能也为了惩罚迪兹。
埃勒里知道,霍华德和莎丽都不知道他们心里深处真正的这些原因。表面上,霍华德爱迪兹;表面上,他为了爱而遭受罪恶感的折磨。很可能就是这罪恶感,使得霍华德不断地隐瞒,隐瞒他和父亲妻子的关系,即使是当他求埃勒里前来帮忙的时候,还是隐瞒着这件事;当莎丽准备告诉埃勒里真相时,他又一次想要隐瞒。如果不是莎丽,霍华德还会继续隐瞒。
埃勒里心想,虽然事情看起来是这样,而且也合情合理,但是却已经超过我所能的深度了,我无法在这样深的水里钓鱼,我没有足够的装备。我一定要想办法让霍华德接受一流的心理治疗,带他回到过去,然后回来,同时完全忘记这整件感情。我必须冷静,否则可能会重重地伤害霍华德。
莎丽不同,她的问题比较简单。她爱霍华德,不像霍华德那样,有着复杂的对抗性的情感,她只是喜欢霍华德。但如果她的问题比较简单,解决问题的方法反而比较麻烦。毋庸置疑,和霍华德在一起让她很开心,但是,霍华德的爱是假象,一旦目的达到,假象会自然破灭,然后……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埃勒里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很生气。
霍华德说:“超过该有的程度了。”
“我来说吧,霍华德。”莎丽说。
霍华德又说了一次:“超过了……”声音显得歇斯底里。
“我们一起说。”莎丽冷静地说。
他的嘴唇动了动,中途却转过头去。
“那由我来说好了,霍华德。埃勒里,是在今年四月发生的,当时迪兹飞到纽约找他的律师谈事情,为了业务……”
莎丽发现自己烦躁不安,迪兹要去好几天,下村本来有些工作要做的,但是那天她一点兴致也没有……
“我知道,在那天以前,我从来也没想过那回事,我只能说……我没想过,一直到……一切都太迟。”
埃勒里点头:“我懂了。你没有想过,可是它发生了。那么,你们俩打算对他隐瞒这件事。那么然后呢?”
“其实还有,”霍华德说,“因为是我们欠他的。如果我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他是在一般的情况下认识莎丽——例如在她成年后才遇到她、然后娶她——事情就会好办些。但……”
“但现在你觉得是他创造你的,没有他你就什么也不是,而莎丽也有同样的感觉,”埃勒里说,“我想这一切我都很了解。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做了哪些补救?因为,很显然的,你们曾经想过办法,但是你们的办法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你们做了什么?”
莎丽咬着嘴唇,紧紧地。
“做了什么?”
她突然抬起头:“我们当时决定,要让一切结束。要让同样的事不再发生,我们必须努力把它忘记。而不管我们有没有忘记,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发生了。最重要的是永远、永远不能让迪兹知道。”
“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而迪兹也不知道,”莎丽说,“我们把那件事给隐藏起来了。只是……”她停住了。
“说啊!”霍华德的大叫传遍了湖面,惊起了四处的鸟儿,它们飞到云端,远去,然后消逝。
那一刻,埃勒里以为会有一场严重的灾难发生。但是,霍华德脸上的抽搐不久就消失了,他把手放进口袋里,颤抖着。
埃勒里几乎听不到他在说话。
“这种情况维持了一个星期,然后……因为还是跟她呆在一个家里,必须在同一张饭桌吃饭、必须每天演十二小时的戏……”
“你可以离开呀!”
“我给莎丽写了一封信。”
“噢,不。”
“是一张字条。我不能跟她讲话,但我必须找个对象说话,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所以把它写在了纸上。”霍华德突然哽住了。
埃勒里眨了眨眼。
“他一共写了四封信给我,”莎丽说,她的声音微弱而遥远,“都是情书。我在房间里找到的,在我的枕头下,或是在我的梳妆台抽屉里。都是情书,任何一个小孩子看到其中任何一封信,都可以知道那一天一夜在那座小屋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得不仔细,那些信里讲得更坦白,信上写了所有的事——很详细的。”
“我那时简直疯了!”霍华德沙哑地说。
“想必,”埃勒里对莎丽说,“你把它们都烧了?”
“我没有。”
埃勒里跳出车外。他气极了,气得想转身穿过树林,沿着白色的马路下山,经过羊群、牛群、小桥、围墙走四十五英里路,回到莱特镇,收拾他的东西,去火车站,搭火车回到纽约,恢复清晰的神智。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到车子。
“抱歉,你说你没有烧,那你是怎么处置这些信的,莎丽?”
“我爱他!”
“你怎么处置这些信的?”
“我不能!那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怎么处置这些信的?”
她绞着手指头:“我有个老式漆盒,好多年前买的,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古玩店买的,因为它有一个活底,我可以把秘密放在里头,例如……”
“迪兹的照片。”
“迪兹的照片,”她的手指头有点僵住了,“我从来没告诉别人那盒子的底层,即使是迪兹也不知道。我觉得那会让自己显得很可笑。我把平常戴的珠宝放在盒子里,然后把那四封信藏在底层,我以为那会很安全。”
“发生了什么事?”
“收到第四封信之后,我恢复了理智。我告诉霍华德,他绝对不能再写了。他再也没写过。接着,大概三个多月前……是六月……”
“我们家遭了抢劫,”霍华德大笑,“是个寻常的小贼。”
“有一天当我在城里一家美容院做头发时,那小偷闯进了我的卧室,”莎丽轻声地说,“把那漆盒偷走了。”
埃勒里用两个食指揉了揉眼皮,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涩而发热。
“那盒子里塞满了贵重的珠宝,都是迪兹给我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小偷想要的东西,他只不过顺手将整个盒子拿走,完全不知道里头还有个秘密底层,底层里装着会让我付出盒内所有钻石和宝玉去换回来的东西——换回来后我会把它烧了的。”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藏书网只是靠向椅背。
“当然,迪兹知道了珠宝被偷这件事。”
“他打电话给达金警长,”霍华德说,“而达金……”
“达金,那狡猾的北方佬。”
“……达金不断地四处打听珠宝的下落。他从好几家不同的当铺——有的在费城、有的在纽约、纽瓦克地四处打听珠宝的下落,找回失窃的首饰。但是当铺的人对于窃贼的长相描述,却又莫衷一是,所以窃贼一直没有被抓到。爸爸说,我们很——”霍华德又大笑了,“幸运!”
“他不知道我和霍华德一直在等、等、等、等他们找到那漆盒,”莎丽声音紧张地说,“但是它一直没有出现,一直没有。霍华德总是说那盒子已经没有价值,所以被那窃贼丢掉了。听起来是有道理,但是……万一他没丢呢?万一他发现了那底层的秘密呢?”
一大片厚重的乌云游到了湖面的上空,云的中心是黑的,和天空成为强烈的对比,就像显微镜下微生物和玻璃镜片的对比一样,湖很快地暗了下来,几滴冷冷的雨水开始洒落湖面,埃勒里拿了件外套,然后不相干地想起那盛野餐的篮子来。
“最后这次失忆的发作,就是因为太过担心那些信而引起的,”霍华德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那盒子始终没有出现,而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快从身体里被腐蚀透了。那天我到纽约参观杰朗的作品展,就是为了找个消遣,让我抛开这件事。我对杰朗的作品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根本不喜欢他的作品,他就像布朗库西、阿尔西品科,而我是标准的新古典主义者,而他是个叛徒,你知道的。”
“有趣的是,在失忆症发作之前,我一直担惊受怕,到美国后,反而好了。”
“先不要离题,”埃勒里疲倦地说,“我想那窃贼和你联络上了,是星期三那天吗?”
一定是星期三,他想起自己曾经分析过,在他抵达的前一天,这里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星期三,”莎丽皱起眉头,“是的,就是星期三,霍华德在纽约见到你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你接到电话。你是说,打电话的人要找你?叫出你的名字?”
“是的,伊莲接的电话,说——有个男人要跟我说话,然后……”
“男人?”
“伊莲说是个男人,但是当我接到电话时,我不能确定,那也可能是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那声音很奇怪,沙哑,像低声耳语。”
“那是在伪装。这个人要多少钱才肯交换那些信,莎丽?”
“两万五千元。”
“便宜。”
“便宜!”霍华德望着他。
“我想,你爸爸愿意出更高的价钱,霍华德,以便不让这些信件公诸于世。你不这么认为吗?”
霍华德没有回答。
“那是他——或她——说的,”莎丽郁郁地说,“他说他给我两天的时间去筹钱,然后他会再打电话来,告诉我们怎样交钱给他。他说如果我拒绝或者出卖他,他会把信件卖给迪兹,索价会更高。”
“你怎么说呢,莎丽?”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差点昏倒,但我还是让自己挺住,我告诉他我会想办法筹钱,接着他,或她,就挂断了。”
“那勒索者又来过电话吗?”
“今天早上。”
“噢,”埃勒里说,然后他接着问,“这次是谁接的电话?”
“是我接的,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了,霍华德生气地说:“你还是把车篷弄上来吧,莎丽。”
但是莎丽说:“只是一场小雨,在树下不会有太多雨的,”接着她望向埃勒里说,“霍华德今天早上进城去拿博物馆的建筑蓝图副本,在迪兹和沃尔弗特出门后不久他就走了。我……等霍华德回来,我们……商量了一下,然后我就去给你送早餐了。”
“你今天早上接到什么样的指示,莎丽?”
“我不需要自己送钱去,只要找个代表就行,不过只能一个人去。如果我报警,或是找人跟踪,他说他会知道的,他就不会露面,交易会取消,然后他会直接到公司找迪兹。”
“他要你在哪里和他会面?什么时候?”
“霍利斯饭店,1010号房间。”
“是的,”埃勒里自言自语,“那是顶楼。”
“……明天,星期六,下午两点。不管是谁带钱去,都会发现1010房的门没锁。他说只要直接进去,然后在那儿等候进一步指示。”
现在,他们两人都望着埃勒里,带着不安。而埃勒里又转过身去。他走向湖边,雨停了,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鸟儿回来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湿气。
埃勒里走回来。
“我想,你们准备付钱了。”
莎丽有些手足无措。
“准备付钱?”霍华德吼起来,“埃勒里,你好像还没明白。”
“我很明白,我对于勒索案件和勒索者也十分熟悉。”
“我们还能怎么做呢?”莎丽哭了,“要是我们不付钱给他,他就会把那些信交给迪兹。”
“你们决定要不顾一切地不让迪兹知道这件事?”两人都没有回答。埃勒里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勒索最恶毒的地方,不是吗?莎丽,你有没有两万五千元?”
“我有。”霍华德伸手进他的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又长又鼓的纯米色信封,他拿给埃勒里。
“我?”埃勒里用十分平淡的口气说。
莎丽轻声地说:“霍华德不让我去,而我也不认为他应该去,因为那会让他太紧张,很可能使他的失忆症在中途发作,那我们就完了。而且,我们在镇上的知名度太高了,埃勒里,如果有人注意到我们……”
“你们要我明天充当你们的中间人。”
“可以吗?”
这声音像是用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口气发出来的,就像漏气球里的最后一股气。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没有气恼、罪恶、羞耻或绝望。
这件事情结果如何,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了。她将永远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从现在开始,就只剩下迪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而迪兹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她也许还会很快乐地和他在一起。
而霍华德,你输了。你输掉了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一直想赢得的东西。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霍华德大叫,“这一切都是没用的,莎丽。你不能要求埃勒里来做这件事,尤其是埃勒里。我真的得自己来。”
埃勒里从他手里接过那信封,信封没封口,上头系了一条橡皮筋,他解开橡皮筋看看里面。
信封里装满了全新的钞票,面额五百元的。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霍华德。
“数目刚好,五十张五百元。”
“莎丽,他难道没告诉你,要付小钞?”
“他没说。”
“有什么不同吗?”霍华德说,“他知道我们不会去追查这些钞票的下落,或去逮捕他。那样的话他只要把事情说出去就行了。”
“迪兹不会相信他的!”她对着霍华德叫,然后又回归沉默。
埃勒里把橡皮筋系回去了。
“给我吧。”霍华德说。
但埃勒里把信封收起来:“明天我会需要它的,不是吗?”
莎丽张开嘴巴:“你答应帮忙?”
“但是有一个条件。”
“噢,”她抱着双手,“什么条件,埃勒里?”
“你在我饿扁以前把那篮子打开。”
埃勒里以“写小说”为借口,轻易地解决了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餐的“无礼”。他向他们解释,自己己经浪费了一天之内的好时光,如果他还重视自己的承诺——对于出版商来说,能够遵守承诺的作者是很受尊重的——他将必须自我催促。他尽量用他的语调——而不是直接说出来——告诉他们,如果他一再地追逐另一个明天,他的进度将会进一步落后。
这些都是故意安排的,埃勒里觉得自己非常非常需要独处。即便莎丽怀疑他真正的目的,她也未作表示;至于霍华德,回北山丘路的一路上,霍华德都在打磕睡。睡觉,埃勒里想,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回到客房里,关上门,埃勒里冲到那张面对着窗户和莱特镇的长椅上。让霍华德去面对他爸爸,让莎丽去面对她丈夫。不过,他突然想到,他们俩一定练习了很久,很显然他们掩饰得不错。
埃勒里感到最难受的,是莎丽在这整个不愉快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在想,这种感觉里究竟包含了哪些因素?
绝大部分是失望,他分析。她背叛了埃勒里对她的评价,埃勒里发现,自己心里有很多的愤慨,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本来以为莎丽是个不平凡的女人,然而,他错了,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他心目中原本的莎丽,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爱上别的男人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的刺激里,但是那个男人,绝不应该是霍华德。(他也想过,那个男人可能会是埃勒里,但是这个想法一度被他推翻,因为它不合逻辑、不科学、而且毫无价值。)
让埃勒里震惊的是,他从来没多想过霍华德·范霍恩——不论是有病的霍华德,或是没病的霍华德。
想到霍华德,他的思绪很自然地回到他胸口口袋里那只鼓鼓的信封。这让他开始想,明天他将会见到的这位小偷兼勒索者,会有着什么样的特质和身份。不管他的思绪怎么转,都无法摆脱一个尚未回答的问题。
埃勒里醒来,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莱特镇的天空也暗了下来;爆米花似的灯光从脚下的山谷一颗颗地跳出来。
当他转过身,他看到主屋里的窗户也亮起来了。
他觉得不舒服。那边有范霍恩纠缠不清的一家人,这边又有让他看了就发愁的公文包。是的,他觉得不舒服。
埃勒里从椅子上站起来,扑到桌上找台灯的开关。可是,巨大的桌子让他厌恶。然而,当他打开公文包、掀开盖着打字机的布、活动活动手指、抓抓脸颊、捏捏耳朵、做了其他一些写作前的典型仪式时,他又觉得,工作其实也是很愉快的。
埃勒里发现自己处在少见的写作情绪下,他的思绪流畅,他的手指飞舞。
打字机跳跃、奔驰、不断发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听到一阵嗡嗡声。他不管它,过了一会儿,它停了。可敬的劳拉,毫无疑问,一定是她从主房的厨房里招呼他。叫他吃饭?不,不。
他继续工作。
“奎因先生。”
声音里带着坚持,使得埃勒里想起,这个声音已经重复了两三遍。
他看看周围。
门开了,门口站着迪德里希·范霍恩。
刹那间,一切又都回来了:北山丘路上、树林、湖畔、通奸的故事、勒索者、他口袋里的信封。
“我可以进来吗?”
发生了什么事?迪兹知道了吗?
埃勒里从旋转椅上直挺挺地站起来,不过,脸上还是带着微笑。
“请进。”
“你好吗?”
“快僵硬了。”
霍华德的爸爸心有所思地关上门,埃勒里注意到了,也提高了警觉。可是当迪兹转过身来,埃勒里看到他也在徽笑。
“我敲了两分钟的门,叫了好几声,可是你都没听见。”
“非常抱歉,你请坐。”
“我打扰你了。”
“我很感激,相信我。”
迪兹笑了:“我常常在想,坐在椅子上打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你们这种人怎样做到的?要是我,早就发疯了。”
“现在几点了,范霍恩先生?”
“十一点多了。”
“天啊!”
“而你还没吃晚餐。劳拉简直快哭出来了。我们发现她一直想通过对讲机和你联络,还威胁说要告诉你她要把公立图书馆里所有你的书全部搬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达到目的,不过她已经不再想烦你了。”
迪兹有些紧张。他既紧张又担心。埃勒里不喜欢他这样。
“坐下来,坐下来,范霍恩先生。”
“你肯定我真的不会……”
“反正我本来就快告一段落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位巨人说,坐到一张大椅子上,“要大家不准来打扰你,自己却……”他顿了一下,突然又接着说,“是这样的,奎因先生,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谈谈。”
终于发生了——
“今天早上,我在你起床前就到办公室去了,我本来要跟你说一声的……稍后我打了电话回来,伊莲告诉我你和霍华德及莎丽出去野餐了。然后到了晚上,我又不想打扰你,”他拿出一条手帕揩着自己的脸,“但是如果我不跟你谈,今晚我一定会睡不着觉。”
“遇到了什么麻烦,范霍恩先生?”
“有关三个月前我们家遭了盗窃……”
埃勒里怀念西八十七街,在那里,通奸只不过是字典里的一个字,受困于感情的善良人们,只有静静地把那些古怪行为封藏起来。
“遭盗窃?”埃勒里说,很惊讶的口气,至少,他希望让人家觉得他是惊讶的。
“是的,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窃贼,闯进我太太的卧室,偷走了她的珠宝箱。”
迪兹在流汗。埃勒里想,他以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这的确是很难启齿。
“哦,找回来了吗?”
问得好,奎因先生。现在看看我能不能控制自己……
“盒子吗?噢,那些珠宝,是的,莎丽那些珠宝先后都从东岸的几家当铺里找了回来,除了——那盒子。也许已经被丢掉了,那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莎丽在念书时买的一件旧货。但是,那不是重点,奎因先生。”迪兹又擦了一次汗。
“嗯,”埃勒里点了根香烟,然后很快把火柴吹灭,“那是我还满喜欢听的一种故事,范霍恩先生,因为没有什么损失,而且……”
“但是那窃贼一直没有落网。”
“哦?”
“是的,”迪兹把他的大手握紧在一起,“他们一直无法逮到那家伙,或是找出那家伙的真面目。”
从现在开始,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埃勒里想,心情也轻松了。然后他坐在旋转椅上,这是他一整天心情最好的一刻。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说,三个月前发生的是吗,范霍恩先生?我还听过十年后才落网的劫匪呢。”
“这也不是重点,”他松开握紧的手,然后又握回去,“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埃勒里突然感到一股凉意。
“昨晚又遭了一次盗窃。”
——昨晚又遭了一次盗窃。
“是吗?但是今天早上没有人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奎因先生。”
——重新调整焦距,不过得慢慢来。
“真是抱歉,今天早上让你没能告诉我这件事情,范霍恩先生,你应该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
“对于要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今天早上我还没有完全打定主意,”迪兹的皮肤在铜色灯光下是灰色的,他不断地把两手握紧,然后松开,握紧,然后松开。忽然,他跳起来,“我怎么像个女人似的!我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
“今天早上我是第一个起床的,比平时还起得早,我本来不想麻烦劳拉弄早餐,直接到城里吃就行了。我进了书房,去拿我桌上的一些合同,然后……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其中一个法式玻璃门——通往南面门廊的——被打破了。歹徒将靠近门把手的一块窗格玻璃敲碎,把手伸进来,拧开了门锁。”
“常见手法,”埃勒里点头,“被偷了什么?”
“我墙上的保险箱被打开过。”
“我可以看看吗?”
“你不会看到任何被暴力破坏的痕迹。”迪兹很小声地说。
“什么意思?”
“保险箱是被知道密码的人打开的。如果我不是看到门被破坏,我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个保险箱。”
“密码是可以被破解的,范霍恩先生……”
“我这个保险箱是防盗的,”迪兹认真地说,“六月那次被窃之后,我便找人装了一部新的。这次盗窃又不太像是吉米·瓦伦丁那样的小偷干的,奎因先生,我告诉你,昨晚的小愉知道我的密码。”
“被偷了什么?”埃勒里又问了一次。
“我一向会在保险箱里放一大笔现金,为了生意上的需要。这些现金不见了。”
现金……?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没别的。”
“是不是有很多人知道你在书房的保险箱里放很多现金,范霍恩先生?”
“不,”迪兹的嘴唇卷起来,“连佣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的家人知道。”
“原来这样……被偷了多少钱?”
“两万五千元。”
埃勒里站起来绕过桌子,望向莱特镇黑暗的天空。
“有谁知道密码?”
“除了我?我弟弟、霍华德和莎丽。”
“嗯,”埃勒里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们不应该太快下结论,范霍恩先生。那些碎玻璃你怎么处理的?”
“我在所有人都还没下楼之前,就把玻璃碎片捡起来丢掉了。门廊的地上都是玻璃。”
“门廊的地上?”
“门廊的地上。”
迪兹重复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使得埃勒里为他难过。
“在那门的外面,奎因先生。你不必装做一无所知的样子。今天早上我已经找到线索了。”这个巨人把声音提高了,“我不是笨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把碎玻璃丢掉,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报警。那些玻璃洒在门外,显然一定是从里面把玻璃敲碎的,从书房里面——从我的家里面,奎因先生。这是从里面干的,故意弄得好像是从外面干的样子,而且手法很业余。今天早上我就知道了。”
埃勒里回到桌边,坐回他的旋转椅,轻轻摇晃,同时轻轻地哼着曲子。迪兹即使听见,也不会为他喝彩的。而实际上迪德里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正大步地走来走去,像一个带着愤怒力量、可是却无处发泄的强人。
“如果是我们家的某个人,”迪德里希·范霍恩大叫,“这么急着需要两万五千元,老天,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们都知道——他们一定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他们。特别是钱,我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或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埃勒里一边哼、一边轻轻地打着节拍,望着窗外。
——恐怕,你会在乎的。
“我不理解,今天晚上我一直等,在晚餐桌上以及吃过饭后,等着看有没有人给我任何示意,任何示意,一句话也好,一个眼神也行。”
——你显然不认为是你弟弟偷的,沃尔弗特白天都和你在一起上班,在办公室你一定见过他,而你不认为是他偷的。
“但是,什么也没有。噢,我感觉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但是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的紧张,”迪兹慢了下来,“奎因先生——”他加重语气说。
埃勒里转过身来对着他。
“他们当中某个人不信任我。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到这是多么深地刺伤了我。如果是某件事,而不是那种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可以说出来,我可以问他们,甚至可以求他们。今晚我曾经四次想要提起这件事,但是我发现,自己办不到,我的舌头像打了结似的。然后,我有了新的发现。”
埃勒里在等。
“我有一种感觉: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是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说明,那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事情。”那张丑陋的脸动起来了,“我要做的是找出谁拿了那些现金,不是为了钱——再多五倍的数目我也非常乐意。而是要找出我的家庭中,哪一位成员遇到了大麻烦。只要我知道是谁,我就比较容易找出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然后我会帮他把问题解决。但是我不想在这时候问他们,我不想……”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下去,“我不想听到谎言。如果我知道真相,我就能够处理,不管那真相是什么。奎因先生,你能帮我这个忙吗——保密的?”
埃勒里接口说:“当然,范霍恩先生,我尽量。”他不喜欢这样的游戏。但是绝对不能让迪兹发现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迪兹发现。如果有所犹豫,可能会使他起疑心。
他可以看到他的主人开始放松了。迪兹用那已经湿了的手帕,擦干自己的脸颊、腮和额头,他甚至还露出一点微笑。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这个自然。告诉我,范霍恩先生,这两万五千元,是多少面额的钞票?”
“全都是五百元的纸钞。”
埃勒里缓缓地说:“五十张五百元,你有没有记下钞票的编号?”
“有,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我最好能有一份。”
当迪兹打开他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时,埃勒里尽量假装得像一个侦探在寻找线索。他检查那扇法式玻璃门,仔细地看那墙上的保险箱,他很仔细地搜索从门到保险箱之间的地毯,他甚至走出去到南面的门廊上。当他回来的时候,迪兹拿给他一张上面印有“莱特镇国家银行”的纸。埃勒里将它放进口袋里,和今天下午霍华德交给他的那只装着两万五千元的信封放在一起。
“有什么发现吗?”迪兹紧张地问。
埃勒里摇摇头:“我想,一般的调查程序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范霍恩先生。我可以找人把我的指纹工具箱寄来,或是向达金警长借……不,那不妥,是吗?不过,坦白说,就算你自己的指纹没有把原有的指纹……我的意思是,对于这种自己人做的案子来说,找出指纹其实也没什么意义……那是什么?”
“什么,奎因先生?”
迪兹还没有把抽屉关上,灯光照到抽屉里一件反光的东西。
“噢,那是我的,我在六月那次被偷之后买的。”
埃勒里把它拿起来,那是“史密斯与威森”的点38左轮手枪,安全内击铁式的、狮鼻型、镍抛光的左轮手枪,而且五个弹膛都上了子弹。他把它放回抽屉。
“好枪。”
“是啊,”迪兹心不在焉地说,“我买这把枪的时候,他们说这是最好的‘家中防御’武器。”——埃勒里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说到六月的那次偷窃……”
埃勒里说:“你怀疑也不是外人干的?”
“你认为呢?”
——要避开这个人提的问题是件不容易的事。
“有什么特定原因让你产生这样的怀疑吗?像昨天晚上那样,玻璃落在错误的方向?”
“没有,当然,是当时没有。我也不知道,达金警长告诉我,他们一点线索也没有。如果他怀疑是内贼干的,我相信他会告诉我的。”
“是的,”埃勒里说,“达金是最讲求‘事实’的。”
“不过现在我相信,这两件事情是有关连的。那些珠宝价值不菲,被拿去当掉了。这次是钱。”迪兹微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方的人,人是多么容易自欺啊,奎因先生。好了,我要去睡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我也是,埃勒里心想,我也是。
“晚安,奎因先生。”
“晚安,先生。”
“如果你找出什么线索……”
“一定的。”
“不要告诉那个偷的人……直接来找我。”
“我懂得怎么做。呃,对了,范霍恩先生……”
“什么事,奎因先生?”
“如果你晚上看到有人在这里走动,别感到意外,那一定是你的客人,出来翻冰箱找东西吃的。”
迪兹笑笑走开了,做了个宽大而友善的挥手姿势。
埃勒里真的很为他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劳拉留了一顿大餐给他。在平常,在饿了一整个下午之后,埃勒里一定会大口大口地吃。但是现在,他没什么胃口。他慢慢咀嚼着烤牛肉和色拉,慢到足以让范霍恩睡着。
然后,手里拿一杯咖啡,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
他坐在主人书桌后面的椅子上,转了一下,让他的背对着门。然后他把那鼓鼓的米色信封从口袋里拿出来,很快地翻了一下。他一眼就看到,所有钞票都是连号的,而且是直接从财政部出来的。他把钱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口袋。接着,把迪兹给他的那张纸条从口袋里抽出来。
他口袋里的钱,就是前一天晚上范霍恩保险箱里失窃的现金。
从迪兹开始说起这件窃案的那一刻起,埃勒里就毫不怀疑会有这样的发现,他只是要找到证明而已。
现在,有另一件事要处理了。
“你可以进来了,霍华德。”埃勒里说。
霍华德走进来,还眨着眼睛。
“关上门好吗?”他默默地服从,他穿着睡衣,也披着外套,赤脚上穿着鹿皮似的拖鞋,“你知道吗,霍华德,你在这方面实在不怎么样。你听到多少?”
“全部。”
“而你等着我去吃饭回来,看看我会怎么做?”
霍华德在他父亲的皮椅边缘坐下,他的大手抓着膝盖:“埃勒里……”
“省下那些无谓的解释吧,霍华德,你昨天晚上从你爸爸的保险箱里偷走了这些钱,而这些钱现在在我的口袋里,霍华德,”埃勒里身体向前倾,“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把我逼到什么样的处境?”
“埃勒里,我太慌乱了,”埃勒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没有这么多钱,但是我一定要想办法得到……”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是从你爸爸的保险箱里拿的?”
“我不想让莎丽知道。”
“哦,莎丽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能在湖边告诉你,或者在路上,因为她一直都在场。”
“你可以在下午或晚上来告诉我啊?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客房里?”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霍华德猛一抬头,“不,那不是真的原因。其实,我是害怕!”
“害怕第二天我会反悔?”
“不只这样……埃勒里。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而且对象是我老爸……”霍华德迟缓地站起来,“这钱是一定要付的。我不期望你相信我,但这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莎丽。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懦弱。我可以在今晚就告诉爸爸——现在就告诉他——男人对男人——我可以告诉他,要他和莎丽离婚,然后我要和她结婚,如果他打我,我会自己站起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这点我相信,你甚至会因为这样做而感到快乐。
“但是这个事件中需要被保护的,是爸爸,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信,他会受不了的。他可以忍受被偷了区区两万五千块钱——他有好几百万呢——但是他受不了那些信,埃勒里。如果我可以找出一个理由,一个假的理由,告诉他我需要这么多的现金,我当然会向他开口要。但是我一定要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他不是这么容易被骗的——但是我想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所以,只好直接从保险箱拿了。”
“假设,现在被查出钱是你偷的,怎么办呢?”
“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过他没有理由知道是我做的。”
“他已经知道,是你或是莎丽。”
霍华德显出很沮丧的样子,他生气地说:“都怪我太笨了,我要想想办法才行。”
——可怜的霍华德。
“埃勒里,我把你拖进这浑水,真是对不起,把钱给我,明天我自己到霍利斯饭店去。你可以留下来,或者离开,看你认为怎样最好,我不会再把你拖下水了。”
他走向桌子,伸出手。
但是埃勒里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让我知道,霍华德?”
“没有了,没别的了。”
“六月的那次盗窃呢,霍华德?”
“不是我干的!”
埃勒里抬头望着他,许久。
霍华德对望着他。
“那是谁干的,霍华德?”
“我怎么知道?哪个小偷或别的什么人。这件事爸爸猜错了,那是外人干的,埃勒里。整件事是意外,那小偷把珠宝拿出来,然后发现盒子原来也有价值。埃勒里,把那该死的信封给我,别再管这件事了!”
埃勒里叹了一口气:“回去睡吧,霍华德,我要继续查下去。”
埃勒里拖着脚步走回客房。他累了,口袋里的信封也显得好重。
他穿过北边的门廊,绕过游泳池。
我想要跳下去淹死都不行,他想,他们会在我身上找到那些钱。
接着他重重地撞到花园里的那张石椅上。
突然一阵剧痛,不完全是膝盖的痛。
石椅!
昨天晚上他看到的老妇人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他完全忘了这位老妇人。
第四日
星期六下午的莱特镇弥漫着一片商业气氛。商业之鹅的标记高高挂着;上村的商店里挤满了人,收银机不断地跳跃和尖叫;整个广场和下大街都熙熙攘攘;在小剧院排队的人,已经从售票口一直排到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街口的洛根市场前;杰里耳巷停车场的收费,也涨价到35分;而整个城里——包括下大街、上惠斯林街、州大道、中央广场、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都可以看到平常一整个星期都看不到的面孔:从乡下来的穿着厚重裤子皮肤黝黑的农夫、穿着粗麻布衣服还戴着帽子的粗壮女人、穿着僵硬鞋子的小孩;T型汽车和吉普车的挡泥板不时地相互碰擦;广场周围的公共停车场,绕着本城的开山鼻祖——莱特——的雕像,围成一道钢铁围墙,行人根本无法挤入。这都和星期四晚上的景况大大不同。
星期四是乐队演奏之夜,中心是在州大道上的纪念公园附近、靠近镇公所的地方。乐队演奏之夜吸引的是下村居民和所有阶层的年轻人。表演的少年们穿着宽大的卡其布裤子,站在人行道的旁边,紧张的少女们在他们面前成双成对、成群结队地跳着舞。星期四晚上是属于室外的,属于爆米花、热狗的。
但星期六是稳重的。
星期六下午,是许多高品味的人,来到上村收集高品味东西的日子。(从商家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商家急着做生意的日子,通常比较多的商家会在星期一举行折扣活动。这是有道理的,因为通常在星期六的零售生意会比较频繁,而星期一会比较清淡。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看到“莱特镇零售同业公会”定在每个星期一下午,于霍利斯饭店开会,讨论猪排、马铃薯和营业税等问题;商业部在星期四于凯尔顿旅馆聚会,讨论烤火腿、糖果等问题;扶轮社在星期三于厄汉旅店,商讨炸鸡、热饼、果酱及共产主义等议题。)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北山丘路、斯凯托普路和双子山海岸路的女士们,都会聚集在霍利斯和凯尔顿旅馆的宴会厅里。这也就是说,这些女士一定会出席下面这些团体的午餐会:市民论坛委员会、莱特镇罗伯特·布朗宁协会、莱特镇妇女援助会、莱特镇市民改进俱乐部、莱特镇种族宽容联盟等等,因为她们无法分身去参加在保罗·里维尔公寓和厄拍姆旅店宴会厅举行的其他团体的聚会,例如:美国革命女儿会、新英格兰家谱学会、莱特镇妇女基督教禁酒联盟、莱特镇共和党妇女俱乐部等等。当然,不是所有的聚会都在同一个时间举行,这些女人已经找出一套办法,让她们能够在一天之内参加两个甚至三个午餐会。这也就是为什么每逢星期六,这三家旅馆会这么拥挤、甜点会这么美味。莱特镇的丈夫们,则一直在抱怨他们每个星期天乏味的晚餐;现在,至少有两位年轻的富有创业精神的女营养学家搬到莱特镇来了——一位从班戈来,另一位来自伍斯特——手艺都不错。
在这浓厚的商业、文化和市民气氛里,罪恶就像赛德港一样地遥远。事实上,在莱特镇的星期六下午,没有人会想到那种奇特而下流的越轨行为——勒索。毫无疑问,埃勒里想,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勒索者选择今天来收取迪德里希·范霍恩的两万五千元。
埃勒里将霍华德的敞篷车停在一条往上村去的叫做上达德街的山坡路上。他走下车,用手碰碰胸口的口袋,然后朝着广场走下山坡。他是故意选择这里停车的,因为在星期六下午,位于镇中心的上达德街是交通最拥挤的所在,一个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身份的人,可以很轻易地在这种情况下让自己消失。尽管如此,埃勒里对于眼前所见的,还是感到很惊异。他几乎快认不出上达德街了。在他上次离开莱特镇之后,这里已经进行过大规模的住宅开发,新建筑呈现出麻风病似的斑驳污渍的砖色;而这片地方原来曾是那些老式结构、爬满常青藤、已经有七十五年或更久历史的房屋;现在街两旁都是灯光闪烁的新商店,以前宽阔的储煤场,现在已经是很大一片旧车场,摆满一排排的闪亮的汽车——如果这些车真的被开过,那一定是被空气中的精灵在美妙的天堂之路开的。
啊,莱特镇!
埃勒里渐渐觉得忧郁起来。走在路上,两旁都是侵入上达德街的商家们的金属栅栏,他的脸被各种橘色、白色、蓝色、金色和绿色的霓虹灯照成各种不同的颜色,这和他记忆里的莱特镇实在不一样。
不足为奇的勒索。
当他到了山下的转弯处,他加快了脚步。又回到老地方了。
这里还是诚实的老广场。这个圆形广场的中心,站着创始人杰里耳·莱特的铜像,鸟粪从他坚硬的鼻子、生锈的坐骑一直滴到脚。那边的州大道、下大街、华盛顿街、林肯街和上达德街,也表现出和过去不同的莱特镇风格,而透过某种神秘的方式,从罪恶之城引来奢靡的家庭生活。从镇公所或镇公所纪念公园,也许可以看见最典型的州大道上段。还有卡内基图书馆(不知道多洛莱丝·艾金还在不在那里,掌管猫头鹰标本和稀有的老鹰标本?);“新”的地方法院(其实已经很老了);下大街:小剧院、邮政局、《记事报》社和商店;华盛顿街:洛根商店、厄拍姆旅店、职业大厦;还有林肯街:饲料店、马厩、志愿消防队。然而,所有的商店和街道,仿佛都是因为广场而存在,广场就像它们的母亲。
这一边,是“莱特镇国家银行”——已经是由迪兹·范霍恩所拥有,而不再属于约翰·莱特了——但是建筑物依旧,有着一种坚定不移的气质。再过来是古老的布卢菲尔德商店,以及J·P·辛普森当铺(借贷中心)、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商店和邓克·麦克莱恩佳酿铺;再过来,唉,令人惋惜的改变:上村药店现在成了一家连锁药店的分店之一,威廉·凯查姆保险公司则成了“原子战争剩余物资批发店”。
然后,是霍利斯饭店那赫然在目的门罩。
埃勒里瞄了自己的手表一眼:1点58分。
他不慌不忙地走进霍利斯饭店大厅。
市民聚会的喧声四处可闻,大宴会厅里传来文化与刀叉交碰的悦耳乐声;大厅里热闹非凡,侍者们来回奔忙,柜台上的铃也丁零当啷响个不停,电话一直在忙着。在书报摊和卖雪茄的柜台,马克·都铎的儿子格罗弗正在亲切而忙碌地工作。
埃勒里用一种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速度穿过大厅,不管看起来是不是很呆板。他随着人群的节奏调整自己、移动自己,不快也不慢。他的表情和动作,结合了朦胧的积极和愉快的好奇,在莱特镇人的眼里,他是本地人,在陌生人的眼中,他则是另一个陌生人。他在三部电梯中的第二部前面等电梯,这样他就会被一大群人拥着进入电梯。在电梯里,他不需要喊出自己所要到的楼层,只要等,同时用侧脸对着电梯服务员。在六楼的时候他想起来,电梯服务员是沃利·普兰尼茨基。上次他见到这个人时,他是在地方法院顶楼的监狱接待处值勤,普兰尼茨基那时候看起来就有点老,头发也是灰的,但是现在的他更老了,头发也白、厚重的肩膀也显得下垂。真是物是人非,退休警察现在竟然改行当电梯服务员。埃勒里很谨慎地在十楼走出电梯,用背对着普兰尼茨基。
一位男士提着一个销售员的公事包,看起来很像埃德加·胡佛。埃勒里跟着他出去。
那位男士出电梯后向左转,于是埃勒里向右转。
他不断在不是目标的房间号码前寻找,一直到那位男士打开门然后消失为止。然后埃勒里很快地往回走,经过电梯,看到刚才那位先生进到1031房,接着继续快步地走,火鸡红色的地毯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他看到1010号房间已经越来越近,他稍稍往后看了一下——没有影响他继续往前的大步伐。他身后的走廊上没有人,也没有做贼心虚的头往后缩入两旁的房间里。他停在1010号房门口,再一次看看周围。
——没有人。
然后他试着把门打开。
门没有上锁。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埃勒里很快地把门推开,他等着。
当没有异样发生后,他走进去,很快地关上门。
房里没人。那里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人住了。
那是个单人房,没有浴室。房间一角摆着一个水管露在外头的白色洗手台,洗手台上端有一根木头的毛巾架,旁边则有一个大壁橱。
有一张窄窄的床,床上盖着一条有紫色灯芯图案的褐色床单,还有一个床头柜、一张饱满的椅子、一个落地灯、一张写字桌和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挂着一面镜子,另一边的墙上、床的上方,有一幅沾满灰尘的复制画,标题是“山上的日出”。房间里唯一的窗户,被一条又脏又黄的窗帘遮住;像许多传统建筑一样,窗帘以下两寸是一个大而薄的暖气片。整个房间的地上,都铺着老旧的绿色地毯。在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写字桌上则有一个水壶、一个厚玻璃杯、以及一个边缘有凹槽的托盘。梳妆台上有份菜单,靠在镜子边,菜单上写着:
猎人之屋——霍利斯饭店——“美食家的精致佳肴”
埃勒里打开壁橱。
里头是空的——除了一个在置帽格上的新洗衣纸袋以及地面上一个奇怪的陶器——埃勒里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个陶器——之外。认出那玩意儿让埃勒里很开心,老一辈的人曾经为这东西取了个直截了当的名字:“雷电罐”。他轻轻地把它归回原位。
埃勒里关上橱门,看看四周。
很明显,勒索者不是透过一般的途径和这个房间产生关连的:浴室的毛巾架上是空的、窗户紧闭着,而打电话给莎丽的匿名人士至少在昨天以前,就知道这间1010房间,可以作为这项会面的地点。对这位勒索者而言,确定这间房间今天可以被使用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应该已经把它订下来、在事先就预付了现金。不过,这个人不会用公开、正常的方式订房。他应该是用一般五金店都有的普通万能钥匙把房门打开(霍利斯饭店还没有将门销换成旋转式门把)。
对于一位谨慎的坏人而言——奎因先生舒服地坐在那张饱满的椅子上静静地想着——他应该会这么做,他不会亲自出现,一定会用另一种联络方式,因此一定会有口信。
埃勒里想,自己究竟还要等多久?对方会用什么方式传口信?
他坐在椅子上,很放松,但没有抽烟。
十分钟后,他站起来,开始到处搜索。他又看了壁橱一眼,跪下来看床底,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或许,那勒索者正在等,确定没有警察或其他埋伏;或许,他认出莎丽的这位使者是这方面的专家而吓跑了。
我再给他十分钟,埃勒里想。
他拿起菜单:苹果烤猪排……
电话响起来。
埃勒里在它响第二声之前就把听筒拿起。
“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说:“把钱放在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里,把门关好,然后到厄拍姆 65c5." >旅店去,10号房,直接进去,你会在那间房里的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里看到那些信。”
埃勒里说:“厄拍姆旅店……”
“那封信会在那里八分钟,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足够让你从这里走到那边去了。”
“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
那头传来挂断的声音。
埃勒里挂上电话,冲到梳妆台前,打开右边第一个抽屉,把装着钞票的信封放进去,用力地把抽屉关上,然后冲出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走廊上没人,他按了电梯的按钮,第一部电梯的门几乎是同时打开,里头没别的乘客,他塞了一张一元钞票给电梯服务员——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男孩。
“直接送我到大厅,不要停!”现在没时间客套了。他们很快到了大厅。
埃勒里冲进大厅的人群里,找到一位侍者。
“想要很容易地赚十块钱吗?”
“是的,先生。”
埃勒里拿了十元给他:“马上到十楼去——用你最快的速度——盯着1010号房间。如果有人经过,装作在擦门把的样子或干嘛都可以,不要说、也不要做任何事情,只要在那儿等。我在十五分钟内会回来。”
他向广场跑去。
厄拍姆旅店是在华盛顿街上,距离广场一百英尺,从霍利斯大门可以看到它那两层楼高的木头柱子。埃勒里穿过广场里的人群,跨过林肯街,经过邦腾百货商店、那家过去是由迈伦·加伯克经营的药店和纽约百货公司。他闯红灯,越过华盛顿街……。
那声音很恼人,不断在他耳边响起:“把钱放在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里……”任何伪装的声音都会露出马脚,可是这声音……棉纸!对了,对方是透过棉纸说话,这样一来,声音会显得沙哑、震颤、有气流不规则地滚动,完全改变了原有的声音,让人分辨不出性别和年龄。
厄拍姆旅店10号房间。那应该是……在一楼。在西侧楼有几个房间。西侧楼……当他快步走去时,脑海中一只小手在敲门。不知为什么,一张愉快的黑人的脸不断浮现,那是一个穿着美国陆军制服的年轻人。亚伯拉罕·杰克逊下士!杰克逊下士以及他在戴维·福克斯案子中的证词,当他在洛根市场当送货员时,他一口气送六瓶葡萄汁。洛根市场……现在还在,过了厄拍姆旅店,在华盛顿和斯洛克姆的街角——入口在斯洛克姆。杰克逊他——杰克逊做了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还在心头徘徊恼人?他把纸箱拿到洛根后门巷子里的卡车上……是的……那是他作证时说的……那条巷子也是小剧院后门的防火巷以及……以及厄拍姆旅店的侧门。
侧门!大楼的西侧楼!
是了,从那里进去,可以毫不引人注意。当大步跨过厄拍姆旅店的大门人口时,埃勒里瞄了一下手表:六分半钟。就是这条巷子……
他转进巷子里,然后一路跑到侧门。
走廊上没有人,前面第二个门就是10号。
门是关着的。
埃勒里跑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门开了,他冲进去打开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
里头放着一叠信。
六分钟过后,埃勒里从霍利斯饭店的第三部电梯上到第十楼,他一路跑去。
“服务员!”
那服务员从一个上头写着“太平门”的门口探出头来。
“先生,我在这里。”
埃勒里跑向他,冲口而出:“怎么样?”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的,先生。”
埃勒里仔细地审视那侍者,但是他所能从这小孩脸上察见的,却只有好奇。
“没有人进1010房间?”
“没有,先生。”
“那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喽?”
“没有,先生。”
“你没有漏看?”
“一眼也没离开过。”
“你肯定?”
“我可以发誓!”那小男孩降低了声音,“你是侦探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有意思,是吧?”
埃勒里神秘地一笑,“如果除了刚才的十元,再给你五元,你能忘记刚刚的这一切吗?”
“当然!”
埃勒里等那小男孩消夫在电梯里,然后溜进1010号房。
装着钱的信到已经不在了——
如果智慧是你的人生手段,那么,被人以智取胜,便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在莱特镇被人以智取胜,更是糟糕透顶。
埃勒里慢慢地走到上达德街。
那勒索的人如何拿走那些钱的?
他没有躲在1010房里,因为埃勒里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检查过整个房间:壁橱是空的,抽屉是空的(逻辑!应该把对方是侏儒的可能性也考虑在内),床底下没人,房间里没有浴室,连个和隔壁相通的门也没有。那人也不太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因为楼下是那个跟新年除夕的纽约时报广场一样人山人海似的广场。
不管怎样,那家伙设法在埃勒里走后进到房里,然后在埃勒里回来之前离开,他甚至更早就离开了……在那服务员上到十楼之前。
——是这样的。
埃勒里为了自己的天真摇了摇头。除非那小孩撒谎,否则答案就在这段时间上的空当。这房间一直都被监视着,除了一小段时间:从埃勒里进入往下的电梯到那服务员走出电梯为止。
勒索者就在那段时间内,采取了行动。
他是从霍利斯饭店内部打的电话,用十楼的别的房间,或是九楼,或是大厅里的内线电话打的。他给出了取信的时间限制。搞砸了!光是用最简单的推理就可以知道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信根本不在厄拍姆旅店的10号房间的梳妆台里,另一种可能则是:信在那里,但那勒索者必须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在时间超过之后去取回那些信。但是当时他让埃勒里完全没时间反应。而且对方还占了一个优势:不管埃勒里有没有时间反应,作为莎丽的代表人,他很难不遵守对方的要求。从受害人的角度来看,勒索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取回那些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受害人得冒着钱付出之后却取不回那些信的风险。勒索的人可以确定这点,而他也借用了这点。
他就这么简单地,在埃勒里离开后进人1010房,把钱拿走,然后在服务员上到十楼之前离开房间。也许他是从防火通道下到较低的楼层,然后再从那里搭电梯下楼。
埃勒里本来想过要回到霍利斯饭店,调查是谁订了1010号房,再回到厄拍姆旅店,看看勒索者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在那里,但是最后他还是耸了耸肩,进了霍华德的车。因为,如果他去调查,他可能会使得柜台服务员起疑心而报警,最后使得整个秘密,落到达金警长的手里,或是迪德里奇旗下《记事报》记者的手中。记者和警察是必须避开的。
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自己究竟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竟然会介入这件恼人的事情。
埃勒里把霍华德的车停在16号公路的“寻乐园”外面,然后走进店里去。里头拥挤而嘈杂,他走到倒数第二张桌子左边的位子边,然后说:“我可以坐下吗?”
莎丽面前的啤酒动也没动过,但是在霍华德面前却摆着三个空的威士忌酒杯。
莎丽的脸色苍白——嘴上的口红让她显得更加苍白,她穿着暗褐色的长袖毛衣和裙子,一件旧华达呢外套披在肩上;霍华德则穿着一套暗灰色西装。
两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
埃勒里说:“莎丽,挪过去点。”然后坐在她身旁,侧着身子背对着外头。穿着白色围裙的侍者在桌前走过,说,“我马上过来招呼你们。”埃勒里没有转过头,说,“不急。”他用右手拿起莎丽的啤酒,左手同时在桌子下面将一叠东西放到她的腿上。
莎丽低头看。
她的脸颊泛起红光。
霍华德轻声地说:“莎丽,感谢上帝。”
“哦,霍华德。”
“拿给我。”
“从桌子下面,”埃勒里说,“喂,服务员,给我两杯啤酒和一杯威士忌。”
那侍者收走桌上的空杯子,然后用他那条脏兮兮的抹布擦擦桌面。
“别擦了。”霍华德用沙哑的声音说。
那侍者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开。
埃勒里觉得自己手中多了一只手,那只手很小、很柔、很热。接着,那手抽回去了——很迅速地。
霍华德说:“全部四封,全部。莎丽,埃勒里……”
“你确定都在这里,都没错?”
“是的。”
莎丽点点头,她用灼热的眼神盯着霍华德。
“都是原件,不是复制品?”
“是的。”霍华德又说了一次。
莎丽99lib?又点了一次头。
“从桌子底下给我。”
“给你?”
“霍华德,你要跟上帝争吗?”莎丽笑。
“小心。”
那侍者放下两杯啤酒和一杯威士忌,战战兢兢的。霍华德的手伸向后面的口袋。
“我这儿有,”埃勒里说,“噢,服务员,不必找了。”
“是吗?谢谢!”那服务员变了音调,然后走开了。
“霍华德,”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把那边的烟灰缸拿过来。”
他把手放在烟灰缸上,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当他转回头来,烟灰缸已经在他和莎丽之间的椅子上。
“你们俩继续喝酒、说话。”
莎丽喝了一口啤酒,她把手肘靠在桌上,微笑着,然后她对着霍华德说:“埃勒里,我会每天晚上跪在地上为了你和这一切,感谢上帝,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每天晚上,以及每个早晨。我不会忘记的,埃勒里,永远不会。”
“往下看这里。”
莎丽往下看,在那大型的玻璃烟灰缸上有一堆纸屑。
“看到了吗,霍华德?”
“看到了。”
埃勒里点了根香烟,然后把火柴移到左手,接着丢到烟灰缸里。
“小心你的外套,莎丽。”
像这样,他连续烧了四次。
当他们俩分头离开后,埃勒里一边喝他的第三杯啤酒,一边沉思。莎丽是第一个离开的,她颓丧的肩膀又挺了起来,她的脚步轻快得有如奎托诺其斯湖上的鸟儿。是那种卸下心头重负的心情,埃勒里想,把一块柔软的天鹅绒铺在了最粗野的现实之上。
霍华德的情形也是一样,他说话大声起来,而且带着喜悦。
那些信拿回来了,也已经烧了,危机解除了——这是莎丽的脚步以及霍华德的语调所共同唱出来的曲子。
——不想给他们泼冷水。
埃勒里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再回想一遍。
那勒索的人在没有拿到赎款之前,就冒着风险将那些信的原件放在抽屉里准备让人取走。
一个敬业的勒索者,会做这样的事情吗?万一放在霍利斯饭店梳妆台抽屉里的信封里只是一沓白纸呢?那么这些原件的信就会回到主人的手里,而勒索者自己却一无所获。所以,对方当然会留下那四封信的影印件,这样的话,把原件归还对他来说就不成为太大的损失了。影印件所能达到的效果,和原件完全没有差别,尤其在这件案子上,因为,霍华德的笔迹太特殊了:非常细小的字体、像雕刻般的笔法,只要瞄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不想现在就告诉他们。
尽情去阳光下走走吧,莎丽。明天将是多云的阴天。
如果那勒索者再打电话来,霍华德打算怎么办?如果第一次你是被迫去偷的,那么你如何去满足第二次的要求?
还有——
埃勒里皱起眉头喝了大口啤酒:
——还有别的事情。
至于别的事情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那让他感到不舒服。一种过去曾有过的头皮下面刺痛的感觉。
——命运在拨弄。
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不是通奸的事,也不是这段勒索的插曲,更不是其他自从他踏进范霍恩家以来所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都“不对劲”,但是,他感觉中的这件事,则是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不对劲,它包含了所有这些不对劲,是一种大不对劲,和小不对劲、局部的不对劲不一样。
是的,局部的不对劲!当他尝试着驱遣出他心里的不舒服感觉时,一个模糊的答案似乎隐隐从概念中浮现,这个概念就是:这些不对劲只是一项大不对劲的局部而已,就像一个模式的不同部分。
——模式?
埃勒里把啤酒喝光。
不管那是什么,它还在发展。不管那是什么,它只会走向糟糕的结局。不管那是什么,他最好留下来。
他快步离开“寻乐园”,超速驾车回到北山丘路,好像即将有事情在范霍恩家发生,快点抵达能让他有机会解决问题。
不过,他发现,范霍恩家和平常一样——除了平常没有的轻松的心情以及紧张状态的突然解除。
晚餐时的莎丽非常活泼快乐,她的眼睛闪耀、牙齿亮丽,她用自己充满他主人的饭厅。埃勒里心想,面对着迪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看起来有多么合适;但如果桌子的那一端,坐着的不是迪兹而是霍华德,那又是件多么悲惨的事。迪兹开心得像在天上飞,连沃尔弗特都对莎丽的快乐表示赞许,不过沃尔弗特有些意气用事,他的称赞和毁谤只有一线之隔。但是莎丽对此一笑置之。
霍华德的情绪也不错,他高谈他的博物馆计划,父子俩兴高采烈。
“我已经开始画草图了,感觉不错,效果很棒,我相信那将会很有看头。”
“这提醒了我,霍华德,”埃勒里说,“你知道吗,我还没有看过你的工作室,那是不是闲人免进的……”
“哎呀,对嘛!来,跟我上来!”
“来,我们一起上去。”莎丽说。她很意味深长而亲密地望了她的丈夫一眼。
但是沃尔弗特突然说道:“你答应今晚要处理哈钦森那件事的,迪兹,我已经告诉他明天会和他一起把文件再检查一遍。”
“不过这是星期六晚上啊,沃尔弗特,明天是星期天,那些人不能等到星期一早上吗?”
“他们星期一早上就要走了。”
“见鬼!”迪兹吼着说,“好吧,亲爱的,对不起,恐怕今晚你要身兼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职责了。”
埃勒里本来指望会看到巨大、广阔、有着大幅布料和大石头——一个像好莱坞声光舞台上的雕塑家工作室那样的房间。但是他所看到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间工作室的确很大,但是也很简单,没有什么大石头(“你一点建筑概念也没有,埃勒里,”霍华德笑着说,“这地板根本承受不起!”),也没有巨幅的 5e03." >布料。整个地方散乱地堆满了电动马达、雕刻用的尖刀、模型架和工具——夹钳、半圆凿、虎头钳具、凿子、木槌等等。霍华德解释说,这些工具都有不同的用途,能用在不同的材料上,例如木头、象牙和石头。工作室里还有很多很小的模型以及一些草图。
“我大多在这里进行初步的工作,”霍华德说,“在后面还有好大一座房子,埃勒里,如果你喜欢,我明天会带你去看看,我通常会在那里完成我的作品,在那里有很好而稳固的地面,可以承受很重的重量,而且要把东西运出运进也比较方便。你可以想象,一块三盹重的石头,怎么可能搬到这里来!”
霍华德为了博物馆所需要的人像,完成了不少草图。
“这些都是很初步的东西,”他说,“只是整体的印象,我还没有想到细节的部分。我还会画更仔细的草图,然后用塑胶黏黏土先做一次,我会先在这个阁楼待上好长一段的时间,然后才会到后面的那座工作室。”
“霍华德。迪兹告诉过我,”莎丽说,“说你想要改一改后面的那间工作室?”
“是啊,我想让地面更结实些,同时也想在西面的墙上开个窗口,我需要更多光线以及更长的距离。我正在想,干脆把西面的墙整面去掉,然后让工作室至少扩大一半。”
“你是说,要让工作室能放得下你所有的雕99lib.塑作品?”
“不,只是为了帮助思考。雕塑这种装饰用的纪念性雕像,所面对的问题和处理一般的人像雕塑,或是与米开朗基罗的那种作品有很大的不同。一般的人像作品你必须靠近它,仔细地欣赏——包括纹理、线条等,如果距离远了,这些作品就会变得模糊而没有线条。我现在面对的情形是:要让人们能从远处、在室外观赏雕像,所以在技巧99lib.上,就必须更锐利而清晰——例如简洁清晰的轮廓等。这也就是为什么希腊神像摆在室外时效果特别好,也是为什么我投入新古典主义,我是一把‘室外的凿子’。”
在这里,霍华德是完全另一个人。他的困惑和心理问题完全不见踪影,他的眉毛不再锁着,他带着威严地讲话。
埃勒里开始觉得惭愧。他本来认为,迪兹“购买”一座博物馆的决定,是一种有钱人的病态行为。现在他看到,这个决定能让一位年轻的艺术家,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创造值得留传的作品。
这是埃勒里心里一个新的讯息——一个他非常喜欢的新讯息。
“这许多的创意结晶,”埃勒里微笑着说,“提醒了我自己在客房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如果我说,希望能在那工作室里折磨一下我的打字机,你们俩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他们是应该懊悔的。埃勒里离开的时候,他们俩正在一张草图前,把头靠在一起。霍华德口沫横飞地说话,莎丽睁大着眼睛听,她的嘴唇湿润,而且张开着。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埃勒里冷冷地想,不是只有信才能作为证据的。他庆幸,迪兹此刻正在两层楼下的书房里。
埃勒里在想,如果迪兹自己用眼睛发现了这件事,那么勒索的人就没戏唱了,那些影印的信也就会无效、没有了价值。
走到顶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转弯处,他看到一个影子的影子,而那影子的影子是弓成半圆形的猫的形状,他知道,是那位老妇人。
他无声无息地下到二楼,将身体贴着墙壁。
她正慢慢地在大厅里走着,她头上有一个像镰刀似的东西和一件带帽子的头巾,她一面走,一面还哼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话:
“那邪恶的人,在困境之后平静下来,那疲劳的人,静静地休息。”
她在大厅那边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让埃勒里震惊的是,她从衣服里拿出一把钥匙,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锁之后,她把门推开,但是埃勒里看不到门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只看到一个通向外面的长方形的空洞。
接着门就关上了,他听到钥匙从看不见的另一边的门上被取下的声音。
——她住在这里。
她住在这里,而这两天半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她。霍华德没有、莎丽没有、迪兹没有、沃尔弗特没有——劳拉和伊莲也没有。
为什么?她是谁?
那老妇人像梦里的巫婆,不断在埃勒里的意识里进进出出。
“管他什么做客之礼,”埃勒里一边狂热地想着,一边大步冲下楼,“我要由此找出真相。”
第五日
就在埃勒里快走完楼梯的时候,他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莎丽像超人似地飞奔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即刻问。
“我不知道。”她抓着他的手臂稳住自己,他发现,她在发抖,“你走之后我也跟着离开,回到我自己的房里,然后迪兹通过对讲机,要我直接到他书房去。”
“迪兹?”
她很害怕。
“你想会不会是……”
霍华德也是一脸惨白的下来。
“爸爸刚才用对讲机叫我下来!”
接着是沃尔弗特,老式浴袍的下摆拍打着他那双细细的腿。
“迪兹把我叫醒,出了什么事?”
他们一起脚步杂沓地走向书房。
迪兹正不耐烦地等着他们,他桌上的文件都被扫到一边,他的头发都是惊叹号的形状。
“霍华德!”他一把抓住霍华德,将他抱紧,“霍华德,他们本来说绝对不可能办到,但是天啊,他们办到了!”
“迪兹,我真想把你吊起来,”莎丽带着笑,生气地说,“你差点把我们吓死。究竟什么办到了?”
“是啊!跑下楼梯的时候,还差点害我扭伤脖子。”霍华德咕哝地抱怨。
迪兹把手放在霍华德的肩上,抓稳他:“孩子,”他表情严肃地说,“他们知道你是谁了。”
“迪兹……”
“知道我是谁?”霍华德重复他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迪兹?”沃尔弗特不悦地问。
“就是我说的话呀,沃尔弗特,噢,对了,奎因先生一定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也许我该回我房间去,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我在回房的路上,刚好……”
“不不不,我相信霍华德不会介意的。是这样的,奎因先生。霍华德其实是我的养子,他是在婴儿时被人放到我家门口的一直到现在——”迪兹笑着说,“本来以为他可能是被鹤鸟衔到我家来的。不过,坐下、坐下,奎因先生。霍华德你也坐下。莎丽,过来坐在我腿上,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沃尔弗特,笑一笑嘛,哈钦森那件事可以等一等。”
总之,他们都坐下了,然后迪兹开始高兴地告诉埃勒里一些埃勒里已经知道的事情。埃勒里尽量让自己在该惊讶的时候表现得惊讶,一边还偷偷从眼角观察着霍华德。霍华德一动不动坐着,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困惑的表情。是不是忧郁让他的嘴巴紧紧闭着呢?他的眼睛目光呆滞,太阳穴也似乎乒乒乓乓地跳着。
“1917年,我去了一家侦探事务所,”迪德里希说道,他的手梳弄着莎丽的头发,“调查霍华德的双亲,当时霍华德刚来到我们家不久。其实那也不是什么‘事务所’,那事务所其实只有一个人,就是老特德·法菲尔德。他从警长退下来以后,就搞了这家事务所,我付钱给他,整整付了他三年——包括我在军队的那段时间,你应该记得的,沃尔弗特——给他钱调查这件事。当他无法找到任何线索之后,我决定放弃。”
不知道霍华德究竟有没有在听,莎丽也发现了,她困惑而且担心。
“有趣的是,很多时候,小小的事情往往是最重要的,”迪兹很用心地说下去,“两个月前,我到霍利斯饭店的理发厅,找乔·卢平修剪头发……”
“美发之屋,”奎因先生想起从前,喃喃自语。乔·卢平是因为他那在“下大街美容院”工作的妻子特西而介入海特的案子……那霍利斯美发之屋,以及卢吉·马里诺。埃勒里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当他穿过霍利斯饭店大厅的时候,曾经看到马里诺的光头,弯着腰站在一张沾满泡沫的脸的旁边。
“……我刚好和坐在旁边太阳灯底下的杰·西·佩蒂格鲁聊起来。亲爱的,你记得这个人吗,就是那个搞房地产的……”
埃勒里还清晰地记得,当他第一次来到莱特镇的时候,他看到佩蒂格鲁在下大街的房地产服务处办公室里,桌上摆着他的“十二号”,还有他的鞋子以及象牙制的牙签。
“我们谈了很多以前的人和事情,然后有人——我想是卢吉——提起几年前去世的老特德·法菲尔德。杰·西忽然坐起来说:‘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那名叫特德·法菲尔德的家伙都是个卑鄙的骗子。’接着他就说起当年他曾经付给特德一笔不小的数目,要特德帮忙追查一个在一桩地产交易中坑了他的家伙,最后他却发现,特德一直在骗他,每次向他收钱的时候,就编一些所谓的‘调查报告’,其实特德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莱特镇,甚至连根手指头都没动!杰·西威胁说要把他的私人侦探执照吊销,那狡猾的老家伙听到风声后,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唉,这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曾经连续三年给过特德一笔不小的数目。结果,整间理发店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特德有一些不满和抱怨。当他们讲完时,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恨透了被骗子耍的感觉,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曾经靠他帮我做一件……哦……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莎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把手绕向他丈夫的脖子,然后轻声地说:“亲爱的,你应该去当做家的,讲了这么多细节。高潮的部分呢?”
沃尔弗特只是坐着。
“遵命!”迪德里希笑着说,“我有个预感。于是,我打算重新调查这件事,就当三十年前那法菲尔德骗了我,他什么事情也没做吧。我 628a." >把这件事交给了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事务所。”
“你从来没告诉我。”这声音有点生硬而奇怪,一点也不像是霍华德的声音。
“是的,孩子,因为我想那会是藏书网
一项非常费时的调查,毕竟已经三十年了,我不想在什么具体的结果都没有的情况下,点燃你的希望。
“好了,费时的调查有结果了。法菲尔德果然骗了我,那狗……”莎丽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他笑了,“几分钟前,我接到一个从康哈文打来的电话,原来那是家侦探事务所的头儿,他们都查清楚了,孩子。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这么好运——当他们接这个案子时,他们告诉我,我只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和我自己的钱,但是我决定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
霍华德问:“我的父母是谁?”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生硬。
“孩子……”迪德里希犹豫了一下,然后温柔地说,“他们都死了,孩子,我很难过。”
“死了?”霍华德说。你甚至可以看出他心里的挣扎:他们死了,他的爸爸和妈妈都死了,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他将永远见不到他们,不知道他们的长相,这一切都很糟,还是,都很好?
莎丽说:“我可不觉得难过,”
她从她丈夫的腿上跳下来,坐到桌子上,手指头拨弄着一张纸:“霍华德,我不难过是因为,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么情况将会很糟糕。你对他们来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他们对你来说也一样,这会造成所有人的困扰,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所以我一点也不难过,霍华德,你也别觉得难过!”
“不,”霍华德瞪着眼睛,埃勒里不喜欢这种瞪法,霍华德的目光现在更显得呆滞了,“好吧,就算他们死了,”他缓缓地说,“但是,他们总该有个名字吧?”
“你父亲,是个农夫,”迪德里希回答他说,“而你母亲是个农夫的妻子,很穷、很穷藏书网的人家。他们住在原始的农村,距离这里大约十英里,在莱特镇和菲德利蒂之间。沃尔弗特,你还记得吗,三十年前那一带有多么荒凉。”
沃尔弗特说:“农夫啊?”他说这话的样子让埃勒里想把他的门牙打到肚子里去。莎丽转过去看了他一眼,迪德里希也皱起眉头。
霍华德仿佛对沃尔弗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养父。
“他们太穷,穷得无法请人手帮忙做农活儿——根据事务所的人给我的资料,”迪德里希继续说,“你的父母必须全部自己来,种地所得仅仅够糊口。然后,你母亲怀了你。”
“然后,啪,她把我丢在就近的一个大门的台阶上。”霍华德微笑起来,而埃勒里宁愿他继续目光呆滞。
“你是在半夜生的,当晚还赶上一场夏季的暴风雨,”迪德里希回以一个微笑,但是他的表情不再显得开心,现在他后悔了,觉得不自在、有些气恼,好像为自己对于霍华德的反应做了错误的判断而生气。他用更快的速度说,“从他们所找到的资料,康哈文事务所的人能够完整地叙述当晚的情形,而那场夏季暴风雨是很重要的因素。
“你母亲是由一位莱特镇的索斯布里奇医生接生的。在你出生后,一切平安,你母亲也安顿好了,索斯布里奇医生就乘着他的马车,在暴风雨中启程回家。但是,在路上,他的马可能是受到闪电的惊吓而失去控制,因为,马、马车和索斯布里奇,被人在路边的峡谷底下发现。马车被摔得粉碎,马腿断了两条,医生的胸口也严重受伤——被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当然,他也就来不及到镇公所去替你办理出生记录。那事务所的人相信,这是为什么你的父母亲会做这样的决定的原因。显然你的父母觉得,他们太穷,没办法好好地抚养你——他们也没有其他小孩——所以当他们听到索斯布里奇医生的意外,知道他不可能有时间去办理出生记录,于是看到机会,可以把你送到比较好的家庭扶养,同时又让对方无法追查婴儿的来源。
“显然,他们知道,只有索斯布里奇医生和他们知道你的出生,而医生已经死了。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把你放在我们家门口,没有人知道。不过,我不认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只是因为我们的房子看起来很豪华——至少对于一对农民夫妇来说是很豪华的。”
“这一切都只是假设,”霍华德微笑道,“假设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婴儿着想。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要这个没有名字的婴儿?”
“噢,霍华德,闭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莎丽打断他的话说。她非常在意,在意、不安,并且生迪德里希的气。
迪德里希急忙说:“总之,康哈文的侦探们因为找到索斯布里奇医生的约会记录簿,才发现这一切。那本记录簿是可以装在口袋里的小笔记本,整理尸体的人从他身上拿出这本笔记本,和他的其他遗物放在一起。康哈文的人是在索斯布里奇医生家的阁楼里发现这本东西的。医生最后的一次亲笔记录,很显然是在他为一位农妇接生完一个男婴之后、离开农家之时写的。而这个婴儿的出生时间,霍华德,完全和你的出生时间——当年你身上的毯子里夹着的纸条所写的时间——吻合。而且,我已经把那张收藏了这么多年的纸条,交给了事务所,事务所的人告诉我,那张纸条毫无疑问,是那农夫的笔迹——因为他们找到了那农夫办理房屋抵押时的旧文件。霍华德,事情——”迪德里希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了。所以现在你可以不必再猜想自己的身份,”他的眼睛闪着光,“可以开始好好地过你的生活了。”
“迪兹,这是你今天晚上第一次说出比较像样的话,”莎丽叫道,“让我们先来点咖啡,好不好?”
“等一等,”霍华德说,“我是谁?”
“你是谁?”迪德里希吓了一跳,然后温柔地说,“你是我的儿子——霍德华·亨德里克·范霍恩。要不然你是谁?”
“我是说,本来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刚才没说吗?你本来姓韦伊。”
“韦伊?”
“w-a-y-e。”
“姓韦伊?”霍华德看起来像在品尝这个名字,“w-a-y-e”他摇摇头,好像完全尝不出味道,“我没有名字吗?”
“孩子,没有。我猜他们没有给你取名字——把这个任务留给抚养你的人,这是很细心的一点。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在索斯布里奇医生的记录里,这孩子并没有教名。”
“教名?他们是基督徒?”
“噢,那又怎么样?”莎丽说,“基督徒、犹太教徒、回教徒——你就是你。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是基督徒,孩子,至于是什么教派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他们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
“怎么死的?”
“这个……孩子,我想莎丽说的对,”迪德里希突然站起来,“我想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沃尔弗特的眼睛亮起来,像小动物似地,不断地在霍华德及迪德里希之间来回瞥着。
“在他们把你留给我十年之后,农场里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俩都被烧死了,”迪德里希摸了摸头,一副很奇特的疲惫表情,“孩子,对不起,真被我搞砸了。”
霍华德呆滞的目光引起埃勒里的兴趣,因为他忽然想到,他可能将亲眼看到一次失忆的发作。不过,这个想法却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很快地说:“霍华德,这些事情都不太确定,也太刺激了,莎丽说得对,为了不让……”
霍华德连瞧也不瞧他:“他们什么也没留下来吗?旧照片什么的?”
“孩子……”
“见鬼,回答我!”
霍华德站起来,摇晃着。迪德里希吃惊地看着他,莎丽抓着他的手臂,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霍华德。
“这个……这……孩子,大火发生之后,你妈妈的一个亲戚,在出席葬礼之后,拿走了一些没有被烧掉的东西,农场全部抵押掉了——”
“什么亲戚?他是谁?怎样可以找到他?”
“毫无线索,霍华德。事情发生之后不久他就离开这里了,事务所的人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原来这样,”霍华德说,然后用慢而厚重的声音接着问,“他们葬在哪里?”
“这我可以告诉你,孩子,”迪德里希很快地说,“他们被合葬在菲德利蒂墓园。大家来点咖啡好不好,莎丽?”他说,“我想我需要一些,霍华德也……”
但霍华德正在走出书房。他的手微微提起,眼睛张得大大的,而且走得跌跌撞撞。
他们听到他走上楼的踉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屋子顶楼传来用力的关门声。
莎丽看起来很生气,埃勒里以为,她可能会发作。
“迪兹,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你应该知道霍华德连最轻微的刺激都受不了的!”
“但是,亲爱的,”迪德里希一脸无助地说,“我还以为,让他知道了,对他来说比较好。他一直都很想知道的。”
“至少你也应该先和我商量商量啊!”
“对不起,亲爱的。”
“对不起!你有没有看到他刚刚的表情!”
他很困惑地看着他的妻子:“莎丽,我不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觉得,如果霍华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他来说会比较好……”
——莎丽,你嫁给了一个聪明的丈夫。
“我想打断一下。请原谅我的失礼,”埃勒里语调轻快地说,“谁也没有请我发表意见,不过,莎丽,我认为,范霍恩先生做的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当然,对霍华德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刺激——对一般人来说都会如此。但是,霍华德对于自己身世的一无所知,是造成他不快乐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旦他的情绪恢复之后……”
莎丽理解了他的话——这可以从她眼皮的放松以及双手的不再颤抖看出来。不过,她仍在生气——以女人的方式;也许更加生气了。
她只是这样说道:“好吧,也许是我不对。对不起,亲爱的。”
接着,沃尔弗特·范霍恩说了一句真正让在场所有人都吃惊的话。他本来一直都高高耸着他那双瘦骨嶙峋的膝盖,身体弯弯地向前倾着,现在,他突然像玩具“箱子里的杰克”,把身体弹起来成九十度,浴袍也松了开来,露出脆弱而毛茸茸的胸口。
“迪兹,这件事会对你的遗嘱有什么影响?”
他哥哥瞪着他:“我的什么?”
“对于这些技术问题你向来就不怎么懂,”沃尔弗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变得比较铿锵,没刚才那么酸,“你的遗嘱。遗嘱!遗嘱在法律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像目前这样的状况,可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这种状况?沃尔弗特,我不明白有什么‘状况’!”
“那你认为现在的状况——是正常的吗?”沃尔弗特露出他那种带有戏弄意味的微笑,“你有三个继承人——我、莎丽和霍华德,霍华德是个养子,而莎丽是你最近的妻子——”埃勒里几乎可以听到他说最近两个字时加上的引号。
迪德里希静静近坐着。
“——而据我的理解,我们三个人是应该平均分享的。”
“沃尔弗特,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你的其中一位继承人刚刚成了一个姓韦伊的人,”沃尔弗特咧嘴笑着说,“对于律师来说,这可是很大的不同。”
“我想,”莎丽说,“我跟奎因先生到花园走走,迪兹。”
当埃勒里正要起身,迪德里希轻声说:“别去。”然后他站起来向他弟弟走去,在他弟弟跟前站住,俯看着他。沃尔弗特有点紧张地往后娜,同时露出他灰黄的牙齿。
“没有不同,沃尔弗特,而且以后也不会有。我在遗嘱里已经明确地指出霍华德的身份,他合法的名字是霍华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除非他自己要换,否则这将一直是他的名字,”迪德里希霎时间变得异常伟岸、气势逼人,“沃尔弗特,我不明白的是:你究竟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你知道我不喜欢含糊其辞。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提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沃尔弗特那双鸟眼似的小眼睛里,又出现刚才那种令人厌恶的神情。两兄弟互相瞪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埃勒里能听到他们的呼吸——迪德里希深深的呼吸,沃尔弗特急促的喘息。就像是那种能够改写历史的、真正充满危机而无限漫长的瞬间,只要一只苍蝇拍动翅膀,都可能掀起一场灾难。或者说,这只是埃勒里的感觉。因为沃尔弗特几乎可以说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时间过去,沃尔弗特把脚放下来——还发出吱嘎嘎的声响。
“迪兹,你真是他妈的笨蛋。”他说,然后像个稻草人似地走出书房。
迪德里希还是站在那里,保持原来的姿势。莎丽站起来走向他,垫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用眼神向埃勒里道了晚安,接着便也离开书房了。
“奎因先生,先不要走。”
埃勒里在门口转过身来。
“这事情的发展和我所预想的不太一样,”声音听起来很哀伤。迪德里希用他一贯的声调笑了一笑,然后走向一张椅子,“人生总是不断让我们产生希望,不是吗?请坐,奎因先生。”
埃勒里希望霍华德和莎丽还没有上楼去。
“我好像记得我曾经为我弟弟辩护,”迪德里希苦着脸说,“因为考虑到他是个不幸福的人。我忘了说的是,悲剧总是结伴发生的。对了,关于那两万五千元的事,你有眉目了吗?”
埃勒里几乎跳起来。
“什么?范霍恩先生,才过了二十四小时。”
迪德里希点点头,他绕过桌子,坐在它后面,开始忙着整理桌上的文件。他说:“劳拉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出去过,我以为……”
——该死的劳拉!埃勒里心想。
“嗯,我是出去过,但是……”
“像这么简单的事情,”迪德里希谨慎地说,“我是说,我以为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
“有些时候,”埃勒里说,“最简单的案子,也是最困难的。”
“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缓缓地说,“你知道是谁拿了那笔钱。”
埃勒里眨了眨眼。他气自己、气迪德里希、气莎丽、气霍华德、气莱特镇——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气他自己。他早该想到,像迪兹这么敏锐的人,是无法用废话欺瞒的——即使他挂着了不起的“奎因”招牌。
他很快做了决定。
他不说话。
“你知道,可是你不告诉我。”
庞大的身躯在桌子后面旋过去,把他的脸转开,像突然需要收敛什么。然而,透过他衣服肩膀部分拽出的长长的褶子和他完全静止不动的身体,恰恰能感觉出这表面之下,他的身体中正有巨大的力量在挣扎着。
埃勒里还是没说话。
“你不告诉我,一定有很不一般的理由。”他一下子站起来,身体却也因而宁静了,站在那里,手在身后握着,望向窗外的黑暗。
“一个很不一般的理由。”他又说了一次。
但是埃勒里只能继续坐在那里。
迪德里希强壮的肩膀松垂下来,他的双手因抽摘而皱缩了,整个感觉很奇怪,像死亡。如果在这一刻验尸,范霍恩先生将被发现已死于疑惑。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怀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除了真相。对于一个像范霍恩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真的像死亡。
接着他又恢复了常态。埃勒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刚才的感觉是什么,那感觉已经死亡了。迪德里希已经将它解剖,然后丢弃。
“我活到这把年纪,”他微笑着说,“早学会看出别人是否在敷衍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你不告诉我,就是这样。奎因先生,这件事先放下吧。”
埃勒里只得说道:“谢谢。”
他们聊了几分钟莱特镇,但是谈话进行得并不如意。
一逮到机会,埃勒里便站起身来,两人互道晚安。
但是,走到门边,埃勒里停下来。
“范霍恩先生。”
迪兹有些惊讶。
“我几乎又忘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埃勒里说,“那老妇人究竟是谁?我曾经在花园看到过她,也从楼上看到她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她是谁?”
“你是说……”
“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这人,”埃勒里缓缓地说,“因为我会在夜晚大声尖叫的!”
“老天,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为这事我都快要疯了。”
迪德里希一直笑个不停。最后,他擦了擦眼睛,抓着埃勒里的手臂:“先别走,喝杯白兰地。她是我母亲。”
事情一点也不神秘。克里斯蒂娜·范霍恩快接近一百岁了,或者说,一百岁快接近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了,因为她对时间已经没有感觉,现在的她和四十几年前的她一样——像一只被捕的动物,在意识的虚空里游荡。
“我想,我们没有人提起过她,是因为她在实质上并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爸爸的世界。自从爸爸过世后,她就开始举止失常。那时候,我和沃尔弗特都还是孩子。与其说她扶养我们长大,倒不如说我们对她的照顾越来越多。她出身于一个非常严格的荷兰加尔文教家庭,所以当她嫁给我父亲时,等于是跳下水深火热的地狱里。父亲死后,她接受他的……”迪德里希想了一想,说,“接受他那残酷的虔诚信仰,作为对他的悼念。在生理上,妈妈是难得一见的怪人,医生们都对她充沛旺盛的体力感到惊讶。她过着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她不跟我们搀和,甚至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多数时候,她不开灯也无所谓;她实际上是从心底懂得圣经的。”
对于埃勒里曾经在花园里看到他母亲,迪德里希觉得很惊讶。
“她总是一连几个月完全不出她的房门一步,她绝对有能力照顾自己,而且非常可爱地坚持她自己的隐居生活。她很讨厌劳拉和伊莲,”迪德里希呵呵笑了出来,“她绝对不让她们进她的房间,她们必须把装着饭菜的托盘、刚洗好的床单等等放在她的房门外。你应该去看看她的房间,奎因先生,都是她自己打扫的,干净得可以让你直接在地上吃东西。”
“范霍恩先生,我很想见见她。”
“你想见她?”迪德里希显然很开心,“好啊,跟我来。”
“现在?”
“我妈妈是个夜猫子,晚上的时间有一半是不睡的,大多利用白天睡觉。她很棒的,反正,就像我说的,时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上楼的途中,迪德里希问:“你很清楚地看见她了吗?”
“没有。”
“那么,当你看到她时,别感到惊讶。爸爸过世以后,她就与世隔绝了,当新世纪到来的时候,人们都继续往前走,妈妈却依旧留在了原地。”
“抱歉,听起来,她像是一部小说里的人物。”
“她可以是五部小说的主角!”迪德里希又呵呵笑了,“她从来没坐过汽车,也没看过电影,她不碰电话,不承认有飞机存在,认为收音机纯粹是巫术。其实,我常常在想,妈妈相信自己活在所谓的炼狱里——一个由恶魔亲自统治的炼狱。”
“她对电视机有什么看法?”
“我实在很不愿意去猜!”
他们在她房里看到这位老妇人,腿上摆着一本合着的《圣经》。
真像惠斯勒的那幅《曾祖母》——这是埃勒里第一个感想。她的脸是迪德里希的脸的‘皱缩版’,有着一样的颌骨和包着松弛而苍白的皮肤的骄傲的颧骨。和迪德里希一样,她的眼睛是她的精华,这双眼睛一定曾经非常地美丽——就像她大儿子的眼睛一样。她穿着黑色的斜纹丝,头上——埃勒里推测那应该几乎是秃的——包着一条黑色的头巾。她的手,显示着一种衰老的独立生活,僵硬、凹凸不平而且粗厚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腿上的《圣经》上面滑动。
一个餐盘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几乎没有被动过。
好像走进一栋完全不一样的家,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隔了一般遥远的时间。这个房间和这整幢大宅子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它看起来又穷又老,有着做工粗糙的变形家具,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壁纸,脚下破碎的地毯颜色早已褪去,整个房间几乎没有装饰过。壁炉的砖色暗黑,壁炉的面饰板则是手工砍削而成。一个荷兰式的碗橱,里面摆放着带着缺损的很不起眼的荷兰蓝白彩釉陶器,很不协调地摆在宽大而深凹的床架另一边。
整个房间没有一点美的东西。
“我父亲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过世的,”迪德里希解释说,“当我盖这栋房子时,将它整间搬了过来,不会有其他的事情能让妈妈更开心了……妈妈?”
这位老妇人看起来很欢迎他们两人。她眯起眼睛看看她儿子,然后看看埃勒里,干瘪的双唇裂开一个微笑。但是接着埃勒里发现,她的愉快并不是因为见到他们两人,而是一个严格执行纪律的人即将挥起鞭子时的表情。
“你又迟了,迪兹!”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而深沉,但是却让人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收音机讯号,“要记住你爸爸说的话:‘你要清洗、让自己洁净。’让我看你的手……”
迪德里希顺从地把他巨大的手掌伸出来,让老妇人检查。她盯着看那双大掌,再把它们翻过来。在检查时,她好像注意到,自己抓着的是一双巨大的手,因为她的表情有些软化,她抬头看着她儿子说:“快了,孩子,快了。”
“快什么了,妈妈?”
“快长大成人了!”她说,然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忽然,她的眼光瞄向埃勒里,“他没有常来看我,迪兹,那个女孩子也没有来。”
“她把你当成是霍华德了,”迪德里希悄悄地对埃勒里说,“偶尔,她好像不记得莎丽是我的妻子,她经常以为莎丽是霍华德的妻子——妈妈,这不是霍华德,这位先生是朋友。”
“不是霍华德?”这个消息好像让她失望,“朋友?”她一直抬头盯着埃勒里,那样子活像一个问号。突然,她猛地往后一靠,然后随着摇椅剧烈晃动着。
“怎么了,妈妈?”迪德里希问。
她不回答。
“一个朋友,”迪德里希又说了一遍,“他的名字叫……”
“好啊!”他妈妈说,埃勒里有些不安,因为她的眼神充满着暴怒,“好啊!连我知己的朋友,我所信赖的、吃过我的面包的,也用脚踢我。”
埃勒里记得这是《圣经》中“诗篇”的第四十一节,那是表达了忧郁情绪的一节。她先是误把埃勒里当做霍华德,然后“朋友”两个字让她的思绪飞回了过去的记忆——
这对埃勒里来说,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她停止摇晃,突然冒出一句话:“犹大!”语气中充满着怨很。然后,又继续摇动她的摇椅。
“她看起来不太喜欢你。”迪德里希不好意思地说。
“我想也是,”埃勒里低声说,“我最好还是走吧,没有必要惹她生气。”
迪德里希向这位百岁老人弯下身去,温柔地亲了她一下,然后和埃勒里转身离去。
但是克里斯蒂娜·范霍恩还没说完。她用力地摇着——带着某种令埃勒里稍感不快的精力,然后她尖锐地叫道:“我们已和死亡立约!”
在主人关上门之前,埃勒里所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双凶恶的眼睛——仍旧在看着他。
“不喜欢我,没有什么不对,”埃勒里笑着说,“不过,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范霍恩先生?听起来挺严重的。”
“她老了,”迪德里希说,“她觉得自己离死亡不远了,她不是在说你,奎因先生。藏书网”
但是,当埃勒里从黑暗的花园走回客房时,他心想,老妇人的话不见得是在讲她自己。她最后的眼神,透露了某种意味。
就在他回到客房时,天开始下起小雨。
第六日
埃勒里根本睡不着。
他不断地在客房里走来走去。在风景窗外的那一边,莱特镇正在嬉戏狂欢。下村的各个酒吧里应该挤满了人;乡村俱乐部夏天星期六夜晚的舞会应该也正在举行;“松林”里应该正伴随着“疯狂即兴爵士乐”而欢腾跳跃着;他甚至可以看到“寻乐园”珍珠似地闪烁的灯光,以及格斯·奥利森在繁华的16号公路上的路边小馆;还有,看看山丘路上那一处处端庄高雅的灯光,他便知道,亨利·米尼金斯、埃尔·波芬伯格医生、李文斯敦以及莱特等等这些人的家里,都正在“娱乐”。
莱特家……
那一切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亲切而温柔。说起来实在好笑,因为在往日发生这些事情的那个时候,一点也没觉得亲切和温柔,埃勒里想,也许自己的记忆——和很多人的记忆一样——在时间的雕琢下,已经经历过一番改变。
或者,是由于和眼前的事情相比较之下,才使得过去那曾经既不亲切也不温柔的经验,变得如此纯净?然而健全的理性却对这样的推论提出了质疑。通奸和勒索,当然不比狡诈的谋杀来得残暴。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范霍恩家的这件案子中,感觉到一种特殊的邪恶?对,正是邪恶。
“我们已经与死亡立约,跟地狱商妥……因为我们以谎言为庇护,借虚妄以藏身……因为床榻短,使人不能展其身,衾被窄,使人不能遮蔽其体。”
埃勒里怒容满面。先知以赛亚在这段话里是以上帝来震摄以法莲的!老克里斯蒂娜在谬引《圣经》。
“耶和华必兴起,像在毗拉山,他必发怒,像在基遍谷,好做成他的工,就是非常的工,成就他的事,就是奇异的事。”
他觉得很烦躁,觉得自己正在想抓住难以捉摸的什么东西,可是一无所获。
他觉得自己和那头皱缩在茧里的老太婆一样糟糕。
埃勒里将他从书架上找到的《圣经》放到一边,转向他久违的打字机。
两个小时后,他检查自己刚刚写出来的东西。那东西很粗糙,一共有两页零十一行,有许多的X号和删改,没什么精彩的内容。例如有一处,他本来要写“桑伯恩”,结果却写成“范霍恩”。还有,他故事中的女英雄,在出现了两百零六页之后,也突然变成一位老女童子军。他把这两小时的工作成果撕了,把打字机盖上,为烟斗装上烟草,倒了一杯威士忌,溜达到了走廊上。
现在的雨下得更大了,游泳池看起来像月亮,整个花园则像一块黑色的海绵。不过,走廊是干的,他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打下的雨点。
从这里,他看到打在主屋北侧门廊顶上的雨水。有好长的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看,没有目的,也没有受到不平情绪的影响。那所大房子和他的脑海一样,都处在黑暗之中,如果那老妇人还没睡,她也许会把灯打开。埃勒里想,她会不会和他一样,也在黑暗中坐着?她会想着什么事情?
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埃勒里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站着的,烟斗和散落的烟灰躺在地上,在空酒杯的旁边。
他睡着了。后来被惊醒。
天还在下雨,花园成了一片沼泽,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接着,他又透过雷雨声再听听。
那不是雷声。
那是一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辆车子向主屋这边开来,从南边,从范霍恩家的车库。
它出现了。
——是霍华德那辆敞篷车。
有人在为冷引擎做预热——踩着离合,并且不断一下一下地踩着油门。不管那人是谁,他对车的了解一定不多,埃勒里心想。
不管那人是谁。
当然,那一定是霍华德。
——霍华德。
当车子有一半进了大门前的停车廊时,引擎熄火了。
——霍华德。
埃勒里听到启动器突然发 51fa." >出哀鸣的声音,引擎没有发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启动器不再哀鸣,他听到有人开门跳下车的声音。一个黑影很快地冲到车子前面,掀开引擎盖,过了一下,一线微弱的光亮起,在引擎中搜索。
是霍华德,没错,是他那件长外套。
他要去哪里?车灯前迅速移动的黑影,显出狂乱的动作。这么晚了,雨这么大,霍华德要“狂乱”地上哪儿去?
忽然,埃勒里想起,几个小时前在书房里霍华德的表情:挤在一起的嘴唇、瞪着的眼睛、直呆呆的眼神、太阳穴部位的跳动——还有他爸爸所说的,有关康哈文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发现、他猛力地转身离开书房、走上楼时的不规则脚步声。
“可能将亲眼看到一次失忆症的发作……”
埃勒里冲回客房,不停下脚步地把灯打开,花十五秒不到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上衣,然后再跑出去。
但是,那车子的引擎已经重新启动了,引擎盖放了下来,车子已经开动了。
当他从花园里趟着雨水飞跑过去时,他张开嘴想大声喊叫,但是他没有,因为那是没用的,霍华德在风雨和引擎声中,不会听到他的叫声。车灯已经开上宽阔的车道。
埃勒里飞快地跑着。
他只希望车库里会有一辆车子上有钥匙。
第一辆……钥匙插在启动器上!
当他开着莎丽的敞篷车冲出车库时,他在心里感谢着她。
从屋里出来奔跑了一段,他已经被雨淋湿;再开车出来十秒钟不到,他已经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车子的顶篷是打开的,他一直在找控制开关的按钮。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他已经湿得不能再湿了,况且在螺旋般蜿蜒的山路上开车,需要更集中注意力。
公路上完全看不见霍华德敞篷车的影子,埃勒里在宅院外入口处的北山丘路上,踩了一下煞车,考虑要往哪个方向走。
右手往山丘路的方向,完全看不出任何迹象。
但是在左边往北的方向,却似乎有模糊的车尾灯光。
埃勒里驾着莎丽的敞篷车往左做了个大转弯,然后踩下油门。
刚开始,埃勒里以为霍华德朝着红木林区去,也许是奎托诺其斯湖——他忏悔的地方,或是法利赛——通奸原罪开始的地方。在失忆的情况下,霍华德可能会受到某种朦胧的催促,回到精神危机源头的现场。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前面的车灯是霍华德,如果前面的人不是霍华德,那他就是往南朝市区开去,真是这样,埃勒里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埃勒里更用力地踩油门。
时速六十五英里,他渐渐接近了。
他想,如果前面那车子只是一个邻州来的醉汉,刚好在埃勒里开出路口时经过,那么这醉汉将顺便把埃勒里辉煌的过去,画上一个难看的休止符。
雨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他的鞋子湿透了,使得他踩着油门的右脚老是踩滑。但是他继续加速,忽然,在很快的速度下,他看到自己所跟的车子的..t>煞车灯亮了,他马上也踩煞车。那车子为什么慢了下来?
前面路口一闪一闪的交通灯回答了他。就在同时,前面的车子猛地向左转。不过,就在那一刹那,埃勒里的车灯正好照着前面的车,他看到,前面就是霍华德的敞篷车。接着,车子就不见了。
因为天黑和下雨,埃勒里看不清路标,不过,往左去是西边,也就是说,他们正绕着莱特镇的边缘走。他和前面的红灯保持一定距离,霍华德已经减速为每小时二十五英里(另一个埃勒里不明白的地方),埃勒里就此关上大灯——这样比较没那么显眼。
所以,霍华德不是往那两个湖开去。
那他往哪儿去?
或者:霍华德知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埃勒里突然发现,自己这趟莱特镇之行,并没有白来。
他终于知道霍华德为什么慢下来。
——他在找寻。
然后,那敞篷车的尾灯,又再度消失。
——也就是说,他找到了。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也找到了。
前面是一条岔路,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路牌,牌上写着:
菲德利蒂 2英里
那岔路是一条没有铺上柏油的黄沙马路,现在被雨淋成一片黏胶,不但车子被困住,而且整条路忽高忽低、忽而急弯、忽而旋转,不到三十秒,埃勒里又跟丢了霍华德。
埃勒里开始诅咒,一边驾车,一边像只像鱼般喷出水花。
他的计速器已降到每小时十八英里,然后十四,最后,只有九英里。
他牢牢地抓住方向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够追上霍华德。
他像坐在一个小水池里,冷冷的水柱从他的脖子背后往下流;他再度把远光灯打开,但是一眼望去,除了无休止的雨水和两旁湿淋淋的大树,什么也看不到。不久,他看到几栋可怜的房子,畏缩地蹲在路旁。
然后,他也超越了霍华德的敞篷车——超越之后才知道那是霍华德。
这里没有什么城镇,距离刚才的岔路口也不到两英里。
霍华德为什么停在这里——这哪儿都不是的地方?
也许,失忆的人也有他自己的逻辑。哈哈!
霍华德不只是停下来而已,他把车子调转头,面朝南方。
埃勒里只好也在这窄窄的路上,想办法让自己的车子不断往前往后挪着,掉转回头面向南边。他把车子停到距离霍华德车子七十英尺处,熄掉引擎和车灯,然后爬出车子。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双脚沾满了烂泥巴,一双牛津鞋都泡在烂泥里。
霍华德的车里是空的。
埃勒里坐在霍华德的车子边,用湿湿的手抹着湿湿的脸。
霍华德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对于现在的埃勒里来说,没有什么会比热水澡和干衣服来得更重要——而是基于单纯的研究兴趣:霍华德上哪儿去了?
哦,找脚印。
但是这摊烂泥巴就像大海一样,毫无痕迹可寻。
就算有脚印也没用,埃勒里没有手电筒。
既然这样,埃勒里想,那我就等几分钟吧,要是他还是没有出现,就不管他了,这时根本就黑得什么也看不到,没有月亮……
出于顽固的习惯,他还是——很不情愿地——提起脚步,走向霍华德的车子,打开车门,在仪表板周围摸索。
他发现霍华德把钥匙带走了,几乎就在这同时,他看到了灯光。
那是很模糊的光,而且不断地摇晃,过了一会儿,又全部消失,然后又再出现。有时它会停下来一会儿,但是很快又开始晃动,然后消失、重现在几英尺之外。
那灯光就这样,移动了好一段>距离,不是在泥泞的马路上,而是朝霍华德车子的另一边移去。
那边是田地吗?
灯光有时候会和地面贴近,有时又提得高高的。
接着,它停下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埃勒里终于看到了:朦朦胧胧有一团暗黑色,那是一顶大帽子。
是霍华德拿着手电筒!
埃勒里的手往前伸,摸着霍华德的车子前进。他想,车子里可能还有一支手电筒,但是,拿出另一支手电筒,将使他遗漏一些情况,霍华德可能会被吓跑。
埃勒里的手在车子的另一边摸到一片湿湿的石墙,那墙高及埃勒里的腰部。
他爬过那矮墙,落在一片长满针刺的矮树上。
这时,埃勒里连老天都诅咒。
他挣扎地走出矮树丛,跌跌撞撞地追向那灯光。
那是一段最难走的路。他发现自己踏在一边比较高、另一边却比较低的路上,有时候,他会发现前方有一棵树——往往是鼻子最先碰上。
那是他所走过最难走的夜路。难走的最主要原因,是要让前面的灯光,一直保持在视线范围内。那他妈的灯光能不能停下来!然而,那讨厌的灯光继续摆动,像在跳舞。
接着埃勒里气恼地发现,自己和前面灯光的距离越来越远。
灯光在远处闪烁,像一只故意引人走入歧途的精灵,让这位不幸的旅人掉入陷阱,永远无法靠近。
这位旅人的脚撞到东西,第二次跌倒。这一次,在他摔倒后,有东西碰到他的头上,他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自己应该是死了,因为,一切都停止了——雨、寒冷、霍华德、跳跃的灯光和一切。
也许是他诅咒了天,所以老天用它的神力来教训他。
不过,当埃勒里睁开眼睛,那灯光距离他,还不到二十英尺,而且可以确定的是,那灯光——现在已经停下来,不再跳跃了——前面的人,就是霍华德。那灯光足以让埃勒里看清楚自己躺着的地方,刚才使他绊倒的东西和击中他脑袋的侧面的东西。
他是被一个长满杂草的长方形小黏土堆绊倒的,黏土堆的前方有一块大理石,大理石上有一只石雕的鸽子。
碰到他太阳穴的,就是这只石鸽子。就在他昏晕地躺着的那一会儿,霍华德已经绕了一圈,在埃勒里身旁仅十几英尺远处,找到他一直寻找的坟墓。
他们现在正在“菲德利蒂墓园”里。
埃勒里爬起来跪着,大理石碑挡在他和霍华德之间。
虽然石碑无法完全遮住埃勒里的身体,但是霍华德也几乎不可能会发现他——一来霍华德背对着他,二来霍华德拿着的手电筒,也让他无法看见灯光以外的暗处。
埃勒里抱紧那不知名的墓碑,他能做的,只是看。
忽然,霍华德的身体往前急冲,手上的光也可笑地画了个半圆,当光停下来后,埃勒里看到他从一个墓上抠出一捧泥来,并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泥巴丢到那宽大的墓碑上。
他又弯下腰来,灯光再度绕了半圆,然后停住,然后他又丢出泥巴。
对埃勒里来说,这看起来是整个噩梦的合理结局:一个人在倾盆大雨的寂静晚上,开了好几英里路的车子,到这里来向着石碑丢泥巴。接着,埃勒里看到手电筒被放到地上,灯光照向沾满泥巴的墓碑。霍华德从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凿子、一把木槌,上前用力敲打石碑,把石碑上的逗点、句号、惊叹号凿得飞起,和斜斜的雨丝一起飞向另一边黑暗之中……
黑暗的墓园里,只剩下埃勒里自己。
霍华德已经走了。
只留下朝向黄黏土路上缓缓移动的灯光。
当埃勒里要站起来的同时,那灯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霍华德敞篷车传来的低吼声,然后,低吼声也渐渐远去。
他很惊讶地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埃勒里在黑暗中靠着顶端雕有鸽子的墓碑,追不上霍华德了。
不过,就算来得及追上霍华德,他也不会去追。压在他脚底下的鬼魂们,应该不会从地下起来抓他的脚吧。
他有件事情要做,而要做这件事情,他必须一直在这里等——如果有必要的话,要等到天亮。
也许,会有月亮出现。
他无意识地解开粘糊糊的外套扣子,用沾着泥巴的手伸进去拿他的香烟盒。烟盒是银制的,里头的香烟应该还是干的。他找到烟盒,将它打开,拿出一根干的香烟塞到嘴里、然后把烟盒放回口袋,同时找他的打火机。
——打火机!
他拿出打火机,一边用两只手掌围着将它点亮,一边踉跄地绕过三座黏土堆,到霍华德刚刚驱鬼的位置。
埃勒里停下脚步,遮着那微弱的火苗。
得弯下腰来。因为毫无疑问,这座坟墓属于穷人中最穷的人,虽然占有两座坟墓的宽度,但却比周围茂密的杂草还矮,气候和它自身的稳固,将它隐藏在草堆之中,但是,刚刚那位雕刻家的凿子,结束了它的稳固。
墓碑上的字,有些已经被那狂乱的凿子凿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字,几乎无法辨认,他可以找出数字、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但是都已模糊不清。埃勒里看到一句墓志铭,经过仔细推敲之后,埃勒里发现它本来写的是:上帝与之同在。但是墓碑上的名字却清晰可见,在墓碑上方的第一排,写道:
艾伦和马蒂·韦伊
埃勒里开着莎丽的敞篷车回到范霍恩家的车库里,停在霍华德车子的旁边。不管怎样,他松了一口气。他相信霍华德不会这么快上床睡觉,于是他快步绕过主屋,往客房走去。
他把他那沾满污泥的外衣扔在走廊上,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其他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往浴室去的地板上,然后一头钻到莲蓬头下,一直到寒意消失、身上关节开始放松,他很快地将身体搓干净,然后换上干净的干衣服,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拿了一把手电筒,喝了一口威士忌,接着便走向黑暗,朝着另一栋房子走去。
他快步走上楼,走过一扇扇熟睡的门,周围都是黑漆漆一片,他小心地移动脚步,不用手电筒,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但是,当他到了顶楼,他将手电筒打开。褐黄色的地毯上,有一道模糊的泥巴脚印,从楼梯口一直延伸到霍华德的房门前,房门是半掩着的。
埃勒里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他看到,泥巴脚印一直通到床上,而床上躺着没有更衣的霍华德。他睡着了。
霍华德甚至连外套都没脱。
他那湿帽子躺在枕头上的一堆泥水中。
埃勒里关上门,然后插上门。
接着他打开灯。
“霍华德。”
他戳了戳这熟睡中的人。
“霍华德。”
霍华德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转过身来,然后把头转过去,打起呼来。他简直是处在半昏迷状态,埃勒里不再戳他。
我最好先帮他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再说,埃勒里心想,要不然他会得肺炎的。
他解开霍华德湿乎乎的外套,这外套是防水的,所以里面还是干的,他用力拖,一直到脱下一只袖子。然后他想办法抬起霍华德沉重的身躯,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接着,他帮霍华德把鞋子、袜子和裤子脱了,然后拉过被单,擦干他的脚。反正,床上已经一团糟了。
接着,他想办法弄干霍华德的头。
经过一阵按摩,霍华德动了。
“霍华德?”
霍华德用力地捶打,好像在赶什么似的,他呻吟,但是没有醒来。当埃勒里把他全身擦干,他还是像刚才一.99lib?样昏睡。
埃勒里微笑地直起身来,然后他看到写字台上有自己要的东西——他走过去拿起装着威士忌的瓶子。
霍华德睁开眼睛。
“埃勒里?”
他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睛移向床上,看到自己半裸着身,沾满泥巴的湿衣服扔在地上。
“埃勒里?”
他一脸疑惑。然后,忽然,他显得很害怕。他抓着埃勒里。
“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舌头僵硬,讲话含含糊糊的。
“你说呢,霍华德?”
“又发生了,是吗?是吗?”
埃勒里耸了耸肩:“嗯,是有事情发生了,霍华德,你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离开书房,走上楼来,转悠了一会儿。”
“是的,这我知道。之后呢?”
霍华德的眼皮挤闭在一起,然后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你离开书房,走上楼来,转悠了一会儿……”
“在哪儿?”
“在哪儿?”
“噢,你是在问我,”霍华德一面发抖一面笑,“我是怎么了?我在这工作室里转悠啊!”
“在工作室里。然后呢——什么都不记得吗?”
“一点印象也没有,一片空白,埃勒里,就像……”他停了下来。
埃勒里点点头,“像那几次,嗯?”
霍华德把腿伸到床外,他开始发抖,埃勒里将床单拉过来,盖在他的大腿上。
“天还这么暗,”霍华德的声音提高了,“还是,己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不,还是今天晚上。”
“又发作了,我做了什么?”——埃勒里观察着他——“我去了个地方,我到哪儿去了?你看到了吗?你跟着我吗?但是你全身是干的!”
“我跟着你去的,霍华德,我已经换了衣服。”
“我究竟做了什么?”
“嘿,用那被子盖着你的脚,我会告诉你。你肯定,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片空白,我做了什么?”
埃勒里告诉了他。
埃勒里说完,霍华德用力摇了摇头,抓了抓头皮,摸了摸脖子,揪了揪鼻头,瞪着地上的脏衣物。
“而你一点也记不起来?”
“想不起来。”
霍华德抬头望着埃勒里。
“难以相信,”他把头转开,“尤其是当我……”
埃勒里拿起地上霍华德的外套,伸手到其中一个口袋。
当霍华德看到凿子和木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走下床,光着脚在房里踱来踱去。
“如果我能做出这种事,我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天知道过去的几次我做了些什么事,我没有权利这样逍遥法外的!”
“霍华德,”埃勒里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你没有伤害到别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去他们的墓?”
“经过这么多年的追寻,你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对你造成刺激,使你的失忆再度发作。在失忆的状况下,你表达了你一向对于遗弃你的父母的不满、害怕和憎恨……当然,我是指心理上。”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憎恨他们。”
“你当然不会觉得。”
“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在表层意识上,你不会有感觉的。”
霍华德走到通往隔壁工作室的门口,他对着宽阔的房间望了数秒钟,然后走进去。埃勒里听到他在里头走动,脚步声停下来后,灯亮了。
“埃勒里,你过来一下。”
“你不觉得自己该穿上拖鞋吗?”埃勒里离开椅子。
“管他的,你过来一下!”
霍华德站在一个模型台前,台子上是一尊用代用黏土塑成的大胡子的朱庇特。
埃勒里很好奇:“什么事?”
“我告诉你,昨晚我从楼下上来后,转悠了一会儿。这就是我那会儿做的一件事。”
“朱庇特?”
“不,不,我是指这个——”霍华德指着模型的底座。黏土底座上被锋利的雕刻刀刻上:H.H.WAYE
“你记得你做的这件事?”
“当然,我还记得我为什么做,”霍华德尖声地笑,“我想看看我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样子。我在作品上的签名一向是H.H.范霍恩,我必须用H.H,因为他们没有给我取名字。但是,韦伊——WAYE——是我的姓。那么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喜欢?”
“是啊,我现在还是喜欢。在楼下,当爸爸第一次告诉我时,我没什么感觉。但是之后,当我上楼来……这种感觉开始出现。你看——”霍华德跑到墙边,指着一系列草图说,“我实在太喜欢了,所以我在每一幅为博物馆所画的草图上,都签上了H.H.WAVE。我几乎就要决定,要把它当做我固定的签名。埃勒里,我这么喜欢这个名字,我会恨他们吗?”
“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吗?是很有可能的,为了对你自己掩盖那种僧恨,霍华德。”
“你是说,我爱上我亲生父母的姓氏,然后失去意识,在大雨中开十英里的车子,去破坏他们的坟墓?”霍华德陷进一张椅子上,脸无血色,“然后意思是说,”他缓缓地说,“当我正常的时候,我是一种人,但当我失去意识时,又变成另一种人。清醒的时候,我是个还不错的好人,失意之后我却变成了疯子,或恶魔。”
“你又在把事情戏剧化了。”
“是吗?把父母亲的墓碑砸成碎片,不能算是‘理智’的行为吧!那是很可耻的!你很清楚,不管在什么文化里,对父母的尊敬都是一样的!不管那是祖先崇拜或是尊敬父母!”
“霍华德,你还是睡一睡吧。”
“如果我可以对我父母的坟墓不敬,为什么我不能杀人?强暴?放火?”
“霍华德,你说得太多了,去睡吧。”
但是霍华德紧紧抓着埃勒里的手:“帮帮我,看着我,不要离开。”
他的眼神里透着惊恐。
他正在把他对迪德里希的亲密,转移到我身上,现在,我成了他的父亲了。
总之,埃勒里让霍华德入睡了,他坐在床边,一直到霍华德熟睡才离开。
然后他走下楼,出到屋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车库里清洗两辆车上的污泥。
当埃勒里上床就寝时,星期天的晨光,已经朦胧地映在了他的窗户上。
第七日
这是他来的第七天,什么事情也没做,尤其是他的小说。他尽量不去想那些出版商以及他们如何挥舞着出版合同的样子。真扫兴。他的确也写了些东西,不过,并不完全是合同上所要求的。于是,他己经在使自己冒着因拖欠书稿而终止合同的风险了。
在教堂里——
埃勒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个场合才恰当。今天主持礼拜的是“幽谷中的圣保罗教堂”的奇切林牧师。他像先知似地大声布道——像修饰过的雷声。今天讲的是《耶利米书》:
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
我心疼痛,
我心在我身内烦操不安,
他的声音洪亮,连坐在最后一排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能静默不言,
啊我的灵魂……
全地荒废……
啊,是我在此!
我的灵魂厌恶那害命杀人者……
这时候,霍华德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沃尔弗特露着牙齿讪笑,莎丽闭上眼睛,迪德里希则静静坐着微笑。在他布道词的结尾,奇切林牧师没有告诉大家,就突然跳出《耶利米书》,进入《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八节:
你们要给人,就必有给你们的。并且用十足的升斗,连摇带按,上尖下流的,倒在你们怀里。
因为你们用什么量器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
接着,在场的人听到他说,有一位教区代表捐献了一座新的礼拜堂给教会,原有的礼拜堂已被教区牧师过度使用;然后,大家又听到,这位作奉献的上帝的仆人,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我说,他家喻户晓,”奇切林牧师用雷一般的洪亮声音说,“并不是指在俗世中——虽然在俗世中他的确也是家喻户晓,而是在我们主的眼里,这位追随主的基督徒灵魂,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我所指的这件事,不是他为自己累积世上的财富,也不是指他所‘已经’累积的财富,而是指他已经做了该做的事:他为自己累积了在天堂的财富。我相信天主会原谅我在这里吹起喇叭,同时告诉你们,这位慷慨的兄弟,就是迪德里希·范霍恩兄弟!”
这时,聚会的教众们响起一阵赞叹声,伸长脖子微笑地望着这位上帝的仆人。这个事件,冲散了刚刚布道会的沉闷气氛。最后的祷告喃喃声此起彼落,当礼拜结束时,大家都有一股高昂的信仰热诚。
连埃勒里都是情绪高亢地走出这“幽谷中的圣保罗教堂”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也都是丰富的节目,例如有栗子鸡杂填充的烤火鸡、甜蕃薯、柠檬冰糕等等。饭后,还有门德尔松的“伊丽亚”——莎丽很平静地听,迪德里希却很兴奋。霍华德在几个星期前就买了这张新的唱片,埃勒里心想,这小子还算聪明,把这张唱片留到今天——当每个人都为了各自隐私的理由而需要内心反省的时候。接下来,是具有莱特镇最优雅传统特色的社交晚会,笑声不停的女士和衣着光鲜的绅士们,在谈着老掉牙的对话。偶尔,竟然也会有些新鲜的内容。不过,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埃勒里认得的——这使他暗中庆幸。
这一天结束得相当不错。在莱特镇的星期天晚上,是比较早结束的。十一点三十分,所有人都已经回家,午夜十二点,埃勒里已经上床就寝了。
他躺在床上,想着今天一整天,每一个人的举止都多么得体,包括霍华德、包括沃尔弗特。人性中竟然有这么多的虚伪和欺骗,而容忍虚伪和欺骗的存在又是多么的必要。
他祈祷,希望上帝不要在他完成他那部该死的小说之前,夺走他的灵魂。他强力要求自己,明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风雨无阻地开始投入写作。
星期一早上十点五十一分,正当打字机热烈而狂乱地挥洒出优美词句时,客房的门忽然被猛地打开,埃勒里一只脚跳起来,转过身一看,是霍华德和莎丽两人挤在门边。
“他又打电话来了。”
霎时间,星期天好像根本没过,今天还是星期六,仍在霍利斯饭店。
虽然如此,他还是问:“莎丽,是谁又打电话来了?”
“那个勒索的人。”
“那头臭猪,”霍华德浊声说道,“吃个没够贪得无厌的猪。”
“电话刚刚才打来的?”莎丽在发抖,“是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还是那个沙哑的、分不出男女的声音?”
“是的。”
“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是劳拉接的电话,对方要找范霍恩太太。我拿起电话,他说:‘谢谢你们的钱,第二期付款的时间又到了。’刚开始我还不明白,我说:‘你不是拿到全部的钱了吗?’他说:‘我收到了两万五千元,现在,我要更多。’接着我说:‘你在说什么?我已经拿到……你卖给我的东西……’(劳拉和伊莲可能在听我说话,所以我不想提到那些‘信’)‘它们都不存在了’我说,‘被销毁了。’他说:‘我手上有副本。’”
“副本,”霍华德咬牙切齿,“副本有什么用?莎丽,如果是我接电话,我会叫他去死。”
“霍华德,你听说过影印复制吗?”埃勒里问。
霍华德很吃惊。
“‘我手上有副本,’他说,”莎丽继续气喘吁吁地说,“‘而这些副本的效果和正本完全没有差别,我现在想把副本卖出。’”
“然后呢?”
“我说我没有钱了,我说了很多话,或是努力说了很多,但是他都不听。”
“莎丽,这次他要多少钱?”埃勒里心想,如果人人都能在事前接受劝告,而不是在事发后显得害怕,那该多好。
“又是两万五千元!”
“又要两万五千元!”霍华德吼叫着,“我们到哪儿去找这要命的两万五千元给他?他以为我们在印钞票吗?”
“霍华德,闭嘴!莎丽,接着说。”
“他说,要我们把两万五千元拿到莱特镇火车站的候车室,放进刚安装好的自助式旅客包裹存放柜的一个箱子里。”
“几号箱?”
“10号,他说钥匙会在今天早上寄来,而且真的已经寄到了,我刚刚才跑下去拿的。”
“是寄给你的吗,莎丽?”
“是的。”
“你摸过那钥匙了吗?”
“是啊,我把它从信封里拿出来,看了一下,霍华德也拿去看了一下,怎么,不该碰它吗?”
“我想,也无所谓了,这家伙应该不会笨到把指纹留在上面。信封你还留着吗?”
“在我这儿!”霍华德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交给埃勒里。
那是一个普通而便宜的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印,美国每一家零售店的文具柜台都能买到这样的信封。地址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封口上什么也没有。埃勒里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信封放到一边。
“还有,还有这把钥匙。”莎丽说。
埃勒里望着她。
她脸红起来:“他说钥匙必须放到那一排存放箱的上面,在10号箱之上,把它推进去到看不见、靠着墙壁为止。”她还是拿着钥匙给埃勒里。
埃勒里没有接过钥匙。
过了一会儿,她把钥匙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这次他有没有提出时间限制?”埃勒里问,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她眼神茫然地透过观景窗,望着莱特镇:“这笔钱必须在今天下午五点以前,放进火车站的存放柜里,要不然,他今天晚上就会把证据寄给迪兹——寄到他的办公室,那是我无法拦截的地方。”
“五点钟,那就是说,他打算在高峰时间,也就是车站挤满了人的时候把钱取走,”埃勒里推敲着,“斯洛克姆、班诺、康哈文的交通……他好像很性急,不是吗?”
“你觉得他会给别人一个机会吗?”莎丽说。
“你对一个勒索别人的人,抱有什么样的期望?期望他有运动员的道德精神?”
“我知道,你已经警告过我们。”莎丽还是没看他。
“我不是在指责你,莎丽,我只是在告诉你未来可能发生的事。”
“未来?”霍华德一脸优愁。埃勒里靠回椅子上,好奇地望着霍华德,“什么未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莎丽现在转过头来看他了。
“你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是吗?”
“但是……”
“莎丽,他完全没有提到要把副本交还给你吧,是吗?”
“没有。”
“就算他说了要还给你,他也许已为那四封信复制了十份副本,也许一百份、一千份。”
这一男一女沮丧地对望着。
这场面让人不舒服,埃勒里在旋转椅上转了过去望向窗外天空,他忽然为这两个人感到难过,于是原谅了他们两人的愚蠢和缺点,并且反省起自己的不是来。照理说,他最好是用客观、实在和严厉的方式来面对这件事,然而,当自己的情感涉入,而且对方又是如此地年轻无知时,埃勒里便变得无可救药地感情用事了。
他又旋转回来。莎丽这时像胎儿似的,蜷曲在一张大椅子里,两手捂着脸,霍华德则为自己倒了杯酒,一副很专注的神情。
“这只是开始,”埃勒里柔和地说,“他会要求得更多,更多,然后又是更多……他会拿走你有的东西,他会拿走你能偷来的东西,最后,他还会把证据卖给迪兹。所以,不要再给他钱,今天早上就去找迪兹,一起去,告诉他一切。你们两人能做到吗?或是,你们其中一人?”
莎丽的头垂得更低了,霍华德瞪着玻璃杯里的威士忌。
埃勒里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就跟上刑场一样。但事情的演变其实比表面看到的更棘手,一个不留神——”
“你以为我害怕吗?”莎丽已经把手拿下来,她刚才在哭,但是她现在很生气,就像她星期六晚上那样地生气,虽然今天早上生气的原因不同,“我告诉过你,我担心的是迪兹,他会受不了的,”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已经不再考虑我自己,”她的声调中带着激情,“我只是想要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补偿他。我也能够做到。如果必要,我会把霍华德赶走。我可能会变得很无情,埃勒里,你不知道我可以做到多么无情。不过,我还是得抓住这次机会。”她又把头转过去,“也许,”她低声地说,“那勒索的人会隔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再来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这个信封,莎丽,”埃勒里拍拍自己的口袋,“>?是在星期六下午五点三十分,进入莱特镇邮政局邮戳机的。这个时间,距离我第一次付给他两万五千元,仅仅隔了两个小时。换句话说,他到厄拍姆旅店拿了钱以后,立即就去寄了这封信。他看起来,像不像是那种会等到好久以后,才提出第三次要求的人?”
“也许他会就此罢手,”莎丽激动地说,“也许当他知道再不会有更多的了,他就会罢手的。也许他会……也许他会突然死掉。”
埃勒里问:“霍华德,你怎么想?”
“不能让他知道。”霍华德一口把酒喝光。
“那你们是准备付钱了。”
“是的。”
莎丽说:“我们必须付。”
埃勒里的手指在他肚子上编来编去地搓动着:“拿什么来付?”
霍华德用他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玻璃杯往壁炉里扔去。杯子撞到炉壁上碎成了小片,像洒落的一把钻石。
“像钻石,”霍华德说,“真希望这些真的是钻石。”
“莎丽,”埃勒里坐直身子,“用什么来付?”
莎丽用极不寻常的语气说:“我马上回来。”
走到花园里,她跑了起来。埃勒里和霍华德望着她跑着绕过水池,然后,穿过门廊,进到屋里。
霍华德摇摇头,“今天早上哪儿都让人不舒服,”他一脸歉意地说,“埃勒里,刚刚摔杯子的事,真对不起。我很孩子气,是吗?”他拿起另一个酒杯,又倒了一杯酒,“为了罪恶!”
埃勒里看着他把一整杯喝光。
霍华德眼神呆滞地转过头去。
三分钟后,莎丽出现在门廊上,她的手按在右边的口袋上,稳重地穿过门廊和花园。不过,到了客房的门廊上,她却突然加快脚步,进到屋子里后,她“砰”的一声关上门。
霍华德呆呆地看着她。
她向霍华德伸出右手。
手里提着一条晃来晃去的钻石项链。
“我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
“莎丽,这是你的项链?”
“是我的。”
“可是……你不能把你的项链给出去啊!”
“我相信这条项链能换到两万五千元。迪兹至少花了十万元买的,”她转向埃勒里,“你想看看吗?”
“这条项链很漂亮,莎丽。”但是他动也没动。
“是啊,漂亮极了,”她的声音平稳,“是上一次结婚纪念日,迪兹送给我的。”
“不行,”霍华德说,“不行,太冒险了。”
“霍华德!”
“这一下肯定是有去无回,莎丽,你怎样向爸爸解释?”
“上一次的两万五,你也冒了险。”
“这个,不……我……”
“不管你从哪儿弄来那笔钱,一定有记录的,一张纸条或什么的。你当然冒了险。现在,该我了。霍华德,你拿着吧。”
霍华德的脸涨得通红,但他还是接下了项链。
阳光照进观景窗,照得那些钻石的小刻面缤纷晃亮,霍华德的手像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上。
“不过……这东西要变换成现金才行!”霍华德轻声地说,“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换?”
——霍华德,你这不成器的家伙,这依赖得一塌糊涂的孩子。
“你们知道吗,”埃勒里坐在转椅上说:“这是纯粹的愚蠢行为。”
霍华德带着渴望地看着他。
“埃勒里,我不会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
“你想说,要我帮你拿这条项链去当掉?”
“你懂得这些玩意儿,”霍华德说,“而我一点也不懂。”
“是的,因此我才说整件事是愚蠢的。”
“但是我们一定得筹到这笔钱。”莎丽用坚定的语气说。
埃勒里耸了耸肩。
“埃勒里,”她现在在乞求他了——非常地恳切,“为了我,帮个忙,那是我的项链,我自己负责。霍华德说得没错,我们以后不会再让你牵扯进来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能不能就帮这一次?”
“莎丽,我来问你,”埃勒里清楚地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我去镇里可能会被人家看到,被迪兹、沃尔弗特或是他们的雇员看到我走进或走出当铺。你不知道生活在小镇是怎么回事,不用多少时间,就会传遍整个莱特镇。迪兹一定会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想办法让他知道的!你明白吗?”
霍华德也接口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埃勒里。”(在莎丽提起这点之前,他根本想都没想到这点,现在他也来凑热闹。)
“要不然当铺的人也会说出去,或是……”
埃勒里的眉毛扬起来:“等等,让我搞清楚,莎丽,你要我去当这条项链,可是又不能告诉当铺的人这条项链是你的?”
“这是重点,这样迪兹就不会知道……”
“这我就不懂了,完全不懂,”埃勒里冷冷地说,“一条像这样的项链,在莱特镇一定很出名,就算当铺里的人不说,一旦有人看到,还是会……”
“可是这条项链是迪兹在纽约买的,”莎丽着急地说,“我从来也没戴过,埃勒里,即使在家里办晚会的时候也没有。才几个月,本来打算留着等到比较特别的场合才戴,城里还没有人知道……”
“或者你也可以把它拿到别的地方去当掉……”霍华德说。
——好一个“帮手”。
“来不及到莱特镇以外的地方去了。霍华德,你们俩以为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人,可以随便走进当铺,丢下一条十万元的项链,然后拿走当铺老板的两万五千元,而不会受到询问。莱特镇只有一家当铺,就是广场边的老辛普森。我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辛普森一定会向我要所有权证明,或是所有人的授权书。然后他要想办法筹出两万五千元,而且是马上就要。”埃勒里摇摇头,“这么做不仅是愚蠢,而且是根本不可能。”
这时他们两人都望着他,回味着他们刚刚的争辩,似乎想出了一个令埃勒里有点厌恶的主意。
“可是,我不懂,你不是说,在上次你来莱特镇到莱特家,调查海特案子的时候,”莎丽说,“认识辛普森——”
“我不认识辛普森,莎丽,我们只是在吉姆·海特受审的时候匆匆见过一面而已,他当时是控方的证人。”
“但是他会记得你,”霍华德叫道,“你是名人啊,埃勒里,他们绝不会忘记你来过这里!”
“也许吧,但是你觉得辛普森会有两万五千元现金在他那当铺里吗?”
“他是城里最有钱的人之一,”莎丽反驳说,“他是莱特镇国家银行最大的客户之一。有时候他也做大额贷款。刚刚在去年,西多妮·格拉尼斯被一个油腔滑调的骗子给耍了,搞得一团糟——也是和信件有关——对方勒索她,数目我不清楚。西多妮有很多她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她把那些珠宝首饰当给辛普森,在对方把信交给克劳德——就是克劳德·格拉尼斯,西多妮的丈夫——之前,付钱给对方。我不知道辛普森给了她多少钱,但是我听说数目在十五万元以上。后来,警方抓到那勒索的人,整个事件才曝光,而克劳德·格拉尼斯也举枪自尽。不过,早在那勒索者被捕之前——他现在正在牢里——城里几乎每个人就都已经知道了他和西多妮之间的关系……”
“那你为什么相信,城里每一个人不会知道你的这件事?”
“因为你是埃勒里·奎因,”她又反驳说,“你只要告诉辛普森,你是为了一件非常非常神秘的案子,而来到莱特镇——住在范霍恩家只是个幌子,你不能透露你客户的名字,但是你必须典当她的项链……反正就是编像这样的故事。你看,我连对白都为你想好了,埃勒里,拜托,帮帮忙吧!”
埃勒里全身每一个理智的细胞都在催促他站起来,打点行李,搭第一班火车离开莱特镇,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可以。
不过,埃勒里还是说:“不管这次结果如何,我现在先警告你们——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再介入你们这个无知而危险的游戏。从现在开始,别再要求我帮你们隐瞒什么,我一定会拒绝的。现在,请把寄存箱的钥匙和项链给我。”
下午一点钟刚过不久,埃勒里从城里回来。
他们在等他,他刚刚才脱下帽子,他们就站在客房门口了。
他说:“办好了。”然后站在原地,他的沉默在请求他们离开。
但是莎丽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告诉我们,”她央求,“事情经过怎么样?”
“莎丽,一切都是按你的安排进行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辛普森怎么说?”
“他记得我,”埃勒里笑道,“看到人们这么容易受编,真叫人沮丧,尤其是上一些笨蛋的当。我老是忘记台词,每次开口都说错话……嘿,都是辛普森自己帮我办好的,我几乎是什么话也不用说。他以为我是在办一件很大、很神秘、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很合作地自动把一切都办好了。”他又笑了。
莎丽慢慢地站起来。
“但是那些钱呢?”霍华德问,“那些钱有麻烦吗?”
“一点也没有,辛普森把店门关了,亲自到银行去,带回一大袋现金,”埃勒里转过去面对窗户,“他很兴奋——对于那项链、对我以及他在这件‘案子’里的角色……”
“钱己经放到火车站的10号寄存箱,钥匙放在寄存箱上方,放在很里边,靠着墙的地方。那地方很高,不容易被发现。看来,对方一切都安排好了。”埃勒里接着说,“你们知道,我有一种什么感觉吗?”他转过来,“你们知道吗?”
他们站在他面前,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眼光从他身上移开了。接着,莎丽的嘴唇打开。
“不必谢我,”埃勒里说,“现在,你们俩介不介意,让我开始我的工作?”
他没有和他们家一起吃星期一的晚餐。劳拉送晚餐来给他,他当着她的面,很尽责地把它们吃个精光,然后,她便把碗盘收走。
他一直工作到半夜。
星期二早上,当埃勒里正在收拾他的剃须用具时,客厅里传来叫声:“奎因,你起来了吗?”
再没什么人的声音可让他更惊讶了。
他穿着内衣向门口走去,手上还拿着剃须刀。
“不会打扰你吧?”沃尔弗特今天早上显得非常友善,而且带着露齿的微笑,双手孩子气地插在口袋里。
“不,一点也不。你好吗?”
“好啊,很好,看到你的门开着,所以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起床了。你房里的灯好像到很晚才熄掉的吧?”
“我工作到三点半才休息。”
“我也是这么猜想。”沃尔弗特望着屋子里的桌子。
他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埃勒里心想,唯一一个可以睁着眼睛鬼鬼祟祟的。
“作家的书桌,就是这样子吧,好极了,好极了。这么说,你并没有睡得很够了,奎因先生?”
——我们要开始玩游戏了。
“几乎没怎么睡,”埃勒里还以微笑,“而你,范霍恩先生,你一定是个工作勤奋的人——一切都那么紧凑,一切都那么有条理,想松懈下来,恐怕也不容易。”
“而我一直以为所有作家的生活都像诗人莱利一样。我还是很高兴你已经起床了。”
——重点来了。
“星期天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你。你觉得奇切林怎么样?”
——重点还没来。
“很认真的一个人。”
“是啊,哈——哈!很有神职风格的人,有点让我联想到我父亲,”沃尔弗特的笑声显得很有讥讽的意味,“当然——老爸是个原教旨主义者,他常常把我和迪兹吓得两腿发软,但是对他,我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沃尔弗特压低声音,“今天你还是不想和我们家人一起吃早餐吧,奎因先生?你昨天晚上没有和我们一起用晚餐,我猜想……”
埃勒里还以微笑:“我猜,今天的早餐菜单,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吧,范霍恩先生?”
沃尔弗特眨了眨眼(很恐怖地)说:“超级特别!”
“本尼迪克特煎蛋?”
沃尔弗特怪叫起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好极了!不过,不是。是另一种,比它还好得多哩。”
“那我当然不想错过。”
“我还是先给你个小小的提示。我哥哥是只可爱的大笨蛋,他最讨厌那些正式场合的礼节和规矩。要想让他作个演讲,你得想点办法才行,明白吗?”
“不。”
“快点,把衣服换上,奎因先生,精彩节目就要开始了。”
尽管如此,奎因先生还是一点兴致也没有。
整个早餐过程中,沃尔弗特·范霍恩都一直在培养和引导他的“秘密”,他不断发出笑声、开他哥哥的玩笑、举止之间有意地引人注目,和他平常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连心事重重的霍华德都暂时放下自己的问题,注意到叔叔的改变,他说:“他今天怎么了?”
“孩子,”迪德里希淡淡地说,“咱们可不要对人家的礼物太挑剔。”
大伙都笑了,沃尔弗特笑得尤其大声。
“别不好意思,沃尔弗特,”莎丽微笑着说,“说出来吧。”
“说什么呀?”沃尔弗特故作天真地说,“哈——哈!”
“别逼他,亲爱的,”她丈夫说,“沃尔弗特平常笑得太少了……”
“好吧好吧,够了,”沃尔弗特一面说,一面向埃勒里眨了眨眼,“我还是告诉你吧,迪兹。”
“我?哦,原来是我被耍了。”
“准备了。”
“都准备好了。”
莎丽做好了准备,霍华德也是。
“迪兹,你猜猜今晚你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除了回家哪儿也不去。”
“错了。莎丽,”沃尔弗特一口把杯里的咖啡喝个精光,“再给我倒点咖啡,”
莎丽为他倒咖啡,手抖得厉害。
“噢,别扯了,”霍华德叫了起来,“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神秘?”
“这个嘛,霍华德,跟你也有关系,哈——哈——哈!”
“别急,孩子,”迪德里希平静地说,“好啦好啦,沃尔弗特,今晚我到底要去哪?”
他弟弟将瘦瘦的手肘支在桌子上,又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下,扭泥地摇晃着食指:“我本来是不该告诉你的,现在……”
“那就别说。”迪兹靠回椅背。
“但是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不能不说出来。”沃尔弗特急忙说,“而且,反正今天早上到了办公室,你也会知道的。他们会派一个代表团来邀请你的。”
“邀请我?哪儿邀请我?沃尔弗特,究竟什么事?什么代表团?”
“艺术博物馆委员会的那些老小姐们——克拉丽斯·马丁、荷米欧妮·莱特、唐纳德·麦肯齐太太、埃米琳·杜普雷和其他的成员。”
“为什么?邀请我去哪儿?”
“今天晚上的晚会。”
“什么晚会?”迪兹问。
“哥哥,”沃尔弗特兴奋地说,“你跟我说过,你希望那委员会不会因为你的捐赠而搞到鸡飞狗跳。好啦,先生,今晚,你将是在霍利斯饭店舞厅里举行的一个大型酒会的荣誉贵宾——那是一个答谢宴会,是为了感谢那位艺术的赞助人、文化的保护人或有如此类头衔的那个人、那位让艺术博物馆梦成真的人:迪德里希·范霍恩!嗨!呀啊——!”
“答谢宴会?”迪德里希低声地说。
“是的,先生,有晚礼服、有演讲、还有作品。今天晚上,范霍恩家族将属于公众!站在中间的是这位伟大人物、右边是他的妻子、左边是他才华横溢的儿子——大家准备穿上最好的服装吧!”沃尔弗特又笑了,听起来像狗在叫,“还有,迪兹,听听这个:事实上,让?99lib?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又眨眼,“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推动的!”
幸好,埃勒里心想,迪德里希的反应符合他的性格。他的沮丧以及沃尔弗特的洋洋得意,让莎丽有时间尽力摆脱掉了她眼中那困兽般惊恐的神情,而霍华德也得以将他那因惊异而呆滞地张大的嘴努力地合上了。
埃勒里则觉得很不舒服。
迪德里希怒气冲天、大吼大叫着——他决不会去的,他们不该这样逼他——而沃尔弗特还是戏弄着他——宴会已经定好了,晚餐已经安排了,邀请也都发出去了——与此同时,霍华德和莎丽则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迪德里希举起双手,对莎丽说道:“亲爱的,我想我们没办法了。好吧,至少,这事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你有机会把自己打扮上。今天晚上就把我送你的那条钻石项链戴上,莎丽。”
莎丽还能够显出笑容,说:“这个自然,亲爱的。”说完,伸出脸颊让她的丈夫亲吻仿佛,把那条现在正躺在辛普森保险箱里的项链戴上,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
迪兹和沃尔弗特走了。三个“阴谋分子”继续坐着,劳拉走进来,准备收走桌上的碗盘,但是莎丽摇摇头,要劳拉走开,她出去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想,”终于,埃勒里开口了,“我们最好还是到别处去谈。”
“到我工作室去。”霍华德直挺挺地站起来。
到楼上,莎丽就垮了,她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两个男人都不说话。霍华德两脚分得很开地站着,只剩了一个人的外形。埃勒里在小朱庇特塑像前走来走去。
“对不起,”莎丽擤了擤鼻子,“我好像对做错事特别在行。霍华德,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就好了。”
“这好像是一种,”莎丽抓着椅子的把手,疲惫地说,“刚刚才从一个困境中跳出来,马上又再掉进另一个陷阱。简直太可笑了,我敢打赌,如果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一定会笑出来。我们就像两只无头苍蝇,拼命地想逃出火柴盒。项链的事,我该如何向迪兹解释?”
埃勒里没有说出口:这问题是你在决定拿项链去典当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
“我以为我会有时间,”她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会有时间想出办法来。没想到,这么快就……”
是的,埃勒里心想,这是整件事件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一种压力,一种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的压力,事情发生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他们所能容忍的程度。有些东西是必须放弃的……这股压力中,有着不寻常的因素,不寻常的因素……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重复……不寻常……
霍华德一直在说话,不过,都是些含糊不清的话。
“你说什么,霍华德?”
“没什么,”莎丽说,“霍华德刚刚说,也许我可以解释说,项链在那个被偷的首饰盒里,和其他的珠宝一起被偷了……”
“到现在都没找回来,莎丽,就是这样!”
“霍华德,你一点忙也帮不上。当时我已经给了迪兹一张清单,上面列明了所有在盒子里的首饰。你要我怎么说?说我‘忘记了’吗?况且,这段时间来,那项链一直是在他楼下的保险箱里,我告诉过你,我是到他书房去拿这项链的。迪兹一定也在保险箱看过那项链,因为他常常会打开保险箱,据我所知,沃尔弗特也是。”
“沃尔弗特,”霍华德又逮到话题,“如果不是……不是那……这些麻烦都不会发生!”
“噢,别再说这些了,霍华德。”
“等等。”
“干嘛?”
“不,等等,”霍华德的声音变得很小,很难听,“有个办法可行,莎丽,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是……”
“什么办法?”
霍华德望着她。
“什么办法,霍华德?”她一脸困惑。
他谨慎地说:“我们设计一场……抢劫。”
“抢劫?”她坐直了身子,“抢劫?”她吓坏了。
“是的,就发生在昨晚,或是晚上的任何时候。爸爸和沃尔弗特今天早上都没有到过书房,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们可以说……嗯,我们把保险箱打开,开着保险箱的门。敲碎法式玻璃门的一块玻璃。然后,莎丽,你打电话到办公室给爸爸……”
“霍华德,你在说什么啊?”
他忘了她完全不知道“那一桩”抢劫。现在她开始起疑,他也发现了这一点,正在想办法掩饰。
“那你说怎么办。”他简短地说。
莎丽望向埃勒里,但是很快又望向别处。
“埃勒里,”霍华德的声音还算平静,“怎么想?”
“想法有很多,霍华德,却没有一个是让人高兴的。”
“是,我知道,我是说……”
“没有用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可以实话实说。”
“多谢啦!”
“你问我,我就这样告诉你。这件事现在己经很复杂,毫无希望,你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埃勒里耸了耸肩,“其实,你们一直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不,我不能告诉他,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这么深的伤害他!”埃勒里望着他。霍华德的眼神移动了,“好吧,随你便,我也不想伤害我自己。”
“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莎丽哀伤地说,“我不是为我自己,我不是,我不是。”
“看起来,”埃勒里打破沉默,“已经走到结局了。”
霍华德唐突地说:“你一点建议也没有吗?”
“霍华德,我告诉过你,当铺那件事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我一开始就反对你们所做的这些事情。既然我无法阻止你们做傻事,至少我可以不再增加你们的愚蠢。很抱歉。”
霍华德敷衍地点点头:“莎丽?”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由于想要分析这两位当事人的心理,埃勒里也跟着他们去了迪德里希的书房。明智之举应该是赶快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还是坚持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也许这只是好奇心的驱使,或是好奇心加上一种畸形的忠诚,或是良心——就像一开始同意加入,就得贯彻始终,尽管事情的发展,早已不关他的事。
他们走进去,莎丽的背靠在书房的门上,埃勒里站在角落。
没有人开口说话。
霍华德把手帕拿在手上。此时的情景,像在看一出哑剧。他垫着手帕打开迪德里希的保险箱,然后把手帕缠在手掌上,粗暴地在保险箱里翻找,最后,他拿出一个天鹅绒的盒子,把它打开,里头是空的。
“就是这盒子,是吗?”
“是的。”
霍华德把盒子丢到地上,盒子打开着,躺在保险箱旁边的地板上。他让保险箱的门开着。
接下来呢?这场面实在很有研究价值。
霍华德走向法式玻璃门,半道上顺手拿起他父亲桌上一块生铁铸的镇纸。
“霍华德……”埃勒里说。
“干嘛?”
“如果你是要让人家以为这是外贼干的,你有没有想过,从门外把玻璃敲破,是比较聪明的作法?”
霍华德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然后用他那裹着手帕的手,打开书房的门,走出去,把门关上,用镇纸把最靠近门把的一块玻璃敲碎,玻璃洒在书房的地板上。
霍华德走进来。这次,他让门开着,站在那里看看四周。
“我还忘了什么吗?我想没了,莎丽,就这样了。”
“什么,霍华德?”莎丽两眼无神地望着他。
“该你了,打电话给他吧。”
莎丽咽了咽口水。
她绕过她丈夫的桌子,避开玻璃,坐在那张大椅子上,拉过电话,拨了个号码。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没说话。
“请找范霍恩先生。不,是迪德里希·范霍恩。是,我是范霍恩太太。”
她等着。
埃勒里向书桌走近了些。
“莎丽?”他听到了那大嗓门的声音。
“迪兹,我的项链不见了!”
霍华德转过身,摸着找香烟。
“项链?不见了?你在说什么,亲爱的?”
莎丽哇的一声哭起来。
——你所有的泪水都清洗不了这些谎言的。
“我刚刚到书房来,要把保险箱里的项链拿出来,准备今天晚上要用,然后……”
“它不在保险箱里?”
“不在!”
——哭泣吧,莎丽,哭泣吧。
“也许你拿出来过,自己忘记了,亲爱的。”
“保险箱被人打开了,通走廊的房门也……”
“噢!”
——那是非常值得玩味的一声“噢”,范霍恩太太。你一点也不知道他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正在怀疑什么。从现在开始,要小心了。
“迪兹,我该怎么办?”
——哭吧,莎丽,哭吧。
“莎丽,别哭了。让奎因先生——他在那儿吗?”
“在!”
“请他来接电话,别哭了,莎丽,”
——还是很奇怪的感觉。
“只是一条项链罢了。”
莎丽无声地递出电话筒。
——只是十万元罢了。
埃勒里接过电话。
“范霍恩先生?”
“你看过那……”
“房门被打破了,保险箱是开着的。”
——迪德里希没有问玻璃的事,他在等,而埃勒里也在等。
“你最好能告诉我太太,要她不要碰任何东西,我马上回来。还有,奎因先生,你能不能帮我照看着点儿?”
“没问题。”
“谢谢。”
迪德里希把电话挂了。
埃勒里也挂了。
“怎么样?”霍华德的脸完全扭曲了,莎丽只是坐着。
“他叫我照看着,谁也别碰任何东西,他马上回来。”
“谁也别碰任何东西!”莎丽站了起来。
“我想,”埃勒里缓缓地说,“他准备叫警方来了。”
达金警长老了,他变瘦了,看起来很虚弱,而且皮肤松弛、头发也灰白了。他那大鼻子看起来更大了。
不过,他的眼睛上,依旧是那两片雾镜。
达金夹在两个同事之间走了进来,而非常有意思的是,虽然达金肯定已经知道埃勒里就在现场,他的眼光却最先望向玻璃门上敲碎玻璃、然后是墙上打开着的保险箱,最后才望向埃勒里这时,他的眼神变得亲切了,走上前来和埃勒里握手。
“我们好像只有在有麻烦发生时才会见面,”他说,“你回到这里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我可以说是躲在这儿的,警长,范霍恩家的人则帮我打掩护,我正在写一本书”
“看起来、你在忙着写作的同时,好像应该多注意注意这家人。”达金笑着说。
“我实在无地自容,真的。”
这位莱特镇的警长站着摸摸自己瘦瘦的下巴。
“钻石项链,是吧?噢,嗨,范霍恩太太!”他也向霍华德点了点头。
莎丽说:“噢,迪兹!”迪德里希伸出手臂揽着她。
站在门口的沃尔弗特没说话,只是焦虑地东张西望。
他大概在找蛆虫吧,埃勒里心想。
达金警长走向玻璃门,看了地上的碎玻璃一眼,以及门上的破洞。
“六月以来的第二次盗窃,”他说,“好像是有人冲着你来的,范霍恩太太。”
“希望这次我也能很幸运,达金先生。”
达金移步到保险箱旁边。
“奎因先生,你发现了什么吗?”迪兹问,下巴往前翘着。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案子,范霍恩先生,我想等会儿达金警长会告诉你。有他在,你不需要我的,我对于警长的才能向来是十分敬佩的。”
“好说好说,谢谢夸奖。”达金说,一面捡起那天鹅绒的盒子。
迪德里希也点点头,带着笑,仿佛在说,“我也是很敬佩他的。”
不过,这也太明显了,埃勒里心想。先是两万五千元,现在又是钻石项链。这也难怪他。
达金不紧不慢的。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他常常会从容谨慎得让人生气。你很难得看到他走动,而且没有人能改变他这个习惯。
他对霍华德和莎丽很有兴趣。
“范霍恩太太……”
莎丽跳了起来:“噢!大家都这么安静……什么事,达金先生?”
“你最后,一次见到项链,是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了。”莎丽很快地说。
——太快了。
“什么,不,亲爱的,”迪德里希说,他皱起眉头,“应该是两个星期前,你忘了吗?你把它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给……”
“给米丽·伯内特看来着,对,”莎丽的脸涨得通红,“我忘了,迪兹,我的记性实在太差了。”
“两个星期,”达金站在那儿玩味着,“有人在那之后又看过项链吗?”
“霍华德,”迪德里希问,“你看过吗?”
——那张丑陋的脸像石头一样。
“我?”霍华德紧张地笑着,“你说我吗,爸爸?”
“是的。”
“我怎么可能看到?我根本就没想到过要开保险箱。”
迪德里希用厚重的语气说:“我只是想,也许你见过,孩子。”
他在怀疑,他不知道;他在怀疑,这让他很难过。怀疑而不知道答案让他很痛苦。霍华德吗?不可能;是莎丽吗?难以想象。可是……
迪德里希转过头去。
“星期一早上,它还在保险箱里。”他弟弟开口了。
“昨天?”迪德里希犀利的眼光转向沃尔弗特,“你肯定?”
“我当然确定,”沃尔弗特露出他那皮包骨的微笑,“我为了要拿那些哈钦森的文件,打开了保险箱。当时,项链还在里头。”
达金问:“在盒子里吗,范霍恩先生?”
“是的。”
“盒子打开着?”
“不……不过……”
“那你怎么知道项链还在里头?”达金温和地说,“这种事你必须非常小心,范霍恩先生。我是指,对事实的描述。或者,你是偶然打开了盒子,范霍恩先生?”
“其实,我的确打开过。”沃尔弗特那双招风耳的耳垂开始发红。
“是这样吗?”
“只是想看看罢了,”沃尔弗特恼羞成怒,“你们以为我在撒谎吗?”
迪德里希吼起来:“这有什么不同?窃案是昨天晚上发生的,那玻璃门昨天深夜还是好好的。谁最后一次看到项链,又有什么不同?”
他后悔了,后悔把达金找来。那之前是痛苦,而现在则是深深的懊悔。
警长说话了:“你们将会收到我的通知,范霍恩先生。”
人们正在领会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达金又说了些明确而恐吓的话。达金走了。
迪德里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只有沃尔弗特回去。不过,迪德里希几乎一整天都关着门,待在他的书房里。为了找一本参考书,埃勒里走到书房门口。他听到这位主人正漫无目的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于是埃勒里又回到客房。霍华德则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莎丽在自己的房间。
埃勒里忙他的工作。
五点钟,迪德里希出现在客房门口。
“噢,嗨!”
他自我斗争了一番,显然是胜利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可是却显得很有节制。
“看到那群老母鸡代表团了吗?”
“那委员会吗?不,我没看到,我一直在工作……”
“我能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当然,我们还是得去。”
“‘他的每一个痛苦’……”埃勒里笑着说。
“那是出自哪儿的一句话?”迪德里希回以淡淡的微笑,“爸爸也常引述这句话。噢,是了,‘人,生而受苦’……嗯,这个……我不是要打扰你,奎因先生,只是我刚刚想到,我们还没有请你今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参加那要命的答谢宴会。当然,我们是希望你能……”
“我恐怕,无法出席了,”埃勒里很快地接口,“不过,还是很感谢你,把我当做家中的一分子。”
“不,不,我们很喜欢有你的加入。”
“我这次没有带晚礼服来……”
“你可以穿我的晚礼服。”
“还是不要了,范霍恩先生,反正,你才是主角。”
“你是说,你还是想留下来,折腾这打字机?”
“其实它还没有真正吃到苦头。坦白地说,是的,我要留下来。”
“真希望我们能调换身份。”
他们亲密地一起大笑。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挥挥手,走了。
一个坚强的男人。
埃勒里送范霍恩一家出发。迪德里希穿着晚礼服,戴着高顶大礼帽,他为莎丽打开车门。莎丽穿着一件貂皮大衣,配着鲜艳的胸花,白色的晚礼服垂到地上,头上覆盖着像薄纱之类的东西。他们身后是沃尔弗特,相形之下,像个跟班的。霍华德把卡迪拉克豪华轿车开过来,莎丽和迪德里希进了后座,沃尔弗特则钻到霍华德的旁边。
那大车子滑下小径,转个弯,消失了。
埃勒里看到,他们四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过一句话。
他回到他的打字机旁。
七点三十分,劳拉出现了,“太太告诉我说,你会留在家里吃晚餐,奎因先生。”
“噢,劳拉,别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劳拉说,“你想在饭厅吃,还是要我端过来?”
“端过来,端过来,越简单越好,什么都行。”
“好的,先生。”劳拉还是站在那里。
“怎么?劳拉,什么事?”
“奎因先生,发……发生了什么问题吗?我是说……”
“问题?”
劳拉抓着身上的围裙:“太太整天关在房里哭,迪德里希先生又……然后今天早上他又带着警长回来……”
“我想,就算真的有事情发生,劳拉,也完全不关咱们的事吧,不是藏书网吗?”
“噢,当然,奎因先生。”
当劳拉再次过来,手上端着餐盘,她的嘴巴闭得更紧了。
他的确有所进展。纸一张一张地滑过打字机,他耳朵里也只有滴滴答答的打字声。
“埃勒里!”
他很惊讶地发现,霍华德就站在他身边,他连开门声都没听到。
“这么快就回来了,霍华德?为什么,现在几点了?”
霍华德已经把帽子脱去,身上晚礼服的扣子解开着,白色领带松开地吊在领上。他的眼睛,又让埃勒里恢复了对所有事情的记忆。
埃勒里向后退了退身子。
“到我们这边来吧。”
“什么事,霍华德?”
“我们刚刚从晚宴回来,看到达金在等我们。”
“达金,达金在这里?我刚才太过投入了……”
“达金叫我来找你。”
“找我?”
“是的。”
“他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他只是说来找你。”
埃勒里扣上衬衫领子,过去拿上外套。
“埃勒里……”
“怎么?”
“……他把辛普森也带来了。”
——辛普森。
“当铺老板?”
“那当铺老板。”
埃勒里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辛普森是个秃头、葡萄眼、个子不高、富有浓厚小镇味道的人,看起来好像老是在闻什么东西。他那件沾着污渍的外套整齐地扣着,帽子也戴得紧紧的。他坐在迪德里希那张大椅子的边缘。当霍华德和埃勒里走进来,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绕到椅子后面站着。
莎丽躲在书房门法式玻璃边的影子里,还穿着她的貂皮大衣,白色的手套里捏着一份皱了的菜单。
迪德里希一脸疑惑。他已经脱下外套,帽子在地上;他的领带和霍华德一样,还挂在脖子上;他的头发紊乱,而且异常地安静。
沃尔弗特躲在他哥哥身后。
达金警长靠着一个书架。
“达金。”
达金的身子离开书架,手伸进口袋里。
“我想最好也让你在场参与,奎因先生。”
“参与什么?”
——好像我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他人在这里了,”迪德里希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达金?”
达金的手从口袋里拔出来,手里拿着那条钻石项链。
“这是你的项链吗,范霍恩太太?”
那份纪念菜单掉到地上。
莎丽弯下腰来,不过达金更快。他拿到了菜单,很有礼貌地递给她。埃勒里心想,达金此举太漂亮了,他藉此不留痕迹地来到莎丽身边。他留在莱特镇,真是浪费了。
“谢谢。”莎丽说。
“是你的吗,范霍恩太太?”
莎丽让那项链垂下,在她戴着手套的两..手之间闪烁。
“是的,”她无助地说,“是的,是我的。”
“怎么回事,达金,”迪德里希问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我让辛普森先生来告诉你,范霍恩先生。”
那当铺老板用很高亢的语调说:“我收了它做抵押,贷出一笔钱,是昨天……昨天下午。”
“看看周围,辛普森先生,”这位警长说,“那位拿这条项链去抵押的人,现在在不在这里?”
辛普森颤抖的手指向埃勒里。
连沃尔弗特都吓了一跳。迪德里希更是震惊。
“是这位先生吗?”他怀疑地问。
“奎因,埃勒里·奎因,就是他!”
埃勒里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已经告诉过他们,不会成功的。现在,终于发生了:他难过地看看霍华德和莎丽,莎丽正呆呆地看着手里抓着的那钻石项链,霍华德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这一切真愚蠢!
“奎因先生把这条项链拿去当了?”迪兹在说话了,“奎因先生?”
“还让我以为是替什么客户或名人来当的,”那矮小的当铺老板叫嚷着,“误导我!骗我上当!哼,我就说,你绝不能相信这些纽约人。越有名气,越是狡猾。总是在偷东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奎因先生?为什么你不说,你是从范霍恩太太那里偷来的?”他在椅子后面跳着舞。
迪德里希笑了:“这……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想,奎因先生……”他打住,无助地。
——该你们了,孩子们……埃勒里又看向霍华德。
奇怪的事发生了。
霍华德把视线移开了。
——霍华德把视线移开了……他一定知道我在看他。
埃勒里又一次抓住霍华德的视线。
霍华德又把视线移开。
很快地,埃勒里望向莎丽。
但莎丽看起来好像在数钻石。
——不可能的,他们不会这么不讲信义。霍华德!莎丽!
这次,埃勒里等着她把头抬起来。
她对他视而不见。
霎时间,埃勒里觉得喉咙发紧,当他惊觉这是怎么回事,他很愤怒,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愤怒,愤怒到他没有开口讲话的信心了。
迪德里希还是望着他,不过,不再是无助地,而是带着疑问,而且因为这种疑问而有些愉悦。
他很高兴,他会追问下去的,现在,他眼前正站着一个自身难保的人,一定无法再替别人隐瞒,他不会放过机会的。
埃勒里点了支烟,故意地。
“奎因先生,”达金带着尊敬地说,“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这一切看起来都有着太多疑问。我绝对相信,你能够提出解释,但是……”
“是啊!让他解释!”辛普森又叫嚷起来。
“能不能请你,为我们解释一下,奎因先生?”达金很礼貌地问。
埃勒里把火柴吹熄。然后抽着烟,他等着。
达金的眼神暗淡下来。
“怎么样?奎因先生!”这次是迪德里希。他不会放过机会的。
“不是说来写书的吗?”沃尔弗特突然冒出一句话。
“奎因先生,”又是迪德里希。
——我们得公平,在行刑之前,得让人有说话的机会。嗯,如果我……我决不会……
“奎因先生,请你能不能,说说话?”
“我能说什么?”埃勒里微笑,“说我觉得自己被人羞辱,觉得很生气?很愤怒?”
迪德里希想了想,然后静静地说:“这样很聪明。”
“是吗?范霍恩先生?”
“因为现在我想到,还有一些事情,这件事以外的事情。”
“例如?”
“另一桩窃案,星期五早上发生的。”
“究竟怎么回事,范霍恩先生?”达金很快地追问。
“星期五早上较早的时候,我的保险箱被偷,达金,被偷了两万五千元现金。”
——跳起来呀,莎丽。对了,看着他。噢,又转过去了。这么快。
“你并没有报案啊,范霍恩先生?”达金眨眨眼,说。
“迪德里希,你连我也没告诉,”沃尔弗特说,“为什么……”
“当时,你也在这里,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
埃勒里若有所思的点头。
“门上的玻璃窗也被敲碎了,达金。我刚刚在周末找了人来修好。不过,上一次,玻璃是从书房里打破的。我必须承认,当时……我以为是内贼做的,我是说……是哪个仆人干的。”
——太离谱了,迪德里希,是哪个仆人?唉,要不然你能怎么说呢?
“不过,现在看起来……第一次从里面敲碎玻璃,可能只是障眼法,故意误导别人的。”
“使得看起来像生手干的?”达金缓缓地点头,“可能是的,范霍恩先生。”
“你干嘛只是看着他?”辛普森又叫了,“他是谁呀,上帝吗?他耍了我!他是骗子!”
迪德里希皱起眉头,摸着下巴:“辛普森,你肯定,到你店里当项链的人,就是奎因先生?”
“我肯定?范霍恩,我的工作就是记住每一张面孔,我敢用这条命来跟你赌,我肯定那个人就是他,就是他!我把一叠叠漂亮的钞票交给他了。不信你问问他,问啊!”
“你说的没错,辛普森先生,”埃勒里耸了耸肩,“是我把范霍恩太太的项链拿去当的……没错。”
莎丽说:“抱歉。”她声音虚弱,她起身要离开书房。
迪德里希叫住她:“莎丽,”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而埃勒里从她美丽的脸庞上,看到一种奇怪的表情,她即将作出决定。埃勒里心想:她会不会跳起来拔腿就跑?
“我们一定要把这事弄清楚,”迪德里希严厉地说,“我不相信,我就是不信,奎因,你不是那种骗子,你是知名人物,你一定有很重大的理由,才会这么做。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不行。”埃勒里说。
“不行?”迪德里希的下巴僵住了。
“不行,范霍恩先生,我想让霍华德替我回答。”
——不能让莎丽说。莎丽必须自己说。这一点很重要。我虽然被骗,但是,这一点还是很重要的。
“霍华德?”迪德里希说。
“霍华德,我在等你。”埃勒里说。
“霍华德?”迪德里希又叫了一遍。
“你没有话要说吗,霍华德?”埃勒里温和地问。
“说?”霍华德舔了舔嘴唇,“我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说……我搞不懂,完全不懂。”
“承认吧,霍华德?”
“奎因,”迪德里希抓着埃勒里的手臂,埃勒里几乎叫出来,“奎因,我儿子和这事情有什么关系?”
“霍华德,这是最后的机会。”
霍华德望着埃勒里。
埃勒里耸了耸肩:“范霍恩先生,是霍华德把项链拿给我的,要我拿这项链去筹钱。”
霍华德开始发抖:“撒什么谎!”他沙哑地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承认吧,结束一切。
——莎丽呢?
莎丽只是站在那里。
——她虽然站在那里,而她的心已经跳起来了。她会变得很野蛮——她这样说过的。而霍华德也说过,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了不让迪德里希知道事实,他们撒谎、偷窃和背叛。由此看来,你们俩倒是都没有骗我。
——没有理由让莎丽在这件事情中置身事外。而隐约中有某种感觉阻碍着,使埃勒里没有把她抖出来。这纯粹是感情用事,他想。再说,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埃勒里可以从这可恶的小女人的眼里看出来。其实,莎丽既不可恶,也一点不弱小。也许,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好,都强大。埃勒里很高兴能够不把她拖下水。除非,霍华德自己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然后把她拖下来。不过,埃勒里不认为他会这么做——不是为了莎丽,而是为了他自己。
埃勒里不再想了。他把自己拉进现实。迪德里希正望着他,然后望着霍华德。接着迪德里希做了件奇怪的事情:他走向莎丽,从她手中拿过项链,跑到保险箱前,把项链扔进去,把门用力关上,最后转动密码轮。
当他转过身来面对达金时,他的表情很沉着。
“达金,这件事结束了。”
“你不起诉了?”
“不起诉。”
达金满是疑惑的眼睛微微转了一下:“范霍恩先生,反正,这是你的财产。”
“等一下!”辛普森尖叫起来,“案子结束了?结束了吗?我用那条项链做抵押借给他的钱呢?想要我白白损失这笔钱吗?”
“那是多少钱,辛普森先生?”迪德里希礼貌地问道。
“两万五千元!”
“两万五千元。”迪德里希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旧事重演,奎因先生,不是吗?噢,对了,他说的数字——对吗?”
迪德里希走到桌边,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开了张支票。
达金和辛普森走了,沃尔弗特送他们出去,迪德里希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向莎丽,抚着她的手臂。
她微颤了一下,不过还是勉强地说:“怎么了,迪兹?”
他带着她朝门口走去,霍华德也移动了,不知怎的,他爸爸的背似乎挡住他的去路——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漂亮。
霍华德叫了起来:“你干嘛说出来?妈的,你干嘛说?”他双手握着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看起来似乎要冲上前来,疯狂地将拳头往埃勒里身上打。
“为什么我要说出来,霍华德?”埃勒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为什么你不保守秘密!”
“你是说,为什么我不承认犯了一件我没有犯的罪?”
“你根本什么也不必说!你只要闭上你的大嘴就行了!”
——我必须控制自己。
“在辛普森指证我的情况下?”
“爸爸是不会告你的!”
——他疯了。
“你不但不肯闭嘴,还出卖我们!你让他起疑心了,你知不知道!你逼我撒谎,而他知道我在撤谎。就算他不直接来问我,这几天他一定会找莎丽!”
——再忍一忍。
“我宁愿相信,霍华德,莎丽会妥善地处理那一部分的。反正,他也未怀疑莎丽和这件事情有关。他唯一怀疑的人是你。”
——他认为,是我逼他撤谎的。
“好吧,这倒也是。”他的愤怒突然地——就像愤怒爆发时那样突然——消失了,“你只能说这么多,不要把莎丽也扯进来。”
“是的,”埃勒里说,“好个宽宏大量的奎因。这样你爸爸就只知道你是小偷,霍华德,而不会知道你给他戴了绿帽子。我说嘛,好个宽宏大量的奎因!”
他跌坐在椅子上,开始咬着手指甲。
“整个这件事,霍华德,”埃勒里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老实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应该一拳轰掉你的脑袋。如果你是正常人,我一定会的。”
埃勒里拿起电话筒。
“你要干什么?”霍华德低声地问。
埃勒里坐到桌子上:“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霍华德,我只有继续在这片浑水中打滚,这是其一。其二,我已经一肚子气了,我不再插手这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了。你跟莎丽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们也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劝告。我不是为了这件通奸的事情来的,如果我事先就知道,我根本就不会来。至于你的病,我的建议是——这也是你会接受的——就像我在纽约时就说过的:找一位在心理治疗界真正最好的专家,告诉他或她一切。”
“其三,霍华德,”埃勒里带着浅浅的微笑说,“我学到了重要的一课:千万不要基于在巴黎短短几个星期的经验,就对一个人的人格下结论,而且,永远、永远不要对一个女人下结论,不管是基于什么样的经验。”
他拨通了接线员。
“你要走了?”
“今晚,立刻。接线员……”
“等等,你要叫出租车?”
“接线员,请你等一等。霍华德,什么事?”
“今晚没有火车了。”
“噢,接线员,算了……”埃勒里慢慢地把电话挂上,“那么,我想我得搬到镇上一家旅馆去了。”
“别傻了。”
“而且也很危险,是吗?因为镇上的人会传出:霍华德·范霍恩家的客人,在霍利斯饭店度过他在莱特镇的最后一夜?”
霍华德涨红了脸。
埃勒里笑了:“你有什么建议?”
“开我的车吧。如果你坚持要今天晚上离开。你可以把车子存在纽约,下次我去的时候再把它开回来。反正周末我要到纽约去,为博物馆的计划买一些东西。我会告诉爸爸你突然决定要今晚离开——这是实情——而我把车子借给了你——这也是实情。”
“但是你知道我要冒什么样的风险吗,霍华德?”
“风险?什么风险?”
“发现达金来追我,”埃勒里说,“带着拘捕令,告我偷车。”
霍华德咕哝着说:“你真有意思。”
埃勒里耸耸肩:“好吧,霍华德,我赌了。”
埃勒里稳稳地开着车。时间已经很晚了,干线公路上都几乎没有什么车了,霍华德的敞篷车低吟着逃逸之歌,在这里,能看到诚实的星星,油箱是满的,他觉得很高兴,心情也平静下来。
一开始就错了。和霍华德的失忆症一点瓜葛也没有。
不过,当时也是基于事情的神秘性以及好感和好奇。但是稍后,当他在湖边知道了这件桃色内幕时,他早该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就算他留下来,他也应该坚决而彻底地拒绝替他们出面去和那勒索者接头。这样,他就能避免到头来被不讲道义的霍华德出卖。所以,老实说,他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不过,他所获得的惩罚,还是令人满舒服的:在他公文包里静静躺着的稿子,可以陪伴他治疗创伤。
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莱特镇,可以清楚地看到迪德里希·范霍恩以及他遭遇到的大麻烦,还有莎丽以及她的问题。甚至,他可以看到霍华德——这个被自己残酷的人格发展历史囚禁、困扰、击败的人,一个令人可怜、而不是令人气恼的对象。至于沃尔弗特,他只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讨厌的家伙。至于克里斯蒂娜·范霍恩,她比幽灵更幽灵——是幽灵的古老影子,没有牙齿的嘴,在黑暗中咬着《圣经》中干枯的字句。
圣经。
圣经!
埃勒里把车子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紧紧握着。他正尽力让剧跳的心平静下来,他的脑海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事。
他花了一段时间整理自己。他要整理出那种异样的感觉,找出那感觉,然后丢掉。一切要按顺序整理好,他才能看清那件事情不可思议的形象。他必须拉开足够的距离,才能看到那件事情真正的全貌。
但是,这可能吗?真的可能吗?
是的,他错不了。他不会错的。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整幅图画中令人颤栗的色彩。每一个的边缘,都完美地接合起来,显露出了惊人的——单纯的惊人以及惊人的单纯——模式。
模式……埃勒里回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关于模式的想法,以及自己如何企图辨读出那个模式的密码。他不可能错。
还缺了一个。
哪一个呢?
慢慢来。
眼前走来一匹苍白的马,马身上写着它的名字:“死亡”。
像疯了似地,他启动引擎,猛地把车子掉回头。
他的脚把油门踩到最底,维持在最底。
那家通宵营业的餐厅已在他身后数英里。
餐厅里那位值夜班的人仍瞪着空洞的眼睛凝望着。
当埃勒里把钱币塞进投币口时,他的手在发抖。
“喂!”
——快点儿呀!
“喂?范霍恩先生吗?”
“是。”
——安全了。
“迪德里希·范霍恩先生?”
“是的,喂?你是哪位?”
“埃勒里·奎因。”
“奎因?”
“是的,范霍恩先生……”
“霍华德睡觉前告诉我,说你……”
“别管那个了!你没出事,这是最重要的。”
“没出事?我当然没出事,出什么事?你在说什么?”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奎因,什么事?”
“告诉我!你在哪个房间?”
“在我的书房。我睡不着,就下来了,打算处理一些被我拖延了的公事……”
“所有人都在家里吗?”
“所有人都在,除了沃尔弗特,他陪达金和辛普森到城里去,留了张纸条给我,说他忘了处理一些我们正在谈判的合约,他可能会一整夜待在那里。还有……”
“范霍恩先生,听我说。”
“奎因,我今晚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事情了,”迪德里希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不管是什么事,不能等等吗?我真是不明白,”他抱怨地说,“你说走就走……”
埃勒里很快地打断:“仔细的听我说,你在听吗?”
“是的。”
“照我的话做,要一字不差的。”
“照你什么话?”
“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什么?”
“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只是锁门,还有窗户,还有那玻璃门。别让任何人进来,范霍恩先生,你明白了吗?任何人,除了我。你明白了吗?”
迪德里希沉默着。
“范霍恩先生,你还在吗?”
“是,我还在这里,”迪德里希很慢地说,“我在这里,奎因先生,我会照你的话做。你究竟在哪里?”
“你稍等,别挂了!”
那自动餐馆的服务员问他:“老弟,有麻烦吗?”
“我现在离莱特镇多远?”
“莱特镇?大概四十四英里。”
“范霍恩先生?”
“什么事,奎因先生?”
“我现在离莱特镇大约四十四英里,我会尽快开回去。大约要开四十到四十五分钟。我会从南面门廊那扇玻璃门进来。当我敲门的时候,你要问我是谁,我会告诉你,然后才可以开门——只有完全确定那人真的是我,你才可以打开。听清楚了吗?一定不能有任何例外。你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到书房,不管是从屋里或是从屋外。听清楚了吗?”
“我都听到了。”
“这样也许还不够。你那把点38手枪还在不在你的抽屉里?如果没有,不要离开书房去拿!”
“枪还在这里。”
“把它拿出来,握着它,好了,现在我要挂电话然后出发了。我一挂上电话,你赶快去关窗户,然后远离窗户。我会……”
“奎因先生?”
“什么事?”
“这究竟是为什么?从你说话的样子,好像我有生命危险?”
“没错。”
第八日
埃勒里敲那玻璃门。
书房黑着灯。
“是谁?”
很难分辨迪德里希在玻璃门后的位置。
“奎因。”
“谁?再说一遍。”
“奎因,埃勒里·奎因。”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埃勒里把门打开,走进去,很快地把门关上,然后又用钥匙锁上。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他发现窗帘是拉上的。
这时他才说:“你可以把灯打开了,范霍恩先生。”
桌上的台灯亮了。
迪德里希站在书桌的另一边,手上还拿着那把点38手枪。桌面上杂乱地摆着账簿和纸张。他穿着睡衣,光脚穿着一双皮拖鞋,脸色苍白。
“把灯关掉,真是个好主意,”埃勒里说,“我怎么没想到。哦,那枪可以收起来了。”
迪德里希把枪放到桌上。
“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埃勒里问。
“没有。”
埃勒里笑了:“刚刚这趟车开的,我想以后我做梦也会梦到。介意我把鞋子脱了吗?”他坐到迪德里希的旋转椅子上,伸开两腿。
那巨人嘴角的一块肌肉正在跳动:“我的耐性已经快用光了,奎因先生,我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现在就要知道!”
“好的。”埃勒里说。
“为什么我会有生命危险?在世界上我根本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没有这样的敌人!”
“你有的,范霍恩先生。”
“是谁?”他那双劳动者的拳头,支撑着他倾斜到桌上来的身体。但是,埃勒里陷下身子,直至脖子靠到椅背的顶端。
“是谁?”
“范霍恩先生,”埃勒里摇摇头,“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很……确定的事情,使得我半路折回来。尽管我在一个半小时以前坚决要离开。自从上星期..
四下火车之后,就发生了很多事情。刚开始,它们看起来都没有关联,但是不久,它们之间的关联已经大略出现,不过也只有一些非常明显而基本的。我一直都很困扰,总觉得它们……啊……有着更深的联系,一种形成一个整体的……模式。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模式,只是有一种感觉——把它叫做直觉吧。如果你和我一样,曾经探索过所谓的(很可笑的)人类心灵的黑洞,你也会像我一样,有这种特殊的感觉。”
迪德里希的眼神依旧显得冷淡。
“本来我只把它当做是自己的幻想,没有进一步追究。但是刚才,在离开莱特镇的路上,它像闪电般显现出来——像闪电般显现,是很老套的形容,”埃勒里低声地说,“但是也没有别的更恰当的句子,可以用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它真的像闪电般击中了我。正所谓‘晴天霹雳’。这道闪电的光,让我看出了那模式,”埃勒里缓缓地说,“完整的、隐藏着的、了不起的模式。我说它‘了不起’,是因为它的巨大。范霍恩先生——巨大,一.99lib?如撒旦。黑暗天使也有她美丽的地方;魔鬼也可以为了满足他的目的而引述《圣经》。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我还没有说到,”埃勒里稍作停顿,寻找合适的字眼,“它的可怕之处。”
“是谁要杀我?”迪德里希吼叫起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么?”
但是埃勒里还是说:“这个模式有个恶毒的特点,就是它的无可逃避。就像一把接触到布料的剪刀,无法停止地一直剪下去,直到剪断最后一丝。它有着完整性,不是零,就是一百。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打电话给你,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拼着老命回来找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它必须圆满完成。这是必须的。”
“圆满完成?”
“走到终点。”
“什么终点?”
“我告诉过你,范霍恩先生,是谋杀。”
迪德里希看着他,比刚才看他的时间要长一?点。然后他离开桌子,走到椅子边坐下,将头靠到椅背。
——这个男人,只有疑惑和不确定能将他击败。他可以面对任何问题,只要能让他知道真相。
“好吧,”迪德里希用低沉的声音说,“将会有一桩谋杀案发生,而我猜我是那个被谋杀的对象,是这样吗,奎因先生?”
“这就像——像地心引力那样不容怀疑。这模式现在还没有完成,只有一件事,能够让它完成,也就是谋杀。当我看出了这个模式,以及这个模式的设计者,我就知道,你是唯一可能的受害者。”
迪德里希点点头:“现在,告诉我,奎因先生,是谁计划要杀我?”
他们的眼光穿过房间碰到了一起。
埃勒里说:“霍华德。”
迪德里希站起来,重新走到桌子边,打开特制的雪茄盒。
“来根雪茄?”
“谢谢。”
他把桌上的打火机移到埃勒里的雪茄跟前。
“你知道吗,”迪德里希说,“我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但完全没想到谋杀这件事。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的结论,奎因先生,我一直都很敬重你的,我想当你刚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这点。但是如果我相信你所说的这番话,那我一定会被人家说是笨蛋。”
“我并没有期望你会相信我刚刚所说的这些。”
迪德里希穿过蓝色的烟雾看着他:“你能证明?”
“它自己会证明,我说过,它有完整的特性。”
迪德里希默然,接着他说:“这霍华德的事,奎因先生……他是我的儿子,他是不是我亲生的并不重要。侦探小说我看得太多了,也嘲笑过许多作家,他们往往为了让儿子成为小说中杀害父母亲的凶手,而把孩子写成是养子,来避开亲情的血缘因素,仿佛,养子和亲生儿子不一样!其实,那种……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纽带,是由于长期地生活在一起而形成的,基本上和遗传没有什么关系。我把霍华德从婴儿扶养长大,..
他的细胞里有我,而我的细胞里有他。”
“我承认,我没有把父亲的角色做得很好,但天知道我己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但是说霍华德要谋杀我?霍华德会杀人,而杀的人是我?这太……太戏剧化了,奎因先生,太难以置信了,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无法接受。”
“我理解你的感觉,”埃勒里激动地说,“我很难过。但如果我的结论是错的,范霍恩先生,我不会再办案。我会……我会不再思考!”
“言重了。”
“我是说真的,完全停止。”
迪德里希开始走动,把雪茄叼成一个愤怒的角度。
“但是,为了什么?”他说,“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那一定不可能是寻常的原因,我给了霍华德一切……”
“一切,除了一样东西。而且,不幸的是,这是他最想要的或是他觉得自己最想要的。”埃勒里说,“而且霍华德也爱你,他以自己为中心地爱着你,范霍恩先生,基于一些特定的前提,他要杀你,是绝对符合逻辑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德里希大叫,“我是个直率的人,只习惯直话直说。这个你说会导致我被杀的模式,究竟是什么?”
“我宁愿霍华德在这里……”
迪德里希往门口走去。
“不!”埃勒里跳起来,“你不能一个人上去!”
“别傻了,朋友。”
“范霍恩先生,我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或是什么时候行动——我只知道,可能计划在今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怎么了?”
“计划在今晚?”迪德里希眼睛很快地转动了一下,但旋即——几乎是他转动眼睛的同时——摇摇头。
“怎么了?”
“没什么,太离谱了。你把我搞得紧张兮兮的……”迪德里希短促地笑着,“我去找霍华德。”
埃勒里在迪德里希开门之前抓住他。
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说:“你真的这么肯定。”
“是的。”
“好吧,莎丽和我睡不同房间。但这实在他妈的很难想象!”
“再难想象,也不可能比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来得更难想象,范霍恩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迪兹说:“发生今天晚上的事之后,在你离开以后,莎丽很紧张,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紧张过。她在楼上告诉我,她有事情要跟我说,是有关——她说——有关一件她已经瞒了我很久、她不想再瞒下去的事情。”
——太迟了,莎丽。
“是吗?”
迪德里希瞪着他:“别告诉我你也……已经知道……知道这事情?”
“那她最后还是没告诉你,是吗?”
“我想,那时候我还在为那项链的事情难过。坦白地说,当时我实在承受不了进一步的刺激,我要她再等一等。”
“我不是指这个,范霍恩先生!刚刚困扰你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奎因先生?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我,是什么那么困扰你?”
迪德里希用尽浑身的力气,把半截雪茄丢到壁炉里。
“她央求我听,”他大叫,“而我告诉她我这工作今晚必须做好,不管她要说的是什么,都可以缓一缓。然后她说,她会等我,她一定得今晚告诉我。她说她会在我的房间等我。她还说,如果我工作得很晚,看到她已经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要叫醒她……”
“>?99lib.在你的床上?在你的床上!”
迪德里希的房间是开着的。
迪德里希打开灯,眼前出现了房间和莎丽——她也是房间的一部分,比她躺着的床、比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更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倒有点奇怪,因为,莎丽也是死的。
莎丽死得很难看,死得很扭曲,完全不像她了。唯一像她的,是遗留在她那扭曲而充血的古怪脸上的迷人微笑——也就是埃勒里第一次见到莎丽时,使他如此激动的那样淡淡的微笑。埃勒里把手指伸入莎丽的头发间,轻轻地将她的头转过来,以便能看到他知道会看到的东西:她喉部像印象派画家用手指画出的色彩,以强烈的调子描绘了她的死亡。
她蜷缩地躺在暴力的子宫里,用她最后一刻的创意,用自己的手和脚,来论释强大的暴力。
她那被扭断的脖子,非常冰冷。
埃勒里退开,撞到迪德里希,迪德里希失去了重心,跌坐到床上——重重地——坐到莎丽的一条腿上。他坐着,无意识地,睁着眼睛。
埃勒里从迪德里希桌上拿过一面镜子,回到床边,把镜子凑到莎丽的嘴边,他知道她已经死了,这么做,只是出于习惯。他有点因为嗓子里充血而喘不过气来,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痛苦。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责备他,他对这桩惨祸负有责任。不过,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8fd9." >这点。一直到他把印着莎丽口红的镜子,放回到她丈夫的桌上时,他才意识到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责备他。然后,他很快地走出迪德里希的房间。
霍华德正躺在他楼上的房间里——那个大工作室隔壁的房间。
他外套也没脱,昏睡在床上,就和上次从菲德利蒂墓地的疯狂夜晚回来后一样。
——你才是自己最好的诊断者,霍华德。
第九日
达金警长整个晚上走进走出,这让埃勒里有亲切的感觉,因为其他人都是他不认识的新人。接替卡特·布雷德福(布雷德福现在正在州首府做第二届连任州长)的、有一张鸽子嘴的菲尔·亨德里克斯检察官到哪儿去了?那神经过敏、有哮喘病、爱喝酒的验尸官塞勒姆森又在哪儿?“邓肯殡仪馆”的那位因中风而瘫痪的老邓肯呢?哎哟,你问他们呀?亨德里克斯正在华盛顿抓妓女,塞勒姆森正安详地躺在双子山墓园里,而那老邓肯,在帮助了两代莱特镇人入土为安后,自己也随风而逝——因为他在遗嘱中接近哀求地坚持要用火葬。
有一个忧郁的年轻人,他总是带着探索的表情、长时间地看着埃勒里,他的名字叫查兰斯基,原来他现在是莱特镇罪犯们的“复仇女神”;验尸官是一个敏捷而瘦长、看起来像外科大夫的家伙,叫格鲁普,他有个很长的鼻子和解剖刀似的眼睛;从事殡仪馆工作的人(莱特镇目前还没有政府的陈尸间),则是肥嘟嘟的小邓肯,从他和验尸官、和检察官查兰斯基、以及和达金警长讨论问题时的样子来判断,埃勒里觉得他一定是在停尸板上受孕、在棺材里爬着长大、在停尸间里的香味里断奶的,他第一次发情的对象,可能是某个周末到他父亲店里去的顾客。埃勒里不喜欢这小胖子看着莎丽的样子,一点也不喜欢。
星期三早上,不知道几点钟,走进一个壮硕、平足的家伙,他的喉咙像有一台咆哮的推土机在里头,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狐臭味,这人是莱特镇行政司法长官马瑟利斯,他的前任是吉尔芬特。实在没什么长进!幸好,马瑟利斯只逗留了一会儿,到屋外的记者弄清楚他的名字后,就离开了。
这里还来了其他的人,有州警察、莱特镇无线电巡警、看起来像普通人可是却背着黑色搜查袋的人、以及站得比较远的旁观者——埃勒里相信,这些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人是镇上居民,他们正在享受美国传统中难得的特许机会——让他们可以一窥富豪的神秘巨宅,满足长久以来的好奇心。
好吧,他想,也没有理由期望发生在莱特镇的谋杀案就会比其他地方的谋杀案更让人感到温馨。
奎因先生此刻正觉得异常的平静。当然,感到平静的只是一部分的他,大部分的他则是被疲惫和不悦所占据。
他已经一整夜没睡;他也不幸地眼睁睁目睹了壮年英姿的迪德里希,一夜之间变得老态衰颓;他已经被迫忍受沃尔弗特两个小时,听他在客厅的一角,喋喋不休地说着霍华德从童年时期以来的种种邪恶倾向,例如霍华德如何捕捉花蛇、然后如何将蛇撕成碎片、如何把苍蝇的翅膀拔掉……以及有一次,在霍华德九岁的时候,他把叶子带刺的蓟花,倒在他——沃尔弗特——的床上,还有他——沃尔弗特——如何不断提醒他哥哥,把这恶魔之子养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当然,霍华德本人也在这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纠缠在一起,他的表情充满着疑惑,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在一个被达金叫做“吉普”的警察的陪同下——上厕所。这位埃勒里所不认识的警察报告说,每次到厕所去,霍华德只是不断地搓洗他的手,因此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下来,他的手变得更白、更多水皱纹,最后,看起来就像一双在沙滩玩水回来后的手。霍华德成了星期三早上真正的主审者,因为他什么也答不出,只会问问题。康哈文州立医院的精神病专家花了两个小时陪着霍华德在犯罪现场,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埃勒里告诉这位专家霍华德的失忆病史,这位心理医生——他同时也是州政府刑事犯罪委员会的精神病顾问——则频频地点头,这副样子——这副“随时会有灵方冒出来可是却从来没有灵方冒出来过”的样子,埃勒里发现,他从太多的医务人员脸上看过。
无论如何,他还是拥有那一小部分的平静,这是因为,一件本来一直在黑暗中的事情,现在终于接触到阳光,而结局也就快要到来了。
他已经告诉达金和查兰斯基,他对此案有重要的讯息要提供。他要求在把霍华德从家里带走之前,给他——埃勒里·奎因——一个机会,让他为了澄清事实真相而作一番陈述——假如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合法的话。因为,如果不这么做,霍华德的这件案子可能会受到曲解,或难以理解,或不能完全理解。假如——而且确实,从根本讲,这样做也是有意义的。他也要求,精神病专家必须在场,那精神病专家虽然有点不悦,但还是留了下来。
星期三下午两点三十分,达金警长走进厨房,埃勒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只吃到一半的烤鸭(劳拉和伊莲把自己锁在房里,一整天都不见人影),达金说:“好吧,奎因先生,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在等你。”
埃勒里又喝了一大口桃子酒,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来。
“我注意到,”埃勒里在客厅里说,“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不在这里。不!”他很快地说,“别麻烦了,那位老太太除了可以帮助我们引述《圣经》之外——我们等一下会需要引述《圣经》的——对这件案子并没有其他帮助。这件案子就算她知道什么,也不会知道得太多,还是让她留在楼上吧。”
“迪德里希,”这是埃勒里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位范霍恩先生,这让迪德里希微微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埃勒里,“我将要说的事情,恐怕,会令你感到很难过。”
迪德里希双手合在一起:“我只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礼貌地说。
霍华德整个人蜷曲在椅子上,他需要刮胡子、需要睡眠、需要有人安慰——像一块孤独的烂泥,和现实已经完全脱离,只剩下眼睛,无助地接触着现实。这双眼睛,令人看了难过得不忍再看。事实上,最让他难堪的是那精神病专家以及沃尔弗特的眼神,而这两个人偏偏都望着霍华德。
“为了……”埃勒里犹豫了一下说,“为了把这件事情说得更明白,让你们更了解整个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我必须从头讲起,也就是从一个星期前,霍华德走进我纽约公寓的那一刻开始。我会尽量简要地说明。”
接着埃勒里把过去八天发生的事件,一一地讲述了一遍:霍华德在鲍厄里廉价旅馆醒来,他去找埃勒里,对埃勒里讲述他的失忆症、他的恐惧,并要求埃勒里到莱特镇来看着他;然后,是埃勒里在范霍恩家做客的第一个晚上,沃尔弗特提起艺术博物馆委员会接受了迪德里希提出的条件,让霍华德成为指定的雕刻家,为计划中的博物馆雕刻建筑物周围装饰用的众神像,以及霍华德如何兴致勃勃地准备草图,甚至在此后的几天,用胶泥开始雕塑小的神像模型。
第二天,莎丽、霍华德和埃勒里三人,一起开车到奎托诺其斯湖边,两人告诉埃勒里他们觉得自己如何地亏欠了迪德里希——一个是其所有一切都由迪德里希给予的弃婴,一个是来自波利街的莎拉·梅森,本来注定要穷苦一生,却因为迪德里希而“成了后来的莎丽”——还有他们如何向埃勒里忏悔,他们在法利赛湖边的小屋中激情的罪恶(埃勒里说到这里时,尽量不去看迪德里希,因为,被这奸情弄得难堪不已的迪德里希,正将自己缩得像一张燃透的纸);接着,埃勒里说出霍华德在事后写给莎丽的那四封轻桃、露骨的信,以及莎丽如何将信藏在珠宝盒的夹层中、珠宝盒如何被窃、那勒索者如何在埃勒里抵达这里的前一天打电话来、还有那第二个电话、埃勒里如何介入和勒索者之间的接触、他在从奎托诺其斯湖回来的当天晚上和迪德里希的谈话——迪德里希告诉他除了六月间莎丽珠宝盒被窃之外,前一天晚上他们家又进了小偷,偷走了书房保险箱里的两万五千元现金,也就是霍华德在湖边交给埃勒里准备付给勒索者的那两万五千元;然后是第三天,当埃勒里被那勒索者耍了之后,他从迪德里希那里知道了霍华德的亲生父母,是一对姓韦伊的农家夫妇,己经过世多年;埃勒里也说了当晚——也就是星期天凌晨——在菲德利蒂墓地的那段插曲,霍华德如何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用泥巴、凿子和木槌破坏他亲生父母的墓碑,然后埃勒里如何告诉霍华德他在失忆状态下做了些什么事、以及霍华德带他去看他工作室里朱庇特塑像下的签名——是H.H.韦伊,而不是平常所签的H.H.范霍恩。还有,埃勒里也说了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情:勒索者的第三次电话、埃勒里在霍华德的要求下去典当莎丽的钻石项链、以及当埃勒里被怀疑是小偷时霍华德如何假装不知道真相。
埃勒里说话的过程中,迪德里希始终抱着双手,霍华德则一直像雕像般坐着。
“那是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埃勒里说,“这些事对你们而言,可能只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而且你们会想,为什么我要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把这些事情重述一遍。我这么做,就是因为这些事件根本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互相关联的——而且是密切相关,密切到每一个事件都同等的重要,没有哪一件是不重要的——虽然有些令人震惊。”
“昨天晚上,”埃勒里说,“正在回纽约的路上,我为霍华德觉得恶心,对莎丽感到失望而不满,在离开莱特镇已经很远的半路上,一个想法突然在我脑海出现。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想法,简单到光是这个想法,就能改变一切。而我也第一次,看到了这件案子的真正面貌。”
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查兰斯基检察官说:“奎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因为,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但是达金警长说:“查兰斯基先生,我以前听这个人说过话,给他个机会。”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程序,这场‘听证会’——如果你这么叫它——也没有任何法律基础。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这个场合,不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按照程序,范霍恩先生都必须有律师在场陪同。”
“就把它当做是验尸官调查的一部分吧,”格鲁普验尸官说,“也许这样可以规避将来所可能引起的‘不合法律程序’的指责,查兰斯基。”
“让他说完,”达金说,“他会说出些东西来的。”
“什么?”那检察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通常都会说出些东西的。”
埃勒里说:“谢谢你,达金。”接着他停下来等,在看见查兰斯基和格鲁普都耸耸肩之后,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把车子停到路边,开始一件一件地回想这些事件,我重新检查了每一个细节,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参考框架。”
“什么参考框架?”查兰斯基问。
“《圣经》。”
“什么?”
“《圣经》,查兰斯基先生。”
“我开始觉得,”这位检察官说,带着笑看看周围的人,“奎因,你比坐在这里的这家伙,更需要科恩布兰奇医生的帮助。”
“让他说下去,好吗,查兰斯基?”那精神病专家开口了,而即使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一刻没离开霍华德。
“很快地,我清楚发现,”埃勒里说,“霍华德一共干了六件事情,而这六件事情当中包含着九项不同的罪。”
这时,查兰斯基的笑容不见了,那验尸官瘦长的腿,也放了下来,不再交叠。
“九项不同的罪?”查兰斯基重复他的话,“你知道是哪九项吗,格鲁普?”
“当然不知道。”
“让他说下去。”达金说。
“哪九项罪,奎因?”
而埃勒里说道:“这九项罪是完全不同的罪,然而广义来说,它们又都是同一件罪行。我的意思是,它们有着连续性、一致性和一个模式,也就是说,它们有着内在的关联,它们都是一个整体中的一部分。”
“当我了解了它们之间关系的本质,”埃勒里继续说,“当你了解了之后,先生们,你就会像我一样,能预先知道,将会有一件罪行发生,而且是一定会发生,这是无可逃避的结果。九项罪行,使得第十项罪行无可避免。不只如此,一旦你了解了这模式的本质,你也可以很明确地预言——就像我对范霍恩所作的预言一样——这第十项罪行究竟是什么、谁是受害人以及谁是犯罪者。在我不算少的经验里,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具有完美性的案子。不是我自以为是,我也怀疑你们当中有谁会遇到过。我还想说,我怀疑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还会再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现在,除了许多人的呼吸声和外面一个州警察不知道为了什么正在生气的叫嚷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唯一无法预测的因素,是时间。我无法知道,这第十项罪行,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埃勒里流畅地说,“因为,它有可能在我离莱特镇五十英里远的车子里、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发生,所以,我到最近的电话亭,指示范霍恩先生立即防范,然后我自己尽快赶回来。
“我无法料到,范霍恩太太会选择今天晚上,过来睡在她丈夫的房间,她丈夫的床上。霍华德的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父亲的喉咙,结果却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果他不是处在失忆状态,他手上的触觉可能会告诉他,自己掐错了人而及时停止。然而,就像大家看到的,他却只是个杀人机器,一旦启动,就会像机器一样地完成工作。”
然后,埃勒里说:“这是整个大略的经过。”
“现在,来看看霍华德所干的六件事情,六件构成我所说的九项罪行的事情,这六件事情,能揭开它们背后的计划,让我们能预知第十项罪行。”
“第一,”埃勒里顿了顿,然后断然开始了他的分析。
“霍华德着手古代众神像的雕塑。”
然后他又顿了一下。要让这些讲求实际的头脑接受像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句话,是很难的。所以他等一等。
“古代众神,”检察官说,一脸茫然的样子,“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奎因先生?”达金警长好奇地问,“这算是一项罪行吗?”
“是的,达金,”埃勒里说,“而且不是一项,实际上是两项罪行。”
查兰斯基往后靠下去,张着嘴巴。
“第二,霍华德已经在他的作品上——也可以叫做草图或模型——签上他的新名字:H.H.韦伊。”
查兰斯基摇摇头。
“H.H.韦伊,”是那验尸官开口了,语气中一点不悦也没有,仿佛想品味一下这个名字的发音,“这,也算是罪行吗?”检察官带着夸张的微笑说。
“是的,查兰斯基先生,”埃勒里说,“而且是非常亵渎神祗的一项罪行。”
“第三,霍华德偷了迪德里希的两万五千元。”
大家听到这里,都松了一口气——很感激地,就像在一个乌尔都语演讲中,听到主讲者忽然穿插了一句英语。
“这个嘛,我同意,这是一项罪行。”查兰斯基边笑边看看周围的人,但是没有人响应他。
“查兰斯基先生,当你知道了整个计划之后,你将会同意,霍华德所做的这六件事情全部都有罪,虽然,其中有些不一定是刑事罪。”
“第四,霍华德破坏艾伦和马蒂·韦伊的坟墓。”
“我们似乎比较有点具体的东西了,”验尸官格鲁普说,“这的确构成了犯罪,查兰斯基,是‘破坏他人物品’之类的,是吗?”
“不完全是,有一条条文是……”
“霍华德破坏他亲生父母坟墓所构成的两项罪行,查兰斯基先生,”埃勒里说,“你将不会在你的条文中找到。我可以继续吗?
“第五,霍华德爱上莎丽。范霍恩。而这,也同样构成两项罪行。
“最后,第六件,霍华德在否认他把莎丽的项链交给我去典当时,撤了大谎。
“六件事情,九项罪行,”埃勒里说,“这是人可能犯的十项最严重罪行中的九项。把这些行为列为‘罪行’的,是一个比你的条文要古老得多的权威,查兰斯基先生。”
“什么权威?”
“一个以大写‘G’开头的‘权威’。”
查兰斯基跳起来:“我快要……”
“‘GOD’——上帝。”
“什么?”
“哦,或者说,是我们从《圣经》的‘旧约’中所认识的上帝;是希腊、罗马的旧教徒和大部分新教徒所信仰的上帝;也是古代犹太人首先在《圣经》中记载的上帝。是的,查兰斯基先生,上帝或是古代希伯来人所称的Yahweh——那是他们以当时的四字母希伯来词的直译,而在圣经注释中译成Jehovah(耶和华);是那要避讳而‘不可直呼其名’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上帝名字。查兰斯基先生……是主,是那个把摩西召唤到西奈山、把他留在那里四十天四十夜,并且对他显灵,在两块石板上留下‘十诫’神迹的主。
“霍华德所做的这六件事情,”埃勒里说,“犯了‘十诫’中的九诫。”
这回,那精神病专家动了动身体,动得很不自然,好像刚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梦。不过,其他人却仍然坐着动也不动,包括霍华德,他好像完全置身于现实之外,而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侵入他的世界,包括埃勒里。
“霍华德雕塑古罗马神像,”埃勒里说,“犯了其中两诫:‘不可祟拜偶像’以及‘不可信奉别的神’。”
埃勒里继续说:“在自己的作品上签上H.H.韦伊,霍华德犯了另一诫:‘不可妄用上帝之名’。就这点而言,霍华德在这种病态的犯罪心理中的思考方式,是颇值得玩味的。这里,可以看到他如何涉及到了犹太神秘教义、并且仿效中世纪神秘的通神论者——他们其中一个信仰,就是相信圣经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母、词、数字和每一个音,都有隐藏着的意义。‘旧约’中最神秘的是上帝的名字,他曾经亲自告诉了摩西,而那名字就隐藏在‘四字母希伯来词’里。由四个字母组成的这个字,有几种不同的写法——其实一共有五种写法,从IHYH到YHWH;并且由此,人们造出了各种想象..中的上帝的名字;而这些名字当中,最为现代人接受的一个,就是Yahweh。而如果你将霍华德签名——H.H.韦伊(Waye)——中的字母重新排列,你会排出一个变位字,就是:Yahweh。”
查兰斯基的嘴巴张了开来。
而埃勒里继续说:“是的,很疯狂,查兰斯基先生。”
埃勒里又说:“霍华德偷了迪德里希·范霍恩保险箱里的两万五千元,犯了另一条诫律:‘不可偷窃’。”
埃勒里接着说:“在星期天凌晨亵渎艾伦和马蒂·韦伊在菲德利蒂的坟墓,霍华德犯了另外两条诫律:‘要记得安息日、保持安息日的神圣’,以及‘必须尊敬父亲和母亲’。”
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应该把‘幽谷中的圣保罗教堂’的奇切林牧师找来,因为这里有关安息日方面,我需要一些专家的协助。这条有关‘安息日’的诫律,是‘十诫’中的第四条——而罗马天主教徒和路德会教徒则把它列为第三条,但是犹太人、希腊天主教徒和大部分新教徒都认为它是第四条——所指的,是以色列的安息日,也就是星期六,我想,以色列人把安息日定于星期六,是因为早期的基督徒要把安息日和每个星期天要纪念耶稣复活的‘主日’隔开来。我现在好像想起来,这种一天安息日、一天复活日的纪念方式,从耶稣复活以来,或即使从使徒保罗断言基督徒不用受犹太教安息日的束缚以来,己经实行了好几个世纪。不过,这没关系。对霍华德——这位基督徒来说,安息日是在星期天,而他对父母不敬的时间,正是星期天的凌晨。”
埃勒里又说:“爱上莎丽,把她带到范霍恩在法利赛湖边的小屋里和她上床,霍华德犯了另外两诫:‘不可贪恋他人妻子’以及‘不可通奸’。”
接着,很快地,埃勒里进入他所说的第九项罪行,他说:“霍华德否认他拿莎丽的项链要我去当,犯了另一条诫律:‘不可作假证’。”
现在,在场的人都被这怪异的事情镇住了,就算他们说得出话来,他们也不会开口。
埃勒里又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当我坐在霍华德的车里,在路上,把这九块碎片拼起来,我问自己一个很自然的问题: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有没有可能,霍华德所做的这些事,只是凑巧刚好破了‘十诫’中的九诫?然而接着,我就不得不这样回答了自己:不,这不可能;如果说,这样一串如此吻合地触犯了‘十诫’的罪行,仅仅是偶然发生的,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因此,这九诫是有计划地被触犯的;是以‘十诫’为线索,经过了预先设计,有步骤地实施的。
“但是,霍华德如果触犯了‘十诫’中的九诫,”埃勒里叫道,“他不会、也不可能停止。十才是完整的,而九不是十。剩下的一诫——也是将会被触犯的一诫,是在其他九诫之上、现代人认为最符合他们的社会理想的一诫:‘不可杀人’。十才是完整,而九不是十。由于第十诫是禁止谋杀,我知道,霍华德正是要把它留到最后,作为他反叛世界一连串行为的高潮。
“霍华德要杀的人是谁呢?当我想到霍华德的外在行为以及他的内在心理,答案立刻出现。霍华德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要的是什么?因为,依我这外行人的想法,科恩布兰奇医生,霍华德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爱上莎丽,他只是以为自己爱莎丽。他要的是——他以为自己要的是——迪德里希的妻子。而阻挡在他们中间的人是谁?只有迪德里希。只要除掉迪德里希,对霍华德来说,他就可以得到迪德里希的妻子。至于想杀迪德里希,最后却误杀了莎丽,逻辑上来说,应该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基本上并不重要。
“不过,就算你从心理学的角度思考,你也会发现,迪德里希就是被意图谋杀的对象。事实上,从十年前我在巴黎认识霍华德开始,我就毫不怀疑一点,就是:霍华德自童年以来就有强烈的恋父情结。他对迪德里希·范霍恩的祟拜,是赤裸裸而不容置疑的。霍华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雕像,都是宙斯、亚当、摩西——那时候就有摩西了——但在根本上,他们都是迪德里希。十年后,我亲眼见到迪德里希本人,我才知道,这些神像不但在精神上代表了迪德里希,连外形也和迪德里希的外形一致。
“霍华德的整个成长过程,无可避免地造成他对于那些具有父亲形象的事物的崇拜。这些历程包括:从婴儿时就被不知名的母亲遗弃、被一位强壮有力的男人收养,这个男人成为他的养父、养母兼守护神。就像俄底浦斯一样,霍华德的心里存在着弑父的种子。因为,当这个具有父亲形象的人拒绝了儿子,把爱转移到一个女人身上,而且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爱,便会转变为恨。就在那一刻,这颗弑父的种子开始发芽:当迪德里希和莎丽结婚的那天晚上,霍华德发生了第一次的失忆症。然后,霍华德‘爱上’这个偷走他父亲的女人!你可以随时纠正我,科恩布兰奇医生,但我认为这根本不是爱,而只是潜意识里一石二鸟的企图——一方面,惩罚那遗弃他的父亲,再一方面,通过摧毁他父亲和那造成他被遗弃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他可以重新获得他父亲的爱。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惊人的事实:在计划消灭这背叛了他的父亲的形象时,这孩子使用了一个方法,凭着这个方法,在计划进行的过程中,他还可以谋杀另一个父亲形象!”
科恩布兰奇医生一脸疑惑。埃勒里趋身向前,直接对这位精神病专家说:“在这个家庭里,由于她那位决心跟随耶和华的狂热原教旨主义信徒丈夫,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一直——从霍华德小时候到现在——都沉溺于《圣经》里的句子。霍华德,在这种环境下,怎么可能不受那像父亲一样的上帝观所笼罩?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件‘完整的犯罪事件’的完整性:通过刻意触犯‘以父之名’的上帝的‘十诫’,霍华德摧毁了自己心中最伟大的一个父亲形象——上帝。”
埃勒里瞥了断线风筝似的霍华德一眼,然后用非常非常柔和的语气说:“现在,你们可以知道,先生们,霍华德整个的行为模式,是一种不平衡心理的行为模式。
“我不知道你们这方面的专家,怎样称呼霍华德的这种精神失常状态。不过,我想,就算一个外行人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来,霍华德把‘十诫’当做一系列犯罪的模式,把谋杀作为整个犯罪的结局,并且分别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情况下,持续地照着这个模式行动。他需要的,是合格的精神病医生的诊断,而不是法律的审判。
“这个人完全不应被视为一般的杀人犯,如果你们喜欢,可以说他是:犯罪精神错乱。我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重述我刚刚所说的这些分析,以及提供《圣经》方面的解说——如果这么做能够帮助霍华德,回到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也就是精神病院。”
接着埃勒里看看迪德里希,然后又把眼光移开,因为迪德里希正在哭。
有一段时间,除了迪德里希的哭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过了一会儿,连迪德里希的哭声也停了。
检察官查兰斯基望着科恩布兰奇医生。
查兰斯基清了清喉咙:“医生,您对……对这一切的看法如何?”
那医生说:“我还是暂且不要让自己涉入这件案子,查兰斯基先生。我还需要很多时间来……呃嗯……调查。”
“好啦!”那检察官把手肘靠到膝盖上,“从检察官的立场——先不管他的律师会如何介入——大家如果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我将会准备随时提出诉讼。”
达金警长说:“康哈文化验室那边怎么说?”
“是的,达金,刚刚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初步的化验结果。他手指间的四根头发,已经被化验证实,是范霍恩太太的。他指甲内搜集到的采样,化验室认为,是范霍恩太太脖子上的。就事实来看,人毫无疑问是他杀的,而在法律上,我想也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而且,老实说,目前我并不很在意,他究竟是明知道她是范霍恩太太,所以把她杀死?还是误以为她是范霍恩先生,而将她误杀,因为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提出他杀人的动机。事实上,他也不是第一个杀了自己通奸伙伴的通奸者。事实上,”接着,一种类似微笑的表情掠过这位检察官的脸,“我觉得,这比起那些有关他憎恨什么父亲形象的说法,更容易成为杀人的动机。好吧,我想就到此为止吧……”
查兰斯基准备起身。
霍华德说:“你现在就要带我走吗?”
大家都愣在那里,仿佛霍华德工作室里的朱庇特塑像突然开口了。
霍华德在看——不是看查兰斯基,也不是看埃勒里——而是看着达金警长。
“把你带走?是的,霍华德,”达金很难过地说,“我恐怕,我帮不了你了。”
“他们带我走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你是说,你想上厕所?”
“天下最老套的诡计,”查兰斯基微笑,“这对你不会有帮助的,范霍恩,或是——韦伊,是吗?这整栋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我们的人包围了。”
“不是说,他疯了吗?”验尸官格鲁普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是要逃走!”霍华德说,“我能逃到哪里去?”
格鲁普和查兰斯基都笑了。
“你们为什么不肯听他把话说完!”是迪德里希,他站了起来,脸部肌肉抽搐着。
霍华德还是用同样平静、理智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到楼上,我的工作室而已。”
有一阵子,没有人开口说话。
“你想做什么,霍华德?”达金警长终于开口。
“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查兰斯基,”达金说,“他不可能逃走,而且他也知道这点。”
检察官耸了耸肩:“看管嫌犯是你的工作,达金。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他上去。”
“你认为呢,科恩布兰奇医生?”警长皱着眉头问。
精神病专家摇摇头:“绝对不能没有带枪警卫的陪同。”
达金犹豫了一下。
“霍华德,你究竟想到你工作室里做什么?”埃勒里问。
霍华德没有回答。
“霍华德……”又是迪德里希。
霍华德只是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上。
科恩布兰奇医生说,“霍华德,为什么你不回答他们的问题?你想上去做什么?”
霍华德说:“我要去把那些塑像砸烂。”
“如果是这样,”精神病专家说,“倒是个合理的请求,在这种情况下。”
他看着达金点点头。
达金显得很感激。他对站在霍华德身后那位高个儿的警察说:“吉普,你跟他上去。”
霍华德马上转身,缓缓地走了出去。
那警察调整了一下腰带,右手摸着枪柄,然后紧紧跟着霍华德出去,几乎快踩到霍华德的脚跟。
“别待太久。”达金叫道。
迪德里希重重地坐下,霍华德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瞧他一眼。
——也没看我,埃勒里想。然后他走到这位巨人家的一扇巨大的窗户跟前,看着窗外的花园。三个州警察在午后的阳光里抽烟谈笑。
三分钟不到,传来第一声碎裂的声音,众人都仰起头,东张西望。
然后,是一声接一声,以及一连串更快节奏的摧毁之声。当碎裂的声音停止,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时,又传来最后的一阵偶像碎裂声。
这一次,是彻底安静了,大家都把头转向门外的楼梯,等着这个将神像打碎的人,在警察的陪同下,走下楼来进人他们的视线。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击碎神像的人,也没有警察。门外的楼梯依然平静。
达金走到厅里,把手放在楼梯的梅木档杆上:“吉普!”他大叫,“快带他下来!”
吉普没有回答。
“吉普!”
这次,传来一声低吼声,带着痛苦,但吉普还是没有回答。
“老天!”达金说,他的脸色苍白。接着,他爬上楼梯,其他的人也跟着上去。
那警察倒在霍华德的工作室门口,门是关着的。他的左耳肿了一片紫块,两条长的腿抽搐着——他的枪不在他的枪套里。
“快进门的时候,他打我的肚子,”他一边喘息一边说,“抢了我的枪,用枪打我,我就晕过去了。”
达金用力敲门。
“锁上了!”
埃勒里大叫:“霍华德!”但查兰斯基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吼道:“范霍恩,你给我开门而且最好快点!”
门后依然没有回答。
“你有钥匙吗,范霍恩先生?”达金着急地问。
迪德里希呆呆地望着他,听不懂达金的话。
“把它撞开!”
大伙儿都退到数英尺外,准备用身体撞门。这时,传来了枪声。
就只有一声,然后是什么金属的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没有人体落地的沉重声音。
他们只撞了一次,就把门撞开了。
..霍华德吊在工作室里中闸的一根梁上,双手摆动着,手腕滴下的血在地上滴成两摊。他是用凿子割伤自己,然后带着一条绳子爬上椅子,将绳子绕过屋梁,在脖子上打个死结,然后踢开脚下的椅子,把他从警察身上抢来的枪,放到嘴里,扣下扳机。那点38手枪的子弹穿过他的脑袋,夹着一片肉飞出。
查兰斯基检察官扮了个鬼脸,把变了形的子弹从屋椽上挖出来,然后包在一条手帕里。
验尸官格鲁普说:“他真会选,选了一种最难看的死法。”
工作室的地上到处是胶泥、石灰和石头的碎片。沃尔弗特尖叫了一声,原来他踩到了一大片朱庇特的碎片,扭伤了脚踝。
各家报纸都一跃而起。
正如老奎因警官说的:“谋杀、性和上帝——是报社的发行经理们梦寐以求的题材。”
不知怎地,埃勒里对于“十诫”的分析,完整地传到一家新闻社的耳朵里,然后整件事情就在全国蔓延开来:“埃勒里·奎因最完美的案件”、“名探的大满贯”、“拼图杀手遇上侦探大师”、“神探圣经逮恶人”、“埃勒里·奎因个人的最大成就”……这些只是几个让这位大师心里很不舒服的大小标题而已。来自全美国和加拿大地区的报纸剪报,如雪片般飞来,铺满了奎因公寓里的地板;同时,奎因警官拿出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做了些投资,使得儿子的报纸剪贴簿更加辉煌可观,当然,这不是他儿子的主意,而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一连三个星期,一群群或聪明、或愚蠢的人们几乎踏碎埃勒里门前的走廊,他家的电话也响个不停。其中有要求采访的记者;还有一些代笔作者,他们带着已经写好、并且已经付排的范霍恩案件的长篇故事,只是来求得这位大师的首肯,并请他降尊而同意以自己的名字发表;有杂志编辑和摄影;至少还有两家广告公司,来找这位名探,为他们的产品做背书——一家是卖洗发膏的,另一家则是一种叫做“谋杀”的香水——以便他们的产品可以同这桩轰动一时的讼案做搭车销售;还有电台,来邀请他去参加一个星期天下午的座谈会,主题是“圣经与霍华德”,出席的还有几位著名的宗教人士,分别代表新教派、罗马天主教和犹太教派。此外,还有一大堆捧着十字架的人,想要把埃勒里捧成更伟大的英雄。埃勒里很生气地说,他一定要揪出那个把“十诫故事”泄露给媒体的大嘴巴。
在之后的几个月,他坚称那个人一定是科恩布兰奇医生——大概是受到什么复杂和高深的心理因素影响——不过,老奎因警官把埃勒里的怒气压了下来。再有,为了避免遗漏,还必须提到一件事,那就是:在那第九日的惊异之后,埃勒里在不用担心会被发现的时候,也偷偷地把奎因警官做的报纸剪贴簿拿来看了看,那剪贴簿现在已然是肥胖症晚期了。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时不时也体验到了能充满最谦虚的心灵的那种美好而丰盈的喜悦;他甚至把其中一篇文章从头读到了美妙的结尾,这篇杂志文章把他这次办案描写为“西八十七街神童最完美的出击”。
不过,在对埃勒里职业生涯中这一段疯狂的插曲的所有媒体报道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创造新词汇的天才,他在一家著名报社的星期天特写中所写的一篇文章,标题是“‘精神分裂圣经疯子’之案”,这个新名词,成了犯罪学字典里的新成员。
这位辞源学上的爱因斯坦在文章中把奎因先生形容为“从今以后,直至永远,都将以‘十逻辑侦探’而闻名于世。”
死人的故事,到这里结束。
活人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第十日
他带着一把具有魔力的武器,在邪恶的黏土地上追猎恶人。再凶恶、狡猾的坏人遇到他,都得伏首称臣。因为他是埃勒里,理查德的儿子,法律面前的全能猎者,没有任何人能战胜他。
范霍恩家一案之后的一年。是埃勒里在事业上最忙碌也最辉煌成功的一年。案子一件接一件,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甚至是来自大西洋的彼岸。那年,他去了两次欧洲,一次南美洲,还去了一趟上海。他的声名传到洛杉矶、芝加哥和墨西哥市。老奎因警官抱怨,他好像把埃勒里教成了个高级的马戏演员,他似乎很少见到他儿子。
而这位大师的世界里,也一直不乏罪案。纽约市还在回响着他神奇的破案故事:在一件患有脑麻痹的苔藓学家的案子里,埃勒里从一团还不到他拇指指甲大的干苔鲜中,抽丝剥茧,得出明确的推论,最后找到纽约一家最富声望的医院的外科手术室,救了一条人命,也让自己再度声名大噪。
还有一件是艾德莱纳·蒙奎欧克斯的案子,他那非凡的破案方法,由于与那位古怪的夫人的遗产执行人订有协议,在1972年以前,不能对外公布。这只是两个例子而已,有关奎因办过的案子的完整“清单”,毫无疑问,将来某个时候,会在这样或那样的出版物中出现的。
是埃勒里自己喊停的。去年九月以来,他已经瘦了很多,连一向就没胖过的他都开始警觉了。
“都因为你没完没了地一直在东奔西跑,”八月一个早上,奎因警官在早餐桌上说,“埃勒里,你该歇歇了。”
“我已经歇了。昨天见到巴尼·克尔,他说,我如果想光荣地因冠状动脉栓塞而死,最好照样过着过去十一个月的生活。”
“我希望那能让你清醒清醒!你打算做什么,孩子?”
“这个嘛……我这一年已经收集了足以写二十本书的资料,但是却一直没有时间开始写,甚至连做计划的时间也没有。我要重新开始写作。”
“那克里普勒的案子怎么办?”
“我已经交给托尼了——还带着我的祝福。”
“感谢上帝!”老警官虔敬地说,因为在他那张床的上方的那些书架上,已经没地方塞得下哪怕是再多一本的报纸剪贴簿了,“但,干嘛这么急?为什么不先休息一阵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我都腻味去别的地方了。”
“不,我不觉得我能指望你在你自己的屋里踏踏实实躺着休息,”老先生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拿咖啡壶,“是啊,我懂了,你会把自己关在那间被你叫做书房的鸦片间里,而我会完全见不到你。看看你,又穿上那件烟服了!”
埃勒里笑着说:“我告诉过你,我要开始写书了。”
“什么时候?”
“马上,今天,今天早上。”
“你哪来这么多精力……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穿那种女里女气的东西,干嘛不给自己买件新夹克?”
“扔了这件夹克?我写东西习惯穿这件哪。”
“当你开始这样讲话的时候,”他父亲提高了声音,双手推着桌子起身,说,“就知道没得说了。晚上见,孩子。”
于是,奎因先生再度走进他的书房,关上门,准备“开工”。
要注意的是,酝酿一本书的准备过程,和动手写一本书的准备过程,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你需要的是检查和清理打字机、更换新的色带、削铅笔、将干净的纸张摆在适当的位子以及把笔记和大纲放在正确的角度等等。但是构思的阶段就完全不同了,即使是作者的脑海里充满着想法和创意的火花,他也完全不需要任何行头,也不需要在乎那些东西怎么摆,他只需要一张地毯,以及孤独悲惨的自己。
来看看经过范霍恩事件之后那年的八月的一个美好的早上,在书房里的奎因先生。
他精力饱满地、像个将军似的在地毯上踱来踱去,操练思绪。他的眉头开朗,眼睛有神而温和,脚步不缓不急,双手从容地放着。
接下来,看看二十分钟后的他。
他的两腿上抽下踢地剧烈运动着,他的眼睛露出狂野的神情,眉毛猛烈地跳动着,两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他靠着墙,是想找块能让他冷却的石膏。他冲到一张椅子里,坐在椅子边缘,双手在两膝之间紧握着,就像在乞求什么的姿势。接着,他跳起来,把烟斗填满,然后放下来,点一支香烟,两次都灭了火,香烟依然在他唇边。他轻轻咬指甲、抓抓头、找自己嘴里的蛀牙、挖鼻孔、把两手伸进夹克口袋里、踢踢椅子,瞄了桌上早报的标题一眼,但是又倨傲地把眼光移开。他走到窗前,立刻对一只在纱窗上爬行的苍蝇产生了科学研究的兴趣。他右手的手指搓弄着右边口袋里的烟末儿,把一撮烟末搓成一个小绒球,再把这小绒球放到刚好也在右口袋里的一张小纸条上,用小纸条把小纸球裹上。他又把那张纸条拿出来,瞥了几眼上面写着:
范霍恩
北山丘路
莱特镇
埃勒里坐在他书桌旁的椅子上,将那张纸条放在桌上的记事本上,身体往前靠,双手平摆在桌面,下巴靠到手上,看着那张距离鼻尖两英寸的纸条。
范霍恩
北山丘路
莱特镇
那是范霍恩的案子留下来的东西。
他现在记起来将近一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而他那时也穿着这同一件夹克(“我的天,那是这以前我最后一次穿这件夹克”)。
他给了霍华德一些回家的车钱,送他走下楼,霍华德拦了辆出租车,他们在便道握手时,埃勒里忽然想到,他不知道霍华德家住哪儿。两人为此大笑,然后霍华德从身上穿着的埃勒里借给他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黑色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地址。
就是这张纸。
接着,埃勒里回到楼上,回想着莱特镇,最后,他把纸条塞进这件夹克口袋,然后在隔天把夹克挂到衣橱里。那夹克就这么挂着,一直到今天。
一切都过去了。
当埃勒里仔细看着这张写有像蚀刻板印刷的字迹的小纸条,霍华德从记忆里向他走来,然后是莎丽、迪德里希、沃尔弗特和那老太太。
他想起他们所有的人。
一只苍蝇落到“范”字上,肆无忌惮地停在那里,埃勒里撅起嘴,吹了一口气,那苍蝇飞走了,纸条也被吹得翻了过去。
纸条的另一面也写着东西!
一样小、一样像雕版印刷的字体。不过,这一面,写得满满的。
埃勒里坐直身子,好奇地拿起这张纸。
是霍华德的笔迹。从那黑色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但写的并不是地址或电话号码,而是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句接着一句。
——日记?
这一页的开始,是一段话的后半段:
他为S取的好可笑的昵称,虽然说,只有在他认为没有别人在场时,才会用这个昵称叫她。这关我什么事?我干嘛为这个而不高兴?
说实在的,他这把年纪……实在够他妈的可笑__他们结婚之前他管她叫莉亚(Lia——他管她叫莉亚!!!!!!
是他的笔迹,在那张可笑的字条上……然后,在婚礼之后,又叫她莎萝米娜ina)。他哪儿找來的这些怪名字??!!好可爱呀一_伟大的迪德里希·范霍恩。真是違,莎萝朱娜——莎丽——莎——问题是,她的真名有什么不好?我喜欢莎拉,我爱——峨,不能再写了,不能把这写下来。
她是他的。够了,该睡了。希望能睡得着。
一本日记,没错。
这是霍华德从来没提过的一件事。
莉亚。莎萝米娜。
有趣的是,这两个名字让人不容易忘记。
“莉亚”、“莎萝米娜”。迪德里希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名字?一个想法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然后事情一件件落到属于它们的位置,埃勒里又回到奎托诺其斯湖,在那辆停在湖边的敞篷车里,坐在莎丽身旁。她转过身来,将两腿盘起来,坐在那里——那是多美的两条腿啊。霍华德当时不在车里,而是正坐在那长满青苔的大圆石上踢着石子。埃勒里递了支香烟给她。
“我原来的名字是莎拉·梅森(SaLa Mason)”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以及从湖中那根圆木上飞起的鸟发出的唆唆声。
“是迪兹开始叫我莎丽的,还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兹开始的。”
其他的事情。莉亚、莎萝米娜?
“他们结婚之前他叫她‘莉亚’……”在结婚之前——不是“莎拉·梅森”是“莉亚·梅森”。也许迪德里希不喜欢“莎拉”这个名字,“莎拉·梅森”这个名字使人想象到一幅让人不舒服的图画:也许,是一位紧闭着嘴的学校教师;或是一位围着肮脏的围裙、头发粗糙、准备打扫客厅的新英格兰家庭主妇。“莉亚·梅森”听起来就比较年轻、柔和、甚至带着些神秘感,比较适合莎丽。而且,这泄露了有关迪德里希的一些事情,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在婚礼之后又叫她莎萝米娜”。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不,也不是,只是它前面两个音节,使得它听起来很耳熟。像另一个名字——莎乐美(SaLome)。那是希罗底的女儿……埃勒里笑了。
不过,为什么不叫“莎乐美”(“SaLome”)?为什么叫“莎萝米娜”(“SaLonuna”)?也许是因为以“-ina”结尾的名字,是比较女性化的。不,也许这只是迪德里希自己的发明,就像“莉亚”一样。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很有韵律感,像诗人爱伦·坡的发明。
他往椅背靠下去,点燃烟斗,愉快地抽着,并且紧紧地抓住刚刚的思绪;如果让这思绪溜掉了的话,就意味着又要走投无路地在地毯上转悠了。
他拿起笔,开始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了起来。
Lia Mason(莉亚·梅森)
他把名字写下来。是的,非常好。
他再写一次,这次全用大写字母:
LIA MASON
噢,这是什么?
LIA MASON——A SI上O MANS(一个农作物储藏塔里的男人)
他写下这带着农场味道的句子。纸上现在写着:
LIA MASON
A SILO MAN
他又细细地琢磨了莉亚·梅森这名字里的字母,一分钟后,他写下:
0 ANIMALS(啊,动物)
在祈求老天爷恩赐动物吗?他笑起来了。
很快地,他又用同一组字母,拼出另一个变化的字:
NAIL AMOS(钉死阿摩司)
接着是:
SIAM LOAN(暹罗的贷款)
MAIL A SON(寄出一个儿子)
ALAMO SIN(阿拉莫之罪)
MONA LISA(蒙娜·丽莎)
SAL
Mona Lisa
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
是的,就是这个名字。就是那微笑!那带着智慧、悲伤、神秘、动人、矛盾的微笑!难怪他当时就觉得在哪儿见过莎丽,而他的确从来没见过她。她有着蒙娜·丽莎的微笑,几乎就像坐在达·芬奇那幅作品里的人不是乔康多夫人,而是她。还有……
而迪德里希也看到了这微笑?
毫无疑问,迪德里希也见到了这微笑。迪德里希那时已经爱上了她。
迪德里希看出来了,那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
埃勒里眼睛一亮。
他又仔细地看着手上的草稿纸:
MONA LISA
SAL
几乎是想也没想,他就把未完成的这最后一行写出来:
SALOMINA
SaLomina
Lia Mason,Mona Lisa,SaLomina
Lia Mason,Mona Lisa,SaLomina
他的太阳穴开始有一种被敲打的感觉。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个诱人而熟悉的微笑,他发现那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她姓梅森。这个男人正走过人生的壮年阶段,这女人很年轻,而且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爱。他的激情旺盛,有着一个饥渴的男人的强烈欲望,会完全专情于他所渴慕的对象——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那女人会令他着魔,在他眼里,她的一切都充满着魅力。这本来就是个敏感而且敏锐的男人,“蒙娜·丽莎”的发现也让他感到兴奋。他玩味着这个发现,这让他觉得愉快,他把它写下来:Mona Lisaa
忽然,他发现,他的莎拉·梅森的姓——MASON——里面的五个字母,也可以在“蒙娜·丽莎”——MaNA LISA里找到。他不再只是愉快,而是兴奋极了!他从“MONALISA”中抽出M、一个A、S、O、N,剩下的字母是:L、I、A。这几个剩下的字母,其实也可以组成一个名字!念起来就是“莉亚”,而看起来也更好。
Lia……Lia Mason……Mona Lia……Lia Mason。
悄悄地,他为他的爱人重新洗礼,在他心里深处,莎拉成了莉亚。
接着,有一天,他对她敞开了心里的秘密。他说了出来,大声地叫她:“莉亚”——羞怯地。不过,她毕竟是女人,即使羞怯也是一种爱慕,她喜欢。现在,他们俩分享了这个秘密,当他们独处时,他叫她:“莉亚”。
他们结婚了,去度蜜月。
现在,是共同的生活了。当身体的器官相接,没有任何事物能夹在这对恋人之间: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分心的事或可能让他们分心的事,他们互相融入了对方。这时,一个名字也许和整个世界一样重要。她问他,怎么想到给她取“莉亚”这个名字,或者,如果他曾经告诉过她,那他一定是又再提起这件事。他很开心、很兴奋、也很有创意。
“莉亚·梅森”这名字现在不能用了,她不再是“梅森小姐”,她必须有另一个名字。找来了纸和笔,迪德里希展现他无穷的灵感泉源。(迪德里希,你这浪漫、聪明、强壮而又年轻的老狗!)啊哈,有了——莎萝米娜(SaLomina)!
然后,他们俩一起大笑,而且,她当时一定告诉了他,说“莎萝米娜”是自从“夏娃”以来最美好的名字。不过,这会不会有些难以向别人解释?他同意,他们俩讨论的结果,决定在一般的场合,他叫她:莎丽。
埃勒里叹了口气。
说也奇怪,回想起这些事,好像会让事情有所变化似的。
好像,回想起这些事,也并不完全是自己为了逃避痛苦的写作而编出来的借口。
好吧……
他站起来离开书桌,踱到地毯的另一边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准备……
不过,过了这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迪德里希对字谜游戏有特殊的爱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现在想起来,有一天曾经在迪德里希的书桌上看到一本填字谜语的书……
字谜游戏?
字谜游戏!是的,这就是了。有趣的是,刚才在他把“蒙娜·丽莎”改写成“莉亚·梅森”和“莎萝米娜”时,没意识到他就是组变位字。
因为变位字……
因为变位字……
“在自己的作品上签上H.H.韦伊,霍华德犯了另一诫:‘不可妄用上帝之名’……霍华德在这种病态的犯罪心理中的思考方式,是颇值得玩味的……可以看到他如何涉足到了犹太神秘教义,并且仿效中世纪神秘的通神论者……相信圣经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母、词、数字和每一个音,都有隐藏着的意义……而如果你将霍华德签名——H.H.韦伊(WAYE)——中的字母重新排列,你会排出一个变位字,就是:Yahweh H H Waye——Yahweh。变位字。”
埃勒里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的跳动——又是那脉搏的跳动。
我干嘛这么紧张?他很不悦地问自己的脉搏。迪德里希爱玩字谜游戏.又怎么样,他从字谜游戏中得到智力上的满足嘛,又怎样了?而霍华德也一样——很不幸。
很不幸……
埃勒里真的很生自己的气。
有没有可能,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同样爱玩字谜游戏?
当然可能。就像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同样爱喝威士忌一样。一句话,霍华德和迪德里希都喜欢字谜游戏,一句话,霍华德也许是受到迪德里希的影响。一句话……
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对自己愤怒极了。
那案子已经结束了,结论也是无懈可击的。你这笨蛋,别再挖这些陈年旧事以及一群死人,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但是,埃勒里脑海中所出现的每一个想法,都绕着变位字打转。
十分钟后,埃勒里又坐回到他的书桌前,咬着指甲。
问题是,如果霍华德是受到迪德里希的影响,如果霍华德喜欢凭着联想玩字谜游戏——如果霍华德真的也是个字谜游戏的爱好者——为什么他在日记上提到“莉亚”和“莎萝米娜”时,会说,“他哪儿找来的这些怪名字?!”
霍华德搞不懂这些名字的来历,他为这些名字伤脑筋。
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字母间的关系。埃勒里自己也是个爱玩字谜游戏的人,他只花不到五分钟,就找出了这些名字中字母的变化。
哎呀,我真是笨蛋!
他尝试回去写作。
他又一次失败了。
时间是十点刚过几分钟,他拨了长途电话到康哈文。
只是打个电话,他心想,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回来写我的东西了。
“您好。康哈文侦探事务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是伯默。”
“哦……你好,”埃勒里说,“我是埃勒里·奎因,我……”
“纽约的那位埃勒里·奎因?”
“是的,”埃勒里说,“哦,是这样的,伯默,一些和一件老案子有关的事很困扰我,我想做一些查证的工作,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像个老太婆,需要一张摇椅和一套毛衣针之类的东西。”
“没问题,埃勒里,我一定尽力而为,”伯默亲切地说,“是我办过的案子吗?”
“这个……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
“是什么案子?”
“范霍恩的案子,在莱特镇,大约一年前。”
“范霍恩的案子?噢,了不起的案子,不是吗?我真希望我参与过,那我就能分享一小块被你占据的报纸版面了!”伯默笑着说。
“不过,你的确参与了,”埃勒里说,“噢,当然,不是直接和那杀人案有关,而是你曾经帮迪德里希·范霍恩做了些调查,你……”
“我帮谁做了些调查?”
“帮迪德里希·范霍恩,霍华德·范霍恩的父亲。”
埃勒里还记得迪德里希说的那句话:“我把这件事交给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了。”
“凶手的父亲?埃勒里,谁告诉你的?”伯默显得很惊讶。
“他自己说的。”
“谁说的?”
“凶手的父亲呀。他说:‘我把这件事交给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了’……”
“哦,他说的不是我。我从来就没和哪一个范霍恩有什么关系——运气没那么好。也许,他说的是波士顿。”
“不,他说的是康哈文。”
“不是你醉了,就是我醉了!我能帮他调查什么事情?”
“找到他养子的亲生父母啊,我指的是霍华德的父母。”
埃勒里此刻又想到迪德里希说过的另一句话:“几分钟前,我接到一个从康哈文打来的电话,原来是那家侦探事务所的头儿,他们都查清楚了……”
“我不明白。”
“你是你们侦探事务所的头儿吧?”
“没错。”
“去年谁是头儿?”
“是我啊,这是我的事务所,已经开张十五年了。”
“也许是你的一位侦探……”
“我这是只有一个人的事务所,我就是那侦探。”
埃勒里默然,然后他说:“噢,是的,我可能还没完全睡醒呢。康哈文另一家侦探事务所叫什么名字来着?”
“康哈文没有另一家侦探事务所了。”
“我是说去年。”
“我也说去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康哈文从来就没有另一家侦探事务所。”
埃勒里又沉默了。
“这是怎么回事,埃勒里?”伯默好奇地问,“有什么我能……呢……”
“你从来没有和迪德里希·范霍恩通过电话?”
“没有。”
“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情?”
“没有。”
埃勒里第三次沉默。
“你还在听吗?”伯默问。
“我在听,伯默,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姓韦伊的——W-a--y---e。艾伦·韦伊?马蒂·韦伊?葬在菲德利蒂墓园?”
“没有。”
“或是一个索斯布里奇医生?”
“索斯布里奇?没有。”
“谢谢你,很感谢你。”
埃勒里挂上电话。他等了几秒钟,然后拨电话到纽约拉瓜地亚机场。
中午刚过不久,埃勒里抵达莱特镇机场,走下飞机后他很快地穿过机场管理大楼,走向出租车站。
他大衣的领子是竖起的,他还不时地把帽檐拉低。
他钻进一辆出租车。
“州大道,图书馆。”
最好能避开莱特镇《记事报》社。
莱特镇正在八月的阳光下午睡,有几个人在州大道上的榆树下散步,两个警察在地方法院门前擦着脖子上的汗,其中一人是吉普。
埃勒里有点发抖。
“图书馆到了,先生。”出租车司机说。
“你等我一会儿。”
埃勒里跑上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不过进了门厅以后,他放慢了脚步。他把帽子摘下,穿过大门,进入艾金小姐的管辖范围,尽力装成是不引人注目的当地居民。希望艾金小姐不在。倒霉,她在,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像蛇发女怪戈耳工。她正在为了一本过期三天的书,要罚一个看起来很害怕的女孩十一元六分钱。艾金小姐一边打开装钱的抽屉,一边望着这位可疑的男人但是穿着大衣的埃勒里不断用一条手帕擦着脸,一直擦着,直到他走过她的桌子,进入另一条横向的走廊。
埃勒里把手帕塞进口袋里,进了一扇写着“期刊室”的门。
期刊室管理员的座位上没人。只有一个人在期刊室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本老旧的《星期六晚邮报》档案上愉快地打着呼噜。
埃勒里蹑手蹑脚地朝存放着莱特镇《记事报》合订本的架子,拖出上面标着“1917年”的重重的一卷,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位睡美人,把书放在桌上,轻轻地翻开。
“夏日暴雨成灾……”
他从四月开始找,这样可以连春天也包括在内。
一位本地医生在做了一次接生之后离开的路上因意外事故而死亡,在1917年莱特镇这份主要报纸上,应该会是头版新闻。虽然如此,埃勒里还是一版一版地翻着。幸好,那时候的《记事报》每期只有四版。
他甚至连每期的讣告栏都不放过。
翻到了十二月中,他决定放弃。他把合订本放回到架子上,离开那依然在她的杂志上打着呼噜的年轻小姐,从一个上面写着“不准出入”的侧门,溜出了“莱特镇公共图书馆”。
他觉得很不舒服。
埃勒里拖着脚步往上惠斯林街走去,双手在口袋里抖动着。
在北方国家电话大楼的入口处,他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这花了他好一会儿时间。
然后,他走了进去,要求见经理。
他究竟对那经理编了什么故事,他自己在事后也不记得了,总之那是个假的故事,而他也得到了他要的东西:1916和1917年的莱特镇电话簿。
他只花了整整二十五秒,就确定1916年那本电话簿里,没有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人。
他比刚才多花了二十秒,发现1917年的那本电话簿,也没有任何叫“索斯布里奇”的人。
他带着追猎的眼神,继续要了1914、1915、1918、1919和1920年的电话簿。
连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人也没有。
他伸手拿帽子时,他很肯定地感觉到自己很不舒服了。
他不走广场,而是顺着上惠斯林街走去,经过杰里耳巷、下大街,到斯洛克姆街。他转进斯洛克姆街,快步穿过长长的街区,朝华盛顿街走去。
洛根市场里到处都是苍蝇和其他小虫,而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的交叉路口却很清静——正合埃勒里的心意。
他横过华盛顿街,冲进职业大厦里。他看到安迪·拜罗巴蒂安的一只手臂,以及隔壁“莱特镇花店”的那亚美尼亚女人漂亮的脸,但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对鲜花和亚美尼亚女人都没有兴趣。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上职业大厦宽敞的木楼梯,为自己脚下老旧的木板发出的声响而生气。
到了楼梯的尽头,向右转,他看到一个熟悉的招牌:
米洛·威洛比医生
他试着挤出个笑容,吸了一口气,走进去。
威洛比医生诊疗室的门是关着的。
一个农夫带着枯黄的脸和充满痛苦的眼神,坐在门外的一张椅子上。
一个怀孕的年轻女子,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睡眼模糊。
埃勒里也坐下来等。还是那套臃肿的绿面旧沙发,墙上还是那几幅柯里尔和艾维公司的平版印刷装饰画,头顶上也依旧是那个嘎嘎响的老电风扇。
诊疗室的门打开,一位年轻的孕妇——不是刚刚在等的那位——蹒跚地走出来,一脸喜气洋洋的神情。于是,他又见到老威洛比医生了。他很老了,真的。干枯缩小了。
曾经明亮锐利的双眼,像罩了一层雾,不再那么锐利。他瞥了埃勒里一眼,很不经意的一眼,说:“这位先生,请你再等几分钟。”然后向那另一位女子点点头。
那另一位女子起身,从一个褐色袋子里,抓出一件准备好的小东西,走进诊疗室,威洛比医生把门关上。
当她走出来的时候——褐色袋子不见了——威洛比医生朝那农夫打了个手势。
农夫出来后,埃勒里走进诊疗室。
“威洛比医生,你不记得我了?”
老医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盯着他看。
“嘿,是奎因先生!”
他的手掌很软,有点潮湿,而且微微颤抖。
“我听说你去年来过这里,”威洛比医生一面说,一面兴奋地拉过一张椅子,“在报纸报道那件惨剧前,我就听说了。你干嘛不来看我们?荷米欧妮·莱特都气坏了,我也觉得很没面子!”
“上次我只待了九天,医生,而且算是相当忙的九天,”埃勒里苦笑说,“埃力法官好吗?克拉丽斯也好吧?”
“都老啦,我们都老啦!你来这儿干什么?哦,那不重要,让我打个电话给荷米欧妮……”
“这个……请……先别打,”埃勒里说,“谢谢你,医生,可是我这次只待一天。”
“有案子在身?”老先生斜眼看他。
“哦……老实说,是的,”埃勒里笑着说,“医生,要不是我需要你的帮忙,可能我连今天都没有想来找你。”
“那你可能也将失去见我最后一面的机会。”医生也笑着说。
“怎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是我常爱开的玩笑。”
“你病了吗?”
“每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威洛比医生说,“我都会想起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一句格言:‘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少患病,但是他们所患的病,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没什么,只是不够忙罢了:我可能要停止营业了……”他那发黄的皮肤,扭曲而突兀,皱在一起的肌肉,也干枯而萎缩了——是得了癌症吗?
“要我帮什么忙,奎因先生?”
“关于一个在1917年夏天意外死亡的人,这个男人名叫索斯布里奇,记得这个人吗?”
“索斯布里奇?”医生皱起眉头。
“医生,你也许是镇上认得最多莱特镇人的一个了,包括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听过索斯布里奇这个人吗?”
“是有一户一直住在斯洛克姆的人,叫做索斯布里奇,1906年前后在那边经营马房……”
“不,我要找的这个人叫索斯布里奇,而他是个医生。”
“执业医生?”威洛比医生显得很惊讶。
“是的。”
“普通医生?”
“我想是的。”
“索斯布里奇医生……他不可能在莱特镇执业过,奎因先生,也不可能在全国其他任何地方执业过,否则我一定会听过他的名字。”
“我听说,他在莱特镇开业,还帮人接生什么的。”
“那一定是谁搞错了。”老医生摇摇头。
埃勒里放慢速度:“那一定是谁搞错了……威洛比医生,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当然。”
埃勒里打了电话到警察总局。
“达金警长……警长吗?我是埃勒里·奎因……是的……我又回来了……不,只待一天,你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达金警长愉快的声音说,“现在就过来一趟嘛!”
“没办法,达金,真是没时间。跟你打听一下,你对康哈文一个叫伯默的人了解吗?”
“伯默?开侦探事务所的那个?”
“是的,达金,他的信誉如何?正直吗?可靠吗?”
“这个嘛,哦,我可以告诉你……”
“怎么样?”
“在全国的侦探事务所中,伯默是唯一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信任的人,奎因先生,我认识他十四年了。如果你打算和他合作,他绝对是上上之选,他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谢谢你,警长。”
埃勒里挂上电话。
“乔治·伯默也是我的病人,”威洛比医生说,“大老远地从康哈文到这里来治他的痔疮。”
“你觉得他可靠吗?”
“我以身家担保,乔治绝对可靠。”
“我想,”埃勒里起身说,“我得走了,医生。”
“待这么一会儿就走,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医生,你保重。”
“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药物。”威洛比医生微笑着和埃勒里握手。
埃勒里缓缓地沿着华盛顿街走向广场。
迪德里希·范霍恩撒谎。
去年九月,迪德里希·范霍恩讲了个动人的长篇故事,而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深爱的养子,编出一对根本不存在的亲生父母?
——慢着。
也许,艾伦和马蒂·韦伊不是……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埃勒里很快地爬进停在霍利斯饭店前的一辆出租车,叫道:“菲德利蒂墓园。”
他要司机等他。
他爬过石墙,迅速地走进野草丛生的墓园。太阳已经很低了。
找了一会儿之后,他找到了那座连在一起的坟墓,墓碑的下端几乎被杂草所覆盖。
埃勒里跪下,拨开野草。
艾伦和马蒂·韦伊
找到了,让人沮丧的墓碑。
艾伦和马蒂·韦伊
他仔细审视着这两个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看起来有些异样,然后整个墓园看起来也有些异样。一年前,他在一场暴雨中来到这里,一直待到暴雨过去,那是在夜里,他曾经用打火机的亮光察看这墓碑,火光摇曳墓碑上的铭文也跟着舞动。
他靠向前去。
有一个字母有点不对劲——
对了,就是这个字母,让一切看起来都显得异样。不是自己的回忆作怪,也不是幽黯光线中的幻觉。
最后的那个字母。
WAYE(韦伊)这个字中的E和其他的字母雕刻得不一样。
它刻得没那么深,不像其他字母那样,刻工也没那么好,仔细点看,可以看出,它拙劣的刻工以及它和其它字母比较之下的不寻常。埃勒里对那E看得越仔细,它的异样也越明显,甚至连它的轮廓,也比其他字母显得锋利,或者说很锋利。
出于他的完美主义的个性,埃勒里从墓碑底下拔出一根长长的毒麦草,除去草上的小刺,他要用那草来当做量尺。他先量了墓碑的左侧边缘到AARDN(艾伦)的A之间的即离,用拇指指甲做个记号,然后把草移到墓碑的右边。从墓碑右侧边缘到WAYE(韦伊)的E之间的距离,比起左侧边缘到A之间的距离,短了一些。
他还是不满意,他又把他的大拇指放到墓碑的右侧边缘,看看那根毒麦草的另一端会落在哪里。
他发现,那另一端落在WAYE中的Y上。
埃勒里在挣扎,不愿意得出那个结论。但是,那个结论无可回避。
由雕碑师在墓碑上雕刻的名字,原本是:
AARON AND MATTIE SAY(艾伦和马蒂·韦)
有人,在很久以后,加上了一个E
这些都是真的。
埃勒里丢下手中的草,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破旧的石椅,几乎快被杂草埋没了。
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草。
“先……先生?”
埃勒里仿佛从梦中醒来。墓园不见了,他正坐在一片黑暗中。朝前方望去,黑暗有一道黄色的裂缝,是圆锥形的,让人迷惑。
他有点发抖,拉了拉外套。
“谁?”他问,“我看不清楚。”
“我想,你完全忘记我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先生,你还是要给钱。那里程表从你下车到现在一直在走着,是你要我等你的。”
已经是晚上了,而他还在菲德利蒂墓园里,坐在一张破石椅上。这人是出租车司机,手上拿着根手电筒。
“噢,是的,”埃勒里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他的骨头关节都僵硬了,而且有点痛。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痛——一种无法消除的痛,“是的,当然,当然,我会照表付钱的。”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先生,”出租车司机又说了一次,不过语气和先前不太一样了,“走路小心!来,让我用手电筒照路,我走在你后面。”
埃勒里穿过那些残破的坟墓,走向那堵石墙,当他翻过石墙时他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墓园大门在哪里。
这条路是上次……
“先生,你要上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什么?”
“我说,你要上哪儿?”
“噢,”埃勒里往后靠到椅背,“山丘路。”
从墓园去山丘路,一定会先经过北山丘路,埃勒里等待着。
当车子经过那熟悉的大理石柱子时,他趋身向前:“司机,刚刚我们经过的房子是谁家?”
“什么?噢,那是范霍恩家的……”
“范霍恩。噢,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房子现在有人住吗?”
“当然有人住。”
“范霍恩两兄弟都还住在这里吗?”
“没错,还有那位老太太也在,”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微微扭着腰,将身体转过来,“这房子去年发生了可怕的事,自从迪德里希·范霍恩的老婆被杀之后,整个地方都不一样了。”
“是吗?”
“是啊,老范霍恩非常难过。我听人家说,他现在看起来,比他妈妈还老,而他妈妈比上帝还老。我想,他儿子的死,对他打击也很大。他儿子叫霍华德,以前是个雕刻家。”那人又转过身来,降低音量说,“你知道吗,是霍华德干的。”
“是啊,报上也是这么写的。”
司机又转回去面对他的方向盘:“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迪德里希·范霍恩。哼,以前他在镇上多威风,现在他弟弟掌管所有事情——他叫沃尔弗特。迪德里希只是待在家里。”
“哦?”
“真他妈的可怕。好啦,从这里开始就是山丘路,不再是北山丘路了。先生,你要到山丘路的什么地方?”
“我想,就是前面那栋房子,司机。”
“威洛比先生家?好的,先生。”
“不必麻烦开进去了,我在前面路边下车就行了。”
“好的,先生,”出租车停了下来,埃勒里走下车,“嘿,这里程表看起来像中国的战争赔款。”
“是我自己的错,来——”
“嘿,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等我。”
那人开始换档:“没问题,先生,到墓园去的人往往都会忘了时间。嘿,这样很好,不是吗?”
他笑了笑,然后出租车便扬长而去了。
埃勒里一直等到它的车尾灯在一个转弯处消失为止。
然后他往上走,走回北山丘路。
月亮已经升起。埃勒里穿过那两根柱子,走上那条属于范霍恩家的私人车道。
他想,这里过去是有路灯的。
现在,没有了。
不过,月亮很亮。也幸好如此,因为这条路走起来让人不放心。那记忆中曾经平滑的路,现在却布满了车辙、凹坑和碎石。当他穿过那片柏树和紫衫树,开始要走上那段通往山顶屋子的盘旋小路时,他发现原来那些稀有的灌木已经被一团团乱生乱长的野草遮盖得无影无踪。
是破败了,他心想。毁了,都毁了,整个地方。
主屋正面一片漆黑,还有朝北的那面——北侧门廊、大花园和客房也全是暗的。
埃勒里绕过门廊,走向那花园和水池。
水池是干的,并被枯叶填满了一半。
他望了客房一眼。
窗户被封住了,大门也上了大锁。
大花园已经完全走了样——野草丛生、杂乱不堪。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小心地绕到房子后面。
屋内照出的几束楔形灯光引起他的注意。他踮起脚,轻轻地走过去,朝厨房里看去。
克里斯蒂娜·范霍恩正弯着腰,在洗碗槽前洗碗——那衰老而弯曲的背,是不会看错的。然而,当她提着湿漉漉的双手转过身来,埃勒里却看到,那根本不是克里斯蒂娜,而是劳拉。
这个夜晚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但埃勒里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那双猪皮手套。
他拿出手套,缓缓地戴上。
他沿着后墙一直往前走——弯下腰来紧贴着墙,从厨房窗户下面溜了过去:
他绕过那尽头的墙角,停下来。屋子的这一面,有一道银色的光射向黑暗,照着南走廊的熟铁栏杆。
光,是从书房里射出来的。
埃勒里悄悄地沿着墙,走上门廊的台阶。
他在灯光旁边停住脚步,小心地望进书房。
窗帘没有拉严实。
他看到了书房的一条又长又窄的局部,似乎没看见什么东西。然而,在大约一个坐着的人的高度,他看见了一张脸的一部分。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一个满头白发、皮肤松弛的很老的人。
埃勒里无法从这张脸的这一个局部,想起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人。
但是,这张脸稍微移动了一点,一只眼睛进入了埃勒里的视线之内。埃勒里认出来了,那只大大的、深邃、敏锐而漂亮的眼睛,从这只眼睛,他知道自己正看着的人是迪德里希·范霍恩。
他用他带着手套的手的指关节敲门——敲着那扇法式玻璃门上最靠近他的那格玻璃,很用力地。那只眼睛移出了他的视线之外,而另一只眼睛旋即出现,它正直接看着埃勒里——或者说,好像在直接看着他。
埃勒里又敲了几下。
当他听到房里传来嘎嘎声——像生锈轮子发出来的声音,他闪到一边。
“谁?”
这个声音,就像那张脸——一样陌生,一样苍老。
埃勒里把嘴贴近门。
“奎因,埃勒里·奎因。”他抓住门把手,转一下,推一下。
但门是锁着的。
他用力敲门:“范霍恩先生,开门!”
他听到钥匙塞进门锁的声音,他退后。
门开了。
迪德里希在门内,坐在轮椅上,一条黄色的毯子披在肩膀上,双手紧张地扶着轮子。他正望着埃勒里,一会儿眯起眼,一会儿把眼睁大,像要把埃勒里看得更清楚。
埃勒里走进去,关上门,转了转钥匙,把窗帘拉严。
“你为什么回来了?”
是的,像他母亲一样地老,或更老。他的英姿已经消失无踪,连躯壳也已完全走样;他的头发既白又脏,而且稀稀落落毫无生气地挂在头上。
“因为我必须回来。”埃勒里说。
这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那桌子、台灯、书、还有椅子。
不过,现在的书房看起来大多了,那是因为迪德里希变小了。
当他逐渐萎缩直至最后死去,埃勒里心想,这个房间将会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地越扯越大,最后被扯裂成碎片,像个过度膨胀的肥皂泡。
他又听到嘎嘎声,迪德里希正在让轮椅倒退,退回到书房的中央,远离台灯的光线。灯光现在只照到他的双脚,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在阴影里。
“因为你必须回来?”迪德里希在阴影里说,很困惑的样子。
埃勒里坐进那张旋转椅,将脊椎靠向椅背,外套几乎把他包住,帽子也还戴在头上,带着手套的手,则放在了扶手上。
“我必须回来,范霍恩先生,”他说,“因为今天早上,我从我的夹克口袋里,发现霍华德的一页日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写在它背面的东西,”
“我想叫你离开,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
但是埃勒里继续说:“我发现,范霍恩先生,你是个字谜游戏的爱好者。我当时并不知道‘莉亚·梅森’和‘莎萝米娜’的事,也不知道你是那样想问题的。”
轮椅还是在原地,但是声音更大了,带着温怒:“我都快忘光这些事情了。可怜的莎丽。”
“是的,可怜的莎丽”
“这个‘发现’,让你大老远的回到这里来看我?奎因先生,你真好。”
“不,范霍恩先生,那发现让我给康哈文侦探事务所打了电话。”
轮椅又嘎嘎叫起来。
那声音又说:“哦,是吗?”
“打完电话以后,我就飞过来了,范霍恩先生,”埃勒里一面说,一面将身子坐低,“我去过菲德利蒂墓园,我仔细看过艾伦和马蒂·韦的墓碑了。”
“他们的墓碑?还立着吗?我们死去,石头却活着,似乎不怎么公平,不是吗,奎因先生?”
“范霍恩先生,你从来就没有找过康哈文侦探事务所帮你追查霍华德父母的下落。毫无疑问,你的确——照你所说的——在霍华德还是婴儿的时候,让那个叫法菲尔德的人去调查过霍华德的身世,但是当他的调查结束,你也就没有再继续调查,其他都是你编出来的。
“艾伦和玛蒂·韦的坟墓,不是康哈文的伯默找到的,而是你,范霍恩先生找到的;关于霍华德的身世,不是伯默告诉你的,而是你编的;天知道霍华德的亲生父母是谁,但他们绝对不是那姓韦的夫妇。世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医生,整个故事都是你杜撰的。在这之前,你在韦氏夫妇的墓碑上,凿了一个E字,让它由WAY(韦)变成WAYE(韦伊),你给了霍华德一双假父母,范霍恩先生,你给了霍华德一个假姓。”
轮椅上的男人沉默着。
“而为什么你要给霍华德一个假姓呢,范霍恩先生?……因为,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那假姓——WAYE——如果加上霍华德签名中的H H,就成了一个‘新的’签名,也就是H.H.WAYE,也就是去年我做的那个全球知名的分析中所说的:YAHWEH的变位字。范霍恩先生,当时,这证明了霍华德触犯了十诫中的‘不可妄用上帝之名’。”
迪德里希说:“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奎因先生,你说了一些带刺的话,但我实在没听懂。究竟你想说什么?”
“假如你的记忆正在衰退,”埃勒里说,“让我帮你填补其中的空白。范霍恩先生,你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你只给霍华德一个新的姓氏,而不给他新的名字,那么他将无可选择地,必须保留那个你在领养他时为他取的名字,也就是霍华德·亨德里克。你也知道,霍华德在作品上的签名,是H.H.范霍恩,而如果他想改用他亲生父母的姓,那么他将会签上H.H.WAYE——有E的那个。由于霍华德当时正在准备那个伟大的博物馆雕塑计划,他很有可能会在新的作品中,签上他的‘新’名字。
“但如果霍华德不那么做,你将会为他代劳,范霍恩先生,因为你可以利用霍华德的失忆症,来达到目的——你可以在他的作品模型中,签上H.H.WAYE——有E的——然后让它看起来像是霍华德在一次失去记忆时自己签下了的名字。这么一来,没有人敢说这不是霍华德做的——包括霍华德自己。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能失败的,范霍恩先生。
“结果我们发现,霍华德果然在他其中一个模型及好几幅草图上,都签下了H.H.WAYE。”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德里希在轮椅上有气无力地说。他提起那已经毫无肌肉光泽、一根根血管浮在表面的巨手,盖住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要做这样的事情?”
“老天,在这里成了被你利用的工具,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因为你要为霍华德冠上一个上帝之名。”
迪兹没有出声。
不过,过了片刻,他还是说道:“我觉得,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你是认真的吗?我是说,这些事——包括:为霍华德冠上上帝之名,然后为了这个目的,而捏造出霍华德的身世?这是我听过的最离谱的事情。”
“噢,的确是离谱,”埃勒里说,“但它真的发生了,而这是唯一的解释,没有其他可能。你捏造出霍华德的亲生父母,在菲德利蒂墓园的墓碑上凿了一个E字,让我因此而找出上帝之名的变位字,也因此指证霍华德触犯了‘十诫’中的一诫。正如你说的,是太离谱了,范霍恩先生,而且牵强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它真的发生了。它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你对于人性和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有异常深入的认识。你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对离谱和牵强的事情有特殊爱好的人,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我的弱点!”
埃勒里有点情绪高亢起来,他欠身要站起来,但随即又坐下。当他重新开口,语调又恢复了平和。
“你必须让整个事件有个离谱的情节,范霍恩先生,但是在本质上,却必须是实际、平凡而合乎逻辑的。你计划中的目的,是要替霍华德冠上一个变位之后的上帝之名。经过比较之后,你选择了一个。也许当时你将选择范围缩小为两个:Jehovah(耶和华)和Yahweh,但Jehovah比较难搞。因为从Jehovah当中抽出两个H霍华德签名中有两个H——之后,就只剩下j、e、a、v、a,比较难变位为一般的姓氏。但是Yahweh不同,去掉了两个H,你还有yaw、和e,可以让你轻易地变位成Waye。接下来,你只需要在莱特镇附近——或是斯洛克姆、或是康哈文、或是全国任何一个角落——找一对夫妇的坟墓,如果时间急迫,单身妇人的坟墓也行,但如果有一对夫妇是最好。这对夫妇必须是姓Waye(韦伊),而且是在霍华德出生之后死的,没有留下其他家人。”
“但是你没找到姓Waye(韦伊)的,只找到一对姓Way(韦)夫妇的墓碑。Way这个姓氏来自英国,而新英格兰州的主要族群是英国人,你不可能找不到姓Way的坟墓。你找到艾伦和马蒂·韦的坟墓之后,便开始编造他们的过去,也许正如你所说的,他们的确是务农的,那并不重要,反正你可以随你的需要,编出你要的事故。你有太多选择了。”
他肚子已经不再痛了,但他还是觉得冷。他的眼睛不看迪德里希。
轮椅上的老人说:“奎因先生,你说的这些……这些东西,究竟想证明什么?”
“要证明,”埃勒里说,“霍华德没有触犯‘十诫’。说到这里,我可以讲,过去我说过霍华德触犯了‘十诫’,而其中,至少有一诫的触犯,不是由霍华德做的,而是你,范霍恩先生,是你的杰作。
“因此,今天当我坐在菲德利蒂墓园时我问我自己:如果霍华德没有触犯这一诫,有没有可能,他也没有触犯其他的呢?”
迪德里希咳起来,轮椅也跟着跳起舞来。他弯下腰,眼神狂乱,用力做了个朝着书桌过去的姿势。
桌上有个银制水壶,埃勒里从椅子上跳起来,过去倒了杯水,赶紧拿给这咳嗽的老人,他把玻璃杯端到迪德里希的嘴边。
而后,迪德里希说:“谢谢你,奎因先生。”埃勒里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坐下。
迪德里希的大下巴现在几乎快贴到自己的胸膛,眼睛闭起来,好像是睡着了。
但埃勒里还是继续说:“我问自己另一个问题:我上次所说的那十条霍华德触犯的罪状中,有哪些可以确定是霍华德干的?范霍恩先生,我不是说那些表面的罪状、也不是那些他在被迫的情况下所犯的罪、或是那些别人加给他的罪名,而是那些他在自由意志下,直接应由他自己负责的。
“你知道吗,范霍恩先生……”埃勒里微笑,“一年前的那一天,我加在霍华德头上的十项罪名,我现在……我现在可以肯定,只有两项是他自己应该负责的——有点太迟了,是吗?”
迪德里希的眼皮眨了眨。
“我非常确定的一点是,霍华德爱上或以为自己爱上了莎丽,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非常确定的另一点,是霍华德和莎丽上过床,这一点,他们两人都告诉过我。”
迪德里希的两手抽搐着。
“所以,我知道,霍华德确实触犯了两诫:‘不可贪恋他人妻子’以及‘不可通奸’。
“问题是其他的八条罪行呢?我刚刚已经说了,其中的一条——妄用上帝之名,范霍恩先生,是你的手笔。有没有可能,其他的七项罪状,也是你的手笔?”
埃勒里突然站了起来。
迪德里希的眼睛也突然睁开。
“今天傍晚我在黑暗中坐在菲德利蒂墓园里的一张破石椅上,我就像到地狱走了一遭,范霍恩先生,而我现在想带着你,跟我再去走一趟!你不介意吧?”
迪德里希张开嘴,可是说不出话。他又试了一次,这次他吐出一句话,“我老了,”他说,“我被搞糊涂了。”
但埃勒里继续说:“去年,我在一开场就说霍华德触犯了两诫:‘不可崇拜偶像’,以及‘不可信奉别的神’。而我的证据是什么呢,范霍恩先生?证据是:霍华德正在雕塑古代神像。就我们所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了。但是,我们知道的还不够深入。因为,当我们进一步追究会发现,是你答应填补博物馆计划的巨额赤字,才让霍华德能接手博物馆外的神像雕塑工作。是你指定要让霍华德负责古代神像的雕塑工作,以作为支持博物馆计划的交换条件。是你具体地提到了作为你的资助的先决条件,霍华德要完成的应该是古希腊和罗马的神祗们的雕像。”
轮椅又往后退,现在,迪德里希整个人都在阴影中了。
埃勒里因为这一幕的熟悉而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埃勒里就发现,原来只是因为轮椅上的这个身影,很像很久以前那个晚上,在花园里坐着的老太太的身影。
“然后,我又指控霍华德触犯了‘不可偷窃’的一诫。当时我觉得这也是无可置疑的。霍华德去偷来、在奎托诺其斯湖边拿给我、要我交给勒索者的那两万五千元现金,的确是从你这儿的保险箱里偷走的。我当时曾将你那份五十张五百元大钞的编号清单和霍华德给我的那两万五千元对比,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那些钱是你的,没错。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霍华德自己已经告诉我,钱是从你的保险箱里偷出来的。
“然而,今天在墓园里,范霍恩先生,我不得不问我自己:霍华德偷那笔钱,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小偷吗?还是他受了什么诱惑?或是因为他受到什么问题的逼迫,使得他不得不挺而走险?如果,霍华德是受到某些问题的逼迫,范霍恩先生,谁又是那些问题的肇始者?……这,让我进入问题的关键。”
迪德里希在那团阴影中摇晃,仿佛随时准备起身。
“现在我知道,去年我所说的那些罪状当中,有一部分,霍华德是被陷害的。于是,我想,是谁陷害他呢?
“我在想,范霍恩先生,陷害他的,是个无形无影的主体,在数学上我们把它称做:未知数。由于霍华德是被陷害的,因此,存在着一个陷害他的人。接着,我又问我自己:这个陷害他的‘未知数’,究竟是什么?这位X先生是谁?他的值究竟是多少?
“这个嘛,在我所说的被触犯的五诫里,我知道这位X先生必须为其中的三项负责。我开始觉得,情况对这位X先生越来越不利,非常不利。去年我曾经得出了答案:就是霍华德违反了‘十诫’。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不正确的结论。是这位X先生,制造出霍华德触犯‘十诫’——至少是其中三诫——的假象。从这里,从数学的角度来说,似乎可以找出这个X的‘值’:他主导事件的发生,以便造成霍华德触犯所有‘十诫’的假象。
“假如X的‘值’是如此,这位X先生——这位陷害霍华德的人,必须知道些什么。他必须先知道一个基本事实:霍华德自己——在自由意志下、在没有被利用的情况下——已经触犯了两条戒律,或者说,他违反了其中两项被我们称为‘十诫’的道德准则。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假如这位X先生不知道霍华德曾经触犯两条戒律,那么X先生就是凭空想象出这个惊人的计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应该是:霍华德爱上他人妻子并和人通奸,给了陷害他的人这个灵感。”
埃勒里给自己倒了杯开水,杯子已经端到嘴边,但是,在看了玻璃杯一会儿之后,他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指,抹了抹嘴唇刚刚碰过的部分,然后没喝就把杯子放下。
“这种陷害霍华德的人,又怎么知道霍华德渴望得到莎丽,而且已经满足了这种渴望?只有一种可能。一开始,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道:就是霍华德和莎丽。除了我,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事实上,霍华德和莎丽两人会有这么多麻烦,就是因为他们拒绝透露这个秘密。因为他们的这个要求,我也只好绝口不说。
“那么,那X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怎么可能会知道?有没有什么线索,让他有机会知道这件事?
“有的!就是:霍华德在法利赛湖边那一夜之后,写给莎丽的那四封愚蠢的信,记载了霍华德对莎丽的感觉,以及他们的乱伦关系。
“结论就是:X先生也看过那些信。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范霍恩先生!”埃勒里提高了声音,“因为,已经有别人看过那些信……就是那个勒索莎丽的神秘人!我刚刚是不是说‘别人’看过这些信?为什么我说是‘别人’?为什么我不说……X先生看过这些信,勒索者看过这些信,所以,X先生就是那勒索者。”
迪德里希正望着埃勒里刚刚摆在桌上的玻璃杯,好像很被那杯子吸引。
“现在,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让我们跳出数学符号,回来探讨人类的本性。谁是这位X先生?我已经证明了:是你,范霍恩先生。但因为X先生就是勒索者,范霍恩先生,你也就是那个勒索霍华德和莎丽的人。”
迪德里希终于抬起头来,埃勒里也完整地看到了他那张脸。看到迪德里希的脸,使得埃勒里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仿佛稍加犹豫,就会输去整场战争。
“我想,范霍恩先生,今天傍晚我在那破石椅上时,这是让我沮丧的一点。因为,这让我回到去年,想起我那番‘精辟’的分析,我无情地叙述我的理论、最后把霍华德逼死。范霍恩先生,我看到——”埃勒里用很冷峻的眼神瞥了迪德里希一眼——冷得让书房另一端的那双大眼睛都闪烁起来,“——自己无情的理论,一点也不完美。它不只是松弛、肤浅,而且还掩盖了一个很大的漏洞:它甚至遗漏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勒索者的身份!我很愚蠢地在下意识里一直反复认为那勒索者只是寻常小偷。但是,他根本不是寻常小偷!范霍恩先生。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小偷,你就是他,你就是那个勒索莎丽的人。”
他顿了一下,迪德里希没有反应,他继续说。
“你怎么会成为勒索者呢?我想,很简单。去年五月,或是六月上旬,你发现了莎丽珠宝箱的秘密底层,你发现了那四封信。你可能不是存心,而完全是意外发现的。你可能本来只是想拿一件或是放回一件莎丽的首饰,然后珠宝箱掉在地上,秘密底层被摔开来,让你看到那些信。因为那些信是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掉出来,这吸引了你——也许是你的好奇心,也或许是你想知道有关莎丽的一切——你读了那些信。或者,可能你本来根本没有想要看那些信,而是信中的某个字、某句话吸引了你——那些信都没有信封——使你看了那些信。”
迪德里希还是沉默。
“你没有让你的儿子和妻子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噢,不,我现在想起来,他们对你的判断,错得多么离谱。他们不知道跟我说过多少次,说你一点也没有怀疑他们:他们实在太天真了,竟然想向你隐瞒一件你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而你装做若无其事的本领,也实在令人佩服。
“你一直都知道,而你也一直在等待你的机会……莎丽对我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你会毫不犹豫地和她离婚,给她一笔财产——可怜的莎丽。”埃勒里微笑。
然后他说:“为了继续假装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乌龟,以及为你那庞大的计划制造必要而有利的气氛,你拿了那珠宝箱和里头的东西,然后把莎丽卧室的现场弄成是被职业小偷破门行窃的样子。你,很聪明地,让那些珠宝在不同城市的当铺出现。我相信,如果去查一查,毫无疑问地会发现,你去年的活动中,有几次‘突然’而‘重要’的‘出差’。当然,你也知道,珠宝迟早会被找回来的。
“至于那些信,范霍恩先生,当时机来到,你便拿出来勒索他们,你也就成了那个勒索者。我现在很惭愧地想起来,每一次那‘勒索者’打电话来,或是到在霍利斯饭店去取抽屉里的钱时,你都不在家。”
埃勒里拿出一支香烟,这是个习惯性动作。不过,当他看到手指间的香烟时,他小心地将它放回口袋里。
“当你准备你的勒索计划时,也就是去年五六月你发现那四封信的时候,我相信,当时你还没想到要利用‘十诫’——事实上,我相当肯定这点。那么,你当时的目的,比较可能的是想给他们两人带来精神上的打击。‘十诫’的想法,是后来受到一些个别事件——例如那博物馆计划——以及霍华德信中内容的影响才出现的。我也相信,一直到霍华德从我纽约的公寓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将会来莱特镇、到你们家作客之后,这个想法才比较成形。等一下我会进一步提到。”
埃勒里不停地晃动着身体。
“我们先来谈和勒索有关的事件。你的第一次行动,是向莎丽勒索两万五千元现金。你知道莎丽一定会告诉霍华德,你也知道不管是莎丽或霍华德,或是他们两人加起来,都凑不出两万五千元。你对他们太了解了,他们对你的感激、他们不愿你受到伤害的心情,使你相信他们会不顾一切服从勒索者的‘威胁’,不让那些信交到你的手上!你知道,他们俩都知道你通常会在家里的这个保险箱里,存着大笔的现金;你也知道,狗急跳墙的霍华德会想到那笔钱,他会从保险箱里拿走那笔现金。所以,你会让保险箱里的钱,足以让霍华德拿去付给‘勒索者’,也或许你要求的赎金是根据保险箱里现金的数目而定的。
“那么,我们可以说,范霍恩先生,当霍华德犯了不准偷窃的戒律时,他其实是被逼的。是你,是你设计所有条件,让他跳进这个陷阱里的。”
迪德里希把轮椅往前推到灯光下,他在微笑。
他露出牙齿微笑,突然好像精神来了,有点幽默地说:“奎因先生,我一直在听你讲这个惊人的故事,如此聪明、如此复杂!”他笑着说,“但这实在有点离谱了,你不觉得吗?你把我说得像上帝一样。不,简直把我说得就是上帝!我造这个、造那个、我‘确定’霍华德会那么做、我‘知道’霍华德会这么做……你不觉得,你太瞧得起我了吗,奎因先生?”
“你是指——无所不知?”
“是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包括我在内——能确定这么多事情?”
“你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确定,”埃勒里缓缓地说,“你也不需要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确定,你的计划是很有弹性的,你有太多调整计划的机会。
“但是在整个计划里,范霍恩先生,你对于霍华德和莎丽的一切反应了如指掌。当他们对你的性格判断是错误的,而你并没有犯同样的错误。你对他们心理活动方式的了解,就像对你自己的了解一样。你可以一直(你也的确这样)准确预测他们的感觉、想法和行为。你观察了霍华德大约三十年,而且从莎丽九岁开始,你就认识她了,是吗?这么多年的交往,莎丽自己曾说,她和你无所不谈,一些大部分女孩子连自己的妈妈也不肯告诉的事情,她都告诉你;尤其在婚后,亲密的关系使你对她的了解更加深入。范霍恩先生,在你的世界里,你是个心理学大师,可惜的是,你没有将你这种才华,发挥于更有建设性的方面。”
“不知怎么的,”迪德里希说,“这话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恭维的感觉。”
“另一方面,你也不需要每一次的预测都正确。如果霍华德和莎丽突然开窍、或是因为你的失算、或是什么无可预知的意外而没有直接跳进你为他们设下的陷阱,你只需要另外再安排一个陷阱,制造另一串的事件;迟早,霍华德还是会掉进你的圈套里的。
“但是,就如同实际的情形一样,你的判断准确得令人难以置信。你提供了完全正确的诱因,在完全适当的时候施加适当的压力,而霍华德和莎丽也准确地随着你的意愿起舞。还有,我必须说,”埃勒里低声地说道,“还不只是霍华德和莎丽而已。”
“说下去。”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埃勒里抬头望着他,有点意外,“你说什么?到目前为止,根据我的分析,有三项罪状是你强加在霍华德头上的,另外有一项,则是你逼他去做的。
“是什么事件,让我认为霍华德触犯了‘要记得安息日、保持安息日的神圣’以及‘必须尊敬父亲和母亲’这两诫呢?是霍华德在星期天清晨到菲德利蒂墓园,破坏那两个你说是他父母的人的坟墓。我必须承认,”埃勒里说,“今天早上当我得出这个结论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要这么准确地预测霍华德——算准他会去破坏韦氏夫妇的坟墓,而且是在星期天早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时我的全部结论的完整性,已经面临着毁于一旦的危险。但是,接着我便找到了答案。
“其实你无法确定霍华德会到墓园去,而你也无法强迫他去,但是,你可以‘代替’他去。
“我越琢磨,就越确定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看到霍华德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我只看到他的车、看到一个体型和他差不多的人穿着他的外套、戴着他的帽子、还拿着凿子和木槌……由于你的计划需要霍华德到墓园去,而你又不能强迫霍华德去,那么当晚一定要有人代替霍华德去墓园;而因为那是你的计划,你的身形也和霍华德差不多,所以,那个代替霍华德去墓园的人一定就是你。
“这么一来,事情就简单了: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很晚,当我们大家都离开以后,你到霍华德的卧室,或是他的工作室,找他聊聊天,那种父子之间的聊天。然后,你也许给了他一杯下了药的酒,这药应该足以让他睡一整个晚上。当霍华德睡着后,你穿上他那身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他的外套、裤子、袜子和鞋,让霍华德继续睡在卧室里或是工作室里,然后悄悄地下楼到车库去。为了方便我,你把莎丽车子的钥匙插到启动器上。然后坐进霍华德的敞篷车。开到主屋的大门前,你故意用力踩油门,以便引起正在客房里的我的注意。为了确定能让我看到,并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你也故意把车子停在大门前的车廊上。也许你到车库去之前已经偷偷侦察过我,看到我那会儿正在客房的门廊上打盹;你假装车子熄火,只是要让我有拿件衣服的时间,当你看到我准备跑过花园时,你便启动车子开走了。
“那天晚上,范霍恩先生,你就像一位经验老到的渔人戏耍大海似地戏耍我。你对时间的掌握几乎无懈可击,你没有让我太容易跟踪你——让我太容易跟上你将是个严重的错误。你让我觉得,随时都可能把你跟丢,而如果我真的跟不上你,你也会想办法,让我跟得上。
“那天晚上的雨帮了你,不过就算没有雨,也不会有问题,那是个很黑的夜晚,你应该早在之前就知道了。不管怎样,你知道我一定不会跟得太近,也不会上前阻止你,你知道我会把你当做是霍华德,而我的任务是从旁观察而不是从中阻挠。
“在坟墓前,你用你从霍华德工作室里拿来的凿子和木槌,破坏墓碑。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显示了你在判断人性和掌握形势方面的过人之处。毫无疑问,那也是你事业成功的重要因素。
“你离开墓园回家。你知道我不会马上跟你回去。你知道我会留下来看看那被破坏的墓碑,以便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当我回到你家时,我有很大的可能,会先回到自己的房里换衣服,然后再上楼去看看霍华德回来了没有。是的,在这里你冒了个险;不过,任何谨慎的计划本来就少不了风险的计算,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高风险。就算我不怕得肺炎,我也很可能不想在主屋的地板上留下污泥,以免隔天必须解释。
“当我在客房里换洗时,你正在主屋的顶楼完成你计划中的最后、一个步骤。你脱下已经湿了的袜子和泥饼似的鞋,然后将它们穿到霍华德的脚上;你脱下又湿又脏的裤子,套回霍华德身上;你脱下外套,扶霍华德坐起来,将他的手穿到袖子里,然后扣上扣子;至于霍华德那顶湿了的帽子,你便放在他身边的枕头上。接着,你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走出霍华德的房间。
埃勒里说:“你一定也想过,也许我会等到天亮以后,才去霍华德房间。不管是立刻或是隔了几个小时,我一定会去霍华德房里看他的。而只要我看到他,我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身湿漉漉的霍华德一定是失忆症又发作了。
“没错,范霍恩先生,是你亵渎了安息日并对霍华德的‘父母’不敬,这一切,是为了让我掉进圈套,以为霍华德冒犯‘十诫’”
迪德里希又开口了,“继续说,奎因先生。”
“噢,我会的,”埃勒里说,“现在,我将要说的,也许是你对人的心理把握得如此精到的最精彩的例子。
“去年,当我提到霍华德否认曾经拿项链给我去典当时,我说他触犯了‘不可作假证’的一诫。当然,没错,他的确给了我项链,而他也撒谎说他没有。
“不过,这一次,是你,操纵这一切事件,并且准确地预测了霍华德的反应,才使得霍华德走上这条路。他没有选择,他必须撒谎!
“你扮的那个勒索者,范霍恩先生,提出那第二个两万五千元的要求,基本上是紧接着第一次勒索之后提出的。很显然,你是要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给他们最大的心理压力。莎丽和霍华德要上哪儿去找又一个两万五千元?周围再也没有方便的现金让他们偷,你也知道他们没办法去向别人借——就算他们敢冒留下痕迹的危险,也找不到人可以借。他们俩只有一样东西能筹到这么大一笔钱:莎丽的项链。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两人当中,迟早会有一人想到那条项链。
“还不只如此。你还知道,在第一次付钱给勒索者时,是我代替莎丽出面的,因此,有很大的可能,这第二次的付款,我也会帮他们。就算这次我不肯帮他们,你也会想别的办法,达到同一个目的:让霍华德在我面前作假证。
“但是,我同意帮他们,我也帮了他们。这一切,都一步步地走入你的陷阱之中。
“而我很快地当了项链,然后按照指示,把钱放到莱特镇火车站里。
“这次,你的工具是你弟弟沃尔弗特。范霍恩先生,就像你对莎丽和霍华德的了解,你对沃尔弗特也是了如指掌。还记得沃尔弗特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说你‘希望’博物馆委员会不要对你的捐赠小题大做!对善妒、尖酸刻薄、心怀怨恨的沃尔弗特表达这样的‘希望’,等于是邀请他来破坏这个希望。沃尔弗特自己也说:‘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推动的。’我记得,那天早上他是在早餐桌上说这句话的。但是,沃尔弗特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他只是个工具——你的工具。你操纵他,范霍恩先生,就像你操纵你的妻子和儿子。他为了让你心里不舒服,便想办法游说委员会为你举办了一场答谢宴会,那种你所讨厌的正式晚会。然而,这正是你心里真正想要他做的。因为这让你有一个自然而无辜的理由,要求莎丽戴上她的钻石项链——也就是你早知道已经被拿去当掉的项链。
“而莎丽这时候只好想办法让你知道,项链已经不在了。但是,她会说实话吗?噢,当然不会。说了实话就会泄露整个勒索事件,也就是失去项链的原因。你知道,莎丽宁可死,也不会说出实情。这里也不难想到,他们一定会编故事,解释项链为什么会不在了。其中,解释为被窃的可能性最高;霍华德已经偷了一次现金,而且弄得像外贼做的;所以,另一件把项链偷走的‘窃案’便呼之欲出了。
“当莎丽打电话到办公室给你,说保险箱里的项链被‘偷’时,你知道自己的计算无误,于是,你施加最后的压力:你叫来了达金警长。
“事情发展到这里,你的计划不会出问题了。达金一定会在当铺里找到项链,莎丽和霍华德也必须面对这条项链,我会被辛普森指证为典当项链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我一定会把实情说出来,说是霍华德把项链拿给我去当的,而霍华德为了继续隐瞒他和莎丽的奸情,一定会否认,因而触犯了作假证的一诫。”
埃勒里继续说:“触犯十诫的这九项罪状中,霍华德在自由意志下所犯的,其实只有两项,其他的七项,都是你强加在他头上的。
“九项罪行。当我发现了这整个模式时,也看到了必然的第十件罪行的发生,范霍恩先生,你已经算计好了,在等着我,等着我来帮你完成整个计划的高潮。
“因为你要引向最终目标,是杀人,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杀两个人,以满足你那冷血的复仇念头——杀了你的妻子,因为她对你不忠,杀了你的养子,因为他偷了你妻子的感情。我把霍华德也算在你头上,范霍恩先生,原因是,不管他是因为以为自己杀了人而自杀,还是因为一件不是他干的谋杀案而被判死刑,他都是被谋杀的——而你就是那个杀手,就像是你用你那双巨手把他掐死一样。事实上,这双手也的确掐死了莎丽。”
迪德里希的下巴又快贴到自己的胸口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在轮椅上他又像是睡着了。
但埃勒里还是继续说下去:“范霍恩先生,那天晚上,当我打电话给你,警告你有生命危险时,你知道自己所等待的时刻已经来临。就算你有所犹豫,在我说需要四十分钟至四十五分钟才回得来时,那犹豫也消除了,因为这完美地符合你计划中的需求。四十到四十五分钟,足以让你完成所有的事情。
“范霍恩先生,我认为,不管我有没有发现那十诫的模式,你都打算在那天晚上杀死莎丽。如果我没有在莎丽被杀前发现十诫,也一定会在事后,根据你所制造的证据,想到这十诫。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发生:我愚蠢到没有发现这个模式,你也做好了准备,你只要自己把这模式说出来就行了,或者,你也可以含糊地暗示我,让我看到它。其实,你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了,整件案子中你不断向我抛出‘十’的暗示,甚至不惜费力地在霍利斯饭店安排1010号房间,在厄拍姆旅店也安排10号房间,连在莱特镇火车站取那两万五千元时,也是安排10号寄存箱!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我给了你充裕的时间。沃尔弗特不在家——或许这也是你的杰作,范霍恩先生,让你弟弟突然必须在这么晚,赶回公司处理紧急而重要的事情!你母亲也很可能不会离开她的房间,就算她走出房门,你也可以轻易地将她支开;劳拉和伊莲早睡了,这是莱特镇的早睡传统。换句话说,你的计划几乎不会——或完全不会——有被人撞见的危险。范霍恩先生,用一句从1590年就沿用至今的老话说,就是:‘岸上没人’。
“因此,当我死命地为了你的‘安全’,全速赶回莱特镇的同时,你很平静地走上霍华德的地盘,和上次一样,和他聊天,对他下药。接着你走回二楼,要莎丽到你房里去,然后你便在自己房里将她掐死,把尸体留在你的床上。然后你再回到楼上,把莎丽的四根头发放到霍华德手里,并将她脖子上的皮肉细屑,塞到霍华德的指甲缝中。接着,你回到书房,照我的话,将门反锁等我回来。
“大功告成了!古典油画上已经抹上了最后一笔。剩下的,只需要编几个谎话就行了,反正这也是你最在行的。事实上,那天晚上你的表现好得超过了需要,你不但骗我,还暗示我莎丽准备向你承认她和霍华德的奸情——例如你说她坚持要在你房里等你,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
“而我,竟然也充全相信了你的话,范霍恩先生,”埃勒里淡淡地说,“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你。你为我设计了一个被害人,而我——埃勒里·奎因——所请的大侦探,替你挥出最后的一棒。我那精辟的分析,再加上霍华德手指间找到莎丽头发和肉屑的证据,让霍华德无路可逃……或者说,也让我无路可逃。
“因为,”埃勒里缓缓地说,“范霍恩先生,是我帮你完成诬陷霍华德的壮举的。没有我,你的阴谋不会这么成功。是我,帮你杀了霍华德。我从整件案子发生之前、之中到之后,都一直是你的‘帮凶大侦探’。”
这时,迪德里希的大头抬了起来,眼睛睁开,皮肤松垮的手做了个没有耐心的手势。
“你说我设计了这么一个大案子,”他带着某种快活的语气说,“我必须同意,就像你说的,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我忍不住要说:你知道吗,你的理论中少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推翻你整个理论。”
“是吗?”埃勒单说,“范霍恩先生,我非常非常乐意听一听,我这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这么想把自己的推理推翻。”
“这个嘛,好吧,奎因先生,你放松点,”迪德里希说。当他把轮椅推近书桌旁,他干枯的脸颊,掠过,一丝血色,“你说,霍华德没有杀死我太太——虽然我认为他的确因为以为他杀的是我而杀了她,但是,奎因先生,如果他是无辜的,当你指控他杀人时,为什么他不否认?这是任何一个无辜而被冤枉的人,都会做的事。结果他却做了什么?他自杀了!你懂了吗!再清楚不过!霍华德不是无辜的!那可怜的小子知道被你逮到了证据,他无法抵赖,自杀等于认了罪——”
埃勒里摇摇头:“不,范霍恩先生。就像这件案子里的其他部分,你说的两点都对,但只对了一半。从头到尾,你一直利用这些‘看起来是如此,实际上又不完全如此’的事件,来达到你的目的。
“没错,霍华德是没有否认杀人,但是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杀人了。他没有否认,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
“霍华德并不知道你给他下药,让他昏迷,范霍恩先生;他以为——我也以为——他又经历了一次失忆。而每一次失忆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一直困扰着霍华德。他来纽约找我时,那是他心里最最重要的疑问,他要我到莱特镇来,最大的目的也是为了解开这个疑问:要我在他失忆症发作时看着他、跟着他、看看他在失忆时做些什么事,因为,他的失忆症状之一,就是在恢复记忆后完全不记得曾经在失忆时发生了什么。
“你对霍华德的失忆症了如指掌,范霍恩先生,那是你整个工程中最重要的一块石头。你知道霍华德心里一直担心自己在失忆症发作期间犯罪,你很清楚这点;你也很清楚,当他以为自己从失忆中醒过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以为,除了你之外,包括我和其他人也都这么以为——看到莎丽被人掐死,而她的一些头发和肉屑出现在自己的手上……你知道,霍华德会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他的整个失忆心理病史使得他会毫不怀疑地去接受任何指称他在失忆期间犯罪的证据。
“至于他接下来的自我毁灭,范霍恩先生;其实霍华德一直都有自杀倾向。像霍华德这种心理状态的人,往往潜伏着自杀的心理高潮。例如,他曾经告诉我,他在纽约的那次失忆——也就是让他去找我的那次失忆——他曾经差点跳窗自杀。事实上,从在纽约第一次和霍华德谈起他的失忆症开始,我就觉得自杀的念头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我问他是否有过在恢复记忆时发现自己正在自杀边缘,而他说这样的情形有三次。
“范霍恩先生,在我指出他的‘罪状’后,霍华德的自杀一点也不奇怪,他相信,自己真的杀了莎丽,知道自己完了,因此选择了这条路。
“说到我,”埃勒里突然接下去说,“我忽然想到,其实去年在我帮你害死霍华德的时候,已经有线索显示,你是整个事件背后操纵一切的上帝。在我脑海里甚至有一条线索告诉我,你有掌握人性心理方面的造诣。要不是有这种造诣,就像我说过的。你不可能安排一个这样的阴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在餐桌上,你给了我一个线索:当时,你谈到书的话题,谈到书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你还说,只有很少的几本书对你有实际的帮助——‘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你这样说。是哪些呢,范霍恩先生?我想我并没有真正仔细看清楚你书架上的那些书。”
迪德里希还是浅浅地微笑着,这时,埃勒里才发现,这微笑和沃尔弗特的微笑很相像,而当以前迪德里希的脸颊还丰满的时候,这种相像不太明显。
“奎因先生,我想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祟拜你——崇拜你在写作方面和现实生活中的杰作,”迪德里希说,“去年你坐在这里的时候,我本来想告诉你,虽然我对你很祟拜,但我一直认为你的方法——也就是受人赞赏的‘奎因方法’,有一方面实在很弱。”
“恐怕不只一个方面,”埃勒里说,“不过,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缺乏法律上的证据,”迪兹带着愉悦地说,“那些没有想象力的警察、受过实际训练的律师和被动根据条文审理案子的法官们所需要的那种证据。很不幸,在法律上,纯粹的逻辑,不管多么精辟,都不会被接受。要把一个人推上被告台,你需要有具体而能被接受的证据。”
“这是重要的一点,”埃勒里点头,“我不愿为自己辩护。说我其实只是把搜集证据的工作,交给那些以搜集证据为工作的人。我的任务是找出罪犯而矣,不是去惩罚他们。我也必须承认,有时候,在我推理中被指证的人,也会给那些搜集证据的人一些为挣钱而工作的机会。”
“不过,”埃勒里说,语调渐渐严峻起来,“在这件案子里,我不觉得他们还会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
“没有了吗?”迪德里希说,这时,他微笑的样子,太像沃尔弗特了。
“没有了。虽然你的清扫功夫很棒,但是有些地方,你还是留下了漏洞。你那大胆而有创意的勒索,是你——其实往往也是许多人——栽跟头的地方。去年,你拿莎丽的首饰去典当的那些当铺的老板们,对那典当者的形象,只能作出一些各不相同、飘乎不定的描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可参考的东西。但是,如果让这些人看看你的照片,或甚至让他们亲自看看你,虽然时间隔这么久会对你有利,但是我相信,总有一个或两个老板能指证你就是那典当首饰的人。
“接下来,勒索者收取第一次两万五千元现金时,在霍利斯饭店及厄拍姆旅店所订的房间。当时我并没有追查下去,是因为我作出过保证:不可以破坏那交易——当然,这也是在你的意料之中。但是,现在,可以做一个彻底的调查,你在订这两间房时,一定留下了签名。字迹专家会证明那是出自你的手。旅馆职员也可能能够指证,你就是订那两个房间的人。
“你说你有那四封信的影印本,也许只是吓唬人,但你很可能至少留有一套副本,以备万一。如果你真的影印了信,这些信也会成为可以追踪到你的线索。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利用你旗下的莱特镇《记事报》的影印机呢?
“至于那些钱,霍华德从你这儿的保险箱里拿走的五十张五百元大钞,交给了我,而我交给了‘勒索者’——也就是你,”埃勒里身体向前倾,柔声说,“你会把那两万五千元销毁吗,范霍恩先生,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整个计划中一个大缺陷,就是你太肯定自己的计划不会被识破。对于你——一个在贫困中白手起家的大商人——来说,范霍恩先生,很可能你根本想也没想过要烧了那两万五千元——你自己的钱:不过,我也不相信你还敢用这些钱。所以,你可能把这些钱藏在了什么地方,范霍恩先生;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你也将不会再有机会烧掉这些钱了。对了,我还留着那些大钞的号码……本来是留着纪念我那伟大的‘功绩’的。”
迪德里希的嘴撅着,眉头皱着。
“我不知道你如何处置那第二笔、我留在了莱特镇火车站的寄存箱里的、原本属于辛普森的两万五千元;但也许银行还留有那些钱的记录;而如果你将这些钱放在你存另外那笔钱的地方,那么这些钱也将是你棺材上的另一根钉子。”
“我很努力地在听,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很恭敬地听,相信我!但是,就算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是真的,难道这些就能将我和那勒索者扯上关系?”
“范霍恩先生,你是说,所有这些吗?”埃勒里笑了,“证明你就是那勒索者,将会是检方的重要任务;因为只要能证明你就是勒索者,也就能证明,你知道你太太和霍华德之间的不寻常关系,因而在整个事件中,你无法再声称自己一无所知;你有了杀人动机,范霍恩先生,它们将让检方有足够的条件起诉你。
“我想,检方要起诉你,”埃勒里继续说,“并不容易,他们将必须证明两点:第一,你知道你太太和你儿子对你不忠,第二,你计划惩罚他们两人——杀了你太太,然后嫁祸给你儿子。
“要证明你知道他们的奸情,就必须证明你就是那勒索者;而要证明你计划惩罚他们俩,就必须证明霍华德所触犯的所有‘十诫’,其实都是你在背后搞鬼,也就是说,你陷害霍华德。这里,我相信我的证词将让你无所遁逃。你编造聘请康哈文侦探事务所追查霍华德身世的故事,我和伯默(这个人刚好在州内拥有很好的声誉)都会揭发这点。至于那位虚构的‘索斯布里奇医生’,我也会揭发,而我的证词也将会获得沃尔弗特的支持。这,范霍恩先生,也是我很有兴趣看到的——我是指:沃尔弗特会被一直以来对你的憎恨所左右。
“另外还有很多角度,可以让警方切入,范霍恩先生。举例来说,你至少两次给霍华德下的药。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重新开棺,检查他体内残留的药物。然后,要找出你在哪儿买到了这种药,应该不会太难。当然,还有诸如此类的。”
但是迪德里希又浅浅地笑了:“太多先决条件了,奎因先生。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成立,我还是没听到任何一个条件,可以证明我和那……那谋杀扯上关系。”
“是的,”埃勒里说,“是的,你没说错。而且那也几乎完全不可能证明。但是,范霍恩先生,只有很少的杀人犯是被直接证据所定罪的。这件案子将会根据许多间接证据而成立,而你,将会因为谋杀被起诉……是的,”埃勒里说,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想,这是最重要的,范霍恩先生,你会被起诉,必须接受审判,整个事情会被揭发,而伟大的迪德里希·范霍恩,这位到目前为止仍然是被人们同情的对象——一个遭背叛的丈夫和父亲——到时候,将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原来是个为了复仇不惜杀人的家伙,并且还不是那种因为发现自己遭到背叛后,一时冲动之下的杀人,而是冷血、细密、周详计划下的谋杀。
“范霍恩先生,你已经老了,我想,死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你现在已经和死去差不多少了。但是我相信,公众的注目能让你害怕。对你而言,那将会是比死还让你痛苦的事,因此也是恐怖得多的惩罚,一种让躺在坟墓里的人觉得痛苦的惩罚。”
现在,迪德里希没有微笑了,而且他再也没有做出微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埃勒里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这位老人。
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抬起头来,带着痛苦地说:“如果我的目的是要杀了那裱子和陷害那条狗,我干嘛不直接去做?为什么要假借什么伟大的‘十诫’?”
埃勒里回答时,用的还是同样的语调。
“侦探会有一套解释,”他说,“而心理专家会有另一套。事实则是,这两套的结合。
“因为,你的身体构造以及一生的从商经验,使得你成了一个智慧的人,范霍恩先生。就像所有其他富豪一样,你会思考,你从来不会在冲动之下做事。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和计划,就像是在打仗,或是进行政治谋略。霍华德从小到大,被你塑造成了一个你预期中的人;莎丽也是被你塑造出来的作品——就像霍华德雕出那些雕像一般。她以为,你是‘突然’爱上她的,但是她错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你从下村把她带出来时,你就已经打算娶她,你开始塑造她,成为一个和你分享你的王国的女人。
“你那‘十诫’的灵感,其实在很多方面显示了你智慧型的一生——有见识、气魄和力量。它的宏大,配得上迪德里希·范霍恩。
“它的起源,像所有逻辑过程的起源一样,是一个前提。你的前提有两面:一方面,惩罚背叛你的人,另一方面,必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不受怀疑。或者,更露骨地说,就是让你杀人不用偿命。你所承受的痛苦,深深伤害了你内心深处的自我,一个傲视宇宙的巨大自我,对这个巨大自我的伤害,必须用巨大伤害来报复。而且,更抚平自我的创伤,就必须以一种免于受到惩罚的方式来复仇,显示你比一般受法律约束的人更高一筹,你的力量,大于法律的力量。
“但是,要在杀人之后嫁祸给一个无辜者,让自己逍遥法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你就这么直接地杀了莎丽,你的嫌疑不会比霍华德小。事实上,你的嫌疑还会比霍华德大。而如果你就这样直接地嫁祸给霍华德,他在暴怒之下,很可能会暴露出他和莎丽之间的一切,这一来,你反而成为最有杀人动机的嫌疑犯——而且是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
“所以,你的问题,就是要想办法让霍华德成为唯一可能的嫌疑犯。但是,如果说霍华德有杀人的动机,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被杀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莎丽。因此,你必须安排一场这样的谋杀:霍华德以为杀的人是你,而误杀了莎丽。还有,霍华德必须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
“这一切,范霍恩先生,就如你在这之前就想到的,为你完成了基本的计划框架,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导致一项复杂的程序。我在想,你甚至很喜欢这样的计划,你那拿破仑式的意志,喜欢挑战困难,有时候甚至追逐困难或创造困难。
“你从容不迫地进行着。为了不让人知道你已经发现了莎丽珠宝箱里的那些信,你设计了外贼行窃的假象。然后,你停下来构思,从六月到九月初,你思考、分析、理清自己要对付的目标,你有了确定的计划,但没有采取行动。
“我猜想,你没有采取行动的主要原因是,你知道当一个计划越复杂,计划者要面对的风险也越大。复杂度每增加一层,留下失误、漏洞、无法预期的意外的可能性也随着提高。当你正在想办法克服这个问题时,霍华德自己却给了你一个好机会。”
埃勒里忽然接触到迪德里希的眼睛,他们对视。
“霍华德从纽约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他会带我回莱特镇,说他会先回来,我晚两天才到。
“就在那一刻,你抓住了这个对你有利的机会,你可以借着我,来掩盖你的罪行。如果一位著名的大侦探,照着你的意思破了案,又有谁会反过来怀疑你呢?这是个解决你一切问题的答案。
“当然,”埃勒里说,“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事实上,如果我不介入,风险还可能小一些。然而,想到‘埃勒里·奎因是我的同犯’,以及这个计划的宏伟和风险,让你难以拒绝这个想法。一项大阴谋就此展开。我敢说,你当时一点犹豫也没有。”
他停了下来。而迪德里希,大大的双眼动也没动,冷冷地说:“继续。”
“霍华德在星期二早上打电话给你,我在星期四抵达莱特镇,你有两天的时间,在这两天里,哈,范霍恩先生,你想出了‘十诫’的点子,然后做好一切准备,等我的到来。你编造了康哈文侦探事务所和它‘调查’的故事;你想出了Yahweh的变位字,在菲德利蒂墓园找到艾伦和马蒂·韦的坟墓,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E;你也开始进行整个艺术博物馆的计划——星期四晚上你亲口告诉我,说你在‘昨天’提议愿意资助博物馆的财务赤字。这‘昨天’,也就是星期三,霍华德打电话给你的第二天!勒索的事,你也开始行动了。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莎丽接到的第一个勒索电话,也是在星期三——霍华德告诉你我将会来莱特镇的第二天!
“在知道我将到访的消息后,一切行动就开始了。
“没错,范霍恩先生,你邀请我成为你的同犯,而我也如你所料的全接受了。我照着你的计划,完成了一切你要我完成的部分,一路随着你的音乐起舞,而那其实是你最重要的成就,范霍恩先生,因为我成了你最听话的玩偶。”
埃勒里停顿一下,然后有些艰难地继续说下去。
“整个‘十诫’的计划,是为了我而设计的。为了让我照着你的意思‘破案’,你必须营造那种我所喜欢的条件。你很了解我,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你自己告诉过我,你读过我写的每一本书,还从报纸上搜集我的动向发展。你甚至说:‘我是个奎因专?家’。你的确是,范霍恩先生,你的确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你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你了解我办案的方式,你知道我的弱点,你也知道必须为我设计一个会让我自动跳下去的案子,一个我会拼了老命去找出答案的问题。
“你知道我喜欢从明显的事件中,挖掘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知道我喜欢复杂的,而不是简单的案子;喜欢难度高的,而不是普通的案情。
“你甚至还知道,我有一种虚荣心理:总是喜欢认为自己是创造‘智力奇迹’的人——不管我自己承不承认。而你就给了我一个可以表演奇迹的机会。好一个虚荣心,好一条崎岖而蜿蜒的路,好个瞎了眼的惊人结局。我为你而表演,范霍恩先生,我为你而‘破’了这愚蠢的案子,大家都因为我的精辟分析而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任何人怀疑到你头上。
“十诫,”埃勒里说,“那报上怎么说的?‘埃勒里·奎因个人的最大成就’。”
埃勒里继续以同样平淡的语气说下去:“不过,有趣的是,你对我的准确判断,以及你送给我的‘十诫’游戏,其实在某些很重要的方面,却出卖了你自己。”
那双大眼闪出一抹好奇的光。
“我说霍华德有很深的精神病态的对父亲形象的崇拜,相信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犯一个错误,就是把他对‘十诫’的刻意冒犯,说成是他恋父情结的一种延伸。很明显,我错了,因为对‘十诫’的刻意冒犯根本不是霍华德的想法,而是你的主意。
“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冒犯‘十诫’的念头呢,范霍恩先生?你怎么会这么想?为什么是‘十诫’?在你设计我时,你一定曾经想过其他无数的主意,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了‘十诫’呢?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范霍恩先生,今天晚上我说了这么多,只有接下来的这一段,是你所不知道的。冒犯‘十诫’的念头,其实一直隐藏在你的心里,而不是在霍华德的心里。
“去年,当我向查兰斯基检察官、达金警长和科恩布兰奇医生解释,霍华德以‘十诫’为武器——通过毁灭心中的上帝的形象来毁灭心中的你的形象,一定和他小时候的环境有关……例如他家里有一个沉溺于宗教的老祖母等等。但是,当你再深入研究,会发现这个说法用在霍华德身上,非常站不住脚。根据你自己的说法,范霍恩先生,你母亲在你家里一直都没有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至少在霍华德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她很少出现,就算有人注意到她,也不会太在乎她。而霍华德是被保姆和家庭教师带大的,他们才是影响霍华德人格的因素,你母亲不是。再加上,除了你母亲,这个家庭里并没有太浓厚的宗教气氛。
“但是你呢,范霍恩先生,还有你的很容易受影响的童年时期的成长环境又如何呢?你父亲是个巡游传教士,一个原教旨主义的狂热信徒,他宣扬的是《圣经》‘旧约’中那人格化的、报复心很重的、爱妒忌的上帝。你说,他经常将你和你弟弟‘打得半死’;而你,照你自己说的,怕他怕得要命。范霍恩先生,霍华德爱他的父亲,但是你恨你的父亲。由于这种恨,使得你萌生冒犯‘十诫’的主意……在他中风过世的五十年后,用他自己的武器,再杀他一次。”
接着,埃勒里说话的速度加快:“我想,这让我们回到了现在,范霍恩先生。完成你谋杀了莎丽,然后嫁祸给霍华德,因此霍华德的死也要算在你的头上,而我帮你完成了你的恶行;所以我们俩,都必须接受惩罚——用我们各自的方式。”
“惩罚?”迪德里希说,“我们俩?”
“以我们各自的方式,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你已经毁了我,你明白吗?你毁了我!”
“我明白。”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你毁了我对自己的信心。我以后还能再继续扮演假冒的小上帝吗?我不能了。我不敢了。范霍恩先生,我不是那种以别人生命为赌注的人。在我所选择的这个职业里,往往会以人的生命做赌注,或即便不是生命,也是一个人的声望、事业或快乐。你让我无法再继续做下去,我完了,我再也无法接别的案子了。”
接着,埃勒里沉默下来。
迪德里希点点头,带着点幽默地问道:“那对我的惩罚呢,奎因先生?”
埃勒里推开旋转椅,用戴着手套的手,打开范霍恩书桌的第一个抽屉。
“因为,你看,”迪德里希说,一边看着埃勒里的手,“把真相告诉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奎因先生,真相无法将她救活——还有他。
“你想你完了,只是想想;而我,我是真的完了。我是个老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这一生有些成就……我不是指这栋房子,”他的手挥了挥,“或是我的钱,或是其他像那样的不重要的东西。我是指,确个生命——一个声名——那种让一个人走进坟墓后会有些惋惜的东西。
“奎因先生,你是一个非常有洞悉能力的人,你一定看得出来,我所做的事,一点也没有给我带来成就感或满足感。或者,就算你看不出来,你也可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奎因先生,对一个像我这样死了四分之三的人来说,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埃勒里接口说:“不够。”
迪兹很快地说:“我很有钱,奎因先生,如果说,我给你……”
但是埃勒里还是说:“不。”
“抱歉,”迪德里希点点头,说,“我太冲动了,这么说显得我们俩都太没格了。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多好事。叫做慈善捐助吧,我会签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
“不行。”
“五百万。”
“五千万也不行。”
迪德里希沉默了下来,接着他说:“我知道,钱你根本看不上眼,但还是请你想想,它能为你带来的力量……”
“不行。”
迪德里希又沉默了。
埃勒里也没有说话。
整个书房也沉寂着。
终于,迪德里希开口了:“一定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价码。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去找达金吗?”
埃勒里说:“有的。”
轮椅很快地往前推。
“是什么?”迪德里希急迫地问,“是什么?说出来,那东西就是你的了。”
埃勒里戴着手套的手从抽屉里伸出来。
手里握着那把范霍恩在让他看保险箱失窃现场的那天晚上他看到的点38手枪。
迪德里希的嘴抽动着。
埃勒里把枪放回抽屉。
他没有关上抽屉。
他站了起来。
“你要先写张字条,随便编一个你觉得听上去可信的理由——忧伤也好,疾病缠身也行。我会在书房外面等,我不认为你会拿枪射我,让自己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如果你心里真的这样想,我劝你还是算了。等你推着轮椅走到抽屉这边拿枪,我已经在另一个房间,消失在黑暗里了。范霍恩先生,我想,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迪德里希抬起眼望他。
埃勒里也望着他。
迪德里希点点头,缓缓地。
埃勒里看了一眼手表:“我给你三分钟。”接着,他再扫一眼桌子、椅子、地板,“再见。”
迪德里希没有应他。
埃勒里很快地绕过桌子,经过这位沉默老人的身边,穿过书房,走进书房外的黑暗中。
他靠边站着,等着。他小心地不去靠到墙。
他将手腕贴近脸。
一分钟过去了。
书房还是沉寂着。
又过了二十五秒。
他听到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笔和纸摩擦了七十五秒。停了下来。接着是另一种声音——轮椅传来轻微的吱吱声。
吱吱声也停下来。
又听见另一种声音,金属相碰的声音。
然后,很快地,响起了枪声。
埃勒里不断往后退,绕着书房灯光照出来的范围的边缘走开,直到站在了远处的黑喑中。
然后他凝望着书房。
接着,埃勒里转身,从容地从黑暗的房间穿过,朝门厅和前门走去。当他打开大门时,他听到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声、两声、五声。沃尔弗特?劳拉?老克里斯蒂娜?
他听到沃尔弗特单薄的、拉锯一般的声音划过这栋巨大的房子:“迪兹!是你在下面吗?”
埃勒里轻轻地关上前门,投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栋房子都亮起来了。
但是他己踏上了范霍思的私人车道,开始了他往莱特镇的漫长而黑暗的徒步之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