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铁蛋》 第一章梦见我是个皇帝 “铁蛋,你来这里干嘛?快给我回去!” 在满朝文武大臣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毫不留情的将我从龙椅上拉了下来。 “爹!” 此时的我感到了格外的丢人,对于眼前这位黝黑寒酸的父亲更是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皇上,是威严的一国之君,如今当着这么多文武百官的面让我难堪,以后我还怎样舒坦的坐在那把龙椅上。什么,还让我回去?我的国家怎么办?我的社稷怎么办?我的黎民百姓怎么办?我崇高的人生价值又该怎样实现? 父亲还在一边嘟囔着我,一边用力拉扯着我向殿外挪动。望着父亲如犟驴般枯瘦执着的背影,我的眼睛里装满了抵触和反抗。我的身子向后僵硬的扭动着,企图逃离父亲的魔爪。 狂躁的父亲突然转过身来,二话没说,半空中扬起那只干裂的黑手,生硬地朝我打了过来。我受到了惊吓,躲闪不及,“啪!”五道红彤彤的巴掌印牢牢的烙在了脸上,我伸手捂在了上面,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已是蔓延到了全身。我忍不住哭泣,心中有万般的委屈,但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来。而旁边的文武大臣,平时对我是百般献媚,如今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似的,不敢上前为我解围。在他们中间,我嗅到了一丝莫名的嘲笑和敌意,我更加的不安起来,仿佛一个人会突然从他们中间杀了出来,从此结束了我如此高贵的生命。 我企图从父亲那里找到一些陌生的安慰,但那是不可能的,父亲这头从关中平原上走出来的犟驴从来都是用暴力和争吵来解决问题,更不要乞求他能够心平气和的坐下来给你讲道理,这么多年来,我和我那双目失明的老母亲在他的打压下,都是从开始的反抗,到一步步走向无奈的妥协。 “你这个兔崽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真成了皇帝老子!你就是成了玉皇大帝,老子我也要把你从龙椅上生生拽下来!你也不仔细想想,你的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墨水,你有多大的能耐就要统治一个国家?想踩在老子的头上发号施令?今天老子来了,你看看这些将军和大臣哪一个不是在看你的笑话?他们可都是一群有资历的家伙,他们巴不得你这个连秀才都不是的东西能尽快腾出那个位子!”愤怒的父亲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嚷嚷道,喷出的口水如疾风骤雨般冷冷地打在我的脸上。 瞧瞧,父亲一天书没读过,骂起我来还一套一套的。怎么了,我当皇帝,让你当太上皇你还不满意?真是过分! 我想要反驳,但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对于曾经的奋斗历程,我真的是一片空白,更不要说我是怎样当上皇上的了。仿佛是一夜之间,我就坐上了那把龙椅。 “你要做土匪,老子陪你一起做!但你现在要做皇上,看老子不砸烂你的狗头!你快回去,不要再给我丢人现眼!” 打心眼里讲,我毕竟是害怕父亲的,他的这番话好像是对我下了一道最后通牒,让胆战心惊的我不敢在他的面前表现出一丝的反抗之举。 我心里清楚,我离开后,天下将会为争夺龙椅而发生一场旷世战争,我纵是有万般焦虑和担忧,但只要父亲把我拉下了龙椅,那场战争将无法避免,到最后战争的结果如何,谁又能够接替我的位子,这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父亲一直将我视为无能之辈,如今他已经对我说得很明白,他不希望我这一个连秀才都不是、没有资历的家伙来统治领导他,对他发号施令,接受他的仰慕。更何况,我还是他的儿子!他认为那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情。但这么多年来, 他又怎么不是我和我母亲眼中的“皇帝”,高高在上,甚至是无法无天,他的野蛮和粗暴在方圆百里可以说是出了名的。 威严的大殿变得十分的阴冷,仿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与我这个无能之辈为敌。我最后在回望了一眼威严的龙椅,然后在父亲的强力拉扯下迈出了大殿,走出了皇宫,走向了迷雾茫茫的天地。 第三章我把翠巧训了一顿 我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哭了一阵,就慢慢平静了下来,拿衣服袖子抹了一下脸,然后抬起头来望了望我的母亲。母亲显然比我要伤心——她还在止不住地抽泣,泪水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流淌下来,流到她的嘴里,沾在她的衣服上,也打在我的脸上。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过这片苍茫的天空映照下来,映照在几珠流淌着的泪水上,那浑浊的泪水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很美,像珍珠一样,而我眼中的母亲也似乎跟着年轻了十岁。 听我这寨子里的老一辈私下里常说,母亲刚到这寨子时人长得还不错,挺漂亮的,看气质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但老家究竟在哪,母亲不说,谁也不知道。还有人传言,父亲以前做过流氓地痞,领着几个有人生没人教的混混儿横行这十村八寨,无恶不作,再加上他手里有枪,所以除了官府,没有人不怕他的。有一回,母亲路过我们这寨子时,正巧被父亲看到,父亲垂涎于母亲的姿色,就一时犯了浑,把母亲劫到了家里关了起来,每天一日三餐送到嘴边。可母亲在屋里总是大哭大闹,不吃不喝,后来哭瞎了这一双眼睛,父亲这才把她放出来。更何况母亲已经有了身孕,也就没有了脸再偷偷跑回她的老家。没多长时间,孩子就出生了,那就是我。我不知道这传言到底是真是假,问母亲,母亲也不想提及往事,闭口不谈,但如今她那张憔悴的脸庞告诉了我,母亲这些年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气。多少次,她是怎样屈辱悲惨地活在父亲的打骂和压迫下,我看在眼里。虽然,我也曾想过和我的母亲离开这个如地狱般冰冷残忍的家,但面对着眼前的这片苍茫天地,我们又该去哪儿? 我想起了去年到集市上赶庙会看大戏,戏台上演得是皇帝登基的戏,下面的文武大臣都跪倒在地,高呼“万岁”,而皇帝身着华丽的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威风凛凛,无所畏惧。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整日里走街串巷、一身灰布长袍的算命老先生。他告诉我,我有帝王相,只是生错了时候,真可谓是时运不济,不然我就能够逃离苦海,坐上龙椅,当上皇帝,统治天下,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呢。我从此信以为真,那把代表着无上权利和地位的龙椅就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如今皇帝倒了,龙椅也倒了,我这个平头百姓只能没事幻想幻想罢了,这就是命! 我给母亲抹了抹她脸上的泪,她也渐渐停止了抽泣,然后用哭得嘶哑的声音对我说: “蛋儿啊,听娘说,以后在家跟你爹好好过,要听你爹的话,那样他也许就不会经常打你,反正都在一个寨子,娘还能经常回来看看你。” 说着,她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娘,你真要嫁给王老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无奈地点了点头。 “娘!我不要,我不要你嫁给王老拐,娘!” 我再一次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拼命地哭着,似乎要让整个寨子都听得见我的哭声。 母亲紧紧搂住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哭着说: “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我要是死活不同意,他定会要了我们娘俩的命!” “那我就找他拼命!”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母亲一把拉住了我,冲我喊道: “蛋儿!别做傻事!听娘的!这不怨你爹,是我们家太穷,娘自己也不争气,还瞎了一双眼睛,什么事都干不了,唉!你现在和你爹好好生活着,等你以后有本事了,再回来好好孝顺你娘。” 我在母亲面前蹲了下来,伸手给母亲擦去了泪水。而心中却有万般无奈和不情愿。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哭泣声传入我的耳朵,我转过头向着门外看去,发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已经来在了我家的门前——是王老拐的女儿翠巧!翠巧算是我在这个寨子里最好的朋友了,虽然王老拐看不起我家,也不允许翠巧和我一起玩,但和她偷偷在一起的日子,我们还是留下了很多难忘而又美好的记忆。 然而,此时此刻,就是因为他是王老拐——那个花三块大洋买下我娘的老男人的女儿,所以我对她充满了怨恨! 她向着我跑过来。我见她也是泪流满面,灰头土脸的,一只小脚上还没有穿鞋,被划破的一个脚趾流出了血,想必是跑得太着急,把一只鞋子给跑丢了。站在我面前,翠巧开口就嚷嚷着: “铁蛋哥!我听我爹说,他要给我找个后娘,而且还说——” “说说说!说什么说!” 对于眼前这位向我伤心哭泣的翠巧,我再也没有了往日大哥哥般关心和体贴,而是一把甩开母亲拉着我的手,气势汹汹地朝翠巧走来,怒不可遏地咆哮道: “你现在高兴了!你又有了个娘!跑到我家来干嘛?看我的笑话?” “铁蛋哥,我不是要来看你的笑话的。”翠巧哭着向我解释道。 “你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地做戏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你爹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和翠巧还在争吵着,母亲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了过来——她是想让我住嘴,但此时的我哪能听得进去。 “我真不希望我爹那样做!”翠巧哭得更加厉害了。 “你不希望,你不希望那你就回去跟你爹说啊,告诉他,我娘绝对不会嫁给他!去啊!去告诉他啊!”我一边吼着,一边用力向后推搡着她。 此时,她也不再和我争论,而是转身哭着跑了出去,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第四章二十块大洋? 看着翠巧哭着跑了出去,我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愧疚和难过,反而愈发兴奋起来。照实讲,像我这样活在父亲的训斥声中的人,还是第一次这样无所顾虑地训斥别人,而且还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突然感觉到,天是蓝的,地是广的,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似乎也看到了一丝活着的希望。这样的感觉,也许短暂,但却是从未有过的。 “你长出息了!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连娘的话也可以不听了!”母亲流着泪责备道,“你那话要让你爹听到,看他不要了你的命!不要以为你这样做是在帮娘,你这是在害我!懂吗?” 母亲的话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半低着头,注视着母亲衣服上的那个补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过了一会儿,母亲的情绪渐渐有所平复了,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唉!小孩子的嘴没个把门的,翠巧保不准就会回去给他爹说。” 我心里清楚,母亲最害怕的就是王老拐会因为这而过来闹。王老拐的蛮横不讲理在我们这个地方是出了名的,再加上他和地主王天霸走得近,所以一般的老实人家从来不敢找他麻烦。 “你快去!快去王老拐家解释个清楚,向人家赔个不是!人家愿打愿骂你都忍着,这事能过去就过去吧。快去!”母亲又扯着嗓子冲我喊道,嘶哑声音满是急切和焦虑。 此时的我,哪能和母亲是同一个心思。一想到明天我的母亲就要离开我,离开这个家,而忍辱负重的做了别人的娘,周身的血液就会涌上来,在我的心头肆无忌惮地搅动着,令我烦躁不安。母亲感觉到我对她的话似乎无动于衷,就用力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嚷嚷道: “去呀!” 我摇晃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站稳了,望了一眼我的母亲,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我在通向王老拐家的土路上奔跑着,瘦小的影子也跟随着我在地上滑动,偶尔也会落在别人家的泥草房和干枯的草垛上,变化出扭曲的形状,懦弱胆小的我过去总会认为那就是传说中鬼怪的样子,所以常常心存惊悚地加快前进的步伐,尽量忽略它们。早晨的阳光还不是很旺,阵阵清风微凉,调和着路边麦田里幽淡的薄荷清香和即将成熟的小麦的麦香拂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孔和嘴里也灌满了这种香味,这让我有些陶醉,内心也荡漾起了欢快愉悦的涟漪,仿佛所有的委屈和烦恼都得到了化解。 跑了一阵,我就累得满头大汗,连忙放慢了速度,一只手按着胸膛边挪动着步子边大口喘着粗气。向前望去,不远处就是王老拐的家了。他的家有一个规整的小院,而围墙和几间房都是用一砖一瓦建造而成的,这在我们那个破落的寨子里绝对是个有钱人家了。这些年,王老拐依仗王天霸没少捞好处,欺横乡里,很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对于王老拐为什么会和地主王天霸走得那么近,听有些人私下里议论,说是当年王老拐和第一任老婆结婚的时候,曾主动把第一夜让给了王天霸。但他老婆觉得受到侮辱,整日里哭哭啼啼,可王老拐哪懂得怜香惜玉,天天就是打骂。而王天霸就以为王老拐仗义,出钱给王老拐建了这么一片砖瓦房。以后,王老拐也不失时机地巴结王天霸,所以他们的关系比较好。如果真是那样,免不了翠巧可能就是王老拐的老婆和王天霸生的野种! 我放慢脚步,慢慢靠近王老拐家的大门,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仿佛在向着可怕的阎罗殿走去,去迎接阎王老子的审判。此时,我的脑海里更是一片混乱,以至于我一时忘记了母亲让我来王老拐家的目的了。 我看到他家的大门在狰狞的看着我,房顶上的一瓦一片也在狰狞的看着我,它们和父亲那张狰狞的面孔没有什么两样。但不管怎么样,为了我的母亲,我今天也要见到王老拐。我谨慎地走到王老拐家的门前,大门虚掩着,却从门缝中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时,我听到了房屋里传来了翠巧细小的哭声和王老拐的怒骂声,我听得分明,王老拐的骂声中不仅有翠巧的名字,还有我和我的母亲。这让我低落的心情很不是滋味。 我犹豫着,沉重的手臂抬起来又放下,这样反复了几回,最后终于怯生生地敲响了王老拐家的门环。里面的怒骂声停止了,一个精瘦老头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那就是王老拐。 他站在屋前,用那双还挂着眼屎的小眼睛冲着大门打量了一下,接着呲牙咧嘴地喊: “谁呀?” 我从门缝里尤为谨慎的望着他,由于过于紧张而不敢轻易发出任何声响。王老拐见大门再没了动静,就啐了一口唾沫准备回屋。他的反应自然让我有些失望,于是强作镇定的我再次鼓起了勇气敲了一下门,但是这次由于用力比较大,那一扇门就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望见这一幕,我顿时吓得面色铁青,像个木头疙瘩,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老拐瞪大了小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接着发出了几声阴阳怪气的声音: “铁蛋,是你个兔崽子,跑到我这干啥?怎么,让你爹给打出来了?” 这时,翠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见了我,也不说话,直接又躲到了屋里——显然,她心里还是在记恨我。 我吞吞吐吐地说: “我今天来就是,我不想让你娶我娘。” “什么?不娶你娘?”王老拐一脸讪笑地走到我身边,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比划着,“我可是花了三块大洋买的,这价格我还出高了呢,不要不是你那爱赌的爹好说歹说,像你娘那样瞎了双眼的废物,除了我,谁愿意买她?” “我求求你了,只要你不娶我娘,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是吗?”王老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然后伸出二根手指,“这样吧,看你是个孝子,二十块大洋,明天给我,怎么样?” 什么?二十块大洋!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而且这么短的时间,我去哪儿弄到这么多钱?王老拐啊王老拐,你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王老拐看到我一脸的为难,只好说道: “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了,你回去吧!” “行!我给你!我明天给你!”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结果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他。 但我心里清楚,一下子得到二十块大洋,绝对不像说说那么简单干脆的,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第六章这一次多亏父亲 王天霸好歹也是地主老爷,有权有势,还曾得了慈禧老佛爷的赏赐,像这样的大人物若想教训谁,那就是谁倒霉活该。如今我“走运”,被他吊在了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上,我那瞎了双眼的母亲救不了我,估计父亲也指望不上,看来我只有一个人忍受着这一切了。 我像一条病狗耷拉着头,默默地忍受着围观者的议论和王天霸的训斥。这时候,一只红头苍蝇落在了我的鼻孔前,任凭我怎样摇头晃脑,噘嘴喘气,那只苍蝇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向我的鼻孔慢慢地爬去,大概它是被我鼻孔里储存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鼻屎吸引住了,正准备从我这里搜刮些东西来解决它的饥饿。但是这家伙让我的鼻孔一阵阵发痒,整个人也跟着烦躁起来,有一种把那只可恶的家伙抓住碾死的冲动,但无奈我的双手被牢牢地吊了起来,活动不得。正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很大的喷嚏帮我解了围,把那家伙一下子喷了出去,但也因此招来了围观者的一阵耻笑。 我不敢抬头,但从愈来愈密的议论声中感觉得到,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平常只顾着怎么生存下去,很少找到生活的乐子,如今算是沾了地主老爷的光,免费看了我的一场好戏。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只是耳边乱糟糟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一闭上眼睛,他们那一张张黑瘦黑瘦且带着讥讽的脸就密密麻麻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发麻。 “这个鳖孙子,挡了老子的路,打洒了老子的酒,还偷了老子的钱,这是故意在找老子的麻烦,罪责不轻!今儿个,我王天霸就当着各位乡亲们的面,把这个鳖孙子好好地教训一番!今后,谁再敢跟老子过不去,就是这个下场!” 地主老爷,冤枉啊!我确实挡了你的路,打洒了你的酒,但并没有偷你的钱啊!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欺骗乡亲们吗?反倒是你,拿走了我的一块大洋,贼喊捉贼!正在我还在心中为自己鸣冤叫屈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突然传来,我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望见了王天霸正挥舞着一小股柳枝向我抽打过来,伴随 着耳边急促呼啸的风声,柳枝闪过一道黑影而落在了我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每抽打一下,我感觉我身上的皮肉在被慢慢地撕开,这种剧烈的疼痛就像被燃烧着的烈火残忍地炙烤着,一下子就蔓延到了我的全身,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再也保持不了我的沉默,像即将面临屠宰的猪一般,只顾扯着嗓子叫喊着。这叫喊声回荡在整个寨子,压过了柳条抽打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众人的欢呼声————我相信他们心底是善良的,只是为了生存下来,故意装作喝彩的样子巴结王天霸罢了。 王天霸还在不停地抽打着我,众人的欢呼喝彩声依旧在继续。我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王天霸啊王天霸,你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铁蛋上辈子和你到底结了什么仇,生了什么怨,不就是今天不小心打洒了你的酒吗,何至于让我这么丢人现眼,还把我打得皮开肉绽?仗着你是地主,在寨子里很有势力,就任意欺压乡里,心狠手辣!闹灾那年,王二武家的六岁小孩偷摘了你家树上的几把叶子,就被你用大棍打得浑身青紫,险些死去;你还因为侮辱了王成的老婆,王成找你理论,最后你竟然拴住他的头发吊起来毒打,直至王成的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在地上,流血过多而死方才罢休。这些,乡亲们哪个不是看在眼里,只是不敢反抗你罢了。不仅如此,灾荒之年你就逼乡亲们交租还债,逼不出来的,就霸占乡亲们的土地和牲口,甚至是带着你那群狗腿子扒开人家的祖坟。你今天不把我打死就罢了,如若把我打死,看我下辈子投胎转世做个达官贵人,那时候再千倍万倍的补偿你!还有乡亲们啊,我铁蛋在这王家寨活了十六年,哪一点对不起你们,平时老实巴交,听你们使唤,帮你们锄豆、杀麻、拔草、看瓜,大早上起来捡点狗屎还要被你们拦下然后分给你们点,结果却让你们这样心安理得地看我的笑话!你们围观吧,围观吧,可恨我生有帝王相,今世投错了家,如果坐上龙椅,看谁敢这样对待我?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和鼻涕早已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流到了我的嘴里,我尝到了一点咸味,一点苦涩。 “铁蛋哥!铁蛋哥!” 在一片嘈杂的喝彩声中,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眼望去,翠巧已经从人群中冲了进来,她上前一把抓住王天霸的衣服,一边哭喊着,一边向后拼命地撕扯着,企图要制止王霸天。看到翠巧这样,我心里却不由得埋怨道:翠巧啊!翠巧!你不要多管闲事!王天霸打我,我先忍着,等他渐渐打累了,消了气,他可能就会把我给放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求求你爹别打我娘的注意,不然的话,明天我娘真的就变成你娘了!现在没多长时间了! 十二岁的翠巧哪能是王霸天的对手,愤怒的王霸天像一头不曾驯服的牛似的,把翠巧狠狠地一推,翠巧向后趔趄了几步,就仰面倒下了,“噗通”——后脑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翠巧!翠巧!” 我的身子僵硬地扭动了几下,声音穿过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呼唤道,但翠巧却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反应——翠巧被摔得昏了过去,但穷凶恶极的王霸天依旧不依不饶,跨到翠巧的跟前,往她的大腿上重重地踹了几脚,然后用手掸了掸被翠巧抓过的衣服上的灰尘,撅着脸冲着围观的众人阴险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我透过人群隐隐约约地看到王老拐正朝这里一瘸一拐地过来,那样子实在滑稽,由于腿脚残疾,上身子也跟着左颠右颠的。王天霸挥手冲他吆喝道: “老拐!看这个躺着的是不是你的孩子?” 王老拐挤进人群,瞪大眼睛看了眼翠巧,转身对王天霸低三下四地说: “是!是我们家翠巧。” “好好管管你家的孩子!别多管闲事!现在她好像昏过去了,快把她送回去吧!今天是你家的孩子,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像这样!”王天霸用手指着我恶狠狠地说道。 王老拐不屑地瞟了我一眼,又满脸堆笑得向王天霸深鞠了三个躬,连说了三声: “教训的对!教训的对!教训的对!” 说罢,王老拐抱起翠巧,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天霸望了望王老拐枯瘦畸形的背影,然后又攥着柳条晃晃悠悠地来到我面前,笑眯眯地说: “行啊,小子,还有人给你求情!我倒想看看下一位给你求情的是谁?” 我忍着火辣辣的疼痛,不敢看他。他再一次挥舞起了柳条,对准我那皮开肉绽的身子抽打起来,我疼得是挤眉弄眼,哭爹喊娘,除了翠巧,似乎再也没有人过来给我求情了。 “这世间,有人好,就有人赖;有人买,就有人卖……” 这声音,是听得出——是父亲!这小戏虽然被父亲唱的有些跑调,但父亲的声音很粗很亮,一嗓子吼起来,足以让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我担心被父亲看到这一幕,但转念一想,也罢,父亲虽然对我不好,但还不至于把我给打死,但眼前的这位地主老爷是真的要把我往死里打啊!爹啊,你快来救我,若再晚点,恐怕你只能看到我血淋淋的尸体了! 众人都循着唱戏的声音望去,发现父亲正光着膀子,嘴里唱着,正醉醺醺地朝村口这边走来——估计父亲拿着卖我娘的三块大洋喝酒去了。 “爹!爹!” 我激动万分,忍不住冲着父亲扯着嗓子呐喊道。父亲一眼就看到了我,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停下唱戏,二话没说,甩来膀子向着我“噗通噗通” 地跑了过来,地上腾起了一片白茫茫的尘土。那一刻,我眼前的父亲不再是一头犟驴,而是一头牛,一头一身气力的牛。他一下子冲开了围观的人群,不等王天霸反应过来,他像发疯了似的,张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王霸天的腰,然后大吼一身,把受到惊吓的王天霸狠狠地向一边撂出了几米开外,那摔倒在地的王天霸疼得呲牙咧嘴。父亲的这一举动给了王霸天一个不小的下马威,而一向目中无人的王霸天岂能服气?他像一只发怒的公鸡,红着眼,大喘着粗气,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怒气冲冲地逼向父亲,但还未到父亲跟前,父亲就高高扬起了一只手,对准了王霸天的那一张胖脸扇了过去,只听得“啪”得一声脆响,王霸天被这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反着油光的脸上也完完整整地留下了父亲的红手印。围观的众人看到这,都忍不住发出了乱哄哄的笑声。那王霸天捂着脸正准备反抗,父亲的一个拳头早已挥到了他的眼前,王霸天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又黑又瘦却满是力气的拳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了下来。他自知单枪匹马不是父亲的对手,就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指着父亲嚷嚷道: “你有种!王大财!老子今天记住你了!这事儿没完!” 说罢,王霸天白了众人一眼,又朝父亲猛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开了。父亲也朝他的背影回啐了一口唾沫,然后驱散了围观的众人,把半死不活的我从歪脖子柳树上放了下来。 被放下得我还没有站稳,父亲就一脚把我狠狠地踢了出去,我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眼泪和着汗水止不住地流淌着,而父亲还不肯罢休,跨上前去,抬起一只脚一下子踩在了我的头上,然后红着一双眼睛怒斥道: “妈的!今天为了你,老子得罪了王霸天!老子才不管王霸天为什么教训你,下次再让我遇到这样的事,老子就在旁边看着你是怎么死在他手里的!” 说完,父亲狠踩了一下我的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我在他身后哭泣。 第七章父亲逃了 虽然父亲把伤痕累累的我绝情地丢在了村口,但我不记恨他,因为他毕竟不惜得罪王天霸而出手救下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步步向鬼门关走去。只是可惜了父亲这头犟驴,他的身体里到底装得是狼心狗肺,虽说现在不做土匪了,可是对待我和我的母亲仍然表现得像个穷凶恶极的强盗一般,为了满足自己的快活日子甚至可以翻脸不认人,如今他狠心把我的母亲卖给了王老拐,真不知道以后他又将怎样处置我。 看看现在的我——算命先生嘴里那个有着帝王相、时来运转就能坐上龙椅的家伙,现在却这样狼狈不堪地蜷缩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旁,像只将死的流浪狗没人管也没人问,一个人忍受着从千道万道的伤口处传来的火烧火燎的疼痛。娘啊,我的那二十块大洋还没有着落,可明天你就要进了王老拐的家门。眼瞅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我虽然着急地想要站起来去找钱,却实在是有心而使不上力。娘啊,不要怪我太无能,要怪就怪那可恶的地主老爷,怪我爹,怪王老拐,怪我今生投错了胎。假如有一天你离我而去,我就算是做牛做马,出卖苦力,也要挣点钱为你买一口薄皮棺材,把你好好安葬,然后我再随你而去。今生你在阳间受了太多的苦,到了阴曹地府就不让你孤独下去。现在,我只当安慰自己是一个落魄的皇帝,看惯了路人的白眼,也听顺了嘲讽的笑声。 这时寨子里的一条黄狗吐着舌头跑了过来,大大方方地从我旁边绕过去,到了歪脖子柳树旁,翘起一条狗腿子撒起了尿。我瞪了它一眼,心里埋怨道:你这条狗,乡亲们看我的笑话也就罢了,连你也来欺负我,跑到这里来撒尿,是成心让我闻闻骚味儿!你一定是埋怨我曾经和你争抢地主家的一块肉骨头,或者是偷偷跟在你屁股后面,捡了你的狗屎。现在我身体虚弱无力,难以起身,待我慢慢恢复了,看我不把你追上,煮了你的狗腿改善伙食! 那黄狗撒了尿,抖了一下身子,就走到了我的身边,毫无顾忌地张着嘴往我的脸上哈了几口热气。我更加气愤起来,心想这不是欺人太甚吗?我吼了他几声,而它丝毫不理睬我的感受,用它那粘粘的柔软的大舌头舔着我身上的道道伤口和流出来的鲜血,这让我感到十分舒服和享受,也就渐渐由着它了。就在这时,一块尖利的石片飞了过来,石片正中狗腿,铿然有声。那条黄狗尖叫一声,就一边“啊哦,啊哦”叫着,一边委屈地跑开了。我向前望去,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光头赤脚的傻乞丐正对我嗤嗤笑着,那笑中貌似夹杂着讥讽和挑衅。我大为窝火,在心中默默咒骂道:“我的舒服劲儿才上来,就让你个家伙一石片给搅和了,活该你一辈子都做乞丐!有种去砸地主老爷家的狗,没事在我的面前逞什么威风!狗东西,笑什么笑,要你妈的饭去吧!”那傻乞丐见我的脸色变得难看很多,就只好识趣地走了。 虽说早已经过了正午,但炎热仍然没有完全消散,几缕阳光透过那棵歪脖子柳树星星点点地撒在了我的身上。我渐渐地有些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我就像庙会戏台上所演的那样,再一次威风凛凛地坐在了龙椅上,而面前俯首跪着三个人,我仔细一看,左边是我的父亲,右边是王老拐,中间是地主老爷王天霸。他们一个个都是披枷带锁,镣铐缠身,哆哆嗦嗦,面色铁青,再没了曾经的威风和跋扈。我火冒三丈,冲那三个家伙咆哮道: “狗娘养的!想不到你们还会有今天,今日你们落在我的手上,临死之前看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父亲首先开口求饶: “铁蛋,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你的爹,我生你养你十六年,这份恩情你如何能够忽略不计。纵然我为了喝为了赌卖了你娘是我不对,但那还不是因为家里太穷,再加上我爱赌爱喝,就一时犯了糊涂才办了糊涂事儿,还望你开恩,我宁愿在监狱里苟且偷生一辈子,也不愿意这样凄凄惨惨奔赴黄泉!” 王老拐跟着哭哭啼啼地说道: “祖宗你千万不要杀了我,求你了!我如果死了,就算好风好水的把我安葬了,可从此人间快活享不了,逍遥日子过不得了,想想实在可悲!是,我不该出钱买你娘,也不该用二十块大洋来为难你,更不该充当地主恶霸王天霸的狗腿子!不管怎么说,我家翠巧和你玩得那么好,还望你看在她的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 不可一世的王天霸泪流满面地求饶道: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扣工人的工钱,不该掘乡民的祖坟,不该占穷人的房屋,不该逼你们交租纳粮、催债还钱,我不该自己吃香喝辣,而让大家吃山葱野菜、啃草根树皮,我不该仗势欺压乡里、横行村寨,更不该把你吊在树上折磨你!今天你如果能够放了我,我回去后一定为乡亲们修桥补路,施斋穷人,做个勤俭持家、乐善好施的好地主!” 我正十分得意地听着他们三个絮絮叨叨、鸣冤叫屈,忽然看到我的母亲一边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摸索着朝我走过来。我害怕母亲不小心摔倒,就连忙起身,准备走下龙椅去搀扶她,结果一脚踩了空,直接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蛋儿!蛋儿!” 母亲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煤油灯,隐约望见母亲慈爱的脸庞。她正斜坐在床沿上轻轻呼唤着我,声音中充满了爱怜和担忧。几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淌出来,在我的眼前晶莹闪烁。 “娘!”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慌忙抹了抹眼泪说: “蛋儿,你醒了?可把娘给吓坏了!” 我猛然意识到,刚才那种威风凛凛的状态只不过又是一场梦罢了! “我是怎么到家的?我不是——” “哎呦,你不知道。”母亲打断我的话,“是隔壁的那个老光棍把你送回家的。他说他傍晚从地里回来,路过村口时,正好看到了你。他还说他看到你时,你正躺在那,身上还有伤,流着血,这些话说得娘心里酸酸的。唉,娘看不见,就没敢随便动你的伤口,怕弄疼了你。蛋儿,你出去一趟到底去了哪里,谁把你欺负成这个样子啊?” 母亲说着,就忍不住“呜呜”地啼哭起来,而我回想着自己的遭遇,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忽然,我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阵急促而强烈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貌似越来越近,让我 的心头不由得紧张不安起来。“叽哇”——刺耳的声音传来,门被狠狠地推开了,门外闯进来一个人。在昏黄的火光下,我看清了那个人——他是父亲。他喘着粗气,看起来很慌张,进了屋也不和我们说话,就是一阵翻箱倒柜,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是谁?在干什么?求求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儿子!”母亲异常紧张地喊道。 “谁谁谁!你这个瞎了眼的废物,老子现在没时间理你。”父亲急躁地嚷嚷起来,“家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出去当的东西,快点交给我!” 母亲听出了父亲的声音,无奈地说:“哪里还有什么可以当的东西啊,能当的不都让你拿出去换钱了吗?再说了,我们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穷得都快吃不起一口饭了。对了,你不是从王老拐手里拿了三块大洋吗?” “还三块大洋呢,早在镇上输光了!” 父亲看到了躺着的我,三步并两步地跨到我面前,指着鼻子骂道,“就因为救你,刚才王天霸带着他那几个狗腿子要追杀我,要不是我跑得快,估计都死在半路上了。现在他们马上要追到这儿来了,我要出去躲一阵子。妈的,家里连点钱都没有,让老子在外面喝西北风啊!” 就在父亲急得要发疯之际,正巧看到了母亲戴着的两个耳环,父亲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贪婪的微笑,吼了声: “妈的,你戴它也没用!”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上前一把就把那两只耳环从母亲的耳朵上生生扯了下来,母亲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然后捂着耳朵,嗷嗷哭起来。望着鲜血从母亲的指缝里流淌着,我感到了揪心的疼痛。而父亲呢——他正拿着那两只耳环在煤油灯下反复看着,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第八章我被王天霸带走了 母亲在扯着嗓子哭,这哭声中灌满了无奈和酸楚的洪水,一声声、一阵阵向我奔涌袭来,撞击着我的耳膜,折磨着我的灵魂。我流着泪,一边在默默咒骂如此绝情的父亲,一边掀起床单一角,为母亲擦拭她指缝间渗出来的血。我想说什么,但一时竟无话可说,母亲却突然一把紧紧搂住了我,依然嚎啕大哭。我的侧脸就紧紧地贴在了她干瘪的胸部,透过她那件破旧的蓝偏襟褂子,我嗅到了一股热烘烘的香味,这香味对我来说是如此的亲切熟悉,不像是母亲体汗的味道,倒像是一点点喂大我的乳汁的乳香。那一刻,我真的陶醉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带着嘶哑的哭腔说: “蛋儿啊!你爹离开了这个家,明天王老拐就要把娘接走,就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这个家,以后你可怎样生活下去呀!” 母亲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是啊,如今二十块大洋仍然没有着落,可明天王老拐肯定一早就会把母亲接走。母亲是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大依靠,离开了她,我又哪里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呢?更何况,王老拐的坏脾气众人皆知,打老婆更是出了名,母亲若跟了他,不知道又会受多大的委屈。 “娘,我不想让你去,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地伺候你!”我紧紧抱着母亲干瘦的身子哭喊着。 母亲把我搂得更紧了,泪水滴在了我的脊背上,我感到一阵阵发烫。屋外,一阵阵嘈杂混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震颤了我的耳膜。我的心头猛地一惊,对母亲紧张地说: “娘!你听外面!是不是王天霸过来了?” 母亲稍稍松开了我,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说: “听脚步声倒有好几个人。唉!那王天霸是来找你爹麻烦的,但愿不会伤害我们娘俩儿!” 我从母亲的话语中听出了她难以掩饰的恐惧。 “砰”——一声巨响,我身子猛一哆嗦。别过脸去看时,门已经被狠狠地踢开了,几个人俨如土匪一般乱哄哄地闯了进来。他们手上提着的马灯,跳跃着嚣张的火焰。这火焰驱散了屋子里的一点昏暗,也映照着他们手里的刀片子——我和我的母亲搂得更紧了。 他们一下子发现了我和我的母亲,便气势汹汹地跨到我俩面前。透过浑浊的光亮,我看清了三幅凶神恶煞的表情。领头的正是王天霸。只见他穿一件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牛皮腰带,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腰间竟还别着一把匣子枪,那赭红色的牛皮枪套在灯下忽明忽暗,闪动着骄傲的光芒,似乎在警告与他作对的人:不要自不量力,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跟随在他后面的是他忠实的狗腿子,他们都拿着明晃晃的刀片子。 王天霸使劲儿撑起他的那张大嘴,冲着我们母子俩咆哮起来: “你家男人呢?” “走……走了……”母亲吓得哆哆嗦嗦,话说得已是不大流畅。 “走了?能去哪儿?”王天霸顺手拍了拍他腰间的牛皮枪套,大声喝道,“不说实话,老子一枪打死你这个狗瞎子!” 见王天霸不相信自己,母亲突然放开我,“噗通”一声跪在了王天霸的跟前,双手紧紧攥住王天霸的裤腿,仰面哭求道: “地主老爷,我一个瞎了眼的妇人,怎么敢骗你!他真的刚走,也没告诉我他要去哪儿,求求你不要伤害到我们娘俩,求求你!” 我目睹着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大气也不敢出,心中恨透了无能与懦弱的自己。 王天霸看也不看母亲一眼,就猛地一抬腿,把我的母亲狠狠地踢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惨叫声,让我心如刀绞。 “娘!” 我一边喊,一边哭,一边强忍着疼痛下床要去搀扶母亲。这时王天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侧着脸对他一个的狗腿子命令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这小子扣起来,去我家做牛做马,看我怎么折磨你,带走!” 那狗腿子遵照王天霸的意思,上前一把攥住了我的头发,把我使劲儿往外拖。 我疼得呲牙咧嘴,大声哀嚎道:“娘!” “铁蛋!”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地主老爷,求求你放过我家孩子吧,求求你了!” “滚一边儿去!你这个该死的瞎子!”王天霸恶狠狠地说。 “娘!我不要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娘!” 但这一次,我没有再听到母亲的声音。 “娘!娘你怎么了?” “别叫了!你娘刚才又被我踢了一脚!不知道死没死!别叫了!叫也没用!”王天霸不客气地呵斥着。 什么?狼心狗肺的王天霸,你看我和我母亲老实,这样狠心欺负我们娘俩。今天,你如果把我母亲踢死了,看我铁蛋不找个机会和你算账! “娘,娘,你回我啊!娘!” “再叫,我就一刀砍了你,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你娘!”押我的狗腿子把刀片子狠狠地压在我的脖子上警告道。 我被这冰凉锋利的刀片子吓得屈服了,便停止了大声喊叫,只是还在忍不住哭泣。 “要不一把火,连人带房都烧了!”押我的狗腿子突然在王天霸耳边小声地出着主意。 “哎呀,不能把人给烧死啊!”另一个跑前跑后的狗腿子慌忙接过那个人的话,“我听王老拐说,屋里面的那个瞎子,被他花三块大洋买下了,明天还要把人接走呢!咱可不要坏了王老拐的美事。” 王天霸一听这话,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说: “王老拐这个死瘸子,真是想女人想疯了,出三块大洋买一个瞎子,买高喽!哈哈哈!” 就这样,我被押着向外面推去。 院外,站着几个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他们一看见王天霸,像一群被撵的鸡吓得躲开了,然后在王天霸的身后又迅速聚集起来,像白天在村口那样,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九章初来乍到 我被狗腿子押着,紧紧跟在王天霸左扭右晃的大屁股后面,离开了这个残破的家,离开了我牵挂着的母亲,一步一挪地向着南天霸的地主大院走去。母亲的哭声仿佛仍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让我备受煎熬。我的母亲啊,这个苦命的女人,不知道你现在是死是活,如果有幸不死,可活着又有谁能够真心实意待你呢?我恨我自己无能为力,我更恨王天霸,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王天霸嘴里哼着小戏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狗腿子提着马灯畏畏缩缩地跟在他的旁边,眼睛还时不时左看右看,生怕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而惊吓了地主老爷。我的眼睛则一直在盯着王天霸的大屁股,那大屁股就如他的腮帮子那样肥硕,躲在他那条肥大的裤子后面,左右晃动的竟然有些迷人,偶尔一个臭烘烘的响屁喷溅出来,着实可以惊煞旁人。当时的我,真想一抬脚对准他的屁股就踢过去,但我毕竟不敢,只能流着懦弱委屈的眼泪听从他的摆布。 我们走在了一片田野中。夏夜笼罩下的田野是寂静的,这里听不到知了没完没了的聒噪声,耳边只是清晰地回荡着我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南天霸唱戏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惊动了躲藏在田野里的野鸡。孤月漂浮在了平静的夜空,为这黑暗的人间带来了一点纯洁轻盈的光芒,美丽的萤火虫披着一层薄薄的月光在麦田里飞行,碧绿的磷火如幽灵一般,在前方闪动跳跃。不时清风拂来,腐臭的气味便搅合着小麦的麦香钻入了我的鼻孔,这种独特的味道令我有些作呕。我知道那是一具陈年的尸首,皮肉已经腐烂,上面寄生着蛆虫,但是骨头还在散发着臭味。在这片田野行走,我突然回忆起了曾经和翠巧在一起的难忘日子。那时候,我和翠巧就经常田野里奔跑跳跃,嬉戏打闹,一起捉蜻蜓、觅蝴蝶、放纸鸢,一起偷瓜摸枣,留下了一些美好的时光。这样想着,才发现我们已经趟过了一条横贯田野的河流。这河流的水不深,只能淹没半截小腿。浅浅的河水,荡漾着柔柔的月光,犹如银蛇逶迤。我和翠巧曾在这里摸过鱼,那鱼儿特别机灵,不容易摸到,急得我抓耳挠腮,翠巧就拿着鱼篓站在河岸上冲我大笑。小孩子的日子总是活得无拘无束,没有太多的烦恼,没有太多的痛苦,即使眼泪流到了嘴边,尝一尝,那也不是酸楚的味道,却是被父亲责骂后的满满的委屈。如今,还是原来的田野,却不见了那两个快乐的小孩,也听不到了翠巧银铃般的笑声,这不禁让我多了份感慨。此刻,我又担心起了翠巧,真不知道她白天被摔昏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如今我被王天霸扣了起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再次见面。 过了河流,脚下的土地开始荒芜起来,冷飕飕的阴风吹过,顿时凉了我半截身子。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呼吸也变得更加谨慎,眼睛胆怯的左看右看,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鬼怪从旁边的杂草堆里蹦出来,在我的眼前突然现身。南天霸停止了哼唱,四下里变得更加安静。这时,一股腐尸的恶臭随风愈来愈浓重的扑了过来,钻入我的鼻孔和嘴里,让我几乎窒息。我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立即捂住我的口鼻,但尽管如此,肚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我忍不住身子往前一倾,“哗啦”一声,半肚子水夹杂着少量的食物从我嘴里瞬间倾泻了出来。 “前面就是乱坟岗子,别他妈的磨磨蹭蹭了,快走!”王天霸突然扭过头冲我训斥道。 我看到他的眼睛在黑夜中跳跃着幽蓝的光芒,仿佛是生了两堆磷火,甚是吓人。乱坟岗子是让每一个王家寨的乡亲谈之色变的地方。在我们王家寨,每年都会有人死去,要么饿死、要么病死、要么就是被地主老爷活活打死。有的死了人,无钱买棺,甚至是无地掩埋,就把尸体抬到这荒郊野外丢弃,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乱坟岗子。那里常年尸骨遍野,臭气熏天,乱草丛生,活人不敢轻易过来,倒成了蚊蝇蟑螂这些恶虫最理想的生存之地。听老人说,那里经常闹鬼,晚上如果一个人独自走夜路,还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一向胆小懦弱,对于这种事情更是不敢轻易尝试。我紧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刻意跨大步子走出了乱坟岗子,这时才稍作轻松地缓口气。 又行了一会儿,我抬眼一看,不远的前面有几点灯火跳跃,它们躲藏在红灯笼里,在夜色中展示着骄傲的身影。那一定就是地主大院了。曾经,大院里几个黎明就长工开了大门,时常就能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脏小子背着一个粪篓,粪篓里还放着几个刚捡的狗屎蛋子,路过庄园时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一脸惊羡地看上一会,尤其会被装饰在黑漆大门上的那只展翅欲飞的铁鹰所深深吸引——那个脏小子就是我。且不论王天霸的地主大院里有几间大瓦房,就凭王霸天家能挂得起红灯笼,在我们这个寨子就显得出类拔萃。王天霸曾经对别人说,李中堂晚年回家探亲祭祖,车行至我们县城时,也不住客栈旅馆,专门在他的大院里小住了几日。后来我听老一辈的人闲聊时说,这都是王天霸在自吹自擂。 我刚行至王天霸的庄园前,还没跨进大门,就看到两个佣人抬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瘦弱男人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一见到王天霸,都恭敬地点了一下头,叫了声“地主老爷”,王天霸动了一下嘴,正准备说话,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抬远一点!越远越好!” 其中一个佣人侧着脸对里面说: “老爷回来了!” 接着,我就听到里面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透过通亮的火光,我看到一个女人已经走了出来,面含春光地来在了南天霸的面前,那两个狗腿子赶忙向那个女人躬身作揖——这应该就是王天霸的二老婆了。听寨子里一位喜欢传话的人说,王天霸本来有三个老婆,但最近三老婆无缘无故消失了,至于去了哪里,王天霸从来不向外人提起,他们家的佣人和长工更是闭口不谈。 眼前的这位二老婆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落落大方,尤其是她那标致的脸蛋和凸凹有致的身材更是十分迷人。二老婆示意着佣人抬着那个男人赶快离开,然后上前一把挎住了王天霸的手臂,温柔地说: “老爷回来了!” 王天霸撅着嘴,凑上前,朝那个女人狠狠地亲了一口,问: “刚才那个被抬出去的长工怎么了,生病了?” “对啊!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就突然发病了,不知道啥病,反正看样子活不久了,留着也是没用,就扔到乱坟岗子去了。” 这个女人的话让我有些惊悚,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从这里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更不知道下一个人会不会是我。她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我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指着我我: “这不是王大财家的铁蛋吗?” 王天霸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狂傲地说:“王大财没抓住,就先把他儿子给扣下!”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这时,我听她对王天霸说了句: “好啊,他就交给我吧,正好伺候我。” 王天霸同意了。从此我就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开始了不一般的日子。 第十章牛棚过夜 二太太在前面走着,我就像狗一样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二太太说:“进了这大院,以后你就得规规矩矩的,听见吗?” “听见了。” 我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这个女人丰满高翘的屁股上。那屁股跟着她走路的节奏优雅地左扭右扭,在院子里几盏灯火的照耀下,更是显得可爱动人,我突然有一种想上前去抚摸一番的冲动。听王天霸说,这个女人是镇上“熊记药铺”掌柜家的女儿,自小没娘,跟着他爹在药铺里抓了十多年的药。王天霸在镇上看戏时被狗咬伤,去药铺抓药,一下子就被这个女人的屁股迷住了,后来他就经常去药铺坐坐,一来二去,这个女人就“上了钩”。王天霸和这个女人结婚的时候,我没去捡狗屎,一大早就守在地主大院的大门前,等着捡婚宴上清理出去的剩菜。我还把一块没有啃完的肉骨头带给我母亲,母亲啃了一口,连连说“香”,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吃得那么愉悦。 “你爹可真够有种的,跟老爷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还在紧紧盯着她那迷人的大屁股,幻想出了各种龌龊却美好的事情,这让我陶醉其中,甚至有些不能自拔。二太太引我来到了她的庭院之中。我的眼睛从她的屁股上离开,四周打量了一番。见那庭院都是平整的青石板铺就,几盏红灯笼高高悬起,灯光映照下地面上,十分温柔和谐。正前方矗立着一间阔气的大瓦房,大红木门,青石台阶,飞檐挑角,角上挂着铁风铃,大风吹过,叮当作响,门前两根柱子雕刻着吉祥的花纹,房屋正脊上是“双龙戏珠”。大瓦房左右两侧,各整齐分布着两间厢房矮室,墙角长着一些花花草草。二太太立在庭院中,唤了声“杏儿”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儿就从一间矮室里走了出来,看模样和翠巧一般大,她穿一件偏襟灰褂子,下身搭赭红色粗布裤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用红绳扎着垂在脑后,清秀娇人的脸蛋在大红灯笼下焕发着青春的神采。她迈着碎步来到二太太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太太”,二太太转过身来对我说:“以后你就睡牛棚里吧。”然后又对那丫鬟说,“你带他去牛棚!” 这个叫杏儿的姑娘立即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盏马灯。 “你随我来!” 她招呼我。 我竟然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安安静静地跟在她后面出了庭院,心里却忍不住埋怨起来:来到这么阔气的地主大院,那里不能给我找一间房,竟然让我睡在牛棚里,真是欺人太甚! “你多大了?”我问。 “十六!”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家欠了地主老爷的债,还不上,我爹就拿我做了抵押,在二太太身边做个丫鬟。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听她这么一问,我就把家中的遭遇夹杂着自己的情绪都一股脑地告诉了她,她听罢竟对我萌发了一丝怜悯,说: “你真可怜!在这里在奴才不太容易,但你只要在地主老爷和夫人面前表现地勤快一点,别偷懒,就会少挨些打骂。还有就是,最好别生重病,不然的话,他们就要把你扔到乱坟岗子去,让你等死。” 她说话很温柔,温柔的如春风一样,一直吹到了我的心里,让我倍感慰藉。在这个王家寨,除了我的母亲,除了翠巧,可能就是她让我再次有了这种难得的感受吧。走了一会儿,我已经嗅到了一股臭烘烘的粪便的味道,而且这味道还在一点一点向我逼近,我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到了!”她突然转过身对我说道。 我谨慎地凑上前去,透过朦胧的夜色望了望,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地主老爷家的牛棚实在有些简陋。牛棚依墙而建,上面搭着些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厚厚的茅草,前面还有几根又粗又高的立柱支撑着那个顶棚,十几口牛槽整整齐齐地摆放其中。牛槽后面,一群牛半闭着眼睛,睡得香甜。此时,我还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一阵阵打呼噜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忽长忽短,一听就是人发出的。 “这里面还有人?”我指着牛棚小声问。 “有啊!”杏儿用手捂着鼻子说,“他们都是些长工,晚上也是睡在牛棚里。你进去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迈着轻盈的脚步转身离开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牛棚。说实话,人生中第一次和牛居住在一起,我竟然还会有些激动。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来说,牛绝对是稀有之物。在我们这个寨子里,除了地主,谁家如果有一头牛,那绝对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了。一般人家想要耕地,有两个有力气的肩膀就不错了。之前王老憨家有一头大黄牛,一身的膘,给王老憨出了不少的蛮力。平时没事,王老憨总喜欢牵着那头牛在寨子里转悠。乡亲们在聚在一起说话,远远地看见王老憨牵着牛过来了,就招呼道: “哟!老憨,又牵着你家的牛瞎显摆呢?” 王老憨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有一天,那头牛耕地回来,路过王天霸家的地时,几个长工正在干活。那头牛不小心踩折了地头的一株玉米苗,恰好被在正在监工的王天霸看到。王天霸让王老憨赔五块大洋,王老憨拿不出来,王天霸一气之下开枪打死了那头牛。到了晚上,从地主大院弥漫出来的牛肉汤味飘荡在整个王家寨。 王老憨没了牛,从此真的憨了。 牛棚里没有灯光,十分昏暗,我只能十分谨慎地在牛棚里挪动着自己的脚步,生怕一不小心踩到了正在熟睡的牛。牛与几个长工睡觉的地方隔着一个低矮的铁栅栏,我翻过那个栅栏,慢慢走到了一个墙角处,结果右脚没有抬稳,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踩了下去,就听到下面“哎呦”一声惊叫,把我吓得猛一哆嗦,整个人差点摔倒。我没敢出声,接着听到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妈的!谁呀?黑灯瞎火的!有尿不能洒在棚子角落里,非要出去撒,差点没把老子给踩死!” 那人似乎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直接又睡着了。我悄悄地挪到他旁边的空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家里的简陋程度虽与牛棚比起来好不了多少,但至少一到夏天的晚上,母亲就会坐在床沿,轻轻地摇动着她手中的蒲扇,为我驱散蚊虫、赶走闷热,安静地陪伴我进入梦乡。可在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只能自己忍受,尤其是断断续续的呼噜声和臭烘烘的牛粪味,让我难以入眠。一想到明天母亲就要被王老拐接走了,而我竟然在母亲还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王天霸扣了起来,更是心烦意乱、无可奈何。 这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明天,无论如何我也要逃出去,再去见一见我那苦命的母亲。 第十一章回家 我在牛棚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一下子拍醒,睁开眼时,天还不亮。 “起来干活了!”一个长工打着哈欠说。 其他几个长工都起来了,又臭又热的牛棚里开始骚乱起来。 “怎么,又来一个?” “这不是铁蛋吗?” “铁蛋?” 几个长工都凑近了瞅着我。 “是啊,王大财家的铁蛋,以前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背着个粪篓子捡狗屎,大早上的。” 这时一个长工一把掐住了我的胳膊,问:“你这孩子咋进来了?” 不等我说话,一个正在撒尿的长工说: “肯定是交不起租子,被他爹卖给地主老爷干活来了。” “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个啥活,哪像咱们,上次地主老爷还夸我干活有力气呢,把我高兴的半夜没睡着!” “老爷还夸过我比他家的狗都忠诚呢!” 一个长工一边揉着脖子上的泥,一边乐呵呵地调侃:“是,是比狗忠诚,就是不吃屎。” “哈哈哈!” 牛棚里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王天霸还没有起床,他的老婆和佣人也还在睡觉。就这样,我混进了为王天霸去地里干活的长工队伍里,侥幸逃出了地主大院。 对于这次出逃,我并没有想到什么后果,只是暗暗庆幸自己终究没被发现。虽然仅仅是一墙之隔,但外面的空气和大院里的空气比起来就是不大一样,它让我呼吸的更加顺畅,也更加自由。像我这种在田间草垛长大了的孩子,已经对这种空气产生了愈来愈强烈的依赖感。我借口撒尿,然后趁长工们不注意,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片黑压压的泡桐树林子,蹲在那里不敢发出一丝动静。一个长工发觉我迟迟不现身,停下来喊了一声“铁蛋”,无人应答,其他长工都四下瞅了瞅,也没个人影,最后一番嘀嘀咕咕地议论后,就不了了之,继续往前走了。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队伍,我暗暗庆幸。我现在还不敢回家,因为对尸骨遍野、经常“闹鬼”的乱坟岗子存在着莫大的恐惧,目前只能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和一个人的寂寞,焦急地等待着白天的到来。 不知不觉间,一颗又大又亮的启明星已从东方冉冉升起,划破了昏暗的夜空,为王家寨送来了今天的第一缕晨曦。我又等待了一会,才走出了桐树林子,沐浴着朝露往家中赶去。四周被一层乳白色的雾障弥漫着,似一张无形的网,却有着一种别致的意境。随着我脚步的移动,那乳白色的雾障便自行消散开来。在晨光熹微中,我奔跑着路过了腐臭熏天的乱坟岗子。这时,静悄悄的周围突然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哼唱小曲的声音,我以为又在“闹鬼”,吓得惊出一身冷汗,循声望去才发现,那是早早去地里干活的王老五。王老五的胆子很大,他才不怕什么鬼神,偶尔还来这乱坟岗子找死人的衣服穿。我向他看过来时,他也在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平静。我冲他尴尬地笑了笑,他咧着嘴,露出几颗黑黄的门牙,带着戏谑的口气说: “哟,臭铁蛋,起得挺早,今天怎么没有背着粪篓子去捡狗屎蛋子?” 我心里惦记着母亲,没有心思搭理他,仅仅回了句“没有”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早晨的阳光还不是很旺,柔柔地在我的眼前上下跳跃,让我感到非常舒服。我向着家的方向赶去,而当我路过一片芦苇茂密的芦苇丛时,忍不住停了下来。 好大一片芦苇丛!苇叶飘扬,苇杆婷婷,一簇簇、一片片,蓬勃旺盛的生长着,在阳光下焕发出如翡翠般闪闪发亮的鲜绿色,远远望去,就像是天幕间拉起了一道绿色的屏障。偶尔一阵微风吹过,那芦苇丛犹如波涛起伏的海洋,便一层层荡漾开来。 那片芦苇丛是我和翠巧以前经常来的地方。我还记得上一次我和翠巧在芦苇丛的时候,翠巧在前面蹦跳着,像只欢快的小鸟。一边跳,一边调皮地召唤我: “铁蛋哥,快过来啊!” 我在后面快步跟了过去。 跑累了,我们躺在了一处芦苇丛中,和着清幽的微风,伴着澄澈的河水,静静地望着澄澈的蓝天,倾听着苇叶与清风的甜蜜情话,品味着枝叶间弥漫的淡淡清香,欣赏着芦苇亭亭玉立的优雅身姿,仿佛整个芦苇荡成了我们两个人绿色的舞台,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中穿行,发出几声清亮的啼叫,恍然进入了梦境,让我陶醉其中。安静一会,躺在我旁边的翠巧开始絮絮叨叨了: "铁蛋哥,你记不记得了?夏天的时候,一到晚上,我们提这个灯笼经常来到这里,这里的萤火虫很多的,闪闪发光,真漂亮!那时候,你太坏了!看我胆小老是欺负我,在这里给我玩捉迷藏,让我找不到你,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个胆小鬼!秋天嘛,也好玩!芦花飘荡,白茫茫一片,好美啊!" 她还在那里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而我一言不发。我侧过脸去,安静地望着她那清纯娇美的脸庞,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了层层涟漪。那张脸蛋实在是太诱人,让我有一种想要去狠狠地亲一口的冲动。但我一向胆小内向,活了十多年,除了我的母亲,便再没有主动去触碰过第二个女人。我转过头去,故意不再去看她,但那份冲动来的愈来愈强烈,让我难以克制住自己。我的心跳在加速,脸上也开始有些发烫,身子则向她那里慢慢地挪了挪。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而此时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将我的嘴唇迅速的贴在了她柔柔的脸颊上,然后迅速有收了回去。 “铁蛋哥!你干嘛啊?”她冲我羞涩地叫了一声。 我红着脸,将头转向另一边,没敢看她,也不说话,心却如一只躁动的兔子一般,“砰砰”狂跳着。 到了晚上,月光柔柔地洒在这片芦苇丛中,营造出梦幻迷人的意境。我和翠巧告别了这片芦苇丛,披着清澈的夜色,顺着来时的路,向着寨子里赶去。 说实话,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尤其是对于这般美好的回忆,我总是乐此不疲。 当我路过王老拐的家时,停了下来。他家的大门虚掩着,没有上锁,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朝院子里瞅,角角落落都看遍了,并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甚至是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听到。这让我有些放心了,猜测母亲可能还在家里,就撒开双腿,兴冲冲地跑回了家。 第十二章母亲亡故 当我赶到家里时,母亲竟然已经死了。 她撇开腿,瘫坐在地上,上半身斜靠在门上,头僵硬地垂了下去。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鼻孔下——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 什么,我娘死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的意识开始有些恍惚,眼神呆滞地望着一动不动的母亲,心头竟滋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距离感和陌生感。半天,我才慢慢缓过神来,痛哭一声“我的娘啊”,然后发疯似地扑倒在母亲的身体上。我刚一接触到她的身子,整个心房都瞬间凉透了——她身子僵硬,冷冰冰的,已经没有了一丝温暖,苍白的脸上定格下她最后的痛苦与无奈。尽管如此,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的母亲真的死了。 “娘!娘!你醒醒!你醒醒!”我一个劲儿晃动着母亲的身子,嚎啕呼喊着。但是,任凭我如何唤她,她始终没能自己动一下,或者是开口说一句话。我感觉这只是一场梦,但一切都活得那么真实。 “娘啊!娘!” 我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这哭声招来了附近的乡亲,他们知道情况后,也跟着伤心起来,然后两个人帮忙把里屋的床抬到了院子里,床上铺有苇席,母亲就头朝里屋地躺在上面了。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人死了必须要尽快处理掉,不然会变成孤魂野鬼,这是对死人的大不敬,可是我现在哪有钱给母亲买一口薄皮棺材呢? “要不就用我的棺材装你娘吧。”隔壁老光棍吸入一口烟,略加思索地说。 在王家寨,人老的时候为应对不测,都会把大部分积蓄拿出来给自己买一口棺材放在家里,被称为“喜和”。 “哎呀,那可不行?”旁边一位大娘突然叫了起来,“用你老光棍的棺材,你想让铁蛋娘下辈子成寡妇啊!” 老光棍也不辩驳什么,只是呵呵笑着。一边笑,一边继续抽着烟。 “我看啊,就这样卷着苇席埋了算了。”那个大娘又开始说话了。 我一听这话,心想我绝对不能这样做。想想母亲活着的时候受了一辈子苦,死了的时候绝对不能这样窝囊,连个“家”都没有。再说了,万一落得个被饥饿的野狗刨开啃食的下场,那就更惨了。踌躇再三,我最终决定就这样一把火把母亲烧掉,虽然这种方式比不得用棺材正儿八经的埋葬,但也算是比较体面地处理了。 我向老光棍借来火柴,划着了,点燃了苇席,火焰慢慢变大,“劈里啪啦”作响,不一会儿就吞没了母亲的身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我跪在地上,望着熊熊大火,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娘啊,不埋在黄土里也好,免得让活着的人指着你的坟头说三道四,也免得让那些害虫恶狗糟蹋你的身体。但愿这火能够烧了你的屈辱,烧了你的痛苦,然后随风消逝,让活着的人从此忘了你。 后来,寨子里的“诗人”吴路路知道这一切后,专门作了一首打油诗: 可怜铁蛋老母亲,妙龄年纪遭劫禁。 貌美如花闺中女,王家寨中瞎妇人。 累累伤痕受夫暴,爱子情意似海深。 被打被卖被蹂躏,稀里糊涂命归阴。 烈火熊熊焚了身,从此了了耻与恨。 “铁蛋,咋回事儿?你娘呢?” 这时,一个急躁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去,看到了王老拐。王老拐穿着一身红,特别喜庆,想必是今天是接我娘的日子才这样打扮的。他站在我面前,捏着鼻子,张着嘴喘着粗气一脸错愕。 “铁蛋娘稀里糊涂的死了,现在烧得不就是?唉,这孩子真可怜!”老光棍抹着泪说。 “老拐,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有啥喜事?” “八成又要娶老婆了,那我得恭喜老拐了!” “哈哈哈!” 王老拐现在才懒得理这些烦人的乡亲们,他一听我娘死了,急了,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领子,一双眼睛撑得挺大,质问道: “好端端地怎么死了?什么时候死不行,非在今天死?我把三块大洋都给你爹了,正准备接到我家呢,结果就落个这下场?” “啥?老拐,你要娶铁蛋娘?” “真的假的?” “我都没听说?” “是啊,真想不到。” “老拐,三块大洋呢,娶个瞎子不划算!” 周围的乡亲越聚越多,他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王老拐朝那些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议论声随即变小了。 我恳求道:“拐子叔,你看我娘死了,我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求求你别难为我了,那三块大洋我以后会还你。” “是啊,这孩子挺可怜的,老拐,算了算了。”一位乡亲劝道。 “算了?我才不管你娘咋死的,反正死了正好,死了不受罪!但我那三块大洋可不能就这样白白打水漂!” 王老拐说到那个”漂“字时,抓衣服领子的那只手猛抖了一下。 “你看这老拐……” “哎!” 几个乡亲在旁边唉声叹气,好像王老拐在逼他们似的。 “拐子叔,我现在也拿不出那三块大洋,那你说咋办?”我语气中透着不耐烦。 “咋办?”王老拐向上挑着白眼,稍加思索,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接着说:“正好你现在无依无靠了,那我就把你卖到地主大院里去,给王天霸当奴才,说不定还能赚一笔!” 我一听“地主大院”,心头顿生恐惧。我好不容易刚从地主大院逃出来,才不要再进去,况且对于我的出逃,王天霸或许正在气头上,他一旦见了我,不知道又该怎么惩罚我呢! 王老拐嘴上一边嚷嚷着走,一边攥紧我的衣领就要把我往外面拖。周围的乡亲也不敢来阻挠,只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劝王老拐“算了算了”。 我像一只将要拖入屠宰场的猪,预感到即将死去,带着生的渴望,用最大的力气向着相反的方向扭动挣扎。拖到庭院外面时,我俩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王老拐见我如此执拗,有些急了,扬起一只手,然后又迅速地放下,接着就听到一声脆响——那只手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流下了更多的泪水。说实话,这个巴掌彻底激发了我所有的气力,我“啊”一声怒吼,两只手紧紧握着王老拐的手腕,身子往后猛地一挣。这一次,王老拐抓了个空——我逃了。 第十三章地瓜窖避难 我在前面跑着,王老拐拖着一条残腿左颠右颠地追,嘴里一个劲儿骂着我和我的母亲,乡亲们都站在那里乱哄哄地笑。但他这个瘸子毕竟撵不上我,不一会儿我就他甩得没了踪影。 在奔跑过程中,我有一种如获新生的快感,这种快感让我的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但目前我的处境毕竟是艰难的:我母亲死了,家也回不去了,地主大院更是要避而远之,我该去哪里呢?难道我生活了十六年的王家寨从此没有了我容身之地吗?我打算去镇上谋一份差事,可是我现在又累又饿,心想着能够先好好歇一歇,填饱肚子,再往镇上赶。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翠巧——这个懂事机灵的姑娘,希望她能够帮助我解决现在的燃眉之急。 我直奔王老拐家,顾不得多想,一下子推来了他家的门,然后像一堆松散的机器零件瘫坐在他家的院子里,温暖的阳光安静地洒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很舒服。 “翠巧!翠巧在家吗?"我气喘吁吁地呼唤着。 “谁呀!” 翠巧就从里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她现在还有点跛,大概是昨天被王天霸踩了一脚后,伤痛还没有消失。她一见到我,立马露出惊讶而喜悦的表情,说: “呀!铁蛋哥,你咋来了呢?”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一听我娘死了,竟伤心地哭了起来,然后开始抱怨道: “我爹咋这样啊,把你卖到地主大院,还出的来吗?再说了,王天霸就是个大坏蛋,他昨天咋对你的?我爹这不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吗?” 我叹了口气,接着带着催促的口气说: “现在先别说了,赶紧给我找个地方躲躲,我踏踏实实地吃饱肚子,然后再想法子,看看能去哪儿。” 翠巧引着我来到院子里靠墙的一个位置,那里放着一个裹了一层厚厚茅草的木板。她弯下身掀开了那块木板,下面竟然是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她说: “这是地瓜窖,里面空间挺大,就放了一些杂物,只是比较黑,比较热,你可以先将就将就。快进去吧,一会儿我爹可能要回来了。快点!” 我听了她的话,便慌慌张张地下了洞口之中。 正如翠巧所说,这地瓜窖黑咕隆咚,沉闷燥热,我似乎还能闻到地瓜的味道。翠巧在上面给我递来了两张大饼,我拿着大饼,躲在杂物后面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两只耳朵在专心倾听着上面的动静。不久,就传来了翠巧和王老拐的对话声。 “爹,你干啥去了?” “哎呀,累死我了!铁蛋这小子跑得可真快!” “铁蛋哥咋了?” “铁蛋娘死了!” 翠巧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惊讶地问:“啊,啥时候,为啥死?铁蛋哥太可怜了,那他以后可咋办啊!” “咋办?好办啊!我把他卖到王天霸院子里去,他也有地方呆了,我还能挽回我那三块大洋的损失!” “爹,你这不是要了铁蛋哥的命吗?王天霸啥人谁都知道,铁蛋哥到那里,能够好日子过吗?” “什么要了铁蛋哥的命!哦,对了,别整天在我面前铁蛋哥铁蛋哥的了,听见吗?妈的,这小子能跑哪儿去呢?” 一听这话,我不禁一阵窃喜。王老拐啊王老拐,你尽情找吧,让你在王家寨找个遍,也想不到我就在你家院子的地瓜窖里! 我不知道王老拐有没有再出去找,后来翠巧又给我送了一些水和食物,让我继续在地瓜窖里呆着,不要乱跑。 那天夜里,我在地瓜窖里做了个梦。梦境中,我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像一个瞎了眼的流浪汉,看不清周围的一切,看不清脚下的路,但尽管如此,我还在走着,盲目地走着,仿佛只有走才能证明我体内的血液还在流动,我的鼻孔还在喘息,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还没有死。多少次,逃离这团黑暗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但又一次又一次让我向黑暗无奈妥协,并最终不得不适应黑暗。自我记事儿起,这么多年来所遭遇的一些变故,所见过的一些人都在此时此刻变得更加深刻起来;同时,耳边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母亲生前最后一夜的绝望的哭泣、有父亲离家前的训斥声、有王老拐的冷言冷语、有南天霸的恐怖笑声,当然,还有翠巧的声音、杏儿的声音、二太太的声音、乡亲们的声音。这些声音,如被倒进了一口大酱缸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就在这样的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闷的黑暗中,我却嗅到了一股暖烘烘的地瓜的味道,那味道是在祖辈们世代耕耘的黄土地中孕育,并带着些田野的清新、汗水的苦涩和生存的希望,让我倍感亲切和温馨。我想这也就是我对这片土地的热忱和对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的情意所致。 就在我还在盲目地走着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不远处竟出现一束黄橙橙的亮光,而那束亮光所笼罩着的正是一把金灿灿的龙椅。这把龙椅和我在戏台上见到的一摸一样,威严大气。我喜出望外,想要走进那把龙椅,但是那把龙椅却在渐渐远离我,让我可望而不可即。我飞奔向前,可是脚下突然打滑,把我从虚幻的梦境再一次摔回到了现实。 我在地瓜窖里也不知道呆了几天,王老拐始终没有发现我,翠巧依然是一日三餐的给我送水送饭,这样踏踏实实、不担惊受怕的日子竟然我对这个地瓜窖产生了一些依恋,对于去镇上谋差事的打算也只能暂时搁浅。 一天,翠巧告诉我,王天霸为了欢迎县里来的一个大官,请了戏班子,打算在王家寨唱三天大戏。我心想,王天霸这个家伙,南天霸一向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走得特别近,和他的那些狗腿子对待他一样,总是处处巴结,曲意逢迎,投其所好,一看到他那张狡猾谄媚的嘴脸,就让人觉得恶心。 “不过王天霸说,请戏班子、款待那个大官都需要花钱,所以就命我爹把乡亲们的租子和欠的债都提前收上来,另外还要多交一点租子。老光棍不乐意,顶了一句嘴,王天霸知道以后,就把他吊了起来,打得可惨了!唉,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好可怜!”翠巧语气中已经带了点哭腔。 老光棍虽然性子执拗,但心眼儿好,平时没少帮我家。有一年家里断了粮食,我和母亲只能吃野菜啃树皮充饥,老光棍了解情况后,主动给我家送来了一小布袋杂面和两吊子红薯干,这份恩情我无法忘却。 “不行,我要去看看他!”我说。 就在我准备从地瓜窖里爬出来的时候,翠巧一把又把我推了下去,说: “这大白天的,现在出去的话,万一被我爹发现,你可就惨了!现在最好不要出去,我替你了解下他的情况吧!” 在她的一再劝告下,我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最终只好背负着无奈和自责的包袱老老实实地呆在地瓜窖中。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