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明州府记》 五往昔 陈家武馆,在书房之东。武馆者,演练武技之所。其中皆为木质兵器陈列。平素武馆多为闲置,也并无什么规矩。 陈子定带着二人到馆中去。此时正是申时初刻,馆中寂静无人。三人脱履更衣,点起桂枝香,立于苇席之上,各持木矛。然后沉心定神,先念起一段武经总要,然后子定念心法口诀,二人跟读;子定演练,二人随之模仿,渐渐有些形似。 陈子定教二人先将第一式演练百遍,自己倚在墙上,看着她二人捉摸,竟有些睹物思人。大抵是从前堂哥也是如此在一旁这样看着我的吧......这么想着,他稍稍把头一偏,看着窗栅间撒下的微光,沉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 过去......对于陈子定自己,已然是邈不可闻的天地了。或许是岁月久了,记忆中的人事都褪色了,苍白了,是灰烬了。从前那个和乐的家,无忧的童年,再也回不来了。 过去的家,也有一个武馆,总有喧闹在里面,或许是像当年的他一样的顽童,或许是像堂哥一样的练家子。在他的记忆里,不仅是武馆,还有宅院里每一处风景,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忆。而今天涯各在一方,谁又懂如今的萧索艰难,又何人能相与说得其中苦涩呢? 是十年了。而当年陈家从海州士绅中脱颖而出,先祖随景皇帝转战三越,南伐闽中,始得有封侯之功,得封陈陶侯,到如今已经百年了。陈家早已不是当年举足轻重的钟鼎礼乐之家了。十年前,先帝崩,陈家不复得荣恩于朝廷,亦难守成于后起之秀。海州士绅亦有欲取而代之者。陈家处境,实是盲人夜行危桥之上。更何况这十年间太后摄政,外戚当权,党同伐异,排除异己,陈家越发得难过了。若是此次不借孝德太子亲政之机,恐怕轻者废为寒门,重者族灭湮没。 现在的陈家,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看上去威风凛凛,背后却处处受执棋人的摆布。不论明州,海州还是帝国的哪一个角落,无处不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陈子定的思绪又飘向远方。他永远不会忘记十年前的明州。他尽管几乎从未到过这里,但却从未有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与此地的深深纠葛,也是陈家与明州世家深深的牵连。 陈子定不知道的是,他的命运从此就与明州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多年以后,当他回忆起这个重拾回忆的午后,回忆起那一天他抬头仰视牌楼,走进明州的时候,他总会思索着是否有另一条路,和那条路上的,他想象中的风景。 引 雨停了。 此时距明州城郭也不过三十余里路,道旁颇有些“空山新雨”的景致。若是站在山上,就能见那云雾迷离,山花锦绣,百里山川势如飞龙,却不过是丘山相映。且看去,那山麓驰道上正歇着伙行路人,似贾似镖,直打一声唿哨,就是人上马货启车,只听得阵阵人声马声车声,回响山间。 其中一个仆役起了轿,又竖起一杆大旗,上书一个“商”字,迎风招展,好不威风。这一行人直往明州而去,车辕上的青铜铃儿“叮当”地响,声音悠悠,恰应了这大美河山。 他们继续走着,走着,全然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见证者,如漩涡风暴般的明天。 挥鞭打马,前方已是明州。 一霁明 “自天下道崩以来,九州分析,有界障相隔。明州府就是在扬州治下,偏居东南,未经秦火,是为昔日吴越豪族所居之地也。历十世楚越吴之争,方归一统。如今又十世,天授命于先帝,以继前朝大业,即祚于明光宫,威临天下,于是四海咸宁。惜其霸业未竟而崩,徒留遗诏以遗太子。如今太后辅政亦有三载,今上犹未亲政,诸臣多有议论,是而局面不定,又有世家,诸臣,诸子各自派系之争,党阀林立。我朝之势实有二世而亡之危也......” “您严重了,老伯。朝堂之上,不敢妄议。” “你小子,哼,就是藏着掖着。要是你爹啊......” 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初入明州的陈子定遇上了父辈老友级数的老头,人称江湖百晓生的无名人。既然作为小辈,自然是要寒暄一番。聊着聊着,不觉就聊到朝政之上。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话又说回来,你小子此次来明州,还有你陈家支族来此,又是为何啊?” “这我可不好说,总归是家父徙官,做儿子的先来探探风口罢了。您老我看也明白着呢,这天下哪有你们小说家探不到的事呢。” “嘿,你这小子,这可不能夸下海口,人道有尽,天道无涯,哪有人会...” 话还未完,街当口走来一人,短袍长靴,英气逼人,正是子定族叔陈仲平。见他走来,百晓生笑笑拍了拍陈子定的肩,说道:“没想到啊,连陈仲平都来了,你们陈家所图不小啊。啧啧啧,下次聊,下次聊啊。”老头带着笑走向一条深巷中,不久就消失在阴影之中。 “喂,小子,少说话,多干事。这几天的事可不少,你过来帮忙,快些。”族叔也拍了拍陈子定,叫他赶紧跟上。陈子定自知族叔性子,连忙紧赶几步跟上,向早已准备好的陈家新宅走去。 陈家新宅,称作永宁坊,坐落于城西河曲街内巷东煌里。这样的居所明州府城内还有不知多少。城内虽是只有十一街,可巷子却是几乎无穷无尽,再加上城内水道纵横,光漕河就有三条。何况地势高地不一,真真就是个迷城一般。这还只是内城,城外尚有十余座小城镇,镇外有村,村外有哨,足可知明州之繁盛。 回归正题,府城内街道五纵六横,城墙下有四街,呼之为道,用于巡逻或紧急通过的便道,只有寻常大道一半宽,颇为冷清。此外有纵道三,直通府前的中门街,在左的左闾街,在右的右闾街。有横道四,由北自南分别为府前街,河曲街,咸平街,辰河街。 街面上除了商铺,就是外巷入口,连着普通人家。外巷与内巷不相同,内巷有机关与外巷相隔,也都是深宅大院。各家各院同归相应的里所管束。巷中按规模分布闾里,有一到九不等。巷中有专门的司监检查来往人身份,里门有里门监把守,非本里之人不得入,十分严密。 陈家徙官明州,第一件事便是徙宅,物件家眷也不少,颇费了一番功夫。雇了人来搬好大家伙物什,摆件书籍衣饰却是要自家人来弄,陈子定于是投身于搬家大业之中,一直忙到华灯初上,才堪堪做完工作。 夜已深了。这就是明州吗?陈子定暗想。新的生活就将开始,前方又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来明州的第一天就这样度过,一切安好,不是吗? 二浮生 天亮了。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因为外面下起了雨。雨丝从屋檐上垂了下来,虽说使人无法兴起出去的欲望,却也有几分居家观景的闲适感。陈子定就是在窗前坐着看雨,思量着今天大抵是出不去了,便走向正厅,向族叔问安。 “今天便不要出门了,先向老先生请教一下明州的风俗再说。”族叔见陈子定来了,向他介绍坐在左手边正席的老人,“这是你大伯的朋友,也是一代教书育人的大儒,正是江湖人唤空明先生的学士。他就只在此停留几日歇脚,你这几天便随他学习吧!”也不等陈子定回答,族叔就自顾自与老人谈天。陈子定无可奈何,只好在一边乖乖候着。 良久,老人起身告辞。陈子定赶忙跟上,随老先生走向书房。 老人还算和蔼,让陈子定随他坐下,随手抄起一本书来,一边说:“你不必拘束,明州之事乃至天下之事,不懂的都可以问。只要老夫知道,就会为你解答。” 陈子定忙躬身施礼,说道:“先生既然赐教,小子就发问了。这明州之俗与海州有何不同?还有这明州官制,律令又有何不同呢?” “你倒是问到点子上了。陈家从海州初到明州,人生地不熟,确实是要紧的事。”老人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先讲官制。明州官制与海州官制相若:府君执民政,监御史监察,郡尉执军政,郡丞司刑,司库主户税。此五官尔。巡城者游徼,司捕者衙役,考校者学监,猎野者泽从,监市者署官。此五吏耳。与海州并无什么不同。明州独有的,一是明州海防司,二是缇骑,三是宗正司,四是天鉴所。海防司自不用多说,楼船将军专介尚在夷州,无人理事。至于缇骑,你可知君之三辅?” “小子不知。” “此间密辛,你现在无需知道。缇骑,墨营,赭门军,都是直属于陛下的亲信。他们与绣衣使君一样都是负责内务的近臣。小心被他们盯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宗正也不是前朝的意思了吧,先生。” “不错。如今的宗正司是吴家后生执掌。宗正宗正,正的是江湖上的武道宗派。自世家由盛转衰之后,多少武道之人转入山林,开宗立派。宗正便是管这些江湖之人的。至于天鉴所,那是天官监的下级,不插手政务,你现在无需理会。你可记住了?” “嗯。那明州风俗呢?” “风俗倒与越东之地无有不同。以十一月为正月,圣上诞辰,立国之日,上巳,灯节休假,都有集会游街之事。咸平街是大商铺集聚之地,还有伶人演绎之地,热闹非常。那里酒馆众多,也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另外明州之人重学而轻实业者,切要小心,莫触了霉头。” “这样啊。先生可知明州内诸子是何家最盛?” “诸子......你可知明州城是谁家所筑?” “自然是墨家。可墨家不是在姑苏和江宁吗?” “笨啊。墨家分部不知几何,明州就是其越东分部所在,机关坊就在城东。除了墨家,农家亦有分部在此,不过是在城外,无需担心。还有阴阳家的分部也在城外靠海处。其他诸子虽有分部,规模也不大,成不了气候。” “小子明白了。”陈子定慢慢咀嚼着这些情报,对老者施礼告退,便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书斋。随手拿起族叔送来的新书看了起来,可心里始终在想明州的事。决计没有这么简单,明州里最强大的力量,并非这些明面上可知的东西,而是各个世家埋藏在深处的秘密,那些不轻易示人的底牌,相互勾连的关系网,还有那些武学传承。明州之人又是如何看待我陈家的徙入呢?民心可用否?世家可以相交否?我在明,敌在暗。不知还有多少时间享受这浮生半日闲了...... 三世家 时间转眼到了下午。雨还未停。 陈子定只得在新宅中闲逛。刚走过抄手游廊,迎面走来一个小厮,神色匆忙。见他走来便上前作礼,递上一张请帖,说道:“君子万安。前面世家来人,说是什么上巳流觞,请您一去。这是请帖,说是万分要拿好,三月三拿此帖去东郊辰山半山书院。”话刚说完,也不待陈子定有所回应,就把请帖往他手上冒冒失失一塞,转身就往别处去了。陈子定只好笑笑,无奈打开请帖看了起来。 请帖上并没有太多内容,多是客套话,只有寥寥数笔讲明半山书院的位置。邀请人署名只留了一个“袁”字。看样子是只能到时候才能知道明州世家的光景了。 “袁家……明州的世家要试探一二吗?”陈子定这样想着,随手将请帖装进衣袋内,继续在园中游览了起来。 雨不久就停了,空气里却还是一团一团的露水汽,映照着些许云间漏下的天光,真真似个天外奇景,如梦如幻。他看着看着不由得有些意动,竟驻足呆立,只是思绪万千,全乎沉浸于这一刹那的妙趣之中。 未曾料得身后传来一阵步履之声,顿时就惊醒了尚在神游的陈子定。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堂兄,大伯之子,陈子疏。他学成归来,却赋闲在家,无事可为,便随了族叔一同过来。如今说是在辰河两岸寻些乐子,也不知今日何故没有出门。 “贤弟却是闲的很,不知是在做甚?”不等陈子定有所反应,他便凑了过来,念叨着:“如今正是二月未了,三月初兴的日子,不久便是上巳了。子定你也莫要在家闲着,且随我出去走上一遭……” “欸?你这手中请柬又是何物?哎呀,我晓得了,你定是瞒着我出去了,是不是?哎,这可怪了,你这样的冰窟脸色,怎的还能收到请柬?怪啊……” 陈子定见他喋喋不休,似要长篇大论一番,连忙止住他的话头,说:“你可歇会儿吧!这可不是什么张家李家姑娘的请柬。莫要说你不知道,这可是明州世家发来的请帖,说不定啊,人家上来就给我们一个厉害。更不用说我们现在人生地不熟,指不定怎么受人家摆布捉弄呢。你呀你,长点心吧。” 陈子疏见他神色也不似往日冰冷,知道他心情颇为不错, 便打趣说:“我怎么就没心了?你看我这几日出去,那叫采风寻访,没说别的,这明州之俗,我不说全知,也有七八分了。那什么,若是请我去,我也是游刃有余啊!” “你?你……若是子卓来还行。你啊,先把诗书读完再说吧!” 陈子定微微一笑,说道。 陈子卓,也是大伯之子,是子疏长兄。 “上巳必是要准备一番的。你先去前厅问一声族叔,也好做准备。”子定补充说。话毕拍了拍陈子疏的肩,一拱手,便绕过他向小书房走去。 子疏见他走了也不恼,自顾自便向前厅去了。 四对论 远远望去,小书房,那素纸轩窗已经近了。 小书房,即,族中子弟读书之所,较于家主之书房而论,故称一“小”字。 陈子定走进几步,便听见有人谈论国事。隐约听见“今上”“亲政”“垂帘”几字,不由得推门而入。里面几位陈家子弟见有人进来,却也不甚在意,继续论道:“昔者太皇太后在时,与太后论法家遗书,曾有云:‘法者国之本,民心之所向也。’太后忤之曰:‘非,此成法也。法当为君之申。’又言:‘法家之论,为术是重。因术而有势,得势而成法’今大政将还,何故无义奋之士,能手刃之而还我朝朗朗乾坤乎?” 说话的是族中少年子弟,陈思慎。子定,走上前去,说道:“思慎、思贤,书房之中,莫要喧哗。此事切勿声张与国人,以免招致祸患。” 一旁的陈思贤却不服,平日里他二人最是好勇敢言,此时为人所训,便不忿而言:“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也!是牡鸡司晨,而人竟喏喏而拜,耻之也!” “思贤,莫忘讥讽之难,慎言慎行,总归无错。”他又看向陈思慎,“思慎,今天下之计,不在刺客之行,而在朝堂之争也。死士之刺,不过眼前之局;而世家之争,百年之计耳。先生不是也教习你们《战国策》《世第论》《议天命书》吗?怀刃而击,是为匹夫之勇;大夫之勇,当定策以正朝廷。且我陈家出至明州,正是藏锋之时,莫要扬言于人。《老子》以不争为争,便是此意。你二人还是待加冠后再言此事吧。” 思贤、思慎听了此言,也知晓自己年纪尚幼,只能闷声施礼,敛气读书。 陈子定继续向里走,掀开帷帐,探入身子,正巧见先生整衣而起——先生是祖父的季弟陈用礼,老一辈也就只有他与仲叔祖用仁尚在了。先生见他来了,便说:“今日新书入库,按例送至各房。另外,二十七日便是你当值书房,可别忘了。” “小子不敢。先生,柔君安在?此时应是练武之时了。” “也是……她应在后边厢房内读《吕氏春秋》吧。你且去看看。” 陈子定作礼告辞,向后厢房而去。 陈子定走进后厢房中,拐了几个弯儿,便看见了重重书架之后的两位少女。二人端坐于榻上,不时对着一张檀木小几上的卷轴指点。榻上书册散乱,但也无分毫损伤。几上一个小香炉隐约还飘着几缕白烟,细看那香,却只有寸许长了,无怪满室生香。若是画下,又是一副上乘图景。 子定知道这二人有又是在辩书的,走到榻旁侧身坐下,问道:“今日胜者为何人,又论何题?莫不是由瑜又胜一筹?” 陈由瑜,先生长孙女,躬身说到:“今日到是柔君赢了一阵。论题为东楚钟离氏之乱。定哥哥,今日教习什么?又是潜鳞?或是拂云?” 一旁的柔君却笑着说:“我却是晓得他今日便要教些什么了。前些日子学了飞鸿身法,今日怕不是教那‘孤鸿’一枪了。” 子定微微颔首,叫她二人一起收拾起书卷。已而书整室净,便带着二人向武馆而去。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